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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05年5月6日,初夏。距离梅雨季节还有一个月的样子,绍兴城晴空朗日,温度宜人。在这么一个上午,徐锡麟在家招待客人。
微风带着院子里的花香吹进了小客厅。这是绍兴常见的客厅,也就是说,北墙下的桌子两边各有一张雕花太师椅,客厅中间四张椅子分列两遍。墙上挂着山水字画。环境安静舒适,很适合谈话。雕花的窗格上附了窗纱,阳光落在纱窗上,在屋内投下漂亮的影子。真的是一派古典风味。
留着辫子,身穿长衫的徐锡麟与一位短发,西装革履的男子分别坐在宾主的位置上。徐锡麟今年32岁,他身材消瘦,脸部轮廓不深,两道漆黑的浓眉十分醒目。客人看不出很具体的年纪,他有一张北方人棱角分明的方脸,高额头,高颧骨,高鼻梁,深深的眼窝中秀丽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徐锡麟此时加入光复会不久,这位历史上颇有名望的革命党人含笑打量着对面客座上的客人陈克。徐锡麟不是没见过西装,但是陈克的西装显得样式过于另类。对于徐锡麟的好奇,陈克并没有见怪,深黄色的混纺休闲西装,还是肘部特别加了皮质肘衬的款式。暗绿色暗纹竖条衬衫,一条深蓝色领带,镀金领带夹,衬衫袖口上一对水晶袖扣。21世纪的休闲西装在这个时代无论如何都不属于潮流,甚至连小众都谈不上。徐锡麟看过来的目光里面只有浅浅的好奇,而没有惊讶。这已经足以证明这位著名革命者的个人修养了。
徐锡麟和陈克的这次相会实在是过于唐突。就算是喜好结交朋友的徐锡麟,此时回想起来,也觉得有趣。
昨天中午,秋瑾突然派人前来通知徐锡麟,有一个短发西装的男子拿了张写着徐锡麟名字的纸,操了口奇怪的官话,见到像是读书人的,就询问如何找到徐锡麟。秋瑾想知道徐锡麟和这个奇怪的家伙有何关系。听完了秋瑾家仆人的通报,徐锡麟颇感意外。他交游比较广,在绍兴也有剪了辫子的留学生。但是秋瑾的信中说,秋瑾从未见过此人。徐锡麟和秋瑾是表亲兼革命同志,如果交游甚广的秋瑾都没有见过此人,徐锡麟应该是不认识的。
徐锡麟询问此人现在何处。秋瑾的家人答道,此人离这里不远了。徐锡麟又询问此人看上去怎么样,秋瑾的家人想了一阵,却答道——非富即贵。怀着好奇心,徐锡麟亲自前去看看。
在街口远远的就能看到陈克。南方人个头普遍不高,在这个营养不良的年代,陈克一米八二的身高比普通百姓高出一头来,简直是鹤立鸡群。此时几个绍兴泼皮正围着陈克,用绍兴土话挑衅着。陈克看来是在侧耳倾听,一丝困惑的神色浮现在那张北方特色的脸上。神态一看就是读书人。
那几个泼皮此时也明白对方不懂绍兴话,便上去准备推推搡搡。陈克当即理解了这个含义明确的举动。他抬起左手,动作不快却恰好好处。光滑细腻的修长手指钢钳一样卡住了为首泼皮的脖子。稍微一用力,那泼皮的脸顷刻就变成了猪肝色。泼皮的双手本能的抓住令他己窒息的手腕,想用力掰开。陈克向前迈了一步,左手用力轻轻挥出,已经开始翻白眼的泼皮直撞向同伙。如同倒了葫芦架,几个家伙一同被撞倒在地。围观的人群里面发出了一阵开心的笑声。
徐锡麟对陈克的表现相当欣赏,在这个士人普遍身体衰弱的时代,这样的身手极为少见。陈克在动手教训泼皮的时候,脸上没有好勇斗狠之徒最常见的乖戾神情。不仅如此,陈克的装束不仅和那些留学生绝不相同,衣服布料光鲜的很,不是绸缎那种鲜亮,看上去有些旧旧的感觉,却又干净整洁,怎么看怎么舒服。
徐锡麟推了推目瞪口呆的家人,让家人交给陈克一张名刺,约第二天去拜访陈克。徐锡麟远远的看到陈克和家人费力的交流了一阵,然后家人一溜烟跑了回来,陈克往徐锡麟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
家人带回来的消息让徐锡麟很满意,陈克说自己住的客栈十分简陋,询问能否第二天亲自来徐府拜访。徐锡麟生性就爱交结朋友,当即就让家人传话,他第二天在家恭候陈克。
1905年的中国,各地革命志士们正在四处串联,徐锡麟此时已经加入光复会,结识了陶成章。陶成章少有志向,以排满反清为已任,曾两次赴京刺杀慈禧太后未果,后只身东渡日本学习陆军。翌年回国后,积极参与革命活动,破衣敝屣奔走革命,奔走于浙、闽、皖各地联络革命志士。他经常以麻绳束腰,脚穿芒鞋,奔走于浙江各地,“每日步行一百一十里,不辞劳苦”。杭州离他家仅一水之隔,他却“四至杭州而不归”。
徐锡麟看到陈克的短发之后就已经决定见一见陈克。在清末,那头短发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身为革命者的徐锡麟若是把一位登门拜访的短发青年拒之门外,那真的是天大的笑话。
“徐公,我冒昧前来拜访,已经很是失礼。你能百忙之中抽空接待,令人感激不尽。”陈克用标准的21世纪普通话说道。
徐锡麟笑了笑,正准备说话,仆人已经端了茶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两个茶碗。接着立在下手。
“陈先生,喝茶。”徐锡麟也说的是官话,口音里面充满了浓浓的绍兴腔调。
陈克点头示意,这两杯茶里面一杯是白水,另一杯则是清茶。陈克一大早赶来,还没有喝过水,看到有白水,就觉得真的口渴了,他端起白水一饮而尽。仆人在陈克背后站着,看到如此,脸上登时显出嘲笑的神情。徐锡麟瞪了仆人一眼,然后端起白水也是一饮而尽,然后挥了挥手。仆人把装漱口水的茶碗撤下,徐锡麟这才端起茶碗,“陈先生,请喝茶。”
两人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徐锡麟这才问道:“陈先生哪里人?”
“河南郑州人。”陈克接着答道。
陈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头短短的头发,却好像是故意剪的不是很齐。看上去很有精神。徐锡麟早就在猜测陈克的年纪,只得到了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结果。单说相貌,陈克顶多有二十岁的样子,偶尔几次笑容,让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但是当陈克收起笑容,那严肃的神态,特别是波澜不惊的眼神,让他看上去远比相貌要老成得多。
“从河南到这里,千里迢迢的,不知陈先生有何见教?”徐锡麟接着问道。
对这个问题,陈克却没有急着回答。回到这个时代之后,陈克对自己的前途思忖再三。他绝对没有给满清陪葬的打算,作为现代人,革命实际上已经是陈克唯一能够选择的道路。但是陈克不喜欢同盟会,想来想去,能够加入的组织只有光复会了。陈克能记得的光复会首领也就是徐锡麟、秋瑾。他这才千里迢迢的跑来绍兴“寻找组织”。但是光复会本身就是浙江本地的革命党,自己一个异乡人,想顺利加入这个组织,实在是千难万难。如何取得徐锡麟的信任,是陈克一路之上考虑的主要问题。
陈克开口了,虽然是斟酌了多次的话,仍然有些不自信。陈克除了知道徐锡麟一部分教科书记载上的“光辉事迹”之外,别的一无所知。既然敢造反,而且能够成为安徽官场重要人物的人,自然不可能是白痴。所以陈克的语速不快,听起来还有些犹豫,“徐公,我远道而来,自然是有求于你。当今的天下已经颓废到如此境地,不革命是不成的。庚子事变到现在已经五六年,满清看似回光返照,实际上已经根本不可挽救。但现在立宪派甚嚣尘上,我很看不起他们。满清所谓新政,不过是为了安抚天下,骗骗士人。他们骨子里只是为满人利益而已。更别说满清所做的一切完全抓不住要点。不瞒徐公,我一直在海外读书,今年才回到故里。在海外,洋人看不起中国人。到了国内,我看到中国上下昏庸,完全不知中国路在何方,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河南没什么革命党,我听说徐公和蔡元培先生是江浙领袖。故此有心腹之言相对徐公诉说。万望徐公一听。”
徐锡麟一面听,一面打量着陈克。陈克的服饰相貌,应该是海外归来的没错。或许陶成章也是如此和各地的豪杰结交的吧?徐锡麟暗自想,没想到远在河南的革命同志居然也听说过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里,徐锡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但陈克毕竟是外地人,而且直言自己和蔡元培的关系。现在满清一面安抚士绅,一方面到处派遣密探搜捕革命党。光复会成立不久,河南地方上本来不该知道,但是陈克这个河南人居然都知道了,这不能不让徐锡麟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陈先生有何见教。”徐锡麟问道。
陈克坦然说道:“徐先生,我写了份东西,请先生一观。”说完,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面掏出了一叠文稿。
徐锡麟接过文稿,封面是张素白纸,掀开之后,非常好的纸上,一道道的被压出来的竖道痕迹排列的非常整齐,光看这纸就名贵非凡。随便看了几眼,徐锡麟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他强忍住嘲笑的表情继续往下看。这不是毛笔书写的文章,字迹纤细,像是钢笔书写的,却又比钢笔字更纤细。而且这字写得真丑,以徐锡麟的眼光来看,陈克的字还不如幼儿描红。不仅如此,文稿全部用了简字,有些字甚至简化的不成样子。
第一页右边的标题是《中国的敌人是谁》,徐锡麟觉得还算是在自己的容忍范围内。仅仅是看文字,徐锡麟对陈克就有了轻视的心意,不过转念一想,陈克识字,这出身就绝非一般家门。又看了看文稿,也有三十多页,这么密密麻麻的字写了这么多,怎么都得有上万。这年头,能洋洋洒洒写出这么多文字,也绝非易事。好歹也得优容些才是。
“看来陈先生写这些东西,颇费了不少心力。我先慢慢看看。请陈先生稍候。”徐锡麟说道。
“徐公能不吝赐教,这是我的荣幸。请徐公慢慢看。”陈克连忙应道。
这篇文章前面列了提纲,全文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的是中国和欧洲在工业化方面的区别。这也是为何两方国力间有如此重大的差距。第二部分讲述的是满清未来发展的预测。第三部分,讲述欧美资本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情。第四部分则是中国的国力。第五部分是对如何建立一个新中国。
文字半文半白,读起来很不舒服。徐锡麟这才明白为何文稿这么长。一些简单的叙述,陈克还能用文言,对新事物的阐述,找不到能够表达的文言,就直接上了白话。虽然阅读起来相当不舒服,但是徐锡麟很快被文章的内容给吸引了。
文章所阐述的内容,不过是21世纪非常常见的观点,工业化的欧美并非比中国富裕多少,而是国家能够投入到战争中的物资数量巨大。满清的体制,中国农业国的现状,让中国在战争中能够投入的物资完全不成比例。以21世纪的网络文看来,数据还不够翔实,“干货”不够多。但是对1905年的徐锡麟而言,这已经是他从所未见的资料。平心而论,哪怕是满清政府,也拿不出这样翔实的数据作为国策基础。更别说仅仅是江浙地方普通士绅的徐锡麟了。
仅仅看完了这部分,徐锡麟已经大为动容。从鸦片战争倒八国联军,中国和外国打仗是屡战屡败,在徐锡麟看来真的是奇耻大辱。而陈克的文章把这些战争分析的清楚明了,为何打仗,双方的军队如何作战。双方军队组织模式,战争方式和战斗过程,战斗结果和战争结果,很多地方使用了表格,对比列出双方具体的数据。介绍和总结有条有理。
读完了这些,徐锡麟放下书稿站起身来,“陈先生大材,徐某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说完,徐锡麟拱手一揖。
陈克见到徐锡麟站起身,也赶紧起身。看到徐锡麟作揖,陈克赶紧还礼。“徐先生缪赞,若不是徐先生这等人杰,又怎么能读懂我的东西。我写此文,其实思虑已经很不周详,其中不周之处,倒是希望徐先生能够指教。”
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徐锡麟请陈克落座,“陈先生,你的这份文稿我得现在看完,请陈先生稍等。”
“不防事,我今天来就是想请徐先生看我的东西,若是徐先生看不下去,我岂不是白来了。”陈克笑着说道。
“上茶,上点心。”徐锡麟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听到仆人应声之后,徐锡麟急急忙忙拿起文稿继续看下去。这份文稿关于中欧之间的差距分析完之后,就是满清未来发展的预测。这部分内容陈克则直接把历史书简要的抄袭了一番,从预备立宪,到各地成立咨议局,到一些新政的改善,然后是满清最后推出“皇族内阁”,各地咨议局的失望,直到坐视满清覆灭。
对这部分内容,徐锡麟很是震惊。他平素好评论国事,物以类聚,他周围那些朋友也都是如此。但是大家谈起革命来,无外乎推翻满清。至于怎么推翻,大多数人都主张暴力革命。或者搞暗杀,或者闹起义。说起来的时候,大家热血沸腾,意气风发。可真要做起来,就感觉千难万难,从没有人能从国家的高度来看待国家事务。
陈克的文稿里面对于满清的描述清晰明了,描写满清的时候,遣词造句充满冷漠的味道。对于徐锡麟来说,满清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强大的存在。在陈克文章里面的描写,满清则是墓中枯骨,行尸走肉一样的存在。看了这些文字之后,徐锡麟胸中生出一种感觉,打倒满清竟然是如此轻松的事情。
不知何时,文稿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徐锡麟发现最后一个字却只是文稿一句话的中间部分,整个文章就这么没了下文。
“陈先生,这文稿好像没有写完。”徐锡麟目光灼灼的盯着陈克,仿佛要从陈克脸上把剩下的文稿给榨出来。
“仓促之间,文章还没有写完。”徐锡麟热情的目光让陈克很不舒服,他端起茶杯,想借着喝茶缓和气氛,这才发现茶已经喝干。徐锡麟一眼就看穿了陈克不太自然的动作,他起身出去喊了仆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仆人惊讶的抬头看了看徐锡麟,徐锡麟又吩咐了几句,仆人转身离开了。
徐锡麟回到客厅之后,亲自给陈克续上茶,两人再次落座后,徐锡麟神采奕奕的说道:“我中午备了一桌薄酒,想和陈先生一起小酌几杯。”徐锡麟说着,又看了看茶几上的文稿,“陈先生大作我刚才拜读了,在下才疏学浅,中间有些东西不能领悟,万望陈先生能不吝赐教。”
“我本来冒昧拜访,就是想和徐公结交。在下的文章粗疏不堪,有些东西也不过是自己胡乱猜测,很多东西倒是想请徐公给指点。这顿酒饭,我就叨扰了。”陈克一面客气,一面在心里面舒了口气。看来这第一步,总算是走对了。
“陈先生,贵庚。”
“西历1880年出生,今年25岁。”陈克把自己的出生提前了一百年。“徐先生贵庚。”
“我今年32岁,痴长几年。陈先生好年轻啊。不过当今天下,年轻人倒是颇多崭露头角,像是陈天华,邹容,成名之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徐锡麟赞道,“陈先生在海外哪里读书。”
“我在海外读了几年书,至于在哪里的读书我实在无法相告。万望徐先生见谅。”
“为何?”徐锡麟讶然的问道。
“我已经决定投身革命,从此已经和我家完全没有关系。所以这些事情我不能告知。”陈克正色答道。
徐锡麟思忖了一阵,突然问道:“难道陈先生是满人不成?”
突然听到这话,陈克愕然瞪大了眼睛,“我怎么成了满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北方汉人,或许祖上是内服的匈奴后裔,却绝不是满人。而且太史公的《史记》记载,匈奴也是炎黄苗裔,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炎黄苗裔。怎么变了满人。”
“看陈先生的文章,对于政事也颇为了解。有些担心陈先生是满人,这满人么,我是绝对不会结交的。”徐锡麟正色答道。
“我若是满人,天诛地灭。”陈克也正色说道,“我本炎黄苗裔,满人不过是蛮夷窃取中华,我可不会自甘蛮夷。这点子羞耻心,我还是有的。”
徐锡麟看着陈克严肃的神色,又听到天诛地灭的誓言,心中也就信了,“看陈先生的服饰,还有陈先生的见识,莫非陈先生家里是朝廷的高官?”
听了此言,陈克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我投身革命之后,已经和我家毫无关系。我自幼自海外长大,绝不会忠于满清。我虽然从没有留过辫子,但是我也有祖宗,我总不能说我祖上没留过辫子。所以我就是我,我家就是我家。从我走出家门之后,就两不相干。关于我的出身,我不肯瞎编了来欺骗徐兄,却也不能告知徐兄。万望徐兄见谅。”说完之后,陈克深深一揖。
徐锡麟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客厅外一个爽朗的女声,“这话和陈天华的《革命军》倒是一样。若是真的因为投身革命,从此和家没有关联。人各有志。伯荪倒是不必强求。”伯荪是徐锡麟的字,这声音徐锡麟很熟悉,刚才他让仆人去请秋瑾,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了。
陈克看向门外,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大踏步走进客厅来。她鹅蛋长脸,眉目清秀,英气勃勃。徐锡麟站起身来用绍兴话说了几句,陈克也不是完全听不懂绍兴话,至少绍兴官话也能听得七七八八,徐锡麟大概说的意思是,“璇卿,我刚派人去找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是陈克猜测来的人正是秋瑾。三人在厅内站定,没等徐锡麟介绍,陈克已经忍不住问道:“来的这位难道是秋瑾先生么?”
徐锡麟和秋瑾都是一惊,秋瑾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克一番,“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秋瑾用的是十分不熟练的河南话,声音倒是南方的口音多些,更像是客家话,那种河南味道,让陈克突然生出一种乡音乡情来。
“在下陈克。得见秋先生,不胜荣幸。”陈克连忙用河南话答道。
秋瑾听了陈克的河南话,愣了愣,接着大笑起来。“原来陈克先生是河南人。这京城内,河南话也算是官话了。怪不得陈先生不肯说自家出身。”
清末官场上,大家多数用河南话,而不是那流里流气的京腔。民国早年讨论官话,若不是河南出身的袁世凯倒了台,而且执掌政权的人里面河南人太少,河南话恐怕就要当选民国官话了。
三人落座之后,徐锡麟把陈克的文稿递给秋瑾。秋瑾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只看了几页就已经拍案而起。“今天哪怕只是能看到这大作,已经不虚此行。谁写的?”话音刚落,秋瑾又自己接着说道:“看来是陈克陈先生所写了。”
“正是。”徐锡麟答道。
秋瑾上上下下打量陈克几眼,却对徐锡麟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焉。伯荪,今天我请大家喝酒。”
徐锡麟笑道:“我已经让人备了薄酒,若是旋卿肯请喝酒,我下次和陈克先生一起叨扰。”
听这话,大家一起笑起来。秋瑾不依不饶的说道:“伯荪,这文稿得让我带走。下次请你们喝酒的时候还你们。”
“这文稿不全,下次旋卿请我们喝酒,倒是得让陈克先生把全部文稿都带来。”徐锡麟打趣地说道。
“写了这么多还不全?”秋瑾倒是真的惊讶了。
“旋卿看完便知。”徐锡麟说道。
正在此时,徐家的仆人进来通报,酒席已经备好。
“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去喝酒。这文稿,我是要先看完再说。”秋瑾说完,坐回椅子上接着刚才的内容继续看了下去。
徐锡麟对仆人挥了挥手,仆人识趣的退了下去。客厅里面的两位男子都坐回椅子里面,安静的客厅里面,就只有不时翻动纸张的声音。

第二章
徐锡麟家很大。他家的宅子位于绍兴市东浦镇孙家溇,清代建筑。由徐锡麟祖父桐轩公从一姓朱人家购置,后改造扩建而成,建筑坐北朝南,占地面积1100平方米,建筑面积575平方米,总体布局三开间三进,由门屋、大厅、座楼和藏书楼、桐映书屋等组成,砖木结构,粉墙黛瓦,外观封闭,是一处十分典型的江南清代民居。
在后厅摆上了一桌真正江浙风味的酒席,菜色很简单。火腿,西湖醋鱼,豆皮,桂花糖芋艿,几个青菜,徐锡麟热情的给陈克布菜,添酒。绍兴黄酒在温热的酒壶里面,后劲十足,只饮了两杯,陈克就感觉有些上头。
三个人里面两位都是声名赫赫的革命前辈,陈克绝不敢小觑了他们。言谈间尽量的恭敬。对两人的问题尽量详细回答。陈克那张方脸看上去就比较忠厚,加上他礼貌的言谈,至少在谈话间,徐锡麟和秋瑾对陈克的态度越来越亲近了。而陈克也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把“徐先生”的称呼改成了“徐兄”。
看了陈克的“大作”,徐锡麟和秋瑾两位革命前辈的话题一直围绕着怎么建立起强大的军队,陈克一面应答,一面有些奇怪。现在的中国建设一支强大的军队,这支军队的掌控者肯定是满清。面对这样的强大的武装,革命者只有被屠戮的结果,那还革什么命啊?
转念一想,陈克自己对徐锡麟和秋瑾还算熟悉,这两位前辈对陈克根本一无所知。陈克是“从海外回来的留学生”,这两位对欧洲列强的看法也不会多有见识,肯定是“坚船利炮”那套,谈话与军队有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克不愿意就这么瞎谈一气,他转变了话题。“徐兄,你所问的军队,欧洲不仅仅是有军队,重要的是资本主义制度。这个制度本身的营运与现在的中国大大不同。满清现在的制度,为的是满清上层的利益。为的是满清政权本身的生死存亡。当年戊戌变法,满人言道,变法就是救中国不救大清。满清既然如此态度,兄弟我要救中国,只有灭亡满清才行。就是如此,我才离开家里,投身革命。”陈克说到这里,突然略带羞涩的笑了笑,“我这话说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万望徐兄见谅。”
“陈克先生你有如此志气,有何不知天高地厚之说。”秋瑾笑着说道,她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慨然吟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若是没有陈克先生这等有识之士,甘愿舍身为国,这中国的未来必然跟现在一样暗无天日。”
“秋姐姐,我听说你曾经在京城待过,但是八国联军侵华,秋姐姐不得不离开京城。这等事啊……”陈克说完叹了口气。
听了陈克的话,秋瑾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她却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三人已经谈了一会儿,陈克感觉徐锡麟和秋瑾是越来越熟悉,这不仅仅因为三人一同饮酒,而是徐锡麟和秋瑾的思想和谈吐与后世的“爱国愤青”十分相似。因为屈辱的历史,让他们对满清朝廷和外国洋人深恶痛绝。
陈克所处的二十一世纪是中国复兴和重新争霸世界的时代,遇到挫折远不是丧权辱国,即便如此,青年们依然不满与愤怒。而1905年,爱国青年们的愤怒,则是“泱泱中华”实实在在的被侵略,被掠夺,被侮辱,这样的愤怒更加纯粹,更加不可忍受。陈克大概可以理解这种屈辱和愤怒,因为他读中国近代史的时候,真的有不忍开卷的感觉。那种屈辱和愤怒,连陈克这个百年后的青年都痛心疾首,亲身经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的痛楚,更是百倍于陈克。
想到这些,陈克不由得垂下了视线。桌上沉默了一阵,秋瑾突然问道:“陈先生可有字,我们以先生互称,实在是太过于拘束了。”
“我自幼在海外长大,只有名字,却没有什么字。这个……”陈克有些为难的说道,“呃,若是两位不嫌弃,可否帮我思量一二?”
“哦,陈先生客气了。”徐锡麟笑道。
秋瑾倒是没有推辞,“这也不错。不知陈克有喜欢的词句么?”
陈克思忖片刻,答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却是《论语》的话。嗯……”秋瑾想了想,“叫文青如何。”
陈克听到这个词,差点笑出声来。他强忍住笑意,点点头,“我觉得可以。”
“这个字以后不喜欢,还可以改。”秋瑾接着说道。
“我觉得很好。多谢了。”陈克连忙说道。
本来以为话到了这里,就会往轻松些的话题上走,秋瑾接下来的话让陈克大吃一惊。
“文青,看了你的文章,还有咱们酒席上谈的那些话,总感觉文青有些语焉不详。既然文青亲自上门拜访伯荪,又好像对我有所耳闻。如果说文青所知所学仅仅是靠上学学到的,我可是不信。”秋瑾微笑着说道,笑意下面却是别的东西,“我现在倒是相信文青不是满清的人。文青若是满清的人,仅凭这篇文章,就足以出人头地。但是,文青看着却也不是革命党。”
听了秋瑾的话,徐锡麟眼睛一亮,微微点头。看来他也是如此感觉,只是没能像秋瑾这样清晰明了的说出来。
话说到这份上,徐锡麟和秋瑾对陈克的警惕之意已经如此明显。陈克对此倒是松了口气。如果是双方相谈甚欢,陈克倒是会感觉收获不大。相谈甚欢这情形,往是需要持久接触的表象。陈克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与两人逐渐接触,慢慢深化感情。现在这等看似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情况,结果就是两个,要么双方合作,要么双方闹翻。无论如何,出现结果都是很快的。
陈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陈克说道:“我看现在的革命者,目的无外乎推翻满清。好一些的,就弄个语焉不详的计划,大概说个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就我读过的书,知道的那点东西。看他们的新国家计划就是一堆狗屎。什么叫革命?革天命。你无论如何说满清窃取中华,人面兽心。或者等等如此,但是满清能有这260年,靠的可不仅仅是帅兽食人。正是有一整套的制度在满清后面支撑着它存在。我的革命,要革的就是这套制度的命。你把满清打倒,中国还是这套制度,两位觉得能打赢列强么?”
从见到徐锡麟开始,陈克都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温文尔雅,而此刻,陈克没有面对镜子,自然看不到自己的神色。徐锡麟和秋瑾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陈克两眼圆睁,神色可以说是带了杀气。而且随着陈克情绪的激动,一种更加锐利的神态几乎是喷涌而出。方才那个和善微笑的青年,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我觉得二位对慈禧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就我看来,这只能说二位对她有希望。如果八国联军不是杀进北京烧杀抢掠,而是被满清军队一举歼灭。那些洋鬼子被游街示众。外国被迫向中国各地赔款。两位恐怕就要高喊老佛爷万岁了吧?”陈克的话已经算得上毒辣,听了这话,徐锡麟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但是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满清的那套制度既然绝对不是欧洲国家的对手,那么无论谁在台上,中国都不可能取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要是种了豆子,却想收获西瓜,可能么?看到欧洲收获了西瓜,你埋怨种豆子的满清没有种出西瓜来,这不是太可笑了么?”说到这里,陈克忍不住冷笑两声。
“我一点都不恨满清,至少现在我已经不恨他们了。满清,还有满清代表的制度已经没有希望。在当今的世界上,中国封起自家门来已经完全不可能。我们现在要站在世界的角度上来看待世界,看待中国。为什么中国被欧洲那些屁大点的国家按住痛打,因为中国不强。为什么中国被欧洲那些国家的百姓看不起,因为中国对世界没有贡献。中国没有能够引领世界的潮流向前。我的革命,就是革除中国旧的制度,让中国强大起来,带领全世界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陈克说到这里,声音尖锐,简直像是要咆哮起来。
或许是感觉到自己的失态,陈克长出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也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一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外国却有句话,国家破败如此,我辈皆是卑劣之人。中华处于天下之首,足有两千多年。我们今天怨天尤人,把责任归于满清,我们没有生于这世上之时,中国强大也好,衰落也好,和我们自然没有关系。但是今天我们在这世间,不求上进,只是痛恨前辈耽误了中国,那就是实实在在侮辱了革命这两个字。既然自认要革命,我们就上下求索,竭尽心力。若要上下求索,那就先抛了自己的偏见。中国之所以衰弱至此,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在哪里错了?是满清有问题?还是中国的制度有问题。”说到这里,陈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们今天在这里把酒言欢。出了这屋子,外面的中国也不是到了哀鸿遍野的程度。这点我们必须承认。可是,依我的眼光来看,要不了多久,这个旧制度就会维持不下去。哀鸿遍野的时代马上就要降临。我问两位一句,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说完这话,陈克盯着徐锡麟和秋瑾。
对面两人一时无语,原先对陈克的印象此时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秋瑾看了看陈克,又看了看徐锡麟,突然间拍案笑起来,一开始还算是冷笑,后来竟然是大笑的停不下来。过了好一阵,秋瑾才勉强停住笑声,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用那种大笑后特有的气短声音说道:“陈先生,不,文青,文青。我原先真的不懂,你看着就是出身显贵人家,居然跑到这绍兴乡下,求见伯荪这等乡间小士绅。我觉得其中肯定大有问题。听了文青这番话,我是真的懂了。文青你确实是革命党人。而且你这等革命党人,在京城只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先前我疑你有诈,我向你赔不是了。”
听了秋瑾的话,徐锡麟也点点头,“原先看了文青的大作,还觉得有些不明白。现在我才知文青写那大作,是何等心态。以文青的认识,愚兄我大大不如。”说到这里,徐锡麟深深叹口气,“当今革命青年,真的是能人辈出。我看了陈天华和邹容的大作,已经惊叹二十多岁的青年,已经是如此了得。可惜啊,邹容一个月前在上海狱中不幸去世。若是能听文青与邹容一起谈论革命的话,愚兄真的是死而无憾。”
说到这里,徐锡麟正色坐好,“文青,你早时来我这里拜访,一开始就说有事相求。愚兄我才疏德浅,本无力为文青驱使,现在我只想问一问,文清想让愚兄如何效力。”
“伯荪兄言重了。”陈克连忙答道,“我知道伯荪兄在上海也有些人脉。这革命,若是没有资金,是绝对不行的。我想在上海做些事,所以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伯荪兄带我去上海。我一个外地人,贸然到上海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伯荪兄这等革命同志提携,我所说所想都是虚妄。”
“原来如此。”徐锡麟说道,“不知文清到了上海准备做什么。”
“染布。”陈克答道。
“染布?”徐锡麟和秋瑾奇怪的对视一眼,“染布能赚大钱?”
“大钱赚不了,但是能赚到第一笔钱。不瞒二位,我离家之时,只带了些随身的东西,钱是一分都没有。呵呵,其实是被赶出来的。”说到这里,陈克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想搞革命,必须从头干起。所以这才跑来绍兴,如此冒昧的想让伯荪兄提携。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句句都是胸中实言。但是我在伯荪兄家里面如此大放厥词本来就万分失礼。望伯荪兄海涵。”说完,陈克站起身来对徐锡麟和秋瑾深深一揖。
“文青不必如此,不比如此。文青这等人物,志于革命,我若是能帮上忙,是我不胜之喜。”徐锡麟站起身来,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拉其陈克。
陈克直起身来,接着说道:“我现在是身无分文,如是几天内不能得到伯荪兄提携,我就只有走其他更冒失的办法。所以还请伯荪兄据实以告。兄弟我也好决定下一步的路数。”
徐锡麟听了这话,居然是要他表态。虽然对陈克十分欣赏,但是两人毕竟见面不到半天,同意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此时秋瑾开口说道:“文青,你要如何帮忙,如何路数,看看姐姐我能否帮上你。”
陈克既然来自二十一世纪,生长在红旗下,对于毛太祖那句“实事求是”绝不会当作耳旁风。在这1905年,革命是有钱人的事情。有钱的革命者尽力结交三山五岳的豪杰,这些豪杰也不是一贫如洗的百姓。为了能被这些革命者认可,陈克在穿着上力求“派头”。虽然自己没钱,可这身行头足够当作证明,而且陈克也有可以用来卖钱的东西。从手腕上摘下了一块手表递给秋瑾,陈克说道:“秋姐姐,我求你帮我把这块表给当了。”
徐锡麟和秋瑾其实早就看到陈克带的有手表,不过大家也不熟,自然不好提及。陈克把手表摘下来,两人一看,心里面都是一惊。这年头,能带手表的非富即贵。绝大多数人都是带的怀表。秋瑾走南闯北,倒是见过手表,徐锡麟这是第一次见到手表。
陈克此时不能不感到幸运,自己的穿越居然是在小商品城大肆采购一番之后,突然穿越的。特别是阴差阳错突然想起购买手表这件事,更是令陈克自己都觉得稀奇。说白了,也不过是陈克中了几千块的彩票,本着“钱来得快,去得快!”这种态度,他买了几身衣服,一堆日常公文用品,最后还剩了点钱。
陈克正好前几天和一个兄弟辩论过看时间是带手表好,还是看手机好。陈克居然被兄弟给说服了,正式场合的话,一块手表能代表正式的态度和礼貌。
跳蚤市场的手表还算不错。陈克除了自己买了一块,还想送几个朋友手表。在这年头送手表虽然十分离谱,却也算是别出心裁的礼物。经过一番杀价,买了四块手表。却没想到,这手表在1905年能派上换钱的大用场。
这手表是机械表的山寨货,杀到了230块钱一块的价格。所以山寨货的特点——闪亮、复杂的装饰,这表一点都不缺。在陈克看来,拿在手里真的是一种庸俗的华丽。但是在1905年的秋瑾和徐锡麟看来,就真的是贵气逼人。
秋瑾仔细看了一阵之后问道:“文青准备当多少钱?”
“三五十两就够了。”陈克随口说道。
“哈哈,哈哈。”听了陈克的话,秋瑾忍不住又笑起来,“文青,你可知我家是开当铺的?”
“啊?”陈克对此还真的不是很清楚,“秋姐姐,那我岂不是找对人了?”
“你开这个价钱,明显是要便宜我啊。”秋瑾笑道,“你这表是新的,各处一点碰过划过的痕迹都没有。加上表盘上的水钻,三五十两。呵呵。三五百两也轻而易举。”
“秋姐姐,这是你豪爽。若不是遇到你,我一个外乡人,拿块手表要当三五百两,你觉得可能么?”陈克据实以告。
秋瑾点点头,把手表把玩了一阵,随即带在自己手腕上,“这个单子我接了。明天给你钱如何。”
“没问题。”陈克爽朗的说道。一般来说,秋瑾这样的做法和要求是很过分的。陈克一来相信秋瑾,二来他也没把这表当回事,能表现自己豪爽,能够相信别人,区区一块手表不算什么。
“坐,咱们接着喝酒。”秋瑾笑着答道。
话都说到这里,往下深谈也不太可能了,随便喝了几杯酒,酒席就撤了。三人又在客厅谈了一会儿,三人约定,第二天早上在徐锡麟这里会面。陈克知道徐锡麟和秋瑾两人之间肯定有话要说,于是自己提出告辞。徐锡麟和秋瑾也没有挽留,把陈克送到门口的时候,秋瑾再三叮嘱,要陈克明天来的时候,把其他文稿尽可能多的带过来。
陈克笑道,“这是自然。”
三人出了大门,正在道别,徐锡麟却向远处看过去,随即拉下了脸。陈克好奇的转过头,就见几个人从街口那边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身材健壮,看上去孔武有力,但长相却是颇为秀气。在他身后的几人,稍微有些眼熟。仔细辨认,却是昨天遇到的那几个泼皮。

第三章
“你是哪里来的假洋鬼子,敢在绍兴撒野?”
回到这个时代以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陈克叫骂。陈克一点都没有生气,自从回到这个时空,陈克发觉自己的情绪当中,愤怒的情绪被削弱到了极点。一个多月来,陈克觉得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满新鲜的,即使自己已经逐渐认同了这个时代,但是他仍然没办法产生出真正的愤怒。这个时代有几个人了解自己呢?既然都是不了解自己的人,他们的偏见、误解和敌意对于陈克来说就毫无意义。
听了“假洋鬼子”的新称号,陈克尽力忍住让自己不会大笑出声。不仅仅是这个称号有趣,那人说的居然也是官话,或者说是在满清末期官场流行的河南话。而且语音不正,听起来颇为滑稽。
徐锡麟已经迎了上去,用绍兴话和为首那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人明显没有听进去,他径直向陈克走来。陈克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历,可这人和昨天那几个被陈克揍过的泼皮一起过来,再加上方才的那声怒吼,此人绝不可能是来给自己送花献礼的。陈克身形不由开始警戒起来,如果被人胖揍一顿,还是会痛的。
对面那人一看陈克的动作,恶狠狠的笑道“哦,还是炼家子。爷爷我是武举人华雄茂,你还想和我动手不成?”
徐锡麟连忙上来挡住华雄茂。那华雄茂嘴里却不干不净的叫骂着。正在纠缠间,陈克大声问道:“你这是要走公,走私?划下道来。”
“什么走官走私,你说清楚。”华雄茂拉住徐锡麟,大声问道。
陈克沉声答道:“你身后那几个人试图打劫,这走公,咱们说个理出来。走私,咱们拳脚上见个输赢。看兄台你也很有功夫,想来决不会是小贼一样死缠烂打吧?”
“哈哈。你这假洋鬼子倒是会说话。什么走公走私。爷爷我公也是理,私也是理。”华雄茂大笑着说道。话刚说完,就觉得劈面一阵劲风,再看陈克的拳头已经停在他鼻子前面。
华雄茂大吃一惊,连忙闪身后退。再看陈克已经收回拳头站在那里。华雄茂后面的几个泼皮看到这里已经开始叫骂。陈克脸上浮起十分危险的笑容,“这就是要走私了么?”
“干你娘!”华雄茂骂道,“走私爷爷也不怕你。”又是话音刚落,陈克已经纵身而上,华雄茂赶紧避开。然而陈克停都没停,直奔那几个泼皮,他出手如电,拳头迅即无论的在那几个泼皮胸前剑突部位各打了一拳,接着连续两个后跃拉开了和众人的距离。几个泼皮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身体被打得后退几步,却没有过于疼痛。几个人都想叫喊几声,突然整个身体如同被雷击一样,定在当地动弹不得。然后,几个人觉得胸内剧痛,身体仿佛被什么给箍紧了,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他们身体越缩越矮,最后蜷缩在地上,痛得发不出声音来。
陈克转过身,两眼紧盯着华雄茂。华雄茂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住一样,竟然不敢动弹。
陈克穿越前的爱好之一就是玩玩格斗,和一群当过兵后来转干刑警的朋友们不时切磋拳脚。穿越后,他发现自己有些变化,至少身体比以前强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就是靠了这身体,他才能人生地不熟的从河南千里迢迢跑来安徽。这路上遇到的艰险决不是简单能够说清的。这几个泼皮自然不会放到眼里。陈克穿越前和朋友对练,剑突被打过可不是一次两次。刚才的打击,那几个泼皮的内脏都受了震动,一时半会根本无法起身。现在要面对的只有华雄茂一人。所谓蚁多咬死象,只要华雄茂没有别的帮手,陈克对自己一人解决华雄茂很有信心。
徐锡麟此时赶紧挡在两人中间,他用绍兴地方化说了些什么,华雄茂也用绍兴话回了什么。虽然语气凶狠,但是陈克明显能感觉到,华雄茂的气势已经弱了很多。
最后也不知道徐锡麟说了些什么,华雄茂转身看那个泼皮去了。徐锡麟转回身,“文青,你明天一定要早点来我这里。”
“伯荪兄,我一定来拜访”说完,两人拱手告辞。
华雄茂还喊了声什么,结果秋瑾呵斥了几句,华雄茂就不再吭声了。虽然很想回头看看到底怎么了,陈克最终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没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招惹。
不知不觉之中就和徐锡麟他们聊了大半天,此时已经是下午了。搭上了徐锡麟这条线,陈克心情颇为不错,反正回住处也没啥事做,陈克干脆就在绍兴逛起街来。今天阳光明媚,陈克正在向西边走,也就是说阳光明媚的照耀着陈克的眼睛,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妥,陈克还是从口袋里面抽出36块钱买来的偏光树脂墨镜带上。本来他就已经颇为引人注目,现在更加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了。
陈克读过不少鲁迅的文章,1905年的绍兴的确如他所描写,城市不大,没有什么工业,手工作坊倒是有几家。人们步履不快,看上去很悠哉的模样。和21世纪人们所普遍追求的那种处世不惊的态度截然相反。陈克所见到的百姓,一点点的小事就能让人笑起来,一点点地小事也能让人生起气来。应该是日常生活一贯缺少新鲜的变化,人民对于任何变化都很敏感。
小孩子们怯生生的看着“奇装异服”的陈克,闲人们则在远处指指点点。街边的人目光基本都被陈克所吸引。对此,陈克倒是能够坦然对待了。从郑州一路到绍兴,被人注目早就是家常便饭,寻衅滋事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而这墨镜带上之后,陈克看上去颇有些“终结者”的样子,众人眼中更多的是“畏惧”。反而给陈克减少了麻烦。
既然到了绍兴,对陈克来说不去一趟“咸亨酒店”未免太傻。但陈克真的不知道这家咸亨酒店到底是在哪里。逛了许久也没有见到有这店的招牌。讯问路人,要么语言不通,要么路人摇头表示不知道有这家店。
逛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地方。在前方路边就有家店,牌子上写着“来亨酒店”四个字,倒也是三间瓦房,门边有温酒的台子。陈克信步走进酒店,门口的小伙计看着只有十来岁。从他的动作看,是要迎了陈克进店,看清楚带了墨镜的陈克,小伙计明显又怯了,结果是不尴不尬的堵住了门。倒是柜台内看似掌柜的连忙叫骂了两句,小伙计跑回温酒的台子后面去,掌柜的迎了出来。
“这位客官要吃酒?”掌柜的五十多岁,穿着长衫,有了老人斑的脸上满是皱纹,带了顶瓜皮帽,一条花白的辫子顺在身后,看上去干净整齐。
“我要吃酒。”陈克笑嘻嘻的答道。
“客官这边请啦。”掌柜的连忙引着陈克进了旁边的屋子里。陈克刚走进门口就站定在那里,绍兴这地方真小,没想到刚才闹得几乎要动手的华雄茂居然正占了一张桌子,在那里低头饮酒。陈克正要转身离开,华雄茂已经抬起头来。看着戴了墨镜的陈克,华雄茂秀气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陈克觉得挺糟糕的,刚刚没打成,现在总不能接着打吧。但是这样灰溜溜的离开,就彻底破坏了想饮酒的气氛。陈克和华雄茂对视了片刻,陈克摘下墨镜,“这位兄台,我就刚才的那位。我叫陈克,想在这里喝杯酒却偶遇兄台。真的是缘分。缘分啊。”
这开场白实在是够尴尬的,也大出华雄茂意料之外。掌柜的并不知道方才两人差点挥拳相向,他笑着说道:“原来这位客官认识华举人啊。”说完,他赶紧把陈克领到华雄茂旁边的桌边,“客官要什么酒菜?”
陈克看华雄茂面前的菜色很简单,酒也只有两碗,“和这位华先生一样就行。”
掌柜的看了看,“四十二文钱。”陈克坐下之后,掏出眼镜套改的钱袋,从里面数出钱来交给了掌柜的。掌柜的对华雄茂说道:“华举人,还要什么酒菜么?”
华雄茂摆了摆手,掌柜便转身离开了。
屋内没几个人,华雄茂盯着陈克看了几眼,就继续低头吃饭。陈克的位置很好,一面可以看到华雄茂,一面也可以看到屋门口。就算是突然冲进几个人,陈克也绝对来得及拎起身边的板凳进行攻击。他掏出眼睛布擦镜片的时候。伙计已经用托盘端了一碗米,两碟菜和两碗酒进来。陈克等饭菜放好,便吃了起来。
饭菜味道不错,那份梅菜扣肉更是远胜陈克吃过的21世纪催肥猪肉。正吃得开心,却见华雄茂端了酒碗过来,坐在陈克身边。“方才兄台自己说叫陈克是吧?”华雄茂问道。
“正是。”陈克答道。
“不介意我和陈兄拼一桌吧。”华雄茂突然笑嘻嘻的说。华雄茂长了张江南美男子的面孔,尖脸,鼻子不高却很挺直,细长的眼睛,皮肤晒得有些黑,但是肤色细腻。怎么看都不让人心生厌烦。
“没有问题。”陈克答道。
“陈兄,方才徐先生说明天你要去拜访他,也请我去。让我们兄弟化解冲突。我看陈兄也是练武的,有事咱们自己谈就好,不必让徐先生为难不是。”华雄茂问道。
“我觉得如此正好。”陈克觉得这话里面火药味十足,但是依然爽朗的答道。
华雄茂把自己的饭菜端到陈克这边的桌上,这才接着问道:“陈兄看来是海外读书的。”
“正是。”
“肯定觉得很了不起吧?”华雄茂还是笑嘻嘻的说道。
“我倒没有这么觉得。只是在国外读过书,有何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这个回答倒是大出华雄茂意料之外,更出他意料之外的是陈克这种坦然自若的态度。没等华雄茂继续说话,陈克已经端起了酒碗,“华兄,请。”
华雄茂碰都没碰自己的酒碗,陈克也不在意,自己抿了一口酒,继续吃饭。
“我最讨厌的就是假洋鬼子。”华雄茂憋了一阵后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哦,原来如此。”陈克语气里面毫无情绪的波动,“我也不喜欢。”
“绍兴这里对于抓到的奸夫,都会剪掉他们的辫子。大家一看他们就知道是做了什么坏事。”华雄茂继续撩拨陈克。
这话对陈克来说倒是一种很稀奇信息,听完之后,陈克想了想之后居然哈哈笑起来。“这样啊。那些假洋鬼子多数都是中分头发,看上去的确是剪掉辫子的模样。”
华雄茂突然觉得陈克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存在,可陈克那短短的头发,更像是和尚,而不像被剪掉了辫子。他又觉得自己这话倒像是不可理喻了。本来华雄茂以为用言语一撩拨陈克,陈克就会恼羞成怒,没想到陈克竟然把自己的话当成了笑话。这让华雄茂反倒有恼羞成怒。
“陈兄可否有祖宗呢?”华雄茂咬了咬牙,终于问道。
陈克又喝一口酒,这才答道:“当然有,没有祖宗哪里会有我呢。”
“祖宗的衣冠服饰就能轻易抛掉了么?”华雄茂接着问。对于这样凶狠的问话,华雄茂相信陈克决不可能玩笑似的搪塞。
陈克笑了,或者说他的脸部露出笑容的模样,但是眼睛却没有笑。陈克的声音变得低沉,华雄茂倒是能听清,更远点的人就听不到。“你说的是哪个朝代的祖宗呢?宋朝?明朝?以我明朝的祖宗来看,留辫子的都是逆贼吧?至少也是个亡国奴。”话说完之后,陈克明亮的目光紧盯着华雄茂。
华雄茂脸上一开始是不解的神色,突然间他微微一怔,愕然的看着陈克。陈克丝毫没有避开华雄茂的目光,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华雄茂的眼睛。
“原来如此。”华雄茂舒了口气,看来他已经明白了陈克的意思,挑衅的神色荡然无存。华雄茂想接着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
“华兄,喝酒。”陈克举起了酒碗,这次华雄茂没有拒绝,他也举起酒碗和陈克碰了一下。“陈兄,请。”
两人再也没有谈关于陈克的问题,话题转到了绍兴饭菜上。陈克询问起咸亨酒店的事情,华雄茂告诉陈克,那家酒店已经关门了。
清末,“革命党”在绍兴也不是什么太过于稀罕的存在。或者说在激进的知识份子当中,“革命党”甚至是一种流行。满清朝廷每战必败,丧权辱国。不满的情绪是公开的,绝大多数知识份子都认为这天下需要改变,他们的区别仅仅是“革命”或者“改革”。陈克敢于透露自己革命党的身份,很大原因就是对这个历史事实有所了解。在清末这农业社会,政府在社会基层的力量可以说基本不存在。即便华雄茂去告官,没有真凭实据,也不会有人来抓陈克。
陈克看华雄茂的态度变化,对这个武举人有些好奇,他问道:“华兄,你为何不喜欢留学生呢?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假洋鬼子?”
“不少教案都是这帮人闹出来的。”华雄茂答道。
“原来如此。”陈克恍然大悟,“华兄说的是。的确如此。”
当年的中国,外国人为了扶植在华的势力,对于传教活动十分热心,而在信洋教的教众与中国其他百姓的冲突,外国人都大力支持信教的中国教众,各种教案层出不穷。这华雄茂身为武举人,本来就是社会上层。想来他对于依靠外国人的势力冒出来的“信教特权阶层”自然十分不满。
“我是中国人,自然不会信奉什么洋教,这点请华兄放心。其实我最恨洋教。”陈克说道。
华雄茂微微笑了笑,“陈兄,看你也是外地人,到绍兴有何贵干?”
“明天我还要去拜访徐先生,听华兄说,明天也要去徐先生那里,何不等明天再说?今天能和华兄喝酒,本来就很高兴,别用那些烦心事打搅了饮酒的兴趣。”陈克轻描淡写的把华雄茂的问题推开。华雄茂倒也很识趣,不再谈及这个话题。
第二天一早陈克就起身了,回到这个时代,晚上没有电,陈克生活习惯自然而然的回复到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传统习惯上。看了看手表,才五点多,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陈克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就起床。
梳洗一番,刮了胡子,又检查完随身携带的东西。陈克就出门去了。绍兴也是有早点铺子的,江南没有炸油条之类的面食,而是米面为主的食物。在陈克印象里面,肉粽味道很不错。路边挑着担子卖早点的买卖人有不少,陈克买了个肉粽,站在那里吃完。因为要去见徐锡麟,陈克掏出纸巾仔细的擦了嘴,擦了手,随手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周围的人本来就对陈克十分注目,看了这番做派,不少人更是窃窃私语。
这绍兴是不能久留了,陈克暗想。自己的外貌,举止,和当地人相差太远。怎么说服徐锡麟赶紧前往上海呢?
慢吞吞的踱到徐府门口,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因为走得慢,更加被路上的行人注目了一番。陈克抬起手腕,现在是早上八点。也不知道徐锡麟是否起床了。正在想,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秋瑾正站在陈克身后,“文青,早上好。”秋瑾问候道。
“秋姐姐早上好。”陈克连忙回礼。
“文青的手表还真多啊。要不要连你手上这块也当了?”秋瑾促狭的问到。
“秋姐姐,你别开我玩笑了。”陈克脸色微红。
“哈哈。”看到陈克尴尬的样子,秋瑾笑了起来,“先进去吧。”说完,秋瑾带着陈克进了徐家的大门。秋瑾和徐锡麟是表亲,徐家的仆人见到秋瑾仅仅是点头问好,两人到了后厅坐下。秋瑾掏出一张纸递给陈克。从她袖口中隐约露出了那块手表,这块手表本身并非粗旷型,此时在秋瑾纤细结实的手腕上闪烁着晶莹的光彩,感觉一点都不突兀。陈克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落回到纸上。这是张字据。大意是陈克用一块手表作为抵押,向秋瑾借了50两银子,借期两年,不要年息。陈克读完了这份字体娟秀的字据,掏出笔来直接在上面签了自己名字。秋瑾瞅了瞅那难看的字,又瞅了瞅那支很21世纪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性笔,这才把一个小包递给陈克。陈克解开小包。包里面除了四十两散碎银子之外,还有十串铜钱。陈克根本不知道当时的白银与铜钱的兑换率,他也不愿露丑,直接把那个小包收进自己的挎包。
交接刚完成,徐锡麟就进了客厅。互相问好之后,徐锡麟就急急忙忙的询问陈克,是否带了新的文稿过来。陈克掏出了自己写的其余文稿。这是他会到这个时代之后所写的全部东西了。一个多月的思考,最终变成三万多字的文章。还没有全部写完。
徐锡麟连忙坐下开始翻阅,秋瑾拿出昨天的文稿,“文青,昨天回去我仔细看了一遍。欧洲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不知文青对日本有多少了解?”
“日本啊。不知秋姐姐想问哪个方面。”陈克问道。
听了这话,秋瑾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这种自信满满的态度的确少见,秋瑾兴冲冲地问道:“文青,这次日俄战争,你怎么看。”听了秋瑾的话,徐锡麟猛地抬起头,等着陈克说话。
“打仗就需要钱。日本现在没钱了。怎么办?借钱。”陈克微笑着说道。秋瑾很喜欢日本人,在当年,革命党大多数都喜欢日本。陈克知道这些,所以他不得不笑。虽然脸上在笑,但陈克决定得让秋瑾明白日本不是什么好鸟。
“从哪里借的钱?”秋瑾还没有说话,徐锡麟先问道。
陈克看了徐锡麟一眼,然后答道:“美国向日本提供了战争借款。日本拿这笔钱当作军费,和俄国作战。所以这一仗,俄国可以输,输了之后顶多不割地赔款就好。日本却输不得,输了就难以翻身。日本要夺取的是在东北的所有权。打垮了俄国远东的军事力量之后,日本就可以借着这次胜利,以军事力量为靠山,掠夺中国东北的利益。这样,战争就有了红利。俄国输了,允许日本在中国东北拥有特权就行了。它不可能割地赔款。”
这话说完,徐锡麟和秋瑾沉默下来,良久之后,秋瑾才问道:“文青,你这消息从哪里来的?美国为何要借钱给日本?”
陈克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这可不是什么秘密消息,只要秋姐姐你到欧洲和美国的金融市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日本从1904年到现在已经发行了4次债券,明白人都知道,这些债券是战争债券。日本现在战事有利,那些债券涨了很多。欧洲人没怎么购买日本的债券,倒是美国华尔街是购买的大头。至于美国为什么要买日本得战争债券。很简单,美国人也要争夺东北的利益。现在英国在长江流域,还有北京天津等地实力很强。美国想进来分一杯羹,自然是非常困难。东北就是美国想插手的地区。但是东北由俄国把持,他们就要打破俄国人的地位,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徐锡麟听完这话,已经是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道,“丧权辱国,丧权辱国。”
“伯荪兄,满清拿什么去打?现在日俄在中国东北开战,满清居然划出中国土地作为列强的交战区,还要中立。哈哈。日本和俄国为了争夺在中国的特权,在中国大打出手。满清居然还把这块中国的土地当作外国的交战区,还有脸宣布中立,天下有比这更加可笑的事情么?”陈克的话和冷笑声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啪的一声,徐锡麟在椅子扶手上猛捶了一拳,手中的文稿已经被他攥变了形。徐锡麟发泄之后随即看到文稿差点被自己给弄破。连忙愧疚的把文稿展开,“文青,我失态了。你这文稿里面可有能让中国强大的办法?”
“我没有写。”陈克答道。
“为何?文青信不过我不成?”徐锡麟目光灼灼的看着陈克。
“不是,革命得一步一步走。我就是写了,也没什么用。这么说吧,伯荪兄,你我现在就算是想去东北,打跑日本人和俄国人,我们两个能做到么?而且咱们怎么到东北去呢?我知道伯荪兄一心为了救国,但是救国总也得有方法……”陈克刚说到这里,徐锡麟就打断了陈克的话,“只要能救中国,让我徐某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秋瑾神色悲愤,她慨然说道:“今天听了文青说起战事,和别人说战事竟然是大不相同。文青,你若果真有救国之法,请文青不吝赐教。”
陈克看着面前两位革命前辈为了国事痛心疾首,真的是颇为感动。作为穿越者,陈克倒也能用冷静的态度陈述某些事情,但是在陈述日俄战争的时候,陈克才真正的感受到,现在日俄战争正在东北进行着,中国的百姓正在被日本人和俄国人残酷杀害。他胸中突然生出一种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愤怒。这不是那种读历史书时候的愤怒,那种愤怒更多的来自羞耻。而现在的愤怒,则是在这个时代才能感受到的愤怒。陈克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握紧了拳头。
伴随着越来越亢奋的情绪,陈克几乎忍不住要把自己救国的策略告诉面前的徐锡麟和秋瑾。就在此时,陈克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疑虑。遍观中国的历史,最终拯救中国的是共产党。而这个组织所奉行的革命纲领,可以毫不玩笑的说,最终是要消灭徐锡麟和秋瑾所归属的阶级。如果自己现在只为了自己痛快,贸然说出了一切,那么结果是什么?
徐锡麟和秋瑾能不能成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对这个结果的预期,陈克一点都不乐观。想到这里,陈克清醒了不少,情绪也远没有刚才激动。他突然想到,按照当年的历史,徐锡麟和秋瑾现在顶多是“统一战线”。如果自己能够领导革命取得一定成功之后,伴随革命进程的变化,他们两人在未来能够继续成为“统一战线”的一份子么?
陈克正在斟酌怎么说话,就听到徐锡麟的家人进来通报,“少爷,华举人求见。”陈克咋了下舌,做出想说话却不得不被打断的人特有的“意犹未尽”的感觉。
徐锡麟站起身说道:“我去迎他。”看着徐锡麟走出大厅的背影,陈克忍不住想,自己啥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但是自己的做法绝对没有错,革命需要保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在酒酣耳热之时的豪言壮语和“畅所欲言”。革命就是革命,为了那个终极的目的,要讲究革命策略,要能够忍。
突然间,陈克觉得自己有些“成长起来”的感觉。

第四章
徐锡麟除去迎华雄茂,过了好一阵子才进来。陈克稍微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徐家宅子大,换只正常的乌龟奋力前进,此时也差不多从门厅爬过来了。正猜测间,就见徐锡麟领着华雄茂进了客厅,虽然神色间还是有些抑郁,至少徐锡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华雄茂看到屋里面的秋瑾,恭恭敬敬的喊道:“秋姨妈好。”然后才转身向这陈克说道:“陈兄好。昨天喝酒感觉很畅快,今天正好可以喝陈兄继续畅饮。”
这两个称呼让陈克觉得很不对,思索片刻才明白,自己居然被秋瑾占了便宜。陈克一面站起身说道:“华举人,昨天的确喝的不错。”然后陈克转过头,“秋姐姐,原来这位华举人还是你的亲戚。”
秋瑾比陈克的社会经验丰富多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到陈克不肯在辈分上吃亏。对这种小孩气的表现,秋瑾忍不住笑出声来。“文青,你不必拘礼。雄茂是我堂姐的儿子。你叫他华兄,叫我秋姐姐,都行。我不肯占你便宜,也不会让你占雄茂的便宜。大家随意好了。”
“秋姐姐,我在海外长大,国内的礼数基本不知道了。不知国内这种事情该怎么互相称呼呢?”陈克连忙答道。
“你称他华世兄就行。不要直接叫华兄。要不这样,你们以字相诚好了。雄茂,陈克自文青,文青,雄茂字正岚。”
“多谢秋姐姐见教。”陈克赶紧称谢。
听了这话,华雄茂只是嘿嘿笑笑。“陈兄字文青么?”陈克点点头,“华世兄,我姓陈,名克,字文青。””
众人重新落座,徐锡麟说道:“雄茂,你和文青有些误会,我本来叫你来是想调解一下。不过听你所说,你们昨天又碰到了。好像还是冰释前嫌的样子。这就好。”
听了这话陈克才算明白,为何徐锡麟会在门口耽误那么久。原来是在门口帮自己调解,陈克虽然不怕华雄茂,不过凭白惹了一位武举人,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华雄茂笑着说道。“姨父,你也知道,我最讨厌的是假洋鬼子和信洋教的。昨日我们喝酒谈天,陈兄既不是假洋鬼子又不信洋教,这还有什么误会可言。”
“那就好,那就好。”徐锡麟勉强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华雄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就问道:“姨父,你们和陈兄还有事情要谈么?那我改天来拜访吧。”
“也不用改天了,这两天我,你秋姨妈,还有文青就要去趟上海。你要是有别的事情,现在就说吧。”徐锡麟答道。
听了徐锡麟的话,陈克心中一喜。华雄茂则是脸上带了喜色,“我和大家一起去上海如何?”
从绍兴到上海的小队很快就组建完毕,队长自然是徐锡麟,三名正式成员有秋瑾,陈克,华雄茂。临时成员有秋瑾的丫鬟,名叫林剑。从绍兴到上海还没有火车,更不会有长途公交。往码头的路上,徐锡麟告诉大家,他昨天雇了一条大船,预计三四天就能到上海。听到三四天这个时间,陈克仅仅是点点头。坐火车从绍兴到上海不过是几个小时。行动的效率差距大的有些离谱了。
秋瑾倒是很高兴,“文青,这可是有时间谈话了。”
1905年的初夏远没有21世纪的夏天那么热,船舱里面还颇为凉爽。从窗户中看出去,河岸两边都是庄稼,偶尔还能看到水车缓缓转动,农田里面的农民埋头干着农活,还真有点风景画的味道。河道不算宽,河面上的船只不少,大多数却都是小船。陈克在电视电影里面见过不少这样的画面,但是成长在黄河边上的陈克,在水网密布的江浙亲自乘船,真的有很新奇的感受。
看着陈克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秋瑾问道:“文青,这风景如何。”
“以前没见过这么好的风景。我没怎么坐过船的。”陈克随口答道。
“风景这么好,可国家却破败如此。文青就没有想法。”徐锡麟接上了话。听他的意思,还是准备把革命的计划从陈克嘴里掏出来。
陈克转回头,既然决定和徐锡麟与秋瑾合作,陈克觉得最起码得有一定的合作基础。昨天他思忖良久,大概确定了一个能说和不能说的底线。“伯荪兄,这两年棉花价格涨了不少吧?”
“呃?”对于陈克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徐锡麟一时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
“这几年开纺织厂的越来越多,而且洋人在中国通商的港口也越来越多。国内的棉花要么出口,要么本地给用了。棉花需求量在变大,但是棉花生产总量可没有增加。所以棉花的价格越来越高。”
徐锡麟和秋瑾听了这话面面相觑,陈克的话很在理,但是两人却没有调查过棉花的价格。
“的确如此。”华雄茂插了一句。
“雄茂,你怎么知道棉花价格的?”秋瑾问道。
“前一段我和几个朋友一起运了一趟棉花,路上那朋友一直在抱怨棉花价格涨的厉害。所以才知道的。”华雄茂神色平静的答道。
听了华雄茂的话,陈克觉得有些奇怪,华雄茂好歹一个武举人,居然也参加运棉花的活动。不过转念一想,江浙经商风气浓厚,华雄茂做点生意,也不稀奇。此时,徐锡麟问道:“那文青想说的是什么呢?”
“棉花产量没有提高,棉花用量增加了,于是棉花价格涨了。”
“这和革命有什么关系?”徐锡麟听得一头雾水。
“我认为,革命要建立起来的政府,就是能把这些事情管起来的政府。比方说,开棉纺厂的话,这工人得吃饭,你要提供粮食?开棉纺厂,你要有棉花,棉花价格高,这布匹的成本自然也高。外国布匹价格比中国布匹低,在市场上你自然比不了外国布。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投了大笔的钱在纺织厂上。可价格上比不了外国布,自己生产的布匹卖不出去,赚不到钱就是赔钱。没必要作赔钱的买卖。”陈克觉得自己的解答到这个程度就行了。
徐锡麟和秋瑾听了这番解释,都开始思考陈克说得内容。
片刻之后,华雄茂突然问道:“文青这是要让国家开纺织厂?”
徐锡麟和秋瑾听了这话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他们光被陈克说的那套核算成本的话给绕晕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陈克提出的前提。陈克竟然是要国家把种粮、种棉、开纺织厂、组织工人给一并承担起来。
“这,这……,文青,你这革命……”陈克所说的话让徐锡麟很不能接受。“我们革命是为了中华,这革命之后当功成身退,让人民自己作主。文青你的革命根本不是要功成身退。而是更上层楼。”
听到徐锡麟所说的“人民自己作主”,陈克忍不住在心里面叹了口气。中国历史上好多好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什么“为民请命”啊,反对“与民争利”啊。但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代表了有产者的利益呢,这个“人民”啥时候不是有产者阶层的地主和商人呢?
而这些有产者们,他们从来都是把自己的经济利益放在第一位。这些天陈克不断的回想自己学过的政治知识,里面有句话他觉得颇有道理,“小资产阶级是最反动的。”大资产阶级因为渗透入了社会的各个方面,好歹考虑问题的时候全局观更广阔。小资产阶级的利益限于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的考虑既狭隘,又固执。若是国家的主流就是小资产阶级,那真的是场灾难啊。
不过徐锡麟至少没有听出陈克话里面国家要剥夺地主土地所有权的含义,陈克暗想。若是徐锡麟听明白了这层涵义,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想法。现在说个不好听的,陈克需要仰仗徐锡麟,若是在革命理论上起了冲突,惹恼了徐锡麟,那后面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现在还得一方面让徐锡麟相信陈克是真正的革命党,一方面还得再没有全面冲突的情况下,让徐锡麟对自己有期望。这样才能保证合作的进行。
想到这些事情,陈克答道:“伯荪兄,我也说过,我理想中的革命可不是把满清推翻就拉倒。而是要革了中国旧制度的命。没做到这点之前,革命都不算成功。在我看来,国家把这些管起来才是正道。以前什么皇权不下县,在这个时代已经完全不合适了。”
这些话已经超出了徐锡麟的想象力之外,作为一名爱国热血青年,徐锡麟的感觉是把现在祸国殃民的满清政府斩尽杀绝,这中国就可以进入一个美好的新时代了。陈克提出的新时代的体制建设问题,徐锡麟想都没想过。现在听了陈克的话,徐锡麟觉得有理,但是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徐锡麟对陈克所说的话,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感。
秋瑾听着两人的对话,沉默不语。感情上,秋瑾自然是更倾向于徐锡麟,不过陈克的话让秋瑾觉得更在理些。华雄茂对此倒是饶有兴趣,他又插嘴问道:“文青所说的新制度,这官制会是如何。还是科举么?”
华雄茂的话让陈克十分惊讶,他忍不住盯住华雄茂看了片刻。或许华雄茂正是武举人,某种意义上还是体制内人士,所以对体制的敏感程度更在徐锡麟和秋瑾之上,陈克答道:“最终还是要走到科举的路子上,但是新的科举选拔的不是官,而是吏。”
“啊?那怎么考试?”华雄茂每次问的东西都能切入重点。
“考试内容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数学、物理、化学、自然等等课程。最重要的是,国家建立学校,所有孩子都要接受教育。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参加科举考试。”
“哪官员怎么选拔。难道从吏里面选拔?”华雄茂更有了兴趣。
陈克此时对华雄茂已经不再是赞叹,而是有些警惕了。但是能遇到这等明白人,也实在是令人惊讶的,陈克答道:“华世兄所说没错。以后这官员,是吏政干得好了。逐渐升上来的。”
“那么吏政也就是文青所说的管种地,管种棉花,管开工厂什么的?”华雄茂说到这里,满脸都是喜色。
“华世兄难道是革命党不成?”陈克已经不知道该说啥了。
“我可不是革命党。我只是对官府已经彻底失望。虽然考了个武举人,但是完全没有为国效力的地方。”华雄茂笑着说道:“文青,我之所以讨厌假洋鬼子,因为我见到的假洋鬼子一说话,就是中国如何落后。外国如何强大。信洋教的更是借着洋鬼子的势力为非作歹。朝廷那群人,设了文举武举,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你就是考了举人也没办法为国效力。武举烂了这么多年,我就不说了。这文举以前好歹八股还看文章,现在八股只看你字写得好不好。文章如何完全不是重点。听了文青的话,我觉得这才是国家正道。”
华雄茂的话如此清楚明白,陈克反而奇怪了,“那华兄为何不去报考新式学校?”他问道。
“新学校就算是毕业,也只是成了那些开办学校人的私人弟子。我这人干不了那些。我家也不缺这点钱,和朋友们做点生意照样衣食不愁。给人做奴才的事,我实在是不成。”华雄茂答道。
这天下可真的是各种人物都有啊,陈克在心里面叹道。本以为身为革命者的徐锡麟和秋瑾能够理解自己的革命思路,但是万万没想到,华雄茂这个武举人竟然更能接受陈克所构架的官僚体系。若是把华雄茂这等人拉到自己旗下,革命事业还真的能推行下去呢。
话谈到这个程度,陈克觉得没必要再谈什么革命了,他便把话题转到了现代科技知识上去。秋瑾和徐锡麟都对暗杀满清高官有兴趣,陈克讲述了炸弹的化学原理,制作方法。以及各种保管、运输、使用的注意事项。为了能够让两位革命家不至于被自己的炸弹送上天,陈克对他们进行了初步的化学知识培训。陈克流利的书写着各种方程式,在徐锡麟和秋瑾看来如同鬼画符一样的玩意。面对充满挫折感的两人,陈克说道:“等咱们赚了钱,就开一所学校。到时候两位在学校里面可以完整地学习这些东西。”
越接近上海,水面上就越热闹。走到第三天早上,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和陌生的建筑物,冒着浓烟的高耸烟囱。陈克见过很多烟囱,小的时候也经常攀爬这些高高的设备,但是又很多年没在城市见过了。作为中国为数极少的工业中心之一,上海集中了相当比例的工业企业。越靠近上海,这些工厂烟囱就越多。
不仅如此,船只数量也越来越多。繁华的上海不仅仅是集中了工厂,也集中了大批的工人。作为中国重要的对外城市,商业同样繁华。当然,负面作用也是有的,越接近上海,水质就越差。河面上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把本想看景色的陈克逼回了船舱里面。
在码头上人头攒动,各种地方口音的拉客声此起彼伏。住店的,运货的,穿着短衣的劳动者都在为一天的口粮努力招揽生意。除了交通工具不同之外,和现代的车站没什么本质区别。下了船之后,陈克却觉得脚下发软,整个地面仿佛都在摇动。华雄茂笑了笑,把陈克那庞大的旅行包接过来,“看来文青不怎么坐船啊。”
“让大家见笑了。”陈克边说边要拿回自己的包。
“切。瞎客气什么。”华雄茂说道。然后他转过头,高声喊道:“来几辆车。”本来就有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往这边过来,听到华雄茂中气十足的呼喊,更多的黄包车夫争先恐后的奔了过来。
徐锡麟不想花冤枉钱,最后雇了一辆大车,拉上众人往市区进发。
陈克还是那身在绍兴的服装,在这里却没有人瞩目。西装革履在上海不是什么稀奇景物。路两边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行人不少,街头到处可以看到乞丐。这个繁华热闹的中国大城市和历史上的记载一模一样。
陈克不太记路,穿大街过小巷的,徐锡麟带着大家到了上海光复会的落脚地,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喊道:“伯荪,你何时来的上海?”徐锡麟连忙赶上去和那人说起话来。陈克这几天除了给大家讲课,也学些南方话,隐隐约约听明白徐锡麟称那人陶公,仔细看起来,这位穿了长衫的陶先生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圆”字。身材圆滚,脸庞圆滚,倒是眉目深刻,看上去英气勃勃。
两人说了片刻,徐锡麟给双方介绍。这位陶先生名叫陶成章。陈克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更详细的却想不起太多,应该是光复会的知名人士。听徐锡麟介绍到自己的时候,就有些语焉不详,只是说陈克从美国留学回来。陶成章一一和众人拱手行礼,态度十分诚恳。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面走动结交的。
“陶公,我们想见见蔡公。不知道蔡公现在可否有空。”徐锡麟问道。
听完这话,陶成章脸上稍稍露出为难的神色,“蔡先生最近正在和同盟会那些人接洽,这几天怕是不行。”
“那我们等等也行。”徐锡麟答道,“陶公,你在上海有认识租界洋人的朋友么?”
陶成章愣了愣,徐锡麟不喜欢洋人这大家都知道,光复会的成员没几个喜欢和洋人打交道的。没想到徐锡麟这次居然直接想和租界的洋行有些瓜葛,大出陶成章意料之外。想了想,陶成章说道:“我认识个人,名叫游缑,你倒可以找此人。”
“去哪里找这位游先生?”
“广源酒馆。”
“……”
广源酒馆在宝昌路,也就是霞飞路中段,门上招牌不新不旧,看样子好久没有擦过了。门脸也不大,这时正是下午,里面客人稀少。陈克、徐锡麟、华雄茂三人走进酒店的时候,里面只有三四个人。更具体些,一个中国人和两个洋人坐了一桌,柜台里面站了老板,也就这么几个人。
据陶成章所言,这位游缑先生最近常在广源酒店买醉度日。说起此人,陶成章神色中有说不清的味道。半是同情,半是不屑。陈克仔细看了酒店里面的几人,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又仔细看了看。和洋鬼子在一起的这位中国人,竟然是位缎子长裙,梳了长辫子的女性。而三人正在用英语交谈着,这位女性看来喝得不少,她左臂放在桌上,小拳头支着自己的腮帮,声调都有些变了。三人说话不快,陈克听了听,大概是洋人想请中国女士去什么地方玩,女士表示不同意。
陈克也不想多耽误事,他快步走到掌柜的面前,问道:“掌柜的,请问有没有一位游缑先生常来这里喝酒。”陈克新学的江浙话不是很好,掌柜的一愣,没等他说什么。陈克听背后的那位女士用英语说道:“what?”
“我们在找一位叫游缑的先生。”徐锡麟跟上插了一句。
“Mr.游缑,没有这人。Miss.游缑,倒是有一位。”女士用英语说道。
“哦。”陈克再次眨了眨眼,“你就是游缑女士?”
两个洋人对谈话被打断明显很不满,其中一人站起身来,用英语说道:“我们正在说话,你们先滚出去。”至少陈克对“getout”理解为不太善意的说法。正在想怎么回应,就见那位女士转过身来。陈克本以为看到的应该是一张醉醺醺的脸,映入的他眼中的,却是一双清醒而冷静的丹凤眼。不过这只是瞬间的印象,那双丹凤眼里面的目光阴骛执着,正常情况下,决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你就是游缑先生?”陈克想确定一下。没等女士回话,洋鬼子已经不耐烦了。当然,或许他们早就耐烦了。现在找到一个借口,就开始吓唬陈克。
“闭嘴!”女士喊了一声,同时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圆筒拍在桌子上。陈克瞟了一眼,那玩意貌似是个纸筒。别是雷管吧,陈克想。
洋鬼子伸手就去抓哪个纸筒,女士抓起一根筷子,向着洋鬼子的手背猛戳下去。洋鬼子缩手挺快,竹筷在桌面上击出清脆的声响,接着折断了。本来就已经紧张的气氛此时被彻底引爆,两个洋鬼子同时站起身来,离中国女士近的那位伸手就去推那位女士。陈克抢上一步,反手拍开了洋鬼子的手掌。
“whoareyou?”洋鬼子恼怒的问道。
陈克盯着他们,一字一句的说道:
“I”
“am”
“your”
“father!”
店里面一下子沉静下来,无论是听懂的还是没有听懂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啊哈哈哈!”女士突然爆笑起来。笑了几声,觉得不过瘾,干脆就用小拳头捶起了桌子。此时,两个洋鬼子怒气彻底爆发,其中一人大吼一声什么骂人的话,随即扑了过来。陈克早就准备停当,看洋鬼子开始动手,他的拳头向着洋鬼子的鼻子猛力挥去。
徐锡麟一时惊讶的呆立当场,华雄茂则是大笑一声,又大喊一声,也扑了上去。
三分钟后,华雄茂抬起右腿,在瘫倒在地的洋鬼子身上踹了一脚,“接下来怎么办?”他问道。
陈克的左脚从另一个洋鬼子的胸口抬起来,想了想,又踩回去。“请问那边的是游缑女士么?”
中国女士此时刚停住笑意,看了陈克和华雄茂的做派,再次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点头。
“听说你认识洋行的洋人,不会就是这两个人吧?”陈克微笑着问道。
“很不幸,不是这两个人。”游缑女士用英语答道。
“为啥用英语?”陈克奇怪的问道。
“因为我说江浙话,怕你听不懂。”游缑女士还是用英语捎带醉醺醺的声调答道。
“那你能听懂我说的话?”陈克更奇怪了。
“你的口音,我能听懂。”依然是英语。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陈克笑嘻嘻的说道。
“OK!”女士说完,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来,“去哪里。”还是英语。

第五章
游缑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在前领路,陈克与她并肩而行。徐锡麟和华雄茂跟在两人身后,一行人在宝昌路上慢慢的走着。游缑不吭声,大家也不好意思说话。和男子背手不同,游缑背在身后的十指交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的握在一起。在她身后的徐锡麟本来就对和洋鬼子一起喝酒的游缑不怎么满意,陈克看来会感觉充满少女风情的走路架势,以徐锡麟的标准则是“颇为轻佻”。他赶上一步对陈克说道:“文青,我那边还有事,既然找到了游小姐,我就先告辞了。”说完,也不管陈克,径直离开了。
听到了徐锡麟的话,游缑也不吭声,步伐倒是更慢了几分。陈克看游缑的步伐越发像是小姑娘赌气时候常用的那种散步式的踱步,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笑就笑,憋着算什么?”游缑的南方话声调虽然软,吐字倒是清楚明快。
陈克没有吭声,华雄茂却赶上了几步和陈克并肩而行,他答道:“丫头,好歹我们刚打了洋鬼子,你也走快点。那两个洋鬼子怎么看都不会轻易罢休。一会儿他们带人打过来,我和旁边这位陈兄弟都能自保,但是让我们一边揍洋鬼子,一边护得你周全,我们只怕还不行。”
“怕了你就自己先跑么。”游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答道。
“我自然是会跑,但是陈兄弟估计不肯跑,留陈兄弟你们两个被人围攻,这么不仗义的事情我可做不来。咱们找个地方赶紧把事情谈了,我们送你回家,然后我们也回家。大家都方便。”
这话听着不客气,却也是正理,游缑鼻子里面冷哼一声,却踱进了旁边的一家茶馆。下午喝茶的人不多,看着三人进来,跑堂的赶紧把大家领到了一处位置最好的空桌旁。游缑要了壶碧螺春,跑堂的连忙去沏茶。三人围坐在桌边。陈克这才仔细打量了游缑。她皮肤细白,却是长脸,一对细眉下,丹凤眼精芒四射。方才痛打洋人的事情,看来让游缑很开心,眼中的戾气荡然无存。
“不知诸位找小女子有何见教?”游缑从方才就不再说英语,很正经的这么坐在桌边,举止大方,倒是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方才那个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酒杯的醉女模样荡然无存。
“在下陈克,听朋友说游缑小姐你与洋行的人相熟,想买点洋布和染料。如果可能的话,还想买点别的机械设备什么的。”陈克说道。
“我只认识些搞化学品买卖的,染料能弄到,布匹买卖的就不认识了。”
“那么可否拜托游缑小姐联系一下,给在下一个价钱。”
游缑上上下下打量陈克一番,这才答道:“定金一两。我可不能保证帮你联系到人。”
陈克本来想直接掏了这钱,全当交个朋友。可他看向游缑的时候,却发现游缑正在用眼角余光瞟了自己一眼,然后看似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喝茶。陈克登时就把同意的话咽回肚子里,无论怎么看,这位游缑女士貌似都不可能对一两银子感兴趣,游缑许想说的东西根本就没有说出来。
现在绝对不能说错话,陈克在心里面默默对自己说。如果说错了话,那就没有以后的合作。“这一两银子真的是你想要的么?”陈克突然用英语说道。
游缑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抖,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在桌面上。
“游缑小姐,你看似如此随性,我也曾经有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不得志,觉得一身能耐无从施展。若只是这一两银子,我觉得对你是种侮辱。”陈克英语表达能力有限,他只能慢慢的选择词句,生怕给游缑造成什么误解,“我自己觉得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但是若没有能够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有能组建一个团队,没有良好的运行这个团队,我也不过是一个失败者。所以,我想和游缑小姐您一起试着工作。既然游缑小姐您每天有钱买醉,也不会在意这一两银子。若是我能赚到钱,那岂是一两银子?希望游缑小姐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也试试一展我的抱负。”
游缑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过头来仔细看着陈克。陈克的方脸上神情严肃,被游缑这么一看,陈克和孩子一样呲牙一乐,“请游小姐相信在下”。
“你确定你能成功?”游缑问道。
陈克两眼正视游缑的眼睛,“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游缑缓缓点头,“两天后的中午,来这里等我。”
两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徐锡麟和秋瑾整天与光复会的人在一起,倒是华雄茂和陈克走得很近。一同打了洋人之后,华雄茂与陈克愈发投机的样子。只要有空闲,华雄茂就让陈克讲革命的事情。陈克挑能和华雄茂谈得东西讲述了一些。华雄茂听的很认真,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向陈克询问。
两人结伴在上海逛街,一半时间都是谈革命。华雄茂还算是谨慎,人多的地方就不乱说话。现在,陈克正停在一处人流密集的地方看海报。这年头的海报真多。除了没有21世纪铺天盖地的不干胶小广告之外,从现有的经济规模来看,广告密集程度并不低。
在21世纪,陈科本身与普通宅男没有啥本质区别,并不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然而回到这个世界之后,巨大的环境变化,让这个他也有了巨大的变化。至少已经能够耐下心看那些他从来不喜欢看的东西。海报内容倒真的是琳琅满目。陈克最感兴趣的是一张黄色纸张印刷的海报。
“今在虹口区开办洋务英语补习班,回国教授执教。教学环境优越,收费便宜。报名请到虹口区……”
下面的文字看不到的原因是一张大红纸上手写的妓院海报盖住了地址位置,“回春楼今到日本女子,容貌端庄,性情娴淑。望风雅人士尽情光临。地址……”
地址除被被撕掉了,在这张海报之下,另外一张大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篇文字。“唢呐吹鼓,婚丧,孝子。本店承接白喜。”这地址倒是完整,陈克却没有兴趣看下去。
海报多数都是各种商品推销,从生活用品到服务性业,应有尽有。陈克很想办一所补习班,甚至是一所学校。这不仅仅是他对徐锡麟和秋瑾承诺过此事。更重要的是,补习班是共产党发现和发展同志的重要场所。
华雄茂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看着陈克仔细的一张张看过去,华雄茂终于忍不住了,“文青,你到底想买什么?我觉得这些广告可不怎么靠谱。”
“正岚,你说咱们办一所补习班如何?”陈克问。华雄茂字正岚,两人已经互称表字了。
“补习班?”华雄茂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就像是洋务学堂一样的新式学校。若是能挣到钱,咱们干脆办一所学校也好啊。”
“办学校是好事。可这钱从哪里来呢?”
“主要是校舍。学校得在市区里面,离市区太远可不好。教师么,我亲自执教,要不正岚你也来教书。”陈克笑道。
华雄茂听了之后也哈哈大笑,“难道要办武校?让我教学生拳脚倒也不错。”
看完了海报,陈克和华雄茂一起往住的地方走。“正岚,你真的想搞革命么?”陈克边走边问。
“搞革命有何不可?关键是文青你得拿出套章程。你若让我去搞暗杀,那可不行。”华雄茂坦坦荡荡的说道。
“暗杀自然不会。章程我倒是有些想法。不过,正岚,你为啥要去革命呢?”
“其实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天下今天不革命,明天也会革命。”不知道华雄茂是一直喜欢背着手走路,还是从见到游缑后就开始喜欢背着手走路,反正华雄茂此时背着手悠然说道,“我么,就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嘴脸。一个个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龌龊的很。”
“就这些?”陈克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华雄茂看了陈克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说了出来,“文青,我在绍兴道上也有点名望。这几年那些泼皮流氓是越来越多。新来的那些人虽然不算正经,却也不是坏人。可这世道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衰落下去。怎么都没有好转的迹象。不仅仅在绍兴,我也出门做些买卖,在各地看到的都是如此。这天下根基已经动了。再想补好,不革命恐怕是不成的。”
“天下根基?”华雄茂看似冲动莽撞,却能看到这点,陈克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
“朝廷是救不了天下了,但是上次听文青你所说的新制度,可圈可点。我也不是没遇到过革命党,不少人想让我入伙,我都给推了。和文青这种革命党结交,实在是开心事。文青好像知道该怎么革命。这世道不革命是不行的,但是那些革命党的狗屁纲领我实在是听不进去。文青谈起革命,听了就觉得可行。如果文青让我入伙。我想是不会推辞的。”华雄茂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华兄,你好歹也是个武举人啊。”陈克不可思议的问道。
“武举人就不能造反了?我们当政之后怎么都比朝廷干的好些。”华雄茂大大咧咧的说道,“关键是文青你得更详细的章程出来。我这人好在有点自知之明,大事我是干不了的。也就能干些小事。”
这话闹得陈克竟然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说这华雄茂是天生的革命党,还是天生的实干家。在这样的时代里面,姑且把华雄茂当作一个同志吧。陈克心里想。
和游缑约定的日子到了,陈克一大早就被光线给弄醒。时差这玩意说起来不算啥,但是真的体会起来还是挺要命的。上海比郑州靠东上千公里,也就意味着每天早上更早的迎接黎明。陈克看了看枕头边的手表,正是早上四点。
清晨的天气凉爽,陈克也不想浪费时间,他稍微洗漱了一下就在屋子里面札起马步站桩。天色越来越亮,其他人也陆续起来。吃了早饭后徐锡麟出门去了。秋瑾没有和徐锡麟同去,她声称要见见游缑这位豪爽的女子。
上午,三人逛了街,快到中午时分,大家已经在上次的茶馆等候。陈克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对面的秋瑾也忍不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放下手腕就听到背后有人说道:“这精光灿灿的,晃眼啊晃眼。”
扭过头来,只见游缑带了两人站在陈克背后不远处。上次见到游缑,她穿了普通的中国女装,长发结起。这次她穿了身西装,头发扎成马尾披在背后。而她身后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高个的穿了洋行人员常见的西服,短发。个头不高的那个则是长袍马褂,像是个商人模样。
桌边三人都站起身来,游缑带了两人过来,“还来了位姐姐,我就和这位姐姐一起坐好了。”说完,游缑大大方方的站到秋瑾旁边,跟着她来的两人对此看来是习惯了,和陈克与华雄茂问好之后,华雄茂让出自己这边的位置。六人在桌边坐下。
“陈克先生,这位是我在洋行的朋友,王斌。这位是我一个染布的朋友周元晓。嗯,这位姐姐,我叫游缑,现在是游手好闲之人。”游缑大大方方的作了介绍。
“我叫陈克,这位是秋瑾秋女士。这位是华雄茂。王先生、周先生,两位好。”
寒暄了几句,游缑说道:“人我给你带来了,不知陈克先生有什么需求。王斌就是洋行的,你尽可问他。”
“多谢游小姐。”陈克微笑着致意,“王先生,就我所知,应该有外国商人的白布压在手里要出货,这方面的事情,请王先生告知。”陈克这话其实是瞎话,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有这种消息的。之所以这么说,倒是有点欺负王斌的意思。方才见到王斌的时候,陈克注意到一个小细节,王斌下意识的跟着游缑的动作才有行动,看着像是尊重女士。可这个时代,是不会有这种“绅士风度”的。陈克以前见过的这种人多是缺乏自己的主见。而游缑小姐摆明了是个强势的女性,所以陈克就选择了自己的强势说法。
不出所料,王斌微微一怔,他说话有点吞吞吐吐,果然不是很有主见的样子,“倒是有这么几个。不过做的都是印度白布。而且这几批货,都运来有一年多了。那布的质量不怎么好。”
“布朽了?”陈克用轻松的语气问。
“那倒不至于,就是储存不当,颜色开始发黄。卖不上价钱了。”
“有多少?”
“一千两百多匹。”
“下午能看货么?”
“当然可以。”
“染料王兄能提供么?”
“可以。”
“那也不急这一会儿了。我们先吃饭。大中午,总不能饿着肚子去看吧。”陈克笑着说道。
定了大概的方向,大家就开始扯起闲话。游缑对秋瑾的手表很感兴趣,秋瑾带了手表后,就不带手镯,游缑拉着秋瑾的手腕看了一阵,就请秋瑾把手表摘下来给自己看看。对这个举止可爱的姑娘,秋瑾很是喜欢,她摘下手表递给游缑。游缑仔细的看了一阵,又把手表放在耳边听了听,眉头却皱了起来。她把手表递还给秋瑾,对陈克说道:“陈克先生的手表可否一观。”陈克摘下自己的表递给游缑,游缑仔细看了一阵,才把表递还给陈克。
“陈先生,这表可不便宜啊。”游缑说道。
“一块表,有什么便宜不便宜。能用就行了。”陈克答道。
“哈哈,陈先生真的有钱。我在德国读的书,这块表就我所看,怎么都得几千两。你一句能用就行,啧啧。了不起。”游缑语气里面满是嘲讽。
“这表贵在哪里?”陈克听后来了兴趣。他自己买表纯粹就是为了一个礼仪。正式谈事情的时候带了手表看着正式些。就陈克本人而言,他看时间基本都是靠手机。至于手表的好坏,陈克根本不了解。
“飞陀轮。你这表里面用了飞陀轮。看你的表指针走的样子就不一样。听里面的机芯,更是不同。”
“看来游小姐才是真的出身富贵,我只是买了用,从来不懂里面到底怎么样的。游小姐这是玩表的行家。失敬,失敬。”
这话本来是想活跃下气氛,没想到游缑听了后脸色却显得黯然起来。年轻的脸上仿佛被云彩罩上了淡淡的暗影,本来还是谈笑自若的游缑,突然就显得沉默下来。
秋瑾不想让酒席上冷场,她拍拍游缑的手臂,“妹妹,咱们不和那些人说这个。听说妹妹你也能喝点酒。姐姐我可是喜欢喝两杯。来,陪姐姐喝酒。”
秋瑾都这么说了,游缑看来也不想扫大家的性,她喊道:“店家,上酒上菜。”随着这声喊,饭局很快就开始了。
下午,王斌带着陈克等人看了布匹。陈克不懂布匹,根据他贫乏的经验,这布摸起来没有朽坏。只是受潮后布匹深深浅浅的分布着大片的黄色渍块。看完了布匹,游缑靠了过来,“陈克先生,你准备怎么去处这些色块。”她低声问。
中午吃饭聊天的时候陈克知道游缑居然是在德国学的化学,他也低声说道:“你准备用什么除色。”
“大概也就是二氧化硫吧。”游缑说道。
陈克听了之后即觉得满意,又觉得稍微有些紧张。游缑决不是什么贫困出身,既然她能想到这些,为何不自己来做这单买卖。陈克对此颇为不解。而且游缑带了染布坊的人,说明她不是做不了。
仿佛是听到了陈克的心声,游缑抬起头看着陈克,脸上有种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用担心,陈克先生。我可不想和你争做这单生意。你上次说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我倒想看看,陈先生如何通天彻地。”
现在做任何解释不过是让游缑小看了自己,陈克一声也不吭。
看完了布,又去看了染料。陈克提出想去周元晓的作坊瞅瞅。周元晓一直没怎么说话,听了这个要求,只是点点头,带了众人往他的作坊方向去了。
这是一所很大的院子,虽然大,里面什么都没有,几个看似染布用的架子空空荡荡,整个院子里面冷冷清清,和门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元晓看到众人疑惑的目光,笑道:“我的作坊去年就倒了。除了这几个灶,几根竹竿,啥也没剩下。这次是游小姐强拉我过去的,若是大家想用我的这个院子,给三十两银子,随便用。如果缺人,给我点工钱,我给大家干。”
“周兄,你好歹也在国外呆过这么些年。怎么能这么自暴自弃。”游缑有点生气地说道。
“我不过是上到高中,上了高中又能如何。就不能赔得一干二净?”周元晓哈哈大笑,“游缑,你在德国读完了大学,回了国之后不照样也会碰壁。我现在倒是想开了,老老实实做事就可以。有些事情,做得到就是做得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游缑听了这话,欲言又止。
原来这帮人都是在海外待过的,看样子自己还真的遇到了一群了不起的家伙呢。陈克心里想。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四号。一切就如陈克所计划的,和外国商人谈妥了买卖,双方约定这批布三十天内由陈克全部买走,陈克先买花十六两买了四十匹布,又花了四两买了蓝黑色染料。但是拿布的过程却大出其他人意料之外,陈克和华雄茂都带了赶制的口罩,亲自把每匹布都打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布匹存放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一匹匹打开查看,里面的味道实在是令人很不束缚,即使是带了口罩,华雄茂的眉头依然皱的紧紧的。至于陈克,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安然自得的模样。检查起布匹来从容不迫,偏偏手脚利落。华雄茂查看完一匹布的时间,陈克已经看了三匹出去。陈克当即停住检查,和华雄茂低声交说几句。华雄茂一愣,陈克连比带说,两人又谈了几句,华雄茂不再检查布匹,而是负责把布展开。这下更是快了许多。每一匹布看完之后,陈克还会做记录。
“这还真的是行家。”游缑低声对秋瑾说道。
“看来的确如此。”秋瑾答道。两人称赞的对象决不是华雄茂。说完这个,秋瑾突然问游缑,“妹妹,你那个叫周元晓的朋友,染布手艺如何?”
“没得说。”游缑当机立断的答道。
“可是他的染布坊……”秋瑾欲言又止。
“有些事情,不是手艺好坏的事情。”游缑声音还是那么坚定。
装运布匹的车子是陈克专门拜托陶成章雇来的,大车来到周元晓的染布坊前面,周元晓已经等在那里。众人搬布匹进去的时候,炉灶已经点燃,热水什么的也早就烧好。
秋瑾和华雄茂认识颇久,华雄茂好歹也是有钱人家出身,这些活计一般都是普通下人干的活。等华雄茂和陈克一起搬完东西,拿了碗水猛灌的时候,秋瑾抽空问道:“正岚,你这样辛劳,令我大开眼界。”
华雄茂几口把一大碗水喝干,舒服的吐口气,清秀的脸上尽是工作后的满意。“姨妈,我脾气虽然急些,却不是那种不肯劳作的人。文青做事井井有条,让我所做的事情总能说得明明白白,劳作也有兴趣。”
正说话间,就见陈克和游缑已经抬了一个大蒸笼出来,秋瑾和华雄茂面面相觑,那东西看着像是蒸笼,架在大锅上看,还是两层的蒸笼。下头那格里面陈克和游缑嘀嘀咕咕的放了些东西,上面那层里面竟然放了松散开的布匹。陈克与游缑都拿了件粗布衣服罩在外面,而且不约而同的居然都是反穿。也就是说,背面朝前,扣子那面在他们背部。两人把布匹摆来摆去,还争论不休。听来两人的话大概有什么充分接触,氧化程度之类的。秋瑾和华雄茂也听不明白。讨论了好一阵子,陈克和游缑两人终于达成了一致,摆弄了一番布匹,这才把蒸笼的笼盖盖上。
大锅下面生起火来,锅里面的水逐渐烧热,笼屉上开始冒出的水蒸汽里面,混合了布匹放旧的陈味,还有些别的味道混合其中。其他人忍不住在避开这股子怪味的时候,陈克与游缑都带上口罩,一起掀开笼屉查看起布匹来。两人又为什么酸碱度争论了一番,这才灭了火。又等了一阵,两人把还热的布匹拿出笼屉,扔进放了石灰水的大缸。陈克还揉着布匹。呛人的味道逐渐散去,众人这才凑过来看。一看之下,几乎人人眼睛发亮。原先满是深深浅浅黄色渍迹的布匹,这会儿看起来已经变得白生生的。虽然仔细看起来,还是能看出些端倪。但是就算是不懂染布这几个人也知道,用了深色的染料之后,这点子颜色绝对不是问题。
“文青,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要怎么洗这布,没想到这么蒸一下就行了。”秋谨赞道,她转身打量了一下正在拉动布匹的游缑,“妹妹看着就是个享福的人,没想到是深藏不露。”
游缑对这样的赞美只是报以苦笑,“秋姐姐,你别夸我。好歹我在德国留学花费那么大,要是这些事情都处理不了,岂不是白花了许多钱。”说完,游缑转过头,“周兄,你这行家对这些布有什么看法?”
周元晓放下手中的布,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染了才能知道。现在看,染完之后布色也不会太均匀。卖不上价钱。”
这话听起来颇为刺耳,华雄茂眉头忍不住皱了皱。他和秋瑾同时看了看陈克。陈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染布的事情,就拜托周先生了。我对您很有信心。”
周元晓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然后招呼陈克继续往蒸笼上放布匹。

第六章
和20世后期出生的同龄人一样,陈克也参加过不少创业的活动。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失败面前,陈克不得不去总结原因了。他得出的几个重要结果之一,就是组织里面搞生产的人数量必须尽可能达到100%。这次染布也算是一次新的商业性尝试。作为出资者和骨干劳动人员,陈克除了亲自参与全部工作之外,同样在观察现在的同伴。
华雄茂身为满清武举人,还真的有配得上举人称号的素质。搬布、烧火、晾晒,只要陈克亲自吩咐并且亲自带队,华雄茂不辞劳苦的努力工作。游缑身为化学专业大学毕业生,充分展现了化学专业的特点。思维活跃,创造力强悍,又极为遵守各种“化学试验”纪律。在染布的温度控制、时间控制、试验数据记录上,游缑的表现极为出色。
本来陈克给这桩买卖的定位就是廉价、大量。变色的布匹,廉价的洋染料,将这批布的成本压低到了普通染布行无法企及的水平。陈克、华雄茂、游缑,以及周元晓,这四个人都在无偿的工作,劳动成本之低更是其他染布行想都不敢想的。通过聊天时候大家不经意透露的信息,陈克确定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工人受教育水平之高,在1905年的中国同样是普通中国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水准。
或许咱也真的有传说中的“王八之气”?这几天陈克作为项目负责人,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安排工作,其他三位身份地位以及学历颇高的“同事”没有任何抵触。大家一边给布匹除杂色,一边给布匹染色。游缑是女孩子,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走。其他三个人安排了班次,作坊里面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三天不到就染完了这四十匹布。
布匹染完之后还要清洗,周元晓的手艺真的很棒,清洗之后的布匹掉色的情况并不严重。周元晓不爱说话,除了必须说话的时候,其它时间除了工作之外周元晓一言不发。这等高手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陈克觉得很不解。
第三天中午,陈克就派华雄茂回住处,约徐锡麟和秋瑾见个面。第四天中午,陈克与华雄茂回到住处,徐锡麟和秋瑾已经等徐锡麟的屋里面等着两人。华雄茂把一匹布放在徐锡麟面前的桌子上,倒把徐锡麟吓了一跳。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布?”徐锡麟用手拍了拍布匹,手感还行。又抽开数尺长的布头对着亮处看了看,深蓝色的布料摸着比普通的粗布细滑些,只是薄了不少。但是颜色却绝非土布可以比拟的。深蓝色十分均匀,挺适合做夏装。
秋瑾身为女性,对于布匹更有研究,她看了布匹之后,笑着说道。“伯荪,文青弄的布还真令人刮目相看。”
“伯荪兄,我上次说,想让光复会在上海有买卖的朋友帮忙,把布给卖了。这次拿了这匹刚染出来的,就是让伯荪兄过目,看看实物。”陈克终于有了自己的产品,连话音都清亮了不少。
“这事我自然要帮忙。”徐锡麟答道。陈克的看得出,徐锡麟对买卖布匹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最近都在忙染布的事情,伯荪兄在上海的事情忙的怎么样了?”
“一言难尽。”徐锡麟说完这话只是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抑郁之情,远没有陈克和华雄茂看着有精神。
午饭吃的很沉闷,秋瑾不吭声,徐锡麟闷头吃饭。陈克和华雄茂也不敢多说什么。开始了染布买卖之后,陈克根本不去想什么革命了。革命不是为了饿死,一个能把自己饿死的革命者绝对是不合格的。吃完了饭,陈克和华雄茂起身告辞。
一出门,陈克就想去布行密集的街上逛逛。前几天逛街的时候,陈克专门去那里逛过。为的就是染出了布匹后找到买家。
两人走出一段之后,华雄茂说道:“文青,我其实有在上海作布匹生意的朋友,如果文青不介意的话,看看他能不能买了这些布。”
陈克惊讶的看着华雄茂,“正岚为何不早点说?”
华雄茂自信的笑了笑,“那时候你还没有染出布匹,我怎么说这事?你和我姨夫姨妈怎么谈的我也不知道。现在布匹染出来了。我看你指望我姨夫来处理此事,只怕是没用。而且文青你从不问我,又让我如何毛遂自荐。”
“那人能吃下这么多布?我一匹布至少要卖一两五钱银子的。”陈克说道。
“咱们现在去见见他不就好了。”华雄茂胸有成竹的说道。
陈克和华雄茂一起去见了那个做布匹生意的朋友。他原来是温州人,布匹生意做得颇大。看了陈克的布匹,谈妥一两六钱一匹的收购价钱,那人就全部买下了这批布。得知陈克还会出货,那位温州商人表示自己也会全部收购。温州商人提出的唯一的要求是,指定要100匹红布。
周元晓染布坊里面的布匹已经彻底搬空,桌子上放着62两银子,陈克、华雄茂、游缑、周元晓各占据了桌子的一边。陈克一直认为亲兄弟明算账。第一笔钱收到之后,的确需要好好谈谈了。
“周兄,这几天辛苦你了。我们上次说定,,用你的作坊染一千二百匹布,给你作坊的使用费30两。这点我没记错吧。”陈克笑着说道。
这几天工作十分辛苦,周元晓一半是疲惫,另一半看来对此事毫不在意,他没精打采的答道,“没错。”
倒是游缑听了陈克的话,细长眉头皱了皱,丹凤眼里面目光闪烁,不过游缑也没有吭声。
“先前是我也不了解周兄的手艺,见识了周兄的手艺,我想问问,周兄你每匹布准备收多少钱。”陈克接着问道。
“看着给就好了。”周元晓还是一脸没精打采的神色。
“这话可不对,给一钱银子也是给,给五钱银子也是给,周兄总有一个态度吧。”陈克神色严肃起来。接下来可是要大批的染布,如果不能让周元晓满意,他稍微动点手脚,陈克可是承受不了那个损失。
周元晓抬起目光看了看陈克,他苦笑了一下,“这位陈兄弟是担心我动手脚啊。我周元晓当年刚回到上海,想开一个染布厂,最后被我糟踏的银子七八千两总是有的。现在只剩下祖传的这个作坊没有败光。我看陈兄弟和这位华兄弟都是有钱人家出身,但是干起工人的活也从来不觉得丢了身份。我这就很是感动。而且在我危难之时,游缑帮了我大忙。她介绍的人,我自然要尽心竭力。我要多少钱无所谓。只是你们不能亏了游缑。”
听了这话,游缑一把抓住周元晓的手腕,大声说道:“周兄,我介绍这单子给你,就是想让你振作起来。你手艺这么好,怎么都有光复家业的一天。别管我怎么挣钱,我自然不会亏了我自己。周兄你这么做可不对。”
周元晓摇摇头,却不再说话。
面对这样情形,华雄茂颇有些被朋友的义气感动的样子,陈克却没有丝毫被感动的迹象,陈克早些年不是没有这么干过,但是失败的结果早就把陈克的热血给冷却了,他严肃认真的说道:“亲兄弟明算账,游姑娘,既然周兄这么说了,你也给周兄点面子。你来决定如何?”
游缑听了陈克的话,又看了看意气消沉的周元晓,这才开口说道:“要是我说,每匹布你得给周兄六钱银子。”
听了游缑狮子大开口,华雄茂眉头皱了皱,陈克摇摇头,“这可不行。我们且不说这六钱银子。游姑娘,除了给周兄的钱之外,你准备要多少?”
听到陈克陈克否定了自己,游缑气鼓鼓的说道:“我一分也不要,行么?”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陈克立刻否定了游缑的气话。
“为什么?”
陈克正色说道:“我不管周兄以前怎么失败的,现在我们做的事情,就只能按现在的事情来做。我们一起做买卖的,账就得分平。周兄提供作坊,领着咱们染布,自然不能亏了周兄。游姑娘你,我,还有这位华兄弟,一起出力干活,咱们也得分到咱们的收益。算账就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而且你那算法本身也不对,我们要算的是染布的钱,可不是卖出去的钱。虽然这话听着不好听,但是如果不能这么算账,做生意总是要赔的。”
听了陈克的话,游缑气鼓鼓的不吭声。倒是周元晓,一开始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听了陈克最后一句话,他突然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眼神盯着陈克看了一眼。“那陈先生拿出一个分钱的章程来听听。”周元晓问道。
“这次是大家第一次合作,咱们不说什么未来能赚多少钱的废话,现在都赚不到钱,哪里有什么未来可言。咱们就这么四个人。每匹布我拿出六钱银子出来,周兄三钱五,我和游缑一人一钱,华兄弟五分银子。”陈克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哦,这大头都让你赚走了。”游缑嘲笑的说道。
“买布买染料的钱可是我出。游姑娘你这话可是冤枉我。”
游缑看向周元晓,陈克也看着周元晓,周元晓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陈先的分法很有道理。”
敲定了这事,陈克又声明,现在的这62两银子先不分,全部用来买布,买染料。大伙都不缺饭钱,听了这话大家都觉得能接受。
从周元晓那里出来,华雄茂笑道:“没想到我现在一匹布也能挣50文钱,这一天的饭钱是挣出来了。”
“正岚觉得亏了不成?我正要和你说,卖一匹布能挣到的五钱银子,会给正岚分一钱银子。这点正岚请放心。”
“文青,我可不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为何要拉拢他们两人。”
“那两人可是有大用,大家合作好了,不止这点钱。”
对这样肯定的答复,华雄茂只能摇摇头不吭声了。
有了钱,陈克再买回一百匹布。作坊里面继续热火朝天的开工。有了上次的经验,四天时间就染完了这一百匹布。一百匹布里面蓝布80匹,红布20匹。
卖了布,把上次四十匹布应该分的钱给大家分了。陈克宣布休息一天,这些天工作颇为辛苦,众人也都需要休息。游缑毕竟是女孩子,身体比不了三个男子。她提议雇两个工人。
陈克坚决反对这个建议。理由很简单,雇工人的话,工钱高,大家就赚得少。工钱低,工人不会给你好好干。针对现在出力最大的几个环节,搬运,晾晒,陈克的建议很简单,使用小型的机械来解决。
听了这话,游缑嘲笑陈克这计划花钱更多,周元晓依旧不吭声。华雄茂对于机械一窍不通,想支持陈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陈克随即强硬的宣布散会。大家都累坏了,懒得和陈克纠缠此事,既然没人肯较真,众人便作了鸟兽散。
回到住处,陈克和华雄茂死狗一样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陈克带了木匠回到周元晓的作坊,周元晓和游缑已经等在那里。周元晓的院子里面搭了十根四方木梁,陈克早就观察过好久。陈克让木匠在这些还算光滑的木梁上分别钉上了几排滑道,然后又弄了可以拉动的滑轮。木匠走了之后,陈克和大家又做了十几个滑轮组。这套小机械设备能够轻松的吊起布匹,吊起晾晒用的竹杆。还能自由拖动竹杆的位置。
必须说明的是,这套玩意的效果,比以前手工操作布匹的晾晒位置低了不少,晾晒效果要差点。可好在工作强度大大降低,效率提高了几倍。最重要的是,总共花了不过二两银子。雇两个工人的价钱比这个指出要高出很多。看了陈克作的这套东西,周元晓颇有兴趣,游缑嘴上不吭声,可她也没有任何反对。华雄茂一直和陈克在干最沉重的体力活,这套东西对他的帮助最大,华雄茂是连声叫好。
周元晓的作坊虽然不算小,但这次毕竟有快400匹布,晾布的空间还是有限。只染出了50匹布,整个作坊里面的空间就被垂下来的布匹给占满了。
“喂,你把布再往里面靠一点!”游缑对华雄茂喊道。
“再靠的近就碰一块了。文青不是说了要注意那个挥发速度么?”华雄茂仰着头,一面拉动绳子,一面说。
“什么挥发,那叫蒸发!”游缑连嘲笑华雄茂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很严肃的讲解着。
小机械的使用带来了一个陈克没想到的问题,工艺流程的安排。以前晾晒布匹,都是周元晓做主。这次布匹数量大,使用了滑轮组之后,劳动强度降低,效率提高。如何更有效的利用空间方面,游缑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陈克在这方面是门外汉,周元晓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游缑和和在劳动中学习了不少新知识的华雄茂就开始了新的讨论。
陈克对新讨论听而不闻,他拉动绳索,把一匹布从大缸里面吊了出来。这是需要晾晒的最后一匹布。周元晓拖动横向移动的绳索,把布匹拖到清洗的水槽上面。陈克松开一些绳子,周元晓解开捆绑的绳结。原本需要三个人费不少劲的劳动,现在两个人几分钟就搞定了。
忍耐住两臂的酸痛,陈克努力洗着布匹。如果有洗衣机就好了,虽然知道这个念头很蠢,但是陈克还是忍不住这样希望。
生产工艺的改进,意味着劳动效率的提高。同样的体力消耗,现在就能完成更多的劳动量。但这就需要更有效的工人队伍,前些天染四十匹布,花了三天。平均一天十来匹布的时候,陈克觉得还算轻松。再后来,一天二十五匹布,陈克就觉得自己满负荷工作。现在36小时弄出来50匹布,陈克已经麻木了。
这幸好是自己喝自己的血,陈克终于体会了“血汗工厂”这个名词。如果是在别的工厂上班,为资本家的效益这么没日没夜地干,还要保证产品质量。陈克估计自己已经参加工人运动去了吧。
周元晓也一声不吭的一起洗布,与陈克一样,他脸色发白,眼圈发黑。托了游缑的帮忙,洗布方面,大批量的数据总结出了使用什么力度能够最优化。陈克与周元晓的“敬业精神”发挥出了足够的威力,虽然接近精疲力竭的程度,两人依旧尽自己最大努力保证工作质量。这要是换了普通工人,陈克一点都不敢相信他们的产品质量。
作为一名自认为唯物主义的共产主义者,陈克从来不认为资本家使用机器生产,导致工人大批失业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和机器相比,工人的确靠不住。这次辛苦的染布工作已经彻底地证明了此事。别说工人了,陈克对自己这个出资者的平均工作质量都不敢相信。染布作坊里面的四个人,都拥有高级的素质,对工作有着足够的热情。这么四个人通力合作,做事尚且不敢保证,使用了工人,效率和质量绝对不让陈克乐观。
一面胡思乱想,陈克手脚依旧麻利,布匹清洗的很快。游缑和华雄茂调整出了留给最后一匹布空间,也过来帮忙。好不容易干完,把布匹挂上去晾晒。四个人揉着酸痛的脖子和手臂围坐在桌边。
大家都很累了,也没人说话,就这么静悄悄的休息。游缑从家拿了个枕头,头几天她还抱怨枕头上被熏了染布的味道,现在根本顾不上这点子不快,她把枕头放在桌上,趴上去就睡着了。
陈克也趴在桌上休息,半梦半醒之间,什么革命啊,救国啊,早就飞到不知哪里去了。陈克脑海里面只剩了一个念头。这一大批布晾干需要一天的时间,包括自己在内的同事们还需要休息一天。
也不知道睡着了还没有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克听到门外却有人喊道,“里面有人在么?”用的是上海本地话。
院子里面没人吭声,外面的人又喊了一次,接着咚咚的敲起门来。睡梦里面这种骚扰最让人恼火,陈克坐起身来,只见华雄茂睡的迷迷糊糊的,睡眼惺忪的抬头正在看。陈克对面的周元晓也已经坐起来,听了这声音,他脸色阴沉起来。游缑倒也听到了声音,她跟一只猫一样轻轻转动脑袋,脸迈进枕头里面,上臂堵住了耳朵,继续睡觉。
陈克拽起了华雄茂,三个男子一起去门口,陈克用手揉揉脸,清醒了一下精神,这才打开大门。
门外是一高一矮两个人,矮个一看就是上海本人地,40多岁,个头不高,身材干瘦。陈克、华雄茂、周元晓三人的目光从矮个身上移开,然后同时向上移动。那高个看上去不到30岁,他站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脑袋几乎顶住了门梁。除了铁塔一样的身高,这位他还特别壮实,宽宽的肩膀几乎把院门堵住了。陈克仰望着这位,暗自估摸,那身高得有一米九五,体重最少得有190。这位男子有着壮硕者特有的那种圆胖脸。这张圆胖脸上带着一幅似笑非笑的神态,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还颇威风。
“哪位是老板?”矮个问道。
听到声音,众人把目光移回到矮个身上,陈克突然冒出一种莫名的联想,如果这位矮个脖子上拴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牵在高个的手里,那就是一副标准的壮硕棕熊牵着一只猴子的模样。
陈克与周元晓同时踏上一步,“我就是老板。”陈克抢先说道。
“这位老板,我想和你谈谈生意。”矮个说道。
“我们这里没什么生意可谈。两位请回吧。”陈克断然拒绝了对方。对付流氓绝对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一旦你请他们进了门,肯定会纠缠不清。想到这里,陈克又上前一步堵住了门口,“真的没啥生意可以和你们谈的。”
矮个的看到陈克直接堵住了门,登时着急了,他用当地话叫嚷了几句,只是语速快,地方口音又特别重,陈克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听不明白你说啥,赶紧回去吧。”陈克说道。
“我说啥你肯定能听明白了。”高个突然用河北口音说道。
陈克愣了愣,他方才用的是普通话,再说听不懂高个的河北话的确不合适。陈克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这位兄台有何见教。”
“我只是想和兄台一起发财。看兄台这染布行生意兴隆,现在世道这么乱,兄台就没有想找几个人帮着守护一下。万一闹出什么火灾,或者有坏人来捣乱。有人帮忙肯定要好一些不是?”那高个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方才看着的流气,嘴里说着威胁的话,神态上却看着很诚恳。光听那的语气,简直是好友的真情关怀了。
这还遇见收保护费的了。陈克无奈的想。斗争是绝对是不能退让的,陈克答道:“我们自己也能对付,就不劳烦两位了。”
没等那两人说话,陈克身后的华雄茂突然说了几句切口,对面的两人登时愣住了。华雄茂走到那两人面前,用黑话和两人交流了一阵。那两人向华雄茂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是天地会的。”华雄茂说道。
“他们要什么?”陈克比较关心这个。
“那边请咱们明天一起喝次茶。我觉得给一份礼金就能过去。”华雄茂脸上睡意全消,他说道,“也不用给别的,就这布给他们一匹,再给几两银子就能安抚住。但是这染布的事情,咱们得抓紧干了。”

第七章
陈克面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勒索,说实在的,他还真有些惴惴不安。瞅了瞅华雄茂,只见华雄茂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看似是经验丰富,成竹在胸。也不知道这厮是经常勒索别人,还是经常被别人勒索。
见陈克看自己的眼光颇为奇怪,华雄茂笑道:“文青在海外这么久,不了解国内的情况。”他向陈克介绍了一下道上大概的情况,这年头无论谁作买卖,都得认识点人。道上的兄弟好歹收钱,也给办点事。没有道上的兄弟照应,就会成为穷凶极恶的歹徒们下手的目标。
看陈克还是将信将疑的神色,华雄茂向陈克保证,经过方才切口的对话,能确定这两个人是天地会的正式帮众,天地会属于“信誉有保障单位”,收取的费用很合理。
华雄茂都这么说了,陈克自然得对“专家”有所尊敬。他点头称是,然后转身对周元晓说道:“周兄不用担心,这笔礼金的钱我来出。染布该怎么干还怎么干。着急了反而染不好。”
听了这话,周元晓和平常一样不吭声,只是点点头,三人回到桌边,周元晓和华雄茂往桌上一趴就继续睡着。陈克被这件事情一刺激,睡意全消。看着其他三人伏案大睡,陈克实在羡慕三位心胸大。既然睡不着,陈克也不想浪费时间。他起身开始轻手轻脚的继续工作。清理炉子,处理废水,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周元晓家的染布坊修的时候就颇有讲究,原子里面居然有条暗沟直通外面的水沟。掀开木盖,轻手轻脚的往里面倒着废水,陈克忍不住想,天地会的这两位,搁自己的时代,早就被抓起来关进监狱,甚至被枪毙了吧。
郑州作为铁路枢纽,一度很乱。80年代严打前,各地“贼王”们还在郑州搞过“全国会议”。80年代严打的专政铁拳之下,偷块手表就能枪毙,更别说那些自命不凡的江洋大盗,各路“江湖豪杰”灰飞烟灭。社会环境切切实实的为之一爽。
陈克从小就没有被勒索过,他亲眼见过的勒索,顶多学校里面极少数的事情。即便如此,那也绝非光明正大的事情。如果勒索别人的学生被学校发现,那就是严惩不贷。
后来在90年代末到21世纪头两年,犯罪情况死灰复燃,不过还在人民能忍受的程度内。到了2003年之后,随着几桩抢劫大案的发生,犯罪份子,无论是有组织还是没有组织的,再次遭到了专政铁拳的严厉打击。而且这次打击自从开始,就没有放松过。
特别针从事勒索的“有组织黑社会”,进行过几次定点清除,枪毙了几十号,抓了几百号。被抓的“有组织黑社会”,即使没有被枪毙的家伙,最低也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这样的严厉打击,让勒索再次绝迹。郑州幸存的各路“江湖豪杰”,要么从此金盆洗手,要么就“背井离乡去外地发展”。
陈克从不是什么主张犯人权力的“人道主义者”,他挺支持打击犯罪。在被勒索的今天,他格外怀念起“专政铁拳”来。可这“铁拳”在1905年是不存在的,唯一再次见到的办法就是陈克亲自去通过革命去建设这股力量。
一边收拾,一边胡思乱想。看着满院子悬挂的布匹,陈克觉得怎么都不放心。万一晚上真的有人来捣乱的话……,本来想让大家回去休息,看来是不行了。从今天开始,得有人轮流守夜。
到了快晚饭的时候,大家才睡醒。游缑起身告辞,等她离开之后。陈克宣布了轮流守业的计划。周元晓还是沉默的点头。华雄茂见陈克还是不放心,就建议陈克和徐锡麟谈谈,看看能不能动用光复会在上海当地的势力。
陈克认为暂时没有必要。动用关系是要给钱的,如果动用关系花的钱比那两个人要的还多,再加上欠了这个人情,就是赔钱的买卖了。“先去谈了再说。”陈克说道。
第二天中午,在染布坊附近的饭馆里面,两边的人正式开始谈判。大家互相通报了姓名,那高个叫作武星辰,是天地会的一位舵主。
“陈兄,我倒不是想收点礼金,那没几个钱。怎么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陈兄这染布买卖不错,想和陈兄一起合作。”
“若是要赊货,那就不用再谈。”陈克一句话就顶了回去,“若是出现钱买布,我们就可以谈。”
武星辰没想到陈克的态度这么坚定,他尝试着说服陈克,“现在哪家不赊货,陈兄难道还信不过天地会不成?”
“我的布便宜,自然不能赊货。”陈克答道。
“能多便宜?”武星辰问。
“给你的话,一匹布一两七钱银子。”陈克说道。
没等武星辰说话,他旁边的的跟班已经脸上有了喜色,他用上海土话嘀嘀咕咕的对武星辰说了几句。武星辰脸上隐隐显出怒气,片刻之后又强压了下去。
陈克对此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起了著名的黑帮电影《教父》,那里面老教父的长子在谈判的时候说了和教父的不同观点。这暴露了家族内部的不和。于是谈判对手立刻就组织了对教父的暗杀行动。干掉了老教父,谈判对手就可以和有相同观点的家族成员谈判。这个武星辰的跟班是上海当地人,武星辰还没有发话,那人就自作主张的劝说武星辰。看来他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帮会上下级的关系。看来得赌一赌这点了。
想到这里,陈克突然问道:“武兄原来哪个堂口的。是北方堂口吧。”
听了这话,武星辰脸色猛地一变。陈克心中舒了口气,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武星辰这个堂主在上海天地会里面的地位很微妙。
接下来的谈判就很无趣了,那个跟随而来的帮会成员倒是跃跃欲试,自作主张的和陈克他们谈起了生意。到了这一步,华雄茂也看出了端倪,他和这个上海人语言相通。于是以华雄茂为主,和陈克一唱一和。两人叫上了酒菜,几杯黄汤下肚,那厮的嘴就更不把门了。这人叫何益发,辈分上比武星辰低了一辈。却是本地帮众。喝到高兴处,何益发不留神透露出武星辰居然是北京分舵的舵主,现在暂时在上海而已。
看来何益发对于自己屈居武星辰这外乡人之下已经不满很久了。而且帮会收入这块和你跟了谁很有关系。武星辰作为一个外乡人,想来在上海也是颇为碰壁的。
武星辰一开始脸上还有怒气,当何益发开始胡说八道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这次失败了。这人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放开吃喝。当何益发得意忘形的时候,武星辰还非常含蓄的“捧”何益发两句。何益发觉得更有面子,最几乎咧到耳根子上。陈克与华雄茂听了武星辰别有用心的话,什么“精神矍铄”、“志在千里”,都是心中暗笑,两人却也不说破。反而跟风吹捧两句。陈克向武星辰敬酒的时候,武星辰也是酒到杯干,看起来颇为豪爽。
能屈能伸,事情不成就果断的承认结果,而不是和何益发当场闹起来。在这点上陈克对武星辰相当有好感。反而起了要结交的念头。
正好何益发出去小便,陈克正色对武星辰说道:“武兄,看来你也是经历过大事的人。明天中午武兄可否单独来我这里,兄弟我也是北方人,在上海难得听到北方话。我想做东,请武兄喝杯酒。万望武兄赏脸。”
武星辰笑了笑,“陈兄好手段啊。这拉住了那位之后,还想再安抚我。这酒,我怕是没脸叨扰了。”
陈克笑了笑,“我拉住那位是因为生意。我请武兄喝酒是我对武兄的气度很钦佩。处变不惊,能屈能伸。这份气魄兄弟我看在眼里呢。能和武兄这等豪杰结交的话,在我看来,比那点子钱还欣喜。武兄,我明天一整天都不会吃饭,就等武兄前来,与武兄一起饮酒。”
武星辰只是笑笑,却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何益发回来了,酒桌上又热闹起来。
送走了武星辰两人,陈克对华雄茂说道,“正岚,你能否找人打听一下这武星辰的来历。我看此人不简单。”
“那来历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华雄茂有点奇怪的问。
“决不能小看了这人。若不弄清他的来历,我感觉很不安心。正岚,请务必今天晚上给我一个准信,能打听到,还是打听不到。若是你的朋友打听不到。我就找徐先生,让他找陶成章帮忙打听。”陈克正色说道。
华雄茂看着陈克严肃的神色,点点头。“我现在就去办,晚上我来作坊找你。”
回到作坊,陈克强装镇定地坐了一会儿,却怎么都觉得不够安心。面对武星辰的时候,陈克看似挥洒自如。但是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对武星辰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武星辰如陈克料想的一样,也算是个人物,而且现在事情不顺,那么他就会坦然接受这次失败的事实。如果陈克看错了,接下来要面临的就是武星辰的报复了。
有备无患啊。陈克下了决心。他问旁边的周元晓,“周兄,咱们这里有什么容易进来的漏洞么?”
周元晓看了陈克一眼,“这是老作坊,那些漏洞基本都考虑过。要是有人从外面闯进来,只有走正门。想爬墙的话,咱们这墙也够高,一般人轻易爬不进来。”
陈克本想问如果有人闯进来放火的话会如何,想了想又觉得这说法过于骇人。“那就好。”陈克说道。
游缑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克和周元晓的对话,凑上来问道:“有人在找咱们的麻烦么?”
陈克不想把游缑轻易拉进麻烦里面。他敷衍了几句。但游缑却不依不饶,见陈克不肯说,她拉着周元晓用江浙话嘀嘀咕咕的逼问起来。周元晓也不肯说什么。游缑见大家如此,干脆宣布:“我也留在这里好了。”
“你家里人会让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不回家?”陈克对此颇为惊讶。
“他们管不了我。”提到家里人,游缑脸色登时变得冷漠许多。
“这事你问周兄,周兄若是同意,我也没啥可说。”陈克撂下来话,就出门看周围环境。
周元晓的作坊在一条胡同的进口处,有近400平方米。上海特有的老式里弄,院墙很高,陈克找了块砖头用力往上扔,才把砖头抛的超过院墙的高度。陈克自己考虑,以院内的布匹密度,若是自己捣乱,就直接从院墙外头往里面扔火把。或者干脆扔“鸡尾酒”燃烧瓶。转念一想,大家是来求财可不是来生死相搏。这么做对武星辰有何好处?就算是暂时失败,也不至于这样闹到彻底撕破脸的程度。
想到这里,陈克又瞅了瞅那高耸的院墙,正常人哪怕是用了绳子来攀爬也非常困难。看来守好门口,定时巡夜就够了。
不过陈克还是不放心,他回去告知周元晓,自己出去一趟,就往住的地方去了。一进门,陈克就看到徐锡麟和秋瑾正在院里面和华雄茂说话,瞅见陈克进来,徐锡麟笑呵呵的叫住了陈克,“文清,明天我想引荐你见见蔡元培蔡先生。”
陈克想起了明天和武星辰的约定,如果去见了蔡元培,这约定肯定就泡汤了。到底是蔡元培重要,还是武星辰重要。这个判断还真不好下。思索片刻,陈克谦然说道:“伯荪兄,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明天见面。求见蔡先生的事情,能不能往后几天。”
徐锡麟听了之后颇为诧异,再瞅瞅陈克为难的神色,徐锡麟大起疑心。陈克求见徐锡麟的时候,专门拜托徐锡麟,要他引荐去见蔡元培。现在却又要延后,难道是遇到亲朋故旧不成?想到这里,徐锡麟强化了语气,“文青,机会难得,你还是三思。”
“伯荪兄请稍候。”陈克说完,转身询问旁边的华雄茂,“正岚,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华雄茂说道:“已经有了消息,正准备晚上告诉文青。”没等他说话,陈克已经打断了华雄茂的话,“正岚,可知道武星辰的住所么?”
“这个到不知道,不过应该可以找到。”华雄茂答道。
陈克转回头说道:“伯荪兄,我今天遇到一个叫武星辰的人,约他明天前来见面。我现在就和正岚一起去找他,告诉他明天我有事。明天早上我会一早赶回来,和伯荪兄一起去拜见蔡先生。”说完这话,陈克看着徐锡麟诧异的神色,觉得自己还得说些什么,连忙补充道“伯荪兄,方才我考虑不周。伯荪兄费心引荐,小弟我却不识好歹,万望伯荪兄谅解。我在这里给伯荪兄赔不是了。”一边说,陈克一边深深一揖。
低了半天头,陈克才听到徐锡麟叹了口气,“不必这样,文青。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你不想失信于人,我是很赞赏的。但是有些时候,你还是得考虑清楚才行。”
陈克低着头答道:“我一定牢记在心。”
又过了一阵,徐锡麟才说道:“文青也不必多礼。明天早上早点回来。还有……”听了前半段,陈克正准备直起腰来,听了后面两个字,他又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却觉得有人把自己扶起来,一看却是徐锡麟。徐锡麟笑着说道:“还有,明天让雄茂一起去。你们都早点回来。”
“姨父,我知道了。”华雄茂答道。
事情谈完,徐锡麟和秋瑾回了自己房间。陈克去自己房间拿了两个手电筒,装上电池。华雄茂看着陈克试用手电,惊喜地低声说道:“文青的宝贝还真多。”
陈克对他摆摆手,两人一同出了门,寻找武星辰去了。
两人先去了华雄茂的朋友那里问了武星辰的住处,然后按照那人给的地址穿街走巷,终于找到了武星辰住的院子。
“武兄,冒昧前来打搅,实在是抱歉。”陈克认真地说道。
辰对陈克的突然出现,武星辰很是惊讶,他高壮的身体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的两位不速之客,魁梧的身体几乎把整个门都给堵住了。明显不想让两人进门。
陈克自然没有要进屋子的打算,“武兄,我请你明天到我那里喝酒。可是突然遇到事情,明天是没法等你了。后天我一定在作坊恭候武兄大驾。兄弟我说了大话,万望武兄见谅。”
武星辰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克,想看出陈克到底什么意思。瞅了一阵,却看不出陈克有任何恶意或者别有用心的模样。但武星辰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了一句,“陈兄登门拜访,就为了这点事?”
“我是真心想和武兄结交,所以事情有了变化,这才登门拜访。万望武兄见谅。”陈克说道。看武星辰不置可否,陈克说道,“武兄,我今天还有事,后天我在作坊那里等候武兄。我先告辞了。”
武星辰看着陈克和华雄茂的背影,一面觉得惊讶,一面觉得讨厌。他本来也没有准备明天去见陈克,但是这陈克装模作样的登门拜访,让武星辰很不满意。而且陈克上门来到底是表示对自己的尊敬,还是在威胁自己?武星辰对此也摸不准,干脆后天就亲自去看看陈克葫芦里面在卖什么药。武星辰想。
陈克和华雄茂在外面吃了晚饭,又买了点夜宵,此时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不多,倒是有几家的门口挂出了红灯笼。远远就能看到,不时有人在里面进进出出。
“陈兄,把手电拿出来,咱们试试看。”华雄茂兴高采烈的说道。
“电池不多,省点用。”陈克嘱咐道。他掏出一支手电筒递给华雄茂。这是常见的两节五号电池手电筒,华雄茂推动开关,面前黑暗的地面上突然就被照出了一个明亮的圆形。华雄茂这里照照,那里照照,像孩子一样开心。周围的路人很明显被两人给唬住了。陈克听说过一句顺口溜,“穷玩镏子富玩表,常玩手电不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时代开始出现的。
反正华雄茂是玩的很开心。看华雄茂的样子,陈克想起自己小时候玩手电筒的情景。同然间也是童心大起。“正岚,你先把手电筒给我。”陈克说道。
拿到手电,陈克关了开关。然后把手电放在自己下巴下方,“正岚,你往我这里看。”黑暗中,陈克大概确定华雄茂已经看过来,就把电筒突然打开。“喔!”华雄茂叫了一声。而不远处,也有些惊叫的声音。甚至还有小孩子的尖叫。
这是后世常见的一个小把戏,光线从下巴往上照,人脸看着都会狰狞可怕。“是不是很吓人。”陈克笑着问。
“你一说话,下巴乱动,就更吓人了。还是把手电给我吧。”华雄茂说道。如同陈克所料,华雄茂接过手电之后,按照陈克的模样来了一次。看着犹如鬼脸的华雄茂,陈克大笑,“你又吓不住我,而且你也看不到自己啥模样。找面镜子去。”
华雄茂突然关了手电筒,夜光手电筒的外壳现出淡淡的萤绿光。华雄茂左看右看,也摸不着头脑。“文青,为何要把手电筒弄成这样?”
“晚上黑黢黢的,你关了手电筒后,怎么找到?这样弄,就好找了。”
“原来如此。真的是颇费心思啊。”华雄茂赞道。他把手电抛向空中,萤绿色的细长手电在空中旋转着,化成一个光轮。周围又是一片惊讶的声音。
两人就跟小孩子一样,一路用手电照明。说说笑笑回到了作坊。周元晓开门之后,华雄茂也不管里面点着油灯,用手电直接照进去。倒是把周元晓吓了一跳。却听见游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弄个手电就了不起了?显摆什么。”话音刚落,游缑已经冲到门口,从华雄茂手里拽过手电,开始在院子里面到处照起来。
“游小姐,我给你看个小把戏。”华雄茂说道。陈克无奈的叹口气,这华雄茂肯定要把那个来一次。正在转身关门,陈克听到游缑一声尖叫,华雄茂则怪声怪气的颤声说道:“我——是——鬼!”等陈克转过身,游缑已经开始对华雄茂拳打脚踢起来。
夜色渐深,四人也不点油灯,围坐在桌边。桌子中央放着绿莹莹的手电筒。“陈兄,”游缑趴在桌子上,鼻子埋在臂弯里,闷声闷气的说道,“什么时候咱们也能造这样的手电筒呢?”
“起码得二十年。”陈克回答。
“得那么久啊?”游缑问,“那时候,我都是老太婆了。”
“这还得是咱们现在就开始努力。现在不努力,就得80年。”陈克说完喝了口茶。
“这天下颓废至此,我本以为在海外学了化学,回国之后就能干些事情。结果什么都干不了。”游缑的语气变得悠悠的,“我是如此,周兄也是如此,还有我认识的好多人都是如此。在这里拼命染布,每天虽然累得要死,但是很开心。啥时候我能站在德国那种大型化工厂前面说,这就是我的心血。那就好了。”
“革命吧。”陈克突然忍不住说道。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并没有什么过于惊讶的表现,“怎么革命啊。”游缑还是悠悠的问。
“革命就是干活,按照革命设计出的新世界的样子,去建立一个新世界。”陈克回答了这个问题。
游缑干笑了一声,“说的跟你见过那个新世界一样。我也见过德国的样子,回来之后就想按照我见过的样子去搞。结果是一败涂地。革命了就能做成么?”
听了游缑的话,陈克也觉得很无奈。
“革命不就是打倒朝廷,然后咱们自己干。我知道的革命只有这么多。”游缑再次把鼻子埋进手臂,闷声闷气的说道,“但是很奇怪啊。我总是不甘心,为啥在国外就能做得好好的事情,到了国内寸步难行。好好的东西到了国内,就变得一塌糊涂。”
陈克觉得自己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而且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对这合作快半个月的同事们谈及革命。想来想去,陈克说道:“我去巡夜。记住咱们敲门的暗号了么?”
游缑用手指在桌上敲出三长两短的声音。过了片刻,又敲了一次。
“好,就是如此。”说完,陈克站起身,开门出去。大门在他身后关上,门后传来插上门闩的声音。
夜已经深了,外面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陈克围着作坊绕了一圈,就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面。这十几天的日子好像是很漫长,又像是一眨眼的事情。结识了徐锡麟和秋瑾,结识了华雄茂和游缑。还见过那么多人。陈克在这黑暗的角落,却感觉犹如一场梦,或许自己就这么靠着墙头睡过去,醒来之后,自己会在21世纪的床上。一切都是梦幻而已。
一开始回到这个时代,陈克感到很不可思议,其实又很亢奋。那时候思前想后,觉得只有去轰轰烈烈的革命,这才是自己唯一的道路。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别说革命了。自顾尚且不暇,一面要活下去,要为未来的革命做准备。时时刻刻都要努力,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休息。在21世纪,睡觉仅仅是因为困了,醒来之后,一个繁华热闹的世界就在眼前展开。现在呢,醒来面对的就是这死气沉沉的中国。陈克真的希望自己能够这样睡下去,一气睡上100年。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
想着想着,陈克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他靠在角落里面几乎睡着了。直到被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给惊醒。在陈克对面,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正在墙上弄着什么。声音就是从他的手中发出的。
“谁啊。”陈克问道。那人没想到身后突然传出声音,浑身一哆嗦呆在当场。陈克几步走上去,手电的光柱直接照在那人的脸上。光圈里面照出来的是一头短发,所谓灯下不看色。陈克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脸,至于实际颜色是啥样,陈克也不确定。那人突然被手电照到,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挡住光线。
陈克又问了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也不说话,突然转身就跑。腋下夹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下来。那人迟疑了一下,想捡回落在地上的东西。就在此时,陈克又喊了一声。“站住。”边喊边逼近了那家伙。
手电光看来晃住了那家伙的眼睛,他也顾不得再管地上的东西,竟然不分方向往胡同里面跑。这是一个死胡同。看来今天要瓮中捉鳖。陈克刚想到这里。突然传出作坊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什么东西破空的声音,又是什么被击中的声音。再后来,那个逃跑的家伙已经倒在地上了。作坊门口亮起了手电的光亮,被光亮隐约映出的是游缑的脸。
看到那人被擒,陈克去看那家伙到底掉了什么。在地上散落了一堆纸,仔细看去,除了传单,还是传单。

第八章
“我叫齐会深。哎呀。”油灯的灯光下,青年瓷牙咧嘴的说道。陈克在油灯下看着这位青年,他大概有二十二三岁的模样,相貌没什么很特别的,留了个中分头,是个学生的模样。此时,齐会深解开了上衣,露出纤细的身材,从他白皙光滑的皮肤来看,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华雄茂练武出身,也知道些跌打损伤的简单治疗方法。此时他正在齐会深身上摸来揉去。方才游缑一棍子打在齐会深肋下,华雄茂和陈克把倒地不起的齐会深抬回作坊,看齐会深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华雄茂自告奋勇的检查是否有致命伤。
游缑突然推亮手电,光柱直接照在齐会深脸上,齐会深下意识的抬起手臂,这下牵动了受伤的地方,他唉呀叫了一声。游缑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那你跑什么。”她凶巴巴的问道,“在院里面就听见让你别跑的声音。你还跑,不把你当歹人,把谁当歹人。”
“哎呀!”齐会深又叫了一声。华雄茂终于放开齐会深,“运气不错,肋骨没断。一会儿就歇过来了。”说完,他拿起桌面上的一张传单看了看,只看了几行字,华雄茂就笑道:“文青,这人和你一样,居然也是革命党。”
“唉?陈兄是革命党?”游缑惊奇地问道。
“这年头,自称革命党的多如牛毛,我也是自称而已。不过齐先生,你在这种地方贴传单,有人看么?”陈克好奇地问。
齐会深气鼓鼓的把上衣穿上,“当然有人看,不仅有人看,还有人打呢。”
听了这哀怨的话,陈克与华雄茂呲牙一乐,游缑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倒是周元晓还是毫无表情。
陈克方才把齐会深搬回作坊之后,又专门把所有的传单都给捡了回来。此时他拿起一张瞅了瞅。这是手写的传单。内容倒是抨击帝国主义列强,抨击满清政府的内容。陈克拍掉纸上粘的土,又拿起了其他几张。虽然是手写,内容一模一样,字体也一模一样。倒像是印刷出来的。可见传单的主人颇费了心思和精力。
陈克把传单整理好,弄脏的几张也尽力给弄干净。整整齐齐的传单叠成一摞,放在桌上面。“齐先生,这是场误会。我这里给你道歉了。”说完之后,陈克又故意跟了一句,“齐先生写这些传单,真的是花了大心思。可敬,可叹。”
从刚才被打倒之后,齐会深就觉得坏了。这一带都是些普通的上海本地住户,他以前从来没有在这里贴过革命传单,没想到刚进了巷子,就突然蹦出来几个拿手电的家伙,这可真把齐会深吓住了。能用这样方便的照明工具,肯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齐会深以前贴革命海报,召集革命同志,被巡捕房抓过几次,这次在巡捕房从来不出现的地方被捕。看了此事不会善了。
没想到被人抬进了院子之后,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染布作坊。院子里面的四个人都穿着样式古怪的深蓝色对襟布袍。仔细看的话,这种宽大的布袍居然是直接罩在外衣外面的。把他打倒的那个女生完全把自己当了歹人。
接着,过来的几个人倒是对自己尽心救治了。而且从他们的话里面得知,那个高个的北方青年居然也是个革命党。这样突然的变化,让齐会深觉得一时没了主意。不过看着几个人虽然身强力壮,对自己却没有恶意,这心倒是放下了。
等那北方青年把自己费了好大力气写好的传单仔细整理好,又听他主动道歉,齐会深的怨气倒也消了一半。没想到那北方青年最后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怪话,这可勾起了齐会深的好奇心。
“听方才那位兄台说,你应该是是文青先生吧,请问文青先生,你方才最后几句话什么意思?”
“齐先生,这一带住得都是普通的百姓,你在这里贴这传单,准备让谁看呢?”
“自然是让百姓们看。”
“这一带的百姓有几个认字的?我不是说齐先生你这传单有问题,能看懂你这传单的人难道还把你这东西到处宣扬不成。这边住的人都是些普通百姓,宣传了你这传单,是多挣一文钱,还是多吃一口饭。”
听了这话,齐会深没有像陈克想象的那样怒不可遏,相反,齐会深只是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叹了口气,“文青先生说的是。”
正说话间,周元晓、游缑、华雄茂已经起身去继续工作,大家没有招呼陈克参加。陈克知道这是同事们体贴,大家不想打搅陈克和别人谈革命。这是多好的同事啊。陈克心下盘算,如果现在就招揽齐会深,大家在颇为尴尬的情况下结识,根本不可能深谈什么事情。反而让现在的同事们不高兴。衡量至此,陈克说道:“齐先生你先在这里歇歇,身体缓过来之后就先回家去吧。在这贴传单事倍功半,倒是在那些经常贴海报的地方贴这些东西更好些。”
说完,陈克站起身来就到院子里面开始干活。齐会深见四个人这么晚还在工作,觉得颇为好奇。难道他们也是在印刷什么东西不成,但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面的味道却明显不是印刷油墨的气味。站到门口,只见四个人在马灯和手电的照明下围着几口锅忙忙碌碌,的确像是染布的样子,齐会深觉得很是奇怪,这些人这么大半夜不睡,就算是有新式的照明工具,也没必要这么浪费。白天工作不好么?
却见那两个高壮的青年扯动不同的绳子,把一匹匹布放进水缸,那个打了自己的女孩子,拎着手电在蒸笼和大缸间穿梭不停,不时把温度计放进蒸笼和大缸里面测量温度。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位在几个大缸和水槽间做着齐会深看不懂的工作。忙忙碌碌的四个人之间话不多,配合的却非常熟练。这应该是家染布作坊,看上去却有种和其他工厂不同的地方。
齐会深肋下被打中的地方疼痛逐渐缓解,看着忙碌的四人,齐会深本想告辞,却有些不想离开。这辛苦工作的场面有种莫名的吸引力,齐会深很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在吸引自己。上海作为中国的大都市,工人众多。齐会深见过很多劳动场面,和眼前所见到的这几个人相比,总有些奇妙的不同。
又看了一阵,齐会深终于发觉这四个人与众不同之处。和那些辛苦劳动的人相比,这四个人有同样的疲惫,却没有丝毫的怠惰。齐会深见到的劳动者,给他的留下的印象是苦撑苦捱,劳动者们用尽力气只是为了坚持到工作结束,沉重的劳动将这些劳动者折磨得麻木了。而这种麻木某种意义上又在保护那些劳动者,让他们甚至感受不到辛苦。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劳动者,看上去死气沉沉,配合了沉重的劳动场面,给人一种沉闷与压抑。
尽管齐会深在旁边观看,但这四个人对齐会深视而不睹。他们眼中只有手头的工作,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能够精确的完成自己的工作。这四个人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动作充满了生气,他们竭尽力气的目的是为了完成工作,把工作做到最好。这种主动性让他们和齐会深见过的劳动者有了根本的不同。注意到这点之后,这四人的工作态度让齐会深突然生出一种肃然起敬的心情。原来劳动竟然能这样令人佩服。齐会深居然看呆了。
在齐会深观察陈克他们工作的时候,徐锡麟和秋瑾正在讨论陈克。这两位革命前辈看不到陈克是如何辛苦的工作。除了秋瑾曾经去过作坊一次,两人对陈克的近况可以说完全不了解。
“旋卿,你说我们明天要带文青去见蔡先生么?”徐锡麟询问坐在对面的秋瑾,他白天的时候向陈克说了此事,直到现在陈克和华雄茂都没有回住处,徐锡麟感觉陈克对拜见蔡元培并没有什么兴趣。
秋瑾笑道:“伯荪,文青忙于赚钱也不是坏事。这总比那些只会到处借贷的人好。我看文青也是出身豪门,据那位游缑小姐所说,光是他抵押给我的这块表,就得值几千两银子。若是他手里还有钱,何必这么辛苦的工作。”
提起游缑,徐锡麟只是哼了一声。徐锡麟对游缑的印象并不好。这年头留学生们多数都会做些事业。但游缑是女子,这是代女子很少抛头露面。游缑身为女性留学生,一不做些事业,二不嫁人,倒是整天买醉度日,实在是极为另类的。据秋瑾所说,陈克和这位游缑倒是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本来徐锡麟对两人都有些不满,想到这两人居然拉帮结派,这不满更加膨胀起来。
“也不知道他们在做多大的事情,竟然这么整夜不回住处。连雄茂也跟着他们一起厮混,这成什么体统?”
身为江浙人,徐锡麟却并不擅长赚钱,对于做买卖这件事情,徐锡麟有种说不出的抵触。身为革命者,徐锡麟渴望的是那种能把自己整个燃烧起来的感觉。摧毁这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旧世界,徐锡麟坚信会,会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满清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冉冉升起。
或许是因为徐锡麟就是这样的人,他感到陈克并没有选择和自己一样的道路。在第一次见到陈克的时候,徐锡麟为陈克的见识叹服。一来他想帮陈克一把,更重要的是,蔡元培的确邀请徐锡麟近期到上海会晤。所以他带着陈克一起来了上海。而陈克并没有如徐锡麟想的那样一起参加革命运动,而是投身于赚钱的买卖。这让徐锡麟感到,或许以前自己对陈克的看法是错的。这种只顾及自己的想法,说得难听点,这种“有奶就是娘”的作风,让徐锡麟尤其不满。
看徐锡麟面色不快,秋瑾劝解道:“伯荪,我知道你怪文青和雄茂自作主张。不过文青仅仅靠了你介绍的几个人就能做起染布来。我觉得这是好事。就我看,文青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他若是赚到钱,绝对不会亏待你。你又不是那种能安心做这些事情的人,何必自寻烦恼呢?”
“哼,我当然要怪他们自作主张。我本来想着,文青能帮着我说服蔡先生。没想到他自己就知道做自己的事情。一开始他说有求于我,我以为文青只是客气,没想到文青还真的是个诚不我欺的老实人。到这会儿他们还不回来,明天他们能一早回来么?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徐锡麟是越说越气。
“哈哈!”听了徐锡麟埋怨的话,秋瑾忍不住笑出声来。“伯荪,没想到你对文青还颇为重视。你放心了,文青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估计他们这会儿是在作坊做事,你若是不放心,我去叫他们回来。”
既然秋瑾都这么说了,徐锡麟总得给秋瑾些面子,“不必了。我想明天他们肯定能回来。天也晚了,旋卿你赶紧休息吧。”又说了几句话,徐锡麟起身回自己住的屋子去了。
陈克并不知道为了自己,徐锡麟和秋瑾的谈话。就算是知道了,陈克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一个小时的忙碌完成了预计一小时完成的工作量,大家按照计划休息。周元晓和华雄茂两人躺在屋子里面的床铺上,很快就睡着了。今天晚上的体力劳动已经完成,按照计划,周元晓需要两点钟起床查看染布的情况,陈克需要值守到两点钟。
见到齐会深没有离开,陈克请齐会深在桌边坐了。低声说道:“齐先生,大家都在休息。咱们声音低些,不要打搅了大家。”
游缑还是拎了自己的枕头,趴在桌边休息。陈克以前也不是没有劝过游缑去床铺上躺会儿,甚至专门为游缑支了张新铺。游缑只是礼貌的表示感谢,却从来没有用过那张铺。她累的时候,总是在桌上趴了睡觉。陈克也不想问那么多,对游缑只能听之任之。
“文青先生,你好像对我的传单很不满意,能否赐教。”齐会深看大家睡的睡,趴的趴,都已经停当。这才直截了当的低声问道。
“齐先生,我看你传单上号召人民起来,思路挺好。但是人民为啥要起来和你去革命?反正看你的这些文稿,我是觉得,人民看不懂。”陈克边说边给齐会深倒了杯茶。
“你这是何意?是说我不革命么?”
“声音小点,大半夜的别喊。”陈克说道。
齐会深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人民要革命,是因为人民要通过革命得到更好的生活。革命就要推翻满清,打败列强的入侵。这是要死人的。你凭啥要百姓跟着你去舍生忘死?”
陈克声音很低,有些梦呓的感觉,和所说的内容完全不搭调。
“国家到了这等地步,不革命那才是真的要死。”。
“对啊。你说的没错,但是这话有啥用呢?人民信了你的话,是能多吃一个馒头?还是能多穿一件衣服?革命是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建立一个新的天下,不仅仅是生活好,每个人都不被欺负,能堂堂正正的做人。所以呢,我觉得你这种传单没用。”陈克说完之后,把茶杯往齐会深身边推了推,“先喝茶。”
出乎陈克意料之外,齐会深没有生气,他喝了口茶,这才问道:“陈兄对革命有何见教。”
“世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们是卖布的,那么肯定要知道谁会买我们的布。为什么要买我们的布。你要革命,肯定要知道人民需要革命么?就算是需要革命,每个人的需要也都不一样。对于你来说,为什么要革命?看你的传单,是为了打倒满清,赶走洋人。对于我来说,为什么要革命?为了建设一个强大的新中国。为了建设这个新中国,所以我们要打倒满清,赶走洋人。你不要让大家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完这些,陈克又觉得很不足,他突然引用了那句著名的话,“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齐会深听了之后连连点头,他看了看周围已经进入梦乡的几个人,压低声说道:“有道理。可那中国应该是什么样子?文青先生可否能给我讲述一下。”
两人就这么低声的交谈着,外面的夜色晴朗,繁星点点,街上越来越静寂,还真的是个谈话的好时候。
第二天一早,陈克与华雄茂就回到了住处。轻手轻脚的开门进了院子,陈克拉着华雄茂先去洗了澡。这几天一直在作坊里面干活,除了汗味之外,染料的味道也不是那么好闻的。蔡元培可不是一般人,陈克可没有这个胆量满身异味的去见这等大人物。为此,陈克专门拿出了洗发水和肥皂。
洗完了澡,正好是六点半。两人都换上干净衣服去见徐锡麟和秋瑾。无论怎么小心,洗澡的时候冲水的声音总是比较大,而且平常这时候徐锡麟和秋瑾已经起床了。
进屋后刚坐下,秋瑾就笑道:“你们俩香喷喷的,比女孩子还香。”
“姨妈,见蔡先生臭烘烘的可不行。”华雄茂对洗发水清爽的味道很满意。更不用说洗发效果了。
看陈克和华雄茂一早就回来,经过洗浴后也是容光焕发的模样,徐锡麟还算是满意。看大家都已经收拾停当,徐锡麟带了众人一起动身。
一行人最后停在某个院落前面。作为现代人,陈克拥有其中的一大特点,就是方向感不强。在上海的里弄小巷中穿行了好久,陈克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迷魂阵一样的路径,他怎么都记不住。众人在一处院子前停下,院门紧闭,带路的徐锡麟拍响了门环。很快门上的一个小孔打开了,有人在从里面窥视出来。陈克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按照自己看过的那些电影,对着小孔一枪打进去,然后破门而入的话,里面的人会是怎么一个表现呢?
院门打开了,门口的人居然是陶成章,这让陈克相当意外。一行人也没有寒暄,径直进了院子。陶成章关上了门,带着徐锡麟等四人一起进了客厅。
面对历史上的这些著名人物,陈克感觉并不激动,看到蔡元培的时候也是如此。徐锡麟和秋瑾都见过蔡元培,所以蔡元培的目光很快就落在陈克身上,在绍兴算是高个的陈克,在上海也是高个,加上北方人的方脸,在一群南方人里面很容易就被认出来。蔡元培问徐锡麟,“这位就是陈克陈先生吧?”
徐锡麟赶紧答道:“正是陈克。”说完,他看了陈克一眼。陈克连忙走上前去,下意识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周围的人都是一愣,蔡元培很快复会过来,他也伸出右手和陈克握了握。“听说陈克先生是从外国回来的?”蔡元培问道。
“嗯,今年才回来,还没多久。”
“果然是仪表堂堂。”蔡元培赞道。
“蔡公,别陈克先生,陈科先生的。陈克表字文青,这还是我帮他起的。您就叫他表字好了。”秋瑾笑道。
“文青?”蔡元培重复了一遍。这个表字里面带了个青字,蔡元培好像并不喜欢的感觉。
徐锡麟又向蔡元培介绍了华雄茂,华雄茂连忙以学生礼向蔡元培致意。陈克这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满清的礼数,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和人结交时候的礼节。与徐锡麟秋瑾相见,陈克简单的使用了拱手礼,和华雄茂根本没有啥礼数,先打了再说。认识游缑等人,也没啥礼数。想到此处,陈克觉得私下得向秋瑾请教一下礼节问题。
大家落座之后,徐锡麟说道:“蔡公,文青在海外也听说过您的大名,很是仰慕您。我觉得文青是个人才,这才敢引荐。”
陈克目不转睛的盯着蔡元培,这位未来的北大校长,这位名声卓绝的人物和历史书里面的照片相去不多。陈克一直有一种疑惑,为何民国时代的照片里面,那些成名的人物,都有种说不出的气派来。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蔡元培这等人物,自然是学习研究的好机会。
蔡元培今年38岁,和21世纪的人相比,显得老了很多。这也是一个常态,陈克所见过的这个时代的人物,都比他猜想的年纪“年轻”不少。21世纪的时候,由于营养好,生活不怎么艰苦,每个人都看上去更年轻些。
徐锡麟说话的时候,蔡元培脸上始终很平静,如果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可以说面部肌肉极度放松。这也是注意力足够集中的表现。看完了蔡元培的表现,陈克忍不住看了秋瑾一眼,秋瑾也是神色自若的坐在椅子上,环视周围的众人,神态竟然和蔡元培一模一样。陈克学着蔡元培的样子,尽量完全放松脸上的肌肉,全神贯注的盯着蔡元培。
蔡元培和蔼的看着陈克,“听伯荪说,文青你才华横溢,乃是经世之材。他还说文青你出身名门,却因为革命离家。我是很赞叹的。却不知文青有何可以教我?”
能在文人当中声名卓著的蔡元培绝对有真材实料,陈克可不敢在这等牛人面前胡说八道,他连忙说道:“蔡先生客气了。晚辈只是有一得之愚,想为国家做些事情。”
“文青不必过谦,你的文稿我看了。的确是大家风范。我只有事想问文青,文清说满清和洋务运动不得要领,这是为何?”
“造一个工厂,总得知道这工厂是做什么的。无论是满清还是洋务,只是为了建一个工厂,至于这工厂到底怎么用,等建完了他们也不知道。徒然花了大笔银子,养了一堆人。却毫无用处。满清如此,洋务运动也是如此。所以我说他们不得要领。”陈克一面说,一面看蔡元培的反应。蔡元培只是微微点点头。这位“未来”的北大校长,并不懂工业。“蔡公,不知道提起列强,蔡公第一想到的是什么?”
蔡元培听后,思忖片刻,答道:“坚船利炮。”
陈克听完,点头称是,“正是如此,满清搞得那些东西,只是为了造出坚船利炮。外国的坚船利炮则是整个工业体系的产物。舍本求末,这就是满清不得要领的地方。更何况,欧洲国家掌权的都是搞工业化生产的财阀,无论如何目的,他们都要推动国家工业化。中国不变制度,是绝对没有前途的。”
“可我看文青的文章,对外国的制度也不是如何赞同。”蔡元培接着问道。
陈克正色说道:“若是要走外国的道路,且不说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我只说一个具体的事情给蔡先生。一百多年前,瑞典和英国都在搞纺织业,瑞典人的纺织厂,童工死亡率超过30%,英国人的纺织厂,保证无论你是谁,工人进厂三年就被累死。最后瑞典人的纺织厂在成本上比不过英国,被英国给挤垮了。若是推翻了满清,蔡先生愿意让中国也这么走一遭不成?”

第九章
蔡元培是一位学者,而不是经济学家。屋内的其他人,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人,甚至连学者都谈不上。陈克谈起资本主义积累期的残酷,这些人乍一听没有感觉,等他们听明白了,个个神色都有些吃惊。
“英国300年前就开始在全世界抢掠,1840年终于对中国下手。那时候英国也就是两三千万人口。中国现在四万万人口,学了英国的样子肯定不行。世界就这么大,中国和英国那样学起来,要让中国把全世界其他国家的人都杀光不成?中国必须有一套全新的政治制度,这不是仅仅推翻了满清就叫做革命成功。推翻满清不是问题,推翻了满清,仅仅意味着更加艰苦的时代刚开始。”
陈克侃侃而谈,毫不在意自己不过是一个刚和大家见面的年轻人。陈克方才已经想开了,既然徐锡麟是把自己当作一名革命者推荐给蔡元培以及光复会的高级干部,那么自己不妨就向他们阐述一下自己的革命观念。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陈克已经有了自己初步的社会关系,华雄茂、游缑、周元晓,甚至那个刚见面不久的齐会深,这些人才是与陈克真正合作的同伴。他们才是陈克将来要依托的社会关系,
历史已经证明,这年头的革命党都没有成气候。辛亥革命之后,光复会没多久就销声匿迹。同盟会经过改组,也已经完全不同。那么费尽心力去迎合这些没有前途的政党有什么意义呢?
陈克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才,肯定做不到靠一张嘴就能说服刚和他认识的人。那么“听天命,尽人事”就行了。
把欧美各国崛起的历程简单的阐述了一遍,陈克很认真地指出,欧美的强大在乎于他们都实行了“工业化”,中国作为农业国,必须工业化。工业化是对现有中国农业体制的全面“革命”。凡是不适合工业国的体制,必须推翻。所以,满清一定要打倒。
看着陈克在那些颇有名望的光复会干部面前侃侃而谈,徐锡麟又看到了当时和自己大谈革命的那个陈克。徐锡麟一度认为陈克其实不是革命党,而是一个投机者。仅仅是为了能够搭上自己这条线,然后到上海找机会的一个家伙。现在再次看到陈克这样的表现,徐锡麟突然觉得面前的陈克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陈克从不谈怎么打倒满清,只是谈以后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中国。听着言之有理,却解决不了当前的主要问题。他正想发问,却听到陶成章先问道:“文青先生,却不知道你要如何打倒满清。”
与会的所有人听到这个问题,都眼睛一亮。这是他们最关心的地方。陈克停下自己的话,他曾经想过要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或者说,要不要和光复会的革命前辈说实话的问题。陈克一直举棋不定,看着周围的人紧盯着自己,陈克居然有些紧张。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母亲以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先死容易,后死难。”
那时候陈克还年轻,对自己很不自信,又非常想把每件事都做好。结果总是弄得一塌糊涂,陈克忘不了,那时候母亲脸上带着关爱与愠怒,她一字一句的说出了这句话。
“先死容易,后死难。你觉得那些叛徒们叛变之后日子好过么?他们每天都在惊恐里面活着。共产党得了天下,能饶过他们么?平常的时候,身段要软下来,不要自己不知道吃几碗干饭,啥都敢答应,啥都敢应承。但是,你选定了一件事,那就干到底,什么都不要去想,朝着成功干下去。先有你自己的阵地,你能控制,能把握的阵地。这就是你的根本。如果干到最后,天意要你死,你就坦然的去死。做人首先得正派,不要弄什么歪门邪道。做人也要聪明,不要自寻死路。做人也得有骨气,敢于面对结果。你选定的事情,就绝对不要当了逃兵,当了叛徒。”
那时候陈克觉得自己总是选错了项目,再后来,陈克不得不很痛苦的认识到,自己总是急功近利,选择了高风险,无法控制的道路。看似收益巨大的项目,同时意味着失败的几率大得吓人。
想到此处,陈克不得不承认,和光复会的紧密合作,就是高风险的项目。自己如果想加入光复会,那么必然会接受诸多“考验”。光复会激进的纲领,各地的起义,刺杀,此起彼伏。徐锡麟就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既然陈克一点都不赞同这种革命模式,干脆就和光复会直言自己的革命理念。这对自己好,对光复会也好。
确定了想法,陈克看着陶成章,非常认真地说道:“我的革命,就是要带领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起来推翻地方官府,建立我说所的新制度,这么一地一地的打下来,直到解放全中国。”
大家见陈克沉吟了一阵,居然说出了这番话,看陈克的目光中都是诧异,听陈克前面讲如何建设中国的工业化,倒像是“改良派”。没想到陈克不仅仅主张暴力革命派,而且还真的可以说“非常暴力”。
“文青先生,你为何要领导穷苦人。那些人懂什么革命?”一个陈克不认识的中年人问道。
“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要革命的人。现在的士绅们,多数支持立宪,觉得分了满清的权,他们能够执掌国家,就能把国家搞好。至少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如果现在满清真的立宪,遂了这些人的心思,他们就不会要革命了。就是激进的革命党,只要立了宪,割了辫子。只怕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也就认了。对于那些百姓,他们是不懂革命两字怎么写,他们甚至大部分不识字。但是中国现在这制度不改,他们生活注定艰辛无比。他们革命起来,是一定要把这天下彻底推翻重来不可。这天下百姓有四万万之多,现在掌权的人,还有他们的手下,至多不过五百万,四万万人都站起来要革命的时候,这五百万人能阻得了这大势么?”
陈克声音不大,一字一句的说得也不快。听了陈克的话,屋里面所有人脸色都变的凝重起来。陈克视线扫过众人,除了华雄茂忍不住微露喜色,其他人看上去都不是那么高兴。
屋内一时无声,蔡元培看冷了场,他和蔼的笑了笑,“文青觉得自己懂得如何建立你说的新制度么?”
“细节上欠缺甚多,纲领上基本都懂。”陈克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文青近期有何打算。”
“准备开所文化补习班。”
“哦,校舍和教师可有着落?”
“教师已经有了,校舍还没有。”
听了这话,蔡元培看了看众人,“文青,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机会,上海地方上准备办一所学校。本来想让我出面,据他们所说,这校舍倒是有着落了。文清既然说能办。不知道文清可否愿意出面接手?”蔡元培语气温和的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蔡先生认识这么多贤达,哪里轮得到我出面。蔡先生抬高看我了。”
“这学校啊,也不是光复会的学校。而且听伯荪说文青想加入光复会,文青先把这件事情干了,权当帮我个忙。”蔡元培说道。陈克看了看周围,大家都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端倪。就当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好了,陈克想。“我会写份章程让蔡先生过目。蔡先生若是给我这机会,我绝对能办好。”陈克认真地答道。
“那就好。”蔡元培微笑着说道,“我看文青也应该能办好。”
大家又说了几句话,秋瑾向陈克和华雄茂丢了个眼色。两人连忙起身告辞。蔡元培点头应允了。
出了门,陈克长出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闷之气全部吐出来。
“文青,你真的准备办学校不成?”华雄茂问。
“有何不可?”陈克反问道。
“你办过学校么?”华雄茂这人很有意思,总是能问到重点。
和华雄茂这等实干派在一起,让陈克感觉颇为轻松,他笑嘻嘻的说道:“华举人,在下还真的办过学。”这不是玩笑,陈克在21世纪和朋友办过补习班。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我担心的是没有校舍。至于办个学校,那不算啥。”
华雄茂对陈克说的话倒也有些信心,他想了想,突然笑道:“若是文青办了学校,我可要去当学生。能听文青讲课,应该也是乐事。”
“乐事?”陈克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正岚,你见过几个学生爱上学的?哪个不是被功课逼得痛不欲生。”
听了这话,华雄茂也笑了起来,“我虽然考的是武举,可也是上过私塾的。当年被先生天天打。被先生打不算,若是被爹妈知道先生打了,回家还是一顿痛打。当真痛不欲生。”
“蔡先生若是让我来办学校,我这就去办。走一步说一步,想那么多也没用。倒是咱们自己染布的事情绝不能放下。”陈克的话更像是对自己的劝说。
两人回到作坊,就已经快中午了。一进门,看到院子里面居然有三个人在工作。定睛一看,在游缑指挥下帮晾布的居然是昨天才认识的齐会深。只见齐会深也穿了件深蓝色的工作服,仰着脑袋拉动绳索,“你这么仰着头不累么?”游缑命令到,“先把绳子拉下来,这头有一个绳圈,把绳圈套在对应的钩子上。然后再去调整位置。”
地上放了十根和上方对应的四方木梁,木梁上钉了铁钩。为了防止刮住人,铁钩几乎是铁环切掉了一个小缺口的样子。这是华雄茂的建议。
齐会深按游缑所说的做了,抬起头看了看上头的布匹,挂得很不规整。游缑拉动了一边墙头的一根绳索,晾布匹的竹竿是通过这根绳索调整间距的,这根绳子一拉紧,竹竿之间的间距就变得一样了。对这样的设计,齐会深觉得很神奇,他抬头仔细查看的时候,就听见游缑喊了一声,“干完活再看,现在继续搭布。”被游缑这么一吼,齐会深立刻低下头准备往垂下来的竹竿上搭布。然后见到陈克和华雄茂站在门口惊讶的看着自己。
“文青,这位齐先生找你讨教问题,我觉得你不会收他学费,就让他用干活来替代学费。”游缑一边喊道,一边手脚麻利的往竹竿上搭布。
“齐先生,果真如此么?”陈克笑着问道。
“可不是游小姐逼着我干活。是我自己要求帮忙,上次看了文青先生和几位一起工作,我也想看看文青先生你干的活有多累。”
“那你继续,我马上过来一起干。”
院子里面工作的人从四人变成了五人,大家让齐会深干些最轻松的活计,仅仅多出了他一个人,工作效率就大大提高。
傍晚时分,等五十匹布挂满了院子的时候,五个人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肩头聚集在桌前。齐会深回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布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参与了这么多的工作。
“文青先生……”齐会深说道。
“什么先生不先生的,直接叫我文青就行。”
“文青兄,昨天你说了些革命的话题,特别说了革命要让人民革命,今天能细说一下么?”
“会深兄,以你的这个工作效率啊,我觉得呢你在我这里干活,一匹布给你15文钱,加上免费的讲课,可以么?”陈克抛出了自己的要求。
“……”齐会深没有想到陈克居然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想了想,齐会深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我像让他一起来干活听课,可以么?”
“可以,今天你就算是白干了。明天开始,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来上工。而且我今天还有事情,没办法给你讲课。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一边说,陈克站起身来。
齐会深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他也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告辞了。”等齐会深出了院门,华雄茂好奇地问:“文青,你怎么这样折腾这家伙。”
“革命是靠干,干点活就不肯的人,没资格参加我的革命。”陈克微笑着说道。白天见了蔡元培等人,陈克已经不想再对革命瞻前顾后了。当年的共产党一开始的那么几个人,不过是28年就解放了中国,自己既然愿意革命,和那些前辈们一样集结肯革命、肯干活的同志。艰苦奋斗就是了,“先死容易,后死难。”真的遇到为革命献身的那天,毫不遗憾的去死就好了。想那么多做甚?
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开门的是秋瑾的丫鬟林剑。进了院子,就见到徐锡麟和秋瑾的房间里面都亮着灯,徐锡麟的房间里面传出了争论的声音,屋里面的人听到大门响动,片刻后徐锡麟走出自己的屋子,“你们两个进来。”听声音,徐锡麟的语气颇为严厉。
一进屋,徐锡麟就对陈克说道:“文青,你今天对蔡先生都说了些什么。”
“我对革命的事情是直言相告的。”
“我不是说你前面的那些,蔡先生说要建所学校,你就敢接?”徐锡麟的声音听着严厉,但陈克感觉不到什么恶意。
“蔡先生吩咐了,我也觉得这件事情能办。我会在五天内给蔡先生一个章程出来。蔡先生觉得可以,我就办,若是觉得不可以,我也听从蔡先生的吩咐。难道我惹到了光复会的哪位先生不成?”
听了这话,徐锡麟欲言又止。惹到的人其实就是徐锡麟自己,徐锡麟已经和陶成章商量好,要在绍兴办学。陈克若是在上海办学,势必不能帮自己的忙。对此徐锡麟有些不满。
秋瑾知道徐锡麟的心思,她知道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干脆打起了圆场。“文青,蔡先生对你评价颇高呢。他说文青你这样的实干派,少见。而且蔡先生觉得你有锐气,有担当。对建学校这件事,我很看好你。”
陈克并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对他来说,现在只要能把当前的事情先做好就行了,“我会在七天内拿出个章程出来。”陈克说道。
听秋瑾和陈克这么说了,徐锡麟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接着说道:“我和旋卿要出去一阵,不知文清留在上海能习惯么?”
陈克奇怪的问道:“两位要去哪里。”
“旋卿会去趟日本。我要回趟绍兴。”
原来这次蔡元培找徐锡麟,一直谈的是孙中山邀请各地革命党去日本集会,商谈一下合作的事情。光复会当中的几个重要干部都会去。徐锡麟和秋瑾也是被邀请的对象。徐锡麟本来对日本就不是很满意,对于躲在日本的那群“海外革命家”更加不敢冒。干脆就推辞了这件事。
“伯荪兄能否等我几天。”
“文青有何事?”
“再过几天我就把手里面的布染完卖了。稍微能挣点,伯荪兄对我如此厚待,我也想送伯荪兄些小意思。”
徐锡麟想起昨天秋瑾和自己的谈话,秋瑾认为陈克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今天听陈克这么一说,徐锡麟对陈克的不满消散了不少。他客气了几句,却没有拒绝。
陈克不知道的是徐锡麟手中十分缺钱。历史上,光复会正计划创办一所学校,用办学名义,对浙江各地的会党骨干分子进行军事培训,为发动武装起义,推翻封建专制统治作准备。陶成章便与徐锡麟等人一起着手筹办大通学堂。创办学校首先面临办学经费的困难问题,蔡元培的弟弟蔡元康向徐锡麟建议,用抢劫钱庄的办法,来筹集办学经费。徐锡麟表示赞同,并立即行动起来,向光复会会员、绍兴富商许仲卿借银5000元,以绍兴府学堂学生进行体操演习为名,请绍兴知府熊起蟠批准,从上海购得后膛九响枪50支,子弹20000发。徐锡麟又嘱竺绍康回嵊县,挑选20多名身强力壮的会党青年来绍兴,每人发给20元费用,由徐锡麟亲自督率,在东湖进行训练,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实施抢劫计划。陶成章竭力反对这样做,认为不能因非正当途径的筹款而损害全局。因为一旦计划实施,必然引起社会上的巨大反响,从而不但暴露了自己,而且还会给光复会抹黑,最终得不偿失。
这也就是徐锡麟为何对陈克居然接下了在上海办学的事情颇为意外。但陈克主动提起了给徐锡麟提供一笔钱,徐锡麟自然不会拒绝。
秋瑾随即勉励了陈克几句。这会就散了。
第二天,齐会深果然带了自己的同伴前来。齐会深本来就是比较瘦弱的江南青年,这位名叫何足道的同学就是纤细的江南少年。何足道甚至留着辫子,很腼腆很有礼貌的样子。
好在工作服多,大家套上衣服就开始干活。齐会深与何足道都很卖力,游缑一直负责劳动强度小的工作,现在有了两个手下,游缑干的更是开心。
中午时分,武星辰出现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面密密麻麻悬挂的布匹,武星辰觉得相当的遗憾。上次见了陈克的时候,如果不是何益发在中间瞎折腾,只怕陈克已经会和自己签了协议,这么一大院子的布匹,好歹也能挣不少。何益发回去之后就开始寻找买家,但这家伙按照上海本地话,就是个“小鳖三”。不然的话,这么一把年纪也不可能只混到一个普通帮众的地位。他去找人,却没有人肯理他。说实在的,虽然当时挺生气,武星辰对陈克上次特意拜访也很有戒心,但武星辰并不讨厌陈克。所以他干脆寻了借口,打法何益发出去办事,这倒是让陈克没有遭到什么骚扰。
今天按照和陈克约定的时间到来,武星辰想看看陈克到底葫芦里面卖什么药。这样自己也好见机行事。

第十章
看到那把门完全堵死的高大身影,陈克笑容满面地站起身迎了上去,“武兄,你可是来了。”
“陈兄赏脸,我怎敢不来。”武星辰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陈克也不管武星辰嘲讽的语气,“吃饭,吃饭。大家一起去吃饭。”陈克笑着说道。
周元晓和游缑以照看作坊为理由,拒绝了出去吃饭的邀请。齐会深和何足道也婉言谢绝了吃饭的邀请。陈克和华雄茂陪着武星辰到了上次的饭店。武星辰和上次不同,这次他一声不吭,只是觉得什么饭菜好吃就点什么。身材高壮的武星辰有着和身材相称的饭量,只见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觉得什么饭菜好吃,武星辰还让再加一份。如果光看这做派,倒像是武星辰做东。
对于武星辰来说,这顿饭既然是陈克请客,就没有替陈克省钱的理由。陈克专门请自己吃饭,肯定有求于自己。若是表现得谨小慎微,只会让陈克看低了自己。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管陈克有多大能耐,他总不敢对天地会的堂主下手。而且,这样无礼的吃法花费颇大,陈克若是真的有求于自己,那么以后要价也可以多宰陈克一笔。吃顿饭都要花这么多,让武星辰出力办事,那肯定要的更多。
看着武星辰吃的杯盘狼藉,陈克的确觉得有些肉痛。到现在为止染布的买卖还算不错,武星辰这一顿就吃了陈克不少钱。陈克付得起这顿饭钱,想到这顿饭就花了这么多钱。武星辰以后的要价可不会低了。
想到这里,陈克就有些露了怯,旁边的华雄茂突然笑道:“武兄,放开吃。兄弟们手头虽紧,这顿饭还是小意思。”
这句话点醒了陈克,既然想和武星辰结交,礼数总得到位。自己请武星辰吃饭,还嫌人家吃得多。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只怕对自己要笑掉大牙吧。想到这里,陈克觉得挺羞愧的。自己刚决定坚定的执行自己的想法,就闹这么一个大笑话,陈克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武星辰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对陈克和华雄茂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暗笑陈克这家伙实在是太嫩,稍微一试就原形毕露。他也有些好奇,原先见到陈克的时候,陈克的表现的精明强干,和现在这个小气的家伙完全不同,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仅仅是陈克原先所做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真正背后指使的人是旁边的那位华雄茂?
回想到陈克那次挑拨何益发,实实在在的给了自己一顿羞辱。武星辰开始向华雄茂敬酒布菜,完全把陈克晾在一边。华雄茂很了解这些江湖作风,他和武星辰对饮了一杯,吃了口菜,这才笑着说道:“武兄,本来我的意思,你作为天地会的堂主,我们这些人按照礼数拜拜山就行了。只是文青对武兄很看重,文青说武兄是个人物,一定想要结交武兄。我们这里文青作主,他既然说了,我也只有听。呵呵。”
华雄茂这么直言不讳的表态,让武星辰心生感慨。华雄茂固然很不客气,所说的一切却足以证明华雄茂是个好兄弟。朋友做事出了纰漏,华雄茂立刻补上。再想想何益发干的那些破事。武星辰又是一股怒气上涌。他嘿嘿冷笑一声,“既然华兄弟都这么说了,陈先生这次请我到底有何见教?”
华雄茂给陈克打了圆场,陈克总算是找到了自己预先的轨道,他问道:“武兄,上次找我,除了想空手套白狼之外,还有别的想法么。”
“上次我都没有能套成,这次还有想法,这不是自讨无趣么。”武星辰冷笑着说道。
“我想和武兄在以后做一桩买卖,这桩买卖武兄绝对能做得。这上海滩上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武兄的耳目,我会向武兄买些消息。”说完,陈克补充道,“若是武兄还有别的可合作,我当然也愿意。”
“不找何益发么?”武星辰面带嘲笑的问道。
“何益发怎么能和武兄相比。他远远比不了。”
“我好歹也是堂主,陈兄想找我办事,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打法的。看陈兄请我吃顿饭就嫌肉痛。以后给陈兄办事,我只怕我是力所不能及。”武星辰语气里面都是嘲笑。
陈克脸微微一红,“武兄,我现在也没什么钱。这次招待的寒酸了。不过这不等于我以后也没钱。我一直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了武兄这样的朋友,我的路更宽。你说是不是。”
武星辰看了陈克一眼,只见他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心里面对陈克的评价又高了些。而且陈克既然能交到华雄茂这样的朋友,未必没有前途。想到这里,武星辰点点头,“若是陈兄有什么吩咐,去找我便是。我是恭候大驾。”话虽然客气,气派却是很足。
话谈到这里也就算是完工,令陈克有些惊讶的是,武星辰点的菜虽多,他却把菜吃得干干净净。俗话说,“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仅仅这点就令陈克颇为佩服。
散了场,陈克和华雄茂一起往回走。
“正岚,这次是多谢你了。”陈克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文青,你在海外多年,想来是没有结交过江湖上的好汉,没见过这等事情。江湖好汉说什么讲义气,都是狗屁。他们讲的是面子。不管是英雄还是狗熊,先把气势装出来吓唬你。你别被他们吓住,就没事。”
“多谢正岚讲述此事。”
“嗯,不用谢。我正想听文青讲述革命呢。上次在蔡先生那里,文青讲革命,听得我是热血沸腾啊。天下四万万人要革命,这大势谁能挡住。若是真的能看到这样的世道,能领着这么多人去革命,我这辈子就值了。”
“……”
对华雄茂的憧憬,陈克无言以对。历史上,共产党也不过是有了一亿根据地人民,纸面数据强大出十几倍的国民党就灰飞烟灭了。新中国国力微弱,照样在朝鲜把美国人从鸭绿江边打回三八线。在20世纪初真的能有四亿中国人参加革命,中国就足以撼动整个世界。但是这中间要付出的辛劳与牺牲之大,陈克并不想对华雄茂细说。
为了中国的解放,共产党牺牲了350万党员。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组织为了国家的独立付出过这么大的代价。在武器装备,工业实力,都与敌人有着世代差距的困境下,就是靠了这样空前的牺牲,才换取了中国的解放。陈克从来不是一个勇于牺牲,或者敢于牺牲的人。生物试验要取血,需要用针在手上刺破,陈克当时鼓起了勇气,刺了三针才算是刺破了皮肤,挤出一滴血。面对着当年随时随地可能就死去的革命道路,陈克对自己毫无信心。将心比心,陈克并不相信华雄茂是那种“仰天长啸,然后冲上去送死”的——憨直的人。
“呵呵。正岚,先别说那些大话,把染布的事情搞好,这才是当前的要务。”陈克并不认为作为穿越者的自己就能一人平定天下。1905年的陌生环境,让陈克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安,为了让自己能够不表露出这种不安,陈克已经花费了极大的精力。不管最后革命能否成功,至少能把眼前的事情给干好吧。没有当前的积累,也不会有什么未来可言的。
回到作坊后就继续开工。下午四点左右,华雄茂的朋友带了钱到作坊取布。看到一百匹已经染好的布,还有挂满了院子的布匹。这位叫做吴启贤的商人大为赞叹。
钱到了手就分帐,连带着齐会深和何足道的工钱也给清了。齐会深拍了拍装满了铜钱,哗啦啦直响的口袋笑道:“文青兄,钱到手了,这讲课也该开始了吧。”
工作计划已经完成,陈克也不推辞,六个人聚在桌边。陈克就开始讲述《资本论》。资本论第一部重点内容是剩余价值。按照当年政治老师所讲的内容,陈克开始简单的讲述起来。当年的学生们上政治课都是痛苦不堪,陈克这次讲课却有些不同,大家都是同事,陈克以染布作坊为例,讲述了商品、生产资料、劳动力、社会平均生产时间,现在这笔染布买卖是如何通过压低成本,提高生产效率,以赚取高于别家的利润。
前面的词汇定义还好,讲到后面的企业运作,何足道腼腆、周元晓冷漠,倒是没有特别的表现。游缑、华雄茂、齐会深已经彻底激动了。特别是华雄茂简直是抓而挠腮,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陈克刚表示今天的课讲完了,华雄茂已经忍不住喊道:“做个买卖竟然还有这等学问。这没听说过啊!”
刚讲课的时候游缑本来想趴在枕头上打瞌睡的,听了没多久,游缑就已经来了精神。从方才,她听到一些关键之处,就忍不住用拳头猛捶枕头,此时她用力拍了一下枕头,枕头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游缑嫌不够响,用力在桌子上猛拍了几巴掌,“文青,多说些,多说些!”
陈克知道这年头中国没什么商学专业,自然更不可能讲什么资本论。这些青年本来出身都不低,听了这些后世“普通”的道理,当然会情不自禁。
齐会深叹道:“文青兄讲的东西,可是以国家为基础的。这眼光可是远大的很。”说到这里,齐会深拍了拍口袋,铜钱发出低沉的哗哗声,“我这一边挣钱,一边能听到如此精妙的讲述,我赚了!”
齐会深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属于“打出来”的交情。和大家相处也算是融洽。何足道是今天刚来的新丁,不敢多说什么。却又想说什么,脸都有点憋红了。倒是周元晓,虽然还是不吭声,却一扫平时的冷漠,目光锐利的有些吓人。
“文青,我有些事情想请教。”周元晓的声音里面有着隐隐的热忱。
“周兄请说。”
周元晓定了定神,把几个经营企业的问题向陈克阐述了一番,陈克听完之后微微一笑,“周兄的意思是提高产品的质量,期待卖高价。这得根据市场来调查。回到最前面的话,染的布如果买不出去,那就不叫商品。商品是指那些完成了买卖的货物。我们染布是为了卖,可不是为了生产出一些好东西就完了。”
周元晓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震。
“我们这次走的就是便宜,大量的路子。布便宜了有人买,量大了,单件商品的成本也能降低。”
“量大了,怎么就便宜了?”游缑问。
陈克指了指新安装的这些小机械,“这么多东西都需要钱,假定我们化了50两,置办了这些东西。只染一匹布,这匹布的成本就是50两加一匹布的钱。染了100匹布,每一匹布的成本就是五分银子加一匹布的价钱。这么一算,生产的布匹越多,每一匹布的成本就越低。”
众人点头称是,周元晓还是不吭声,脸色却变的发白。过了片刻,他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
晚饭前,齐会深和何足道起身告辞回家。
陈克与华雄茂出去吃了饭,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游缑正在玩一支手电,周元晓在染布的大缸旁边高举着另一支手电筒察看情况。见到两人回来,游缑把手电筒从下巴照上来,“你~是~谁?”她怪声怪气的问。这个新学的小把戏倒没什么,陈克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忍不住想大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要用手捂住嘴,肩头一个劲的抽搐。
游缑好奇的问:“文青兄怎么了。”
陈克放开手,强憋住笑说道:“以前~以前我上中学的时候,厕所里面没电灯~”
“厕所还要点灯,穷奢极侈啊。”华雄茂说道。
陈克也不管华雄茂的插话,憋住笑接着往下说,“我们下了晚自习,一个同学蹲坑。这时候外面~外面来了另一个同学摸着黑小便,然后那蹲坑的同学就像游缑这样叫道,王~同~乐。王同乐同学吓坏了,他问道,你是谁。然后蹲坑那同学~那同学~那同学说道——我是你爸爸。”说完之后,陈克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华雄茂听完也大笑起来,游缑一面笑,一面蹦过来捶打陈克。
旁边的周元晓突然怪声怪声怪气的大笑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怪声气的大笑了一声。最后,他声音变成了正常的大笑。一直以来意气消沉的周元晓笑的弯下了腰,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染布缸放声大笑。笑到后来,周元晓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打闹的几个青年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挺无礼的笑话竟然让周元晓如此激动。大家不约而同的围在周元晓身边。“周兄,你这是怎么了。”华雄茂担心地问道。
周元晓只是放声大哭,并不理会华雄茂。游缑抓住周元晓的肩头,一面晃一面问:“周兄,你没事吧,你可别吓我。”周元晓任由游缑晃他肩头,还是在哭。
陈克试探着说道:“周兄,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若觉得大家相处很好,也能合作。那就振作起来。以前的事情,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结束了。咱们得往前看啊。是不是。”
“对啊,对啊。得往前看。”华雄茂连忙说道。
陈克接着劝周元晓,“周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头天晚上睡下,醒来就是新的一天。我们先出去,你哭完了就出来喝杯茶。我们绝对不会笑话你。大家都是朋友。”
说完,陈克就要往外走,却感觉周元晓湿漉漉的手拽住了陈克的手腕,陈克用力一拉,周元晓已经站起身来。此时他已经停住了哭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周元晓说道:“一起出去喝茶。”
陈克的笑话虽然很无礼,但是总算让大家很开心。周元晓这么闹了一出,大家又觉得很不安起来。青年们围坐在桌边,周元晓喝了口茶,这才轻声轻气的开口说道:“文青,我以前做错过一些事,败了家当。连父亲也被我气死了。父亲死前对我说,事情办错了,那就得认。算帐的方法不对,肯定要把事情办坏。后来我每天都跟做梦一样。每次想振作,都会想起父亲死前的话,然后又是跟做梦一样。再后来见到了文青你,我其实觉得和你很投缘,看着你就跟看到以前的我一样。然后和文青你一起干活,真的很开心。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你都看在眼里,我不用说,你就能按我想的去做。我就觉得很开心。听了今天文青讲的东西,我竟然明白了以前我错在哪里。又听了文青你的笑话,我突然就像是醒了。”
说到这里,周元晓捂住胸口,喘息了一阵,这才继续说下去,“文青,这些年我觉得追悔莫及。恨不得死了才好。可我不又想死,我想重振家业。但是一想到这些,我这心口里面跟刀绞一样。文青,你有什么能开导我的么?”
“后悔很正常啊。周兄,后悔很正常啊。咱们小时候上中学学过《岳阳楼记》,里面就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要是牵扯自己钱财地位的得失,谁都要或喜或悲。谁要是不悲喜,谁要是认为不应该为自己的得失而悲喜,这人……,这人就是反人类啊。”陈克斟酌着慢慢的说着。周元晓低着头,急促而且不稳定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
“我小时候没有上过什么中学,也没学过什么《岳阳楼记》。”游缑有些狐疑的看着陈克,“陈兄你在哪里上的中学?”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华雄茂掉起了书包。
陈克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此时他万分庆幸没有给自己瞎编一个出身。“一个谎言需要用千万个谎言来掩盖。”自己从不提及出身,哪怕是今天这样偶尔说漏了嘴,但这毕竟是实话,就算是有心人一直收集这些实话,也不可能得出什么相悖的事实来。只要自己不说自己的来历,这些说漏的话反而不会有什么破绽。
定了定神,看到自己的话对周元晓起了点效果,陈克才接着说下去:“下雨时候呢,雨水就要往下落。如果这时候刮了风,雨水就不会直上直下的落。你不带伞,或者没有把伞斜过来,你肯定被淋湿。周兄,这不是你一个人会被淋湿,换谁这么做都会被淋湿。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后悔有啥用?”
周元晓的呼吸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叹了口气,“我以前就是不懂这些。我现在还是不懂。文青你说得对,我每次想到被我糟踏的几千两银子,想起被我气死的老父亲,我就心痛如绞。什么都干不下去。”周元晓抬起头来,眼睛里面闪动着泪水,“文青,你为什么能懂这些?或许你这辈子就没有后悔过吧?”
陈克听完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完全不管游缑气愤的眼神,继续哈哈大笑,等笑够了,陈克才说道:“周兄,我这一两年才能真心的笑出来。早些年,我要么后悔莫及,心痛如绞,痛不欲生。要么和你这样,无精打采的。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做。等我想明白了这些,再想起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就只有放声大笑了。那时候我多可怜啊,多可笑啊。当年那么做肯定要把事情办糟,可我就是鬼迷心窍的那么做了。还百死不悔。”
听了这话,游缑微微点头,华雄茂不置可否,齐会深低头沉思。周元晓过了一阵,又开口问道:“那文青觉得我可有改过的机会。”
陈克身子前倾,手肘支在桌子上,正色说道:“周兄,跟着我去革命吧。”这么飘逸的话题转换让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陈克思维跳跃之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第十一章
“革命了就能改过?”周元晓疑惑的问道。
“当然不能。”陈克很认真地说道。这话一出,游缑对陈克怒目而视,华雄茂几乎被逗笑了。
“那为何我要去革命。”周元晓更加疑惑了。
“周兄,按你原来那做法,你这辈子不过是在重复懊悔。没能力的时候,你懊悔,有能力了,你照样懊悔。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世道本身就就有问题。你指望煤堆里面蹦出个白兔子,不可能啊。跟着我去革命吧,当你成为革命者,你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这话说完,陈克停顿下来,并不时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而是觉得很不足。陈克说的这些话,其实就是陈克平时最讨厌的“大道理”。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感充斥着陈克的内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类社会无非是追逐“名利”。就算是陈克自己,自认为是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他追求的不过也是天下的大利。这就是那个残酷而且简单的事实。扪心自问,陈克担心的只是一件事,他所知道的历史,他所掌握的知识,如果落入了有能力的人之手,那些人未必会认同陈克的“理想”,未必会认同陈克的“信仰”。而这种能力,就会对抗陈克所希望建立的“新世界”的阻力。
如同陈克绝对不会相信所谓“神”这玩艺的存在一样,那些有能力的人,也不太可能相信陈克的“信仰”。陈克在21世纪,没少遇到想向他“传福音”的家伙。陈克也不是什么天性宽容的“道德者”。陈克知道自己办不到,但是如果能办到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把那些“信上帝”的都送新疆种树去。
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都是“信仰者”与“信仰者”之间爆发的。“信仰”之所以残酷,就是因为信仰是一种情绪化的东西。社会主义信仰好歹还是坚持“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也就是说,社会主义信仰好歹是承认人类的进步,承认社会的发展。其他的信仰,无一不是要把某种制度“千秋万代”的。基督教的信仰,伊斯兰教的信仰,封建制度的信仰,资本主义的信仰。无一不是要把某种制度“万世一统”。陈克作为中国人,他非常明白这种“万世一统”的执着。
陈克知道,唯物历史观,政治经济学,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过的东西。苏联崩溃的例子且不提,中国仅仅用了60年,就成为了世界举足重轻的力量。“G2”的说法在2011年还有些许夸张,但是到了2020年,必将成为一个名至实归的“事实”。陈克来自21世纪,这个时代,中国已经是世界上举足重轻的列强,中国面临的困境,仅仅是一个强大的“新帝国”如何扩张自己势力范围的“困境”。而不是1905年中国面临的“不能自保”的困境。
陈克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这样的思量让他想清楚了一件事。自己追求的目标,如果从最低标准来说,就是中国人骨髓里面的东西“重新复兴中国的荣光”。对于领先世界20个世纪之久的中国人来说,沉淀在每个人中国人骨髓里面的就是对“中央帝国”的坚定“信仰”。
“如果我传播的知识并没有达成我的理想,但是依旧能促进中国的革命和解放,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么?或者说,我真正希望的,仅仅是我个人所期待的“我”领导的中国,而不是中国的解放。”这个念头划过陈克的脑海,陈克突然觉得自己的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难道我仅仅是这么一个狭隘的人么?
陈克觉得自己的脸如同火炭一样发烧,认识到自己的“傲慢”,让陈克真正的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众人看着陈克突然就沉默下来,然后脸变得通红。“文青,你生病了?”游缑关切的问道。华雄茂和周元晓同样用担心的目光看注视着陈克。
“我没事。”陈克勉强微笑着说道。然后他接着说道:“周兄,你也做过生意。现在咱们也在做生意,咱们现在的作坊才多大点?的生意就这么点,已经有人上门勒索。如果咱们的生意做大了。更多的人就会扑上来,想分杯羹。在新的时代,那些敲着勒索的家伙,统统都会被判刑,入狱。杀头的杀头,服苦役的服苦役。而官府不仅仅不会对我们敲诈勒索,而且会努力扶植各种企业的兴办和发展。周兄,以后的印染厂,规模会比现在大几十倍。一个工厂的工人数千,数万。周兄你的能力,能够当上厂长。这不比什么光复家业都来得光荣呢?”
众人听了陈克的话,不由得有些憧憬的感觉。周元晓两眼精芒四射,看来陈克的话真地打动了他。“如果革命,就有这样的将来么?”周元晓问。
“革命就是为了有这样的将来!”陈克语气坚定地说道。
“那文青要我周元晓做什么?”周元晓语气里面充满了那种有了希望的人才有的决绝。
“老老实实干活。”陈克的回答非常简单。
众人都是惊讶万分。
“哈哈!”游缑率先笑起来,“文青,为什么你说话就是这么逗呢?”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能否也跟着革命?”华雄茂问。
“当然可以。”
“我也要参加。”游缑喊道,“我可不怕干活。”
“欢迎游缑姑娘参加革命。”陈克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请游缑吃顿饭。
听了这话,游缑忍不住又笑起了。“周兄,你要参加么?”游缑笑够了之后,问道。
“如果只是干活就成,我就参加。”周元晓虽然还带着疑惑,但是他依旧表示了同意。
“那么,我们就组成一个革命党。”陈克作了最后的总结发言。
第二天,齐会深和何足道一大早就赶到了作坊。
“文青先生,我有一事相求。”齐会深说道。
“何事?”
“我有几个朋友,也想来文青这里干活,听课。文青先生可否答应。”齐会深的神色里面有些惴惴。
“当然可以。”陈克笑道。
“那就请文青先生稍候,我这就去带他们过来。”说完,齐会深急急忙忙的转身离去。
看着齐会深匆忙的背影,陈克突然觉得有些欣慰的感觉。转回头,只见何足道已经换了深蓝色工作服,跑到游缑身边听命。
“多听话的一群孩子啊。”陈克觉得更加欣慰了。
齐会深带了五个青年入伙,加上他自己与何足道,一共七名青年加入了作坊。陈克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个时代的青年。这几个青年,要么是齐会深的学弟,毕业于教会学堂,要么就是齐会深在革命宣传中认识的朋友,读过私塾。这么一群人,在陈克的印象里面,他们应该更加希望去当先生,而不是在这个作坊里面挥汗如雨的工作。
陈克知道自己讲的课在这个年代的确很特别,不过陈克也同样相信,除非是很特别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认为纯脑力劳动者的地位更高。如何安排这些青年,让陈克十分烦恼。想来想去,只能从以前的历史中寻求答案。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而且答案之简单,让陈克突然生出一种抽自己冲动。即便是当年蓬勃发展的时代,40年代,共产党的党员数量也不过百十万。和解放区的一亿人口相比,才百分之一。这百分之一的党员在解放区当中比例十分稀少。为什么要自己的身边必须是党员呢?党员们只能和党员接触么?
想通了这个问题,陈克在心里面大骂自己的愚蠢。在这个基础上简单思考了一下,陈克已经确定了当前的方式,根据自己所学的东西,建设一个新式企业。如果有余力的话,还要建设现代的学校。
加上陈克等更早聚集起来的人,现在可以利用的人力有十一个人。原本陈克还要提防的人力,有了新的思路,顷刻就成了可以充分利用的人手。这些人有文化,在新的企业和学校里面都是宝贵的劳动力。
这年头,读过书的人,特别是教会学堂毕业的人,如果干体力工作,还是比较“丢人”的。陈克这些天的讲课里面,描绘革命成功后要建立的新国家,他总要强调这是一个“劳动最光荣”的新世界。当然了,在谈及作坊的未来,陈克就把自己组建新式公司的想法向大家和盘推出。特别是陈克想建立一所新式学校的计划,更是认真地讲述了一番。
青年们本来是受齐会深的邀请来听课的,他们也并非都是有钱人,这点子工钱对他们来说,也聊胜于无。不过如果陈克邀请他们来“做工”。青年们肯定不会同意。但是陈克给他们“画了张美丽的大饼”之后,加上陈克的课的确让青年们眼界大开。青年们是可爱的,也是冲动的。所有青年都表示,绝对会跟着陈克干下去。
看着群情激奋的青年,陈克心中苦笑。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候,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就敢于倾尽全力,一往无前的撞上去。结果呢,除了头破血流,没有别的什么结果。
“希望我自己不要让他们失望才好。”陈克只能用这样的希望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愧疚感。
六月二十六日,陈克终于卖完了所有的1200匹布。其他青年拿到了自己应得的钱之后就很礼貌的先告退。正在此时,有一个陌生人前来敲门。一般来说,开门的事情都是华雄茂和陈克负责。今天游缑表现的非常特别,一有人敲门,她就抢先跑去开门。第三次打开门,游缑笑嘻嘻带了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进来。男子扛了游缑的银子离开作坊。游缑笑嘻嘻的和周元晓一起搬了周元晓的银子起身告辞。
作坊里面只剩了陈克和华雄茂。面对着堆积起来的那堆银元和银锭,陈克突然对华雄茂发了一句很没有意义的牢骚,“我们若是开得有钱庄就好了。”
“文青想开钱庄?”华雄茂对此很是惊讶。
“我那是玩笑话。”陈克仅仅是发泄一句。堆的这堆钱,陈克觉得这不是财富,而是一堆锁链。眼前的这堆钱背在身上能累死,藏在家里面怕人偷。如果是有现代银行,那就好办多了,直接存进银行就行。可这年头,哪里有这等好事。
“咱们俩先分钱,然后回去吧。”
幸好这是银元和银子,陈克与华雄茂每人背了一个包裹也就行了,要是铜钱,真得把人给累死。
一回到住处,陈克就先拿了借据和钱找到秋瑾,“秋姐姐,多谢你帮忙。这钱我还上。”
秋瑾看着借据和银子,却没有拿,她笑道:“文青这么想把手表拿回去?”
陈克连忙解释道,“不是啦。秋姐姐想多了。手表你想带多久都行。我这一堆银子,往哪里放都不知道。先把秋姐姐的钱还上,好歹也能少操点心。”
“那可不行,我收了你银子,这得还你手表。文青豪爽我是知道的,我也不能占你这个便宜。”秋瑾仍然执意不收银子。
陈克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并不是秋瑾故意想占陈克的便宜。历史上,秋瑾很快就要去日本参加同盟会的建立。而在这个时代,一块这样的手表所代表的含义已经不仅仅是手表本身。而是代表了秋瑾拥有的财力。20世纪末,陈克见过一些老板,基本上身无分文,但是却要开辆奔驰车。这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财力,获取别人的信任。特别是秋瑾这样的革命者,一块“华贵”的手表,更能体现“高贵”的出身,得到别人的赞美。
说真的,在1905年待久了,陈克的审美水平是一路下滑,或者说他自己的审美水平越来越和这个时代相近。本来那块在21世纪看起来没啥了不得的手表,现在这个时代是越看越好看。秋瑾虽然有钱,但是让她真的出钱买这么一块表,她绝对掏不出这么大一笔钱。
华雄茂对钱财等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周元晓自己的心结还没有解开。他俩算是另类。游缑、齐会深出身都很不一般,他们对陈克的手表是颇为惊艳的。齐会深带来的那些青年,看到陈克居然用这样的手表来计时,对陈克的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这样的时代让陈克有些很不适应,但是这也是这时代的特点,没有任何办法。既然还不了秋瑾钱。陈克无奈之下,只好请大家一起吃个饭。秋瑾倒是很体贴,她去外面酒店叫了饭菜给送回来。到了上海之后,几个人一直在忙,现在终于凑在一起吃饭,说起各自的事情,也颇为融洽。
“文青,听蔡先生说,很看好你的学校章程。”徐锡麟说道。
几天前,陈克写了一份建校章程,交给了蔡元培。这不过是对当年初中的一个描绘。21世纪的初中,让20世纪初的蔡元培感到很赞叹,这时理所应当的。
“伯荪兄也有建学校的意思么?”陈克明知道历史上徐锡麟在安徽建了好几所学校,作为召集光复会同志的基地。还装作一无所知的问道。
“建学校需要用钱,我自己不算穷,但是建学校极为不够。”徐锡麟大大方方的说道。
陈克知道徐锡麟对自己手里的这笔钱有兴趣,而且陈克本来也承诺资助徐锡麟搞学校。“伯荪兄若是想办学,那就这样。我先给伯荪兄三百两银子。伯荪兄可以回去寻找校址,商谈租金。我也想做些买卖,现在手里没有钱是不行的。等伯荪兄确定了校址,我再继续投入,如何?”
徐锡麟也不客气,说道:“如此甚好。”
陈克随即回屋拿了那堆银子出来,给徐锡麟分了三百两。剩下的五百两就显得没有那么多了。陈克无奈的想,每天背着这些钱也就是当锻炼身体了。多好的机会啊。比沙包那是强的多!
徐锡麟到现在还没有回绍兴,其实就是在等陈克的这笔钱。虽然心里面还是不怎么相信陈克,但是徐锡麟暂时也没有别的筹钱渠道。加上秋瑾坚信陈克不会亏了徐锡麟。徐锡麟就抱着一些希望等。陈克果然给自己分了一份。这让徐锡麟松了口气,心里面又觉得当时自己帮助陈克来上海是帮对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一面喝,一面谈。既然陈克能这么爽快的支持革命,徐锡麟也就逐渐谈起和陶成章一起建立一所军事学校的事,也就是后来大通学堂的事情。光复会经过这么久的筹备和准备,进入了发动起义的人员筹集时期。陶成章本来已经赶赴杭州申请到了办学的合法地位。但是没有想到的是,陈克的出现,让蔡元培对在上海办学有了兴趣。蔡元培在江浙名卓著,到了上海之后,上海地方上非常希望他能出面办学。这年头废除科举的呼声非常高,但是废除科举之后,怎么用新式教育体系来替代科举。这就是一个问题,新式学校的学生自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毕业就当官。所以新式教育体系在国内十分混乱。
陈克的章程之所以被蔡元培看中,恰恰是因为陈克对教育与社会生产的结合。在这点上陈克刻意写的不清不楚,恰恰是这不够清楚合了蔡元培的胃口。因为官场上,你是不能写得太清楚。蔡元培才没有对这份章程做大修改。
现在光复会里面有这么两个看法,到底是先在上海办学,还是上海和杭州两头一起办。在钱的方面,若是在上海能得到官府的支持,以上海海关的富庶,办学的钱是绰绰有余。光复会不仅可以办学,更可以得到资金的支持。可光复会里面着急着起事人为数不少。在杭州和上海同时办学,就可以早点起事。
针对于这些,光复会里面争论不休。陈克的办学章程,才被人评价为“有忠于满清政府的嫌疑”。
听完了徐锡麟的介绍,陈克才明白自己到底在这件事情里面处于什么地位。
光复会什么时候起事,对于陈克来说并不是问题。陈克性子本来就着急,他一直有种感觉,只要能够趁着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好时机,让中国抓住机会就行了。所以陈克更希望赶在那之前做好准备。而且陈克更希望的是尽快赚到钱,到安徽去。江浙农村好歹现在还能维持,但是看历史书上,安徽农民的抵抗运动在1906年到1910年,实在是风起云涌。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时期建立起新的政权,那就错失了良机。陈克是知道的,徐锡麟先在绍兴办学,然后又到了安徽去。这也是陈克为什么先找到徐锡麟的原因。
正在思前想后,陈克突然听徐锡麟问道:“文青有心事?”
“是,感觉革命前的准备是千头万绪。一时就走神了。”陈克答道。
对这个回答,徐锡麟有些不解。陈克现在生意搞得不错,按照徐锡麟的想法,陈克会努力多挣钱。没想到陈克居然想的是革命。
华雄茂没怎么说话,他跟没事人一样慢慢的吃饭喝酒。秋瑾对此有些意外,“雄茂,和文青在一起这么久,连性子都改了?以前你是个急脾气,现在也能坐住。”秋瑾笑着说道。
“姨妈,性子倒没有改。我只是决定去革命,和文青在一起,我觉得革命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是文青肯领头,我一定和他出生入死。”华雄茂语气平淡。徐锡麟和秋瑾听了这话,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都不太是味道。
俗话说,疏不间亲。华雄茂好歹也是他们亲戚,以前他们不是没有和华雄茂谈过革命,华雄茂却认为革命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没想到跟了陈克才相识一个月,华雄茂和陈克一直在做生意,作生意也做成革命党,陈克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呢?
陈克此时也不好说话,只有全当没有听见。又吃喝了一阵,酒席就散了。
晚上,华雄茂拉陈克一起去外面散步。街上人不多,华雄茂突然想起什么,他问道:“文青,你说今天晚上齐会深不会到作坊去了吧?”
陈克想了想,“和他说过,今天不用去了。”
“可是未必。咱们去看看吧。”华雄茂笑道。
陈克也没有拒绝,一面走,陈克问华雄茂,“为何想起齐会深晚上跑去作坊?”
华雄茂笑着说道:“这些天一直在听文青讲课,喝了酒,就觉得又想听文青讲课。我都如此,更别说齐会深了。文青讲的东西,那个资本论,我是越想越有道理。只是现在我才疏学浅,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一听文青讲课,就觉得看见一片新天地。真的是欲罢不能。”
陈克听了这话,试探着问道:“正岚。你真的想去革命?”
听了陈克的话,华雄茂扭头看了看陈克,夜色当中也看不清陈克的神色,华雄茂这才答道:“我以前就说过,若是文青领着革命,我自然会参加。若是别人领着革命,我这小命还算值钱,可不能给因为他们送了。”
说到这里,华雄茂突然反问道:“文青,这样吧。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来说说,为何我要跟着你去革命。若是你说对了,我华雄茂就跟着你干。若是你没说对,咱们就像现在一样,合伙做生意赚钱。省得你总觉得我说大话。”
“哈哈。正岚,你这是要我革命,还是要你革命。这问题问得好刁钻。”陈克大笑道。笑完之后,陈克想了想,“我的革命,说起来也新潮,也不新潮。追求天下大同,祖宗讲了几千年。大家既然认为这个道理没错,这革命自然要去做到。”
虽然是在夜色中,陈克却隐约看到华雄茂正在点头。
“若说新潮,则是中国要工业化。中国现在是农业国,如同人本来是两只手。”说到这里,陈克觉得自己比方有误,便改了说辞,“如同原来中国只有一只胳膊,现在变成了两只胳膊。那一切自然要推倒重来。两只胳膊和一只胳膊,是完全不同的事情。革命所建立的新制度,就要符合着工业化的体制。这就是新制度。”
华雄茂依然是点头,却不说话。
陈克知道还没有说到华雄茂心里面去,思忖了片刻,陈克下了决心,这才继续说道:“而这革命的同志,不是让你去当老爷。不是让你高高在上,而是让你领着人民去过上好日子。堂堂男子汉,就是要干好事,干大事。做好人,做圣人。”
听了这话,华雄茂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用力拍着陈克的肩头,“文青,说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点。”
陈克挡住华雄茂的手臂,好歹是练过武的人,华雄茂力气很大,排在肩头上生疼。华雄茂停了笑声,自信满满的说道:“若是那些道学先生说这个,我是不信的。可这些话从你文青嘴里面说出来,我就觉得靠谱。其实不是这些话,而是文青你做事从来不辞劳苦。说得道理也不糊弄人。我听了就能明白。明白了就能解决不少事情。文青,若是别人有你这等见识,早就跑去坑蒙拐骗。但是文青你不是那种人。我在外面闯荡这些年,见过的人多了去了。都是嘴上仁义道德,背后龌龊腌臜。和文青你在一起,开心啊。”
“这世道不好,那些人也没办法。”陈克应了一句。
华雄茂说得兴起,“没错,这世道的确已经坏到不可救药。若不革命,迟早天下得彻底坏死。我也觉得要革命才行。可是跟了谁去革命,这才是我的问题。让我自己去革命,这是不成的。遇到文青你之前,那些革命党的废话我也听够了。真的是螺蛳壳里面做道场,文青描述的天下,那才是天下。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听了就觉得能行。不跟了你,我跟谁去?”
“党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是革命,那真的是脑袋别裤腰带上。而且做了党员,你一辈子就得为党效力,为人民服务。”陈克连忙给华雄茂破冷水降温。
没想到华雄茂却又笑起来,“我就是喜欢文青肯说实话的劲头。革命党们说起来革命,好像一革命天下立马就太平盛世了。骗别人或许还行,骗我是不行的。文青不欺人啊。”
听了华雄茂的话,陈克也笑了,“我这人没能耐,想说实话还说不出来,说瞎话就跟不行了。”
两人正在说话,路边阴影当中,突然冒出个人直奔两人而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齐会深。齐会深笑道:“文青说了今天晚上要出去,可是我总是觉得想和文青说说话,就过来看看。作坊那边没人,这半路上却遇到文青。这真的是心有灵犀。”说话间,后面又跟上来三个人,陈克一看,原来是一直和齐会深一起来听课的青年。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前往作坊。
众人在作坊里面坐下,陈克突然问齐会深,“何足道怎么没来?”
这几天,何足道突然就消失了。陈克也没有多问,不愿意来就不来好了。今天心情不错,随口这么问了一句。
齐会深脸色立刻显得尴尬起来,他看了看周围,低声说道:“何足道,唉,这家伙不知道怎么染了花柳病。”说到这里,齐会深又叹了口气。
花柳病是传染病,也真未必是因为男女关系造成的。陈克印象里面,何足道瘦小文弱的一个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
“天道不公啊。何足道和他哥哥一起住,他哥哥花天酒地的。结果倒是何足道染了花柳。唉……”齐会深再次叹道。
那这肯定是传染病了,陈克让大家坐好,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螺旋体。然后问,“你们知道什么病菌是这种模样么?”
陈克讲过些生物学的基础,至少大家听过细菌致病的问题。众人面面相觑,华雄茂突然问:“不会是花柳病吧?”
几人听后笑了一声,然后又觉得不太合适,纷纷正色端坐。
陈克点点头,“没错,就是螺旋体。”
齐会深面有喜色,“文青,有没有治疗的方法?有没有良药?”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药的制法。”陈克说完,在黑板上写了一串方程式,和方程式的汉语名字,“砷凡纳明,如果是个梅……,这个第一期,第二期,还能治疗。若是第三期,这药就没用了。当然,大家看到这个砷。”说到这里,陈克想起下面的诸位还没有学过元素周期表。他大家能听明白的话说道:“砷,就是砒霜里面的主要成分。”
“以毒攻毒?我听说有人用水银。”回话的是杜正辉。他出身一个医生家庭,不过此人对于医道毫无兴趣,对于盖房子情有独钟。
“你看何足道那身板,用了水银,是病菌先死还是他先死,我可不敢保证。”陈克对杜正辉说。

第十二章
一个人未来的道路,受幼年时期的影响非常大。陈克作为普通的独生子女,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一起玩的同伴。父母工作很忙,陈克如果能在家里面老老实实看书,不出去惹麻烦,对父母来说这就是极大的方便。陈克也的确如他们所希望的度过了童年。
在诸多科普读物中,《蜡烛的故事》《征服细菌的道路》,给了那时候的陈克极大的影响。本来就属于深入浅出的科普作品,用孩子们都能理解的文字阐述了化学和医学的发展历史。后来陈克选择了化学专业,不能不说这两本书起了巨大的作用。
《征服细菌的道路》里面,介绍了幻想医生欧立希研究特效药606的故事。陈克后来也专门研究过606和914的制法。也亲自生产过,当完成了这个实验之后,当时的内心的欢喜到现在陈克都能够记得。所以,1905年6月27日,陈克加倍地感受到了欢喜。
606和914,开创了化学药物疗法的先河。在1908年,欧立希得到了无数的荣誉。陈克对这位伟大的前辈当年得到的荣誉十分羡慕,现在,他虽然不奢望能够得到前辈的“面子”,但是至少能够得到“里子”。欧立希是德国人,这种药直到一战爆发的时候,英国人都仿制不了。一战中,英国人得不到药物的供应,只得花费巨资研究替代产品。直到,德国战败,一战结束后,作为胜利者的英国人才掌握了这种特效药。
“我们一定要把何足道救回来。他是我们的同事,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不能抛弃他。”陈克对青年们说道。“会深,你带我去看看何足道。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齐会深颇为感动的看着陈克,“文青先生,你还是写封信让我带过去吧。何足道说,他很尊敬文青先生,染了这个病,他没脸见您。”
“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文青先生,您要给何足道制药这件事,我现在就去告诉他。染了这病,何足道他死的心都有。您要是现在去看他,他只怕真的想不开。您写封信,我给他带去。”
听齐会深这话说得诚恳,陈克只好拿了笔记本和一次性笔,在青年们羡慕惊讶的目光下,用超烂的字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陈克要何足道相信自己一定能制作出特效药来拯救何足道。这个新的团体决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同伴。
看着齐会深拿着信一溜烟出了大门,陈克望着其他目光热切的看着自己的青年,心里面对保密工作不是很放心。到现在为止,陈克能够合作的人只有游缑一位。这些年轻人知道得太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现在陈克身处的可不是德国,自己也不是名声显赫的欧立希博士。这种特效药对陈克是把双刃剑,必须有合作者才行。
陈克把青年们给叫到黑板前面,开始讲述花柳病的传染原因。得知皮肤接触也足以染上这病之后,听课的人没有不脸色大变的。至于怎么保证消毒,那就是换衣服,洗澡,衣服在太阳下暴晒。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杀菌方法对不对,但是陈克要把这些人吓回家,也只有这么说了。
看到青年们一个个惴惴不安,陈克让他们先回去。听到这话,青年们如蒙大赦,一溜烟的都跑了。
华雄茂也脸色不对,“文青,真有这么严重?”
“肯定没有。不过咱们搞实验的时候,你也就先别回去了。这样,我们先回去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和秋姐姐说。咱们回去拿了换洗的衣服,这些天就不回住处了。”
“好。我听文青的。”
秋瑾和徐锡麟不在住处,陈克问了丫鬟林剑,她也不是很清楚。陈克干脆就和华雄茂往上次的会面地点去了。这世间一久,他们两人也记不清到底在哪里。就在那边没头苍蝇一样的转圈,两人也不敢随便敲门询问,最后干脆就回来边收拾东西边等。
一面收拾东西,陈克问:“正岚,你觉得那些人是不是可信?”
“文青是担心这药一出来,就有人趁火打劫吧?”华雄茂笑道。
“的确如此。”
“咱们的确得找个靠山。官府的人是绝对靠不住的。江湖上的人……,也靠不住。若是真的不行……”华雄茂喃喃的说道,“若是真的不行,文青也得装光棍。别让他们把你吓住了,你们有求于你,只要这药方不泄露,他们也不敢拿你如何。这种药,可是救命的东西。”
听了华雄茂的话,陈克觉得也只有这样了。收拾好了东西,两人给林剑交待,如果秋瑾回来了,千万让她在住处等陈克回来。这才出门了。
回到作坊,游缑却没有回来。周元晓已经说过,三天后才会回到作坊来。既然作坊里面没人,陈克和华雄茂把整个作坊彻底清扫了一遍。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就听到游缑兴冲冲的喊道:“辛苦两位了。”
终于等到了人,陈克心情立刻放松了。
“游缑,有要事相商!”陈克喊道。
游缑打扮得十分漂亮,染布已经结束,她刻意换了身崭新的宝蓝色丝绸长裙,平常不戴首饰的游缑,今天在头上还插了根银簪子。
听了陈克没讲多久,本来还笑嘻嘻的游缑腾的站起身来,她脸色阴沉如水,用厌恶的目光看着凳子,“我不会被传染吧?”她的语气听起来冷漠的吓人。
“肯定不会。”
“哼!”游缑怒不可遏的一脚把凳子踹到一边,“人在凳上坐,祸从天上来!文青兄,要是我染了这病……”说到这里,游缑小嘴一扁,两眼通红,已经委屈的掉起泪来。
“冷静!冷静!我不就要做这个药么。”陈克知道,游缑一个大姑娘,如果染了这病,那可就百口难辩了。
“我不要听这些废话。我,我现在就回去,把我穿过的衣服都给烧了。”说到这里,六神无主的游缑的游缑拽住陈克的衣领,她哽咽说道:“文青,文青,我家里人不会被传染吧?”说到这里,游缑已经自己的想象给吓哭了。
“日啊!这都什么破事啊!”陈克心里面百感交集。本来想着和游缑一起研究新药,却没想到游缑来了这么一出。把陈克的计划都给打乱了。平常游缑挺自信的一个姑娘,遇到这事也彻底乱了阵脚。“女人不可靠啊!”连一直主张男女平等,尊重女性的陈克心中也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抱怨。
但是看着游缑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浑身发抖,梨花带雨的。陈克还得耐着性子先安抚游缑。竭尽自己所知道的医学和生物传染学的知识,陈克滔滔不绝的大讲一番游缑如何是安全的,这连人体免疫系统都给游缑讲了,却没有让游缑有丝毫的安全感。陈克刚才讲述的知识,反倒却被游缑拿来胡乱质问陈克。
到了最后,陈克干脆怒吼起来,“我说了,你没事,你家里面人也不会有事。那就肯定没事!”这句意义明确的怒喝把游缑给吓住了。但是这句怒喝,倒也稳定了游缑的精神。
“这事和你没关,我们现在是要去救何足道!这家伙快不行了。”陈克继续怒吼着。
“啊……,哦,我家人没事就好。”游缑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又差点把陈克给逗乐了。
陈克让游缑坐下,游缑怯生生的看着凳子不肯坐,陈克也不管她,直接拉了张凳子正襟危坐。“第一,我们找王斌买材料。你绝对不能透露你是要做什么的。”
游缑听了之后拼命点头。
“第二,我们现在就开始做药。你不能把我们的药给泄露出去。”
游缑还是点头。
“第三,这可是钱啊。这得是多少钱啊?全世界那怕是十万病人买了这药,一个人给你二十磅。这就是多少钱了?”
“两百万啊。”游缑有些神经质的计算出了结果,但是她很明显没有意识到这笔钱的概念。
“所以,少年,现在和我一块去找王斌。”陈克故作轻松的说道。
“嗯?两百万?两百万英镑?”游缑终于明白过来陈克的意思。“文青,两百万英镑!”
“肯定不可能都给你!”陈克看着游缑几乎要放射出金光的眼睛,当头就是一句猛击。
“我要一成!不,半成!不,五万!不,三万!三万英镑就够了。”游缑又开始犯迷糊了。
“你拿了三万英镑,你就不怕别人要了你的命?”陈克被气乐了。
经过情绪的大起大落,游缑又歇了会儿才算是恢复了常态。她定了定神,“现在就去找王斌吧。”
606的学名叫作胂凡钠明,亦称“洒尔佛散”是一种含砷的抗花柳病药。是欧立希和他的同事,经过长期试验研究。由1908年保罗.艾立希实验室发现,当时对几百个新合成的有机砷化合物进行了筛选,最后确定第606个化合物具有抗花柳病活性,这是第一个通过对先导化合物进行化学修饰,已达到最优化的生物活性的有组织有目的的尝试,花柳病和其它螺旋体病有特效而比较安全。
保罗.欧立希更是开创了化学治疗的先河。1910年606上市,商品名Salvarsan,这是第一个治疗花柳病的有机物,相对于当时应用的无机汞化合物是一大进步。1912年,溶解性更好,更易操作,但疗效稍差的新胂凡钠明(同为砷化合物,914)上市。606的发明,为当时医学的一大成就,后改进为“914”(新砷凡纳明)和硫砷凡纳明,使用更加方便。其中后者可作肌内注射。
606和914的前身砷凡纳明,其实是很普通的东西。这种化合物在十七世纪的英国还广泛地被用作尸体的防腐剂,从年代久远的公墓中渗透作出的砷凡纳明,在21世纪是英国地下水源已知的污染物之一。
王斌看到这个药品后眉头微皱。并不是因为王斌拥有什么预知未来的眼光,对中国环保产生了什么担心。他只是搞不懂为何长长的采购清单上居然会有这么一个用来浸泡尸体的玩意。
在路上,陈克已经严令游缑不要胡乱说话。所以游缑也就保持沉默了。
“这些东西不好弄么?”陈克问。
“也不难弄,后天我会把东西给你。明天你先来,我弄到什么就先给你什么。”王斌答道。
“这事就让王兄操心了。明天我会带钱过来。”
回到作坊,陈克阻止了游缑的发问,他和华雄茂抬了一匹经过褪色处理过的白布。布匹这年头也算是有销路的。陈克在作坊里留了几十匹各色布,备作自用。上次的深蓝色工作服就是陈克和游缑一起缝制的。
“做十件白色实验服。”陈克撂下这句话,就带着华雄茂扬长而去。
傍晚回到住处,一进门就听到里面秋瑾正在和林剑说话,陈克算是松了口气。总算是找到了人。
“秋姐姐,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陈克拿出了一个小包,推给桌子对面的秋瑾。秋瑾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堆银子。她叹口气,就准备摘下手腕上的手表。
“我在秋姐姐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吝啬之徒么?”陈克笑道。
“那文青是为了何事?”
“我听说秋姐姐要去日本,我想拜托秋姐姐一件事。陈天华先生现在也在日本,秋姐姐去了之后肯定能见到他。我想让秋姐姐邀请陈天华先生回国和我见上一面。这五十两银子就是给陈天华先生路途上的茶水费。”
“哦。”秋瑾这才明白陈克的意思。
“我和陈天华先生素昧平生,秋姐姐你名声卓著,由你来帮我联系陈天华先生,再也合适不过。本来我该和秋姐姐一起去日本拜访陈天华先生的,但是我这边有事走不开。肯定去不了。”
“哈,文青一直在忙。”秋瑾笑道。得知了陈克的意图,秋瑾很有些好奇。这些天的接触之后,秋瑾知道陈克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物。见徐锡麟是如此,见陶成章和蔡元培也是如此。仅仅靠了自己提供的那点子银子,陈克就这么赤手空拳的在上海赚到了钱。的确,陈克是靠了自己的能力,但是没有这么多人的援手,陈克绝对不可能做到今天的地步。
陈天华的《猛回头》和《警世钟》在革命党人当中名声卓著。他和已经不幸去世的邹容一样,都是年轻一辈当中很有声望的人物。陈克对陈天华有如此大的兴趣,肯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文青认识这位陈天华先生?”
“不认识,只是看过他的书。非常想结交这位陈先生。”
“那为何不和我一起去日本?你亲自去见这位陈先生,岂不是更有诚意。文青就忙成这样么?”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不知道我能睡几个小时。”陈克无奈的笑道。陈克的英语课本里面有一篇文章,研究606的欧立希博士,为了避免自己忘记家人的生日,不得不自己写信给自己,才能够按时参加生日宴会。自己虽然做过这药,但是那可是在21世纪的实验室。在1905年,到底会整出一个什么样的“陈克实验室”还是想象之外的东西。
秋瑾知道陈克不爱打诳语,虽然没有见过陈克染布的具体操作,但是每次回来的时候,陈克和华雄茂那身浓浓的味道就能证明他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既然陈克这么说了,想必是真的忙不开。
“那我就帮文青这个忙。”说完,秋瑾就把银子收了起来。
赶回作坊,游缑已经不在了。桌上放了封信,陈克打开之前,先武装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即使信里面出现什么游缑要求和陈克绝交之类的话,陈克也能接受。
信里面的内容倒是真的让陈克惊讶了,游缑在信里面没有诉苦什么的。相反,她含义明确的告知陈克,在治药期间,她准备住到作坊里面了。为了避免麻烦,游缑会带一个丫鬟一块来这里住。这次她回家就是要说服家里面这件事。所以明天她不会太早过来,甚至不可能过来。
陈克撂下了信。不愧是搞化学出身的,大家还真的有同样的觉悟。作坊里面没人,陈克这就准备回去了。却听见有推门的声音。染布已经结束,门禁自然也打破了,这是谁晚上还跑来?
屋门一开,齐会深出现在门口。
“文青先生,我已经见过何足道了。今天我来了几次,这里都没有人,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何足道的回信给您送过来。”
“会深,快坐。”陈克连忙说道。齐会深这点认真精神,实在是令陈克喜欢。“世上只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最讲认真。”这个明确的标准是那位伟人提出的。陈克本来就喜欢齐会深这个革命党,现在更是把齐会深列为要招收的第一号人物。
何足道的信写得很让陈克动容,这孩子痛苦的心情在字里行间完全流露出来。染了这病本身就是丢人事,何足道信中反复发誓自己没有干过什么“坏事”。而且他恳求陈克一定要救自己。何足道表示,这病痊愈后,他会死心塌地跟了陈克,刀山火海他都愿意为陈克去闯。
“会深,你可有告诉何足道,我说了,绝不放弃我们的同事。”
“文青先生,我去找何足道,他关了屋门不让我进门。我专门说了您这话,何足道虽然没有开门,但是我听他在屋里面哭得撕心裂肺。文青先生,我信得过您,请您一定要救救何足道!”齐会深本来就没有坐,说到这里,他深深一躬。
陈克连忙扶起齐会深,“会深,大家都是同事,都是朋友。哪里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足道这些天一直在咱们这里,肯定没有去什么风月场所。我是信得过他的。”
“文青先生,您治药期间,只要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会听您的,让我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么?”
“正是。”
“嗯,你这段可否来我这里住,我们要没日没夜的开工。早一天弄出这药来,就早一天救了何足道。”
“我听从文青先生吩咐。”齐会深毫不迟疑的答道。
“那就好。我学化学出身的,从小就佩服那些前辈们能通宵达旦,不修不眠的工作。我这次也来干一回,救了何足道。体会一下前辈们的辛劳。哈哈。”陈克志自信满满的说道。
“您也不要太辛苦。”齐会深劝道。
“劳动最光荣啊。会深。劳动最光荣。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天上还给你掉个馅饼下来?为什么列强看不起中国,因为中国对世界没什么贡献,我辈只有去劳动,去创造,打出来一个新中国,世界才会尊敬你。千千万万你我这样的人,一起劳动,干活,卖命。才能有一个新中国出来。会深,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革命?”
“文青先生,这就是革命?”齐会深不愿意打击陈克的兴头,但是疑惑的语气是没办法遮掩的。
“会深,革命不是为了杀人,革命是为了救人。革命是一种人道!”陈克的声音深沉有力。
听了这话,齐会深一怔。
陈克拍了拍齐会深的肩头,“会深,我不是什么残忍好杀之辈。凭了我的本事,我不说富可敌国,但是衣食无忧,三妻四妾。将来膝下儿女成群,我坐享天伦之乐,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爱咱们的中华,我爱中华的百姓。中国不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看着今天的中华,我觉得比死了都难受。但是我一个人能干什么,没有诸多同志们,我什么都做不了。和我一起革命吧,会深。咱们集结愿意复兴中华的同志,我们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把中华的人民救出来,把中华从现在的境地给救出来。”
听着陈克的话,齐会深愣愣的不吭声。渐渐的,齐会深的眼圈已经红了,“文青先生,您是真的革命党人。”
“别在这里拍马屁,痛快点说,你要不要加入?”
齐会深擦了把泪水,“我一定鞍前马后跟随文青先生。”
“什么文青先生,你我差不了几岁。既然是同志,直接叫我文青就行。你赶紧回去休息,明天中午过来。以后的日子可辛苦的很,咱们先救了何足道再说。”
“文青,我也是革命同志吧?”华雄茂插嘴道。看着陈克如此正式的招揽齐会深。华雄茂觉得浑身不自在。
“正岚,你自然是革命同志。你比会深加入的早,还是前辈呢。所以拜托你你也就别在这里摆你的资历。”陈克笑道。转回头看着泪光盈盈的齐会深,陈克用力在齐会深肩头拍了一掌,“会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这么激动干吗?明天开始,你先做好累死的准备。走,咱们现在就回去,不要养好精神,哪里有力气干活。”
陈克拽着齐会深,和华雄茂一起熄了灯,检查完院内各处,这才一同离开了作坊。

第十三章
试管、烧瓶里面沸腾的液体让陈克有了一种很安心的感觉。除了一套“现代”玻璃实验设备之外,其他的设备都是“中国风”,也就是说用廉价家具拼凑修整而成的。好在陈克特别能将就,游缑也毫不在意。这是实验进行到第四天的情况。在此之前的四天,工作可以说夜以继日,但是连酒精灯就没有点起来过。
化学实验是一个非常艰苦的事情,即便陈克和游缑都是化学专业的本科生,这样的知识仍旧不够。这年头,洋货的品质也不是多高。砷凡纳明不是啥特别的玩意,没必要假冒,但是这玩意的纯度对陈克来说也是一个极为讨厌的东西。这不是21世纪,化学药品上都标了一系列的纯度,而且非常可信。游缑和陈克面对的第一个难关就是进行提纯,达到实验需要的纯度。
陈克有砷凡纳明的分子式,也仅仅有这个分子式。砷凡纳明的各种参数陈克可没有全部记下来。尽管游缑在第二天下午就带了丫鬟和简单的行李搬到了作坊。尽管华雄茂、齐会深、周元晓领了其他三个有“胆量”的年轻人作为助手。头两天的时间仍然是在陈克与游缑的讨论和争论中间过去的。
本来陈克还担心自己的实验或许会被窃取机密,很快他就不愿意再费这个心思。陈克需要做的是能完成这个实验的“纸面作业”。化学实验对于懂行的人,是一个极为复杂和艰苦的东西。其他青年们本来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大家都想从实验中学到些什么。陈克和游缑列了清单,齐会深与华雄茂领着人一起去采购。大家去的快,会来的快。生怕错过了什么。
但是这些青年每次看到的都是陈克和游缑在黑板面前,用陈克制作的“胶泥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各种“鬼画符”一样的玩意。陈克还好,虽然遣词造句词如同念天书,好歹还是中国话。游缑经常就操着他们听不懂的外国话(德语)吵吵起来。也有青年试图偷偷抄下黑板上的东西,结果那些古怪的图形和字符刚写上去,陈克或者游缑就会一面指着这些东西讨论,一面飞速的修改,或者干脆擦掉重写。
只用了一天半,青年们就倦怠了。他们放弃了学习的机会,只是近乎麻木的听着陈克和游缑兴冲冲的持续着他们两个才懂的讨论,写着他们两个明白,其他们人完全不明白的东西。
第三天下午,手工工作正式开始。复杂的实验设备的组建,温水浴、蒸馏器、过滤器。大缸,炉火,酒精灯,烧瓶,试管。这一系列的设备又被组合起来。各种化学原材进行提纯处理。陈克和游缑手上忙实验,口头讨论实验。还要在纸上面记录下来各种数据。如同道士炼金丹、撒符水。依然是其他人完全弄不懂的玩意。
人类这种生物在别人的指挥下干自己完全不懂的事情,抵触情绪会非常大。为了克制这种情绪,要消耗极大的精神力。尽管青年们很尊重陈克,也非常想救何足道。可只干了一天多点,他们都感觉十分疲惫。比辛苦染布的日子还要疲惫的多。
陈克与游缑脸色苍白的如同他们身上的白大褂。这四天,他们两人睡了不到20小时。辛苦的结晶就是试管里面澄清透明的药剂。没有欢呼,没有传说中的泪水。陈克和游缑往躺椅上一坐,死狗一样盯着试管。
“小姐,少爷来送吃的了。”游缑的丫鬟小兰在门外喊道。游缑家里面每天都派人来送吃的。陈克能够理解,在大学毕业实验的时候,自己的男同学每天这么通宵达旦的在实验室忙活,他家里人也会时不时地来看看,送点吃的。更别说1905年,游缑一个女孩子搬到实验室来住。送完吃的,游缑的家人还会把丫鬟叫出去谈谈事情,随时跟进游缑的情况。两个女生被一群男生包围,搁谁家都不会放心。
游缑家里人还算是懂事,每次送的东西都够“实验室”全体人员吃。工作餐会上,被疲劳折磨得精疲力尽的人,还有被无聊折磨得垂头丧气的人都不吭声。陈克吃完了饭,对齐会深说道:“会深,你下午去卖些兔子回来。”
“兔子?”
“对,兔子。先买个30只。50只也行,最少得10只。你们看着办吧。”
陈克知道大家肯定会问原因,他干脆就一并说了,“兔子是用来做实验的。测试咱们的药是不是有效。”
“已经做出来了?”齐会深惊喜的问。
“做出来是做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做出来的东西是能救人,还是能杀人。”陈克疲惫的说道。然后转头向华雄茂,“正岚,你帮我找武星辰过来。我有事请他帮忙。”
“好。”华雄茂应道。
“我得去睡会儿,没什么事千万别叫我。兔子买回来先搁院子里面。对了,多买几个笼子。一个兔子一个笼子。散会。”说完,陈克歪歪斜斜的站起身,向着临时“男生宿舍”走去。
游缑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哈欠,“小兰,我也去睡会儿。”说完她也站起身,迈着与陈克一样疲惫沉重的步伐,稍微有些踉跄的往“女生宿舍”走去。小兰连忙起身扶住游缑进了宿舍,虽然她很想服侍小姐睡下,但是游缑往床上一躺,拉了被子盖在身上,就已经睡着了。小兰随便帮游缑拉了一下被子,很快就退了出来。
院子里面的人互相瞪视着,“这就干完了。”杜正辉不敢相信的问。杜正辉家里面行医出身,他本人却热衷于盖房子。但是好歹也算是“医学世家”,杜正辉对于这次制药充满了兴趣。
话音没落,杜正辉已经站起身来快步向实验室走去。其他人一愣,除了周元晓端坐在凳子上不动,剩下的人不约而同的起身,一起奔向实验室。实验室里面没什么变化,那堆大家不懂的设备还是平常的模样,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变化。试管和瓶子里面放着各种液体和粉末。蒸馏器缓缓地向外滴着蒸馏水。对于这个庞大的蒸馏器,大家倒是弄懂了操作方法和原理。
“东西在哪里呢?”杜正辉问。
华雄茂和齐会深几乎同时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杜正辉是热切,其他两名青年是好奇,小兰看着一直低眉顺眼的,但是眼睛也在各处乱瞅,希望找到那最终的药物。齐会深和华雄茂交换了一下眼神,华雄茂说道:“会深,你这兔子准备怎么买?”
“嗯,一块去买太浪费时间,大家分头去买。反正文青兄说了最少10只,50只也行。每个人只买十只,买不到的就多去转换。也别多买,这样肯定能买到兔子,也不会多买。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其他人觉得这个建议不错,纷纷表示同意。大伙都出了门,向着不同的方向去。华雄茂临走前向周元晓使了个眼色。周元晓跟没看见一样,还是那副冷漠的模样,他喊道:“小兰姑娘,咱们把桌子收拾了吧。”
小兰赶紧从屋子里面出来,和周元晓一起慢条斯理的开始收拾碗筷。华雄茂跟没看见一样,快步走出院子。过了两条街,华雄茂放慢了步伐,没多久齐会深从前面街口转过来,两人一起慢条斯理的朝前走。
“会深,那个游家鬼心思还挺多。”华雄茂说道。
“正岚,游家也是有点势力的。”
“你家不也一样。就我所知,你家比游家还要厉害些。”
“我父亲对实业可没啥兴趣。除了卖洋货,买地,我没看到他干过别的。”说到这里,齐会深乜斜了华雄茂,“没想到正岚还把我家的家底打听了一遍。”
“你们齐家如此有名,我还用打听。”华雄茂爽快的一笑,“文青不说,我不能不准备。原先想着制药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无非是内服外敷。现在看文青如此费心思,我竟然是看都看不懂。当今这世道,强抢豪夺的人多了去了。这药只要做成,那就是众矢之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文青的心血白费。”
这话让齐会深十分不顺耳,“正岚兄,有话你直说。这么藏着掖着不合适。”
“我这是信得过你,才和你说这些。按文青所说,咱们兄弟也是同志了。”
这话虽然理没错,但是听起来更加刺耳了。齐会深眉头皱起,“正岚兄,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年头,所谓雁过拔毛。会深你现在满心都是要救何足道,但在你父亲看来,你哪怕只要在看着这药做成,就该给你分一份。还不能少分。”华雄茂正色说道。
“正岚,你不知道,我父亲从来……”
没等齐会深说完,华雄茂当即打断了齐会深的话,“不管你和你父亲有什么问题,他总是你父亲。”
听了这话,齐会深不吭声了。
“文青不是个糊涂人,现在他只是抽不开身管这事,咱们都是革命同志。做药我帮不上文青什么忙,但是别的事情我总得替他想的周全。这药一出,不仅仅是上海滩,全国染了花柳病的人可多了去了,其中有钱有势的也不是少数。咱们听文青讲课不是一天两天,怎么都得弄出一个章程来吧。不然文青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能染这病的,都不是什么善类。我们不能看着文青吃亏。”
齐会深本来还有些不满,听完这话他慢慢点了点头。“正岚的意思是什么?”
华雄茂深深的吸了口气,看来这话他很不想说:“我其实最恨洋鬼子,文青没给你说过,我俩刚来上海的第一天就一起揍了两个洋鬼子。但文青说的对,生意就是生意。文青说的那句话是……该和妖魔鬼怪作生意,我们也得干。我觉得你是否和洋人联系一下。”话说到后来,华雄茂的语气很不善,但是好歹他还是说出来了。
“正岚,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啊。”齐会深万万想不到,华雄茂居然能提出借了洋人的势力这种话。
“咱们不做,保不住游缑姑娘不做。游缑姑娘不做,保不住他家不做。就算是游缑姑娘家不做,等这药闯出名声,你父亲也未必不做。既然绕不开,那就干脆先找能罩住这事的人。嗨!”华雄茂说完,长长的叹了口气。
齐会深对华雄茂的话深以为然,他想了片刻。“正岚,你虽然说得没错。但是现在我们既然决定跟了文青,等文青稍微闲下来,我们一起和他谈这事。总得让文青做主才是。”
华雄茂点点头。到了下个路口两人各自向着自己方向走去。
武星辰没想到华雄茂会直接到天地会的会所找他,听到通报的时候武星辰差点以为弄错了人,见到了华雄茂之后,武星辰才确定没弄错。
“武兄,不知你什么时候方便,陈兄想请你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呵,有何要事。”武星辰并不想去见陈克。陈克染布的速度大大超出武星辰的意料之外。何益发从外面办事回来,赶紧跑去找陈克。被几两银子和一匹布就给打发回来了。等过了几天再去,陈克已经把布匹给卖完了。何益发再次被几两银子,一匹布给打发回来了。陈克能糊弄得了何益发,但是糊弄不了武星辰。经过私下调查,武星辰知道陈克这次出了上千匹布。
“这事我也不清楚,陈兄请武兄过去,到那里便知。应该是有大买卖。”
武星辰对这种废话听过太多次,只要有人说有大买卖,那肯定不是好事。买卖大,支出也大。这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道理。但转念想起陈克,武星辰又不想拒绝了。陈克这人给武星辰留下的印象颇有趣。很明显,陈克不是道上混的人物,却也不傻。既然陈克肯找自己,只怕还真有什么能赚一笔的事情。想到这里,武星辰说道:“那我总现在就动身。陈兄那边可否方便?”
陈克没想到武星辰来得这么快,被华雄茂晃醒,陈克睡眼惺忪的抬起头,就看到武星辰站在门边。抬起手表看了看,才两个小时。
“武兄,你来了。”陈克挣扎着站起身来。
“陈兄,你这是准备吹祥器呢?”武星辰笑着说道。
陈克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自己穿了白大褂,倒有些“孝子贤孙”的模样。好久没人和自己说北方话,看着华雄茂疑惑的神色,陈克忍不住开心的大笑起来。“武兄说得有趣。”
三人坐下后,陈克大概说了下,自己在做治花柳病的药,现在需要取病人疮口的脓液做实验。刚说完,武星辰几乎要勃然大怒了。没等他发作,陈克请他去隔壁看看。武星辰强忍怒气到了实验室,看到满屋奇怪的设备,武星辰的怒气登时就熄了。
陈克拉了凳子,三个人再坐定。“其他人去买兔子了。”陈克边说边拿起一个注射器。实验方法就是在兔子的蛋蛋上注射一点花柳病病人的脓液,很快,兔子的蛋蛋上就会长出脓疮,然后用兔子试药。打着哈欠讲完了实验流程,陈可说道:“武兄,你在上海呼风唤雨的,这件事我要是能弄出个结果来,肯定少不了和武兄你合作。取脓液这事,武兄你找到地方,我亲自来做。药弄出来,就用那些人试药。武兄你自然就知道我的药管不管用。”
武星辰从没有和陈克这种人打过交道,只见陈克脸色苍白,哈欠一个跟一个。但是精神不坏,并不是吸了鸦片的模样。对于这样的境况,武星辰更希望能够掌握主动,他不得不散问道:“陈兄,你到底多久没睡了?”
对武星辰来说,现在避免直接回答陈克的问题,就是他掌握主动的办法。只要能够岔开话题,武星辰相信陈克以后还会求到他门上。
“三天睡了不到六个时辰。为了这药,我可是拼了命。我是这么想,既然咱们有缘分见面,以后为了这药反正都得再见面。武兄,现在咱们兄弟谈起这药,还算是咱们兄弟的情谊。以后再见面,武兄找到我门上来。那时候,再谈情谊,跟说瞎话有啥区别?”
武星辰分不清,陈可这话到底是真话还是瞎话。看着陈克睡眼惺忪的模样,武星辰内心更相信这是陈克的真心话。
“武兄,我这药是要和洋鬼子合作的。他娘的,现在的官府也就不敢惹洋鬼子。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得靠武兄的江湖兄弟。我这个钱,挣得不多。对于天地会堂口来说,这钱不多。天地会呢,要么一口把我吃了。要么呢,派个何益发这种人和我一起。我找何益发那种废物,肯定不如如找武兄这种人物。这钱不多,咱们兄弟义气干这事。该挣的钱,咱们兄弟一文钱都不少。凭啥让何益发那种蠢材挣了?”
陈克看着迷迷糊糊,但是说的话,每句都直指武星辰的内心。武星辰仔细的看着陈克,只见陈克两眼通红,脸色苍白。很明显是熬夜的模样。但是陈克说的每句话,都在暗示武星辰应该争取自己的利益。
“这种破事,若是让别的人来干,别的人肯定觉得丢人。找几个染了花柳病的妓女,这他娘的就是故意削了兄弟的面子。可我要找武兄,就是让你亲眼看看我的药效。这东西做不了假,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武兄你一看就知道。兄弟我就是觉得武兄你是个人才,咱们做了这事,你好我好。治病救人,这是积了阴德。武兄,就是等咱们死了之后,见了阎王,你武兄救了这么多人命,那些人也记得你的恩情。武兄,咱们一起干这种事。这是功德。”
听了了这话,武星辰忍不住想握住手腕上的那串佛珠。那是少林寺方丈开光的佛珠。武星辰十岁的时候,他母亲亲自求来的开光佛珠。武星辰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本来是两个流氓大谈分赃。但是在陈克说来,反倒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华雄茂听着陈克的话,只感觉一种失意和佩服。今天和他和齐会深谈得那么深,就是在谈这种特效药的利润,不要落入了别的口袋。但是,陈克从来不谈此事,但是他早就考量清楚了未来的事情。
自从见了陈克,华雄茂旧觉得陈克不是个一般人。今天,陈克能说出这种话,让华雄茂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同时对陈克生出一种怨怼。为何不早点对自己说出这些?自己为陈克想了这么多,难道只是自作多情?
就在此时,华雄茂看到陈克转向自己,微微的一笑。华雄茂看着陈克布满血丝的眼睛中那种微微的歉意和鼓励。顷刻间,华雄茂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陈克的意思,陈克并不是自作主张。仅仅是因为没有预测到华雄茂能如此快的把武星辰叫过来。
无论如何,这件事陈克肯定会和自己说清楚。华雄茂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陈克虽然功利,却不是一个只为自己考虑的人。

第十四章
“武兄,要不要合作呢?”陈克大大咧咧的说完,然后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武星辰又把陈克方才说过的话想了一遍,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头的地方。制药、卖药,的确需要道上的兄弟忙帮。武星辰并不担心陈克能玩出什么花样。而且陈克说的没错,武星辰从这件事一开始就介入,未来的收益的确非常大。如果觉得事情不对,武星辰果断地退出就好了。
但是这合情合理的一切,在这个世道本身就是不合理。这不是武星辰理性的判断,而是完全感性的判断。当今的世道有多黑,武星辰非常清楚。陈克应该有什么隐藏的诡计吧。想到这里,武星辰问道:“陈兄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第一,请武兄找几个染了花柳病的妓女。我亲自去取了她们脸上脓疮的脓液。这件事情无需武兄动手。”陈克很认真地说道。
武星辰点点头,这件事情的确不是陈克这个公子哥一样的家伙能做到的。
“第二,我的药做出来之后,会免费给这几个妓女治病。药效如何一看便知。这药毒性很大,要么把人给治好,要么把人给治死。到时候还需要签个生死状。这件事情一定要武兄帮忙。”
原来如此!武星辰心中一亮。这件事情没有道上的兄弟帮忙,陈克绝对做不了。死几个染了花柳病的妓女,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如果自己没有背景,那就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不知陈兄的药把人给毒死的可能有多大?”
“一百个人里面,至多五六个。”
“呃?!”武星辰本以为十个人里面得死三四个。这年头治疗花柳病使用汞化物,也就是水银之类的剧毒药。死亡率大概就是三成。即使治好了花柳病,很多人也会因为汞中毒变成痴呆。和这个治疗效果相比,陈克的药可就是真的很厉害了。
“第三呢?”武星辰觉得陈克前面的要求并不麻烦,他接着问。
“第三,我肯定不可能沿街去叫卖这个东西。这药制成之后,在上海联系病人,销售药品,我想让武兄亲自负责来做。治好了病,武兄也负责收钱,然后根据咱们的协议,把我应得那份给我就行了。”
“还要我做别的么?”武星辰追问道。
“不要了。”
武星辰看着陈克,怎么也看不出什么恶意。虽然不知道陈克葫芦里面到底卖什么药。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是可信。武星辰并不认为陈克说的那些有什么问题,他也准备和陈克合作了。不仅仅为了未来的钱,就是在现实意义上,武星辰认识的天地会高层里面,就有人染了花柳病。中低层染病的更多。若是能把他们给治好,武星辰在天地会的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陈克这个人给武星辰留下的印象很不好。双方的第一回合冲突的失败让武星辰记忆犹新。而且陈克竟然毫不在意此事,反倒想和武星辰结交。这种务实的态度很可怕。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在未来和当前两方面的利益驱动下,武星辰下了决心。
“那我就帮陈兄这个忙。”
街上人很多,陈克穿了条牙黄色的裤子,上身是件和实验服一样质地的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白色实验服。这一身诡异的白色衣服,配合了黑布鞋。尤其显得扎眼。上海好歹也是东方的大都市,市民们知道西洋医生就穿这种白大褂。加上陈克的短发,倒也不稀奇。
武星辰不时的瞅着身边的陈克,这身“出殡”的装束怎么都不让他习惯。陈克不仅没有丝毫的埋怨,甚至还有些洋洋得意的架势。他忍不住问道:“陈兄就这么喜欢白衣服?”
“干我们这行,这白大褂就是干活的行头。穿上之后自然觉得很安心。你看我染布的时候,就是那种蓝色工作服。”
武星辰嗯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两人这么沉默的走着。陈克本来就高,武星辰身高上更胜一筹。这样的两个高个并肩而行,本来就是很吸引人眼球的。陈克的白大褂又给自己增加不少吸引人的元素。这两人当街而走,真的是沐浴在男女老幼视线的轰炸下。
好在两人都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家伙,不过陈克发现瞅自己的人眼神很不对劲。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正在奇怪,武星辰停住了脚步,“进去吧。”
两人此时正在一个门脸奇怪的院子前面,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穿着不好不坏的人。就是这些家伙,用一种弄不太明白的眼神看着陈克。陈克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全身的浅色衣服,一件稍微有些皱的白大褂,手腕上一块闪闪发亮的手表,一双干净的布鞋。简洁干净。不该让人讨厌才是。
跟着武星辰进了院子,院子像是廉价旅店的模样,一个个小屋子门里面,进进出出着男女,男人们脸上那色迷迷的神色,女人们放浪的笑容。这里应该是一家妓院。门口有两个一脸凶气的家伙,看到武星辰进来,连忙满脸陪笑的走上前,用上海土话说了什么。武星辰用一口北方口音的上海话低声说道:“你们这边不是有染了花柳病,正犯疮的么?”
“唉,武老板你这是在笑话我们呢。我们这儿哪里会有那种东西。不要开玩笑。”为首的那个人连忙说道。
“这是一名医生,正在做治花柳病的药。所以要找几个人试药。”武星辰还是低声说道。
为首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陈克几眼,“没看出来啊。还是个洋医生呢。可是,武老板,我们没钱买药。而且,你要是找那样的人,街上多了去了。你何必来笑话兄弟我呢?”
武星辰已经厌倦了妓院的老板闲扯,“现在就带我们见见。我能做主,治病不要你钱。”
妓院老板看武星辰这是玩真的,终于无奈的叹口气,“武老板,你就是会开人家玩笑啦。”一面说,一面带着武星辰和陈克出了院门,往后面走去。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太阳西斜。上海的建筑本来就不是什么宽阔的风格,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弄在傍晚前很有阴冷的感觉。武星辰、妓院老板、打手。这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善类,在这偏僻的小巷里面同行,令陈克觉得相当不自在。
目的地是一个远离街市得偏僻的小院。“就是这里啦。”妓院老板说道。
面前是院子角落里面一间被反锁的门,这附近静悄悄的,刚从大街上过来的陈克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时空穿梭了。方才还是阳光明媚,熙熙攘攘的街市,现在就是人迹罕至的小院。忍不住回头瞅了瞅背后的武星辰等人,只见他们看向门的眼神里面都充满了厌恶。
“你们听着,现在有医生要给你们治病。你们都起来,听医生吩咐。”妓院老板恶声恶气地喊道。虽然声音挺大,但是他离门远远的,连看都不想看到这间屋子。
房间里面传出了微弱的声音,却没人答话。“你们听到没有?”妓院老板又喊了一声。
“知道了。”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来。
“现在医生进去给你们看病,你们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不要出来。”妓院老板又喊了一声,这才示意打手去开门。他自己则退了两步,一眼都不想看到屋里面什么样子。
陈克掏出口罩带上,等打手开锁。打手只是开了锁,却没有去推门,陈克等了片刻,只好亲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刚进去,房门就被打手给拉上,门环上传来挂锁的声音。这还真把陈克给吓了一跳。虽然心知这帮人不会把自己给关起来,可遇到这种事情,真的令人极其不爽。
带了口罩,来这里之前,陈克还往口罩里面喷了花露水。即便如此,陈克依然被熏得不轻。汗味,尿骚气,空气不流通的霉味道,还有人体的体味,让陈克微微皱起了眉头。屋里光线很弱,等了片刻陈克才适应过来。只见几个脸上长了很多大脓疮的女子,少气无力地在几张铺了草席的床上或坐或躺。女子们都是衣衫不整,天气已经热了,她们大部分人都只是套了件外衣,从敞开衣襟可以看到长了脓疮的赤裸前胸。
陈克从没有觉得女性的裸体居然也能让人如此厌恶。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女子们脸上的脓疮,身上的脓疮,加上虽然没有看到,但是想想就不寒而栗的下体的脓疮,陈克几乎想夺路而出了。
定了定神,现在的任务是取得脓液,可不是什么闹情绪的时候。陈克用十分蹩脚的上海话说道。“你们都别动,先坐在床上。”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陈克很怕被这群女人突然失去理智,把自己给拉住,那样的话,陈克就自身难保了。
但陈克的这身装束的确很不一般,只是白大褂,浅色衣服也就罢了。陈克带了个白口罩,倒是把些女子给吓了一跳。看向大门的女子们,都禁不住往后缩了缩身体。有两个一开始根本没有起身的女子,缓缓转过身,看到陈克的模样,吓得坐了起来。
即使被陈克的装束给吓住了,但是女子们的目光依旧呆滞,看来病痛的折磨,还有这黑牢一样的“病房”给她们的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对陈克进屋这件事,这些女子们的反应十分迟钝。陈克看到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绝望的女子们扑上来保住自己大腿开始哭诉哀求”的戏码,安心了不少。
“你们谁是第一次染了这病?”陈克问。
没人回答。女子们表情困惑的看着陈克。陈克再问了一次,还是没人回答。
“你们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说啥?”陈克先用蹩脚的上海话问道。没人回应,陈克换了普通话和河南话又说了几遍。
总算有一个女子用陈克勉强能听懂的江浙话问道,“您真的是来给我们看病的医生么?”
和病人交谈上了,没有让陈克感到多么开心,相反,陈克强忍住退后几步的冲动。勉强笑道:“我是医生没错,大家坐在那里不要动,慢慢说话。”
“医生,我们知道这病脏,您来给我们治病,我们怎么敢碰您呢。”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干净的女子一面缓缓坐起,一面把敞开的衣襟拉上。整了整衣服,女子说道:“姐妹们,大家坐好,让医生看病。”
听了这话,陈克对这个女子立马心生敬意。这样的态度,让客串医生的陈克感到了些安全感。其他女子们顺从的坐好。
“这位大姐,你帮我问一下,大家谁是第一次犯病?谁是第一次犯病的,让她们举起手。”陈克问。
女子用南方话说了几句,屋里面七个女子,有五个举起了手。和陈克说话的女子没有举手。陈克拿出五支试管和棉签,分别取了足够量的浓液。
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情,陈克问那个一直和自己说话的女子,“大姐,你是第一次发病的么?”
那女子轻轻摇摇头。陈克心中一紧,自己的药治只能治一期、二期的病人。不是第一次发病的,606或者914根本治不了。非得青霉素之类的抗菌素才能起效。那女子和陈克接触不多,但是在这个恐怖黑牢一样的地方,却也算是通情达理。陈克还是非常想救她的。但事实却让陈克的想法落空了。
正在此事,终于有女子忍不住问道:“医生,您给我们治病,收钱么?”
陈克看着那有些令人畏惧的脓疮,强挤出些笑容,“我不收钱,你们放心好了。”听了陈克的话,女子们还不是太敢相信,“医生,从没听说这病能治……”刚说到这里,先前那女子出声打断了这话,“既然有医生来给看病,怎么能说这些?”
说完,女子在草席上缓缓地跪下,“医生,我求您了。请一定把我们治好,这辈子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其他女子看到这里,也纷纷跪在草席上。这不是什么正而八经的床。两条凳子上几块破木板,上头铺条破草席,就算是床了。女子们在“床上”一跪,木板就吱吱哑哑的响起来。陈克环视了屋子一下,屋子最里面有个马桶,虽然扣了盖子,但是尿骚气从那边直熏过来。每个床边都放了一个破碗,有些空着,有些里面盛了些水。房间里面窗户极小,还很高,光线极差,
收好了试管,陈克说道:“我下周……,七天后会过来。大家当心,到时候一定能弄好的。”说完,他走到门口。敲响了门板。“开门,我出去。”
仿佛等了很久,陈克甚至担心再也不会有人给自己开门了。陈克忍不住想怒吼着让外面的人开门,让自己赶紧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终于有脚步声,门锁声,门开了,光线从门缝里面倾泻进来。陈克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屋子,冲进了光明里面。不久前还觉得寂静冷清的小院和背后近在咫尺的那个黑屋子相比,现在看起来简直是明媚宁静的仙境了。片刻后,在陈克背后传来关门,挂锁的声音。听到这些声音,陈克只感到一阵轻松。那个地狱终于被封闭了。
这时,从屋子里面传出一声尖锐的呼唤,“医生,我等你来治病。求你了。”陈克能分辨出来,这是方才那个和自己一直说话的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刚落下,从房门那里传来了敲打门板的声音,接着是其他女子的哭泣和哀求。
妓院老板怒骂起来,他声音又快又尖,陈克完全听不明白在说什么。女子们没有理睬老板,而是继续在恳求什么,那些都是陈克听不懂的南方话,但是陈克明白她们的意思。
“咱们先出去。”武星辰对陈克说道。也不管陈克的回应,武星辰皱着眉,快步离开了院子。很明显,女子们的声音让武星辰心烦意乱,这地方能少待一刻就少待一刻。
陈克随着武星辰快步离开院子,在妓院老板的怒骂声中,女子们不吭声了。陈克的药是救不了那个通情达理的女子的。陈克很明白,自己甚至不会让老板给那两个三期病人使用自己的药。就是给这两个人使用了药物,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为了提高自己药物的成功率,让武星辰亲眼看到神奇的药效。陈克会事先给武星辰说清楚那两个人是救不了的。
看老板的这个架势,不可能让一期二期患者单独居住的。陈克甚至想好了,为了避免麻烦,他会给包括那位通情达理的女子在内的三期病人注射生理盐水。一屋子病人,陈克不给那两个人注射药剂,只会让那两个女子和自己拼命。而宝贵的药物没有任何必要用在毫无用处的人身上。
在这个时期,陈克绝对不可能去开发什么青霉素之类的药物。等有了根据地,陈科才会在根据地办药厂生产青霉素。就算是最好的情况,那也得是三年之后了。那位通情达理的女子等不到那个时候的。这个时代,不会给她机会活到能挽救她生命的药品出现。
那个女子死定了。
对自己冷静的考虑以及最后实事求是导出的结果,陈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情绪在里面。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事实,弱者们的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如果得了烟花病,这件事情本身还让人很难生出同情的话。那么更多毫无过错的人,同样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中奄奄一息,死于非命。
武星辰和陈克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小巷,距离热闹的街市越近,人声就越发响起来,走出小巷,热闹的大街突然就在两人眼前展开。傍晚,大家都在赶着回家,路边叫卖的声音也响亮了很多。整条街上显示出一种活力来。看着这些,武星辰长长出了口气,在小屋子里面的压抑心情也随之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他转过头,只见陈克怔怔的看着大街,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看到这些,武星辰眉头皱了起来。给人治病,自己竟然哭起来。难道陈克根本没有说实话?武星辰不由得起了戒心,看陈克的眼神也变得谨慎不少。
武星辰没有跟着陈克回作坊,而是半道就告辞了。陈克回到作坊的时候,院子里面一堆笼子里面关着一堆毛融融的可爱兔子。
取回了脓液,接着就是在兔子的蛋蛋上注射一点脓液,很快,注射部位就出现了一个不会愈合的疮口。这些兔子们作为一批试药者。陈克没有制造606,而是先选择了914。914的药效比606稍差,但是安全性高了很多。
很不幸,第一批接受治疗的兔子全部被毒死了。看着一堆直挺挺的尸体,没人敢吭声。陈克冲那对兔子的尸体挥了挥手。“焚尸炉”早就建好了。兔子的尸体被烧成焦炭,没办法食用之后,才把焦炭粉碎之后扔去垃圾堆。病兔们曾经居住过的竹笼子也被一起烧掉。这两样东西要么有毒,要么有病菌,必须彻底毁灭。特别是兔子的尸体,如果被人捡走吃了,那很可能要闹出人命的。
第二批药品没有啥药效。陈克废物利用,给这批兔子注射了第三批药品,毛茸茸的小东西们一半开始痊愈,一半一命呜呼。陈克又出钱买了一批兔子,重新试验第三批药品。仍然有10%的兔子一命呜呼。
“这药也就行了吧?”陈克听到屋子外面的杜正辉低声说道。
“十个人里面的就死一个?这也叫行?我可不会让这药给何足道用。”齐会深低声呵斥道。
“可是这都这么久了。我想着一两天就能完成的。”杜正辉有些不满的说。这些天青年们一直在帮忙,他们能插手的地方都已经很熟悉。在陈克简单的教学下,青年们的化学知识也算是突飞猛进。杜正辉这种外行难免就生出了懈怠的心思。陈克能理解这种心情,历史上,欧美不少新药就这么仓促出炉,然后在中国贩卖。毒死了不少中国人。
陈克有些不解的是,杜正辉觉得这些药能用,他就没有想过兔子们还得死十分之一,这换到人身上,这得死多少才行啊。人命在杜正辉心里到底是什么呢?光听杜正辉这话,他就别想再进入新政党的核心去了。
第四批药物相当好,兔子们不仅仅保住了性命,而且很快就痊愈了。这是一次出现这种情况。陈克找了个理由把其他几个青年都打发出去干活。然后把几个核心成员叫进屋子里面,告诉了他们这个好消息。
游缑没说别的,只是欣慰的在笔记本上重重的写下了“成功”两个字。看到游缑的表现,齐会深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欣喜地问道,“文青,成功了么?”
“接下来注射五倍的量。”陈克平静的说道。
“五倍?你要把它毒死啊!”齐会深插嘴道。
“如果五倍的量毒不死兔子,这药才算是勉强成功了。本来这药就有毒性,我们不能对病人不负责任。”陈克答道。
“兔子已经被治好了,也没有死。只要控制用量,我觉得……”齐会深忍不住想争论。
陈克低沉有力的声音打断了齐会深的话,“发扬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此时,没有别的话能如此有力的表达陈克的心情。回想起几天前在染了花柳病的妓女那里见到的一切,陈克继续说道:“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你得为人民负责。”
陈克说完,齐会深脸色已经凝重起来。他绷着嘴,反思着这句话。片刻之后,齐会深低声重复了一遍,“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
“文青,你上次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齐会深问道。
“对待敌人,革命自然不是请客吃饭。但是革命本身一定要讲究人道主义。如果不是要救国救民,搞什么革命?”陈克的声音里面有着一种隐隐的愤怒。这不是针对齐会深,而是这些天无数次听到大家的讨论,陈克明显感觉到,年轻人所热衷的是革命,如同这能治疗花柳病的药品。只要能起效,他们就能接受。反正副作用发作,死的也是别人。这种心态令陈克相当的不满。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就要拿别人的命开玩笑?
想起那些被花柳病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女人,还有发出的哀求。陈克只觉得一阵心悸。限于革命的形势,陈克不能开发青霉素,有些人是救不了的,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在自己的制药能控制的范围内,陈克不希望有任何不负责任的事情发生。
“中国已经病了。我们要革命,和当医生很像。你拿出来的药,只管看着是不是起效,用了之后,死活随他去?革命就是要杀死病菌,没错。但是要革命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为了毁灭。”说道这里,陈克的声音已经很严厉起来。突然间,两只手不约而同的按在陈克双肩头上,陈克转头一看,华凶懋和游缑每个人的一只手正按在自己肩膀上。陈克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叹了口气,陈克回到试验台边,拿起了注射器。屋子里面凡是听到陈克方才发泄般言论的人都看着陈克。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
五倍的剂量下去,一半兔子没有能活下来。这个打击下,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陈克揉着太阳穴,闭目考虑。当年的欧立希是从几百个样品里面不断选择,陈克目的明确,就是为了能够生产出那种特定的产品。这药不可能合成错,上几次得失败原因都是一些反应控制的问题,随着那些问题一个个解决了,药效已经达到了这样得程度,陈克反复想了几遍,都没想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会不会是纯度不够高?”游缑突然问道。
陈克不确定这件事,或者说这是他最难搞定的事情。没有先进的化学工业,化工产品的纯度非常难提高上去。化学这个行业,看着是无数方程式,其实方程式并不是最重要的。化工行业里面“经验参数”才是最重要的。很多东西即使到了21世纪,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经验参数在里面就是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沉默了一阵,陈克终于说道:“再来纯化一遍试剂。”
这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也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工作。治经过了一遍纯化,最终产品就能够有效地治疗花柳病,而且五倍的用在兔子身上而不致命。第二遍纯化以及合成完成的时候,陈克整整40个小时没有合过眼,接受了大剂量注射后的兔子们虽然病怏怏的,但是好歹还幸存着。陈克往躺椅上一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五章
“文青兄,文青兄。”有人在喊陈克。遥远的声音回荡在陈克的意识边缘。
“我这一睡就得很久,现在不是睡觉的时间。我得做出表率,我得起来工作。”这些天反复强化洗脑般的自我强调让陈克奋力睁开了眼睛。
只见齐会深和华雄茂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边,两人正在低声说道:“咱们把他抬去宿舍。”
“不用抬了。正岚,你去找武兄,让他来。”陈克刚说完,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抬起手表看了看,自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我是睡了一个时辰,还是睡了一天?”陈克连忙问道。
“你睡了一个时辰。天要黑了,我们怕你受凉,正准备把你搬到宿舍去。”
听了这话,陈克只觉得一阵欣慰。“好歹没有耽误治疗何足道的时间。”他喃喃说道。用手摸了把脸,陈克又想起件重要的事情,他急急忙忙地问华雄茂:“正岚,兔子怎么样了?活着么?”
“兔子们都健在。我刚才还和会深说,多喂兔子喝点水,看样子它们能撑到明天。”
“那个,地上要铺新沙子。兔子的尿里面有毒。”陈克连忙说道。
看着陈克有些神智不清,絮絮叨叨的样子,华雄茂劝道,“文青兄,你还是先去休息一阵吧。你都累成这样子了。”
“大家都累。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了,游缑呢?”
华雄茂指了指另一张躺椅,“你刚躺下,游姑娘只说了句不让我们打搅你,然后她坐下就睡着了。”
陈克瞅了瞅,只见游缑仰面朝天瘫在椅子上。脸色雪白,呼吸挺快,看着和重病病人一样。这把陈克吓了一跳。“赶紧把小兰叫进来。烧点热粥。让游缑喝了粥去休息。别把人累出病来。”
小兰应声进屋,正准备叫游缑起床,陈克连忙阻止了她。“先把粥烧好,晾凉,热水也烧了。游缑这会儿起来,哪里有精神吃饭洗脸。小兰,你喂了游缑吃半碗粥,然后伺候游缑洗脸,给她泡一下脚。再送她去睡觉。”
陈克如同主人命令仆人一样的说法,小兰听了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她愣了愣,却没有听陈克的话。小兰一只手已经搭上游缑的肩头,准备轻轻荒醒游缑。陈克抓住小兰的肩头,一把就把她扯开了游缑身边。
“你懂不懂伺候人啊?”陈克声音虽低,但是语气极其严厉。
小兰还算是懂点进退,她只是摆动了肩膀,挣脱了陈克的手掌。或者是因为她被一群大老爷们围着,也不敢造次。小兰连退了几步,最后干脆转头离开了屋子,一溜小跑的回女生宿舍去了。
陈克也不理她,他对华雄茂说道,“正岚,你去找武兄,就说药做成了。拜托他尽快找人试药。越快越好,现在就开始最好。”
“好。”华雄茂担心的看了看陈克,又看了看女生宿舍的方向。最后还是出门去了。
“会深,咱们一起烧水,烧粥。”
“文青,你……”齐会深说了一半就停住不说,不是因为欲言又止,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会深,我知道你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我这人就是这个脾气,既然游缑在我这里做事,我就得负责。”
“要不这样,我把我家的丫鬟叫来伺候游缑?”
“什么伺候啊!这是小兰的工作好不好?”陈克一边低声愤愤的说道,一边拉着齐会深到了院子里面,“大家都觉得给人服务是贱役,这是社会的问题。在新时代里面,一定不会再有什么出身高地贵贱之分。只有工作的不同,没有地位的不同。但是,做工作不是这么做的。游缑累成这样,直接把她晃起来,她感冒了怎么办?”
“文青兄,这好歹是游缑家的丫鬟,咱们不方便说啊。我还是把我家的丫鬟……”
“不用了。游缑也就是今天累这么一次。既然药已经做成,以后的时间,她正常白天上班就好了。”
院子里面很静,周元晓已经听到了争吵,他秉持着一贯作风,已经默默地开始点炉子烧水。看着周元晓的忙活,陈克心念一动。他很早就想弄蜂窝煤了,只是限于手头没有银子,没办法开张而已。如果制药的收益真的能到预期的水平,蜂窝煤的项目倒是真的可以开始。
陈克不说话,齐会深突然说道:“文青兄,我倒是听说过肝胆相照的朋友。您救何足道,这么照顾我们。您真的是条好汉。”
“呃?”陈克对齐会深说出这话颇有些意外。“会深,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吧?”
“是。”
“革命可不是杀爹杀娘的去闹革命?那种人谁敢结交?认识了这种人之后,这种人就是让你去死,去死。这是革命?这是催命啊!”
“文青兄说的是。”齐会深已经渐渐习惯了陈克的想法,对于陈克的革命观,齐会深是相当赞同的。
一直没吭声的周元晓突然插了一句,“文青,你上次不是说革命就要打倒满清?这不还得卖命么?还得死人啊。”
周元晓这话一出,齐会深两眼放光的看着陈克。周元晓没有说错。
陈克没有想到周元晓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这个问题不能回避,如果回避了,陈克说过的东西就都会被质疑。困倦感顷刻就消散的干干净净,陈克清醒了。迅速的把自己的理念转了一圈,陈克答道:“从事军事斗争的,就是打仗的同志们和战友们,自然知道会遇到死亡。那些同志和战友们肯定会畏惧死亡,不怕死的人还没有出生过呢。但是既然从事了这个工作,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新政权,保卫从事其他工作的同志。如果敌人想对你们开枪,就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这斩钉截铁的话让齐会深感到一阵悸动,他盯着陈克,陈克看上去已经从疲惫中恢复过来。虽然脸色依然苍白,眼睛里面的血丝却已经迅速退了下去。陈克却没有那种得意洋洋的姿态,看上去仅仅是说了句普通的话。他走向院子里面的井,从井里面打水。
虽然也想过革命会遇到死亡,不过没有亲自遇到的时候,齐会深并没有真切的感受。陈克话里面那种革命同志之间绝对的信任感,让齐会深觉得一种昂扬。而陈克这样普通的行动,不仅没有削弱齐会深的信任感,相反,这个任何时候都站在工作第一线的陈克,恰恰是如此令人信服。
陈克洗了了脸,观察兔子们近况的时候,水很快烧热了,剩得有凉粥。周元晓是用蒸笼烧的水,粥也顺道温热。陈克进去把游缑晃醒,游缑迷迷糊糊的起身,在院子里面三口两口喝完了粥,用热水洗了脸。陈克也不好意思让游缑在众人面前公然洗脚。目送着游缑摇摇晃晃的进了女生宿舍。陈克说道:“咱们也开饭。”
一般这时候,游缑家的人也该送反过来了。游家果然准时,和往常一样,管家拎着食盒,礼貌周到,热情不足的进来和大家打了招呼。今天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游缑的二哥。这兄妹俩人长相当中相像的只有脸型和鼻子。
“游先生,多谢了。”陈克笑着迎过去。
这位游家二少爷扫视了一圈作坊和实验室,没看到游缑。他看到陈克苍白的脸,不满的神色倒是缓解了一些。
“陈先生,舍妹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若是陈先生这里不忙的话,我想接舍妹回家一趟。家里面的父母很是挂念舍妹。”这位游二少爷嘴里面还是挺客气。
“可以,我们这里已经不是那么忙了。而且游小姐忙了很久,我觉得应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陈克答道。
“那我现在就叫舍妹起身。”
陈克本来想稍微阻止一下,却又担心这位游二少爷万一遇到了武星辰,反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点了点头。
游二少爷进了女生宿舍,又过了一会儿,就见游二少爷一脸怒气的从里面出来。也不分解什么,游二少爷只是对陈克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
游二少爷走了不到十五分钟,武星辰就和华雄茂一起走进院子。陈克心里面为没有让俩人碰面感到高兴。
“那药可以用了?”武星辰一进实验室就低声问道。
“可以用了。”陈克已经看过实验台,没有人动过上面的东西。这一批药量是用第二次纯化后的原材料生产的,总量还不小。治疗三五十个人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动身吧。”武星辰说。
陈克把注射器和七个针头好早就配好的生理盐水,酒精棉球什么的放进医药箱。检查了一遍之后,陈克说道。“会深,你和我一起去吧。”
华雄茂听了这话,本来跃跃欲试的表情登时就有些沮丧。武星辰和齐会深快到了门口,陈克这才华雄茂叫过去,“从今天开始,除了咱们五几个人,谁也不许进实验室。特别是那个小兰。看紧了。”
“放心。我一直都注意着呢。”华雄茂嘴角拉出一个坚毅的笑意,认真地说道。
“我当然信得过正岚。”
说完,陈可拎了一个马灯,又检查了一下兜里面的手电筒,这才跟着武星辰他们走了。
房门再次打开,陈克和齐会深一起戴着口罩进了屋子。天色已经黑了,马灯的光芒照耀下,屋子里面如同憧憧鬼影。
屋子里面的味道依然是令人恶心,女子们看上去也更加虚弱。她们脸上的脓疮在这几天里面恶化了不少,惨白的脸色和红色脓疮,看上去更加恐怖。女人们还记得陈克,陈克没有去听她们说什么,他让齐会深举着马灯,挨个给女子的静脉血管里面注射了一针药剂。
也许是上次“访问”这里让陈克稍微习惯了一些,也许是陈克的视线只集中在女子们的手臂上。或者是有齐会深在身边,让陈克觉得有些安心。这次陈克的感受明显没有上次恐怖,但是身边的齐会深拿着马灯的手臂一直在微微颤抖。最后齐会深不得不把马灯放在女子们的“床”边上。
注射速度不能快,陈克看着手表,缓缓地推动注射器。进来之前,他又问了妓院老板,老板确定的确有五个人是在他这里第一发病。但是否是第一次发病,他也不敢保证。那位通情达理的女子和另一位女子的模样陈克勉强记得。不得不说,即使他记不得了,陈克也绝不愿意再开口问她们。
给其他五个女子注射了药物,陈克强忍住给那两个女子注射特效药的冲动,只给她们打了两针生理盐水。这药有毒,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给她们注射都是危险的,也是不合理的。除了陈克的怜悯之心在反对之外,没有别的理由不这么做。
打完针,陈克硬起心肠,也不听女人们说什么。带着齐会深就走了。
看到武星辰正在和妓院老板在一个角落里面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陈克也没有管他们,和齐会深径直离开了院子。
一直走到街上,齐会深都一声不吭。快到了作坊,齐会深才低声说道:“真惨啊。”
“嗯。”陈克除了这么应一声之外,也不想吭声。
“文青,这等事我从没有见过。”
“嗯。”
齐会深想说什么,见陈克没有像以前那样给自己讲解些什么,想起陈克这些年不休不眠的动作,齐会深也不吭声了。
吃了晚饭,陈克把大家叫到一起。杜正辉等几个人忍不住这样的熬夜,也忍不住无聊,加上男生宿舍不大,已经只是白天来,晚上就回去了。现在游缑还在沉睡,陈克对同志们只说了两句话,“谁也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我要去睡觉了。”说完,陈克走回宿舍,一头倒在自己的铺上,陈克把被子盖到身上,然后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陈克在中间醒了一次,他翻了个身之后又睡着了。再后来,十二点左右,陈克是被饿醒的,他饥肠辘辘的一出宿舍,就见院子里面的桌子上面摆了饭菜,一个纱笼在上面罩着。武星辰和其他几个人都坐在桌边说话。
这是武星辰第一次给了陈克好脸色看,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的笑的。“陈兄,你起来了。我估摸着你也该起来了。这桌酒菜准备的时间可不久。”
陈克和武星辰打了招呼,却直奔厕所而去。方便完,陈克这才舒服的叹着气,出来洗了脸。一坐下,陈克就问:“人怎么样了?”
“脓疮开始收了。”
“人呢?”
“都活着。”
陈克长长的叹了口气,不过听武星辰这么一说,陈克忍不住发现到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人在。
“文青,这可是我自作主张,你这么累,得多休息。我让其他人都先回去休息了。”齐会深知道陈克在担心什么,他说道,“今天早上,游小姐起来之后说她也很累,先回家了。”
齐会深说话的片刻间,陈克已经喝了一碗粥下去。
“兔子呢?”陈克问。
“也都活着。”
“文青,你不用说这么多。你的能耐我看着呢,这药文青准备怎么说。”武星辰心情颇好。今天中午,他逼着老板开了门,逼着老鸨进去看了看。老鸨进去的时候一脸怒容,这一出来的时候竟然满脸喜色了。看到这病治得这么快,估计那些妓女很快就能接客,加上这治病是免费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鸨自然是高兴。
妓院老板更加精明,他知道这药这么神效,意味着多大的生意。对武星辰是百般奉承。还热情地邀请武星辰回到他那里,给武星辰找个最漂亮的,一起玩一把。这把武星辰恶心的鼻子都快歪了,他冲着那小黑屋扬了扬下巴。妓院老板当时就觉得自己失言了,他讪讪的干笑着,连忙给武星辰赔罪。
“武兄说的肯定不光是分钱的事情吧?”陈克一面伏案大嚼,一面问。
“文青,你怎么和洋人说,我不管。但是道上的兄弟们呢,你总得给一个交代。今天那个妓院的老板就敢跟踪我,文青再给那些人治病,肯定要被他们跟上门来。那些泼皮混混可不是那么好打法的。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文青何必和那些人纠缠呢。那些瘪三想钱想疯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嗯,那么武兄有什么安排?”
“让我先听听文青有什么想法。”
陈克说道:“武兄,你都说我怎么和洋人打交道你不管,道上的事情你熟,这些事情不该我说,而是武兄指教我才对。”
武星辰见陈克态度坚定,这才说道“两条路,一条就是我介绍文青拜进了天地会的门。以后道上没人敢动你。”
“另一条呢?”
“文青这几天帮我治三十个人,以后我来文青这里取药,我要三成。七成归文青。那么今天这点子麻烦,不算什么。”
“武兄,你倒实在。”陈克听了这两个条件,忍不住笑道,“我以前就说过,这药毒性甚大,一百个人里面会死几个人。我不说别的,若是拜进了天地会,你让我先免费治的那三十个人,只怕里面就有天地会的兄弟吧。我的药治死了人,我这是不是欺师灭祖啊?武兄是要我三刀六洞的赎罪不成?”
武星辰听了只是笑笑,陈克已经拒绝加入天地会。其实武星辰本来也不希望陈克这么做。
“武兄,第二条呢,我若是和洋人合作,自然有新药的牌子要亮出来。等这牌子大行其道之时,武兄私下卖这药,就不怕洋人找你的麻烦么?我和武兄合作,是想让武兄挣钱,我们以后要做的事情多了,需要武兄帮忙的地方也多了。咱们只是买卖这东西,未免眼光有些不够长远。”
“那文青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武兄的能耐,不该手下只有何益发那种货色。我虽然不知道道上的兄弟们怎么行事,但是这钱是少不了的。若是武兄到我这里买药,就拿三成钱,你能挣多少?我的意思呢,武兄干脆就加入我们算了,我们给武兄钱,武兄来召集兄弟,打点道上的朋友。这不是更好么?”
武星辰没想到陈克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年头能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人物,哪一个手里面没有人的?武星辰不是不想过这么做,但是苦于手里没钱。而且他毕竟是外来的,顶着个堂主的名头,却处处被人掣肘。如果陈克所说的不是瞎话,武星辰就真的可以大展拳脚了。
“文青为何要这么对我。咱们以前也不认识,现在文青出钱,我自然是能帮得上文青就要帮,但文青就不怕我做大之后,反而对文青不利么?”武星辰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陈克到底想什么。
“我在这上海滩上,认识的道上兄弟只有武兄一人,这就是缘分。我这人最信缘分。而且武兄辈分甚高,为人懂得分寸,能忍,这就不是一般人。我不找武兄合作,找谁合作?这人生在世,无非是个利字。我和武兄一起赚钱,都是为了利。有什么说清就好。而且我一直相信,人人心中都有道义所在,武兄合我以前打交道,是个非常讲分寸,讲道义的人。若是我弄到武兄背后戳我刀子,那只说明我做事太过分。那肯定是我做错了,和武兄何干?”
虽然不是很满意,但这个答复好歹也在武星辰能接受的程度之内。
“既然文青这么说,那我就不妨信文青一次。我话说头里,这么大的生意我一个人吃不下。疏通各路关节,打点道上的朋友,这钱可不会少了。”
“我现在手里面没什么钱,帮武兄治那三十个人的事情,我自然能做。但是,武兄,接下来每治一个人我可都要收钱。咱们先约定,这一个月内,每个人先收50两。”
“50两会不会太贵?”武星辰对这个价钱很惊讶。
“这一个月算是闯牌子,价钱还算低的。以后我卖给英国人的药,价钱更贵。那时候咱们再说调整价钱的事。”
谈妥了此事,陈克要继续去给那几个妓女治病。武星辰建议不要再去了。陈克只简单的说道:“这药没有试完。必须试完药才行。”
三人再去的时候,妓院老板热情地问东问西,武星辰负责对付老板,陈克和齐会深一言不发。只是注射了药物就走。妓女们病情大为改善,自然是欢喜。就连那两位没有好转的妓女也有些荣光焕发的样子。
到了晚上,陈克又给她们注射了一次药物。没有人死亡。陈克终于放了心。武星辰带着陈克在上海一通乱拐,摆脱了盯梢的人。齐会深带着陈克向何足道家赶去。
果然如齐会深所说,何足道病已经发作的颇为厉害,一看到陈克和齐会深赶来,何足道哭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而且如陈克所想,何足道的哥哥也开始发病。给两人注射了药物之后,看两人都没有中毒反应,陈克这才与齐会深一起回去。
“文青,为何要和这位武兄如此合作?”齐会深想不明白。
陈克指了指两人身上的白大褂,“我上次穿了这衣服去给人治病,我就知道咱们的这件事情瞒不住。真的想打听我们,肯定能找到。”
“那文青有何想法?”
“这个东西,除了和满清的官员不能合作之外,和谁都能合作。无论是洋鬼子,还是道上的兄弟,或者是一些买办商人。大家求的是财,虽然都想多贪,但是都能谈成。但是满清之贪已经到了根本不肯给你留一点好处的地步,所以绝对不能和他们合作。实在不行,我起身就走。本来就是想救何足道才做这药的,我也知道,这药做了就是无尽的麻烦。”
“文青,如果你要走,我和何足道跟你一起走。”齐会深很认真地说。
“我原先说要走,那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要跟着我革命。现在我们有这么多可信的同志,还认识了这么多人,我们为何要走?相信我,会深。你作为党员,掌握了那些党员们应该掌握的知识,没什么能难住我们。”陈克自信满满的说道。

第十六章
共产党对自己的总结陈述之一,“只要党组织出了问题,党的发展就一定会遇到挫折。”陈克觉得那真的是一种高级的烦恼。自己费了九牛二虎,抓住了一切机会,总算是聚集了一点人气。齐会深和华雄茂成为了骨干成员,周元晓虽然立场不明,总不会出卖现在的党组织。对游缑的态度,陈克很不确定。
游缑并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女孩子,虽然不是喜形于色,但遇到她在意的事情,也总是能从脸上看出来些什么。从家里面回来之后,游缑的情形就不太对。
陈克上午和齐会深一起给去何足道家。何家兄弟还都建在,让陈克放心了不少。两人都恢复的挺快,一晚上过去,至少已经破口的脓疮都有了干痂的迹象。何足道还觉得很羞愧,不太敢和陈克说话。何足道的哥哥还真的是个泼皮,他已经腆着满是脓疮的脸向陈克所要特效药。这些事情齐会深在路上就警告过陈克,两人也不理他们。拎着医药箱转身就走。
回到作坊的时候,陈克惊讶的发现,在周元晓的帮助下,游缑竟然开始了药剂的全面纯化过程。纯化过程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事情,在没有成套设备的情况下,需要两个人一起非常认真地操作。周元晓是懂化学的,给游缑打下手没有什么问题。可这两个人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干起来,游缑拿着一叠纸,用从陈克那里勒索来的大塑料夹子夹在一块薄木板上。上面列满了数据。怎么看怎么像是想分道扬镳前最后疯狂盗窃试验参数的模样。
做份内的工作的时候,游缑比往常更加卖力。遇到本来不该她做的工作,现在游缑也会抢着去干。看着游缑这种异常的表现,包括陈克在内的其他同志只是默默从游缑手里面接过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份活计,却也不多说话。游缑虽然尴尬,却也不作任何解释和狡辩。一天不到,作坊里面的气氛就变得非常奇怪了。
陈克知道这种气氛的原因,陈克其实挺怀念这种气氛,他曾经多次干过这类事情。这是年轻人们希望自己能够分到一大笔钱,又不希望自己对经济的要求损害了组织对自己的信心。这种矛盾的情绪自然而然的导致了行为的扭曲。
扭曲的还不是一个人,华雄茂就是另一种扭曲。自打跟了陈克之后,华雄茂很少单独行动。昨天陈克与武星辰达成了协议,当天晚上华雄茂很晚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就跑了出去。如果陈克没有猜错,华雄茂正在拼命寻找其他合作伙伴。武星辰在上海滩不是什么小人物,华雄茂在上海滩也不是没有关系。华雄茂不想落于武星辰下风的心情,陈克完全能够理解。围绕特效药,同志们根据自己的立场,有着不同的表现。
有一种说法是,“手下互相对立,有利于领导者地位的稳固。”陈克年轻的时候,似懂非懂的对个观点有些赞同。现在他亲自当了“领导”,才发现以前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东西,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屁话。如果就这么让事情发展下去,陈克坚信矛盾很快就会激化。而陈克的地位一点都不会稳固。
陈克到现在苦心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是基于无私的劳动,公平公正公开的分配这些基础上。现在就开始玩什么“分而治之”,那就是亲自拆掉自己的基础,那就是“悬梁自尽”。在一个组织或者政体趋于僵化的时候,各种阴谋就会大量出炉。在一个组织生机勃勃的时候,要追求的是“上进”,而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华雄茂是傍晚时分回到作坊的,他今天穿了件丝绸马褂,一天的奔波下来,华雄茂又累又渴,只希望能够立刻在院子里面的躺椅上坐下,抱着茶壶猛喝一通。院门紧闭,那枚缠了红绳的门钉插在左边的门栏上。这是陈克定下的恢复“门禁”的暗号。又出什么事情了?华雄茂有些担心起来。按照暗号敲响了大门,门很快就被齐会深打开。和华雄茂想的不同,大家正围坐在院子里面,陈克正在开着玩笑,“人家诗里说,轻罗小扇扑流萤。咱们这是芭蕉大扇捶苍蝇。”
游缑有心事,周元晓一贯的不爱吭声。倒是远远在开门的齐会深扑哧的笑出声来。看人已经凑齐,陈克也不再调侃。与平时一样,陈克的话直入主题。“大家准备怎么分卖药的钱?”
没人吭声。
“游缑,我知道你想问我要一大笔钱。要不你先来说?”
游缑没有想到看上去和平常一样的陈克竟然先把她想说的话给说出来,游缑的脸登时红了,她连忙解释道:“文青,我自己不要钱。”
“你只是想偿还这些年花你父母的钱而已。我很清楚,我也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陈克声音很和蔼的说道。
“嗯……”游缑低下头嗯了一声。片刻后,游缑又抬起头,“文青兄,这药是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私下把你的配方拿出去卖了。我还非常非常想和文青兄在以后一起共事,一起开创一番事业。但是……”
“但是不把欠父母的钱还清,你每次听到他们说起钱的事情,你都觉得无地自容。”陈克接着说道。
“……文青兄,你怎么知道。”游缑丹凤眼几乎瞪成了杏核眼。
陈克苦笑着说道。“我当年干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轻车熟路啊。”
看游缑不再吭声,陈克接着问华雄茂,“正岚,我只是猜,你在联系福建的生意吧?”
有方才游缑的前例,华雄茂也没有觉得多稀奇。他点点头,“正是如此。文青兄怎么猜到的。”
“这花柳病是洋鬼子从南美洲染上,后来带到中国的。这些年开了那么多港口,福建染病的人肯定比绍兴多。”
“文青真的是聪明……”
“别说这没用的,正岚,你怎么打算?”
“上海可以让武星辰来做,但是出了上海,别的地方我来做。”
看着华雄茂这个一大区经理的模样,把陈克给逗笑了。“你吃不了那么大。而且,正岚,你……,你知道这药的特点么?保质期?药效?使用方法?你知道么?”
华雄茂也不是个傻瓜,虽然这次义气用事了点,但路上也已经明白了这些。听陈克这么一问:“那文青什么意思?”
“你联系上了福建的兄弟么?”陈克还记得很清楚,上次那温州商人,就是把布匹卖到福建去的。
“已经联系上了。那边的兄弟让我给他们治两个人。”华雄茂尽量压抑着自得的情绪说道,“钱的事情,我没和他们说定,就看文青怎么说了。”
陈克本来想让华雄茂和武星辰一起来做组建队伍的事情,有个自己人和没有自己人那就是天差地别。现在看,华雄茂是一定要和武星辰较劲,这个计划肯定没办法落实了。
“那正岚准备要多少钱呢?”
“我和游缑一样,要一笔钱给父母。我已经决定和文青革命,这家我能不回就不回。不给父母留一笔钱,我觉得愧疚。”说起这个,也不知道是华雄茂演技好,还是别的什么。虽然他看着大大咧咧,但说到后面,语气里面已经透着一股歉意。
陈克看相齐会深,没等陈克说话,齐会深自己就发言了。“文青,我不用给父母什么钱,只是我父亲反对我参与革命事业,所以这兜里面紧得很。我只要每个月有50两银子就够了。”
这话真实在,至少游缑听了之后,脸上就有些悔意。陈克看的很清楚,他心中暗笑,当年陈克自己还了父母第一笔钱之后,口袋里面剩了二十块钱。还钱的时候意气风发,然后一个月内每周五块钱的伙食费,陈克硬是坚持下来了。回想起那个时代,真的是单纯到可爱的时代。
周元晓看陈克瞅着自己,也主动发言,“第一呢,我要一笔钱。第二,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干些开工厂什么的事情,但是我不搞什么打仗,杀人的事情。文青若是觉得可以,我就跟着你干。”
“大家提出的条件我都知道了。我是能接受。诸位先回去再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考虑清楚,然后明天上午再开个会。每个人所需要的,大家公开讨论。都觉得没问题了,咱们就商量着怎么兑现。如何?”
“为何要明天?”游缑有些奇怪。
“今天大家都表态,愿意入党,现在咱们的党就成立了。我作为现在话事的人,我告诉大家咱们这个党的第一条规矩,服从纪律,听指挥。所以我让大家回去想清楚,你们就回家把这件事情给我想清楚。第二条规矩,我们这个党,讲民主。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或者你一个人说了算。所有事情,如果不能大家认同,那谁说了都不算。”
陈克说了这番逻辑上自相矛盾的话之后,看着同志们。第一个想明白的,或者个准确地说,想明白之后第一个说出口的还是华雄茂,“文青,这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同志们的?”
“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要听党的。”陈克给了华雄茂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现在散会。我和会深要去给何足道治病。”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早上的晨会会被迫在五分钟内就结束了。全体与会同志达成了党的第一个决议,“抽空召开下次党会。”
武星辰是在上午十点差五分的时候赶到了作坊,此时的作坊里面已经人头攒动。何足道的病情好转之后,不仅仅是曾经来工作过的革命青年对陈克和游缑佩服的五体投地,希望前来拜师的青年,以及“为了亲朋好友来求药”的青年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看到作坊里面这么多人,武星辰真被吓了一跳。当然,武星辰的身高和块头,把作坊里面的青年们也给吓了一跳。游缑今天穿了身西服,马尾长发在脑后束了,直直的披下来。看到武星辰前来,游缑大大方方的迎上前来。“武兄好。”
“游缑姑娘好。”武星辰答道,“陈兄在么?”
游缑从口袋中掏出怀表看了看,“文青兄去何足道家了,很快就会回来。”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出了院门,武星辰笑着问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游缑无奈的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就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笑,一会儿就在路口站定。游缑看身边没有闲人,这才说道:“文青兄出门前和我说,让武兄在这里等他,他今天是不会回作坊了。”
武星辰想到院子里面那堆人,自然是能够理解陈克的苦衷。他正想和游缑再说几句,就见游缑笑道:“文青兄已经回来了,武兄自己过去就好。”武星辰抬头一看,只见对面街角,陈克和齐会深站在那里。转头看游缑,她已经径直回了作坊。游缑若是指着陈克的方向,只怕有人看到后,引起什么多余的麻烦。所以游缑才这么一声不吭的径自回去。这么一个女子做事都如此干练,陈克身边真的是集结了不少人才啊。
一面暗自赞叹,武星辰冲陈克笑了笑。陈克和齐会深也微笑的看着武星辰。接下来的半分钟内,武星辰就看着齐会深的脸色从微笑变成了尴尬。三辆黄包车停在了齐会深面前。武星辰被挡住了视线,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反正陈克和齐会深倒是没有被强迫,而是上了黄包车。三辆车一溜烟的消失在街角了。这突然的变故让武星辰真觉得挺离奇的。
黄包车上下来的是齐会深老爹的管家。管家很客气,在齐会深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之后说道:“我家老爷请陈克先生到我家一叙。这事起仓猝,还望陈先生见谅。”
“那我呢?”齐会深忍不住问道。
“少爷,老爷说了,今天请的是陈克先生。少爷您愿意陪陈先一起回家呢,咱们有三辆车,够坐。您要是不愿意去见老爷呢,您可以自便。”
这话直接就把齐会深给晾到那里了,陈克听齐会深和华雄茂说过齐会深家的势力。而且齐会深今天告诉自己,昨天晚上他回家了一趟,和他父亲说要开家医院。虽然这时间找上门也太过于猴急,但是陈克也不能就这么拒绝人家。看陈克上了车,齐会深自然不可能真的让陈克一个人去见自己父亲。
三辆车停在一处很气派的宅子前面。管家带了两人进去,老爷子就在客厅等着陈克。齐会深的父亲名叫齐思峨,江浙很常见的容貌。除了眼神颇为锐利之外,倒也没有很特别的地方。
陈克拜见了老爷子之后,大家分宾主落座。“你,”齐思峨指着儿子,“你现在就给我去见你母亲去。”齐会深没敢停嘴,乖乖的向后面去了。
陈克听了这话,想起来齐会深已经在自己这里住了十天。人家游缑家天天有人来看,齐会深倒是一个人过得爽快。
“陈克先生好像是字文青吧?”齐思峨好似不经意的问。
“伯父,正是如此。”
“文青,我这傻儿子这么多年总算是结交了一个肯赚钱的人。文青你染布,制药,很不错。比我这傻儿子强多了。”
陈克觉得这老爷子的话没办法接,只好一声不吭的听着。
老爷子也没有想让陈克接话,他拿出张银票,“我这儿子一直不干正事,他回来说自己准备开医院,还要弄一个什么医学院。我正好有些关系,英国人想让我出钱办家医院。开口狠着呢,正好你们要办。所以我就想请文青过来,交代一下此事。这是五千鹰洋的银票。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你们干好干坏倒也无所谓,总算是我出钱了,有个交代。”
说这话的时候,齐思峨看似漫不经心,但是眼光好几次锐利的扫过陈克的脸。等他说完,陈克笑道:“齐伯伯,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骗子?”
听了这话,齐会深大笑起来,“我这儿子虽然不争气,总是不务正业,不过能让他极力推荐的人,决不会是骗子。真遇到骗子,把他们一捆丢黄浦江里就行了,哪里用见个人就操心。文青,我好歹在上海认识几个人,文青不用怕有人能刁难你们医院的事情。只是文青得亲自去和英国人见见面。”说到这里,齐思峨把银票递给陈克,“这办医院的事情我也不懂,还得麻烦文青去找英国人。只要英国人能同意,那这张银票他们签了字,省下的事情就能办了。”
陈克听了这话才明白,齐思峨给了自己一张银票,是要自己去和英国人打交道。这算是哪一出啊。齐家人的作风还真的挺另类。陈克不放心,又询问了齐思峨一番,齐思峨表示陈克的理解无误。他本来和英国人已经谈妥了此事,就是要这几天开始走公文手续。昨天晚上齐会深突然来这么一说,齐思峨就把陈克叫来,让陈克操办此事。
黄包车夫身体还算结实,跑起来的速度不慢。齐会深和陈克同坐一辆车,陈克会想起刚才的事情,觉得很有趣。
齐思峨提出这么一个机会,给钱给关系,陈克除了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陷阱之后,并不觉得有其他理由可以拒绝。齐思峨没有理睬陈克,让管家把齐会深叫过来。齐会深一到客厅,齐思峨就让管家带着两人一起去见英国人,尽快把此事办妥。再接下来,中午饭都没有请陈克吃,齐思峨就把两位青年给撵出门去了。
“会深,令尊做事实在是雷厉风行。”陈克实在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那是因为我只要不去革命,我干什么我爹都支持。”齐会深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第十七章
齐会深对外国人的态度,用非常含蓄的话来讲,是一点都不喜欢。用稍微直白一些的话,就是非常讨厌。如果是以前,齐会深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从父亲的命令去和英国人接触的。这次的事情非常特殊,是和陈克一起去。否则的话,齐会深只怕也会放弃。
但是黄包车距离英国领事馆越近,齐会深就越显得有些不安。
“文青,和外国人一般怎么打交道?”齐会深终于开口问道。
“这件事我……”陈克差点说漏。其实他也没什么和洋鬼子打交道的经验。陈克一面庆幸自己总算是没说错话,一面思忖着。
“我们先听听管家的意思。既然你父亲派他来,就不会是随便这么决定的。”
齐会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换了一个话题。“文青从来不怕洋人吧。”这个话不经意间已经透露出了齐会深的内心想法。
“我不怕单个的洋人,但是遇到有组织的洋人,我一直认为要谨慎。无论英国人的组织多烂,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的。”陈克含糊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看着齐会深有些担忧的神色,陈克笑道:“但是,洋鬼子也是人。是人的话,其实做事也没多大区别的。以礼相待,实事求是地去理解洋鬼子的做事流程,也不会遇到什么过分的事情。”
三人在英国领事馆前面下了车,没等两个年轻人说话,管家已经开始对两人“讲规矩”。这次的事情如齐会深的父亲齐思峨所言,双方已经确定了项目的整体方向。陈克觉得要是自己没有理解错管家的话,他和齐会深的工作就是去盖章。领事馆的某位参赞就是这件事情英方的负责人,第一份文件需要从这位参赞手里面发出。
陈克不敢自己瞎猜,他直接了当的把自己的理解内容告诉了管家。管家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一行人开始了工作。
“官僚主义作风”一直是工业时代抨击的对象,慢条斯理,一板一眼,无尽的文件、表格和图章。一个不懂官僚体系的人,只要和官僚体系打过交道之后,绝对不会有任何好印象。陈克以前也这样感觉,但是自从陈克亲自走官僚的流程做了几件不算太小的事情之后,他对官僚体系的看法就变了。比起草莽或者人治,现代官僚体系的进步意义还是很大的。大家对官僚体系的抨击在于,“找不到拍板的人”。其实如果你自己肯认真的去听官僚们的解释,其实是能够找到负责人的。陈克一直觉得,和官僚体系比较起来,认为官僚体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人,或许犯了更大的错误。
这次的事情就验证了陈克的观点。由一位叫做汉弗莱的参赞发出了第一份文书,接下来就是要找负责此事的英国租界教育部门官员签署这份文件。陈克并没有简单的招待那位官员,签署文件之后急急忙忙的跑路。而是花了一定的力气去和这位官员交流。
比起印度人,英国人勤快得多。和中国人一比,英国是比较懒散的。因为看美剧练的口语的缘故,陈克操着一口标准的美国英语,还有些纽约腔。在遣词造句的时候,陈克尽量使用“May”而不是“Can”这样的伦敦味。那位负责教育的官员其实没在伦敦呆过多久,他来自考文垂。
陈克这个短发中国人能说一口明显不是来自中国本土的英语,这点就不让人讨厌。陈克既不像普通的中国人,对英国人有什么明显的敌意,也不像买办,刻意奉承。这位官员也就回答了陈克的几个关键问题。这份文件里面提及的学校到底归谁管。那些部门负责这所需学校的牵头工作。
接下来的几天里面,陈克每到一个签字盖章的单位,都是如此这般的来做。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官员都如同那位负责教育方面的英国人一样和气,对陈克报以恶劣态度的官员也不是一个两个。在这个时候,陈克就只好采用另外的办法,也就是说,“你只要不把我撵出去,我就要就事论事的把该你负责的步骤给办了。”
齐会深在这几天里面和陈克全程同行,在齐会深的想象里面,办事就是找到负责人,进行明面或者私下的协商,然后得出一个结果。他这是第一次和现代官僚体系做斗争。看着英国人脸色阴沉,语气不善。但是陈克毫无畏惧的和他们交换意见,听从英国人的指挥。很多在齐会深看来是蛮横无理的要求,陈克却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往返跑几趟去完成。
公文上盖章,填表,再盖章,换表。今天到一个部门去,明天还得去,找同一个人的目的就全然不同。第四天下午,陈克终于把一份最终文件拿回到汉弗莱参赞的面前。
汉弗莱参赞用有些诧异的目光看着陈克和齐会深这两位中国青年。作为一个深知官僚体系厉害的英国人,他很有些赞赏这两位青年的坚定执著。其实在上海的英国官僚体系没多大,他早就知道陈克在其中的所作所为。陈克并不是完全按部就班的去签署文件,在没有触及汉弗莱参赞所拥有的“立场”前提下,陈克弄明白了该找谁,然后自己就去找那人盖章。
作为官僚系统的特点之一,早就有下面的人来找过汉弗莱,希望知道这件事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汉弗莱就一句话,“按流程走”。下面的人自然不会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别刻意找麻烦就行了”。
这次办学校的事情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务,自从美国人把庚子赔款用来在中国办学之后,英国人也有这样的打算。但是英国人自持“国际地位”,不愿意像美国那样做的那么直白。这次的办学就属于这个范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背景,汉弗莱参赞也未必会这么痛快地给陈克放行。
陈克按照管家的刻意交待,把那张银票一并放在了这份最后的文件上。汉弗莱参赞给陈克签了一张收据,就把两人打发走了。
“你的意思是,英国人在用中国的庚子赔款建学校来收买中国人?”在领事馆外面,齐会深问陈克。“而且这所学校,是英国在上海的领事馆让我父亲出钱办学,他自己不出力。搞出来的那个什么……,文青你刚才的那个词叫什么?”
“政绩工程。”
“对,政绩工程。文青的意思是,英国领事馆搞了一个政绩工程。”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咱们两个肯定不可能把事情办完。”
陈克说完这话,脸上露出轻松愉悦的神色。齐会深可没有陈克的好心情,他只觉地这些天的忙活,仅仅是弄了这么一个空架子学校,还是替英国人效力。这令他很不爽。
“会深,这就是革命啊。我们的革命事业获得了重大的突破。你不是一直想招纳革命同志么,通过这所学校,我们招纳革命同志的过程就事半功倍了。”陈克劝道。
“虽然可以招集同志,但是我们更多是找一堆人给英国人效力,我总是觉得不对。”齐会深还是有些想不通。
“会深啊,你想的革命到底是什么?一堆同志们手拿刀枪,把敌人都干掉。我觉得你现在不该这样幼稚了。”
“那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果啊。文青兄,你说要革命,怎么看你做的和革命越来越远。以前好歹你还给我们讲讲革命道理。这些日子,你连革命道理都不讲了。”
陈克并不赞同齐会深的看法,“哈,我讲革命道理的时候,你们还不是革命同志。现在我们连党小组都建立了,我怎么觉得我革命工作卓有成效呢。”
“那文青之后准备怎么办?”齐会深知道自己辨不过陈克,他直截了当的问道。
“党靠的是党员,咱么辨别一个人是不是党员,不看他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做。我说我是革命党,你们为何要信。我自以为,并不是因为我给你们滔滔不绝的讲革命道理。而是我领着同志们一起认认真真地做事。还能把事情做成。同志们之间为什么能够相处融洽,因为每一个人都在认认真真地做事。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听到这话,齐会深不再吭声,而是微微点头。陈克能染布,能治药。现在还能办下来这个批文。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陈克还应该能做到很多事情。齐会深抱怨陈克现在不革命了,仅仅是他认为陈克应该也可以搞起来革命。正如陈克所说,周围的同志们经过这些天一起劳动的经历,哪怕齐会深是因为被误伤而偶然加入的,他依然喜欢这些家伙们。他希望能和这些家伙们去一起革命。而不是那些面对辛苦的工作,不知所措,或者干脆跑路的那些人。
看到齐会深被自己说服了,陈克觉得很欣慰。而今天能对齐会深说出这样的话,陈克觉得心里面非常高兴。
共产党的成功,特别是1949年前神话一样的成功,一个重要的外在表现就是,共产党向人民所说的,她都做到了。甚至做到的远比说的更多。陈克并不认为1949年建国的时候,党里面的同志真的全部懂得共产主义的理论。陈克认为,当年能有不超过4%的党员真正懂得共产主义理论就很不错了。至于当年的中国人民,能懂得共产主义的人绝对不到1%。
但是为什么这个政党能够摧枯拉朽的将一切反动派们粉碎,因为这个政党靠的是“实事求是”的干有利于人民的实事。是因为数百万党员,从上到下贯彻了党的纲领和组织纪律的结果。
陈克感到很遗憾,他不能向齐会深说起这些。就算是他说了,齐会深也不会相信。对陈克来说,他只能自己以身作则,在实际行动中,让同志们认识到新政党的力量。这个政治理念和组织模式,能够解放中国,甚至解放整个世界。
陈克很赞同那个广泛流传的寓言,在疯子们组成的国家当中,正常人才是疯子。
如果不能靠事实来说话,那么一切都是永远辨不清的谎言。
但是万里长征总有第一步,在有了初期轮廓之后,陈克有很多东西可以做了。“会深对英国人的这套官僚体系怎么看?”陈克问。
“太繁琐。我实在是看不懂。也亏得文青你能弄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那我们以后要建立的新中国,哦,不说那么远,我们现在马上就要建立的新学校,还有新的工厂企业,会深准备怎么组建管理体系呢?”
齐会深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些,自从他加入了陈克的团队以来,他不用考虑这些东西,眼前总有干不完的事情,而且团队运行的十分良好。齐会深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最好的模式。
“会深,我说过,咱们的党讲的是民主。未来的组织构架,大家开会讨论之后做出的决定,所有党员必须无条件的服从。等开会的时候,你可不能给我这样搞。你必须说出你自己的看法来。”
陈克这么一说,齐会深想起来当时的确有这么一说。既然陈克说需要召开党会来确定未来的发展怎么进行,那么就是说革命的工作也会持续推动。想到这里,齐会深又高兴起来。
这几天陈克和齐会深白天跑盖章,晚上去治病,看到日头已经西斜,治病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按照平常的安排,他们现在应该赶回作坊,换上白大褂,背了医药箱就赶去病人家。但手里面拿着那张收据,陈克绝对不敢让齐会深带给齐思峨老爷子。这不是信不过齐会深,如果陈克让齐会深把收据带回去,齐思峨这种人只会认为陈克不懂办事。面对这位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物,陈克不能犯任何错误。
齐思峨把陈克和齐会深叫到客厅,陈克先把收据递给老爷子,齐思峨看了看,就把收据递给身边的管家。
“文青,收据我已经看过,没问题。这件事情已经办好了。”
陈克松了口气,“我总算是能给您一个交代。”
“哈哈,文青办事真的很谨慎。”老爷子笑道,然后他转过头,立刻训斥起齐会深来,“知道事情不好办了么?”
齐会深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也不敢顶撞父亲。他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
“这是文青懂事,才能办这么快。若是你去干,只怕一个月都拿不下来这事。”齐思峨说道。
“齐伯伯,这是靠您早就把路给我们铺好了。人家根本就没有刁难我们。让我们自己去办,这事情不是跑跑腿,而是根本办不下来。”陈克连忙说道。
齐老爷子看齐会深没有顶嘴,好歹这件事情已经办成,他也不想多说儿子什么了。他再次看向陈克,“文青,我没办过学校。也不懂怎么办学校。文青准备怎么帮我?”
“我是很想做办学这件事。但是这件事我只能干活,要怎么做还得齐伯伯您做主。”陈克一面说一面掏出一份文稿,“齐伯伯,我在海外读过书,就照着国外学校的样子,这么连抄带猜的写了个大纲,想请齐伯伯您给指教一下。”
这是给蔡元培的那份东西,陈克稍微改了改名称就拿过来继续用。
“文青,这次的事情呢,我本来想着英国人让我来弄这个,我就当白花五千块。去财消灾。没想到文青你能做这件事,我这个儿子也难得的想做点正事。学校的事情呢,我就不管了。你们要是觉得我这五千块不该白化,你们就给我办起来。需要我做什么,说一声,我就帮你们办。要是你们办不了这学校,我本来想着这钱就是打了水漂。也不妨事。”
“齐伯伯,我本来是想办医院的。没想到居然能遇到如此的机会,这个学校是个医学院,每个医学院都有自己的附属医院。我这医院能靠上这颗大树,实在是我的运气。您放心,我一定会辅佐会深把这个学校办好。”
齐思峨满意的点点头,“这所学校呢,说着是英国人办的。花的钱都是我出的。所以我给英国人说过了,他们可以派人来当校董,但是董事长不能让英国人来当。这样,这个董事长,我让会深来做。文青你呢,就当校长。你们好好把学校给我办起来。”
“我一定全力辅佐会深。”
“对了,文青,你是革命党么?”齐思峨突然问。
听到这话,把陈克吓了一跳。看齐思峨话里面没有恶意,虽然是对自己说话,目光却落在齐会深身上。
陈克说道:“我以前倒是吵吵过革命,现在我是不敢跟以前那样胡说八道了。”
齐思峨哼了一声,他冲着儿子说道:“革命,革命。那群革命党除了到处闹事之外,还会干什么?老老实实做做生意,办办学校不好么?不比整天在外头闲逛强?”
陈克回想起齐会深的话,只要他不去闹革命,干什么他老爹都会支持。看样子这话不是玩笑呢。
时代虽然不一样,但是父母爱孩子的心情是不会有任何区别的。齐思峨把齐会深批评教育了半个钟头,直到齐会深烦不胜烦的保证,自己以后会专心的搞学校。老爷子这才放过了儿子。
家庭教育结束之后,齐思峨老爷子请陈克一起吃晚饭。陈克很欣慰,如果不是有“治病”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还真地拒绝不了。
陈克告辞之后,齐思峨说道:“文青今天忙,我就不耽搁文青的正事。会深说和文青一起做的那个药的事情,我们有空谈谈。”

第十八章
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一次党会预计1905年7月14日召开。正式召开已经是7月17日,比预计的晚了三天。
陈克和齐会深一直在忙学校和治病的事情,周元晓负责看守作坊。在此期间,华雄茂和游缑也变得行踪不定起来。游缑声称自己在招揽一些以前合作的朋友,她信誓旦旦的保证,里面颇有些非常不错的人才。
因为要在纸面上完成学校的安排,齐会深要频繁的和他父亲一起接洽英国人,不能跟着陈克一直给人治病。一个人去治病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华雄茂既然愿意负责福建的药品销售,陈克觉得华雄茂总得出差。陈克不可能跟着华雄茂一起去福建,现在让华雄茂完全了解特效药的使用,以及治疗效果,也非常有必要的。
和陈克去行医两次之后,华雄茂很认真地表示了歉意,“文青,我看着那些病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晚上做噩梦。文青,求你让我去卖药吧。治病这事我干不来。”
无论陈克怎么阐述了解药品特性的必要性,华雄茂都表示,自己得过一段才能继续接触病人。现在他看见病人就恶心的想吐。
在华雄茂落荒而逃后,游缑自告奋勇寻找可靠的中国西医。两天后,她带了一位名叫王启年的医生过来。王启年是广东人,家族在南洋有不少人华侨。这位王医生的叔父是海员,王启年靠了叔父,在法国马赛一家什么医学学校毕业。看王启年语焉不详的模样,陈克很怀疑这家“医学学校”的教师,很有可能就是船上的船医。
但是谈起静脉注射、注射剂量、生理盐水、配置药品,王启年也算是对答如流,实际操作也颇为熟练。足以胜任医生的职务。陈克担心这位王医生的来历,家里面既然有华侨,这位王医生的来历就不会那么简单。王启年也是游缑的朋友推荐的,她表示去询问一下。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7月17日上午,第一次党会正式召开。出席会议的一共有五人,陈克、齐会深、华雄茂、游缑、周元晓。虽然提起党会,大家都嘻嘻哈哈,真的围坐在桌边真正在党的名义下开会的时候,本来熟悉的朋友的互相对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陈克拍了拍桌子,“我宣布,第一次党会正式开始。”
没人鼓掌,没人说话。大家平静的等着陈克继续往下说。
“第一项,我们先选出这次的书记员。”
“书记员是什么?”华雄茂问。
“书记员负责记录每一个议题,每一个人的发言,还有最后达成的决议。除此之外,在会后,书记员要整理会议纲要……”陈克本以为这些东西很容易理解,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说完了书记员的责任之后,同志们的观点就大相径庭了。
“我写字不行,我干不了。”华雄茂先说道。如果华雄茂就此不继续说下去的话,这还算是能够理解的范畴。没想到华雄茂接着问道:“这种事情就是打杂干的,我们下次专门找个人来做这个吧?”
陈克尽力让自己去理解华雄茂,从好的方面来考虑华雄茂的话。按陈克所想,华雄茂的本意大概是——专心记录大家的话,就没办法参与讨论了。所以这种工作还是找不管事的人来做就行。而且陈克怀疑华雄茂认为书记是一种低等级的职位,现在这帮人作为“核心干部”,并不该做这个。
齐会深毕竟搞过革命,他的思路就比较靠谱。“咱们谈得很多事情需要保密,怎么能用外人呢?”
“我写字也不行,我干不了。”游缑跟着发言。
周元晓一言不发,直到看陈克瞅着自己,周元晓才勉强说道:“我干不了。”
对于大家的观点,陈克觉得很无奈。一个小小的书记员看着没什么,在共产党的党内职务当中,书记的最高级别——总书记那可是党内的第一人。真正名至实归的党主席只有一个。如果现在陈克作为党的主席,那么位列第二的就是总书记。很多时候,地位这种东西,根本不是靠争,谁能够适合这个位置,不用争的。
看没人来争这个书记,齐会深说道:“我来吧。”没有人反对。
陈克说道:“会议第二项,我们选出这次会议的主持人。我选我自己。”
这个议题没有任何人反对,陈克看齐会深没有动笔,就催促道:“会深,记下来。”
“这个也要记?”齐会深有些不解。
“这就是以后我们开会的规矩。会议上,任何一件事都要记。”陈克非常认真地说道。
听了陈克的话,齐会深开始记录。
“第三项,以后的每一个议题,最终都要举手表决,每个人都要说话。同意的话,就举手表示,不同意的话,就要明确反对……”
这些陈克在小学时代就学过的规矩,一样样的作为议题提出,而且一样样的经过众人的举手表决。大家本以为陈克要讲重要的东西,没想到却是重新学习规矩。开始还好,过了一阵,大家都觉得很没意思。华雄茂甚至开始打起了哈欠。
好不容易把会议规矩讲述完。陈克看齐会深把这些写完,才对众人说道:“这次会议结束之后,书记员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明白什么意思,陈克不得不再问一次。众人都想不起来,齐会深也没有想起来,他连忙看了一番会议记录,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书记员要在会后写出会议总结。”
“这就是要书记员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要在保存会议的原始记录的基础上,还要写出会议总结。”陈克微笑着说道。更具体的说,陈克的嘴角拉出了一个笑容。
作为一个穿越者,陈克一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陈克总是要靠自己去解决一切问题。反正都是从零开始,面对着不认识的人,倒是革命者更加容易接触,更加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在1905年,陈克当一名革命者反倒是容易的。
党会开了就这么一会儿,陈克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优势了。自己的真正优势不在于后世的那些知识,而是自己知道如何组建一个组织去解决问题。组织的力量大于个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如果有良好的组织,任何天才以个人之力都是无法对抗的。
身为穿越者,陈克不知道当年的那些伟人都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知道那些伟人都是怎么做的,是组建了什么样的组织去运作,去实现自己的目的。陈克曾经厌恶过的那些组织,都是权力者,对陈克来说,它们甚至是“压迫者”。不过陈克现在却能明白,正是因为组织起来了,有着严格的纪律,它们才有如此的力量。
“呦,会深,等你写出来总结报告,我可得拜读一下。”华雄茂调侃地说道。
陈克瞪了华雄茂一眼,“会深,你把正岚的这句会议发言给记下来。”
嘲讽的意味如此明确,华雄茂连忙说道:“别,别。”
齐会深只是笑了笑,没有动笔。
接下来的议题就严肃了很多。陈克询问大家,革命的目的是什么?
“建立新制度,拯救中国。”华雄茂刚才被陈克批评了,听了这件正经事,他连忙引用了陈克的话。
“那么大家觉得我说的对么?”
这个问题引发了众人的思考。
华雄茂笑道:“文青所说的,听起来就靠谱。再说了,这天下肯定要闹起来。我自然听文青的。再说了,之前那么忙,哪里有时间详细分说这个。”
“那么,我们就必须组建学习班。把革命的理论讲清楚。”
“我一直等着听文青讲课。”齐会深对这个建议非常赞同。一面说,齐会深一面抓紧在纸上记录。
“这就遇到了一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讲课。大家这么忙,治病的治病,卖药的卖药。马上就要办学校,我们怎么挤出这个时间来?”
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众人白天忙,晚上才有空。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游缑身上,在众人里面,游缑晚上是不太能出来的。
“不用担心我,我不能耽误了大家的事情。诸位的好意我知道,我晚上一定来参加讲课。”游缑连忙说道。
于是党课的时间就定在晚上六点。
“这还不够,我们现在手头的事情已经这么多,必须招人。我现在把我认为未来一年内需要办的事情给大家汇报一下。”陈克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对众人说道。
根据陈克的计划,在未来的一年中,要和英国人一起兴办一所医学院,以这所医学院为主体,下设医学院附属学校,医学院附属的护士学校。还要办一所医学院附属医院。
医院需要大量的设备,别的设备且不说,玻璃设备如果都要采购,那就太浪费了。陈克认为需要办一个玻璃厂。如果要办玻璃厂,那么就需要大量的煤,小规模的购买效率太低。陈克告诉大家,自己准备兴建一个蜂窝煤厂。
这么一个计划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极其不完整的相关产业复合体。众人还能理解。再接下来,陈克把自己对学校和工厂的总体设计告诉了大家。
从学校的建设讲到老师的雇佣,从医院的建设,讲到雇佣医生,雇佣护士。至于蜂窝煤厂,那更加复杂。从设备的设计,购买,到无烟煤、粘土、稻草的采购,以及厂址的选建。产品的销售,各种社会关系的理顺。就这么说了半个多小时齐会深已经六次打断陈克的陈述,要他暂停一下,以方便自己把当前的记录写完。
在齐会深拼命书写的时候,游缑说道:“文青,咱们人不够。这得招人。”
“没错,咱们怎么招人?”
“我可以从乡下找些人。反正现在没事做的人那么多。”华雄茂说道。
“那些人干活怎么样?能干得了咱们要他们干的活么?”陈克问。
“不听话我就收拾他们。”华雄茂说道。
游缑很不屑的看了华雄茂一眼,“那还不如在上海招人呢。”
“上海这边的人能干好么?你能知根知底么?”华雄茂反问道。
“干不好就不给工钱。而且那些教师,医生,护士,正岚也能从乡下找到么?”游缑反问。
“那些人至少听话吧?”
“嗯!听话!我以前也和人开过厂,我可没见到那些乡下的亲戚多听话。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你说他们两句,他们倒是先和你闹起来。哪怕是知道他们自己干得不对,那些乡下人嘴里不说,干活的时候,背后给你使坏的多的是。和这些听话的人相比,我倒是宁肯找那些不听话的工人。好歹雇了工人,干活拿工钱,干不好他们也知道没钱拿。”
看来游缑以前失败的次数还真不少,这话里面的怨气不是一般的强烈。
“按你这么说,乡下的亲戚没好人了。”
“应该是有好人,可是好人还能在乡下混不下去,跑城里来了?我是没见过几个这种好人。”
“胡说八道!城里的工人又奸又滑,哪里是什么好东西了?”
……
……
游缑和华雄茂争吵起来。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倒是情绪越来越激烈。陈克看着他们争吵,也不吭声。只是偷笑。齐会深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放下笔,“你们是不是要让我把你们的话也记下来啊?”
这话还真的挺管用,争吵立刻就结束了。
游缑气势汹汹的瞪了华雄茂一眼,华雄茂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游缑。
看两人都不再吭声,陈克这才说道:“革命要有革命的道理,我知道的革命道理里面正好有东西是讲大家刚才争吵的事情的。”
“文青,你赶紧说,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正岚说的对?”游缑立刻说道。
“没错!文青得把这个说清楚。”华雄茂也不依不饶。
“首先,你们说的都是实话,都是亲眼见过的事情。这个我能确定。”
“哼!”游缑和华雄茂同时衡了一声。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革命的道理里面,好几个方面都在讲这个事情。不过呢我们现在不是党课,党课会在晚上开始。所以我们继续进行现在的议题。未来一年内的工作计划。”
看游缑和华雄茂都有些不依不饶的样子,陈克对一直至是简单的表态,而不说话的周元晓说道:“周兄,你也开过厂,这个课题我们很需要一个开厂的例子。周兄负责准备这个例子,如何?”
周元晓的脸抽搐了一下,办厂失败是他不肯提及的事情,陈克居然提出这个例子,周元晓心里面非常不是滋味。“还是算了吧,文青。我不想提这件事。”
陈克并不赞同周元晓的说法,“周兄,这种事情必须弄明白,事情做成了,那得有点天意。但是事情没做成,肯定是我们没做好。既然花了那么多钱,出了那么多力气,咱们怎么失败的,总得弄得明明白白吧?”
“那事我认了,能不提就别提。”周元晓意气消沉的说道。
游缑也不同意,“不,周兄,你应该说说,看看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把你的厂给弄垮的。”说完之后,她也不管华雄茂不满的眼神,“你那些乡下亲戚怎么把你的厂给弄垮的,就该说清楚,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既然我们要继续办厂,这些事情就不能再错。”
“没错,周兄,你一定要说。”华雄茂用那种和游缑抗上了的语气说道。
“咱们都是同志,不要伤了和气。”齐会深劝道,“文青,你也说说他们,这么说话可不对。”
陈克笑道:“我之所以要拉着大家革命,因为一个真正的党员是能够看清整个世界的。现在呢,游缑和正岚之所以争吵,因为他们就是用他们自己的眼光看世界,而不是去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他们现在就是小孩子吵架一样,完全没有弄清楚要点。”
“小孩子吵架也伤和气啊。”齐会深听出了陈克的意思,他笑道。
“小孩子伤什么和气?头天说,我不和你一起玩了,过几天还是在一起玩的开心。这东西劝不来的。”
听了这话,游缑怒气冲冲的说道:“我才是小孩子。我是在讲道理。”
“哦,讲道理,那就继续开会。我们今天是要开会,而不是来吵架的。对不对?”
对于陈克这样宽容成熟的话,游缑只好不吭声了。
“我上次讲过资本论。里面有讲企业的发展。我还讲过,在瑞典,童工成年之前,30%都在工厂死了。英国呢,进了工厂之后,保证三年内把工人劳动致死。这都是实话。资本的运作,从来都是这么血淋淋的。而我们中国的纺织工厂,工人定时上班,逢年过节都要休息,还要经常吃点肉。还要有钱买自己纺出来的布,所以呢,外国人的货就是比我们的便宜。所以,洋货冲进来,我们的国货币不了。我现在要给大家讲这些,我要强调的是,我不是要让这样的事情重演,至少我自己是不会去做这种事情的。怎么才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十九章
看着面前的讲稿,陈克非常不满意。这已经是修改了好几次的文稿,陈克依然想推倒重来。陈克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不满,因为在这篇文稿里面,陈克依旧没有说出“实话”来。
去见徐锡麟的时候,陈克写过一篇洋洋洒洒的大作,在那篇文稿里面,陈克并不需要说什么“实话”,他要做的仅仅是写出徐锡麟能够理解的东西就好了。“实事求是”并不是要求你“说实话”。而是要求你能够明白对方的需求,知道对方的渴望。不客气的说,徐锡麟是一个有钱的革命者,他的财产源于旧制度。徐锡麟希望推翻满清,但是不等于徐锡麟就会同意摧毁旧制度。
陈克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徐锡麟的支持,而不是去指引徐锡麟走上真正的革命道路。那么为了这个目的,陈克就必须按照徐锡麟所期待的理想去说,让徐锡麟认为自己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当然了,“道学先生”可以说陈克是一个“谎话精”,但是这样的评价对陈克本人来说毫无意义,陈克就是秉承了“实事求是”的理论来做事的。从结果来看,陈克达成了目的。
和秋瑾的结交,和蔡元培、陶成章的结交,包括和华雄茂、游缑、周元晓、齐会深的结交。陈克必须跟变色龙一样,对每个人展现出他们所期望看到的东西。这同样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面前的讲稿让陈克觉得十分为难。知识就是力量,但是力量不等于正义。菜刀是烹调精美食物的必需品,菜刀同样也是杀人的利器。从实事求事的角度来说,陈克坚信,学习了自己所传授的知识,必然会有人选择和陈克不同的道路。
身为一个共产主义者和一个中国文化的继承者,陈克知道商鞅变化的故事。商鞅首先用帝王之道去打动秦孝公,结果被秦孝公称为“他怎么是个胡说八道的人。”商鞅用“王道”去打动秦孝公,秦孝公的看法是“这人还行,能一起说话”。商鞅终于用霸道去打动秦孝公,秦孝公兴奋得和商鞅谈了几天几夜。
陈克自认为自己的知识包括了“帝道”“王道”“霸道”,他毫不乐观的认为,这些同志们必然更喜欢“霸道”。陈克与当代知识分子的接触不多,哪怕是这么短短时间的接触,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中国只要革命了,中国转眼间就能够成为第一流的强国。他们并不了解世界,所以不知道中国和列强之间的真正差距。如果陈克把这个巨大的差距讲清楚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会投身于一场摧毁一切旧制度的“人民革命”,而不是投身于“资产阶级革命”呢?
陈克对此没有把握。
“这是文青今天的讲稿么?”齐会深从屋外走进来。他拿起一张看了看,看到的只有标题。又看了其他几张上,也都是些标题。
齐会深眉头微皱,自从见到陈克之后,齐会深一直觉得陈克与众不同。那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同,就齐会深见过的留学生来说,从来都是怨天怨地怨空气,怨完满清怨英帝。他们要么是抱怨没钱,搞不起工厂,要么是抱怨设备太贵,设备不足,或者是工人懒惰。这还算是能干点事情的。那些不得志的,就大骂老天不长眼,自己这等才俊,竟然四处碰壁,毫无机会。接下来必然是对朝廷和列强的怨言滚滚而出。最后就是咬牙切齿的赌咒发誓,要革命,要推翻满清,赶走洋人。
同样是这批“革命党”,一旦有了机会混进官府,加入洋行,立刻就趾高气扬,威风八面起来。虽然私下喝酒时候,他们还是要骂,不过这时候他们咒骂的则是上司如何混蛋,洋人如何混蛋,以至于他们捞不到好处。这也就是为什么齐会深的父亲对齐会深搞革命是深恶痛绝的原因。
齐会深一开始倒是认为朝廷和洋人的确都是混蛋,但他却感觉这种结论没错,但是论证过程却错得离谱。那两者固然是混蛋,却不是那些曾经的“革命同志”所说的那种混蛋。齐会深一直希望弄明白到底这个错误在哪里,无论他结交了多少“革命同志”,询问过多少“有学问”的人,却从没有得到过令他满意的答案。直到遇到了陈克。
被游缑打倒之后拖进陌生院里的那晚,真的把齐会深吓得不轻。但是明白了那是误会,而且得知陈克居然是“革命党”,齐会深一开始真的不信。在作坊忙忙碌碌的人居然是“革命党”?以齐会深的革命经验而言,革命党都是闲着的。没事做的人才去革命,有了正经事干的人,谁去革命啊?
齐会深追随革命太久,找不到革命的道路也太久,他甚至多次请求他父亲给他钱去日本留学。知子莫若父,齐思峨老爷子很清楚儿子的目的不是为了留学,而是要去日本寻找“革命同志”。所以彻底断绝了齐会深的财路。
偶然遇到的陈克,在齐会深眼里面看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已经没有了其他道路可以走的齐会深,只有赌一把,或许这个与众不同的“革命党”能够解释齐会深一直以来的诸多疑问。
齐会深觉得赌对了。陈克的讲课每次都能揭示一些齐会深弄不明白的问题。让齐会深赞叹不已。陈克的作风更让齐会深非常钦佩。不仅仅是陈克给其他人开会,在陈克精疲力尽去休息的时候,其他人也会私下开会。靠了几十两银子就能够白手起家的陈克,是齐会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为了一个同事就能够几天不睡,玩命制药的陈克,更是齐会深从来没有见过的。在这个作坊里面从来没有唉声叹气,也来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工作和欢声笑语。这才应该是“革命”,这才应该是“革命同志”吧。
对于陈克重新开始讲课的事情,齐会深是非常高兴的。说实在的,对于头几天陈克的课,齐会深非常不满。和陈克以前那些有感而发的课程相比,这几天的课里面,陈克没有了以往的洒脱。讲课的内容经常自相矛盾,语焉不详。大家课上虽然没直说,但是无论齐会深,游缑、华雄茂,甚至周元晓,私下的谈话里面实际上已经很不满很久了。
迟疑了一阵之后,齐会深终于开口了,“文青,我有一事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都是同志,有什么该不该讲的?”
“文青所说的东西,一直给我种欲言又止的感觉。不知文青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克微微一怔,齐会深说出这样的话,绝不会是偶然。看来他早有此意,现在忍不住才说出来。而且周围的其他同志不可能没有这等想法。既然如此,陈克干脆就据实以告。
“我是怕领着大家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齐会深对微妙的用词颇为不解。他试探着问:“到底是文青领着我们误入歧途,还是我们学识不足,误入歧途?”
“我倒是想自比荀子,但是荀子出名的两个学生,一个韩非,一个李斯。”
“他们两人怎么了?”齐会深的古代中国历史水平不高,他理解不了这个比喻。
“荀子是战国时期儒家的大师,韩非和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的法家理论深得秦始皇的赞同,而且实行了。李斯是秦始皇的丞相,也是推行了法家之术。”
“然后呢?老师和徒弟起了争端?”齐会深还是没有明白陈克的意思。
“这倒没有。那两人虽然师出荀子,但是却只学了老师的一部分知识,而且用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上。秦朝统一天下,废分封,置郡县,书同文,车同轨。万世沐浴祖龙恩。但是荀子早就说,秦国制度里面有重大的结构性矛盾,一旦统一天下,这个矛盾就会彻底爆发。果然,秦朝二世而亡。我所学的东西里面,有王道,有霸道。我担心的是,大家不想走艰难的王道之路,却选择了急功近利的霸道之路。”
“原来文青担心这个。”齐会深笑道。
陈克学了三国演义里面华容道的词,“面对这华容道,丞相为何发笑?”
“我笑诸葛文青不知兵法。”齐会深也对上了台词,“公道自在人心。荀子只有两个徒弟么?”
“弟子众多。”
“出名的只有韩非李斯么?”
“的确如此。”
“那荀子的主张可否为人所知。”
“秦后,中国政治其实倒是颇多运用荀子的主张。”
“既然荀子主张终归大行其道,那么文青兄为何不把你所知教给大家?我们都不知道文青要教什么,怎么知道文青所说的王道和霸道谁对谁错?文青你这么吞吞吐吐,我们等的是心痒难搔。这就是文青所说的——对待同志要坦诚相见么?”
齐会深的话已经算是坦诚,其实陈克本来也准备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教给众人了。
“若要让我讲课,倒也可以。不过会深既然提及荀子弟子众多之事,这办学的事情还需要会深推动才好。”陈克笑道。
“文青真的准备倾囊所授了?”齐会深登时兴奋起来。
“若想听我授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文青兄有何吩咐?”齐会深连忙坐下,拿起了笔。
“你把你觉得能听课的朋友聚集起来,让游缑把她的朋友里面觉得能听课的朋友也给聚居起来。另外,咱们还要张贴海报,就说咱们的学校要开办了,老师要试讲。欢迎那些想让孩子们来我们学校上学的家长带孩子来听课。而且,广告上说,我们也开办工人夜校,欢迎愿意来听课的工人兄弟们来听课。”
“文青要给他们讲革命?”齐会深觉得陈克变得很奇怪。
“给他们讲革命,这是公开鼓动造反啊。我可没有那么傻。我讲一些基本的课程,如何认识这个世界的课程。”
“那这和革命有什么关系?”齐会深理解不了。
“我怎么成为一个革命者的?如果不能够对世界有一个正确的看法,我是成为不了革命者的。一个革命者,必然是有些对世界基本常识的了解。我话说在头里,这个课你们必须听。这是一切的基础。”
齐会深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还是点点头。
“对了,会深,我的上海话现在说的怎么样,大家能听懂么?”陈克问。
“我觉得应该可以,其实文青的官话也不错的。”
“我们既然要贴海报,不少来听课的都是当地人,我说官话,他们可未必能懂。入乡随俗了。”
这话像是齐会深熟悉的那个陈克了,思维细致,考虑问题尽可能的周到。
“会深,我现在列一个课程表,不同的课,讲课时间不同。一会儿我们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好,我先去把传单的事情给确定一下。”
上头有人就是不一样,几天前拿了英国人的文件,齐会深在上海当地官府那里畅通无阻。虽然文件上头要求上海官府批地,给钱。不过齐会深很有自知之明的不提此事,学校的文书,医院的文书,都办得很快。上海仁心医学院在纸面上就正式开张了。
附属医院算是最早开张的,这些天,武星辰把药卖得很不错。十几天时间,就治疗了六十多人。游缑找来的医生王启年,治死了一个人。幸好治病前签了合约,加上病人是个单身的天地会帮众,总算没有把事情闹大。
陈克此时颇为感谢武星辰,武星辰已经放出去了话,这药过于猛烈,估计十个人里面得死一个。每个病人在接受治疗之前,都被反复告知这个事实。所以总算是能够和平处理了。
这年头花柳病是不治之症,有药来治疗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更不用说,十个人里面最少能活九个。这几率比起以前的传统治疗方法,可以说是跨时代的进步。
齐会深从来没有这么正大光明的印刷着广告,只是内容从革命宣传变成了广告。手工丝网印刷机是刚买的,用起来非常顺手。齐会深正不辞劳苦的玩命推动着把手,突然外面一阵喧哗。探出头一看,几个洋鬼子在门口喊着什么。
医院就是一个普通的院子,二层楼。门上挂了画着红十字的门帘。院子里面撒了些消毒水,王启年这些天一直在外面行医,医院里面根本就没有人。除了洋鬼子之外,还有一个翻译在洋鬼子旁边。看到齐会深出来,他趾高气扬的问道:“你是医生么?”
“医生不在。”齐会深冷冰冰的答道。仔细一看几个洋鬼子,都是染了花柳病的。一个个脸上、嘴边都是脓疮,看上去颇为恶心。
“你们后天再来吧。今天,明天都没有医生坐诊。”齐会深毫不客气地说道。
翻译看齐会深毫不示弱,言语间已经有撵人的意思。他连忙转身对洋鬼子说了几句,大出齐会深意料之外,洋鬼子对着翻译吼了几句,然后冲着齐会身和善的笑了笑。笑容虽然很客气,不过配合了那些大疮,倒是更让人恶心了。齐会深好歹也是交回学堂毕业的,英语没有丢下。那些洋鬼子对翻译的态度很不满意。不过齐会深懒得去搭理洋鬼子,他也装作不懂听不懂洋鬼子的话。
翻译被吼之后,气焰立刻不再嚣张了。他也假笑着说道:“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齐会深还是不够客气,“我叫齐会深,是医学院的教导主任。我不是医生,我不会治病的。”
“那齐先生,医生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翻译仍然假笑着问。
好歹这家医院也是挂着英国人的头衔,所以齐会深也不好意思把洋鬼子拒之门外。他掏出怀表看了看,11点40分。王启年说了中午会来取药。这会儿想来也该回来了。齐会深答道:“你们稍等一会儿,医生估计会回来。”
医院根本没有门诊室,陈克虽然在建设条文里面有这一项,可是陈克现在光和游缑治药就忙不过来,哪里有精力顾这个。随便找了间病房,让几个人进去。齐会深听陈克讲述过花柳病的传染途径,他心里面恶心,就自己出了病房的门。正在此时,王启年已经回来。齐会深一身轻松的把事情给王启年说清楚,自己就赶紧躲回油印室继续印刷自己的传单去了。
印刷没有进行太久,从病房已经传出一阵争吵。这也谈不上争吵,那个翻译在屋子里面几乎是尖叫起来。几个洋鬼子也在说话,不过声音不大。齐会深叹口气,这些破事怎么都处理不完了。他不得不过去解决一下。和齐会深想的差不多,王启年告诉洋鬼子们,必须签署一份免责合约。这药有可能会引发病人死亡。洋鬼子没说什么的时候,翻译先嚎叫起来。
王启年这些天让人签这种合同次数不少了,他也毫不相让的告诉翻译,要么签约治病,要么滚蛋。再装聋作哑是不行了,齐会深用英语问道:“几位,我们的规定就是要么签合约,要么走人。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你们外国人,除了事情我们惹不起。”
洋鬼子和翻译都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穿了深蓝色短衣,袖子高高挽起的,手上沾了不少油墨的齐会深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洋鬼子询问了一番药效之后,齐会深告诉他们,药效很猛,死亡率接近十分之一。洋鬼子思前想后,又讨论了一番。终于同意。齐会深让王启年跟自己到了油印室,拿出印刷的单据,开了一个人十英镑的药价。
“这个价钱……”王启年欲言又止。
“王大夫觉得价钱高?”齐会深问。
“我觉得低了。”王启年老老实实的答道。
“打两针才这个价钱,又不是全部疗程。我觉得很合理。”齐会深轻描淡写的说道。
“那就合理了。”王启年答道。
齐会深盯着王启年看了几眼,只见王启年谈到钱的时候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颇有些好奇。但现在要注意的是外面的洋鬼子,调查的事情只有以后再说。
这个价钱真的很贵,齐会深并不太相信洋鬼子能够承担这个价格。之所以定这个价格,首先因为这是陈克在会议上力主的价格。其次,齐会深并不太想去治疗洋鬼子。如果他们被这个价格吓跑,实在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果真如齐会深所想,看完英文写得药单,五个洋鬼子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们几个人开始凑到一起嘀咕了一阵。
赶紧滚蛋吧,齐会深心想。
讨论终于有了结果,一个病最重的洋鬼子站了出来,“我先来签约。”
齐会深心里面虽然失望,却没有把病人撵出去的道理。看着洋鬼子签了免责合同,又交了十英镑出来。齐会深招呼王启年开始给洋鬼子治疗。

第二十章
药剂缓缓注射进洋鬼子的静脉,齐会深和陈克多次出诊,见过很多次注射。王启年的手法比陈克熟练很多。眼瞅着注射完毕,齐会深下意识的看向洋鬼子的脸。陈克每次都是这样“观察”的。入眼的是一张外国人皮肤粗糙,满是色斑,毛茸茸的脸。这张脸已经违背了齐会深的审美观,而满脸的脓疮让齐会深胃部一阵紧缩。忍住不适,齐会深快步走出病房。
推动丝网印刷机,看着一张张的传单印刷出来。齐会深只感觉十分爽快。以前印传单的时候,那种无法摆脱的惶惑情绪总是引发疲惫和焦虑,现在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了。公开讲课,开办学校和医院,还有陈克所说的那些未来要开办的工厂。未来不够明晰,只是有了一些轮廓。对齐会深来说,这就是以前没有过的愉快感受。加上陈克看来也摆脱了暂时的混乱,准备大干一场。齐会深相信,一定能看到巨大的变化。
正在刷传单的时候,就听到隐约有人在争吵。声音越来越大,竟然是从病房传来的。
齐会深赶到病房,就见到几个洋鬼子围着病床,那个接受了治疗的洋鬼子脸色蜡黄,一个劲哼哼。那个翻译冲着王启年大喊大叫。齐会深本来对那个翻译就十分不满。看到他如此嚣张,齐会深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没等齐会深问话,那个翻译就冲着齐会深喊道:“你们这些庸医,这是要害人啊。”
说完之后,翻译用英语对洋鬼子说道:“先生,他们让你们先签署那个协议,本来就是知道他们的药有问题。”
强压住沸腾的怒火,齐会深问王启年,“王大夫,病人有不良反应?”
王启年脸色阴沉,“按照陈先生说过的那些不良反应,应该是病人肝脏受不了。”
陈克对两人都详细讲过914的使用注意事项,这个药毒性反应较大,病人有可能会出现面部潮红、口内烧灼感、恶心、呕吐、出汗、呼吸困难、皮炎或皮疹,甚至剥脱性皮炎、中毒性肝炎、黄疽、贫血、急性紫癜、粒细胞和血小板减少等。
齐会深和陈克一起治疗过几十个病人,他也亲眼见过几个病人的毒性反应。这个洋鬼子应该是黄疸症状。在没有别的手段的情况下,陈克一般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注射生理盐水,稀释体内的药物浓度,促进排尿。齐会深不知道这位王启年大夫会如何处理,而且既然是职业大夫,齐会深认为自己先不要多说话,至少该尊敬一下这位医生。
“齐先生,这个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王启年还是脸色阴沉的问。
或许王启年希望能够自己理解药物的成分,以按照自己的医学常识来解决问题。但是停在齐会深耳朵里面,这就有些打听机密的味道了。
“这药有毒,陈先生都是采用注射生理盐水的方法来缓解病症的。”齐会深给出了答案。
“有毒你们还给人用?有毒你还不先告诉我们?”翻译听了齐会深的话,立刻喊叫起来。齐会深突然觉得能理解这个翻译了,自己的“主人”遇到了问题,这位翻译并没有想法设法的去救治,首先是把自己的责任推清。其次就是把责任都推给医院方面。齐会深早就告诉这些人,药物有毒,而且医疗合同也签署了。这样无意义的攀咬对齐会深来说伤害可就太大了。
在以前,齐会深很少发怒,因为他也没有真的愤怒过。家里面的家业那是他父亲的,外面的那些东西,则是别人的。齐会深不会为别人的东西愤怒。这家医院,这些药物则是自己和同志们一起耗尽心力来完成的。翻译的攻击让齐会深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所有思绪在那一刻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只有一种纯粹而强烈的情绪充斥在胸口,继而走遍了全身,那是一种根本压抑不了的冲动。
翻译继续上前一步,又准备叫嚷什么。齐会深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翻译的脸上。这是这些天参加革命的收获之一,得知华雄茂居然是个武举人,齐会深就向华雄茂讨教功夫。华雄茂根据齐会深的身体资质,从斗殴的角度教了齐会深几招。无外乎耳光、掏心拳和窝心脚。齐会深施展了第一招之后,后两招自然而然的就用上了。那翻译被耳光打懵了,他没想到齐会深这么看着文质彬彬的青年居然直接动手。打架就是如此,被占了先机之后,后面的局面很难挽回。翻译被齐会深一拳一脚打倒在地。
愤怒直接引发的身体反应就是视线变窄,现在齐会深的眼睛里面只看得到那个翻译。瞅见翻译倒地,齐会深只觉得一阵极大的欢娱,而这种欢娱让怒气加倍的爆发了。齐会深那扭曲的视野边缘扫到旁边的凳子,他顺手抄起来就准备朝翻译身上轮去。
齐会深只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拽住自己,还有什么声音模模糊糊的听到了。直到怒气突然消散,齐会深只觉得身上一阵无力,整个世界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整屋子的人都在惊愕的看着齐会深,那个翻译看到齐会深举起了凳子,浑身缩成一团,双手下意识的举起,来抵抗那看似马上就要落下来的凳子。
“齐先生,你这何必呢。打打就行了,你这么打是要出人命的。”王启年连忙劝到。
齐会深喘着粗气,放下了凳子。洋鬼子应该是看惯了翻译平常的做法,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他们还没有见过敢如此殴打翻译的人。不仅仅是病床边的那几个洋鬼子,连在病床上哼哼的病人,也直愣愣的瞅着齐会深。
齐会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面开始盘算。此时最好把陈克叫来,毕竟是陈克开发的药物,他应该最熟悉。本来应该齐会深自己去叫陈克,不过王启年这人也不是很可靠,更加重要的是,王启年刚来没多久,他也没有理由亲自扛着这件事。
“王大夫,麻烦你去请一下陈先生好么?”齐会深说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么?”王启年低声问。
“不用怕,我没事。你快点回来就行了。”
王启年轻轻拍了拍齐会深的肩头,转身就出门去了。
“你们是相信我们能治病,才来我们这里的吧?”齐会深用英语问那几个洋人。
洋鬼子互相看了看,看似为首的那个答道:“没错。”
“你们来我们医院,就是我们的病人。我们对诸位没有恶意,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给大家治病。这点我觉得你们应该有信心。”
洋鬼子们微微点头。
齐会深指着在地上正在爬起来的翻译,“这个人,胡说八道。除了干扰医生治病之外,什么都不干。所以我才要打他。希望各位能够理解。”
为首的洋鬼子露出了笑容,“这位先生,我们能够理解你的愤怒。这事就算了,赶紧给我们的朋友治病吧。”
翻译捂着脸听到两方面的对话,他低着头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瞟了洋鬼子的方向,却不敢让洋鬼子看到。接着用一种刻骨怨毒的目光瞪了齐会深一眼。齐会深毫不在意。此时,齐会深一点都不后悔。敢于侮辱自己医院的人,打一顿就算是轻的。齐会深现在很想让武星辰找人把这个翻译给做掉算了。齐会深在他爹那里见过,曾经试图对他爹不利的家伙,直接被捆了拖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此人。想到这里,齐会深认为这桩买卖一定要和自己的老爹合作,凡是类似翻译这种混蛋,一定要毫不留情的解决掉。
等了不太久,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陈克和王启年两人急急忙忙的赶回来。王启年一进门就开始给病人检查,然后开始挂生理盐水。一通紧急治疗之后,病人的情况逐渐稳定了。脸上的蜡黄也逐渐消退了一些。
陈克和几个洋鬼子把情况说了一下,这个病人的生理反应比较大,以后会降低用药量,甚至最好暂时停止治疗。如果病人觉得不愿意继续治疗,可以全额退款走人。
看着陈克和王启年这样专业的处理,虽然觉得很不安,但是洋鬼子并没有选择中止治疗。陈克看着洋鬼子们将信将疑的眼光,还有他们脖子上的十字架,心念一动。他神色严肃的说道:“如果你们还要继续治疗,那么这位病人无论遇到什么,那都是上帝的旨意。”说完,陈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上帝不会给人无法承受的试炼。阿门。”
洋鬼子里面至少有三个人同时划了十字,说道:“阿门。”
陈克这番做派出乎意外的得到了洋鬼子的信赖,其中两人居然要求接受治疗。这种胆大包天的行径实在是令人不解。陈克也不拒绝,这次不谈收费的事情,陈克让王启年给他们注射药物。
再往后,陈克与齐会深也不好再走了。他们和王启年一起在医院等着。给洋鬼子分别安排了床位,三人就轮流查房。那两个病人就没有什么毒性反应,注射之后身体很正常。
“没想到齐先生如此血性。”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王启年笑着说道。
“听说你把那个翻译打得不轻。”陈克也笑道。
提起这件事,齐会深想起来就余怒未消,“凡是和咱们的事业对抗的,打他是轻的。”这话是从牙缝里面说出来的。
“打了就打了,人家也是混口饭吃。虽然下作了点,咱们也要理解人家一些。最重要的是,要讲分寸,别给自己惹麻烦。”陈克忍不住劝到。
“我知道了,文青兄。”
“我不是在批评你,我是在担心你。那几个洋鬼子好歹和这个翻译没啥交情。万一他们和你动起手,你吃亏了,我心疼啊。”
齐会深真笑了,“我想起来也有点后怕。幸亏没闹大。”
“是啊,没必要为这种混蛋让自己吃亏不是。”说完,陈克对王启年说道:“王大夫,会深没打架经验,出手控制不了轻重。你去看看那个翻译,给他检查一下,别让会深真的把他打坏了。他真受伤了,我给他些医药费。”
王启年没想到陈克居然这么做,他有些惊讶的说道:“陈先生,没必要如此吧。”
“咱们已经挣钱了,不在乎这点。这件事情他虽然是自找的,但是会深也过于冲动了。陪人家点钱把这件事弄过去就算了。当然了,他要是不识相,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既然陈先生这么说,那我就去了。”王启年说完就站起身来。
“拜托王大夫了。”
第二天,药物都起效了,洋鬼子们的病情都有所好转。他们纷纷交了医药费,陈克私下给翻译塞了两个鹰洋,翻译还是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着陈克,让陈克背后的齐会深忍不住又想动手。但是陈克只是简单的连哄带吓的说了几句,就带着齐会深回作坊。
“会深,王大夫这人如何?”陈克在路上问。
“他上次专门问咱们的配方,我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什么。”齐会深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知道了,看看再说。这配方的事情肯定不能泄露。”
“文青兄,我有件事想和你说说,这次遇到这种事情,我想让我父亲参与药品的事情,不知道文青兄有什么想法。”
“这种事情,我们在党会上说吧。我们不能私下决定。”
“也对。”
陈克拍了拍齐会深的肩头,“会深,你为了党的事业而发怒。发怒不对,但是你的情绪我很高兴。这个事业是咱们的革命事业,我感觉很高兴。”
“咱们不是同志么,我也没想那么多,当时就是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陈克连连说道。
又走了一段,陈克问。
“会深,你好歹也是买办家庭出来的。我这买卖要是赚了大钱,我能遇到个什么结果?”
“难道英国人还敢明抢不成?”齐会深气鼓鼓的问。说完了这话,他自己也不得不沉默了。
陈克笑了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我们看看能不能靠上什么大树。大树下头好乘凉。但是想把这个要当作革命的助力,必须有非常可靠的同志来负责此事。除了会深你之外,现在我们可没有这样的同志。”说到这里,陈克苦笑了一下。
“英国人肯定会来抢夺这药么?”齐会深还是有些幻想。
“为何不来抢夺?你给我些道理?我记得我教过你《资本论》,马克思怎么说的,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上交首架的危险。这药品的初期利润足有600%。逼出来制药的配方,然后我把我除掉,对于英国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则可以赚到几十万,几百万的英镑。我实在是没有找到英国人放过我的理由。”陈克苦笑着说道。
“那我们以后不给英国人治病了。”齐会深气愤的说道。
“不,还得做。不给他们看病,我们怎么赚钱,我要抢在事情恶化之前,尽可能的多赚钱,然后把钱换成美元和黄金。为咱们的革命事业聚集资金。”陈克平静的说道,“会深,你觉得武星辰此人如何?”
“还是有些看不透,不过我感觉他不是革命党。”齐会深答道。
“革命不是要所有人都成为革命党,革命党也不是要让人民为革命服务。革命党要的是革命为人民服务。”陈克稍有些无奈的说道。
“去哪里找这些人民呢?”齐会深苦闷的问道。
陈克心头一喜,这才是他最想听到的话。“会深,今天我们召开党会,咱们分头去通知大家。咱们把武星辰也叫上。”
晚上,除了党小组的五个人之外,武星辰作为特效药合作一方列席了会议。陈克和齐会深分别通报了最近的情况。游缑无奈的叹口气,华雄茂扼腕长叹,武星辰脸色阴沉,闭了眼睛不吭声。
“同志们。”陈克说道,“现在有谁想退出,我不阻挡大家。这是咱们要遇到的第一次考验。现在想走的,我绝对不阻止。”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除了陈克之外的其他四人都瞅着武星辰。武星辰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了,“陈兄有什么办法么?”听完了武星辰的话,其他四人的目光更加警觉起来。武星辰毫无受影响,“如果有什么能帮忙的,请陈兄尽量吩咐。”
没等陈克说话,华雄茂先开口了,“我说,武兄,你也是咱中国人,帮会不最讲义气么?”
“正岚,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陈克打断了华雄茂,“革命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就别说别的大话。我们没有理由让武兄给咱们卖命。我一直说,革命是为了救大家,不是把大家拉进来送死。”
听了陈克的话,华雄茂不吭声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陈克,那种精气神让陈克很欣慰。
“就我估算,留给咱们的时间还有三个月。到英国人下毒手,应该是在11月。”陈克说道,“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赚钱。对于英国人,咱们尽量敷衍。让英国人感觉咱们对他们还抱有幻想。”
“如果英国人现在就硬来呢?”游缑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英国人看不起中国人,他们对这个药也不是很有信心。只怕现在英国人还一厢情愿的认为,咱们非常希望得到英国人的认同呢。所以争取到三个月的时间,还是可以的。”陈克答道。
听了这话,大家都觉得有些道理。
“我们争取到的这个办学校的机会,不能放弃了。会深,无论如何,英国都不敢动你,所以我要求你绝对不要插手到制药这个环节。”陈克接着说道。
“为什么?文青兄不信我?”齐会深有些生气了。
“会深,我不是不相信你。”陈克解释道,“我和游缑一谈论起化学,忍不住就要说出化学术语。对方懂行的话,一听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这不是吓唬你,你肯定会被英国人弄走逼问。你完全不懂,反而是好事。”
这样的解释,齐会深是能够理解的,“放心吧,文青兄,我决不会透露消息。”
“会对我们动手的,英国人的可能只有一半,另一半的可能是别的买办家族。落到英国人手里面,我只要真的投降了,倒很可能保住条性命。但是落到中国买办手里面,我是死定了。”陈克说到这里,转头向武星辰,“武兄,若是别的买办家族对我动手,我可就有些防不胜防。不知道武兄能帮我么?”
“我可以从河北叫些人过来,武功好得很。”武星辰答道。
“那就拜托武兄了。”陈克答道。

二十一章
武星辰谈妥了自己的事情就先离开了,等他一走。华雄茂说道:“文青,现在洋鬼子病人都上门了,咱们的药他们能仿制么?”
“我能做,别人自然也能做。但是就现在的情况,外国人想仿制,得看他们的运气了。”
“拿了文青的药,他们仿制不了?”
“拿不到我们的配方,他们只能碰运气。”
陈克这话一说完,华雄茂和齐会深忍不住看了看游缑。虽然知道大家没有恶意,游缑气还是忍不住正色说道:“你看我做什么?我绝对不会背叛大家。嗯,我绝对不会背叛党。”
这些日子以来,游缑工作的辛苦是大家都看到的。一起朝夕相处,共同工作。同志们之间的基本信赖至少建立了。既然游缑这么说,齐会深说道:“游缑,我们都信得过你。你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和大家说。我们一定会支持你的。”
“这个自然。这不光是我的心血,这也是大家一起的心血,若是有人窥视这药,大家一定要帮我。”
陈克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下一个议题就变成了公开讲课的内容。陈克的意思很明确,这次公开课分为两种,一种是针对开办学校的公开课。这些公开课就是为了能够吸引学生就读。对这点大家没有意见。众人只是对学校怎么办心有疑虑。
这年头外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都不收学费。校服和书本费什么的还是要交钱的。陈克准备开办的新学校自然不可能收费。
齐会深读的就是教会学校,他有经验。根据齐会深的介绍,教会学校里面“表现突出”,也就是靠近外国人的学生,毕业后一般都可以获得推荐,得到就业机会。这年头外国人为了扩大在中国的势力,学校是他们搜罗人才,培育亲信的一个重要途径。由于读了书就容易找到工作,教会学堂的入学率还算是可以。
陈克听了之后笑了笑,他自己的祖上读的就是教会学堂,却没有去投靠洋人。陈克的祖上高中毕业后读了国内的工科“大学堂”。那年头也没有什么大专与本科的区别,就读了“大学堂”之后,就是大学毕业。特别是工科生,毕业后在国内汽修厂当“技师”,一个月几百大洋很轻松。那时候,想改变命运,读教会学堂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途径。
“我们也宣传,毕业之后,优先安排工作。”陈克说道。
“那时候有那么多工作可安排么?”华雄茂问。
“你怎么知道到时候没有那么多工作机会?”陈克这算是狡辩了。可华雄茂也的确拿不出能反驳的理由。
“我们开的有医院,工厂,肯定能提供机会。现在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好找工作。关键是你上不上学。”陈克继续说道。
众人对此只有认同了。
另一部分讲课就是针对那些进步青年,特别是齐会深和游缑的那些朋友。陈克直言相告,他会先把自己革命理念的诸多基础知识讲给大家。如果空讲革命,那就是“空想社会主义”,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之所以称为“科学”,就是因为这些理论都是以现代科学知识与唯物辩证法结合的产物。
既然要推广自己的政治理念,单单拿出些革命理念来,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革命理论如果没有现实作为基础,就会显得虚无缥缈。除了《资本论》之外,陈克除了准备让那些革命青年们学习基础科学知识,《进化论》,《唯物辩证法》这三门最基本的课程。
“会深,游缑,你们要做好兴建文化研讨班,以及夜校的准备。萝卜快了不洗泥。只要是对咱们的革命理念有兴趣的年轻同志,咱们都给拉进研讨班和夜校里面。就这么干起来再说。”
陈克也不愿意再弄什么精挑细选。没有基数就谈不上一切。而且最近的医院、学校的建立,本身也有足够的职位来安排优秀的青年。
“文青,虽然我也号称是革命党,但是到现在为止,我根本不知道文青提倡的革命到底是什么。既然文青决定大肆招人,能不能说说文青的革命道理呢?”
这是游缑第一次正式询问陈克的革命纲领,也是党会上第一次有人正式提起陈克的革命理论。如果是以前,陈克一定会三思而言,这次陈克直截了当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革命道路是人民革命。革命的对象是对资本的所有权”
好歹陈克和其他同志讲过一些资本论,对于资本,同志们还有些了解的。
“现在的资本控制在少数人手里面,也只为少数人服务。我的革命核心观点是要把资本重新划分,由国家管起来。”
“国家归谁管?”
“咱们的党。”
“就是说,咱们的党管了天下?”
“人民监督咱们的党。”
“这是怎么一个管法?”
游缑彻底不明白了。游缑没有接触什么革命理论,对于陈克的话完全弄不明白。
“我们还是来说基本的东西。例如有这么100个人,1000亩地。本来好好耕种,应该人人有饭吃的。但是实际情况是,100个人里面,20个人占有了850亩地,80个人占了150亩地。那么这80个人就很容易饿死了。游缑,这20个人怕不怕那80个人起来造反?”
“应该是怕的吧?”游缑说道。
“所以,这20个人就弄出一套说辞来,说他们占有850亩地是如何的天经地义,你说这套说辞是不是有问题?”
游缑想了想,突然笑道:“我若是那20个人里面的,我自然会说这说辞没错。我若是那80个人里面的,自然就认为那说辞大错特错了。”
陈克点头称是,游缑的领悟,或者说实事求是的态度令陈克非常欣赏。“我的革命就是要打破这个说辞。因为我的革命就是要站在那80个人的立场上。”
“这不就是劫富济贫么?”华雄茂问。
“如果仅仅是这么一个分地的问题,倒也谈不上什么革命。革命是一个牵扯广泛的东西,所以咱们才要讲课。但是,归根结底,我的革命不是要那80个人杀光那20个人。这没有意义啊。如果80个人杀光了20个人,然而这套说辞没有被打破,没有被抛弃,和以前还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革命的对象就是那套说辞。不仅仅如此,我们还要让大家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更多的产品,还要开工厂,让整个的日子都过上去。”
这段话又让大家陷入了迷惑。
陈克站起身来,在黑板上写了一段话,这也是毛爷爷著名的一段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革命党是群众的向导,在革命中未有革命党领错了路而革命不失败的。我们的革命要有不领错路和一定成功的把握,不可不注意团结我们的真正的朋友,以攻击我们的真正的敌人。我们要分辨真正的敌友,不可不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析。”
陈克一直没能把自己的想法很好的阐述出来,把这段话写完,他只觉得自己胸中舒爽了很多。
“我自吹自擂一下,我就是革命党。同志们呢,暂且称为群众。我就是要和同志们交朋友。我也不能把大家领导坑里面去。所以在以前的情况下,我不能高喊什么打倒满清,或者搞什么武装暴动,或者刺杀官员什么的。我只能为革命积累资金和财富。不断的扩大社会关系,结交同志们这些真正的朋友,不断推动革命的进步。而且不让我们沦为满清和帝国主义的走狗。保持革命的纯洁性和独立性。满清、黑社会、帝国主义,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现在就不断的和他们作斗争。像何足道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就要拯救何足道。”
“那么文青到底是怎么判断谁是同志呢?”游缑虽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她依然觉得不明白。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主席的话说起来琅琅上口,对于游缑的问题,陈克直接引用了主席的语录。
“就是说,站在那80个人的立场上……,不对,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打破那20个人立的规矩,推动文青所说的革命制度的人,就是同志了?”游缑缓缓地说道,“可是我还是不懂文青的革命规矩。”
听了游缑的话,陈克的脸微微一红,他认真地作了自我批评,“这是我的错,我在今后的党会,还有讲课里面,会把我的革命制度,或者说我学到的一切,都向大家讲清楚的。只见我没有能做到,我向大家道歉。”
听到陈克道歉,游缑笑道:“文青不用道歉,虽然不知道文青的革命道理是什么,但是我信得过文青。你这样的好人我还真没见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当文青的同志。”
“没错,文青这种人我也没见过。我就是想跟着文青。反正早晚要革命,跟了文青这样的人,至少我不担心被人骗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事,我可不干。”华雄茂笑道。
齐会深早就很认同陈克,他倒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瞅了瞅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周元晓,只见周元晓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家。
不知道为何,齐会深并不想逼着周元晓表态。他一直有种莫名的直觉,如果陈克的理论最终能让周元晓自己开口赞同,那才是真正的成功。那时候,齐会深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到陈克所指出的革命道路上。而且绝不后悔。
武星辰走了之后,药物销售并没有衰退。而是保持了一个比较稳定的上升势头。特别是外国病人的数量增加颇多。经过党小组的商议,同志们干脆就不再急于扩大销售,而是把钱投在了附属医院的建设上。这样,整体工作量就小了很多。
讲课就需要讲稿,陈克紧锣密鼓的准备着文稿,每次文稿准备完成之后,他都会给同志们先讲述一遍。听课的不仅仅是五个党员,包括原先的那些青年,还有一些新来的青年。陈克没有搞特别的东西,他的第一个讲座就是法拉第著名的科普范本《蜡烛的故事》。这个讲本是引领无数少年立下投身化学专业的重要科普范本。同样是陈克儿童时代就非常喜欢的读物。
这年头大家的娱乐本来就少,法拉第当年在英国科学院搞的这个周末科普活动系列讲座,每次都座无虚席。在1905年的中国同样引发了众人的热情。
游缑是化学专业,对于陈克写的这个手稿十分喜欢。在陈克的鼓动下,游缑自告奋勇承担起了这个讲座。和陈克想的一样,别看游缑平素也算是开朗,但是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她突然就脸色通红,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幸好现在都是熟人,大家虽然也笑,不过总算是没有起哄。看着游缑手忙脚乱的模样,陈克只是微笑着,他自己第一次给人讲课也好不了太多。但这毕竟是第一步,陈克不知道中国第一个女教师是什么时候的出现的,但是陈克能相信,在自己现在身处的历史上,游缑一定是中国第一个作公开科普讲座的女性。而且她也一定能够在自己的这个历史上被记录在光荣的行列当中。
讲课是公开的,大门也不会关闭。一个留着齐肩长发的男青年进了门,然后愕然看着游缑这位身穿西装,留马尾长发的女性站在黑板前面,面前台子上摆放着各种试验器材,正在以稍显慌乱的上海话讲着化学知识。在游缑前面,一排排的凳子上坐着很多男子。听了一阵,这位青年也起了兴趣,干脆就站在人群最后面听游缑讲课。同样站在人群陈克注意到了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他冲这位青年笑了笑。青年也报以微笑,盯着陈克的短发思忖了一下,青年低声问道:“请问,您认识一位叫做陈克的先生么?”
这时一口湖南腔,陈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结识的湖南朋友,他答道:“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秋瑾先生介绍过来的,我叫做陈天华。”
在所有旧时代的革命者当中,陈克唯一认为应该拉入旗下的只有陈天华一人。1905年12月,陈天华在日本蹈海自杀。关于他的死,各种说法都有。陈克并没有深究原因的念头,在革命先烈中,敢于自杀的可真是不多。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如果能用好,那就是一大助力。
但是想归想,看着眼前这位活生生的青年,陈克差点忍不住想问陈天华,他为什么要去自杀。
然后陈克忍不住笑了,如果这话不经大脑的说出口,陈天华肯定认为自己是一个疯子吧。接下来,陈克心中对秋瑾那是无限的感激。虽然对秋瑾的人品是信得过的,但是秋瑾那么忙,到了日本参加光复会的筹建工作,她能百忙之中想起陈克的嘱托么?陈克不是很有信心。但是陈天华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秋瑾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陈克知道陈天华出身出身贫困,特别擅长宣传。陈克对自己的理论能力并不担心,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宣传能力。在清末的几大革命党宣传家里面,陈天华和邹容可谓其中翘楚。邹容已经在狱中去世,即便作为穿越者,陈克也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能耐,无能为力。而陈天华还活着,陈克无论如何都想尝试着拉陈天华加入革命队伍。
看陈克面露笑容,陈天华也微笑着说道:“我很尊敬秋瑾先生,秋瑾先生说陈兄是革命党中无与伦比的人才,她告诉我陈兄想见我,劝我无论如何都要和陈兄一见。而且蒙陈兄馈赠,我这就赶来了。”陈天华口湖南腔
“我等这天等了很久。终于能见到天华兄,不胜之喜。这样,现在院子里面嘈杂,咱们去屋里面说吧。”
原来秋瑾现在已经到了日本,到达日本之后,秋瑾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陈天华,礼券陈天华来和陈克会晤。陈天华听说过秋瑾,而且还拿到了陈克委托秋瑾带来的“茶水费”。对于陈克的盛情也有些感动。在秋瑾的劝说下,陈天华干脆就直接来和陈克见一次。
大家聊了几句,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善意的笑声,应该是游缑闹了什么笑话吧。
“没想到陈兄这里还有位讲化学的女先生。”陈天华笑道。
“我们这个革命党主张男女平等,有女先生不稀奇。现在她只是试讲,过一段要正规讲课,那时候听课的人几百人也有呢。”
“哦?主张男女平等,陈兄,你这个革命党可不一般呢。”
试讲结束之后,陈克就让大家散了,几个骨干留下来给陈天华召开欢迎会。陈克出去买酒菜,让其他同志先招待陈天华。拎了酒食一回到作坊门口,就听到某人用湖南腔正在唱弹词。党小组的核心成员正围坐在陈天华旁边,只听陈天华唱道:“来了!来了!甚么来了!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从今以后,都是那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这是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苦呀!苦呀!苦呀!我们同胞辛苦所积的银钱产业,一齐要被洋人夺去;我们同胞恩爱的妻儿老小,活活要被洋人拆散……”

二十二章
身为21世纪的人,陈克的不爱京剧,不爱地方戏。这南方的弹词自然是偶尔听过,却没有任何研究。看陈天华周围的青年,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面色凝重。就是听陈克的“政治课”,大家虽然认真,却没有如此心有戚戚焉的样子。陈克觉得自己找陈天华来,实在是非常明智的。可这心里面忍不住生出点妒忌来。这个小小的情绪波动令陈克觉得一阵羞愧。对于同志们心生妒忌,实在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应该有的念头。用手敲了敲脑袋,陈克拎着酒菜轻轻的走到桌边,把东西放在桌上。
“陈兄回来了。”陈天华连忙停下弹词,众人帮忙把酒菜摆好。
“天华先生,继续唱。”陈克说道。
陈天华笑了笑,“酒菜都摆好了,一会儿再唱吧。我这可也真饿了。”
众人知道陈天华守礼,一阵哄笑之后,纷纷在酒杯里倒上酒。
“想来大家都介绍过了,我再来多说一下。这位是陈天华陈先生,是秋瑾姐姐从日本请来的革命同志。来,我们敬陈先生一杯。”陈克说完举起了酒杯。
众人纷纷自我介绍,然后和陈天华碰了杯。等大家喝下了这杯酒,陈克又给众人满上,“同志们,我这次请陈天华先生来这里,就是想让天华先生和我们一起共同革命。所以呢,同志们,咱们一定要把陈先生留下。”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陈天华没想到陈克说话这么直接,但他好歹也是个人物,没有怯场,“文青先生的厚意我心领了。我来敬大家一杯。”
第二杯喝下,倒上了第三杯。
华雄茂笑道:“陈先生,这可不能光心领了。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也听说过陈先生的大名,既然陈先生能来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多待几年再说。来,陈先生,我敬你这杯酒。”
众人一起喝了这杯酒,陈克放下酒杯,“我从来不爱灌酒,这三杯喝了,后面大家随意。”
“陈先生,我这次来主要是秋瑾先生转达了陈先生的厚意,我无功不受禄,无论如何都要来拜访陈先生一下。不知道陈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
“我姓陈,你也姓陈,我套个近乎,咱们也算是本家吧。所以都别说什么陈先生了,你叫我表字,文青即可。不知天华先生怎么称呼?”
“表字星台。”
“星台兄,大家都是年轻人,我就不闹什么瞎客气了。我请星台来,也不用说什么共商大事,只是想请星台和我们共同革命。”
陈天华听了陈克的话,脸上神色就有些困惑。他眉头微皱的看着陈克,这年头的革命,无外乎推翻满清,陈克大大咧咧的说出这话来,再看看周围的其他几人习以为常的模样,让陈天华弄不清究竟。这群男女穿着看着非富即贵,他们到底是革命党,还是群狂生?
“不知文青兄这革命到底怎么个革命法?”陈天华问道。
“革命不是为了杀人,革命是为了救人。既然是救人,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家吃饱。星台,你看。”陈克边说边指了指其他已经开始动筷子的几位,“咱们要吃饱就要和大家一起动筷子。所以,咱们开动吧。”说到这里,陈克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日语说道:“以他哒ki吗嘶。(日语:我开动了)”
陈天华不知道陈克还懂日语,微微吃了一惊,看陈克说完之后就已经动了筷子。他这会儿也真的饿了,筷子也随即伸向靠自己最近的油豆腐。这满桌人人出身都很不一般,每人吃饭的时候都不吭声。加上都是年轻人,没那么多拘束。众人也不让菜,风卷残云般一顿猛吃,几分钟盘子就空了。
吃完了饭,又盛上绿豆汤,每人根据自己的胃口灌了从一碗到两碗不等的量。接着一起收拾了桌子,刷洗了碗筷,这才重新坐回到桌边。
一起工作的诸位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集体生活的方式,陈天华也很顺畅的加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一起大笑起来。
华雄茂拍拍陈天华的肩头,“星台兄,看你的吃相就非一般人士。不革命可惜了。”
陈天华冲大家拱拱手,“诸位,咱们萍水相逢。承蒙各位看得起,不过天华见过的革命也不少。到现在,我还是被满清通缉。诸位的心意我很领情,若是想让天华加入,得听我先说说。”
“洗耳恭听。”齐会深绕有兴趣的说道。
陈天华慨然说道:“我有十条革命道理,第一,须知这瓜分之祸,不但是亡国罢了,一定还要火种。第二,须知各国就是瓜分了中国之后,必定仍旧留着满洲政府压制汉人。第三,须知事到今日,断不能再讲预备救国了,只有死死苦战,才能救得中国。第四,须知这时多死几人,以后方能多救几人。第五,须知种族二字,最要认得明白,分得清楚。第六,须知国家是人人有份的,万不可丝毫不管,随他怎样的。第七,须知要拒外人,须要先学外人的长处。第八,须知要想自强,当先去掉自己的短处。第九,须知必定用文明排外,不可用野蛮排外。第十,须知这排外事业,无有了时。”
陈克听了陈天华的这十条道理,心中暗想,怪不得陈天华历史上要自杀,就他的这种观点,能在1905年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才怪。
陈天华说完这十条,只见陈克面带微笑,周元晓毫无反应,齐会深微微点头,华雄茂脸上有一种促狭的笑容,游缑则是憋住想大笑的冲动。竟然没人赞同或者反对。
“星台兄说的很好。”陈克赞道。但是陈天华听陈克的语气里面只是有礼貌,却没有什么激动或者别的情绪。陈天华心中一凛。一般的革命者听到这番话,要么赞同,要么就有疑问。没想到这些人对此竟然习以为常,看来还真的是革命党。
“我讲革命,首先就是要做。若是只说道理,说都能说。星台深知革命道理,但是我想问,星台所说,须知必定用文明排外,不可用野蛮排外。这件事星台要怎么做呢?”
陈天华慨然说到,“兴学堂,教育普及。各国的教育,前已讲明过了,中国此时尚不广兴学堂,真是无从救了。立演说,思想遍扬!演说是开通风气第一要着三四个人,就要演说一番,要想救国可不立的。兴女学,培植根本。列位!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说,真正害人得很。外国女子的学问与男子一样,所以能相夫教子。中国的女子一点知识没有,丈夫、儿子不但不能得他的益,且被他阻挠不少,往往有大志的人,竟消磨于爱妻、慈母。男子半生都在女子手里,女子无学,根本坏了,哪里有好枝叶呢?”
陈克对陈天华真的所知不多,听到陈天华如此侃侃而谈,真的变了颜色。不仅仅是陈克,其他人无一不是脸色大变。
陈天华看众人现在才把自己的思想当了回事,他微笑了一下,“不瞒大家,这次我回来之前,秋瑾先生就说,文青兄是个办大事的人,学识渊博,思想敏锐。来了上海不到两个月,已经白手创建了好大一番事业。秋瑾先生要我好好辅佐文青兄。我虽然被满清通缉,但是秋瑾先生苦劝,我还是回来了。这一进门,就看到游小姐当众讲课,讲的还是化学。实在是女子中的楷模。而且听大家说,文青先生准备办学校,开讲座,兴办研讨班,补习所。我就知道文青先生所图甚大。既然如此,文青兄不妨和我好好说说到底有何打算,准备让我如何效力。我洗耳恭听。”
陈天华侃侃而谈,所说之处都是要点。游缑听到陈天华如此大赞自己身为女子,能够讲学的伟大意义,忍不住面露微笑。陈克平时虽然被大家尊敬,却很少能如此打动别人。面对陈天华这样的革命宣传家,陈克真的叹服了。术业有专攻,在这方面陈天华比自己高明了不是一点半点。
“星台据实以告,我也得坦诚相待。我请星台来,就是要让星台出任我党的宣传部长。我这人讲革命,知道的都是道理。却不太懂怎么去和大家讲,我对星台在宣传上的能力是绝对相信的。我也没有想到星台能这么快来我们这里,这也算是天意。我现在搞讲座,需要大量的些文稿,需要星台兄鼎力相助。不知星台兄可否愿意?”
众人对陈克一直是非常尊重的。这种尊重来自陈克渊博的知识,特别是陈克那种做事的狠劲。陈克能够身体力行的站在工作的第一线,干的最多,休息得最少。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想出解决的办法,而且能够领着同志们解决问题。这就是众人愿意跟随陈克的原因。
陈天华则是另一种类型,他言词机敏,极富煽动性。说起革命道理深入浅出,仅仅这么短暂的相处,众人就能够感觉到一种昂扬。听了陈克和陈天华的交谈之后,众人才算是明白,陈克早就想把陈天华拉入队伍,担任宣传部长的职位。对这个想法,大家都觉得简直是天作之合。
齐会深一直认为陈克的能力远没有发挥出来,此时他更坚定了自己的这个观点。陈克平时从不说那么多,但是就对陈天华的招揽,就能够看得出陈克对于现在的人才了解极深。甚至可以说是深谋远虑。他连忙说道:“星台兄,我们现在对你是求贤若渴。无论如何,都要请星台兄和我们一起共同革命。”
“文青兄,不知你这革命可否要武力推翻满清。”陈天华问道。
“当然要武力推翻。”
“准备如何推翻?”
“先建设一个根据地。然后逐步扩大。走的是先革命割据,然后扩大解放区,最终统一中国的道路。”
“这革命根据地要从何处开始?”
“安徽。”
“安徽?”陈天华听了之后眉头一皱,“既然要在安徽起事,为何现在要在上海发展?”
“我需要召集党员,培养干部。”
陈天华还是不太理解陈克的思路,“在上海集结的同志,去了安徽革命,绕这么一大圈,能行么?”
“我不准备靠士绅和商人。靠他们是革命不了的。”陈克答道,“当今天下,为何要革命?为了救中国。星台,我们救中国,要救谁?”
陈天华思忖了片刻,“救亡图存,还要分彼此么?”
“为何中国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就我来看,不是朝廷有问题,而是这制度有问题。革命若不把这制度给革了,让天下换了新的革命制度,中国是救不了的。而现今天下的制度,谁受害最深?”
“这……,还是百姓受害最深。”陈天华答道。
听了这话,陈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从陈天华开始阐述革命道理以来,陈克一直没有能够占据上风,甚至不少时候还落了下风,但是革命必须是陈克所希望的人民革命,这是陈克的底线,如果陈天华部能够摆正这个立场,即使陈天华才华惊人,陈克也只能对其利用,而不会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同志。
“那么我们来看当今天下,满清只是要维持它的统治,他们绝对不要革命。这士绅要的是权,不管他们嘴里怎么说着要革命,但是士绅们的利益从哪里来的?还是靠了这旧制度来获取利益。只是这旧制度抵抗不了外国人,士绅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要革命。这革命不过是推翻了满清,士绅自己上台。所以士绅的革命,仅仅是为了自保。商人革命,纯粹图利。看看买办,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和外国人一起赚钱对他们来讲也不是问题。那么人民呢?只要维持了这个旧制度,无论上头换了谁当政,人民肯定是受苦受难,朝不保夕。若是人民革命起来,那是要把这一切旧制度砸得粉碎,不建立起一个让所有百姓都能不受穷,不受欺负的新制度,不建立起一个让所有百姓都安居乐业的新天下,革命的人民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陈克指了指院子里面染布的大缸。“现在的中国就如同这个大缸,又厚又重,人民就像这大缸下面压住的大树的幼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缸里面盛满了各种苦难。每年超过六成的地租,超过100%的高利贷。贪官、污吏、巫师、洋教,这缸里面什么破烂的东西都有。但是人民为了活命,就不能不喝这缸里面的水。所以这本该成为参天大树的幼苗,被压制,被毒害,要么夭折,要么长成魑魅魍魉怪模样。但是这口缸一旦被打破,就开启了新的时代,这大树的幼苗就可以自由的成长。阳光,空气,水源,人民需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然后这幼苗长就会成参天大树。以前之所以看不到大树,就是这缸在作祟,我们革命,就是要摧毁这旧制度,开启人民革命的光辉未来。”
这是陈克第一次分析革命形势,因为他现在合作的同伴,都是士绅,地主,买办出身的。里面甚至还有华雄茂这位武举人。如果没有能够让大家先理解世界,理解经济,而是一味的宣传革命的核心利益,保不住就会让自己的小团体四分五裂。
每个人都是有其阶级性的,同志们如果不能靠革命获取利益,不能靠革命来安身立命,作为“革命领袖”的陈克只是一味的要求同志奉献一切,牺牲一切。陈克并不相信会有人真的这么做。如果真的有这种人,陈克也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此人是疯子。
所以陈克总是很小心的去做事,去引导同志。但是陈天华的到来,让陈克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说,陈天华已经激发了同志们的革命兴趣,做了铺垫,让陈克能够顺着这个脉络往深里面去讲述一些革命的核心问题。
陈克的历史知识并不丰富,他不知陈天华是参加过华兴会起义的。陈克以为陈天华仅仅是一个出色的宣传家,然后读书,留学而已。所以陈克以为自己的这番话陈天华未必会接受。没想到的是,陈天华不仅没有反对,反而神色严肃的不断点头。“文青兄所说极是。听了文青兄所说……,秋瑾先生如此盛赞文青兄,真的没有诳言。”
其他同志们以前听陈克也讲过一些革命的道理,但是中间的跨度太大,总是如同雾里看花。听陈天华的话,大家的感觉是昂扬激奋,陈天华讲清楚了一些触手可及的东西,大家所要面对的实际情况。而且陈天华所提出的解决方法,也是非常可行的。看似只要做了,就能够改变中国,拯救中国。
在这种情绪下,众人再听了了陈克的话,原先不容易明白的东西,却豁然开朗了。但是陈克所说的一切,都是撕下了世界的表面,把这世界的真相指给了大家看清楚。大家能够清楚地看世界,就越觉得这世界的简单与残酷,矛盾的深刻与尖锐。众人的心情从激昂变成了沉重。一时竟然无人说话。
“星台,可否愿意暂时出任我党的宣传部长。我现在极为需要天华你这样的人才加入。”陈克不管同志们的沉默,他认真地问道。
“文青兄,我愿意加入。”陈天华想都没想的回答道。

二十三章
1905年7月下旬开始,以陈天华的加入为开端,党组织人员扩了很多。
就在陈天华加入的第二天,何足道面带羞愧的出现了。他已经痊愈,这次过来是感谢陈克救命之恩的。陈克能理解“救命之恩”在这个时代的意义,特别是从花柳病里面被救,挽救的可不仅仅是性命。花柳病期间,病人会遭受“器官腐烂”等可怕的痛苦,这种痛苦比起死亡或许更加可怕。
何足道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愧疚。见到陈克这个亲自给他治病的救命恩人,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说着感激的话,何足道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陈克面带微笑的听者,等何足道结结巴巴的说话,他这才问道:“足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工作?”
“文青先生,你,你让我回来工作?”何足道没想到陈克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
“前一段你不是说等病好了,就要回来工作么?怎么了,身体还没有全好么?”
何足道听陈克这样说,激动得要哭了。自从他出生以来,除了爹妈之外,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有病了给治病,病好了继续让工作。这年头染了花柳病之后,正经地方就没人肯再用你了。听陈克的话,何足道仿佛只是身患感冒而以。
“文青先生,我的病已经好了。我马上就能回来工作。”何足道哽咽着说道。
“能回来工作很好。这样,足道,我话头里,那病是传染病,你从你哥哥那里染了这病。现在病好了,你决定回来的话,就不能再和你哥哥住一起。你委屈点,权当到我这里当长工了,搬到我这里来住。只要我还在上海一天,你就有地方住,有地方吃,还有工钱可拿。”
同志们都看着何足道,俗话说“疏不间亲”。陈克这话就是以疏间亲,却没有人感觉不正常。陈克已经把话挑明了,何足道想回来,就绝对不能连累了同志们。这顾及的可是大家的利益。没有人觉得陈克的处置不当,如果陈克不这样处置就让何足道回来,大家即使不公开表示反对,心里面也会一直觉得很别扭。
“文青先生,我今天就搬过来。”何足道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说。
陈克走上去拍了拍何足道的肩头,“你生病之后,会深急得要死,死活要我们想办法。你游缑姐姐为了治药救你,在实验室里面几天没合过眼。其他的朋友们哪个不是尽心尽力,光买做实验的兔子就买了几百只,他们把上海跑了几遍。你既然决定回来,就赶紧搬过来。”
听了陈克的话,何足道已经不再是哽咽,而是放声大哭了。他跪倒在地,“文青先生,会深兄,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陈克和齐会深连忙把何足道拉起来。齐会深递给何足道一块手绢,“足道,咱们都是朋友,看这话说的。遇到危难,能帮你一把,我们还能袖手旁观不成?所以你赶紧搬过来,不要让文青先生为难。”
“是,我现在就去。”何足道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被齐会深给拽走了。
陈天华默默地看着这些,又瞅了瞅陈克。陈克的特效药,陈天华已经知道了。陈克看似宽容大量的让何足道回来工作,还提供吃住,这样的做法很明显是在招揽“死士”。何足道能被陈克救回来,至少这忠诚心就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对此,陈天华并不反对。革命者需要忠诚心。比起那种口头对革命的忠诚心,何足道的忠诚心更加宝贵。
何足道当天下午就搬过来了,晚上的党会何足道也得以列席。不仅仅何足道是第一次参加党会,陈天华也是第一次参加党会,这次的书记员居然是何足道充当。齐会深大力推荐何足道,原因是何足道的钢笔字写得极快。陈克提供了一次性的油笔,果真如同齐会深所说,何足道的字写得飞快。加上齐会深把自己和陈克讨论的速记法教给了何足道之后,记录速度更是快的惊人。会议被记录中断的事情少了很多。
“我们现在必须注意党内和党外的区分了。我的建议是,既然党内的革命路线讨论到了这个程度,到底是走人民革命的路线,还是走其资本所有者革命的路线,这是一个问题。虽然现在这两条路线的革命者都主张打倒满清,赶走帝国主义侵略者。可实际上,这两者是有本质的区别的。到底是建立一个人民安居乐业的新中国,还是建立一个资本所有者为所欲为的新世界。在未来,甚至当革命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两条路线就会出现矛盾,出现对抗,甚至出现战争。所以,我们要去发动革命,去领导革命。却不能不对此有着充分的准备。”
同志们都不吭声,对于陈克来说,这样的认识仅仅是作为共产主义者,作为毛爷爷信仰者必然拥有的知识,但是这样血雨腥风的未来展望,革命青年们的看法是大不相同的。
现在的青年们与其说忠于革命,倒不如说忠于陈克更多些。或者干脆就是忠于革命现在开创的“工业与教育发展”更多些。唯一的新同志陈天华,看着其他同志们静静的听着陈克的话,看着陈克侃侃而谈未来的残酷,他真的是百感交集。
1903年l1月4日,黄兴以庆贺三十大寿为名,邀约刘揆一(长沙府湘潭人,早年就读长沙岳麓书院)、陈天华、章士钊等共12人在长沙保甲局巷彭渊恂家集会,商议筹设革命团体等事项。会上决定成立华兴会,对外称“华兴公司”,以“兴办矿业”为名,入会者均称人股,“股票”即会员证,并以“同心扑满、当面算清”为口号,隐含“扑灭满清”之意。
1904年2月15日(癸卯年除夕),华兴会借除夕聚宴之机,在龙璋的西园寓所正式举行成立大会。到会者除发起的12人外,尚有省内外百余人。会上,黄兴被推为会长,宋教仁、刘揆一为副会长,确定了“雄踞一省,与各省纷起”的战略方针,以“驱逐鞑虏,复兴中华”为号召。
1904年9月24日,农历八月中秋节那天,浏阳普迹市的牛马交易会热闹非凡,刘揆一受黄兴的委派在此主持了庄严的授将仪式,正式封马福益为少将,并授予马福益所部长枪20支、手枪40支、马40匹。其时,观者如潮,大家情绪极为振奋,议定只等上海大批军械运到,即提前起义。
然而,华兴会起事的风声早为官方所察觉。当会党败类刘佐楫(曾任马福益文案)将普迹市开会的情况密告王先谦后,当局便开始了对华兴会的侦缉和搜捕。顿时,长沙城内缇骑四出,一片恐怖。10月24日,湘抚下令逮捕黄兴,军警即刻包围了黄兴的住宅。其时,黄兴外出未归,警察急忙赶往东文讲习所。但黄兴已得知消息,急忙从后门逃逸,匿居在开明绅士龙维瑞家西园密室之中。两天后,在长沙圣公会牧师黄吉亭的掩护下,黄兴转移至圣公会后楼,藏匿将近一周的时间。在采取了一系列保护革命同志的措施后,于11月初易装潜往上海,旋与大批华兴会成员东渡日本。马福益走避湘西,于次年谋再举义,事败被捕,1905年4月20日在长沙浏阳门外英勇就义,时年40岁。至此,华兴会在国内的活动基本终止。
在日本,陈天华积极推动同盟会的组建,遇到了秋瑾之后,秋瑾把陈克书写的文稿给陈天华看了。这篇文稿行文十分冷漠,和这时代的其他革命者激昂慷慨的作品大不相同。但是陈天华一经阅读,就无法放手。从来没有革命者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看问题,并且指出诸多救国路线的实际操作方法。而且作者故意遮遮掩掩,很多地方明显没有说出自己的真正思路。
陈天华询问这篇作品的作者是谁,秋瑾向陈天华介绍了陈克。而且又介绍了陈克“中华四万万人革命”的理想。陈天华虽然在同盟会建立前工作颇多,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回国和陈克一见。这个叫做陈克的人,还有那些没有提出的革命道理,是如此抓住了陈天华的心。虽然陈天华工作繁忙,但是秋瑾依然建议陈天华赶回上海和陈克会晤。秋瑾言道,陈克此人天纵奇才,自视甚高。若是不让陈克加入同盟会,过于可惜。但是强行请他来,也必然被陈克拒绝。所以秋瑾建议陈天华先和陈克相处一段。陈克必然会极为重视陈天华。陈克不是一个薄情的人,那时候陈天华劝说陈克,陈克必然会前来参加同盟会。
昨天和陈克彻夜长谈,今天白天阅读了陈克的手稿,以及这个小政党的全部党会记录,陈天华颇为震动。“人民革命”是一条其他革命党从未提出过的革命。其他革命党要么就是鼓动有产者革命,要么就是高喊一下“人民起义”的口号。这两种革命党,陈天华都参加过。其结果就是惨遭失败。不仅如此,只要牵扯了利益纠纷,革命党们立刻就内部闹起来,谁都说服不了谁。结果党内的叛徒层出不穷。对于党内同志的防范远高于对敌人的防范了。
作为一名资深革命家,陈天华对“人民革命”并无理解,在他看来,人民其实并不想革命。这么简单的接触了陈克所提出的“人民革命”之后,陈天华已经明白了,人民不是不要革命,而是人民没有理由为“现在的革命者”卖命。如果人民革命开始了,人民首先就要“革了现在这批革命者的命”。
这就是陈克的革命理念,陈天华知道,这不是以前那些革命者们所喊出的“人民起义”,陈天华有些后悔,自己或许不应该回来的。每次听到陈克所讲述革命,都是把那些经过涂抹在的世界上假面具一把扯开,把里面血淋淋的真实给陈天华看。
陈克言必提利益,言必提阶级斗争,却从不提什么大义。陈天华出身穷困,这是他和其他革命者大不相同的地方。所以陈天华对陈克所说的东西,实在无法违心的去反对,现在的革命者的确如同陈克所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斗争。在他们得势前,就没有想到过人民,假如他们能够成功,他们更不会想到人民。
现在陈天华想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陈克所说的“资本所有者”的革命能否成功。陈天华还没有能够确定,自己到底想加入哪一方。或者说,他还是希望现在正在如火如荼的“资本所有者”的革命能够成功。这并非是陈天华不能理解陈克描述的革命,恰恰是因为出身穷困,陈天华才能够理解底层人民的痛苦,知道底层人民所遭遇的苦难,知道他们所积累的愤怒、不甘与仇恨,陈天华能想象得到,知道这样的人民站起来要革命了,那会掀起什么样的狂风暴雨。
陈天华对那样的狂风暴雨,感到一种畏惧。
听着陈克的叙述,陈天华知道陈克很清楚不同革命的含义。从短短一天的接触就能看出,陈克肯定是出身名门,累世高官,家世豪富。所以陈克非常清楚他所说出的这些话的含义,而且能够把他想说的说出来。只是富贵豪门出身的陈克,暂时还无法让周围这些出身不错的同志们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因为陈克是站在整个国家的高度去看待问题的。很多东西明显就有了顾虑。这些顾虑是陈克不能确定有些事情会完全按照他所预言的发展。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同志无法理解陈克讲述的东西的原因。
但是陈天华是能够听明白的。以陈克的这个年纪,对于天下的看法能够如此深刻,已经是骇人听闻了。而且陈克虽然自己有些不足,却也知道不足在何处,而且知道该如何解决。这就是为什么陈克要选择自己出任这个政党的宣传部长。
本来,按照秋瑾和陈天华的打算,是准备让陈天华游说陈克参加同盟会。现在看,陈克是不会参加的。陈天华突然想离开这个政党了。
“文青,你就这么断定那些有产者不肯加入人民革命么?”齐会深问。
“我们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兴办教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办教育为什么?为了得到受过教育的学生。谁要这些学生?工厂、银行、现在还应该叫做钱庄,政府各部门,军队也需要受过教育的学生。但是这些部门需要多少人呢?占国民几成呢?肯定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接受教育。而且现在读过书的有钱人他们自己的孩子就基本够用了。那些穷人不读书也没问题。国家照样运行。所以投资教育是为了未来的利润,既然未来的利润已经可以圈定,那么多投钱有什么用?在投资教育的人眼里面,这不就是浪费么?那么人人读书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这可未必吧?”华雄茂皱着眉说道。
“第一,中国如此之大,四万万人口,就算是义务教育必须上的小学,该上学的孩童在中国得有六千万,五十个人一个班,咱们往最少了算,且认为每个老师都能从一年级带到五年级所有功课。那么这就需要一百二十万老师。这一百二十万老师,一年的工资多少呢?按照一个老师一年一百两银子,这就是多少?一亿两千万两银子。辛丑条约陪了多少钱?本金四亿五千万两银子。这些银子还不够这么多小学老师四年的工资。”
“嘶!”所有青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所有人对这个数字一阵发憷。陈克看大家在核算,他干脆在黑板上把这些计算给列了一遍。众人仔细看来,果然没错。
撂下石灰粉笔,陈克问道,“谁肯头这个钱?办教育的谁能投的起这个钱?多少有钱人倾家荡产,加起来才能够投得起这个钱?”
同志们不吭声了。
陈克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来模仿一下坏人吧。如果我是一个坏人,我来管这个东西,我会怎么做?”
陈克一贯是从正面的来讲革命的,他突然说出要当一次“坏人”。所有人登时就来了兴趣。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在陈克的脸上。
“我会要求所有政府官员,还有那些有钱人的子弟上学。当然了,这些人自然是原因的。我兴办学校,也会特意的兴办两类学校,一类是私立学校,一类是公立学校。就是有钱人出钱办的学校,和国家出钱办的学校。这两类学校的不同是,私立学校靠推荐入学,你是有钱人,有关系的人。我就让你上,没钱,没关系,你就别想进。私立学校呢,教育非常好,培养出知识丰富,技能全面的学生。公立学校没钱,大家随便上上,认几个字就行了。如果有学生非常努力的学习,那也不错。考大学的时候,私立大学优先满足合格的私立学校毕业生,再考虑公立学校的毕业生。最重要的是,管理国家的那些部门,招收人力的时候,必须是私立学校出身,并且有官员或者财阀担保的。这就达成了多个目的,第一,有钱人这个阶级,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第二,那些穷人出身的,也有个盼头。第三、我也普及了教育,你自己不好好学习,怪不来我的。”说完这些,陈克两手一摊。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忍不住摇头苦笑。陈克这坏人当的还真有水平。
“这样,那些穷人一没文化,二没知识。肯定千秋万代的穷下去。即便有人跳了龙门,那很好,改变了自己的地位。还能做一个榜样。但这些人都是少数。仅仅招收要害部门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只招收私立学校毕业的。就足够堵住漏洞了。人民不满,也无可奈何。人民就算是起来造反,还是我前面所说的,他们一没文化,二没知识。是无法组织起来的,我虽然人数少,但是针对那些零星起义的人民,我就是人多势众,镇压他们轻而易举。我一边提供了机会给少数穷人,对于敢造反的严厉镇压,毫不留情。而且我有钱,有人,有组织。怕他们做甚?哪怕是讲道理,我这里人都受过高等教育,哄骗些没受过教育的百姓,也是轻而易举啊。”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大家反思陈克说的话,虽然足够阴狠霸道,但是偏偏有理有据,却是一个完全能行得通的法子。
“所以,我的革命,必须是人民革命。”陈克给自己的话作了一个总结。

二十四章
“文青,人民革命是一定要杀光地主士绅了?”陈天华问。这是他始终没有敢问出口的问题。本来陈天华只是在听,并不想开口。但是到了现在,他也不得不问出这个问题。这是徐锡麟的底线。
陈克伸出左手,向着游缑做出一个推荐的手势。“这个问题我们请游缑同志来回答。”
陈天华对游缑的印象非常好,但是他还没听游缑说过和革命有关的任何话题,而且游缑给陈天华的印象是一个工程人员,不算太优秀的讲师,以及一位优秀的女性。却不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见陈克推荐游缑说话,陈天华用微微惊愕的目光看向游缑。
“啊?”游缑没想到陈克居然推荐自己回答革命问题,这个问题从来都是陈克他们激烈讨论,自己本来就不是太有兴趣,也并不是很清楚。
“我说不来的。”游缑连忙拒绝道。
“你就说一下你对星台刚才问题的看法就好了。都是同志,畅所欲言有什么说来说不来的。”陈克鼓励的微笑着。
“游小姐,人民革命一定要杀光地主士绅么?”既然陈克都这么说了,陈天华也想看看这个革命党内的同志都是什么态度。他很严肃的问道。
“地主士绅要是武力反对人民革命,那就只有……,嗯,如果他们先动手,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决不先开第一枪!游缑的回答让陈克心里面笑开了花。这种有分寸的斗争技巧,实在是令陈克非常满意。陈克从没有教过游缑这方面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和同志们谈及过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他心里面高兴,却在等后面的问答。游缑能够展现出自己的个人资质,这个资质是否能够符合斗争的需要,陈克很期待。
“那游小姐准备怎么和士绅相处呢?”
“工业很赚钱的,大家可以一起赚钱啊。”
“那文青兄所说的人民革命和资本所有者的革命有冲突,游缑小姐怎么看?”
“我们不会欺负他们,他们也不能欺负我们。这个,这个……,新的制度下,大家都不欺负别人,也不被欺负。多好啊。”
听到这里,不仅仅是陈克,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微微点头。游缑看似回答的和稀泥,但是她咬住了一个要点——新制度。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误解,游缑所说的这个新制度是人民革命建立的新制度,而不会是资本主义制度。
果真,游缑接着说道,“文青给我们讲过欧洲纺织厂的事情,讲过英国羊吃人的事情,讲过欧洲贩奴的事情。我在德国读的书,听说过贩奴。中国不能这么干。那太惨了。那不对的。”
陈天华学识颇广,对世界也并非一无所知,游缑说的这些,他也是知道一二。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去反驳游缑的观点。沉吟了一下,陈天华问:“就是说,如果士绅也跟随了文青兄所说的人民革命,那么他们也可以很好的生活。革命不会对他们下手?”
游缑听陈克讲过一些革命道理,也想过一些革命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得那么深而已。如果说她在前面说的话,仅仅是在叙述自己能够认同的那部分革命理论,听了陈天华的话,游缑突然间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了。
“文青以前说过,新制度是工业的制度。工业化的中国,每个人都能生产出远远超过自己需要的商品,然后通过平等的交易,让每个人的生活都过得很好。这是所有人都能够生活的很好的制度。如果对这个制度不满,那就是太贪了。想把所有的好处都捞到手。这种人一定要打倒才行。”
陈天华本以为游缑会和陈克一样叙述一番激进的革命道理,没想到游缑的说法竟然是如此。这个充满女性特点的回答,本意上和陈克如出一辙,但是偏偏把人民革命放在“被欺负”的一方。听上去倒是楚楚可怜。
这人读过书之后,特别是女人,就是不一样啊!陈天华在心里面赞道。回想起陈克方才说过的那话,“哪怕是讲道理,我这里人都受过高等教育,哄骗些没受过教育的百姓,也是轻而易举啊。”方才陈克说的时候,傲慢残酷,但是听了游缑的这番回答,陈天华对陈克的评论深以为然。
看到陈天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华雄茂笑道:“怎么样,星台,我们这里的同志很不一般吧。”
对这样自吹自擂的表现,陈天华没有反感,他点头称是。
“其实我早就问过文青这样的话,文青也一直这么回答的。星台,你也是读书人,还走过那么多地方。你肯定知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有多坏。不教训他们一番,他们是不会听话的。文青说过,革命不是要杀人,革命是要救人。那些坏人,你不教训他们,他们就会肆无忌惮。最后反而没有好下场。”华雄茂平时不太爱说话,在党会上,周元晓是最沉默的,说话第二少的,恰恰就是华雄茂。
“正岚兄说的是,不过文青兄的这个理论……,哎,杀气过重。”陈天华叹道。
听了这话,陈克勉强忍住了笑意,陈天华这样的革命党说出杀气过重,这都什么世道啊?
齐会深可没有陈克的涵养,他当即答道:“星台这么说,我可得替文青分辨两句。自从文青来了上海,我们就和文青在一起,文青待人宽容敦厚,这革命理论不过是就事论事,谈不上杀气太重。”
陈天华刚来的时候,就发现陈克在讲述革命道理上远不如自己。陈克政党的同志自从听了自己的讲说,看得出他们是十分佩服的。陈天华本以为自己可以把他们拉过来。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从理论到感情都是站在陈克这边的,并无一人支持自己。原本有些看轻陈克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看来说服陈克已经不太可能,说服陈克的党员看样子也没有希望。自己想有所进展,只有在这里先干一段再说。想到这里,陈天华这才问了一个早该问的问题,“文青兄,咱们的这个党叫什么?”
“我们还没有定名呢。”
听了这话,陈天华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知道大家在一起已经有两个月,结果到现在一个政党还没有名字。要知道,换了别的政党,这名字早就商量好了。
“对这个党的名字,诸位有什么高见么?”陈天华问。
“星台,你虽然身为宣传部长,但是这件事不能让你来做。”出乎陈天华意料,说话并不是一直紧跟陈克的齐会深和华雄茂,却是游缑。
游缑说这话也不停顿,她啪的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既然文青一直说人民革命,就叫做人民党好了。”
“不错,不错。”华雄茂笑道。
齐会深也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按照党会的流程,众人投票表决。陈天华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也明白,这件事情他就是反对也没用,所以投票以全票通过。人民党的名号就定了下来。
接下来陈克的表现令陈天华大为惊异,陈克没有大肆封官,给大家一些华而不实的头衔。或者定下大批的规矩。陈克首先修订了人民党的《党员行为三大原则》,
一、理论联系实际,
二、密切联系群众,
三、批评与自我批评。
对于这三条,陈克的诉说就很有趣了。“我们现在理论不够清楚,而且大家都是党员,也没啥群众。所以,现在咱们先做到批评和自我批评。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们既然是中国人,那就中国文化的传承,以人为镜,说白了就是接受同志们的批评。这样才能够知道自己的工作,自己平时的言行有没有问题。”
大家虽然心里面未必真的把这个当回事,但这理可没错。于是乎点头称是。
陈克接着说道:“都读过论语吧。论语里面讲,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就是自我批评。虽然和我们说的不太一样,不过这老祖宗们的见识可不低。老祖宗说的,还是我提出的那三大原则。”
陈天华对此有些瞠目结舌了,现在的革命党都是公开反孔反儒,陈克这种反其道行之的作风,让陈天华有些不解。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不解,而是让陈天华放声大笑了。
陈克要求每次党会,都要在最后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如果一开始没有刻意批评的内容,不怕。见人说话是不是有礼貌,说的话是不是合乎分寸?这都是批评的内容,而且这是批评的重点。”
这哪里是什么政党,这就是个学校啊。教出来这样的一群人,能革命么?陈克说起革命来,激烈残酷,做起事情来倒婆婆妈妈的。陈天华感觉实在看不懂陈克。
陈天华笑着,却发现其他人都没笑。让陈天华觉得自己反倒莫名的可笑起来。
齐会深正色说道:“星台,你可知道,那些豪富家门最讲礼数,这言行都是要教的。一言一行不和礼数,要么罚跪,要么挨板子。要么挨了板子之后再去罚跪。文青这规矩可是一片至诚。”
陈天华听了这话有些讪讪了。
经过表决,《党员行为三大原则》全票通过。
陈克这才开始介绍近期情况,分派每个人的工作。
按照计划,两天后打着上海仁心医学院招牌的讲座就会开始。对外的部分主要是《蜡烛的故事》为中心的化学讲座。针对进步青年们的化学课则是明天正式开讲,陈克把这个任务交给游缑来做。接下来,陈克将亲自主讲严复的《天演论》。这个课程结束之后,陈克将讲述《唯物主义历史观》。
华雄茂负责继续卖药的事情,而且要寻找工程队。齐会深负责讲座活动的整体运行包括外联,物资调动。周元晓负责看守大本营——染布作坊。针对进步青年的讲座会在这里进行。
陈天华则要负责与陈克一起进行讲座文稿的编辑工作。并且在最后编成一个讲座合集。陈克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做《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不仅如此,围绕这次讲座,陈克要办一份报纸,叫做《黄浦评论》。这份报纸现在是以奉送的方式向参与大讲座的人免费发放。主推新的学校。
最后,陈克表示,如果这次讲座能够达到希望,那么他会努力成立一所叫作黄浦学社的读书组织。
其他同志们认为这样的安排有很大的可行性,除了花钱比较多之外,没有别的问题。陈天华想起了自己与黄兴等人一起组织的华兴会,整个流程与陈克的如出一辙。但是却因为有人背叛,没等发动起义就失败了。从他的试探中,陈克对此事一无所知,言谈间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了。但是陈天华却觉得不放心,他试探着问道:“文青,你既然要推翻满清,这武装起义必不可少。未来准备在上海发动起义不成?”
“我不会在上海发动起义,上海这里敌人的实力太强大,发动起义只是让同志们白白的送死。如果要发动起义,那就要在敌人势力最薄弱的地方才行。”
“难道文青还要按照先前所说在安徽发动起义么?”
陈克并没有直接回答陈天华的提问,他严肃的说道:“星台,我要强调人民革命与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同。人民革命的起义,并不是我们要发动起义,然后趋驱使骗百姓为我们去死。人民革命的起义,是人民自己已经忍无可忍,自己要起来对抗旧体制。我们要做的就是联系群众,然后带领群众对抗暴政,建立一个朗朗的新乾坤。这是要我们先去死的事情。所以没有做好准备,就不要妄谈起义。否则的话,那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不光自己死,还让一大群人跟着你死。这么做是不对的。”
看陈天华没有弄明白自己所说的,陈克接着说道:“关于起义的事情,等我们这次大讲座完成,大家积累了理论知识之后,再讨论吧。如果是在大讲座期间,满心想着鼓动人起义,可就背离了大讲座的初衷。”
“文青办这大讲座难道不是为了革命?”陈天华更奇怪了。
“革命是为了救人。把了这大讲座,普及了知识,听了这讲座的人好歹也能有些收益。这本身就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革命的目的是推动国家的进步,这才是最终目的。通过这次大讲座集结同志,是这次活动的目的。起义的事情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看大家没有异议,陈克宣布散会。
接下来的一周,可以说是陈天华过的最有趣的一周。虽然心里面有种种的疑问,但是日子很充实。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有那么多大道理,也没有那么多不满。除了忙碌的工作还是忙碌的工作。
陈天华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党内的同志们总要跟随陈克了,陈克除了安排工作之外,一直在亲自工作,而且总是挑最困难的工作。布置会场的时候,陈克总是选择抬桌子,凳子这些出力最大的事情。讲座结束之后,杜正辉等外围同志们还沉浸在课程的兴奋当中,对课程内容进行讨论的时候,第一个挽起袖子收拾会场的还是陈克。巡视会场,发现解决各种小问题的,依然是陈克。仿佛陈克到了哪里,哪里就会有工作。而陈克总是若无其事的把这些事情解决。整个大讲座就这样顺畅的进行着。
白天忙完了,陈克晚上几乎是通宵达旦的写文稿,第二天早上,陈天华一醒来,整齐的文稿已经放在桌子上。陈克则和衣躺在旁边的躺椅上睡觉。陈天华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文稿读一下,有不懂的地方就和陈克讨论,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陈天华就修改文稿,把文稿改成普通百姓都能够明白的文字。有争论,却没有争吵。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当面来谈,不用藏着掖着。
不仅仅是一天两天,在游缑讲课的这一周,陈克除了每天早晚各一次的洗浴之外,从未脱下衣服睡过一觉。
令陈天华更奇怪的是,同志们对此并不惊讶。因为他们同样忙得四脚朝天,游缑倒是提过要帮忙,但是陈克却让游缑专心练习讲课。只要抽出空闲来,陈克就会同何足道与周元晓一起来看游缑备课。何足道针对听不明白的东西提问,陈克对游缑的讲课举止做出评价。周元晓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不过他偶尔也会提出些意见来。
华雄茂和齐会深每天忙忙碌碌,基本看不到他们。每次回来,不是带了钱,就是扛着厚厚的《黄浦江评论》。齐会深听到了一个词,以身作则。这些人民党的同志们就是以身作则,那些外围帮忙的青年们一开始也在偷懒,但是很快就觉得不好意思。没几天,整个团队的做事风气起了很大变化。随着讲座一天天进行,大家不仅没有懈怠,相反,倒是有些精神百倍的味道了。
看到这些的青年们可不少,主动要求加入的青年也开始出现了。
这真的是陈天华从未见过的事情,一个团队和组织如此有生气,如此有感染力。
直到讲座第七天,有人来闹场之前,陈天华甚至认为这次讲座就会这样平稳有序的进行下去。

二十五章
公共讲座在1905年的中国本来就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做学问是那些读书人的事。现在的上海普通百姓也知道外国人也在做学问,比中国做的还要好些。无论如何,做学问和百姓没啥关系。所以各处的海报与宣传,还有刊登在上海报纸上的广告,并不能让百姓对学问有什么特别的关爱。
上海这个地方的兴起,除了作为通商港口带来了更多就业机会之外,城市的建设是远远跟不上社会发展的。陈克一直不爱逛上海,1905年的上海,就是一个充满了贫民区和棚户区的城市。除了租界和几处本地人的老城区还有点模样之外,陈克对这个城市的评价是“还不如中国80年代县城的水平”。大量人口进入上海讨生活,直接造成了上海未来几十年居住面积狭小而且混乱的格局。
周元晓家的老作坊,是最符合陈克审美观的建筑,又大又宽敞。几百平米的晾晒场令人十分满意。只要一出门,拥挤的小巷,破旧的建筑,大片的棚户区,怎么都没办法让陈克生出逛街的冲动。
如此糟糕的城市建,完全可以想象普通百姓娱乐生活的贫瘠。所以百姓虽然不爱学问,却愿意去看看热闹。
这次的讲座的位置距离陈克与游缑第一次会面的茶馆不远,是英国人帮忙协调的一块地面。齐会深把地址在党会上公布的时候,当时一齐参与殴打外国人的三位,无论是打人的,还是看打人的,都忍不住大笑出来。弄得齐会深反倒莫名其妙了。游缑连说带笑的把事情说清楚,与会的同志们也哄堂大笑。华雄茂且不说,陈克居然也是个一言不合挥拳相向的家伙,这极大的背离了大家对陈克的印象。至于游缑大小姐能用筷子戳人,更是不敢想象。
齐会深调侃游缑,称其为巾帼英雄。游缑笑着从口袋里面抽出一把瑞士军刀。这是她从陈克那里勒索来的。“下次再戳人,我就会用这个。绝对不会用筷子那种东西。”
听了这话,齐会深咧咧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会场在街角,用绳子圈出一个100多平方的场地来。倒也透风透亮,十分公开。第一部分的主讲者是游缑。这年头没有什么麦克风,讲课全靠人喊,弄得过大也没有任何意义。
第一天讲课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来了300多人。这里面看热闹的大概有一半,另外一半还真的是家长来瞅瞅新学校老师的实力。
广告和传单上写得明白,这个讲座是新开办的上海仁心医学院的老师的专业讲座。这所新学校师资力量雄厚,游缑老师是德国留学生。在那年代,德国回来的留学生,在普通家长眼里,这学问高的跟天一样。
游缑一身浅灰色西装,绣花衬衫,脚蹬低腰皮靴走上讲台的时候,下面的听众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游缑这身打扮在这个年代只能称之为“新潮”。下面的群众发出嗡的一阵低语。谁也不知道这位看着完全不合礼法的女士准备做什么。游缑抬起左手,看了看从陈克硬要她戴上的手表,那精光闪闪的玩意不少还算有钱的家长是见过或者听说过得。下面又是一阵骚动。
“大家好,我是上海仁心医院的老师,我的名字叫做游缑。今天的公开课,由我来给大家讲。”游缑清亮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这下子,听众们炸了营,一个年轻女人去德国读书,即便是在上海也算是骇人听闻的。更别说这位女人还要给大家讲课。有些人十分失望,骂骂咧咧的开始离场,更多的人往前涌,想更清楚地看到这位女子的容貌。能够去德国读书的女子,自然是富贵人家出身,这上海滩上,虽然出来做工的女子很多,但是肯抛头露面讲课的富家女子,那真的是凤毛麟角。
前排的齐会深、何足道、秦武安等人连忙站起身来,好一阵才把秩序维持住。
当游缑拿出一根白色蜡烛点燃之后,群众里面发出了一阵笑声。游缑脸变得通红,其实从一登上讲台,看着下面几百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脸上,游缑就觉得有些微微的头晕,脸上皮肤一阵阵发紧,背上汗毛直树,脚步都有些软了。
这不是和陈克他们讲课,大家都是熟人,游缑觉得很好。这也不是在作坊里面给进步青年们讲课,大家都是有些知识的,至少还能保持礼貌。
群众人的装束各不相同,短衣的较多,穿长袍马褂的也有。绝大多数都是男子,女人们带着孩子在会场边。游缑现在终于明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思了。这个讲台不是很高,半米多。但是这足以让游缑的视线覆盖所有的观众,特别是游缑的目光还能越过观众,直接看到街上去,那里不少行人看到游缑登台,都往这里瞅过来,甚至街对面的二楼窗户也打开了,从里面探出男男女女的脑袋。
定了定神,游缑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次讲课的主题《蜡烛的故事》。
说实在的,1905年,群众虽然爱看热闹,大家好奇的是从没见过女子讲课,都想靠前一些瞅瞅这位女先生。但是场面上至少还算是有些基本礼数。虽然游缑作为女子登台讲课太过于惊世骇俗,但是登场前的报纸铺垫,还有游缑当众看手表的举动,让大家对这位“女先生”是有些敬畏的。而且这个课程本来是法拉第给儿童讲课准备的科普教材,内容以实验居多,生动活泼。就不是为了高深的科学教育,而是仅仅以科学普及为目的的课程。所以,游缑的课非常简单易懂。
台下的众人,无论是有钱没钱的,都用过蜡烛。也知道人得吸气。所以,从空气的成分,蜡烛的燃烧,几个简单的小实验下来,人人都能明白了原来空气里面居然分成两种,一种可以呼吸的,一种不可以呼吸的。明白了为什么把柴火用盆扣上,或者用土盖住,就能灭了火的原因。群众就是这么单纯,简单的道理,简单得实验,立刻让大家觉得收获极大。对台上这位清秀漂亮的女先生心生敬意。
当游缑宣布当天的课程讲完,下面不知谁先喊了声好,叫好声随即此起彼伏。游缑红着脸微微一鞠躬,然后飞也似的逃下讲台。这种女孩子正常的表现倒引起了一阵更大的叫好声。
游缑松了松领带,齐会深一面鼓掌一面迎上来,“讲得好。”如果是以前,游缑还会和齐会深说两句什么,但是此时几百双眼睛都往游缑的方向看过来,她微微点点头,“我现在就走。”齐会深连忙招呼等候的黄包车夫,把游缑送回作坊去。
游缑刚走,家长们纷纷过来询问齐会深这所新学校的情况,位置在哪里,什么时候开课,方才的这位女先生是哪里来的,在这所学校教什么课。齐会深被这么多热情的家长包围,充分领略了游缑方才的感受。他干脆站上讲台,大声地把上海仁心医学院的情况通报了一下。何足道和秦武安负责发放《黄浦评论》,这期的黄浦评论上除了今天的讲课内容,还有学校的简介。
本以为家长们这就散了,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更多的问题被提了出来。这所学校是不是真的不收学费,医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怎么找工作。医学院的附属中学,以及附属的护士学校怎么回事。那家附属医院又是怎么回事。这课明天还会讲么?
“文青,你可是彻底猜错了!”齐会深在心里面埋怨道。陈克在开课的前一天认为,能来听课的人不会太少,也不会太多。但是来询问和报名的家长应该不会太多。齐会深也如此认为。没想到询问者如此之多,实在是超出了原先的意料之外。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好不容易回答了家长们的问题,却不是有一些人跑来这里探头探脑的瞅,很明显是来看热闹的。瞅了一阵,他们就试探着询问,听说这里有一位美丽的女先生讲课。看着那些人憧憬和色迷迷的样子,何足道与秦武阳脸色大变。他们一律回答,明天这里不讲课。然后把这些人赶走了。
第二天的盛况惊人,头天晚上,齐会深汇报了情况之后,陈克让齐会深连夜去联系人,通过齐会深的父亲齐思峨,从英国人那里借到了两个洋鬼子。这两个人都是俄国穷鬼,倒是人高马大的。这是给英国人的学校充场面的,英国人倒也肯帮忙。这两个沙皇的灰色牲口每个人讲定了一天五十便士的薪酬,他们两位往台下两个角落一站,登时就镇住了场子。第二天来听课的人数是昨天的几倍,昨天好歹还算有些空余的场地,今天被挤得满满的,连街上都站满了人。
游缑的课更加引人注目了,伏打柱电池作了电解水,等实验。看到了从水中分解出能够燃烧的气体,这极大地颠覆了听众们的世界观。所有人看着游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敬畏,而是畏惧了。在很多人眼里面,这位女先生或许是个得道的道士吧。能灭火的水,居然是能由能助燃的气和能燃烧的气组成的。这不是法术还是什么呢?
当游缑讲完了课,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有女性家长先一步堵住了游缑,她们一面敬畏的看着这位女先生,女性家长们一面赞扬着游缑的知识,一面问了无数的问题。游缑也被感动了,这是她回到国内之后,第一次被人如此推崇。说实在的,游缑回到国内之后,其实并没有被人太当回事。遇到陈克之前,哪怕是合作的伙伴,男人要么对游缑妒忌万分,要么处于一种根深蒂固的蔑视态度,刻意保持对游缑保持距离。
遇到陈克之后,大家互相之间很尊重,相处得也非常友好。但是陈克的知识远在游缑之上,游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只有现在,众人虽然对她的知识未必理解,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推崇,让游缑真的认识到了科学的力量。那些问东问西的女子们,满心期望他们的孩子也能和游缑一样的博学,一样有知识。面对这些人,游缑甚至有些感动了。
齐会深好歹也保持了冷静,他分开众人赶紧把游缑送上黄包车,自己与何足道,秦武安等人开始继续回答问题。花了快两个小时,才算勉强清场。
晚上的时候,党会讨论了此事。与会的同志已经不是原先的几个人,包括秦武安等人都加入了会议。
“实在没有想到,现在的百姓对科学如此渴望。”秦武安赞道。陈克对秦武安评价很好,秦武安出身松江一个普通小作坊主家庭,是家里面的第三个儿子,在教会学堂读过书。后来就在一家布行做事。后来这家布行倒了,秦武安暂时没事做,那时候认识了齐会深。后来齐会深就拉他来听课。这个青年个性沉稳,不急不躁,做事情也非常能吃苦耐劳。陈克有意把秦武安培养成骨干人员的。
“咱们得学校得赶紧找工程队开始建设。”齐会深兴冲冲的说道。
“人我都找好了,就等文青见一见。”华雄茂说道。
“那就尽快。”
第二天,陈克和宇文拔都见了面。见面之前,光听名字,陈克觉得宇文拔都或许是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家伙。见了面之后,倒是真的让陈克大出意料之外,宇文拔都身材不低,整个人圆滚滚的。三十多岁年纪,头顶已经呈现出地中海造型。和身材一样圆乎乎的脸上,气色红润,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十分灵活的转动,厚厚的嘴唇色泽居然呈现一种粉红色,看上去像是吃饱了奶汁的婴儿。本来这副模样,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宇文拔都的声音应该是如同婴儿般尖细的,但是宇文拔都一开口,却像是宗教布道者一样深沉的声音,有种直指人心的压迫感。这样巨大的反差,另陈克觉得有些震惊。
“听说陈兄找我们,有活给我们干。”宇文拔都的态度非常诚恳,至少他的声音很诚恳。
陈克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宇文拔都的这种明显的落差给糊弄了,反而不能看头宇文拔都的心思。他定了了定神,带着一种冷彻的眼神和情绪谈起了生意。果然,看到陈克很快恢复了冷静,宇文拔都的神色中有了一丝慌乱。
宇文拔都要价很高,陈克据理力争。每当拔都开始用那浑厚可靠的声音试图证明自己的委屈,想提高价钱的时候,陈克清冷坚定的声音就阻止了拔都的企图。
“宇文老兄,这个账可不是这么算得。”陈克温和的笑着,接着开始给宇文拔都开始算帐。从伙食费,工钱,包括衣服的磨损,万一出现的工伤。这么一串数字推算下来,总数比宇文拔都要的价钱少了一半以上。
“不是这个算法,陈先生,按你这算法,我们得饿死了。”宇文拔都连连摇头。
“宇文老兄,那你说该怎么算?”陈克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宇文拔都,语气轻松的问道。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把价钱开始进入到最后的“决战关头”。宇文拔都几乎用带了恳切的哭音试图说服陈克。陈克毫不客气地又把每天的工钱杀了五文。
宇文拔都勉强屈服了。这时代挣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陈克提出的是一个为期一个月的工程,可以赚的钱还算不少。但是陈克接下来的举动差点把宇文拔都给逼疯。一份详细的工程计划递给了宇文拔都。这上面关于各种工程量,有着详细的规定。如何奖励,如何惩处,都写得清楚明白。看完这份计划,宇文拔都知道自己遇到了老手。他指着几处明显不合理的地方告诉陈克,起吊那样的房梁,绝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陈克丝毫不为所动,他指着那几处旁边的说明,宇文拔都只需要提供计划书上的人力即可。搭设脚手架,起重设备由陈克一方负责。这年头盖房子都是靠工程队自己来搞,委托方拿出一份如此详尽的设计书,根本就是违背常理的。宇文拔都质问陈克,如果无法按照工期完工,那么工钱算谁的?陈克又指着相关的几条合同说明,那上面有详细的解释。
面对这样毫无破绽的合同,宇文拔都终于彻底屈服了。
送走了宇文拔都,武星辰登门了。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领来了五个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这可不能怠慢了,陈克带着众人还到了前几次一起喝酒的饭馆。
酒席上,武星辰一一向陈克介绍了这几个人,陈克打量着几个人,大家年纪都在二十多岁,有两个人脸上还有伤痕。大家都是山东口音。也许是经历了不少风霜,众人神色间颇为稳重。
几杯酒下肚,大家谈起了各自情况。陈克突然心念一动,慢慢把话题引向了义和拳的事情。几位山东好汉听到这个话题,神色都黯然起来。为首的那位叫徐有力,他说道:“本来俺们在京城打洋人。后来官府突然就对俺们下手。如果不是武大哥带着俺们百十号人先跑了,这就死到京城里了。”
听了这话,武星辰脸色大变。但是他前面和陈克颇为亲密的表现,以及放话,“咱们都是自己人。”看来这几位兄弟真的觉得没问题。但是陈克轻轻拍了拍武星辰的手臂,神色间透露出很能理解的样子。武星辰再怎么都不能当席发作。他也只好强大笑容,听着大家说话。
徐有力说完之后,众人纷纷点头。“等俺们回了家,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正在山东杀俺们各路兄弟。俺们只能跑回河北,在沧州待了几年,前几天武大哥突然派人找我们,让我们来上海帮忙。俺们就来了。”
“坐船来的?有没有晕船。”陈克连忙说些轻松点的话题。
“嗯,坐船一路到了这里。在沧州,俺们也打打鱼,没有咋晕。就是船上味太大。不咋得劲。”徐有力说道,说完,徐有力仔细打量陈克几眼,“陈先生,武大哥说要俺们给你当个护卫,到底是咋回事。”
“上海有坏人要打俺的主意。所以请大家来帮个两个月的忙。过完这俩月,我就到别的地方去。”陈克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那边有多少人?”徐有力问。
“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我身边能有咱们一个兄弟都够了。”陈克答道。
“他们有没有枪?”徐有力接着问。
“主要是白天,晚上反而没啥。白天他们也不敢动枪。”陈克明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话,不过总不能说大白天就会来场枪战。
“那俺们兄弟肯定能行。”徐有力答道。
“我信得过大家。”陈克笑道。
酒席散了之后,武星辰把几位山东好汉安排了住处,然后赶到了作坊。一进门,武星辰看周围无人,他在陈克对面坐下,“文青,你是啥意思?”
“我只是想起了此事,随口问问。”陈克笑道,“武兄,你是义和拳,我是革命党。挺好啊。”

二十六章
武星辰身材高大,195的身高看上去强壮威猛,平常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也有些这种高个特有的那种较为迟钝的模样。在他脸上的是一种嘲讽,却没有畏惧。
陈克绝对没有因为看穿了武星辰的底细而沾沾自喜,就现在而言,陈克绝对没有要挟任何人的念头。党的历史,从来不认为要挟能够起到任何作用。对党而言,任何党员不经过考验,都是无法信任的。更不用说通过威逼利诱来扩展党的势力。这不是鼓吹,而是事实。正因为那个伟大的政党认识到了人心,懂得人性,所以他选择了最终大光明的方式,对内,凡不是真心入党者,一概不接受。对外,不搞暗杀和威逼利诱。
对于陈克而言,威胁武星辰有何利益?除了逼迫武星辰不顾一切的除掉自己之外,看到任何可能。
两人半天都没说话,陈克给武星辰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上。然后陈克先喝了一口,这才说道:“武兄,我要说的是,我是革命党。武兄你也知道,满清对革命党的杀戮有多重。兄弟我不是不相信武兄你,而是兄弟我自己就怕被满清盯上。”
武星辰并没有被陈克的话打动,他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陈克,语气不懈的问道,“揭我的底细,文青你是什么意思?”
陈克知道武星辰的意思,其实他现在也在后悔自己为何当时那么冲动了。“我知道武兄不肯原谅我。而且就我来看,武兄现在最担心的是,我把武兄当枪使,欺骗武兄给我卖命,这念头,革命党都这个德性。我知道的。”
听了这话,武星辰的敌意稍稍的消散了些。“那文青你就不该点破我什么出身。”武星辰接着说道。
“武兄,我既然孟浪了,我想说的有两点,第一,我绝对不要武兄给我卖命。但是,咱们既然在合作,那么武兄以后肯定能知道我是革命党。我想问问武兄,你是否会出卖我。我之所以想确定武兄是不是义和拳,归根结底,我觉得,咱们自己顶多不合作。但是武兄作为义和拳,绝对不会把我卖给满清朝廷,也不会卖给洋人。”
武星辰没有直接回答,看得出,陈克的话让武星辰依然忌惮。
“第二呢,我是真心要和武兄合作,武兄是不是愿意和我这革命党继续合作呢?我得说头里,我现在肯定不会要武兄和我一起推翻朝廷,以后我也不会。我这个革命党只招收自愿参加的党员。当然了,我们要和很多人合作。武兄,我现在告诉你这些,只是先提个醒,等我们我起事之前,我们会通知武兄。不会让武兄白白背了黑锅。”
武星辰依然没有表示,只是在等陈克继续往下说。
“别的没有了。”陈克既然已经挑明了话题,他也只能接受结果。其实他现在有些后悔,本来可以好好合作的局面,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可能毁于一旦。
“文青是革命党,对吧?”武星辰终于开口了。
“对。”
“那么文青要我做什么呢?”
“咱们以前说的什么,现在还是什么?”
“卖药?护卫?”武星辰冷冷的看着陈克,问道。
“对,该给武兄分多少,我还是一文不少。”
“文青要在上海起事么?”武星辰脑袋稍微歪了歪,接着问。
“我绝对不会在上海起事。上海这里洋人和官府的势力这么大,我在这里起事,不是找死么?兄弟我对自己的小命,看得还是很重的。”
“那文青你就不该打探我什么出身。”武星辰接着说道。
“是,兄弟我今天孟浪了。我不该这么做的。”
武星辰盯着陈克看了一阵,突然笑起来。说不清开心或者不开心,倒是有些放松的样子。“文青,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看你所作所为,我一直觉得你有大企图,却没有想到你居然是革命党。哎,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才是。”说到这里,武星辰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克,好像要重新了解陈克一番。“不知文青是哪个革命党的?”
“我自己组党,其他那些不成气候的革命党,我可看不到眼里面。”
“哦?文青不是康先生的弟子?”武星辰语气不懈的问。
陈克想了想,才答道,“康先生?康有为?”
武星辰点了点头,神色间是一种“你就老老实实交待”的意味。
“康有为算个什么东西,上不能辅佐皇帝,让光绪被囚禁在瀛台。下不能救了朋友,六君子被杀,康有为自己逃生,他有什么脸面对待地下的朋友?而且最后他还煽动大刀王五搞刺杀,有本事就举旗清君侧,搞些刺杀的勾当,算什么英雄好汉?那也是王武兄本事高强,这才没有搭进去自己的性命。这又是对不起朋友。”
听了这毫不客气的话,武星辰只是“哈哈”笑了笑。却没有多言。
“武兄,满清通缉你,不过是一阵风的事情。这几年过去,早也就不算什么了。但是满清对革命党,从来是毫不留情。也是兄弟我胆小如鼠,这才多说了几句废话。武兄大人有大量,千万体谅兄弟我的难处。”
“我知道的。”武星辰笑了笑,“不过文青不会做那些对不起朋友的事情吧?”
“绝对不会,武兄这么聪明的人,我若是想坑骗武兄,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倒也是。”武星辰笑道。
“那么,我就说最后一件事。武兄,我不让你卖命,但是你得加入我的革命党。”陈克微笑着说道。
“什么?”武星辰惊愕的看着陈克,陈克的这个要求可是他没想到的。“这和文青方才说的可不一样。”
“革命党也分为党员和外围组织。党员就是闹革命,外围的组织就是赚钱来供养革命。这是内外分开的。但是武兄这样的人物,我们没有一个说法,我不相信能够和武兄真正合作的。这种貌合神离的方式,对谁都没好处。要么武兄干脆就和我一拍两散,要么武兄和我们合作。这藏着掖着,总有一天要闹出事情来。”
看武星辰歪着头看着自己,陈克笑道,“我还是那话,我不会让武兄去送死。武兄还是做原先说好的事情。不过,武兄,那么多义和团的兄弟被满清给坑了。你给满清添添堵,有什么不好?”
武星辰沉默不语,听了陈克的挑唆,武星辰也不是没有想法的。武星辰本来就是天地会河北堂的堂主,参加了庚子年的义和拳。但是武星辰对满清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所以处处提防,得知了满清要对义和拳下手,武星辰带着兄弟们立刻就跑路了。这才算是逃出了一条性命。所以陈克的邀请并不是武星辰不能接受的。他不能接受的是陈克的这种邀请方式。
“武兄,既然挑明了就痛快点。要么一起作,要么各走各路。”陈克说道。本来陈克已经不准备提加入的事情,但是怎么想,既然都揭破了,再不说合作,那就太可笑了吧?所以他干脆就把话一说到底。以杜绝后患。
看着武星辰不说话,陈克本来以为这件事情也就这样了,没想到武星辰却说道:“既然文青肯据实以告,我倒是有些事情要让文青帮忙了。”
“武兄,请直说。”
“文青以前说,这上海的买卖,无论治多少人,都有我一份,对吧?”
“没错。”
“那么文青就先给我两千两银子,我有件事情要办。”
听到这个数目,陈克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武星辰。只见武星辰一幅老神自在的模样。陈克稍微盘算了一下,点头说道:“没有问题。”
“这几个兄弟暂时就跟着文青,听文青的安排。我取了钱,几天后再来。”武星辰说道。
让充当出纳的齐会深给武星辰两千两银子,打发走了武星辰。陈克很遗憾的叹了口气,“我做错了事情啊。”他喃喃自语。
有很多时候,尽在不言中才是最好的状态。如此清楚明了的摆明了身份,没有共同敌人的时候,只是让矛盾激化而已。这就是自作聪明的下场。但是既然犯了错,那就得认。陈克虽然是穿越者,却不是能够让时间随意倒流的家伙。除了认命,陈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晚上的党会,陈克通报了此事,也作了自我批评。同志们倒不是很在意。现在人民党的所作所为,还是绝对的“顺民”。就算是武星辰去告密,满清只会一笑了之。
“我贴革命海报,被抓过多次。还是巡捕房抓的。那又如何?”齐会深满不在乎的说道。
“这年头留学回国的,几个没喊过革命,几个没喊过造反。要是连这都抓,满清估计连自己的官员也得抓一大批。”游缑也是毫不在意。
陈天华有过被通缉的经验,即便是如此,他照样能够轻松的出入中国和日本,就满清的那个执行力,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是说这事情我做得不对,倒不是怕了满清。我担心这么做会影响与武星辰的合作。”陈克说道。
“切,文青,你都知道大刀王五的事情。这年头,道上的兄弟与革命党都有合作。武兄义和拳出身,不和革命党合作,难道和满清合作不成?你多心了。”华雄茂也在安慰陈克。
同志们这么劝解,陈克也不好再说什么。
正在说话间,大门猛地被敲响了。外面的人一面用力敲门,一面高声喊道:“游缑,开门。”
游缑听了这声音,脸色一变。“是我哥哥。”
“哦?那咱们迎他们进来。”陈克说道。
“把他们撵走。”游缑立刻拒绝了陈克的说法,反而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怎么了?”众人都惊讶的看着游缑。
“听我说的,没错。”游缑恶狠狠的说道。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倒是把众人吓了一跳。
陈克点点头,“就按游缑说的办。大伙把家伙准备好。不过一会儿开门之后,见机行事。”陈克说道。
众人应了一声,然后开始准备。陈克走到院里,高喊一声,“稍等。”正想去开门,又想起什么。回到屋里面拿了手电出来。测试一下,手电能用,电池还挺足。陈克给了华雄茂一支手电,然后两人走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几个人等门一开,猛地闯了进来。陈克和华雄茂同时后退,让了这几个人的冲劲。接着两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就在这几个人脸上猛照一通。那几个人眼睛猛地接触了强光,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或者抬起手遮挡光线。
陈克和华雄茂看得清楚,头里面冲进来的四个人,有两人手里拎着木棍。两人也不说话,h华雄茂结实的手臂勒住一个家伙的脖子,就这么一用力,那家伙已经被勒的晕了过去。陈克一掌切到另一个家伙的脖子动脉上,那厮被这猛地一击,眼睛一翻,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华雄茂一声唿哨,两位好汉并肩冲了出去,外面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惨叫。很快,两位好汉拖了两个人进来。两人鼻青脸肿,看来刚才反抗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毕竟是游缑的哥哥,大家也不愿意太过分,把他们让进屋子后,还给了他们凳子,让他们坐下。两人看到实验室里面形形色色的玻璃仪器,眼睛都是一亮。游缑找了实验室最高的凳子坐下。这凳子的高度赶得上吧台里面的那种高腿椅子,游缑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位哥哥,开口问道:“你们来有什么事情。”
陈克看着两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相貌和游缑还是真很像,颇为清秀。
看着妹妹趾高气扬的模样,两人登时就愤怒起来。其中一人喝道:“你就是这么让人打你哥哥?”
陈克立刻打断了这人的话,“你们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那人是被陈克卡了脖子的那位,他扭头看了陈克一眼,只见陈克脸上并不凶神恶煞,看上去似笑非笑,但是居高临下的模样,有种不容抗拒的气势。再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脸色阴沉,登时气焰就被吓了回去。
陈克继续说道:“你们既然是游缑的哥哥,那肯定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你们就这么闯进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来抢东西的?”
“这是我们冒昧了。”旁边的那人开口了,“惊扰了诸位,我这里先道歉了。”
同样是游缑的哥哥,这样的反差让所有人都颇为意外,大家的目光一齐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才继续说道:“四妹,既然你不信家里人,本该咱们自家人说的话,我这也就当着大家说了。你觉得你终于挣钱了,家里人就开始管你了。你去德国留学,花那么多钱,家里人说什么了么?”
游缑听了这话,立刻回嘴道:“我说了,我不要嫁妆了。”声音依然生硬,但是已经有些开始露怯。
“你说不要嫁妆,爹妈就不给你备下嫁妆?”游缑的哥哥继续说道,“你回来之后,和周元晓开染补厂,自己又想开化工厂,又和王斌一起闹着要做生意,家里面赔了多少钱?你不是不知道吧。”
听了这话,游缑脸变得通红,却没有反驳。
“你拿了钱兴冲冲的回家,就那么得意洋洋的放在桌上。没错,你的确挣了大钱,比你花掉的也多出了那么几百两。但是,你好歹也得先感谢一下爹妈吧?”说到这里,游缑的哥哥停下话头,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游缑。
游缑别过脸,还是不说话。
“我们训了你两句,但是我们很高兴啊。你留学回来,学成了本事。人都是有走运的时候,有不走运的时候。你现在走运了,我们自然希望你能继续挣钱。所以大家想帮你安排一下。四妹,你这么老大不小的,整天在外面抛头露脸,四处闲逛。你以为爹妈不担心你,只是你结交的人,还算可以。爹妈疼你,信得过你,这才不说什么。我这哥哥可早就看不过去了。多少人在爹妈面前说你不少不中听的话,爹妈只是不给你说。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我可在家听了不少的。”说到这里,游缑的哥哥已经开始愤怒了。
“四妹,你总得替咱家想想。”旁边的那人接口了。
“二弟,你给我闭嘴。我这当大哥的不怕丢人,你就别跟着一起丢人。”游缑刚才一直在说话的哥哥呵斥道。
原来这人是大哥,还真有大哥的派头呢。陈克暗想。正在想,游缑的大哥已经向陈克看过来,“这位就是陈克陈先生吧?”
陈克一楞,心想,怎么就说起我来了。但基本礼貌得有,陈克答道:“我就是陈克。”
游缑的大哥微微一笑,“陈先生,我得直说,我让我四妹自己来制药,赚钱,的确很对不起你。不过我这当大哥的,觉得还是得先对得起我妹妹。而且见到这实验室之前,我其实很怀疑,那药方子是我妹妹弄出来,你只是摘桃子而已。我妹妹是个傻孩子,谁一说,她就容易被骗。看了这个实验室,我才确信,我妹妹弄不出这东西来。”
陈克和善的笑了笑,“游缑也是出了很大力气的。我们实验都是通宵达旦,一个女孩子家,能坚持下来可不容易。”
游缑的大哥问道:“陈先生,我知道你和齐思峨在合作,他介绍你开了个医科学校。这药的事情,现在上海滩上闹得很响亮啊。不知道齐思峨给陈先生拿了什么主意?”
“齐伯伯没有和游家联系么?”陈克反问道。
游缑的大哥笑了笑,“联系肯定联系了。陈兄知道他怎么说的么?”
“游先生方便告诉我?”陈克装作诧异的神情。
“齐思峨说,若是我妹妹拿出方子,和他合作的话,我们两家个分一半红利。”游缑的大哥说道。
“我倒是没有听说此事。”陈克实实在在的说道。
游缑的大哥看陈克毫无反应,接着说道:“陈先生,齐思峨只怕还对你说,我准备对你不利吧?”
“倒是没有听说。陈克还是用刚才的神色说道。
游缑的大哥仔细大量一下陈克,这才继续开口,“陈先生,齐家在上海滩上混得这么风光,他说别人要对人动手,他若是老老实实,哪里有齐家的今天。游缑是我妹妹,无论挣钱的事情怎么说,我还是不想让我妹妹出事情。所以,陈先生,我觉得我妹妹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了。”
听了这话,陈克觉得心里面一阵亮堂。这才是游家人最想说的话吧。
“我们的实验室很需要游缑,她决不能离开。游缑也成年了,做点自己的生意,我觉得合情合理啊。”陈克直接把话顶了回去,“如果游先生觉得这里不安全,”陈克指了指齐会深,“齐家的少爷爷在我们实验室工作。要是这里不安全,我想齐伯伯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游缑的大哥惊讶的看了看齐会深,“这位就是齐家少爷?”
“如假包换。”陈克笑道。
话说到这步,其实也就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陈克让人给院子里捆了半天的四个人松绑,然后把众人送出门。

二十七章
游缑的哥哥闹了这么一出,他们被“送出门”后,同志们看着游缑低垂着脑袋无奈的坐在凳子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游缑。这件事情出来之后,其实已经不是怎么安慰游缑。游缑也先得给党员们一个交代才行。但是这事情,即牵扯党,又牵扯到游缑的家庭。孰轻孰重,谁都不好下一个定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很麻烦的东西。
不仅仅是游缑,齐会深也注意到,其他同志的目光不时地落到自己身上。游缑的家庭固然牵扯进来,齐会深的家庭也毫不例外的牵扯进来了。齐会深这段很忙,对于他父亲齐思峨对特效药的看法,他也没有深入的讨论过。偶尔问过几次,他父亲只是莫测高深的笑笑,用一种老师考试学生的态度问,“你准备怎么解决此事。”齐会深很熟悉这种态度,齐思峨嵋次想教齐会深一些做生意法门的时候,就会这么说。以前齐会深总是会逃开,这次也不例外。能够拖一天部和父亲摊派,就晚一天摊牌。作为儿子,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但游家兄弟的说法,很明显已经把齐思峨牵扯进来了。在齐会深在忙活自己事情的时候,齐思峨应该是有所行动。齐会深拼命的搜寻着记忆里面关于父亲做生意的那些往事,希望能够从中间找出有助于解决现在情况的思路来。
“开会吧。”陈克提议。
听到这话,同志们纷纷搬了凳子围坐在实验里面的大桌子旁边。
“我们继续讨论方才的议题,我来进行讲座情况通报。”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陈克的议案顺序没有针对突发事件。
不要!”游缑低着头说道,“还是先把我哥哥的这件事情说清楚。”
“大家都在这里,也都听到了。你哥哥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陈克答道。
“他说清楚了什么?”游缑声音低沉,有些像猫科动物愤怒时低声吼叫的感觉。
“他想让你回去,而且很明白的告诉我,他想让你自己开店治药。”
“然后呢?他说完了,大家就这么听着?”
“这个问题我们后面再讨论,如何?开会本来就有规矩,游缑,你作为党员,得遵守党的纪律。会议有会议的章程,我们都得遵守。”陈克冷静的指出了事实。这既是陈克欲擒故纵,但是也不是陈克的小把戏。历史上,党就是靠了铁一样的纪律才能压倒一切敌人。作为这个人民党的创始人,陈克自己绝对不能去破坏党的纪律。而且游缑遇到的这件事,并非游缑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党的问题。如果不能现在把大家的情绪约束回纪律的轨道上,后面的讨论就非常有可能失控。这点也是陈克非常在意的。
游缑抬头看着陈克,陈克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这样的沉稳让游缑突然对陈克生出一种怨怼。如果陈克此时表现的是安慰,甚至不满,都会让游缑的情绪能够有所缓和。偏偏是陈克这种平静让游缑感觉十分难受。
又看了看其他人,大家要么关切,要么只是低头叹口气。却没有人向支持游缑的意思。游缑转头问齐会深,“如果我要加入我的议题,以前的章程怎么说的。”
齐会深想了想,却带着歉意的微笑问何足道,“足道。我这会儿心里面有些乱,那个议题的事情是怎么规定的。你帮我看看。”
何足道飞快的翻到前面的纪录,然后念道,“临时议题要求提前,必须先通告党会成员。如果三分之二的与会成员表示同意,才可以提前开始。”
“那我们就投票吧。”游缑听完立刻说道。
陈克点点头,现在参加会议的一共有八名成员,陈克、齐会深、陈天华、华雄茂、游缑、周元晓、何足道、秦武安。也就是说,游缑必须得到六名成员的同意才能够按照她的希望进行讨论。
只有游缑与何足道投了赞成票。
游缑眼睛亮晶晶的,她很认真地扫视了其他同志一圈,紧绷着嘴不再吭声。
“讲座进程良好。特别是游缑现在进行的课程,反响极佳。我们向辛苦工作的游缑同志表示敬意。”陈克说完,开始鼓掌。除了游缑之外的所有同志,包括周元晓在内,都表示了自己真诚的敬意。这不是敷衍,仅仅报名的家长,现在就有了340多人。而希望专门到学校联系的家长,那就更多。现在学校还没有修建校区,齐会深不得不表示会在今后几天公布校址。在大讲座之前,包括陈克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能有如此的结果。
游缑本来还绷着脸,但是随着掌声,她的脸色越来越越缓和,最后游缑捂着嘴,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陈天华看着这一切,也颇为感动。陈克的革命是如此的另类,所以陈天华本人对此也比较好奇。陈天华参与的革命,要么就是士绅们的革命,一堆有钱人设计着武装革命道路。杀这个,杀那个。要么是在日本的留学生们推行的革命,那满腔的怨恨之情,以及能够参加一场运动的激情,实在是高昂的很。但是,沸腾的情绪里面都是一种狂热,以及说不出的颓废。反正只要不肯依附他们态度的,都是坏人。特别是针对留学生,更是鲜明的划为两派。
陈天华性格热情,在这样的运动中,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极大的昂扬。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有些疑惑了。为什么革命总是不能说服那些陈天华很喜欢的人。而且革命者中间为什么有那么多陈天华不能接受的坏习气。这点让陈天华十分迷惑,甚至有些痛苦。
在这里时间不久,但是陈天华看到的是冲满了活力和朝气的组织,充满了人情味的组织。没有什么怨怼,没有什么愤怒,也没有陈天华周围的革命者骨子里面特有的乖戾之气。每每想起陈克坚定提出的革命纲领的时候,陈天华都感觉一种震撼,可与这些人接触的时候,又有一种与朋友们真心相处才有的和谐温馨。这里的一切都是言之有物的,都是坦荡诚恳地,也是井井有条的。陈克维持秩序,同志们对秩序的遵守,这才是陈天华所期待的革命。
正在暗自感叹,就听到陈克继续说道:“接下来,我有几个要求。第一,大家有没有认识的人,对于二十四史比较熟悉的。至少我要他们翻看什么资料的,他们能够找到相应的内容。我需要三个助手。”
这个要求比较高,也有些莫名其妙。陈克没有想卖什么闷葫芦,“我和星台一起写的文稿,进度比我想的要慢。特别是资料搜集方面。现在我需要几个帮我查找资料的人。星台博闻强记,我这次真的领教了。我所要找的资料,星台都记得。正因为如此,我原本想着只是简略的写写。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呃?”听了这话,陈天华更加惊讶了。陈克的文稿是陈天华负责修订的,其内容之翔实,牵扯的范围之广泛,已经是陈天华前所未见。哪怕是陈天华见过的大儒,也不过是通晓其中的一部分内容。陈天华已经沉浸在编写这份大作的工作之中了。没想到陈克居然把这些称为,“简略的写写”,却不知道陈克准备怎么“认真地写写”。
“不瞒大家,我自己的定义,是把这篇东西当作以后我们的初期宣传文件,普通人能懂就行。但是就现在看,这份文稿一出,影响范围只怕比我想的要大。理念不同,和我们相争,这个是肯定的。但是,若是里面出些低级错误,那可就贻笑大方了。这种事情我必须避免。有没有这方面的人。”
“我倒认识几个年轻秀才,不过酸腐不堪。只是找史书文字的话,不知道行不行。”华雄茂说道。
“既然酸腐不堪,那就不用了。我们用人,肯定要用我们自己同志这样的人。大家觉得呢?”陈克笑着说道。
“像咱们的同志?说真的,可不好找。”华雄茂也笑道。
“咱们的同志们最大的优点就是肯干活。你找肯干活的就行。”
“那找几个童生如何?”
“只要肯干活就行。对了,咱们也贴写海报,这年头能查资料的也不会太少。满清马上就要废除科举了,这些秀才们可是难找到营生了。”
“好的,我和会深会印刷一些海报。”华雄茂觉得这个方法倒是可行。
“那么我们就进行下面的议题,关于这个特效药的事情。”陈克自然而然的说道。
大家都觉得这个特效药的事情是件大事,牵扯了两个党内资历颇深的同志。一旦开始讨论,肯定不会很平和。所以方才众人才没有投赞成票。何足道这孩子是觉得游缑被哥哥欺负,他自己也有同样的遭遇,觉得应该让游缑诉诉苦,这才支持了游缑。从他脸上那种戚戚焉的神色就能明白。大家虽然没有怪何足道的意思,但是何足道自从看到只有自己支持游缑,别人没有支持,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直低着头做记录,头都不敢抬。
结果陈克如此心平气和的宣布讨论此事,众人都吃惊非小。
“这件事情不是义气之争,对于咱们党内的同志来说,这是另外一件事。”陈克笑着说道,“所以咱们不要先觉得这件事有多大。其实没多大的事情。我给大家汇报一点关于特效药的情况。”
陈克拿出了一个随身的小本子,找到其中的一页,然后开始简单的讲述。到现在为止,治疗病人670余人,各种货币的收益,折合成白银,净收益有两万一千多两银子。讲完这个,陈克把本子收回口袋,然后微笑的看着同志们。
众人知道这特效药肯定有不小的收益,却没想到收益如此之大。两万多两银子,在现在的中国绝不是一笔小钱。最早加入的华雄茂是知道陈克用五十两银子起家,稍微晚一些的,例如游缑很清楚,陈克刚开始制药的时候,本钱还不到八百两。现在居然就赚到了这么多。
“现在大家知道游缑的哥哥为什么这样无礼了吧?”陈克笑道。
所有的人都点头。没有谁能在这样的利润面前保持冷静的。
“对这件事,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这笔钱现在归属不明。我不是说和游缑的哥哥们,或者和齐会深的父亲。我要说的是两件事。第一,这笔钱在党内该怎么算。咱们先把这个说清楚吧。”
现在没人吭声了,连方才坚持要发言的游缑也没有说话。
陈克环视了一圈,游缑和齐会深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包括华雄茂在内也是如此。周元晓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下什么决心。陈天华和何足道有些迷茫的样子。倒是秦武安,神色自若,只是准备听大家怎么发言。
陈克向上曲起左臂,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右臂也横着曲起,右手放在左臂臂弯里面。又等了一阵,这才笑道:“钱到手了,大家又不好意思说分钱的事情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陈天华看着众人,只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革命居然革到能挣钱分钱,这倒真的是他前所未见的事情。
陈克怀着一种期待和不安的心情等着同志们说话,虽然脸上看着很轻松。但是说真的,陈克内心的煎熬远比他自己想过的更加激烈。卖药的钱,至少是这笔钱,同志们非常有理由分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一开始没有谈清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大家的辛苦应该得到回报。
但是,这个口子一开,有没有下一次?革命是需要用钱的,革命也是需要奉献的。但是陈克不能拒绝同志们,这次他绝对不能拒绝。
或许只是我自己想的有些过了。革命历史上,党也没有赚过这么多钱,党的经费都是同志们捐赠的。后来党的运作上了轨道之后,也只有党员们缴纳党费,却没有党员分钱的事情。陈克知道这些,但是他本人却不认为应该拒绝同志们。这样矛盾的念头就这样翻转,陈克用一个笑容把这些念头给掩盖住。但是一个念头确怎么也掩盖不了。“我是不是犯了错误。”
陈克自己是有“革命觉悟”的,他的生活一点都不奢侈。到现在,除了几件工作服,陈克没有给自己添置任何东西。但是现在的这个政党,或许还有商业企业的性质,既然是商业企业,那么就没有任何拒绝分钱的理由。
在感觉漫长的时间之后,齐会深终于发话了,“这样吧。我们来定一个工资。但是,这笔钱应该是党的经费。我们不能自己分了。我们现在把这个分了,以后其他的同志就有资格分了他们参与的项目。这个头不能开。”
陈克虽然装作镇定,但是此时他还是忍不住常常出了口气。
所有同志们都表示赞同。华雄茂笑道:“文青,这里面你出力最大,我们也都知道你不肯要钱的。你都不肯拿一分钱,我们自然更不能拿钱。”
“为了革命,大家一起努力吧。”陈克说道。
表决的结果是,每人每个月10两银子的工资。陈克提出了党费的概念,所有同志一律表示同意。最后定在10%,直接在发工资的时候扣除。
随后,党组织定下了规定,除了党组织安排外,所有党员不得私自经营自己的产业。必须服从党的安排。所有的额外收入必须上报。
这些章程的通过顺利的出乎陈克的意料之外。但是陈克也不想去吹毛求疵了。既然同志们有了这个觉悟,现在还不到政审的程度。
“那么第二个问题,关于特效药的事情。我的建议是,这次大讲座的最后,我们将公开最后的配方。但是不公布合成的流程。公开的是606的配方。我先说明,我们生产的是914。至于其中的详细区别,我就不说了。大概的区别是,606的毒性更大。死亡率更高。但是药效比914更强烈。”
这个建议真的震惊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陈克的解决方案居然是这样的。
“为何要这样?”游缑十分不解。
“第一,我们没有保卫我们自己利益的武装力量。第二,靠了满清,不靠谱。靠英国人,他们也不靠谱。靠买办,也不靠谱。”
“强抢豪夺。这个的确避免不了的。”齐会深叹了口气。
“那么多买办都和英国人签了合同,也没见如此。”游缑问。
“那是他们让英国人挣钱了,我们现在挣的是英国人的钱。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齐会深无奈的说道。
“那按照现在的情况来做,不好么?不照样赚钱么?”游缑还是不服气。
“那是你不知道,多少人在打咱们的主意。只是那些人现在摸不清咱们的底细,不敢动手罢了。我一些朋友已经劝告过我,现在江浙一带已经有人不停的在打听我们的消息了。你觉得你哥哥是和你闹,其实他们已经是非常客气的。”
游缑知道华雄茂没有说瞎话,但是她对于自己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很不高兴。“外国的股份企业干的好好的,怎么到了中国就不行了呢?”
“那就革命啊。按文青所说,建设一个新世界。到了那时候,游缑你想多公平都可以。”华雄茂笑道。
陈克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华雄茂对自己的党产问题如此支持。看来外面的形势已经到了颇为不利的程度了。
“人性就是如此啊。看不得你赚钱,看不得你发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陈克劝道。
“但是,但是……”游缑气鼓鼓的说不出话。
“但是,我们要相信人性的善良。只要公开了药方,那么好歹咱们救过他们的命,他们也至少不会要我们的命。咱们把别人的命捏在手里,他们怎么都要和我们拼命的。而且既然我们舍弃了图利,那么就不放大张旗鼓的图一个名声好了。咱们与其等那些人来巧取豪夺,不如我们自己老老实实的教出去算了。”
游缑想了想,还是不服气。
陈克笑道:“你换一个角度来看,一旦公开,大家都知道是咱们发明的药物。只要价格合理,他们肯定来咱们这里购买。而且买的人更多,也未必真的少赚多少钱不是?”
“那洋鬼子仿制的话,咱们不是要喝西北风了?”游缑还是不满意。
“你好歹参加了制药,咱们不公开流程的话。他们就那么容易的就完成了?他们完成中间,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内,洋鬼子也不会向我们动手的。等他们完成了,咱们也赚够了钱。而且那时候,咱们也就去建设根据地了。他们想找我们也找不到。”
听到这里,游缑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质疑。
看大家没什么要说的,陈克说道:“那么明天发工资。现在散会。”会场里面立即响起一阵欢呼声。

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几天,陈克再次进入了几乎不修不眠的时间。首先是前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这些人里面不少都是读过书,或者小作坊主之类。他们或者是看了海报,或者是偶然遇到,或者听别人介绍,总之,看了游缑的讲座之后。这些人希望让孩子报名入学。
陈克私下把这些人称为“添乱”的。但是这批人对陈克来说还是很重要的,由于缺乏社会关系,就绝对不能得罪家长。直到齐会深兴冲冲的告知陈科,一位叫做马相伯的老先生想见见陈克。陈克心道,这得多大的面子才能让齐会深亲自来给自己通告啊。
“文青,一定要去!”齐会深激动的有些失态了。
“怎么回事?”陈克很奇怪。
经过齐会深的一番介绍,陈克当时就呆了。这位马相伯先生居然就是复旦大学的创始人。
陈克对中国的学校史从没有研究过,所以他不知道。马相伯创建了震旦大学。光绪三十一年春,耶稣会欲变震旦为教会学校,以让马相伯“养病”为由,委任法国神父南从周(Perrin)为总教习,改变办学方针,另立规章,学生大哗,摘下校牌,全体退学。马相伯看到退学学生签名簿时,老泪纵横,决意站在学生一边,并得张謇、严复和袁希涛等名流的支持,在江湾另行筹建复旦公学(今复旦大学),于中秋节(1905年9月13日)正式开学。马相伯任校长兼法文教授,聘李(登辉)—并非台湾的那个—任教务长。光绪三十四年,由耶稣会接办的震旦大学拟迁址卢家湾,马相伯仍以办学为重,不计前嫌,捐现银4万元,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地基8处(当时价值10万多元),以购置吕班路(今重庆南路)土地100亩,建造新校舍(后来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已于2005年7月18日与上海交通大学合并)。
而这位马相伯1902年筹建震旦女子文理学院,1952年改名为上海市向明中学。
震旦大学,陈科不知道,但是齐会深说出复旦公学的时候,陈克就算是再笨也不会联想不起来复旦大学。原来陈克搞的这次大讲座,已经是上海满城皆知的事情。游缑女先生闪亮登场,更是一大亮点。结果连马相伯先生都被惊动了。他听了学生们给他讲了课程,而且又看了免费散发的几份黄浦评论,对这套科普讲座极为满意。震旦大学的退学学生里面,有些就参加了黄浦学社的讲座,通过学生的回报,马老先生听说这个大讲座的主持人居然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海外留学生。关于游缑的传言,也有一些。这位老先生倒是有了兴趣,他干脆让人找到齐会深这个本地人,让后邀请陈克一晤。
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发话,陈克自然不能不去。听老先生的意思,除了陈克,他还希望见见最近大出风头的游缑女先生。陈克连忙让齐会深去通知游缑,另外,陈克立刻派了何足道修书一封,何足道出了钢笔字不错,毛笔字也相当了得。信里面恭恭敬敬的求见马先生。然后派何足道拿着这封信亲自去求见马先生。
陈克接着把游缑的讲义给整理出来,想了想,又把自己讲课的稿子拿出了一部分。这是陈克马上就要开讲的《天演论》的讲稿。其实这已经不仅仅是天演论了,陈克在里面还写了包括太阳系和地球情况,自然生态等等相关的内容。这本来就是要全体党员们学习的东西,陈克力求让知识更加丰富些。
齐会深带着游缑回到作坊不久,何足道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是马相伯先生的亲笔信,陈克的信写得很客气,说无论何时,马先生觉得方便,他就会和游缑等朋友前去拜访。
马先生的回信同样客气,信里面说,他也听说了陈克的讲课安排,白天都有课,大家约在今天晚上见面。陈克简单的安排了一下,自己就拎着沐浴露和洗发水跑去浴室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之后,陈克香喷喷的出现在大家面前。
“娘娘腔!”游缑妒忌的给了一个定语。
一行四人出发了。
上海这个城市的街景在1905年十分扯淡,陈克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最近的事情如此之多,陈克看着各色人等,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会深,我准备在黄浦书社建成后,搞几个社会调查。”
齐会深和陈克挤在一辆黄包车里面,“社会调查?调查什么。”
“我们既然要集结革命同志,这不懂社会情况,革什么命。所以必须社会调查。通过调查分析社会的动态。让参与社会调查的同志们得出一定要革命的结论。”
“那要调查什么?你看上海这么多人,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农村为什么过不下去了?我设想的调查目的,是工业制度冲击下,传统小农经济的解体情况。”
“小农经济解体?”齐会深倒是听陈克说过小农经济这个词,也大概能理解,“小农经济怎么解体的?”
“简单的说呢,因为有钱人,例如你家老爷子,大肆买地。呵呵,小农经济就解体了。”
齐会深思考了一下,“那文青的意思是说,工业制度飞快的造就了大批我父亲这样的富人对吧?”
“你看到了要害。现今,不是外国的工业体系来彻底粉碎中国的小农经济,就是中国自己的工业体系粉碎小农经济。反正小农经济注定破产。”
“归根结底,必须人民革命。”齐会深点头称事。如果在以前,齐会深会为自己能够看到社会本质感到兴奋。但是在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陈克已经揭开了最初蒙住齐会深双眼的迷雾,他已经可以自己去搜寻线索和道路了,“我会安排此事。”
两地相距不远,两人还没有谈完详细安排,就已经到了。四人站在马老先生的住所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游缑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瞪了陈克一眼。陈克二话不说,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小瓶花露水,对着游缑喷了两下。游缑虽然不见得喜欢这个味道,但是女孩子香香的总是好些。她一把拽过陈克手里面的花露水,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众人都知道陈克的好东西很多,只要有可能,大家都会尽全力顺走一两件小东西。看到游缑这么机灵,齐会深顿足捶胸,后悔自己手慢了。
又最后一次互相检查了一下装束,游缑突然问,“文青,你倒底有多少手表?”因为讲课,陈克把自己的手表借给了游缑。这次出来,陈克干脆又戴上了另外一块。
“这事情回去再说。”陈克可不想纠缠过多。再纠缠下去,恐怕手表都得被顺走。
马相伯老先生清瘦俊朗,精神矍铄。留了一把民国文人常见的胡须,颜色都已经接近纯白了。简单的寒暄了几句,马先生就直接切入主题,复旦公学马上就要开学,他希望陈克能够在开学前在学校办一次讲座。内容就是这次陈克办的大讲座的课程。
陈克连忙把两份文稿递了过去。马先生对化学那部分不是太在意,随意浏览了一下就放下了。但是第二份文稿的封面,何足道俊朗的字体写着五个大字,《进化论大述》。
甲午海战的惨败,再次将中华民族推到了危亡的关头。此时,由著名人士严复翻译了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天演论》,并于1897年12月在天津出版的《国闻汇编》刊出。该书问世产生了严复始料未及的巨大社会反响,维新派领袖康有为见此译稿后,发出“眼中未见有此等人”的赞叹,称严复“译《天演论》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从此天演论就成为著名的书籍。得到了当时学者们的一致推荐。
马相伯和严复关系甚好,复旦公学的成立,严复给了很大的支持。他知道《天演论》的作者是自称是“达尔文的斗犬”,达尔文的名著就是《进化论》。看到这个名字,老先生立刻就来了兴趣。翻开第一页,上面却不是严复著名的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是荀子的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严复的天演论用的是文言文,陈克的这篇《进化论大述》讲稿却是白话。讲稿分为七讲,第一篇是宇宙与太阳系。第二篇是海洋。第三篇是到第七篇则是亚洲、欧洲、非洲、美洲、澳洲。讲述这些地区的各种生物特点和进化过程。各种生物的互动与发展。严复的天演论算是政治书,而陈克的这篇则是科教书。
陈克看过《天演论》,也看过《进化论》。虽然天演论如此流行,但是陈克并不想讲天演论,他的这次讲座,本来就是党课讲座,鼓动进步青年的,所以《天演论》的内容陈克觉得就空洞无味了。真正的戏肉是陈克的第三部分课程,名字是《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但是文稿尚未完成,陈克还不敢拿出来献丑。
随手翻了几页,看到《进化论大述》是一部科教书,马老先生也放下了。
游缑的课程只剩了最后一天,所以马老先生建议这个课程在后天开始。陈克立刻顺竿爬,他请求老先生把礼堂让他暂用,陈克本来准备在周元晓的作坊进行的课程,能否就转移到复旦公学的讲课地址。陈克表示,借用复旦公学的地方,陈克会专门支付一笔场地使用费。陈克的讲课是公开课,不收费。马老先生自然不会肯收这笔钱。谈妥了事情之后,陈克他们起身告辞。
去的时候赶时间,众人坐了黄包车,回来自然不用这么奢侈,众人干脆步行。
“文青,你还真的会顺竿爬。”齐会深笑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陈克也笑道,但是笑容随即变成了苦笑,“可惜时间不多,不然的话我倒是想去这学校混个教授什么的。”
“为何时间不多?”齐会深奇怪了。
“年轻学生们有理想,有热情,本来是培养革命者的好地方。但是安徽这两年民间暴动甚多,若是在上海耽搁一两年,这时机就错过了。”说完,陈克谈了口气。
齐会深没有接腔,陈克和他谈过一些到安徽去的详细情况。也列出了需要的几个条件,现在这些条件都没有满足,陈克必须全力在这准备工作上。而齐会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着陈克一起到安徽了,他自然不能自告奋勇主持在复旦大学的学生宣传工作。
回到作坊,这些课早就散了。但是院子里面,华雄茂却和两个人在一起坐着聊天。见陈克回来,华雄茂介绍道:“文青,咱们贴的海报有人来了,就是这两位先生。”
那两人听了华雄茂的话,连忙起身。左边这位四十多岁,一瞅就像是个穷酸,举止间装模作样。右边这位20岁上下,穿了深蓝布长袍。这布料怎么瞅怎么眼熟,怎么看怎么像自己染出的布。华雄茂注意到陈克的视线,对着陈克挤挤眼。陈克华雄茂肯定是注意过了。
陈克请两人坐下,那位40多岁的先生便吹嘘自己熟读二十四史,绝对能帮上大忙。正在吹嘘间,陈天华也已过来坐在旁边听着。陈克随口试道,“这位先生,汉武帝时期的张廷尉张释之都判过哪些案子?”
张释之不是汉武帝时期的人物。陈天华听了这话,知道陈克不安好心,差点笑出声来。那位穷酸很明显就答不上来。他哼哼唧唧的想说,又不敢说,憋得脸都红了。还是说不出来。陈克很礼貌的把他打发走了。
回来之后,没等陈克说话,那位年轻人就坦然说道:“我看海报上写的,是让我找书上相应的内容吧?”
“没错。”
“有人告诉我到哪里找,对吧?”
“没错。”
“这位先生,那您就别试探我了。我二十四史都没有看全,让我按照海报上的那样做事,我能做。您若考我,我什么都答不上来。”
陈克、华雄茂都是眼睛一亮,陈克问道:“那你读过什么呢?”
“《史记》。”
“方才那问题可否能回答?”
“一个是惊马,一个是盗玉环吧?”
“那我方才说错在哪里?”
“应该是汉文帝,不是汉武帝。”
陈克和陈天华都是一笑。陈克接着问道:“今天能开始工作么?”
“我看海报上写,这里提供住宿和伙食?”
“对。”
“让我先吃饭行么?”
听了这话,华雄茂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请问贵姓。”
“免贵姓谢,名明玄。”
“贵庚。”
“24。”
“有何功名?”
“秀才。”
“那么咱们吃饭吧。”
哪怕只是多出一个人,只要有用,整体的效率都会飞速提高。且不说谢明玄的史书功底,就一条能与人沟通的能力,就让大家十分喜欢。双方的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干得快点慢点真的不是问题。有了谢明玄的帮助,陈天华被解放出来了一小半时间。文稿的撰写速度快了很多。
这份《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就是陈克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毛爷爷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马克思对中国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的著作里面对中国的说法就有些荒谬可笑了。欧洲的奴隶制、封建制度、资本主义制度的进程,套在中国身上并不合适。中国在夏商周时代,奴隶制还算是大规模存在,分封模式的封建制度也是政治形势的主要结构。自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立郡县,废分封”,中央集权的时代开始了。封建制度偶尔在历史中出现,却不再是中国政治制度的主流。
如果把这种政治制度的变化作为分野的话,中国两千多年前就走出了封建时代。
到了公元605年,隋朝大业元年开始实行科举制度之后,世袭贵族集团的存在就遭到了不断的削弱。欧洲第一个真正的平民出身的国家元首,只怕得算是1933年上台的小胡子。在欧洲,一介平民想出将入相,他可以洗洗睡睡了。但是在中国,这并不是一个幻想。科举制度无论有多么不公平,但是这个公开统一考试,已经是所有不公平当中最公平的。科举制度坚守了公平的底线。
宋朝,明朝都有着资本主义制度的活跃,唯一与欧洲不同的是,资产阶级没有上台组成政权而已。而且欧洲的资本主义制度占据优势,也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与工业革命结合后才完成的。
所以,陈克认为马克思对中国的评论是不实事求是的。而当年国内的那些人胡乱跟风,生搬硬套。陈克自认为是个共产主义信徒,所以他本着唯物历史观的态度,认为这些人都有历史局限性,都在乱弹琴。
如果拥有皇帝就算是封建制度的话,过欧洲这么多国家,存在国王的也不是少数。即便经历过两场世界大战,欧洲的王冠也只掉落了三顶,俄国、奥地利、德国。陈克从来不明白一件事,一个还存在国王的国家,一个王室家族的生殖系统比人民选票更高贵的国家,居然也敢腆着脸自称民主国家。这是何种的滑稽。
《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这部源自陈克各个时期学过的唯物历史观的书籍总和,还是需要和中国历史结合的。陈克同样是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从三岁起,他学的就是唐诗宋词,论语和《成语故事》。在熟悉现代汉语之前,他首先熟悉的是文言文。在他学会用“愚不可及”批评别人之前,陈克已经知道,孔子是如何用这个词来赞赏那位圆滑政客的。
再加上网络上进行过那么多次的争辩,看过那么多相关的文章资料,陈克对这部“大作”的前景很乐观。这不是21世纪,这是1905年,处于文化沙漠中的中国,这本书一旦面世,陈克对它的影响力非常有信心。
游缑对陈克的工作并不很在意,这些天她的所有注意力焦点都被公开讲座占据了。面对几百人讲课,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和刺激。游缑从来不知道,居高临下的视角会产生如此的不同。一个人同时注意到几百人,在生理学上是不可能的,这点游缑听陈克讲过,而且她也如此认为。但是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下面几百人的反应,游缑却觉得自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几百人情绪的变化,会随着游缑讲课的内容而不同。
当游缑讲到大家不懂的知识,一部分人会更加注意,另一部分人会迷惑,还有些人干脆就放弃了。而那些试验一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过来,无论他们懂不懂。这些天的讲座,让游缑生出一种能够控制别人的感觉。这让她有一种极大的满足。
而且报纸上已经刊登出有关游缑的新闻了。游缑不敢让别人看,她自己偷偷把报纸带回家,关在屋里面偷看。每一个关于她的文字都给游缑如此的兴奋。那些赞扬的文章,让游缑笑开了花,批评她的文章,游缑就对其嗤之以鼻。然后强忍着写信给那家报纸的冲动,把批评自己的文章放到书房的角落去。
这是讲课的最后一天,游缑把衣服整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淡淡的用了脂粉,又拿出从陈克那里顺来的花露水在身上喷了喷。游缑小姐一身清爽的前去讲课了。刚出自己的房门,迎面就碰上了二哥,兄妹俩人好几天都不说话了。今天也是如此,大家鼻孔朝天,各走一边。在大厅却见到母亲坐在那里。游缑赶紧上去问安。“母亲好。”
“要出门啊。”母亲有些无奈的问。她手边放了几份报纸,游缑看的清楚,其中还有两份居然是《黄浦评论》。
“是。母亲还有什么吩咐么?”
“你们那学校什么时候建成呢?”
“这个,得到明年初了。”
“哎……”游缑的母亲叹了口气,“前两日,你父亲有个朋友说,上海有家女学正在招老师,薪水也不低。听说你是出了大名,人家想问问你要不要去。”
“母亲,我们学校正在筹备建设,事情多的很,我肯定是去不了的。”
“那家女学的校长有个儿子。我听那边的意思呢,这孩子会继承了那家女学。但是这孩子却管不了这学校。那边倒是想看看你父亲愿不愿意结了亲事,如果结了亲,那学校就会让你来管这个学校。”
游缑听了这话,只觉得头大。“讲课时间快到了。这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母亲看游缑又准备溜号,无奈的摆了摆手,“你爹上过几年洋学堂,讲什么新思想。这可是把你惯坏了。去吧去吧。你都23岁了,我真管不了你了。”
这是第七天的课,也是最后一天,下面的人很多。和前几天的不同之处在于,前排的人都是提前来站位的,不少人都自己带了凳子。游缑登台之后,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游缑身上。这种密集的视线轰炸已经不能让游缑有所动摇。她神色自若的开始讲课。讲到了一半,人群边缘突然开始骚动,那里的人都开始向其他地方挪动,仿佛受惊的鱼群。然后惊呼声,叫骂声开始响起。
听课的人很多,这么一挤登时就乱了秩序。游缑站得高,看得很清楚。不仅仅有人往里面挤,居然还有人往外挤,试图看个究竟。然后这股逆流在看到了骚乱中心的人之后,纷纷发出惊叫。
骚乱中心的人个头不高,游缑只看到女子的头发。头发乱糟糟的,很不干净。而且这个骚乱的中心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有过了片刻,游缑终于能够看到那几个女性的脸了。她们长什么样,游缑全然视而不睹,她只看到那几张脸上的脓疮。几个染了花柳病的女子正在快步往游缑这里走来。不,应该说跑过来。
“游缑小姐!救命啊!”为首的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游缑小姐,救救我们啊。”其他女子纷纷哭喊道。
这样指名道姓的,已经说明了这些女子的目的。齐会深也在场,何足道也在场,原先请来镇场子的洋鬼子已经被终止了合同。换上来的是武星辰带来的那几个人,但是面对着一脸的脓疮,几个男子汉也觉得心惊胆战,齐会深和何足道作为革命同志,好歹还担心游缑,他们一人抓住一个女子的手臂,然后喝道:“别上去。”
这刚拽住人,分别被阻住两个女子们干脆一把就抱住齐会深与何足道,“大爷!救命啊!”说完,就把满是脓疮的脸埋进两人的胸口。两人都没有去过风月场所,但是齐会深好歹曾经到处张贴传单,女子熟练的动作,让他感觉似曾相识。倒像是青楼女子的做派。
齐会深与何足道拦人不成,反倒被人给缠住了。来帮忙占场的两位山东大汉拳脚上肯定是了得。可他们一无公开场合殴打女人的经验,而且那花柳病的大疮着实把他们给吓住了。而且为首的女性还卷起了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大疮。山东好汉竟然想不出擒拿什么位置次啊能不碰到脓疮。就这么一楞神之间,女子们已经冲过了最后一道防线。
游缑也被吓得动弹不得,三个女子上了讲台之后,两边的一左一右抱住了游缑的大腿,为首的那个拽住了游缑的手臂。
“游小姐!救命啊!”
游缑只觉得天旋地转,昏昏沉沉间,只听女子喊道:“游小姐,这上海滩谁不知道你造出了治花柳病的药,可你不能为富不仁啊!”这女子估计也会唱词,声音倒是非常好听。吐字清楚明白。台下的观众看到这场活剧,又听说游缑造出了治花柳病的药,又听到“为富不仁”。立时就来了兴趣。虽然他们到也不敢那么靠前,却没有一个人要走。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仿佛讲座的讲坛变成了戏台。

二十九章
游缑被抱住之后,说实在的,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更准确的说,惊惶、愤怒、厌恶、无助,太多的情绪同时迸发,让游缑混乱了。
该求救么?该把拽住自己的女人推开么?有缑倒是试了一下,但是三个女子的力气好大啊,紧紧地抱住游缑之后,游缑根本推不开她们。该怎么办?听着女子们的哭嚎,游缑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你们放开!”
抱住游缑的女子当然不会放开,但是这么喊了一句之后,游缑也有些清醒了。奇怪的是,视线依然混乱,最刺激大脑的感觉器官居然是嗅觉,原本身上淡淡的花露水味道在讲课的时候闻不到,可是被这三个女子紧紧抱住,游缑反而能够清楚地闻出来了。那是一种微带辛辣的暖暖香气。混合在这香气里面的,是几个女子身上的味道,有稻草的味道,有尿臊气,有人体活着开始腐烂的恶心味道。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好像是清新的,好像是眼泪的气味。
视线开始恢复正常了,那个女子满是大疮的脸和游缑的脸非常近,呼出的气味里面带着一种淡淡的臭气。被疾病折磨到扭曲可怕的狰狞面庞上,却有两行晶莹的泪水。虽然看起来可怕,但是距离这么近,倒是可以看出女子曾经娇好的瓜子脸。哪怕是结了黄色和白色脓痂的眉毛,也有柳叶眉曾经风情万种的痕迹。
游缑的愤怒突然间就消失了,或许是过于贴近,以至于连恶心的感觉都没有。制药的时候,游缑其实并不知道花柳病是个什么样子。这些事情根本不用她来操心。用来做实验的那些毛茸茸的可爱兔子,在发作到不可收拾之前,要么被治好,要么被治死。这真的是游缑第一次见到疾病能够把人类折磨成什么惨状。一种女性特有的同情敢油然而生。
在接下来,党会上的决议跃进了游缑的思维回路。她对女子说道:“我们已经决定了,公开治药的方子。你可以得到药物的。”
对面的女子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回答,她惊愕的问道:“你说什么?”
游缑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她高声说道:“我们会公开我们的制药秘法。而且你想治病的话,请到我们的医院去。”
说完,游缑又压低声音说道:“你再在这里捣乱,你看看我能不能让你治病。”
女子听了这话,立刻放开了游缑的手臂,游缑把女子拨到一边,也不管依然紧抱住自己双腿的那两个人,她大声喊道:“我是德国留学生,我在德国最好的大学,柏林洪堡大学读的书。我的同学都是官宦子弟,王公贵戚。我这次回来,和朋友一起制药,而且制出了能治花柳病的药。我们不是什么为富不仁的人,本来,我们今天就会把这个药公布出来。而且我们的学校附属医院,一直都在也接受花柳病病人!只要这花柳病在还能治的阶段,我们就会给大家治。”
台下轰然一阵骚动。方才的女子上台闹,大家其实也未必就真的清楚怎么回事。现在游缑这样高声喊叫。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不管是否清楚怎么回事。但是所有人都被游缑的这个发言给吓住了。
游缑拨开抱住自己两条腿的女子,从旁边拿过一件一直备用,但是却始终没有穿过的白大褂穿上,然后就简单得介绍了花柳病的原理。众人并不相信什么花柳病是由眼睛看到不到的细菌造成的,但是游缑如此坚定的态度,让他们又不得不相信游缑的话。而且游缑介绍了花柳病的传染途径是通过接触,特别是血液接触传染的。然后介绍了花柳病一期二期和三期的区别,然后她问呆立在旁边的三个女子,“你这是第几次染病。”
方才抱住游缑双腿的那两个女子兴奋得喊道:“我们是第一次染病。”
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失魂落魄的不吭声,游缑也不想再问,她不经意的往远处迈了一步,叹了口气。这才继续高声说道:“我今天已经把这个药的事情说出来了。明天,我们的《黄埔评论》上面会有更加详细的说明。我们也会自费在其他报纸上刊登说明。大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知道的人。而且我们的医院,不仅仅是能治花柳病,能治的病很多,希望大家到我们医院就诊。”
一面说,游缑一面慢慢的走向台边。
“你是说我的病治不了么?”那个女子喊道。
“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我们的药对于三期的花柳病,一点用都没有。”
那女子低下了头,先是肩头耸动,然后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然后她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里面有着呆滞和执着的眼神,两只手长长的指甲先是缓缓地互相抓自己满是脓疮的的前臂,力量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脓液和鲜血从用力抓破的地方汩汩而下。游缑一看这样,根本不去劝阻。她灵活的跳下讲台,“会深,足道,还有那两位兄弟,赶紧跑。”
不出游缑所料,那女子已经癫狂了,她尖厉的喊着,“要死一起死!”染的红红白白的手指甲大张,向着游缑这边扑了过来。
那两位山东的兄弟虽然语言不通,但是绝对身手灵活,他们跟着游缑、齐会深等人撒腿就跑。那女子追了两步,看已经追不上,她干脆跳下讲台,对着前排的人抓了过去。听课的还是男人多,特别是前排看热闹的,都是男子。有些机灵的看形势不对,立刻抽身就走,那些没明白过来的。等到被抓破了脸或者手臂,这才想明白游缑方才所说的,花柳病是通过血,就是说,通过身上的伤口传染的。这下子,他们才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个女子要如此发疯,她这是要拉着别人同归于尽啊。
那些胆小的,身上被抓破之后惊慌失措的掉头就跑。但是人这么多,哪里能够来得及呢?有些生性凶悍的,见到自己被抓破,反倒激发了恶意,他们干脆直接殴打这个女子来。前排的人占座的时候还有板凳,不知道谁先拎起了板凳朝这个女子砸去,群众行动是有感染性的,第一个人带了头,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游缑边跑边回头,她见到那女子一开始还在奋力去抓周围的男子,然后逐渐吃痛,开始用手臂格挡男子们的拳脚,当板凳挥起之后,女子很快就被打倒了,再接下来,女子就消失在一群男人的包围中,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上下挥动的板凳。
其中有些男子们不甘心,他们放弃了继续打那个已经到底的女子,转而攻击其他几个被着急剧变化吓得呆在原地的女子。游缑突然不再奔跑,而是站在原地,下意识的大笑起来。然后她又猝然停住了笑声,呆在原地。
“不要打她们!”游缑猛地尖叫一声,然后就往回跑去。齐会深手快,一把抓住游缑。游缑奋力想挣脱齐会深的阻值,齐会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拽住游缑。
“不要打她们!不要打她们!!”游缑奋力尖叫着。但是那群男人也疯狂了,他们或许是没有听到,或许是根本就听而不闻。他们一面怒骂,一面追打着四散奔逃的女子。
见到阻止不了男子们,游缑又挣脱不了齐会深的手臂。她对着齐会深连踹几脚。齐会深忍住了皮靴的猛踹,挨了几脚却也不呼痛。
“足道,你带你游缑姐姐先回去。告诉文青所有的事情。”
何足道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脸色惨白,结结巴巴的说道:“知,知道了。”
齐会深眉毛几乎直立起来,他吼道,“别光说知道了。拽住你游姐姐啊。”
何足道连忙上来,胆战心惊的轻轻抓住游缑的手腕。
齐会深真恨不得踹何足道一脚。好歹齐会深会说官话,他看旁边的那两位山东好汉虽然震惊,但是还算镇定。“这位兄台,你带游姑娘先回去。”
“啊?中。”旁边两位山东好汉作为护卫还是很称职的,听了齐会深的命令。他们那刚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游缑的手腕,连拉带扯的把游缑拖到黄包车前面,把游缑和何足道拎小鸡一起塞进车里面,就催促着车夫赶紧赶路。
游缑一路上始终在反抗,试图摆脱。“别让他们打了。别打她们。”她的尖叫一声声震动着齐会深的耳膜。
被塞进了黄包车之后,齐会深却听到游缑不再叫喊,而是嚎哭起来。在哭声中,好像夹杂了一句话,“会深,不要让他们再打了。会深,救救她们。”再接下来,车夫跑动起来了,两位护卫也跟着车子跑起来。
齐会深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神色看着大家“脱离了险境”,他这才往回跑去。一跑动起来,被游缑方才踹的地方一阵剧痛。齐会深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要打了。”齐会深高喊道。看那些男子根本没有停手的迹象,齐会深停住脚步左右看了看,顺手抄起一根笤帚,向他们冲了过去。
在齐会深又喊又骂又打之下,殴打终于结束了。五个女子有两个机灵,已经跑了。剩下的两个,还算是受伤不重。齐会深满心的不愿意,但是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个倒地不起的女子。女子脸色惨白,鲜血从额头,嘴角,手臂上汩汩而出。陈克说过,花柳病三期的病人,血液很难自己凝固。一旦失血,就极易丧命。女子两眼紧闭,呼吸微弱。被鲜血染遍之后,地上的女子看起来反倒没有原先那么可怕,而是可怜了。
齐会深站起身来,从讲台已经倒掉的衣架那里扯过两件白大褂,布很薄,只是缝了边。齐会深用力把白大褂撕成布条,把那个女子头上,手臂上的伤口实施了临时包扎。
“醒醒!醒醒!”齐会深喊道。女子听到了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破损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何足道也不管那么多了,他抓住女子的裹着白布得手臂,用力把她拉起来。
原先在会场的人人要么跑得无影无踪,要么就远远的站着,倒是街边二楼的窗户里面塞满了人。大人们不吭声,倒是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大家都眼瞅着齐会深救治这些女子。
齐会深觉得那女子跟一匹从染缸里面捞出的布一样,软绵绵的。这根本无法带着女子走路,正焦虑间,那女子自己用了些力气,居然在齐会深的帮助下站直了。
“我带你去医院。”齐会深喊道。此时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此时他的念头简单的只有一个,就是救了这个女子的命。花柳病晚期肯定会要了女子的命,但是游缑唯一能想起的就是游缑的那声呜咽,“会深,救救她们”
女子应该听到了齐会深的喊叫,她努力站起来,头靠向齐会深的肩头。“她或许会咬我吧?”齐会深心想,虽然知道被咬了之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齐会深偏偏不想去做什么躲避的东西。
“站好,咱们去医院。”齐会深左手拽住女子的左臂,右臂揽住女子的腋下,希望能够让女子用的力气小些,能够尽快走到前面的黄包车那里。这么一用力,女子的头靠的离奇会深更近了。
没有想象中的撕咬,那女子反倒用力推了齐会深一把,努力挣脱开齐会深。但是这力气很弱,齐会深仍旧牢牢地拽住这位女子。女子又试了一次,依然没有起效。齐会深已经迈动了脚步。女子一动不动,她微弱的喘息声传入了齐会深的耳朵里面,然后喘息声消息了,齐会深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女子一口口水就吐在齐会深脸上。“滚!”女子很想大声吼道,但是声音却如同蚊子。
周围在围观的人肯定是听不到女子的声音,但是那口口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人群里面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声。女子看来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的身体软软的倒下了。
齐会深没有生气,他甚至有些木然的放下女子,然后又从倒下的衣架上拿过另外一件白大褂。随手用白大褂擦去脸上的口水。白大褂上立刻抹上了一道殷红。齐会深步履沉重的走回去,用白大褂把女子的身体裹住,用力抱起来。女子已经很瘦弱了,齐会深想象不到,放才那股势若疯虎的力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齐会深对另外两个缩在地上的女子喊道,“我带你们去医院。”听到齐会深的喊叫,女子并没有起身,相反,身体更加紧缩了一下。
“起来,跟我走。我不会害你们。赶紧跟我走,走慢了我就不带你们看病了。”齐会深喊道。
两个女子一面低声哭泣,还是不动弹。
齐会深也不再管她们,他横抱着女子,走到了黄包车前面。车夫三十多岁,像是本地人。正躲在人群里面在看热闹,见齐会深抱着女子过来。已经有人笑起来。“呦,老赵,来生意啦!”
车夫眼见齐会深明显是冲着自己的车来的,那女子包在白大褂里面,静静躺在齐会深手臂中,头向后无力的仰着,常常的头发垂了下来。车夫胆战心惊的跨上两步,挡在齐会深面前,声音颤颤微微的说道:“先生,先生,我不拉。你们找别家吧。”
“你这车多少钱,我买了。”齐会深冷冷的说道。
“先生,您别开玩笑了。”车夫以为齐会深是在说笑。谁会因为一个染了花柳病的女子买辆黄包车啊?
“救人要紧!多少钱,你说啊。我买了。”齐会深怒吼起来。
“啊,二十两……”车夫被这声怒吼吓住了,他胆战心惊的说道。
齐会深哼了一声,他绕过车夫把女子放进车座。车子是倾斜的,因为没有人抬起车座,女子在车座上怎么都坐不住。齐会深转头对身后那两个女子喊道,“你们过来,扶助她。”
“先生,您,您真要救她?”车夫一面抬起车把,一面战战兢兢的问。
把女子扶正之后,齐会深才说道:“没错。”说完,齐会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他也没带多少钱,把十几块银元递给车夫。“你跟着我,不够的我到了医院给你补。”
“您要自己拉车?”车夫惊讶的问。
“你拉么?”齐会深心里面生出一线希望。
“我不拉,我不拉。”车夫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正说话间,后面的那两位女子已经过来,“先生,您,真要带我们去医院。”
“别废话,赶紧上车。”齐会深喊道。
那两个女子上了车,一左一右把女子夹在中间扶助。齐会深从车夫手里接过车把,然后用力拉动了黄包车。
真重啊!齐会深坐车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感觉的。特别是起步的时候,齐会深差点拉不动。跑了几步之后,这才适应过来。他转过头,只见街两边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什么怪物一样。好奇,惊讶,兴高彩料,不屑,还有兔死狐悲的不舒服,等等,什么样的神色都有。不仅如此,随着齐会深向前跑,还有些人干脆就跟着一起走动。就是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车夫倒是紧紧跟在齐会深身边。
“先生,我这么跟着,不会被你说的那个什么,传染吧。我家里面可就靠我拉车过活呢。”车夫急切的问着。
“放心吧。就算你病了,我给你治病,不要你的钱。”
正说话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团土块。落在齐会深面前。土块是从车后面飞来的,齐会深根本看不到是谁扔的。倒是有人笑骂起来。
拉车真的很累啊。从没有干过这活的齐会深只跑了一小段路,就已经气喘嘘嘘了。车夫自然是紧跟着齐会深,后面还有些闲人和孩子也跟着跑。这吵吵闹闹的,很快就吸引了别人的视线。齐会深一身深蓝色西装,为了参加讲座,他的皮鞋擦得锃亮。这么一个人,拉着一辆黄包车,旁边跟着一个车夫一样的家伙,后面跟了一群闲汉和顽童。所有人都不得不注意这个大组合。更多的人对着齐会深指指点点。
齐会深一开始还在意,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不得不集中在拉车这件事情本身了。把手的平衡不好掌握,道路也不平。齐会深每次坐车的时候,都很讨厌颠簸,所以他尽可能选择平坦的路面,这就要花更多力气。医院距离这里不算远,走路也不过是半个小时,但是这车拉起来,总感觉路很长很长。
跑了好久,这才走了一半。但是齐会深已经气喘嘘嘘了。平时穿着非常合脚的皮鞋,把脚硌得生疼。衬衫被汗水湿透,贴在背上非常难受。这真不如在作坊里面干活的时候,换了小坎肩,然后套一件大褂来的舒服。如果不是有那段辛苦的劳动,齐会深觉得自己现在只怕已经坚持不住了。
反正就是咬着牙坚持,齐会深已经习惯了迎面而来的惊讶目光。只是,心里面却有种委屈的感觉越来越强。为什么呢?好好的讲课就弄成这样子。一面喘气,齐会深一面想。自己和游缑他们招惹谁了?非得闹到这个地步不可?那些人背地里面的家伙,就算是搞鬼,也没有必要闹到要出人命吧?
但是体力的消耗限制了齐会深的思路,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一定要赶紧到医院,一定要尽量的救了那个女人。哪怕是为了游缑那一声呜咽,也要救了这个女人。而且,既然有人民党的同志们在,这件事就一定会解决的。背后那个人,一定要受惩罚,绝对不会放过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医院终于到了。车后面跟的人还真不少,齐会深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放下沉重的车把手,长长的喘息了几口,在两个女子的帮助下,齐会深再次抱起那个女子。不知为何,那个女子的身体感觉更轻了。齐会深快步冲进医院,“王大夫,王大夫。”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王启年很快就出来了,看到齐会深的模样,眼睛登时就瞪的溜圆。
“她受了外伤,赶紧救救她。”齐会深喊道。
王启年连忙帮着齐会深把人送进医务室。
陈克赶到医院的时候,王启年正在给病人包扎伤口。齐会深木然的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车夫也不敢吭声,站在墙角。另外一边墙角,站着另外两个受伤的女子。陈克注意到,齐会深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

三十章
党会的气氛十分压抑。游缑不吭声,齐会深不吭声。其他同志得知消息之后,也觉得很不舒服。好好的一次讲座竟然差点闹出人命来。
陈克正在询问从医院赶回来的何足道。
“医院那边怎么样?”
“那些被抓伤的,都给涂了紫药水。也都打了一小针。”何足道答道。
陈克微微点点头。这花柳病也不是什么有疫苗的玩意,反正陈克没有听说过有。914是个含砷的药物,伤口上不能涂抹。只能每人先低剂量的打一针。
前来要求打针的可是络绎不绝。以前失败的药剂还在,兔子也有。陈克亲自把这些要求打针的给集中在一起,当众一小针药剂就结果了兔子的性命。看到这个效果,吓得那些来找刺激的作鸟兽散。连真的需要打针的人一个个都提心吊胆。
“问出是谁唆使的了么?”陈克接着问。
“问出来了。武大哥已经带人去抓那人了。”
这件事情一出,陈克立刻派人去请武星辰。武星辰也爽快,带着兄弟就去了医院。那两个女子为了自己活命,肯定会把唆使的人供出来。武星辰当时笑嘻嘻的问:“抓到人之后,文青准备怎么办?”
“武兄有什么好建议么?”
“这种人,干脆就一捆,扔到黄浦江里面算了。”
“然后呢?我们就背了这么一个黑锅?”
“报官的话,你要另外出一笔钱。总之不能让这小子活着出来。你今天饶了他,明天立刻就有更多的人上来。”
武星辰的意思陈克明白,而且武星辰说的一点错都没有。这个时代就是这么残酷,你不能严厉的惩罚敌人,那么就意味着和你为敌的人成本太低。那么谁都会尝试着整你一下,讹诈你一笔。但是陈克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决定先抓到人,然后党会上投票决定此人的命运。
“那个疯女人怎么样了?”
“王大夫说,伤不重。”
听说没有当众闹出人命,陈克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一件事,2008年,也就是距1905年103年后的北京奥运会。有一个傻瓜老外,弄了面说西藏的条幅,往那里一树,然后自己下面一坐。结果被懂英语的青年看到了,当即摁住傻瓜老外就是一顿胖揍。但是此人被“警察叔叔”被拉出人堆之后,除了鼻青脸肿之外,经过检查竟然没有别的内伤。按照“警察叔叔”私下的说法,“打人的肯定没有我们自己人,不然的话外皮不破,但是会让这小子喝一壶。”
“但是那些被抓伤的人堵住门,一定要给那女的一些教训。”何足道为难的说道。
“都是我的错,我要是当时没有说她没救就好了。我要是当时说,她也能治就好了。那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游缑突然说道。
“咱们搞化学就这么实在,”陈克劝到,“别说你,就是我也未必能那么顺溜的说出来。”
“都是我的错。”游缑仿佛没有听到陈克的话,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还是喃喃的说道。
陈克无奈的摇摇头,“星台,新闻稿写好了么?”
陈天华扬手把一份文稿递给陈克。陈克大概提供了基本意思。陈天华生花妙笔写的真是言词恳切。
办大讲座的本意,讲座的效果。陈克他们为了治病救人,研发新药的艰辛。经准备公开这药的配方,造福天下的心意。结果,有人恶意唆使染病的妓女前来捣乱,妓女发狂之后袭击他人,随即被百姓打倒。本着医者父母心的良知,齐会深组织群众免费治疗,而且还救了妓女的性命。
在新闻稿最后,黄浦学社正式宣布,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如果还有人造谣,抹黑黄浦学社,一定会告官。
“很好。辛苦了。”
放下文稿,陈克拍了拍手,“同志们,我们来开个会。”
“这次的事情,大家都做得很好。游缑没有忘记组织的决定,在最佳的时间,进行了公开宣布。而且游缑同志冒着被感染的危险,坚持了自己的工作,在此,我们对游缑同志表示敬意。”
说完,陈克率先鼓掌。同志们也都听说了游缑的遭遇,也都鼓起掌来,掌声里面的真挚的情绪绝非虚假。
“会深也做得很好。至少这个慈悲怜悯之心是该有的。那辆车我看着不错,咱们也需要买辆专车。”
听了陈克的话,有人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唯一的不足,就是会深你应该把周围受伤的群众一起叫上,带他们去咱们医院。就这么一点不足。但是我是理解你的,咱们的药不治三期的病。你经常和我去治病,我有时候给人治病,也感觉有些愧疚。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个心情很正常。”
看到同志们纷纷点头,陈克说道:“我发言完了,下一个该谁了?”
没有人要发言,陈克的话也能够代表众人的态度,而且这件事是突发事件,光想想那时候的样子,不少人都觉得会浑身不自在。如果一定要说游缑和齐会深做错了什么,也不近道理。
“我来说两句。”何足道有些怯生生的说道。看到众人没有拒绝,何足道鼓足勇气,“当时那些人用板凳砸人,看着吓死人了。游缑姐姐这才让会深去救那些女的。游缑是好人。大家不要怪她。”
“你在说什么呢,谁要怪游缑了?”华雄茂说道,“别说游缑了,换了我也会手足失措。”
“你那就是胡说,游缑哪里手足失措了?她只是不想看着那几个女的被打死。”陈克笑骂道。
“也是。游缑真的是菩萨心肠。”华雄茂叹道。
“咱们的公开课,最后闹到出了人命。这算什么?咱们是学校啊,咱们不是帮会。弄得这血肉横飞的,说出去,咱们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呢?游缑比你想的细多了。”
听了这话,华雄茂也不再吭声了。
“如果没有人要发言的话,我想说一下。武兄呢,去抓那个人了。如果抓到了,怎么处理他?大家有什么想法么?”
“先问问是谁在唆使他吧。看看他有什么背景再说。”华雄茂在此发言。这肯定是道上的规矩。陈克觉得很对头。
“武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先把游缑送回去。大家也就散了吧。那人抓回来之后,我们先把他撩在一边,等明天再说。”
看游缑没有起身的意思,陈克知道游缑的心结没有解开。
“会深,咱们办这次讲座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齐会深听到陈克点名叫他,想了一阵,这才答道:“为了普及文化知识。”
“不对,继续说。”
齐会深又细考了一下,再次说道:“为了宣传我们的学校。提高我们学校的声望。”
“会深说得没错。游缑,你的工作是什么?”
游缑不吭声。等了一阵,陈克继续问道:“你的工作是什么?回答我。”
“讲课。”
“没错。那你为什么这么垂头丧气?”
游缑又是不说话。
“讲课没有死人。该宣传的都宣传了。党分配给你的工作,你做得很好。而且,游缑,那个女的根本就是自取灭亡。你的同情心,我能理解。但是被那女的抓伤的就不可怜了?作为党员,你必须为党的事业负责。服从党的指挥。所以,游缑同志,我现在以本次党会主席的身份要求你,立刻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早上8点钟,你准备给我到这里报道。有新工作分配给你。”
态度严厉的撵走了游缑,周元晓也回去了。齐会深却不肯走,其他人都在作坊里面常驻。众人都觉得今天的事情太离谱,纷纷猜测到底是谁在背后弄这个鬼主意。
“瞎猜有什么用?等着武兄带人回来,不就全部清楚了?”陈克说道。
“文青,你可真沉得住气。”华雄茂赞道。
“我着急也没用。对了,正岚,你带足道和武安两个人一起去医院。别让医院有什么事情。”
等三人出了门,陈克让其他人先去睡了。如果武星辰回来,陈克会叫他们起来。
到了下半夜,武星辰和另外两个兄弟拖回了一个麻。
“好不容易抓到了。”武星辰边说边向袋子踹了一脚。
齐会深本来就没有睡,听到动静就出来了。众人把袋里面的人拽出来,齐会深用手电照着此人的脸,仔细辨认了一番,齐会深忍不住皱眉问道:“文青这个人……”
“没错,上次咱们一块在医院见过。好像你还打过他。”
这家伙就是上次在医院被齐会深痛打的那个翻译。此时他一脸惊恐,最被布条捆着,脸都有些扭曲。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齐会深和陈克会更早的认出他来。
“会深,要打么?”陈克笑道指了指地上这家伙。齐会深一脚就踹在那家伙的肩头。只是踹了一脚,却没有继续打下去。
众人回到屋里面,武星辰问:“人我给你带来了。准备怎么办?”
“我不想杀人。”陈克直截了当的说道。
齐会深虽然一脸怒容,却也点点头。“我今天见打人打成那样子,实在也不想杀人。”
武星辰舒舒服服的坐下,“你们是怎么想的?”
“武兄,这个人本来也没有闹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倒是那个妓女自己发疯。为了这个就杀人,我们做不到。这样,我今天已经说过,明天党会上公开讨论此事。武兄,你明天也参加吧。”
“文青还是记得前几天的事情么?”武星辰晒笑道。
“当然了,武兄什么意思呢?”
“我来听听可以,但是让我卖命我可不干。”
“这没问题。”
第二天,游缑很早就来了,只见她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没睡。周元晓也早早的赶来了。
一听说院子角落的那人就是祸首,游缑二话不说,拎着笤帚上去就是一下,那家伙被捆了大半夜,一笤帚下去倒也没多大动静。游缑又想再打,但是看那家伙死鱼一样困在地上,游缑还是下不去手。最后她丢下了笤帚,跑回屋里面。
又等了一阵,华雄茂、何足道、秦武安,还有武星辰都来了。见到众人齐了陈克还是用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喊道,“开会开会。”
“文青,你就不生气么?”游缑憋了很久,她质问道。
对游缑的质问,陈克觉得很可爱。他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怜悯之情,所以陈克绝对不会觉得游缑幼稚。但是孩子终要长大。陈克自认为就长大了不少。“我早说过,这年头若是不出这事,那就跟煤堆里面蹦出来个白兔子一样。如果我们建立了一个新中国,没有妓女,有足够的医院,药品很多。人人能吃饱,哪里会有这么多破事?当然了,这样的事情还是会有,不过不会表现得这么极端。”
“革命!革命!一定要建成那样一个国家。”游缑怒吼了。
其他人对游缑的想法倒是很赞成。所以没人插话。倒是武星辰只是咧嘴一乐,却不吭声。
“这样,我昨天说,该怎么处理此人。我有三个建议啊。第一呢,把他杀了。第二,咱们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放了。第三,咱们把他送官,洗清咱们的清白。大家什么意思。”
“那家伙怎么会想起来找咱们的麻烦。”华雄茂问。
齐会深叹了口气,把和这个洋翻译的冲突给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就送官吧。”华雄茂听到事情不大,便说道。
“能不能送官前再打一顿?”游缑余怒未消。
“投票决定吧。”
“那还是算了。浪费时间。”游缑鄙视的说道。
“那我有件事,这忙活的兄弟,得给辛苦费。”武星辰发言了。
“我们只管一个月十两银子的工资,包吃包住。别的武兄你给。”陈克说道。
“也行。”
谈完话之后,同志们一个个要么无精打采,要么处于一种情绪焦躁的状态下。若是以前,陈克定然会就事论事,对此详细讲述,但是今天陈克一反平时循循善诱的模样,态度强硬的以“党组织”的名义分排工作。大家倒也有些破罐破摔的各自领了任务离开。陈克对可以留到最后的齐会深挥了挥手。“工作去。”齐会深知道拗不过陈克,也干脆和华雄茂拖了那个绳捆索绑的混蛋出门去了。
把那家伙送官之后,陈克在各大报纸上公布了这个消息。然后提出要8月8日在医院公开药品。第二天,陈克就把花柳病的病理、病因、传染途径写了一个专刊,包括606的分子式都给公布了。因为要写稿子,陈克干脆就没去。公布会的盛况是何足道告诉陈克的。
齐会深运送了一千多份《黄浦评论》出现在医院门口的时候,车根本就进不去。外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中国人和外国人。《黄浦评论》一开始发送,那就是疯抢。很多人,包括外国人拉着齐会深问这问那,后来英国领事馆专门派车来接齐会深,把他给弄走了。
听完汇报,陈克只简单的说了三个字,“知道了。”就继续埋头继续写作。同志们的成长期陈克都经历过,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手头的这份文稿。唯物历史观将是人民党的基础教材,在青年们思想的快速成长期,必须通过这本教材将他们领上革命的道路。这本教材不是万能的,没有这本教材则是万万不能的。为此,陈克已经把所有的工作分配给同志们去做。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及早完成这本教材。
8月15日一大早,陈克看完了最后一个字,把文稿放下。他站起身来,和陈天华热烈握手,“多谢星台。”
《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这本书终于编撰完成。
“倒是我该多谢文青才对。若不是文青,我竟然不知道天下还有生产力这个道理。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以这生产力来讲,我实在是茅塞顿开。”陈天华很认真地说道。
“一得之愚。”陈克笑道。
说完,陈克转过身,“明弦,这次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来帮忙,得把我和星台累死。”
谢明弦自从到陈克这里帮忙,从来不吭声。大家开会的时候,他就回到宿舍继续找资料。陈克觉得谢明弦对自己一直有些莫名的敌意,近些天,谢名弦的事情不多,他甚至能够抽空看看编撰的文稿,他对陈克的态度这才好了起来。
听了陈克这话,又见陈克笑嘻嘻的伸过来的手,谢明弦很不习惯的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握手,却听到谢明弦问道:“文青先生,你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吧?”
“明弦可有去处?”
“暂时没有。”
“在我这里先干着如何?我们开了一个《黄浦评论》,需要很多编辑。明弦若不嫌弃,我们可以正式聘请你。”
“我不会写文章的。”谢明弦还是通常那种直来直往的话。
“会不会写文章不是大事。明弦才具极佳,若是一般的人,做事总会埋怨。明弦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从不怨天尤人。这等人才,我可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陈克说完,哈哈大笑。
“薪水多少。”
“一个月8两。”
“太少。”
“明弦想要多少?”
“20两。”
“我只能出8两。但是,我可以让明弦在新医科学校一面教书,一面读书。那时候薪水另算。可以么?”
“可以。”
和谢明弦确定了新的劳动关系,陈克心情极佳。所谓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陈克回到这个时代,就一直在考虑该怎么与人合作。经过了一番考虑。陈克觉得还是按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就行了。吃苦耐劳,工作在前,享乐在后。既然陈克自己是如此要求自己的,那么聚集的同志自然也找“任劳任怨,坚定刻苦”的这些人。就现在看,这没有错。
现在的世道不好,凡是任劳任怨的,没有不吃亏的。也没有不一肚子怨恨的。在党组织里面,大家就更容易团结。党的战斗力得到了保证。正人君子也需要有一个环境来维护的。
“文青,我有一事相商。”看陈克终于把谢明弦拉到旗下,陈天华才说道。
“何事?”
“文青能否和我一起去趟日本?”
“我最近去不了。”
陈天华在邀请之前,就觉得没多大希望。但是他还是想试试看。见陈克不同意,陈天华说道:“既然文青不肯去,那就算了。另外,我想向文青辞行?”
这个辞行倒不出陈克的意料之外,同盟会的成立大会在日本举行,陈克根本就没有想阻止陈天华参加。
“多久回来?”陈克问。
这倒是问住了陈天华,陈天华没有想过要回来的事情。
“天华先生,我希望您能留在这里。”谢明弦出人意料的插话进来。
“我在日本有些朋友在等我,我这次本该在些天就动身。但是文青的大作我实在是不能放弃。所以才坚持到今天。既然文稿已成,我就不能耽搁了。”陈天华到最后都没有说出是否回来的话。
陈克见他去意已决。当即就表示同意。
齐家实在是神通广大,早上动手,中午就拿来了当天晚上去日本的船票。同志们也挽留了一阵,但是陈天华坚决要走。众人看陈克都留不住陈天华,也只好和陈天华惜别。
晚上的时候,陈克与齐会深把陈天华送上船。陈天华拍了拍随身的挎包,那是陈克的单肩包,包里面装着陈克送他的银子,英镑,还有那份文稿的抄件。“文青,我也自诩博览群书。但是这份文稿一出,文青必然名扬天下。我当年读了《天演论》,已经震惊。但是读了文青的书稿,方知天外有天……”
陈克笑着打断了陈天华的话,“星台,咱们别弄得跟刘备送徐庶一样。你不过是去日本一趟。你还是我们人民党的宣传部长。同志们都等着你早日回来。别让大家等太久。”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可在说的。双方握手道别。
陈克看着轮船出港后越来越远,他对齐会深说道:“从今天开始。革命就上了快车道。”不去管齐会深那疑惑的神色。陈克率先转身离开了港口。

第一章 讲课
1905年9月1日。马相伯先生在病榻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除了中厅里面偶尔传出的声音之外,宅邸里面静悄悄的。马先生偶染风寒已经有了几天,中午睡了一觉,感觉精神好了很多。
听到屋里面的声音,一位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此人容貌英俊,浓眉大眼,鼻梁高直,戴了副圆眼镜,嘴唇微抿,有种刚毅的味道。他脊背笔直,虽然一身长袍马褂,但是腰杆笔直,行走起来虎虎生风,倒像是一名军人。
“相伯先生,您醒了。”男子关切地问道。马先生还在病榻上,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他中气十足,浑厚的嗓音倒是更有穿透力。他边说边扶着马相伯靠在靠枕上。
马相伯先生看看了此人手上拿着一本线装的手抄本,他问道:“几道。书你已经看到了?”
“相伯先生唤我来就是为了此书吧。”中年男子问。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马相伯先生说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这书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所写。”
中年男子点点头,“相伯先生,我给您倒杯茶。”他说完,就把书放在枕边,自己起身斟茶去了。
书皮上是一行漂亮的行楷,《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第一册。
“你严几道前些年做了《天演论》,无人不赞,我这老朽也觉得茅塞顿开。此书一成,反响之大必胜过你。”马先生兴淡淡得说道。
端茶过来的男子乃是大名鼎鼎的严复,他与马相伯关系莫逆。马相伯兴办复旦公学,严复是出了大力的。现在严复正在安徽的皖江中学堂当校长。本来马相伯已经和严复约好,明年,也就是1906年,由严复接掌复旦公学的校长。但是前几天突然收到马相伯的信,请他尽快来沪,马相伯说得到了至宝。严复见信中让自己动身的意思甚坚,于是马不停蹄的赶来。
到了马先生家才知道,马先生这几天除了忙开学的事情之外,其他时间几乎是通宵达旦的阅读一书。偶染风寒,病倒了。即便如此,马先生还专门交待家人,如果自己不能接待严复,就让严复先阅读一本书。马先生的家人转达了马先生的意思之后,带着怨怼的神色将指一册抄本递给严复。
马先生是位博士,中西贯通,学识渊博。什么书能让他如此推荐。严复一看书名就喜欢。作为国内公认的西学大家,严复被康有为盛赞为“眼中未见有此等人!”但是与他同时期的名家一样,严复精通西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兴复中华,兴复中华文化。书名里面“中国文化传承”几个字就让他很对胃口。但严复本人同样也是深通国学,又觉得这作者未免大言不惭了。
开篇第一章的内容却不是国学,标题是“世界的物质统一性”,是唯物与唯心的辩论。此人写书却用了白话,但能看出是有些国学底子的。严复的《天演论》用的是文言,很多词汇严复苦思如何翻译,这才提出了让后世公推的“信、达、雅”翻译标准。此人用了白话之后,分讲道理却能够娓娓道来,即便是没有读书不多的人,也能够看懂。对此等做法,严复觉得不适,却又觉得非常不错。
作者在文中毫不掩饰的公开本书的唯物主义立场。严复本人到有些朴素唯物主义的概念,但是看到“世界不依赖人类的主观意识而独立存在,但是没有人类的主观意识,世界也不会被感知。”这段,不禁暗道了声好。
很快,严复就看到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两个没见过的词汇。围绕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作者讲述了物质资料生产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力量。进而提出“劳动创造人本身”的概念。接着,文章旁征博引中华文献,提出上古先王“有巢氏”“燧人氏”“神农氏”,都是在生产力力方面做出极大推动的杰出人才,这才被奉为天下之主。
严复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过世界,初一接触,就觉得很不适应,仔细想来,却觉得此论调却能自圆其说,想有异议倒是颇为为难。虽然大家嘴里不爱谈利,但是每个人都不反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这本书竟然如此直白的谈利,让严复很不适应。这书行文却毫不市侩,怎么读怎么不舒服。
这书文字虽然是白话,但是说理偏偏颇深。越往后读越是不解。又重读了一遍,却发现豁然开朗。严复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人,他放下书闭目静思,片刻后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本书的说理却是层层相套,若是不依照他前面的理念去想,后面的自然不会读通。这和中国传统的“微言大义”全然不同。而是欧洲哲学的模式。严复不仅做过《天演论》,还读过很多欧洲的哲学书籍。
这作者肯定精通西学,国学造诣也不会太低。严复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不知是谁做的这文。正思量间,马相伯先生已经醒了,严复赶紧进去打招呼。
端茶服侍马先生喝了,严复这才问道:“这作者才二十多岁。”
“二十五岁。”
“竟然是这年纪的。我方看了第一篇。只觉得此人论事颇为霸道。竟像有一家之言说尽天下之理的意思。锋芒毕露。”
“不是竟像,实乃就是。”
听到这话,严复讶然道:“此人乃是狂生?”但转眼间他就想起方才马先生对此书的评价不低。
“若是一狂生,我也不必专程请几道过来。此人说理言之有物,我细看了几遍,数十万字的书,竟然找不到破绽。”
“几十万字?”严复真的惊讶了。
马相伯先生指了指房里面的书架,那上面放了厚厚一摞书,有十几本。装订和严复看过的这本一模一样。马先生的学问严复非常清楚,若是马先生说细看后找不到破绽,那定然是找不到的。二十多岁的青年若是能写几千字的论述文,能够前后逻辑环环相扣,毫无破绽。已经是少见的人才。几十万字逻辑始终不乱……,中国竟然有这等人才?严复登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书仔细读了。
“何人写的此书?”严复觉得十分好奇。
“此人名叫陈克。”
“陈克?是那个制药,又公布分子式的那个陈克?”
“几道在安徽也知道这个消息了?”
严复的确知道了这个消息,其他人是把这个当作笑话来说的。作为一个留学生,陈克居然制了花柳病的药。在读书人看来,实在是有辱斯文。但是严复是南洋水师出身,留学英国海军学院,在北洋水师学堂当到校长。水兵们一旦下船,定然会逛妓院。染了花柳病的绝非一个两个。若是当年有了这药,北洋水师的战斗力只怕还要提高一些也说不定。出于职业原因,严复对陈克制出这药倒是一点都不反感。只是陈克公开分子式,很明显便宜的是洋人,对此,严复相当不满。
“相伯先生既然读过此书,您把此书归于哪一类?”
“非儒、非道、非释、非法、也非纵横家。但是偏偏诸家之言都有,却又皆归于其主张的理论之下。”
“也不是西学?”严复越听越奇。
“若要我说,倒有点天主教的意思。此书的意思是,我所言者方为天道至理。偏偏此书又是无神论。实在是……,哎。”
对马相伯先生的话,严复思忖了一下,这才问道:“马先生召我来,有何差遣?”
“第一呢,复旦公学开学在即。你总得来。第二,我想让你看看这书。此书必然大行天下,作者所述之理。就算不是天道至理,却也绝非异端邪说。青年们读了,从者必众。几道,著书之人天纵奇才,若是你愿意,我倒想让你收了他做弟子。若是无人管教,此人只怕会祸乱天下。”
“竟能如此?”严复眉头紧皱。
“此人学识且不说,眼光厉害的很。他在附录的其它文章中说,中国当今之艰难,在于没有经历外国的工业革命。而此书的目的,就是要指出中国文化与工业化之间的鸿沟。只要能够迈过这道鸿沟,我中华必然重归中央之国。看他的意思,竟然隐隐自认为乃是中国文化正统了。”
此话之重,让严复无言以对。严复盯着马相伯枕边的那本书看了好一阵。这才问道。“相伯先生,听你之言。我想一问,与儒家相比,此人之论如何?”
“若韩非时有此书,儒家断然不得独尊。”
陈克不知道此人有人正在“算计”自己。他面对着一大群学识远没有那两位前辈精深博大的年轻人,正在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唯物主义辩证法。这课已经讲了好几天了,正讲到“历史规律与社会形态的更替”这部分。讲完了奴隶制、封建制度之后,下面的学生们已经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陈克也觉得累了,边宣布课间休息。他坐在凳子上,端起茶杯豪爽的猛灌了一通。喝完之后,陈克毫无风度的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渍,舒服的叹了口气。
自从和马相伯先生达成了使用复旦公学场地的协议后,陈克毫不客气地天天使用。因为闹出了砸场子的事情,陈克又专门开了一次医学的讲座。好歹陈克现在的名头是上海仁心医学院的校长。医学院不开医学讲座,也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开课的时间不太对,江南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陈克只好把讲课移到了教室里面。此时复旦公学开学临近,家在外地的学生们已经纷纷赶到了学校。学生也没有别的事情,既然有人讲课,大家自然就来听。结果人越聚越多,等陈克讲到《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听课的人已经从百十人增加到四百多人。不得不把讲课的场所移到了复旦公学最大的礼堂里面。
此时礼堂外面正在制造秋雨的黑云低沉,虽然是下午,却如同马上就要天黑一样。雨时大时小,却毫不停歇的哗哗下着。这四百多人多数是学生,下着雨没法自由出去,本来就已经慢慢的礼堂依然是人头攒动。陈克既然宣布下课,学生们就开始自由起来,绝大多数人就讲课的内容大肆讨论,礼堂里面真的是人声鼎沸了。
没有学生向陈克询问问题,并不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或者对陈克有什么不满。而是陈克定下了规矩。讲课最后,他会专门留出时间来一一回答同学们的问题。陈克每天要讲课近六个小时,回答问题的时间也有一个多小时。最重要的是,马上就是自由问答时间了。学生们看陈克最近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倒也体谅他。在休息的时候,尽量不来打扰陈克。
“黄浦学社科教派招人!”有人高喊道。
“黄浦学社工业派招人!”有人高喊道。
“黄浦学社立宪派招人!”有人高喊道。
……
这些人都是最近在听课过程中,加入了黄埔学生的知识青年自发组建的小组。他们之间的流派分别其实远不是那么旗帜鲜明。只是年轻人觉得好玩,非得拉一面大旗出来。同时参加多个,甚至所有所谓派系的青年,可以说是占据了“黄浦学社”成员的绝大多数。
游缑这些天天天来听课。医院已经走上了正轨,各方毒药品的需求量都在增加。但是游缑借口一个人无法制药,一定要来听课。等陈克回去之后,他们再一起制药。其实不仅是游缑,除了齐会深和武星辰之外的所有同志,大多数都以各种理由坚决天天要来听课。唯一没主动要求听课的是谢明弦。谢明弦的理由很简单,自己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听课的。听课,白拿钱的事情,他觉得不好意思。但是陈克偏偏要求谢明弦来听课。
是齐会深是真忙,但是只要有时间,他也一定会跑来。大出陈克意料之外的就是武星辰,本来陈克没有期望武星辰真的对这些科有兴趣,结果武星辰也是只要有时间,就会来。他那195的巍峨身姿坐在人群中,实在是想看不到都难。
这本书已经进入了印刷阶段。齐会深找了家印刷厂,一气定了五千套。这书按册分,每册是一个章节。十二节加上附录,共十三本。齐会深很聪明,他让从第七册开始印刷,昨天正好把书送来。陈克对同志们的张扬无可奈何。今天,在学生们羡慕的眼光里面,人民党的党员们人手一次书。已经有学生询问这书怎么卖。
陈克本就没有打算挣什么钱,但是他对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若是一匹马你送了人,大家自然不会珍惜。但是如果你用比较低的价钱卖给别人,那么买了马的人就会珍惜了。钱不是问题,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才是问题。所以陈克把这个书的定价定在成本价的4成,厚厚的一本书才卖150文。能来读书的青年没什么穷人,他们绝对能够负担得起。要知道,比这书薄很多的《天演论》,鲁迅当年可是花了500买的。而且黄浦学社的社员们也告诉了学生们,这本书总数多少。大家建议学生们分别购买不同的分册,互相交换了看,更加省钱。
“学生时代就是好啊。”游缑坐在陈克身边叹道。游缑早已经从失落中走出来。在那次闹事之后,游缑第三天就开始到复旦公学讲课。大家都很尊敬这位女先生,所以作为礼堂里面唯一的女性,她得到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没人敢和她抢。同样作为老师,休息的时候,她就坐在讲台上陈克身边。自从有了那次公开课的经历,游缑无论讲课还是听课,统统一件白色试演服。这种另类的风格,倒是让学生不敢接近她了。
“学社也办起来。我真正想和大家讲的东西也开讲了。嘿嘿!我很开心啊。”陈克笑道。
“文青,说真的,若是你一认识我就和我讲这些道理,我绝对认为你是个大骗子。”游缑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舒服的谈了口气,游缑用右手里面拿的书册敲着自己的左手。“但是现在,我觉得文青讲的是至理名言。”
“革命不是那么容易的。”陈克回答了这个问题。
游缑抬起左手,凡是看到这个动作的学生,目光全部集中在游缑手腕上的那块手表上,“文青,时间到了,该讲课了。”故意拖延了一点时间,游缑才收回手腕,在学生们羡慕的目光中,游缑跳下讲台坐回座位上。
这是一个信号,学生们开始纷纷回到座位,一阵轰隆隆的声响里面,礼堂里面的秩序开始恢复。很多纸条开始传递,然后堆在陈克面前的桌子上。陈克翻看了一阵,突然笑道:“今天大家的问题很集中。大家问,欧洲的这个社会制度变化。也有不少同学问,欧洲的历史。我倒想起,我在附录里面,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很粗俗。”说完,陈克站起身,在汽灯的照耀下,在黑板上刷刷的写了几个字。
学生们跟着一字一字的念道,“扯淡扯出来的欧洲古代史”。这话念完,立刻就是哄堂大笑。
陈克微笑着转过身,“欧洲到了18世纪末,这个历史才算是靠点谱了。我说的靠谱是和中国的历史比。中国的历史分为信史和野史。为什么这么称呼,同学们肯定有知道的。请大胆的站起来回答!”
学生们面面相觑,此时一个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信史是专门的史官记载的历史。野史,就是文人们自己的纪录。”陈克认得此人,他名叫崔国玺,是黄浦书社工业派的发起者。
陈克点点头,示意崔国玺坐下。“说真的,虽然我也读些史书,但是我对信史和野史的分别,和这位同学所说的一样。我不是专业史官,也没有向别人请教过这个问题。这个答案我觉得90分,能及格。”
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陈克从来不会不懂装懂。他的国学水平绝对没办法和这年头的大师们相比。陈克为了宣传自己的思想,就必须扬长避短。
“外国认为比较早的这个历史书,叫做《荷马史诗》。这本书呢,有2500年的历史。写的是3000年前号称欧洲历史发源地的希腊人的事情。在欧洲人看,就是历史书。放在中国,这本书和哪本书能相提并论呢?”陈克卖了一个关子?
学生们看陈克只是目光来回巡视,却不揭穿谜底。
“《史记》?”有人喊道。陈克摇摇头。
“《战国策》?”还有人喊道。陈克依然摇头。
学生们连喊了几个名字,最后连《三国演义》都喊出来了。
陈克依然是摇头,没有人再敢吭声了,大家等着陈克爆炸性的发言。
“这本被认为欧洲人公认相当于历史书的《荷马史诗》,相当于中国的《山海经》。”陈克一字一板的说道。
学生们一愣,立刻就爆发出一阵长久的爆笑。
按照网上那篇著名的“打脸文”,陈克把欧洲的历史记载给讲了一遍。这倒不是陈克要故意贬低欧洲,在中国的青年越来越感觉到中华文化落后的今天,陈克必须指明中国与欧洲的真正差距在哪里。必须树立起中国人的自信心。在把欧洲的可怜历史介绍了之后,陈克用非常冷静的语气说道:“同学们,中国本身就是文明。中国本身就是文化。大家有信神的,有不信神的,但是大家都相信祖宗吧。今天的中国人,必然都有自己的祖宗存在。而我们的祖宗的事迹,就在那历史书里面。我们祖宗的伟大,也都在那些历史书中。现在中国落后了,挨打了。这是我们这代人的事情,要靠我们这代人来拯救中国,光复中华。但是,这不等于我们的祖宗就比那些欧洲人落后。”
说到这里,陈克环视了一下台下,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在门边站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人。虽然离得远,加上天色昏暗,那人背了光,看不清楚面目。但是仅仅往那里一站,那中年人的风度气质就与众不同。稍微怔了怔,陈克也不管那人,继续讲了下去。
“我们现在的衰落,不能抹去了祖宗的光荣。我们落后了,只能说我辈皆是卑劣之人。却不是我们祖宗有何卑劣。现在已经不少人大肆批判中国文化如何落后,恨不得立刻变了洋种,方才觉得自己高贵起来。我对这种人只有一种评价,借用三国演义里面张飞的话,三姓家奴,我呸。我写这本《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我在这里讲这本书,就是为了指出我们和欧洲的差距到底在哪里。就为了告诉大家,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怎么样才能够赶上欧洲,怎么样才能够超过欧洲!同学们,你们都是青春好年华,也是读书的好时光。我只有一句话想送给大家。”
说到这里,陈克转身在黑板上大大的写下了一行字,然后转过身,大声说道:“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片刻之后,学生们开始鼓起掌来,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一面鼓掌一面欢呼。整个礼堂里面欢声雷动。
看着学生们热情的面容,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庞,甚至有人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陈克忍耐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声嘶力竭的再次喊道:“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了。

第二章
1905年9月1日下午的讲座上,陈克第一次在公开演讲中喊了口号。在此之前,陈克一直试图用冷静的态度去讲解革命。陈克不爱口号,无论喊了多少口号,都不等于能够解决实际问题。在陈克成长的时代,中国进入工程师治国的阶段。更多的是做,而不是说。
而且即便看党的历史,陈克一直坚信党绝不是靠了说,而是依靠无数艰苦的工作才获得了胜利。陈克能够拉起人民党的旗号,同志们之所以肯聚集在陈克身边,不都是因为陈克能够解决问题么。
在陈克高喊出“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口号之后,本来就已经热情洋溢的同学们突然就沸腾了。在陈克的那么多前期铺垫下,这个口号是如此顺理成章。
看着台下振奋昂扬,看着向自己鼓掌欢呼的年轻同学。陈克脸上挂着一种坚毅的神色,向大家举起左手。这个动作下意识的模仿了小胡子。但是却引发了同学们更大的热情。
但是陈克看似坚毅的外表下,内心理工科的本性已经压倒了一时的兴奋。陈克内心冷静的总结出结论。“作为一次公开讲座,作为革命的宣传活动,喊口号是必须的。就如同一个实验,某些试剂是必须的一样。”
被激发出极大热情的学生们围在台下,堵得陈克走不了。台下的游缑瞅着大家要求陈克一定要再讲些什么。陈克只好喊,“今天就讲到这里,明天继续讲课。”却始终平息不了学生们的要求。
游缑对陈克的讲座自然是万分支持,但是晚上还得制药,党的工作不能耽误。游缑再次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半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相差不多的表盘,以及一模一样的机芯。秋瑾也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日本比中国更早进入地球上最庞大的阴影当中,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和上海不同,日本今天是个大晴天,秋瑾走进酒馆前,能看到天空中明亮的太白星。秋瑾这次来酒店,是为了和陈天华吃个晚饭,然后秋瑾就准备回国了。
同盟会的组建大会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情况可以说很好,也可以说很不好。在这件事情上,秋瑾觉得颇为困惑。
8月13日下午2时,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麴町区富士见楼开会欢迎孙中山。虽正值暑假期间,但到会者竟达1800余人。后到者进不去,伫立街边仰望楼上者,有六七百人之多。孙中山穿洁白的西装从容步入会场,满场鼓掌。东京留学生有集会以来,从没有这样的盛况。宋教仁致欢迎词后,孙中山作了两小时演说。
他说:“现在中国要由我们四万万国民兴起,今天我们是最先兴起的一天,从今后要用尽我们的力量,提起这件改革的事情来,我们放下精神说要中国兴,中国断断乎没有不兴的道理。”他呼吁抛弃君主制“选择地球上最文明的政治法律来救我们中国”,把中国建成一个20世纪头等的共和国。掌声阵阵经久不息。
秋瑾不知道,在历史上,孙中山身边的陈天华欢呼孙中山“是吾四万万人之代表也,是中国英雄中之英雄也!”秋瑾知道的是陈天华去了上海之后就没了消息,8月5日,在日本的宋教仁收到陈天华的一封信,里面说近几天就会赶回日本,而且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大家。再接下来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距离同盟会的成立大会越来越近,陈天华始终没有出现,这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大家十分担心陈天华是被满清官府给抓了,毕竟他还有通缉在身。黄兴和陈天华一起闹过起义,他尤其着急。是秋瑾劝陈天华去和陈克会晤。虽然没敢对大家直说,但是秋瑾本人更加担心。直到8月16日,也就是同盟会成立的前四天,陈天华才风尘仆仆的赶到。大家虽然嘴里面埋怨,却都松了口气。
陈天华是兴冲冲回来的,秋瑾在陈天华回来的第二天请了陈天华吃顿饭。席间谈起陈天华这次上海之行,以及与陈克的相处,陈天华大赞陈克的才具,而且把陈克组建人民党,以及陈克的近况告诉了秋瑾。得知陈克在上海也算是风生水起,秋瑾颇为陈克高兴。最后这顿饭是陈天华付的帐。一向手头不宽裕的陈天华也能请客,足以让秋瑾看出陈克天华在陈克那里被待为上宾。
但是愉快的重逢并没有持续太久。
陈天华是组建同盟会的重要人物,作为湖南华兴会的主要干部,陈天华是黄兴和宋教仁的干将。两天后,秋瑾就听说陈天华与宋教仁之间多次发生争吵。同盟会主要是湖南华兴会与广东兴中会联手召开的。
但是各个政党之间本来就不是从属关系,所以秋瑾得知陈天华与宋教仁的冲突,还是从与陈天华同住的留学生哪里知道的。并没有过很久,秋瑾就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冲突了。
8月20日,在同盟会建立后的第一个会议上,陈天华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希望能够建立一个政治纲领明确的政党。这个政治纲领不仅仅是一种泛泛的纲领,而是有一套完整的政治理论,以及基于这套理论之上的政制纲领。陈天华身为著名的宣传家,是《民报》的主要宣传手。既然他这样说,大家希望听听陈天华到底准备拿出一个什么样的政治理论。
陈天华“不负众望”,提出了“减租减息,联合工农。”的意见。论述了土地私有制的缺陷,提出建立一个新的工业化中国的理念。
在陈天华热情洋溢的阐述自己理念的时候,与会者都没有说话。等陈天华说完,会场内一片沉寂。秋瑾还记得,面对这样的情况,陈天华的神色从昂扬,变成了困惑。
首先发言的是孙中上,他很客气的表示了反对。孙中山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推翻满清。等夺取了全国政权之后,才有条件讨论陈天华的政策。
广东兴中会干将胡汉民随即发言,支持孙中山的意见。胡汉民说的更加直白,建立新国家,至少如同当年华兴会所希望的那样,建立一省的新政权才是当务之急。而且胡汉民直言不讳的表示,人民不靠不住。中兴会在广东也做了不少宣传,响应革命的却寥寥无几。与其靠人民,不如靠乡党。
面对这样的反对,陈天华并没有气馁。他强调,建立一个纲领明确,组织严密的政党才是当前最需要的,没有这样的组织,面对现在的满清,革命力量过于弱小。而大家的革命态度分歧众多,如果现在不能在政治上先统一起来,形成一个共识。在未来,同盟会的团结问题就会非常严重。
陈天华的讲话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支持,至少可以看得出,黄兴就比较支持。孙中山的小圆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他问道:“星台,这个政治理念以哪种救国理念为主呢?”
“至少平均地权我看就不必了。”发言的是光复会出身的姜岳,这话是针对孙中山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十六字纲领。
光复会和其他政党关系并不很好,作为光复会的代表,秋瑾对此非常清楚。矛盾是多方面的。
在政治理念方面,光复会要求的是推翻满清,但是对于帝制并不反对。不仅如此,不少光复会成员公开表示,帝制优于君主立宪。光复会理想里面,希望出现一个新的汉人王朝。
在公事方面,光复会成员比较有钱,办事也很容易找到资金支持者。所以他们对于以孙中山为首的这批人疯狂许诺,大把搂钱的做法并不支持。
在私人方面,光复会成员们也都比较重视自己的操守,陶成章就公开批评过广东兴中会那些人胡嫖滥赌的糜烂作风。
之所以光复会参加同盟会,因为光复会发动过多次起义,却都失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光复会希望通过加入同盟会,联络更多人脉,希望能够在起义方面互相支持。即便如此,光复会内部对此的态度分歧严重,已经有光复会的同志声称绝不会加入同盟会,如果光复会加入同盟会,他们就会自行发动革命。“光复会绝不会和那些美国来的假洋鬼子合作。”
这个所谓“美国来的假洋鬼子”,指的就是孙中山。光复会里面不少人对孙中山的反感十分强烈。秋瑾都不清楚怎么会弄成这样。
听了这话,胡汉民立即反唇相讥,会议气氛立刻紧张起来。陈天华被晾在一边,十分尴尬的看着同志们的争吵。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面,关于同盟会的政治纲领,大家争论不休。而陈天华再次试图阐述自己的道理。这次,各个派系总算是给了陈天华时间,秋瑾没想到陈天华居然也会有突然讲不下去的时候。平日里,陈天华讲述革命侃侃而谈,谈论中国各种不平,声词并茂,发人深省。但是这次陈天华的政治理念陈述居然是有些瞻前顾后,自相矛盾。说到后来,陈天华勉强收了个尾,就坐下了。
这种说法是不能让同志们信服的。不仅仅是其他派别,连同样是华兴会出身的黄兴和宋教仁都不支持陈天华。事情到此并非结束,陈天华平日里面总是勇于发言,现在也开始更多的听而不是说。同盟会让陈天华主持秘书工作。陈天华竟然有些推托的意思。
这些事情只是小事,到了8月25日,秋瑾听说陈天华竟然和宋教仁再次因为争论闹得不欢而散。这两人一直合作的很愉快,现在发生了这件事,秋瑾本来是怀疑,现在不得不相信,与陈克的会面,绝对对陈天华有莫大的影响。
今天秋瑾约了陈天华吃饭,就是想问清此事。出于女性的敏锐,秋瑾没有直接和陈天华一起出来,他们约定的是7点,秋瑾来的很早。作为同盟会的重要干部,她也很忙。不可能总想着此事。之所以来得早些,她也希望能够把自己的思绪理一理。和陈克已经许久没见了,秋瑾想把陈克的事情好好想想。
即便到了现在,秋瑾还是能能想起第一次遇到陈克的模样。那个奇装异服的青年,还有那种稍微带着一种不安和迷惑的神色。秋瑾都能想起来。但是很难说,是陈克变了,还是原本秋瑾就没有能够看懂陈克。
陈克非常了解这个时代,或者说他非常知道该与谁合作。陈克对于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也从来弃若弊履。与自己结交是如此,与徐锡麟结交也是如此。当然,若是因为这个而责怪陈克,也未免有些过分。陈克等于是半送给自己的手表价值极高。不仅仅是游缑这么说,日本的朋友也有识货的,他们对这块表同样赞不绝口。徐锡麟只是带了陈克到上海,但是陈克照样送了徐锡麟300两银子。这年头搞革命就是花钱,陈克当时手里的钱的确不多。
但是,陈克就敢于和游缑等人接触,到了现在,连当时和陈克起过冲突的华雄茂也和陈克这么亲密。倒是秋瑾与徐锡麟仿佛路人。陈天华见了陈克之后,也颇与以前不同。这个陈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
秋瑾决定要仔细问问陈天华,而且她不久后就要回上海。这次秋瑾就不会轻易放过陈克,一定要弄明白这个家伙在做什么。
陈天华是6点45分进的酒馆。看到秋瑾已经到了,陈天华连忙过来道了个歉。酒店的老板娘用日本特有的那种半躬腰的姿势过来。秋瑾随便点了几个菜,就问道:“星台,我怎么听说你和宋先生闹了些小别扭?”
“没什么,都是些小事。”陈天华说道。秋瑾不相信陈天华的话,从陈天华的脸上可以看出,这决非什么小事。两人只怕争论的相当激烈呢。
“星台,文青是我介绍给你的。若是有什么不对,天华你尽可直说。”
陈天华端起小酒盅,将里面的清酒一饮而尽。这才稍带苦笑的说道:“秋先生,我非常感谢你介绍文青这等人才与我相识。就我见过的革命同志,能胜过文青的可没有几个。”
“那都是哪几位能胜过文青?星台可否告知。”秋瑾一面促狭的笑道,一面给陈天华斟了酒。
看得出,陈天华倒是把这个玩笑当了真,他仔细的想了想。竟然不再开口。这倒真的把秋瑾有些吓住了。陈天华不爱诓言,却也不爱论人长短。既然沉默不言,那只能说,陈天华还真的没有找到能够和陈克相提并论的革命者。
陈天华接触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宋教仁、黄兴、甚至包括孙中山这些著名的革命者。正在秋瑾迟疑着要不要继续问陈天华的时候,陈天华却先开口了。“秋先生,文青主张的革命和我们主张的革命看似相同,却又完全不同。文青主张的是百姓的革命,却不是我等有产者的革命。”
秋瑾还记得陈克在蔡元培家里面的那番讲话,对陈天华陈述的事情,秋瑾倒是并不奇怪。“文青一直是这么主张的。”
陈天华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
“在文青看来,满清只是挡了他的道,所以他才要灭了满清。文青的革命,是要把中国彻底给捏碎了,重新来过。这天下都要重来一遍的。”
“文青一直这么说的。”秋瑾笑道。
陈天华眉头微皱,用一种说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着秋瑾,“秋先生,在文青的革命里面,连你我这革命者也是要重新捏碎了重来的。”
不知道是这个解释的功劳,还是陈天华那种眼神的功劳,方才这句话仿佛在秋瑾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库,秋瑾突然间豁然开朗,以前对陈克所不明白的东西,这一刻好像就明白了许多。
“星台的意思是说,文青的革命,最后连革命者都必须革命一次么?”
“正是。”陈天华把杯中的酒再次一饮而尽。“我本来是不赞同文青的思路。但是和文青相处这么久,又和文青一起写了文章,现在我觉得文青的想法倒是很有道理了。”
“哦?什么大作,可否一观?”秋瑾奇道。
“秋先生,文青那里还有原稿。我只带了一份抄本过来。你现在看可以,但是走之前得把书稿还我。”陈天华边说,边从挎包里面掏出一本抄本。
“《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这名字好奇怪。”
“这内容更加不得了。”
“那我得好好研读一下。”秋瑾笑道。
话说到这里,酒也就没有必要再喝下去。“秋先生,我就先走了。”陈天华微笑着对秋瑾说道。
这笑容里面带着些疲惫,却反倒有充满活力的感觉。秋瑾看得出,疲惫的仅仅是陈天华的身体。连日来的争执并没有打倒陈天华,相反,陈天华好像摆脱了最初的那种无奈。像是找到了新的方向。对陈天华的变化,秋瑾感到非常好奇。
年轻人可以长时间的沉浸在自己的理想当中,几乎是无限的去燃烧热情。对他们来说,未来是可以期待的。身为革命宣传家,秋瑾很了解那种感觉。但是陈天华和秋瑾都是1875年出生的,他们今年同样30岁了,都不再年轻。
在革命激情迸发之后,秋瑾总会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无论理想中的世界如何美妙,终归要面对无情的现实。伴随着年龄的增长,秋瑾越来越多的感受到这种无奈。知道的越多,也会怕得更多。陈天华连续遭到挫折,反倒有种放得开的感觉,这样秋瑾有些担心。
“星台这是准备去哪里?”秋瑾关切的问道。
“我约好了去给人讲课。”陈天华答道。他看着秋瑾的神色里面带了些担心,忍不住到笑道,“秋先生,我最近在给几个学生讲文青的书,学生们都非常喜欢这书。我每次讲课之后,就会发现原先很多以为懂了,实际上完全没弄高明的地方。而且每次讲课之后,都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哦,那我能不能也去听听。”秋瑾来了兴趣。
“秋先生若是不嫌弃的话,还望秋先生多指教。”
课堂是在一处还算可以的宅院里面举行的。榻榻米间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青年,没进门就听到他们热烈的讨论声。拉开门,有二十几个青年分坐几堆,正热情地讨论着。秋瑾扫了一眼,只见穿和服的与穿普通留学生服装的人都有。
青年们见陈天华进来纷纷起身。却站为两排。南边的那排应该都是日本人,有七八个的模样,他们几乎同时用日本鞠躬礼,用不日语向陈天华问好。“陈老师好。”
右边的中国青年见日本人如此,也同时说道:“陈先生好。”
等大家直起身来,陈天华介绍道:“这位是秋瑾秋先生,是一位革命党,也是我的同志。陈克先生就是秋先生介绍给我的认识的。”
听了这话,日本学生们立刻再次用日本礼节向秋瑾致意,中国留学生也纷纷向秋瑾问好。秋瑾有些不明白了,为何提及自己的时候,要专门说起陈克和自己的关系。而且那些学生们看着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热情。
为首的那个日本学生高兴的问道,“陈老师,既然这位秋先生与陈克先生熟识,今天是由她来给我们讲课么?”
“这倒不是。秋先生今天只是过来坐坐。这堂课我来试着讲讲。”
秋瑾没有弄明白陈天华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一面向大家回礼,一面打量看着众人。就陈天华平时的样子,秋瑾很难想象他居然也能有这么多的拥护者。更重要的是,这些青年虽然昂扬,却没有那些留学生身上的浮躁之气。大家脸上没有大喜大怒眉飞色舞的样子,倒是有着真正追求学问的那种认真态度。
看众人纷纷盘膝坐下,陈天华也不客套,站在黑板前面写下了一个题目——《世界的联系和发展》。
“今天的课,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给大家讲解了。我只能试着把课文读一下。我以前说过,陈克先生带领我写这部书的时候,我不明白的地方,有陈克先生在一边亲自指导。当时我觉得理解了。但是现在让我给大家来讲,我讲不了。”
说完,陈天华也盘膝坐下,拿出一册抄本开始读。讲课的气氛很好,陈天华读完一部分,就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释一下,也会和同学们讨论一番。参加这次课的日本同学都会说中文。但是估计长崎人比较多,他们的汉语口音莫名其妙,混合了从山东到福建的各种味道。
与课程内容相比,口音问题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一课讲述的是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根本对立表现,联系及其联系的客观性和普遍性的含义。
这种逻辑问题,光是名称就让秋瑾晕头转向。每一个具体例子,秋瑾还能懂,一旦把这些例子进行逻辑论证,就不是秋瑾现在能够理解的了。不仅仅是秋瑾听得一头雾水,学生们也听得莫名其妙。陈天华讲了半个小时之后,就放弃了。
“实在是对不起大家。这课我实在是讲不了。我现在宣布,咱们的课程到此结束。”陈天华说道。
秋瑾看到陈天华把克讲砸,稍微有些替他担心。接下来,学生们果然发难了。
“陈老师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回上海?”日本学生中为首的那位问道。
秋瑾看了看陈天华,日本人用这种直白的说法,也就是撵人的意思了。
“三天后动身。”
“那么我去先购买船票了。”那位日本学生稍带喜色的说道,然后他转身用日语和其他学生交流起来。
“我们也回去准备一下。”一位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中国学生头说道。说完,他掏出了一个钱袋,“这是我们买船票的钱。”
陈天华摇摇头,把钱袋推回那位同学面前。“船票钱我会替大家出。诸位就这样放弃了学业和我回国,我实在是颇感愧疚。”
“天华生带我们一起去见那位陈克先生,能在他门下听课,大家已经是喜不自胜。我们学成学越也是为了救国,只要能救中国这学就没有白上。”
其他学生纷纷点头称是。
秋瑾愕然的看着陈天华,原来以为陈天华把课讲砸了,没想到完全不是这回事。听大家的意思,竟然要一起回上海去找陈克。陈天华从来没有提及此事,这么重要的决定,他一直守口如瓶。
“秋先生,我并不怪罪同盟会的诸公对我有意见。文青所学的确远胜于我,我本以已经学懂了,现在才算是明白,我自己只是懂了点皮毛而已。因此我决意想回文青那里把这些课程先学完。这些朋友都对文青的这本书极有兴趣,而且我还夸口,文青那里正在办学校,开工厂,诸位到了上海绝对不会没有养活自己的门路。大家就要和我一起过去。”
秋瑾实在没有想到事情最后居然会变成这个结果。看了看学生们,特别是那些日本学生。到底陈天华从陈克那里学到了什么,居然能让这些人如此有兴趣?听陈天华所言,陈克那里竟然能够接受这么多人,而且能养活得了这么多人。
陈克在上海到底做了什么啊?秋瑾非常想知道。
陈天华离开的时候是9月5日,比秋瑾的归程还早了一天。

第三章
秋瑾出现在周元晓的作坊门口,是9月8日的上午9点。上次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三个多月前。这条街好像没什么变化,经过的黄包车不多,而且颇为陈旧的样子。行人依然是短衣为主。倒是街边那几个闲坐着的老太太有些不同。秋瑾还记得上次和陈克他们一起来这里,老太太们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现在,那几位老太太仅仅是扫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慢悠悠的聊天。
转进小巷,秋瑾就看到了尚有印象的大门,几个月前,周元晓的作坊还是门可罗雀的地方,虽然是五月初明媚的夏日,那种冷冷清清的感觉如同秋日的乡下。推开大门之后,寂静空荡的大院子里面扑面而来的落寂,让秋瑾稍微生出点伤感来。
现在则是一个阴天,连绵秋雨尾声的阴云没有完全散去。而秋瑾现在面对的这个作坊,仿佛是一个热闹的大蜂巢。还没到门口,里面各种声音就闹哄哄的传了出来。门口挂了个没有上漆的牌子,浅黄的原色木板上书写着“黄浦书社”四个大字。这肯定不是陈克的字,却是陈克的风格,简单明快。秋瑾瞅着差点要笑起来,若不是这木板够宽大,字也很漂亮,倒像是草草填埋的坟墓上插的那种墓碑。大门敞开,秋瑾站在门口一眼望进去,院子里面都是人。
正想进去,就听到背后有车轮粼粼的声音,转头一看,一辆大车从街口进来,停在院子门口。大车上跳下几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他们活力四射,步履轻快的开始从上面往下搬东西。
秋瑾感暗自感叹,不过是三个多月,这里已经完全不同。
“秋先生?!”有人喊道。
秋瑾定睛一看,对面的青年有些眼熟。再仔细看来,竟然是和陈天华一起回来的那些日本青年当中为首的那个人。他没有穿上次见面的日本和服,而是一件白色衬衫,青灰色长裤,黑布鞋,外面套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
“啊!你好。”秋瑾微笑着说道。
“秋先生,上次没有向您通名,我叫做黑岛仁一郎。请多多指教。”虽然说了口古怪的中国话,穿了身中国化的西式服装,黑岛依然用日本礼节规规矩矩向秋瑾鞠躬行礼。
“黑岛君,你好。”秋瑾微微欠身还礼。
“秋先生是来找天华先生的么?”黑岛问道。
“呃……”秋瑾微微沉吟。她其实是来找陈克的。
“那您是来找文青先生的吧?”黑岛很机灵,“我早上出去运东西的时候,文青先生还在。”
“黑岛,来帮个忙。”正在费力的往下抬一个大箱子的青年们喊道。
“好。”黑岛仁一郎应道,他微带歉意的对秋瑾说:“秋先生,我这会儿先去忙了。您自己进去吧。”
既然被人认出,秋瑾也就不再门口傻站了。迈步进了大门,就见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面新搭了几个草棚,就是说样式奇怪的木头架子上搭了茅草顶,非常简陋却又挺好看的。
每个草棚里面都坐了不少人。最外面的那个草棚像是充当教室的模样,里面的黑板前整整齐齐坐了不少人,许久不见的游缑站在大家面前,用教鞭点着一排汉字上奇怪的符号,“ba,把!”
游缑温软的江浙口音说起北方话,倒是别有味道。然而游缑面前学生们口音就更加有趣,从陕西到湖广,应有尽有。同样的发音,听在秋瑾耳朵里面,真的是千奇百怪。游缑讲课很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有别人进来。秋瑾也不想打搅她,院子北边的那几间瓦房倒还保留了旧观,想来陈克还在里面办公。秋瑾迈步向那里走去。
瓦房里面进进出出的人更多,大家用稍带好奇的眼光看着秋瑾,却没有人询问。在门外就听到陈克那奇特的北京话传了出来。“不加印了。没听说过物以稀为贵么?《黄浦评论》的销量还不稳定,现在每天就印1500份。还有,嗯,会深,我上次说得那个拓展训练,地方你已经确定好了吧。”
“已经确定好了。”一个秋瑾不熟悉的声音答道。
“你先通知所有人,后天全部给我去参加训练。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我亲自领大家去。”
与几个月前相比,陈克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在发号施令,语气的变化却也没有多少。
秋瑾迈步走进房门,只见屋子里面一半放满了桌子和奇怪的玻璃仪器,另外一半放了几张桌子。陈克和一个青年正坐在桌边说话。
“秋姐姐?”陈克见到秋瑾,立刻站起身来惊喜地喊道。陈克没什么变化,连笑容也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
“文青别来无恙。”秋瑾也笑道。
陈克给秋瑾搬了个凳子,“秋姐姐稍等,我办完了这件事再和你说话。”
等陈克与那个青年把几件需要处理的事情办完,那个青年就埋头开始写一些文件。陈克这才转过身来。“星台回来之后就说秋姐姐也要回国。可是让我好等。”说完,陈可上上下下看了秋瑾一番,“这段时间的奔波,姐姐可是清瘦了。”
“文青倒是意气风发。”
“吃饱了睡,睡完了吃,估计我还胖了不少呢。”
说完这话,两人哈哈大笑。
“怎么没有见到正岚和星台?”秋瑾方才环视周围,一些青年围着那些实验仪器忙活,没有一个认识的。
“正岚最近在外头卖药。星台在隔壁讲课呢。”
“看来大家都很忙么。”
“秋姐姐最近有什么打算么?”
“文青有何吩咐不成?”
“那得看秋姐姐肯不肯屈尊。”
“怎么讲?”
“若是秋姐姐想回绍兴,我正好有笔钱要送给伯荪兄。若是秋姐姐准备留在上海,我这里的护士学校缺个校长。”
秋瑾本来就想在上海办学,听陈克这么说,倒是来了兴趣。
“看来文青挣了不少钱。”
“这钱挣得多,花得更快。”陈克笑道。
两人正说话间,何足道快步走进来,“文青,有两位复旦公学的先生要见你。”
“秋姐姐稍后,我去迎他们进来。”陈克说完就站起身。
片刻后,陈克领了两人进来,为首的那位秋瑾不认识,后面那位却是秋瑾的相识。两人几乎同时注意到对方,“旋卿也在这里?”那人高兴的喊道。
“右衽。你怎么来了?”
与秋瑾搭话的是于右任,两人都是光复会的成员,去年认识的。大家许久没见,却在陈克这里相逢,既有不胜之喜,又都觉得颇为意外。秋瑾见陈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傻笑,秋瑾连忙向陈克介绍了于右任。
“久仰久仰。”陈克听过这个名字,却不记得这位的事迹。但是能上历史书的,也绝非泛泛之辈。
于右任却没有客气,他连忙向陈克介绍了另一位,“这位是严复严先生。”
陈克、秋瑾登时呆了。齐会深正在埋头写报告,听了这个名字,放下笔腾的转身站起,没等陈克说话,齐会深有些结结巴巴的问道:“这位是写《天演论》的严复先生么?”陈克觉得齐会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正是。”于右任答道。
齐会深自从看到了《天演论》之后,就是严复的超级拥趸。一度有过报考北洋水师学堂的念头。今天得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帅叔叔”就是他一直以来无比钦佩的严复先生,也管不了那么多,一面激动的说着,“严,严先生您好。我看过您的书,今日得见,荣幸之至。”一面走上去伸出了右手。和陈克他们处的久了,齐会深已经非常习惯于握手。加上最近与英国人打交道很多,面对有钱有势的人,他也习惯了握手。情绪激动下,他已经忘记和严复这等人见面是需要打躬作揖的。
秋瑾虽然也激动,但是毕竟不会如同齐会深这样,她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齐会深抢了陈克的风头。据陈天华所说,陈克是这个小团体的头领,秋瑾瞅着陈克,想知道陈克对此会有什么反应。陈克也是喜不自胜的模样,对齐会深抢在前面握手,竟然毫不在意。又看到严复稍有些尴尬的伸出手,就被齐会深紧紧握住,然后齐会深拽着严复,结结巴巴的说着敬仰的话。陈克只是咧嘴傻笑。毫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
秋瑾本来对陈克有些起疑,觉得陈克会不会是个大奸似忠的家伙。但看着陈克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像是那种深藏不漏老奸巨滑的人物。倒是和他二十五岁的年纪应有的举止颇为一致。这倒是有些让秋瑾不明白了。
严复对齐会深这样的拥趸见得多了。看齐会深拽着自己絮絮叨叨,倒也有些不耐烦。他稍稍的撤了下手臂,齐会深倒也没有全然糊涂。他连忙放开手,告了个罪。却转身出门去了。
“严先生,我叫陈克。对您久仰了。严先生大驾光临,我真的是荣幸万分。”说完,陈克也伸出了右手。有齐会深在前面,严复倒也习惯了些。和陈克握了握手之后,严复左右看了了一下。陈克猜想严复想在比较僻静的地方说法,那边做实验的试演员们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看过来,陈克喊道:“同志们,这位就是严复先生。大家赶紧问个好。”
听了这话,实验员们一起向严复先生问了好。
“你们继续做实验,若是严复先生一会儿方便,大家再上来说话。”说完,陈克把屋中间的布帘拉上,然后笑道:“我们这里就这么一个环境,若是严先生觉得不方便,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
“这里也就可以。”严复答道。
陈克连忙拉了凳子,用白色的实验服袖子一一擦过,让给大家坐了。
“严先生来这里,有何指教?”
秋瑾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严复今年五十一岁,长相极为英俊,海军军官出身,又当过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那份磨练出来的从容气度,自是非凡。即便在这平凡,或者说有些简陋的环境当中,也令人有肃然起敬的感觉。
陈克的年岁只有严复的一半,而且穿了件非常随意的白大褂,这屋子里面的凳子,陈克选了个最低的自己坐了,但是方才那种自然体贴的举动,还有脸上诚恳的微笑,在秋瑾看来,气势竟然毫不在严复之下。
双方稍微沉默了一阵,倒是于右任先开口了,“陈先生,我们学校马上就要开学,这场馆就要启用,不知您剩下的讲座还有多长时间。”
“不知道于先生在学校就任何职位?”
“我暂管教务,这些场馆的事情由我负责。”
“啊,于先生,这是我疏忽了。我前天在讲座最后,给同学们说讲座已经结束了。昨天我写了封信,把这件事告知了马先生。但却忘记了通知学校。现在我正式告知您,课已经讲完,也不会再使用学校的场馆。因为我的疏忽给您和学校带来的不便,请您原谅。”
“陈先生误会了,我可不是为此事来兴师问罪。您不再去讲课的事情,学校已经知道。学生们群情激奋,一定要您把这课讲完,为了这个,学生们派代表专门找到马先生。马先生派我来,想问问剩下的课时有多少。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去敝校把这个课讲完。”
听了于右任的话,陈克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看了严复一眼,见严复只是神情严肃的看着自己。陈克实在是弄不明白,若只是为了此事,断然不可能让严复亲自出马。但既然严复已经来了,自己该如何处理呢?
秋瑾看着陈克的举动,觉得颇为有趣。她也猜不透严复倒地为何而来。但严复绝对是有备而来,陈克将严复引为己援才是上策。瞅着陈克看了严复一眼,秋瑾知道陈克正在打严复的主意。正在思忖间,却听到陈克开口了,“马先生们对学生们如此关爱,我很佩服的。我不知道学生们是怎么说的,但是这课的确已经讲完了。我在信里面也是如此与马先生说的。”
“已经讲完了?”于右任竟然有些惊讶的神色。
“确实已经讲完了。”陈克微笑着点点头。
听了陈克这话,严复开口了,“陈先生。你的大作我拜读了。你最后几节课我也听了。明显是没有讲完么。”
“严先生,若是您不嫌弃,叫我文青即可。”陈克边说边把这两个字写在纸上,递给了严复。
严复瞅了一眼就放下了。
“严先生,我本来就只准备在复旦公学讲完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前日已经完成了我原先的计划。课已经完了。”陈克带着秋瑾熟悉的那种坦诚面容说道。
“文青没有打算讲完所有的内容?”
“的确没有这个打算。”
秋瑾听着这对话实在不知道陈克是太认真,还是太傲慢。听到这里,秋瑾有些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陈克在马相伯先生的学校搞了一个讲座,还把全部的文稿送给了马相伯先生。但是没有讲完全部文稿,他就撤了。学生们不依不饶,马相伯是著了名的爱护学生。自然要请陈克讲完这课。
马相伯先生是什么人?他可是蔡元培的老师。马先生自己出面肯定不合适,派于右任前来游说,又怕陈克不给面子。结果就让严复一起来。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就高高兴兴地前去讲课了。在江浙文人圈子里面,马相伯先生可是一代宗师。得到马先生的认同,整个江浙文人界都等于向陈克打开了大门。偏偏陈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如此认真的拒绝了。
若是对莽汉玩欲擒故纵,或许还行。但是对马相伯的弟子于右任,特别是在严复这等人物面前玩这个把戏……,陈克只怕还是嫩着呢。
“文青莫非有什么苦衷?”严复问道。
“苦衷绝对谈不上。我安排的计划里面,确实只准备讲那么多。再往后,我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不能随了马先生的美意,我很是不安。但是我既然定了计划,那就要遵守。严先生,还有于先生,我会专门修书与马先生说明此事。”
陈克拒绝的意思如此明白,竟然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不仅仅是严复和于右任,连秋瑾脸色都是一变。按这个意思,陈克完成自己的计划之前,是绝对不会去讲课的。若是陈克中途变卦,那只能证明陈克是个反覆小人。
但陈克不去讲课,这架子就有些大的吓人。一般文人遇到这等情况,肯定是要顺竿爬的。搭上马相伯先生和复旦公学的大船,对以后的助力之大,不可想象。若是秋瑾有这个机会,她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但是陈克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放在心里面。就他现在所言,根本只把自己的事情放在最前头。其他的事情,全然不与考虑。
“文青,你真的是读书人么?”秋瑾暗道。突然间,秋瑾却想明白了,陈克或许是个留学生,看陈天华的推荐,还有马相伯的重视,他应该也是个文人。但陈克一直声称自己是个革命者。在自己的事业与在江浙文人界的声望而言,陈克选择的是自己的事业。
“文青,你就不能选择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么?”秋瑾真的替陈克着急。

第四章
秋瑾担心陈克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了马相伯先生的邀请,会引发严复的不快。她看似轻松的将右臂放在身边的桌子上,身子却坐得笔直,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了些许焦急的神色。而于右任同样有些烦躁的神色。马相伯先生让他来请陈克去讲课,连严复都出面了。本以为应该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却被陈克明明白白的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居然是陈克因为自己的事情脱不开身。所以不能去讲课。
于右任并非不能接受这个理由,他不能接受的是陈克的这种态度。一般来说,总是要婉拒,而不是直来直去的拒绝。
相比起来,严复倒是依然镇定自若,陈克脸上还是那种真诚的微笑。两人对看了片刻。严复才文道:“文青,实在是一点空都没有么?”
“现在确实没有。四个月后才会有空。”
“讲课这种事,文青去讲了就可。却让马先生对学生也有个交代。”
“严先生,您这等有大学问的,只要讲,便是言出法随,不会逾矩。我现在还没有学成,仅仅是一家之言。曾子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上次是我自己讲课,就算是出了问题,也是我自己学识不足。现在我有自己的计划,尽力去做已经是战战兢兢。若是再勉强去讲课,不过是不忠不信。”
听陈克居然用了论语的话,严复微微一笑。却听陈克继续说道:“我对马先生十分尊敬,所以马先生吩咐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去敷衍。实在是我力所不能及。”
听完这话,严复忍不住笑了。“文青既然如此说,我就不能强人所难。这件事我会向马先生回复。”
严复这样说了,秋瑾和于右任虽然觉得可惜,但总算是松了口气。
却听到严复问道:“看文青那边的设备,想来那特效药就事在这里生产的了?”
“正是。”
“我有一事不明,文青可否赐教。”
“请严先生直说。”
“文青公布了特效药的分子式,就国内而言,只怕只有文青一家能生产。但是国外能生产的只怕是成千上万。文青为何平白的便宜了外国人?难道大清连一个药都不该自己生产?”
严复语气还算和气,但是话里面的内容却已经是非常不满了。陈克真没有想到严复居然对此事如此在意。秋瑾和于右任总算是有点明白严复来这里的目的。严复本人对外国人自然没有什么好感,陈克的所作所为引发了严复的不满。
“严先生,我制这药的时候,还不认识您。我一介草民,握着这药,自然被中外有心者窥视。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挣钱,想要我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可是应付不了。若是当时有您这样的名声卓著,品行高洁的人物给我撑腰,我自然就不怕。便是把这药给了国家,我稍有进项便可。但是我不认识您这类人,而且这药虽然能救命,名声却很不好。一般人一面妒忌我得利,一面又对我不屑。人心所向,我也得活命才行啊。”
严复盯着陈克,像是要从陈克直率的目光中看出陈克的真正心思来。
“我把这药方公布了,有心人自然可以自行去制药。而且买药的人觉得我总算有行医的辛苦,不至于要我性命。我保了小命,又稍有进项。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至于您这等方正君子对我的看法么,就算是不满,也不至于取我性命。所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话说得可爱,秋瑾忍不住捂住嘴轻笑。连严复也无奈的轻轻叹气以压住笑意,“文青这话说得倒可怜。”
陈克笑着答道:“圣人教诲,做事不能惜身。我制这药的时候几天不睡,除了洗澡从不脱衣服,这些都容易。但是严先生,我不能要钱不要命啊。”
严复本来已经接受了陈克的解释,听完陈克最后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不仅是严复,秋瑾和于右任也点头称是。
“文青精通世情,对答如流。不知是哪家出身?”严复问。
“这个……,我离家之时,父母说过,不许我自报家门。此事却不能回答。”
“原来如此,却是有苦衷的。”严复听了这话,只是点点头,并没有继续就此事问下去。“文青方才将我吹捧的甚高,我倒有一个建议,文青可否一听。”
“请严先生直说。”
“我与上海道台严树勋有旧,我倒是可以去游说他,官民合营办个药厂。文青可大胆制药,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敢为难文青。”
听了这话,众人颇有些意料之外。严复如此建议,摆明了是要帮陈克。以严复的身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观爱,里面只怕有些文章。
“严先生,我倒是有一个请求。”
“请讲。”
“办药厂没有问题,但是这民事一边,一定要请严先生出面。所有股份都归严先生所有,制药之事都由我来做。若是分了红利,严先生给我多少,我便要多少。若是严先生不能应允这么办,我就不能同意合办药厂之事。”
陈克的回答又是大出秋瑾和于右任的意料之外。倒是严复久经官场,知道陈克的意思。他思忖片刻,这才叹道:“文青实在是聪明。”
“我只是为了保条小命。若不是严先生您这等人在,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参与这样的事。”
“那我有了消息就会通知文青,今天就告辞了。”严复说完就起身。
“请严先生稍等。”陈克从抽屉里面拿出本书,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这是您做的《天演论》,请您在上面签个大名。”说完,陈克连书带纸都递给严复。
严复看了一眼书,立刻就心生好感。这本书明显翻看过多次,书皮,书页边缘都摸得有些发黑。书角也有些磨圆。但是偏偏非常整齐,毫无皱折破损之处,可见读书的人极为爱惜。却见纸上写了“齐会深”三个字。
“齐会深是何人?”严复问。
“就是方才我那朋友。您也见过,他对您十分景仰。这本书他看过无数次。”
严复一笑,走到桌边拿起齐会深方才用过的毛笔,在扉页上挥笔写下“齐会深先生惠存,严复赠”几个字。便起身离去。经过院子的时候,年轻人们都已经知道大名鼎鼎的严复来了,见他出来,大家左右列队,把一行人夹在中间,纷纷向严复问好。严复神色自若的向众人点头示意,这种风范的确不是陈克能比的。
陈克和秋瑾把两人送到街口。分别前,于右任说道:“旋卿,我现在在复旦公学住,旋卿有空就请一叙。”
秋瑾点头应允,两边就散了。学生们瞅着严复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又见陈克走回来,这才纷纷跑回院内。
回到屋里,却见齐会深正捧着书对这未干的墨迹轻轻吹气。一股喜不自胜的模样。见陈克进来,他小心的把书放下,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陈克笑道:“干活!”
秋瑾与陈克再次坐下,这才问道:“文青,为何不答应马先生的邀请?”
“秋姐姐,天华说你知道他带了二十几个人回来。”
“嗯。”
“你看院子里面这还有几十人,光给这些同志讲课,我已经忙的要死。而且我们这个黄浦书社马上就要组织社会调查。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复旦那边。”
“社会调查?调查什么?”
“第一个社会调查就事上海的人口情况。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靠什么生活,有什么打算。”
“呃?”秋瑾对此很不明白。
“革命,就要知道为什么要革命。不知道中国现在到底什么样子,怎么能够知道如何去革命?必须了解民间的情况才行。哦,我介绍一下,这位齐会深同志,就是这次社会调查的调研组组长。”
齐会深和秋瑾见了礼,随便寒暄了几句,就继续开始写东西。
看着陈克捎带疲倦的样子,秋瑾笑道:“方才文青和严复先生对答如流,意气风发。怎么这会儿倒蔫了?”
“严复先生这种人可不好说话。和他说话,非得打起精神才行。”陈克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其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
秋瑾知道陈克国学倒也不算是太烂,但听到这样的掉书包,颇有些不习惯。好在陈克随即就做了解答。
“严先生这次来,要看看我的能耐。去不去讲课,还有那制药的事情,根本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我其实不是个很讲礼数的人。现在非要配合了严先生的步调,累死我了。”
听了这话,秋瑾只是笑笑。齐会深则微微抬头,瞟了陈克一眼。陈克对齐会深呲牙一乐。齐会深就埋下头继续写稿。虽然很怀疑为什么陈克要对秋瑾说这些比较机密的话,但是齐会深相信陈克。知道陈克不会胡乱的做事。不管有什么疑问,今天的党会上都可以提出来。他倒也不急于一时。
在陈克分析完严复的目的,陈天华正好讲完了课,三人重逢自然是喜不自胜。大家一起去外面吃饭的时候,严复已经到了马相伯家。一路上,于右任倒是试图和严复谈起今天的事情,但是严复淡淡的回了几句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态度。于右任也不敢多话。两人沉默的到了马先生这里,于右任汇报了此行的结果,就知趣的离开了。
“几道,见了陈克,感觉如何。”
“他在讨好我。”严复一摆方才让于右任不敢说话的那种神态,轻松的答道。
“哦,你这等大人物,他自然要讨好。”马先生自己沏了茶,给两人分别倒上。
“我见了此人,路上倒想起三国演义了。曹操评价袁绍,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陈克不过二十五岁,倒有些英雄的样子。”评价完,严复把今天的事情详细给马相伯先生讲了。马先生对这等勾心斗角的事情素来没有什么兴趣,听得倒不甚在意。
等严复说完,他淡淡的问道:“那几道准备对待这位陈文青呢?”
“相伯先生,你上次见我时说道,你觉得这陈克必然祸乱天下。这是为何?”
马相伯先生思索了片刻,才说道:“他那书里面有一册,讲的是社会制度变更,直指当前的弊端,而且说得隐晦,绝不提革命二字。但只要信了他的书,那势必要推翻朝廷为止的。我听过不少革命党的说法,虽然也是爱国,但是按他们说的想开去,总能看到他们私心极重。陈克的书虽然是一家之言,但是用来解读中国古今之事,却也言之成理,毫无破绽。最重要的是,竟然毫无私心。且不说以后,光是现在,学生们已经讨论的沸沸扬扬。不少人已经开始讨该如何论推翻朝廷。推翻朝廷之后该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工业国。哎……”
严复点了点头,“那陈克知道进退,不贪图小利,学识颇佳,气度也相当不一般。不过若是太平年间,就算是写了此书,他也未必能如何。可当今天下乱象已成,陈克写此书之心,昭然若揭,连他父母都不敢让陈克自报家门。而且我看他现在那里聚集了不少青年。等这些人学会了陈克的书,绝对不会和朝廷善罢甘休。哼哼,那陈克想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听严复语气不善,马相伯先生有些担心的问:“几道,你不会是想去……”
“庚子之变,还有朝廷诛杀那六人,已经是倒行逆施。我绝不会去告密。陈克此人著书立说,聚集众人,只要让他据有土地,立刻就是大乱。不过相伯先生,我已经决定,收陈克当弟子。我收他当弟子,不是为我自己。一来我倒想助他一臂之力,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而且陈克现在有求于我,总要听我些管束。二来,若他真成了气候,今后天下必有些紧要关头,到了那时,无论如何我都要说些什么。以他老师的身分,想来陈克总会听进去一二。”
收陈克当弟子的说法,是马相伯先生先提出的。却没有想到严复这么快就下了决心,马相伯先生有些不解。“收他当弟子之事,可以徐徐图之,几道倒不必着急。”
严复微微摇摇头,“陈克此人倒像是刘备,看着宽仁厚义,却乃世之枭雄,绝不肯屈居他人之下。若是他人,有相伯先生相约,无论如何都会自己靠上来。但是那陈克对此不屑一顾。话虽然说得客气,却不肯丝毫去借相伯先生的名头。我若是徐徐图之,陈克必不肯投到我门下。若是用了别的法子,陈克那人甚是精明,未必会入了别人的毂中。而且我其实也不懂怎么玩弄这些小伎俩。索性光明正大的要他做弟子。陈克现在有求于我,定然不会拒绝。”
马先生见严复说得干脆,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倒有些担心起严复来,他长叹一声,“这倒是我连累了几道。”
“相伯先生言重了。就陈克今日的言行,还不足以当我的弟子。往后些日子,我会经常到他那里去看看。若他真的是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之辈,我才会收他当弟子。若他也仅仅是色取仁而行违之徒,那收他当弟子之事,不必再提。”
马相伯先生精通国学,他知道严复提出的条件居然是孔子论显达君子的标准。严复在北洋水师学堂从总教习,也就是教务长做起。一直做到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对待学生十分严格。他今日既然这样决定,就绝不会对陈克松懈查考。圣人论显达君子也不过如此要求,马相伯倒觉得陈克未必能够通过严复的考察。倒有些放下心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复旦公学的事情,严复才起身告辞。
走在路上,严复却觉得有些心虚,有些话他怕马相伯先生担心,就没敢说太多。严复从南洋水师做起,为国效力的道路上历经磨难,有过很多失败以及铭心刻骨的痛苦回忆。
特别甲午战争北洋水师的覆灭,严复差点有了自杀的念头。后来他才做了《天演论》一书。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天津。6月17日凌晨,侵略军攻陷了大沽口炮台,接着将大批人马开进了天津。27日早晨,以俄军为主的一支部队,倾泻无数炮弹,创建于1868年的天津机器局随之成为战场,机器局城垣内的水师学堂连同其所在的机器局均毁于战火。至此,一座投资巨大、苦心经营30余年的机器局和经营20年的水师学堂全部毁于外国列强之手。
北洋水师学堂覆灭的时候,严复正是校长。在隆隆炮声中被迫离开学校的时候,严复泪流满面。此时老佛爷已经带着光绪和朝廷大臣“西狩”去了。严复只得避往上海,住闸北长康里。从此开始过着南北奔走、随处啖食的生活。
然而严复后来听说,候补千总宗永德“知不能守,恐火药资敌,乃挥兵卫散去,自引火药焚其库,与敌同死”。他对那名军官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是留了把大胡子,身材很魁梧。是某次被不知什么人介绍过一次。却没有说过话。这位低级军官尚且舍生取义,自己和居于清朝顶层的“太后”“皇帝”倒跑得飞快,逃了性命。
之后严复仕途一蹶不振,不仅仅是洋务派失势,他自己也有些自我放逐的意思。这几年间严复反复思索救国的道路。却总感觉抓不到要点。即便是办了学又如何,即便是开了洋务运动又如何。朝廷一败再败。中国总是找不到未来的路。
但是读了陈克这本《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严复终于看到一条清晰的道路被指了出来。严复是国学大家,他看得很清楚,陈克这书里面颇多强词夺理,甚至明知不对,却含糊过关的地方。对这些地方,他倒觉得陈克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能有如此造诣已经非常不得了。学识不足,必然会强词夺理。但是听了陈克的几次讲座,他才彻底明白,陈克对于中国的论述,不过是给自己的理论打面旗号,陈克着眼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在陈克的课上,这个年轻人将一个未来工业中国的蓝图描绘的清清楚楚。
马相伯先生没有去听过陈克的讲座,所以不知道。而且马相伯先生毕竟没有当过官,仅仅是一个办学的文人。只怕听了也不会了解。台下的学生也是如此。
严复一路从做官,从南到北,从工厂到学校,也在朝堂待过。他是懂得的。陈克如此清楚明白的将一个新的国家,一个新的政府的蓝图,甚至不少具体的操作都讲了。在满场的人当中,严复相信,恐怕只有自己才能真的听明白。
那陈克必然是朝廷里面某个高官显贵家族的子弟。陈克今日说起“父母不许自己自报家门”,严复很理解。等陈克造起反来,定然不会是小打小闹。肯定会震惊天下。若是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他的家族必然满门抄斩。
但是严复已经不在乎这些。年轻时与刘步蟾、林泰曾、蒋超英、方伯谦、何心川、叶祖珏、萨镇冰、黄建勋、江壄祉、林颖启等共赴英国海军学院留学。他的同窗们已经在黄海战死。作为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他的学生们中又有多少为国捐躯。他甚至连这些人的名字,在哪里战死的都不知道。“甲午!庚子!”他严复或许早就该死了,之所以苟延至今,只是因为严复还希望能够看到中国的复兴。
陈克是否造反对严复并不重要,严复担心的是陈克这个年轻人能否如他说的那样建立起一个新的工业中国。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严复觉得自己死而无憾。
回想起今天的见面,严复看得很清楚,面对马相伯先生的邀请,陈克还有那么一瞬的动摇。尽管只是那么一瞬,陈克就恢复了自己。顶住了诱惑。
“陈文青,你真的能坚持你自己写出的那条路?能把你所写的变成事实么?我倒要看看你配不配做我的弟子。”严复暗道。但是他知道,他其实真正想对自己说的却是另外一句简单的句,“不要让我再次失望了。”

第五章
严复光临陈克那里的第二天,人民党的会计秦武案和陈克一起给学校建设工程队的工人们发了当天薪水。陈克和宇文拔都商量好价钱之后,“自作主张”的每天给工人发薪水。这是合同里面的漏洞,因为没有规定薪水该给谁。秦武安和杜正辉作为监工,每天负责薪水发放工作。
宇文拔都仿佛吃了了一个酸柿子,面孔几乎都扭曲在一起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家”。
身为1905年的包工头,宇文拔都还算是挺能干的。当然了,各种抠钱的小法门宇文拔都非常熟悉。其中最重要的无外乎牢牢把握住发钱的权力。
陈克在宇文拔都的印象里面是一个很精明的有钱人,看他的穿着打扮还是个读过书的。这种人宇文拔都也是见过,多数是尖酸刻薄、吹毛求疵之辈。他们很少到工地上,即便去了,也是用一种不屑中混合了自己觉得高人一等的眼光看着工人。然后装模作样的巡视一圈,再没事找事的挑些毛病。当然了,有些宽容点的,或许会装作豪爽的声称给工人们加餐。那些不成气候的,就会嚷嚷着要扣钱。
无论他们怎么闹,宇文拔都都能应付得来。而且他们这么闹一闹其实也不错,下面的那些同乡有时候也需要敲打敲打。他们没事就偷懒。反正发钱的权力在宇文拔都手中,正好借了这些机会给宇文拔都克扣点工钱的机会。
所以当宇文拔都失去了对发钱的控制权之后,他的痛楚和慌张,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这是这么多年来,宇文拔都第一次遇到这等状况。如果是以前,宇文拔都还有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招,那就是干脆拉了工程队伍离开,然后散布关于这家主人的诸多坏话。工程进行到一半,突然就撂下了。那边的主人肯定承受不了,最后还是得清宇文拔都回去。
现在,工地上忙碌的不仅仅是宇文拔都的工程队,还有陈克自己组建的一支工程队,数量甚至比宇文拔都的人还多。撂挑子能根本起不到卡脖子的作用。看着自己同乡们整齐的列队,喜笑颜开的领着工钱,宇文拔都觉得一阵阵心慌。
在晚上的党会上,秦武案向同志们通报了工程进度之后。陈克对党小组人员说道:“如何争取群众,首先就要知道群众的利益所在。不仅仅要顾及长期利益,特别要顾及短期利益。我们先试试看如何把宇文拔都这支安徽人的队伍争取过来。”
这是正式的党会,作为本次党会的主席,陈克正在向同志们布置工作。
“要争取到什么程度?”齐会深问。在人民党内,齐会深已经明显居于次席。并没有人试图挑战齐会深的地位,但是陈克知道,对于齐会深几乎抓了所有的工作,不少同志已经不满了。譬如华雄茂。
“这件工作具体由谁来做?”华雄茂语气轻佻地问道。介绍宇文拔都给陈克的是华雄茂,而且陈克最早提出要把宇文拔都争取过来,也是对华雄茂说的。他自然希望由自己来主持这项工作。
齐会深现在手头的工作已经很多,如果在把这个承担起来,他的确吃不消。不过华雄茂的话让齐会深感觉很不舒服。有陈克这个榜样,齐会深也是不辞劳苦的工作,每天晚睡早起。华在齐会深听来,雄茂话外的意思很明显是嘲笑,而不是自告奋勇的承担工作。
没等齐会深说话,陈克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胡子眉毛一把抓是不行的。我现在有一个提议。”
听了陈克的话,华雄茂满脸期待的看着陈克。其他同志们顾及这个工作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却也不是很在意。
“同志们,党课的第一部分已经讲完了。我想大家已经知道人民党的纲领和目的了吧?”陈克的话颇有些让同志们意外。但是每个人都打起了精神。
“我已经知道了。”华雄茂强在齐会深前面说道。既然华雄茂已经说了话,大家倒也不想再说什么。
“人民党的纲领就是发动人民革命,建立一个社会主义新中国。不知道同志们对此有什么意见么?”陈克问。
游缑眉毛微皱,出于一种女性的敏锐直觉,游缑觉得这话里面颇有些别的含义。“我对此没有意见。文青到底要怎么样呢。嗯,应该说,文青准备对人民党怎么样呢?”
“我准备改组人民党。”陈克直截了当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部分同志们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周元晓还是神色冷淡。陈天华、何足道倒是稍微显得有些紧张。武星辰一幅大大咧咧,随便陈克怎么样都行的模样。秦武安神色如常,只是认真的在听陈克的发言。
“我今天必须说明,今后的工作就会走上第一个阶段。以建设根据地,发动武装起义为目标。这已经是要造反了。不,这已经是在造反了。所以我请大家认真想一想,自己到底愿意参加革命么。”
陈克说完,扫视了同志们一圈。在陈克讲完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之后,同志们都知道陈克就是要造反,但是这话明明白白的由陈克说出来之后,每个人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我可以退出么?”周元晓打破了沉寂。
陈克点了点头,“可以,我不勉强任何人留下来。周兄,作坊的事情我会以后找你谈。作为朋友,我希望周兄为我们保密一些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元晓身上,周元晓在这样疑惑,不满的目光中站起身来,他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对于陈克的提醒,周元晓答道:“文青,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卖大家的。”
游缑想说些什么,大概是要说服周元晓留下来。但是几次想说却说不出口。最后她干脆回过头,大概是不想看周元晓离开会场。陈克注意到了这些,他对游缑报以温和的微笑。游缑看到了陈克的笑容,却低下了头。
周元晓如释重负一样快步走出人堆,到了门口附近,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周元晓并不想参与造反,造饭就意味着于朝廷作对,如果被朝廷抓到那是要杀头的。他不傻,听课听到一半的时候,周元晓就很清楚,陈克是一定要造反的。尽管陈克向周元晓保证过,不会让他参加武装斗争。但是真的造反了,陈克的话就能实现么?
周元晓当年是走投无路之下才加入陈克的政党的。如果那时候,陈克真的起来造反,或许周元晓还会跟着陈克走。周元晓还记得,陈克那时候自信满满的说道:“周兄,当了党员,你就会成为一个新的人。”
是的,当了党员,听了党课,周元晓的确变了。陈克给学生们讲的课只是些表面。公开课结束之后,陈克会讲得更深。不仅仅是唯物主义历史观,还包括了《资本论》。周元晓原先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道理。揭开这个世界的纷繁表面,竟然有那样看不到的规律在支配着世界的运行。周元晓的工作不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反思。对照了自己以往的经验,周元晓终于可以看到当年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会赔得一塌糊涂。
“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失败。”周元晓忍不住对自己说。也就是因为有了这种自信,周元晓已经不想去革命了。对他来说,与其期待未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革命成果,倒不如抓住现在去光复家业。
周元晓看得出,这帮人是真的要造反。他自从下了这个决心,反倒不敢说出来。陈克看着温和,但是依着他干起工作那种不要命的狠劲,周元晓知道陈克绝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齐会深和华雄茂都不是善茬。还有那个总是喜欢阴笑的武星辰,见过得罪了游缑和陈克,被打得惨不忍睹的翻译官,周元晓就知道自己绝对惹不起武星辰。如果这几个人觉得自己不可靠,自己只怕是逃不出人民党的魔掌。
本来周元晓还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向陈克提出自己要脱离人民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机会。更没有想到,陈克如此通情达理。警告自己不要去泄露这帮人的秘密,周元晓绝对不会去泄露。这些人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动作,就是告了官又能如何?而且那个齐会深如此热衷革命,偏偏又是齐家的少爷。想来就算是人民党被抓也不会真的有事。
就算是官府真的把齐会深杀了,齐家老爷知道了出卖他独生爱子的人是自己,自己的下场根本不用再去想了。
怀着一种“急忙忙逃离金山寺”的心情,周元晓快步走到大门口,却忍不住停了下来。一种强烈的不适感猛地冒了出来。背后的那些人里面有游缑,她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过自己,那可是雪中送炭的恩情。陈克更不用说,自己能重新振奋全靠了陈克。更重要的是,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周元晓觉得如此的习惯,现在离开这里,反倒有种从温暖的家庭里面被放逐的感觉。周元晓站在门口,只要向前再一步,就能脱离危险的未来,但是他却感觉腿如同灌了铅一样,这一步怎么都迈不动。
周元晓转回头,大家还是如同方才一样坐在那里,距离的比较远了,原先能够分辨清楚的那种责备的眼神已经看不太清。周元晓倒是看到游缑抬起头,脸上应该是期盼的神色吧。而陈克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理解的微笑。周元晓再次下定了决心,他大声说道:“我绝对不会出卖大家。大家放心。”然后头也不会地转身走出门去。
看到周元晓真的离开了,陈克松了口气。到现在为止的观察,周元晓并非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即便是周元晓不离开,陈克也不会委以重任。周元晓有勇气主动离开,倒是件好事。有他带这个头,想来其他同志若是想离开,也会更有勇气些。一个组织里面必须留下自愿的党员,不然的话,那些不忠诚者,势必会成为隐患。
“还有没有要离开的同志。如果觉得自己不愿意造反,那么现在就离开。”
没有人说话,等了一阵,没有人离开。
“那么,同志们。人民党不仅仅是要推翻满清政府,首先作为政党而言,人民党是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是有自己的纪律的。我已经把这个组织纪律拟订好了。请同志们看一下。”说完,陈克拿出了一叠文件,分发给大家。
陈天华拿到了这份文件,只见上面是陈克那已经有些能看入眼的钢笔字,却不是什么印刷文件。陈天华暗自思忖,难道这个纲领起草的时候,陈克竟然没有和齐会深商量不成?看了一眼齐会深,只见他正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文件。陈天华把自己的疑问埋在心里,开始阅读文件。
一、本党定名为“中国人民党”。
二、本党纲领如下:
(1)革命军队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地主和权贵阶级组成的满清政权,必须支援工人和农民阶级,直到社会的阶级区分消除为止;
(2)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直到阶级斗争结束,即直到消灭社会的阶级区分;
(3)消灭土地私有制,建立共有制为主导的现代工业国家;
(4)联合第二国际。
三、本党承认代表会议管理制度,把工农劳动者和士兵组织起来,并承认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实行社会革命;中国人民党党员必须彻底断绝与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党员必须严格遵守: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原则。无论是普通党员和干部党员都是如此。
四、凡承认本党纲领和政策,并愿成为忠实党员的人,经党员一人介绍,不分性别、国籍,均可接收为党员,成为我们的同志。但在加入我们队伍之前,必须与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
五、接收新党员的手续如下:候补党员必须接受其所在地的委员会的考察,考察期限至少为两个月。考察期满后,经多数党员同意,始得被接收入党。如该地区设有执行委员会,应经执行委员会批准。
六、在党处于秘密状态时,党的重要主张和党员身份应保守秘密。
七、凡有党员五人以上的地方,应成立委员会。
八、委员会的成员经当地委员会书记介绍,可转到另一个地方的委员会。
九、凡是党员不超过十人的地方委员会,应设书记一人;超过十人的应设财务委员、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各一人;超过三十人的,应从委员会的委员中选出一个执行委员会。执行委员会的章程另订。
十、工人、农民、士兵和学生的地方组织中党员人数多时,可派他们到其他地区去工作,但是一定要受地方执行委员会的严格监督。
十二、地方委员会的财务、活动和政策,应受中央执行委员会的监督。
十三、委员会的党员人数超过五百,或同一地方设有五个委员会时,应由全国代表会议委派十人组成执行委员会。如上述要求不能实现,应成立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关于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和组织细则另订。
十四、党员除非迫于法律,不经党的特许,不得担任政府官员或国会议员。士兵、警察和职员不受此限。
十五、本纲领须经全国代表大会三分之二代表同意,始得修改。
文件不长,陈克的字也不大,一页纸还不到就写完了。陈天华与陈克一起写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书,其间讨论甚多。回到人民党之后,和陈克也深入讨论多次。其他同志更是接受过了全面的党课教育,至少接受了全面的理论教育。这篇党的组织纲领大家都能看懂。
陈天华的视线落在第三条上,“中国人民党党员必须与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陈克曾经非常清楚的阐述过人民革命与有产者革命的区别。对于陈天华来说,如果加入人民党,那就必须与同盟会和华兴会断绝一切关系了。一字一句的扣着字眼,陈天华心里面很不平静。黄兴和宋教仁是陈天华的亲密战友。断绝关系,还是一切关系,这个可是非常严厉的。
此时,却听到华雄茂笑道:“文青,这份纲领你在见到我之前就准备好了吧?”听到这话,陈天华抬头看向华雄茂。不仅仅是陈天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华雄茂脸上。大家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早知道华雄茂是党里面最早追随陈克的。齐会深虽然地位上升的很快,但是他认识陈克的时间并不算很靠前。游缑、武星辰,连方才离开的周元晓都比齐会深更早认识陈克。华雄茂这么说,是在隐隐的摆资历?向齐会深示威?
只听华雄茂接着念道:“在党处于秘密状态时,党的重要主张和党员身份应保守秘密。文青,你一直在遵守这个纪律啊。大家认识你这么久,你吞吞吐吐的好久都不说党的重要主张。哈哈。果然是好党员。”
齐会深白了华雄茂一眼,却没有对华雄茂的话做什么评价。他稍带犹豫的问道:“文青,党以后对于买办准备怎么办?”听了这话,游缑眼睛一亮,聚精会神地盯着陈克。其他人也带着自己的不同担心等着陈克回答。
“这份文稿是我们的组织纲领。今天我要讨论的也是人民党的组织模式。会深的问题,其实以前在党课上就讲过了。”陈克平静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人民党举办的大讲座陈天华参加了,但是之后他就去了日本。人民党的党课却没有参加。他扫视了其他人一圈,只见人人皱眉沉思,连武星辰也是如此模样。
陈克见大家不说话,想来众人也不会再说什么,他干脆发言了,“我出来革命,父母不让我自报家门。会深和游缑家都是买办,地主。正岚家呢,士绅、地主。武兄是天地会的堂主。足道和武安家,作坊主,小资产阶级。天华和华兴会,同盟会关系莫逆。咱们这八个人,都是旧体制出来的。你要非得说身家,谁都不是什么穷苦百姓。但是,组织纪律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建立在咱们的立场上。咱们到底是站在人民革命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其它阶级的立场上。这么一点就决定了大家的选择。”
陈克说完了,看了看大家,同志们依然没有发言的意思,各个都在倾听沉思。
“我们现在表决吧,大家到底谁站在人民革命的立场上?”说完陈克举起了自己的手。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高高举起了手臂。第一个举起手臂的居然是武星辰,陈克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积极。
“手放下。”陈克说道,说完陈克先放下了自己的手臂。
“我说过,革命不是为了杀人,我也不会让大家杀爹杀娘的去证明自己的革命觉悟。如果咱们这些人,包括以后的新党员。家里面的父母,亲友,如果政治上站在和我们不同的立场上,甚至当了反动派。只要他们没有向人民举起屠刀,我们就不会动他们分毫。即便他们对人民犯了罪,只要能够翻然悔悟,我们也会给出路,给政策的。”
听了这话,游缑轻轻松了口气。就在此时,陈克重重的说道:“但是!”听了这个沉重响亮的“但是”,游缑微微打了一个冷战。
“但是,我们党的组织,要求大家的立场绝对不能错。不能因为父母亲友,就站到哪些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立场上去。不允许党员叛党,投奔到那些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去。如果大家做不到这一点,那么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如果大家觉得自己会身在曹营心在汉,或者脚踏两条船。那么现在就请大家离开。因为,在这个章程通过之后,我就会领大家宣誓入党。现在离开,我们只是政治立场不同,大家还是朋友。一旦宣誓之后,再因为无法遵守党的纪律而离开,那就是叛徒。我向大家保证,在马上开始的推翻满清政权的过程中,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叛徒。”
“我本来就是党员,我加入。”华雄茂大大咧咧的说道,“现在就投票表决吧。”
“请稍等。”陈天华打断了表决过程。“文青,那么对于其它党派,文青有什么看法呢?”
“那是技术层面的事情。我们要表决的是大家的立场。”陈克说完笑了,与以前的笑容不同,陈克的脸的确在笑,但是眼睛没有笑,那对精英的眸子明亮的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
陈天华登时就明白了,如果按照组织纪律而言,自己这个表现其实就是不能和“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断绝关系的标准行为。
陈天华参加了同盟会的建立,也参与了内部的激烈争论和派系斗争,他非常清楚同盟会各个派系的宗旨。人民党和同盟会,人民党和宋教仁之间的政治立场注定会爆发激烈的冲突。更准确地说,双方在将来必然处于一个敌对状态。
不知何时,陈天华已经闭上了眼睛,牙关也咬得紧紧的,以至于两腮的肌肉都鼓了起来。黄兴和宋教仁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脑海里。战友的情谊绝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但是陈天华知道,自己经过那么多的思考和探索,那么多的失败和碰壁。在遇到了陈克之后,才算是找到了一条真正可以看到未来的道路。一想起这些,当年曾有过的那种恐惧和彷徨,又浮现在心头。那种深沉的绝望,仿佛堕入了无底的深渊,而且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尽头。
就在此时,陈克温和的声音传入了陈天华的耳鼓,“星台,如果你不能决定的话。以后再说。”
陈天华睁开眼睛,看到陈克已经恢复了平时那种温和的神色,陈克甚至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眼睛里面都是理解和宽容的神色。周围的同志虽然有些人脸上是不屑,但是齐会深和游缑那期待的神色让陈天华心中一暖。那不是陈天华其它革命党同志最常见的那种逼迫威压的神色。而是走前面的同志期待落在后面的自己能够赶紧追上去的鼓励目光。
在人民党的这段时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那种失望而产生的乖戾暴虐之气。这是一个通过学习知识,通过辛苦和认真工作不断前进的组织。虽然也有争吵,却从中伤任何人。大家总是有着欢笑,仿佛是寒夜里面的温暖火堆,不仅仅为在残酷寒黑中行进的人指明了方向,更让在残酷黑夜中行进的人心头感到了温暖。
“不用了。我入党。我会严格遵守人民党的一切组织纪律。”陈天华坚定的说道。

第六章
一块很简单的红布挂在墙上面,边也没有缝,看上去毛毛草草的。“我们中国人喜欢红色,看到红色也会联想到革命。党旗暂且定为红旗吧。至于上面的徽章,今天是来不及确定。等以后有空,咱们再开会讨论。”陈克语气严肃的说道。
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现在的工作这么多,的确没有必要在这上面花费过多的时间。
陈天华听了之后倒是很感慨。无论是华兴会还是同盟会,在会旗,会徽,各种细节上花费的时间可是非常大的。特别是同盟会,当时陈天华还在上海。后来听人说起当时的情况,真的是一场滑稽戏。
讨论同盟会会旗及将来的中华民国国旗时,各方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孙力主用青天白日旗,却多有异议。有提18星旗,有提金瓜钺斧旗,廖仲恺倡井字旗,还有人主张5色旗。黄认为青天白日旗形式不美,孙中山遂增红地于上,成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仍未通过。经刘揆一调停,各种方案作为悬案保留。虽国旗未有定式,但后来革命军均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为标帜、黄兴迭任主帅,为顾大局而无反对表示。
为了讨论一个同盟会的会旗,就几易其稿,竟然花费了三天多的时间。而所谓“将来的中华民国”根本就远在天边。同盟会的同志们身在海外,很多人还身背通缉,连合法公开路面都做不到。但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国家的国旗,居然花费了如此的精力去讨论,去争执,结果呢,国旗方案还“作为悬案保留”。
陈天华很清楚,并非这个会旗真的如何难画。而是各方都要通过会旗,会徽来争取自己的政治理念阐述,争取确立自己的政治理念成为主流。
和人民党相比,同盟会就是一群四分五裂的江湖同盟,根本没有完全一致的政治纲领。哪怕是个最基本的政治体制概念,同盟会里面就无法达成一致。孙中山主张完全照搬美国的模式,华兴会在这方面,在接受了孙中山的建国概念之后,才和孙中山达成了同盟关系。在之前,华兴会甚至没有一个新中国的政治体制构想,仅仅希望能够建立一个自己的武装力量,消灭湖南的满清势力而已。至于光复会,倒是希望建立一个新王朝。对于共和制度,光复会毫无兴趣。
人民党完全不同,在建党之前就已经确立了自己的政治理念。陈天华自己承认,这个政治理念远比同盟会那些理念强出几条街去。
再看周围的人民党同志们,带上自己也不过只有八个人,和参加同盟会组建大会的人一比,这数量根本比不了。但是出身之复杂,竟然毫不逊色。本来就该产生激烈争吵的这个政党,竟然完全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陈天华还记得,在同盟会的会议上,众人是如何围绕着一些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如果陈天华没有见过陈克,没有和陈克一起讨写过唯物主义辩证法的书,他估计也会陷入这样的混沌漩漩涡中吧。
当陈天华试图的同盟会的会议上讲述自己的政治理念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来自各方的同盟会同志,为什么要进行那种看似无聊的争吵?陈天华突然就想明白了。孙中山这些海外人士,根本就没有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国家。所以他们的主张不过是要夺取中国的领导权。站在一个所谓的道义制高点上,对于孙中山来说是一种必须。既然现在中国并不在孙中山的领导下,那么做出任何妥协,说出任何“先进理念”,对孙中山为代表的那些海外派,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只要有人响应他,就是纯粹的收益。
光复会则是根植于江浙本地的政党,他们要做的是让受到了外国威胁的江浙士绅阶层利益得到保证。他们对于现有政权的基本经济基础——地主是中国的真正核心力量——绝对要保护的。他们希望建立的新王朝,是一个能够保卫地主经济利益,能够抵抗外国入侵的王朝。
对于这些政党的态度,陈克早就非常明确的告诉过陈天华。但是陈天华当时觉得陈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到他亲自和这些“君子”们见了面,他才明白了陈克并没有任何的欺骗与诬蔑。
陈天华站在会场中,他已经明白了,提出的人民革命理念,无疑会遭到江浙光复会的反对。而孙中山对于这种更先进的概念,也未必能够接受。因为陈天华无疑在“抢他生意”。所以平素口才甚佳,滔滔不绝的陈天华才会表现得畏首畏尾,语焉不详。因为他也在观察自己的话到底在起到什么作用。每到接触人民革命这个概念的时候,地主出身的代表们眉头就不自觉地皱起来,孙中山等海外派的脸上也露出不以为然地神色。一旦陈天华改变路数,说法符合了某方的理念,那个派系的人脸上就会有着满意的神色。而对立的派系就开始露出不满的表情。
等陈天华自己讲完,他发现自己整篇的说法,就一个完全自相矛盾,非常扭曲的一套玩意。和陈克提出的系统政治理念一比,陈天华当时羞愧的恨不得钻进地下去。这就是陈天华为什么放弃了在同盟会内部干部地位的原因。这也是陈天华为什么带了一群能够接受唯物主义历史观的青年一起回到人民党的原因。
他对同盟会彻底失望了。
在已经决定要走之前,陈天华和宋教仁进行了一次深谈。宋教仁对于人民革命完全没有概念,而且本能的毫无兴趣。宋教仁变成了一个立宪共和派。无论陈天华怎么去说服宋教仁,宋教仁都“执迷不悟”。反倒对陈天华提出“人民革命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所以陈天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离开日本,离开同盟会。
什么是人民,什么是社会,什么是国家,什么是阶级。人民党的政治理念绝不避开这些根本的问题,人民党的政治理念努力去把阐述对这些根本问题的看法,努力把世界的本来面目让大家看透。同志们对于这种毫不糊弄人的政治理念,都有一种非常希望学会吃透的样子。至少陈天华本人就是如此。这个党的政治纲领就像是一块磁石,让陈天华不得不去注视它,靠近它。
在同盟会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去接触和深化的理论部分,人民党几乎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当这块红布挂在墙上,陈克要求大家对着这块红布宣誓入党的时候,反倒没有人对此提出任何异议。这在同盟会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人民党,这就是顺理成章。
陈克面向大家,背对党旗,以立正姿势,举起右手,齐肩握拳。其他七名同志面对红旗站成一排,以同样的姿势举起右手。
“我宣誓。”陈克说道。
“我宣誓。”同志们一起说道。
“我志愿加入中国人民党。”
“我志愿加入中国人民党。”
“拥护党的纲领。”
“拥护党的纲领。”
“遵守党的章程。”
“遵守党的章程。”
……
大家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不齐,甚至一些同志,譬如何足道,声音里面还有些畏缩和不安,随着一句句的跟着陈克念诵誓词,同志们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连情绪也逐渐稳定和高昂起来。和志同道合的同志们在一起,每个人都感觉有了更强大的力量。
“保守党的秘密。”
“保守党的秘密。”
“对党忠诚。”
“对党忠诚。”
“积极工作。”
“积极工作。”
……
陈克以前宣誓的时候,觉得这些誓词仅仅是一些普通的要求而以,不过是走走过场。伴随着他辛辛苦苦的创立人民党,他才越来越明白这些誓词的重要性。当年的党员们也都是些普通人,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腾云驾雾。但是党的历程却是实实在在铭刻在中国历史上的,所有党员们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然后就完成了前所未有的丰功伟绩。在领着同志们宣读誓言的时候,陈克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去观察同志们,相反,他自己反倒有些担心。作为这个政党的创建者,自己能够以身作则的实践这个誓言么?能够一言一行都达到党员的标准么?陈克并不是非常有信心。
“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永不叛党!”
“永不叛党!”
誓言并不长,很快就结束了。宣誓之前,陈克已经把誓词给大家看了,念完最后一句,所有同志都有些激动,不少同志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陈克。誓言仅仅是誓言,而不是什么魔法咒语。讲完之后自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昂扬的精神会让人兴奋,也仅仅如此而已。
“手放下。”陈克命令道。
所有同志跟着陈克放下手臂。在陈克的指挥下坐回座位。
“我们现在的紧要工作,一方面是发展同志,另一方面是完成现有的工作。大家拿出纪律纲领这份文件。”
文件还没有收起来,大家纷纷拿起面前自己的那份。
陈克继续说道:“党接纳新同志,必须是认同我们政治纲领的同志。现在这个阶段,党的重要主张必须保密。对这个问题,我认为需要让党组织分为两个部门,一个部门负责宣传党的纲领。另一个部门负责组织生产。”
“现在的宣传也就是针对黄埔书社的这些青年吧?”齐会深问。
没等陈克回答,华雄茂紧接着接着问:“生产部门应该是管买药赚钱的吧?”
陈天华不吭声,这两位“老同志”,特别是华雄茂已经有了互别苗头的迹象。单以讲课而言,陈天华自认为应该能够成为负责人,至少是负责人之一。就他所知道的,武星辰也是在搞药品销售的。华雄茂作为资历更深的党员,如果负责了生产部门,至少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且武星辰正式参加党会的历史甚至比陈天华还晚,华雄茂领导生产部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陈天华抬眼看了武星辰一眼,只见武星辰还是以往那种稍带阴冷的表情。对于这场暗中的较量,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色。再看向坐在回忆首席的陈克,只见陈克脸色不是很好看,对同志们的自告奋勇,并不像是非常满意。
在华兴会和同盟会,这种人事安排是最伤和气的。本来都是地位平等的同志,突然间分出了高低,毫无例外的会引发不满。所以华兴会的每一个部门,干脆就是黄兴和宋教仁直接领导,而陈天华等人领了任务之后都是独立完成的。而在同盟会,派系林立,那些所谓的执行部长们大多数都是临时封的,执行力根本毫无保证。陈克到底准备怎么对付这个问题呢?陈天华拭目以待。
陈克对于同志们的热情和“上进心”十分清楚。说起来也有趣,以前陈克对这种“上进心”从不关心,也毫无兴趣。伴随着自己的组党,伴随着党的建设,既是他从不去想这些,真的遇到这些事情,他到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争执必须解决,对于华雄茂的心态,陈克颇有不满,革命不该是这样的。这么做是错误的。陈克准备会议结束后私下找华雄茂谈话。现在的首要工作就是得解决当前的工作安排。
“同志们,不管嘴上说的如何革命,革命都是要靠实实在在的工作来完成的。所以负责宣传我们的理念,发展新党员的同志,一方面是讲课,另一方面,要观察哪些人对我们的课程非常有兴趣,非常积极,可以列为发展对象。负责生产的部门,不仅仅是要卖药,赚钱。咱们的学校工地已经开工,我们让黄埔书社的青年去工地上工作,就是要观察哪些人任劳任怨,工作努力勤恳,能够积极主动的去完成工作。而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混日子。”
说完这些,陈克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看到大家都在认真听自己说话,陈克这才继续说道:“我们开党会就是要沟通,就是要总结工作。各个部门的同志要汇报工作,也要听取别的工作进度。在这个发展新党员的工作上,负责宣传的部门,与负责生产的部门,两方面都要提出自己发现的积极分子名单,然后从这两份名单里面挑出政治上积极,工作上同样积极的青年,作为我们重点发展对象。”
听了陈克的要求,陈天华点头称是。不仅仅是陈天华,其他同志也纷纷点头。就连武星辰也微微颌首。
“文青,这个积极的标准怎么定?”游缑问。
“咱们一起染布制药,什么叫做勤恳努力,什么叫做积极主动。你还能不知道么?”陈克反问道。
“但是文青那时候亲自领着我们干,说真的,和你比我总有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并没有感觉我多么积极主动。”
“若是任谁都和文青一样,那就是人人都能组党。”华雄茂说道,“文青,你的意思是让党员们亲自领着工作,就像和咱们以前一样。你是党员,我们跟着你,看到你做事那么认真,自然就愿意和你在一起做事。是不是?”
“没错。”陈克答道。
“我可以来做这个生产部门的工作。那边的工地开工,文青你让来听课的青年们去工作,看来早有预谋啊。”华雄茂的声音里面除了赞美之外,还有种得意洋洋的味道。
“你确定你能干的和文青一样?”游缑问道。
“呃?”
“文青工作,不仅仅是辛苦,更能安排好我们每个人要负责的内容。你能做到么?”说到这里,游缑的语气就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了。“文青工作不仅仅是任劳任怨,积极主动。更重要的是态度谦虚谨慎,我从没见过文青有过洋洋自得的模样。”
陈克本来不想这么早就把这话挑明。虽然必须承认,游缑没有说错,华雄茂是洋洋得意了。这的确不对。但是最好私下谈这件事,这么当众挑明,那就非常容易激化矛盾,变成了义气之争。在座的人估计都看到了华雄茂的错误,但是大家不说。陈克还可以先私下批评华雄茂,然后说服华雄茂公开做一个自我批评。每个人都有自尊心,特别在中国,中国人是最讲面子的。说服华雄茂作自我批评,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程。这可以说是开了党内“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真正先河。陈克本来是这么考虑的。
陈克和华雄茂相处的最久,了解华雄茂性格直爽,决不是坏人。但是华雄茂再是一个好人,这这个时代是一个先进的青年,可他照样是清末时代的人。在这个普遍追求等级与特权的时代,在这个认为等级与特权是天经地义存在的时代,华雄茂再先进,也不可能做到40年后很多党员也没有能够真正做到的思想境界。更何况,发炮的还是游缑,游缑还是一个女人。男尊女卑的思想在这个时代可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无论嘴上怎么说要推行男女平等,大家心里面还是对此不以为然的。
不出陈克所料,游缑的话刚说完,华雄茂脸色就变了。华雄茂性子颇直,藏不住情绪,他的脸色里面只有一少部分是羞愧,更多的则是愤怒。
看到这样子,陈克的脑子开始飞速转动,该怎么样既讲政治,又能顾及方法的来解决这个问题呢?人民党初创,根本没有政委,现在陈克就是党里面的政委。陈克知道,面对今天爆发的冲突,他必须来解决这个矛盾和问题,这是他不能逃避的责任。如果陈克做不到,那只能说明陈克是一个不合格的领导者。现在这么几个党员,陈克都做不好政治工作。更别说以后革命发展起来之后那复杂的局面了。
看着情绪激动的华雄茂,陈克强压住焦虑的情绪,对自己反复说了三遍。“我得冷静。我得冷静,我得冷静。”一面说,陈克一面闭上了眼睛。

第七章
华雄茂愤怒了,更准确地说,是恼羞成怒。游缑的话不是不对,华雄茂知道自己一些做法不够恰当。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直接指出来自己的错误,的确很没有面子。如果是在往常,华雄茂或许就不会如此恼火。他和游缑认识这几个月,两人关系处的也不坏。在绍兴是没有青年男女一起共事的机会。只有在上海,在陈克这里,大家才能真的一起做事而不会引发什么特别的问题。华雄茂还是非常在乎这种同事的友谊。
如果不是游缑公开发炮,华雄茂绝对不会这么愤怒,甚至有可能还会听游缑的劝告也说不定。但是游缑在党会上这么说,华雄茂绝对不能接受。
在这几个同志里面,华雄茂是最早追随陈克的。两人第一次见面差点打起来。陈克的凶悍作风在气势上的确压倒了华雄茂。华雄茂在酒馆里面主动和陈克的挑衅式的交谈,某种意义上不过是华雄茂试图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罢了。华雄茂虽然是武举人,但是他家里面非常想让他读书,考秀才,举人,这么一步步地迈上官途。但是华雄茂性格里面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爱读各种传奇小说,也爱读三国。华雄茂倒也有些自知之明,曹操、刘备、孙权,他不敢自比。每次读三国的时候,华雄茂忍不住就认为自己该是那乱世里面的赵子龙,追随明主平定天下。
陈克自报革命党的身份,让华雄茂本来就不安分的心动摇了。反正也要出去闯闯,先跟着陈克这个貌似文武全才的家伙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在后来的历程里面,华雄茂觉得陈克真的是个仁德的刘备。对待工作,对待统治,对待朋友,陈克的做法可谓全心全意。陈克自己有知识,这本来就让华雄茂钦佩。陈克从来不藏私,还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大家。不知不觉之间,华雄茂已经深深地被陈克的风范吸引,死心塌地的跟随陈克了。
在与陈克的一起做事的这几个月,陈克的一些弱点也暴露出来。但是华雄茂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若是刘备一人就包打天下,那要五虎上将和诸葛孔明做什么?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这点子道理华雄茂懂得。而且正是这些弱点,才有华雄茂的用武之地。华雄茂虽然嘴里面不说,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陈克最主要的支柱。至少也是非常重要的支柱。
对于齐会深在团队内的崛起,如果一定要说华雄茂妒忌了,也不准确。华雄茂觉得不能接受的是齐会深和陈克的关系。这两个人私交上倒也未必多么亲密,但是在陈克倾尽全力的革命事业上,两人步调非常一致。华雄茂觉得自己被齐会深逐渐排除在陈克之外了。
陈克这些日子来,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革命事业上,华雄茂自然希望自己能够承担更多的责任,偏偏齐会深一步步地走上“第二人”的位置。这让华雄茂不知不觉间就充满了对抗意识。正因为太想夺回陈克“最有力同志”的位置,不知不觉之间,华雄茂的表现就越来越失态。
现在,游缑说出了实情,而且隐隐的指出了华雄茂内心非常在意的一件事——他也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或许不对。经过了陈克的党课教育,华雄茂也明白人民革命的意义。但是华雄茂参加人民革命仅仅是出于对陈克个人的忠诚。如果从人民党的政治角度,华雄茂隐隐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但是出于对陈克个人的忠诚心,出于那种三国演义里面的“君臣之谊,骨肉之情。”华雄茂又觉得自己没错。
在这样的自我的对立念头交错下,游缑的话就格外不能接受。但是华雄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样的尴尬与愤怒之中,华雄茂忍不住看了陈克一眼。
瞅着陈克那一脸无奈的神色,那微皱的眉头,看上去要说点什么。这倒给了华雄茂一个下台的台阶,他强忍怒气看向陈克。心里面反倒有些轻松了。
游缑本来也不是真的要把华雄茂如何,她也不知道华雄茂内心的真实想法。之所以芳说说了那一句,仅仅是对华雄茂在党会上的失态有些很简单的不满。看到华雄茂方才的怒意,游缑也觉得有些后悔了。既然华雄茂不吭声,她也干脆别过头看向陈克。
结果陈克闭上了眼睛,跟要做法的神棍一样。反倒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所有人都看着陈克,等他继续表演。
政治工作首先就要聆听,这不仅仅是政治工作,和人打交道也是如此。只有一个人说话,那绝对不是交流。所以陈克决定先等矛盾爆发了再说。扪心而论,陈克是绝对不希望爆发冲突的,但是爆发冲突是一种必然而绝非偶然。
陈克之所以闭上眼睛,倒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反正大家吵起来,自己有耳朵就好了。睁不睁眼都不影响听力。结果陈克等了一阵,却没有任何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只见众人大眼瞪小眼的瞅着自己。华雄茂是关切,游缑是好奇。争吵竟然就这么奇妙的结束了。反倒让陈克有些意外。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工作第一。陈克自然不肯再去激化矛盾。“今天咱们确立了人民党的组织原则,以前我们还确定过人民党党员的三大作风。正岚,你把那三大作风说一下。”
“啊?”华雄茂觉得这个问题颇为意外。但是陈克在党课上反复强调,逼迫大家每次课都要背诵。具体内容华雄茂还真的没有忘记。“人民党党员的三大作风,一,理论密切联系实际。二、和人民群众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三、批评与自我批评。”
说完这三大作风,华雄茂已经清楚陈克怪罪的意思,这三大作风当中,陈克现在要强调的是第三条“批评与自我批评”。虽然心里面还是不服气,但华雄茂的怒气倒也平复下去了。
“针对发展新党员的这件事,党员有了,理论有了,群众也有了。在这项工作里面,我希望,我要求同志们发扬人民党的三大作风。”陈克说道。
众人要么低头沉思,要么莫名其妙。过了好一阵,游缑突然笑了一声,惹得众人都看过去。
“三大作风啊。我听着有点像老学究,讲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人民党党员本来就是要做圣人。这个绝对没错。”
“圣人?现在天下到处都是玩命的要赚钱,要升官发财。反倒是咱们人民党,竟然要做起圣人,要弄起这仁义道德来了!咱们,咱们可是货真价实的革命党,是要造反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游缑越说越觉得可笑,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放声大笑。其他同志都面露苦笑,倒是武星辰忍不住跟着游缑笑了几声。
游缑方才嘲笑过华雄茂,对游缑这样的发言,华雄茂倒是想批评几句的。但是不知为何,他觉得游缑说的很对。批评游缑的话,怎么也不能违心的说出来。就在这一片奇怪的气氛当中,陈克先是无奈的苦笑,突然间,连他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既然陈克都笑了,其他同志自然也不再去强忍笑意。统统以自己的个性大笑起来。
武星辰是在一阵冷笑与一阵大笑之间互相切换,游缑和华雄茂是孩子一样的大笑。陈天华边笑边流泪,陈克和齐会深笑声中充满了无奈和一种遏制不住的笑意。何足道和秦武安纯粹是被群众行动所感染,笑了一阵之后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比自己年龄大了几岁的同志们大笑。
陈克没有生气,这个问题他也曾经向自己提出过。在21世纪这个纷乱的时代,身为一个共产主义者,首先要建立的就是坚定的道德观,而且还是真正的道德观。当他切切实实的从理性上弄明白这是一种必需的时候,陈克的感性立刻就爆发了,他一个人倒在屋子里面的床上放声大笑。在之后的几天里面,无论在什么场合,公车上也好,骑自行车也好,工作中也好。只要想起这个问题,陈克都会忍不住放声大笑。无数人好奇、惊讶、厌恶、甚至蔑视的眼神都不能让陈克的笑意有丝毫的减退。
1905和2005,立于100年两端的两个年头,某种硬性对比上是一种奇妙的轮回。1905年,旧的文化传统在外来工业化的冲击下已经摇摇欲坠,仁义道德这些已经被教条化的东西彻底崩溃了,正义仅仅成了纸面上的东西。这和2005年是一种奇妙的类似。陈克记得自己是在2005年才确定了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理念的,在那个时代,中国本国的工业化发展极为迅猛,旧有的教条也不再受到任何尊敬。而作为教条制高点的“道德”,更是遭到了质疑。
陈克在之后不得不确信了一件事,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思想体系,是一种道德体系,对这个思想体系的坚持,本身就必然会导致道德的重建。在好几年后,有一个家伙突然批评陈克,“对你们这些真五毛来说,你们是有信仰的。”
这句话真的如同醍醐灌顶,陈克才对自己的变化恍然大悟。
信仰就是一种坚信,陈克从被迫用唯物主义辩证看待问题,到主动用唯物主义辩证法看待问题,到底花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是陈克对当年自己确定道德的意义,进而引发的那种无可名状的滑稽感,以及引发的大笑记忆犹新。
同志们有这样的反应,陈克毫不觉得意外。陈克拼命的向他们灌输唯物主义历史观,这些同志也的确切切实实的接受了,所以他们也像当年的陈克一样,感到了道德的重要和必然性,然后他们也只有大笑了。陈克的工作还是很卓有成效的。
陈克的笑意消失了,他的目光也在不经意之间变得坚毅起来。同志们渐渐停住了笑声。他们的目光并没有涣散,同样充满了活力。
“大家觉得我们自己就不能是这个时代的道德标杆么?我们就不该是这个时代的道德标杆?或者说,仁义道德这东西本来就错了么?”陈克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不,没有错。但是一想到,一想到我自己这个被人在背后说的一无是处的人,也居然是仁义道德的表率,也是圣人了。我就忍不住想笑啊。”游缑脸上露出了要笑的模样。或者说,她脸的下半部要笑起来,但是游缑的眉毛紧皱,眼圈也红了,泪水忍不住趟了下来。用力的擦了一把眼泪,游缑精神抖擞的坐直了身体。“文青,以后要做什么,你说吧。”
除了武星辰之外,其他同志也同样坐直了身体,目光坚定的看着陈克。等着陈克的号令。
“我们代表了中国新的仁义道德。我们也注定要确立中国今后一百年内的仁义道德。”陈克的声音有力,却不狂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我们的理念推广到人民中去。现在,我们面对一个黄埔书社。以后我们还要把理念推广到全中国。所以,我在这里要再次强调,所有人民党党员必须坚定不移地贯彻人民党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际,紧密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以后大家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同志们已经恢复了平静,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加集中。方才游缑和华雄茂的不快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咱们进行具体分工。把发展新党员的工作安排好。开始讨论吧。”陈克说道。
这次党会从晚上六点一直开到十二点,经过同志们分析,讨论,调整,最后达成的新人事安排,和大家最初直觉的想象大不相同。
负责生产部门的工作居然交给了齐会深。齐会深全面负责学校建设与医院经营。毕竟这条线是齐会深拉来的。游缑负责药品生产与化学科讲课,还要兼了总部的教务安排工作。武星辰负责药品销售。原先华雄茂拉来的那些客户,则交给何足道来接手。华雄茂与秦武安负责工地上的劳动,以及人员观察工作。秦武安本人还要承担起会计工作。陈克和陈天华全面执掌宣传工作。
工作细分之后,每个人立刻感觉压力非常大,大家都急切地生出招收新党员的想法。就算是华雄茂依然不想居于齐会深之下,现在也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个问题。本来急切地希望能够承担工地上的考核工作的就是华雄茂本人,现在工作全部交给他来负责,他又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好。
游缑说的没错,让华雄茂做到如同陈克那样从容不迫,有条有理,谦虚谨慎的指挥大家工作,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陈克的水平。但是这件工作是他自己要求的,出尔反尔的拒绝也明显不合适。
陈克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了,散会吧。正岚,你和足道送游缑回家。”
华雄茂心中一喜,游缑好歹也是有相当的组织能力的,送游缑回去的时候,正好可以讨教一下。而且何足道是个好孩子,不会背后说人坏话。就算是当着何足道的面向游缑道个歉,也不算丢人。何足道同样高兴,既然华雄茂的那些客户以后要交给何足道来负责,能和华雄茂一起,也有向华雄茂讨教的机会。
三人起身出门了。大家也纷纷去休息,会场里面只剩下了陈克与陈天华。
“文青,这个宣传应该怎么搞,文青应该有章程了吧。”陈天华问。
“我要写点东西,星台你先把你的想法说一下。我边写边听行么?”
陈天华看着陈克把纸笔准备好,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咱俩一块熬夜,又不是这一天两天了。同志,开工吧。”
“文章长么?”陈天华问。
“得一个多小时。”
“那你写我看,写完再说。”
“也好。”
陈克说完就开始动笔,这不是什么创作,不过是主席当年著名的《反对本本主义(教条主义)》。陈克刷刷点点的写下了提纲。
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二、调查就是解决问题。
三、反对本本主义。
四、离开实际调查就是要产生违心的阶级估量和唯心的工作指导,那么,它的结果,不是机会主义,就是盲动主义。
五、社会经济调查,就是为了得到正确的阶级估量,接着定出正确的斗争策略。
六、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人民党的同志了解中国情况。
七、调查的技术。
写完提纲之后,陈克把这页递给陈天华。“星台怎么看?”
陈天华瞅了一阵,“文青要进行社会调查?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革命,就要知道中国到底啥样子。咱们这些人,又吃又喝,坐在这里吹革命,容易的很。”
“中国现在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陈天华很不解。
“那星台说说,中国现在到底是什么地步,你来说,我来听。”
陈天华自然把大面上的东西说了一番,丧权辱国,民不聊生,割地赔款。总的来说,还是那套陈克听过很多遍的玩意。陈克挥笔疾书,当陈天华说道激动地时候,陈克也点点头,哼两声表示认同。
这些内容也不多,加上说过多遍,陈天华知道陈克对此很清楚,不到十分钟他就说不下去了。陈克抬起头问道:“那么我问一个问题,割地赔款,民不聊生。这两个问题之间的具体联系是什么?割地赔款如何一步步地导致民不聊生的。星台能否说明一下。”
“呃?”陈天华愣住了。他本以为陈克是在专心写东西,顾及到自己的情绪,这才让自己说说。没想到陈克直接对自己的话提出了疑问。他反倒有些不适应。
“我们宣传是为了推动革命,让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组织,加入我们的队伍。现在,你把我当成一个要说服的对象。我是一个青年,我是一个农民。我想问,我知道割地赔款有问题,但是他具体是怎么让我的生活变得民不聊生了。这件坏事具体都是怎么运行起来的,怎么让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差的。在这件坏事里面,哪些人是坏蛋,他们到底坏在哪里?星台,你来告诉我。”
陈克说完,继续埋头写稿子。陈天华几次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说不出什么来。他自己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沉默了好一阵,陈克把已经写好的部分放在陈天华面前,自己继续埋头写稿。陈天华连忙拿起纸张,读了起来。

第八章
9月12日早上,严复派人来作坊的时候,陈克正准备出门。严复派人来的目的是想询问陈克什么时候有时间,他准备和陈克谈谈关于官民合办药厂的事宜。陈克很礼貌的告诉来者,自己今天没空。他要去医院的工地上,一整天都在那里。如果谈事情的话,陈克会在三天后拜访严复先生。来人对这个回复有些意外的模样,却也没有多话,直接就告辞了。
说真的,陈克并不真的认为严复能够在短期内谈妥制药厂的事情。就满清官僚体系的这个效率,陈克以为这件事能在两个月内有眉目就是非常了不起的。
游缑在9月11日的时候曾经在制作药品生产计划的时候问过陈克,如果这个药厂真的办起来,要怎么办?陈克的回答简明扼要,“我们要做好到1917年,这个药厂还没有投产的准备。”游缑没有能够理解陈克的玩笑,陈克不得不解释,“1917年,只怕总部已经搬到安徽去了,到时候你还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总部一起迁去安徽。现在就别操心这等事情了。”
在计划里面,9月12日黄浦书社全体成员进行拓展训练。所以在11日,陈克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体育达标测试。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达标测试是30米往返跑,立定跳远,掷实心球三项。
年轻人都喜欢热闹,特别是这种体育活动。穿长衫的也好,穿西装的也好,统统都参加了。叫好声,鼓励声,议论纷纷的嘈杂声,真的是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参加了体育测试,成绩不好的,还围着裁判要求重新来过。真的是一片欢声笑语。
陈克对这样的场面很满意,对结果很不乐观。黄浦书社的成员并不特别喜欢运动。按照21世纪的标准,达标的只有一半。陈克认为这些人完全不合适原先计划的拓展计划。所以拓展训练的场所就改到了工地上。
花名册已经做好了。之所以要进行体育达标测试的一个重要目的,在于完善个人资料的收集。这也算是社会调查的一部分。搞社会调查,如果自己人的资料都没有完成,这就不仅仅是笑话,而是耻辱了。
送走了严复的使者,陈克领着一群青年们开动了。周元晓的作坊在南京路尽头。属于“老建筑”。到底这座占地颇大的作坊历史,周元晓没有说过。陈克挂名当校长的上海仁心医院,在四川路的尽头。
陈克出生的城市就没有什么木制建筑。小时候住在工厂家属区。那都是红砖或者青砖砌墙,水泥地面,红瓦盖顶的平房区,长大些,就住在红砖的楼房里面。再后来,就是钢筋混凝土,外部用青色碎石子涂抹的墙面,家里面铺了地板砖的新楼房。等他自立门户的时候,就是在小区里面的房子。更不可能有什么木质部件。连楼梯的扶手都是电镀过的金属。
从小到大,除了木梁之外,他连木头柱子都没有见过几根。1905年的上海,给陈克的感觉,除了人多些,和80年代的县城没多大区别。倒是两边的木制建筑,还算有些味道。
街道多是碎石子路,人很多。没有绿化带。商业区街边一拉溜都是一模一样的二层建筑,砖墙,木制门板,木制窗户。陈克觉得最特别的是,这些建筑向街的一边都有一个用木制栅栏围出来的狭小阳台。这些建筑的木制部分多数漆成了红色,看上去倒是颇有些生气。
在街两边停靠的多数是板车和黄包车。车子很多,除了已经拉到活的之外,车夫很少跑动,就那么随便停靠在他们觉得能够拉到客户的地方,结果堵住了相当一部份街面。上海是远东最大的商业性城市,运输行业自然相当发达。
车夫们身穿粗布短褂,粗布裤子,腰里面束着一条厚厚的腰带。这腰带也兼作钱袋使用。他们皮肤晒得黑黄,赤裸在外面的手臂虽然肌肉结实,关节粗大。但是和现代人相比,明显脂肪层更薄,皮肤颜色暗淡,缺乏光泽。过度的榨取体力,以及肉类食品不足,手臂上青筋暴起,皮肤很干燥的感觉。
陈克特意交待了服装要求,他领头的这群青年人,明显就白的多,肤色也更光润。特别是领头的陈克,现代城市里面,光着脊背,穿个大裤衩的人越来越少。陈克甚至已经习惯了一年四季都是长袖和长裤。回到这个时代也是如此。加上他回来之后,整天染布,制药、讲课,也始终是一身长袖上衣和长裤。今天他穿了短袖,总算是露出了肌肉丰满的手臂。但是皮肤和这些劳动人民一比,显得又白又嫩。让陈克心生一种自卑感。自己也是号称要发动社会主义革命的,就这么白生生的一个人,搞革命,人民能相信么?
这么一群人一同行动,大家在路上有说有笑,车夫们自然不会误解,也没有人上来拉生意。陈克虽然想多看看周边的环境,但是和陈天华一起回来的中国留学生毛平一直和陈克聊天。陈克很看好这个青年,也愿意多回答他一些问题,观察社会风情的注意力也不得不分散了很多。
毛平祖籍是福建人,但是他本人却是台湾的福建移民。日本占领了台湾之后,毛平就跟随家人返回了大陆。毛平家还算有钱,而且也不算保守。既然日本能够打败满清,自然有可以学习的地方,毛平就干脆去日本留学,学的是医学专业。
在日本,见到了日本更加开化的科技和文化气氛,原本充满了对日本仇恨的毛平逐渐把仇恨转向了腐朽落后的满清。毛平家的家教很不错,毛平看了《天演论》之后,确立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概念。中日战争当中,日本也是在为自己国家的利益奋斗。如果满清能够打败日本,台湾自然不会丢失。也不会签署《马关条约》。决定一切的都是力量。与其痛恨日本的入侵,倒不如痛恨懦弱无能的满清。毛平改变不了日本,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去改变满清。
不知不觉之间,毛平从一个单纯的因为仇恨日本而仇日的青年,变成了一名相当激进的反清份子,每次留学生里面的革命活动,毛平只要有时间就去参加。而他这种相对理想的态度,也得到了很多留学生的支持。甚至也交到了不少日本朋友。
毛平读过陈天华的书,对陈天华里面激烈的反清态度十分赞同。后来陈天华到了日本,毛平得知之后,立刻前去拜见。两人相见甚欢。毛平和他的小团体成了坚定支持陈天华个人的一个“小革命党”。
等陈天华从上海再次回到日本,带回了与陈克一起写的书,毛平读了之后,真的是惊为神作。《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这本书彻底指出了生产力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清清楚楚地解释了工业革命与国家发展的联系。毛平觉得困扰自己多年的疑惑竟然全部解开了。“朝闻道,夕可死焉!”毛平发出了如此的感叹。一贯学习认真地毛平,第一次开始逃课旷课,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组建“读书会”事情上面。
在毛平的努力下,读书会一扩再扩,达到了一百多人的规模。得知陈天华要回上海投奔那位“陈克先生”,毛平坚决要求同去,读书会里面最后有二十多名中日青年跟着陈天华回到上海。
陈克没有让毛平失望,对于课程的讲解水平高出陈天华很多。毛平觉得陈克简直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无论是任何问题,他都能根据书里面的理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答。革命党们遇到问题,只会大喊,“满清是万恶之源。”但是到底满清的罪恶是什么,他们就讲不清楚了。陈克从来不说谁是罪恶的,他只分析社会现象中,参与者都是怎么做的,他们是出于何种阶级特性要这么做。甚至是被迫这么做。
这种温和理性的态度甚至比最激烈的反对更加有效,毛平本来就对满清十分不满,单是见到陈克之前,毛平某种意义也是一个立宪派。听了陈克的解释,毛平彻底从一个立宪派变成了革命派。
陈克很看好毛平,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思想颇为进步。而且毛平在工地上的表现也非常出色。在黄浦书社人数飞速扩大的时候,陈克就定了一个规矩,要求黄浦书社的成员到工地上帮忙。一半时间用来听课,一半时间工作。陈克也根据大家的工作量支付工资。
这个规定咱找陈克的说法是“强烈建议,但是不强迫。”这话说得很客气,但是大家都是有些文化的,自然能够听出画外音。一开始大家抱着“帮忙”的心态去参加了劳动。不到一礼拜,三分之一的同学就死活不去工地了。另外三分之二还在坚持。毛平和一起回来的同学们就是那三分之二的行列。而且工作的不错,
穿过了商业区,就进入了居住区。上海此时正是一个新兴的扩大阶段,住宅区都是在里弄里面,在外面也看不太清楚。除了偶尔看到的几个运木柴的班车之外,基本看不到有人,想来大家都去上工了。
陈克倒也没有进去看的想法,以后进行社会调查的时候,再去拜访这些地方也来得及。
学校的位置比较远,英国人办学校,上海当地官府不支持也不反对。上海市的核心区域是外滩那边。英国驻上海领事馆最早设在上海县城内姓顾的大宅院内,上海开埠以后,英国借口“华洋杂居不便,以《虎门条约》中准许英国人在通商口岸租地房屋的条款,逼迫清政府签订《上海土地章程》。1845年11月29日在上海开埠两年之际,清政府上海道发布告示:“兹体察民情,斟酌上海地方情形,划定洋泾浜以北、李家庄以南之地,准租与英国商人,为建筑房舍及居住之用”。这块居留地面积830亩,即是后来的英租界。
1846年巴富尔看中李家庄的土地,拟建英国领事馆新馆。李家庄地处黄浦江与苏州河交汇处西南侧,当年清军曾在这里设置炮台、守卫江防。鸦片战争时,英国炮舰攻陷吴淞口第一道防线后,又攻毁东沟第二道防线,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处为第三道防线。1842年6月英国“复仇神”炮舰向李家庄炮台猛烈炮击,仅管守军顽强抵抗,但是猛烈的炮火还是将炮台摧毁了。这块土地不仅地理位置优越还有其这段历史故事,巴富尔多次考察这个废弃的炮台,不顾当时英国不准在外建使馆的法令,与该土地主人石炳荣等人洽谈购置地产。巴富尔垫资了定金后,因没有这项专款只好拖延着,才至第二任领事阿礼国接手后不断申请,终于得到英国政府批准。
匆匆忙忙建造领事馆房屋后,1849年7月21日英国领事馆从老城厢搬入外滩李家庄新馆办公。仅用了两年,建筑出现问题被迫拆除,1852年领事馆重新翻造房屋。过了十八年,即1870年12月24日深夜零点,英国领事馆失火,消防皮管因取水路途曲折不敷应用,延误时间,火势旺烈,将房屋和文件档案全部付之一炬。因此今天很难见到早期英国领事馆的文件和照片。
但是现在外滩为中心的租界早就人满为患,绝对不可能弄不到任何土地,陈克对于这所医学院的事情本来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反正一年内就要去农村,这学校必然弄不出什么结果来。如果革命没有胜利,这所学校的投资怎么都是白投,如果革命胜利了,到时候想怎么建设学校就可以怎么建设。所以陈克干脆选了离普通百姓居住区近的位置。这里就是郊区,地很便宜,居民也少。而且武星辰带了那几位高大健壮的山东好汉亲自上门拿着钱“说服教育”,终于把这片地买下了。
走了这么大半个小时,学校已经遥遥可见。经过一个月的建设,主要的六栋建筑,两栋教学楼,一栋实验楼,一个图书馆,还有两栋宿舍楼已经有了些模样。高高的脚手架,还有各种滑轮组构建的起吊设备附着在各个建筑上,不少人正在上面工作。
见目的地快到了,年轻人们都露出了喜色。又走了一阵,只见学校那简陋的大门前,不少人在招手,这是提前赶到的青年。大家距离纷纷加快了步伐,和这些同学回合。倒是陈克和毛平很快就落在后面。陈克回头一看,后面还有几个同学规规矩矩的跟在陈克和毛平身后。这几个都是日本同学。
“咱们也快点,别让大家久等了。”陈克笑道。
“嗨!”日本同学们异口同声的回应。
众人在操场上集合,这是按照后世标准操场修建的。看得出这里清理过,跑道上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一半的场地上都有仓促搬运过的痕迹。在操场中央,树了四个门板一样三米多高的木头障碍。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青年们对于这些简单的玩艺很不理解。大家都听陈克讲述过“拓展训练”的意义,大概是培养团队精神和发挥想象力的东西。对于这样玄妙的说法,大家觉得应该有非常不同的地方,但是这样简单的场地,并没有任何能够联想到陈克那种解释的东西。
华雄茂迎了过来,“文青,已经混备好了。”看了看周围的青年们好奇的看着周围的简单设备,他又有些担心的问,“文青,这能行么?”
“走着看吧。行不行都得上。”陈克笑道。说完,他站到一个凳子上,高声喊道:“同学们,我们今天的拓展训练只是第一步。我现在要求,现在十个人一排,开始列队。”
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估计在21世纪,四年级的学生们都可以轻松的完成。但是这群1905年的青年,听了之后就这么愣愣的站在当地,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陈克指了指毛平,“你向前走五步。然后站在那里。”
毛平服从了陈克的命令。
陈克指着毛平的位置,向着大家再次喊道:“以他为原点,大家站在毛平北边和后面。”
这个命令被执行了,大家以毛平为中心,开始胡乱站位。有些人站在毛平的南边,有些人站在毛平的前面。还有人看着大家一窝蜂的奔行,反倒不知所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克一个个的叫着同学们的名字,命令他们调整位置。花了十分钟,同学们总算是分成了五队立于毛平的北边和后面。
“我让一排站几个人?”陈克喊道。
“十个。”零零散散的从队伍里面发出了回应。
“第一排,报数!”陈克命令道。这次他不仅仅是让大家报数,而且自己亲自教怎么报数。
华雄茂看着大家乱哄哄的样子,还有陈克熟练的教导众人。本来的担心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光组织这么一大堆人,教他们基本的东西就这么费力。看来绝对不会没事干。确定了这么一个事实之后,华雄茂转身离开了。工地上还有一堆事情要做呢。

第九章
陈克统计过黄浦书社的社友,一共127名。这次拓展训练不强迫参加。在花了10分钟的教导和训练之后,大家终于能够按照陈克的命令进行报数了。
“1”
“2”
“3”
……
……
“15”
第一排终于报数完毕。
“你们吃饭了么?为什么声音跟蚊子哼一样。再报一遍。”陈克声音不算严厉。前排的青年们还好些,后排的青年不少人依然有说有笑。
一阵哄笑之后,报数却没有开始。陈克以洪亮的声音来了一声大吼,“开始报数。”所有青年们都一震,看着陈克的笑意明显消退了一些。第一排的同学再次开始报数。
纪律和服从就是从规范化开始的,队列训练仅仅是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就花费了一个小时,这些人同学才算是排成了一个十乘十一的方阵。
教会大家齐步走要先迈左脚,又花去了半个小时。
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又花去了半个小时。
方阵一起前进,仅仅走了十米不到,原先排的尚能称为整齐的队列就开始涣散了。
陈克并不灰心,按照那些回忆录里面讲述的,当年为了训练农民出身的红军一个向左转,向右转,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今天的军训,同学们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了。军训从来不是一个短期的过程,哪怕是最基础的训练都要持续好几天。更何况今天只有一天。
等放羊一样的队列走到规定的位置,陈克面色如常的跑过去,指挥大家重新列队,再次开始训练。
三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众人也都明显的很累,陈克高喊道,“解散。”同学们如蒙大赦,纷纷散去了。
军训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光这番口令下来,陈克就觉得嗓子难受。看着青年们纷纷躲到阴凉的地方休息,陈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不过没多久,大家的目光落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陈克扭过头去,只见严复还是上次见自己时的衣服,站在那里正在观看众人。陈克一直专心于军训,竟然不知道严复什么时候来的。这个的出现实在有些意外,陈克反思自己今天早上的回答,没想出有什么问题。既然是这样,陈克也不玩什么俗套。只是迎上去简单的见了礼。
“文青在练兵?”严复问,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陈克身上,而是放在了那群青年身上。
“怎么会呢,只是稍微军训一下,让大家有些组织纪律。”陈克从严复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瞅着严复看着青年们的眼神很特别,倒像是在观察军训的效果。陈克突然想起,严复本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人。尽管后世里面,严复最出名的头衔是《天演论》,是一个把西学介绍进中国的知识份子。但是严复本人实实在在的在北洋水师学堂从事过多年的工作,最后当上了校长。对于练兵,严复绝非外行。想到这里,陈克不敢吭声了,站在严复身边等着严复说话。
严复收回目光,这才问道:“文青从过军?”
“没有。”
“今天是第一天练兵么?”
“这是军训,不是练兵。”陈克再次纠正道。
严复微微点头,“第一天能练到这个样子,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陈克不想让这位老前辈对自己的辛劳成果再品头论足。虽然严复不像是有什么恶意的样子,不过这样的评价下去,天知道回扯到哪里。
“严先生,您今天来这里,是路过?”
“不是,既然文青不肯见,我只好过来亲自拜访了。”严复笑道。
“今天实在是有事。”陈克坦然说道。
“上次说的那个药厂之事,我已经找到上海道台谈过了。他想让文青去汉口医几个病人。”
“我这药只能医一期和二期的病人,不知严先生可知。”陈克连忙说道。
“我看了文青印刷的东西,略知一二。我去的时候也带了一份。那上海道台看了之后,说是应该能治。”
“这药有毒,只怕会医死人。”陈克连忙补充道。
“哈哈,文青果然谨慎。你那《黄浦评论》上反复讲了几次。道台绝对看到了。我本来的意思是要把这药推到南洋和北洋水师里面去。结果袁某人倒是想让我们先给他帮忙。这件事必须麻烦文青出面了。”
“我走不开。派一个得力的人去做此事如何?”
“也可以。”
“要先去见那位袁大人么?”
“不必了。道台已经交待了人来办此事,文青派人去找此人便可。”
“我现在就去安排。请严先生稍候。”说完,陈克快步向工地那边走去。
这倒是一个好机会,这年头需要特效药的地方主要是港口城市。只要有外国人到的地方,就有这种恶疾散播。陈克本来想找华雄茂商量一下,派王启年医生前去。如果派了王启年的话,到底谁来接替王启年的位置呢?一个名字突然就蹦了出来,陈克脚步不禁放慢了,最后陈克干脆转头向毛平走去。
“你和我来一下。”陈克对毛平说道。
听了陈克要毛平去汉口治病的想法,毛平颇为激动,一来能够为自己非常尊敬的陈先生效力,二来是能够一展自己的专业技能。两个理由都让毛平感到意气风发。“文青先生,我一定会把此事做好。”
“我相信你。”陈克斩钉截铁的说道。
两人一路上谈着毛平的医学技能,很快找到了华雄茂,陈克把此事说了。华雄茂打量了一番毛平,见毛平目光坚定的回望着自己,看来是颇有信心办好此事。这才点点头,“文青,那么你要我带毛平去见王大夫?”
“这件事我们也不能完全做主。你告诉王大夫,今天的病人注射,全部由毛平来做。王大夫在旁边指导。一旦有空,就让毛平把医疗记录好好读了。”陈克对华雄茂说道。
说完,陈克又转向毛平,“好好的把医疗记录读一遍,看看这药使用过程中,病人都有什么反应。应该怎么应对。我只给你今天明天两天时间,就好好做。”
“绝对不会让陈先生失望。”
看着毛平和华雄茂一起离开,陈克又和秦武安交待了一下工作,这才跑回去向严复回复此事。两人确定,明天下午,让负责此事的人去找严复,严复再介绍此人去见袁树藩。
事情交待完了,陈克看着严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严先生,这附近也没什么吃饭的地方,我今天带着大家一起做饭。严先生,您一起来,还是准备怎么办?”
“文青要亲自带大家做饭?”严复倒是有些稀奇。在严复看来,陈克也是学社的社长,自然有别人做好了吃的送过来,没想到陈克居然要亲自劳作。
“上下一体么。我身为学社的社长,遇到工作就逃之夭夭,大家怎么能看得起我。”陈克随口说道。对陈克而言,这不过是最基本的工作态度,即便在21世纪,陈克见过很多省委级别的干部,为了一次全国招待会议,除了亲自指挥会场布置之外,还亲自上手搬抬桌子椅子。移动公司的副总,接收到了一批印刷品之后,人家照样在门口蹲在地上把传单一张张检查。虽然这位副总检查完这些工作之后,就立马急不可耐的开车跑去和大家吃饭喝酒去了。但是这种办事的素质,绝不是那种底下那种遇到工作马虎懈怠的人能比拟的。
工作上亲历亲为,这就是党的传统。在建国前,面对着严酷的环境,党更是绝对贯彻了党员带头的作用。即便是改革开放后,遇到危难时刻,党员们依然挺身而出。大灾之前,你绝对可以在最危险的地方看到那些平素基本见不到的身影。这就是组织的力量。
陈克自己能够得到众人的认同,靠的也是自己从来不逃避责任,从来不会搞什么特殊化待遇。和大家一起做饭,吃饭,陈克觉得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严复并不这么看,作为等级特权社会教育出来的知识份子。严复觉得得到各种特权天经地义。身为校长,如果和学生们一起吃饭,很明显是不符合身份的事情。但是他已经能够确定陈克有造反的意思,作为一名造反者,如果不能得到下面人的普遍支持,那只有死路一条。陈克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中国的史书上记载过太多的造反者,都是如此招揽羽翼的。陈克这么做,严复反倒觉得不错。他笑道:“我不知道文青居然会做饭,那我可得叨扰一顿。”
“我会尽力而为。”陈克也不瞎客气。
“同志们,开始做饭。”陈克高声喊道。听到这话的人,各个扭过脸看着陈克。
锅、大米、青菜、盐、酱油等材料早已经准备好。铲子,木柴等器械也已经准好。陈克让同学们按照队列里面十人一排的为单位编成小组。开始给各小组分配任务。年轻人在一起就喜欢热闹,更别说这突如其来的野炊。加上操练了一上午,年轻人们都饿了,一时间真的是欢声笑语。
有人负责挑水,有人负责淘米、洗菜、,陈克亲自领着人挖灶、埋锅,严复站在旁边看着。每一个人都分到了任务,每一个人都在忙碌。虽然学生们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面都有憧憬,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没有人不顾众人的跑过来和自己说话。这倒真的很难得。陈克的组织能力让严复很满意。
人多力量大,花了没有太久的时间,菜已经炒好,蒸米饭的大锅也在冒着腾腾的白气。陈克没有让学生们自由活动,而是让大家再次排好队,整齐的坐下。
“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马上就要开饭了。我们怎么才能把今天的饭分均?怎么才能让大家相信,饭分均了。”
这个问题真的很有趣。众人从来没有想过怎么才能做到这个程度。
“谁有建议的,就举手发言。”
众人面面相觑,别看这个分饭的小事,若是真的要分均,还得让大家相信,这很不容易。过了一阵,一名学生举手了,陈克知道,这位同学叫作安如山,是复旦公学的学生。“推选一个大家都能够认可的人。”
陈克让安如山坐下,这才说道:“咱们这么多人,大家互相之间也未必认识,怎么推选大家都能认可的人?而且咱们这一百多人,等你推选出来,得三个时辰吧?咱们可以吃晚饭了。”
下面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安如山闹了一个大红脸。
看没人敢继续说话,陈克笑道:“这饭一会儿就要做好了。想不出办法来,我不能让大家吃饭。来拓展训练一次,结果闹得以后有了积怨,这种事情我不干。”
另一个学生举手了,他叫路辉天,也是复旦公学的。“我们找几个人专门监督打饭的。定下非常严格的规定。譬如,每碗饭到底盛多少,要有一个规矩。”说到这里,路辉天突然间有了新想法,“我们弄杆秤,每一碗都称一下。”其他同学们听到这个建议,有些人觉得也算可以接受,有些人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已经有人喊道:“等你称完我也饿死了。”立马又是一阵哄笑。
等路辉天红着脸坐下,陈克问:“你们觉得这饭能够绝对分公平么?丝毫都不差?”
学生们大多数脸上都带着不相信的神色。
“大家都不是神仙,做不到绝对平均。我们之所以不能接受分不均,是因为我们不能接受主观的故意给自己或者自己喜欢的人多分些。只要不是主观上的故意,客观上分饭,必然会产生这个稍微多点,那个稍微少点。这点子细微的差别,我想大家能接受吧。”
听了陈克的课之后,大家都懂得了“主观”和“客观”这两个词。学生们听了之后纷纷点头。
“如果我们找一个人负责分饭,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个人为自己分的最多,这是人之常情。于是咱们再换一个人,大家还是会发现,主持分饭的人碗里的饭最多最好。大家觉得这法子不行,于是轮流主持分饭,每人一天。这样等于承认了个人有为自己多分饭的权力,同时给予了每个人为自己多分的机会。虽然看起来平等了,但是呢?今天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立刻就有了矛盾了。或者呢,大家选举一个信得过的人主持分饭。且不说选这个人需要多久,就算这个品德尚属上乘的人还能基本公平,但他不给自己多分,但是会因为面子,给自己关系好的人多分。还是不公平。”
说完这些,陈克看了看蒸米饭大锅上的腾腾蒸汽,又瞅了瞅手表,“这饭马上就要熟了,咱么还在这里喋喋不休的讨论这个问题。嗯,如果不能迅速拿出章程来,咱们可就要挨饿了哦。”
学生们又是哄堂大笑。
“陈先生,你倒是有什么方法么?”
“对啊,按你说的,怎么分都不会公平。怎么才能让大家觉得公平呢?”
大家纷纷叫道。众人的兴趣真的被调动起来了,看陈克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来他必然有了绝佳的方法。陈克已经把其他的思路都给否定了,那么陈克能够拿出什么方法来呢?包括严复在内的每个人都充满了好奇。
“很简单。我们不用挑选什么德高望重之辈,也不用搞什么监督。先找三个人,把锅里面的米饭分成十一大份。然后这三个人就先到一边去等着。每一个队,随便找出一个人,抽签,按照顺序挑一大份,然后把这一大份分成十小份。然后他们就可以去一边等着。然后,大家自己上去拿饭,最后剩下的,再让这些分饭的人去拿。”
机灵点的人已经明白了陈克的意思,他们已经开始叫好。没有明白过来的,就拉着明白的人要求解释。“反正分饭的根本不知道分多分少最后便宜了谁,如果分的不均,他们自己肯定要吃最少的。分饭的人自然就会很认真地分饭。而且我们也知道这么回事,我们肯定把最少的留给分饭的。自然也会觉得分的合理了。”被问到人兴冲冲的解释起来。
这个道理很简单,大家一听就明白。所有人都在感叹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片刻间,一百多名学生都开始鼓掌喝彩。大家本来就对陈克的学问十分佩服,这件事情更让所有人生出一种由衷的钦佩。每个人都希望公平,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陈克的办法最大的优点是,最大程度的保证了公平。对于这等机智,大家真的万分钦佩。被操练了三个小时积累起来的对陈克的不满,此时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连严复也忍不住轻轻鼓掌。陈克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严复就在思索怎么才能分好。陈克后来总结的那几个方式,严复早就想过了。虽然也不能说不够公平,但是要让每个人都能承认得到了公平对待,这个真的是千难万难。陈克的法子,大家都能接受客观的不公平,但是主观上的不公平感却彻底消失了。严复为官多年,他经历了太多次与叵测的人心斗争的事情。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想说服一个人太难了,而陈克就这么简单的法子,至少在分饭这种从来都纠缠不清的事情上理出了头绪,这不能不让严复佩服。
“同学们,别嚷嚷了。谁愿意自告奋勇为大家服务的,站出来吧。”陈克可不愿意让大家这么吵吵,他也饿了。

第十章
严复自然不可能见识过21世纪初的拓展训练,而且21世纪的拓展选练的核心目的与20世纪初的军事训练完全不同。21世纪的拓展训练的核心是“讲道理”。与20世纪初军事训练那种强迫灌输纪律是大不相同的。
吃过午饭,陈克指挥大家收拾了野炊的东西。陈克对此的解释是“做事情需要有始有终。”你可以不吃饭,但是吃了饭就得收拾碗筷。在没有普及义务教育的1905年,能读书的,或者更具体的说,黄浦书社的成员,都不是穷人家出身。不少人甚至出身豪门,饭后家里面有仆人收拾餐具,根本没有亲自刷洗过碗筷。所以陈克搬出能让大家理解的道理,这才算是激发出了众人的劳动热情。
看着陈克指挥着一百多青年,按照陈克的希望来行动。虽然仅仅是这些简单的小事,严复也觉得很了不起了。当年在北洋水师学堂,学生们入校之后就知道在军校要遵守规矩,即便如此,也要教官们一次次的检查,一次次的纠正,甚至要动用到体罚,才能树立起纪律和规范。就严复所知,黄浦书社并非一个正式的组织,成立时间也不长,成员五花八门。陈克好歹也能指挥得动这些人。而且就严复所见,青年们并没有反抗陈克的意思。这份统帅能力很令严复惊讶。
仔细观察陈克的时候,严复能够确定,陈克不是军校出身。严复去过英国海军学院留学,自己也当过军校校长。陈克的动作、气势,一看就不是军校出身的。但是陈克对于规则,对于众人情绪的把握,却很明显并不陌生。严复知道,让一个人去统领众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且不说别的,光站在一百多人面前侃侃而谈,而且能够让这一百多听众能够跟上发言者的思路,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教官了。这等教官,即便在当年的北洋水师学堂都不很多见。
本来严复来这里只是想看看陈克是不是真的在忙事情。没有准备留多久,可是瞅着陈克的表现,严复反倒不急着走了。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即便是在1905年,也属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年龄区域。陈克表现出来的实力,让严复真的感觉“后生可畏”。严复的实际经验很多,能干的人见过无数,他可不相信评书里面说的那种“天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文能兴邦,武能定国。知道能著书立说的人在实际工作中的表现往往不怎么样。实际工作上表现出色的,往往又写不了东西。
陈克的表现推翻了严复以往的看人经验。能写书,能做事。这真的有了历史书上那些真正“名家”的风范。孙武能著书,也能领兵伐楚。连吴王妃子们也能在孙武的统领下进行操练。陈克面前的这堆人,素质肯定比2000多年前的那些女性强些。不过就严复的观察,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孙武当年还有杀人的权力,陈克只能靠了自己的个人能力去说服,领导大家。正因为严复不是普通人,他才更能理解陈克的能力有多出色。孙武名震天下,成为赫赫战神,几千年来受到后人的崇拜。面前的陈克未来又会如何呢?
“若是当年北洋水师学堂里面有这等人物……”看到陈克井然有序的指挥着大家,就连严复也禁不住要试想。
陈克不知道严复在想什么,他好不容易指挥大家收拾完了东西。然后领着众人开始了下午的拓展训练。
第一项是游戏。这游戏很简单,就是十个人互相握住手,只要没有出现两个人互相对握握双手的情况。在手不用放开的情况下,人不断移动位置,那么这些人必然可以绕出来一个或几个人圈出来。
做示范的陈克等十个人手握在一起紧紧聚在一起,看着跟死结一样。围观的学生们都觉得陈克说的不可靠。但是这个游戏陈克玩过多次,这种东西解开的方式要点在于,从最上面拉着的手开始解。很快,在大家的努力下,或者同时蹲下,让拉着手的人能够迈过秘密麻麻的手臂上方,或者非常困难的转过身,以便让手臂的连接不至于扭住。或者高抬手臂,形成了拱门的模样,人堆慢慢的解散开,越来越松散。最后果然如陈克所说,果然组成了十个人手拉手的圆环。
让大家放开手,陈克喊道:“按照排队的顺序,十个人一组,完成这个游戏。”
这年头的年轻人们娱乐活动并不多,篮球、排球、乒乓球、足球这些体育项目根本就没有在国内普及。连玻璃球都没有普及。游戏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的热情。陈克看着大家聚在一起玩耍,自己慢慢的往后退。大家的热情很是超乎陈克的想象。陈克参加的拓展训练,对于游戏本身不热衷的人也有不少。陈克本来想看看这次拓展到底有多少人也是如此,没想到每一个人都很热心的投入,哪怕是天性害羞的人,虽然有些羞答答不好意思,但是他们同样比较主动的参与其中。这个真的很让陈克意外。
“文青的游戏有何意义?”严复不知何时走到了陈克身边,他问道。
“严先生,这个游戏是为了拉近大家的感情。”
“哦?那么说,后面还有了?”严复对此很有兴趣。
“下面一个游戏是为了增加大家的信任。最后一个是让大家一起接受挑战。”陈克也不藏私,在聪明人面前说瞎话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果然如陈克所料,严复沉思了一阵后,说道:“先是示之以公,接着拉近感情,再培养信任,最后迎接挑战。领教了。”
陈克也不想自吹自擂,或者瞎客气一番。他只是笑了笑,却不说话。
没想到严复却说道:“文青,我倒有一个建议。最后一个游戏结束后,文青可否领着这些学生操练一番?”
陈克听了之后微微一惊,他自己的确有这个打算,只是没有说出来。没想到严复居然也有这个年头。陈克转过头问道:“这是为何?”
严复看着学生们,淡然说道:“到时候文青便知。”
陈克也不再多问,和严复一起转过头继续观看大家的行动。
在现代拓展训练的过程中,总要有人充当教练的角色。这个角色可不好当,要随时发现问题,并且进行处罚。但是陈克并没有在这次训练里面充当这个角色的打算。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陈克看着同学们的认真态度,陈克感觉每个人的认真程度真的超出自己的想象。没有人故意破坏规则,以尽早结束活动。如果是在21世纪的话,别说别人,陈克自己作为一个宅男,游戏固然好,但是早点回家更好。打开电脑,看看片子,听听音乐,聊聊天。都是非常舒适的事情。和这种安逸相比,拓展训练仅仅是一种调剂。
陈克小时候很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有了电脑之后,他基本没去过。家里面和电影院无外乎屏幕大小的问题,而且家里面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能够轻松的得到娱乐,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呢?1905年,再安逸的生活也达不到2005年的水平。匮乏的不仅仅是生活物资,精神生活同样匮乏。这是一个知识、文化、娱乐全面匮乏的时代。这些学生们对陈克教给的游戏如此热衷,和陈克小时候热衷打玻璃球,玩画片,后来沉溺于电子游戏有何却别?
想起这个,陈克心里面的某种疑惑突然有些解开了。为何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七位同志入党,这个社会是如此的一潭死水,如此的压抑,充满了不公正。所以同志们才会跟着尚且能够算是比较公正的陈克一起工作,甚至去革命。
革命本来就孕育在人民之中,就如严复刚才总结的,分饭这类小事上,大家照样追求着公平。不是通过这些游戏来增进感情,而是同学们本身就需要增进感情,这些健康向上的游戏,提供给了大家机会而已。不然的话,这是无法解释那些在21世纪拓展训练里面并不热情的人。以及觉得活动还行,但是更想回家的陈克本人。
陈克一直在对同志们说,不是人民党去发动群众革命,而是群众需要革命而跟随了人民党。他从理论上是明白的,但是只有真的发动了这次拓展训练之后,陈克才验证了自己的话果然没错。
“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因为哪怕一个文盲也知道应该去维护正义的秩序。”陈克忘记了这是哪本书的话,但是陈克对这话很认同。尽管也是理论上的认同。今天,陈克终于相信了,只要提供的东西是健康向上的,是符合了中国人民追求真善美的本性的,那么大家就会跟随你。就如同陈克亲眼看到的,有一个队伍已经失败了两次,现在他们正在第三次挑战这个游戏一样。
革命还是很有前途的,陈克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有这样需要革命的社会基础,怎么会不成功呢?陈克对自己说道。虽然理工科的客观本性在随后又让陈克对自己的乐观产生了某种疑惑。
花了不到四十分钟,十一支队伍都完成了这个游戏。大家都在笑,有些个性活泼的,还在表演着自己方才胳膊是被扭曲成了什么,或者别人在跨越密密麻麻的手臂时,是如何的窘态。
“同学们,现在,我们进行下一个项目。信任背摔。”陈克一面拍着手,一面大声喊。
这个项目可不简单,华雄茂按照陈克的指挥,垒了六组台子。都有三米多高。陈克让二十个人分成来两队站在台子下面,大家面对面站好。双臂手背向下,手掌向上搭在对方肩头。陈克解释了规则,他自己会直挺挺的从台子上面往后倒下来,落在众人的手臂上。陈克保证,这个冲击不会让陈克或者下面的人受伤。
解释完之后,陈克高声问道:“你们相信我么?”大家对这个姿势十分担心,若是手掌向下,手背向上搭在对面的同学的肩头,陈克掉下来,好歹大家能够架住陈克。这手掌向上,没有丝毫可以借劲的地方,陈克这个大高个从上面落下,往手臂上一砸,肯定要把大家的手臂砸落,那时候陈克就直挺挺的掉在地上了。
站好的同学们面面相觑。
“我说过没有问题,那就绝对没有问题。大家相信我么?”陈克目光坚定的问道。
经过前面的训练,同学们对陈克已经建立了信心,大家对陈克纷纷说道:“我们相信陈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你们一起回答我。”说完,陈克再次高声说道,“你们相信我么?”
“我们相信。”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陈克再次大声问道:“你们相信我们?”
“我们相信。”这次的声音整齐划一。
听到这股气势,陈克笑了笑,交待了规则和注意事项,陈克身手灵活的爬上了架子。如他自己所说的,只用前脚掌站在台面上,背向大家。“我叫作陈克,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喊道。
“我们第一队也准备好了,请相信我们。”下面的同学们兴奋的回应道。
刚听到了这个答复,陈克身子马上挺得笔直,在一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就像转动的秒针一样,以脚为轴心,身体笔直的往后倒下。大家没想到陈克说倒就倒,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中,陈克身体已经呈现水平装直直的落下,跌落在同学们手臂搭成的“网”上。背后的感觉是微微下沉,但是马上就停住了。
大家都是手掌向上,这样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反转手臂,就把陈克顺势放下了。围在周围的同学已经七嘴八舌的问道:“疼么?”他们被陈克干净利落的下落吓住了。台子有三米多高,陈克站上去,他的头顶距离地面得有五米多了。从这么高高的地方背部向下直挺挺的坠落,光是看就感觉到一种震惊。
“一点都不疼。”
“没错,陈先生说的没错,一个人的重量分担到这四十条手臂上,根本没有多大的感觉。”
方才在下面的同学们自豪的说道。陈克这么一个大个头掉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担心,没想到居然真的如陈克所说,根本没有多大感觉。
已经有人忍不住准备爬上台子去,自己试验一番。
这个训练最怕的是人自然而然的屁股向下挺,四十条手臂承担一个人的重量自然是毫无问题,但是三四条手臂那就不行了。陈克做了五条捆绑袋。目的就是避免这个问题。
经过了这么久的训练,大家早就已经开始习惯服从。有两个人站在台子上帮着要进行“信任背摔”的同学套上袋子,裹尸袋一样的大布袋里面有几根扁担,把人套进去之后,外面用绳子扎紧,里面的人想弯曲都做不到。这两个人还负责控制方向,不止于出现歪斜。陈克自己能做好,但是他可不敢真的放任学生们自己去完成。
一百多人分成五队开始了这个项目。有些人心一横,进行完了问答之后,立刻就开始往后倒。有些人就不那么爽快,总要迟疑一阵,然后鼓足几次勇气之后才后仰,在空中,虽然身子被扁担给强行勒直,但是还是能看出他们的屁股位置又比较明显的凸起。这些人并没有做到规则里面要求身体挺直的要求。
还有些人站在那里,喊了几次,下面的人也回应了,但是他们怎么都做不到后仰。不得以,台子上的同学只好帮他们一下。根据陈克暗中的交待,他们用力推了不肯下坠的同学的额头,这样他们才能比较直的落下。
一声声的询问,和下面异口同声的回答,“请相信我们。”然后“空中飞人”们一个个的落下,有前面的人作了示范,后面的人越来越熟练。这个游戏竟然不到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
严复看着同学们兴奋中混杂了后怕的神色,看着他们越来越熟练的进行着“惊险”的训练。他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郑重。陈克的训练看着惊险,却很安全。随着每个人都经历了这样的训练,所有人之间的气氛就愈发融洽起来。如果没有下面的同学接住自己,这样的高度后仰倒下,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但是自己能够安然无恙的落在同学们的手臂上,然后被七手八脚的放下来。这种感受是非常不同的。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经历了这样的训练,严复相信这些人以后的关系必然大不相同。北洋水师的训练一直很严酷,甲午海战前,还出现了多次因为训练过于严酷而导致士兵死亡的事件。但是那样的训练却无法训练出这样的信任感。陈克到底是如何想出这样的方式呢?看着陈克认真地巡视着训练,虽然身为众人的头领,但是他是如此自然的融入了环境里面。严复并不担心此时会有人反对陈克,但是却也没有人会不承认陈克的指挥权。如果皆以时日,这些学生成为一支军队,那么必然是上下相通,齐心协力的。
严复对此非常满意。
“严先生,您也来参加吧。”正在严复思考的时候,有学生兴奋的跑过来邀请到。经过了这番刺激,学生们一个个脸色通红。原先的很多规矩,在年轻人的兴奋下,已经被抛在一边。
“呃?”严复没想到居然会被邀请。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哄,反正同学们已经异口同声的喊道:“严先生,来一个!严先生,来一个!”越来越多的人参加了喊叫。在这个已经被群体意识主导的场面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加入了。听着热情友好的邀请声越来越大,连严复都觉得有些不由自主地感动了。他是一个军人,并不喜欢瞎客套。严复索性摘下了眼镜,早先在英国海军学院以及在南洋和北洋舰队训练的精熟的爬楼梯的水平还在,看着严复手脚利索的爬上台子,同学们一起鼓掌叫好。严复如同陈克那样站好,在突然就一片鸦雀无声的安静中,严复朗声说道:“我叫严复,我准备好了。”
“请相信我们。”下面的声音洪亮有力,严复听得出,那不是仅仅准备接住他的人,所有人都齐声应道。
严复挺直了身体,笔直的向后倒下了。无论如何,那种与生俱来的人类反应都不会消失,那种隐隐的恐惧感还是占据了主要的感觉。但是严复并不是一个服输的人,他不仅没有下意识的收紧身体,相反他反倒让身体挺的笔直。就如同海军的游泳训练时,跃入海面前的那样。那下坠的感觉好像很长,也并不长久,在严复开始质疑下面到底能不能接住他之前,严复的身体已经落入坚实手臂组成的蔽障里面。众人的力量将严复栏在空中。谁都没有受伤。欢呼声再次响起。
最后一个项目就是翻爬障碍物,十人一组,要全队通过三米多高的一块障碍。这东西外面是深深埋在地下的结实木架,里面用厚厚的木板一块块拼的毫无缝隙。大家必须先叠罗汉的爬上去,再翻下去,留在最后的那个人,必须拽住倒数第二人的腿,被大家拉过去。虽然理论简单,但是实施起来也是颇费力气的。
严复踱到陈克身边,问道:“文青,最后的列队操练,能否我来指挥。”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在齐心协力翻阅障碍,严复觉得自己突然有些找回了当年北洋水师学堂校长的感觉。那是久违的感觉。
“这次拓展训练是我发动的,我必须来亲自指挥。不能随严先生的心意,实在是抱歉了。”陈克温和坚定的拒绝了严复的要求。
严复本来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有些简单的激动了而已。听了陈克的回绝,严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校长,属于自己的那些日子已经在庚子年破灭了。看着陈克年轻而且充满生气的面容,看着那些同样年轻的学生们正在互相鼓励着,扛着,拉着同伴们翻越高高的障碍,严复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下午五点,所有人都翻越了障碍。不少人手臂上甚至磨出了血痕。但没有人在乎这个,大家高兴的说着,聊着。一天的训练,即便是年轻人也会感到一些疲倦,但是每个人都感觉很舒畅。原先在黄浦书社,大家也见面,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此亲密。经过了这么多地关口,大家突然发现了周围那些同学,甚至有些看着不怎么顺眼的同学,都有自己可靠,或者可爱的一面。这种新的发现让本来就喜欢交朋友的同学们更加亲近起来。
“全体集合,列队。”陈克喊道。他的手臂笔直的指向自己面前的一个位置。再也不用特别讲解。已经有人跑过来站在那个位置,如同磁铁吸引了铁屑一样,其他同学们纷纷以这个人为原点站成了十乘十一的方阵。
“全体都有,齐步走。”陈克喊道。
虽然还是队列有些零乱,虽然还是有些人忍不住先出了右脚,但是在陈克“一二一”的口令下,大家无需陈克命令,自觉地调整了步点,没过多久,众人的步伐终于能够踏出同一个步点。脚步声越整齐就越有力,越有力就会越整齐。同学们踩着同样的步点行进了五十米。围墙越来越近,虽然大家觉得或许该停了,但是没有人停下步伐。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每个人都感觉有了仿佛全新的力量。只要陈克一声令下,大家就会按照方才受过的训练,齐心协力翻越过面前的围墙,向着墙外广阔的空间前进。
“立正!”陈克终于喊道。
“同学们,”陈克在队伍前面喊道,“今天,大家接受了拓展训练。大家第一次参加训练,都做得很好。我们这次训练首先要告诉大家的是,公平是有可能做到的。其次,只要能够相信同志,能够服从纪律,没有不能越过的障碍。即便你掉下来,也能被接住。在今后,大家的生活,学习,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和障碍,但是只要能够像今天这样,努力去做,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卡。”
看着同学们兴奋和满足的面庞,以及理解和同意的神情,陈克接着说道:“今天,我感谢大家的参与。明天,大家还要上课,学习。现在,我宣布,解散。”
同学们立在原地并没有散开。陈克简明扼要的风格是大家素来喜欢的。没有人喜欢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可是现在,没有人想离开,大家感觉好像缺了什么,这样的一天过来,陈克这么简单的总结,让大家感觉到一种不足。好像需要一个什么总结。
陈克对此非常满意,他缓缓地举起左臂,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支攥紧拳头的左臂上,“为中华崛起而奋斗吧!”陈克高喊道。
所有人的情绪都仿佛在这句话里面找到了最终的爆发点,“为中华崛起而奋斗!”已经有人高喊起来。“为中华崛起而奋斗!”大家不知不觉都加入了这样的呼喊。声浪直冲向四面八方。无论是远处的严复,还是工地上的工人,都看了过来。

第十一章 中秋(上)
秋天是一个美丽的季节,陈克喜欢1905年的天空,没有被工业污染过的天空蔚蓝的一塌糊涂,那是真正的“深而且蓝”。抬头就能看到湛蓝蓝的天空,点缀了几片缥缈的白云,就更显得深邃清澈。1905年的9月13日,是中秋节。
昨天拓展训练之后,黄浦学社就宣布放假一天。人民党的党支部出钱,身兼天地会堂主的武星辰联系,很容易的买了十几篓子螃蟹。给工地上送去了几篓,家在上海的几个同志,以及黄浦书社的同学们每人分了几斤。剩下的都在作坊里面用笼屉蒸了,加上些别的饭菜,热热闹闹的开了一个中秋宴会。
不知道谁折了几支桂花过来,插在各个角落,沁人心脾的香气混合在螃蟹的香气中,倒是真的有些雅俗共赏的感觉。黄埔学社家在外地的人也不少,在这个传统的节日里面,大家也没地方去。附属医院的病人也不多,陈克又把王启年等几个医生一起给请来。总是一个节日,大家不妨在这里热闹一下。正在众人摆排桌椅碗筷准备开宴的时候,门口来了人。却是齐会深家的管家。
“陈先生,这是我家少爷让送来的。”管家说完,陈克定睛一看,在门口大车上放着一个物件,竟然像是钢琴。惊喜地走上去仔细看了,果然是一架立式钢琴。
中秋节,齐会深倒是想留在作坊,陈克却把齐会深强行撵回家,“回家和父母团聚才是正经。现在还没有开始起事,起事之后,你想回家一趟那就千难万难。”
“那文青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有架钢琴就好了。”看着院子里面热热闹闹的同学们,陈克叹道。
“什么?”齐会深问道。
“没什么。你赶紧回家。”
“嗯……,好吧。”齐会深应道。陈克本以为齐会深没有听清楚,没想到他真的找到了钢琴。
“这可是费心了……”陈克觉得极为不好意思。就是21世纪,钢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更别说1905年了。
“陈先生,我家老爷有时候也在家办酒会招待英国人,家里面就有钢琴。今天少爷说道陈先生想用,我家老爷立刻就让我们把这东西送来。老爷说,不知道陈先生如此精通乐器,如果早知道的话,就送陈先生一架新的。今天时间来不及,仓促之下陈先生就用这旧的将就一下。”
“这可太过意不去了。”陈克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这钢琴在家也没人会弹。洋人一年也来不了几次。陈先生就先用着吧。”管家说完,就让同来的人把钢琴搬进院子,在陈克指定的位置放好了。
送走了管家,回到院子,就见不少同学围着钢琴一个劲地瞅。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钢琴。陈克也不客气,掀开琴盖,拉了一个高度合适的凳子,就弹了一曲《两只老虎》。这活泼的音乐立刻就吸引了众人。在21世纪,也只有最初的入门音乐才会弹这个,陈克这个年纪的同伴,只有戏虐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这首曲子。但是面对这些同伴,陈克还真的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入门类音乐。
轻快的音乐很快就振奋了大家伙的精神,但是这曲调很简单,只算是一个搭配。看着同学们被钢琴声调动了情绪,但是却没有沉迷,陈克很满意。若是以前,陈克做事从来不会想这么多。那时候,陈克当中演奏,从来不看场合的,总是挑觉得最能显摆自己技术的曲子来弹,结果闹出了很多不怎么愉快地回忆。做任何事情都要符合当时的环境,这个道理说起来很容易懂,陈克本身也认为自己懂了,但是每次有了上场的机会,陈克却总是忍不住显摆自己,把道理抛到了天边。那时候自己真的很幼稚啊。陈克想。
一支小曲弹完,气氛也高涨起来。晚饭正要开始,却又来了新的客人。这次是严复带头,几个复旦公学的学生一起进了门。虽然不知道严复过来做什么,但今天是筵席,来的就是客,请了众人入座,把严复带来的点心用盘装了,摆上桌子。
有酒、有肉、有月饼、有螃蟹。又经历了拓展训练,青年们的距离也就拉近了。严复和陈克同席,两人倒是慢饮迁酌。青年们大多数都是出自有钱家庭,虽然热闹,但是还算是有礼。不过当开始饮酒之后,这个情绪就不太好控制了。有些酒量浅的,两杯下肚说话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陈克连忙站起来,“同学们,今天中秋,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咱们一起聚聚。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别喝多,千万别和我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好。”
“好!”已经有人大声回应起来,听声音,这位已经有点多了。陈克无奈的坐下,他不爱喝太多酒,微醺的感觉是最舒服的。但是这不等于其他同学也会如此。大学时代,陈克最不喜欢的就是去聚餐喝酒,每次他这样没喝多的都要给那些喝多的收拾残局。那感觉实在是很糟糕。
“文青不爱饮酒的样子。”严复笑道。
陈克点点头,“稍微一杯两杯还行。多了就不行了。”
“我也是。”
说话间,螃蟹已经上来,大伙的气氛更加热闹起来。不少复旦公学的学生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没吃过螃蟹。江南的同学们就教他们怎么吃。有些吃得快的,就把雌蟹壳里面的圆锥形的薄膜,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就成了鲁迅说过的“蟹和尚”。北方来的同学们拿着仔细看了,啧啧称奇。看着大家其乐融融的,陈克也觉得高兴。
吃了一对螃蟹,陈克也就不再多吃。
此时,满月已经升上天际,八月十五的月亮不是最圆,却是很亮。院子里面挂了几盏汽灯,加上皎洁的月光,感觉院子里面亮堂堂的。气氛已经完全热闹起来,在陈克感觉,很有一种街边大排档的味道。一样的嘈杂热闹,这种气氛相当的舒服。
正和严复闲聊说话,就见两个学生通红着脸过来,一看,却是黑岛仁一郎和另一个日本留学生。
“陈先生,我来敬您一杯。”黑岛有些醉醺醺的说道。
陈克早听说日本人酒量差,方才看黑岛也没有喝多少,就已经这个模样了。看来大家所言不虚啊。
“只许喝一口。别喝醉了。”陈克端起了酒杯,和黑岛与旁边的日本学生对饮了一小口。黑岛放下酒杯,恭敬的在陈克旁边坐下。操着颇有些山东味的生硬汉语说道:“这陈先生这里学到了很多革命的道理,我十分感谢。但是有些事情想请教陈先生。”
陈克看了看旁边的严复,却见他只是在听,并没有因为听到革命二字有什么不良反应。没等陈克注意更多,黑岛已经继续说道:“陈先生,我是跟随着陈天华先生到中国的。明治维新之后,打倒了幕府。日本只是有钱人多起来。而且百姓的生活却更加恶化。听陈先生讲了课,我觉得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我想请陈先生说一说,日本未来的革命会如何发展。”
这个话题应该不敏感,但是严复在旁边,就不好说。没等陈克说话,严复倒是笑道:“文青也知天下事,这个事情可否说来听听。”
严复这么催促了,陈克倒也准备说了。黑岛连忙把其他几个日本同学叫过来。围着陈克坐了。其他人见如此,也纷纷聚过来,热闹的酒宴,居然变了新的课堂。陈克干脆让人关了门,插上门闩。这才开讲。
听到陈克讲的是日本的事情,周围的同学们兴趣更加浓厚起来。日本的神奇崛起,加上甲午战争赢了中国。很多中国青年对于日本的事情就很有兴趣。
陈克大概讲了日本的历史和经济发展特性。传统的封建体系,近代长州与摩萨藩的崛起,明治维新的发展。从甲午战争的起因,日本打甲午战争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海外借款对日本的作用。一条条清晰明了。
学生们听了如此清晰的讲解,对“陈克先生”的佩渊博的知识和对世界的深刻了解,更加佩服起来。
陈克讲道,如果中国能够坚持几个月不认输,日本就会因为借款到期而导致自己的经济崩溃。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联系了前面的日本借款的事情,不少人已经扼腕捶胸,大骂朝廷里面都是王八蛋。
作为甲午战争的参与者,与当事人,在严复听来,陈克的讲解如此清晰,很多双方的部署,战斗和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简直跟亲眼所见一样。严复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对当时的情况。而且分析客观真实,绝对不是道听旁说的胡诌。严复极为诧异,陈克到底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对于日本的战争经费来源,严复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他对甲午战争知之甚多,对于日本突然间就有了那么强的海军实力,严复一直觉得很奇怪。而日本战后那么急促的希望逼迫中国屈服,当时严复的感觉是日本是玩命的想学习欧美列强。听了陈克关于经济的讲述,严复突然觉得很多事情豁然开朗,整个战争的脉络变得极为清楚。日本也是在赌国运。满清只要稍微能够坚持一下,等日本还款日到期,战争结束依然遥遥无期,那日本只有破产一条路了。
只要多坚持那么几个月,就绝会出现完全不同的结局。而自己的同学们就不用白白的牺牲。想到这里,严复只觉得心痛如绞。
正在此时,严复愕然发现,院子里面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原来严复正沉浸于自己的念头当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神情也变得阴沉,甚至可以称得上狰狞了。现在已经入了秋,加上大家坐在院子里面,夜风一吹,已经颇为凉爽,但是严复的额头上挂满了汗水。配合了他的神态,看上去更加吓人。
“没事,文青继续说。”严复勉强说道。却看到陈克递过来一块手绢。严复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汗水,接过手绢擦了汗。严复感觉整块手绢已经湿淋淋的。
严复是军人,他非常知道庙算的重要性。如果是陈克当年在朝廷执政,那么甲午绝对不会打成那样的结果。严复几乎沸腾的思路中跃出了这样的念头。甲午战争后,朝堂上下互相攻击,都是推卸责任。或者说日本维新后制度有什么优越,或者是日本的大炮,速射炮厉害。每一种说法都看似有理,但是和陈克的分析一比,这些说法都变得肤浅至极。如果当年开战的时候,能够有陈克这样的人主持……。即便严复修养再高,此时他的心绪已经被对甲午的反思占据了。
不过严复毕竟是严复,片刻的混乱后,他就定下了心神。必须和陈克详细的探讨此事,但是今天更重要的是听听陈克下面讲什么。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文青,你继续讲。”
陈克点点头,他带人把黑板抬了出来,在旁边挂上了一盏灯。
“日本的基本情况我已经大概的讲述了一下。现在我要说的是,日本的革命。这几位来自日本的同学,听说过赤报队么?”
黑岛等人都摇摇头。
陈克讲述了日本“赤报队”的历史,“赤报队”首领相乐总三小岛四郎左卫门将满,是下总国相马郡乡士小岛兵马的儿子。戊辰战争爆发后,他率领“浪士队”的同志重新在京都集结,并且奉侍从绫小路俊实、滋野井公寿为主,组成了“赤报队”,四郎改名相乐总三,担任“赤报队”一番队的队长。“赤报队”领自新政府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呢?那就是作为东山道方面军的先锋,率先进入信浓、上野等国,一路宣扬新政府的仁政,号召附近诸侯归附,联兵倒幕。所谓新政府的“仁政”,主要是指“年贡半减”,这是相乐总三提出建议,受到西乡隆盛等人同意的政治口号。总三认为,各地农民已在幕府多年的横征暴敛下苦不堪言,如果新政府答应减少一半年贡,他们肯定会群起响应,则幕府的统治必将瞬间倾垮。
然而,到了庆应四年(1868年)的一月下旬,京都却开始流传出“赤报队”“恐吓民众,掠夺财物”的谣言,听到这种谣言,已经进入信州的“赤报队”二番队、三番队在两位公卿头子的率领下,立刻转身跑回了京都。相乐总三茫然无措,于是孤身前往东山道总督府去澄清谣言。
就趁着相乐总三离开的机会,信州各藩纷纷对“赤报队”发起突袭,将其半数杀死,半数逮捕。等到总三在东山道总督府申诉成功,乐呵呵回到信州的时候,不禁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经过他反复游说和催促,各藩终于答应将所逮捕的“赤报队”一番队队员全部释放——但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而已,“赤报队”的彻底覆灭就在眼前。
原来,有关“赤报队”“恐吓民众,掠夺财物”的谣言,根本就是新政府派人放出去的,其原因就在于新政府财政拮据,无法承担庞大的军事开销,被迫向三井等大财阀借款,而这些大财阀为了聚敛钱财,根本上反对“年贡半减”政策。基于这一因素,新政府不惜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百姓,“赤报队”就此变成了可悲的政治牺牲品。
庆应四年(1868年)三月,东山道总督府突然逮捕了再度前来申诉的相乐总三及“赤报队”残余队员,随即以“伪官军”的罪名将总三及其亲信八人在信州下诹访处以斩刑——相乐总三享年仅三十岁。明治政府是以此向农民们表示:政府根本就没有发出过“年贡半减”的承诺,这都是“赤报队”这些伪官军混淆视听的谣言。咱们仗照打,幕府照倒,年贡照收,以为在新政府统治下农民们能过好日子,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日本革命以后,百姓的日子和以前一样了吧?即便掠夺土地,甲午战争后掠夺了中国的钱,这些钱也不过是落入了欧美资本家,日本财阀的口袋。日本百姓什么好处都没有落到。”
“原来如此。多谢陈先生指教。”黑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陈克鞠了一个躬。其他的日本学生们也起身行礼。
“坐下吧。我来讲讲日本的未来。”陈克挥挥手。
在陈克看来,日本想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独立的工业国,限于原材料和市场,这个想法注定会成为泡影。这是陈克见过的历史证明过的。陈克也直言不讳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只要中国能够强大起来,日本注定要悲剧的。
日本现在主要靠的是纺织品和妓女业。日本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国家有组织的推行皮肉业的神奇国度了吧。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出现了无数的无少女村,少女们要么进入纺织厂劳动致死,或者去了国外妓院致死。陈克的药物,现在的一个大买家就是日本妓院。中国一旦崛起,日本的纺织业就会遭到沉重的打击。失去了这个支柱,而且失去了中国的市场,日本靠自己是无法维持的。
不过作为日本人的黑岛,对陈克的这些个评述并没有反感。黑岛兴奋的说道:“在日本,也有不少对日本现状不满的青年,希望中国能够率先进行革命。然后革命再进入日本,推动日本的全面革命。”
听了这话,陈克还真的有些懵了,自己怎么遇到了日本的“带路党”。黑岛这家伙不会是在糊弄自己吧?但是说真的,日本在20年代在中国搞了“包身工”纺织厂。结果被夏衍报道出来之后,好歹当年的政府立刻进行了查封。这篇文章在当时引发了强烈的反响。在中国还是这么搞,日本国内的当年的残酷剥削程度只会比这个更加生猛。日本青年们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他们绝对不会拒绝革命。
“日本的革命,不是人民革命。但是不等于今后日本不会革命。日本革命的主力就是小资产阶级。”陈克一面说一面在黑板左边写下了几个阶级的名称。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
“日本的国内资源匮乏,所以国内不会出现大批的中产阶级。在这个阶级矛盾激烈的国家里面,主要矛盾是在大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之间发生的。现在日本为了扩张,所以强化了军力。日本国土面积狭小,这些军力用来镇压日本国内的人民起义绝对够用。所以人民如果不能全面起来革命,靠自身的起义根本没有获得解放的机会。所以,日本的未来走势,就建立在这个集团身上。”说完,陈克用粉笔在黑板写上了两个大字,“军队”。而且用粉笔在这两个字外面画了一个框,以示强调。
“中小企业根本无法和大企业竞争。这是我在课上面讲过的吧?无论比人力,效率,他们都竞争不过。我们可以相信,中小企业必然会逐渐破产,这些小资产阶级会沦为无产阶级。那么我们来看看日本军队的构成,中高级军官和大资产阶级关系紧密,基本都是大资产阶级的人。而且经过了多次的内战,凡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的中高级军官们也都被干掉了。中低级军官们多数出身小资产阶级,因为他们的父母没有那么多钱分给孩子们,但是有点钱让孩子们去上学,上军校。所以士官、尉官、还有些校级军官都是中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哦,校级军官在日本叫做佐官。”
一面说,陈克一面在黑板上写下了日本各个军阶。
“这些低级军官,在为了日本财阀发动的战争奋战之后,回到家一看,家里面破产了。本来还算过的马马虎虎的生活,现在已经全完了。那么他们除了想要革命之外,也没有别的想法了。这帮人才是推动日本未来政治走向的主力。”
说到这里,陈克对日本历史上的一系列兵变的理解也有些豁然开朗了。226兵变,年轻的军官们要求的是天诛国贼。在这些青年们看来,那些当政的高官们,都是代表了门阀财团的利益。当然了,这些青年都被利用了,被那些更急于推行自己侵略扩张政策的家伙们给利用了,扫除了还算是有些“理智”的高官之后,主张侵略的集团迅速控制了日本的政治。把日本推上了侵略扩张的道路。这种政策的最大受害者,无疑就是中国。
“日本小资产阶级无论怎么闹,都不可能改变日本资源匮乏的事实。所以,这些人最终选择的道路,就是侵略扩张。现在的日俄战争,就是针对夺取中国特权的战争。日本要扩大在中国的原材料市场,要扩大在中国的销售市场。以后,更会对中国发动军事侵略,试图灭亡中国。”陈克讲述着无可争辩的预言。
下面的人鸦雀无声,不少人都在用不带善意的目光看着黑岛等几个外国学生。
“在我们这里的日本同学,并不是日本侵略政策的尖兵,而是希望能够阻止日本滑落到那种境地的同志。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们。”陈克挥挥手,笑道。
“陈先生,中国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笑得出来么?”前排的一个学生满脸悲愤的忍不住用四川话质问道。此人叫做熊铭杨。出身四川一个官僚家庭,1902年先到西安的南洋公学上学,结果那年爆发了“墨水瓶”事件,结果跟随同学一起退学,然后转到上海的震旦大学,结果又遇到学校被英国人勒令改变校规。结果再次退学,又转到复旦公学来上学。听了陈克的讲座之后,他当天就加入了黄埔书社,成为书社中的骨干份子。此人对中国无法摆脱屡败屡战,被瓜分入侵的命运极为痛恨。是一个非常激进的青年。
见陈克不说话,熊铭杨站起身来,“陈先生,你光教给我们怎么看待世界,看待中国。但是看清了这个事实于事何补?只要陈先生您指出一条能救国的道路,你要造反,我便跟着你造反。要我打仗,我肯定冲在最前头。我这条贱命不算什么。只要能救中国,陈先生您说到哪里,我就干到哪里!”
“对!不就是造反么,这天下早就该造反了。”
“没错!为中国死就死了,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喊道。
陈克脸色越来越冷,突然间他哈哈大笑起来,“不让你们多喝酒,你们偏偏要多喝。看看,看看,喝醉了不是。今天就喝到这里。散了。”
说完,陈克头也不会的回到了宿舍。关上门,陈克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快,他就陷入了沉思,那丝笑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十二章 中秋(下)
华雄茂在外面连喊带撵,加上住在宿舍的人帮忙,总算是把其他人都给送走了。陈克能想得到,学生们看自己这么个态度,自然是很生气的。但是陈克不生气,如果有谁真的愤然离开,只能说这些人的涵养太差。现在的人民党可伺候不起这些猛张飞一样的人物。
听外面已经开始在收拾东西,陈克连忙起身参加劳动。门一开,别的人还好说,倒是严复端坐在桌边,令陈克吃了一惊。怪不得华雄茂没有来敲自己的门。
出来了就不好再进去,陈克开始与大家一起收拾。现在住在常驻坊里面的人有六个。陈克、华雄茂、陈天华、谢明弦、何足道和秦武安。周元晓已经搬出去了。临时的驻留者有跟着陈天华回来的这二十个人。反正天不冷,陈克临时搭建了宿舍,加上原有的宿舍,倒也够用。陈克在新学校里面督促着赶工的就是宿舍楼。马上就要封顶了。一旦宿舍楼初步完工,陈克立刻就要把人员转移到学校去。
人多好干活,收拾的工作完成的很快。陈克只是把厨房给收拾了,空出来的锅碗瓢盆都给刷了,空出来的桌椅也都收拾停当。方才闹了这一通,估计大家也未必能吃饱。剩下饭菜堆在四张桌子上,众人再次坐下,“来,我敬大家一杯。中秋快乐。”陈克笑道。
这次就没有方才的热闹,众人倒是真的品酒赏月。
“陈先生,你会弹钢琴?”王启年和陈克一桌,他问道。
“会一点。”
“可否聆听一二?”
“正有不觉技痒的感觉。”陈克说完,吃了口严复带来的点心,又把酒杯里面的黄酒一饮而尽。兴致盎然的再次走到钢琴面前。
初秋的夜晚,深蓝色的夜空中,月朗星稀,院子里面已经用艾草熏过,混合了酒香、还有桂花的香味。陈克觉得心情颇好。手指流畅的在键盘上滑过,让陈克忍不住回想起了过去的时光。
托了爱好音乐的老爹的福,陈克自小就经常去铁路局的音乐室,那里也有一架立式钢琴,在宽敞的音乐室里面跟着父亲学习弹琴,是陈克幼年时很好的回忆。那时候,陈克也未必真的喜欢弹琴,他更喜欢听父亲弹奏。但是父亲也很懂抓住陈克的心思,陈克连续练习二十分钟,父亲就给他弹奏一曲。那时候,陈科对父亲可是很崇拜的。
后来家里面也买了钢琴,陈克从此落入了母亲的手心。母亲的要求严厉的多,每天必须练习两个小时,而且根据练习时间,90%的时间进行练习曲的弹奏,只有10%的时间才能弹奏陈克自己喜欢的曲子。陈克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何自己遇到的是严母慈父,而不是传统中说的严父慈母。
这些天来,陈克经常会想起父母。随着在这个时代的时间越久,陈克对返回自己的时代的希望越来越小。父母思念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手指再次碰触到钢琴冰凉的琴键,陈克又忍不住想起了世界上最亲的那两个人。到了这个时代已经几个月了,如果两边的时间同样进行的话,那么父母此时也该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吧?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失踪,父母能着急成什么样子。虽然陈克自己已经搬出来住,但是无论如何,父母过于长久的见不到自己,自己的失踪总会被发现的。虽然父母一直最希望的就是陈克能够把握住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自由生活的人。但是,他们还是很挂念自己的。
想到这些,陈克有些悲从中来的感觉。可这种软弱的情绪,却让陈克忍不住又想起了母亲的教导,“谁也不知道今后会遇到什么事情。明天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所以,你不要被那些名啊,利啊所诱惑。并不是说这些不好。问题是你追求名利的话,你根本得不到。名与利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你的。只有当别人需要你的时候,才会把名与利给你。所以,你不求人就不会受制于人。与其去追求那些把握不了的东西,你还是做些自己能把握的事情为好。”
到了今天,陈克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作“世事无常”。天知道他怎么就穿越了。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陈克唯一能遵从的道理,就是“能做自己能够把握的事。”在1905年,他的历史知识就是告诉他革命的历程。至于其他的谋生手段,陈克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施展。无论是化工还是计算机,只有陈克自己创造出这些现代的行业,他才可以去从事吧。
如果父母知道自己的傻瓜儿子回到了过去,又选择了革命的道路,他们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陈克的脑海里面浮现出的父母那绝对不会忘记的生动的面容。父亲肯定是一幅担心的神色问:“你能做好么?不要做自己做不了的事情。”母亲呢,她那秀美的嘴角会微微拉出一个别人绝对模仿不了的美丽而坚毅的笑容,“不管你选择了做什么。你一定给我记住,你要追求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绝对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完成之后能够带来的名利去做事。一定要成为这件事情的专家,矢志不渝,绝不背叛,绝不当逃兵。”
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八月十五的月亮,陈克坐在凳子上默默说道:爸爸妈妈,我不会再去追求名利,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去完成属于我自己的事业。
陈克面带着一丝微笑,按下了琴键。这是《摇篮曲》。当年饥肠辘辘的作曲家舒伯特曾经用这首曲子的手稿换取过一份土豆烧牛肉。后来这份手稿曾经创下创纪录的400万法郎的拍卖价。陈克很喜欢这首曲子,温馨的曲调在这个月色似水的中秋夜也颇为合适。
现场听众们绝对大多数都没有听过钢琴演奏,大部分听众没有见过钢琴,甚至不知道有钢琴这种乐器的存在。但是音乐本身就有其魅力,更不用说被称为乐器之王的钢琴。优美的琴音流淌在院子里面,连月光都仿佛更宁静了些。
等陈克弹完这首曲子,周围的人却完全没有反应,大家都觉得曲子好,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与中国音乐完全不同的异国风格,并不能完全引发听众的共鸣。
陈克也不在意,随便弹了一首爵士钢琴,陈克转为中国音乐,《好一朵茉莉》《庆丰收》《芝麻开花节节高》,《信天游》。这些地地道道的中国音乐用钢琴弹出来,听众们就完全能够接受了。不少听过这些音乐的年轻人低声的跟着哼唱。
但是陈克想要钢琴的目的并非仅仅是为了娱乐,他弹唱起了《我的祖国》。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陈克知道自己唱得肯定不如郭兰英这样的艺术家,更重要的是,这首歌本来也是给女生唱的,陈克是绝对唱不出那种感觉。他就随着自己对这首歌的理解去唱。这首曲子本来就好,歌词更是直白,每次唱起,陈克都感觉歌中描绘的那景象仿佛就在眼前一般。大河、稻田、艄公、船帆。陈克主要的活动区域,一直是长江以北,对这些的感受一直不深刻。但是自从到了绍兴,又到了上海。这一路上所见,和歌词十分贴切。而且这歌健康向上的很,坦坦荡荡直抒胸臆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唱情歌那样还要扭扭捏捏。
一曲唱罢,听众人鸦雀无声,陈克合上琴盖港站起身。就见到华雄茂眼含热泪第一个鼓掌来。这年头词赋虽然还在说,但是能够吟唱的词牌早就已经式微。唱曲早已经是妓女们的主流业务之一。男人们就算唱,绝大多数也是地方戏曲。突然听到这样天籁般的歌曲,所有人不觉得都有些痴了。华雄茂领头鼓掌,大家才如梦方醒的跟着鼓起掌来。
走回桌边,方才坐下,严复问道:“文青,这曲子何人所写。”
“我写的。”陈克毫不在乎的把后世的功劳据为己有。
“直抒胸臆,意境甚佳。好曲。”严复赞道。这不是严复的客套话,严复本人虽然不吃喝嫖赌,但是毕竟是官场人物,陪着僚友听听戏,听听曲还是有的。对那些靡靡之音,他也素来没什么兴趣。听了陈克的曲子,严复只觉得精神一振。不仅仅是曲子质朴,歌词更佳。与那些或慷慨豪迈,或婉转缠绵的古辞相比,陈克的歌词虽然是市井白话,无论是立意还是情怀,竟然毫不逊色。
“文青,教我唱着曲子。”华雄茂热切的说道。
“这等好曲不能让文青先生独享,一定要教给我唱。”毛平也跟着说道。
“今晚咱们赏月,明天教唱歌行不?”陈克笑道。
“一言为定。”同志们纷纷说道。
陈克听了之后心道,大家想唱歌,我还有好多歌曲没有教授呢。同志们,学会了《我的祖国》,下一首就是《国际歌》。
又饮了几杯酒,天色更晚,已经有人不胜酒力,起身告辞去睡了。陈克看严复不走,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请严复去实验室旁边的教室坐会儿。严复自然是欣然从命。
陈克正在收拾的时候,王启年靠过来。“文青,我有一事相商。我想往南洋卖咱们的药,不是文青可否愿意。”
这可是个好消息,陈克听了心中一喜。“明日我去医院,咱们详细商量此事,如何?”
“那明日我在医院恭候文青大驾。”
该送的送走,该收拾的收拾完,陈克洗了手,端了茶壶和点心到了教室。一进教室,就见烛光下,严复面容惨淡的坐在那里发呆,整个人仿佛都定在那里。烛光幽幽,映得这位老帅哥的身影说不出的诡异。
“严先生,你怎么了?”陈克有点战战兢兢的问,严复的样子真把陈克吓住了。
“想起了些旧事。”严复声音颇为幽远,看来还没有从思绪中挣脱出来。
陈克放下东西刚坐下,却见严复脸对着自己,但是眼镜片和蜡烛构成了一个奇特的角度,在陈克看来,严复的眼镜片反射着一片亮光,根本看不到镜片后严复的眼镜。“关于甲午的事情,文青怎么知道的怎么仔细?”
我怎么知道的这么仔细?我看过敌我双方,以及当时海外的很多资料,自然知道的这么仔细。陈克心道。但是这话绝对不能对严复这么说。“我当时在海外读书,一些外国同学家里面炒作日本公债,所以从他们那里知道的多了些。”陈克解释道。
严复的喘息声变得沉重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连海外的少年都知道此事,朝廷竟然毫不知情。”
“朝廷又不懂现代的情报系统,怎么能知道那么多?”陈克笑道。
“什么是现代的情报系统。”严复立刻问道。
陈克向严复讲述了现代工业国的特点,所谓盗取敌人最高机密,其实只是情报系统里面少数的人员从事的工作。对于工业化国家,特别是那些非常有组织的国家,观察很多细微的地方,结合了外交,以及战略大布局的了解,其实就可以判断很多东西。各种人员的调动,物资的购买,运输系统的变化。甚至一些特殊商品的价格波动,都可以察觉很多东西。当然了,这些必须建立在对工业国有着深入了解的基础上。
这些话其实也未必正确,但是陈克相信,自己对工业国的认识程度远在严复之上。如果自己觉得这些话似是而非,那么糊弄严复绝对没问题。
果然,严复听了陈克的话,不断点头。
“文青,你如此年轻,却又博学多闻。做事谦逊,所谓见贤思齐,却不知文青的令尊如何称呼,或许我有幸见过也未常可知。”
“严先生,我出门之前,家父要我立下誓言,绝对不允许提及我的家世。不能坦诚告知,望严先生恕罪。”每遇到有人提及陈克的家世,陈克总感觉一种很不适的感觉。虽然这个理由已经说了多次,但是说起来,陈克依然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严复听完点了点头,又盯着陈克看了片刻,严复突然说道:“文青才华远胜于我,但是我毕竟痴长几岁。我想收文青为徒,不知文青意下如何?”
“啊?”陈克听了这意外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严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当过北洋水师学堂的总办,虽然在水师学堂上学的学生很多,但是真说起来,他们是水师学堂的学生,而不是我的学生。我并不是开玩笑,我想让文青做我的学生。”
原来如此。陈克这才算是明白。与现代教育不同,在古代,收徒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所谓师父,这老师可是和父亲一个等级的人物。因为徒弟犯了事,祸及师门的事情并不罕见。严复这么说,就是表明要建立和陈克与严复之间的私人师徒关系。这个关系一旦建立,意味着严复就要为陈克在社会关系上背书担保。以严复名气之大,陈克立刻就是身价倍增。严复弟子的身分,在严复的那些亲朋故旧,光看着这个身分,就要对陈克客气很多。能帮忙的地方,他们也是要出手帮忙的。而且,这个提议对陈克还有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地方,成为了严复的弟子之后,可以极大地弥补自己来历不明的这件事。
但是,陈克并不想答应。权力意味着义务。成为严复的私人弟子,在这个很认师门的时代,意味着投奔陈克的人某种意义上都算是严复一系。严复对于新式学校与旧式师徒的评价极对。在建立私人师徒关系之后,陈克就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大家都知道这种师徒关系的定义,而且这种师徒关系是陈克成年时候建立的,绝对不存在任何的被迫。这对陈克很不利。
“这个……”陈克正在措辞如何婉拒严复的建议。毕竟严复这等大人物,直言不讳的提出这个要求。被断然拒绝时非常没有面子的。若是应对不当,激怒了严复,对根基不深的陈克而言,绝非好事。
没等陈克完成措辞,严复说道:“文青的志向,我看过文青的书,听过文青的讲座,见过文青的练兵,今天的学生们都能说出文青的心思,文青若是觉得我浑然不知,未免小看了我。”
听了严复的话,陈克一惊,难道自己的革命想法竟然就这么轻易的被看破了。真的是失败啊。但是既然严复看透了自己的想法,依然想守自己为徒,以严复的身份,自然不会是诈自己。但是没听说过严复是革命党啊。
“当今天下乱相已成。若是文青想要投靠朝廷,估计早已经出仕了。既然文青以国家为念,又不肯出仕。而且聚集党众,剩下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严复的话直截了当。
“严先生,以您的才华。我个人是非常希望能够成为严先生的弟子。但是既然严先生知道了我的志向,那么肯定知道我以后做的事情必然会连累严先生。我实话实说,现在若是拜了严先生为师,我所求的不过是要严先生的帮助。作为弟子该做的,我只怕一件都做不了。哪怕严先生不计较,我自己问心有愧。所以,严先生,我还是不能遂了您的心意。”
“老师不就该帮助弟子么。文青所说的,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危及自身。但是在我,却全然不同。当今的中国,若是执政是文青,断然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文青不肯跟了朝廷,不过是人各有志。但是文青这等人,我若是不能有所相助,倒让我感觉难以安心。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自己的权位来助文青一臂之力。这点文青不用担心。”
陈克对严复的话并不怀疑,但是现在严复没有想法,不等于以后没有想法。就算是严复没有想法,其他人会绝对会有想法。所以陈克绝对不会答应此事。
严复看了陈克的神色就知道陈克不会同意,但是他毫无气恼的样子。“文青现在所望,我大概猜测,也就是得据土壤。此事难易未知。”
陈克暗自赞赏,这位老帅哥的眼光还是很准的,自己一直在努力准备建立根据地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文青一定要北上一次。我虽然是福建人,素来不太喜欢北方人。而且当今天下,南方看似兴旺。但是真正能定局面的豪杰,还是在北方。文青若要举大事,还需北方豪杰相助。我想收文青为徒,就是要让文青去一趟北京。我有很多故旧都在北京和天津,他们当中人才颇多。我要把文青介绍给他们。”
陈克听了这话忍不住真的有些感动了。他其实也很想去北方建立党支部,但是苦于没有突破点。若是陈克单身前去,北方的豪杰可不会认同陈克一个“假洋鬼子”加“真买办”的。如果有了严复的相助,这北京还倒真的可以去。但是陈克还是不想拜严复为师。陈克毕竟是人民党的领导者,没有通过党支部的同意,陈克在这等事情上是不能自己作主的。
“这……”陈克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也不用着急。今日听了文青讲述很多事情,我也是心有所感。所以才仓促要收文青作弟子。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说完,严复站起身来。“已经很晚了,我就告辞了。”
陈克带着轻松的心情把严复送到门口。
“文青就不必远送。就在这里告辞吧。”严复说道。
“严先生,我言辞间有得罪的地方,请您见谅。”陈克还是有些惴惴。
“所谓,做事不惜身,见利不忘命。文青你做的很好。好好干。”严复说完,微微向陈克摆了摆手。这位老帅哥步履轻快,用那种军人才有的有力动作走向街口。虽然留着辫子,但是他的身影在陈克眼里面一点都不讨厌。
看着严复远去的身影,陈克终于松了口气。今天党员们都不在,明天一定要和他们说了严复的这件事。对了,明天自己还要记得说王启年提出要向南洋卖药的事情。看着严复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陈克进了院子,仔细地关好门,插好门栓。用一块布罩住了钢琴,又巡视了一圈,陈克回到宿舍内。躺在床上,陈克本以为自己会想很多。没想到,躺下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

第十三章
黄浦书社127名成员里面,有58人是复旦公学的学生。复旦公学正式开课之后,充当现阶段黄浦书社总部的作坊,白天立刻就清静了不少。一大早,同志们就全部赶了过来。陈克立刻召开党会。
由于复旦公学开学,原本能去工地干活的人手也立刻减少。课程改在晚上讲。这很影响党会。所以大家约定,党会改在早上进行碰头会,具体内容会在晚上讨论。
王启年的请求没什么特别的,卖给中国人是卖,卖给外国人也是卖。既然连分子式都公开了,大家对此根本没有太大兴趣。关于严复的事情,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陈克愕然的看着同志们,同志们也瞅着陈克。
“你们没有什么建议么?”陈克问。
“你都拒绝了,还让我们说什么?”华雄茂反问道。大家对这个问题貌似不愿意多提。
“我觉得文青做的很对。”齐会深总算是评价一句。
“我也没说他作错了。这是文青的私事。放在这里谈我觉得也未必合适。”华雄茂说道。
“私事?”听了这个评价,陈克的眼睛都瞪大了,“统一战线是一回事,但是政治立场是另外一件事。我今天这么做的原因,就是要告诉大家,在党面前,没那么多私事。”
看着华雄茂惊讶的神色,陈克挥了挥手。“这件事情我们晚上再说。大家有什么别的事情么?我的发言结束了。”
“如果可以的话,工地上需要增加些人手。比起原先的计划,工地的工作提高了,”华雄茂强忍住辩论的冲动说道。
“不是比计划提前了不少么?”
“现在那栋宿舍楼马上就要完工。我觉得既然已经提前了不少,干脆抓抓紧,一气把工作给完工算了。总占着周兄的作坊也不是太合适。”华雄茂建议道。
“你制定个计划。看看需要多少人手。晚上汇报。”
众人把自己手头的事情汇报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情,晨会就散了。学校和医院在一个方向。华雄茂和陈克身后跟了一堆学生,大伙热热闹闹的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按照文青所说,拜个老师也是要通报?”华雄茂的声音里面有着一种不解。陈克别说没有同意拜师,就算是同意了,难道就因为这个老师背叛了革命不成。更别说还是大名鼎鼎的严复先生先提出要收陈克当弟子的。这在别人看来是一种荣耀,足可以炫耀的。说实在的,华雄茂本以为陈克是在变相的炫耀。没想到陈克的想法完全不是如此。竟然把这个当成了大事。仿佛不提供,就犯了什么大错。
“不是通报,而是必须得到党委的认同。一旦加入党,没有党组织的认同,任何党员不得私自拜师,假如其他政治团体。”陈克的声音稍显严厉。
“为何?”
“组织纪律里面有规定。自己看去。”
“不能加入其它政治团抵,我倒是能懂。但是拜师这个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吧。”华雄茂眉头微皱。
陈克也是眉头微皱,他的语气里面充满了浓重的劝告意味,“的确不近人情,但是这就是党组织。拜师本身也带着一种思想和政治上的认同,更别说人事关系了。党员所有的思想和政治,必须和党保持一致。不然的话,组党有什么意义呢?党不是一群人冬天挤暖和,党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政治团体。”
华雄茂低头走了一阵,这才答道:“文青说的有道理。”
瞅着华雄茂垂头丧气的样子,陈克在他肩头捶了一拳,“不就办了点不合适的事情么,用不着这样啊。为什么要开党会,就是为了随时讨论发生的事情,现在咱们有纪律,但是缺乏条例。没有什么惯例,这点上本来就是很多党员做了事情,然后大家讨论。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华雄茂只是点点头,却不吭声。陈克觉得自己继续再说,就跟抓住华雄茂的小辫子不放一样。他换了一个话题,“咱们后头这群同学里面,有没有你觉得能推荐的?”
或许是受了方才的影响,华雄茂依然不是很有热情,声调也低了不少,“也就是马马虎虎吧。比起文青你差多了。一定要说,这里面干活最刻苦,最服从的是那几个日本学生。做事情最机灵的,中国学生强出去不少。但是这才干了不到十天,还得再等等看。”
“正岚,我先给你透露一下,严复先生想介绍我去北京一趟,我倒是真的很想去。但是走之前,我希望把学到的东西全部教给大家,免得遇到问题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份内的工作。”陈克说道。
这话可算是推心置腹了,华雄茂听完立刻就来了精神,他有些兴冲冲的答道。“我会把党的章程好好看一遍。”
这个答案陈克并不满意。不过现在也不是吹毛求疵的时候。医院到了,与众人打了招呼,陈克带着毛平进了医院。
王启年对毛平的评价很高,得到了王启年的当面认同。陈克把携带的包裹打开。里面是足够给30人治疗的药物。大家检查了药品粉末,并没有变质。王启年把五套注射器和药棉以及酒精等物给准备好。收在随身医药箱里面。毛平检查完毕之后,在一份借据上签了名字。
陈克又把二十两银子交给毛平。毛平也算是有见识的,仔细查收之后,也签了收据。
“武汉那边的工作就交给你了。还记得我的要求么?”
“第一,治病结束之后就回来。第二、我是去治病的,不是去卖药的。”毛平答道。
“很好。我知道你很热心,但是不要好心办了坏事。这药物本来就有可能要人命,咱们绝对不能办傻事,办错事。你得把你自己的安危放到前头,出了事,人家先抓你啊。”陈克语重心长地交代道。
“文青先生放心好了,你的可我还没有听完,绝对不会白白在汉口被抓了。你还有别的什么交代么?”
“该说的我也都说了,去吧。一路顺风。”
毛平告辞,踏上了为革命出差的远程。
陈克接着和王启年谈起了生意。核心问题只在于一件事,王启年能够拿到什么价格。
王启年希望能够以现在七折的价格拿货,陈克告诉王启年,最低也就是九五折。“王大夫,往南洋销售,本来就是利润很高的买卖。你说卖到南洋,我也没办法监督。这不是我信不过王先生,而是我根本就不想监督王先生。所以七折的事情提也修提。我没办法向其他人交代。”
王启年听了这话,知道绝对说服不了陈克。也只好同意了。
“陈先生,既然这样,我们把这个月的数量说一下。我先要600份药。”
“这药存储期不是很久,王大夫需要注意此事。”陈克不为所动的说道。
“这个自然,药的事情,我一个月会向文青先生进两次货。”
“王大夫,那你要离开我们医院了吧?”陈克问道。
“不会,我很喜欢这个医院,也很喜欢在这里工作。只要文青先生不撵我,我就没有离开的打算。”
陈克自然没有撵王启年走的意思。现在各处都在铺开,有王启年在这里坐镇,一直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陈克现在希望的是保持现状。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小问题层出不清。雇人,赶工,发药,各种事情繁琐的不能行。陈克一面逐渐把工作更合理的分配,一方面准备着社会调查的事情。
奇怪的是,自从中秋之后,复旦公学的人来得越来越少了。陈克觉得是学校里面忙,她们不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了的轻松的完成手头的事情。没想到,没过几天,一名加入黄浦学社的复旦公学学生急急忙忙的赶来,这位学生叫做慕容鹉,一见陈克,慕容鹉就焦急的喊道:“陈先生,熊铭杨这几天在复旦公学一直散布说,您根本不是什么革命党,而是个保皇派。还阻止其他学生前来学社。今天下午和几个人打起来了。陈先生,您得去劝劝。”
听了这个话,陈克不由得苦笑了,他心里面说道:孩子,熊铭杨说我不是革命党,我觉得是一种保护才对啊。你们这么硬生生的给我辩解……,你们是准备要我的命么?
这位熊铭杨同学,就是中秋夜聚餐那次,悲愤的请求陈克闹革命的那位。陈克他对一直印象很深,熊铭杨四川人,最早是在西安的南洋公学上的学。
南洋公学在当时是一所颇有名气的新式学堂,但并没有摆脱掉旧的封建传统教育的羁绊;从私塾到新式学堂,管理上有很大变化,但仍旧习惯于用旧的专制、苛刻的礼教来束缚学生,同时,教师对学生中萌发的新思想也不理解,常发生对立情绪。
一九零二年十一月五日,公学五班上课时,文科教习郭镇瀛发现师座上有一只洗净的墨水瓶,认为这是学生有意捉弄他,便严辞追查。五班学生均回答:“不知。”郭就恐吓坐在前排的学生贝蝇伯、伍石卿,限他们三日内告发,否则加罪。经威胁,五班有一学生诬告此瓶是伍正钧所放。十三日,校方应郭教习的要求,公告开除无辜学生伍正钧,从而引起了五班学生的反对。经过与校长申辩、力争,仍然没有变化,全班学生随即决定集体退学以示抗议,临行前,他们分头去各个班级告别,说明原因,表示反对这种专制压迫,这一行动得到了全校学生的同情。校长汪风藻知道后,不问情由,宣布开除五班全体学生。全校学生大哗,引起强烈公愤。学生们当即自行推出代表,请求校方收回成命。校长不允,同时大发脾气,并决定“以此示做”。在此情况下,更加引起了学生的反抗,全校学生经议论,决定全体退学来表示抗议,明确提出反对对学生采用专制武断手段。
至此,校方感到十分为难,请出了受学生尊敬的特班班主任蔡元培先生来调解。经蔡先生的耐心说服,学生方同意暂缓行动。蔡元培当晚前去拜见公学督办盛宣怀,而盛却以“别有要事”辞而不见。几经交涉,至十六日晨,仍无成效。全体学生决定打好行装,集体在大操场,等候最后的答复。上午十时左右,不见回音。于是,全校学生以班级为序,高呼“祖国万岁”的口号,秩序井然地走出了南洋公学。素有民主思想的蔡元培先生也愤而辞职,跟随学生——起离校。蔡先生把学生带到“中国教育会”,请求帮助。在教育会负责人章炳麟等的支持下,当即成立了“爱国学社”,使退学学生得以继续学习。
熊铭杨自然是也参加了退学。然后随着蔡元培和一大批同学回了上海,加入了震旦大学。
“马先生,哦,学校是怎么说的?”陈克关切的问。
“学校方面只是把大家劝开了,打架的给带去教务室。暂时没有别的消息。我这就赶紧过来通知陈先生。”慕容鹉焦急地说道。
“多谢了。既然闹成这样,我知道了就不能当不知道。我现在和你一起去学校。”陈克无奈的答道。
“如此最好。”慕容鹉高兴得说道,“陈先生,您还是当众来一次讲演吧。学校里面对您在意的人很多,您要是当众讲演的话,肯定能挽回不少学生。”
你们这是要我当众鼓动造反么?陈克心想。但是这个年头呢,当众鼓动要造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更不用说马相伯的学校了。
收拾了一下东西,陈克带了慕容鹉和谢明弦一起前往学校。
进了教务室,却没有人。慕容鹉连忙去寻找教务主任,陈克拿出了笔记本,开始打草稿。写了一部分,陈克把先写好的一页递给谢明弦。
谢明弦拿起来读到,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站在上海,这块我们祖先用鲜血和尊严浇灌的土地上!站在一个中国新式大学的校园内。我的面前,是校园里面同学们。在校园的院墙外,站着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在屈辱中呻吟的民族!”“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胜者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一个世界上上最高贵的民族地尊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古代慷慨悲歌的义士一样拍案而起,还是一个奴隶?!”你们或许要说:陈克先生,我需要一碗米饭,需要安身立命。是地。你的说法很对,生命实在是太重要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是自由!那就是尊严!”只要上海的上空一日还飘扬着法国的国旗,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那些法国人、英国人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我们地尊严就不存在!只要在世界的版图上,这个叫中国的国家四分五裂积弱不堪。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其他国家的人,在聊天的时候说到中国这个字眼的时候会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碗米饭!而是一个生存空间!一个民族地生存空间!这生存空间,不是靠乞求和抗议来实现的,而是靠铁和血来实现的!”别人欺辱我们,哪怕是最弱小的民族也来践踏我们,我们只会叫着:我们表示强烈的愤慨和抗议,这样的人。是没有骨头的!这样的人,是低贱的!我们应该用大炮地震耳欲聋声让敌人颤抖!我们应该碾压他们的尊严、生命,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一群只知道抗议的懦夫!”你们要记住,一个只懂得抗议的国家,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国家!一个只懂得抗议的政丶府,是一个没有骨头的政丶府!当我们地尊严、领土、生存地空间都遭受践踏的时候,还不知羞耻地抗议地政丶府,我们是不需要的!你们最后也会抛弃它们的!”我很骄傲,在你们这些人中。这样没有骨头的人,少之又少!我的面前,是一个留着五千年高贵不屈血液的军团!这血液,曾经在我们祖先的血管里面流淌过,他们没有屈服过!现在,它们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汩汩奔涌,你们告诉我。你们愿意它冷却吗!?”
“能够团结人们的。有两件东西: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血泪。我们有沉浸在中国历史里面的伟大理想,我们会为这理想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在今天的上海。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拯救我们的祖国,只有这理想!南京条约,是一个极大的耻辱!我们有拒绝执行它的决心和理由!做你们想做的吧!就像他带领着他的同胞们高举着那面自由的大旗英勇杀敌一样!假如你们期望战斗,那就去战斗吧!然后我就能够看到你们是奴隶还是坚贞不屈的中国人!”
陈克本以为谢明弦会说这文过于煽情,没想到谢明弦只说了一句评价,“陈先生,和你平时的讲课相比,这个文空洞无物啊。”

第十四章
谢明弦,24岁,湖南人,秀才。身材不高,长得还是颇为端正,但是陈克印象里面最深刻的则是谢明弦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琥珀色没有黄色那么浅,也不暗淡。准确地说,中国人并不是黑发黑眼,而是那种中国特有的很深的褐色。也就是在黑色中稍微加进去了一点点黄色。厚重中不失一种温暖。与这种极深的色彩比较起来,琥珀色就显得很醒目。而谢明轩平素并不爱说话,那双明亮的眸子冷静的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有什么要表达,却又如此沉默。
陈克对谢明弦的评价很高,每次让谢明弦做事,谢明弦总能很好的完成。陈克还记得最早招到谢明弦的时候,那时候这个年轻人既不卖弄,也不大摆自己“秀才”的功名,倒是一幅干活拿钱吃饭的态度。在这个时代,是一种非常难见到的素质。在后来,陈可要继续雇用谢明弦的时候,谢明弦表示,希望多干活,多拿钱。连免费听政治课都不怎么情愿。后来陈克表示,听课他也会照样给谢明弦开工资,谢明弦这才拿了笔记本认真的来听课。
因为担心要对复旦的学生讲课,陈克写了一份充满了“民族主义情绪”的文稿,对于七青年们来说,这种文章非常有煽动性,别说1905年的中国,就是2005年的中国,这种文章也会有足够的市场。结果谢明弦的评价居然是“言之无物”。
陈克知道这种民族主义的煽动,从来都是言之无物的。以陈克的政治观点来说,一切所谓的民族的玩意,都是伪命题。民族主义的诞生是社会发展的产物,那么民族主义必定在社会发展当中消失掉。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更准确地说,一个毛主义者,陈克一点都不喜欢民族这个概念。阶级斗争才是社会的矛盾根源,鼓吹民族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在中国的传统中,有家族主义,有华夷之辨。但是从来没有过民族主义的传统。楚文化春秋时代还是标准的南蛮文化,现在不照样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如果非得说血统,中国人里面祖上当过“蛮夷”的人只怕是多数。陈克B型血,有蒙古斑胎记,小脚趾有复趾甲,按理说,这是标准匈奴血统的表现。但是陈克首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这点上包括他自己和周围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从不会有人认为匈奴文化是中华文化,但是司马迁老先生就在《史记》里面明确记载,匈奴也是标准的炎黄苗裔。从人类社会大分工的角度来看,游牧与农耕的分离,创造出北方的游牧匈奴民族。这个中国最古老的游牧敌人,也不过是华夏的一个分支而已。后来匈奴再次融入华夏,有多少“匈奴后裔”为了保卫华夏舍生忘死,这数量根本无法统计。陈克一个普通人尚且如此,所以陈克并不喜欢所谓“民族主义”。
谢明弦能够对民族主义彻底否定,认为陈克这篇煽动性演说稿言之无物,这份见识可不一般。
看着谢明弦稍带无趣的神色,陈克忍不住问道:“明弦到底有何看法。请直言教我。”
看谢明弦的样子,他早就有话想对陈克说,微微绷着嘴唇,看来是下了决心。果然谢明弦答道:“文青先生,我初见你的时候,说实在的,我觉得你也是个假洋鬼子。我不喜欢你。后来觉得你的书也是言之有理,并非外道。我倒对文青先生刮目相看了。但是文青先生,所谓用人不疑,你既用了我,那就请相信我。该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文青先生若觉得你所说的东西对,那我做起来之后,自然会遵从文青先生的指导。你现在每天就是讲课,讲课。恨不得让我们完全按照文青先生说的去想,去做。你讲得再好,于事何补?现在又写了这么一篇东西,我竟然不知道文青先生要做啥了。”
这话很重,若是换了别人,谢明弦绝对不会这么直言。但是不知怎么的,谢明弦相信陈克能够听懂自己的意思,也能够接受自己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谢明弦虽然对陈克有诸多不满,但是偏偏对陈克的气量很有信心。谢明弦是秀才,也算是见过一些名师。平心而论,虽然一开始谢明弦并不喜欢陈克,但是对陈克的学问还是真心佩服的。虽然一开始如谢明弦所说,他自己并不喜欢陈克,但是时间长了,倒也觉得陈克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家伙。而且陈克表面上还是能够听进别人的话。而且陈克本来就比较有钱,谢明弦是非常希望能够在陈克手下多承担些工作,然后赚一笔的。没想到陈克虽然有诸多赚钱术,却偏偏对此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反倒搞什么新思想。谢明弦不满很久了,今天他实在忍不住,干脆就是直言相告。
谢明弦一气说完,看着陈克面色凝重,又觉得自己或许说的重了。在陈克这里,挣得不多,但是陈克也总算是文人,而且从事的工作并不是体力劳动。若是染谢明弦现在再去找份工作,他也觉得未必能够找到这种类型的,若是陈克一怒之下翻脸……,想到这里,谢明弦也有些惴惴,他说道:“我这也是自己的看法,不当之处,请文青先生见谅。”
陈克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猜到谢明弦的心思,而且思考的事情其实和谢明弦毫无关系。谢明弦的这番抱怨,让陈克突然意识到近期在困惑自己的一件事。“革命工作到底应该怎么搞下去。”
一定要说的话,陈克本人不是一名试图打破一切的革命者。出生于中国已经初步完成工业化建设的20世纪末新人,陈克自小就在骨子里面灌输进去了“体制”二字。如果说当年的党是靠了理论学习,在中国这个农业国建成了一个真正的工业政党,那么陈克的觉悟倒还真的符合了马克思本来的愿望。马克思写的著作,本来就是给工业国的人民读的。陈克完全在这个“适用范围”之内。
陈克知道“对错”,但是他本人也未必是什么勇于创新的人。没有足够的社会实践,向在理论上有所突破并非一件容易事。回到这个时代,陈克所作的一切都是“模仿”。对前辈们的模仿。而陈克的“体制”本质,又让他没有办法接受“犯错误”。在党的历史上,这个阶段犯了很多错误。这是一种必然,没有经历过失败,自然无法总结经验走上正确的道路。陈克当过老师,在他人生中这个不算太长的时期,陈克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老师真的认真教学的话,那么在教学过程中,老师的收获远比学生大得多。因为学生们只会犯自己的错误,而老师则通过学生见识过无数的错误。
正确的道路并非是理论上的那么一条直线,他都是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无数的错误,最后发现了通向正确的途径。这个过程不是靠学习,而是靠实践来完成的。陈克做过一个比喻,学生们看到的前方,往往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但是在陈克看来,则是一条甚至多条山路。这不仅仅是陈克本人的实践,更多的包括了陈克从学生的实践中学到的很多东西。
如果从这个经验的角度来看,陈克现阶段就该放手让大家自己去实践革命,体会革命。陈克要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去分析这些实践的结果,探讨出正确的道路来。陈克自己就没有什么革命经验。而且即便陈克先在想去实践,诸多工作也暂时捆住了陈克,他没有这个时间去基层。结果就是陈克先在玩命的向学生和同志们灌输理论知识。但是学生们貌似并不领情。
大家面对现在的难题,需要的是解决办法,需要的是去做,而不是学些完全脱离了实践的理论。面前的谢明弦就是一个例子,学校里面对陈克不满的学生,也是例子。只要提供给他们实践的机会,同学们和同志们肯定能够有很大的进步。
但是陈克也知道,一旦进入实践期,事情肯定会脱离陈克的控制。现实永远比最夸张的小说更离奇,就像同一个物理理论在学生们中间会产生南辕北辙的理解一样。陈克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做选择题全错,哪怕是多选题,只有一个错误答案,这位同学就能够只选择这个错误的,而放弃一切正确答案。当时的物理老师没有生气,他反倒认为这位同学是真的努力学习了。不然的话,光蒙答案,怎么都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也不是做考试卷。如果放手让同志们做起来,注定会有各种损失,陈克可没有随时解决好所有问题的自信。而且革命也会无情的抛弃很多人,这点早就被无数例证证明过了。陈克扪心自问,看历史书的时候,陈克还能够认同“杀伐果断”,但是面对这些朝夕相处的同学和同志,陈克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在思忖中,房门开了。于右任推门进来,一见到陈克,于右任脸上布满了惊讶。“陈先生来了。”
连忙把其他念头甩在一边,陈克站起来说道:“于先生,我这是来负荆请罪了。”
听了这话,于右任哈哈一笑,“学生们年轻气盛,和陈先生有什么关系。若说负荆请罪,我这当老师的岂不是更有罪?”
大家坐下之后于右任大概把这次的事情说了一下,所谓打架自然不是性命相搏,连拳打脚踢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学生们推搡了几下,撕破了一件衣服。大家嘴上叫骂的凶,有些话比较“激进”,但是复旦公学对此也不甚在意。这年头的学生们本来就激进,吆喝几句造反本来就是常事,没谁真的会把这个放心里面。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争执的两方已经回宿舍去了。
陈克这次的目的一是要化解一下黄浦学社的内部矛盾,另外也想顺道向马相伯先生问个好。无论如何,学生打架的原因都是自己。如果完全不出面的话,总不太合适。文人这种生物嘴里面无论说的如何冠冕堂皇,但是如果对方连基本的尊敬都没有,那就很容易记仇。这点上,和名气大小无关。按照了统一战线的立场,这个方面绝对不能忽略。
听陈克提出了想去拜见一下马先生,于右任表示马先生在学校。陈克当即表示现在就想去拜访。于右任在前头带路,一行人穿过校园走向马相伯先生的办公室。陈克是复旦公学的名人,听过他讲课的人可真不少。见到陈克出现,很多学生都在和陈克打招呼。普通学生的态度都很不错,倒是有些黄浦学社的同学表现的不甚满意。看到陈克来了,他们不太自在的看着陈克,有两个干脆转身向着别的方向走去,倒不知道想去做什么。
到了马先生的办公室,于右任拉开门,陈克一眼就看到里面居然有一个有些脸熟熟人,仔细分辨,居然室蔡元培。蔡元培见到陈克进来,也颇为惊讶。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两个多月,两人都没有深交的打算,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见面了。
“文青,你和鹤卿认识?”马相伯先生看出了些端倪,他问道。
“我和蔡先生见过一面。”陈克笑道。
“哦。”马先生仅仅是应了一句。
“这次我是专程向马先生赔罪来了。”陈克也不愿意多和蔡元培纠缠,他连忙说道。
“文青太客气了。”马相伯先生豁达的说道。
闲聊了几句,蔡元培很随意的插进话来,“文青的大作我前几日看了,以前见文青的时候,实在不知道文青的才华竟然如此。”
“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写那书的时候,这位谢明弦也帮了大忙。”陈克向马相伯和蔡元培介绍的身边的谢明弦。陈克既然说了,两位的注意力自然就转到了谢明弦身上。反正文人见面也都那样子,大家礼貌上都非常过得去。又聊了一阵,陈克再次致歉之后,见马相伯先生没有说任何怪罪的意思,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马相伯先生的办公室,却见远处站了几个人,为首的却是熊铭杨。见陈克出来,他径直冲着陈克就过来了。于右任说的没错,熊铭杨果然没有受伤,但是看着他拳头紧握,故意甩开两臂,大踏步走过来,气焰颇为嚣张的模样,陈克就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熊铭杨走到陈克面前,上下打量了陈克一番,脸上都是嘲讽的表情。他用一种文人特有的虚伪强调“陈先生,竟然解释到学校来了。我喝多了酒,醉后胡言乱语,给陈先生惹了麻烦,这里我给您陪礼了。”说完,他装模作样的微微抱拳躬身。
“你也懂革命?看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能革命了?”陈克笑道。
“什么?”熊铭杨实在没有想到陈克上来就是这样的话,脸上的嘲讽深色登时变成了惊愕。
“黄浦学社马上就要开始社会调查活动,目的是调查中国的现状。你觉得你要革命,如果中国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怎么革命?”
“革命还需要调查么……”
“你觉得老百姓有几个知道割地赔款的事情,我不说老百姓,就是你,自己觉得知道的很多。我问你,你知道欧美和中国到底签了多少条约么?都是什么内容么?这些条约到底对中国的影响在哪里?能现在告诉我么?”陈克的脸色已经非常冷淡,甚至有一种嘲笑的神色浮现在脸上。
和熊铭杨一起过来的还有几个学生,看来都是支持熊铭杨的,脸上本来也都是不满的神色。被陈克劈头盖脸的问了这么一通,熊铭杨等人的表情立刻变了尴尬。嚣张的气焰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天就算了,你们去召集学社的所有成员,明天晚上七点到学社去开会。我会把社会调查工作分配给大家。不要意气用事。”陈克说完,看熊铭杨虽然已经气馁了,却还有些放不下面子的模样。陈克把自己写好的稿子塞给他,“若是想听漂亮话,我这里有的是,先读读这个,今天我在学校的时候随手写的。看看这些和我平时讲的课有什么不同。”
说完,陈克也不等熊铭杨说话,带了谢明弦扬长而去。
直到走出学校大门,陈克才问道:“明弦,你说想承担些工作,不知道到底想做什么。”
“能挣钱的工作。我需要挣一笔钱。”谢明弦坦坦荡荡的说道。
“想挣钱是好事,不过能不能说说为什么呢?”
“这个……”被陈克直截了当的问了目的,谢明弦却觉得理由很难说出口。
“我没有别的意思,想挣钱么,就得有决心。不同的理由,带来的决心也不同。你说出你的理由,我也好安排适合你的工作。”
听陈克这么说,谢明弦也觉得有道理,他鼓足勇气说道:“我想接母亲出来,我自己肯定要先有一份家业。所以文青先生,再苦再累都不是问题,能尽快挣到钱就好。”
“这份决心可不小。不过明弦能不能详细说说呢。”陈克笑着问道。
“关乎我家的私事,恕难从命。”

第十五章
“我准备近期北上一次,到北京发展一下新党员。”陈克语气平淡的说道。同志们一个个要么面面相觑,要么没有立刻明白陈克的意思。
“去北京?”陈天华率先问道。
“没错。”
“不是去安徽么?”华雄茂接着问。
“从北京回来我就亲自去安徽。”陈克答道。刚说完,陈克突然笑道:“正岚这么想去安徽,好事啊。我还担心大家不肯离开上海呢。”
“怎么会。”华雄茂随口答道。不过片刻后华雄茂就发现了自己的话不对头,到底是想去安徽,还是不想离开上海,这个回答可是模棱两可。正想改个说法,齐会深插话了。“文青准备去多久?”
“两个月吧。”
“那何时动身?”
“十月份。今天九月十八号。我两个礼拜后动身。”
陈克神态自若,仿佛去趟北京不过是从作坊到学校一样。这是现代人的秉性。发达的交通让远行变成了一种很简单的事情。陈克家铁路上的,很小的时候他就对于远行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抵抗。
在座的各人里面,陈天华、游缑、武星辰、华雄茂也是曾经出远门的,他们也能勉强理解陈克的态度。
“我走之前,要确定一些事情。等我回来了,希望看到大家把这些事情做得很好。”尽管这话很霸道,但是陈克怎么都忍不住。没有人觉得陈克的话不对,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陈克北上的事情吸引了。就算是没有被吸引,陈克本人在党内的地位,大家也不会认为陈克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走之前,准备发展一批预备党员。咱们先圈定人选吧。”
这个话立刻就打起了大家的精神,第一次党委分组会议正式召开。陈克与陈天华在名单上开始圈定人员,华雄茂和秦武安也开始在自己的名单上圈定人员。而凡是有领着人干活的党员,例如游缑和武星辰,也同样开始书写自己的名单,并且圈定觉得可以进入预备党员序列的人员。
大家准备完自己的名单之后,按照原先所说,进行分组重叠筛选。在思想学习上和工作上都能够通过的,被列出来。入围的有十个人。四个是上海本地的党员,三个是包括毛平在内,跟着陈天华回来的留学生,还有三个是日本学生。中国人还好说,日本人也入围了,实在是令同志们感觉颇为意外。但是组织程序就是组织程序,两组人之间没有达成什么私下的协议,完全看个人表现。名单里面30%的外国人比例,实在是令人大吃一惊。
“这真的很邪乎啊。”华雄茂下意识的摸了摸脑袋,“日本鬼子表现还真不错。”
“复旦公学的学生,人家本来就是来上学的,可不是来给你干活的。”游缑倒是对此不以为然,“选出来这些人之后,准备怎么办?”
“第一,坚决不允许提出人民党的名号,大家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的保密规定。第二,组织上给他们分配工作,进行考核。”陈克的手指敲了敲何足道写出的另外一份只通过了某方面考核的名单,“第三,大家考虑一下,怎么对这些人进行筛选考核。准备下一批预备党员的发展工作。”
说完这些,陈克嘴一闭,等着大家发言。大家却等着陈克分配任务,两边这么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下来。
“文青没什么要说了?”华雄茂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从今天起,这些工作我准备交给大家来做。革命不是给我自己打天下。我是人民党的党员,我只是党的一份子,不能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工作必须由大家自发的来做。”
这番话撂下来之后,所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第一个试探着表态的竟然是齐会深,“文青难道有什么意见不成?”
陈克本来以为会是华雄茂先蹦出来“护主”,齐会深的革命觉悟在同志们当中算是最高的,陈克本以为齐会深会有足够的“政治正确性”。结果陈克发现自己想错了,首先怀疑陈克对组织里面的某些人不满的居然是齐会深。或者说,第一个出来表态的居然是齐会深。再瞅了一下华雄茂,他已经有点左顾右盼,好像要把陈克反对的人给照出来的意思。
看到气氛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头,陈克解释道:“我马上要去北京,上海的工作全部都得交给同志们来做。我在这里,我还能参加会议,提出我的一些看法,我不在上海,大家不能等我回来再做事情吧。上海的工作得不断推进才行。”
最里面这么说,陈克的脑袋里面也不得不进行一些人事方面的思考,这些其实是陈克最讨厌的考量了。人事斗争意味着一种不可避免的内部斗争。原因很多,但是归根结底,都是个人希望自己的意见成为主流意见,或者希望优先满足个人利益的表现。而人事斗争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一旦出现,就必然导致悲剧性的结果。
在党的历史上,这种东西曾经有过各种不同的表现。而且应对的策略也有过完全不同的措施。但是这些措施的名称在后世很多人心目中,都是恐惧的同义词。例如“整风”,例如“肃反”。为了保证组织纪律的畅通无阻,人事斗争必须得被压制。党的钢铁纪律可不是一个玩笑。而是事实。即便是在解放后没有残酷军事斗争时期,各种最危险的关头,无论是否自愿,党员们都站了出来领导者群众去解决问题。洪水、地震、其他天灾人祸,人民首先看到的就是党员干部们的身影,他们总是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如果这些人率先撒丫子跑掉了,那么无论这个人是谁,无论这个人有什么背景,他们也必然遭到严厉的惩处。
很明显,人民党内部的纪律,距离这等程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陈克自己绝对没有要整任何人的意思。他现在希望的仅仅是一件事,同志们要发挥出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来推进革命的进行。所以,陈克现在就算有了种种怀疑,他也必须把自己的想法让同志们理解。
“我曾经提出过,现阶段的任务是什么?谁能来回答一下。嗯,武安,你来说说。”
秦武安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从他惊讶的神色里面就能看出来,“现阶段的任务就是发展党员,为下一步到安徽工作做准备。”
“回答正确,加十分。”陈克心里面说道。但是这种轻佻的话是绝对不能直接说出来的。陈克只是很平常的点点头,“我去北京,也是为了发展党员。大家在上海,也是为了发展党员。为下一步的工作做准备。不能我去了北京,上海的工作就放羊了。而且事情随时都在变化,我可不是什么诸葛亮,准备几个锦囊妙计,就一切事情都能解决。在什么时候,大家都要发挥出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现在咱们就这么几个人,以后咱们就会有几百,几千,几万,几十万同志。我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去领着做。”
这话的道理没错,彻底理解了陈克的意思之后,紧绷着斗争弦的华雄茂也松弛下来。下一个问题很快就有人提及,“文青这一走,感觉真的跟没有了主心骨一样。”游缑笑道。
“我们是通过党委会来组织工作的,无论我在不在,都必须按照党的组织纪律来做事。党的组织纪律绝对不能失效。党组织才是唯一的主心骨。”陈克回应道。
大家都不再说话,陈克一直强调党的纪律,而且大家这几个月也逐渐接受了组织纪律的存在。但是现有的组织结构随着陈克的北上,突然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才是众人感觉很不适应的地方。而这却是陈克希望众人能够适应的地方。党的第一代领导人并不是毛爷爷。李大钊、陈独秀等人开创了党,随着历史的发展,党也在发展。之所以党能够壮大,是因为党拯救中国的核心理念没有任何变化。一代代的执掌者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如果党仅仅成了领导者本人的组织,那就和同盟会这种垃圾黑帮组织没有什么区别了。
也不管同志们能不能完完全全的接受,陈克说道:“我估计会在春节前回来,我回来之后,会向党组织汇报我的工作。作为这次党会的主席,我想和大家讨论一下社会调查的工作安排。”
社会调查就是为了让同志们彻底了解中国的现状,社会的矛盾。其目的主要是能够说明革命的必然性,正当性。虽然陈克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对于社会现实的了解深度,远高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最终大家达成了三个课题:
1、小农经济为什么必然会破产。
2、棉花价格提高和洋货入侵的关系。
3、现在中国社会结构和组成。
除此之外,陈克要求党组织开始进行对安徽淮河以南地区的调查活动。他直言不讳的告诉大家,必须到社会矛盾最尖锐的地区去发动革命。所谓不平则鸣,没有社会的尖锐矛盾,就没有革命力量的聚集。人民如果衣食无忧,骂骂官府是没问题的,起来造反是想都别想的。对于这点,陈克的感触比谁都深。那些所谓民主运动人士的丑态,要么鼓动人民为他们送死,期冀着踩着人民的血爬上权力的顶峰。要么就抱了外国干爹的大腿,幻想外国“王师”打进来,然后他们靠了卖国飞黄腾达。
陈克经常在的论坛上有一句针对这些人的精妙评价。革命,请“精英”们先去死。
这也不仅仅是嘲讽,当年党就是如此,党员们总是站在第一排,他们的胸膛比群众们距离敌人的枪口更近。现在人民党的党员们,包括陈克自己在内,能不能真的经受这样的考验,陈克自己是下定决心,亲自带着大家试试看的。
有了纲领,剩下的就是详细的工作划分。接下来的几天,人民党内部开始划分工作,作为外围组织的黄浦书社也被同样的动员起来。在忙碌的人群里面,并没有出现陈克的身影。如陈克所料,严复把陈克叫走了。
老帅哥严复做事情非常有条理,他把陈克叫去之后,给陈克看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京师大学堂的副总教习辜鸿铭写来的。大概意思是,看过了严复寄来的书,辜鸿铭对这套《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非常欣赏。希望该书的作者到北京去讲课。
看到陈克惊讶的神色,严复简单的解释了一番。陈克的书开始公开销售之后,因为价格便宜,严复买了二十套,给他的朋友们寄去了。大家对此书的评价甚高,辜鸿铭更是邀请作者前往北京。
陈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询问,京师大学堂是什么学校,这位辜鸿铭到底是何人。好在严复涵养深,不然的话,他可能直接就大笑起来。
京师大学堂是北京大学在1898年到1912年间所使用的名称。京师大学堂是中国第一所国立综合性大学,也是当时中国的最高教育行政机关。京师大学堂具有重要的意义,并受到举国关注,但由于清廷的腐败,政府并没有对大学堂给予充分的投入。京师大学堂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国立综合性大学,它既是全国最高学府,又是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关,统辖各省学堂。
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后,京师大学堂遭受破坏。1902年12月17日,京师大学堂恢复。吏部尚书张百熙任管学大臣。吴汝纶和辜鸿铭任正副总教习,严复和林纾分任大学堂译书局总办和副总办。创办于1862年洋务运动期间的京师同文馆也并入大学堂。1904年选派首批47名学生出国留学。
陈天华传遍神州的《猛回头》曾经提到京师大学堂:“他且莫讲,京城修一个大学堂,要费三十万银子,政府说费用大了,至今未修。皇太后复修颐和园数千万银子也办出来了。每年办陵差,动辊数百万,亦是有的。独有这三十万,难道说寻不出呢?”
严复知道陈克不是个不懂装懂的人,既然陈克说不知道,他也就给陈克解释了。看着陈克恍然大悟的神色,严复说道:“文青,我上次说拜师之事,其实就是针对文青你北上准备的。”
陈克现在也是明白了严复的心思,对于前辈的关爱,陈克也说不出别的。他心一横,说道:“我会去北京,其他事情,但凭严先生吩咐。”
见陈克服了软,严复倒也没有穷追猛打,他说道:“我知道文青肯定有难处,若是别的地方,但凭了文青的才华,就能畅行无阻。但是北京和别处不同。所以我给文青写了几封信,信里面言道,文青乃是我的弟子。文青拿了这几封信,到了北京去拜会几个高官。我还有些亲朋故旧在北京和天津,文青若是有空,也一并去拜见了即可。”
陈克一一应了,又仔细询问了这些人的特点。见陈克也是想做最充分的准备,严复干脆把陈克留下来,详细介绍了他希望陈克去见哪些人。对这些人,严复想提出什么主张。见陈克拿出笔记本,详细记了。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严复还算是颇为满意。
严复特别介绍了辜鸿铭先生,这位北京大学的副教习之所以对陈克的书如此重视,并不是真的要买严复的帐。20世纪初,西方人曾流传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辜鸿铭何许人也?他自称“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娶在东洋,仕在北洋。”获13个博士学位,倒读英文报纸嘲笑英国人,说美国人没有文化,第一个将中国的《论语》、《中庸》用英文和德文翻译到西方。凭三寸不烂之舌,向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大讲孔学,与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书信来往,讨论世界文化和政坛局势,被印度圣雄甘地称为“最尊贵的中国人”。
这位老先生虽然拥有多个外国学校的博士头衔,但是本人是一位非常重视中国文化传承的人。这点上,他和严复的立场一模一样。严复并没有把所有情况向陈克和盘托出,其实辜鸿铭的信有两封。陈克看到的信,是辜鸿铭按照严复的意思写的,其实是让陈克看的。还有另外一封是寄给严复的私信。辜鸿铭与严复一样,看了陈克的书之后,对于陈克的“中国文化传承”的概念十分喜欢。在信里面,老先生认为陈克国学不精,但是立意极佳。是真正把中国文化引向现代化的真正人才。
而辜鸿铭最喜欢的,则是陈克在书的附录当中写的关于“汉语拼音”的那章。现代的汉语拼音也是很多国学大师们的努力洁净,其合理性自然是远超当年的那些文人能够达到的水平。辜鸿铭精通多国外语,对陈克的拼音十分赞赏。作为一个教育家,辜鸿铭非常能理解汉语拼音对于文化传播的作用。陈克的书里面倒是秉承了他“生产力发展”的概念,文章里面直接了当的说道——中国拥有百里不同音的语言现状,维系中华文明统一的,是统一的文字。但是为了发展生产力,降低交流成本,统一的标准话是必须的。如果每个人都能听懂普通话,那么交流成本就会降低到一个空前的程度。
对陈克这种死扣“生产力”发展的态度,辜鸿铭认为陈克是一个人才。能够贯彻自己的理念,而且能用自己的理念合理解释世界的,绝非庸人。辜鸿铭对陈克很有兴趣,而且他也询问了陈克与严复的关系。在辜鸿铭看来,陈克的书继承了严复《天演论》的脉络,应该和严复关系深厚。
严复自然不会把这封信给陈克看,见陈克已经认同了“师生关系”。严复只是告诉陈克,尽快动身去北京。

第十六章
既然陈克决定了北上,同志们也就不再说什么。唯一问题在于,谁和陈克一起北上。这可就让大家觉得左右为难了。
在陈克去检查校舍进度的时候,正好赶在饭顿上。两人吃了午饭,华雄茂私下里找到陈克,希望能够和他一起北上。学校的宿舍已经快封顶了,梁木已经搭好,已经开始覆盖顶瓦。午饭后大家要休息一阵,趁着这个时候,两人在顶楼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华雄茂有些惴惴不安的神色。看来他也知道,这个愿望未必能够实现。
“正岚,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你觉得你能我一起去么?”陈克笑道。
“文青还是觉得我在这边的工作比较重要?”华雄茂说道。
“当然非常重要。”
“文青,你不在上海,我总感觉有些六神无主。以前跟着你做事的时候,就没有这个感觉。自己负责一方……”说到这里,华雄茂眉头微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跟着我要做什么?”陈克大概明白华雄茂的意思。
“你做啥,我做啥。”
“那我要革命,你呢?”陈克温和质问。
“总感觉革命不是我想的那样子。这些天做工作也想了不少。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和我想的革命完全不一样。”
听了华雄茂的话,陈克站起身来,宿舍楼有三层,陈克他们就在最高的这层。现在还没有安装窗户,从留下的窗户位置居高临下的看出去,远处的农田、人家,还有更远处的城市都清晰可见。陈克扶着窗台,一时也没有说话。
不仅仅是华雄茂有疑惑,陈克也有疑惑。这个时代仿佛是一潭死水,不管下面如何暗流涌动,表面上看还是很好的。这是一个还没有开始大规模内战,小农经济也没有大面积破产的时代。社会矛盾依然尖锐,不过总的来说,对人民而言,世界依然按照以往的规律在进行。生活虽然十分艰辛,但是和前辈比起来,现在的日子也未必就差到哪里去。
社会的变革还是在纸面上,在北京的朝廷内部激烈的争吵。各地革命党的起事,也如同飞蛾扑火,旋即就被剿灭。并没有任何大的影响。看着外面一切正常的景象,农民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在田间行走,目的地就是城里面的集市。他们脚步不急不缓,甚至有些悠然自得的模样。在他们看来,生活就是如此,今天仅仅是昨天的复制。明天也仅仅是对今天的复制。
看着这些景象,都不用说革命这种激烈的运动,光是陈克讲述给大家的社会内部的激烈变化,都仿佛不存在。能看到的仅仅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就算是陈克本人,其实已经有些习惯了这种日子。
“正岚,这次社会调查,你也多参加。看不到社会的变化,你自然不会相信革命必然会发生。”陈克终于说道。
“明白了。”华雄茂的声音也没有多少激情,看来整天盖房子,他也消耗了很大的精神,“反正我无论说什么,文青你都不会让我去的。”
“没错。你还没有完成党交给你的任务,你怎么去?撂挑子?”
“文青你不在上海,党的工作你准备交给谁来负责?”华雄茂的话里面有些郁闷的意思。
“有什么问题,党组织开会讨论。你也有发言权啊。别说的跟同志们对你有什么意见一样。组织纪律是第一位的。这点你一定要牢记在心。”陈克语重心长的劝说道。此时陈克实在是不能说的更多,同志们必须自己迈过这道坎,而不是在陈克从头到尾的指挥下工作。这也是陈克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一段的重要原因。
安抚了华雄茂,陈克又回到作坊。他和齐会深要讨论一下社会调查的事情。院子里面还是很热闹,院子里面用木梁和茅草临时搭建的露天教室,一位同学正操着一口温州话在黑板前说着温州当地情况。自从开始社会调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家按照地域讨论,总结出来家乡的情况之后,他们自己先去讲台上讲述一番自己的见闻。明显看得出,这位同学已经有些怯场,说话吞吞吐吐,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下面听课的居然还有陈天华,他倒是没有说什么,而其他听课的同学有些已经笑起来。
“温州水田一亩地到底产多少粮食?300斤还是500斤?”有人发问道。
“这个得看年景。”台上的同学这次到回答的很流利。
“年景怎么分呢?”下面的人不依不饶的继续问。
听了这些,陈克感觉到一个良好的调查方法是多么重要。这样毫无标准的问答,只会是一个闲扯淡的大集合。
果然如陈克所想,台上的人等就被问住了。他忍不住挠挠头,烦恼的开始想该怎么组织语言。
陈克也不愿意听下去,他进了办公室。只见齐会深正在编写文件,“怎么样了?”陈克问道。
“关于土地调查的部分,我已经编写好了。文青你看一下。别的部分,我现在觉得真难啊。以前没注意过此事,一个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让我来写社会调查,我只能把文青书里面,文青写的社会分析报告,还有党会文件里面的相关部分拿出来重读之后,才知道该怎么入手写这些东西。”齐会深看来也是烦恼的不行,他拍了拍桌子上堆积的书本和资料。“让我自己想,这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社会到底是什么模样。文青,要不你先别走,等调查上了正轨,你再去北京。”
陈克从抽屉里面拿出几份自己熬夜写好的文件,“这些文件你看看,然后在党会上和大家讨论讨论。我的很多看法,这里面都有。”
“文青这还准备了锦囊妙计呢。很好。”齐会深居然开起了玩笑,看来编写方案真的让他收获并不少。
“我这次去北京,会深有什么看法?”
“既然你要去,我能有何想法呢?再说,我不让文青你去,你就不去了?要是我能这么做,我绝对要做。”一面说,齐会深一面看着文稿,片刻之后他就看进去了。文稿里面是中国社会分析的几篇文章,比起齐会深现在的认识,高明出很多。齐会深目不转睛的看着,竟然没有注意到武星辰进来了。
“文青,这次北上,我和你去吧。”武星辰还是脸色阴冷,却让人感觉他非常认真。
对于这样意外的事情,陈克觉得很有趣。武星辰入党,算是搭了顺风车。陈克实在没想到武星辰居然自告奋勇的和自己一起去。这位帮会的兄台到底是在想什么呢?陈克很好奇。
武星辰也没有让陈克猜心思的打算,他直接了当的说道:“我几个北方朋友要起来闹一闹,我希望文青能够去帮他们出出主意。”
“闹一闹?”陈克眼睛登时就瞪大了。听武星辰的意思,他的朋友这是要造反啊!他心里面对武星辰真的是颇为佩服的。陈克是革命党,北方朋友要造反,两方倒是一拍即合啊。
“没问题。我和武兄前去。不知道武兄准备怎么把我介绍给大家?”
“文青若是同意前去,那么我就先动身到河北联系好我那些朋友。咱们到时候就在北京见吧。”武星辰说道。
“你这么一路跑去河北,那么武兄的工作交接给谁?”陈克问。
“现在医院已经有了名气,我这边让干不干都行。而且我不准备在河北多待,大家见面聊完,我就回上海。”武星辰平静的说道。
既然武星辰这么说了,陈克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人把会面的地址讨论清楚,记在纸上。武星辰就起身告辞了。
当天晚上的党会,陈克布置了一番工作,经过讨论,最后和他同去北京的人,选定了陈天华。大家又详细约定了如果有急事的话,该怎么联络。
在10月1日,陈克和陈天华登上了北上天津的轮船。轮船缓缓离开码头的时候,陈克在船舷边看下去。来送行的是游缑,其他同志都忙得要死,陈克勒令大家好好工作。所以党组织委派游缑前来送行。陈克缓缓地向游缑挥了挥手,游缑也挥手作为回应。
船舷边站满了人,大家都向着送行的亲朋好友招手致意,各种分别的祝福语言在陈克耳边此起彼伏。但是码头和码头上的游缑越来越远。
无论对上海的工作如何担心,但是陈克很清楚,革命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可以信赖的同志们,革命根本就是一个大笑话。早期的工作决定了未来的基础,如果出了差池,损失会很大。但是越是在早期,反而有可以调整的机会。在这个阶段,暴露出越多的问题,就会让以后的革命避免更多的危险。所以陈克要把上海的工作交给大家,因为他相信大家,而且必须相信大家不可。
“好好做啊!同志们。”陈克低声说道。
“大家一定可以做好的。文青。”陈天华笑道。
站在身边的陈天华没有别的熟人,他仅仅是礼貌性的向游缑招了招手,就静静的站在陈克身边。陈克对身边的陈天华说道:“天华,回船舱吧。我给你看些文件。”
陈克80年代到过天津,所以在天津下船之后,1905年周围的环境居然很有些熟悉的感觉。至少道路还是很熟的。
按照约定,陈克在天津坐火车到北京,然后坐京汉线到邢台下车。拿着武星辰的信去拜访庞梓。站在天津港,陈克的短发、厚棉布衬衫、牛仔布长裤,磨砂的皮鞋,以及背上的双肩背包,实在是扎眼。看着周围人们的目光,陈克干脆把藏了好久的硬纸盒香烟拿出来,掏出一根叼在嘴上,用仿造的Zip火机点了烟,然后挺孩子气的环视了周围看着自己的家伙们。
这番做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周围留辫子的家伙们纷纷转过头。陈天华一身当年的学生装,长及肩头的头发披散着。陈克掏了根烟递给陈天华,陈天华想了想,接过去。两人叼着烟卷,趾高气扬的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用天津话骂道:“日本鬼子。”
陈克当时就泄了气。转回头看骂自己的人,却没人搭理陈克。陈克对身边的陈天华说道:“天华,你见过我这么帅的日本人么?”
陈天华这一路和陈克谈革命,谈理想,对陈克的印象是很稳重的人。突然听陈克这么问,差点呛住自己。“文青兄,我看你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没有留辫子吧?”陈天华问。
“我从小就是这种短发,根本就不知道留辫子是怎么回事。”陈克气呼呼的答道。
“原来如此。”听了这么理直气壮的话,陈天华也不吭声了。
等两人走到了天津火车站,已经是下午了。在售票窗口去北京的车票居然卖完了。此时已经是下午,坐别的交通工具也不靠谱,陈克想预订第二天的车票,结果被告知,也卖完了。陈克无奈的离开了售票窗口。
“天华,咱们明天雇个牲口去北京算了。”陈克说道。
陈天华对怎么去北京不是很在乎,反正跟着陈克,路上由他安排好了。陈天华感兴趣的倒是陈克的态度,“文青兄,为何看你很高兴的样子?”
“故地重游,自然是高兴。”陈克随口答道。
陈天华有些奇怪,“但我看文青兄对路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上次来,坐的是汽车。谁没事走路啊。”陈克左顾右盼,随口说了实话。
陈天华在日本,是见过汽车的,也知道能坐汽车的都是什么人。听了陈克的话,陈天华不吭声了。陈克也没在意,只是四处寻找骡马行。
路上询问了几个人,人家看了陈克和陈天华的打扮,都说自己不知道哪里有骡马行。这种一看就是敷衍的话,让陈克挺郁闷的。两人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突然间,陈克看到一家布行门外挂的横幅,“本店不卖外国货。”布行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可不少。
“原来如此。”陈克自言自语的说道。
陈克声音不高,身边的陈天华没听清,他问道:“怎么了。”
正想回答,一阵初秋的风吹了过来,北方凉爽的风让人精神一爽。陈克本想解释的话变成了别的内容,“我知道骡马行在哪里了。”说完,陈克向左转,往上风头的方向而去。
每走一阵,陈克就微微抬头在空气中嗅一嗅。这样的异常模样让陈天华觉得不对劲。不过走出不是太远,陈天华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因为他也已经闻到空气中那种很特别的味道。
两人在一个院子前停下,院门上挂着一个大招牌,“顺风车行”。走进大门就能看到,院子很大,东西两边墙下各建了一排牲口棚,单看牲口棚的规模,真的很不小。在牲口棚前,放着的是食槽和水槽。里面数量不多的骡马或者休息,或者低头吃草喝水。地上打扫得还算干净,骡马的粪便被堆在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草动物产生的味道。讨厌但是不算恶心。
看到有客人来,老板疾步迎出来。看清了陈克和陈天华的打扮,老板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虚伪了。
“老板,租辆去北京的车,得多少钱?”陈克问道。
身穿长衫的老板看了看陈克的短发和离谱的衣服,热情地答道:“五十两银子。”
“您咋不上街去抢钱呢?”陈克严肃地问道。
“这位先生,”老板也很严肃的答道,“我这不正在抢你么?”
对老板这样无可反驳的答案,陈克还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应对。他只好说道:“太贵了。”
“租给日本人的车,就这么贵。您嫌贵就找别家。”老板脸上再次浮现出奸商的笑容。
陈克听了这话连忙解释道:“您见过我这样能把中国话说得这么好的日本人?”
“我可不是说你,我说你后头的那位。”老板也向陈克解释道。
听到这话,一直没吭声的陈天华说话了,“我不是日本人,我是湖南人。”陈天华的湖南话十分地道,陈克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骡马行的老板也是见多识广的,能听懂各地的方言。听了陈天华的话,老板连忙讪笑道,“是我弄错了。这两位客官,抱歉抱歉。既然两位不是日本人,那就三十两银子好了。”
“三十两也贵。”陈克心疼银子。
“这位先生,你来看看。”老板领着陈克走到牲口棚前,指着一批批骡马说道:“您瞅瞅这牲口,这么高大的牲口天津几家能有?您再看看我们的车。”老板一边说一边指向停放大车的地方,“这么好的车,天津有几家能有。”
说完这些,老板用生意人特有的那种笑容说道:“我们这么大的牲口棚,您看没多少骡马,那是因为牲口都租出去了。最好的车也租出去了。来租我们车的,都是天津的官员。虽然您以前没来过我们这里,不过您可真的来对地方了。”

第十七章
一般来说,商家说“您可真来对地方了”,意味着商家坚信顾客口袋里面有足够支付的钱。陈克身为一个宅男,购物经验并不丰富。所以他特别重视别人的经验。从女性朋友那里得到的经验是,不管老板报什么价钱,统统先按照三分之一的价格杀下去再说。武星辰说过天津到北京的价格,最好的马车也不过是十五两。普通的马车十两就能成交。看来因为自己的装束,老板认为可以宰这个生客一把。陈克正准备报出“五两”的价格,外面突然响起了马车停下的嘈杂声。
很快,一个穿着丝绸衣服,像是管家的人怒气冲冲的进了门。老板看到来人,立即满面笑容小步快趋的迎了上去。“何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您支会一声,我亲自登门去听您吩咐。怎么了何爷,我那帮小崽子惹您生气了?”
那位姓何的管家四十多岁,但是冲进来的动作宛如少年。猛地一站定,辫子都从背后滑到了胸前。何管家用手指搭住辫子,刷的一下把辫子甩到背后,然后气急败坏的喊道:“杨老板,我们家老爷去北京上任,看得起你才雇了你的车。你们的人怎么就把我们家的洋琴给摔了?”
陈克瞅着这熟练的甩辫动作,差点笑出声来。
车行老板丝毫不为所动,他态度依然谦恭,语气不软不硬,“哎?何爷,咱们一开始可说的清楚,我们只管出车,可不管给你们搬东西。若是你们摔了东西,可不能怪到我们头上。”
何管家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可你们的人搬我们的东西,摔了洋琴,那洋琴可不是一般的贵。还是我们家小姐最喜欢的琴……”
老板立刻打断了管家的话:“何爷,我们一早就商量过,也立了文书。我们的人不搬东西,若是东西中间摔了,可就不管我们的事。这字据还在,您就这么说我们,可没有这个理。”
看来字据的事情是真的,何管家当时就急了,“那洋琴可贵着呢,那可是叫……叫皮埃诺。”
管家说的激愤,车行老板听得认真。倒是旁边的陈克忍不住笑出声来。从方才看到管家摆弄辫子开始,陈克就很想笑,听到管家很认真地说出“皮埃诺”,陈克已经猜到说的是钢琴“piano”的英语发音。然后他就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陈克能够理解,这两个人正在争吵,但是他们都有些装模作样的姿态,更像是在演什么舞台剧。
在陈克瞅着两人笑起来的时候,这两位也一起对着陈克怒目而视。
“抱歉,抱歉。我有点事情先走了。”陈克压抑住自己的笑意,拉着陈天华一溜小跑的冲出院门。
院子里面的两位看这陈克的模样,原本的愤怒神色被一种好奇和无奈替代了。在他们看来,陈克很可能是有毛病。等陈克出门没多久,就听到一阵大笑远远的传来。本来还在争吵的两人暂时忘记了方才的争吵,互相给了对方一个惊异的眼神。
陈克有些踉踉跄跄的走在天津的街头,“星台,你看到了那个甩……甩辫子的动作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克边说边笑。
陈天华瞅了瞅和车行的距离,看样子车行的人应该是听不到陈克在这里发疯。
“这有什么可笑的?文青。”陈天华认为陈克的表现才是真滑稽。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地向陈天华和陈克瞅过来,看着陈克捂着肚子一个劲大笑,路人的目光里面一半是惊讶,一半是好奇,还夹杂着些许的厌恶。
前面不远处是一个茶馆,陈天华觉得这样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面很不合适,他连拖带拽的把陈克弄了进去。这个茶馆还颇大,在门口停了一拉溜的黄包车。今天阳光不错,还有不少遛鸟的人,在一楼的大厅里面坐在桌边休息。鸟笼子或者用蓝布罩着,或者开了一些,或者全开。画眉等鸟儿,正在笼子里面歌唱。
伙计看到陈天华扶着陈克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陈克掏出一个银元抛向伙计,虽然出其不意,但是伙计毕竟见得人多了,他手脚麻利的接住银元。然后听到陈克用压抑的嗓音说道:“给我弄个楼上的包间。”
“好嘞!两位客官,楼上请。”跑堂的伙计高声唱诺道。
一进包间,伙计刚放下门帘,陈克抱着肚子继续开始大笑。没错,这就是清末,本来只该出现在电视剧里面的模样,就这么现实的让陈克见到了。陈克除了完全遏制不住的大笑之外,竟然没有别的情绪。
回到这个年代之后,每天都在很紧张的日子里面生活,压力很大。陈克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也不是一个热衷于学习南方话的人。但是在5个月里面,陈克不得不很勤勉的做这两件事。要做的岂止这两件事,小心翼翼的去集结同志,还要赚钱,还有建党。如果在后世,如果有人这么做,那绝对是在演戏。离开了上海的时候,陈克一方面担心同志们到底会搞出什么名堂来,另一方面,一种轻松的感觉也不可遏制的冒了出来。
而车行里面那两位“中洋”并用的表现,那天津本地话,那辫子,那举止,在21世纪,绝对是在演戏。但是陈克很清楚,这就是自己面对的现实。21世纪的陈克在1905年的中国,突然感觉到周围就是一出历史活剧。庄周梦中变蝴蝶,陈克则是活生生的生活在一场戏剧里面。“不是君在梦中,而是君在戏中!”在远离了上海的党组织,在没有了沉重压力的现在,这种荒谬的认知彻底引发了陈克歇斯底里的笑意。
陈天华无奈的看着陈克笑一阵,停一阵,然后涕泪横流的继续大笑,甚至笑到单膝跪在楼板上干呕。反复折腾了好久,陈克让外面的伙计打了盆水,边笑边洗脸,总算是恢复了些正常。
通红的脸色变成了微红,又逐渐变成了普通的肤色。陈克明亮的眼睛里面再次出现了平常那种锐利专注的神采。“好久没有见到这些东西了,一时没忍住。”陈克对陈天华说道。
这会儿,陈克无论说什么,陈天华都能接受。方才伙计偷偷把陈天华叫出去,询问是不是要帮着找个医生。大笑中的陈克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文青,不着急。喝了茶再走。”陈天华劝道。
“不住店了?我都折腾了这么半天。再不住店只怕找不到。再说,坐了几天船,我想洗个澡。”
“既然已经折腾了半天,也不在乎多歇一会儿。”
听陈天华这么说,陈克点了点头。正在歇着,却听到外面传来唱曲的声音。二楼都是单间,客人在里面怎么闹,只要不是太出格,店家一般也不来干涉。唱曲的姑娘声音还行,二胡的声音也颇为低沉婉转。下午时分,二楼人也不多,听着曲子,倒也有些味道。陈克注意到,陈天华的手指按照旋律轻轻敲打着桌面。陈天华很擅长弹词,在上海的时候,他经常唱弹词给大家听。内容都是关于外国入侵,官府胡作非为。看来陈天华不仅仅精通弹词,对于北方的京戏也有颇为在意。
笑了这么一通,陈克精神也挺亢奋,也有些其气风发的味道,等外面一曲停了。他问道:“星台要不要听我唱一段?”
“文青也会唱戏?”
“不会唱戏,只懂瞎唱。”
陈天华知道陈克不是个诳语之人,而且那首《我的祖国》,陈天华听了之后极为赞赏。既然陈克有兴趣,陈天华自然不肯做败兴之人。
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陈克唱起了《花田错》,这首中国风的曲子,歌词里面好歹没有爱来爱去。
“夜好深了,纸窗里怎么亮着,那不是彻夜等候你为我点的烛火。
不过是一次邂逅红楼那一场梦,我的山水全部退色像被大雨洗过。
杯中景色鬼魅我忘了我是谁,心情就像夜凉如水,手里握着蝴蝶杯单飞不醉不归。
花田里犯了错,说好破晓前忘掉。
花田里犯了错,拥抱变成了煎熬。
花田里犯了错,犯错,像迷恋镜花水月的无聊。
花田里犯了错,请,原谅我多情的打扰。”
这首曲子大量借鉴了京剧的曲调,其他部分直截了当,还是很清爽的。陈天华听过弹词版的花田错,知道这是什么故事。听陈克这么直抒胸臆的唱出来,倒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听陈克唱完,陈天华忍不住笑起来,“果真是文青的风格,这么婉转的故事,在你这里就能唱出理直气壮来。佩服啊佩服。”
两人说笑了一阵,却听到布帘外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进来,“客官,打扰了。要听唱曲么?”
“不要。”陈克断然拒绝了。
外面的人沉吟了一下,“客官少给点也行啊。”
“我们马上要走了,不要听曲。”
门帘一挑,一个中年人拿了把二胡走了进来,这人身材不高,颇为消瘦,脸上皱纹多而且深,看上去远比声音苍老的多。见到两人,这人倒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过这神色转瞬即逝。他深深做了一个揖,“方才听到客官唱曲,在下十分钦佩。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陈克答道。
那人脸上登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连忙又作了个揖,“那打扰了。”说完便要走。
陈天华从来没有见过陈克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别人,态度颇为傲慢。他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诧异神色。陈克把这些看在眼里,脑筋一转,他说道:“等等。”
那人不知陈克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神色间倒是有些惴惴了。
“俗话说,有来有往。这位先生,我们想去北京,火车是没有票了,却不知有没有什么别的方式么。”
听了这话,那人一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克和陈天华一番,“两位爷要坐火车去北京?”
“火车快啊。”陈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小人倒是认识车站的人,今天就有去北京的火车,或许可以送两位爷上车。但是这个车票钱……”
“车票钱多少?”
“从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到北京正阳门,头等票5元,三等票1元半。”
“车站的人要多少?”
“他带你们上车,你们把钱给他就行。不多加。”
又是一个中饱私囊的。陈克想。转头看了看陈天华,陈天华倒是很兴奋。见陈天华不反对,陈克笑道:“那是教你唱完就去火车站,还是买了票再教你唱?”
见那人不吭声,陈克知道那人的心思,“还是先教曲子吧。”
中年人立时有了喜色,陈克连教了三次,又写了歌词。中年人把纸递给了布帘外面的人。片刻之后,清亮的女声就在外面唱了起来。这两相一比较,登时就有了分晓。果然如陈天华所说,陈克唱起来理直气壮的曲子,在女子唱来,就温软缠绵。
“术业有专攻。”陈克赞了一句,听了三遍就能唱的八九不离十,陈克扪心自问,绝对比不了。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车票怎么办?”陈克问。
“我稍微安排一下,两位爷稍等,我回来就带两位去车站。”中年人连忙说道。
中年人退出去之后,陈克叫伙计结了帐。两人根本没花多少,伙计找了零钱退出去了。陈天华问:“文青,你就不担心那人骗了曲子就跑了?”
“他又不能带了女孩子跟着咱们去车站。”嘴上说的宽容,陈克心里面忍不住想,若不是不想给陈天华留下自己刻薄的印象,陈克估计方才就把这两位赶走了。
等了一阵,那人赶了回来。一行人向着车站方向去了。
天津的街头和无数老照片没有什么不同,街上行人不少,街边有各种店铺,摆烟摊的、看洋片的,偶尔还能看到打把势卖艺的。距离车站越近,乞丐就越多。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努力的向人乞讨着。而那些半大的乞丐,目光闪动,他们倒不怎么乞讨,而是努力向人身边靠,怎么看怎么像拔手。陈克要过了陈天华的背包,自己拎着跟在那位中年人身后,陈天华走在陈克身后,这样也有一个照应。
在车站的门外等了一阵,中年人带了一个看着就是管事的人出来。那人上上下下打量陈克一番,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一等座还有票。现在交钱。”
陈克掏出已经准备好的钱,在手里面颠了颠。那人看到银元,眼睛登时就亮起来。陈克把钱收回口袋,“上了车再给钱。”
瞅着陈克笑嘻嘻的嘴脸,那个人看得出,陈克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的给钱,但是既然见到钱,他也不太担心。“跟我来。”
陈克和陈天华坐在头等座,就陈克的观察,车厢并没有坐满,天知道车站为什么不卖票,想来是被人扣了票,这些票没有卖出去。陈克对面做了两个外国人,他们叼了根雪茄,用诧异和稍带鄙视的眼光看着陈克。陈克也不肯示弱,他拿出硬纸盒香烟,给自己与陈天华各点上一根。外国人看到烟盒印刷的十分精美,在烟盒外面的塑料纸阳光下亮晶晶的。一时不知道陈克到底什么身份,鄙视的目光收敛了不少。
一路上还算安定,火车到了北京站。陈克赶紧去买车票,这次运气挺好,居然买到了票。晚上,两人已经坐上了京汉线的火车,向着邢台方向开进。
到邢台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两人用很便宜的价格雇了两匹骡子,向着南宫县方向开进。河北是平原地带,陈克生长在河南豫中平原上,在他的回忆里面,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一道道哨兵一样的杨树或者泡桐组成的分割线,切割出一片片的粮田。在平原上,一条条两边有杨树或者泡桐的林荫土路,或者覆盖着灰尘的林荫柏油路沟通了各个村落。当然,不可缺少的还有路边的水渠。这种简单而且无限重复的的景致,就是自己的故乡。
在邢台,陈克看到的是一片片的沙地。草色很少,偶尔能看到一些灌木和树。这和陈克印象里面的21世纪河北大相径庭。不仅如此,越接近南宫县,这沙地就越多。九月,已经收割的田地里面空荡荡的,陈克想起了以前听长辈所说的,当年地里面一年也就种一季粮食。哪里像解放以后,都是种植两季。这贫瘠的土地只种一季粮食,人民能吃饱才是奇怪的事情。
“天华,等解放了,我们一定能让这里每年种植两季粮食。”陈克说道。
没等陈天华回话,和陈克一起来的骡夫笑道:“这位先生,一年种两季粮食,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老兄,你不想种两季么?”陈克反问。
骡夫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骡子肯定没有火车快,两人做了一整天的火车,再让骡子这么晃一阵,倒是有些昏昏沉沉得。一面打盹,一面前进。到了傍晚时分晚上,一行人终于到了南宫县高家寨。
一问庞梓,当地人都知道。他们一面打量陈克和陈天华与众不同的装扮,一面带着两人往街里面走。刚到一处院子大门,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就站在门口。从院子里面探头探脑的小孩子熟悉的样子,那小子就是陈克最早询问的那个小鬼。看来就是他通知了这个青年。
青年语气狐疑的问道:“我就是庞梓,两位找我何事?”

第十八章
河北远比江南干燥的多,前几天应该起了风,庞梓家的地上和桌子上灰尘不少。对这点,陈克毫不在意。反正牛仔裤本身就耐脏,陈克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凳子上。他还是喜欢北方干爽的秋日,秋老虎很猛,可在屋子里面,有风吹过的时候,就凉爽惬意的很。
主位上的庞梓身材不高,大概有170,身材偏瘦,肌肉结实,两只眼睛精芒四射,看上去就是练武出身。一反刚见面时那种冷漠警惕的态度,得知陈克是武星辰派来的人,庞梓立刻热情起来。
没有茶,有一个小缺口的陶碗里面倒了白水,陈克真的渴了,端起碗来几口喝光。抹了抹嘴角的水,陈克说道:“再来点。”
庞梓给陈克续上水,这才问道:“武大哥最近可好?”
“他很好。这是他给你的信。”陈克从旅行背包里面拿出信来。
庞梓接过信封,视线却落在旅行背包的拉链上。这种一开就开,一拉就合上的玩意,特别是拉开时候的那声音,吸引了庞梓的注意力。这玩意看起来就比包裹方便多了。
不过庞梓好歹也是一方的头面人物,虽然好奇,却还是先干正事。他撕开信封,看起了武星辰的信。
武星辰是认字的,特别是加入了党组织之后,陈克还给武星辰专门开了文化补习课。也就是说,陈克和武星辰一起学这写繁体字。所以武星辰给庞梓写的信还算是没有错别字。
“武大哥加入革命党之后可是长进了,这信里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庞梓看完信后笑道,“两位陈先生,武大哥说你们是革命党,可是真的?”
陈克笑道,“武兄现在也是革命党。我们都是一个党的。”
庞梓听后咂咂嘴,“两位陈先生,武大哥信里面说,过几天就到我这里来,先让你们二位打个招呼。这千里迢迢从上海到我们这地方,肯定不是来打个招呼这么简单吧。”
屋子里面没有别人,为了保险起见,陈克还是压低了声音,“武兄在信里面应该说了我们要做什么。那信我没看过,但是武兄说,庞兄弟准备起来闹一闹,我们这才专程过来。”
“信我看了,武兄说是陈兴联那个老小子这么说的,”庞梓笑道,“姓陈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了这指桑骂槐的话,陈天华脸色稍稍一变,陈克倒是完全没有感觉。相反,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庞兄以前吃过读书人不少亏?”
看陈克听出了自己的话外音,庞梓恨恨的说道:“庚子年,朝廷派了些读书人来坑我们义和拳。吃那一次亏就够了。多坑两次,我这小命就没了。”
“庞兄是担心我这次来戳哄你起来闹一闹,然后我平白粘你的光?”陈克笑道。
“那陈先生来我这里做啥?难道还是入伙的?”庞梓针锋相对的问。
陈克正色答道:“我到河北省来,是准备雇点人。为啥来见庞兄弟呢。武兄说让我们来看看,我就来了。果庞兄弟要起来闹一闹,我想劝庞兄弟不要急着动手。”
听了这话,庞梓毫不为所动,也不肯接话。大家就这么沉默了一阵,陈克问道:“庞兄弟,不知道这高家寨可有客栈。”
“既然来了,我自然要安排两位的住处。这位陈先生的话说得就太见外了。”嘴里面这么说,庞梓的脸上可丝毫没有热情。他拿起信又看了一遍,这才起身带着两人到了厢房。厢房里面只有个土炕,庞梓拿了草席过来,又给两人弄来了床被褥。
“两位看着都是享福的人,将就一下吧。”
陈克挠了挠头,这几天坐船,坐火车,他没能好好的洗澡,“庞兄这里有能洗澡的地方么?”
听了这么一个要求,庞梓登时就有些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洗澡?村东边有条河,你们可以去那里洗。”
“多谢。”陈克毫不在意。
“既然两位先生不在意,那就请自便吧。”说完,庞梓便出了门。
稍微收拾了一下床铺,陈克和陈天华拿了肥皂和毛巾,一出院门,就见到门口有一堆孩子围着院门正在看。瞅见两人出来。娃娃们先是一哄而散,然后就躲在什么后面,或者站得远远的看着这两个奇怪的大人。在他们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的是好奇和不解。出门往东走了没多远,陈克觉得有谁在拉自己背后的衣襟,转头一看,一个娃娃已经尖叫着飞快地跑开了。他的小伙伴们一个个笑着。开心的很。那个娃娃还没有跑远,已经有其他孩子试着要跑过来,被陈克一瞪,他们倒是立在当地,不敢轻举妄动了。但是陈克一转过身,没多久就有孩子们继续这个游戏。
这年头农村的生活就是如此,大家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么一丁点。从外面来个人,那就是一大稀罕。更别说穿着打扮与众不同的人。不仅仅是娃娃们,不少大人也在旁观着两位外乡人,大家交头接耳的评价着这两个人。偶尔还会有某家的姑娘媳妇出门或者迎面过来,瞅见陈克他们,立刻如同被吓的躲在了一边。陈克也懒得去管这些,以后自己下了农村的话,这种事情应该绝对不少见。姑且习惯一下吧。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周围的景色上。
这是北方常见的村落,黄色的土坯院墙,连屋子的墙也多是土坯墙。庞梓家还算是比较气派的,正屋上有瓦,不少人家的房顶根本就是厚厚的茅草顶。从半掩的大门,或者低矮的墙头看进去,院子里面多数挂了些穿起来的玉米。还有些捆起来的高粱杆堆在墙边。偶尔能够看到的成串干辣椒穿给院子里面增加了不少喜气。陈旧的木门上贴着门神,花花绿绿的纸张风吹雨打下都有些发白,上面的神像已经模糊不清。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植物、动物、还有尘土的味道。
这么一派破旧的气氛里面,陈天华说道:“这村子看着还不错。”
听了这话,陈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心而论,农村都这个样子。别说1905年,就是90年后的1995年,陈克见过的北方农村,也未必真的有多大变化。
一尘不染的木板地,雪白的墙面,阳台上全落地大玻璃门,布艺沙发,欧洲风格的双层大窗帘。城市或许需要。在农村,陈克也未必真的觉得对此有多大兴趣。陈克也见过不少农村,相比较而言,这个村子至少看着还是不错的。至少在傍晚时分,家家有炊烟,父母开始催促自家的孩子吃饭。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跟着陈克与陈天华的孩子们,一个个如同归林的小鸟般跑回了自己家。或许是因为有了外人,不少人家在叫回了孩子之后,都把大门紧闭。
进了十月,晚风已经凉飕飕的。并肩走在村外空荡荡的土路上,陈天华看左右无人,这才问道:“这位庞兄好像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义和团的人,最恨的就是洋人。现在还有满清。据说尤其讨厌假洋鬼子。当年在北京的时候,有因为别了根钢笔就掉了脑袋的。这位庞兄弟对咱们已经很客气了。”
“义和团在北京搞的这么凶?”陈天华对陈克的话有些不信。
“当时领头的是个什么王爷。到底是哪一个我忘记了,那家伙代表了一帮对于洋务派恨之入骨的人,煽动这么干没什么稀奇的。”
陈天华听了这番解释,半晌不语。虽然已经习惯了陈克看问题的方式,这种尖锐的评价让陈天华觉得很不对头。“文青,你好像从来不因为这些倒行逆施而生气么?”
“当然生气了,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他们必然会这么做,等到我们解放了中国,把这批人该关起来关,该杀头的杀头。除了这么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好做吧。”
“也只有如此了。”陈天华答道。
又走了一段,终于看到庞梓说的那条河。陈克相信,这条河肯定和后世不同,绝对没有工业废水或者民用废水混在里面。果然如同陈克所想,这条河床含沙量大,河水还比较清澈呢。秋天了,气温降低了不少。河水比气温反倒高些。畅快的洗了澡。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回村的路上,陈天华询问陈克,武兄星辰来之前准备怎么办?
“试着做作社会调查好了,看看这个村子的情况。反正以后怎么都要下农村,这一步绝对少不了。”陈克答道。
“文青,你觉得真的能够在农村搞出名堂么?”陈天华虽然接受了陈克的理念,但是对于农村革命依然不太相信。
陈克指了指黑漆漆的周围,“今天咱们来的时候,见到了这么广大的地区。这么广阔的天地,有什么做不了的?敌人在农村的力量最弱,但是中国就是靠了无数这样的村庄构成的。我们只要能够夺取这些村庄的领导权,还有什么敌人是打不倒的。”
“一个村子才多少人?得多少村子加起来才能有一个上海的人口?我倒是觉得在上海发动起义或许更好些。”陈天华说道。
“上海人口是很多,我且不说别的,就算是在上海起义成功,我们吃什么?粮食从哪里来?”
“可以买吧?”
“买?钱从哪里来?”
“靠收税也该差不多。”
“收税?收谁的税?那些有钱人凭什么交税给我们?租界是上海最富裕的地区,咱们收税收到租界,外国人会怎么做?”陈克笑着问道。
陈天华不吭声了。陈克能够理解陈天华,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能榨出什么油水来?而且这和人口密集的城市不同,这里真的感觉那么空旷,从邢台到了这里,骡子走了快一天。两人从村子里面走到河边,就走了二十多分钟。和城市一比,农村就是如此。大片的土地上一个个小小的聚集点星罗棋布。每一个小村落都没有太多人。绝对不可能支撑起革命来。光是通个消息就需要很长的时间,而要把这些村落的人力物力资源充分的利用起来,得要多么强大的组织能力啊。当年的党在基层投注了多大的精力,陈克看过一些资料,他能够理论上理解。亲自到了农村之后,陈克也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两人回了庞梓那里,大门已经关了。敲开了门,开门的庞梓请两人一起吃了晚饭。高粱面窝头,咸菜,玉米粥。菜里面盐也少,更别说油了。粗纤维,少油,少盐。陈克想起了以前一个朋友的玩笑话,“60年的食品绝对符合21世纪所谓健康饮食的标准”。想到这些,陈克神色间也有了些高兴的模样。
庞梓瞅着陈克吃的兴致勃勃,看上去颇为开心,反倒觉得有些意外。“陈先生看来是酒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庞梓爽朗的说道。
陈克也不生气,“酒肉这玩意是吃不腻的。”
“我这招待不周,鸡鸭鱼肉的可没有,陈先生可别见怪。”庞梓笑道。
陈克在村子里走过的时候,倒也听到不少鸡鸭的叫声。他突然想起一事,“我看咱们这里有河,却不知可否抓蚯蚓,捞鱼虾来喂鸡鸭。”
“当然会抓。光喂粮食,人吃还不够呢。”庞梓答道。
“庞兄,其实有一种养蚯蚓的法子。用马粪、牛粪混合秸杆、稻草,跟沤肥一样沤了,混合了土之后,在里面养蚯蚓。蚯蚓会吃的很壮,长得也快。至少冬天鸡鸭照样有足够的东西吃。的确比喂粮食好得多。”
这都是后世穿越文里面很常见的饲养技巧,但是陈克坚信,庞梓绝对没有看到过。糊弄一下庞梓还是很容易的。
果然如陈克所言,庞梓不以为然地嗤笑道:“陈先生就会哄人,蚯蚓也能养?”
“庞兄肯定也抓过蚯蚓,那我问问,何处好抓蚯蚓?是泥地,还是草地,或者是树下呢?”陈克问道。
庞梓回想了一下,倒还真的没有注意过。陈克一面吃饭,一面和庞梓讨论起来。所谓真理越辩越明,经过一番讨论,庞梓想起,果然如陈克所说,有过腐殖的地方,蚯蚓就是多。听陈克有条有理的讲起来,竟然不像是在骗人。庞梓是素来不信假洋鬼子的,但是听了一阵,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相信了陈克的话。这可真的是咄咄怪事。
“陈先生种过地不成?”庞梓问。
“没有种过。不过我有朋友曾经养过蚯蚓用来喂鸡,效果很不错。”
一听这话,庞梓立刻确认陈克肯定是在说瞎话。不过这个念头刚兴起,庞梓却觉得犹豫了。庞梓也是见过世面的,是不是说瞎说,这脸上的神色就能看出来。陈克的神色坦荡,若是能这样骗人,那只能说,陈克实在是太阴险的一个家伙。饭菜本来就不多,很快就吃完了。陈克打了一个哈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庞兄,我先去睡了。”
等陈克和陈天华睡下,庞梓仔细的关了门,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面。方才陈克出去洗澡的时候,庞梓偷偷的查看了陈克和陈天华留在屋里面的背包。里面除了有十几本书之外,还有一堆小瓶子。都封的紧紧的。剩下的就是些换洗的衣服。包上面那种奇怪的拉链,庞梓是怎么都没有弄明白原理。但是真的很方便,一拉就开,一拉就能合上。
他拿出武星辰的信,再次读了起来。信应该是武星辰写的。庞梓的确约了几个老兄弟们过来,一起商量“闹一闹”的事情。信里面说的就是这件事。信里面告诉庞梓,陈克是一个革命党,而且见识很不凡。武星辰认为让陈克参加,应该能有些帮助。庞梓知道武星辰当年和自己一样,最讨厌假洋鬼子。没想到这几年没见,居然也开始结交起这些人了。实在是让他不解。
庞梓是庚子年的时候认识武星辰的。那时候景廷宾作为武举人,在邢台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作为亲戚,庞梓跟着景廷宾练武。庚子年河北义和团进京,庞梓背着景廷宾想进京看看热闹。到了京城,他也是有功夫的人,也做了个小头目。
那时候武星辰是天地会直隶的舵主,但是他隐瞒了身份,也当了个头目。手下有几十号人,经常和庞梓见面。两人很投缘,武星辰就叮嘱庞梓,不要相信朝廷。后来朝廷和洋人一起联手镇压义和拳的之前,武星辰通知了各绺子的兄弟,让大家赶紧跑。不少人不信武星辰的话,庞梓倒是信了。结果两人分别带着手下逃出京城没多久,镇压义和团的事情就发生了。
两人也算是“名声在外”,庞梓没敢回家,干脆跟着武星辰跑去了山东,投靠赵三多。赵三多领着义和拳发动了起义,兵分三路。武星辰留在山东,庞梓则跟着赵三多回到了河北。景廷宾与赵三多“抗洋捐”,提出“扫清灭洋”,一起发动起义的时候,庞梓作为干将,十分活跃。起义失败,景廷宾被凌迟处死,赵三多在狱中绝食而死。庞梓不得不逃去山东。
到了山东,才知道山东的起义也已经失败,袁世凯血腥镇压了山东起义。武星辰下落不明。庞梓只得逃去沧州。到了今年才回到老家。他一直和山东那边幸存的兄弟有联系,前一段突然得知武星辰居然还活着,山东起义失败后,武星辰逃去了上海。庞梓就让山东那边的兄弟通知武星辰,一起到自己这里来,共商大事。
却没想到,武星辰居然先派这么两个洋鬼子跑来。不过庞梓相信武星辰应该没有投靠洋人。“算了,反正看信里面,武兄这两天就到。到时候再说吧。”庞梓想到这里,吹熄了蜡烛也睡下了。

第十九章
早上起来没有早饭,昨天晚上那点晚饭已经消化干净,陈克觉得肚子咕咕叫。到别人家做客,就得遵从客人的礼数。庞梓不吭声,陈克感觉他俩就得先饿着。这年头又不是21世纪,遍地都是超市和小卖部。你敢出去买吃的,估计消息很快就传到庞梓耳朵里。庞梓招待客人不周,逼得客人亲自出去买吃的充饥。所谓客从主便,客人一定要估计主人的颜面。陈克是来交朋友,而不是来结仇的。把庞梓弄得颜面无存,有何意义呢。
庞梓陈克开始反省自己,为何拜会客人,没有拎一堆礼物呢。联想起严复来拜访自己,都带了点心。陈克认为自己实在是错大了。如果拎了一堆吃的上门,好歹庞梓也不会招待的这么差。想归想,过去事情也没办法重来。陈克暗地观察了陈天华,见他和自己一样安之若素,到也放下心来。
“星台,咱们今天暂且不出门了吧。”
陈天华没见到陈克出尔反尔的,他好奇的问道:“为何?文青不是说要去社会调查么?”
陈克把自己的顾虑给陈天华说了,既然庞梓没吭声,贸然出门也不合适。这等担心也挺有道理,庞梓的待客礼数颇差,现在就更不能挑起任何矛盾。陈天华也是这个意见,两人干脆就猫在屋里面说话,厢房的门也不出了。
革命的事情也不太方便谈,话题就转到了个人的问题上。陈克自己不敢说自家出身,他也不能问陈天华的出身。剩下的话题就很少,说着说着,大家就谈起了婚姻问题。陈克今年25岁,陈天华和秋瑾同岁,今天都是30整,比陈克“大了”五岁。问起陈天华为何不结婚,得到的答案很传统,“匈奴不灭,何以为家。”
陈天华以为陈克大概和自己一样,便随口问了陈克一句。陈克回答是另外的一种正统,“还没有来得及找老婆。”
“文青家里面没有给文青许下?”
“一直读书,家里面哪里有心思给我张罗这等事。本来说是要等我读完了书再张罗,结果我这就跑出来了。”
“竟然有这等曲折。”陈天华叹道,“却不知文青喜欢哪种类型的姑娘?”
“第一,不能是小脚。第二,我想找个大家闺秀,知书懂礼。我在家的时候,一直被母亲抨击,认为我行事如同野人一般。有个贤内助,至少能够有人讨论一下这些问题。第三么,越漂亮越好。”陈克说完哈哈大笑。刚笑了两声,又怕惊扰了庞梓,立刻把后头的笑声憋回肚里。
“这次到京城,文青倒是可以寻寻有没有这等合适的。”陈天华打趣地说道。
“再说吧。天知道官府家的小姐都被教育成个什么德行。若是哪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我是绝对不要。倒是星台,若觉得有合适的,我定然大力支持。”
陈天华只是讪笑一声,却不回答愿不愿意。
两人都是革命者,哪怕是闲聊,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就拐回了本行上去了。
“我在日本的时候见过梁启超,当时听他说改良,倒是心有所感。当时正值日俄战争,满清没有能力约束交战双方,只好宣布“局外中立”。1905年1月,日本《万朝报》刊登了一篇文章,预言中国即将被瓜分,我们在日本的留学生看了之后都是哗然。我就写了《要求救亡意见书》,要求满清政府实施宪政、救亡图存。应当实行变法,早定国是,予地方以自治之权,予人民以自由、著述、言论、集会之权。同时,国民应当承担当兵、纳租税、募公债、为政府奔走开导的义务。”
“哦,这大作我还没有来得及一观。有空得看看。”
“文青莫要笑我,那时候我还无知。直到和文青写了这书,方才恍然大悟。我以前种种,竟然都错了。不过当时,我是预备拼将一死,去北京上书。若不是日本的同志们百般劝解,我只怕就去了。”
陈克不知道还有这等事情,想来这大呼反清革命的《猛回头》《警世钟》作者陈天华,竟要在北京紫禁城的丹墀下三跪九叩,吁请清朝皇帝恩准立宪,这无疑是给垂死的清朝政府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必将给革命事业造成极大损害。日本的同志全力阻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们开辟了根据地之后,就会自建政府。救国之事,无需满清操心。”陈克笑着说。
见陈克自信满满,陈天华倒是露出了迟疑的神色,片刻之后,他终于问道,“文青,同志们私下谈起你,不少人说你定是高官子弟。不然的话,绝不可能看问题如此高屋建瓴。能从天下的角度来看。”
陈天华知道陈克从不谈及自身,这话说得本来就没什么底气,见陈克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立刻换了一个话题,“文青,中国能否得救?我以前谈及波兰亡国,印度亡国,只觉得两国民族性的弱点中国都有。这件事情不知道文青能否教我。”
“民族性就是扯淡。”陈克的回答毫不客气,“咱们讲唯物主义历史观,说的是生产力决定社会关系。就拿中国人一盘散沙这种屁话为例。中国这种农业国,你看看农村,大家一辈子估计也就是在这方圆百里内逛游,若没有什么特别的亲戚,出了百里你找谁去?中国这么大,于是看起来就是一盘散沙。等咱们以后搞起工业化,动辄数千人规模的工场建起来,数十万人口的城市建起来,这民风自然就有了改变的基础。以后铁路网建成,人民也有了钱。能够出门游历大好河山,走访结交各处朋友,这民风就会更加不同。所以民族性一说,纯盘就是扯淡。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因为一个文盲都知道要建立一个良好的道德秩序,要有一个强大的政府。有这样的人民,中国断然没有灭亡的道理。我们现在的差距,是农业国与工业国的差距,与民族性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了陈克这话,陈天华连连点头,“文青,这话甚为精妙。不妨写下来吧。”
提议很不错,而且两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陈克干脆盘腿坐在炕上,一面和陈天华讨论,一面写这篇文章。写着写着也就中午了。庞梓在院子里面招呼两人,“两位陈先生,咱们出去吃饭。”
有庞梓带头,加上昨天不少人见过陈克和陈天华,这围观的情形自然好了很多。至少小孩子们没有跟昨天一样围着看。村东头有户人家,院子颇大。昨天去洗澡前陈克倒也见过,没想到这里居然是个饭铺,庞梓带了两人进去,就招呼开饭。这这方也没有什么菜单,陈克等老板过来,率先给了老板两块银元,“吃完了结账。”
庞梓万万没想到陈克竟然会这么做,嘴上客气了几句,却也没有阻止。倒是饭铺的老板,脸色颇为尴尬,让陈克觉得很不对头。他又试探着掏出几块银元塞给老板,老板脸色登时大为好转,但是老板依旧没有走开的意思。陈克猜测庞梓只怕是在这里欠了不少饭钱,他看着老板的脸色,又塞了五块银元过去,老板这才高高兴兴的离开桌边置办酒菜去了。
“这不行,这不行。陈先生太客气。我这都不好意思了。”庞梓总算是给了陈克一个真正的笑容。
“下顿庞兄请了就好。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话间,酒肉一样样的端了上来。庞梓热情地给大家添酒布菜,很是有江湖人的豪气。
热气腾腾的熏肠端上饭桌,香气扑鼻,陈克尝了一口,熏肠的主料是五花肉和鸡蛋、还有其他的香料,吃起来肥而不腻,配合了乡村酿的白酒,实在是美妙。
陈克大赞熏肠的美味,庞梓笑道:“我有个本家叔叔,卖的是大饼卷熏菜,那才叫好吃。”
“山东的大饼卷菜我吃过不少,咱们这边的做法和山东有什么不同?”陈克对此颇有兴趣。
庞梓走南闯北,陈克也算是见多识广,陈天华同样国外国内都跑过,大家谈起各地的美食,这就颇为投缘,一口酒,一口肉,边吃边谈,兴致起来,大家把各自吃过的美食一一罗列,从中国一直说到日本去,连饭铺的老板都忍不住大呼羡慕,原来各地有这么多好吃的。
酒足饭饱,老板要结账。陈克趁着有些酒意,正好醉醺醺的说道:“先挂在这里,下次再说。”说完就起身拉了庞梓和陈天华出门。
众人回到庞梓家,立刻就亲近了许多。还是昨天带了豁口的碗,还是白水。大家就天南海北的扯了起来。闲扯了一阵,庞梓问道:“陈先生,武大哥说你是革命党。你们还真的要造反不成。”
“当然是要造反。不造反我当什么革命党?”
“两位陈先生都是海外的留学生,你们不会信洋教吧?”这个问题其实挺困扰庞梓的。
陈克毫不迟疑的答道:“我们一点都不信洋教。若是等我们以后造反成功,一定要把洋教从中国铲除干净。”
“一定要铲除干净,那些信洋教的统统都要杀了。必定要他们个个不得好死!”庞梓咬牙切齿的应道。
陈克倒没有杀人的意思,但是看庞梓这样切齿痛恨,他也不敢多说这些,便换了话题,“庞兄弟,我是准备起来革命,一定要推翻满清官府。所以我得准备的东西,地方可多了。不知道庞兄弟起来闹一闹,准备闹到什么地步?”
“这……”庞梓不肯说话。
“庞兄弟,我且不说你能闹到什么程度,这是你家的机密,我不能打听。不过我想说说我准备怎么闹,庞兄弟帮我指点一下咋样?”
听了陈克的话,庞梓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我想在当地闹一闹,无外乎杀官造反,或者让当地把官变成个摆设。那我得有一帮铁了心跟我的兄弟。有了这帮兄弟,我还得让他们吃饱喝足。”陈克说道,“假如有了这么200号兄弟,每天一个人吃一斤粮食。这一年365天,就是73000斤粮食。这些粮食从哪里来?庞兄弟,咱们河北一亩地能打四百斤麦子么?”
庞梓听了陈克这么详细的说起数字来,就有点心虚,“可没有这么多。”
“二百个兄弟们跟着我,一个月就算是半两银子的花销,嗯,我来算算,这一年365天,嗯……一年就得有3190两银子的费用。庞兄弟,想凑够这些钱可不容易。”陈克说道。
“打几家大户,也差不多就够了。”庞梓毕竟是年轻,陈克一起头,他就忍不住跟了下去。
“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你打了大户,保不准跟着你的兄弟里面就有和大户们沾亲带故的。要是有人和你一说情。你打还是不打?”陈克追问道。
“这?”庞梓觉得自己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
“要是小闹一下,倒也没什么。如果想大闹,长期闹。不先考虑周详可不行。”陈克总结道。
“怎么个大闹,怎么小闹?”庞梓彻底来了兴趣。
看着庞梓兴致勃勃地神态,陈克说道:“大闹呢,你先找些兄弟,弄几条枪,围了衙门,说要造反。官府肯定要出来劝大家。然后兄弟们还不要同意。官府最后肯定要问,你们到底要如何。这时候庞兄弟你出面说,我们要组个镖局。官府绝对会答应。”
“好!”庞梓拍了一下桌子。
“然后庞兄弟这镖局就开始搞些马帮什么的,在火车站运运货。也是能赚钱的买卖。这头赚点钱,在乡里面,庞兄弟也不要打大户,你要拉了百姓减租减息。在村里,你过个红白喜事,随便借点钱,就可能家破人亡。庞兄弟你有镖局,拉了乡亲们大户们减租减息。他们也不敢不减。你靠了乡亲,每家给你点钱粮,积少成多,几万斤粮食不算啥。”
“妙啊!”庞梓目光灼灼,“陈先生会说得妙啊。”
陈克笑了笑,“那以后么,我是觉得,庞兄弟如果大闹起来,最后还是得革命。”
一听陈克说起革命,庞梓立刻没有了兴趣。他问道:“这小闹怎么讲?”
“小闹么,恕我直言,庞兄弟你就可以随便闹。反正闹起来官府就派人来抓杀你和你的兄弟,下场肯定是个死。所以咋闹都成。”陈克直言不讳的说道。
听了陈克的话,庞梓拍案而起,“你娘!”
不欢而散就是这样,庞梓气冲冲的离席而去,陈克也不生气,喝完了碗里面的水,他就和陈天华回了厢房,继续写上午的文章。傍晚时分,两人和昨天一样,出门去洗澡。
北方秋天的晚上,天空中星光灿烂。没有被污染大气层,星空仿佛低垂到触手可得的模样。草木中各种虫鸣,还有风吹过环绕村庄的枣树林的声音,舒适的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陈克和陈天华洗完了澡之后在村外的田垄上缓缓走着,在屋里面说话总是不方便。陈天华看到四周没什么人,他这才道:“文青,你为何不在这里与这位庞老兄一起起事?”
陈克知道陈天华非常希望立刻起来造反推翻满清,他也不直接说穿陈天华的想法,只是赞道,“星台问得好。你为何要说起事而不是革命?”
“听了文青所讲的革命,我现在可不敢妄言革命了。”
“庞兄弟就算是现在起事,也不是革命。更何况庞兄弟是否真的要起事还在两可,我何必掺和呢。”陈克的声音平静的仿佛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一样冷静。
听到陈克如此明显的要拒绝参与庞梓造反,陈天华声音里面有些许激动,“文青,你就要白白放过这机会?至少也得向庞兄弟讲讲革命道理吧。”
“革命道理?呵呵。”陈克笑了,“我今天已经讲过了啊。庞兄弟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
“讲过了?”陈天华有些奇怪。
“革命就是得有钱,得有人,得发动百姓。咱们自己讨论的那些不是革命,仅仅是革命理论。”
“文青觉得庞兄弟听不懂革命理论?”陈天华觉得有些明白陈克的意思了。
“庞兄弟不是听不懂革命理论,而是庞兄弟听不进革命理论。在庞兄弟看来,造反就是和官府对着干。这个倒是没错,但是怎么对着干,要干什么。庞兄弟现在自己也不知道。我建议他和百姓一起要求减租减息,庞兄弟不肯听。我也没有办法。”陈克还是悠然的说道。
陈天华不说话了,两人又走了一阵。陈天华这才打破了沉默,“文青,你能不能说说,如果庞兄弟按照你说的去做了,他会遇到什么?”
“地主们会集体起来对抗他。”陈克毫不迟疑的答道,“天华,当今天下都是食利者的天下。满清把持政权,征税,海关,他们靠这个过活。官员们把持了地方的大权,所谓贪官污吏,不过是这些人用手里面的权力食利。地主士绅们靠了地租过活。有钱人放贷。买办们靠把持一些国内的销售渠道过活。读过书的人,又靠了垄断这知识来过活。整个中国,满清、官员、地主、有钱人、读书人,沆瀣一气,一同压榨百姓,老老实实靠劳动的百姓,反而活不下去。”
听了陈克的话,陈天华抑郁的答道:“百姓不易啊。”
“不平则鸣。若是天下太平,谁肯跟你革命?百姓们要要活下去,只有靠革命。这革命的干柴,早就在百姓中存在了。我们人民党不过是一点子火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看你这火花落在什么地方。到底怎么发动百姓,这革命到底要达成什么目的。”
“这就是文青所说的人民革命和有产者革命的区别么?”陈天华叹道。
“庞兄弟是造反者,可他现在还不是革命者。咱们的事情这么多,现在不可能花偌大精力来让他入党。所以我今天说话是不好听,不过也没有办法。尽力而为吧。”
陈天华把陈克说的整体想了一遍,最后才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第二十章
谈完了对待庞梓的态度问题,陈克与陈天华这才回去。大门还是紧闭,敲了门之后,开门的却是陈克没见过的人,居然还是两个人。夜色下看不清两人的相貌,只听他们用山东话恶狠狠的问道:“找谁?”
陈克一愣,不过很快就想到,这两位大概是武星辰说的那些准备起来造反的人吧。既然他们来了,武星辰应该也跟着过来了。
“我们就在这里住。”陈克答道。
说话间,又有两人过来,看那其中一人黑黢黢的高大身影,不是武星辰又是何人。走近之后,果然是武星辰和庞梓。
“武兄……”没等陈克说完,武星辰没让两人进门,而是一把拉了陈克和陈天华往远处去了。陈克见情形如此,也不再吭声。直到了村外僻静处,武星辰语气焦急地问,“文青,你们和庞兄弟说了什么?”
陈克不喜欢武星辰的这种语气,但是他也不想和武星辰计较,干脆就直言相告,“说了些他不爱听的话。”
听了陈克说完,武星辰半晌无语,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倒异乎寻常的柔和了,只是声音里面有着压不住的无奈,“文青,庞兄弟方才说了,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文青和星台参加这次会议。”
“武兄是自己带的马,还是租的牲口?”陈克直接问。
“呃?”武星辰有些不解,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文青这是准备离开了?”
“庞兄弟觉得不快,我倒是能理解。既然如此,我赖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实在不行,我晚上连夜赶回邢台就好了。”
“倒不必如此吧?”武星辰觉得陈克也有些反应过度。
“这次来的几个朋友,都是要干办大事,人家也未必肯让我见面。既然庞兄弟这么说了,我又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武星辰知道陈克说得有理,只是原本想的让陈克与这些人好好谈谈革命,没想到居然弄成这样子。但是他和庞梓方才已经谈了一阵,庞梓死活不同意陈克继续留在这里,自己怎么都劝不过来。
“只能如此了。”武星辰叹了口气,只好同意陈克离开。
1905年的北京和21世纪的北京大不相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陈克倒是比较喜欢1905年北京的模样。当然,在陈克的感受中,1905年的北京更像是一个玩具,而不是满清权力中心。到处可见的古建筑,其实修的还是很有风味的。现代建筑大量的使用了钢筋混凝土结构,而这些古建筑就没有这个问题。其结果就是,和现代那种充满了几何风格的建筑相比,那些城门,楼墙,倒是充满了一种旧时代特有的“曲尽其妙”的味道。
但这也仅仅是观感,八国联军肆虐北京的痕迹远没有被消除,那些残破的城墙,以及被火焰熏黑的墙面依旧在无言的诉说着悲惨的经历。古老的帝国都城远没有恢复过来,城门外的大道上,可以看到衣衫褴褛的成年人在贩卖瘦骨嶙峋的儿女,却没有人问津。行人大多数穿着破旧,而且在北京,就是那些穿旗袍马褂的,衣服同样谈不上光鲜。说不出的颓废和堕落,如同一股腐朽的空气一样笼罩在北京城上,无法散去。对于充斥在这座城市中的人类,陈克毫无好感。满街留辫子的人,身穿长袍或者短衣,油滑的京腔还有各种外地口音充斥在街道两边。就陈克见过的1905年的城市,也就是上海能够和北京比较一下。却又和上海完全同不同。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心,上海作为外国势力强力向中国渗透的重要地区,两者的风格是完全不同。
即便如此,北京这座还算是颇有风味的城市,在见识过21世纪的陈克眼中,也就是个三流省会的水平。丝毫引发不了陈克的好感。
离开了庞梓那里,陈天华也没有过多的讨论庞梓,陈克一路上和陈天华一直在讨论如何在北京集结同志的事情。相比较庞梓这种地方上的豪杰,陈天华觉得读书人更合自己的胃口。到了北京,按照分别是武星辰给的地址,两人找到了新的住处。陈克一直觉得武星辰是个颇有办法的家伙,武星辰先北上的,他在北京给大家租了套房子,据说这住处居然是以前一位官员的宅子。陈克挺恶毒的怀疑,这位官员家只怕是在庚子年遭了什么不幸,不过这事也不好求证。
用钥匙开了门,陈克很满意。很普通的四合院,什么家具都没有。房子应该有至少半年以上没人住过。陈克拉着陈天华开始打扫,陈天华也是个爱干净的人,两人这通打扫,连房梁都给清扫干净。妙的是,院子里面居然有口井,打出来的水却是稍带苦味,喝起来不爽,洗澡尚可。等两人在院子里面撒了水,洗了澡,已经是下午了。陈克和陈天华把正午里面的太师椅搬出来,放在院子里,两人刚坐下,陈克突然想起一件事,房子里面没有被褥。两人都不知道能在哪里买到这玩意。于是屁股还没有坐热的两人急急忙忙的起身购物去了。
门外拦到的黄包车夫听了两人的要求,微微一怔。“两位爷,我知道的那地方比较贵。”看来车夫也是实在人。
“贵就贵,拉我们去就行了。”
既然陈克这么说了,车夫也不再说话,拉上两人就开始动身。陈天华坐在车里面是左顾右盼,陈克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一路上只听得周围是越来越热闹。陈克这几天也是累了,加上打扫了一阵,此时竟然有些犯困。等陈天华推醒他的时候,陈克居然睡了一会儿。睁开眼,陈克终于知道为什么车夫要说“贵”。天知道车夫怎么想的,车子居然停在一家绸缎庄前面。
左右瞅了瞅,这里居然是繁华的闹市。再看这家绸缎庄,也是人们进进出出。陈天华脸色已经有些不对,看样子是感觉被车夫给坑了。陈克也不多说话,下车给了车钱,然后大踏步走进了绸缎庄。
“两位爷,请坐。”伙计迎了上来。
来绸缎庄的人穿着都是长袍马褂,身穿丝绸衣服,极少数的几个女性,也都是穿金戴银。陈克和陈天华短发,短衣的打扮很是扎眼。陈克摆了摆手,“不用坐了,伙计,你们这里卖被褥么?”
“什么?”伙计听了这话稍微有些奇怪。
“我们要两套被褥,不,三套被褥。”陈克接着说道。陈克本来就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听了他这话,已经有低低的笑声传了过来。
“这位爷,我们这里只卖被面,不卖被子。”伙计连忙答道。
“那这附近有卖被套的么?”陈克接着问。
“这条街上好像是没有。”伙计答道。
“那你们这里有蚕丝被套么?”陈克又问。
听了这话,伙计几乎有点肃然起敬了,“这位爷,您说的蚕丝被套我们这里也没有。”
陈克点点头,“那给我扯两幅,哦,三幅缎面。”
“这边请。”
陈克刚站起身,正准备跟着伙计一起去选缎子,却见到绸缎庄里面有几个小屋,一位中年男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仔细一看,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陈天华也已经站起身,陈克砖头低声问,“对面那人咱们是不是见过。”
“见过,就是在天津那天见过的那位官家。”陈天华答道。
“哦,”陈克也想了起来,“是那位杨管家吧?”他低声说。
“姓杨的是车行的老板,管家姓何。”陈天华纠正道。
看到陈克和陈天华两个短毛的家伙看着自己嘀嘀咕咕,何管家已经确定这两人肯定是上次遇到的家伙。上次相遇时间很短,其实他也记不清楚两人的脸。但是这头发和衣服如此少见,加上这两人注意到自己,何管家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
上次陈克就那么嘻嘻哈哈的笑着走了,老远还能听到陈克发了魔障一样笑个不停。管家从车行老板的眼中看到的是一种嘲笑。对于何管家来说,面子可是比天大的事情。自己竟然被两个毛头小子笑了,如果不是当时正拉着车行老板说事,他当时就要拽住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说个明白。那天最后还是没有能从车行老板那里讨到便宜,何管家就憋了一肚子气,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那两个短毛。这年头不留辫子的,要么是学者,要么是军人。但是大家多数是和外国洋鬼子一样留了长发,在何管家看来,陈天华肯定是留洋的学生。而陈克这种短发,倒像是还俗不久的和尚。
在此时,伙计此时已经站在何管家旁边的柜台前,“这两位爷,请到这里看。”
陈克看着何管家深色不善,他自己倒不觉得和何管家有什么真正的冲突。陈克冲何管家笑了笑,只见何管家的圆脸上一抽抽,跟被人打过一样。陈克也不挂那么多,大大方方的走到柜台前,柜台里面的站柜拿出一匹缎子,陈克手背被在背面上滑过,这手感还算行。
讲定了价钱,站柜的扯缎面。陈克看了看不远处的何管家,这位管家一脸准备揍人的模样,从方才就看到伙计拿了不少绸缎样品进那小屋子里面,想来应该是专门给贵妇人们使用的。看来管家实在门口伺候着,并不敢擅离职守。管家瞅见陈克深色冷淡的又看向自己,依然不高兴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正在此时,门帘一挑,三位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当中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身后跟了和两位年轻姑娘。此时管家正在面向三位女子,一幅小心伺候的模样。
原来如此,陈克心道。
三位女子里面中年女性相貌很普通,尖脸,干瘦干瘦的。皮肤发暗,倒是眼睛很明亮。两位年轻姑娘站在中年女子身后目不斜视,这份规矩已经颇有家教。年纪看着大一点的女子靠陈克近些,他很认真地盯着方才那个年长些的青年女子看了看。那是个挺俊秀的女孩子,皮肤白皙,鸭蛋脸,两条眉毛细长,一对杏眼相当明亮。鼻子微翘,嘴唇丰润。眉宇间十分沉静。她眼角的余光估计是看到陈克正在看过来,女子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视线却没有转过来。
管家看到这个小动作,他扭过身来,杀气腾腾的目光对着陈克直逼过来。陈克毫不示弱的何管家对望了一阵,这才转过身。恰好站柜的已经扯好了缎子。陈克付了帐,又问道:“这里可有卖针线的么?”
“针线倒是有。”站柜的答道。
“给我来几根能缝被褥的大针。”
等陈克选完针,一行人已经走得人影都看不到。
载他们来的车夫已经不知去向,陈克和陈天华先去附近的布店买了被里,又雇了辆车,让车夫把他们拉到有被套卖的地方。到了地方之后,陈克几乎气结,原来这被套店距离自己的住处不到两条街的距离,看来自己竟然被原先那位看着忠厚的车夫给耍了。
买了被套,回去缝了被子和褥子。天色已经黑了,陈克两人一起在外面吃了饭。回家之后谈了会革命,大家就睡下了。
这条街上住的大多数都是官员的住宅,一大早外面就有不少声音。陈克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没有亮。也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在闹什么妖蛾子。他穿了衣服打开条门缝,只外面火光明亮,几顶小轿从门口经过,看来有可能是上朝的官员。关了门,陈克回去继续睡觉。
又醒了之后,陈克和陈天华在外面吃了早饭。开始逛京城。
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刚到法华寺门口,就见昨天那四人正从寺里面出来。管家走在最前面,一看到陈克和陈天华在门口,三人均是一愣。管家眉头一皱,却没有说话。紧接着,后面的三位女子也看到了陈克,为首的中年妇女看到陈克和陈天华在门口,微微一怔却没有搭话。年长的女子瞟了陈克一眼,然后跟着中年女子一起走下台阶,倒是那个年幼的,仔细看了陈克的脑袋一眼。她大概十五六岁,或许更小些。长相给陈克的感觉就是少女没有完全长开的那种样子,额头和鼻梁挺高,眼睛很大,额前是刘海,长发辫了条辫子顺在脑后。见陈克这么肆无忌惮的瞅着自己,女孩子脸色一红扭过头快步跟上前面两位年长的女性。管家也扭回头狠狠瞪了陈克和陈天一眼。门口停了辆西式马车,三位女子上了车,管家跟了进去。两个家丁,一个车夫在前面坐好,马车粼粼的开动了。
到了傍晚,陈克和陈天华拎了猪头肉和几个烧饼一起走回住处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后面赶过来,车夫突然挥鞭赶马,可鞭子没打到马,倒是奔着陈克扫了过来。陈克左边走的是陈天华,想避开的话肯定要撞到陈天华。听着风声,陈克抬手一抓,恰恰把鞭梢抓在手里。车夫下手颇狠,辫梢抽在陈克手掌上,震得生痛。陈克怒气冲冲的转过头。却见这马车正是上午那辆车,管家坐在车左前面,怒气冲冲的瞪着陈克。马车走的不算太快。陈克紧紧拽住辫梢,鞭尾却在车夫手中。车子继续往前走,鞭子中间已经勒在管家胸口。
陈克没有放手的意思,车夫没有管家的命令,也不敢放手。马鞭顺着管家的胸口往上滑,已经卡在管家脖子上,陈克依然不放手,偏偏马鞭尾部是个绳套,套在车夫手腕上,急切间车夫松不开绳套,也算是车夫机灵,赶紧停住马车,这才避免出了大丑。陈克用力甩出手中的鞭梢,啪的一声打在车棚上。管家本来就对陈克颇有怒气,一天多来几次三番见到陈克,这怒气就更大。这么闹了一出,管家再也忍耐不住,他一把推开车夫从车上蹦了下来。
陈天华见管家蹦出来,深色稍微有些紧张。这年头得罪了官府,日子可不会好过。他看向陈克,只见陈克方脸上阴沉似水,秀丽的眼睛里面目光冰冷。看着管家蹦下来,没等管家说话,陈克先开口了,“你叫什么。哪家的人?你主家就这么教你办事的?”
“你是哪家的小崽子?”管家从没有让这么年轻的人如此嘲弄过。听了陈克的话,他脸涨得通红。
陈克大笑一声,“你这老家伙也配问我?”
针尖对麦芒的语言冲突立刻就激化了局面,管家身后的家丁脸色大变,挽了挽袖子就靠上来,用一幅挑衅的神色盯着陈克。
陈克从口袋里面摸出了一张名次,收了凶恶的模样,笑嘻嘻的递给管家。“你要是想找人报官,那就拿着这张名刺去。也好知道我是谁。何管家,您家家眷还在车里面,你说咱们就这么打起来,惊扰了家眷,你回去怎么和你家主人交待?”
听了这话,管家脸色微微一变,如果真的惊扰车里面的家眷,他可承受不来。而且陈克一幅泼皮的样子,想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瞟了一眼陈克的名刺,只见上面有一串洋文,加上陈克和陈天华的装束发型与派头,想来也是哪里的买办。
管家稍这么一沉吟的时间,车夫小跑着进了陈克斜对门的一家,车夫在里面喊了两句什么,很快就有两个家丁冲了出来。
陈天华看着形势不对,整个人都警戒起来。陈克倒是哈哈一笑,“原来我们还是邻居。”指了指自己的住处,“我们现在就在这里住。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这么闹起来,只是让别人看了笑话。如果管家你不服气,那么你明天上午,嗯……”陈克抬起手腕,故意看了看手表,“明天上午九点到我这里,我请你喝杯茶。”说完,陈克把手中的名刺又往前递了递,“你先收着。”
管家颇为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正在此时,陈克见到车窗的窗帘稍微开启了一些,他收回了名次,向着车窗那里微微点头示意。也不管何管家还准备怎么闹,就和陈天华大摇大摆的向着住处方向去了。
背后听见有中年女子低声交待了什么,管家随即在后面叫住了陈克。转回头,只见管家脸色如常,“这位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陈。”陈克一面说,一面再次掏出名刺,“这是在下的名刺。”等管家接了过去,陈克继续说道:“今天就不打扰了,何管家,明天早上九点,我在家里等你。”
管家想了想,点点头。“明天一定去拜访。”

二十一章
课本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陈克雄心勃勃的计划里面,想把他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重新给写出来。初中高中的课本还好,印象比较深刻。小学课本就不行了。这次他和陈天华一路之上的计划就是撰写一本小学数学课本。大纲基本讨论完毕,第二天还要见何管家,大家也不想再弄什么复杂的玩意,干脆就继续完善起大纲来。
十月的天气已经颇凉,天色全黑之后,温度下降的很快。为了通风而打开的窗户里面,凉风冷飕飕的灌进来,写完了一段之后,陈克起身去关窗户,却听到一阵熟悉的乐器声。有人在弹钢琴。
听方向应该是斜对面那户,何管家说是摔了钢琴,不过若是钢琴在地上摔得不能用,想来他也不会仅仅是气急败坏而已。只听了片刻,陈克就忍不住摇头叹息。那钢琴质量尚可,弹奏者对于键盘的音符倒也很熟悉,可陈克听得出来,那都是一个一个键点击,完全没有指法之说,也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教授的。
陈天华见陈克侧耳倾听,也听了片刻,便笑道:“弹得不如文青你。”
“乐器弹得不好,那简直是上刑啊。”陈克一面叹息,一面关上了窗户,“以前曾经有家主人抓住了偷东西的盗贼,那人问盗贼,认打认罚。盗贼问打是如何,罚是如何。主人说,打的话就是三十棍,罚的话听我拉十支曲。盗贼自然是认罚。只听到第三支曲,盗贼就已经哭者哀求道,还是打三十棍好了。”
陈克说的简单,陈天华本来不以为意,待到一品味,却噗嗤笑出声来。“文青甚是刻薄。”
“刻薄什么,却不知老师怎么教的琴。”
问清楚了陈克感叹的原因,陈天华说道:“文青,有件事我觉得你在海外待的久了,不清楚啊。”
“何事?”
“你可知大户人家女子谨守规矩,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不是玩笑。这年头教乐器的都是家里人,不可能请什么老师给小姐教授乐器的。对面那家还弹琴,算是很开明了。我知道海外贵族女子多学乐器,但是国内视弹奏乐器为贱役。”
“贱役?古代君子讲究琴棋书画,看来君子至贱喽。”
“满清残害文化甚深啊。”说完,陈天华叹了口气。
两人一说起这个就非常郁闷,“等革命成功了,咱们从小学就教授音乐。不,不用等革命成功,根据地建成,我们就开音乐课。”
“却不要在凤阳建根据地。”陈天华突然接了一句。这话可甚为“恶毒”,陈克一听,便笑出声来。话说到这里,写书的心思也淡了。陈克突然问道,“星台,我教你唱一首歌吧。名字叫做《国际歌》。”
陈天华知道些德国的事情,他也非常希望中国能够如同德国一样,迅速崛起,成为世界强国。对于战败国法国,因为法国也多次入侵中国,陈天华对它没什么好印象。听陈克讲起了《国际歌》的来由。他才知道原来法国人民也曾经建立过一个人民自选的政权。说起来,中国人民的造反精神一直很足,“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如仅仅是人民起义,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加起来,怎么都得上了五位数。陈天华熟读史书,见过的记载多了。但是陈克既然如此重视,想来此曲应该有过人之处。等陈克一教授曲子,陈天华立刻就被词曲所感动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革命者宣传中,素来认为满清视汉人为奴隶,打倒满清,光复中华,让汉人重新“做天下的主人”这本来也是革命党的夙愿。在陈天华看来,这个天下可不仅仅是中国之天下,乃是世界之天下。
国际歌本来也不是太有什么变调,陈天华又精通弹词,只是几遍下来,他就能和陈克一起唱全。这首热情澎湃的乐曲,不仅仅是一首歌,更是战斗的号角,革命的檄文。即便低声哼唱已经让两位年轻人热血沸腾,几乎是不约而同,陈克和陈天华同时大声唱起,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会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夜色中,倒是有几家的狗低声吠了几下,随即就静了下来。陈克只觉得胸膛里面一股豪气上涌。自从革命工作走上正轨,陈克反倒觉得自己束手束脚起来。那种举步维艰的感受更多的是来自于想法上,而不是来自于外界的阻力。作为一名理科生,作为一名稍微知道些历史的青年,陈克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做好准备。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没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革命是一种激情,作为领导者,必须像一团火,能够鼓动,燃烧自己周围的一切。可陈克本人更像是一台冷峻的机器,而不是一个热情洋溢的革命者。
仅仅是染布制药,甚至是写书讲课,陈克都能够做的来,也觉得自己能做得好。但是毕竟他没有干过革命,就算是陈克有了激情,一面希望能够达成革命事业,一面有希望能够万无一失,结果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却是乖戾之气。陈克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革命者。今天唱起了这首《国际歌》,陈克突然感受到歌曲里面充满的那种革命者的正气,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年轻人的情绪起了极大的共鸣。他一把拉开房门,也不管邻居们听到之后会有什么感想,他对着黑黢黢的夜空高声吼唱道,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将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陈克刚吼了两句开始,原先已经安静下来的狗立刻猛烈的吠叫起来,也不管周围的有什么变化,陈克一气把这首曲子唱了两遍。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之气荡然一空。他干脆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犬吠声很快消失了,过了片刻,对面的钢琴声却又响起,先是比较乱,弹奏者试了几次,竟然逐渐弹出了《国际歌》的一个小节来。然后,曲声嘎然而止。正在陈克静静等着弹奏的时候,却听陈天华在屋里面喊道:“文青,这段歌词你可没有教给我,快点进来写了。”
应了一声,陈克走回屋里面。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直到睡下,那边的钢琴再也没有响起过。弹琴的到底是哪一位呢。会是那位年长的,还是年幼的?千万不要是那家的男主人吧?想着一位留辫子的大叔正在弹奏钢琴与自己应和,陈克只觉得汗毛直竖。“我他妈也能犯花痴?”陈克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理喻。裹了昨天做好的被子,陈克很快就入睡了。
上午九点钟,何管家准时上门。一进门,何管家左右打量陈克和陈天华的住处,院子里面干干净净,地上还撒了水,一点浮土都没有。除了这个印象之外,整个院子感觉冷冷清清的,缺少人气。
三人到了客厅落座,管家先环视了一圈正厅,“两位先生,房子收拾得可真干净。”
“就我们两个人住,也好打扫。”陈克答道。
“不知两位先生到北京做什么?”
“受人之托到北京拜访朋友,也没什么大事。”
“哦。”听了陈克大言不惭的话,管家只能点点头。“我家老爷得知陈先生是邻居,想问问陈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家老爷想请陈先生到家里坐坐。”
“我什么时候都方便,只要何老兄家的老爷有空,我现在就可以去拜见。”陈克回答的非常爽快。
“我家老爷说现在在府上候着陈先生。”
管家回复的如此爽快,倒是让陈克大吃一惊。不过自己的话已经放出,肯定不能收回。“那就麻烦何管家带路。”
起身与管家出了自家院门,却没有直接去对面的宅子,在这条街上,有家点心铺,卖的东西味道不错。接受了庞梓那次的经验教训,陈克进去按照礼数买了八色点心,包好。这才到了对门邻居的宅子前。站在门口的管家对陈克的举动毫不惊讶,他命小厮接了礼物,自己带了两人一起向正厅走去。
虽然是对门邻居,这两排房子就大不相同。陈克的住处是四合院,虽然是砖地,但还是普通的四合院。对面这排就大不相同,有前庭,有后院。面积比陈克的住处大出去三四倍。管家把两人引进偏厅,正中央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等着两人。
这位主人就是放在现在,也是位老帅哥,长的颇像超脱了玩器材境界的陈大帅哥,长长的头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老帅哥看上去竟然丝毫没有20世纪初的味道。他不穿长袍马褂,一身稍微有些旧的锦袍很贴身。宽宽的锦带束在腰间。戴了副眼镜,两撇胡子整整齐齐。陈克其实一点都不讨厌长发,在21世纪,长发代表着狂放洒脱。陈克只是讨厌满清,所以讨厌辫子而已。
路上陈克问过何管家,得到的情报是,对门邻居姓何。别的管家没有透露。
见到老帅哥站起身来,陈克先开口说道:“何大人好。在下陈克,这边位是陈星台,在下的堂兄。”
何官员也已经打量过陈克,见陈克先问候自己,深色也很恭顺,倒让和官员觉得有些意外。
宾主落座之后,双方互相通告了名字。何官员名叫何汝明,原先是天津机械局的官员,庚子年天津机械局毁于一旦,何汝明有官无职的耗了几年,最近才调到北京吏部衙门。
陈克和陈天华的自我介绍就简单得多,陈克自称在美国、欧洲读了几年书。陈天华则是在日本留学归来的学生。两人都是刚回国,在上海和英国人一起搞了个医学院。
“陈克先生可否表字文青?”何汝明亮问道。
无论何汝明说什么,陈克都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自己的大名居然被这位素昧平生的官员知道,这怎么都不合理。陈天华也是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以为这位何官员是陈克家里面的旧识。
“正是在下。”陈克有些忐忑的答道。
“不知文青可是写了《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兴起》的那位。”看着陈克不安的神色,何汝明很高兴的继续问。
“冒昧问一下,何大人难道收到过严先生寄来的书?”陈克觉得只有这一个可能性了。
“没错。我是严先生的旧识。承蒙严先生关爱,倒是把文青的书寄来了。”
这位帅哥居然是自己的读者,这让陈克和陈天华都颇为意外。
“正是在下和旁边这位兄弟一起写的。”
何汝明本来脸上带着微笑,听陈克说完之后,何汝明仔细打量着陈克与陈天华,“我也看到了文青的《黄浦评论》,只是有一事不明。”
“请讲。”
“陈先生,你有这等才干,为何不给朝廷效力呢?”何汝明神色间已经有些不满,“还有那特效药,文青能造这等好东西,却公开了出去。洋人见了药方,岂不会仿制,文青此举只是便宜了洋人。我却不知为何。”除了茶叶,丝绸,瓷器、矿石这些东西,大清还没有什么现代发明能领先洋人。陈克有了这等好药,却直接和英国人合作,这让何汝明心中十分不满。
陈克笑道:“朝廷若是有了我这药,只会把药方献给英国人。何大人,现在朝廷在洋人面前全无自信,在他们看来,面子最重要。讨外国人的好,更重要。至于如何兴办国内实业,我不看好朝廷。”
听了这话,何汝明觉得十分刺耳,但他内心也不得不承认,陈克没有说错。虽然很想训斥陈克一番,但何汝明强忍着不快,只是轻轻摇摇头。
看到何汝明脸上阴晴变化,陈克心念一动,他说道:“若是何大人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我倒是有一个项目。本来想联系洋人一起干,但是何大人说的没错,何必便宜了洋人呢。”
听了这话,何汝明没有大感兴趣的意思,相反,他的眼神倒是警惕起来了。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克有和外国人合作的前科,他这次不找洋人合作,倒是和自己这个偶然遇到的人谈起,何汝明觉得陈克只怕有阴谋。
“何大人,这个项目,除了和洋务派的前辈一起搞,和别人搞绝对是搞不成。我本来还想联系洋务派的前辈,苦于没有门路。今天遇到何大人,也算是天意。不知何大人可否容我一说。”陈克直率的说道。
何汝明听完之后,思忖一阵才点点头。
“俗话说,柴米油盐,这柴可是第一位的。现在北京主要是烧煤,百姓都用煤球。我有一个设计,用蜂窝煤。比用煤球好了一倍。这项目若是让洋人来做,平白的赚了百姓的钱,我觉得没有必要。”陈克说道。
看何汝明没有反对的意思,陈克向何汝明要了纸笔,边画边讲,把蜂窝煤的原理给何汝明说了一遍。何汝明似懂非懂的。陈克又讲了煤的原理,何汝明虽然是洋务派的官员,但是他在天津机械局搞机械出身,完全没有学习过化学。陈克只能又简单的叙述了一下元素的概念,然后讲述了燃烧的原理。何汝明家是有玻璃杯的,陈克干脆要了盆水,在里面点了蜡烛,把玻璃杯倒扣在蜡烛上面,随着蜡烛从燃烧到熄灭,玻璃杯里面的水被倒吸上去。
通过这个实验,何汝明总算是明白了空气里面氧气的存在。陈克讲述完了燃烧的原理,又谈到了了扇火能让煤燃烧的更加猛烈。
这些日常司空见惯的事情,何汝明自然很清楚。但是听了陈克讲述的化学道理,好多以前何汝明只是知道,却没有明白原理的东西,此时竟然焕然开朗。
何汝明让陈克把蜂窝煤的原理再说了一次,这次他终于基本明白了所有的原理。
“好东西!”何汝明轻拍了一下桌面。这位老帅哥有些兴奋了,虽然也是洋务派,但说起来这么多年,他还真的是第一次如此清楚明白的搞明白了燃烧到底是怎么回事。“文青说得有理,这等好东西决不能让让洋人来干。”
陈克也微笑着点点头,喉头却伴随着吞咽蠕动了一下。何汝明这才想起,方才陈克十分没有礼貌的把茶杯里面的茶一饮而尽,自己竟然没有让人续茶。老帅哥连忙喊道:“上茶。”接着又赔了罪。
陈克把茶一饮而尽,讲了这半天,他也真的有些口干舌燥。
等仆人出去之后,陈克才说道:“何大人,这件事恰恰不能让朝廷来做。只能让洋务派的前辈们来做。我知道何大人不肯谈论朝廷的是非,但是何大人若是真的想让百姓得了好处,还是由何大人牵头,让洋务派的前辈来做此事。”

二十二章
满清官员们都是些老油子,遇到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会立刻表态。陈克提议何汝明来主持蜂窝煤制造一事,何汝明的直接反应并不是想到自己要发财了,而是考虑陈克这么做是不是一个陷阱。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克没有理由把这么一桩富贵平白的送给自己。而陈克看着坦率的神色,富有鼓动性的话,倒是让何汝明警觉起来。
“文青也不必着急。”何汝明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官员特有的搪塞笑容。
陈克一看这神色,就知道何汝明决不肯轻易放话。他能理解这种心态,于是也微笑着说道:“这倒是我孟浪了。请何大人见谅。”
“文青这次到北京,想来不是为了这蜂窝煤的事情吧?”
“受严复所命,到北京拜见几位师长。”
听到这话,何汝明眼睛一亮,“文青可否告知,看看我能帮文青做些什么。”
官场上要的就是各种关系。何汝明也是初到北京任职,如果能帮着陈克,也能顺道搭上一些新的线。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严先生让我先去拜访京师大学堂的辜鸿铭先生。”
“哈哈,文青写了那么厚几本书,想来应该是写得极佳,不用想,辜先生定然是喜欢的紧。”何汝明第一次谈及了陈克的作品,“文青的书,我其实还没有来得及看。接到严先生的信,我正在准备来北京就任,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知何大人在现在官拜何职?”
“在礼部当个五品官。不值一提。对了,我怎么听说文青和我家管家有那么些不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都是误会,没什么了不起的。何大人不必在意。”
“文青准备何时去拜访辜鸿铭先生。”
“今天下午就去。”
“可否用我派车送文青过去。”
“多谢何大人,我准备步行过去。”
“这是为何?”
“我每到一地,定然是步行前往,也算是看看北京的风土人情。”
“听文青口音,难道不是北京人。”
“怎么可能。我没来过北京呢。”
“我倒是以前来过北京,这里这一两年变化颇大。”何汝明笑道。接着他谈起了他的掌故。
北京城由于道路多是土路,因年长日久路面积起很厚的泥沙粉尘,“天晴时则沙深埋足,尘细扑面,阴雨则污泥满道,臭气蒸天”。这些泥沙粉尘一是来自路面本身的风化;二是住户乱倒垃圾;三是严重的风沙“月必数次或十数次,或竟月皆然”,“每当风起,尘氛埃影,冲天蔽日”,一年北京城要落下不知多少黄土尘沙。
再则,那些交通要道的中间本是辇道。皇帝出来一次,要在辇道上铺一次黄土,日久天长,辇道渐渐高出地面,夏仁虎在《旧京琐记》里说:“北京市在未修马路以前,其通衢中央皆有甬道,宽不及二丈,高三四尺,阴雨泥滑,往往翻车,其势甚险。询之故乡,云此本辇道,其初驾过必铺黄土。原与地平,日久则居民炉灰亦均积焉,日久愈甚,至成高垅云。”
甬道高出地面,也有“居民炉灰亦均积”的因素在内。原来当年北京的住户,把家里庭院清扫的垃圾都倒在门外的路面上,结果“灶烬炉灰、瓷碎瓦屑堆如山积”,这样不仅交通要道的路面高出地面三四尺,连居家门前的“街道高于屋至有丈余,人则循级而下,如落坑谷”。(《燕京杂记》)
由此可以想见清代后期北京城的街道环境已到了什么程度!
那时京城内还有随地便溺的陋习盛行。据《燕京杂记》记载:嘉庆以来,北京城已有收费公厕,“入者必酬以一钱”。但人们仍公然在街中便溺,住户又往街上倾倒便器,加上过往畜车的牛粪马尿,致使有的街道“粪盈墙侧土盈街”,大街小巷弥漫着恶臭。当年大栅栏的同仁堂是有名的药房,每日生意兴隆,可门前却成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有名的厂甸,当年人们在吕祖祠对面的大影壁后“即可随意便溺”。由于北京城的一些街面污秽不堪,当年流传如此“医方”:“人中黄(粪)、人中白(尿)、牛溲、马勃、灶心土,各等分,无根水(雨雪)调匀之,用日晒干,车轮碾为细末,西北风送入鼻中服之,令人名利之心自然消灭。”其讽意虽很辛辣,但却生动反映出当年北京的街道环境和市容卫生状况。
那时北京城不但街道环境恶劣,而且交通也是混乱无章的。城内交通要道上,不仅甬路高出地面,路高而狭窄,而且两旁还多摆摊售货,车马行人一齐拥到路上,一旦堵车,常常半天无法行走。此外,“盛夏时,有跑热车的之戏,贵介公子,疾驰为乐”,“猝不及避者,立毙于道”。(《燕京杂记》)
城内胡同小巷也往来无序。“车夫习气,向以相让为羞”,于是争吵开骂,一堵多时,行人与车,谁也动弹不得。
上述情况到清末实施“新政”后,起了不小的变化,出现了近代路政管理的因素。
首先为改变“道路不治”,“管理街道厅”“具文而已”的状况,成立了内外城工巡局,负责街道管理和巡视事务。1905年又成立了内城路工东西两局和外城路工东西两局,专门负责京城街道马路的修建工程。从1904年起陆续修了十几条石渣路面,特别是1909年为给慈禧出殡,在海蟃一带修路时,先用碎石填平,再灌石灰水,然后用汽碾轧平。当时称这种铺路法叫“锯子活”。这种路面平整结实,受到朝野一致好评。(《京华百二竹枝词》)
陈克到了北京,已经是1905年的10月,从1904年开始修建的石渣路面,现在已经有了完工了不少,特别是主干道的修建更是已经完工。京城的市容颇有改善。而最大的改善,则是现代警察系统的建立。何汝明是从天津调过来的,他是盛赞袁世凯组建现代警察系统的功绩。言语间,把袁世凯吹捧的如同一朵花。
清末警察机构的建立是中国传统政治结构革新更嬗的结果。它的出现表明旧式的保甲、捕快制度已经难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今中国各省奸民布满市廛,或名青皮,或名光棍……此辈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游手好闲,毫无恒业,挟其欺饰伎俩,横行市肆之间……皆因内地城乡无巡捕往来弹压……盖不肖绅士往往为之维护,差役更互通一气……而于巡差、捕役竟至绝无其人,迨有盗劫等案先事不能预防,事后但悬赏格出花红,耗费既多,仍难破案……而差役之弊积重难返。”正是鉴于旧式治安体系的积弊,巡警制的设立就成为大势所趋。“传闻袁慰帅近因各州县书役把持公事,骚扰阖闾,深堪痛恨,拟即招募巡警四营往附近各州县弹压地方,兼理民间案件。”
警察制建立伊始就显示出其独特的优越性。“袁宫保选派巡警营兵丁在城厢内外昼夜逡巡,清理街道,盘诘奸宄,夜间按时换班,尤为慎重,宵小为之敛迹,百姓称诵,有夜不闭户之风。”“津埠五方杂处,最难清理,自创办巡警以来四年之久,得有现在之状况,虽非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而贼益敛迹闾阎,又安当知巡警之效验。”不独中国人赞之,而且外国报纸也评价说:“天津交还后,巡警更加整顿,道路更见清洁,实出人意料之外,倘中国各处皆然,何患不自强而为天下之强国耶?”
平心而论,袁世凯在警察系统的建立上,的确起了颇大的作用,而且政绩斐然。北京从1904年开始,也逐渐引入了警察系统。陈克这次在街上就见到有警察在维持社会秩序。只是陈克对这等事情自然不会太在意。这些警察再怎么样,和21世纪陈克见过的警察系统一比,也不过是小儿科的玩意。
何汝明说了些自己的赞美之词,见陈克只是聚精会神地听,并没有丝毫感动的意思。便觉得陈克此人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脸上的神色便有些愠怒。
陈克看出来了,连忙说道:“何大人,我一直在海外,归国不久。对国内的事情实在是一无所知,多谢何大人教我。”
听了这话,何汝明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轻轻一笑,“原来如此。”说完,他端起茶杯,“两位,喝茶。”
端茶送客的礼数陈克倒是知道的,便起身告辞。管家把两人送到门口,看着两人回到对面的院子,管家觉得很意外,本来只是一次普通的礼节性会面,没想到两人居然能和自家的老爷如此深谈。直到对面大门关上,管家又看了对面大门几眼,这才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文青,你为何不先说蜂窝煤的事情。”陈天华一回屋就有些不满的问道。
“我这不是蓄谋已久,而是突然想起来的。”陈克答道。
“为何?”陈天华有些奇怪。
“我想在北京发展咱们的党员,找别人不如找洋务派。没有见面礼,想认识洋务派可是千难万难。这蜂窝煤就事我的见面礼。”
“蜂窝煤若是能做成,那些洋务派只怕不肯革命。”陈天华眉头微皱答道。
陈克认真地看着陈天华,“天华,相信我。若是洋务派不接蜂窝煤这个事情,他们不会革命。若是蜂窝煤这事真的搞起来,他们反而会革命。”
看着陈天华不解的神色,陈克拿出纸笔,“我来给你详细讲讲此事。”
在陈克和陈天华讨论未来发展的时候,何汝明已经把管家叫到面前,让他把到底怎么认识陈克的,据实交待。
看着主人十分认真地神色,管家也不敢隐瞒,把在天津相遇,陈克很无礼的发笑,然后偶然在北京相遇,自己看着这两个家伙趾高气扬的模样,管家最终没有忍住,让车夫抽陈克一鞭子。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管家本来还有些担心,主人会为此责骂自己。没想到听完之后,何汝明再三确认的是以前是否见过陈克。管家思前想后,这才确定的说道:“在天津车马行遇到前,的确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你听这两人的口音,到底是哪里人。”何汝明追问道。
“这……,陈克我真没听出哪里人。他说的话,既不是北京话,也不是天津话。可我从没有听到过这种口音。”管家为难的说道,“倒是那个陈星台,应该是湖南人没错。”
何汝明又把今天的会面回想了一番,别的倒也没什么。倒是关于陈克制造蜂窝煤的建议大出何汝明意料之外。陈克能和英国人合作,想来也不是什么无能之辈。更别说得到了严复的推荐。听陈克说的蜂窝煤的好处,倒也颇为让人心动。但是何汝明在天津机械局干了十几年,深知朝廷的效率。如果是让朝廷来做此事,光说服那些大人们,就得好些年。等要到钱,开始干此事,那更不知道要花多久。而且经手钱的人克拿卡要……,想到这里,何汝明只觉得有些头痛。
看何汝明沉吟不语,管家问道:“要不要我去打听一下他们的来历。”
何汝明轻轻摇了摇头,“这人的名刺上写的明白,他在上海和英国人合作。又但这人很明显是北方人。怎么跑到上海去了。这里面只怕大有文章。”何汝明又想了想,“仔细查清楚。”
管家正准备离开,何汝明却叫住了他,“对了,上次严复先生寄来的书,搬家的时候放在何处。你给我找出来送到书房。”
听了这话,管家微微一怔,“老爷,那套书现在四小姐和大小姐正在看。”
“呃?她们怎么会想起看这等书。”
“四小姐见到是严复先生寄来的书,您又没看,她就先拿去了。后来小姐也在看。”
“知道了,你下去吧。”何汝明打发走了管家。自己向着后院走去。他没有进正房,而是去了厢房。一进门,就见两位少女正在坐在桌边,却是陈克见过的那两位姑娘。桌上放着一摞书。年长的那位正无精打采的翻看着。年幼的那位却拿了一幅刺绣坐在桌边忙活。见何汝明进来,年幼的那位连忙起身,“爹爹,您来了。那位客人走了么?”
“走了。”何汝明看到女儿,立刻脸上就有了笑容。
“他走了,我就可以弹琴了吧。”
何汝明的女儿名叫何颖,是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
“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你弹什么琴啊。你弟弟们这会儿还在看书呢。下午再说吧。”虽然拒绝了女儿的要求,但是何汝明的语气里面那种关爱女儿的感情怎么都掩盖不住。
“可是姑姑昨天就弹了。”何颖觉得不公平,语气里面就有些委屈。她说的姑姑,就是旁边的何倩。何倩是何汝明的四妹,排行最小。何汝明的父母过世之后,就跟着身为兄长的何汝明生活。
看着女儿撒娇,何汝明也有些顶不住了,“你马上就要出嫁了,赶紧把刺绣完工了。不然的话,你母亲若是吼你,我可就不管了。”
何颖听了这话,坐回凳子上,低着头拿起刺绣,却不肯继续动手。见女儿如此,何汝明也觉得不合适,他低声说道:“今天下午你母亲出门,她回来之前,你可以弹琴,但是今天的刺绣你得做完。”
何汝明刚说完,何颖的脸上立刻就有了神采,“多谢爹爹。”说完,她便飞快地拿起针继续绣花。
见何汝明交待完女儿的事情,何倩放下书本,抬头问道:“大哥找我有何事吩咐?”
“这书我要看看。你先借给我。”
“大哥怎么想起看革命党的书了?”何倩笑道。
“什么?”听了这话,何汝明大吃一惊。
“这就是本反贼的书,大哥不知道么?”
严复居然和反贼纠缠在一起?何汝明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不过这年头无论是康有为那种希望光绪复辟的保皇党,还是那些吆喝着立宪的家伙,其实都可以归于反贼之列。她们都是反对现在实际当政的老佛爷。自从庚子事变,老佛爷向万国宣战之后,朝廷其实已经举步维艰。何汝明的政治观点相当保守,他虽然身为洋务派,却倾向于后党。在他看来,无论是帝党还是“玩新政”的那些立宪派,或者更加激进的革命党,都是一丘之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相比较起来,慈禧虽然翻了诸多错误,但是政治上还是成熟的多。
见何汝明神色凝重,何倩笑道:“大哥,这个写书的人,颇为聪明。以朝廷的那些人,绝对看不出他是个反贼。只怕还会引以为援。”
瞅着妹妹何倩这种指点朝政的模样,何汝明只觉得相当遗憾。何倩更像是何汝明的父亲,机敏聪慧。何汝明兄弟三个,只有这一个妹妹,何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是万千宠爱,根本没有把何倩当作女子来养。何倩想学什么,何家老爷子都会教给何倩。何倩读了书之后,对于朝廷的判断基本没有失误过。何汝明坚信,若何倩是男子,他们兄弟两人联手,何汝明的成就只怕会比现在高出不少。
“那书写的如何?”何汝明并不怀疑自己妹妹的眼光。
“极佳。我读了之后,好多事情豁然开朗。”说到这里,何倩突然问道:“不知这作者和今日的客人有何关系?”
面对聪颖的妹妹,何汝明也不想隐瞒什么,“今天来的这位就是此书的作者。”
何汝明也想听听妹妹的意见,最重要的是,何汝明并不想真的把这么厚的十几本书都看一遍,既然何倩看过了,让何倩给自己讲讲书的内容,倒是非常方便的事情。

二十三章
何汝明的父亲是一个传统的士绅,他从不希望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在他的安排下,何汝明的两个弟弟一个在南洋水师,一个在江南制造局。虽然老爷子不在了,但是何汝明还有妹妹可以商量事情。向妹妹讲述了陈克的情况,以及今天会面的经历之后。何倩问:“陈克所说的那蜂窝煤一事,大哥为何不当时就答应了?”
“那件事很明显不好做。”何汝明答道。
“大哥以为陈克不知道么?”何倩问。
“啊?”何汝明还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陈克的书里面,对于工业化的认识颇深,就我所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大哥不会是看着他年轻,就觉得他眼光不足吧?”
“你的意思是说,陈克是来骗我不成?”
“他为何要来骗大哥?大哥是这么好骗的?”
听何倩这貌似前后矛盾的话说完,何汝明倒是有些不解了。好在何倩也没有卖关子的习惯。她解释了自己的看法,陈克真心希望有人合作,既然严复对何汝明比较看重,专门寄了书过来,陈克也就像顺水推舟的与何汝明谈谈合作。
“就我看来,既然他已经有了规划,现在就是找有意向的人来合作。今天和大哥提及此事,并不不等于这陈克就准备在大哥这棵树上吊死。如果大哥之后不再与陈克联系此事,我想来陈克也绝对不会再与大哥谈到此事。”
听完妹妹的解说,何汝明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这陈文青倒是傲慢的很。”
何倩知道自家大哥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对于这官场的面子是非常在乎的。其实她的本意并不想挑起大哥和陈克的冲突。相反,她希望大哥能够抓住任何机会更上层楼。庚子年天津制造局被摧毁之后,老北洋已经一蹶不振。何汝明赋闲在家好几年,好不容易攀上关系到了北京上任。现在可不是“重振官威”的时候。相反,现在是通过认真做事,攀上新人脉的关键时期。对于自家大哥这好面子的本性,何倩其实很不以为然。相比已经四十出头的何汝明,倒是何汝明说的这位才二十五岁的陈克,反倒更加成熟些。
“大哥,你是后党,那袁蔚亭也是后党。咱们在天津,是亲眼看着袁蔚亭怎么起家的。虽然也有运气的原因,但是整顿北洋新军,建立警察制度。这可不是运气吧。这陈克有严复推荐,严复先生必然是想让陈克在京城里面大有作为的。按你给我说的,陈克的这个蜂窝煤的筹划,若是直接介绍给袁蔚亭呢?你觉得袁蔚亭能做么?”
“就凭他?怎么可能见得到袁蔚亭。”何汝明很是不屑。
“若是严复给袁蔚亭写了信呢?拿着严复先生的信,我不信袁蔚亭不肯见他一面。”
真的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听了妹妹的这个推断,何汝明有些恍然大悟了。顺着这个脉络想下去,何汝明登时勃然大怒。自己好歹也是个五品京官,觉得得给严复些面子,这才亲自见了陈克一面,没想到这陈克看着恭顺,其实心里面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按照妹妹何倩的推断,陈克仅仅是出于对严复的尊重,既然严复寄了书给何汝明,他这才对何汝明谈及了蜂窝煤的事情。而陈克本心里面,绝对没有把何汝明当回事。这个谋划里面,有没有何汝明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哼哼。这厮好大的排场。难道他非得等我求到他门上不成?”何汝明愤愤地说道。
虽然知道自家大哥就这么一个脾气,但是何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面叹口气。在何汝明看来,陈克是傲慢无礼。但是何倩倒觉得陈克已经是非常顾及何汝明的体面了。当然了,何倩觉得陈克也是不够成熟。陈克虽然是好意,但是如果换成何倩的话,她根本就不会对何汝明提及此事。绝大多数时候,好心是不会有好报的。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何倩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情向着对何汝明有好处的方向推进下去。但是何倩心里面忍不住有那么些许的抱怨,“如果我是大哥就好了。很多事情就会办的更好些。”
想到这里,何倩忍不住想起了北京皇宫里面的慈禧太后。受到了家族的影响,何倩也是个后党。何倩突然很同情深宫里面的那位老太太。只怕她也是面对着大群和自家大哥差不多的官员,一面要弹压各种图谋不轨的家伙,一面还要想方设法的推进新政,努力维护住大清的江山。
何倩和大哥何汝明其实关系很好,即便如此,绝大多数时候,何倩为了顾及大哥的那点子“可笑的体面”,说话做事都不得不“婉转”。何倩其实很怀念父亲在世的时候,那时候老爷子在家一言九鼎,若是见到何汝明这样的表现,只怕是早就黑下脸一顿臭骂了吧。面子有那么重要么?为何何汝明死死抓住不放呢?当年《论语》还是何汝明教给何倩的,但是何倩坚信,大哥何汝明根本没有学过《论语》。他仅仅是认识《论语》里面的字而已。
但是无论心里面怎么抱怨,何倩都不会表露出来。不仅不能表露,何倩还努力的顺着何汝明的习惯来说服何汝明,一定要和陈克有限的合作。既然陈克有可能把这个蜂窝煤项目推广开去,那么何汝明前期的参与就是一种必需。
陈克并不知道有人已经在算计自己,他正在向陈天华解释着自己的设想。
蜂窝煤项目最大的优越点在于,极大地提高了燃料的使用效率。而大规模的使用,必然能够全面降低北京居民的生活开支。在这方面,其市场之广阔,这个项目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北京周围树被砍光了,所以一起风,这漫天沙尘。北京市民的燃料也早就是煤炭。西山的无烟煤,市场需求,都有了。蜂窝煤设备么,天津制造局虽然已经残破,但是好歹剩那点子东西也足够用,实在不行,从江南制造局买设备也来得及。而且这个还能推行新式的铁炉子。汉阳钢铁厂的铁产量足够制造这些玩意了。”陈克一条条的提出各种方面的基本条件。
“那岂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陈天华迟疑的问道。若是换了以前,陈天华得到这些消息之后,立刻就会喜不自胜,认为推进中国的进步,哪怕是一丁点的进步,都是件大好事,是可以立刻动手的。跟了陈克这么久,陈天华热情依旧,考虑问题的角度却更加全面了许多。更何况陈克绝对不是一个有了点子就会蛮干的人,他能够提出这些,肯定有更加深远的后手在里面。凭白的为满清效力,绝对不是陈克的风格。
“满清官员之贪婪,那是如同野狗。任何能够赚钱的机会,经手者不把所有钱都搂进自己口袋之前,是绝对不会罢休。星台,我们人民党以后的政权,要为了什么?”
“嗯,发展生产力。推动国家进步。”这些天来,陈天华跟着陈克,这些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当然,这也不是陈天华学会了党八股,而是经过这么久的深刻学习和讨论,最终得到的确信。
“所以我们策划此事,绝对不能以我们的态度来对待。我们的按照现在满清的这个思路来走,否则的话那就是不实事求是的。”
“但是把这件事弄成了,岂不是凭白的便宜了满清?”陈天华还是不相信陈克真的希望把这件事弄成。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件事干起来,你觉得这件事能成么?它注定失败。”
“若是文青领头,我觉得这件事肯定能做成的。”
“我为啥要把这件事情做成呢?我做这件事,本身是要激化矛盾。挡人财路甚过杀人父母。这年头,很多人想挣钱,却完全找不到门路。我们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希望。然后满清的腐朽,必然会把这些机会给毁掉。让那些有了希望的人重新绝望。嗯,应该说,他们会更加绝望。这时候,我们发展党员,要党员跟我们去革命,岂不是比那种空口白牙的说服有效得多。”
“……”陈天华无语了。他知道陈克并不是一个幼稚的人,但是这样的手段,这样的谋划,怎么看着都不像是正人君子所为。而在陈天华的印象里面,陈克可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星台,满清必然会灭亡。我们现在把一些人从这条破船上救下来,难道是我们错了不成?我们还坏了良心么?”陈克明白陈天华沉默的原因,他说道。
自古英雄无善类!陈天华的脑海里面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在华兴会和黄兴与宋教仁他们在一起,陈天华并非没有见过什么阴谋诡计。但是那种算计无一不是走的些小伎俩。要么就是悲情和复仇,唤醒士绅们对于被压迫的那些破事的回忆。要么就是空头许愿,大肆鼓吹革命胜利后大家能够得到何种的显赫官位,得到何种的巨大权力。利用乡党那些人试图捞一把的迫切心情。或者是双管齐下,即煽动悲情仇恨,又封官许愿。结果只是一次一次的失败。
陈克这次的算计,和陈天华以前的那些阴谋完全不同。华兴会的阴谋,好听点说,就是“富贵险中求”。对陈克的这次规划,陈天华感觉到,在早已经可以看到最终的破灭结局之后。凡是能够不被这个打击彻底打趴下的人,必然会跟着陈克走上革命的道路。
这种感觉并非什么理论性的总结。和陈克相处这么久,陈天华感觉陈克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好像能够看穿未来。无论什么样的悲剧结局,如果相信了陈克的解释,那不过是一个小小挫折。天也不会塌,地也不会陷。只要走上正确的道路,便有无限的未来可以看到。
陈天华对陈克的这种安排很佩服,但是却有种发自内心的违和感。他仔细的看着陈克,陈克此时正在画一些草图。每当工作的时候,陈克都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专注。仿佛即便天崩地裂,陈克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从见到陈克到现在,陈天华见到的陈克始终是在如此做事。陈克从不去妄想,他就是这么冷静坚定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瞅着陈克熟悉的神态,陈天华却觉得陈克是如此的令人不解。这个人是热情的,也是冷漠的,是善良的,同样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残酷。除了极少数的几次之外,陈克从没有表露过自己的情绪。陈天华今年也30岁了,30而立,而且陈天华有过那么多经历。单论见识,也算是一时的人物。但是陈天华发现,自己依然非常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说个不好听的,只要别人说的有理,陈天华就会不由自主的受到影响。相比起来,陈克不过二十五岁,但是这个人坚定的令人畏惧。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让陈克改变自己的主意。任何别人的理论都不能让陈克改变自己的初衷。
这倒不是陈克能够一贯正确,有些事情,陈天华觉得陈克做的并不那么正确。但是陈克也在逐渐改变。如果是最初见面的时候,陈克绝对不会直接了当的提出这样的“阴谋”。那时候的陈克会更加努力的去试图说服别人。而不是这样等着别人走投无路,然后在别人跌倒的时候才伸出自己的手来。陈克在变化,就像一柄剑正在从剑鞘中缓缓抽出来,那展露的光芒依旧柔顺似水,不过距离这把剑越近,就越能感觉到那刺人的锋利。这是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昂扬。陈天华并不想去批评,这种隐隐的感觉,倒有真的能够劈开这黑暗天下的味道。
图画的很快,陈克放下笔,看了看手表,“该去拜见辜鸿铭先生了。收拾一下,出发。”
街头的人很多,京城开始模仿天津开始建立警察系统之后,街头不仅仅有巡警,甚至有了交警。唯一让陈克不习惯的是,交通是模仿了日本,车辆统统是靠左通行。和新中国的右行背道而驰。“等解放了,一定要恢复右行。”陈克暗自想。
一路之上,也见过几次车辆间的争执。而在争执的地点,也有交警在调解矛盾,维持秩序。每个路口还有一些榜文,陈克与陈天华驻足观看,不外乎是介绍各种新秩序的告示。1904年开始,北京开始休憩新街道,至少从陈克的住处到京师大学堂的路面都是碎石子路。而且全天还有人不断在路面上洒水,尘土倒也不是那么飞扬。有人管理,有人维持秩序,市面上看着自然也是颇为太平。民众们步履轻快,看着并没有民不聊生的意思。
怪不得那些清粉们会宣称清末新政的失败是一场悲剧,如果光看这么一段路面,或许还能够提供给清粉们不少“有力佐证”。陈克嘲讽的想到。陈天华同样在观察着周围,看着这路面,还有警察,以及秩序井然的街景,他却误解了陈克嘴角的那丝笑意。“文青,只要采取了新政,中国的事情也是能够办好的。”
陈克不方便在大街上讨论些敏感问题。他只是用充满了嘲讽的语气答道:“回光返照。”
听了这话,陈天华眉头微皱,陈克这么毒辣的评价在陈天华听来,却有些过分了。这样的景象,若说是回光返照,未免过于刻薄。但是此时大谈这些,的确不合适。陈天华决定在安全的时候再讨论这个问题。
京师大学堂的门房三十多岁,是个高瘦汉子。听了陈克要求见辜鸿铭的请求,他用怀疑的神色看着这两个短发青年。
“是严复先生从上海派我们来的。”
听了这话,门房立刻换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陈克把严复的信交给门房,让他把信送去给辜鸿铭先生。等门房一路小跑的往学校里面去了。见左右无人,陈克笑道:“星台,你当年还为这所学校打抱不平来着。”
陈天华没有回答,而是仔细打量着这座中国现在的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国立综合性大学,它既是全国最高学府,又是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关,统辖各省学堂。陈天华传遍神州的《猛回头》曾经提到京师大学堂:“他且莫讲,京城修一个大学堂,要费三十万银子,政府说费用大了,至今未修。皇太后复修颐和园数千万银子也办出来了。每年办陵差,动辊数百万,亦是有的。独有这三十万,难道说寻不出呢?”
现在这所学校已经实实在在立在陈天华面前,看着学舍林立,操场上也有不少学生。校园的砖墙外,竟然种了不少柳树,真的有一所真正的大学才有的那种书香气的感觉。陈天华的心中倒是百味杂陈。
陈克大概能够猜到陈天华的感受,他可不想让陈天华的信心有什么动摇,带着一种嘲讽的语气,陈克说道:“新政是救不了中国的。新政的唯一效果是满清自掘坟墓。当然了,不搞新政的话,满清也注定灭亡,但是搞了新政,满清必然死的更快。”
听了陈克冷酷的预言,陈天华心里面生出些抵触的情绪。中国其他省份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在逐渐破败。见到了北京有所好转,陈天华虽然不会对满清心生什么感恩之情,但是也免不了有些耳目一新的触动。陈克的话,却直言了当的将这么一丁点的美好变化贬低的一文不值。难免有些大煞风景的味道。
不过陈天华也没有任何要为满清辩解的欲望。两人就这么等了一阵,远远就见门房快步跑来,背后的辫子一颠一颠的,可见他也是很想尽快赶过来。
到了两人面前,门房颇为恭敬的说道:“两位先生,辜先生有请。”
“那就请您带路吧。”陈克说道。
跟在门房后面,陈克与陈天华走进了京师大学堂的校门。

二十四章
就在陈克在门房的带领下,拜见了辜鸿铭先生,宾主亲切交谈的时候。上海党支部的会议正在热烈的进行着。开会已经半个小时了,党会上的气氛却没有伴随讨论而热烈,相反,一种沉闷的情绪笼罩在会议室内。
现在上海党支部留下了五名成员,齐会深、华雄茂、游缑、何足道、秦武安。陈克的本意也说得很清楚,希望同志们能够发挥出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完成社会调查工作。陈克和陈天华两人并不是撂了挑子就走人的。在走之前,两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向黄浦书社的成员清楚的分配了工作。大家也同样表示没问题。至少在两人走的时候,从表面上来看,没有任何问题。
游缑是给黄浦书社的这些人讲过课的,齐会深一直负责协调书社的事务,华雄茂更是负责工地工作。大家一开始还是合作很愉快。但是工作都是越做越难。最关键的是,如何分析得到的数据。
“怎么和老百姓说话是很重要的。不是光客气就行的。”华雄茂在这方面的经验最丰富,可惜的是,现在华雄茂被牢牢绑在工地上,第一栋宿舍楼马上就要完工了。除了必须的党会之外,华雄茂搬到了工地上住宿。
“这东西你得给小组的成员说,和我说有什么用。我倒是想亲自去第一线,可实在是走不开啊。”齐会深这段压力颇大,他下巴上出现了一个红红的痘痘。很明显是急火攻心。“文青在上海坐镇就好了。”
“文青早就把自己的报告写完了。现在的关键是让学生们去亲自调查。”华雄茂也很郁闷,陈克虽然不喜欢玩什么“锦囊妙计”,但是他本人还是忍不住留下了一套自己的文稿。关于清末的纺织品问题,陈克以前在21世纪的论坛上讨论过多次。根据当年那些讨论贴的内容,陈克写了一份报告。
清末,伴随着中国纺织业的发展,对于棉花的需求飞速提高。而小农经济对于市场的变化是极为不敏感的。无论棉花价格再高,分散在小块土地上耕种的农民根本不可能转而生产棉花。农民们种粮食尚且不能保证温饱,谁会去关心棉花的问题。
拥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们更不可能去增加棉花种植面积。这方面的原因就比较复杂。简单的说,地主们的最大目的是增加自己名下的土地。一般来说,地主们增加土地的最好方法是囤积粮食,等到灾年,他们可以通过收购缺乏粮食的农民土地来扩大自己的土地面积。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农民也不会轻易的出售土地。农民为了活命才会不得已出卖安身立命的土地。种植棉花绝对不会起到这样的效果。粮食能吃,弄一堆棉花有什么用?
而且兼并本身也未必能够起到更好的经济效果,土地面积的扩大,意味着纳税数量的增加。而且小农经济直接造成的就是土地的分散。地主家的土地可不是全部连成一片的。而是星罗棋布的分散在广大的农村里面。这些现实的情况直接造成了地主们对土地无法进行更有效的开发使用。倒是收租最符合这种情况。
“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几十个人都干不好。”齐会深颇为泄气的说道。报告他看过,陈克在里面的分析数据很详实,结论很有说服力。齐会深其实很怀疑,怎么看陈克都不像是下过农村的人,但是对农村的看法颇为中肯。
这篇洋洋洒洒的论文分析的东西很多,党内的同志们都读过,华雄茂倒是在乡下待过几年,对陈克的这篇东西非常赞同。但是赞同归赞同,黄浦书社的同志们并非陈克,等他们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眼前的社会调查就是如此,光让这些人收集上海的棉花价格变化,就十分不顺。把人散出去,这六七天,收集的数据零零碎碎,要么就重复,要么价格十分离谱。仅仅是1905年的棉花价格,居然就收集到了相差两倍以上的数据。
“这些人怎么和商人们谈的呢?连个价格都问不清楚。”齐会深负责数据归总。看着这些东西,他只觉得头大。齐会深按照计划收集了尽可能多的各年纺织品价格。在这件事上,提供最大帮助的不是满街跑的学生,而是王斌弄出来的租界统计年鉴。
“文青到底想让咱们干什么?要让咱们出丑么?”把黄浦书社收集的五花八门的数据和租界的统计年鉴一比较,齐会深甚至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游缑负责药品生产,最近产销两旺,她就没有参与到社会调查里面去。“我说,你们俩也别在这里抱怨了。文青为什么要组织社会调查。”
“还不是要弄明白中国的现状。”齐会深没好气地答道。
“可是我记得文青说搞社会调查的目的,是为了扩大党员队伍才对吧。”
“呃?”其他同志的目光同时落在游缑脸上。
“搞社会调查,主要是找出能够信奉人民革命的同志。文青走之前,也不知道现在这帮人到底有多少能够吸收进咱们的组织。所以才要搞社会调查。就现在看,文青的计划明显不对头啊。咱们换个方法么。”
听了游缑的话,没有人回应。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接了当的认为陈克的做法不妥。大家一时也不能完全接受这个小冲击。
“游姐姐准备怎么弄?”何足道第一个问。这孩子自从知道游缑参与了制药之后,对游缑一直非常尊敬和支持。
有何足道的提问当引子,游缑继续说道:“既然那些人不争气,我们也不用指望他们能够有文青的见识。现在干脆就围绕着文青的这篇报告来重新安排社会调查。让那些人认识到,文青指出的问题就是当今纺织品价格高涨的原因。这样比较快。”
这个建议听起来很不错,游缑丝毫没有反对陈克的意思,按照新的计划,倒也能够起到筛选党员的作用。
看大家有些被说服了,游缑趁热打铁的说道:“别说那些人,就是咱们这些党员,谁能够靠自己写出跟文青的这篇东西一样水准的报告来。既然都写不出来,那就看谁能先理解。萝卜快了不洗泥,剜到篮里就是菜。”
这话虽然是正理,听上去却充满了一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味道。华雄茂倒没有太反对。倒是齐会深不太能接受。齐会深知道,陈克希望能够召集到一大批能够认识到人民革命意义的同志。而且陈天华不就理解了人民革命的意义么?这次社会调查的本意也是如此,通过对社会现实的分析与调查,让倾向于革命的青年们能够自己发现矛盾,然后能够非常有效的扩充党员。游缑的这个说法虽然有道理,不过这并不是陈克和齐会深本来的希望。
齐会深不说话,华雄茂也不肯发言。党会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之中。打破沉默的又是何足道。“我来说两句吧。”
看着稍微有些发怯的何足道,游缑给了何足道一个鼓励的笑容。何足道粉嫩的小脸微微一红,胸膛倒是挺了起来。
“我跟了文青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文青先生和游缑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才是我一定要跟了大家的原因之一。自从入了党,我觉得文青的话我能明白,而且非常有道理。但是你让我自己去想出来这些,我这辈子都想不出来。文青先生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认为他能做到的事情,咱们也能做到。我是认为,咱们以后能做到,现在做不到。现在我们只要能够找到和我这样,能够理解文青先生的话,而且愿意跟着文青先生一起走的人就好了。”
何足道本人一直是个乖宝宝的形象,从来没有讲过什么自己的观点。今天这么一席话已经是非常积极主动了,虽然大家听起来,何足道仅仅是出于对游缑的支持才这么说的。
人民党的党内民主可以说是现在各个政党当中最强的,不过无论什么组织,都会有所谓的“资历”问题。这个无关于党纪,而是一种非常现实的人类本性。何足道既然以前没有什么重量级的表现,现在他的发言也不可能立刻就能够起到引领方向的作用。不过党内民主的气氛毕竟建设了几个月,大家也都开始思考何足道的话。能让众人对地位相对薄弱的何足道有这样的重视,已经足够证明陈克的努力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人民党当中,何足道的地位还不是“最低”,秦武安的资历更弱。看到何足道的表态,秦武安也受到了鼓励,“我要求发言。”他说道。
看到作为本次会议主席的齐会深点点头,秦武安才说道:“大家觉得我这个党员还合格么?”
齐会深很聪明的一个人,听到了这话,就已经知道秦武安什么意思了。果然如同齐会深的预料。秦武安支持何足道的观点,他表示,现在需要集结的就是服从党的纪律的合格党员,而不是陈克这样出类拔萃的革命家。游缑的建议就很有道理了。
齐会深扭头瞅了华雄茂一眼,正巧华雄茂也瞅过来。两人的目光里面都有些无奈。本来齐会深的想法是,这件事他和华雄茂两人定下调子,然后按照这个基调来走。但是现在的这个情形,按照人民党的组织纪律,少数服从多数。现在已经明显是三比二,投票表决的话,游缑的新计划稳胜。
对于有可能投票表决失败,齐会深还真的不太在意。问题在于,如果表决通过,那么就是彻底推翻了陈克最早的规划。而且陈克当时的规划,还真的不是表决结果,仅仅是他提出的一个意见。所以新的表决一旦通过,这就是党组织的决定了。按照陈克一手建立的人民党组织纪律,即便是陈克本人回到上海之后,在党内没有进行新的讨论表决之前,他也必须服从这个决议。对这件事,齐会深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头。
齐会深现在面临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坚持对陈克既定方针的执行,首先就面临一个难以执行的局面。人民党到现在为止,还真的没有遇到过这种局面呢。在陈克、陈天华还有武星辰同时离开上海的今天,齐会深和华雄茂算是党内“两巨头”,问题是,比资历,比威望,这两位也谈不上党内第二人。游缑并不比他们两位差到哪里去。如果齐会深一定要说原有的方案是陈克制定的,那不免就有“狐假虎威”的嫌疑。他本来就很在意和华雄茂之间那种隐隐的对立。个人情绪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凭实据。捕风捉影是要不得的。而且陈克固然有这样的计划,但是党内纪律是被反复强调最重要的,而且党内纪律也是陈克制定的。如果有人这么提及,齐会深立刻就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局面。
就在齐会深考虑的时候,就听游缑说道:“那么我们就这个问题表决吧。”这是齐会深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但是按照组织纪律,游缑既然提出表决,那么只要还有一个人同意,那么就必须表决。果不其然,何足道支持了游缑的提议,“我同意表决。”
游缑、何足道、秦武安,都举手表示了同意。华雄茂沉默良久,也缓缓的举起了手。最后上海的党组织以四比一压倒性的优势,通过了游缑的提案。
陈克并不知道此时人民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党内民主决议诞生了。当然了,即便陈克知道,他也绝对不会生气的。此时,陈克、陈天华与辜鸿铭相谈甚欢。辜鸿铭人清瘦,枣核一样满是皱纹的皮肤现在因为高兴,倒有些荣光焕发的意思。他懂拉丁语,听了陈克关于标准汉语拼音发音的详细解说之后,辜鸿铭先生真的是大喜过望。干脆和陈克谈起了汉语拼音推广问题。当然了,汉语拼音的推广其实没啥问题,也就是一个如何推广的方式而已。京师大学堂既是全国最高学府,又是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关,统辖各省学堂。辜鸿铭先生身为教习,自然有的是办法。陈克对于辜鸿铭先生的热情能够理解,对于这些推广的效果却没有任何幻想。新中国的汉语拼音推广,是依托了义务教育体系的完善而进行的。即便如此,没有广播,电视的发展,没有网络时代对于文字输入的巨大需求,汉语拼音也不会有如此深刻的影响力。
当然,陈克不会傻到把这些东西说出来。他只是很淡定的迎合着辜鸿铭先生的发言。后来的话题就逐渐从发音转到了翻译上,陈克坚定的支持以拉丁语的意译为固有名词翻译基础,一个重要的举例就是“地中海”。地中海这个名词,对于中国人来说,看了就能够想象到陆地中间的海洋,而且拉丁语中,地中海这个词也是由两个字根,“大地中央”和“海洋”组成的。陈克看过一些文章,据说有些爱卖弄的“公共知识份子”,傻瓜一样的热爱音译,对于外国的固有名词,他们完全按照音译来走,弄得地中海这个非常精妙的翻译名词变成了一个由长串发音奇怪的汉字组成的名词。陈克对此相当反对。
辜鸿铭先生对陈克的意见很支持,他本人就是一个坚定的传统文化的支持者。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了陈克的书上。辜鸿铭先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的指出了陈克书中多处强词夺理的地方。至于书中那些不严谨之处,辜先生明确表示,因为这些不合理的内容过多,需要写本“勘误”出来。这个工程有多大,陈克和陈天华心知肚明。陈克其实读史书不多,《史记》和《三国志》这些还好,他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干脆能看着看着睡着了。陈天华在这本书的撰写过程中,全面负责史料整理工作,他最有发言权,一老一少针对这个问题讨论起来。两人旁征博引,说的兴高采烈,听得陈克昏昏欲睡。最后两位有了个结果,就是辜鸿铭先生建议组建在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中间组建一个专门的编撰组,把这本书给完善了。对于辜先生能给陈克这样的面子。不用说陈克,就连陈天华都有些动容了。
“文青,严先生把你的书一气寄过来五套,我在图书馆里面放了三套。刚放进去就被借阅一空。我这次请你过来,想让你开一个讲座。不知文青意下如何。”
能在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办讲座,这可真的是一大光荣。陈克到没有欢天喜地,相反,他觉得有些隐隐的胆怯了。如果是讲革命道理,陈克不怕。如果是讲社会构架,经济运行,陈克也不怕。他担心如果学生们针对历史问题和自己纠缠起来,就陈克自己那三脚猫都不如的历史水平,肯定要丢人现眼的。但是来北京的目的就是要发展同志,讲座是一个非常好的平台。陈克壮着胆子答应了。
“那么明天开始如何?”辜先生问。
“一切听凭辜先生安排。”陈克答道。

二十五章
1905年10月12日下午,辜鸿铭先生在前面引路,陈克走进了京师大学堂的礼堂。已经有不少在礼堂等候。陈天华做事很聪明,他自己已经提前进了礼堂,在最后一排坐下。其他学生见两人进来,几乎都转过头来看着陈克。
“那就是写书的那个陈克?”这样的交头接耳声里面有着惊讶,愕然,还有不懈。
大家都是文化人,所以声音倒也不大。于是乎,如下的细微声音,陈克也听得很清楚。
“这么年轻就能写出那样的东西?我不太信。”
“书里面倒是错误百出。”
所谓文人相轻,陈克听于电视上的那些讲座,他自己也是边听边对着电视嘲讽,对于这样的待遇,陈克一点都不在意。他脸上还是带着习惯性的微笑,看着两边的学生。辜鸿铭大概介绍了一下陈克,然后就让陈克上台讲课。
义务教育普及造成的一个结果就是学生们的年纪相差无几。强制义务教育普及越久,同年级学生的年纪相差越小。陈克在21世纪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上学稍微早了一点,结果就是一步没跟上,步步跟不上,从小学开始,他的年龄在班上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直到上了大学才得以改变这个排位。在京师大学堂的礼堂里面,陈克看着下面的学生,大家的年纪差距令陈克颇为不适应。从20多岁到30多岁的都有,还有几位大叔也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教师,怎么看都得有40冒头的模样。京师大学堂是以前京城国子监改过来的,这里面有些大龄学生么,应该也不稀奇。
陈克又扫视了一圈下面的学生,大概有五十多人,大家的外貌让陈克颇有好感。这些人里面,有六成以上都是短发,那些留辫子的夹杂其中,看上去到令人意外的不感觉讨厌。“大家好,我叫陈克。今天来这里,我有些个人愚见,请诸位斧正一下。”陈克的开场白倒也中规中矩。
不过下面的人可也并不客气,能在京师大学堂上学的,都是各地的精英。大家一个个自命不凡。却见一个和陈克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站起身来,他是短发,穿了身西装。“陈先生,你的书我是看过的,其实今天来这里的诸位也都看过。我看陈先生的书之后,有一个问题。不知道陈先生对科举考试怎么看。”
1905年9月2日,直隶总督袁世凯、盛京将军赵尔巽、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和湖南巡抚端方等一批高官,联名上奏朝廷,明确提出:国家危迫情形,一刻千金,“欲补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言辞激烈地请求“雷厉风行”“停罢科举”。面对这些举足轻重的南北封疆大吏的联合奏请,朝廷已不能等闲视之,就在9月2日的当天,便以光绪皇帝的名义颁下谕旨,向全天下宣布:“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这一上谕的发布,宣告了古代中国科举制度的终结。
陈克不知道这位青年怎么会想起问这个问题,看他旁边坐的几个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陈克觉得这个问题不能够轻易的回答一下就结束。他问道:“我的书里面,对于科举制度是很推崇的。如果这位兄台看过我的书,就应该知道吧。”
“哼。”陈克听到有人冷笑一声。大多数学生的脸上都不是很赞赏陈克的神色。
“我做个小调查吧,有多少人支持废除科举的,请举手。”
同学们看着陈克,到没有人表态。陈克觉得奇怪,“难道这些人都支持科举不成?”他奇怪的想到。
站起来的这位青年举起了手,这下,才有人纷纷迎合。最后50多人里面,竟然有40多人举手赞同。看来方才那些人不肯表态,只是自视甚高,不太买陈克这个小青年的帐而已。
“请大家把手放下。还有这位兄台,你也请坐下。”陈克说道。
等会场恢复了最初的模样,陈克这才问道:“谁支持科举的,请举手。”
稀稀拉拉的七八人举手。看他们的神色,颇是有些激动。看来支持科举的态度还是很坚定的。
“我们都是读书人,所谓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若是说其科举本身的优劣,我觉得大家各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今天那要讲的是我的书,那么就不能不讲讲政治层面的东西。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我是反对废除科举的。”
嗡的一声,下面发出了各种的反应。有些人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有些人有了“遇到同志”的兴奋神色。
“看来陈先生是很喜欢八股文了?”方才那个青年嘲笑的说道。
“这位兄台,我是不知道大学堂的教程了,我想问问兄台学过过数学么?”
“学过啊。”那位青年用明显的针对口气说道。
陈克也不答话,他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的写了起来。大家一看,都是些简单的数学题,例如1+1=,4*()=16。这样简单的题目对这些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来说自然是小儿科。已经有人低低的笑出声来。“这些题是考小孩子么?”
随着陈克越写越多,嘲笑声明显的多了起来,但是随着下面交头接耳的讨论,各种讽刺的声音却逐渐减少了。
陈克转回头来,下面的不少人已经明白了陈克的意思,他们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八股文取仕,的确已经不符合现代的潮流和需求。但是,标准化考试,从来都不会过时。”陈克指着黑板上的题目说道。
这些学生们都不是那些不学无术之辈,陈克在黑板上写的东西内容简单,但是陈克本来也不是要考众人的,这些东西的关键是考试的题目分类。填空题,单项选择题,多项选择题,问答题,计算大题。陈克简单的把自己时代的考试卷给写了一下。
“我得先给大家说明一下,我只看过一丁点八股文。我自己根本也不会写八股文。”陈克并不想不懂装懂。“但是,我一直认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八股文好歹也算是一种标准化考试模式。我看重的是这种东西。”
听了这些话,台子下面立刻开了锅。有人支持陈克,也有人反对。看起来,支持陈克的居然占了微弱的优势。
“陈先生,这都是新式学校的课程,和科举有什么关系?”那个青年继续发问了。
“朝廷现在废除科举,我不客气的说,就是自取灭亡。”陈克针锋相对的答道。这话一出,台下登时鸦雀无声。陈克从容镇定地放下手中的粉笔,又拍掉了手指上粘的粉笔屑。
“无论你怎么说科举制度有这样的问题,那样的问题。但是科举制度本身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相对公平的晋升模式。哪怕是各种舞弊层出不穷,通过各级科举考上功名的,大部分还是普通的读书人。这点我觉得大家得承认吧。”
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带着自己的情绪看着陈克,想看看陈克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么废除科举,提倡新式学校。要不要保持这种公平呢?如果要保持公平,大可增加科举考试的内容。数学,物理,化学,这些科目都逐渐增加到科举考试里面去。如果是要增加受教育的人数,那可以把新式学校归到科举的体系里面来么。把科举推翻,我很不认同。”
“这些和陈先生所说的朝廷自取灭亡有何关系呢?”另外一位看着四十多岁的兄台皱着眉头问道。看来陈克这么飘逸的说法,他很不理解。
陈克转过身重新拿起粉笔,这才觉得方才自己故作镇定地作派很是多余。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陈克刷刷的写下了一行大字,“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下面的人都是读书人,知道这是《荀子——王制篇》里面的话,不少思维机敏的人已经缓缓点头。
“当今天下,根本谈不上富民一说。为了赔款,朝廷倒是努力富筐箧,实府库。这已经极为危险了。当年就是因为鸦片战争,朝廷为了赔款,大增赋税。于是民间立刻就有了回应,太平天国起来造反了。曾国藩领着湘军与太平军鏖战,烧杀抢掠,倒是富了湖南的湘军。也算是富士吧。总算是把太平天国给灭了。洋务运动呢,富了洋务派,也算是富了大夫。朝廷倒也看着有了同光中兴的模样。现在科举一废,无论是大夫也好,或者是士人也好,原本制度上还算是公平的晋升机会就没有了。若是在科举里面加上数学、物理,虽然那些读书人觉得考科举艰难了许多,但是好歹还有个盼头。为了能够考上,他们必然要学习新知识,朝廷的新式学校正好能够趁势推行。现在将科举全抛在一边,那些读书人怎么看,怎么想?科举本来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的就是少数。办了新式教育,朝廷的官位一个都没有多。而且新式教育这么突然推行,等于是把那些读书人的路给断了。能读书的,都不是什么穷人。他们和各地士绅关系极为紧密。现在朝廷为了赔款,已经得罪了百姓,再把士人给得罪光。能依靠的仅仅这些大夫,也就是官员。庚子年东南自保都出来了,这天下的封疆大吏,朝廷能靠得住么?”
陈克的话掷地有声,来听课的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人能够立刻起来反驳的。停了半晌,才有人问道:“这不是要推行新政,立宪了么?”
“我们家乡有句话,叫做无利不早起。立宪的主推是谁?还不是东南的官员还有各地的士绅么。为什么要立宪呢?其中一个重要官员不就是因为朝廷要富筐箧,实府库,他们受不了么?若是立宪成功,这些人也不可能打得过外国,该赔的钱,一文也少不了。士绅掌权,定然不肯多掏一文钱,而是要想方设法的少交钱。外国人虎狼一样的逼迫,这些钱最后还是要转嫁到百姓头上。既然有人看过我的书,那么大家或许读到过,明末,南方茶税居然还有过一年交了12两的事情。当年会如此,现在照样会如此。逼迫百姓过甚,会有什么结果,大家都是博闻广记的人才,我就不用再讲了。”
没有人再吭声,能考上京师大学堂的都是明白人,众人知道陈克没有说瞎话。大家看陈克的眼神再也没有任何的轻视。原本,这些人对陈克书的评价和严复与马相伯先生差不多,都觉得陈克的理论十分“霸道”。不少人觉得陈克就是一个“狂生”。那个提问的学生,本来就是想和陈克讨论八股文的问题。但是陈克的着眼点根本就不是小细节,而是从国家大势的角度来谈,分析十分深刻。虽然还有人依然不服气,不过也不敢轻易再说什么。
“大家若是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开始讲课了。”陈克看没有人再跳出来发言,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到平常温文尔雅的模样。
当天的课讲完之后,辜鸿铭先生一定要请陈克吃顿晚饭。
“文青言辞犀利,不愧是严几道的弟子。”辜先生在饭桌上说道。
严复这次的信上写明了自己和陈克的师徒关系,辜鸿铭先生也没有怀疑。
“文青,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你对朝政竟然如此了解。”
“辜先生,我今天说话有些不怎么避讳。现在想起来很是后悔,若是给辜先生带来不便,还请辜先生直说。”
“文青,你今天谈八股的话,可都是老成谋国之言。现在朝廷里面就缺你这等能够看出问题,稳重可靠之人。大家都是满脑子党争,做事急功近利。我本来也没有想那么多,听了文青的分说,越想越是后怕。朝廷现在也是骑虎难下,新政如必然要推行。文青对新政有何看法?”
“辜先生,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对于新政,还是我今天所说的,朝廷根本就是自取灭亡。新政无论怎么搞,都是朝廷、士绅和封疆大吏们争夺利益。就现在来看,无论哪边占了优势,谁受苦的还必然是百姓。这天下的民心一失,就等那两个人了。”
听了这话,辜鸿铭皱着眉不吭声。陈克也不客气,放开大嚼。吃到了半饱,这才听到辜先生问道:“文青著书立说,想必是认为你书里面所构建的那个新政能够救国救民了。”
“是。”陈克回答的斩钉截铁。
“文青,几道给我的信里面说道,他给袁蔚亭写了封信,介绍你去见他。袁蔚亭身为北洋大臣,也是个聪明人,我在想,文青可否写个关于新政的文章。我亲自带你去见袁蔚亭。”
“这个可不好写。得些日子才能写完。”
“不妨事。你下午来学堂讲课,其他时间可以写。”
“那我写完之后,辜先生您得给我斧正一下。”
“这个自然。”
吃了饭,陈克和陈天华一起回住处。
“文青,你这么直截了当,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陈克不接这个茬,他关心的是别的,“星台,你看学生们对我的课有什么反响。”
“我看反响不错。怎么了,文青,你难道准备在京师大学堂发展同志么?”
“对京师大学堂么,我是姜太公钓鱼。也没有那么多功夫花在他们身上。倒是洋务派,需要好好结交。庚子年之后,洋务派们的实力大损。他们对朝廷最不满意,倒是可以发展一下。”
“文青具体准备怎么做?”
两人边走边谈,10月了,天也黑得早。等两人回到住处,天色彻底黑了。抬手摸锁,却摸了个空。陈克倒是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住的地方造了盗?一把推开屋门,只见正屋和厢房里面都亮着灯。几个人影投在床纸上。听见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先站了起来。陈克松了口气,片刻,就见武星辰从正厅走出来。陈克关了院门,再转回头,正屋前的石阶上,除了武星辰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一人竟然是庞梓。
众人见了礼,就回了屋内。屋里面的桌子上放了一堆酒肉,却没有怎么动,看来众人开席不久。陈克没想到武星辰居然带了庞梓来北京。正在猜测庞梓的来意,就见到庞梓起身给陈克与陈天华斟了酒,然后端着自己的杯子,“两位陈先生,我在邢台招待不周,这杯酒给两位赔个罪。”
陈克与陈天华连忙端着酒站起身来,大家碰了杯,都是一饮而尽。这才坐下。
“文青,你和庞老弟都是直脾气。特别是你,说话就是不好听。庞老弟说了你们的事情,我觉得大家不该这么不欢而散。庞老弟也觉得颇为后悔,这不,他专程来北京给你赔罪来了。”
听了这话,陈克赶紧起身给庞梓还有其他人都斟上酒。他端起酒杯,“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子。得罪庞兄之处,一定要请庞兄原谅。”
众人也都起身,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众人都干了酒。
再次坐下之后,庞梓说道:“陈先生,上次你说的那事情,等你走了之后,我又想了不少次。而且武大哥也专门和我谈过。武大哥说了不少道理,我觉得很对,但是不少地方还不太明白。这次进京,是专门来向陈先生请教来了。”
“庞兄,我对你的事情不了解。不知道庞兄能否先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如果我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说出来的东西肯定不对。”
听了这话,庞梓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警惕的神色很明显了,“关于庞某,不知道陈先生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陈克毫不在意庞梓的神色,他坦然说道。“武大哥没有说过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个得先说说吧。”

二十六章
革命的鼓动工作要怎么做,陈克觉得自己并不擅长。说话本身就一种技巧,一种能力。这道理简单,陈克曾经尝试过,结果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太需要天赋技能,反正实践的结果是,陈克认为一切都比不过实干。说话的目的是为了实践,光靠嘴是构建不了新世界的。这也是陈克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庞梓之后,并没有全力去说服这位江湖好汉的原因。
这次庞梓能够低头来北京,还真的大出陈克意料之外。想来武星辰在其中很是出了不少力气。陈克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让庞梓完全走上革命道路,在河北造反就要直接面对北洋的压力,即便是陈克自己亲自留在河北,他也不会自大到相信在这个阶段能够击败北洋军。但是陈克也不愿意就这么糊弄抛弃庞梓和一起来的这几位江湖豪杰。报持着这样的态度,陈克和庞梓讨论起造反的事宜。
庞梓已经开始介绍了与武星辰的结识过程,武星辰在旁边也提供了不少的资料。从庚子年的义和拳运动,到了北京血战,再到山东的造反。陈克对于这些倒是不怎么有兴趣。这年头的造反也都差不多,历史书上记载得比这个还或许更加详细些。一开始陈克还有些问题在问,到了后来,陈克一言不发,神色冷淡,眉头微皱。他的思路已经完全放在对起义失败原因的考虑上。
倒是陈克旁边的陈天华听得颇为感动。南方的造反都是小规模的,很多的造反根本没有来得及发动,就被剿灭了。在庞梓和武星辰的叙述中,赵三多与景廷宾的起义,起义军抗清军,攻教堂。形成一支横跨直、鲁、豫三省二十四县的十六万人的起义大军。直隶总督袁世凯立即加派段祺瑞、冯国璋等率清军开赴冀州、广宗,大规模镇压起义军,并亲自督战,而且由德、法、日侵略军六千余人“助剿”。在山东与河北闹得如此震动。这可是大大超过了陈天华的想象之外。武星辰平日里看着颇为冷漠,甚至有点阴阳怪气,陈天华一直不是很喜欢他。现在,这种念头也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武星辰竟然有过这样的慷慨激烈的经历。随着庞梓和武星辰轮流说话,陈天华的目光不断在两人脸上切换。
这次以起来的不仅仅是庞梓和武星辰,一共来了六个人,其他四个人也都是一起跟着赵三多造反的老兄弟。一开始大家也不怎么肯说话,听庞梓说了一会儿,众人也忍不住纷纷插话进去。
武星辰那种大高个特有的圆胖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苦闷。他除了在补充庞梓的介绍之外,也在观察着陈克和陈天华。对于陈克,武星辰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两人最初的结识并不是很愉快,后来的合作也谈不上多么交心。陈克给武星辰的印象是一个冷漠的家伙。虽然陈克习惯性的带着笑容,也绝非什么坏人。不过陈克鼓动革命的那种热情,让武星辰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危险性。武星辰算是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在北京,在山东,如果武星辰没有足够的警惕,没有发觉事情不对就提前跑路的果断。现在只怕他的脑袋早就悬挂在不知道哪里了。
这些年东奔西走,一次次的失败以后,武星辰也曾经以为自己心力交瘁,不愿意再闹什么造反了。躲在上海混吃等死或许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但是每当回忆起身边的朋友师长一个个相继殒命,武星辰胸膛中对于满清和洋人的仇恨却加倍的沸腾起来。得知人民党要起来造反,这才是武星辰之所以决定加入人民党的原因。而得知庞梓这些老兄弟准备起来“闹一闹”,武星辰就拉着陈克过来。即便是得知了陈克和庞梓相处的并不愉快,武星辰还是千方百计地说服这些兄弟,希望陈克能够和庞梓他们好好的讨论一下造反的事情。和外表上看到的不同,武星辰其实对陈克是颇为信服的。
不知不觉间,庞梓已经哽咽的讲最后。“五月,我在河北,武大哥在山东。两路人马都被打得大败。赵三多大叔绝食饿死在南宫县的牢房,景廷宾大叔被凌迟处死。”方才说完,庞梓已经放声大哭。这一哭,其他四位一起来的山东好汉面色悲愤,眼泪哗哗的淌了下来。陈天华也是眼含热泪,肩头抽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一片悲戚之中,陈克和武星辰都是一言不发。武星辰牙关紧咬,双眼紧闭,脸上是痛苦的神色。陈克双拳握得紧紧的,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变成了白色,他脸色铁青,眼睛里面仿佛烧起了两团阴冷的火焰。
好半天陈天华才能开口,他擦着泪水说道:“壮哉!杀清妖!杀洋教!这两位老人家实在是大英雄!我当时在南方,竟然不知道有这等壮举!哎!我只恨当年不能跟着众家兄弟一起杀敌!”
庞梓过了好久,这才勉强平复下来情绪,他两眼通红,眼眶里面满是泪光,“陈先生,上次你给我说了两条路,一条大闹一下,一条小打小闹。你也说得明白,小打小闹就事个死。我当时骂了你。可是你走了之后,我每次想起造反,就忍不住想起你的话来。”
历史书上对这次起义的记载并不多,陈克自然并不知道庞梓还有这等经历。听庞梓提起上次的事情,陈克连忙说道:“庞兄弟,我那话重了。”
“不,陈先生那话没错。我反复思量,我若是小打小闹起来,肯定还是和两位大叔一样,赢不了的。所以武大哥劝我来北京,我就来听听陈先生到底有什么见教。”
陈克低下头,到底应该怎么对庞梓讲述革命呢?这真的把陈克难住了。看庞梓他们的意思,这次造反也不准备小闹。其实历史上没有太久的时间之后,1912年的白朗起义,规模和声势不亚于景廷宾起义,到了1914年照样被镇压了。镇压起义的依然是北洋军。历史早已经证明,没有党的领导,没有完备的组织,北方豪杰们的造反都会失败。
“庞兄弟,我肯定是想帮你造反。武兄弟说过我们是革命党。既然是革命党,策划造反倒也是我们的本份。”陈克抬头说道。
“那该怎么造反?”庞梓听陈克这么说,连忙问道。
“庞兄弟为什么要造反?”陈克非常严肃的问道,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没有真正的找到革命的理由,只是为了一时的义愤而动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豪杰,在有组织的镇压面前,都无法坚持下去。这已经在中国历史上无数次证明过了。
果然如陈克猜想的,庞梓铿锵有力的说道:“灭清,灭洋!”
“为什么要灭清灭洋呢?”陈克追问下去。
“满清和洋人肆虐百姓。那些洋教到处做坏事,满清还帮着那些洋人一起做坏事。”
“满清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这……”庞梓说不下去了。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却觉得解释不了这个问题。抬头看了陈克一眼,庞梓的目光就转向了武星辰。武星辰刚想说话,就见陈克轻轻冲他摇了摇头。武星辰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和外表上看到的那种冷淡不同,对武星辰来说,陈克的党课的指引可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无足轻重。其实武星辰本人对这些课程非常感兴趣,历经了大难。无论武星辰愿意不愿意,他都不得面对那些回忆。去思考以前为什么会遭到那么惨烈的失败。而陈克的党课无疑指出了一条思考问题的途径。一定要比较的话,党员里面能够理解陈克讲课内容的人,武星辰绝对能够排到前两位。之所以武星辰没有表现出自己的钦佩,仅仅是长久的失败,让武星辰更加小心谨慎而已。
没有武星辰的明确提示,庞梓也觉得说不出一个明白的道理来,他最后放弃的说道:“武大哥,你前几天劝我们的话,我也记不清了。你再说说。”
等了片刻,见武星辰不吭声,庞梓觉得很不满,他看向陈克,“陈先生,你们这些文人就是这么不利落。你要是想帮我,那就说个明白话。这么遮遮掩掩的算什么。”
“我给你讲完了之后,你不往心里面去。你不去弄明白,我讲了也是白讲。”陈克答道。
庞梓最讨厌的就是陈克这种态度,他性子本来就急躁,今天又谈起了伤心事情,情绪更是不稳定。“你不肯说就别在这里卖官子。”说完,庞梓腾的站起身来,向着陈克怒目而视。
陈克冷静的看着情绪激动的庞梓,他慢慢的说道:“庞兄弟,要我说的话,你说的那灭清、灭洋,都是跟着赵大叔和景大叔学的。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的本心只是想报仇而已。我没说错吧。”
听了陈克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庞梓愣在当地。就听陈克接着说道:“现在要是能让你杀了袁世凯,杀了南宫的县令,哪怕是要了你的命,你也肯干的。”
一听这话,庞梓当时就兴奋起来,他急切的问道:“陈先生有办法杀了这两个人么?”
“庞兄弟,这就是你不如赵大叔和景大叔的地方了。”陈克冷静的说道,“他们两个人好歹也是为了大伙才去打教堂,杀那些教士和那些信洋教的王八蛋。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报仇。所以,才有那好几万兄弟跟着两位大叔。你即便是借用了两位大叔的口号,但是你做的却不是两位大叔的事情。只是想给自己报仇的话,你在南宫县都拉不起什么人马来。”
这话深深的戳到了庞梓的痛楚,他立刻就恼羞成怒,庞梓的左手食指笔直的指着陈克的鼻子,脸气得通红,“你娘!”庞梓又骂出声来。
清晨,光线越来越亮。陈克吹熄了蜡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之后,一面甩着手腕,一面看着写出来的那叠子文稿。昨天晚上庞梓闹了那么一出,陈克倒是没有什么。武星辰当时站起来就把庞梓骂了一通。陈克倒也没有记仇,他劝住了武星辰。他宣布,每天上午,他都会给大家讲课。庞梓虽然不服气,但是既然来了,也不能就这么直接闯出们去。而且众人从邢台赶到北京也都累了,陈克让大家各自休息。庞梓也就坡下驴,气呼呼的离开了正屋。
陈克自然不能就这么躺下,他开始熬夜写文稿。这篇东西是针对农村革命的,陈克对于清末的农村矛盾了解的不是很多,但是基本矛盾不可能有没什么大变化。而且庞梓这些人既然准备造反,也不会成为地主的走狗,所以陈克终于能够直抒胸臆,把土地革命的纲领痛痛快快写了出来。
希望这些东西能够真的起到大作用吧。陈克心里面说道。
现在的天已经颇凉,陈克晚上写书的时候,把好几件衣服给套上了。写到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他进了卧室,把那些衣服脱下来,准备去洗澡。扭头看了看还在床上熟睡的武星辰和陈天华,陈克心里面下了决定,让陈天华到河北农村进行社会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虽然陈克的这篇东西的理论指导没有错,不过具体情况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想制定出一个合理的造反步骤,就需要更加详尽的资料。
关于造反的理论教育其实也用不了太久,陈克在北京很忙,陈天华在讲课的时候也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特别是等讲课结束,陈天华可以在河北农村工作里面发挥出极为重大的作用。本来陈克拉着陈天华过来,就是想让陈天华在宣传方面发挥实力,安排他到农村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确定了陈天华的安排,陈克的目光落在武星辰身上。没想到这位在上海郁郁不得志的堂主,居然有这样的经历。对这点,陈克还真的没有想到。虽然知道武星辰经历肯定不一般,但是能够参加数万人规模的造反,这等见识决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武星辰对自己的党课热情度远高于陈克的想象,现在陈克有些明白了。按照人民党的组织规定,有三个党员的地方,就要开党会。在党会上和武星辰好好谈谈吧。现在也不必着急。想到这里,陈克端起瓷盆去洗澡了。
气温不高,相比起来井水就很温暖了。哗哗的冲澡声里面,陈克突然想起,自己还有那个蜂窝煤的事情要弄,来北京之前,实在是没有想到,这摊子居然铺的这么大。同时要进行好些事情。不过人多力量大,好在这些位好汉都在,看看他们的劳动状况,也是件不错的考验么。
哗哗的水声惊动了其他人,大家也纷纷起身了。陈克看到庞梓先走了出来。“庞兄弟早!”陈克招呼道。庞梓黑着脸应了一声,直奔厕所而去。官员的院子就是不同,还建了一个专门的厕所。等庞梓出来,陈克已经洗完。瞅着陈克肌肉健壮的身躯,庞梓突然问道:“听说陈先生还是个练武的?”
“会一点。”
“能否讨教一下?”
“庞老弟,要是点到为止的话,我随时奉陪。要是一定要分个胜负,我决不同意。”陈克笑着说道。
庞梓一笑,“陈先生,你们文人就喜欢掉个书包。别说我听不懂的话,你到底比还是不比?”
“现在就比。”
冲澡的声音,加上了两人说话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再加上天色已亮,众人也都纷纷起身了。得知两人要比试,大家都很有兴趣。院子很平坦庞梓都只穿了裤子,光着上身。年轻人,都是练家子,一身肌肉都颇为好看。众人远远站开,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人。
对面站好,几乎是同时,两人拱手作揖。陈克刚放下手臂,庞梓已经纵深前跃,劈面一拳向着陈克胸前打去。陈克左臂一挡,右掌推向庞梓肋下。庞梓借着陈克格挡的力气已经错开身形,低身横扫。双方都是大开大阖,拳来脚往,战在一起。
虽然拳脚都带着劲风,看着威猛,陈天华却感觉到大家只是这么玩玩,并没有对要害下手。庞梓步法轻盈,七八招间已经围着陈克转了一圈。每到此时,陈克总是反腿横扫,不让庞梓近身。庞梓被这么逼退几次,斗上了兴头。又绕了陈克转了大半圈,庞梓看陈克又是抬腿横扫,便疾退一步,让过陈克的腿,然后抢上一步一掌拍向陈克腋下。眼见陈克躲不开,却没想到陈克单腿着地,却猛地擒住庞梓的手腕,一带一送,竟然改了摔跤。庞梓整个人几乎被凌空带起,摔在地上。
“我日!”庞梓躺在地上骂了一句,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陈老兄,这招好。”庞梓叫道。话音刚落,庞梓再次扑了上来。
这次动手,两人招数明显没有方才那么好看,陈天华却觉得杀气重了很多。转头看向身边的武星辰,武星辰神色凝重,眉头微皱。一言不发。再看其他几人,也都是如此表情。转头看向正在交手的两人,只见他们越靠越近,拳、掌、肘向着对方要害招呼,乒乒啪啪相交的声音密如爆豆。光听这声音,陈天华就觉得肉痛。又拆了三四十招,陈克和庞梓同时在对方胸口推了一掌,两人借势连退几步,这才拉开了身形。
“陈老兄,你赢了。”庞梓开心的大笑。
“赢了一招,也不算是赢。我是花架子,没怎么打熬过筋骨。我看还是庞老弟你拳头硬些,挨你一拳我就受不了。”陈克也笑道。
庞梓得意的笑了笑,却没有接话。两人再次拱手作揖,这才散开。
“不错,庞老弟,你的拳脚可比几年前精进多了。”武星辰迎上去说道。
“两位,到底是怎么一说。”陈天华对一开始的搏斗还能看出些门道,后面的近身肉搏完全没有弄明白究竟。陈天华毕竟是男子,对于比武自然是非常热衷,他上前追问道。
“陈先生打中我要害的时候,并不发力。我们接着拆下面的招式。其实真的比起拳脚,三拳两脚就解决了。哪里能打这么久。”庞梓解释道。
这话过于简单,陈天华没听明白,他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走过来的陈克。陈克接着解释道,“以庞老弟的力气,我挨一拳就能被打断肋骨,如果大家不是在比试,而是性命向搏,我拼着挨他一拳,也要给他一拳。两人都断了肋骨,还打什么打。”
“原来如此。”陈天华这才开始明白过来。但他还是有些不解,“那你们两人推那一掌又是怎么回事?”
“拳脚收不住了,再打下去我肯定要受伤,所以只能这么拆开。若不是相信庞老弟仅仅是较量,我可不敢用手那么去推他。”陈克接着说道。
庞梓却不再接这个话头,他大笑着吼道:“高兴!高兴!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陈老兄,这两年我已经不和人比试了。那些兔崽子们比不过你,就玩阴招。该停手不停手。奶奶的,陈老兄,你个读书人,竟然这么讲江湖规矩。难得,难得!”
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么比试一番之后,庞梓正在兴头上,倒也改了称呼,不再叫陈克为陈先生。
“这两年比拳脚,也是和庞老弟这次最开心。读书人咋了,读书人玩阴的可更黑。”陈克也笑道。
这是庞梓以前骂过的话,听完陈克的调侃,庞梓忍不住哈哈大笑。以前的一些不快总算是消解了不少。
吃了早饭,陈克就开始讲课。上午的内容就是满清和洋人的关系。这几位意图造反的兄弟们都没有听过这么详细的讲述。洋人入侵他们倒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里面居然还分为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每次战争的结果都大不相同。这堂历史课真的是让众人大开眼界。但是大家毕竟没有像陈克一样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关于满清和洋人之间复杂的利益纠葛,众人理解的就慢了很多。
课讲到中午还没有讲完,陈克把大纲交给陈天华,让他下午和众人继续讲课。又写了一个单字,让陈天华讲完了课之前先去采办。吃了午饭,陈克就向着京师大学堂去了。下午的时候还有那边的课程呢。
门房和陈克已经算是脸熟,辜鸿铭先生交待过门房,让陈克自由出入学校。见面打了招呼,陈克就往礼堂去。这一进礼堂,真把他吓了一跳,昨天不过是坐了五十多人的礼堂里面,今天一下子多了一倍的人。
“千万不要有人问起关于历史方面的东西。”陈克暗自祈祷。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陈克在众人的注视下登上了讲台。“大家好,今天我要讲的内容是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迁。”

二十七章
清末的危机极大的刺激了中国知识份子,他们在救国图存的道路上也有诸多探索。但是陈克本人对清末知识份子的觉醒也没有太大的感触。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些人的努力,的确是后来党的出现基础。不过他们努力的方向绝大多数都是错误的。
想救国,就必须知道救国的方略。历史已经证明了一件事,想救中国,就必须在中国实现工业化。新中国花了61年的时间,在2010年,工农业总产值历史性的超过了美国,完成了毛爷爷当年说过的“赶英超美”。钢铁总量达到6亿多吨,比世界上从第二名到第十名的总产量加起来还多。在1949到1978年,新中国基本完成了工业体系的建立,强行把中国从一个农业国建设成了初步的工业国。没错,1978年的中国工业化水平还比较低,但是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1978年的中国,算是手拿一把质量不咋样的大刀片与拿着锋利兵器的对手抗衡。但是好歹大家都是拿了武器,与1949年前那种赤手空拳相比,可是天壤之别。比建设国家,无论是满清也好,北洋也好,或者是蒋的政权也好,他们都可以羞愧的以头戗地去了。
而实现工业化的基础,就是建设符合工业化的新秩序。无论那些人怎么叫嚣各种运动是如何“摧残中国文化”的。但是在陈克看来,到了1978年,各种运动彻底粉碎了阻碍工业化发展的制度上和思想上的阻碍,在那之后,中国工业化的进程再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敌人,就那样蓬勃的发展起来。
历史上,北大在新中国建立前出了很多“公共知识份子”,就陈克知道的历史当中,这帮人对中国工业化的推动也没有起到什么明显作用。相反,这帮人里面阻碍工业化发展的人比比皆是。陈克还是希望能够通过讲座尽可能的拯救这些人。在他的设想里面,如果自己能够活到亲自建成新中国,对于文科生,他并没有丝毫优容的观念。在毛爷爷当年反右的时代没有互联网,如果当时有了互联网,估计人民就把右派们都吊上路灯杆也说不定。且不说别的,21世纪的“带路党”们,是绝对不可能幸免的。
既然抱了这样的想法,陈克的课就更加直率了。面对京师大学堂的学生,陈克讲述了生产力发展,特别注重工业化发展的讲述。讲述到现代工业的组织模式与满清现在的制度差异,以及两者的冲突,陈克并不避讳,而是直言以陈。
听着陈克滔滔不绝的讲述着现代的工业结构,各个工业部门的作用,以及应该如何兴建与发展这些工业部门。京师大学堂里面先是鸦雀无声,然后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最后已经有人完全不听课,干脆就争论起来。
陈克放下了粉笔,一言不发的看着下面的同学。小声说话的同学慢慢的静了下来,倒是争执的那几位越说越激动。等他们发现周围没有了声音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毕竟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这个派头还是有的。既然已经扰乱了课堂,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其中一人干脆就站起身来发言了,“陈先生,听你讲述的这么精彩。发展工业好像是轻而易举,你能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出来么?”
幸好他们不和我纠缠历史资料。陈克觉得安心了不少。例子么,陈克很快想起了蜂窝煤的项目来。他点点头,就把这个项目给大家讲述了一番。
在北京搞蜂窝煤,条件还是很成熟的。无烟煤北京有,蜂窝煤的市场也不缺乏,机械设备也不困难。而这个新的产品能够有力的促进经济发展,拉动不少周边产业的发展,算是有百利无一害的项目。
解释完了这个项目,陈克问道:“这位同学,你觉得这个项目如何?”
站起来质疑陈克的那位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陈克解释的很清楚,但是这位听了之后感觉里面好像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是他又感觉把握不住这个脉络。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加上此时周围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更感觉不对头了。这位兄台看着快三十岁了,留了一条辫子,虽然是秋天,礼堂里面也不热,但是这位的额头却明亮起来,像是出了汗。陈克不想难为他,挥了挥手让他坐下。
陈克转过身,把自己方才说的几个要素写在黑板上,又在这几个要素上画了几条线,指向要素中央的空白处,陈克重重的在空白处写下了两个大字,政府。
“这个项目看似简单,实际上需要联系的部门并不简单。矿山、运输、钢铁,这几个基本的工业部门都需要联系。而且还牵扯了城市用地,厂区选择这几个市政建设问题。如果是一个成熟的工业化政府,这些都很简单。如果是现在的政府,就有职能不全的问题。”
陈克再次扫视了下面的学生,和记忆当中复旦公学的学生相比,大家的神色并不是很友好。陈克笑道:“我知道。能到京师大学堂来读书的,都是一时的人杰。大家若是觉得这个项目比较有趣的话,我倒是欢迎有志之士和我一起合作来做这个项目。”
同学们的反应不是很热烈,正准备让大家暂时休息,却见昨天提问的那位青年站起身来,“陈先生,你的学识颇为了得,我是很佩服的。但是,为何我感觉你总是有些东西不肯明说。不知道陈先生对于政府的看法到底是什么。”说完,那学生目光灼灼的盯着陈克,像是要从陈克脸上看出答案来。
听了这直言不讳的话,陈克笑了,“我其实不知道诸位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天我有空的话,会向大家讨教。但是在我看来,政府的目的应该是发展生产力,在发展生产力的过程中,我们允许大家发家致富。但是呢,无论是中国的政府,还是外国的政府,现在的目的都是要发家致富,为了发家致富,他们才不得不发展生产力。在我看来,这就是本末倒置。中国若想超过欧美,就必须建立一个以发展生产力为核心的政府,一个为了富百姓而不是富官员、富士绅的政府。就是这么回事。”
听了陈克的话,学生们当中发出嗡的一阵骚动。陈克也不管那么多。“现在先休息十五分钟。然后再继续讲课。”
“富百姓,而不是富官员、富士绅。这可能么?”有人用嘲笑的语气说道。
“这道理却没错。”这声音里面有着不自信。
“这不是要造反么?”
“百姓才是天下的根本。这算什么造反?”立刻有人反唇相讥。
“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是与百姓共治天下。”
“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侍奉一人。”
学生们议论纷纷。陈克也不管那么多,径直走出礼堂。天很蓝,阳光晒在脸上有些暖暖的,但是气温真的下降了不少。风一吹,还是凉飕飕的。鬼知道这些学生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陈克以前没有做过比较,儒家的大同思想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或者说,社会主义和大同世界之间的区别在哪里。这或许是个不错的课题呢。正在胡思乱想,就见方才那个提问的青年学生靠了过来,“陈先生。你方才说要做那个蜂窝煤,可是真的。”
“嗯。是真的。”说完之后,陈克打量着这位青年,“请问兄台贵姓。在下姓苏,苏悟明。”
悟明?怎么不叫悟空呢?
看着陈克的神色,苏悟明笑了笑,“家父信佛,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听口音,苏兄是陕西人吧?”
“西安人。陈兄呢?”
“河南郑州人士。”
“陈兄对蜂窝煤的说法颇为有趣,我倒是有几个朋友。若是陈先生真的有意,我可以帮陈先生联系一下。”
“那是最好。”
“陈先生,听你所说的政府。貌似权限极大。不知这政府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希望的政府啊。这满清可比不了。首先,天下土地不再有私地,土地尽归国有。工业体系也都在政府控制之下,无数的大型工厂都是国有。考试体系比现在的科举大了最少百万倍。所有的百姓无论愿意不愿意都要上学,学知识。也都归于科举之内。总的来说,皇权不下县,这种做法在新政府那里面可没有。政府可以直接管到村里面的任何人。”
听着陈克侃侃而谈,苏悟明的眼睛瞪得溜圆。“这,这不是开玩笑吧。”
“能做到的,相信我。”陈克说道。当年毛爷爷在世的时候,党建立起了空前强大的社会管理体系。陈克说到的,都是实现过的现实。
“那这天下,可就不姓爱新觉罗了吧?”苏悟明低声问。
陈克瞅着苏悟明并没有什么恶意,倒是颇有些兴奋的模样。京师大学堂也是等同于国子监。国子监的学生都有这样的问题。这满清的命运啊……
但是陈克也不能公开表态,他反问道:“你说呢。”
苏悟明只是干笑两声,却不再吭声了。
下面的课讲的即顺利,又不顺利。学生们的问题极多。对于陈克提出的新政府,大家非常有兴趣。京师大学堂的学生都不是易与之辈,问题都颇为刁钻。新政府的部门设置,职能设计,这些设计与生产力都有什么关系。大家的思路都颇为清晰。看来他们对于新政可不是没有研究。
陈克并不怕提问,他也知道这些提问不会让自己出丑。好歹他也是穿越者,对于新的国家机器的组织还算是清楚。但是真的把这些讲清楚,估计大家也都知道陈克是个革命党了。好不容易讲完了课,陈克赶紧离开学校这个是非之地。天黑之前,他总算是进了门。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面现在堆了不少东西。陈克中午走的时候,留下了需要采买物品的清单。现在,大缸,木块,煤块,红土,还有绳子之类的器具,堆得小山一样。
见陈克回来,陈天华说道:“文青回来了。除了你说的那个铁家伙之外,别的都买来了。铁匠说,你要的那东西,明天才能拿出来。”
“那就开干。”陈克换了身粗布衣服,叫了武星辰、庞梓和其他几个朋友,就忙活起来。
大缸下面在风门的地方已经打好了洞。陈天华他们已经让木匠按照陈克画的图纸把一根木桩批成八瓣,样子却不是普通的均分,而是四块外大内小,四块外小内大。把八个木块中间的芯给切掉后,重新拼成圆形,中间插进去一根普通的粗木棍,木桩外面用绳子绑好。
庞梓下午的时候见要把一块木头这么大费周章的锯开,颇为不解。陈克也不解释,先往大缸里面填土,填一层土,就用木槌把红土夯实。大家都是年轻人,干起活来真的是生龙活虎。土的位置高过缸侧开的风口位置后陈克把几根买来的铁钎子放进缸里面,调整成和风门九十度的位置,就把那根古怪的木桩树在缸里面,继续开始填土,夯土。夯实了红土,陈克站在大缸里面的土上,费力地拽出了捆在一起的那堆怪东西中间的粗木棍。接下来,因为外面的八块木头有些是外小内大的几何模样,很容易的就能拉下来,拆下了木头,外面的绳子轻松的就能拿掉。红土中间,一个不规则的空洞就弄成了。
接着陈克和陈天华用一根木条把空洞磨圆,又用一根铁钎子从风门位置的孔洞掏进去,到了掌灯时分,一个粗糙的简易蜂窝煤炉就弄成了。
木柴在炉膛里面燃烧着,这是为了烘干。等明天蜂窝煤打出来,就可以用了。
众人把新买的开水壶灌了水放在炉子上烧,站在火边,暖暖的感觉,还真的不错。正在此时,却听见有人敲门。去开门的是陈天华,陈天华这些天的汉语拼音学得不错,只听他用一口湖南普通话问道:“请问……”然后就没音了。陈克觉得奇怪,方转过头,就听到门外有人问道:“文青先生在么。”却是何管家的声音。
“我在。”陈克应道。
“文青先生,我家老爷请您过去。”何管家的声音很恭敬,很有些不一般。
“我现在就去。”
何汝明家门口停了辆马车,方才陈克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应该是刚来的。跟着管家进了何府的客厅,何汝明背着双手站在客厅里面,见到陈克之后他立刻迎上来,“文青来了。”何汝明神色古怪的说道。
陈克和何汝明打了招呼之后,目光却落在客厅里面的另外一个人身上。那是个军人,长脸,留了条辫子,左颧骨上有道淡淡的伤疤,比较醒目。更醒目的是此人穿的那身蓝色军服,四个兜的上衣,马裤,军用皮带。除了帽子上不伦不类的有颗类似顶戴珠子一样玩意之外,基本和现代的军服没什么区别了。
不会是今天下午的时候,自己的课引发了什么问题?这是陈克的第一个念头,转念一想,学校里面的学生应该也没那么无聊,会去告密。那么何汝明带了一个军官找自己做什么?转回头再看何汝明,只见他的神色中混杂着气愤、无奈、还有些焦急。没等陈克问,何汝明就说道:“文青,你那新药可有带在身边一些?”
“有一点点。”陈克带了足够一百人用的药,可他不敢把话说满。
“能治多少人?”
“不知何大人要治几人?”
“先治十个人的药,有没有?”
“有。”
“那太好了。”何汝明很明显松了口气,“我想请文青给几个人看看病。”
“何大人,我那药可是毒性很猛。我在上海的时候,给人治病是要先签个字据,若是出了人命,我可不能负责。”
“这个我倒看过报纸,知道一点。文青放心,这边也会签字据。但是治病要紧。还望文青出手。”
陈克瞅了瞅何汝明,应该不是这位老帅哥染了病。如果是他家里面的人染病的话,为何要有个军官在客厅里面。
“不知去哪里看病?”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军军佐次等第二级,卜参领。”
北洋的官制名称颇长,陈克也没有听明白,倒是那位军人,听到何汝明介绍,他倒是军容整齐的立正,皮鞋的后跟一碰,向陈克敬了个军礼。“在下卜观水。”
陈克连忙上去和卜军官握手,“在下陈克。”
“陈先生,我这边有几个病人,向请陈先生给看看病。”卜观水说的很客气,他应该知道是看什么病,所以神色中颇有些羞愧。
“好说,好说。我现在就去取药。”
回去取了药,陈克又告诉大家自己要出去。估计很晚才回来,或者干脆就不回来了。让大家尽早休息。不过陈克没敢让大家送自己出门。昨天听了武星辰和庞梓讲述的历史,这一屋子人和北洋军可是死敌,若是见到陈克和北洋军官混在一起,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拿着药回到何府,何汝明和卜观水已经在院子里面等着。陈克在卜观水带领下钻进马车,车夫催动马匹,粼粼的车轮声中,马车在何汝明的视线里面,消失在黑夜中。

二十八章
马车的窗帘拉着,好像不太想让陈克看到目的地一样。陈克估计应该没有这么无聊,不过他也不原意没事找事。车里面没有点灯,外面也没有太多灯光,两人在黑暗中都是沉默不语。
“卜兄,我们要治多少人?”陈克对这个比较在意。据他看过的历史书籍里面记载,当年北京染病的很多。特别是军官们。陈克以前不理解武星辰的销售策略。本以为武星辰身为北方人,肯定要大量的向北方销售。结果武星辰只是在上海和南方销售,从来不卖药给北方。能买起药的都是有钱人,武星辰看来一点都不想救他们。
果然如同陈克所想,卜观水答道:“先治十个人。”听他的意思,后面可是有的忙呢。看样子得让上海再运过来一批药物才行。或许是觉得这个差事也挺丢人,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卜观水就一言不发了。对陈克试探性的搭话,他也不怎么回应。说了几句话之后,陈克干脆也不吭声了。马车一直在走,也不方便去拉窗帘。黑暗中,觉得实在无聊的陈克,干脆清声的哼唱起歌曲来了。
第一首是两只老虎,面对这个北洋军官,陈克忍不住就联想起这首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可笑。”方唱完,就听到对面的卜观水扑哧笑出来。
“怎么了,卜兄。若是觉得我烦,我就不唱了。”
“没什么,陈先生,我觉得这歌词挺有趣。你继续。这么干巴巴的坐车,唱首歌倒也不错。”
“我可不是卖唱的,”陈克笑道,“若是卜兄觉得唱歌有趣的话,卜兄唱首北洋的军歌来听听吧。这样,你唱一首,我就唱一首。很公平吧。”
听了陈克的这话,卜观水却很是失落的长叹一声。
“怎么了?”陈克觉得很奇怪,不愿意唱歌也不必如此。
“陈先生,看你是外国留学生。不知道陈先生对外国的军歌有什么了解么?”
“不是太了解。”
“哎……”卜观水好像有点失望的又叹了口气。
“卜兄,你好歹也是军人,这么唉声叹气的,很没有军人的风范呢。”
或许是听陈克这么絮絮叨叨,卜观水也觉得应付不了,他有点自暴自弃的说道:“我接了一个差事,让我弄首阅兵音乐。让我上阵杀敌没问题,可让我写曲子,这不是玩笑么。”
“上头让卜兄做这首曲子,自然是卜兄有这方面的才能。卜兄好好做就是了。”
“不是那回事。上头根本没人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就胡乱推下来。”
“既然如此,卜兄顶多过几天回话,你做不了就行了。或者干脆弄首曲子糊弄一下就得了。没必要这么烦恼啊。”
“我倒也这么想啊,可随便糊弄一下你也得有曲子才行。阅兵的曲子还不是军乐,拿别的曲子来应付,驴头不对马嘴。”
“嗯……,那卜兄听听这首曲子如何。”
陈克用声音摹仿着前奏的军号与其他乐器,听起来颇是滑稽,卜观水登时就笑出声来。但是到了后面,红色警戒三里面苏联一方的地狱进行曲那霸道的曲调很快就吸引了卜观水的注意力。陈克一哼完。卜观水立刻从对面坐到了陈克的身边,“陈先生这首曲子是外国的军歌?”
“不是,我听了外国军歌之后自己写的。”
“果真如此么?”卜观水立刻兴奋了,“那……”说了半截,卜观水却停了下来,他用不怎么相信的态度问道:“陈先生,这首曲子……”
陈克知道卜观水担心自己哄骗他,如果卜观水胡乱写了首原创,顶多是被认为写得不好。这要是外国的军乐,在北洋的阅兵式上奏起来,被人发现了,那可就是大罪。写不好那是能力问题,用外国的军歌来糊弄,那就是性质能力。两人不过是刚见面,陈克知道卜观水信不过自己。
“卜兄若是不信,那我也没什么可以自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卜观水连忙解释道,“陈先生有别的曲子么?总不会只做了这么一首吧。”
“我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曲子,军歌么,倒是不多。”
“什么曲子都行,唱两首。”
“那还是我先说的,我唱一首,卜兄也得唱一首。”
“若是陈先生不怕被吓死,我没问题。”卜观水笑道。
陈克也不推辞,先唱了首经典军旅歌曲《小白杨》。
唱完之后,卜观水默然无语,半晌才叹道:“我竟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军歌。”
“该卜兄了。”陈克也不想自吹自擂。
黑暗中,听卜观水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却都放弃了,最后卜观水郑重说道:“陈先生,和你的歌一比,我们北洋的军歌可以废了。我只想请陈先生再唱一首。只要一首就好了。”
陈克也不矫情,他又唱了另外一首极为著名的歌曲《驼铃》。这位卜观水看样子还真的精通音律,陈克只唱了一遍,却听到卜观水已经有了唏嘘之声,感情听歌居然听哭了。
“陈先生,你在国外学的难道是音乐?”
“怎么可能!我学的是化学好不好。”陈克斩钉截铁的说道。
卜观水也不愿意为这件事纠缠,“陈先生,我知道那曲子是你做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首阅兵的曲子,我可以帮卜兄来做了。”
“那就太好了。”
这么一折腾,两人的关系自然就近了不少。一反当初的沉默,两人聊了起来。卜观水是浙江松江府人,不过年幼的他父亲到了河北当了县令,卜观水自然也跟着到了河北,所以那上海当地口音已经听不出来了。在满清公费送留学生去德国军校学习的时候,他父亲走门路把卜观水也塞了进去。1903年回国后就效力于北洋新军。这等正式外国军校毕业的外国留学生是同进士出身,所以卜观水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军佐次等第二级。但是他毕竟没什么特别的根基,而且这个年纪骤升高位,想为难他的人也很多。卜观水的主要工作是翻译外国军事书籍,等于是领了个闲差。实权没有,倒是稀奇古怪的种破事都会塞给他。例如这种写军歌的事情。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等曲折的经历,陈克总算是大概理解了。但是陈克还有些不解,“卜兄,写军歌我倒是能理解。怎么治病的事情也会找到你来做呢?”
“一言难尽啊。”看来卜观水对此也是颇为郁闷的。这次染病的军官们出身颇高,鬼知道上头怎么就知道陈克的,反正让卜观水接陈克去治病。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卜观水倒是不想去,结果命令下来,他也只能服从了。
“幸好陈兄也是个人才,虽然这件事挺郁闷,但是能够认识陈兄,也算是因祸得福。”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目的地,这是城外的一处兵营。卜观水下去说了几句话,就让陈克和自己一起步行进去。这是陈克第一次进兵营,周围黑黢黢的看不出什么。远处的营房影影绰绰。两人到了军营的角落,打开门进去之后,屋里点着灯,只见有几排床,有几张床上躺了生病的军官。中间的桌边居然聚集了几个军官,他们一个个脸上带着脓疮,却聚在一起在推牌九赌博。桌子上放着一堆的银元,军官们嘴里面骂骂咧咧,一个人正在往中间的碗里面丢筛子。看来正赌到兴头上。
这么高的心理素质,陈克真的很佩服。不过他马上想到,这群人不会是多次染病吧?不过三期不是这个样子,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能治的一期。
军官们瞅见卜观水进来,躺病床上都坐了起来。倒是那几个赌钱的,还没有停手。筛子在瓷碗里面叮叮当当的蹦跳着。扔筛子的那位目不转睛的看着瓷碗,这个专注啊。
“全体起立。”卜观水喝道。
这下,那位总算是有了反应。转回头看到卜观水,他连忙起身。“原来是卜参领。有何指教。”
“这位是给大家看病的陈先生。现在由他给大家治疗。”
“切!”那个扔筛子的满不在乎的说道,“看好点数,一会儿继续。”
这就是号称精锐的北洋新军?陈克有些不可思议的想。不过看这个做派,心理素质么,还算是可以。
治病的事情,陈克干得多了,他轻车熟路的询问了病情,然后给每个人都打了针。观察了一阵,看大家都没有不良反应,陈克就拉了卜观水说道:“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这就完了?”卜观水很惊讶。
“以后每天都要打针。不过我只怕没空次次都过来。我把药物留下,打针的方法也留下,按照这个办法走,肯定没有问题的。”
说完,陈克要了纸笔,写下了详细的使用方式,和注意事项。卜观水接到的命令是请陈克过来治病,既然已经治完,倒也没有留陈克的理由。
把陈克送到军营外,卜观水说道:“陈先生,这车是何大人的。你直接坐着回去就好。明天我去拜访你。”
“不用,我明天没空。”陈克立刻拒绝了。卜观水若是身穿了北洋军的军服进了自己的住处,庞梓他们会不会直接把卜观水给杀了也说不定。就算是庞梓放过了卜观水,这位满心复仇怒火的好汉又会怎么看待陈克呢。
“可是我很想赶紧把曲子的事情赶紧给做了。陈先生请一定要帮我。”
“军营里面可有钢琴?”
“没有。”
“嗯,不知道卜兄与何大人可否相熟?”
“今天是第一次见。”
“那你得找个有钢琴的地方。我编那曲子时,是在钢琴上弹奏的。”
卜观水思忖片刻,问道:“难道何大人家有钢琴?”
陈克没想到卜观水竟然聪敏至此,他连忙说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我明白了,陈兄,我们明天上午就去何大人那里见面如何。”
“嗯,那明天卜兄穿便装去何大人那里如何?我上午九点会过去那边。请一定穿便装。”
卜观水虽然不明白陈克为什么提这个要求,但是既然有求于陈克,他也答应了。
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陈克把这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却不知里面有什么内幕。不过回去之后,无论如何何汝明都要说明一下。他这算是欠了陈克的人情。不给陈克一个理由的话,怎么都说不过去。
如陈克所想,何汝明正在等着他。一见陈克进来,何汝明赶紧询问了这次治病的经历。听陈克一一回答之后,何汝明这才松了口气。
“不瞒文青说,得病的有我一个故交的子弟。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想起了文青。却让文青跑了这么一趟。”
“我既然制药,这救人也算是本分吧。何大人倒不必在意。”
“文青,这药费该如何算?”
“二十两一个。不过和大人不用着急,现在只是刚开始。等治好了人再说。”今天就治了十个人,陈克相信何汝明家未必备着二百两银子。
何汝明倒也没有真的要付款的意思,他突然问道:“文青,你上次说的事情我考虑了一下,不知道文青你有何详细的打算没有。”
堤内损失堤外补么?何汝明这么问起蜂窝煤的事情,陈克倒也挺意外。不过既然有机会推销自己的项目,特别何汝明有可能带更广阔的人脉,陈克倒也不会拒绝。他把这个项目的具体实施方法给说了一遍。
听着陈克把蜂窝煤项目的策划详细的陈述着,何汝明不时微微点头。与何汝明以前在天津制造局听到过的计划大不相同,陈克讲述的内容核心就是“赚钱”二字。每一个步骤都要能够见到收入,每一分投入都要讲究效益。市场分析,成本控制,生产效率,收入曲线,这些貌似能听懂,却又不太能听懂的名词不时从陈克嘴里面冒出来。
何汝明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面前的这位青年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何汝明不是没有见过留学生,天津制造局就有不少留学生,他们谈起事情来要么是些大而化之的言语,要么就是抱着某个专业术语不放,翻来覆去的说些别人不能明白的话。陈克的话通俗明了,核心明确,对于整件事情的预期很到位,就算是何汝明不太明白的新潮词汇,联系了陈克所说的内容,大概也能猜出意思来。陈克的计划中间缺乏对官场习惯的了解,但就他的计划来看,可行性颇高。听完了陈克的叙述,何汝明已经能把整件事情在心里面理出一个套路来。
陈克讲完之后,何汝明已经下了决心,“文青,我会推荐几个人帮你,不知道文青对这些人有什么要求么?”
陈克的计划已经十分与众不同,陈克要人的标准更加与众不同。三个条件,第一、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包括搬砖拉煤,甚至以后的运煤的事情都要自己做。第二、不养坐办公室的先生。第三、有钱没钱都可以。
何汝明皱着眉头,“文青,你这要求可有些过了。”
“何大人,恕我直言,以前天津制造局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浮于事,蜂窝煤项目上,我不想重蹈覆辙。”
“那为何要亲自去拉车卖煤?”何汝明对此十分不解。
“谁会买蜂窝煤,哪里的销路最好,我认为应该亲自调查。”
何汝明听了陈克的话脸色一下子和善起来,“文青,你没在北京住过吧?你要知道,这方面,那些旗人最清楚。”
旗人宗人府的规矩,不许经商,不许当小吏,只许当兵。不当兵的话,光靠宗人府的那点子钱,不少穷旗人就得饿死。但规矩就是规矩,旗人没有营生。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京城的旗人拉车谋生,宗人府是不管的。那些从事拉车行业的穷旗人,上到王府,下到平民都十分熟悉,何汝明建议陈克雇佣一些旗人,效率更高。
陈克回想起老舍的话剧《茶馆》里面的那位常四爷,也是拉车谋生。他连忙谢了何汝明的建议。但是陈克还是认为必须亲自把销售渠道理顺,如果一味的交给别人来做并不合适。双方约定,现在就开始搞这件事。
达成了协议之后,陈克回到了自己那边,敲开了门之后,陈克径直回去睡了,这也是两天一夜没睡觉。明天的事情还多着呢。
陈克是被人推醒的,陈天华正在摇着陈克的肩膀。
“怎么了,星台?”
“有人找。”
来人又是何汝明的管家。陈克一瞅手表,这才八点。天知道何汝明怎么这么着急。洗了脸,陈克就赶去了对门的何府。一进了客厅之后,只见卜观水穿了便装也在客厅。何汝明脸色阴沉,“文青,你不是说一百个里面只会有五六个经不住你这药么?怎么刚把你这药给用上,人就不行了?”
这问题在逻辑上十分不合理,陈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打量着有些失态的何汝明,陈克只能保持沉默了。
“文青,你倒是说话啊。”何汝明盯着陈克几乎要怒吼了。
“是按照我写的使用细则上来做的么?”陈克问。
何汝明手里正握着那张纸,他啪的把纸张拍在桌子上。“就是按你写的来用的。”
“计量没错么?”陈克一面问,一面把说明拿起来。仔细看了之后,陈克发现这是一张重新抄写过的,“那药既然是虎狼药,计量可千万不能搞错。”陈克说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感觉有些不对头了。他一直担心军队里面把这药得用量配错了。
“完全是按照这个单子上写的。”何汝明答道。为何是何汝明回答而不是卜观水回答,陈克有些不解。

二十九章
何汝明瞪着陈克,对这个短发的留学生,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快。怎么就和他搅到一起了呢?何汝明有这样的疑惑。但是不得不说,何汝明现在表面上愤怒,实际上还是颇为心虚的。
何汝明虽然是后党,但是他也是洋务派,天津制造局算是李鸿章的前北洋一系。袁世凯的小站新军,算是后北洋一系。两派之间的人员交流也不算少。所以何汝明进京之后,也刻意联络了京城新军的军官。得知了有人染病的消息,他自然就想起了陈克。这年头染病的人可不少,不仅仅是那些军官,还有一个对何汝明相当重要的青年也染了这倒霉的病。这位青年的父亲连必诚是何汝明这次进京的关键助力之一。两家已经定下了亲事,马上就要就要下聘了。
得知这位基本已经算是自己女婿的青年染了这病,何汝明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生气归生气,这救还是得救的。何汝明知道陈克的药有毒,所以他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先让陈克给别的军官治病。若是没有出什么问题的话,再给连家的少爷治疗。治病是好事,可如果治病变成了要命,何汝明可担待不起。
连家也对何汝明的想法心知肚明。他们派了人全程看了陈克的治疗过程。等陈克走了之后,他们家的医生也留在那里观察。药效是明显的,一晚上过去,军官们的身体都有不小的好转。连家的儿子已经接回了家里面,他们到了早上才给自家儿子注射了药物。
何汝明不想让陈克插手此事,毕竟连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陈克将来未必不会听到什么风声,这种破病实在是丢人事情,能够少些人知道这是最好。而且连家也担心出问题,所以特意在第一次的时候降低了药量,但是注射之后,很快就出了问题。
何汝明这才把陈克叫过来,本来他也想镇定的询问。但是毕竟是心神不宁,如果连家的少爷真的出了问题……,何汝明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就后悔,当时应该让陈克亲自来治疗的。但是这种自我反思很快就被一种无名之火替代了。陈克这是做的什么虎狼药啊!十个军官都不出事情,为何偏偏轮到了连家的人就会出事。何汝明的愤愤地想着,陈克的医德何在?这就是医者父母心么?
不过这种情绪也没有陈克看到的那么激烈。看到陈克进了客厅之后,何汝明这才真的爆发了。陈克的长相其实颇为骠悍,高个,方脸。但是陈克的眼睛完全继承了他母亲,那是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放根火柴棍都掉不下来,形状优美的双眼皮还有一丁点吊眼梢,这双眼睛沉静似水的看向何汝明的时候,何汝明只觉得陈克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无辜和纯洁,这让他的无名火加倍的燃烧起来了。
凭什么陈克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自己落到这等危险的关头,不都是相信了陈克么?有了严复的推荐,加上陈克在说服蜂窝煤项目推行的时候表现出的那种沉稳冷静,都让何汝明对陈克逐渐有了信心。而在这关键时刻,陈克就把何汝明推到了悬崖上。陈克这个庸医当时没有索要药钱,当时何汝明还认为陈克足够仗义。现在看,根本就是庸医为了逃避责任,故意给自己留下后路。不过如果那边出了人命,何汝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陈克的。
陈克自然不知道何汝明的怒火怎么这么激烈。这种时候也来不及辩解,他拿起何汝明排在桌子上的那张抄稿,把这篇东西看了一遍。他突然发现一处很微妙的错误,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误,写了注射时“需要缓缓小心注射,随时观察病人反应”,却没有标明多慢的速度。但是这张纸上却没有“缓缓”这个词,只剩下了“小心注射”四个字。
陈克问道,“何大人,那份原稿在哪里?”
何汝明气哼哼地把原稿拿出来,陈克对照之后才问道:“为何没有缓缓这两个字?”
听了陈克的话,何汝明凑过来仔细看了,果然没有这两字了。但是何汝明并不认为是这个有什么关系,反倒是认为陈克在推托责任,怒气更甚。没等他发作,陈克已经拦住了何汝明,“何大人,现在的要紧的是救人。你给病人注射了多少药?”
“怕你的药有毒,我们只用了一半的剂量。”何汝明愤愤地说道。
“那就简单的多了。赶紧给病人注射大量的生理盐水。按你说说,注射的剂量很小,应该不会闹出人命来。”
“多大量?”何汝明追问道,就是因为一丁点的失误,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对陈克的话,何汝明可不敢再不弄清楚了。
“先注射300毫升。”陈克说道,然后又把注射部位详细说了一下。看何汝明那不满的神色,陈克要了纸笔,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写了下来。
事到如今,何汝明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他这次亲眼看着陈克写了解决方法,自己读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这才让管家拿了送去病人家。
两人一言不发的坐等着,卜观水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干脆也陪着两人沉默不语。过了半个多小时,管家带着喜色的跑了回来,一进客厅,管家就说道:“大人,果真如方子上写的,已经稳住了。”
屋里面的人都松了口气,何汝明让管家把陈克的治疗要领仔细抄一遍,绝不能错一个字。这才转过头。瞅着陈克那看着颇为无辜的眼神,何汝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向陈克道歉,他面子上也下不来,反倒是尴尬的坐在这里。
卜观水毕竟是官宦家庭出身,察言观色的能耐是有的。见如此情形,他说道,“何大人,你可知北洋军秋操之事。”
何汝明知道现在两万北洋军正在河间进行秋季操练。听卜观水一说,他点点头,“知道此事。”
“这位陈先生要给北洋军秋操写阅兵曲,但是需要钢琴演奏。这临时却找不到。”卜观水说的很客气。
这个该死的陈文青!还真知道怎么寻人的麻烦。何汝明心里面骂了一句。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卜观水所说的没错,这秋操的曲子真的能用自家钢琴谱出来,只要能够巧妙地运作,对自己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有人能够美颜两句,说不定自己名字还能被袁世凯听说呢。
“我家倒是有架钢琴,如果卜参领不嫌弃的话,可以一用。”何汝明顺着卜观水的话说了下去。
“那可就太感谢了。现在能用么?”
“这钢琴在女眷房中,请稍候,我让家人把钢琴搬出来。”
管家带了两个家丁去了后院,费了好大劲这才把钢琴搬到后院里面。“文青兄,要不我们也去帮忙?”卜观水现在颇为心急,恨不得马上就能够开始。
陈克对此颇有些意外,他本人从不反对劳动,但是卜观水居然主动要求去做体力活,倒是让陈克有些刮目相看。他点点头。
见陈克答应了,卜观水对何汝明说道:“何大人,我们也去帮忙。”
“这可不敢当,让下人们去做就行了。”
“都这时候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卜观水心急火燎的。
见卜观水如此着急,何汝明倒也不再阻拦。加入了两个生力军,钢琴很快就搬进了客厅。陈克翻开琴盖,去见到琴盖下方了本书,却是自己的那套书的最后一本。难道那家的小姐也看自己的书?陈克有些不解。不过此时也想不了那么多。陈克手指滑过了键盘,钢琴的教音还算可以。他随手弹了一支曲子,却是命运石之门里面的片头曲。
这是一首颇为清冷的音乐,陈克喜欢那种悠远的风格。美妙的乐曲回响在客厅里面,真的有种跨越了时空的感觉。钢琴师何汝明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买的,何汝明经常听自己的妹妹和女儿弹琴,在他听来,钢琴声音也不过如此而已。但是看着陈克的手指以一种非常古怪的方式跳跃在那长长的黑白琴键上,但是这种毫无美感的方式却能够让钢琴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这实在是让何汝明觉得颇为意外。
听完之后,何汝明固然对陈克刮目相看,但是他也有些不解,这么冷冷清清的曲子能当阅兵曲?他并不相信。
陈克觉得手感已经上来了,回到这个时代之后,自己的身体有种飞跃式的强化。钢琴弹奏对演奏者的手指速度、力量,以及控制力道的能力要求很高。自己身体的强化虽然不止于刀枪不入,但是在这个方面的改变非常显著。他又随手弹奏了肖邦的《革命练习曲》,这首曲子以前陈克要准备很长时间才能够弹出来,现在真的是信手弹出。激昂慷慨的曲子,让陈克觉得热血沸腾。音乐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无须交流,哪怕是陈克根本不知道当年肖邦听闻波兰发生了起义,然后被镇压后的心情到底是如何的。但是这首曲子中那种充沛的情感依然能够让陈克感到无比昂扬。
就在陈克沉浸在音乐的欢乐中,在后院,何倩与何颖坐在闺房门口静静的听着从客厅传出的乐曲声。等陈克一曲奏完,何倩只是轻轻摇头。何颖倒是回身拿起了刺绣。不过她并没有继续自己的刺绣,拿起这个的目的不过是怕母亲进来之后看到自己没有在做女红,会生气。
后院的房门一开,两个小男孩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的走进院子,向着客厅张望。很快,一首激烈雄壮的乐曲就响了起来。两位小姐还有两位少爷被吓了一跳。这四位自然不清楚,陈克弹奏的是今天的“主菜”——《地狱进行曲》。第一编弹完,何颖问道:“姑姑,这首曲子听着挺吓人的。”
何倩没有回答,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曲子,同样感到震惊。方才她已经问过,要用钢琴的是上次哥哥何汝明说过的那位陈克。连着听陈克弹奏了三首音乐,风格截然不同,那熟练的演奏,让何倩很想去看看到底陈克是怎么弹奏的。不过着年代,女孩子们再家长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是不能抛头露面的。何倩跟着和老爷子的时候,虽然也被当作男孩看待,但这有极限。没有老爷子的允许,何倩不能主动去见陌生人。现在跟着哥哥何汝明一起,何倩反倒不能够像和父亲那时候一样自由。
陈克有开始弹奏起来,这次就变成了一段段的,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多好的曲子,这么演奏都会让人失去兴趣。更别说何倩其实不喜欢这种霸道风格的音乐。
没过多久,何汝明回到后院。先把两个儿子撵回屋去读书,然后何汝明回到了他的屋子。过了好一阵,何汝明才出来。何倩知道自己的大嫂并不是什么有见识的女子,如果说有什么好处的话,也就是谨守妇道。哥哥何汝明其实并不怎么和嫂子讨论事情。有什么大事,还是要和自己谈的。果真,何汝明进屋叫上何倩一起去了正屋。何倩注意到哥哥特别看了何颖一眼,神色间充满了歉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倩有些不明白了。
和哥哥一起进了正屋,何汝明这才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到连家的那个混蛋儿子染了病,何倩眉头紧皱,生出吐口水的冲动来。大哥方才的那个眼神倒是怎么回事,何倩终于明白了。何汝明絮絮叨叨的说完了之后。只是叹了口气。何倩知道哥哥在烦恼什么。她思忖片刻,已经有了想法。“大哥,连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家的儿子闹出这等事,而且大哥既然介绍这个陈克给他们治好了病。我想连家只怕也不会有脸再提这档亲事了。”
何汝明点点头,却不说话。
见大哥这样,何倩秀眉微皱,她试探着说道:“大哥,你是怕不能与连家结亲,以后连家会刁难你么?”
被说中了心事,何汝明脸色一红。
何倩的眉毛皱的更深了,“大哥,凡是总有个道理。咱们家的女儿不是金枝玉叶也是娇生惯养的,凭什么要让连家的人给糟蹋了?你那么疼何颖,怎么到了自己的官位上,你就不一样了?”
“我肯定不会让颖儿嫁连家的不孝子。这个决没有商量。只是……”
何倩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着大哥。何颖的出身也有些秘密。何汝明现在的妻子不是何颖的亲生母亲,而是续弦。当年何颖出生的时候,因为难产,母子俩人只保住了孩子。按照天津的风气,这种孩子被称为克父母,是要送给别人的。但是何汝明却不肯把女儿送了,他只是很快娶了续弦,而且不让家里面的人提及此事。何颖一直以为继母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位继母对待何颖自然不会太亲密。结果何倩身为姑姑,倒是和比自己小两岁的侄女关系非常好。何倩听何老爷子偶尔私下抱怨,无论是学识还是相貌,或者是待人接物,和老爷子认为第一个大儿媳妇比这第二个儿媳妇强出去几条街。但是何汝明带着一个被认为“克父母”的孩子,还是娶续弦,那种好家门自然也是无望。
身为女性的何倩,对哥哥的这个做法十分赞赏。她没想到,为了自己的女儿曾经付出过这么大代价的何汝明,遇到了官位的事情,居然也会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态度。何倩知道哥哥挺不容易,天津制造据垮了之后,何汝明的仕途曾经彻底断绝了。这么困难的重新找到差事,何汝明也是上下打点。因为这档子破事没有了前途,他自然不会高兴。
“哥哥,我且说个不中听的话。你可不要生气。”
“说。”
“你看那客厅里面的陈克,不过是二十五岁。但是听你方才所说,他随时随地都能找到门路,找到关系。连你这等五品官,都要求到他门上。你觉得这是为何?”
何汝明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角度看待陈克,思忖了片刻,何汝明才说道:“他是个留学生,你也知道,这些年留学生都好混日子。”
听了何汝明的话,何倩颇为失望,自己的哥哥到现在居然没有明白这个问题,以前的时候自家大哥可不是这样。难道庚子年之后,大哥的骨气都被消磨光了?何倩忍住不满,细声细气地继续说道:“我看那陈克就从来不求人。”
“他不求人,还找我来合作蜂窝煤?”何汝明反唇相讥道。听到妹妹赞扬陈克,他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朽木不可雕!”何倩暗自说道。但是这话怎么都不能明说,何倩依旧试图点醒自家大哥,“他求到大哥门上,不正是大哥有陈克想要的东西么?”
“嗯。”听到这话,何汝明觉得气顺多了。
“只要大哥你有自己的长处,别人想办成事情,自然要找大哥你。这陈克制药,作曲,写书,想来都是他自己做的。一个年轻人尚且如此,大哥你当年在天津制造局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旧识这么多,为何一定要在乎一个连家呢?若说你欠了连家的人情,以后还他们就是了。为何一定要让何颖受这个苦?”

三十章
何汝明瞅着自己的妹妹何倩,兄妹俩长得很像,都和他们的母亲一脉相承。何倩小时候,何汝明经常带她上街玩,那时候凡是见到两人,只要能搭上话的,都会说两人一看就是兄妹。当然也有不长眼的,会询问两人是否父女。但是何汝明并不这么感觉。在他看来,妹妹何倩性格更像是自家老爷子。现在妹妹何倩劝说断了与连家亲事的神色,在何汝明看来,和他父亲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有种隐隐的居高临下的味道。这是何汝明最不喜欢的感觉。
“大哥,那亲事断然是不能再应允了。现在出了这事情,若是那连家还知道些羞耻,他们该主动和你谈。反正聘礼还没有下,这事情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看着何汝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何倩干脆就把话挑明,“他们若是不知道好歹,一定还要提及此事。大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给回绝了。染了这个病,足见他们家的儿子决非什么好东西。他们要是再提及亲事,这是看不起你啊。咱们家的姑娘怎么就这么贱,就找不到好人家嫁了?”
听到会被人看不起,何汝明倒是有点振奋起了精神。不过片刻之后,他又皱起了眉头。何倩知道何汝明是担心靠不上连家,这未来的官途定然受损。就因为知道这件事,她更加怒火万丈了,“大哥,这官场上说白了,还是使个钱的事。不靠他们连家,咱们不是没别的机会。在外头就有座金山,你去挖啊。”
“外头?”何汝明不解的问道。
“你若是拿到这药,咱们也在天津有些铺子,光卖这药能挣多少钱?”
何汝明这才明白,自家妹妹已经把主意打到了陈克身上。这么想倒也是一条生财的道路,但是那陈克可不是毫无背景的普通留学生,就现在知道的,他背后有严复撑腰,想敲诈陈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怎么才能让这陈文清乖乖拿出药来。”他向妹妹问道。
“他现在不就求到你门上了么?”
“那个蜂窝煤?”
朽木不可雕啊!何倩对大哥的这个反应之迟钝实在是无语。看过陈克的书之后,何倩虽然没有和陈克见过面,但是她已经能肯定,陈克不可能为了蜂窝煤这件事才要和何汝明合作的,他必有其他所图。陈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何倩倒也不太清楚。想从陈克这里获取利益,靠自己大哥只怕是不行,看样子自己还得屈尊见陈克一面才能知道。确定思路之后,何倩说道:“大哥,你留陈克吃顿午饭,我来问问他。”
“这不方便吧。”
“他好歹也是个海外留学生,钢琴能弹的这么好,而且听大哥说,他貌似也颇有学问。应该是在海外多年,外国男女也不避讳见面,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何汝明听了妹妹的提示之后,倒也觉得陈克有点像能够压榨的对象了。但是真的去压榨陈克,他却没有立刻能想出来的好办法。既然妹妹肯出面,何汝明倒感觉压力小了不少。
“就如此吧。”
“那连家的事情呢?”何倩追问道。其实何倩态度这么坚定,不仅仅是为了何颖。若是何家被人看不起,她身为何家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也会被人看不起。为了何家,何倩必须保卫家族的尊严。
“就按你说的做吧。”何汝明答道。
兄妹俩人为了家族的利益讨论完毕,何汝明先回了客厅。只见陈克正和卜观水趴在桌上,在纸上写着什么。
“到这个音符的时候,插入号。演奏这么一段。”陈克一面说,一面写。何汝明凑上去一看,有些熟悉,那是家里面买钢琴的时候随带的几本乐谱上的奇怪符号。陈克刷刷点点的写了一段,然后有在上面用笔勾出几个重点,“这部分要用锣来伴奏。大概就是如此了。”
卜观水看着桌面上的十几张纸,每张上面都是不同的乐器演奏的乐谱。“文青兄,组织军乐队倒也跟打仗一样,各部运行方式截然不同。”
“干什么都一样。没有良好的合作是不行的。”
“那我先拿着这些回去,找军乐队演练一下。”
“观水兄,你若是想省事,最好找外国的军乐队,让他们帮着排练一下。咱们的军乐队跟着学习,会更快些。”
听了这话,何汝明觉得陈克口气好大。外国军乐队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调动的。见卜观水面色犹豫,何汝明觉得卜观水也是这个想法。没想到卜观水接着说道:“找外国军乐队也没什么。但这毕竟是北洋自己的阅兵曲,找了外国军乐队,只怕被人耻笑我北洋无人。”
听了这话,何汝明对卜观水也不满起来。他立刻给两个年轻人加上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价。
“若是观水兄有需要的话,来找我就可。一定要在上午,我下午要求京师大学堂讲课。”
“知道了。我定会来麻烦文青兄。”
说完,卜观水又让陈克完整的弹奏了两遍《苏维埃在前进》,这才起身离开。
和陈克一起站在门口,目送卜观水离开,何汝明说道:“文青,舍妹听过你弹的曲子之后,想看看文青怎么弹琴的。可否劳烦文青?”
“倒是可以。”陈克不明白何汝明想做什么,但是也没有理由拒绝。
再回到客厅,何汝明让妹妹进来,大家见了礼。陈克打量着何倩,又忍不住看了看旁边的何汝明,这兄妹俩人长得颇像。何大帅哥很像是超越了器材境界的陈老师,何倩的容貌只是用秀丽来形容了。她梳了少女们特有的那种长辫子,倒是身上的丝绸衣服,陈克很不能接受。那是满清流行的那种服饰,也就是说花里胡哨的一堆玩艺,小领,宽大的上衣,长裙也是那种讨厌的直筒样式。对这身衣服,陈克感觉是很像丧服。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在陈克打量何倩的时候,何倩也在打量陈克。陈克的个头在这个年代算是很高的了。衣服虽然有些陈旧的样子,但是以女性的眼光看,布料光泽极佳。不过何倩注意到陈克本来看自己的目光里面还有些欣赏,很快他的态度立刻就冷淡了下来。对这种微妙的变化,何倩觉得有点不满。只要见过自己的人,从来都是称赞何倩颇为漂亮。陈克的目光一开始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但是打量了自己的衣服之后,这态度就变了。难道自己还不如一身衣服让人注意么?
忍不住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服饰,这套衣服已经很像是满人的服装,何倩觉得有点明白了。看陈克的书之后,何倩就能判断陈克是个革命党,联系了陈克对自己衣服的态度,何倩现在绝对能够确定陈克的政治倾向。
“不知何小姐想听什么曲子?”陈克问。
何汝明一听登时变了脸色。哪有抛下别人的兄长直接问女性的做法。这也太不合乎礼数了。
“陈先生第一首曲子可否弹奏一下?”何倩倒也没有太在意。
果真如她所想,陈克根本不再看她,坐在钢琴边就弹奏起来。乐曲很美,不过大家的心境已然不同。最先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何倩还是在欣赏音乐,现在她只是在观察陈克。
等这首弹完,陈克又弹了几曲之后,何倩问道:“陈先生在海外学的难道是音乐?”
“我学的是化学。”
“怪不得听家兄所说,陈先生要在京城做蜂窝煤的生意。”
陈克听到这话,转头看向何倩。他突然注意到,何倩的神态很熟悉。那是一种非常坚定认真的表情,在陈克与人谈判的时候,对手们往往就是用这种态度来讨价还价的。
陈克笑了。他认真地看着何倩的眼睛说道:“不知何小姐有何见教。请直说。”
何汝明看着这两个青年,他们都是态度沉稳,目光有力。神色虽然看着亲切,但是偏偏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这一瞬间,何汝明只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很像。
“不知陈先生为何会找到我大哥合作此事?”
“我需要找到踏实肯干,又懂机械的人手。听说何大人既然在天津机械局工作多年,这方面的人才自然是认识很多。让我通过其他渠道来找,也可以找到,只是肯定不如让知根知底的何大人来找方便。”
“不知家兄作了此事,却有何好处。”何倩问道。
何汝明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把茶喷出来。自己妹妹也未免太直白了吧。
“那何小姐想要什么呢?”陈克同样直白。
“陈先生的药不知怎么卖?”
陈克想了想,“十天为期,如果何大人能够找到十个人,我就卖给何大人一百人的药。能找到二十个人,我就卖给何大人二百人的药。我的药,在上海卖,是二十两一个人。若是何大人找来的人,我认同五个,我给何大人的药价就是十八两一个人的剂量。认同十个人,就是十六两,若是认同二十个人,我就给何大人十二两一个人的剂量。而且我保证,三个月之内,绝对不会有其他药物流到北方来。何大人卖多少钱,我一概不干涉。”
何汝明知道,别说二十两,现在就是卖五十两,那些急着看病的人也会给。如果是两百个人的剂量,按照陈克所说的,他少说也得挣超过三千两银子。这年头,北京周围一座好庄园,也不过是两三千两的价格。这么一笔买卖就能赚到了。但是陈克和自己妹妹如此的谈判,让何汝明觉得十分不自在。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和留学生啊,两人根本就是一对豪迈的商客。
“十天时间只怕来不及。”何倩说道。
“最多十三天,我不能等太久。”
“那大哥的意思呢?”何倩转头问道。
“二十天吧。”何汝明答道。
“何大人,我最多等十三天。”陈克毫不客气地答道。
何汝明瞅着陈克,看他毫无退让的意思,何汝明眉头就皱起来了。不过瞅了妹妹一眼,只见妹妹微微点头。何汝明这才说道:“那就十三天吧。”
谈妥了事情之后,陈克就起身告辞。何汝明没有挽留。等陈克走了之后,他问何倩,“这陈克到底什么意思?”
“他已经说了啊。”何倩坐到钢琴旁,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键盘。
“你相信他?”何汝明追问了一句。
“那大哥准备怎么办?要么干,要么不干。大哥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之后,何倩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下,钢琴奏响了单调的一个音节。听了陈克方才流利的弹奏,何汝明觉得这声音实在是不好听。
回到住处,陈克见大家正围在陈天华周围。过去一看,却是铁匠把定做的模具送来了。打煤器做的颇为粗糙简单,但是陈克此时要的是时间,外面的铁圈够不够圆,零件之间的公差够不够高已经不是陈克追求的要点。此时原子里面已经堆了新买来的碎煤,陈克和大家带了口罩,把煤尽量敲成煤粉,然后混合了黄土,用打煤器打成了蜂窝煤。
打完了二十块煤,这东西远不如后世的打煤器那么方便,陈克为了追求时间,采用了最简单的模式。而且一开始大家都不熟练,不仅出煤慢,中间还打碎了不少。他们黑乎乎的手背在汗淋淋的脑门上,脸上胡乱擦了汗,结果把脸弄得更脏。陈克问道:“天华,你看咱们费这劲,如果能买蜂窝煤的话,大家宁肯买煤了吧?”
陈天华也累了,敲煤,和泥不是个轻松的劳动。他揭开瓦罐上面的布,对着瓦罐的嘴喝了一通水。“这可未必,百姓们对花钱可是很谨慎的。本来就挣不到几个钱,哪里有钱可以花。”
“现在是咱们自己干,所以雇用工人的成本太高,以后用机器生产,成本就能低到比烧煤球还低。”陈克自信满满的答道。
陈克站起身,开始在那个粗糙的炉子里面填放木柴,昨天半夜,陈克已经开始在炉子里面烧木柴,慢慢的蒸干土里面的水分。现在土也干了不少。陈克这次点起了木柴之后,就放了一块蜂窝煤在上面,烧木柴的轻烟逐渐散去,陈克等了一阵,终于笑容满面地说道,“蜂窝煤烧起来了。”
锅碗瓢盆都买了,陈克从十八岁之后就没有用过蜂窝煤,但是怎么用还没有忘记。蓝色火苗在锅下面燃烧着,趁着火旺,一气把菜炒好。大家围坐在桌边开始吃饭。
“我昨天和北洋军搭上了关系。”陈克平静的说道。
除了武星辰之外的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愣住了。陈克本来准备再晚点说这件事,不过方才他想了之后,觉得还是早说更好。如果晚点说的话,万一被大家先发现,那可就说不清楚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反正无论什么时候说,都会弄出问题来。干脆现在就直说,反倒避免了不可预期的事情。
“陈克,你这是什么意思?”庞梓啪的放下了筷子,他果然先发作了。
“北洋军现在正在河间操练。如果咱们运气好的话,还能亲眼看到他们操演。那时候,北洋军的虚实,大家就能见识了。”陈克毫不为所动的说道,“庞兄你不是想报仇么?能够亲眼看看北洋军的虚实,不好么?”
“你!”庞梓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武星辰沉声说道。
“什么他妈百战不殆!”庞梓怒气冲冲的说道,“一个个把他们做了不就行了。”
“庞兄,你……”
“什么庞兄,我不是你大哥。”庞梓一听到陈克和北洋军有勾结,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武星辰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厉声喝道:“庞老三,你想干什么。你想说什么?你就这么和文青说话?景大叔当年怎么教你的?”
庞梓看来有些怕武星辰,被这么一吼,登时就没了气焰。
“文青,你对庞梓不用这么客气。该骂你就得骂,他还翻了天了!”武星辰严厉的说道。
陈克一笑,也没有说别的,只是把如何与北洋军联系上的情况说了一下。庞梓中间几次想开口,被武星辰一瞪,倒也不敢那么放肆。
“这么说,文青是想在北洋军举行阅兵式的时候,让我们去看看?”武星辰缓缓地说道。
“阅兵式最能看到北洋军的虚实。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够看到北洋的真正实战演习,这机会可不多。”
“庞兄,你不是一直想报仇么?你要是想在河北造反,肯定避不开北洋军的围剿。而且山东的几位兄弟,大家一旦闹大,也都避不开合北洋军打仗。现在看看北洋军的实力,以后遇到北洋军,也有一个准备。”陈克说道。
“到底有多少北洋军在操演?”武星辰问道。
“不是北洋的全部兵力,我听说抽调了两万多人。”陈克随随便便的回答道。
“嘶!”已经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庚子年的时候,北洋六镇还没有完全成军,剿灭山东起义,袁世凯动用的北洋军兵力还不到一万。而义和拳就被杀的落花流水。听陈克的说法,北洋军的实力比以前强大得多,几位山东好汉是大吃一惊。就连庞梓低下了头不敢吭声了。
“武兄,这几天我们要抓紧讲课。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弄去帮他们排演阅兵曲。如果有机会能够去看北洋演习的话,我们一定要在去看演习之前,知道该怎么才能打败北洋军。”
听了陈克的说法,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陈克脸上。
“我只能给大家讲一下基本的东西,都是纸上谈兵。如果这些都没有明白,就去看演习,大家只怕会被北洋军给吓坏。”陈克毫不在意的对众人现在的实力作了评价。
“对了,我们今天还要给上海发个信。让他们给我们运来些东西。嗯,就让谢明弦负责带东西过来吧。”

三十一章
游缑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子,陈克一直这么认为的。如果他看到游缑一耳光抽在男生脸上,他肯定会认为自己有先见之明。那个男生年纪比游缑还小些。却是一个北方汉子。游缑和陈克学过一段时间的搏击。在作坊院子里面就树了一个人形靶子,陈克对着靶子教过游缑一些基本的斗殴术。陈克认为,与其让游缑搞什么搏击术,抽耳光倒是更加简单的技巧。抽完之后,就是一个窝心脚,比啥都起效。一般来说,男性对女性的防范意识比较薄弱。这种招式更容易得手。
脆生生的耳光抽完之后,游缑觉得心情大爽。游缑自己在家里面也弄了一个同样的人形靶子,每天晚上她都回抽出一个小时,对着裹着厚厚棉花的目标拳打脚踢。几个基本的套路练的颇熟。抬脚正准备踹过去,突然就被人拉开了去。扭头一看,出手的是齐会深。齐会深上前一步,指着挨打的那位喝道:“你就这么和游老师说话?什么叫做狗买办?老子我也是买办出身呢!”
被打的那位真的被这一记耳光打懵了,他方才正在和旁边的两个同学带着一种极为不屑的笑容讽刺“狗买办”都是群忘记了祖宗的人。其间穿插着对游缑个人的恶毒嘲笑。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旁边的那间屋子里面,游缑和齐会深正在里面低声谈事情。学校宿舍楼刚修好,黄浦书社就来了个大搬迁,全部移到了宿舍当中。大概是在作坊那种地方习惯了,学生们说话的声音颇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嘲讽的对象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听到了争吵,已经有其他宿舍和办公室的人好奇的出现在门口。游缑看这架打不起来了,干脆对外面的人喊道:“准备开会,讨论分组问题。”
自从党会上达成了第一个民主表决的决议之后,齐会深不得不按照决议来走。陈克三令五申党的纪律,坚决服从组织决定。齐会深也不敢阳奉阴违。在那之后,召集的会议上,大家就开始讲述陈克的那几篇关于中国经济形势的判断。
关于棉花问题,是游缑亲自讲述的。中国的专业棉农数量极低,即便是纺织业发达的上海,松江,也同样如此。伴随着中国纺织业的迅速发展,对于棉花的需求日渐增长,直接导致了棉花价格的上升,棉花价格的上升,又导致了纺织业开始对外国廉价面纱的购买。这种购买,极大地影响到了江浙地主们的利益。本来期望能够通过棉花上涨捞一笔的地主,自然是极为不满的。而且经营一些手工业的地主,对于外国廉价商品的冲击也极为不满。上海就出现了各种抵制洋货的运动。
这也不仅仅是上海一地,伴随着中国被迫打开了门户,各地经营手工业的地主们都有同样的不满,在1905年,除了广东之外,其他的通商地区都有本地商人抵制洋货的运动。
陈克对这个问题分析的还是很透彻的,不过对于21世纪的中国而言,自由贸易的利益极大,美国经济衰退之后,中国义无反顾地扛起了全球化的大旗,成为了鼓吹与领导自由贸易的第一国。所以陈克本人并不反对自由贸易,他只是反对对中国无利的自由贸易。所以,在分析这个问题的时候,陈克倒是颇为中肯的。
游缑和齐会深家里面都是买办,他们倒是很能接受陈克的态度。不幸的是,黄浦书社的同学,出身以地主和官员为主。对于地主,他们自然是坚定的反对工业化的冲击,对于官员,那来势汹汹的洋鬼子绝对是他们所厌恶的。这两种人虽然都不满,但是毕竟不敢直接对洋鬼子下手。于是乎迁怒的对象就成了依附洋鬼子的买办。
更加讽刺的是,游缑这个身为买办的女子,向大家讲明白了棉花问题,讲明白了经济方面的深层道理之后,这些学生就加倍的痛恨买办。连带着,对游缑也很不客气了。
听到游缑的命令,门口探头叹貌的人立刻跑开了。他们叫上其他的同学,向着充当会议室的屋子奔去。又过了片刻,游缑意气风发的走进教室,一站上讲台,游缑就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实事求是。”
转过头,她情绪饱满的说道,“有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们,咱们比比头发,你们比我的长。”为了下乡,游缑前几天刚剪了头发。短短的刘海,刚及肩头的秀发,配合了这身西装,游缑看上去像是个俊俏的男生。
“实事求是嘛,所以,我不想听到你们以后再说些对女性不敬的话。”游缑做了总结性的发言。
下面的男生们面面相觑,这话听着可笑,但是偏偏没法反驳。这年头剪辫子的人还不是太多。即便剪了辫子,他们也多数是外国那种分头,长发,或者不少人干脆留了马尾长发。最大的区别就是脑袋前头不再露出那么一个光瓢。但是和游缑的头发一比,这帮人还真的是长发。其实不少人都不怎么喜欢这位女先生,但是比学问,特别是洋学问,他们自知相差甚远。这帮人是“敢怨而不敢言。”见游缑如此趾高气扬的发话,同学们左顾右盼。
“后天我们就要下乡进行实际调查,大家都准备好了么?”游缑问道。
“游先生也要和我们一起去?”有人问道。
“没错。”
“一起住?”那厮不知死活的问。
“分开住。”游缑可没有被这样的嘲笑吓唬住。
下面的人好歹也是学生,口头上占占便宜也就是他们的极限,当众耍流氓,这些人也做不出来。听游缑这么说,也没人敢再多说话了。
“这次的课题大家都拿到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熊铭杨操着四川话回答道:“调查外国工业品是如何冲垮小农经济的。”
一个月前的中秋节,熊铭杨对着陈克发作了一次。之后甚至在复旦公学大肆散布陈克的坏话。等过了几天他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中国真正落后的原因,这不就是陈克向大家讲明的么。既然陈克能够讲清楚这些,那么以后未必没有更加实际的行动。
果真,继续参加听课,就从游缑这里得到了中国现状更加深刻的分析。现在又要搞社会调查,熊铭杨反倒没有先前的激动了。他毕竟是官僚家庭出身,这些年也算是走南闯北的,总算知道些世情。如果想扭转外国纺织品的冲击,最好的办法就是中国能够生产比外国纺织品更加廉价的产品出来。如果没有听课之前,熊铭杨还觉得这种事情应该很简单,听了课之后,他反而不这么感觉了。这天下的事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我们要调查的对象是上海周边的农村,这些地区受到的工业品冲击最大。时间也比较长,所以农村结构的变化大异于其他农村。我们将按照水路交通线的远近分成十二个组进行调查。”
“为何要按照水路?”安如山问道。他最近功课比较忙,缺席了不少黄埔书社会议。之所以参加了今天的会议,是因为复旦公学为社会调查大开绿灯。马相伯先生也算是比较开明的一个人,复旦公学里面参加了黄埔书社的学生们,不少人为了参加此次社会调查向学校请了假。得知了这次调查的事情之后,马相伯先生把齐会深叫去询问了一番,后来又和严复商量了此事。经过讨论,他们干脆就允许学生请假,而且还抽调了一批学生加入了调查队伍。这帮人虽然不是黄埔书社的成员,但是也会去听课,对社会调查也很有兴趣。与其让他们整天不安心的念叨着出去调查的同学,还不如让他们也参加此事。
既然学校都同意了,一直犹豫不决是否参加的安如山自然就参加了。因为前几次会议没有参加,他自然不知道这种分配的理由何在。
“水路在上海周边是最便宜的运输手段。大部分外国来的洋货,都是通过水路在其他地方中转,销售。所以,我们通过水路运输的辐射范围进行调查,可以得出一个比较性的结果。”
安如山不知道“辐射”这个词啥意思。他干脆就直接问了。游缑解释了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之后,看安如山还是一脸迷惑。她说道:“说白了,就是运的越远,价格越贵。这个你明白么?”
安如山点头。
“货物价钱越高,来买的人越少。货物价钱越低,来买的人就越多。这个你能明白么?”
安如山继续点头。
“那么,我们要分段调查,就是看不同的价格,在每个地区的销售量。以及这些洋货的不同销售情况,对于当地的社会结构的改变。”
这个解释足够清楚,安如山总算是明白了。
“游先生。我有一个问题。”路辉天举手要求发言。
“说。”
“那么内河水路港口和航线的变化调查,这是为了什么?”
“有些地方因为大量商品的涌入,成为了一个新的集散地。专门从事商品运输和销售的人就多了起来,到那里做工的人就多了起来。港口和航线的变化就直接能够表明这些地区商品交易的活跃度。如果遇到变化很大的地区,就针对这些地区的变化进行研究。你们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
游缑相信这些同学定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游缑家就是买办起家。她的祖父从江浙一个破落小地主,以贩卖铁钉和灯油开始,一步步地发家了。和这时代的其他人一模一样,游缑不喜欢向别人说起自家的家世。但是既然生在买办家族,她对于生意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窍不通。自从和陈克他们在一起开创事业,游缑本人学了这么多东西之后,对于以前只是隐隐明白的道理有了从理论到实践的全面认识。那些曾经令游缑觉得烦不胜烦的“生意经”,现在却有了如同化学方程式一样清晰明了的理论解释。游缑觉得自己真的是受益匪浅。
台下的学生们无论对女先生有什么不满,在这样清晰的解说和分配之下,他们也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这等见识。又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游缑宣布进入自由讨论时间。她走下讲台,出了教室大门。笑着对这门外站了一会儿的秋瑾说道:“秋姐姐,你刚才怎么不要进来?”
“打搅你也没什么意思。在外头也听得很好。”秋瑾笑着答道。
“去我办公室坐吧。”游缑边说,边拉着秋瑾往走廊另外一头去了。
秋瑾是来参加社会调查的,于右任身为复旦公学的教师,这次社会调查他很清楚。他也来过陈克和齐会深的学校,见到这么大一片校区,颇为羡慕。秋瑾和于右任一直有办学的计划,但是缺乏资源。两人商量之下,觉得干脆和陈克一起办学算了。陈克现在不在上海,直接向齐会深提出这个要求,估计齐会深也会看陈克的意思。所以当秋瑾得知这次社会调查,游缑一个女生也要参加,就表示愿意与游缑同去。
游缑当然不会拒绝,为了这次能够去社会调查,她还买了把匕首和一支手枪。游老爷子对女儿在家练武,已经是气得不理游缑了。这几天,游缑对着靶子练起了匕首,她的哥哥也不敢再过来和她说话。游缑实在是没有勇气把手枪亮出来。在家练手枪,估计老爷子会把游缑关在屋子里面不让她出来。秋瑾自称精通武艺,游缑和秋瑾约好了,两人在学校的空地上练习手枪射击。
小心的关上门,插上门闩,游缑这才打开抽屉的锁,拿出用布仔细包好的一支手枪。这是毛瑟军用手枪(MauserMilitaryPistol)。毛瑟厂在1895年12月11日取得专利,隔年正式生产。由于其枪套是一个木盒,在中国也称为匣子枪;如配备20发弹夹则被称为大肚匣子。其枪身宽大,因此又被称为大镜面。有全自动功能的,又称快慢机,毛瑟厂则称之为速射型(Schnellfeuer),在1931年5月量产。
桌子上的这支手枪自然不是1931年量产的速射型。但是瓦蓝的枪身,漂亮的木手柄,实在是丑得可爱。手枪是游缑托王斌代购的。花了38两银子。一见到枪,秋瑾立刻拿起来,枪身有两斤多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反倒有让秋瑾感觉意外的安心。她拎着手枪就开始四处乱瞄。这么生猛的举动把游缑吓住了。她连忙按住秋瑾的手臂,“秋姐姐,文青说过用枪的第一条要旨。无论任何情况下,绝对不要让枪口对着自己人。”
听游缑这么说,又见游缑那紧张的神色,秋瑾哈哈一笑,把手枪放回桌面上。
“那第二条要旨是什么?”
“第二条,没有学会拆装枪支,就不要去学习射击。”
“哈哈,文青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秋瑾打趣地说道。
游缑对这话倒也没有深想,她拿出一枚黄橙橙的子弹,开始拆卸枪支。陈克反复强调,枪支保养意味着战斗时候保命的第一要素。看游缑笨拙但是有效的把手枪拆开,然后用一套明显是自己制作的工具擦拭枪管,弹簧,还有其他零件。她一面帮忙,一面问道:“文青何时从北京回来。”
“他也没说。估计怎么都到春节了。”
“文青家是北方的,春节估计会回家看看吧。”
“他说不会,想来就不会。”游缑低头专心擦拭零件。毕竟是学习化工出身的,游缑知道枪支上附着的枪油可以防腐。虽然手上的油渍并不令人舒服,但是她很仔细的把每个需要防腐的零件都用油脂涂好。然后又很不熟练的把手枪装起来。刚装好,就见秋瑾手里面还拿着一个零件。
“秋姐姐,你……”一把夺过零件,游缑又把手枪卸开,拿出说明书,一一对着检查了,看到没有缺失。游缑才继续装手枪。
“文青走这么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嗯。”游缑心不在焉的说道。
“他走这么久,你也不想他?”
“嗯?为什么?”游缑专心的组装手枪,随口问道。
“有人说你们两个……”
“呵呵。”游缑嘲讽的故意干笑两声,还是专心装枪,“随他们说去。我和文青只是同志,没有别的关系。”
秋瑾到有些吃惊了,她和陈克一起见到的游缑,倒是感觉陈克和游缑颇为投缘的样子。后来倒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这年头,对这种说法,大家都是“宁信错,莫仿过。”那怕本人身为一个著名的革命者,秋瑾也无法免俗。所以她想从游缑这里套出些陈克的近况。看游缑这洋的表现,秋瑾到有些奇怪了。
“那妹妹为何这个年纪还不成亲?”秋瑾准备曲线进攻了。
“嫁人有什么好的?”游缑终于装好了手枪,“若是嫁个英雄豪杰,我可不肯受他的摆布。若是嫁了个不中用的,我也懒得去搭理他。文青说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哪里有闲功夫去照顾丈夫。”
一面说,游缑举起了手枪,对着前面的墙壁瞄了过去。秋瑾看着游缑拿枪的姿势很另类,毛瑟手枪横着平放。她颇为好奇的问:“为何这么拿枪。”
“文青说,这种枪后座力很大,射击的时候,枪口会猛地抬起。所以必须这么拿,才能够打得准。”
秋瑾实在是不解,游缑虽然坚持认为自己和陈克毫无关系,但是说起话来,总是提及陈克。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脚步声传来。很快就有人敲门。游缑也不着急,仔细地收好了手枪和子弹。把布包放回到桌斗里面,锁上了锁。这才起身开门。
门外是齐会深,看样子他也等的有点急了,一开门,齐会深就拿着张纸进来。看到秋瑾,他愣了愣,打了招呼之后。齐会深把一封信交给游缑。信上面内容很简单,向大家问好。而且让谢明弦带四百人剂量的药进京。至于自己的近况,陈克只是说正在发展党员。看了看齐会深,又看了看秋瑾。游缑决定,还是先和秋瑾练枪去。

三十二章
陈克没有什么骑马经验,虽然不至于如同电视剧里面那种在马背上歪歪斜斜,甚至陈克自己还感觉已经能够“某种程度”上掌握了马匹的驾驭,但是明眼人可以从那些细微的处理上看出,陈克根本就是个很有骑兵发展潜力的菜鸟。
几天前,经过紧张的排练,阅兵曲《北洋新军在前进》总算是获得了阶段性成功。《两只老虎》则是彻底完工。卜观水指挥着军乐队熟练的演奏了改编后的《两只老虎》,得到上了上峰的首肯。然后卜观水就带队赶去参加“河间秋操”。陈克请求同往,卜观水大胆的自作主张,带了陈克还有陈天华、武星辰,还有庞梓等人一块去了。
现在,众人已经完成了对河间秋操的观察,正在回北京的路上。
大家算是并辔缓行,陈克与卜观水走在最前面。其他七人远远落在后面。不用回头,陈克就能够想象到背后庞梓等人的脸色。根据史记记载,据说燕国有一个年轻混混,名叫秦舞阳,太史公的《刺客列传》中写道“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忤视。”这位光凭眼光就能让人不敢“忤视”的勇士,见到威严的秦廷之后,“色变振恐”,以至于“群臣怪之”。荆轲不得不连忙解释,“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
从太史公的记载来看,秦舞阳肯定没有能够靠近秦王,如果秦舞阳能够帮上忙,虽然不至于改变燕国的命运,但是“恐怖主义行径”肯定能够改变秦王嬴政的命运。
众人在河间演习场所待了不到两天,就现在来看,庞梓和那几位山东好汉当中的大多数,和秦舞阳颇为相近。军乐队先去了驻扎营地,对卜观水态度冷淡的庞梓一看到那连绵的营房,就浑身不自在起来。两万多新军的联营扎出去几里地去。周围不时出现巡逻的侦察骑兵。倒也是有些刁斗森严的味道。
这次演习的主持人之一是号称“北洋三杰”的王世珍。卜观水对此人评价甚高,认为他是真正能够理解现代军事的军官。陈克觉得现阶段,王世珍的军事水平肯定在自己之上。不过既然要在1905年开始造反,以后和这位王世珍肯定会打交道。他请卜观水给自己讲讲王世珍到底厉害在何处。毕竟是年轻气盛,卜观水倒也没有怎么夸奖这位“北洋之龙”。仅仅是说此人思维细密,大事小情都能考虑到,倒是有些诸葛武侯的意思。
交接了军乐队之后,陈克饶有兴趣的问:“那么卜兄觉得在建军方面,王大人有何不足?”
“跟我来。”卜观水这些天和陈克谈天论地,也知道陈克的确是有真材实料的。他带着陈克随便进了一个大帐篷,帐篷里面光线不是太明亮,行军床倒还算是规整。在帐篷里面相当于屋子摆放太师椅的位置上,有一块牌位。陈克仔细看了,却是袁世凯的“长生禄位”牌。
“就这么一个营房有么?”
陈克明知故问。
“怎么可能,每个营房都有。北洋军现在已经是袁大人的私军,根本不是什么正规军。大家玩命操练,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若是北洋新军这么搞下去,怎么能够打败外国军队?”
“我看北洋军倒是生龙活虎么。”陈克笑道。
“文青又在开玩笑。”卜观水和陈克相识不到十天,但是他很清楚陈克这话不是真心,“我现在对北洋军的评价就是两个字——暮气。”
被卜观水评为“暮气”的北洋军,已经吓住了庞梓等好汉。卜观水私下带着陈克等人前去观看操练。在一个小高地上,隐隐能够看到远处奔驰的战马,还有长长的军阵。陈克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用卜观水的望远镜看了一番,比近代“排队枪毙”,看着好了很多。但是瞅见了几条直通通几乎延伸到天边的战壕。陈克无语了,也不知道这是北洋军演习的时候嫌麻烦,不肯按照现代战壕的模式挖掘,还是北洋军根本就是这么一个水平。
把望远镜交给庞梓,陈克问卜观水,“战壕挖的这么直,就不怕真的战争爆发,炮弹落进去,立刻炸翻好多人么?”
“文青也是这么看么?”卜观水兴奋的问道。
“欧洲一贯重视炮兵,就现在看,火炮的密度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达到一个空前的密度。普法战争的时候,军队还靠机动力。那时候炮兵的火力覆盖密度不大。现在军事装备日新月异,士兵们的冲锋必然要冒着以前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密度的炮火覆盖。还这样挖战壕,根本就是儿戏啊。”
“可不仅仅是火炮,变革多着呢。”听陈克如此通宵军事,卜观水立刻觉得找到了知己。
“你是说马克沁重机枪?”陈克笑道。
“不愧是在欧洲和美国都读过书的。”卜观水赞了一句,“我和文青说过,我在北洋军里面也不受重用,只是给让我负责翻译外国军事著作。所以,我闲来无事,也自己设计一些战术。后方有远程炮,阵地有炮兵部队。加上战壕上配备大量的马克沁重机枪的火力点,就现在的步兵冲锋,来多少死多少。就是骑兵集团冲锋也占不了便宜。”
“骑兵集团冲锋?”陈克听到这个说法,忍不住笑了。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卜观水问。
陈克知道,一战的时候,俄国曾经对德奥联军玩过骑兵集团冲锋。然后成了一个大笑话。他笑道:“我只是觉得卜兄说的很对。我都不用步兵防守,只要设一个很大的纵深阵,各个重机枪火力点层层排布。把放骑兵冲进来,用炮兵阻断步兵的跟进。重机枪对骑兵,那就是大屠杀。”
“文青兄,你真的没有上过军校么?”
“我有些朋友是军校的,喝酒的时候大家也在讨论这些东西。听他们给我讲述这些,我觉得很对。”
“他们是中国人么?”卜观水有些兴奋的问。
“外国人。”
听了陈克的话,卜观水失望的叹了口气。
听陈克他们大谈军事,庞梓脸色铁青的看着下面的北洋军演习,此时望远镜已经被武星辰抢走了。他低声嘟囔着,“敌进我退……”,才嘟囔了几个字,就觉得后腰剧痛,转头就看到武星辰对他怒目而视,方才那一拳是武星辰打的。在来看演习前,陈克讲过的游击战的精华——“十六字诀”。
庞梓和北洋军打过仗,他很清楚北洋军的利害,想到当年几千人,几万人的队伍,被北洋军杀得落花流水,再瞅着望远镜里面那荷枪实弹,队列森严的队伍。还有更远处影影绰绰的炮兵阵地,庞梓只觉得浑身都僵直了。当年那么多人,都打不过北洋军,现在庞梓根本没有拉起队伍,根本不是这些北洋军的对手。仅仅是看到了这些场面,他就觉得心窝里面冰凉,呼吸都困难起来。
但是庞梓这人就是如此,明知打不过,嘴上却不肯认输。听到卜观水大谈军事,他忍不住就把陈克讲过的课程说出来,给自己壮胆。幸好武星辰在陈克的交待下,一直很注意盯着庞梓等人。发现庞梓开始胡言乱语,武星辰立刻出手阻止。
或许是看了这么多人之后,庞梓再瞅武星辰,倒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他眼一瞪,嘴一撇就想争辩。武星辰也不多说,只是举起望远镜继续观看北洋军。庞梓总算是有基本的理智,却也没有继续说话。
“那么卜兄到了安徽之后,却准备如何训练安徽新军?那里可不比这里,北洋军都用的是新式装备,安徽新军只怕连汉阳造都没有配起,更别说炮兵了。”陈克问。卜观水和陈克说过,他已经要调去安徽新军任职。文书已经下过,这次阅兵曲的差事,是他在北洋军最后的一次任务。
“那就得靠步兵的战术了。我一直在想,面对这样的火力,步兵应该怎么灵活出击。若是正面的鏖战。肯定没有前途。”卜观水叹道。
“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陈克应道。这不是陈克说的漂亮话,很小的时候,陈克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身负绝顶武艺,以特种兵的装备大杀侵略者。那时候,陈克还很认真地计算过,自己一个人得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够杀一个步兵师的敌人。再后来,他又幻想过,自己作为一名绝顶的狙击手,在战场上大展神威。杀人如探囊取物。
但是伴随着年纪和知识的增长,陈克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美丽幻想。一个人的力量在组织的力量面前根本什么都不算。归根结底,政治制度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荀子《议兵篇》的内容,卜观水读过。他见陈克神色郑重,倒也笑了。“文青,我可不是什么西学中用的人。”
“现在那些所谓西学中用,这个中么,不过是效忠朝廷现有的制度。那自然是不行。但是我堂堂中华文明,却不是满清这么点微末道行。卜兄千万不要弄错。”
卜观水虽然也算是官宦出身,但是成长中见识了满清这么多丧权辱国的事情,又在海外读过了军校,加上回国之后,自认为不含糊,不肯对袁世凯本人效忠,在北洋军里面混得很不如意。他不至于对满清有什么私人的敌视,不过这忠诚心么,也基本上没有。听了陈克的话,卜观水倒是点点头。“不知古代先贤们若能起于地下,能否挽救中华。”
陈天华听着两人讨论军事,倒也插不上嘴。他不太想和其他的好汉们争夺望远镜。此时想起陈克要在学校建设玻璃厂的建议。若是玻璃厂建成,想来能够生产望远镜。行军打仗没有望远镜,可就太不方便了。关于军事,陈天华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卜观水身为德国军校留学生,陈克身为21世纪的传阅者,军事方面的知识远高于他。他们的谈话因为对方都能够听懂,所以言简意赅。在陈天华听来,那就是云山雾罩,完全不明白就里。等两人谈到政治,陈天华忍不住插嘴了,“卜兄,当今天下既然不是先贤所希望的盛世,那我们自己亲手建一个就好了。你也是文武双全,何必这么沮丧。”
听道这话,卜观水转过头来。他虽然和陈克关系越来越好,和陈天华他们却没有怎么打交道。好歹大家也互相通报过姓名,他笑道:“星台兄说的是。我只是在海外待过,知道欧洲和中国的差距。看现在朝廷不思进取,才有此一叹。”
“不知卜兄可否看过文青的书?”陈天华问。
“文青还著的有书?”卜观水大感兴趣。
“一点子愚见。等咱们回了北京,我送卜兄一套。”陈克答道。
“那就等着回京一观。”
正说话间,却见山下驰来了两匹马,却是两名侦察兵。两人很快到了众人面前,看清楚了卜观水的军装之后,侦察兵倒也不敢说话了。
卜观水知道自己这一堆人在这里观看,肯定被注意到了。他对两位侦察兵喊道:“我们马上就下去,你们先回去吧。”
“不知统领怎么称呼?我们也好回去禀报。”侦察兵有些胆怯的问道,但是既然自己上来了,不问清楚就回去了,那也没办法交待。
“文青兄,你们先下山等我。我和他们去一下就回来。”说完,卜观水上了马匹向山下奔去。两名侦察兵跟着卜观水去了。
庞梓他们也想上马,陈克喝道:“牵着马下山。”说完,他自己率先把这个命令施行了。
“文青,你准备拉这位卜兄入党?”陈天华跟过来问。
“我有此意。但是这种事情,也不能太着急。”
正说话间,武星辰也靠过来问,“文青,既然我们要去安徽,这位卜兄也要去安徽。莫非是天意?”
“天意再好,也得看人为。听天命,尽人事。”陈克说完,瞅了瞅后面的庞梓他们距离尚远,他低声说道:“武兄,看好庞兄他们。我是让他们来长见识的。他们若只是被吓住了,结果什么都没有学到,那这趟来的可就太可惜了。”
“文青,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武星辰直截了当的问。
“你是质疑我不相信同志了。”
“没错。文青,我也知道自己的表现不是那么可靠。但是,回来和庞梓他们相处了这么一段,对于文青你,我现在服了。我想召开党会。”
根据人民党的纪律,凡是一个地方有三名党员,就要召开党会。武星辰提出这么一个要求,陈克倒是很高兴。“那么今天抽个时间,找个安全的地方吧。”
众人下了山,又等了好一阵,卜观水这才赶了回来。他神色间有些兴奋,“文青兄,今天晚上咱们就要当众演奏阅兵曲。赶紧回去排演一下。”
到了晚上,陈克他们身为外人自然是不方便参加北洋军的事情。卜观水把他们安排在营房一处角落的帐篷里面。看来这党会是开不成了。却没想到,武星辰先去看了看周围没有什么人,他回来之后神色严肃地对庞梓说道:“老三,你现在服了没有?”
庞梓没有说话。武星辰却没有放过庞梓的意思,“老三,我当时就说,文青不是一般人。你现在看了北洋的军阵。你可服气了?”
在来这里之前,陈克向大家讲述了人民战争的基本概念,以及一些基本的战术。面对兵力、装备、训练,都远超过起义军的情况。起义者必须把自己变成人民的军队,而且还得在敌人实力最薄弱的地方发展壮大才行。当时庞梓就很不服气,认为自己是地头蛇,不怕什么北洋强龙。武星辰之前不是没有训斥过他,那时候庞梓还一直嘴硬。但是今天就这么短短的一阵观望,他的气焰完全不见了。
“你个大老爷们,说话啊。”武星辰逼问道。
庞梓咬咬牙,阴沉着脸说道:“陈先生,我庞梓错了。以前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这里赔不是了。”
“混蛋!”武星辰气的七窍生烟,“文青说你,你这还不服气了?你是不是觉得文青有什么别的心思?嗯!他有别的心思,就跟满清当年骗咱们一样,只是夸你多能干,多中用。若果不是为了你好,文青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你不爱听的?你骂了文青几次,文青计较过么?”
庞梓被武星辰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但是他就是硬着脖子不再吭声,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武星辰挥拳就想打。旁边的山东兄弟们立刻拉住了武星辰。那位叫柴庆国的山东好汉埋怨道:“老三,你倒是说话啊。武大哥也是为你好。你有啥事情要说的,直说。兄弟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开的?”
庞梓憋了一阵,在大家的目光中,他终于开口说道:“陈先生不是我们自己人。他说的虽然没错,但是我就是不能奉他为主。”
听了这话,武星辰呆住了,陈天华稍微有点失望的神色。其他几个山东好汉则是有点赞同的意思。却听陈克笑道:“庞兄说的没错。的确不该奉我为主。”

三十三章
听到庞梓明确表示,“不会奉陈克为主。”武星辰并不意外。而陈克对此毫无异议的接受,而且表示了赞同。武星辰也不意外。但是看到庞梓,其他几个山东兄弟露出的那种释然,武星辰感觉到一种真正的失望。但是他已经不能再说什么,如果他此时如同前些日子那样,劝说庞梓听从陈克的话,那怕庞梓只会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着武星辰,然后问道:“武大哥,你到底站在哪边?”
武星辰很想对庞梓说,“兄弟,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武星辰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在怀疑,自己到底站在哪边。
确切的说,武星辰对陈克没什么好感,这点他知道,他知道陈克也知道,所以武星辰从不掩饰这件事。武星辰很清楚自己仅仅是对人民党的理论感兴趣,这才加入人民党的。他也很清楚陈克清楚这些。所以,这就构成了武星辰极大的困惑。如果换在武星辰待过的各种组织里面,这可是一件大事。下属对上司毫无好感,仅仅是基于共同的目才集结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种大罪。下属必须千方百计地遮掩住这种态度才能够在组织中生存。
但是人民党不同,在这个小小的政党里面待了这么久,武星辰逐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人民党”真的要造反么?陈克提出的一切政治纲领,还有各种思路,的确是要造反。为了避免各种失败的可能,陈克的措施都很谨慎。这点武星辰对这些很了解,也很支持。武星辰自己觉得完全明白陈克希望的“人民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革命能够成功的话,人民党会领导人民获得最终的解放。
基于上面的了解,武星辰更加清楚身为人民党的党员的义务何在。而这些认识就是武星辰觉得自己很难做到的地方。是的,如果革命成功,那么自己会成为元勋,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过这些和自己将要付出的东西相比,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你认识到,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当你认识到你要经历的一切困苦,都是为了别人而奉献。那么正常人都会感到一种不能认同。而这也是武星辰最困惑的地方,这种理念让武星辰无法拒绝,但是武星辰却觉得自自己的奉献偏偏不能让自己关心的这些兄弟受益。如果陈克能够指出如何进行革命的具体步骤的话,只要能够说服武星辰这些是正确的,那么武星辰就会毫不迟疑的执行。但是陈克没有,他只是告诉大家,这天下要革命了,必须建立一个全新的制度。然后就是对这些东西的解释。那些读过书的人对此非常有兴趣,但是武星辰对这些玩意的兴趣不大。他需要的不是这些理论,他需要的是实践的方法。
想到这里,武星辰看向陈克,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看不到丝毫的遗憾。这个人即使有愤怒,他也会把情绪掩盖在一个笑容之下。武星辰这几个月的观察中,已经能够确定这些。但是身为人民党党员之后,武星辰自己知道对这个党并的忠诚心基本没有。也从没有从这个党的利益角度发表过任何发言。所以武星辰知道,即便是陈克有足够的方法,他也不会热切的告诉武星辰。并不是因为陈克对武星辰有什么意见,而是陈克本人并不相信武星辰真的会接受。
再瞅了瞅庞梓和其他几个兄弟,除了柴庆国还有些惴惴不安的神色之外,其他几个人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重担。武星辰眉头皱了起来,如果这些人真的想造反的话,就武星辰所知道的人当中,只有陈克一个人能够给这些兄弟们指点。如果陈克放弃了他们,那么这些兄弟的起义,必然是会以失败告终。难道这些人不知道么?
正在此时,一阵军乐队的演奏声远远的传来,正是陈克新编的《北洋新军在前进》。这首美国人以苏联音乐风格编写的音乐,其实仔细分辨的话,和苏联的军乐不同。苏联军乐走的是东正教“圣徒”风格。这首在红色警戒三里面的音乐,仅仅是音乐的编排上完全和苏联传统的军乐不同。凶猛有余,而悠扬不足。但是以现在的中国人听来,倒也算是符合虎狼之师的气势。帐篷里面的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听完了第一遍,庞梓笑道:“这打仗还用吹着祥器。”听了这句俏皮话,有几个人都哈哈大笑。陈克也跟着笑了几声。武星辰,陈天华还有柴庆国都没有笑。
看来军乐得到了北洋军指挥官的认可。演奏了两遍之后,军乐停了下来,很快就是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等这片骚动结束,《北洋新军在前进》再次奏响,不仅如此,好像有种拍手一样的伴奏步点。陈克仔细听来,那是步兵方阵行进的声音。
庞梓也听到了这种异动,他好奇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要不咱们出去抽抽。”
“不许出去。这是军营,乱跑要出事的。”武星辰喝止了庞梓。
看着武星辰那严肃的神态,庞梓没好气地答道:“知道了。”但是庞梓并没有太在意此事。他知道,陈克带他们来这里,是要杀杀他们的锐气。也就是打杀威棒的意思。庞梓在沧州倒也听过说书,林冲进了监狱那就要先来一顿杀威棒。这种事情糊弄不住他。而且庞梓倒也没有真的为此埋怨陈克。亲眼见了北洋军的军容之后,庞梓真的感到一种震撼。在这点上,他承认陈克前些天讲课时候说的,如果正面作战,起义军绝对不是北洋军的对手。
在庞梓看来,陈克想要的就是收复自己这些兄弟,然后陈克对他们发号施令。武星辰看样子已经跟了陈克,处处替陈克说好话。当年被那些满清王爷们派来的读书人坑的那么惨,武星辰就没有吸收教训么?那时候可是武星辰第一个看出满清靠不住,大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才逃出性命。怎么武星辰现在还不如以前,竟然被陈克这个读书人给骗住了。庞梓准备抽空好好和自己的“武大哥”聊聊天,让武大哥明白过来。靠得住的还是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那些外人。只有自家兄弟才会真心相待,不让自己人吃亏。只有钓住这些人的胃口,他们才会给你好东西。对待陈克不就是如此,这陈克又是请吃饭,又是帮着偿还饭钱,又是带大家里看北洋军的虚实。不就是看上大家的江湖名声么?
庞梓得意的瞅了陈克一眼。自己方才把话撂明,不会奉陈克为主,陈克不照样得听。对付这些读书人,就是一点好处都不能给他们。庞梓突然想,这个陈克看样子也不穷,方才自己驳了他的面子,这种读书人都是爱记仇的。这两天自己应该给陈克些面子,然后趁陈克洋洋得意的时候,挤兑他一下,能从陈克身上多诈点钱也是好的。而且陈克也说了,想拉一批兄弟,没钱没粮是肯定不行的。这种废话还用陈克说么?但这也是很好的借口,既然陈克支持自己造反,那么就请给钱粮吧。想到这里,庞梓又瞅了瞅其他几个兄弟,这件事得和兄弟们好好商量一下。自己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自以为成功压制住了陈克,尽管庞梓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心情,但是在陈天华看来,庞梓那满脸的喜色根本没有能隐藏起来。陈天华今天正好30岁,论见过的世情比起庞梓来只多不少。这点子小把戏根本瞒不住他。让陈天华感到捉摸不透的是陈克的神色。
从与陈克相识以来,陈天华对陈克的情绪就完全把握不了。换了别人,讲道理的时候往往会心情激动,眉飞色舞。做起具体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昂扬。而陈克与其他人不同,他做起事情的时候,那种认真的态度真的可以说是全神贯注。跟着陈克一起干事从来是非常轻松的。倒是讲起道理来,陈克总是态度凝重,简直是深思熟虑。
陈克对庞梓的这些做法,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从武星辰的神色中可以看出,武星辰是明白的,而陈天华也是明白的。按理说,陈克也该是明白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天华感觉陈克好像根本没有明白庞梓这种做法意味着什么。这样莫测高深的态度,实在是令陈天华不解。此时若是放纵庞梓这么搞,就意味着放弃了北方有可能拓展的革命局面。若是按照黄兴和宋教仁的一贯态度,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但是陈克现在的行动,摆明了是要放弃。陈天华很想提醒陈克,这么做不合适。
不过好歹陈天华也有基本的判断力,在北洋军的军营是不能胡言乱语的。万一被人听到什么,只会带来危险。只有等回到北京和陈克再商量此事了。想到这里,陈天华真的忍不住想现在就召开党会。人民党的会议那真叫个多,天天的例会让大家都感觉有点厌烦了。可是在庞梓等人来了之后,在北京的三个人民党党员还没有开一次真正的党会,很多事情仅仅是在推行,而没有一个沟通,让陈天华实在感觉很受不了。强忍住自己的心情,陈天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又过了好一阵,军乐终于停了。再等一会儿,应该是北洋军开始回营休息。营地开始由远到近的热闹起来。走动声,叫喊声,进出帐篷的声音,越来越多。突然帐门一开,卜观水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进门他就笑道:“文青兄,多谢了。这次的军乐大受好评。最后连袁大人都被惊动。他派人来说,明天要来一次行进阅兵。”
“袁大人说什么?”
“他说此曲威武雄壮,配得上北洋新军。后天就事阅兵,他特意让明天上午抽出一会儿空,先让北洋军一镇临时阅兵,熟悉一下军乐。”
“哦?那卜兄可是要出名了。”陈克笑着打趣道。
没想到听了这话,卜观水只是叹了口气,“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看卜观水这样子,加上这个话,陈克大概能猜得到,卜观水的上峰想独吞功劳,如果留着卜观水继续在这里,万一袁世凯刨根问底,那肯定要把卜观水叫到面前亲自嘉奖。早早把卜观水打发走,功劳肯定就能独吞。
“卜兄,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们能不能偷偷去看看?”陈克笑着说道。
“这个我来安排。”卜观水看样子也不是太甘心自己的努力就这么没有结果,他一口应承下来。他又出了门,让人弄来了些稻草和行军被褥。“简陋了些,毕竟是出门在外,请大家将就将就。等回了北京,我做东,请大家吃饭。”到最后卜观水看样子也不想丢了自己的身份。
一夜无话,第二天,卜观水早早的把众人安排到了一个小高地上。虽然有些远,但是北洋军的阅兵式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而且这里也有些哨兵在首位,有他们在,反倒可以避免了很多麻烦。一个参领亲自来向北洋军的哨兵安排交待,哨兵自然是满口应承。而且检查过陈克等人没有带什么武器,哨兵自然不愿意多事。
等了没多久,一支支部队开始向高地远处的一片空地上集结。轰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看得庞梓等人不敢吭声。评书里面爱说“兵上一万,无边无沿”,居高临下,只见上万人列成密集队列,这也排出去一里多地。北洋军毕竟算是当时中国训练最好的军队,上万人就那么站着,却无人喧哗,整个军阵鸦雀无声。
军乐团在队伍中央,在他们对面有一个土堆,看样子也是用新土临时垒过,颜色和别的地方颇不相同。又过了一阵,就见几个骑白马的军官从队列前驰过。接下来,几匹马驰回来,停在那个土堆上,军乐队开始演奏《北洋新军在前进》,一队队的北洋新军依次通过土堆。
昨天晚上庞梓还嘲笑北洋军“吹祥器”。现在亲眼看着一队队士兵步伐一致的行进,庞梓彻底变了脸色。成千上万的军人以统一的步伐行进,那种气魄,配合了这首杀气腾腾的军乐,真的是威严。
观看的众人不敢像上次那样,牵着马驻足观看。这次都趴在山坡上,只露一个脑袋。正步走的震动从地面传过来,众人的触觉神经都能感受到。庞梓感觉真的有些地动山摇的味道。原本心中还残存的与北洋军一较短长的心思,彻底被放弃了。他知道,就这么一万多人这样压过来,不用说别的,就算是当年景廷宾大叔领的那几万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估计就能吓跑很多人。越是看的久,庞梓就越觉得后怕,几年前和北洋军交手的回忆也多来越多的回想起来。幸好当年北洋军没有这么多人,若是当年兵力就如此雄厚,庞梓肯定是逃不掉的。
陈克到一点都不怕,见识过几次惊世骇俗的国庆大阅兵,就北洋军这点动静,陈克感觉也就是大学军训的那个队列水平。当年大学还没有扩招,一届学生不过两千多人,但是和北洋军一比,绝不逊色。
唯一让陈克觉得有些味道的,倒是那几位骑白马的军官身上的披风,马匹跑起来的时候飘啊飘的,挺有些美感。是不是等以后建成了红军,也给军官这么装束?不过陈克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红军的特色就是一个字——“土”。这固然是和当时没有财力能够生产更好的装备有关,但是这种“土”的特色,倒是能让人民群众更容易接受这支军队。想想看,如果红军都是呢子大衣,呢子马裤,长马靴,这人民百姓能把这样的军队当成子弟兵么?
这是临时的阅兵,部队直接向着演习地而去,上万人很快就走的干干净净。哨兵们也都撤了。不知道是因为趴了太久,还是吓得,陈克见庞梓他们几个起身的时候,腿都有些发软。
该看的看完了,一行人回到军营牵了马,踏上了归途。
一路上,庞梓他们刻意和陈克拉开了距离,陈克也想招揽卜观水。没有庞梓他们搅和,倒也方便。卜观水虽然被人夺去了功劳,不过这在北洋新军里面倒也是常态。而且从公文上,他现在已经是安徽新军的副参领。参领在北洋新军里面自然不算什么,但是这毕竟是北京。在安徽,这参领的头衔可绝对是排得上号的高级军官。
“文青,我这一离开北京,可就没有太多机会见面了。好不容易能遇到文青这样的人物,我可是颇不想这么离开的。”
“我也不想这么早和观水分开。不过若说见面不易倒也未必。”
“怎么讲?”卜观水来了兴趣。
“我明年想去安徽那边,既然观水也在安徽,咱们兄弟倒是能常见见。”
“果真?文青兄要去了安徽,一定要去找我。”
“我若是找你,肯定是有事求到你门上。而且我肯定要求到你门上,你倒是可莫要嫌我烦。”
“能帮上文青的忙,我求之不得。若是有事还不去找我,你这才是不够意思。”
说了会儿闲话,大家又讨论起军队的问题。卜观水好歹也是正规军校出身,陈克的水平也就是读完了《孙子兵法》,《战争论》这书都没有怎么看完。他的军事知识,都是红军和解放军的,放到这个时代完全不合适。说起了红军那等军纪,卜观水就笑道:“文青,你这就是纸上谈兵,纯粹是书生的看法。谁不知军纪的重要?但是谁真的能把军纪做到岳家军那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北洋军的军纪虽好,可你别忘了,这可是大笔的金银在喂着。没有朝廷的军饷,嘿嘿。”
陈克知道这话没错。即便是红军和八路军,照样是有军饷的。而且因为没有吃空饷的缘故,红军和八路的军饷甚至比国民党军的实际收入还要多些。而且到达陕北之后,八路军的骨干都是经历了长征淘汰锤炼的精锐,遍观中国历史,甚至可以说遍观人类历史。在那样困苦的环境下锤炼出来的军队可以说一支也没有。自己想要在这个时代组建那样的军队,实在是有些奢望了。
见陈克不说话,卜观水以为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他又安慰道:“文青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中国现在的问题是工业落后,军备无法自己生产,若是以后和外国打起来,若是被他们断了军火供应,这可是大事。但是国内军工企业生产能力有限,我一直觉得这个很头痛。”
见卜观水这么说,陈克干脆就和卜观水谈起了外国工业建设的问题。这可是投了卜观水的心思。这方面卜观水是外行,听着陈克深入浅出的讲解,卜观水很快就彻底被吸引住了。陈克讲课这么久,说起这些轻车熟路,他倒没什么。倒是卜观水,他本来就对陈克印象极佳,现在听了陈克的讲述,只觉得困扰了自己很久的问题,一一被解释清楚。对陈克的好感更是飞速提升。
陈克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拿起水壶猛灌一通。卜观水突然正色问道:“文青,你到安徽准备做什么?”
“做些买卖。”
“那要我帮什么忙?”
“我准备办些工厂,组建商队。这些若没有观水帮忙,肯定是不行的。”
“这样吧,看你对工业如此熟悉。你到了安徽之后,干脆联络一帮人搞军火制造吧。我到了安徽新军之后,好歹也算是有些地位。只要文青你的东西好,我就一定买你的。绝对让你挣钱。至于组建商队,其实就是得有军事骨干。到时候你找人,那些人我来帮你训练。绝对不会让文青失望。训练的钱我一分都不要你的。”
听了这话,陈克真的很高兴。这些天的交往中,陈克能感觉到卜观水还没有到了腐败的年纪,所以本性还是希望能够做出事业来的。他既然这么说,应该也会这么做。陈克连忙说道:“大恩不言谢。观水如此美意,我只能说,我绝对不会让观水你失望。”
“自家兄弟,情投意合的,说这些做甚。倒是文青你方才说的这个联动生产,我还不甚明白,文青你得详细说了。”
一路上卜观水问了无数的问题,住店的时候也一定要和陈克一起住。回到北京,他立刻就要请陈克喝酒。陈克婉言谢绝了。双方约在后天中午见面。这才分手。
回到住处,庞梓他们一路也累了,直接去睡了。陈克向武星辰和陈天华都没去睡,他们仔细的关上门,查看没人会来打搅,这才正式召开了北京党小组第一次会议。

三十四章
1905年北京党小组会议一召开,立刻就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程度。音量虽然有所压抑,但武星辰的发言当中火药味十足。他直接质疑陈克到底准备对庞梓怎么样。陈天华对这件事情也非常在意,他盯着陈克。只听到陈克用一贯的平静语气说道:“我不能去推动一次必然失败的起义。那对谁都不负责任,那是在害人。”
尽管语气平静,但是这话却针锋相对。与陈克平时颇为温和的态度大相径庭。
“你这是说庞梓他们是在找死?”武星辰也对陈克这种态度极为不习惯,他有些吃惊的反问。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陈克的目光明亮尖锐的落在武星辰脸上,武星辰仿佛受不了陈克的这种态度,稍带心虚的低下了头。不过陈克没有放过武星辰的意思,他问道:“武兄,你觉得庞兄弟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造反的目的是什么?”
武星辰没有回答。陈克也没有一定要追问出结果的意思,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无外乎报仇之类的。甚至说个不好听的,当年景大叔在世的时候,庞兄弟的社会地位比现在高很多。而现在庞兄弟或许是想追回当年的那些开心日子也说不定。”
听了这话,武星辰和陈天华同时变了脸色。这是诛心之论,若是这么说,已经意味着陈克不会有丝毫的客气。一种战栗感从武星辰心中生出。没错,这才是武星辰一直所畏惧的那个陈克。从第一天见到陈克开始,无论陈克的态度是如何诚恳或者温和,但是武星辰总是隐隐的感觉到在这些表象之下,有一个冷酷无情的陈克。
这不是因为陈克虚伪,恰恰是陈克并不虚伪,在党课上,陈克非常理性的向大家讲述世界的真相。如果仅仅是一个温和的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认识。理性的人说出完全出于理论计算的结果时,一定是陈克现在的模样。武星辰并不认为陈克错了。
在来河北之前,武星辰的想法是联系这些好久不见的老兄弟,然后共图大事。结果和兄弟们一接触,武星辰立刻就觉得失望了。他第一感受就是,这些兄弟们还不如以前呢。以前的时候,好歹兄弟们还有热情,有那种天真直率的情谊。经历了失败之后,兄弟们固然没有被彻底打倒,但是一个个变得深沉了不少。更不客气地说,是阴鸷了不少。
武星辰能够理解这些,只是因为他自己也经历了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遇到陈克,如果没有听了人民党的党课,武星辰只怕也无法从这样满腔怨毒的情绪中解放出来吧。庞梓的小算盘武星辰很清楚,陈克的应对,武星辰大概也能够猜的出来,不过是敷衍一下,然后大家走各走自己的阳关道与独木桥。武星辰绝对不希望庞梓失去这个机会,走上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
“文青,庞梓不懂事。不懂得革命,但是我懂一些。你能不能把该怎么做告诉我。我来进行革命。”武星辰做着最后的努力。陈克从不讲具体做法,武星辰其实有些怀疑,陈克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推动革命。
听完了武星辰的话,陈克的神色突然柔和下来,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浮现在他脸上。这让武星辰和陈天华都感觉很惊讶。
“可以。我们现在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如何?”陈克微笑着应道。
“太好了!”陈天华两眼发亮的说道,对这个问题,他非常渴望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我们革命党势单力孤,如果站出来和满清直接对抗的话,注定失败。但是满清的力量和人民一比,屁都不算。所以,我们必须推动人民革命。”
这还是以前说了多次的废话,武星辰与陈天华都不在意。他们盯着陈克,等着下面的关键部分。
“革命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让大家跟着你去死?武兄先说。”
武星辰没想到陈克这么快就开始提问,其实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没搞明白。义和拳当年或者利用北京王爷的旗号,或者搞些刀枪不入的把戏,或者弄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或者烧香拜把子,总的来说,无外乎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哥们义气什么的。基本都是逼人去死。这样做的结果,武星辰亲自经历过,前期或许有效,但是这些乌合之众面对强有力的敌人,立刻是土崩瓦解。那些在地方上有号召力的人一死,这些组织就变成了过眼云烟,再也无法重整旗鼓。
武星辰既然考虑不清,他干脆也不再费心。“文青,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来举一下景大叔的例子吧。景廷宾大叔首先是武举人。这意味着他在乡间就有地位,有影响力。景大叔一贯在乡间主持公道,帮助大家分断是非。乡间的很多事情,景大叔说了就算,大家说这意味着什么?”
武星辰和陈天华知道自己的说法肯定不是陈克的意思,干脆也不去费那神,他们一起摇头。
“这说明,景大叔在乡间有了执法的能力。就是行政权力。”
陈克看两位同志都没有弄清楚,又解释道:“就是说,景大叔在地方上,有权力,能够制定规矩,维护规矩。不管是朝廷的规矩,还是谁的规矩,在地方上,景大叔说他们的规矩不算,这些规矩就不算数。景大叔说什么规矩算数,这种规矩才算数。”
“哎!果然如此。”武星辰点头称是。原先在武星辰看来,这不过是景大叔有号召力,但是听陈克这么一说,景大叔的力量竟然有了更深的意思。
“这就是乡间的豪强。”陈天华也点头赞道。
“所以呢,景大叔打教堂,大家都跟了去。第一,的确是教堂里面的恶棍们无恶不作。大家对他们恨之入骨。第二,景大叔既然是当地的规矩,他让大家怎么干,那么大家按照规矩来,也要跟着景大叔一起去。”
武星辰此时已经没有原先的怨怼,一面听一面点头。
“那么,我来说说革命怎么一回事。”陈克笑道,“革命的基本模样与景大叔一样,在革命区,在根据地,只有革命政府制订的规矩,没有别人制订的规矩。这就是革命。”
“那该怎么干?”武星辰追问道。
“人民党的纲领是什么?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你弄明白了这些,就知道革命的规矩要定成什么样子。”
听陈克这么说,武星辰当时就急了,“文青,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要弄成什么样子。你讲起未来的时候,滔滔不绝。光各种部门都有几十个,各个部门的那个什么狗屁职能都不一样。谁能记得住。我只想在一个县,几个村搞革命。你给我说起天下来,我可不行。”
武星辰的这个抱怨让陈克回想起,以前有一次党会,大家一定要让陈克讲讲革命成功以后中国应该是啥模样。被逼无奈,陈克只好把21世纪中国的国家组织结构讲述了一遍。这套冗长的叙述,几乎让所有人都听得倒了胃口。想到这里,他嘿嘿一笑,“武兄,我为什么要带着大家去看北洋军的演习?一个县,几个村,上万北洋军一到,你就是把这些地方建的跟铁筒一样,照样不行。革命必须是整个天下的革命,一丁点的地盘能做什么?”
“我知道地盘小了不行。但是我在这个村大家都认识,出了这个村,到别的村,谁都不认识我。我怎么去别的地方革命?”
“不对不对,你这个想法就大错特错。”陈克轻轻的摇头,“武兄,你说起不同的村情况不同。那我问你,这天下,每个村都有些事情是一模一样的。你说说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武星辰低头沉思,到底有什么是一样的呢?正思量间,就听到陈天华慨然说道:“这天下,欺负人的人每个村都有,还都是那么一批人。贪官污吏,地主豪强。被欺负的人也一样,都是些辛辛苦苦耕种的普通百姓。没错吧,文青。”
听到这话,陈克感觉非常欣慰。不过是两个月前,陈天华还非常认真地询问,陈克主张的人民革命是不是要杀光地主。言语间对地主在革命中的安全颇为关注。现在,陈天华已经能够认识到官府和地主都是相加压迫百姓的阶级。这样的变化不能不让陈克激动。
陈克以前从不敢采取洗脑式的教育模式对陈天华等人灌输“阶级斗争”的概念。毕竟人民党的同志们都是出身旧阶级,如果他们不能自发的认识到这些,哪怕是陈克口灿莲花,让他们能够从理论上明白这些。但是这些同志们的心里面却未必服气。也未必真的对地主阶级生出一种“不打倒不行”的决心。但是今天陈天华这么一说,已经证明陈天华已经能够自发的对地主们有了对抗的意识。
“星台说的一点都不错。武兄,你说呢?”陈克问武星辰。
出乎陈克的意料之外,武星辰却没有直接表态。他的眉头微皱,盘算着什么。见他这样,陈克也不着急。方才说了这么许多,陈克也在思考一会儿具体的革命步骤,到底应该怎么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陈克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关于农村的记录,他其实也很想去调查。可现在真的是抽不出空来。如果武星辰愿意在北方农村搞革命,陈克其实颇为支持的。而且他考虑,让陈天华先跟着武星辰去农村进行社会调查,应该是没有问题。陈天华既然能够认识到地主们是农村的压迫阶级,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跃进。可以真正的对陈天华委以重任了。
正在思考间,却听到武星辰迟疑的说道:“这都是乡里乡亲的,说革命,这可都是亲戚啊。”
这个说法让陈克很无语。武星辰怎么会有这等念头?对于农村的宗族,陈克知道一些,最大的印象就是宗族势力必须彻底粉碎。因为农村的宗族们掌握了太多的权力。宗族长老开个会,就能够决定宗族成员的生死。这对于现代工业国家是不可接受的。现代工业国,国家机构拥有全部的行政与司法权力。宗族别说生杀大权,哪怕是兄弟俩斗殴,长辈也没有权力对成员进行强制措施。但是陈克能够理解武星辰的这种顾及,在1905年,国家对百姓根本没有义务。社会保障体系是从新中国开始之后才着手建设的。在光头政府统治下,抗战时期还曾经有过经把几十年后的税都给提前收取过的奇葩例子。所以宗族必须抱团才能够对抗政府的横征暴敛。但是,这种事例在宗族中也是少数。陈克觉得自己必须说服武星辰才行。不过这个问题最难缠,他准备换一个角度来说。
“武兄,有句话叫做,不平则鸣。我用另外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这样的压迫和反抗里面,你准备站到哪一方去?”
“我自然是站到反抗的一方去。”武星辰毫不迟疑的说道。
“那么现在反抗的这么多,有地主们反抗征税的,有佃农反抗地主夺佃的。有反抗高利贷逼人性命的。有些人既是压迫者,又是反抗者。你准备站到哪一边去?”陈克问。
这下武星辰不吭声了。他其实真正想反抗的只有满清一家。对于地主们,他一面同情他们遭到了满清的压迫,一面又不满他们对穷人过于凶残。陈克的文化把武星辰带入了一个以前从没有想过的困惑当中去了。
看武星辰不吭声了,陈克说道:“好吧,我们再换一个问题。既然武兄要革命,我们就更加简单些说。具体的执行方式。先不说怎么让大家跟着你舍生忘死,我们先说说怎么让百姓支持你。”
听了这个武星辰又打起了一些兴趣。
“第一,你得让百姓知道有人想为他们做主。而且,到底能在哪些方面为他们做主。其实景大叔当年就做到了这些。武兄若是下了农村,就必须要确定你到底要做什么。”
听了这话,武星辰感觉颇为迷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呢?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就是除暴安良。可是今天和陈克一番深谈,到底谁是“暴”,谁是“良”,他现在到有些迷惑了。
“第二,你必须有一支部队来完成这个工作。凡是触及你规矩的人,一定要能够打倒他们。例如,你广放耳目,知道谁家被欺负了。你就半夜隔着门敲门,问问他们被谁欺负了,到底怎么被欺负了。然后你带着队伍帮他们去解决问题。这么做久了,你的名气自然就有了。人民也肯相信你,为你通风报信。有些人甚至会加入你的队伍。”
看武星辰不说话,陈可继续说道:“第三……”
“等等。”武星辰打断了陈克的话,“文青,这就是你的革命么?”
“对,帮助群众,发动群众,团结群众。这就是我的革命措施。”
“文青,这可不是一个小事。不说别的,你这么干起来。得得罪多少人?所谓墙倒众人推,到时候哪些人联起手来一起对付革命,那可绝对是大事。”
陈克很坦率的答道:“我知道啊。上次我就给庞兄弟说过,他可以去按照自己的心思随意做,只要不是发动人民革命,他的下场注定是一败涂地,还会把自己的命白白的丢了。”
武星辰不吭声了,原本他就担心陈克会放弃庞梓。如果庞梓得不到陈克的指点,贸然起来造反注定会失败。所以武星辰才想让陈克说出具体的革命步骤,在他想象中,只要能够得到这些具体的方法策略,即便陈克不搭理庞梓,武星辰自己也能帮得上忙。但是没想到,陈克居然会提出这等真正的人民革命。听了这些简单的讲述之后,武星辰就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革命会造成什么样的激烈对抗。这已经不是革命,而是要命。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文青。”
“那武兄想让庞兄弟得到什么呢?”陈克微笑着反问。
是啊,自己想让胖子得到什么呢?武星辰突然想起了陈克前面的话,“庞兄弟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造反的目的是什么?无外乎报仇之类的。甚至说个不好听的,当年景大叔在世的时候,庞兄弟的社会地位比现在高很多。而现在庞兄弟或许是想追回当年的那些开心日子也说不定。”
不久前,武星辰认为这仅仅是陈克的诛心之论。可现在看来,陈克和以前一样,不过是讲述出了冷酷的现实而已。仔细看着陈克,武星辰看到的还是他熟悉的那种表情。每次陈克进行完这样的分析之后,即没有洋洋自得,也没有丝毫怜悯的神色。面对着无言以对的同志们,陈克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落寞的感觉。看了看旁边的陈天华,就见陈天华眉头微皱,应该是正在对陈克的话反复思量。而自己的神色,想来应该是一种无奈和焦急吧。
武星辰是加入了人民党之后,才真正的接触革命的。在这几个月当中,武星辰认为自己学会了很多。可今天这么一番讲述实际操作后,武星辰才明白,和陈克相比,自己对革命不过是懂了点皮毛而已。这样的挫折感,还有失落感。以及对革命进行了深入思考之后,认识到了自己要面对的是何种庞大的敌对势力。这些沉重的情感混杂在一起,让武星辰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陈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此时,却见陈克笑道:“武兄,这些敌人没什么可怕的。相信我,如果是真正的人民革命,我们一定可以把这些敌人粉碎掉。一定可以创造出强大的新中国。”
这些话并没有鼓起武星辰的勇气。回想起陈克以前给他留下的印象,武星辰突然有了一种迷信的恐惧。陈克这个人仿佛就是降临在这个天下的革命星宿。如果不是这样的原因,一个人怎么能够如此深刻的理解革命?一个人又能如何强悍到面对这样庞大的敌人,而没有丝毫的畏惧呢?

三十五章
很多时候,沉默是个不错的选择。一言不发之中蕴含的情绪,有些是反抗,有些则是无声的请求。武星辰现在就沉默着。之前的讨论彻底打消了武星辰的幻想,他清楚陈克不会帮助庞梓。
人在气势削弱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心理上的示弱。党会刚开始的时候,武星辰觉得陈克对待庞梓的方式不合适,总觉得陈克应该付出更多。现在他就忍不住想起庞梓对待陈克的一贯不尊重的态度来。在江湖上,哪怕是这种很不礼貌态度就很可能引发一场非常严重的冲突,更别说陈克的言行还是真的出于对庞梓的关心。
“武兄,你到现在还认为你是人民党的党员么?”陈克打破了沉默。听到这话,陈天华觉得心里面一紧,陈克有同情心,这点他知道。陈克没有妇人之仁,这点陈天华同样清楚。这么问的原因,八成是要对武星辰不客气了。武星辰一直在偏向庞梓,陈天华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也并不满意。但是看陈克这个意思,有要把武星辰开除出党的味道。陈天华本能的想反对,但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人民党的组织纲领里面,有这样的一条——中国人民党党员必须彻底断绝与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庞梓算不上敌人,就庞梓的所作所为,他也谈不上朋友。陈克如果要遵照组织纪律来处理,陈天华无法提出反驳。
听了这话,武星辰脸色更加凝重了,他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甚至罕见的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之后,他说道:“文青,如果你说的是庞兄弟的事情……”
陈克打断了武星辰的话,他平静的说道:“和庞兄弟无关。我只想问,武兄到现在还坚持自己是人民党的党员么?”
迟疑了一下,武星辰才回答道,“是的,我还坚持自己是人民党的党员。但是……”
“先等我说完好么?”陈克又截断了武星辰的话。不知为何,陈天华突然觉得陈克的声音里面有些放松的味道。陈克拿起剪刀,剪了剪烛花,蜡烛燃烧的更加明亮起来。
“我作为这次党会的主席,我想要求武兄你在北方进行革命斗争工作。和庞兄弟在一起也好,和那几个山东的兄弟在一起也好。我想让你参与他们的革命,嗯,应该说起义工作吧。不知道武兄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武星辰大吃一惊。他并不想退出人民党,方才他很想提出留在河北与庞梓一起参与起义。没想到陈克居然先提出来了。趁着这明亮的烛光,武星辰仔细的打量着陈克的面容,陈克露出一种非常理解武星辰难处的鼓励笑容,没有任何不满,更没有试探的意思。
“怎么样,武兄同意么?”看武星辰不说话,陈克又问了一遍。
“我同意。”武星辰连忙答道。
看陈克不是要发落武星辰,而是提出这样的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陈天华也很高兴。毕竟是同志一场,为何要闹到开除人的地步呢?转念一想,陈天华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陈克要开除武星辰,是陈天华自己的猜测。自己这样的猜测,就是自己气量不如陈克的地方吧。正在暗中批评自己,陈天华突然听陈克说道:“星台,我想让你和武兄一起留在北方。负责发动起义的准备工作。”
“啊?我也要留下来?”陈天华惊讶的问道。对这个决定,陈天华的惊讶是五分,另外五分倒是欣喜。
“让武兄一个人留在这里,革命热情倒是有,但是革命理论明显不足。本来应该是我留在北方,但是上海那边咱们一走几个月,我也不太放心。所以只能让星台留在北方了。”
“如此甚好。”陈天华兴奋的答道。
看陈天华满脸欣喜,陈克觉得也不能让他太高兴,“别着急,我让大家留在北方可不是让大家放鸭子了。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得和大家商量一下。”
“文青让我们留在这里,准备让我们怎么做?”武星辰没有陈天华那么乐观。他觉得陈克不会这么轻易对庞梓让步。而且陈克的话里面已经说的明白,武星辰可不是作为庞梓的密友,而是作为人民党党员留在这里的。换句话说,如果武星辰坚持自己人民党党员的立场,庞梓的立场就不是首要考虑的对象。
“武兄,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庞梓兄弟平白送命,我前面说的这么多,都是想向庞梓兄弟说明,按照以前的造反模式,肯定是不行的。庞兄弟对我有成见,认为我不是和他一条道上的人。”说到这里,陈克突然又笑起来,“这是我说错了。庞兄弟对我没有成见,我的确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但是我想问的是,武兄到底是要和庞兄弟走同样的道路,还是想奔着革命成功的道路走。这点上,我们作为党员,没有必要说瞎话。”
听了这样坦诚的问题,武星辰绷着嘴。从感情上,他是想支持庞梓的。但是从理性上,他早已经被陈克说服。最后武星辰长叹一口气,“罢了,有些事情不是光有兄弟之情就能行的。我要走革命的道路。”
“很好,那么我们先讨论一下,如何让庞兄弟和山东的兄弟们能够在造反之后保住一条性命的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方法,对他们应该最实用吧。”
“有何妙策?”陈天华对此非常有兴趣。
“他们必须从非常容易剿灭的坐匪,变成不太好剿灭的流寇才行。”
“哈哈!”听了陈克的“妙策”,陈天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跟没说有什么分别呢?打不过自然就要跑,怎么可能坐等着官军来剿灭呢?
武星辰的反应和陈天华完全不同,他眼睛一亮,“这可得请文青好好讲讲。”武星辰曾经在山东被北洋军打得很惨。在逃命的时候,可真的有天下之大,无处藏身的感觉。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想用散财的方式来收买人心是绝对不可能的。百姓们不吃这套。”陈克这次不讲什么革命道理了。
看着武星辰微微点头,陈天华颇为不解。“能让大家日子过得好一些,怎么会不被人感激呢?”
“好一些?多好算是好一些?多吃碗米是好一些,家财万贯也是好一些。你这个看法绝对是错的。”陈克声音冷冷的,“若是知足的人,人家根本不缺你那点东西。若是不知足的人,你给多少都不够。所以,靠散财,只是让那些有能力的人看不起你,没能力的妒忌你。而且就庞兄弟现在的手段,这钱财来的也不是什么正途。如果他搞什么收买人心,那可真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陈天华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是看陈克说的坚定,武星辰也完全赞同,他干脆就不再插话。
“所以,庞兄弟现在怎么闹,大家要看紧点。一定要让庞兄弟能够救急救困。给大家指出斗争的路线来,而不是用钱粮打法了了事。”陈克继续说道。武星辰这次的情绪和以前的大不相同。对陈克提出的种种诛心之论大为赞同,陈克谈到一些非常阴狠的办法,武星辰甚至拍案叫绝。陈天华飞快的做着笔录,不管他能否接受陈克的说法,但是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资料。绝不能说完就了事。
夜色渐深,党小组的会议已经变得非常融洽。不过大家刚出了远门,到了两点多,武星辰和陈天华都已经受不了。陈克干脆让他们睡下,自己继续写东西。
天色渐渐明了,陈克放下笔。虽然他还不觉得累,不过毕竟是费心写这些自己并不在行的东西。写字倒不算太累,而绞尽脑汁想出合适的具体斗争方式,实在是让人觉得精神上受不了。这几天陈克在外面奔波,也没有洗过澡,身上已经有了味道。他干脆脱的赤条条的,拿了盆子和肥皂去外面水井边洗澡。
现在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刚有点蒙蒙亮。在微白的天空中,还散布着几颗星星,整个四合院里面依旧黑暗,四处都笼罩在一种冷清的微光里。陈克往身上倒了一盆上,和冰凉的空气相比,井水倒是温热的。水流滑过皮肤的舒适感,让陈克忍不住哼了一声。秋天的微风吹过,迅速的带走了皮肤上的温度,很快就让这个沐浴者感到了刺骨的寒意。陈克又兜头到了一盆水,然后抹了把脸,扬起脑袋。一支鸟从高高的空中向东边飞去,或许是注意到了陈克,它突然呱呱的叫起来。瞅着这支乌鸦的身影逐渐融入了东方那青铜色的天空,陈克才突然想起,乌鸦好像意味着凶兆。当然,陈克根本不信这些胡扯。又是几盆水冲下,然后打肥皂,再冲洗。井水的淋浴让已经有些麻木的思维重新活跃起来。
在那几个好汉里面,柴庆国始终对陈克非常礼貌。而且看平常的表现,他貌似颇为认同陈克的主张。但是毕竟和其他兄弟在一起,柴庆国也不可能直接表示对陈克的赞同。看来得找个机会,和柴庆国单独谈谈。或者,等武星辰他们下乡的时候,单独让柴庆国留下来帮忙。陈克一面想,一面擦干了身体,回到屋里面。真的是久居兰芳之室而不闻其香,一进门,陈克就觉得这屋子里面味道颇大。亏得自己还能在这里面待了一晚上。他也不关门了,只是找了干净衣服换上,把脏衣服扔盆子里面,蹲在院子里面开始洗衣服。
脏衣服还挺多,陈克在这个寂静的早晨独自洗衣服。突然脑子里面就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不知道上次见到的那位何小姐是不是自己洗衣服。这个念头乍一出现,陈克就觉得挺奇怪的,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只见了一面,怎么突然想起这位小姐了?
仔细回想,陈克竟然想不起那位小姐的具体相貌。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那双明亮坚定的漂亮眼睛。那是陈克很熟悉的目光,在21世纪,只有那些足够坚定的女性才有那种无所畏惧的目光。
陈克喜欢这种女性,她们都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做事。在事情的过程中,她们仅仅是全力按照规律去做,并不追求什么最终的结果。所以,那目光才会如此明亮,如此专注。像何汝明“大人”那样,只是为了得到结果,中间的过程是什么,他根本不在意。如果可能话,何汝明“大人”最希望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别人高喊着“何爹爹”“何爷爷”,您一定要赏脸,请您让我们给您效劳。面对何汝明谦虚的“再三推辞”,别人坚定不移的要为何汝明办事。最后,何汝明万般无奈之下,为了给别人面子,这才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别人的效劳。最后何汝明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不用出,最后还名利双收。
“我也有点太刻薄了。”陈克心想。但是何汝明和自己交谈到那些细枝末节的时候,眼神不停的变化。倒是在那些核心内容上,何汝明的反应相当的迟钝。与何倩那种精明强干呈现出完美的对比。这两人真的是亲兄妹么?
如果是在21世纪就好了,陈克忍不住想。那样的话,他可以把何倩约出来,私下把这件事好好谈谈。保不准这事情早就办成了。而且大家还能交个朋友什么的。陈克很喜欢精明强干的女性,和她们在一起,没什么废话,大家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而且闲聊天的时候,这些女性往往妙语连珠,谈天说地也是一种享受。
不过这实在是一种绝对的奢望,就如同在21世纪,陈克只用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面,就不用费心一样。现在他为了保持卫生状况,就必须手洗。
衣服洗完了,天也亮了。没有人起床,看来远程的奔波让大家都劳累不堪。陈克觉得有些困,但是他也不敢回去躺床上睡。大家估计不会叫他起来,万一睡过头怎么办。他干脆趴在堂屋里面的桌子上睡起来。
“陈先生,醒醒。”身边有人叫道。陈克慢慢的抬起头,却见庞梓站在他身边。看了看手表,陈克睡了大概两个小时。
“怎么了?”
“吃早饭了。”庞梓说道。
往外一瞅,只见蜂窝煤炉上的汤锅冒着热气,武星辰他们正围着锅忙活。
“好。”谁了这么一会儿,陈克觉得精神完全恢复了,他站起身答道,“吃饭。”
按照昨天的约定,吃完了饭,武星辰就和庞梓他们谈话,陈克就不参加了。如果陈克参加,只会让庞梓觉得不自在。所以陈克趁这个时间去拜访何汝明。
何管家对陈克登门拜访态度上很热情,他告诉陈克,何汝明不在家。陈克差点脱口问道,何倩在不在。好歹他忍住了。如果真的敢这么问,估计何管家能把陈克打出门去。怏怏的回到住处。就听见厢房里面武星辰正在和大家说着什么。陈克也没有停步,径直回了正屋。刚坐了片刻,却听到有人敲门。大门没关严,门外的人轻轻推开一些,然后冲着门缝喊了一声,“文青先生在么?”却是谢明弦的声音。
“我在,明弦,赶紧进来。”陈克高兴的应道。
谢明弦拎了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想来里面是药物。让陈克大感意外的是,和他一同站在门外的还有一人,居然是王斌。陈克微微一怔,已经反应过来,“王兄,欢迎欢迎。你赶紧进来,一路上肯定辛苦了。”说着,他一手接过谢明弦手里的包裹,又拿起王斌身边的皮箱,引着两人进了正屋。
王斌还真的是稀客。自从游缑把王斌和周元晓一起介绍给陈克,然后两人就开始了合作。身为德国洋行中高级管事的王斌其实帮陈克弄到了不少东西。但是两人却没有什么私交。他和谢明弦一起从上海过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煤看着挺有意思。”王斌两手端着茶杯问道。上海要比北京暖和不少,他和谢明弦两人是坐船过来的,对这个温度差异还真的不适应。方才陈克烧水的时候,往炉子里面放蜂窝煤,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个东西我是准备在北京大搞一下。”陈克也不瞒他。反正南方的无烟煤价格高昂,陈克也不担心王斌在南方搞起来,“王兄想不想留在北京和我一起做蜂窝煤?”陈克调侃的说道。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个。有个德国的朋友到了北京,我来见见。”王斌答道。
“本当如此,本当如此啊。”陈克笑道。对王斌的这种做法,陈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本身就喜欢旅行,上午突发奇想准备出门,立刻就联系那地方的朋友,中午买票,晚上坐车就走。这种事情也不是只发生过一次两次。以前有过晚上九点多外地的兄弟打电话过来,说三缺一。然后陈克立刻出门到火车站买了最近的车次的火车票,十一点半就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牌桌边,然后通宵打牌的事情。王斌这种做法,陈克是很赞成的。德国的朋友远道而来,从上海赶到北京来相会,根本不算什么。
倒是旁边的谢明弦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克。谢明弦虽然读书的时候听说过“行万里路。”可那只不过是说说,他孤身一人从湖南到上海,就觉得路途遥远。齐会深派他从上海到北京。年轻人的心性自然是喜欢出远门。但是真的经历了海上的这么远的路程。居然真的到了天子脚下的京城。谢明弦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实。看着陈克这样不以为然的表态,让谢明弦感觉很不自在。
陈克注意到了这点,他拍了拍谢明弦的肩头。“明弦,你这也是有勇气啊,从上海到北京,这一路上也有几千里。现在有何感受?”
听陈克这么说,谢明弦笑了笑,“真的很远。”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边的天气挺冷。”
“哈哈。”陈克和王斌听完都笑了起来。
“对了,王兄,你到北京准备住哪里?若是不介意的话,干脆在我这里暂住几日吧。”陈克说道。
王斌也不推辞,“正有此意。”
瞅着王斌的肿眼泡,陈克关心的说道:“那旅途劳累了。王兄先去睡会儿。”
等王斌睡下,谢明弦看左右无人,这才掏出了一封信递给陈克。“文青先生,这是齐先生给你的信。”
陈克也不着急打开,“明弦,你也去睡会儿。有啥事情,等中午起来再说。下午你和我出趟门,去一个好地方。”
“去哪里?”谢明弦觉得陈克者神神道道的话不太对,他问道。
“京师大学堂。”陈克说完,就见到谢明弦的眼睛立刻就瞪大了,而且越来越大,最后几乎瞪成了圆形。
“没错,就是京师大学堂。”陈克补充了一句。
谢明弦的手臂有些僵直,他看陈克没有欺骗自己的意思,这才站起身来,“文青先生,我现在就去睡。”说完,谢明弦几乎是哆哆嗦嗦的向着卧室去了。陈克能够理解,这位秀才听到这个名字到底有多激动。
以不足谢明弦十分之一的激动情绪,陈克检查了一下信封的完好度,这才拆开信封抽出了厚厚的一叠纸。

三十六章
“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今天将会被永远记住。很多年以后,年轻人将会用崇敬和好奇来询问今天发生的一切。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并且你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几千年来,人民从来没有被真正关注,不管是谁做的史书,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无论是起居注还是县志,从来没有人真正的研究过人民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列强打进中国之后,我们听到的都是有人在高喊,日子过不下去了!国将不国了!中国要被灭亡了!为什么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中国要被灭亡了?在这些口号下面,中国的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从未有人真正的去研究过。人民的实际生活,顶多是街头巷尾的谣传,含糊不清的故事。而今天,就是有这么一批人,就是我们自己,将进行社会调查。谜团将被揭开,社会脉乱会被清晰的看到,指出。人民再也不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名词,而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物,是在社会运行当中清晰的存在。所以,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
这段话是齐会深在社会调查“誓师大会”上的发言,陈克读完之后感觉极为熟悉,这陈克当时在党会上鼓动同志们抓紧社会调查工作的时候即兴来的一番号召词。其中有几句话是模仿了辛德勒名单里面那位党卫军军官的发言。很明显,齐会深把它拿来活用了。
信是何足道手写,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在人民党现阶段可谓当之无愧的第一。而口授这封信的,应该是齐会深。齐会深细介绍了最近下乡调查的准备情况,在谢明弦受命向北京出发的同时,十二支调研队伍也开拔下乡。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一种昂扬的情绪。想来也是,齐会深发动“革命”也有几年历史了,这是应该他第一次能够组织起三位数的人进行同一目的的行动。更别说是同行的都是志同道合的青年。所以齐会深的文章里面情绪饱满。
放下信,陈克瞅着窗外的蔚蓝天空。也不知道这批青年们下乡会搞出什么结果。陈克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回到农村的感受。除了理性的思维,还有一种隐隐的厌恶之外,倒也没有产生多少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不过陈克对自己的冷血倒也不引以为耻,好歹他也经历过无数次应试教育考试,读过很多党的理论书籍。陈克的潜意识当中,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斗争的世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在这样一个充满斗争这个世界当中,并不是能看到问题所在就万事大吉的。想解放自己就必须和一切不合理的东西斗争到底。如果是一个敢于起来斗争的人,那么陈克就会欣然把他纳入同志的行列。即便是像庞梓这等仅仅为了自己的欲望就要起来造反的人,陈克也没有放弃他的念头。之所以费了这么大力气教授给庞梓各种革命理论,原因就是希望庞梓的斗争能够变成真正的革命。
但是那些逆来顺受的人么,人民党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全面发动群众。所以陈克连“哀其不幸”的念头都没有。工业社会的教育让陈克的本能里面烙刻着“效率”的理念。他可以不厌其烦的去完成很多繁琐的工作。因为这些工作是现阶段陈克认为能够最有效推进革命的步骤。看似波澜壮阔的广泛发动群众,在陈克看来反倒是最没有效率的举动。
希望那些同志们能够有所收获吧。陈克暗自祝愿。
又拿起了信继续读下去。齐会深通报了上海党支部最新的决议。经过讨论,上海党支部通过了最新的发展党员方案,而且形成了决议。
按照信里面所说,陈克抽出最后一页,那是最新的决议文件抄件。在这份文件当中,党支部要求党员放弃单纯的理论教育,而是以先讲结果,讲推导过程,然后直接领着入党积极份子通过社会调查进行验证。
“党支部的作用终于发挥出来了。”看完了决议之后,陈克非常开心。其实不仅仅是上海党支部,北京党小组也根据事实采取了同样的方法,昨天通宵的讨论,最终选择的工作坊式和上海是一模一样的。
看来是我错了。陈克承认了这个事实。仿佛要印证陈克的这个念头,厢房里面传出了笑声,不仅仅是庞梓一个人在笑,其他几个人也在开心的笑。昨天晚上确定了今后的发展方向,武星辰给庞梓他们讲课不再以“一定要走革命道路”为核心,而是采取传授具体革命技巧的方式。其结果就是充当会议场的厢房里面欢声笑语不断。陈天华也在里面参加会议呢,在前几天,陈克的讲课上,可没有什么笑声,大家一个个要么鼻孔朝天,要么愁眉苦脸。看来听陈克的课对大家是一种折磨。
而今天,光从这气氛上就能判断出,武星辰的课已经抓住了庞梓他们的情绪。效果应该非常不错。
怀着愉悦的心情,陈克接着看了下去。学校的校舍已经有一栋完工,以前订购的教学器材,仪器开始到位。陈克走之前,也安排了玻璃厂的建设,游缑引荐了几个朋友负责此事。现在上海党支部留在上海的只有华雄茂和秦武安两人。其他人都下乡了。信的最后,同志们祝愿陈克在北京一帆风顺,而且早日回上海和大家汇合。
“看来同志们做得不错,倒是北京这边没有能够达成现阶段的目标。”陈克喃喃的自言自语。或许我才是人民党里面错的最离谱的那个人吧,这样的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看了信之后,陈克大概能确定,南方的同志们现在肯定是搞得热火朝天。他们最后得到的收获肯定达不到陈克现在的水平,但是在完成吸收新党员的任务上,注定会有巨大的成功。武星辰和陈天华到了北方农村工作,也不可能让庞梓变成坚定的党员。但是至少北方的革命活动会激烈起来。和他们相比,陈克自己的工作进展不大。
想到这些,陈克突然有种挫折感。自己或许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可转念一想,陈克又觉得或许是自己这个想法错了。虽然对当年的党史并不熟悉,但是当年的党在初期,在中期,都犯了很多错误。想来上海党支部和北方党支部的活动,当年肯定有人干过。既然这些经验并没有记载在历史书上,那就证明这些做法没有成功。最后毛爷爷指出的那条革命道路才带领着党获得了胜利。既然历史已经证明过,那么自己就不要轻易对路线抱有怀疑。
思前想后,也得不到什么更好的答案,陈克不愿意浪费时间,干脆就准备下午的课程。
到了中午,厢房的门开了。武星辰和庞梓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的走出来,一上午的课看来效果不错。连庞梓都一反常态,对待陈克颇为客气。原先其神色中那种抵触完全不见了。陈克自然也得跟风,他和大家嘻嘻哈哈开着玩笑。同时开始摆弄蜂窝煤炉子,准备做饭。
正这个关口,何汝明的管家却来请陈克,何汝明回来了。
何汝明明显是志得意满,见陈克进来他颇为矜持的一笑,然后卖起了关子:“最近文青可好。”然后就是一通天津的天气啊,城市的变化的一堆废话。陈克对何汝明选拔人才的眼光是不太乐观。而且今天他自己的心情也谈不上多么愉快。敷衍了几句之后,陈克突然想开口告诉何汝明,自己下午要去京师大学堂讲课。不过话到嘴边,陈克又忍住了。这样的示威对何汝明肯定会有作用,不过未必是正面的。何汝明本来就好面子,陈克这么一说,暗含的意思就是“你何大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何汝明肯定能够听出这话外的意思,然后大家绝对要闹矛盾的。
但是让何汝明这么无休止的废话下去,陈克的确没有时间。他干脆直接了当的问道:“何大人,看您这么高兴,想来在天津肯定遇到不少优秀的朋友吧。”
听了陈克的话,何汝明眉头一皱,他稍带不满的答道:“朋友倒是没有遇到几个。不过文青你运气不错,人我倒是找到不少。”
“那可太好了。”陈克笑道。
“也就这两天,他们会到北京来。”
“大概有多少人,我现在就赶紧准备住处。”陈克赶紧应道。
见陈克很识相,知道给来的人准备住处,何汝明倒也比较满意。“你先准备二十个人的住处。以后或许更多。”
“既然这么两天人就到了,那我就先去准备一下。如果何大人没别的事情吩咐,我就告退了。”陈克巴不得立刻离开。
“也不着急这一时,文青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何汝明居然请自己吃饭,这是什么意思?陈克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他也的确没空,若是让何汝明缠住了,下午的计划都会打乱。他连忙解释道:“我有朋友从上海过来,今天中午大家约好了吃饭。何大人的美意,我只能等下次了。”
听到有人从上海过来,何汝明眼睛一亮。陈克心道“糟糕”。不出所料,何汝明接着说道:“文青,这次我在天津,见到不少人被恶疾困扰,苦不堪言啊。”
这和我有啥关系啊。陈克心说,何大人你还欠我要钱没给呢。你以为我三岁小孩,你说啥,我就答应啥?何汝明这等人,陈克在21世纪见不过不少,跟传销很类似,总的来说就是给你画一个美丽的泡泡,然后让你自己往里面跳。唯一的区别在于,那帮人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强迫别人这么做,所以更注重讲话的技巧性。而何大人自以为是官员,认为陈克就应该无私奉献,成就何大人的“美意”。若不是陈克背后有严复,只怕何汝明现在就要摆出官架子来。
所以何汝明一个劲地暗示陈克,病人多么着急。可是他不提钱的事情,陈克也就装聋作哑,不置可否。正在两人扯皮的时候,陈克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哥,准备吃饭了。”话音刚落,何倩走进客厅。
何倩其实在客厅外面已经听了一阵,陈克越来越不耐烦的情绪,何倩听得非常清楚。
其实何汝明这次去天津的收获不错的,何老爷子是老洋务派,也是天津机械局的元老之一,何汝明也是在老爷子的安排下进的天津机械局。何老爷子不是爱应酬,但凡是请客,从来都会把女儿带上酒席。大人们喝酒,何倩也会跟着喝点,老爷子从不在意。能被何老爷子请的人,都算是不错的家伙,大家在酒桌上也会谈些工作上的事情。何倩对这些谈话里面提及的人还有印象。何汝明去天津前,何倩专门和他谈论了一番应该找谁,应该怎么和那些人说来北京的事情。而且收获还是不错的。
但是何倩实在是没有想到,何汝明办好了这件事情之后,居然在关键时刻开始犯糊涂。虽然只和陈克见过一面,但是何倩能够断定,陈克可不是个爱面子的人,也不是一个太会顾及别人面子的人。与陈克谈判,就要采取直来直去,明码交易的方式。陈克会尊重交易的信用。何汝明觉得自己手里面握了一把好牌,就想让陈克先服软。这只会导致合作的失败。听到陈克越来越不耐烦,何倩不得不出面了。
何汝明没想到妹妹会亲自出来。更吃惊的是,自家妹妹只是和陈克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如同熟人一样开始谈判,“陈先生也在啊。”何倩微微欠身。
陈克也点头行礼,“何小姐好。”
“陈先生,我大哥从天津找了人回来。这还不到十三天,不知陈先生那边准备的如何。”
“药已经带来了。”
“那么陈先生什么时候和这些机械局的朋友见一下呢?”
“后天吧。我把住处准备好之后,就请大家吃个饭。”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给陈先生药钱?”
“吃完饭之后,我会专程来府上拜访。”
“那陈先生得多带几个人。几千两银子的银票,可别路上被抢了。”
听到着绵里藏针的话,陈克哈哈一笑。“何小姐这是说我信不过何大人啊。我可绝无此意。我只是个做买卖的人,何大人不发话,我可不敢提钱的事情。”
何倩见陈克干脆摆出滚刀肉的态度,倒也没办法说别的。反正该谈的谈了,该敲打的敲打了。她只是一笑就不再吭声。
何汝明见妹妹这么轻松的把事情敲定了大半,但是关键的事情却没有提及。陈克当时说过,只要对何汝明介绍的人满意,那么二十个人这可就要便宜不少。但是两人根本之说药品交易,却不提这个折扣问题。何汝明忍不住看了看妹妹。何倩知道哥哥心里面的打算。她心里面那叫个遗憾。哥哥的眼界还是太窄,只想着便宜那么几百两银子的事情。如果是何倩来办这件事,她此时就要直接拿钱买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陈克卖五十人份的药再说。这次去天津,何汝明还真的联系到了病人。那边病人等着用药,别说二十两,五十两他们也肯出。不急着去赚着大钱,反倒斤斤计较那些小钱,天知道哥哥怎么想的。
但是这话何倩一个女孩子家不能说,一定要何汝明亲自来说才行。但是见到哥哥就是不开这个口,何倩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她先告退了。
见妹妹撂了挑子,何汝明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陈克是软硬不吃,大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这二十个人万一陈克说看不中,那该怎么办?这些都是何汝明亲自去找的。要是被陈克撵回天津,这面子可就丢大了。本来何汝明象在饭桌上谈及此事,陈克却偏偏不肯吃这顿饭。而自己妹妹方才已经把交货时间定到了后天,到底怎么才能让陈克乖乖的表态,绝对会善待这些人呢?
正不知怎么开口,却见何管家进了客厅。管家向陈克问了好,然后说道:“陈先生,我家老爷上次让我算过,该给您二百两的药钱,我没算错吧。”
“那个不着急。”陈克笑道。
“我家老爷交待了,既然是我家老爷请您来的,虽然药钱该让北洋军出,但是您和北洋军的人不熟,不能让您担心,我家老爷准备先把这药钱给垫出来。这事情我办得慢了。后来去找您的时候,您不在家。这事情就拖到现在。实在是不好意思。”管家说完给陈克做了个揖,“您见谅啊。”
何汝明不记得自己给管家交待过给陈克钱这件事。看病的是北洋军的军官,陈克想要钱找北洋军要去。北洋那边其实已经把钱准备好了。找到卜观水就能拿钱。管家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但是何管家是从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跟着老爷子的人,何汝明知道他不会胡来。果然,就听陈克说道:“何大人,这事情承蒙您关心,卜兄说过,这钱他给我。您不用担心,不会有药费拿不到的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何汝明虽然不明白管家什么意思,但是逢场作戏的基本能耐,他还是有的。
“老爷,您上次说取钱的时候要我们派车接送陈先生。这次还要不要派?”何管家接着问道。
“派,派车。”何汝明立刻跟上管家的话。虽然心里面想着一会儿问清怎么回事,然后一定要严惩管家。但是何汝明也不肯丢了这个面子。
看着主仆一唱一和的,陈克知道这有下文。但是何汝明既然给了自己这个面子,他也不能让何汝明下不了台。他向何汝明拱了拱手,“何大人,您如此太爱,我真的是谢谢您了。这车我不能坐,您帮了我的忙,介绍我认识了卜观水兄弟,我们两个特别投缘。改天我和布兄弟请您吃饭,您一定要赏脸。”
“好说好说。”听陈克说道已经和卜观水这个北洋统领称兄道弟,何汝明只感觉心中泛酸,很是嫉妒陈克。
“既然何大人这样帮我,请一次客绝对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何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我只要能做到的,决不推辞。”陈克一面说,一面希望这位管家是何倩指使的。他忍不住向何倩出去的那边瞅了一眼,虽然挂了门帘,但是这门帘却是玻璃坠子穿成的珠帘。隐隐见到何倩的身影躲在后面。
“陈先生,救人如救火。不知您能否先卖给我家大人100人份的药。”
终于说道要点了。陈克觉得心里面终于轻松了。本来没多大的事情,三两句话就能搞定,何汝明非得绕这么一大圈,还没有弄完。
“没问题,这一百人份的药,我按每份十八两的价格卖给和大人。这和我们约定的那件事情无关。这另算。”陈克说道。
“老爷,您的意思呢?”管家问何汝明。
“这……”何汝明沉吟道,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搞定了,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何汝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文青,我最近手头周转不是太好……”
“那这样的话,我就先给何大人30人份的药好了。其他的70份,等您周转过来,我再给您送来?”陈克态度诚恳的答道。
声音虽小,但是陈克隐约听到了何倩强行把笑声咽回喉咙里面的闷响。何汝明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克。陈克心想,想让让我赊账,何大人,您有这个信用么?要是您妹妹那等精明人物,我可能会考虑一下。问题是您妹妹怎么都不会闹出向我赊账这等混招啊。
看何汝明不再吭声,陈克也不想多耽误工夫,他果断地告辞了。
陈克一走,没等何汝明向管家发话,何倩掀开门帘进了客厅。“这是我让何叔这么说的。大哥可莫怪何叔。”
管家连忙向何汝明赔罪,何汝明也不想多说什么,挥手让他退下了。
“大哥,你怎么想起向陈克赊账呢?”何倩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虽然在笑,单是埋怨的意味极为明显。
“那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看妹妹这样说,何汝明来气了。
何倩知道劝不住大哥,她笑道:“要么这样,我出我的私房钱买这一百份药。赚到的钱咱们兄妹三七分帐。你七我三,大哥你看怎么样。”
听妹妹这么说,何汝明知道再说下去也没啥意思。而且说真的,这个方案还真的打动了何汝明。不过好歹何汝明还有些底线,虽然差点就同意了,但是他最后还是恢复了理智,思量片刻,何汝明说道,“你出三份的钱,我出七份的钱。该让你赚多少就赚多少。”
看大哥总算是恢复了冷静,何倩倒也挺高兴。她很认真地向大哥做了个揖,“那可就谢谢大哥了。”

三十七章
不管自己是否愿意,客观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每个人都得经历。陈克的感受就是事情太多,时间不够用。找房子,武星辰亲自去张罗。讲课,陈天华接过了武星辰的教鞭。陈克带着谢明弦去京师大学堂讲课,回来之后就开始准备蜂窝煤的事情,这一整天就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何家就来买药,接着卜观水上门来请陈克他们吃饭。好不容易把这些事情搞定,下午接着讲课。讲课回来之后,武星辰带着陈克去看房子。
第三天一早起来,陈克就准备接待何汝明找来的那些人。聚集地是在离北京火车站不太远的一处茶楼。这年头大家时间观念不强,上午十点半,说好的二十个人只到了十三个。面对这样的效率,何汝明还觉得颇为不错。
陈克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继续等。他脑袋里面回想着毛爷爷当年的早期历程,据说他老人家单独做事的时候,经商失败,从军也没有坚持多久。有些说法是主席拿了老丈人给的结婚钱交了入党费。这才加入了党组织。但是等一大的时候,全国代表好歹也有一二十号,全国党员怎么都有几百人了。毛爷爷有足够的同志来一起工作。
而自己白手起家,现阶段也不过是八个党员。这里面还有些人也谈不上党员,只是办事员而已。更别说还有武星辰这样革命立场不明的家伙。到底该学谁的做法才能够打开革命局面呢?思前想后也找不到什么样板,李大钊先生在组建党的时候,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学者,陈独秀更是著名文人。他们振臂一呼,总是有很大的号召力。陈克倒也是模仿了这些人,但是早期的党组织里面更是变化莫测,还有过大批无政府主义者集体退党的事情。和后来那个拥有钢铁纪律的党相比,早期的党组织跟过家家一样。
党的成长是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完成的,考验的前提是有足够的人力。陈克有反思了一下自己北京之行的初始目的,那就是集结起足够的人力。而且这批人必须是对现有制度不满的那些人。如果只是想来自己这里混吃混喝,或者干活拿钱的,只要听到有官军来进剿的消息,他们就会立刻作鸟兽散,或者干脆“反戈一击”,对人民党下手。
想到这些,陈克看那些人的目光也变得挑剔起来。
何汝明没有去注意陈克的表情,他只是摆出官架子坐在那里。虽然不再是天津机械局的官员,不过他并没有想改变自己的做法。倒是时时刻刻维护着自己的“官威”。陈克看下面的人坐在桌边不敢吭声,大家年级都不是很大,从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都有。他们瞅着何汝明的目光里面也有些不自在。陈克觉得自己可不能把何汝明积累的不满给引到自己身上。他站起身,拿起茶壶给大家倒茶。
做事情是需要有讲究的,即便是21世纪,倒茶的规矩也挺大。先给位高年长的人先倒茶是普遍的习惯。陈克只是逆时针开始一一倒茶。何汝明随便不是最后一位,却只是很普通的待遇。尽管陈克给何汝明倒茶的时候,态度格外恭敬。还说道,“何大人,请喝茶。”但是何汝明的神色已经很有些不满了。陈克知道何汝明注意到了这点细节,其他的人能否注意到,陈克也不太敢确定。但是有心人应该知道这个举动的含义。
不出所料,何汝明没有喝这茶,他脸色变得不太高兴起来。原本他就和陈克说过中午不留在这里吃饭。到了十一点左右,何汝明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陈克也不挽留,目送着气哼哼的何汝明离开,他又按方才的顺序给大家继续倒茶。
何汝明一走,会场的气氛就开始活跃起来。有人长出口气,有人干脆就露出了笑容,方才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不少人瞅陈克的目光里面已经有了微微的善意和尊敬。
“我叫陈克,是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先生的徒弟。”陈克站起来做了自我介绍。
“您是严先生的徒弟啊。”
“您也是水师学堂的学生么?”
天津制造局和北洋水师学堂的渊源很深,一听陈克是严复的徒弟,众人立刻就对陈克充满了敬意。看到这个,陈克倒是后悔了,方才或许不该得罪何汝明才对。但是所谓覆水难收,除非陈克再来一次穿越,否则做过的事情肯定没办法重来。
“大家都是天津制造局的么?”陈克接着问道。
“我叫徐天琦,是钢铁车间的。”
“我叫许二八,是机械车间的,还有这边三位也是。”
众人有自己自报家门的,有自报家门之后帮着介绍别人的。来的这十三个人居然都是机械局出身。这还真的大出陈克意料之外,本来他对何汝明的能力不太信任,却没有想到找来的人或许真的合格也说不定。
21世纪的人虽然结交别人的手腕或许不够,但是平等待人的方面绝对是一流的。陈克对每个人的态度一视同仁,这些青年们被陈克的出身唬住了,又见陈克丝毫没有何汝明那样的“官威”,倒也都热情起来。
在陈克和众人攀谈的时候,陆续有人赶到。大家有些是东局的,有些是西局的,自然而然的坐在两边,隐隐然形成了两个阵营。看人来差不多了,挺大的包间里面已经是人头攒动。
方才的攀谈中,陈克大概了解到,现在的十八人里面,十一个工人,五个技师,两个工程师,原先在天津制造局搞蒸汽机和枪械制造。至于出身,大多数是北方人,只有徐天琦和许二八是安徽人。
陈克接着说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坐在这里。这个目标到底是什么呢?谁能说说。”
大家面面相觑,到底为了什么目标聚集在这里?自从庚子年天津机械局被摧毁以后,众人基本都是半失业状态。这些人都是靠了天机机械局吃饭,天津机械局一跨,他们也就没了经济来源。何汝明一召集大家,为了能混口饭吃,这些人才会接到召唤就到了北京。
“我先说吧。”许二八率先开口,“我一个穷秀才,考不上举人这才到了北京想混个机会,在天津机械局干了没几天,局子就垮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挣钱,等我回乡的时候,能有些积蓄,不至于见了乡亲头都抬不起来。”
听了这话,气氛有些活跃了,工人出身的尹二狗说道:“我可没想过挣大钱,我只要能吃饱饭,能娶个媳妇就成。”
如此简单的追求,逗得不少人捧腹大笑。
“我以经成亲了,没有再个娶媳妇的打算。但是整天看见媳妇节衣缩食,心里头难受。我是想挣钱。”小地主出身的肖其说道。
说到最后,与会的青年们达成的共识就是两个字“挣钱”。正说话间,却见一个人站在门口。先看到此人的是肖其,他立刻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变了脸色。其他人见到肖其的模样,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先是东局的的人都不再吭声,接着就是西局的人也没了言语。青年们纷纷站起身来,却没有人说话,本来还算活跃的欢迎会立刻鸦雀无声,倒像是突然变了追悼会。
门口的青年有30岁的模样,个子高挑,长脸,浓眉大眼,神色有种说不出的严肃,配合了青白的肤色,陈克第一印象就是,此人莫非被白无常附体了?
瞅见一堆熟人在,此人迈步走进院子。尹二狗已经有些胆战心惊,“秦大人。”他怯生生的喊道。从神色上来看,大家都认识此人,应该是天津制造局的高级干部。
那位秦大人走到陈克面前,“请问哪位是陈克陈先生?”他声音纤细柔和,但毫无情绪在里面,很有公事公办的态度。
陈克答道:“我就是。”
那位秦大人打量了一下陈克,这才说道:“我叫秦佟仁,是何大人派我来这里参加陈先生的工厂。”
秦佟仁一加入,与会的气氛立刻就变了。本来青年们已经有些融洽的趋势,现在就变得战战兢兢。看来这位秦佟仁当年是颇为威望和手段。
陈克自然不能让外来的人主导了局面,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秦佟人也得做自我介绍。这个要求并没有让秦佟仁感到以外,他神色自若的把履历说了一遍。五岁读书,十岁读了天主教的教会学校,十二岁到德国读中学,十六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柏林洪堡大学,二十岁毕业于洪堡大学机械专业,同年回国,开始在天津机械局就任。
听到这里,陈克忍不住问道:“不知秦先生认识游缑和王斌么?”
直到此时,秦佟仁才神色才有稍微的变化,他答道:“我毕业那年,他们刚考进洪堡大学,陈先生认识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陈克答道。
秦佟仁对此并不在意,他继续介绍自己。在天津机械局,秦佟人从工程师一直干到副总工程师。直到庚子年之后,秦佟人才被迫离开。这两年秦佟人也赋闲在家。
“秦先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集合在这里。秦先生觉得这个目标是什么?”陈克继续下一个问题。
秦佟仁扫视了一圈众人,“应该是为了做成件事,大家都挣些钱。”
陈科本以为这位兄台会唱什么高调,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回答,倒真的有些佩服。
数了数人数,现在来了十九个人,加上陈克正好二十个。陈克也不准备再等,直接了当的开始讲建厂的计划。计划讲过很多遍,无外乎蜂窝煤的好处,蜂窝煤的社会意义。这些讲述的目的只有一个,这是一个利国利民而且能够赚大钱的买卖。陈克神定气闲,信心百倍。与会的人们毕竟是干过工厂,而且是军工企业,见识也是不一般。听了陈克清晰明了的陈述,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尹二狗本来想说话,却没有吭气。他看了秦佟仁一眼。秦佟仁神色淡定,没有表态的意思,看秦佟仁这样的神色,尹二狗就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头。其他人也不敢发表意见。
陈克看冷了场,如果秦佟仁不开口的话,别人也不敢说什么。他直接问秦佟仁,“秦先生,你怎么看。”
秦佟仁想了想,“陈先生,你那关键的地方都没有说完,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看。”
这话很有道理,秦佟仁说完,好几个人微微点头。
陈克点点头,“运来的煤多少钱?有谁知道?”
没人回答。
陈克在桌子上放了张纸,把煤的零售价钱告诉大家,然后把普通人家用煤的方式告诉大家,再把一块蜂窝煤的实际成本价钱算了出来。这一算,一户人家使用蜂窝煤的价格居然比烧煤球便宜了一半。众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大家神色轻松,都感觉这生意必然大赚。
只有秦佟仁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陈克看到这些,心中暗喜。如果秦佟仁皱眉的原因和自己想的一样,那就太好了。
陈克微笑着看着众人,开始在纸上列出新的数据。身强力壮的打煤工,如果制造蜂窝煤,一天能打一千块。如果这些人亲自上门打煤,价钱可以压到很低。一天一个人赚50文钱,就能顾住生活。只要打煤器能够普及,蜂窝煤厂可以关门大吉了。当然,陈克这是往多了算,无论什么样的打煤工,累死都做不到一天一千块的数量。不过这是为了后面的事情做铺垫。
众人听了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原先神色轻松的人们都阴沉了脸。秦佟仁又和大家不同,他脸色缓和下来。
“想和这些自己打煤的人竞争,而且能赢他们。只有一个办法。”陈克说道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纸上写下了大大的四个字——“机器生产”。
几个不约而同而“嗯”了一声。秦佟仁虽然想保持镇定,可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们用机器生产蜂窝煤。我们二十个人,一天就能生产十万到二十万块。建立整个北京城的运蜂窝煤系统。绝对比那些自己打煤的人便宜,煤还比他们的煤好。我们一千块煤哪怕只赚二十文钱,可是我们每天生产十万块煤,就是那些人的一百倍,每个人每天就能赚快一千文钱。而且没有人能争得过我们。这样,蜂窝煤场才能存活下去。”
这种赤裸裸的现代竞争机制,就是靠了效率,靠价格来压倒所有竞争对手。尹二狗为人相当聪明,听完这些,他的呼吸都急促了不少。“陈先生,我跟着您干。”说到这里,他也不管别人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何大人说的很明白,我来这里什么力气活都得干。听了您这话,我觉得能干。我一定跟着您好好干。”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秦佟仁用那种始终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事能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佟仁身上。大家跟着秦佟仁纷纷表态,自己会在这里好好干。
武星辰虽然离开北京很久,但是人脉依然还有。加上经过庚子事变,京城很多人被杀,很多人逃去了别的地方。结果武星辰居然租到了一所极大的房子。这里原本是一处车马行,在北京城外,八国联军入侵的时候被占领了。车马行老板和两个儿子被杀,骡马大车也被抢光,等于是家破人亡,只剩了这么一个院子。武星辰用一百三十两银子租了两年。就陈克来看,的确是很划算的买卖。
领着大家到了这里,只见这里颇为残破。除了大之外,其他的可以说一无是处。院墙残破,房屋残破。住人都是问题。
毛爷爷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陈克对此坚信不疑。指着这处破败的宅子,陈克笑道,“大家信不信咱们很快就能让这里恢复旧观?”
众人虽然见面不久,却已经能看出陈克没有架子,能和他说话。许二八壮起胆子说道:“陈先生,我在乡下也修过房子,若是想修复这里,没有个十来天只怕不行。”
“除了这位徐兄弟之外,还有人修过房子?”陈克问。
技师高怀德站了出来。他是天津的富民出身,读过私塾,后来进了天津机械局。“陈先生,我也修过房子。”
其他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过类似经验,陈克看到有几个人挤眉弄眼的,却不肯站出来说话。不去理睬那些人,陈克问道:“若是让两位带着二十个人修房子。你们觉得几天能修完?”
“这个,二十个人的话。也得五六天。”高怀德说道。
“差不多得这么久。”许二八也应合道。
“那就简单了,这不就有二十个人在这里么?你们两位带头,我们大家一齐修房子。”
陈克话音刚落,队伍里面就一阵骚动。
“陈先生,您要自己来修这房子不成?”
“我可不会修房子。”
惊讶陈克这么做的人有,表示不想参加的有。众说纷纭。
陈克站到队伍前头,扫视了众人一圈。看到陈克坚毅的目光,那些说话的人都下意识的停止了发言。
“何大人请诸位来这里之前应该说过我这里的规矩,每个人都要干活。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的工厂,所以每样东西都要我们自己来做。若是想来这里只干些自己拿手活计的人,我养不了。我在这里表个态,我不会修房子,也不懂修房子。但是让我出这力气,我能出。我也肯出。”说完这话,陈克又扫视了一遍队伍。只见有人被镇住了,有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有人不服气的欲言又止。
“何大人请大家来这里,我不能让何大人难堪。也不能让大家白跑一趟。这样,如果诸位觉得不行,不能接受我这里的这个规矩,现在就可以提出离开这里。我马上奉送五块银元路费。”说完,陈克从挎包里面掏出一个钱袋在手里面掂了掂,钱袋重重的盛了不少银元,发出沉闷的哗哗声。
“不用担心,我说了奉送五块银元,我就会兑现。”
看陈克这么坚定,而且钱袋里面应该是真家伙,不少人看来服气了。不过还是有两个人表示要离开。陈克当众发钱,而且态度诚恳地和他们握手告别,祝他们一路顺风。其他人没想到陈克果然这样果决,反倒没有了动静。
“如果没有人要走的话,我们就开始吧。对于修房我是外行。所以怎么修房子我觉得还是有经验的更加有发言权。我的要求是能让大家快速入住,具体怎么做,我听大家的。”陈克笑道。
虽然说是带着修房子,但是陈克却没有真的让那两人说了算。相反,按照党当年的要诀,首先就是发动群众。发动群众的核心之一,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参与进去。包括陈克在内的这十八位好汉,都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最有组织性的。
首先是许二八和高怀德来讲述房子的建筑特点,然后针对那些破损的部分应该如何修理。党当年就靠了“民主生活会”和“士兵委员会”把一群农民给组织起来。对于工人来说,这种模式的效率更高。花了不到一下午,众人已经制定出了一个修理房子的计划。
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组织模式,在以前的生活当中,每个人都是被安排去做什么工作。根据地位的高低拥有不同的权限。哪怕是无能之辈只要能够获得权限,也能够颐指气使。陈克的这个新模式则是任人唯贤,许二八和高怀德的确修过房子,得到了表现的机会之后,也是充分表现。瞅着陈克没有丝毫的架子,反而认真的听他们讲说,其他人就有些不满了。许二八是技工,高怀德是工人,在天津机械局里面地位都不算高。出身蒸汽机工程师的沈松文觉得不满了,他也参加进讨论。不过他毕竟没有土木工程的经验,很快就被驳倒了。
看陈克真的是希望大家能够参与,原先不敢出来吭声的两个人也站了出来。他们也有修理房子的经验。针对许二八和高怀德的说法提出了不同观点。经过争论,最后达成了两个方案。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个人都看着陈克,等着他拿主意。
“这个工厂是我们大家的工厂,我虽然出钱,但是工厂生产建设每个人都要参与。所以我的想法是,这件事情需要投票。我把话说头里,大家投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投了票之后,哪怕是别人的意见得到通过,但是你也必须接受最终的方案。”
讲述了这种“民主投票”的游戏规则之后,众人面面相觑。投票固然好,但是万一自己支持的计划没有得到通过,那么还是得听别人的。那这投票对自己的意义何在呢?
沈松文毕竟是工程师出身,脑子还挺灵活。他看众人都在考了,觉得机会难得,就提出了一套自己的见解。很明显,沈松文吸收了两个计划的观点里面的一部分,然后按照自己的思路给总结起来。核心内容等于是一个折中方案。这个方案立刻得到了一部分的支持。眼瞅着两个方案就变成了三种态度对立。
一直沉默旁观的秦佟仁终于开腔了。这副总工程师一开口,的确大不相同。秦同仁建议,首先迅速完成房子几个受损大部件的维修。然后再修好房顶和墙壁破损的部分,让大家住进来。以后再对其他地方进行维修。这个方案明显比沈松文的强出去不少。紧扣住这个“快速入住”,方案的合理性就一目了然了。
这是不记名投票,最后以十六票赞同秦同仁,两票赞成沈松文,通过了秦同仁的计划。接下来,陈克委托那四位有过土木工程经验的兄弟在明天拿出一套整体方案。
党员模仿带头作用从来都是重点,陈克在上海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在之后的三天里面,他一不挑战最终的方案,二不逃避工作。有他带头,秦佟仁展现陈克这样的作风,其他人自然没有什么话说。每个项目的分工,都是大家集体讨论之后制定,倒也不是没有人偷懒,不过“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其他人都在努力工作的同时,偷懒的人就显得极为扎眼。于是工程顺利的进行下来。到了第三天下午,率先修好的宿舍能入住了。第六天,其他房子也都能够投入使用。陈克还找了白灰把屋子里面稍微粉刷了一下,几天前看着破旧的房子竟然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在这个过程当中,秦佟仁的表现极为出色。虽然在几个普通技工和工人的指挥下,虽然做的都是体力活。秦佟仁这位留学生对辛苦的工作从不吭一声,秦佟仁这位高级工程师对于搬砖和泥干的力气活做得十分认真。这位兄台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陈克的家教里面有一条,如果你读了书之后,会对掏粪之类的工作鄙视,这只能说明你的书白读了。所谓“君子不器”,只有需要做的工作,没有只能做的工作。这时代的留学生们,都觉得自己应该做大事,而不是做这些“低级”工作。秦同仁的表现让陈克大跌眼镜。
而且这样认真的劳动并没有让其他人觉得自高起来,相反,秦同仁只要往那里一站,所有人的工作好像都立刻进入正轨。这种素质和表现带来的威望是最难树立,而树立之后也是最难撼动的,陈克觉得不太对头,按秦同仁这种搞法,别真的把蜂窝煤项目给弄成了吧?那自己可是给别人做嫁衣呢!

三十八章
“对于工作时间,我建议采用周制。一周七天,每周休息一天。大家已经干了六天,明天休息。”陈克提出了自己的作息制度建议。工厂的所有事物都采取集体讨论,各项制度都非常透明化处理。对于一个注定失败的项目,陈克就没有那么挑三拣四。他把后世的先进管理经验用在这里,也有做社会实践的意思。
“我们投票表决吧。”秦佟仁不温不火的说道。这六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这位青年平静的神色里面也透露出了疲惫。表决结果是全票通过。人人都松了口气。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下来,大家真的累了。如果不是采用这样的集体讨论模式,估计很多人早就开始各种偷懒。
“大家刚来,人心不稳。我的建议是咱们这两个月才用周薪制。每周发一次薪水。咱们投票吧。”陈克抛出了自己的“干货”。
听到这个建议,真的是人人喜笑颜开。立刻是全票通过。现在约定的工资是每个月8个大洋。就是说每周每人两块大洋。众人把大洋揣进兜里,这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又做了卫生值班表,还有几个工厂必须有的排班制度。简易蜂窝煤已经造了两个,陈克反复交待注意小心煤气中毒问题后,这民主生活会就散了。陈克正准备和谢明弦与柴庆国一起离开,秦佟仁主动过来问道:“文青准备回住处么?”
秦佟仁是旧式做派的典型,从不在公开场合谈论私事。他这个问题让陈克觉得有些好奇。“是的,我现在就回住处。”
“同去吧,我正好要去何大人那里一趟。”秦佟仁精神看着很不错。
陈克不敢怠慢了这秦先生,其实一定要说的话,陈克对秦佟仁甚至有些尊敬之情。见到秦佟仁在天津机械局的同事们当中声望甚高。陈克就私下打听了这位秦先生的来历。尹二狗与沈松文因为在修房子的工程里面表现出色,他们自然是最先投靠陈克的。两人讲述了秦佟仁的经历。
天津机械局是家官办军用企业。清同治六年(1867年)由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创设于天津。初名“军火机器总局”。开办经费二十余万两,规模仅次于江南制造局。同治九年由直隶总督李鸿章接办,易名“天津机器制造局”。这家企业可以说是北方洋务派的大本营。天津机器局除生产军火外,还制作过一些军舰、船舶,包括慈禧太后的游船。特别值得一题的是于1880年建造了中国第一艘潜水艇及第一套舟桥。
在庚子事变中,八国联军一定要把这家亚洲最大的军工企业给摧毁。秦佟仁身为一名技术人员,在这场战争中也志愿参战,在聂士成总兵的指挥下作战。具体的情况倒不是清楚,不过听工厂的工人们说,秦佟仁守卫工厂,直到最后才撤离。
兵灾一过,紧接着就是人祸。工厂失守之后,除了日本之外,别的国家对于天津制造局的设备倒没有兴趣。日本人则疯抢设备。不仅仅日本人,天津本地不少人也从制造局往自己家拉东西。于是好好的制造局就这么彻底毁灭了,连个渣都不剩。倒是天津随之出现了很多私营的工厂和作坊。
陈克相信大家没有说谎,制造局是朝廷的,制造局的设备拉到家里就能变成自己的。这中间谁轻谁重不用分说。尹二狗还私下告诉陈克,当年秦佟仁拉了一些人去保护制造局,不仅没有能保住厂子,秦佟仁甚至被人打断了一只手臂。
听了这些介绍,陈克忍不住对秦佟仁肃然起敬。这年头还有这等人,简直比煤堆里钻出个小白兔都难。
秦佟仁平常不言不语,即便说起话来也声音不高,态度沉稳,看着就是个读书人。当年也亲自拿起武器对抗八国联军,保卫工厂。这两种不同的形象怎么都无法在陈克脑海里面统一到一起。但是无论秦佟仁是如何的一个问号,既然他说了想同行,陈克自然不会拒绝。一行人上了路之后,大家只是闲聊。秦佟仁不问那么多私事,大家只是简单的聊天,倒也其乐融融。在陈克家门口分别,陈克打开了院门。
和前几天大不相同,现在院子里静悄悄的,庞梓等人两天前各自启程,武星辰和陈天华与庞梓一起回南宫县,山东的兄弟们一起回了老家。谢明弦和柴庆国则留在了北京,而且两人现在跟着陈克在工厂居住。只有王斌借宿在这里,和前些天相比冷清的不是一点半点。
“文青,你可是回来了。”见到陈克之后王斌颇为兴奋,“要不要去参加德国公使馆的酒会?”
“嗯?”陈克能听懂这句话,却没有能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德国公使馆的酒会,这也算是级别很高的外交聚会。王斌一个洋行干部能够参加,已经有些出人意料之外,还能带朋友参加,这就更让人不解了。
看出了陈克的疑惑,王斌笑道:“我的邀请函是通用的,带几个人去都行。我也找不到别人,文青你和我去吧。”
外国的邀请函一般都是如此,除了少数情况之外,那些酒会一般不欢迎单身青年。陈克倒是有去见见世面的念头,不过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妥。犹豫之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王兄,你还记得秦佟仁么?据说也是柏林洪堡大学毕业的。比你高几届。”
“嗯……,嗯!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瘦瘦的吧,天津人。”王斌兴奋了。
“没错,就是那位。”
“你怎么认识的?”王斌急切的问道。
“通过对门那位何大人认识的。现在他就在何大人家里面。”
“文青,带我过去见他吧,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陈克本来也想找何汝明,上次他驳了何汝明的面子,两人的关系就开始冷淡起来。虽然陈克按照12两的价格卖给了何汝明药,不过何汝明很明显是余怒未消。但是陈克真觉得这位老兄是自己的贵人,哪怕只是通过何汝明认识了秦佟仁,陈克都觉得非常值。听王斌这么说,陈克起身说道:“现在就去吧。”
何汝明见到陈克之后,还是带搭不理的样子。倒是秦佟仁微微诧异的看着一脸兴奋的王斌,然后站了起来,他用那种招牌型的缓和语气慢慢说道:“这是王斌吧?”
“秦兄,正是小弟。”王斌见秦佟仁认出了自己,连忙上前几步,握住了秦佟仁的手,“一别多年,秦兄风采依旧啊。”
何汝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虽然对陈克极为不满,但是他也不得不服气了,陈克交游之广真的令人叹为观止啊。
完全没有王斌那么热情,但是也绝对不是冷淡。秦佟仁对这位故交居然能在这里见面也是非常高兴的。他把王斌介绍给何汝明认识,大家干脆就在何汝明家谈了起来。王斌很是兴奋,说了会儿话,干脆就邀请秦佟仁和自己一起参加德国公使馆的酒会。王斌做事也算是很聪明,既然在何汝明家,他自然也不会冷落了何汝明,同样邀请何汝明一家参加酒会。
陈克在旁边静静的看着,秦佟仁对这个邀请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何汝明听到了邀请之后,先是震惊,接着就是按耐不住地喜色。王斌说的明白,这次酒会是一个参赞的夫人到了中国,举办的交际酒会。不仅仅是请了外国使团,也请了些中国官员。何汝明忍不住问道:“可是德国公使馆没有给我发请帖啊。”
“这个不用担心,我这个请帖和谁去都行,人数也不限。”
“我去的话,带谁去啊?”
“带上您夫人和公子、小姐一起去就行了。”
“哦?”
“不过我建议,那些小孩子就不要带了。”
“哦。酒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上午开始。下午结束。中午一起吃个饭。何大人如果愿意的话,一起去吧。”
得知了王斌现在和陈克一起住,何汝明表示明天一早就给王斌回信。王斌又请秦佟仁有空的话到陈克这边来,这才与陈克起身告辞。
当天晚上秦佟仁没有来,这让王斌颇为失望。第二天一早,何汝明却派管家前来,说自己愿意一起去。
且不论别人怎么看,在陈克看来酒会看着很是不咋样。一群群的洋鬼子出来进去的,王斌一开始还和陈克在一起,然后就玩起了失踪。食物也不咋样,比起高档自助餐差了不少。陈克吃了几口就没了兴趣。何汝明看到这个场面,本来有些战战兢兢的,不过很快就见到了几位满清官员。何汝明是礼部的,这几位应该是他的上官。于是何大人眉开眼笑的就和上官们搭话去了。德国在欧洲是个后起之秀,来的人还真不少,听着一群各种口音的鸟语,陈克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他躲在一个角落,拿着片面包无聊的啃着。
据说伟大导师马克思或者恩格斯认为德国女人应该去农场。德国女人的相貌之差,在欧洲排倒数第二。这次酒会的女主人登场之后,陈克本以为这位王斌的朋友该是普通的德国龙骑兵大妈,没想到长相还不算差。司仪介绍的时候用的是法语,那叽里咕噜的话陈克不懂。女主人向大家敬酒,陈克跟在队伍最后拿了个酒杯,一起举杯,然后喝了酒。然后继续开始无聊。
但是机会只要肯等,就会遇到的。陈克看似无聊,其实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有了。何汝明这次出来,带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女孩子们一直跟着何汝明,现在何老帅哥终于和上官离开了。陈克连忙走了过去。
今天何倩的穿着与上次见到的大不相同,这身衣服虽然不是西式礼服,却也不是满清的样式。现在是冬天,这身暗青色丝绸套装颇类似汉服。而且两位姑娘都只是梳了辫子,脑袋上也没有那么多零碎,看着倒是颇为清秀。
“何小姐,你好。”陈克说道。
何倩没有想到陈克居然会过来打招呼,神色里面立刻有了警惕。“陈先生你好。”何倩不冷不热地说道。
“上次与何小姐谈生意,真觉得很开心。却不知何大人有没有别的合作想法?”陈克不想和何汝明纠缠蜂窝煤的事情。哪怕是何汝明帮陈克办了不少事情,陈克依然不想与何汝明谈买卖。因为太累。
何倩没有想到陈克过来是说这个的,她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陈克看了一阵,像是想看出陈克的心思。
“不用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何大人不是做买卖的好伙伴。对您而言,我倒是很愿意合作。”
听陈克当面说自己哥哥的坏话,何倩觉得又气又好笑,她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陈克,“陈先生,你不觉得这么说不合适么?”
这样的质疑根本对陈克没有效果,他笑道:“生意就是生意。我是希望能和最适合谈判的人来谈生意。这样又方便又快捷。我可是个懒人。”
何倩听着陈克如此认真的赞美,忍不住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不过这笑容片刻即逝,她认真地说道:“我家里面我大哥作主。陈先生找我谈生意,可是找错了人。”
陈克盯着何倩认真地看了一阵,这才答道:“也是啊。”说完,他看着有些怯生生半躲在何倩背后,但是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的丝绸衣服样式与何倩的差不多,颜色是墨绿色的。
“你好。”陈克向她打招呼。
“你好。”小姑娘很有礼貌的答道。
“吃饱了没有?这地方的饭是自己拿的,不是别人送来的。所以不用客气,看见桌子上有什么,直接拿了就好。”陈克温和的对小姑娘说道。
“谢谢指教。”小姑娘虽然腼腆,却没有胆怯,她很认真地对陈克答道。陈克本以为小丫头会怯场,没想到完全不是那回事。他忍不住仔细打量着小姑娘,她皮肤比较黑,但是光泽细腻,眉目轮廓颇深,倒是不太像何汝明。陈克这目光让小姑娘微微低下了头。我艹,这还真的是大家闺秀啊。陈克心理赞道,何汝明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他妹妹和这位小姑娘还真的不一般。阴盛阳衰啊。
“陈先生还有别的事情么?”看到陈克打量自己的侄女,何倩毫不客气地问道。这是逐客令,陈克明白,他连忙应道:“那大家玩好,吃好。我就先去那边了。”
坐回到角落里面,陈克再次望向何家的两位小姐。只见何倩在四处看,应该是在找何汝明,那位小姑娘还是文文静静的站在原地,目光微微向下。这离的远了,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精美的洋娃娃。陈克突然想再次过去说:“小loli,怪叔叔我带你去捞金鱼。”
正在胡思乱想间,王斌突然就出现在陈克面前。他虽然想强打笑容,一种掩盖不住的气愤反倒欲盖弥彰。
“怎么了?谁惹你了?”
王斌不吭声。
“不高兴的话,咱们就走吧。这种酒会来去自由的。”陈克笑道。
“嗯,也好。”王斌狠狠地点点头。
两人找到了何汝明,只见何汝明正谨小慎微的站在几位官员旁边。其中一位正在侃侃而谈的应该官位颇高。怪不得何汝明连自己的女眷都不管了,不好好伺候上官可不行。瞅见陈克对他招手,何汝明告了罪这才过来。应该是赚到了面子,前几天对陈克很是冷淡的何汝明神色里颇为兴奋。得知陈克和王斌要走,何汝明看上去有些为难。
“没事,何大人。这种酒会来去自由。我们走就走了,您留在这里一点事情都没有。”陈克连忙解释。
得知自己不用一起走,何汝明立刻又高兴起来。大家互相道别,陈克与王斌踏上了归途。
“怎么了,难道你那位朋友的先生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陈克笑道。
“你怎么知道?”王斌吓了一跳。
“一看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陈克宽慰着王斌。
柏林洪堡大学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可以说是世界学术的中心之一。许多知名学者、政治家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产生过29位在化学、医学、物理和文学等领域的诺贝尔得主,成就惊人。
这样的学校,自然有大量的德国贵族子弟在这里就读,王斌在这里邂逅了一位女士,乔安娜.冯.维特巴赫,两人就这么恋爱了。
“等等,冯.维特巴赫?她是巴伐利亚人?”陈克打住了王斌的话。
这样深刻的家谱知识把王斌吓了一跳,王斌惊诧的点了点头。
“王兄,你还真会选人。”陈克钦佩的说道。
冯.维特巴赫是德国巴伐利亚地区的皇室,有八百年的传承。这个家族里面当过欧洲一些小国国王的颇有几位。
“乔安娜家现在就剩了这么一个名字。”王斌捎带遗憾的说道,“我认识她一年之后才知道她家的出身。”
乔安娜家不是继承了家族产业的一支,只能算是标准的旁支。不过在德国,这个名字已经是很有名的,追求乔安娜,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和显赫的冯.维特巴赫拉上关系的大资本家子弟也不少。很明显,乔安娜的父亲也有这个打算。结一门富有的姻亲,对于这空有贵族头衔而没有财富的家庭来说,是非常好的选择。
所以得知女儿与一个中国留学生恋爱的消息,这位父亲相当不高兴。不高兴就会引发不高兴的结果,王斌在学校被人给收拾了几次。乔安娜到底是巴伐利亚人,为此和父亲大吵了几架。但两人实在是拧不过,只好分手。
本来王斌想留在德国工作,毕业后倒也找到了工作。没想到乔安娜毕业后结婚,她的丈夫家与王斌所在的企业居然有比较深厚的关系,于是王斌被公司“派回”中国,堂堂的理工科学生当了一个洋行职员。
但是天意弄人,乔安娜的丈夫是德国外交部的人员,王斌回到中国不到一年,他就委派为德国驻中国使馆的领事,带了妻子乔安娜一起到了中国。
剩下的事情王斌没有说,陈克也能猜得出来。肯定是这位乔安娜的丈夫对王斌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王斌这才愤然离场。
“没事,王兄,等我们以后把洋鬼子打出中国。我们就偏偏要让这位兄台当德国大使,一定要让他亲自开个酒会招待你。我看看他还能嚣张到什么地步。”陈克安慰道。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何家的loli。
“把洋鬼子打出中国,这个可够难的。”王斌遗憾的说道,不过片刻之后王斌故意用开心的口气说道:“没错,等把洋鬼子打出去,我们就偏偏让这个混蛋来当德国大使。”
“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魄。”陈克也哈哈大笑。
星期天休息之后,周一继续上班。秦佟仁还是一贯的模样。丝毫没有因为前天与王斌的相遇而对陈克有任何亲近的意思。陈克也不奢望那么多了,下一步的工作更加繁重。
首先还是开全体会议,是蜂窝煤生产线的设计分析。陈克小时候见过蒸汽蜂窝煤机,他工科出身,对里面的原理还是很清楚的。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联动。蜂窝煤机的核心就是自动装填煤粉的同时,压锤抬起,填煤结束,大锤落下,一次性敲出16块煤。如此反复,在陈克的印象里面,使用机器,一分钟能够生产48块煤。按照机器每天工作10小时计算,一天的就是28800块煤。
天津机械局是个军工企业,大家的水平都不低。看着陈克在黑板上画完了整套的机器设计,却没人说话。过了半晌,秦佟仁这才开口。“机器是咱们自己制造,还是怎么办?”
“不知道天津机械局还有没有剩余的设备可以用。这些设备如果是自己制造的话,使用的钢材,还有配件,都是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能够利用以往的设备,那是最好。”
听了陈克的建议,秦佟仁不再吭声了。
“陈先生,你这套东西虽然不错。但是说真的,这个往复的设备对于钢材要求太高。你想啊,一天这么几千次的锤下来,部件能用多久呢?”许二八开口了。
见许二八开口,钢铁车间的徐天琦企业来说话了,“我觉得没必要这么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咱们要造这么一整套设备时间太久。我看基本的原理已经清楚了,干脆咱们重新设计一下,主要是那个大锤的起降。看陈先生的设计,这可靠的是螺杆。国内这种螺杆不好造。我觉得用止动的方式来做,这样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陈克连忙让出了自己在黑板前的位置,“来来,你们两个上来说。”
这话一出,许二八和徐天琦登时红了脸。“这么多工程师在,我们可不敢。”虽然嘴里这么说,单是两个年轻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咱们工厂的规矩我说过,大家有什么事情一起讨论着来。众人拾柴火焰高,男子汉还怕当众说话不成?”陈克连拉带拽的把两人弄到黑板前。
许二八连忙向大家拱拱手,“我这也是胡说啊。大家可别笑。”
话音方落,大家已经笑了起来。这下许二八更加尴尬了。看了看陈克,却见鼓励的微笑着。许二八这才有了些勇气。他的建议是没必要弄这么精密的设备,而是采用更加笨重的设备,这样才能保证使用的时间。“我在工厂的时候,每次换零件都要用很长时间,我那时候就想,与其弄些那么精密的玩意,还不如弄些粗大笨丑的玩意。不好看,单是耐用。而且打煤又不是造军火,不用那么精细。”
做完了总结性发言,许二八看大家没有吭声。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就那么呆在黑板前。
“许先生说完了么?”陈克问。
“说完了,说完了。”许二八连忙应道。
陈克率先鼓起掌来,这把许二八弄得莫名其妙。“陈先生,您别花椒我了,我这说的可不一定对啊。”
“对不对无所谓,但是你能站出来说,这就是对工作的态度,我们应该鼓掌来鼓励一下对吧。”陈克笑着说道,“同志们,请大家用掌声鼓励许二八同志的发言。”
高怀德鼓掌了,不过只拍了几下,却发现没有人应和,他也觉得讪讪的。出人意料的,秦佟仁接着鼓起掌来。有他带头,所有人都开始鼓掌。许二八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发言居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泪水当时就涌出来了,一面擦着眼泪,许二八一面向大家鞠躬回礼。陈克拉着他回到座位上。这才让徐天琦继续发言。
懂得工作的肯定是一线工人,他们未必懂得生产的目的,这些就是工程师的工作范畴。但是亲自操作机器之后,工人们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无论这想法是否正确,但是都代表了时间的经验。
徐天琦是技师,主攻钢铁铸造。他的观点就围绕着承力范围来说。等他讲完,自然是大家一起鼓掌。徐天琦也觉得挺激动,他脸色通红,呼吸也急促了。
再接下来,针对陈克的设计,大家各抒己见。目的很简单,赶紧开工挣钱。讨论了两天,陈克那台设计精巧的打煤机被改的面目全非,一个粗大笨丑的新设计眼看着就成型了。不仅看着难看,效率也低了很多。但是这台设备的可行性大了很多。就现在工厂能够利用的东西就可以制造。
最后经过大家投票,选出了以秦佟仁为首的一个设计团队。秦佟仁表示,两天内就能够拿出一个整体设计出来。
散会之后,陈克由衷地对秦佟仁说道:“秦先生,机械局的同仁们真的想当不错。”陈克本来以为这些人里头部会有太多优秀的人才。没想到这些人基本都可以用。
秦佟仁淡淡的答道:“到现在还能聚集起来的工友们,都是真心喜欢机械的。这不稀奇。稀奇的倒是陈先生你啊。”
“我有啥稀奇的?”陈克很不解。
秦佟仁难得的露出了些情绪,他眉头微皱,“陈先生,你的大作我正在读。那里头讲的东西可真不一般。我本以为陈先生是个文人,可这两天看陈先生一起商量造机器,虽然不是个行家,也不是外行。更难得的是陈先生的设计思路,这种联动生产绝非一般人能够想明白的。这可真让我奇怪了。以陈先生的年纪,我只能说,很是不一般。”
“见笑见笑。我现在只是个生意人。一切为了把生意做好。”
“现在是个生意人,以后呢?”秦佟仁问。
陈克一时无语,他总不能说,以后我就是职业革命家了。
见陈克不吭声,秦佟仁说道:“陈先生,我看你管工厂很不一般。我有个建议,你干脆就把你的那套拿出来用。这些工友,哦,按陈先生爱说的,是同志们,都是真心热爱机器行业的。何大人把这些人召集到一起,可是费了心思。若是这个厂搞不好,我觉得只是让大家平白的伤心。还望陈先生不要缩手缩脚的。”
这话合情合理,但是怎么给陈克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答道:“这个自然。”
“那我就去设计图纸了。”秦佟仁说完之后转身就走,把陈克丢在原地,目瞪口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十九章
秦佟仁留着条辫子,天津机械局的各位同志也留着辫子。陈克一直不敢问一个问题,留着辫子开车床,安全么?
陈克自小在柴油机厂的家属院长大,金工车间的女工人们倒也都是辫子。马尾长发是不允许开车床的。那时候男生毛碎一样的短发那时候并不流行,所以女工人那时候也觉得很为难。头发扎不起来的话,发丝不时垂在眼前很耽误工作。头发太长,扎起来也麻烦。因为车间规定,工作是,长发必须顺在工作服内。女工的长发卷入机床,结果导致可怕工伤的例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可秦佟仁和其他工人们留着辫子,陈克就觉得很不对头。工作的时候大家怎么办呢?
很明显,陈克多虑了。设计图制作的时候,工人分成两组,一组设计。另外一组跟着陈克去做炉瓦。炉瓦烧制不费事,工厂附近就有砖窑,很快分批烧出了几组炉瓦。这些工作对辫子要求不高。
等到开工的时候,众人都把辫子熟练的盘在脖子上,辫梢用簪子固定好,倒也是个办法。陈克本来想游说大家剪辫子的企图是落空了。不仅如此,同志们工作状态良好,只用了四天,设备也就基本成型了。钢架换成了木架,体积大了很多。多孔大钢锤变成了包铁木槌,用石块加重。看着同志们把自己原先的设计变成了充满中国风味的新设计,陈克无言以对。
这些天陈克按照新时代的工厂管理模式组织同志们的生活,也就是说,早上七点半起床,集体跑操十分钟,然后一起洗漱。这年头没有牙膏,刷牙是用布擦。工厂的蜂窝煤炉修好之后,烧水方便很多。每天大家轮流做三顿饭,早上是一三五是面汤,馒头加咸菜。二四六是小米粥,咸菜加馒头。中午时馒头加炒菜,四菜一汤,一定要有个肉菜。晚上就是把中午的菜热了,再烧个汤。
吃了早饭,八点半准时开工。开工前先唱两遍《咱们工人有力量》。教这首歌的时候,大家还觉得扭捏。不过学会这首歌之后,同志们立刻就喜爱上了它。一开始是开工前唱,第二天就有人工作休闲的时候开始唱,三天后,晚上没事大家就开始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听着寝室里面回荡着这首慷慨豪迈的歌曲,陈克相信了一句话,“人是需要点精神的。”这群留着辫子的同志们足以证明这些。
辫子戏且不去说它,如果真的问21世纪男青年一个问题——“你喜欢清朝么?”估计95%以上的人都会明确表示,“不喜欢”。这个以杀戮起家的朝代,卑躬屈膝向外国投降的朝代,毁灭的无声无息。连为数极少的满清遗老也哀叹过,明朝覆灭时,如火如荼。满清覆灭是,如尘如土。曾经是这个国家支柱的官员、军队,士绅,全部抛弃了满清。毁灭满清的如果是中共这样强大无比的组织,或许倒也给满清留了些面子。而辛亥革命,发动武昌起义的那些人不过是毫无名气的几个人,而且这些人在之后也没有声明显赫。为数极少的那么几个发动者,就引发了满清土崩瓦解的覆灭。满清这个政权如同狗屎一样被扔进了历史垃圾堆。
陈克和普通历史爱好者一样,对明朝的覆灭扼腕叹息,但是对满清的覆灭则是带着欣喜的心情。在这样的心情下,满清时代的那些官员和骨干也被陈克鄙视了。陈克有时候会想,凡是脑袋上留着辫子的,都没啥可以钦佩的。为了一个垃圾政权舍生忘死,这种做法实在是不值得肯定。不过对秦佟仁,陈克实在是无法鄙视。对于天津机械局的这些同志,陈克也无法鄙视。
这些同志真的是好人,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自己的国家,与外来侵略者做过斗争。如果他们不是清朝人,而是共和国的公民,他们绝对是英雄。
或许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错的吧,每一个时代,人民在追求“平等、幸福”的生活方面,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不同之处,仅仅是时代本身的不同。或许这就是陈克近些天来感觉到事事不顺的真正原因。
仿佛要印证陈克的自我批评,设备基本搭建完工后,秦佟仁突然让陈克一起去接台机器。这是用火车运来了一台旧式蒸汽机。除了课本里面学过的那点蒸汽机知识之外,陈克对蒸汽机没有实际了解,唯一的经验就是小时候和父亲坐在火车头上,他学着往锅炉里面铲煤。自幼寒暑假跟着老爹走南闯北,陈克也算是用这种铲煤游戏支付了一点费用。
看着这台几乎可以用破旧来形容的蒸汽机,陈克不知道该问“这机器能用么?”还是该问“秦先生你这样破费,是为了什么理由。”
“文青,我可没有花几个钱。这台机器报废了两年多,我买过来的时候只用了几十两银子。”秦佟仁平静的说道。
“维修起来方便么?”陈克纵然有千般想法,到了最后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秦佟仁没有再说什么,他指挥人把这台机器送上了特制的重载牛车。二十多个棒小伙先把机器绳捆索绑,然后跟十六抬大轿一样层层用杠杆抬着,发一声吼,二十多人同时发力,居然就把这上吨重的蒸汽机给抬起来了。当然了,哪怕是二十几个小伙子,也不可能从火车站把蒸汽机给运去工厂。不远处,一辆加宽加厚的四轮牛车停在那里。
别的牛车是一头牛,或则是两头牛作为动力,而这辆牛车则是前后两排,每排两头牛。竟然用四头牛作为动力。车体全部是加厚的,比普通的车厚出去两倍还多。通体涂过油黑黢黢的,这是防止木头朽坏,那种沉重的感觉光看就能知道。那一米多高的车轮更是结实厚重。没有用橡胶轮胎,而是采用了铁皮来包箍。一看就绝非一般的货色。
陈克被这辆牛车给唬住了。如此威猛的一辆牛车,如果在21世纪,价格未必比一辆小卡车便宜。可是在21世纪,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都能运这个蒸汽机。陈克终于明白了钢铁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了。破烂的小卡车胜出这等重载牛车千百倍。工业的威力竟然以这样的形势让陈克生出了敬畏。破烂小卡车完胜。
而且也亏得是在北京才有这等重载车,若是别的地方出多少钱也找不到这种能够运蒸汽机的车辆。一定要工业化,陈克在心里面呐喊着。
虽然是初冬,小伙子们却没有穿棉袄,想来是怕把棉袄磨坏。他们穿着坎肩,肩头上肌肉隆起,一个个竭尽全力的把蒸汽机往外运,然后走上大车两边的土坡,把蒸汽机卸在车上。车把式三十多岁,看着精明强干。能驾这辆气派的重载牛车,他也是神气得要命。先是轻轻一跃跳上驾座,车把式熟练的挥动长鞭,鞭梢在空中清脆的响起一生脆响。吆喝了一声,车把式开始驱动车前面的四头牛行进。
沿途之上倒也有别的牛车,和这车一比,就就像是玩具一样。路边行人纷纷瞩目,拉风的一塌糊涂。秦佟仁和陈克跟在车后,瞅着神色迷惑的陈克,秦佟仁问道:“陈先生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要这样做。肯定觉得我别有居心。”
“没错。”陈克也不说瞎话。
“我第一天见到文青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过蜂窝煤的意义何在。”秦佟仁说道。这是他第一次直呼陈克的表字。
陈克当然记得,那话他讲过多次,还写了稿子详细揣摩。说起来声情并茂,言之有物,估计和传销的宣传都有的一拼。第一次见到秦佟仁,那时候自己为了给众人鼓舞士气,陈克更是说得合情合理。蜂窝煤的使用能够极大地节省燃料,顺道能拉动一整个产业链的运作。算是有百里无一害的项目。为了强调蜂窝煤的意义,陈克更用了“利国利民”这样的词汇。
回想起当时,同事们的反应不错。只是当时秦佟仁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想到他心里面居然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何大人前一段专门写信给我,说陈先生是一个少见的人才,要我过来帮你。何大人的父亲当年对我很是照顾,不然的话我断然没有来这么一个小工厂的道理。”秦佟仁的语气里面有一种傲然,陈克对此并不反感。
“我从德国回来之后,一直希望能够搞起大机械生产。而不是这种手工作坊一样的生产,虽然我们不得已改了陈先生的设计,但是我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陈先生那个设计之精妙。全自动的填装煤粉和自动出煤系统,在其他地方我真没有见过这种巧夺天工的设计思路。”
陈克自小就在柴油机厂长大,10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学习开机床,玩千分尺。各个车间他都去过。再后来他的娱乐之一又变成了学习绘图。蒸汽打煤机这样的设备和柴油机这种设备相比,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难度,不过是简单的联合生产。在陈克未来的设计里面,数控机床生产线才是最终的工业王道。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在1905年的中国,这种设计也算是足够巧妙了。
“陈先生不仅精于机械,对于产业见识独到。我到咱们厂来,还真不是为了赚钱。单单听了陈先生对建立国家产业渠道的高论,我真是茅塞顿开。以前总觉得做大事才是救国,才能发展工业。没想到就这么小小一个蜂窝煤居然也能达成这样的目的。我真的是佩服。所以我才想看看这蜂窝煤厂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陈克笑了笑,秦佟仁的这种热忱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我也有“王八之气”了。陈克自嘲的想。他在最初计划搞这个厂就没有安什么好心,只是想拉这些人入伙,等产业失败之后,他就可以从中间弄到一批急需的工程技术人员。但是和这些朋友相处之后,陈克卡开始觉得自己这么做很不地道,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真的打动了副总工程师出身的秦佟仁。
“这种事情说着容易做着难啊。”陈克有些歉疚的说道,“我把秦兄拉到这个坑里面,秦兄是聪明人,肯定有所察觉才是。”
“察觉……哈哈。”秦佟仁居然笑起来,“文青肯定知道官场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这蜂窝煤厂若是没有赚钱到好说,若是真如文青所言赚到了钱,那倒未必是件好事。”
“的确如此。”陈克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秦佟仁。能做到副总工程师的,决非不通事务的书呆子。
“我倒不缺这点钱,也没想过赚多少钱。说真的,文青,我宁肯这蜂窝煤厂赚到大钱,然后被刁难。”
陈克被这话震惊了,“我说秦兄,公车上书也没啥好结果啊。你若是因为这么点子事情来闹,更不会有人支持你的。”
“国家到了这步田地,不闹一闹更是不行。”秦佟仁倒是有点“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
陈克本来还想劝阻,转念一想,他问道:“不知在秦兄看来,这天下的危难来自何处。”
“欧洲工业太强大了。我在德国留学时,假期也曾经游离,只见处处有矿山工厂,处处有铁路。别人看来,工厂多就是力量,但是在我看来,背后运营这些产业的那个工业体系实在是了不起。”
陈克对这个倒不反对,21世纪的时候,欧洲工业一片凋零中,德国依然维持了相当强大的工业,足以说明它的强大。
“中国若是不能建设出这样的体系,必然会亡国啊。所以我全力支持文青,实在是因为文青言之有理,一个小小的蜂窝煤,就可以联系到诸多产业兴衰。这样的道理,我从未听别人说过。这样的项目,我想把它搞起来。”
“秦兄看来是主张实业救国了。”
“没有工业,中国必亡。”
陈克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实业救国派,倒也觉得很有趣。他笑道:“亡也只是亡满清,想亡中国那是不可能的。有秦兄这等人在,中国必不会灭亡。若只是亡了满清,却也未必是坏事。”
“哼,还是那帮革命党的说法。若不是文青这些天来做事如此诚实肯干,我倒觉得文青像是个革命党呢。”
这话让陈克觉得哭笑不得,自己这货真价实的革命党,在秦佟仁看来居然不是革命党。而且具体理由竟然是“诚实肯干”。
“革命党就不要做实事了?只靠张嘴,这是沿街乞讨才会干的吧。”
“文青说话甚是诙谐。”秦佟仁忍不住笑了一声。
陈克本来还想再劝秦佟仁,希望能把他拉到接近革命的路线上,不过又觉得这个切入点不对,索性又不说话了。
蒸汽机极为沉重,费了好大力气才运到工厂。工厂的同志们纷纷出来观看,蒸汽机对这些人倒不是多稀奇,这辆牛车才让众人赞叹不已。绳子和杠杆还在,工人们组织纪律性强,大家在陈克的指挥下经过几次尝试终于把蒸汽机卸下来运进院子。
无烟煤早就买了好多,秦佟仁对蒸汽机简单的修理了一下,就让试运行。填进去煤之后,没多久蒸汽机居然就工作起来了。陈克偷偷问秦佟仁,“佟仁兄,你不是说这蒸汽机坏了么?”
“我买来的时候的确实坏的。”秦佟仁给了陈克这么一个答案。
原来你早就修好了,陈克想。“那咱们就开始安装调试吧。”
调试过程是漫长的,任何设计变成现实都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设备要调试,甚至设计也要改。越是大型设备越是如此,最终结果和最初设计面目全非的事情也不算太稀奇。
就在开始调试的两天后,也就是11月1日,秦佟仁告诉陈克,中午有一位朋友前来拜访。十点半,那位朋友按时到达了。秦佟仁的介绍很简单,这位兄台是一位举人。姓尚名远,字望山。把一位居然老爷拉到这蜂窝煤厂来实在是件令人吃惊的事情。这年头,能够考上举人,就意味着跨入了官僚阶层。按照正常来说,进士们就已经是绝对的官员。可进士的数量并不足够。县官阶层里面,只要肯花钱,很多县官都是举人出身。举人才是真正的基层官员的来源。
陈克对满清的管制了解不多,也没有想花费太大心思去了解。但是他也知道一件事,满清的官和吏并不是同一体系。和新中国这种官吏一体的模式不同,满清的官员是通过科举考上的,吏们是通过各种五花八门的渠道上来的。举人可以直接成为官员,小吏除非遇到什么特殊的机遇,否则这辈子就是小吏。
秦佟仁居然找了一位举人来蜂窝煤厂,这真的是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尚远身材细高,三十多岁,长脸,高额头,高鼻梁,稍微有一点点三角眼,目光很冷静,神色很淡然。看上去就有举人的派头。和陈克很礼貌的互相通告了姓名之后,尚远就不再吭声,陈克也不知道该和这位举人老爷说什么,很快就冷场了。
华凶懋也是举人,不过他是武举人,加上华凶懋那热情的个性,陈克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会称呼华凶懋为“华举人”。华凶懋对此也从来不在意。面对尚远尚举人,陈克不会傻到乱开玩笑。作为中间人的秦佟仁,领着两人去了宿舍。那地方总算是清静的谈事情。
尚远不爱说话,却爱观察。陈克看到尚远很自然的把能看的地方都给看了,却一言不发。不仅如此,秦佟仁介绍蜂窝煤厂的情况,蜂窝煤的意义,尚远只是听,也没有丝毫发表自己意见的动作。
除了工作之外,秦佟仁平时很少说话。这位尚举人看样子比秦佟仁还要更沉默。陈克刚给尚远下了定义,就听到尚远开口了。这是一口商丘话。
尚远对蜂窝煤厂的未来并不怎么看好,而且他还是直接了当的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的。陈克读书形成的印象里面,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并不喜欢这样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的看反。他们要么说话引经据典,大而不当,要么就推推拖拖,不肯发表自己的观点。尚远举人彻底的颠覆了陈克的刻板印象。
“这蜂窝煤厂办不成!”尚远直截了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四十章
鲁迅先生的作品里面有一个故事,有一家人生了孩子,满月的时候大排筵宴,朋友们给这个孩子各种祝福,结果一个人说了句实话,“这孩子会死的。”这话可以说是一个真理,是一个注定会实现的“绝对预言”。而且也绝对的令人丧气。
陈克本来就知道肯定是要出问题的,他就是想从失败中捞取好处。听尚远这么一说,与秦佟仁那隐隐的沮丧不同,陈克倒是警觉起来了。就在此时,尚远锐利的目光扫过陈克的脸,陈克只觉得事情不对,从尚远那若有所得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尚远已经明白了不少事情。
尚远接着开始讲述“为什么搞不成”。他此时完全是在劝说秦佟仁,根本就不再搭理陈克。
尚远讲述的重点就是“报效”制度。“报效”制度主要是指企业要无条件向满清政府提供金钱。需向清政府提供报效的企业即涉及交通、矿业、电报、纺织、银行、钢铁等等行业,实际上,当时经营稍有成效或清政府认为有利润的行业,均需提供报效,而且规定的报效数额相当大。
从洋务运动开始,满清政府的确兴办了很多现代企业。由于没有现代商业体系,初期的企业都是国营而不是商营。1895年前,满清财政收支尚能平衡,但是1895年以后,由于战争赔款的沉重负担和财政状况的日益困难,加上很多新式企业的出现,民营企业开始兴起。而向企业索取报效并形成为制度,更成为清朝政府减轻财政负担的办法之一。
“佟仁可知这报效到底有多大么?1889年创办漠河金矿时,官府提供了20万两的资本,到今年,六年间漠河金矿提供了60万两的报效。上次你和我谈到这个蜂窝煤厂,我觉得肯定能赚到不少钱,可你这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这报效绝对不是你能承担的。”
尚远讲得清楚明白,陈克微微点头。既然能有这等见识,尚远只怕不是什么一般的举人。
秦佟仁倒是不怎么在意,“不过是空手套白狼而已,钱这东西我是不在乎的。”
“书生气!”尚远怒道,“就算你不在乎钱,你觉得空手套白狼,但是这个项目一起,你应该能想象得到,多少人恨不得吃了你的肉。他们绝对要把你这厂子给弄砸了。你以为他们光弄了你的厂子就了事?而且还会千方百计的给你泼一身污水,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望山兄,这话未免危言耸听了。”秦佟仁有些不解。
“危言耸听?这位陈先生的事情我知道一点,他在上海制了医花柳病的新药,药效神奇,药到病除。然后他立刻就公开了新药的配方。你觉得陈先生为何这么做?难道是悬壶济世的慈悲心肠不成?”尚远冷笑道。
“文青,还有此事?”秦佟仁颇为惊讶。
陈克坦然承认,“尚兄说的没错,的确有此事。而且我公开新药配方也只是为了自保。若是我独霸配方,想要我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可不敢得罪那些人。”
见陈克坦然承认,秦佟仁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了,但是怎么看现在的项目都没这么夸张,他疑惑的说道:“蜂窝煤却不是什么技术机密啊。”
“不是机密?就因为看着不是机密,偏偏你们能挣最大的钱。那些人就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尚远看秦佟仁还没有明白,更是生气。“这位陈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我知道佟仁你做事投入,陈先生的书想来你还没有怎么看吧。”
“嗯,的确如此。”秦佟仁点头应道。
“这位陈先生学识高深,胸中有天下。若是佟仁你这书呆子看不明白倒也罢了,反倒是这位陈先生却也看不清,我是绝对不信。他在京城搞什么名堂我不知道,但是你不要跟着他胡混。”
这话说得甚重,秦佟仁已经无法理解了。“文青到底做了什么?那书里面写了什么?尚兄你这么说我不明白啊。”
听了这话,尚远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他知道秦佟仁肯定没来得及看,因为这套书现在就在他家。而秦佟仁若是看了这书,以书里面对工业化的深刻认识,只怕秦佟仁就真的会投到陈克这边。不过以秦佟仁的个性,既然知道了这书不一般,那绝对是要仔细看的,自己一时激愤,却说错了话。想到这里,尚远瞪了陈克一眼,思忖起来该怎么说。
见尚远如此表现,秦佟仁更加一头雾水。“望山兄,文青,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克觉得自己得解释一下了,“我写了本书,里面详细论述了工业化的发展,看来尚兄对这书的看法不是太赞同。”
“不是太赞同?哈哈。”尚远冷笑起来,“陈先生太客气了,我可没有不赞同,我是相当赞同。看了那书,我对陈先生还颇为景仰呢。只是陈先生如此大材,居然这样来搞这个厂子,我觉得陈先生包容祸心啊。”
秦佟仁已经看出些端倪,尚远根本不是劝自己不要搞这个厂子,而是干脆就要自己和陈克撕破脸,让自己彻底远离陈克。看来陈克也必然有非凡之处,以至于尚远都不敢私下劝自己。想到这里,秦佟仁干脆正色问道:“望山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远看事情已经如此,干脆直接了当的说道:“这位陈先生是个革命党。”说到这里,他这么说尚不能体现出问题的严重性,他又加重语气说道:“他还不是那种鼓吹什么宪政的革命党,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党。”
“呃!文青是革命党?哈,哈哈。”听了这话,秦佟仁居然笑出声来,“若文青是革命党,我倒觉得这革命却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听尚远揭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之后,陈克心里面倒也没什么太大感触。这年头革命党是个时髦事,在满清朝廷的实际控制力每况愈下的今天,只要你不起来造反,只要你不去发表过于激烈的推翻政府的言论,你就是自称革命党也不会有官府来抓你。满清先在甲午战争中败于日本,然后又经历了庚子事变,犯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误。朝廷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口碑之差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接二连三的失败让满清的正统性遭到了极大的质疑。在这样的情况下,满清官府已经不敢采用什么高压手段来对付知识份子。
至于陈克自己的书,全文几十万字根本一字不提革命,就是被拿来当证据,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比陈克的书激烈几十倍的文章,不照样能够通行天下。
让陈克感兴趣的倒是尚远的态度,他如此激烈的做法,怎么看都不对头。既然尚远都叫阵了,陈克觉得自己得应战。
“尚兄,我听说过秦兄的事情,和洋人打仗,守卫天津制造局。我是非常尊重秦兄的人品。若说我是要坑害秦兄,那断然不可能。其实前两天我还和秦兄提起过,这买卖不好做。不信的话,你可以问秦兄。”
秦佟仁还记得陈克的话,但是听了尚远这么一番说辞,他对陈克也有些摸不透。尚远和秦佟仁是好友,他知道尚远不是个虚张声势的人,既然他对陈克如此评价,陈克必当有惊人之处。此时他倒是有些迷惑了。
“你若是要欺瞒佟仁这等君子,我决不会饶你。”尚远根本不领情,“既然陈先生说有自己的打算,我倒是想问问,陈先生为什么要在京城办这个厂。”
“我想在京城召集些人才,明年我要到安徽去做些事情。若没有这个厂,我怎么知道召集的人才到底是什么水平的。”
“安徽?”尚远和秦佟仁几乎同时问道。
“安徽哪里?”尚远追问了一句。
“大概在淮南一带。现在还没有确定。”陈克觉得这两位的态度有些奇怪。
“哼!这倒是有趣。”尚远冷笑一声。
陈克莫名其妙的看着尚远,却见尚远不肯解释,便又看向秦佟仁。“望山兄马上要到淮南那边就任。”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望山兄其实找过我,想让我和他一起到淮南去做些事情。”
这也太巧了吧?陈克觉得这两人不会是唱双簧,想坑自己一把吧?但是仔细看来,却也不像。他只好笑道:“真的是巧啊。缘份啊。”
“陈先生也不用说这个,我问你,既然你明年便要走,为何今年还要做这蜂窝煤?你若做成,这么大家业就撂在北京么?”尚远不依不饶。
“做成做不成,我都要撤了。”既然对方是明白人,陈克干脆就实话实说,“我本来的打算当中,就是找些能做事能合作的兄弟,我也没想到能够遇到秦兄这等人才。既然尚兄担心我坑了秦兄,那我也不妨直说。秦兄,我就是一个革命党。”
秦佟仁听了陈克的话,又看陈克没有丝毫的诓骗之意,这才相信陈克所说的是真的。不过陈克接下来的话让秦佟仁更加吃惊了。
“尚兄,我看的出来,你也是个革命党。”
秦佟仁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克,又看向尚远。只见尚远阴沉着脸,却没有否定陈克的话。
“明人不说暗话,能从我书里面看出革命来的,都是革命党。”陈克用毫不矜持自夸的语气下了总结。
对北京市民们来说,入冬之后的日子是颇为无聊的。但是1905年的初冬,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新的煤球,叫蜂窝煤。推广蜂窝煤的一开始是些旗人。宗人府的规矩当中,旗人不能经商。但是旗人靠了那点子“铁杆庄稼”日子过得并不好。加上旗人都爱排场,哪怕是没钱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八旗几百年前就不会打仗了,无论是朝廷还是别的军队对八旗子弟们都没有抱任何幻想,所以旗人从军已经是少数。大多数北京旗人当中,懒惰的那些就整天泡茶馆混日子。催生了一批无聊的茶馆文化。
但是对于还算是勤快些的旗人,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旗人虽然不能作买卖,赶车这买卖既不是做生意,也不是什么长期工作,雇用旗人倒是最方便的。他们整天在北京城里面混日子,人面熟,北京的犄角旮旯,他们都门清。四处赶车,雇用旗人倒是很方便。这些肯卖力气的旗人整日里在京城四处走,对北京更加熟悉,哪片的人有什么消费能力,他们是一清二楚。
有人肯出钱雇他们推广蜂窝煤,让这部分还算是勤快的旗人很快就赚到了钱。
和陈克预计的差不多,第一批蜂窝煤的购买者就是旗人。旗人们有那么点固定收入,而花钱的地方又多,别看是烧煤这等小事小钱,他们依然计算的非常清楚。蜂窝煤价钱便宜,燃烧充分,和煤球相比,蜂窝煤一经试验立刻就显现出优势了。所以在低级旗人中间,蜂窝煤以令人乍舌的速度推广开来。
唐朝时候就有个故事,白居易初到长安,有人说“京城米贵,白居者不易。”不仅仅是唐朝,哪朝哪代的京官日子都不怎么好,他们收入不高,而且在京城,捞钱也轮不到他们。但是京官更要维持自己的体面,日常用度更加仔细。如果不是这样,陈克也不可能租到京城官员区的房子。
既然旗人来负责推广蜂窝煤,那这些低级官员就是他们的重点推广对象,而且推行效果相当好。这从蜂窝煤场负责对外垒灶的同志们每天忙活的时间就可以看出。
陈克和秦佟仁亲自带头,最初几天,同志们分成四组,每天派出去一组去工作。七八天之后,已经是一组留在工厂负责生产,三组人一起出去垒灶。而且这还是建立在秦佟仁发动了自己的力量,从天津又请来了三十多号机械局旧工友的情况下。
在北京党小组会议上,秦佟仁对出现这样的局面颇感觉不可思议。
那天尚远找上门来,陈克看事情已经挑明,干脆就直陈自己的“革命道路”。中央能够有效管理到村级单位的人民,层层的教育体系,官吏一体的政府公务员选拔制度,国家主导的经济体系。那天陈克对于未来中国的描述让尚远和秦佟仁当时就无言以对了。
尚远告辞前,倒是留了话,“明天我会过来,看看陈先生到底是个什么革命党人。”第二天他真的来了。还带着秦佟仁委托尚远带过来的书。陈克也放开了,干脆就开始组建新的北京党小组。一面工作,一面讲课。
秦佟仁听说过孙中山那些革命党宣传过的共和制度,他对这个制度的评价是——大放厥词。反对“共和制度”的原因倒不是秦佟仁对满清多么忠诚,庚子事变之后,秦佟仁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早就对朝廷彻底失望。他之所以不希望现在推翻朝廷,只是认为造反会让中国陷入彻底的分裂。在外敌环伺的今天,内战会让洋人有充足的机会插手中国事物。在秦佟仁看来,以工业兴国才是唯一的道路。而共和制度本身只是让地方士绅崛起。秦佟仁对孙中山那些革命党的看法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和正确。他坚信,一旦按照孙中山那帮人提出的“民主共和”理论开始革命,只会让军阀群起,中国四分五裂而已。
尚远的政治观念更加有趣,尚远本人是商丘大地主家族出身,对于地主士绅的看法深刻的让陈克觉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明确指出,现在的士绅们对于工业化本身没有丝毫热情。他们之所以希望推行宪政,目的就是夺取朝廷的权力。然后自己在地方上能够靠着土地作威作福。所以反洋教也好,反洋货也好,都是工业化对于传统手工业的打击之后,地主们的本能反应。若是让真的推行了宪政,也无法解决工业化与传统手工业之间的深刻矛盾。
针对这种情况,尚远与秦佟仁的态度完全一致,必须有一个空前强有力的政府来推行工业化。而现在的情况是,满清至少还是一个看似最强者。这也是为什么两人对于“民主革命”极度缺乏兴趣的原因。
他们两个人的政治观点代表了这个时代相当一部份有识之士的态度。这帮人历史上之所以反对共和,并不全是对共和制度本身有什么刻骨仇恨,而是他们认为孙中山那帮鸟人提倡的共和制在实践上根本无法现实救国救民的目的。
尚远和秦佟仁一个是政治上的“集权派”,一个是从“大工业”和“完整产业结构”的角度坚持“国家全面主导”的强硬派。陈克的书恰恰在理论上给尚远与秦佟仁这些在历史上被称为“顽固反动派”的家伙们指出了一条可行道路。
党小组的规模日益在膨胀,尚远和秦佟仁不断开始介绍各种人来参加。而这次的小组会议与会者十三人,议题是完全理论联系实践——就蜂窝煤发展看北京人民的生活水平。
不过也题目就是这么说说,秦佟仁一直是搞军工的,没有这种针对民生的经验。他看着报表上的数据,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工业化的威力展现出来之后,手工业根本没有能够对抗的机会。自从蜂窝煤开始销售,就有不少人试着仿制。但是光在蜂窝煤上打出孔来,就是个非常“高技术”的工作。蜂窝煤厂使用的是机器,效率根本不是个人能够比拟的。仿造者花了那么大的气力,一天根本造不出几块能用的煤。即便造出来了,付出的劳动力也收不回成本。结果就是预期中的手工竞争者根本没有出现,蜂窝煤销量一涨再涨。
“文青,你觉得这个峰值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秦佟仁忍不住问。他很希望那仿佛要直上云霄的曲线能够永远运行下去,不要停止。
这次的会议书记是苏悟明,陈克把他拉来的。他抬头看着黑板上的报表问道:“这个也要画进去么?”苏悟明没有学过坐标,觉得这玩意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与苏悟明同来的也有几个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据说溥仪登基的时候,古城西安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呼啦啦两年半过去了,这大清朝还真就说倒就倒了,一点都不含糊。这年头的社会中坚人士,即便是支持满清的,也都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而不是对满清多么忠诚。连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都开始支持革命,满清的覆灭首先就是从大家的思想里面开始的。现在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悟明,那个我做了好几份,直接放到文件里面就行了。”陈克答道。

四十一章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如果秀才变成官员呢?
在北上之前,陈克相信在清末官员当中肯定会有那么一批人对朝廷绝望了,他们肯定也会寻找拯救中国的道路。陈克北上前就希望自己能够遇到这些人。结果他还真的遇到了。以尚远以及尚远介绍来的这批人为核心,陈克建立了北京党小组。
陈克这么快就对尚远推心置腹并不是陈克相信自己有什么“王八之气”。也不是因为陈克相信革命理论可以轻而易举的说服这时代的读书人。一开始,陈克本以为尚远举人只是个“革命票友”。也就是口头喊革命的那类人。于是就把文书工作就拜托给尚远了。没想登记造册工厂名单的时候,尚举人把自己也列在名单之中。在分配修灶任务的时候,尚远也跟着自己所在的小队前去修灶了。
陈克对此大为惊讶。
前去询问尚远的时候,尚举人只是淡淡的答道:“君子不器。”孔夫子当年认为君子不要把自己限制于某个固定的领域。陈克家也是崇儒的,他家的家教里面再三强调,如果学了知识之后,就鄙视所谓“低级工作”,那只是说你书白读了。
不仅如此,在革命理论建设方面,尚远表现出来惊人的天份。对于毛爷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尚远理解的极为深刻。陈克一直认为,社会主义的核心就是发展生产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核心在于建立了一套社会体系,这个体系的目的就是提供给人民更好工作的机会。如果说得更加直白些,就是党当年提出过的“新民主主义”的纲领。
尚远举人对这套理论有着惊人的理解能力,以及足够的纸面策划能力。所以本次会议的当值主席不是陈克,而是尚远。
“诸位,这次会议主要讨论两件事,第一,蜂窝煤的社会需求问题。第二,通过蜂窝煤来看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问题。现在由文青来发言。”尚远态度自然,语气平和,很快就把会议气氛带入了正轨。
陈克的讲述内容不长,蜂窝煤的成功无外乎是通过工业化的生产,减低了生活成本,于是自然能成功。这个道理根本无须赘述。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无外乎“各尽所能,按劳分配”,通过强有力的国家机器来消灭“食利”阶层,降低社会交易成本。通过国家投资国有企业完成对核心工业与社会服务的控制。国家本身就该扶植这些产业。
苏悟明却笑道:“这等国家自然是好,不过这个政府可就不该是满清,也不该是什么皇权社会了吧。”
与会的同志们纷纷点头。
“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我们学着分析社会就要明白一个道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从斗争学的角度而言,一切人类社会的运行,都是各种矛盾的组成。”陈克侃侃而谈,在上海,那些同志们的理论水平实在是有限。而且不得不说,陈克本人也不是研究社会学出身的,当时他的理论水平也非常有限。这么几个月下来,陈克本人的社会理论水平也提高了很多,讲课也更加自如了。
“这才是天下正理,我们学法律的,就是要在种种矛盾中总结出各种条文来。”发言的是徐电。徐电是尚远的朋友毛一波的朋友,1901年在日本东京大学读法律专业。1905年回国,本来是个立宪派,听了课两天之后就变成了社会主义派。
毛一波是浙江人,搭上了幼童留学美国的末班车,回来之后先是在开滦煤矿工作,但是个性比较激进,最后在煤矿混不下去,回江浙办学。办学屡战屡败,倒是欠下一屁股债,对满清的制度更是心灰意冷,竟然成了一个老愤青。这几年要求宪政的风潮一起,毛一波倒是又热心起来,反正在江浙也待不下去了,他干脆跑来北京为了推动宪政上下奔走。对徐电这位小朋友的发言,毛一波倒也不是太支持,“文青上次说的清楚,革命者必然得有仁爱之心。若是一切都抱着斗争之心,那只会无事起风浪。革命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在旁边听着的谢明弦不由得感叹起来,大家不愧是读书人,言语间只谈论革命,决不涉及满清。但是谢明弦知道,这帮人已经彻底抛弃了满清。谢明弦并不认识徐锡麟,也不知道徐锡麟当年对陈克对待满清的态度有种深深的迷惑,“陈克看满清如同墓冢枯骨”。如果谢明弦与徐锡麟能够就这个问题进行探讨,那一定会“惺惺相惜”。凡是接受了陈克理论的与会者,现在对待满清都是这个态度。
看说的差不多了,当值主席尚远说道:“这个问题大家还有什么疑问么?”
众人停下发言,没有人想提出什么新疑问。尚远看众人都没有异议,便说道:“下一个问题,蜂窝煤厂会在继续发展中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这些困难会来自何处?”
谢明弦参加了多次北京党小组的会议,他已经大概总结出这些会议的主持流程。
1、讲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在这次会议里面就是新工厂如何的先进。
2、讲述当前政治的落后性和破坏性。这就是尚远提出的朝廷政策对新工厂的破坏。
3、如果有了一个根据地之后,应该如何针对这些问题进行针对性的解决。这部分内容都是在未来的根据地,也就是尚远的就任的县,该怎么去建设新的社会制度。
三部曲周而复始,反复教育引导。与会的人里面都算是社会中坚阶层出身,尚远还是未来的县令,会在1906年到安徽就任。所以这样的会议目的无外乎告诉大家,我们有可以充分施展能力的空间。但是,按照旧有的那套政治体制来搞是不行的,按照孙中山那些乱党们的口号来搞也是不行的。必须真正的进行革命才行。
不能不说,这种教育方式十分有效,不管别人信不信陈克的理论,反正谢明弦是信了。陈克一直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当今的天下,大到国家,小到家族家庭,都是按照现有的传统模式,由各种大大小小的暴君统治着。必须进行一场深入社会最底层的革命,必须进行一场深入百姓灵魂的革命。把中国旧有秩序彻底粉碎之后,再按照新的模式重新组合起来。
谢明弦并不想否定陈克的这种论述,他自己有着切身的感受。谢明弦出身湖北的一个中等地主家族,他母亲是妾,所以从小谢明弦就明白了一件事,“夹着尾巴做人。”他必须能够掩饰住对自己冷酷粗暴父亲的不满,对于父亲那正房妻子的不满,对于几个正房所生的哥哥弟弟的不满。因为他们看不起自己,认为谢明弦没有资格得到任何家族的财富和资源。谢明弦很聪明,从他幼年时期谢明弦就经常被正妻无缘无故的责骂,被正妻的儿子们故意欺负。给他人生早期留下深刻印象的教训是,在刚上私塾之后,谢明弦展现出了读书的天份,在老师的几次考试中,谢明弦都表现优异,被老师称赞了。老师在谢明弦家做客的时候,向谢明弦的父亲赞扬了几句。谢明弦的父亲第一次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笑容,平淡的说了句“干得好。”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谢明弦的母亲接连遭到了正妻的刁难,殴打,谩骂。而谢明弦自己也遭到了几个“哥哥弟弟”计划好的一系列行动。他的书被偷走了,他的笔被折断了,他的笔记本被撕得七零八落。不仅如此,几个哥哥弟弟联手殴打谢明弦。在谢明弦浑身伤痕回到家里面的时候,提前跑回家的哥哥弟弟已经在父亲面前告了谢明弦的黑状。他的父亲并没有主持公道,反倒让谢明弦罚跪。谢明弦的母亲哭着向父亲求情的时候,谢明弦听到父亲平静冷淡的说道:“跪跪就能跪死了,我这是为他好。”
谢明弦并不傻,他知道这是父亲为他好。如果父亲主持了公道,那么谢明弦估计会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他父亲的正室绝对不会饶过谢明弦母子俩人的,谢明弦的两个妹妹也会遭到牵连。
从此谢明弦再也不显露出自己的能力了,表面上看起来,学习也不过是平平。而且他父亲对谢明弦母子冷淡了很久,这才勉强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暴。直到谢明弦1904年考上了秀才,有了“功名”,谢明弦才真的不会遭到殴打了。只要不是家族长老的“公议”,即便是家族里面的兄长,也不能殴打“有功名”在身的谢明弦。
从这些年的经历中,谢明弦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儒家的那套子“亲亲”的理论根本就是个摆设。夫妻、父子、兄弟尚且如此,谢家对佃农从来是刻骨盘剥。第二、国家才是真正的靠山。只要能够上了国家的大船,个人才有了力量。
所以谢明弦本来是要努力去靠举人,但是科举制度的终结彻底结束了谢明弦的理想。他不可能再更上层楼,彻底拯救母亲了。如果能考上举人,谢明弦就有机会当官,然后把母亲给接去一起上任。但是这个机会永远失去了。不仅如此,谢明弦考上了秀才的事实,已经让他成了家族里面几个哥哥弟弟的眼中钉,父亲已经进入老年,几个哥哥弟弟为了分家产几乎要打破了头,谢明弦继续留在家里面,他只有死路一条。谢明弦只好孤身离开家,离开母亲身边。他没有去长沙,在乡里面,谢明弦一个秀才还算是体面。但是在长沙,他肯定没有什么机会。谢明弦需要的是挣到钱,把母亲接出来。所以他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
上海看似繁华,但那是洋人和买办们的天下,他一个秀才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如果不是偶然看到陈克贴的那张招人海报的话……,谢明弦经常想起这个就觉得后怕。
这天下是需要革命的,他这二十多年来看到的,到处都是不平,到处都是激烈的阶级矛盾,哪怕是只是他谢家,小时候收租平均三年都要逼死一条人命。等谢家开始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的事情就变成了最少一年一条。这两年湖南湖北接连遭灾,死人更是家常便饭。百姓若是想活命,那只有起来造反了。如果陈克带着自己的同志们在乡下振臂一呼,那就是干柴烈火。百姓们哪怕是为了能够活到明天,也会跟着陈克他们走。
更重要的是,即便有这样的形势,陈克依然不急不慌,他并不是要组织一群流寇,而是要真的组建一个全新的“根据地”。要做好与所有敌人进行政治和军事斗争的准备。
看着与会者们认真地讨论,谢明弦这几天的大概接触,就他的了解,这些人出身虽然和自己不同,但是都是深刻看到中国矛盾已经到了图穷匕见阶段的一群人。所以这群人才会集结在一起,商量着干办“那惊天动地大事”。对“革命”这件事谢明弦一点都不反对,以他现在的能力,在当今天下不会有任何机会。所谓富贵险中求,谢明弦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抓住。
谢明弦想着自己的事情,中间的一些讨论就没有怎么听进去。等他恢复了注意力,关于朝廷的部分已经讲完了。却见秦守要求发言。
“我有一个问题,这革命的法统应该怎么讲?”秦守问。秦守是江苏常州人,1896年怀揣母亲多方筹措的八块银元进了江南水师学堂,尽管当时江南水师学堂已经上下腐败,校风乌烟瘴气,但是秦守依然努力学习。庚子事变的时候他已经接到了加入北洋水师的命令,此时北方大乱,学校根本谈不上什么纪律。秦守和便回家看望母亲。他母亲得知秦守不准备北上,当即问他,你进水师学堂不就是要为国效力么?现在正当为国出力的时候,你怎么就要当逃兵了呢?秦守被母亲问的面红耳赤,当即回学校申请北上经费。学校教习见秦守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要北上,觉得不可思议。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校方还真的给了一笔盘缠。秦守便北上了。
到了北京之后,正赶上光绪和慈禧已经回京,各路衙门已经残破不堪,需要人手。北洋水师学堂已经不在,就把秦守招入户部当了个小官。他眼见朝廷受此大辱,不仅没有振奋,还更加暮气起来。对满清已经彻底绝望。
他是尚远的朋友,这些人经常在一起谈论中国的未来到底该怎么办。加入了北京党小组之后,秦守因为人面广,负责对外发展新成员的工作。
尚远说道:“反清复明自然是不行。民主共和也是不行。文青你怎么看?”
“无他,民心就是天命。人民革命本身就是法统。”陈克说的斩钉截铁。
大家讨论一番,也觉得只有如此了。又说了几个问题之后,尚远看时间差不多,就宣布党会散了。
众人离开会议室之后,尚远突然问正在看会议记录的陈克,“文青,你对北京的同志们怎么看?”
“同志们很好,但是我现在不想带他们去安徽。就我来看,还是让他们在北京继续发展北方的党支部或许更好。望山兄还有秦兄带着工厂的同事们到安徽就行。”
“我听文青说过,在上海还有一批同志,莫非文青担心两边会起什么冲突?”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不担心这个问题,反正到了农村工作之后,那是极为艰苦的事情。吃不了这个苦的人自然就退出了。但是北方豪杰众多,若是大家都去了安徽,只留几个人在北方,又能做什么呢?将来我们必然和满清作战,这情报工作可是关键。所以我觉得同志们留在北方,等于是我们有了耳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尚远盯着陈克,仿佛在揣摩陈克的真正目的。想了一阵,他点头说道:“文青所言有理。”
陈克很高兴能够得到尚远的支持,他这话并非借口,这些人在根据地的作用真的不一定有在北京作用大。而且北京这地方人才荟萃,多埋些伏笔才是做大文章的方法。
“对了,望山兄,你上任是明年三月,这已经十二月了,你不准备先回家一趟么?”
尚远轻轻摇摇头,“不着急。我父亲现在正在天津,上任之前我去天津一趟就行了。倒是文青你,我觉得你还是去拜访一下袁蔚亭为好。”
陈克这次北上之前,严复给了他三封信。辜鸿铭先生的信是一定要送到的。这个严复交待的清楚。另外两封信里面有一封就是给袁世凯的。严复交待,这两封信倒没有必要一定要送到。他言道,如果陈克在北京遇到是在解决不了的麻烦,再用这两封信就好。陈克一贯相信“靠山山倒,靠河河干。”所以他不愿意借用别人的力量。所谓“无利不早起。”如果是对别人没有好处,傻子才会帮你。袁世凯绝对不是傻子。
“倒也不着急才是。”陈克说道。
“我倒是建议你去,而且把这个蜂窝煤往北洋军的营地推广一下为好。”
“嗯?”陈克觉得尚远这话肯定有深意。
“就现在京城的官场,想和袁世凯打擂台的人可不少。文青既然想把这个厂子弄黄,然后带着厂子里面的朋友们南下。只是这么简单的营运可未必有那么快。”尚远说的十分巧妙。
“原来如此。”陈克点头称是,心里面对尚远佩服起来。

四十二章
大人物从来都不是那么好见的,这倒未必真的是那些人傲慢无礼,而是想见那些大人物的人太多。大人物们事情繁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见些无关紧要的闲人。陈克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用什么理由去见袁大头。以严复的弟子身份去见袁大头,这摆明了是去要官,或者表达严复对袁大头的示好。如果以做蜂窝煤买卖的名义去,估计袁大头门口的门房都能把陈克给抽回去。
而且历史上袁大头这几年很忙,训练北洋新军,建立警察系统,袁大头这两件事上全力以赴,做得风生水起。应该没空接见陈克这等无名小卒。
尚远基本同意陈克的看法,不过他倒认为袁世凯未必不肯见陈克。如果袁世凯见到严复的信之后不见陈克,那么以严复的为人,也绝对不会给陈克这封信。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陈克干脆带了谢明弦与柴庆国一起去了小站。
袁世凯的北洋新军正是在小站屯兵演练,北洋军在陈克学过的历史课本上记载不多。北伐前各路军阀大战,那些著名人物大多是北洋新军高级将领。吴佩孚、段祺瑞也算是中国鼎鼎大名的人物。不过他们都是老一代的人物,1912年满清覆灭,1927年蒋发动了412反革命政变,国共之间的矛盾成为了中国最尖锐,最主要的矛盾。不过15年,北洋就从不可一世变成了无名之辈。凋零速度也算是飞快。
入冬了,天气颇冷。陈克倒是要风度不要温度,脚上一双在这个时代购买的皮靴,秋衣秋裤外面是深蓝色细条绒长裤,蓝灰色羊毛衫,灰色外套。这在他带来的几套衣服里面算是最厚的了。在这套衣服外面,陈克打了护膝,套了件羊毛披风,这种沉重的服装在关于西北刀客的电影里面经常出现,其实这是冬天骑马必须的衣服。只要能买得起的骑者都会有一件。此时他与柴庆国,谢明弦都套了这样的羊毛披风,并辔而行。
“陈先生,我听你和那些先生谈起造反,为啥和我们兄弟之间谈的造反不同呢?”柴庆国一直列席会议,也一直不发言。直到和陈克单独行动的时候,出了城之后,他看四周没人,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亏得他也有这样的耐性。对于一个江湖人士来说,这种自制显得极为罕见。
“武兄给大家讲过怎么从坐匪变流寇吧。”陈克笑道。
提起武星辰主持的课程,柴庆国立刻就来了兴趣,“没错,实在没想到打仗还有那么多道道。不过武大哥说的好,若手下还是一群土匪,这种叫什么游击战就没施展的机会了。”
“所以还得有根据地,得有自己的地盘。我们现在谈的都是根据地建设。”
柴庆国有点恍然大悟,“我说听着怎么跟做官一样!从种地到经商,还有什么工业,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有这么多道道呢。”
陈克对柴庆国的理解力很满意,特别是柴庆国这种虚心的态度,他笑道:“为啥北洋军比咱们厉害,因为他们就有大片的地盘,能征兵,能提供钱粮,能制造武器。要和他们打仗的话,咱们也得有这样的地盘才行。”
听了陈克的话,柴庆国忍不住笑道:“那岂不是要坐天下了?这我可做不来,我不怎么认字啊,听几位先生说起来造反的那些事,不认字想来是不行的。陈先生,天华先生和武大哥都是有学问的,他们去了庞兄弟那里。你也得给我推荐几个人啊。实在不行,让这位谢先生跟我走吧。”
陈克对招揽草莽英雄一直摸不着门道,庞梓对自己那种绝对的抵触之下,其他几位好汉也刻意的避开陈克。只有柴庆国还算是比较尊敬自己。他忍不住问道:“柴兄弟,庞兄弟很讨厌读书人,想来你当年也吃过读书人的亏……”
“庞兄弟看着粗鲁,其实他家里面都是读书人,景大叔在南宫县可不是一般的大户,那时大大大户。他不喜欢读书人,因为他家有的是读书人。我可不行,我不认识几个读书人。陈先生一定要帮我。”
这话说的透彻,让陈克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一直以来,他对革命党当年联络地方豪杰,总是派个人去当军师感到不解。在陈克想来,一个靠嘴皮子的军师能做啥呢?听了柴庆国的话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把自己带入到那些草莽豪杰身上去了。如果是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军师”,陈克就一定要把他给干掉。但是草莽英雄们或许打家劫舍还行,搞建设肯定不行。他们必须有自己的“师爷”,也就是有文化的人。能够懂得会计,还要有些手腕。庞梓自己家族就能提供这些人,那么庞梓对自己的抵触简直是一定的。
那么自己要不要派人和柴庆国一起去呢?这个想法刚出现就被陈克否定了。派去的人必须有很强的能力,现阶段陈克自己身边都缺乏这种人,哪里有多余的人力派出去发展。
看着柴庆国那热切的眼神,陈克笑道:“柴兄弟,我身边可没有这样的人。谢兄弟对我很重要,我实在是没办法把他派给你。”
听了这话,柴庆国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陈克知道再解释只会伤和气。他转而把话题引向了山东地方的情况。
北京到小站有官道,谢明弦和陈克都不擅长骑马,大家跑一会儿,让马匹走一会儿。路上说话的时间倒也不多。一大早出发,到了下午,远远的就看到新军的营地了。距离军营越近,路上往来的士兵就越多。五人一组的巡逻士兵,还有三马一队的侦察兵。往来不断。给人种法度森严的感觉。柴庆国和陈克一起看过河间秋操,见识过万人大阵,所以还好些。谢明弦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脸色登时就紧张起来。“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你可别露怯了。越看着紧张,人家就越刁难你。”陈克连忙对谢明弦说道。
谢明弦也不是不通事务的少年,他好歹也参加过乡试,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既然陈克所说的没错,谢明弦也就放松了心态,表情也
新军的军营面积好大,不过里面没有楼房建筑,在围墙和栅栏上可以看到军营的屋顶。这些房顶还为数不少,陈克突然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推销蜂窝煤的话,在这里的销路应该很不错才对。
巡逻步兵和骑兵从陈克身边经过的时候,纷纷看向三人。他们看到三人神色自若,大家保持着镇静,而且陈克一个短发的青年居中,两个留辫子的人分在左右跟随,反倒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现在毕竟不是战时,巡逻也不过是例行,看着三人向着大门而去,竟然没有人阻止他们。
“外强中干啊。这点子警戒性都没有。”陈克低声笑道。听了这话,谢明弦微微点头。柴庆国倒是有些夸张地“嗯”了一声。看来他是非常想在心理上占据对北洋军的优势。
距离大门有不到一百米,陈克让大家下马,牵着马走了过去。哨兵见三人没有敌意,只是盯着他们。到了门口,陈克对哨兵拱拱手,朗声说道:“在下陈克,奉前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先生所托,前来拜见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蔚亭大人。有书信相承。”
官场上的通报,都是得往正式了说。这样最能唬人,虽然知道陈克是来办这事情的,但是听陈克这样朗声说出,谢明弦和柴庆国听了之后只觉得自己的身份也仿佛提高了不少,莫名一阵兴奋,忍不住胸膛都挺直了些。
哨兵见陈克态度不卑不亢,说话又如此理直气壮,加上提及的人物绝不是他们这等小卒子可以够得着的,倒也不敢怠慢。让陈克在门口等着,一个哨兵跑进了哨所禀报去了。片刻之后,出来一人,陈克没有研究过北洋的肩章,不过看样子是个低级军官。军官问了陈克由来,听说陈克是严复先生派遣来的,态度立刻就恭敬了不少。“陈先生,军令不许你进营,请在外面稍等。”说完,他就去哨所旁骑了匹马向军营里面驰去。
在门口,陈克也不方便说话,今天是阴天,军营地势平坦,小风一吹真的是够冷。陈克一直喜欢站得笔直,看着是威武,只是这样的姿势也不利于保持温度。谢明弦和柴庆国已经在马匹后面,利用马匹挡风。陈克却始终戳在原地不动。旁边的哨兵也是背靠营门,但这里是风口,吹了这么一会儿,哨兵脸色都有些发白。陈克对他微微笑了笑,哨兵勉强回了一个笑容,然后就把手揣进了袖筒。
过了好一阵,两匹马跑了过来。为首的是那个低级军官,后头的那人肩章与卜观水一样。驰近之后大家都可以看清面容。陈克见那人刀条脸,浓眉大眼,脸上有几个刚好的疮疤,看上去颇为凶猛。那人看清陈克之后,很明显吃了一惊。本来那种军人特有的凶猛神色倒也缓和了不少。
这位军官再次问了陈克的来意,来历。又向索要那封书信。陈克想来这位应该不会把信给私吞了。边把信递了过去。那人看了看信,又打量了陈克一番,这才骑马进去了。陈克觉得少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索贿。这年头,索贿是惯例。也不知道是北洋军比较特殊?还是怎么的?既然那位中级军官进去了,陈克干脆从兜里面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礼钱,笑着边和哨兵和那位低级军官说话,边送了上去。两人都笑嘻嘻的接了,没有丝毫的拒绝。
低级军官甚至建议陈克进哨所避避风。陈克连忙说道:“兄弟你为我通报,可是受了累。军营里面有规矩,我可不能让你的好心待我,反倒被上官看到斥责你。我在这里等着就好。”军官也不勉强陈克,拿着钱笑嘻嘻的进哨所了。
又等了好一阵,那位中级军官才回来。“袁大人要见你。”他简单的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陈克觉得十分意外,本来他估计信送上去之后,等着袁世凯接见。他已经作好在这里住上几天的排队等候的准备。姑且不说袁世凯本人的善恶,陈克能够想到,袁世凯的平日工作得有多忙。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名之辈,靠了封信居然能够这么快得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的接见。这是何等的面子啊。陈克反倒觉得不可思议了。
但是既然袁世凯要见陈克,前头是龙潭虎穴陈克也要去。陈克转身对后面的两人说道:“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不方便带你们进去。”
谢明弦和柴庆国听了这话一脸失望,但是这能理解。大家来之前的时候都没有想到陈克这么快就能得到接见。既然和事情原先的计划不同,大家也就顺其自然了。两人拱手告辞。
陈克跟着那位军官向里面走。他试着套近乎,那军官却始终不吭声。陈克奉上了“仪金”,军官倒是不客气的收下了。带着陈克到了军营一处修的跟衙门一样的场所,两人下马。军官带着陈克进去了。进进出出的都是中高级军官,陈克进来的时候已经把羊皮袄脱下来放在马鞍上。此时这一身装束颇为扎眼。不时有人问前面的军官,陈克是谁。言语间只是知道这位军官姓吴。
进了衙门,左转右转,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吴军官先进去通报,然后才出来带着陈克进去。一进屋门,就看到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人,这张脸陈克有印象,的确是袁世凯的模样。在他旁边还站了一人,陈克就不认识了。这人颇为清瘦,神色沉静,虽然穿着军服,倒像是文人的样子,只是身上完全没有文人那种隐隐的矫揉造作,应该是个人物。不过陈克也顾不了这么多,他深深一躬,用河南话说道:“参见袁大人。”
“你就是写了那本书的陈克陈文青吧。”袁世凯的河南话让陈克觉得听起来挺亲切的。不过这话的内容就颇让陈克吃惊了。难道严复先生还把自己的书寄给了袁世凯不成?
“小民正是陈克。”陈克可不敢提及那书的事情,他只能采用简单的自我介绍了。
大人物的气魄就是不一样,袁世凯完全没有那么多虚套,让陈克坐下之后。看着陈克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几道兄把文青的书寄给我的时候,还写了封信。信很客气,说文青你是几道兄的弟子,希望我在北京多加照顾。结果我等了这么久,文青才来见我,”
这话说的颇为巧妙,核心意思就是想问陈克你啥意思?到北京这么久才来见我。我面子是给足了严复,你这是准备怎么圆了我的面子。
陈克绝对不驳了袁世凯的面子,但是陈克也绝对不能丢了严复的体面。虽然不知道严复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想来绝对没有袁世凯说的那么客气。他思忖了一下,便说道:
“大人,来北京前,家师反复交代,来北京是让我游历,而不是借着家师故旧寻找幸进之途。家师深知大人您最念旧情,多次提起,所以我才不敢贸然来拜见大人。”
听了这话,袁世凯笑道。“几道兄还是那么自律。文青既然这么说,想来是在北京游历有得了。”
“曾经偶遇卜观水,和卜观水一起做了首《北洋新军在前进》的曲子。”陈克答道。
听了这话,袁世凯倒是微微吃了一惊,那首曲子他非常喜欢,听说作曲的是调去安徽新军的军官卜观水,袁世凯对此人有些知道,他是个留学生,却不该有什么音乐功底,想来是找人做的。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陈克所作。不过陈克敢这么说,应该不是欺骗自己。
“那曲子做得不错。”袁世凯笑道。
“大人您练出虎狼之军,我也只有做雄威之曲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军队。”陈克连忙恭维道。
这下袁世凯才真正的高兴起来,“看来文青和我北洋很有缘份啊。卜观水是你的朋友?”
“不是,在北京才认识的。”陈克简单的叙述了认识卜观水的经过。然后陈克说道:“这次前来实在没有想到大人您如此抬举晚辈,本来准备等大人召见晚辈时,献上特效药。这次只是来拜见投书,药并没有带在身边。我思虑不周,万望大人恕罪。”
袁世凯听了这话只是一笑,既然已经清楚了陈克的经历,别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了,“那可有劳文青了。文青有干劲,若是别人做了那曲子,早就找到我们上来了。文青现在才来,不知有什么可以让我帮忙的么?”
“我在北京开了家工厂,制了一物。”陈克把蜂窝煤的事情简单的陈述了一下。袁世凯听了陈克说出的详细数据,只是微微点头。陈克介绍完了之后,这才说道:“和晚辈在一起的,多数都是以前天津制造局的同仁,现在这东西既然造出来了,我却担心遇到些麻烦。所以想把这个厂托在北洋之下。但完全不知门路,这才斗胆求大人来了。”
袁世凯听陈克了这话,只是点头,却没有立刻发话。过了一阵,这位北洋的首领才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必着急。这样,文青你留下住处地址,我会派人去找你。”
袁世凯虽然不明说,单是这样说也等于已经许了陈克一些承诺。陈克自然是连忙感谢。正事谈完,大家闲扯了几句严复的近况。然后袁世凯就端茶送客了。
毕竟是军营的衙门,陈克出来的时候,羊皮袄和护膝还在马鞍上,那位吴军官陪着陈克一起出了军营,只是供了拱手就告辞了。陈克看着这位沉默寡言的军官,对他的态度却有些不明白了。谈话时间不久,陈克催马向着来路回去。谢明弦的骑术不精,肯定走不快的。一路上想着和袁世凯的这次会面,陈克觉得跟作了场梦一样。有些细节居然回想不起来。当然了,陈克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对着袁世凯的脸看个不停。
一面回想着这次会面,一面考虑着未来,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只见前面两个骑马者的熟悉身影,陈克一面喊着两人,一面催马追了上去。

四十三章
“同志们,既然文青已经完成了党组织的任务,接下来北京党小组的工作安排,我想提请大家讨论一下。”尚远在党会上宣布道。
下面的人神色各异,有些人带着热切等待组织分配工作的期待,有些人觉得无所谓,只是静静的听。还有一两个人带着一种准备看笑话的神色。
尚远看着大家各异的神色,心里面自然有数。这种人他见过的太多了,即便是这些热心革命的同志们,他们出身于旧时代,难免有旧时代的习性。在他们的习惯中,利益,地位还是很重的。看着同志们,尚远突然想起前几天和陈克那次讨论。陈克认为这些人干脆就留在北京算了。去南方他们未必能够经受得住那么辛苦的工作。尚远认为陈克说的很对。就现在看,这里面有几个人的确非常不合适。
第一个讨论的是陈克的工作安排,尚远建议陈克就不要再出去活动了,专心进行党课教育。尚远将会安排接下来与袁世凯如何接触的工作。
陈克是北京党小组的发起人,尚远一直如此主张。甚至在几天前,尚远公开表示,在学问上,在革命理论上,陈克是尚远的老师。没想到等陈克按照党小组的安排接触完袁世凯,尚远立刻就开始发号施令,让陈克去讲课,这是赤裸裸的夺权。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陈克肯定要有所反击的。
出乎那些人的意料之外,陈克没有丝毫抵触情绪。他点点头,“同志们,我认为现阶段我还是专心讲课。北京的事情我俩眼一摸黑,插不进去手。再说,我也根本没有在北京长期发展的意思,没有必要干这些无用功。我会服从党组织的决议。”
这样的表态让大家觉得颇为惊讶,有些人就开始思忖陈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服从党组织的决议”就颇有玩味之处,党组织让陈克做什么,陈克就会做什么?让陈克搬砖和泥,陈克也会坦然接受不成?
接下来就是投票,投票结果是十一票同意,两票反对。反对者是柴庆国和郑文杰。尚远要求柴庆国说明理由,这是柴庆国在一群官员面前第一次发言,他摆出一副陈克死忠者的神色说道:“陈先生见了袁世凯,如果陈先生以后撒手不管了,袁世凯要见陈先生的话,那怎么办?”
话可以这么说,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做的。在座的其他人要么精通官场,要么也知道些官场。柴庆国的发言让不少人脸上露出了些不坏好意的笑容。但是没人说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陈克与尚远脸上。陈克觉得自己做事很失败,柴庆国的想法可以理解,但是做法完全错了。陈克应该在会前和柴庆国先通一下气的。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可以让陈克了解一下北京党小组的同志们对待组织纪律都是什么态度。
“庆国,我也不是完全不管这事情了。而是和袁世凯接触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个事大家说了算。”
柴庆国对这话不是很理解,陈克是当头的人,他为什么要听大家的意见?做事应该和大家商量,但是陈克这样放权,这不成了下头跑腿的人了么?这还怎么当头?但是柴庆国总算摆正了位置,既然他决定跟了陈克,那么陈克既然已经明确表了态,自己也就该听陈克的。他点点头,“既然陈先生这么说,我就改投同意票。”
这样的明智表现倒让不少人惊讶起来,这些党员除了陈克的学历有些不明,其他人都是“有功名”的。原本大家都不太理解陈克为什么要带个大老粗,不仅仅是看不起柴庆国,连带对陈克也有些小瞧。但是见柴庆国说错了话,却能够立刻改正。这份心胸倒也颇有可取之处。连带对陈克也有了些敬意。
郑文杰很明显是想看笑话的,他投票跟在柴庆国后面,本来不安好心。没想到柴庆国就这么放弃了,他倒也光棍,直接说道:“我其实就是想看这位柴兄闹点笑话,然后跟着起哄的。既然柴兄这么爽直,我错了。”
这位郑文杰兄弟如此坦率,陈克倒一点都不生气。不仅仅是陈克,与会者里面好几个人甚至忍不住发出了笑声。听了这话和那笑声,柴庆国登时就大怒。他霍然而起。陈克抓住柴庆国的肩膀就把他拉回座位上。
“郑兄,你得把这件事情给说清楚才行。”陈克声音里面十分严肃。事情摆到桌面上说,这是好事。但是既然摆到桌面上说,那就必须有个公论。
“我见过这位柴兄弟,庚子年我在山东,我和柴兄弟打过仗。”郑文杰神色郑重的说道,“那时候柴兄弟带了一队马队,硬是冲了出去。也是个人才。不过柴兄弟既然是拳匪,我不认为柴兄弟真的要革命。他不懂革命。我本来是想等着闹起来,最后陈兄你不得不让柴兄弟走人。但是我错了,我小看了柴兄弟。那我现在就直说,因为政治观点的不同,柴兄弟不合适在党组织里面。”
众人本以为郑文杰只是恶作剧,结果高砸了。听了这样激烈的话,却也都不再接这个话茬。
新式政党的优越性在哪里,其优越性就在于新式政党是以政治观点为核心的,相同政治观点的人组成了新式政党。而中国现阶段的政治组织是以经济利益或者政治利益为核心的。这是陈克在党课上的讲述。与会的这些人都认为这种思路非常正确,既然是正确的理论,就按照这理论执行就好了。
郑文杰现在提出政治立场问题,连陈克都无法反驳。他知道柴庆国现阶段并非一个合适的党员,虽然北京党小组现阶段还没有进行入党仪式,但是很明显,小组成员们水平颇高。郑文杰的看法并非只有他自己赞同。
“我要求投票表决,表决柴兄弟要不要继续参与我们的会议。”郑文杰朗声说道。
会场里面一片沉寂,众人都看着陈克。既然人是陈克带来的,陈克还没有发话,大家要给陈克点面子,让他先表态。
陈克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没有别的选择。作为一名党员,就必须服从党组织的决议。这是陈克在阐述党组织纲领的时候向众人说过的。陈克正想开口,却见柴庆国气得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俺现在就走,不用你赶。”
陈克再次把柴庆国拉回到座位上,“柴兄弟,你是党组织的一员。只有党组织让你走,你才能走,党组织让你留,你就得留。你自己说走就走,你还是党组织的一员么?”这话说出来之后,陈克觉得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在上海的时候,陈克其实就是通过旁听,然后逐渐拉人进来的模式扩大党组织的。但是自己没有考虑周详,在北京也如法炮制,竟然遇到了这样的结果。陈克并不恨郑文杰,郑文杰没有做错。
柴庆国只气得脸色铁青,受了委屈之后那种屈辱和震惊的情绪表露无遗。但是越是如此,越不会受到党组织这种政治构架的宽容。陈克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何当年所谓“政治上受了委屈”到底是怎么回事。党组织说捏你圆就捏你圆,说捏你方就捏你方。你还得在这里等着组织下决定呢。
而思绪不仅仅停留在如此,突然之间,陈克觉得对人事斗争,疯狂报复这些东西能够理解了。当年毛爷爷发动各种运动的时候,再三强调“整风不是整人”。而且毛爷爷当年那样的威信之下,各种事情都层出不穷。这是保证了整风不杀人的底线而已。现在柴庆国和郑文杰的梁子这是结下了。这得多高的素质才能在以后“相逢一笑泯恩仇”呢?在未来,整风运动一起,万一郑文杰落到了柴庆国手里面……
“开始投票吧。”尚远说道。
十二票反对,一票弃权。柴庆国以后不能再参加北京党小组的会议了。弃权票是柴庆国投的,不用说,这肯定是“怨望”的最佳证明了。党组织就是如此无情,即便是知道自己注定被开除,你也要真心的向党组织靠拢。不能消极抵抗。这些陈克都知道,而且仅仅是知道而已。今天他已经彻底明白了,组织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决结束后,柴庆国离场了。那苦闷的背影和往常那位豪爽山东汉子的表现完全不同。看着就让陈克觉得辛酸。
经过这么一次事情,会议立刻就进入了新的境界,人人打起了精神。工作分配进行的颇为顺利。陈克负责讲课,其他人也各有其职。在尚远没有离开北京前,党组织的目的是尽可能多的招收人员,特别是能够送去安徽的成员。在尚远离开以后,党组织不仅仅要完成人员的输送,更多的是要进行情报的传递。
“让我去真刀真枪的去革命,我是做不来的。将来安徽就是党中央,我绝对服从党中央的决定。但是现在我只能在北京做情报工作。别的我做不了。”郑文杰坦率的说道。
同意他想法的人还真不少。
散会之后陈克立刻就去找了柴庆国,这次会开得时间很长。等陈克见到柴庆国之后,柴庆国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见到陈克,这位山东好汉并没有发怒,“陈先生,我和这些人不是一路的。上次说的让你派几个读书人的事情,我也不敢再提了。我现在就要回山东了。”
“柴兄弟,如果当年义和拳的兄弟商量事情,也能如此。你觉得咱们会被北洋军打成那样子么?”陈克拉住柴庆国的手问道。
“义和拳的兄弟就不会怎么对待自家兄弟。”柴庆国气愤地说道。
“所以义和拳的兄弟失败了。如果以后想成功,那么就必须有这样的组织性,纪律性。”陈克还想最后劝说柴庆国。
“让兄弟这么丛会议上出去,我可做不出来。”柴庆国不能理解。
“大家只是让你离开会议,可没有让你离开北京。柴兄弟,在过一端时间,我就要去安徽。我非常想让你和我一起去,你去不去?”陈克做着最后的努力。
“陈先生,你是个好人。”柴庆国先给陈克发了张好人卡,“可是俺也是有面子的,让俺在那些人手下混,俺可做不到。”柴庆国说出了心里话。
话都说到如此了,陈克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面掏出了所有的钱,还好这些天陈克没怎么出门,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口袋里面的十几块银元都在。他把这些都塞给柴庆国,“路上小心。”
柴庆国走了之后,陈克情绪有些低落。柴庆国回去发动造反,如果没有正确的理论指导,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陈克对此只是遗憾,却也仅仅限于遗憾而已。对于高素质的人来说,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抱怨的必要。陈克一直觉的一个人如果素质高了,感情就会有相当程度的退化。你能把问题看得越长远,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根本就是注定要发生的,谁有那闲心去为那些必然会发生的悲剧难过的。
毛爷爷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除了默默祝福柴庆国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外,陈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次会议之后,陈克一直在讲课。尚远可没有让陈克傻乎乎的讲课,因为京城是个奇怪的地方,风声消息极快。譬如见了袁世凯之后第三天,何汝明居然能一大早就跑来蜂窝煤厂拜访陈克。尚远和陈克谈完了拜访袁世凯的过程之后,就告诉陈克,这几天会有一波官员会前来拜访。然后尚远把党会的地点从蜂窝煤厂的宿舍转移到了京城里面的一处宅子里面。陈克的党课则是在工厂附近另外一所房子里面进行的。
何汝明好歹也算是蜂窝煤厂的发起人之一,而且在创办过程中从陈克这里捞过不少好处。陈克倒是有点希望何汝明还是来谈钱的事情。可惜了,何汝明只是随口聊了几句之后,便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说道:“听说前几天文青拜见了袁大人?”
和你有个蛋关系?陈克心道。但是表面上陈克带着认真地神色说道:“袁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接见了我。实在是荣幸之至。”
“文青可知袁大人和严复先生关系莫逆?”何汝明接着问道。
陈克知道一些这些旧事,这些天随着与秦佟仁关系越来越近,陈克听秦佟仁介绍过不少事情。何汝明的父亲何老爷子在天津的时候,与严复与袁世凯关系颇为亲密。当年严复与袁世凯都是新派人士,在天津的时候就和大批新派人士组成了“维新沙龙”。何老爷子也算是重要的人物。据秦佟仁推断,原本严复的书应该是寄给何老爷子,而不是寄给何汝明的。一开始陈克得知何汝明接到过严复的书之后,还以为何汝明是个人物,没想到自己竟然闹了这么一个大错。陈克觉得有些很不高兴。
“这个我知道一些。”陈克估计不接这个茬。
“家父在世的时候,和这两位大人关系颇为亲密。”何汝明倒也丝毫不避嫌。
“竟然如此?”陈克装作第一次听说。
“所以说,文青和我倒是亲切的世兄弟啊。”何汝明笑道。
看来何汝明这次来应该是想通过陈克的关系,接上何家与袁世凯的“旧情”。陈克觉得很正常,便敷衍了几句。何汝明见陈克态度还算可以,倒也挺高兴。这次来见陈克,倒是何倩建议的。袁世凯是公认的后党,与何家的政治派系一致。但是不知为何,何老爷子不是很喜欢袁世凯。庚子事变的时候,何老爷子与袁世凯的关系就冷淡起来,等何老爷子去世,何汝明怎么都没有办法续上关系。虽然袁世凯拼命的招人,但是对何家偏偏视若无睹。所以何倩觉得利用一下陈克的关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见陈克没有拒绝的意思,何汝明倒也挺高兴。
何汝明走后,又陆续来了几个官员,都是严复的故旧。目的与何汝明基本一样,都是想和陈克结交一下。又过了几天,突然有人前来通报,一位姓盛的官员前来拜访。党小组曾经讨论过,如果有官方来接洽,到底会是谁?讨论结果是,如果来的是北洋的人,要么就是袁世凯的直系,那就该是杨士奇的部下,要么就是北洋“经济第一人”盛宣怀的部下。
尚远在党委会上发言,认为既然大家的目的是开创新政体,对于旧时代的破事没有任何必要关注。唯一要注意的是,如果是盛宣怀指派人来的话,一定要留下以后见面的余地。盛宣怀在安徽的影响力颇大,在建成根据地之前,没有必要得罪这个人。在彻底打出造反旗帜前,盛宣怀还是能够提供很多支持的。盛宣怀是中国历史上很有些作为的人物,他是个维新派,在洋务运动中创办并经营轮船、电报、纺织、煤铁矿、铁路等到实业,创办银行、开办中国近代大学堂。也算是个大人物。
尚远甚至认为,只要能够和盛宣怀搭上关系,甚至现在就可以考虑安徽的事情了。
“”尚远说这话之前思量了颇久,一般来说,能这么说的人,要么是关系莫逆,要么是别有用心。最后让尚远下了这个决心的,是陈克在党课的上的话,
北京党小组提供过不少资料,虽然现在袁世凯与盛宣怀看似同舟共济,但是盛宣怀和袁世凯只见的私下斗争,特别是1901年开始的针对“轮电两公司”的管理权冲突,那是相当的微妙。
与袁世凯一样,盛宣怀也是北洋的骨干。1901年李鸿章去世后,前北洋向袁世凯主持的后北洋转换,继任的北洋大臣是袁世凯,那时候袁世凯与盛宣怀两人因为政见一致,合作非常亲密。但是1902年盛宣怀的父亲去世,他回家“守制”的时候,袁世凯就开始插手盛宣怀主持的“轮电公司”。“轮电公司”是指轮船和电报两个由北洋创立的新企业。一直是盛宣怀主持。
蜂窝煤这个东西,到现在为止,每天的盈利远高于预期。陈克曾经以为会有什么手工工人来竞争。结果他失算了。这年头还有手工行会的钳制,手工业者改行生产并不容易。更重要的是,这年代的人本没有适应激烈的竞争。21世纪那种山寨满天飞的情况完全没有发生。加上陈克一开始就经过调查,价格压得很低,死死逼住了手工业者的底线。机械生产的效率根本不是手工业能够对抗的。价格低,货源足,加上用户稳定。蜂窝煤每天能卖三万块,销售额是每天六万文钱。加上修炉子,卖炉瓦,收入颇为不低。而且用户还在稳定增加。如果是天津和北京都能够普及的话,每天收入超过二十万文钱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这可是一年就是超过十万两白银的买卖。而投资相当的低。不过是几个厂而已。与动辄几万几十万两的投资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能在河北几个大城市推行开来,甚至在全国有条件的地方推行开来,这收入就会大到没边了。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根本不用考虑。
现阶段,蜂窝煤也不过是个小技俩的玩艺,所以袁世凯应该是看不到眼里。作为示好,让盛宣怀经营也是很可能的。
这位盛官员是盛家的子侄,三十多岁,人胖胖的,看着颇为和气。当然了,因为他应该知道陈克的来历,所以才会这么和气也说不定。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别的,何汝明没多久又来拜访了。陈克干脆就宴请了两人。
酒席上,盛官员告知,蜂窝煤的事情现在是陈克他们私自在做,北洋这边的意思是得挂个名。官办是不可能的,因为牵扯太多手续,既然是牵扯到煤炭,就归到北洋轮船公司旗下,讲一个给朝廷的“报效”数值就可以经营了。而且盛官员表示,“报效”的额度可以慢慢谈。
既然要“慢慢谈”,那就意味着得看盛官员的态度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克也不太懂这中间的技巧,他干脆就直说自己不懂。但是有什么可以效力的,他绝对不会推辞。
盛官员嘿嘿一笑,“文青兄,听说你有批药要送给袁大人。袁大人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不过呢,你还有没有备的多出些的……”
双方最后谈妥,陈克提供200份药给盛官员“试用”。陈克强调,这药毒性大。盛官员笑道:“这药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我在天津城的家,我家里面有人知道这药。文青兄提醒,我知道是文青兄的好意。”
话都这样了,陈克也不好说什么。倒是何汝明听到之后,这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谈完了正事,大家就开始闲扯。说着说着就互相通报了情况。得知陈克25岁了还没有成亲。盛官员笑道:“这么大了,也该早早的成亲。文青若是有看得上的人家的女孩子,我来帮文青提亲。”
说起这个,陈克突然想起了何倩来,忍不住瞅了何汝明一眼。盛官员真的很贼,他思索片刻突然笑道:“难道文青你看上了何大人家的闺女不成。”
陈克被吓了一跳,他忍不住问道:“盛兄,你怎么知道?”
“我原先却是猜,现在才知道了。”盛官员笑道。
何汝明脸色尴尬,陈克也觉得失言了。盛官员看大家都尴尬,就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
酒席散了,送走了盛官员,陈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却听何汝明突然说:“文青,你可知你这是惹了大麻烦么?”

四十四章
北京党小组会议的水平远超上海党小组,这是由人员素质决定的。满清官员出身的党员们有更多实际工作经验,而且党小组的组织模式完全照搬后世的党组织,完全围绕工作为中心,所以满清体制内远没有能够发挥出来的能力也都得以充分发挥。
见过盛官员之后,按照规定,陈克需要在当天汇报。其实对于谈判的底线也是党小组制定的,陈克本人的随机量裁权并不大。汇报结束后,陈克又谈了何汝明的态度。何汝明认为与北洋合作完全是被北洋给吞了。对这样危言耸听的说法,党小组的同志也就是听听而已。北洋为了扩大资本蓄积量,很多产业都是商办,旧有的企业都开始不断商营,就更别说新式的企业了。何汝明想分杯羹的想法是如此的明显,同志们甚至懒得对此进行评论。
和大家相处也有快一个月了,陈克觉得越来越习惯这种方式。会议结束以后,陈克拉了秦佟仁表示有话说。秦佟仁很少见到陈克脸上神色生硬,知道这真的有些不太方便公开说的事情,他很认真地坐下,很认真地听陈克讲述。
“佟仁兄知道何倩小姐的事情么?”陈克板着脸问。
“何老爷子的爱女,相当的聪明。”秦佟仁回忆着何倩,他去过何老爷子家多次,还真地与何倩喝过酒,只是次数不多,对那个小丫头印象不太深。
“何小姐可否定婚了?”陈克依旧板着脸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文青想去提亲么?”秦佟仁倒也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情。
两人针对这件事情谈了一阵,秦佟仁对于陈克为何此时想结婚不是太理解。陈克告诉他,自己不想死之前还是未婚状况。秦佟仁难得的大笑一次,对于陈克这样的直率态度,他倒是挺赞赏。不过对于何倩,秦佟仁并不认为是陈克的良伴,“我觉得那位何小姐聪明过度。对了,文青知道何汝明有个女儿么?”
“见过。那次德国使馆的酒会上见过一次,还说了两句话。”
“我去何老爷子家做客的时候也见过几次,我觉得那姑娘不错。文青,我知道你喜欢聪明人,不过婚姻这事情,聪明可不是仅仅表现在做事情上。如果何倩姑娘不是后党,倒是可以当作同志。我好歹也成亲了,就我来看的话,何倩姑娘作为眷属未必合适。你若真的想成亲,我觉得何汝明的女儿不错。”作为已婚者的秦佟仁给出了建议。
“那能否劳烦秦兄作媒呢?”陈克平静的突出了这句话之后,一直伪装的生硬神色终于崩溃了,他露出了害羞的神色。人是种生物,面临危险之前,本能的就想留下后代。这也是为什么一战二战前,大批人结婚。战争结束后,大批人离婚。陈克的精神状态就很类似于这样的情况。北京的党小组运行的越顺畅,意味着革命工作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作为军事干部的卜观水,作为地方行政依靠的尚远的加入,让陈克的蓝图开始完善起来。激昂的情绪下,盛官员一提结婚的事情,陈克就突然起了共鸣。陈克知道革命就是提着脑袋去干,而且一旦革命开始之后,哪里有时间去管什么婚姻问题。陈克必须以绝对清教徒的面目去领导革命。如果陈克未婚的话,反倒不是那么有利。
所谓杀伐果断的作风,就是因为做事情仅仅是按照道理来,瞻前顾后只会进退失据。既然有了这个想法,那就去执行。至于未来的结局如何,陈克根本不想去考虑了。事实上,他摆脱秦佟仁去提亲的时候,就完全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陈克可以用一种强硬的态度对待此事,而何汝明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准备。秦佟仁前来提亲的时候,何汝明觉得陈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何颖原先的那个婚约倒是真的取消了,而且陈克不经意间还帮上了忙。但是这可不等于何汝明就认这个人情。所以秦佟仁的请求被婉言谢绝。
秦佟仁对此的应对很简单,在党会上提及此事。听完介绍之后,嘲笑是少不了的。郑文杰干脆就大笑起来。陈克倒也懒得去理他。党当年对于高级干部的婚姻可是要政治审查的。陈克之所以现在决定结婚,某种意义上也想避开政治审查这道关口。
嘲笑归嘲笑,既然提出了问题,那么就要解决问题。尚远沉思了三分钟,就问陈克:“要送给袁蔚亭的那批礼物,明天就送去吧。你正好可以把这件事情说说。”
与会众人都是精通官场的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什么意思。只要袁世凯随便发句话,何汝明这等人打死都不敢反抗,说不定还会引以为荣呢。
就在党会谈论此事的时候,何倩也在和大哥何汝明谈着此事。“大哥,若是那陈克请袁大人出面说此事,你敢拒绝么?”
何倩已经对大哥彻底失望了,一个快四十岁的人,脑子就不多想想?秦佟仁可是何汝明介绍给陈克的,现在能帮着陈克来提亲。能这么快与秦佟仁建成这样亲密关系的陈克,怎么也不会是无聊的人,既然来提亲,看样子就是一定要办成。
对于与陈克结亲,何倩态度很微妙。坚决不与陈克结亲,坚决与陈克结亲,两种截然对立的态度各占了一半,谁也压不倒谁。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何倩感觉陈克很快就要离开北京了。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直觉,何倩也有些不解。她干脆对一言不发眉头紧皱的大哥置之不理,专心考虑起这个问题。
何汝明听了妹妹描述的前景,心中同样矛盾。陈克一直很不给自己面子,这是何汝明心头的一块病。秦佟仁前来提亲的时候,何汝明心中一阵恶意的欢喜,陈克终于求到自己门上来了。所以他根本没有考虑婚姻的事情,先把谱摆足。而且何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一直大赞秦佟仁的人品才干,何汝明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如此赞美。他心里面一直很妒忌。现在能够在秦佟仁面前摆这么一道谱,同时为难了两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那种欣喜实在是难以言喻。但是自家妹妹说起陈克如果走袁世凯的门路来提亲的可能,对此何汝明绝对是欣喜莫名,这面子大的可就没边了。自己一直想搭上北洋的船,这次机会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思前想后,何汝明发现除了自己对陈克本人不满之外,对这件婚事竟然没有任何意见。
何倩此时已经想明白为什么会觉得陈克这时要离开北京了。看哥哥皱褶眉头,脸上浮现出笑容,何倩对何汝明的想法是心知肚明。如果陈克真的如同自己所想……,何倩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她站起身,“大哥,我去和颖儿说会儿话。”
何颖正在屋里面读书,见到姑姑进来,她把琴谱放下。
“今天有人来提亲。就是上次酒会上你见过的那个陈克。”何倩开门见山的说道。
听了这话,何颖回忆了片刻这才答道:“是那个问我有没有吃饱的人么?”
何倩一听就觉得这话不对了,她与何颖只相差两岁,两人自幼就在一起,虽然是姑侄,实际上更像是姐妹。她对这个侄女兼妹妹颇为了解。
何倩性格刚毅,对自己是否挨饿从来不在乎。而且何老爷子的习惯里面,去别人家吃饭前,总要先垫个半饱。每次何老爷子带何倩出门前,何倩总是乖巧的端来点心,老爷子自己吃,也给何倩塞两块点心。爷俩你推我让的一起吃着点心,真的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何汝明就没有这个气量,何倩出发前自己吃点心倒行,何颖可不敢。何汝明在酒会上见到上官之后,屁颠的跑去拍马溜须,把何倩与何颖丢在一边,何倩还好,何颖真给饿得前心贴后背。看来她对于唯一关心过自己是否饿肚子的陈克印象还不错呢。
听何颖这么说,何倩已经知道何颖对陈克的态度,有些其他话不必再说,“如果他对娶你这件事情志在必得,我大哥是阻挡不了的。”
何颖的脸涨得通红,她低着头,半晌之后才应道:“我知道了。”
陈克没有浪费时间,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结个婚?按照党小组的建议,陈克再次去拜见了袁世凯一次。当然,这次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结婚的事情。而是送礼,兼听听袁世凯对于蜂窝煤厂的态度。最后才顺道提出想请袁世凯做个媒的事情。
还是与上次求见袁世凯一样的通报流程,负责通报的还是那个吴军官。他把陈克的礼物还有一封信带进去之后。没多久就出来了,这次袁世凯没有直接约见陈克。吴军官带回了袁世凯的回话。“我知道了。”
既然袁世凯已经“知道了”,陈克也就打道回北京。他不知道的是,让吴军官出去打发陈克回去。王世珍恰恰在袁世凯身边,“袁公,这个陈克也有点太不知道好歹了吧。”王世珍平淡的说道。
“他求到我门上来,这已经很知道好歹了。聘卿,老佛爷对那首军乐很喜欢。”袁世凯回答的很平静。
王世珍知道袁世凯个性很是豪侠,能急人之急。哪怕陈克只是写了这么一首让他很满意的曲子,袁世凯都不会对陈克的请求完全置之不理。更别说陈克作为严复的弟子,而且完全表达了投靠的意思。上次他也见过陈克,但是说真的,王世珍对陈克的印象不怎么好。身为严复的弟子,年纪轻轻也能干出些事情的青年,骨子里头有种桀骜不驯的味道这很正常。但是陈克看着袁世凯的目光里面,虽然也亲切激动,但是让王世珍感觉倒有些看“珍奇怪兽”的味道。那不是看活人的眼光,而是看死人墓碑的瞻仰的目光。
袁世凯是个豪杰,而且见陈克的时候,报了一种看待晚辈的心态。所以肯定没有注意到,王世珍却注意到了。王世珍心思很细密,很能从小事中察觉出更深的东西。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既然陈克有这等眼神,背后肯定有问题。但是这等小事,绝对不能说出来。王世珍已经决定对陈克做一次认真地调查。陈克若就算是狂妄悖逆之徒也无足挂齿。北洋军在山东杀过太多这种家伙了。把陈克撵出北京也只是举手之劳。
回到北京之后,陈克向党小组汇报了情况。然后表示,自己准备娶亲后就回上海了。这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听了陈克的说法,党小组的众人倒也没有一定要陈克留下来。最近北京党员发展的势头很不错,人数大增。面对这些新党员,资历比较老的尚远还是一力维护陈克的地位,大家原先是不太敢得罪他。毕竟尚远是要做县令的人。准备南下的人估计到时候还是要在尚远的治下。但是随着人数的增加,其他能够替代尚远的选择已经陆续出现了。特别是近几天心发展了将要去直隶、四川、湖南当县令的几个新同志。原本对陈克,以及一力维护陈克的尚远就有些不满的人便找到了新的选择。陈克毕竟是在这里讲课,一定要说的话,这些党员也得尊称陈克一句“老师”。陈克这么自动要求撤退,对于那些已经觉得不再需要陈克的人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投票结果是五票反对,二十票支持。陈克终于卸下了自己的教师责任。
晚上陈克正在和谢明弦讨论结婚的事情,尚远、秦同仁、秦守、徐电、毛一波五个人一起来了。谢明弦自然是跟着陈克投票,陈克要走,谢明弦自然投赞成票。而这五个人都是投的反对票。陈克觉得或许可以把他们当作支持自己的人。把大家让进屋子之后,尚远开口就问道:“文青这是准备和北京的同志划清界限了?”
尚远并不是不会说些客套话,其实接人待物方面尚远水平比陈克还高出不少。不过他对陈克说话从来很直率,在这方面,陈克很喜欢。
“这是北京的同志要和我划清界限,望山兄可别说反。”陈克边说边请大家坐下。
“我看文青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莫非上次柴兄弟的事情还让文青耿耿于怀么?”徐电和陈克很投缘,因为徐电在国内唯一遇到真正能理解现代法律制度的,只有陈克一人。
“革命关百姓什么事情,柴兄弟那事情虽然做的有些过分了。但是我觉得没错。”秦佟仁表达了自己的一贯立场。
“这些都不说了,反正我是在准备成亲的事情。再等四天,如果袁蔚亭那边没有消息,我就要走了。”陈克也不想纠缠柴庆国的事情。柴庆国本人去了庞梓那里,陈克离开北京之后,首先就是要去庞梓那里一趟。
众人没想到陈克态度如此坚决,本来还想劝说陈克的话自然也不好再说。场面一时就尴尬在那里。谢明弦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大家。毕竟他是跟了陈克这么久,他本人对柴庆国的离开也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唯一在意的只是陈克的态度。本来他还有些失望,看陈克竟然有留在北京的意思,谢明弦虽然已经是赞同革命,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够离家近些更好。回家革命,这前途未卜的,如果失败了立刻是祸及家人。在北方革命就太远,安徽和湖南的距离恰恰在谢明弦的心理承受能力范围内。得知了陈克准备回上海,然后就去安徽。谢明弦自己是很支持的。
抱了这样的心态之后,谢明弦就彻底轻松了。只见平时侃侃而谈的众人都不吭声,谢明弦觉得颇为有趣。正在猜测谁会先说话,就见尚远开口了。“文青,这件事情就如此吧。不过我有个担心得先说前头。”
“请讲。”
“上次柴兄弟的事情,投票的时候文青说过,党员必须服从党组织的决议。我觉得很对。文青你和这些同志虚与委蛇,我能理解,能接受。但是到了安徽,文青切不可如此了。”
听尚远这么说,其他几个人都有些变了脸色。
“北京是党组织,安徽就不是党组织了?”毛一波立刻就不高兴了。这个老愤青在人情世故上很是遭过罪,一听陈克居然玩这手,率先出来主持公道。
“北京这是党小组,文青在上海组建的才是真正的人民党。不一样的。”尚远做出了准确的解释,“到底是加入人民党,还是加入北京的党小组,大家可以自己选么。”
这话一出,陈克都觉得这态度可是激烈的有些过份。但是这话才是陈克的心里话,自从北京的党小组开始建立,陈克就把它定位在“外围组织”上。这不过是陈克的某种“实习”而已。在上海的时候,陈克不敢做错事情,那么多同志等着陈克的领导,陈克对他们有义务。但是陈克对北京的党小组没有义务,他不过是北京党小组里面的普通一员。而且党小组的成员也是如此认识的。
尚远这个同志不简单,陈克再次对此有了认知。
“那就是说望山贤弟准备脱离北京党小组了?”毛一波也直言不讳的问道。
“我是要加入人民党,成为正式党员。我看大家都是支持文青的,不知道大家的意思呢?”尚远说话依然逻辑清楚。这清楚地逻辑把大家直接逼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境地。
“我最后说一次,我到了安徽,是以人民党党员来当这个县令,而不是以北京党小组的成员来当这个县令的。不管大家怎么选择,我的立场不会改变。”
除了尚远之外,其他几个人本来是想劝说陈克留在北京的,没想到居然弄出这个一个结果。众人反倒被逼得要做出选择。
说是在的,陈克在北京党小组里面最在乎的只有尚远一个人。听尚远表了态,陈克觉得其他的事情都已经无所谓了。
这天晚上,其他人都没有表态,于是讪讪的散了。等他们离开之后,谢明弦仔细关了门,这才问道:“文青,这些人会不会把这话说出去?”
“说就说呗,你不让他们说,他们就不说了?”陈克对此很不在乎。其实能够如此干脆的分道扬镳,陈克倒很开心。
“可是万一以后需要他们提供情报的话,他们怀恨在心怎么办?”谢明弦还是觉得有些担心。
“明弦,你来的虽然晚了点。但是大多数事情你都是跟着我一起干的。你见我求过别人么?”
听完陈克着自信满满的话,谢明弦觉得不好意思说,陈克这不刚去求了袁世凯么?
陈克一看谢明弦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和袁世凯只是合作关系,我可没有把握自己的命脉让袁世凯掌握住。我靠了自己认识了尚远和秦佟仁,这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靠山山倒,靠河河干。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工厂是你我还有这些同志们一起建起来的,我们拿着工厂和袁世凯合作。这可不叫求人。等咱们在安徽干起来,能干成事情。那些人自然就和我们精诚合作。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不来出卖我们,只是怕被我们牵连。根本不存在是不是怀恨在心一说。”
听陈克态度冷静的指出了铁一样的事实,谢明弦听了之后只觉得豪气顿生。这话绝对没错,只要自己强,根本不用怕别人如何。想到这里,谢明弦忍不住问道:“文青,我回到上海也要入党,行么?”
“我来当你的入党介绍人。”陈克当即表了态。
袁世凯做事情倒也挺雷厉风行的,第二天下午,陈克已经把行装整理完毕之后,就有人来通知陈克,让他明天去趟小站。到了小站之后,何汝明也在。陈克对这次会面的回忆里面,何汝明那种精熟的官场礼节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别的就没什么了,袁世凯提亲,何汝明满口子的答应。
陈克表示,自己要回上海,希望能够尽快成亲。袁世凯倒是没吭声,何汝明对如此苛刻的条件居然也接受了。
婚礼定在五天后,也就是1906年的元旦那天。时间紧任务重,陈克回到北京就开始操办。党小组的事情已经了解,陈克和谢明弦搬回了城里面。忙活了两天之后,武星辰、陈天华带着柴庆国进了住处。看屋子里面张灯结彩的,三人就是一愣。
“我准备结婚了。”陈克的话一说完,三个人都是脸色大变。没等他们发作,陈克接着说道:“结完婚,我马上就回上海。我这次坐火车回去,准备先去南宫去见大家,没想到大家就来了。很好。”
“文青不准备和那群官老爷们瞎混了?”武星辰语气里面满是嘲讽,“难道他们投票把你赶出来了?”
“武兄一猜就中,聪明。”陈克笑道。
陈天华不想让自己的同志先这么闹起来,他连忙打着圆场,“进屋再说。”
武星辰的确不想在外头这么闹起来,他哼了一声,率先进了堂屋。

四十五章
陈克叙述完“北京党小组”的来龙去脉,武星辰依然将信将疑。他对于满清的官员有种根深蒂固的敌意。
“武兄还记得统一战线么?”陈克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有把柴庆国赶出去的念头。比嘴严,柴庆国绝对比不过官僚出身的家伙们。那些当官的是“真坏人”,人家说话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反而在可控的范围内。陈克可以预计到那些人的大概路数。你换了柴庆国,他把兄弟义气放在第一位,听到些“柴庆国自以为”对兄弟不利的事情,他就要去通风报信。天知道他会对谁说出些什么来。
不过武星辰和陈天华这是带着柴庆国来兴师问罪的,陈克可不敢再把柴庆国撵出去。虽然从组织的角度来说,现在把柴庆国撵出去,党小组私下开会才是真正的正确。可是从人心的角度,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
武星辰几个月没有听说过“统一战线”这个词,一时竟然想不起来。陈天华对此还有印象,他已经大概知道陈克要说什么了。
在上海的党会上,陈克讲述过革命的方式。党建是一切的根本,但是统一战线则是斗争的关键。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当作敌人。经过北京党小组的事情,陈克已经完全明白统一战线的意义所在了。这就是他在北京的“社会实践”。
针对“统一战线”一番讲述之后,武星辰基本明白了陈克的意思,虽然心里面还是有些别扭,但是他至少接受了这个解释。陈天华到没有想过陈克居然玩这手,他是觉得陈克有点“太功利”了。
柴庆国是听明白了,对陈克的做法他能理解,但是他又生出了深深的畏惧。这些读书人真不是啥好东西,陈克这浓眉大眼的,搞起阴谋诡计来笑呵呵的,连眼都不眨。看着他是和那帮当官的好,其实背后一直在算计那些人。万一哪一天陈克对自己也来这么一出,自己让人卖了只怕还在帮人数钱吧?想到这里,柴庆国突然又觉得庞梓对陈克的态度或许才是正确的。
心中有事,柴庆国这脸上就不由自主地带出来了。看到那种不满和不屑,武星辰当时就不高兴了。“柴老弟,文青已经说明白了。你有啥要说的没有?”
“陈先生说的有道理。”柴庆国憋出一句话来。
“有道理,那你准备怎么办?”武星辰逼问了一句。
“这……”柴庆国没有明白武星辰到底什么意思,这是要让自己给陈克道个歉?自己冤枉陈克了?可陈克当时也没有给自己说明怎么回事,也不能说自己就错了。
武星辰知道柴庆国现在想偏了,他干脆直接挑明,“那我现在问你件事,你给我老实说。到底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干?你要是愿意跟着我们干,以后党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要是觉得不行,那就赶紧给我滚蛋。”
被这么一吓唬,柴庆国明白了武星辰的意思,这是要让他入伙了。一开始的时候,陈克他们是试图入伙庞梓等七位兄弟的联合,现在两位兄弟决定回山东当响马,庞梓要在邢台南宫县造反,其他四位兄弟是先跟着庞梓学学,然后再回山东去。而武星辰是希望自己跟着陈克他们一起干。
“武大哥……”柴庆国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和陈克这些读书人怎么都尿不到一个壶里面,他是完全不明白陈克在想什么。在柴庆国看来,造反就是杀官,吃大户,集结穷兄弟。陈克讲课的时候也是这么说,但是他提出的做法很明显绕了远路。什么土地分配,基层组织,还要搞什么工业建设。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不就是造反的目的么?陈克哪里是要造反,那是要建官府啊。而且就陈克所说的那些,比官府管得都多。这让柴庆国很不理解。
“快点说,你愿意不愿意?”武星辰根本就懒得去说服教育了,他眼一瞪,对柴庆国怒目而视。想让柴庆国这种家伙下决定,得拿出大哥的气派强压才行,讲革命道理,说服教育其实不怎么管用。
“我愿意入伙。”柴庆国在武星辰的强大气场下屈服了。
见柴庆国终于屈服了,武星辰也觉得心里面放下了一块石头,他笑道:“文青,柴兄弟比你大两岁,不过你也别管那么多。该打打,该骂骂。当年在山东,我们都听命于赵三多赵大叔,赵大叔当年就说过,柴兄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一顿,得过的木尽。”
听武星辰说起自己以前的丑事,柴庆国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武大哥,我现在和原来可不一样了。”
“是啊,柴老弟庚子年后东躲西藏,也是受了不少罪。这性子也改了不少。文青,别的不说,柴兄弟人仗义,说跟了你那就不会有二心,这点我还是信得过的。你也需要有这样的兄弟领队伍,柴兄弟马上功夫好得很。在安徽那地方,想找个骑马砍杀比他好的,只怕是难的很。”
“那可太好了。”陈克由衷的说道。安徽不是出骑兵的地方,的确需要一个好的骑兵统领。
“庆国,你以后就跟着文青。好好干,别丢我的脸。”也不管柴庆国什么想法,武星辰最后一锤定音。
误会解除了,大家就说起轻松的话题。陈克的婚事让众人觉得很仓促。对这个问题,陈克也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为了逃避以后的麻烦才结婚的吧。
对陈克这家伙来说,开玩笑的时候可以胡吹“建个大大的后宫出来”,实际上他骨子里面也是“一夫一妻,不许纳妾”制度的支持者。革命之后,对于伴侣的选择其实就非常为难。假如陈克半路死了,连婚都没结过,那也太无聊了。如果他没死,等解放了全国之后再结婚,保不住以后的“真相文”里面就有“陈克选妃”的戏码。所以现在干脆就结婚拉倒。
而且陈克本人对于“浓眉大眼,身体健壮”的革命女拖拉机手没啥兴趣。按他的择偶标准,知书达理,身体健康,会点乐器,有点情调的老婆就行了。与其以后为了自己的婚姻闹出诸多破事,干脆现在自己还有选择余地的时候就结婚。陈克挺信苏格拉底对于幸福的看法,过麦田的时候,看见个自己满意的大麦穗,就出手拿下。然后好好呵护自己的选择。
但这些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对于大家的疑问,陈克只给了一个解释,“那位何小姐是天足。”
这年头娶“天足女子”,也就是没有裹过脚的女孩子已经被认为是一种“开明”。陈克这么说了,众人倒也觉得不错。
看自己的事情解释完了,陈克就让大家一起帮着干活。到了晚上,柴庆国睡下了,新的北京四人党支部召开会议。
“庞兄弟那边怎么样?”陈克问。
“庞兄弟对于我们的土地纲领没有什么兴趣,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要搞减租减息。但是庞家和景家都是当地的大族,地主甚多。看样子不好推动。”陈天华对这个事情颇为遗憾。
“你不能主导缓和土地矛盾,老百姓谁肯跟着你干?”这是历史早就证明过无数次的事情。
“南宫县荒地多,我已经按照文青给的那个养蚯蚓的方法,弄了点荒地,雇了几个人开始建设。”
“这个好。啥都比不上吃肉有诱惑力。”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完了地方经济和政治问题。武星辰开始谈及武装斗争的方向。“庞梓这些年没什么长进,竟然想雇些地方上的流氓和闲人起来闹事。当年在景大叔手下,打起仗来这帮人逃跑的最快。倒是老实巴交的百姓还能打打。我说了几次,庞梓根本不听。他这是急着要动手。”
“他也是急着要捞钱,没钱的话什么都干不了么。武兄你辛苦了。”对庞梓的做法,陈克不意外,“武兄,你在当地还是尽可能的找到那些被地主和放高利贷的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星台雇人的时候,要雇这些人。救急不救穷,庞兄弟如果要塞些闲人进去,武兄你一定要想办法挡住。我这不是要拆庞兄弟的台,真到了危急关头,这些被咱们从死地里面救出来的百姓才有可能反过来救咱们一命。”
“有理。”武星辰应道。
“还有,一定要在当地搞起工业来。没有工业,那就什么都没希望。我会想办法挑选几个这边工厂的同志,让他们跟着你们办些工厂。你们说的那个硝盐是可以干的。”
“问题是想插手硝盐生意的人可不少。当年景大叔就曾经想去干。”
“庞梓不是要拉齐队伍么?有队伍干吗的?这时候他们不上谁上?”
党会就这么开到深夜才散了。
三天后,婚礼还算是热热闹闹的开始了。接新娘的步骤最简单,两家距离不过十几米,但是何汝明如此好面子,所以豪华马车的路线就绕了一个大弯,几乎把这个官员区给绕了一遍。充当陈克家长的自然不是袁世凯,与何汝明一起见袁世凯那次,陈克倒是很诚心的请过袁世凯这个媒人来当自己的家长。袁世凯实在是没空,就委托王世珍来充当。好歹王世珍也是北洋三杰之首,这已经给足了陈克面子。陈克知道这是给严复面子。所以对王世珍特别的恭敬。
所谓细节决定成败,陈克专门问了柴庆国,到底和王世珍打过照面没有。柴庆国坦率承认,他曾经从王世珍手下逃出过性命,反正他还记得王士珍。至于王世珍还记不记得那个带着马队冲出一条血路的年轻后生,柴庆国就不保证了。王世珍记忆力超群,没办法,只能让柴庆国避出去。
瞅着柴庆国很不满意的神色,陈克劝道:“柴兄弟,你要是在我成亲的日子刺杀王士珍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不觉得不合适么?以后咱们和北洋肯定要明刀明枪的打仗。战场上丢的面子,咱们就战场上找回来。我向你保证,以后打王士珍,绝对不会拉下你。”
既然陈克都这么说了,柴庆国也得给陈克面子。武星辰怕他惹祸,干脆就把柴庆国派去天津给何汝明老家押运礼物去了。
马车把新娘给送回来之后,就是一通传统流程。为了照顾何汝明的面子,陈克还在北京和天津各大报纸上登了广告。何家是老天津,本地亲朋故旧可不少。陈克花了不少钱安排他们坐火车从天津到北京。这相当于21世纪飞机接送亲友了。不少何家的亲戚都是第一次坐火车,也算是给给何汝明挣了份脸面。陈克住的院子不大,几十桌酒席摆不下,何汝明也摆了酒席,用于招待重要客人,其他的酒席用布帘一搭就直摆到了门外的街上去。总的来说,事情还行。
新婚夫妇拜天地,喝了合卺酒基本流程也快完成了。就在此时,院子外面有些微微的异样。武星辰没有和王士珍打过交道,但是这次来的贺客当中北洋的不少,只怕有照过面的。陈天华算是个名人,还有通缉令在身,万一被人出来也不合适。他和武星辰也都躲出去了。跑腿的是谢明弦,听见有骚动,他先出去看看。片刻之后,谢明弦带了个穿着日本和服的男子进来,北洋官员都不怎待见日本人,不少人已经有些斜眼看着来者。
来的是黑岛仁一郎,他什么都没拿,脸上满是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在婚礼这个场合,黑岛强打笑容,用日本的礼节规规矩矩给陈克鞠了个躬。“文青先生,在下恭祝您新婚快乐。”黑岛的汉语经过几个月拼音学习之后,还真进步极大。
陈克没有向上海党支部发过结婚的消息,黑岛也绝对不会是来恭贺的。看着黑岛那掩藏不住的焦急,陈克脸色已经变了。周围的人都是老官场,哪里看不出这些。陈克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多谢黑岛君前来。明弦,安排黑岛君坐。”谢明弦知道陈克的意思,引着黑岛离开了。
大概流程接下来就是送新娘子进洞房,然后新郎官出来接受大家的敬酒。陈克酒量本来不错,但是心中有事,被一通灌竟然很快就醉醺醺了。正好借着不胜酒力,得出出酒的借口,陈克出了门。谢明弦连忙带着陈克到了最远的那桌,经过其他桌的时候,大家纷纷起身拦住陈克又是一通灌。到了黑岛那桌,陈克只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面都是杂音,黑岛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陈克全然听不清。
心里焦急又遇到这事,陈克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他结婚,自然没有随身携带纸笔,定了定神,陈克把一根筷子在酒杯中蘸了蘸,递给黑岛,然后用自己觉得不大的声音说道:“我听不清,写下来。”
黑岛用诧异的神色看了看陈克,接过了筷子。“社会调查出了问题,有些同志参与了上海暴动。现在上海全城大搜捕黄埔书社的成员。”黑岛刷刷点点的写到。看完这行字,陈克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弯下腰,把手指塞进嘴里面扣动喉咙。很快就起了效果,一通翻江倒海的大吐之后,陈克把胃里所有的酒都给吐了出来。
何颖已经是第三次偷偷掀开盖头了,新郎官还没有回来。在外面一阵阵吆五喝六的猜枚声中,她觉得又紧张又兴奋。还有一种隐隐的畏惧。姑姑何倩这几天陪着她,也告诉她一些成亲的事情。据说自己未来的丈夫陈克为了和自己成亲,甚至动用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来说媒。何家与袁世凯也有过来往,何颖甚至还在家见过袁世凯一次。能动用到这样的大人物来说亲,何颖心里面还是欣喜兴的。
听姑姑说陈克一人在北京,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推动的。难道几次见面之后,这个人对自己就如此念念不忘么?何颖还记得自己见过陈克四次,第一次在绸缎行,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子和他的朋友一起来买绸缎。还有在寺庙前的再次见面。接着是马车里面看到陈克与自己家的管家起了冲突,但是临走的时候,陈克带着一种傲慢的笑容,很有礼貌的向车里面点头致意。最后一次就是在酒会上,酒会上中国人不多,其实何颖早就看到了陈克,他百无聊赖的慢慢啃着片面包的样子,何颖每次想起来就觉得陈克看着跟个感到无聊的小孩子一样。自从得知陈克要和自己成亲。何颖就忍不住把这几幅画面翻来覆去的想。每想到这个青年如此坚定的要和自己成亲,少女的心中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
成亲虽然仓促了些,不过这些事情就不是何颖能决定的。她只能任由人摆布,然后在这里等待。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夹杂着“这么照顾新娘子。”“没看出陈先生如此体贴啊。”诸如此类的话。听到门开的声音,何颖身子一震。门又关上了,脚步声有些踉跄,看来陈克被外面的人灌了不少酒。想到这里,何颖心中不知为何就生出一股怨气。
盖头被揭下了,何颖抬起头,身穿着新郎官黑色长袍的陈克把她吓了一跳。屋里面有些昏暗,那张英俊的方脸上不是何颖想想的那种喝过酒,加上入了洞房之后的喜悦所带来的红润肤色。与何颖想象得完全相反,陈克脸部因为血色全失呈现出一种青白的颜色,加上一种惊怒,看上去极为骇人。虽然陈克也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但是抑制不住的痛苦,还有惊惧的感觉在陈克脸上混合成一种说不说的表情。
“你辛苦了,喝杯茶,我从外面给你拿了些吃的。”这声音是努力想说的温和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说道后来,何颖只听到冬天极冷时牙齿忍不住碰撞的声音。
何颖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连忙站起身,接过陈克手中的盘子随手丢到一边,然后一把拉住了陈克的手,急切地问道:“你生病了么?”她感觉的到,陈克的手还很温暖。
“没有。”陈克听到这温柔的话,只觉得力气顷刻就被抽空了。他坐到床上,浑身就开始打哆嗦。这种颤动清晰的传到了何颖的手中。一把拉住马上要起身的何颖,“我真的没有生病。外面有人听窗,千万不要说话。”说完,陈克一把把何颖拉到怀里。给两个人脱了鞋,便滚到了床上,他感觉的到何颖本来还稍微有所抵抗,但是陈克脱完两人的鞋,何颖就完全由陈克来摆布了。
陈克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了两人的身体。然后就躺在那里等着自己被捂热。被子里面的空间不大,陈克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何颖的呼吸声。能够闻到何颖身上少女的香气。不过他的思绪已经彻底混乱了。上海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居然能够动用到全城大搜捕?人民党的同志们还好么?黄浦书社的同志们还好么?想到这里,陈克几乎想立刻掀开被窝,然后马上坐火车赶往天津,再乘船回到上海。这中间需要……,二加三等于五,需要五天对吧?这五天里面又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陈克又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胃里面又开始上翻。也管不了会不会弄脏地上,他掀开被子趴在床边开始呕吐。只吐出了两口东西之后,就没什么可以吐了。但是呕吐的感觉始终没办法消退,陈克在那里干呕着,连苦涩墨绿色胆汁都吐了出来。
何颖起身穿上了鞋,然后给陈克倒了热水,服侍他在床上坐好,然后开始给他喂水。温热的水滑下喉咙之后,陈克觉得好多了。他拉住何颖的手臂,“对不起。我这样不是因为你,能和你成亲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只是我遇到了些别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我会好好给你赔罪的。”脑子里面一片混沌中,陈克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脑力说着道歉的话。然后他又勉强说道:“我现在睡一会儿才能恢复体力。晚上有人叫我的话,你一定要叫醒我。拜托了,好么?”
“好,你放心。”
“我这不是玩笑,真的请叫醒我。”
“我不睡,我会等人来叫你。好么?”
“辛苦了。”说完这句话,陈克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陈克是被人晃醒的,从开始有感觉到清醒,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睡眠能够极大地恢复人的体力。陈克晃了晃脑袋,觉得已经完全清醒了。外面没有了什么声音,抬眼看了看窗户,只见窗外一片漆黑。
“有人在叫你。”何颖温言说道。陈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时间在21世纪正是灯红酒绿的时段,在1905年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
看到床边的水壶,陈克下了地抓起来猛灌了一通。这下精神更加清醒了。回头看了看何颖,何颖正在用关切的眼神看着陈克。看陈克明显恢复了健康的状态,她如释重负的微微松了口气。何颖还是那身新娘子的衣服,脸色在烛光下微显苍白,看来是从下午一直守着陈克到了现在。陈克立刻觉得很不忍心。“你先睡吧。我得一会儿才能回屋。”说完陈克打开门,走了出去。
敲门的是谢明弦,他带着陈克进了厢房。党小组的其人都在,在厢房里面,众人围在桌边,黑岛仁一郎下午肯定没睡,相比陈克当时看到他的样子更加憔悴了些,烛光把他的脸色映得惨白。
“人齐了,现在开始说吧。”武星辰黑沉着脸说道。
“上海发生了暴动。咱们黄浦书社也参加了。发生了枪战,然后上海官府和巡捕房一齐出动,全城戒严,大肆搜捕。巡捕房抄到了一些文件,租界那边认定咱们黄浦书社是主谋。现在正在全城搜捕黄埔书社的成员。齐先生已经被租界抓了,华先生和游小姐让我来北京通知陈先生。走之前游小姐让我换上这身日本的衣服,我这才能跑出来。”说到这里,黑岛仁一郎已经哽咽起来,“然后,然后我走的时候,正看到上海官府的人正往我出来的那边赶过去。不知道华先生和游小姐有没有跑出来。我也没敢等,坐上船就来了北京。”勉强把话说完,黑岛仁一郎已经捂着嘴哭起来。
北京的几个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却万千没有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上海的党支部看样子是全军覆没了。不仅党支部,黄浦书社也已经基本覆灭了。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互相对看着。每个人从其他人的眼中都看到了极度的震惊,还有震惊下面那深刻的畏惧。

四十六章
“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陈天华急切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大家按照陈先生的安排,在上海周边完成了社会调查。社会调查的结果和陈先生说的一模一样。不少人都成了预备党员。然后黄埔书社开始在上海进行当地社会调查。几天前上海闹了一个会审公廨的事情,不少黄浦书社的同志们就去看看情况。突然间就是枪战,然后整个上海大乱。然后巡捕就开始抓人。再接下来,官府也开始抓人。”黑岛看得出情绪激动,说起话来也是不清不楚的。
“以什么理由抓人?这个你清楚么?”陈克问。
“巡捕房说是黄浦书社煽动暴乱,是主谋。上海官府用什么借口我就不知道了。”黑岛满脸焦急的说道。
“黄浦书社的同志都干了什么?怎么会枪战了?”陈天华对这个很在意。
黑岛绷着嘴想了想,这才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到底是谁动的手呢?”
“这个……”黑岛对此更加不清楚了。
陈天华又问了几个问题,黑岛没有参加街面上的行动,竟然是一问三不知。看到这个样子,陈天华紧咬着牙关,竟然无计可施了。
“黑岛,你多久没睡了?”陈克温言问道。
“啊?我多久没睡了?”黑岛困惑的应了一句。一看他就是这几天因为心理紧张焦虑,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到北京你就放心吧,不会再出别的什么事情了。你放心好了,上海的事情不会那么严重。”陈克温言安慰道。
“可是齐先生已经被抓了。”黑岛又着急起来。
“不用担心,会深好歹也是英国人学校的校董,而且会深家和英国人关系很深,不会有事的。”
“怎么不会有事?人都抓了。”齐会深对陈克的话很不理解。
“这个么,会深以前也被巡捕房抓过,不都放出来了。他还是因为贴革命标语被抓的。这次他根本没有直接参与,而是巡捕房主动栽赃。所以不会有什么大事。”陈克语气镇定,很有安抚人心的效果。
陈天华觉得陈克说得有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但是咱们人民党……”话说道半截,陈天华又觉得说不下去。
“咱们人民党的确要造反,没错啊。但是英国人不知道啊。上海官府也不知道啊。他们知道的是上海发生暴动了。然后在找替罪羊。只要党员没有傻到主动招认,这种事情使点钱就能摆平。我从没听说满清用监狱来对付暴动者的。”
“但是邹容可就是在监狱里面去世的。”
“邹容是自己投狱,再说他坐的是租界的牢。还只判了两年。这没什么可比性。”陈克解释道,看陈天华情绪稍微稳定了点,他才接着说道:“而且黑岛突然间受命跑来北京,这几天他着急,都没怎么睡觉。现在头脑也不清楚,你现在问他,也问不出清楚的情况来。我的意思是,现在大家吃点东西就都去睡了。明天开始,就要忙起来。今天就做准备。”
“都这会儿了,你还能睡得着?”陈天华怒道。
“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家着急,我就不着急?但是光着急又什么用?养好精神,明天开始忙。明弦,今天吃剩下的东西都在哪里,弄点酒菜大家吃了赶紧睡觉。”陈克说道。
“陈先生,我能说清。”黑岛连忙说道。
陈克微笑着拍了拍黑岛的肩膀,“那吃完饭再说。”
蜂窝煤还是快的多,拔了火盖,很快就把饭菜热了。陈克想了想,回到正屋,却见何颖没睡,正靠在床边打瞌睡。
“何……”陈克差点脱口而出“何小姐”,发现自己这话不对,连忙改口,“夫人,吃夜宵不吃?”
“嗯?”陈克进屋之后,何颖连忙强打精神坐起来,没想到陈克居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时居然没有明白过来,等她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何颖脸上登时就露出一幅惊讶的神色,“我去做饭。”
“我已经做好了,大家一起吃吧。”陈克笑道。
何颖有些懒洋洋的起了身,盘好的头发经过下午和晚上的折腾已经有些歪了,陈克干脆让何颖把头发散了,用根红头绳扎成马尾。
“这披头散发的不好看啊。”何颖有些害羞的说道。
“你留什么发型都好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好看得很。”陈克笑道。
听自己丈夫如此称赞,何颖忍不住笑了。
除了陈克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是第一次与何颖见面。何颖摘了盖头之后,这是除了陈克之外见到的第一批人。见这么多男性,何颖也觉得很不习惯,但是看大家都算是很有礼貌,而且也没有对着她猛瞅,倒也放下心来。饭桌上众人也都不再提人民党的事情,只是恭喜两人新婚。夜宵倒也有些祥和的感觉。
果然如陈克所说,黑岛精神一放松,加上喝了两杯酒,很快脑袋就开始一个劲往下耷拉。陈克让谢明弦与黑岛在厢房睡了。又对陈天华暗使了个眼色。陈天华拉了武星辰起身告辞,陈克把他俩送出门去,看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从情况上判断,巡捕房不可能从上海追到北京,你们也小心些。你们临时租的房子谁也不知道,那里安全。我明天上午去大家住的地方会面。”
“文青,你真觉得不会出大事?”陈天华在饭桌上不敢提及此事,但是思前想后倒是更加担心起来。
“肯定出了事情,但是星台别忘了,黄埔书社的成员里面复旦公学的人那么多。上海有严复先生在,他不会置之不理的。只要严复先生出面,那就好办的多。”
“哎,你说得有理。但是我实在是担心的要命。”陈天华还是不放心。
“咱们总不能现在这么回去。没有做好准备,我们贸然回去送死么?不过你放心,星台,这次就是闹到劫狱,我也一定会把同志们都救出来。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明天可是忙着呢。”陈克劝说道。
“只能如此了。”陈天华说完,与陈克握了握手。这才和武星辰一起离开了。
新婚之夜出了这事情,陈克也完全没有行夫妻之礼的打算了。回去之后,陈克让何颖先睡下,自己去收拾了夜宵的桌子。一面收拾一面考虑,等他慢悠悠的把碗筷洗完,桌子擦干净。再回到卧室,何颖果然已经睡着。看着自己妻子安静的睡相,陈克如释重负的叹口气。吹灭蜡烛,悄悄摸上床,陈克自己裹了个被窝就睡了。
早上,一阵异样的晃动让陈克猛地醒了过来,却见何颖裹着被子,把背靠在陈克这边。陈克突然觉得一阵异样的不真实感。上次有这样的情绪,那还是大学考试结束后,步出考场,走进了明媚的夏日阳光下,陈克曾经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不仅仅是陈克,其他同学也是如此。为之奋斗了十几年,在高中三年级,经历了数百次的模拟考试,就是为了高考那几天。真的考完了,众人的理性能接受,感性却完全接受不了。一个人生的重大阶段就此结束了。
看着面前裹在被窝中的那个女子,陈克也真的为了能够和她成亲努力过。这年头有几个人能让袁世凯说媒啊?但是陈克就做了这样的努力,如此的生猛,也如此的荒诞。这努力的结果就是面前的这位姑娘。付出努力的时候,陈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和曾经做过的无数次努力没什么区别,靠了自己去干就行了。但是面对努力的结果,陈克却觉得陌生了。今后自己人生的伴侣就在眼前,自己已经“结婚”了?
何颖听到陈克醒来了,她把自己的被窝裹得更紧了点。陈克满脑子运转着各种疑问,自己到底该做啥呢?然后一个念头就蹦了出来,该做早饭了。吃完早饭,就赶紧去和陈天华他们见面,询问黑岛到底上海出了什么事情。确定了目标之后,陈克起身穿了衣服,就去开火。早上院子里面静悄悄的,陈克一个人忙碌着。看样子黑岛和谢明弦还睡得很沉,如果换了武星辰他们在这里住的时候,可能大家都会起来了吧。
锅里面的水慢慢热了,冒出了腾腾的白气。以前自己没有搬出去住的时候,那时候也是住在一个平房里面。陈克单独住在父母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面,每天早上也是这么早早起身,陈克出去买油条,等他回来的时候,父母已经做好了面汤,炒个鸡蛋,准备点咸菜,或者把昨天晚上炒的菜热一热,这时候大家吃饭……
陈克突然觉得很不对头,可那时候自己是孩子。现在的自己是“丈夫”啊。这可是自己的新婚日子,新婚之夜两人就这么分开睡了,好像完全不合适吧?那自己该怎么办?洗个热水澡,回屋把事情办了?大概应该如此。
这么想是可以的,但是陈克念头一转,自己是个革命党。在都什么时候了?在党遭到危机的如今,自己还在想这事,这也太离谱了吧。但是屋里面还有自己老婆在,把人家扔在那里一句话不说,老婆昨天可是伺候自己一下午,自己又是吐,又是让老婆值班把自己叫醒。这可是老婆,不是生活秘书。想到这里,陈克终于想明白自己该干啥了。他连忙回到卧室内。
何颖还是那样背对着外面,陈克轻轻晃了晃何颖的肩头。“夫人,醒了么?”
“醒了。”
“上午咱们一起出去玩好么?”陈克说道。
何颖过了片刻才应道:“好。”
陈克后面的话想说出口,可怎么都说不出来,面对袁世凯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紧张。吭哧了半天,陈克才极为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这个……,这个……,洞房的事我今天白天实在是没空。咱们等晚上吧。”这话终于说出来了,陈克觉得一阵轻松。
很明显,何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过了一阵,她低声嗯了一声。
“那就起床吧。”陈克说道,“我现在做饭去。”说完,他又觉得不对,“要我伺候你起床么?”
扑哧一声,何颖笑出声来。女孩子掀开被子起了身,她的脸也羞得红红的,陈克赶紧给她拿衣服。何颖换上平常的衣服,夫妻两人一起洗脸刷牙,何颖梳了头发,又一起开始做饭。陈克一个人惯了,又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夫人,赶紧干活。何颖对厨房的事情看来不太熟悉,就看着陈克熟练的使用着蜂窝煤做饭。
“陈……”何颖欲言又止。
“文青,文青。”陈克提醒道。
“文青,你自己经常做饭么?”何颖问。
“我自己做了十几年了。”陈克自夸道。
“文青是二十五吧。”
“没错。二十五,我记得夫人十六了吧。”
“已经十七了。”
陈克突然觉得这话很熟悉,跟网友聊天一样。
“对了,夫人,你可有表字。”按理说,这些自己老婆的资料,陈克是看过的。不过此时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钧洁。”
“哦,怎么写?”
这对新婚夫妻一面做饭,一面慢慢交换着个人资料。
到了早上八点,饭做好了。陈克去厢房把还在睡着的两人给叫起来吃早饭。
冬天上早上人不多,陈克一行人到了武星辰的住处。黑岛暂时借了谢明弦的衣服,他要是再穿着那身和服,也太扎眼了。
武星辰和陈天华已经起来了。见到陈克过来,登时脸露欣喜之色。可看到了陈克身边的何颖,忍不住又变了脸色。陈克也不管那么多,进了屋之后从挎包里面掏出本书,那是陈克那套书的最后一本,里面收录了很多专论,多数是抄袭后世网文的,不少文章完全可以当作小故事来看,比那正文强的趣味性出去十条街。
“钧洁,这是我写的书,你先看会儿。我们得说些事情。”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何颖点点头。
这是个普通的四合院,何颖在正屋看书,党员们在厢房开会。
“暴动怎么回事?谁发动的?”这是陈克最关心的。
黑岛睡了一晚上,这算是恢复了精神。他知道的不多,也只能简单的介绍。武星辰在上海时间颇久,对上海的官场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在旁边补充说明。陈克这才明白了这件事情的背景,以及相关的上海官府体系。
租界在上海开辟后,外国列强凭借不平等条约中关于领事裁判权的规定,在租界内设立了领事法庭。当时租界内的中国人违法犯罪,仍由清政府的上海地方官(上海知县和苏松太兵备道)审理,而租界内的外国人违法犯罪则可以完全不受中国法律的制裁,由各国驻沪领事自行审理。自1853年“太平天国”浪潮席卷长江下游一带以及上海县城发生小刀会起义后,上海华界及其邻近地区有大批难民涌入租界,使租界内人口剧增,不仅改变了先前“华洋分居”的局面,而且华人很快就占了租界居民的绝大多数。“华洋杂处”后如何维护租界内的安全与秩序就成了一大难题,而管理租界内为数众多的华人居民,更是这道难题的焦点所在。为此,先是在1864年,英美租界(后称公共租界)内设立了一个司法机关----“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由苏松太兵备道(俗称上海道台)委派官员会同英国领事审理租界内发生的华人案件。接着在1868年4月,根据上海道台和英美等领事商订的《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在英美租界设立了会审公廨,也称会审公堂。
会审公廨是上海历史上在特殊时期、特殊区域成立的一个特殊司法机关,由道台任命中方专职会审官(谳员),与外方陪审官(领事)会同审理租界内与华人有关的诉讼案件。根据中外双方的约定,如果案件涉及洋人或洋人雇佣的华籍仆人,由外国领事参加会审或观审;纯粹华人案件,由中国谳员独自审断。
虽然名义上属于中国的司法机构,但是会审本身就反映了外国人对中国在租界内的司法主权的一种损害,中国谳员在职权的独立行使上已经受到了外国领事的越权干扰,双方必然要发生各种矛盾冲突。不仅如此,外国领事还以工部局(驻沪外国侨民设立的租界管理机构),及巡捕房为工具,擅自扩大外方陪审官的权力,无论什么案子外国领事均欲插手,甚至强行陪审并讯断纯粹华人案件,使中国谳员几乎丧失了当堂发落人犯的权力。公共租界内人犯的拘留提押,也几乎全由工部局捕房来执行,然后再转送公廨审判。很明显,外方这种侵占中方警察权和审判权的蛮横做法就是为了将租界内的华洋居民统统置于外方管制之下。
在中国谳员与外国领事、公廨与捕房之间的自然是矛盾重重,黑岛已经由齐会深介绍成为了预备党员,事情发生前负责的是这次社会调查的资料归总。就他所知道的,这次是12月15日,上海的领事团里面管巡捕房的那个外国人和会审公廨的主官起了冲突,好像双方还打起来了。据说是巡捕房强行带走了一批女子,然后广东同乡会的人就起来联络抗议。到了20日,上海出现了罢市罢工进行抗议的事情。
而此时黄浦学社已经完成了社会调查初步汇总,一部分激动万分的同志开始进行上海社会调查的初期准备。遇到这件事情之后,这些人就回到学社开始拉人去帮忙。大家制作了大量的传单和演讲稿,还制定了一系列抗议游行活动的方案。甚至准备了12月23日的全市大游行。
游行分为三部分,游行中愤怒的群众砸了老闸巡捕房,砸完之后还一把火烧了巡捕房。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前面的游行队伍竟然遭到了印度巡捕开枪射击,游行队伍里面有人带枪,于是展开了枪战。街上伤亡很重。外国领事团以此为借口,巡捕房全面介入。因为传单和相当组织都是黄浦书社的学生们完成的。巡捕房于是大肆抓人,抄了黄浦书社在周元晓作坊的据点。抄出了一大批印刷品和文件。然后巡捕房就按照抄到的名单全城搜捕。第一个就去学校把齐会深给抓了。
仓促之下,华雄茂和游缑立刻指挥人民党和黄浦书社进行疏散,黑岛仁一郎这才逃了出来。
听黑岛有条有理的详细说完,其他人忍不住都松了口气。这样看来事情远不是那么激烈的。如果动用了关系,应该能把人都给弄出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陈克问。
“这……”黑岛的神色可没有那么轻松,他鼓起了勇气,有些喏喏的说道:“巡捕房从周元晓先生的作坊里面抄出了一批枪。”说完之后他盯着陈克。只见陈克如释重负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
“枪是从哪里来的?”陈克真的着急了。如果是这么一场骚动,真不是大事。口说无凭,黄浦书社组织了游行,组织了罢市。这都是民意,所谓法不治众,关两天,疏通一下关系就能解决。但是一旦被抓到了枪支,那可就完全不同了。已经发生了枪战,外国人的脸面也是丢了,他们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的。
黑岛咬了咬牙,这才说道:“枪支和这次游行无关。那是日本领事团还有一些商人朋友支援给我们的。我还在中间帮了些忙。事情发生后,我也去找过他们,那些人要么不见了,要么直接告诉我,他们绝不会承认此事。”
陈克的左手用力的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可真的是一波三折,从最先的极大畏惧,到了觉得峰回路转,又到了极大的失望。不过事情脉络已经理了出来,陈克已经有了决断。
“文青,怎么办?”陈天华语气激烈的问道。
“我和武兄还有黑岛马上就准备回上海。一定要把同志救出来,如果能花钱走门路的,咱们就花钱。如果走不通门路了,我们劫狱。而且这次我要把人带到安徽去。所以我得准备几天才行,你们都和我一起去见见尚远。”
“那我呢?我去干什么?”听陈克没有安排自己一起回上海,陈天华连忙问道。
“你就回庞兄弟那里,该干什么干什么。万一我们在安徽待不下去,好歹还有河北不是。”陈克答道。
“那为何不直接来河北?咱们一起干。”陈天华对此很不解。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靠别人能靠出什么来?庞兄弟现在还不是革命党,咱们把人带过来,你是准备火并王伦呢?”
这话火药味十足,在这关键时刻,陈克秉承了一贯作风,根本不准备借用别人的力量。陈天华倒是能理解,但是他忍不住看了看武星辰。
武星辰知道陈天华的这眼是什么意思,他应道:“文青说的没错,这种事情不能靠党外的人。不过一定要带上柴兄弟,他是把好手。杀洋人他可绝对不会手软。”
听完这话,陈克笑着说道:“那可就太好了,我话说头里。如果一定到了劫狱杀人的地步,我亲自领着上。到时候也好亲眼看看兄弟们的功夫。”
看着陈克笑容下那掩藏不住的喜悦,所有人都觉得精神一振。

四十七章
晚上的时候,尚远如约而来,同来的还有秦佟仁与徐电。经过上次“开诚布公”的会谈之后,决定要去安徽的就是这么三个人而已。柴庆国已经从天津来会来,三人对再次见到柴庆国并不意外,倒是柴庆国觉得有些尴尬。
陈克互相介绍了南北两边的同志,又通报了最新的情况。尚远等人第一次得知南方的情况,听完了介绍之后,众人都一言不发。陈克接着说明了自己的态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人民党在上海的支部遇到了重大的挫折。我准备马上回上海营救被捕的同志。如果望山兄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会安排他们去安徽。”
“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文青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还有弟妹你准备怎么办?”尚远思路一贯的细密。
“我准备三天后动身,我夫人的话,我会和她一起回上海。然后安排她和其他同志结伴去安徽。”
“我还要在北京待一阵子,厂子的事情总得有个结果才行。”秦佟仁的安排也算是很合理。
“如果文青兄需要打官司的人,我可以去上海帮忙。”徐电对自己的法律能力看来颇有信心。
“那可就多谢了。”陈克对徐电的热情很有好感,对具体的官司不抱什么希望。
又商量了一番之后,最终确定尚远和秦佟仁暂时留在北京,陈天华现在就回河北。武星辰、柴庆国、黑岛仁一朗和谢明弦明天就起身回上海。陈克三天后动身,徐电回家处理一下家里事情,也会动身赶往上海与众人会合。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大家纷纷道别。谢明弦很通人情世故,主动提出自己带了行李搬到武星辰那里去住。陈克也不愿意装模作样的挽留。
送众人离开,陈克会来关上门,偌大的院子感觉空荡荡的。自从来了北京之后,这么孤单单的住在这里,还是第一次。陈克在21世纪的时候并不是爱热闹的人,他还是颇为喜欢孤身一人的生活。反倒是回到这个时代,他不得不和同志们朝夕相处。但是人都是有习惯的,突然又是孤身一人,反倒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回屋之后,何颖看着陈克有些义气消沉,有些不解。何颖一点都不笨,从这蛛丝马迹上可以看得出来,陈克绝对遇到了些大事。有心想问问,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此时就听到陈克说了句,“天晚了,睡吧。”何颖觉得一阵害羞。却没想到陈克这个“睡吧。”还真的就是字面的意思,夫妻两人就这么在一个被窝里面睡了。陈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何颖闻着陈克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觉得心烦意乱的。想晃醒陈克问个究竟,又做不出来。她慢慢的从陈克的被窝里面出来,自己裹了条被子再次躺下。陈克的呼吸声细微的根本听不到。何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陈克的脸庞,鼻孔那里有持续不断的呼吸。她这才放下心来。
裹了裹自己的被子,何颖忍不住想起姑姑何倩在婚前的话,“这个陈克绝非善类,成亲之后你要小心了。”那时候何颖对这话并没有什么直观的认识,其实到现在何颖也没办法对陈克下什么定义。陈克本人是善是恶姑且不说,至少该有的礼貌和关心,陈克一样不少。他甚至还亲自做饭,帮自己拿衣服,饭后收拾桌子。在何颖身边的男子,一个个都是由妻子或者丫鬟仆役来服侍的。她偶尔听到母亲与那些来访的太太们的交谈中,别家也是如此。这反倒让陈克看起来十分特别。
如果说是没有洞房的事情,何颖一个黄花姑娘,对此也没什么概念。只是听说夫妻都会如此,但真的没有发生,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该来的事情总会来到。何颖唯一觉得不太满意的,就是陈克什么事情都不和自己商量。但是说真的,自己的父亲也从不把外面的事情和母亲商量。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想了一阵,睡意上来,小姑娘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一早起来,两人吃了早饭,陈克正色说道:“夫人,我想大后天就带你回上海去。明天我会和你拜见岳父大人。向他告辞。今天你和我去拜访几位我在北京的老师和朋友,顺道买些礼物吧。”
第三天回门是个标准的礼数,这对于娘家是个很大的礼数,需要带很多礼物才行。陈克觉得得大采购一番。何颖的注意力却被去上海这个词给吸引了。她听说过上海,只是知道很远很远。但是具体多远她却完全没有概念。“上海在哪里。”她问道。
陈克想了一阵,去自己的行囊里面找出了一本大册子。这是他从21世纪带回来的最宝贵的东西之一。淘宝城里面什么都卖,他见到针对徒步旅行者的中国地图手册。十六开的精版印刷,陈克爱骑自行车孤身远行,如果性质上来,也会徒步旅行。这册子印刷的十分精致,趁着手里面有钱,他干脆就把两本都买了。
一本留在上海,也不知道被抄家的时候有没有幸免。不过齐会深还是可靠的,既然连同其他东西让齐会深认真保留,想来应该会没事吧?把册子放在桌上,陈克给自己的妻子讲起了中国地理。何颖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地图,这么花花绿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直线曲线的图居然是中国的模样,这让何颖觉得很稀奇。看到那个公鸡一样的中国地图,她真觉得不敢相信自己就居住在这样的国家里面。陈克觉得事情不对了,此时的中国版图还包括蒙古,这么一张地图出来,自己岂不是成了极大的卖国贼么?陈克虽然做不出地图开疆的“壮举”,但是凭白的分裂国土,他也是做不出来的。陈克在上海讲课的时候,是从来不敢把这地图册拿出来的。怕的就是引起了同志们的误解。幸好何颖不懂地理,更不懂地图。没有追问这些问题。
陈克指出了从北京到上海的路线。这册子附带尺子,精致的透明树脂标尺又让何颖爱不释手。两人测量了距离,换算之后,得出了数千里地的结果。这真的把何颖吓住了。
“我就是从数千里之外从上海到了天津,从天津到了北京。然后这才和你成亲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们就是注定的夫妻。”陈克施展起了甜言蜜语。
何颖脸红红的,也是很高兴。过了一阵,她低声问道:“文青,你最近这么忙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反正也瞒不了多久,陈克干脆直言以告,“我几个朋友在上海被洋人抓了,我得回去营救他们。所以新婚的事情也被耽误了。救人如救火,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在这里留下来了。”
听到这话,何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地图上标出的城市。既没有神色大变哭哭啼啼,也没有着急上火的逼问陈克究竟。这样的做派大出陈克的意料之外。
“夫人,你不说点什么?”陈克试探着问道。
“朋友有难就去营救,这也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情。而且你还要带我同去,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何颖慢慢的说道,“既然马上要出远门,那今天我们就多采买些东西。”
这话一出,陈克真的有些肃然起敬了。秦佟仁看人真的很准啊,他当时坚持认为何颖才是良伴,陈克也就是那么一听。当时他可没有想到会发生上海的暴动,更没有想到遇到这等大事,何颖的态度如此豁达。
“那咱们就动身吧。”陈克说道。只见何颖把方才兴致勃勃翻看的地图册合上,递给陈克。说做事就做事,竟然丝毫没有“玩物丧志”的意思。陈克自己十七岁的时候绝对没有这样的涵养。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到手之后不弄个天昏地暗是绝对不会罢手的。陈克记得自己的母亲说过她当年的一位小学教师,出身大户人家,上过女子师范,终生从事教育工作。陈克的母亲对这位老师几位推崇,因为这位老师教育学生平常做事,就是这等要求,看来所谓大家闺秀,的确不是白叫的。
收拾好了地图册,又收拾好了衣服,今天有风,陈克把自己的墨镜拿出来给自己戴上,又觉得不对,连忙让何颖带上。这年头市面上已经有了墨镜,何颖带上之后,以陈克的审美观来说,还真的很好看。很明显,何颖对着轻便的树脂眼镜也很喜欢,她有些为难的说道:“别人看到可不太好吧。”
“你是我老婆,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啊?我觉得你带上很好看,走吧。”说完之后,陈克拉起何颖的手就出了门。
刚出门口,就见到尚远后面跟了辆蜂窝煤车停在自己门口。对于一大早就给自己送“霉”的尚远,陈克不知道是该感谢好,还是该怎么好。
尚远也没想到陈克居然这么早就要出门,又见何颖不施脂粉,长长的头发梳成了一条辫子,完全一身姑娘家的打扮。偏偏带了漂亮的墨镜,倒也觉得大处意料之外。尚远这人不爱矫情,他只是微微一怔便说道:“文青,我正好想请你去见个人。顺道帮我把煤给搬了。既然你也起来了,一起去吧。”
陈克知道尚远不是个无聊人,既然他这样邀请,应该是他认为有这个必要。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大事,很干脆的就答应了。三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尚远这车煤是给他的启蒙老师送去的,不仅如此,他老师的灶也是尚远亲手给修的。能让尚远如此尊敬的一个人,想来是很了不起的。
他老师也是个小京官,住的不远,很快就到了门口。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尚远连忙上前施礼,“李老师,我来了。这位就是我说过的陈克,”
这位李姓男子是个很普通的人,也就是说相貌普通,穿着普通,说话普通。听尚远简单的介绍了陈克之后,那人和善的对陈克笑了笑,“这位就是陈文青啊。久仰了。”
“李老师好。”陈克也见了礼。
“李老师,我们先把煤搬进去再说话吧。”尚远说道。
“正是,我们就搬煤。”陈克说完就挽起袖子开始动手。
李老师穿了身粗布短衣,他也不多礼,拿出了几块木板,便一起动手。人多力量大,五百多块煤很快就搬完了。趁尚远和李老师不在门口,陈克偷偷去付煤钱。运煤的人是个面熟的旗人,他笑道:“陈先生,煤钱尚先生已经给过了。”陈克这才进了院子。
众人洗了手之后在正屋坐下。李老师名叫李鸿启,他大量了一下陈克,这才笑道:“我看过文青的书,也听望山说过文青的志向。今日一见,却觉得文青为人与写出的道理相比,相差远矣。”
陈克也不生气,人家没说错。这书是自己抄袭的,做事才是自己的本来水平。和马克思还有编写大学课本的那些人相比,陈克还没有自大到能够超过的水平。
李鸿启看着陈克那无所谓的神色,微微点点头,“文青,望山这次请你过来,是想让我开导你一番。我看文青你写书,应当是名门子弟。见你做事,却未免总有些名门子弟的毛病。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文青你即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能言善辩。若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过是胶柱鼓瑟,当代赵括尔。”
这个问题也已经困扰过陈克很久了,听李鸿启一语点破,他登时一惊。“李老师,这正是我为难之处,李老师可有何办法解决呢?”
见陈克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李鸿启笑道:“文青末急,所谓点拨这种东西,和街头看相一模一样。我说我的,你听你的。说得粗俗些,就是裤裆里放屁,两头出气。但是既然望山上门百般求我,我就勉强说来听听。”
这话说得有趣,陈克和尚远,包括何颖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是学儒学的,所谓天命可不是鬼神,鬼神不足惧,然天命是不得不敬畏的。按文青书里所说,天命就是历史的洪流。文青用词极为精妙,让人不读后不禁拍案叫绝,但做事为何偏偏如此迂腐,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文青可否告知。”
陈克听了这话觉得颇为为难,《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这本书是他抄袭的玩意,复杂的理论知识,陈克自己勉强知道,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距离能够自由运用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这又是陈克用以糊弄众人,博取名声的资本。让他实话实说,真的是千难万难。沉吟了好一阵,陈克这才鼓起勇气据实以告。
听陈克“羞答答”的讲说了事实真相,李鸿启放声大笑,“没想到文青如此诚实,看来还有救。”
陈克觉得这位李老师实在是会安慰人,但是他的话一点都没有让陈克有什么安慰感。
“文青,即便是唯物主义的理论是你抄袭的,但是这里面中国的部分肯定是你自己写的,哪怕是能够联系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大材了,文青不必对自己失望。”李鸿启说得中肯,陈克听了之后觉得心里好过很多。
正微微点头间,却听李鸿启冷笑起来,“文青可知自己错在哪里了么?”
这话莫名其妙,陈克完全抹不着头脑。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谓喜乐,不过是因为自身或得或失的悲喜,至于这事情本身,有何悲喜可言?文青你今天偷偷要塞给车夫煤钱了吧?我见你搬东西的时候,左顾右盼,生怕自己做错了任何事情,生怕让让任何人不快。若是个普通人,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但是文青你志向之大,望山给我说过,你们既然有此志向,那就万万不可如此。若是对些普通人,不出错便足够。若是面对天下豪杰,那恰恰不能这么做,你需得做得自己才行。”
尚远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由得微微点头。
陈克却觉得有些不解,“请李老师说得更加明白些好么?”
“文青,我见过你这样的人,他们认为任何一件事,只要在过程中聚集了正确的结果,然后就能得到最终正确的目标。这其实就是大错特错。”
陈克这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讲道,真的是耳目一新。“错在哪里?”他问道。
“错就错在你认为世间居然有能够达到的正确结果。君子畏天命,天命岂是你一人可以把握的。诸葛武侯曾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倒是比诸葛武侯还英明了,天命也可以操于你手。我见文青你书里面写道,历史是螺旋上升的。我不瞒你说,看到那段话,我真的是欢喜赞叹。等见到文青你,我是大失所望啊。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文青你虽然能写圣人之言,偏偏行事荒谬,比出口侮圣人之言还要可恶。”
李鸿启的话尖锐刻薄,但是陈克已经完全没有愤怒或者欣喜地感觉,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李鸿启,郑重地问道:“这是我自身的错,若让我舍生忘死,我可做到。但是知天命,我是无能为力。李老师,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一点,文青你觉得自己达到正确的结果。这就是大错特错。你会认为有一个正确的起点,一个正确的终点。你只用从这起点出发,到了终点便可。普通人若是如此做,定然不至于成为愚妄。但是你这等人如此做,就是犯了文青你说得形而上的错误。你首先要坚持你自己的理想,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若是没有这样的理想,自然不行。只是实践这理想,你只能按照你正确的道理去做事,有始有终。但是具体结果如何,你知道大概结果,但是不可能知道准确的结果。所以,不要为了结果正确而去做,你要为了符合道理而去做。”
陈克听着这些话,真的是叹服了。

四十八章
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焉。陈克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李鸿启说话尖刻深入,批讲世事深入浅出。很多以前知道但是不明白的事情,竟然一听就懂了。不知不觉已经谈论了一个多小时,陈克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李鸿启神色间有些疲惫,他轻轻抚了抚胸口,这才继续说下去,“讲了这么多,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两个我认为你们该做什么。”
陈克,尚远,还有何颖都盯着李鸿启的眼睛,等着李老师最后的教诲。
“我是学儒家的,从的是孔子和荀子的大道。即不懂什么革命,也不懂什么工业。就以我所学来看,革命看着宏大,归根结底不过是人的事情。既然是人的事情,那便是五常,也就是仁义礼智信。归根结底就是求人不如求己。”
这话是陈克一直对自己的要求,听李老师这么讲,他更来了精神,想看看李老师的观点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首先是信。所谓信,就是言必行,行必果。吐口吐沫就是个钉。你若不能知己,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你说的话能兑现么?所谓知己,可不仅仅是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是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才是真的知己。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才能不会许下你做不到的承诺,那么,你说出的自然是你能承诺的。才能言而有信。我的老师教导我的时候说过,与其言而有信,不如不言而行。你们切切要记住。”
听了李鸿启的讲述,三人一起点头称是。
“既然知道有哪些东西是自己做不到的,那就已经近于智了。所谓智者知取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为人切不可不自量力。”
这不就是统一战线的原因么?陈克突然想到。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哪怕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敌人。哪怕明天要杀他,今天该把鱼给他还是要把鱼给他。知道取舍,知道利益的分配,这才是统一战线的方法之一。正在思量,就听尚远问道:“老师,我若是有力量鱼与熊掌兼得呢?”
“那就是礼的事情了。神器本无主,唯有力有德者居之。礼制就是制度,文青书中言道,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国家运行不过是制度运作,维系这个制度的,就是国家机器,此乃天下至强至力之所在。制定礼乐,靠的是刀兵。你的力之大已经能定规矩,明秩序,那你就该是分熊掌与鱼的人。你自己把那熊掌与鱼据为己有……,你要这些东西有何用处?”李鸿启问道。
尚远脸一红,“老师说的是。”
“以力可以夺国,然以力不可治国。你若是能定礼制,定秩序。那天下礼制莫不过一个义字。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所以这个义就必须是天道。我见文青书中所言,文青所言农业社会,生产力不足,便是想损有余也未必能补不足,工业社会就在于机器生产,摆脱了匮乏状态。所以便可以有余补不足。如此甚好。但是,孔子曾言子贡赎鲁人之事。切切不可行之。”
这是一个典故,鲁国有一条法律,鲁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有人能把他们赎出来的,可以到国库中报销赎金。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贡(端木赐)在国外赎了一个鲁国人,回国后拒绝收下国家赔偿金。孔子说:”赐呀,你采取的不是好办法。从今以后,鲁国人就不肯再替沦为奴隶的本国同胞赎身了。你如果收回国家的补偿金,并不会损害你的行为的价值;而你不肯拿回你抵付的钱,别人就不肯再赎人了。子路救起一名落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说:“这下子鲁国人一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在孔子看来,子贡的错误在于把原本人人都能达到的道德标准超拔到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会有什么后果?一、社会表面的道德标准提高了,人人都表态向子贡学习;二、道德水准的实际状况其实滑坡了,因为头顶已经高悬了子贡这样的道德高标,谁若赎回同胞后再去领取国家的赎金就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然而又有几个人有足够的财力可以保证损失这笔赎金不至于影响自己的生活呢?
陈克对此不是很赞同,如果人民党人拿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还叫什么“人民党”。历史上,当年的党员们也从来不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一切为人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若是讲等价交换,公平交易,那人民党成什么了?只会让人民党蜕变成国民党那样的垃圾组织。
心里这么想,陈克脸上自然也露出了些不以为然的神色。李鸿启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笑道:“文青,你和望山是绝对不会学习子路的,这我知道。而且我要告诉你们,将来你们的同志也不能学子路。因为你们要做到的就是仁。仁者无敌,为何仁者无敌,因为仁者兼有信、智、礼、义。仁者爱人,义者政理,爱人以除残为务,政理以去乱为心。你们既然胸怀天下,那就要除残去乱。便要集结了同样有除残去乱之心的同志。你们便要让天下人皆知,百姓可以义利兼得,而你们这些人,你们的同志,却不是如此,也不能如此。”
李鸿启一气说完了这些关于仁的想法,看来颇有些激动,他的气息有些急促,脸色也有些红润起来。陈克连忙点头称事,他心中暗想,看来自己还真的小看了李鸿启老师。
李鸿启继续激动的说道:“当今天下虽然说是“三千年未遇之大变”,但是就我看来,不过是中国治乱兴废的一个环节罢了。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中国以前是在亚洲,现在更加深刻的卷入了整个世界而已。中国现在礼崩乐坏,又恰逢外敌大举入侵。内忧外患,许多人只看到外国人暴虐,却没看到中国自己更加暴虐、残酷、无耻。”
说到这里,李鸿启突然忍不住急速喘息起来,陈克就是再迟钝也已经看得出,李鸿启身上有病,方才脸色红润其实质是病态的潮红。他正想劝李鸿启歇歇,却见尚远只是起身给李鸿启倒了杯茶,李鸿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歇息片刻,这才继续说道:“文青不吭声这才对了,我身上有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既然想给你们讲课,你们尊敬我,就仔细听我讲课。若是你们给我做小儿女态,惊慌失措,哭哭啼啼。那我岂不是给你白讲了。”
“李老师,今天时间长着呢,您慢慢讲。”陈克连忙说道。
“你能慢慢听,我可没空给你慢慢讲。”李鸿启强打笑容,然后一气说了下去,“如今天下残暴悖佞,已是大乱。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如何对待天下的暴虐、残酷、无耻,如何从这些暴虐、残酷、无耻中挣脱出来,以坚定的态度革除一切不义,对于像你们这样有志气的人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当今中国,只要满清一倒,便是大乱。注定是哀鸿遍野,伏尸百万。你们便是让天下更乱,也不用在意。这是中国之气运,单凭你等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你等能做的,就是治了这大乱,趁着这大乱,扫尽沉疴,从根子上铲除了一切不义。等天下太平的时候,中国必将更加强大,更辉煌。望山,你是我的弟子。如今儒学已经式微,这个是命中注定的。孔子当年可没有什么工业化。我是个学儒的人,望山你从我儒教门中出去,我不要你光大儒学,我只要你光大中华。文青写书的时候,尚知托了中国的历史,你们若是能成事,我只有一个请求,给儒家留点最后的体面。让华夏的文明来灭了儒家,切不可让外国的文明来灭了儒家。”
说到这里,李鸿启喘息的更重了,脸上的红潮已经褪下,整个脸色极为苍白。“望山,你能答应我么?”
尚远听了老师这番话,微微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我不能答应您。我只能尽力而为。”
李鸿启失望的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为难你了。”他又转过头看着陈克,“文青,你现在也就是能去乱的义者,我观你没有仁者之心,没有嫉恶如仇的意思。王道汤汤,霸道煌煌。文青你虽然想着王道,所行之事,只怕是霸道。我很担心你上了霸道了邪路。你不是明教中人,我反倒要劝你不要在乎身后的令名。我看你是个名利心很重的人,做事总想名利双收。而我看你只怕对这名声看的更重些。你只要能救了中国,身后事人他们评说。只要你不刻意去求个人声名,将来你必然能成大器。”
“多谢李老师教诲。您的话我一定铭记在心。”陈克很认真地答道。
“今天就这样,你们去吧。我要歇了。”李鸿启说道。
三人一起起身,尚远跪在老师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头,这才和陈克他们出去。李鸿启也不从椅子上起身,只是目送三人出了院门,这才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药来,后厅中出来一个妇人,给李鸿启重新倒了热水,一面服侍着他喝了药。一面抱怨道:“你在病中还要强打精神给他们讲课,你这是要当帝师呢?”
“天下如此,能出真命天子倒是好事。但是看尚远这孩子拿来的书,还有他谈及的道理,即便有人能权倾天下,却再也不会出皇帝了。”李鸿启靠在椅子上说道。
“望山这孩子心肠太软,我只怕以后他会吃亏。”妇人叹道。
“若不是天下败坏道这等地步,我是绝对不会让望山和陈克这等人一起去的。这就是命啊。”李鸿启的声音里面再也没有刚才的激烈,此时他的语气里面都是深深的遗憾与担忧,“听天由命吧。”
在李鸿启家门口与尚远分别后,陈克拉着何颖的手肩并肩的走在街上。采买礼物的事情也不能置之不理,到了下午,他们后面那辆黄包车上已经堆满了礼物。从李鸿启家出来之后,陈克一直没有主动说话。他的心思完全放在反刍李鸿启的教育上面去了。这位儒家信徒对于革命的态度,陈克觉得颇有道理,不过还需要慢慢考虑。倒是李鸿启老师的对于陈克的批评,陈克一直反复在思考。综合今天的内容,李鸿启指出了陈克的两个毛病,第一,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过于在乎身后事。
陈克是毛爷爷的坚定支持者,因为亲眼看到毛爷爷身后被人泼了多少脏水,陈克对自己的未来还是很有些担心的。在他看来,毛爷爷的革命方式没有错,包括那些运动在内,很有全盘复制的必要。正因为如此才,他感觉到一些畏惧。而李鸿启老师虽然不知道陈克的想法,但是很明显看到了问题。
但现在想来,的确是没有必要。毛爷爷个性激烈,极端的说,甚至可以称为“有些跋扈”,为了这个,朱老总曾经当面说过,“润之,我们不是不支持你的观点,我们是接受不了你的态度。”但是历史证明,毛爷爷没有错。而且毛爷爷根本不在乎身后的评价,陈克这么在乎做什么?不就是被骂骂么?除了那些骂人的,不还有陈克这种坚定的支持者存在么?光看到骂人的,却忽视了支持者,毛爷爷是绝对不会犯这个低级错误的。
想清楚了这个环节,陈克觉得轻松了不少。
李鸿启讲述的另一个问题,陈克缺乏仁心。对于这个,陈克不是没有反省过。但是对于没有革命精神的人,或者说不能跟上革命要求的人,陈克也没有那些精力去管他们的生死。如果整天把精力放在拯救别人身上,那还有时间去革命么?革命就是告诉大家,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有一种更加强大的生产力组织方式。能跟上的就跟上,跟不上的就强制他们跟上。陈克不是和尚,对于“割肉饲鹰,舍身喂虎”毫无兴趣。自己虽然缺乏爱,却不缺乏对旧社会制度的恨。至少不缺乏极度的鄙视和厌恶。现阶段这么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陈克重重的吐了口气,马上就有让自己的“恨”表现的场所了。回到上海以后,斗争决不会是温情脉脉的。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行进,何汝明没想到自己的女婿这么快就要带着自己的女儿回上海。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也实在没有借口勒令陈克不许走。于是陈克就整理了行装,光明正大的走了。
在1906年1月9日,陈克带着妻子回到了上海。在码头上居然看到了熟人,除了谢明弦之外,游缑也在。看来这场大抓捕并没有完全摧毁人民党的党组织。看到陈克,游缑大大方方的伸出了自己的手,陈克疾步走过去紧紧握住了同志温暖的手掌。
“文青一路上辛苦了。”游缑笑道。两个多月没见面,游缑明显清瘦了,皮肤也晒黑了不少。但是以往神色间那种大小姐养尊处优的那种隐隐的娇气却再也看不到。她目光明亮尖锐,手上的力道也大了很多。
陈克登时就放下了心,经历这场打击,同志们的精神并没有被摧毁。“我回来了,我不在的日子里面,大家辛苦了。”陈克紧紧握着游缑的手笑道。
游缑同样觉得陈克变化很大,在上海的时候,陈克更像是个书生,总喜欢柔柔的笑。现在的陈克更像是个北方汉子了,以前偶尔才会在陈克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锐利与坚定,现在成了陈克给人的主要感觉。那时下定决心之后才会有的改变,游缑同样经历了下定了决心的过程,所以她对陈克的这种改变更加敏感。
何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和一个看上去非常爽朗干脆的女孩子居然当众握手,还一副习以为常旁若无人的态度。陈克向游缑介绍了自己的时候,何颖只是微微的点头问好,态度并不算亲切。
“我和文青是朋友。难道妹妹没有听文青说起过么?”游缑爽朗的笑道。
“他在北京很忙,还没有来得及说。”何颖勉强笑道。
“那咱们路上说吧。”
一路上无话,出乎陈克意料之外,大家居然回到了学校。学校大门紧逼,门口守卫的是武星辰几个月前找来的山东好汉,把大家放进去之后,大门又重重的关闭了。
在会议室,人民党的老党员和新党员们都在等着,竟然有二十多人。见到陈克他们进来,齐会深率先迎了过来。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上下打量着齐会深,只见他脸上的还有一处刚痊愈的伤口,“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么?”
“小事。”齐会深的身态也是大变,“我来给文青介绍咱们的同志。都是咱们的党员。”
这些人陈克基本都认识,是以黄埔书社为核心的党员队伍。陈克一一和他们握手,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直到一个陈克从未见过的青年向陈克伸出手的时候,陈克一面握手一面在记忆中进行着无果的搜索。游缑说道:“这位是石觉星,你走了之后才加入的。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让他意外的是,王启年也成了预备党员。
陈克点点头,他又扫视了一圈,发现没有看到华雄茂。“正岚呢?”
“秋瑾先生被打伤了,正岚今天去看望她,一会儿就该回来了。”看出了陈克的担心,齐会深说道。
“人都救出来了么?”这是陈克最担心的。
“还有四个人没出来。另外,有两个人在监狱里面把咱们的事情抖向英国人交代了。他们暂时找不到了。不过我们还在继续找。”齐会深说这话的语气极为不善。叛徒是不可饶恕的,这在哪里都一样。
“同志们,我现在先来说两句。”陈克高声喊道,“在座的有没有参加枪战的。”
“我。”路辉天说道。

四十九章
路辉天是复旦公学的学生,一直积极的参加黄浦书社的各项活动。平时爱说笑,说话有点絮叨,经历了这次事情之后,承认自己参与枪战的回答简明扼要。看向陈克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躲避。陈克对此很满意。
“还有谁。”陈克继续喊道。
“在这里的没有了,其他几个人都跑了。”齐会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盯着陈克,象看出陈克的态度来。结果齐会深看不出什么来,如果是以前,陈克总会有意无意的用神色来表现自己的想法,现在的陈克脸上除了刚毅和专注,再也看不出内心的情绪。
“参加完枪战,好些天了,有什么想法么。”陈克问。说完,他又看到大家都站着,便摆摆手,“大家先做,我们开会。”
会议室是个教室,桌椅都很全。大家把课桌拼在一起,围着坐下。没有人占据首位,陈克理所当然的在那里坐下。不经意间,陈克举中,左边依次是齐会深,秦武安,黑岛仁一郎,齐会深和秦武安之间空了一个位置,想来是给华雄茂留下的。右边依次是游缑,何足道,谢明弦,武星辰,柴庆国,其他人在距离陈克更远的依次地方坐下。路辉天干脆坐在距离陈克最远的对面,看上去倒有了种听证会的意思。
经过例行党会的规则,选出了本次会议的主席,也就是陈克。何足道继续担任书记员工作。
“我现在正式提一件事,以后人民党内的正式会议,皆以同志相称。”陈克说道。大家虽然不清楚陈克的意思,但是这个提议得到了全体的同意,
“路辉天同志,我想问一下,枪战好几天了,你对这次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路辉天正想开口,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挺直了腰杆这才说道:“我行事过于鲁莽,给党造成了很多麻烦,我错了。在之前的会议上我同志们也批评过我了。”
“还有其他想法么?”陈克继续问。如果是在以前,陈克只怕还会觉得路辉天的态度十分诚恳,大有可取之处。现在陈克对此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路辉天看来被批斗的不轻,对于陈克的逼问也并不太有反抗的意思,“我应该先对党部说,我怕出事,带了手枪……”
“这不是关键,我并不知道上海的党组织到底是怎么讨论此事的。我想听你说的也不是这些道歉的话。路辉天同志,我现在问的是你现在认为你对党组织到底有什麽样的义务和责任,你在党组织里面应该有什么样的发言权。”陈克很认真地说道。
路辉天没有吭声,这个问题党组织几个老同志并没有问过,或者说即使问过,也没有如此清晰的问出来。他对此虽然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一时清楚明白的说出来。
“做过的事情,无论你如何后悔或者满意,都是过去。既不可能改变,也不可能重来。我现在要问的不仅仅是路辉天同志,我想问的是在坐的大家,你们感觉你们要在党组织里面有什么样的发言权,担任什么样的工作,承担什么样的义务。你们和党组织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之所以要这样问,是为了展望未来。按照党组织的规划,我们的运作重点就要转到在安徽建立根据地的事情。我到北京去,也为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我从北京回来了,我想问的是,大家对人民党到底有什么样的观点和看法。然后我才能决定,谁留在上海继续工作,谁和党中央一起到安徽去工作。”
陈克的话一结束,除了几个老党员之外,其他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陈克扫视了同志们一圈,看到了新党员们忍不住互相对视,甚至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他对老党员们的保密性非常满意。这才是党的核心机密,如果那两个背叛的人得知了这个机密,那么以后的工作的确会遇到重大的挫折。现在,陈克高兴的看到,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已经能够确信,老党员们的保密性的确非常可靠。
“我觉得我应该知道更多的消息。”路辉天实在没有想到陈克竟然这样的坦诚布公,他懊恼的说道,“如果早知道要去安徽,那么我就会谨慎得多。绝对不会这么冲动。”
“你的意思是说希望能够成为正式党员。我这么理解没错吧。”陈克问。他的声音冷静的毫无情绪在里面。这种冷静让路辉天突然生出的抱怨立刻被冻结起来。“我……,我的确没有按照党组织的规定来做。”他有些诺诺的说道。
回想到那个时候,路辉天突然觉得一阵悸动再次流遍了全身。每一条神经当中都一种发麻的感觉刺激着,整个身体都仿佛被固化而动弹不得。那是在事后才认识到自己从鬼门关中穿过的后怕,子弹横飞的时候,路辉天根本呢没有来得及想那么多,在当时他只对枪声并无概念,他只是对周围突然有人倒地,还有那尖锐的声音完全没有正确的判断。当时路辉天的疑问是,到底怎么了?
这次的枪战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群情激愤的群众们游行到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前面的时候,看着荷枪实弹的巡捕们用畏惧的神色看着面带愤怒的数千人,包括路辉天在内的游行群众们突然生出一种豪情,平日里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巡捕们一个个个胆战心惊,这实在是极大的刺激了群众们的情绪,虽然人民党倒也计划好了游行路线,不过愤怒,激昂,以及群众行动中形成的群体意识占据了上风。“中国人不用外国人管”,“外国人滚出中国去”的口号是越来越响。随着这些简明扼要的口号,群众人越来越有把这些口号付诸实践的冲动。这就像被堤坝拦住的洪水,时间越长,水位就越高。路辉天站在队伍最前面,他清楚的看到,对面警戒的巡捕们一个个面色阴沉,骨子里面透露出的畏惧,从那紧握步枪的手指,从那紧缩的肩头,还有那紧缩的瞳孔中,还有一些人脸上露出的绝望,都可以清楚明白的看到,感受到。
人民的气势已经压倒了那些巡捕,如果再推一把,人民的洪流就能冲垮面前的一切,把那曾经高高在上的洋鬼子一把掀下去,踩在人民的脚底。就在这微妙的一刻,在人民愤怒的情绪已经彻底压倒洋鬼子的这一刻,印度巡捕们开枪了。
路辉天没有受伤,他和其他几个同志都带了枪。说真的,在游行前,几个私下购枪的同志仅仅是为了壮胆才决定携带了枪支的。在他们的感觉中,洋人横行无忌,仅仅是因为有枪。他们才私下带了枪,才会在游行的时候把枪带在身上。而且在乡下社会调查当中,游缑就带了枪,而且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这才激发了路辉天等人带枪的念头。
不仅仅是游行群众有自己的群众行为,那些被数千游行群众吓得胆战心惊的巡捕们同样有自己的群众情绪,因为处于弱势的地位,他们的恐惧才加倍的得到了共鸣。几声枪声之后,前面的几个人被打倒了,后面的人却本能的向前涌,想看个究竟。这状况,仿佛是被印度巡捕开枪激怒了,几千人的大动作,在几十人的外国巡捕看来,真的如同海潮一样,下一刻就要把他们吞噬了。既然已经有同伴开枪了,其他人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接着开枪了。
也就是群众这个向前的动作拯救了路辉天等人,前排的人被纷纷打倒,位置相对靠后的路辉天才没有被子弹击中。群众们终于知道事情不对,听到惨叫与大作的枪声,后面的群众开始逃散了。也就是这快,路辉天被群众挟裹着溃散了。满脑子充满了各种情绪和信号的路辉天直到跟着群众们跑了好远才有些清醒过来。而巡捕房门口已经是枪声大作。
前几天,路辉天一直躲在学校里面,外面巡捕和官府都是大出动。除了他之外,其他几个带枪的同志都没有再露面。直到齐会深亲自到复旦公学去找他,他这才来参加党会。才知道了自己跑了之后,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发生了枪战。黄埔书社和人民党的不少成员都被抓了起来。在严复和马相伯先生的斡旋下,这些人才被放了出来。而在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前面被抓的同志们现在还关在巡捕房里面。据说有人受伤颇重,生死不明。
也就是此时,路辉天突然感觉,或许自己不带枪,同志们不带枪就好了。在后来的会议上,路辉天也坦诚自己的错误。不过在承认了错误之后,他又有一个想法,难道自己不带枪,那些印度巡捕就不会开枪么?他可以确定的是,在印度巡捕们开枪前,自己和其他几个同志并没有掏枪,也没有掏枪的打算。
“对这件事情,我想说的是,肯定是印度巡捕们先开的枪。我们的同志与他们展开枪战,我们没有错。我们的错误只是不该这样组织群众游行,不该没有考虑到印度巡捕必然会对中国群众开枪。不该把游行群众置于这样的危险地步。至于那些洋鬼子么,咱们对他们开枪开得不够多,不够有力。没有开够!”陈克的声音回响在会议室里面。
这话震动着路辉天的耳鼓,方才因为回忆引发的那种困顿和麻痹感突然就消失了。对啊,如果只是针对那些洋鬼子的话,的确没有丝毫宽恕的理由。他们手上有那么多中国人民的性命,杀他们可一点都不冤枉。
“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现在想问的还是前头的话,大家觉得自己在党组织里面应该有什么样的权力,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如果不明白这些的话,我们没有继续下去的基础。”
“文青……同志,请问你说的这个基础到底是什么。”说话的居然是王启年。身为广东人的王启年看来这段是苦学汉语拼音,那口话已经很有些后市广东普通话的意思了。
“我们要不要服从党的纪律,要不要服从党组织的决议。不仅仅是我们要听了党组织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有没有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如果只是说我们尽力做了组织上的安排,但是没有把事情做好。那我想问,这样的回答对不对?就这次游行来说,游行之前有没有章程?如果没有做好的原因是本来这种安排就有问题,还是我们的同志们执行的有问题?”陈克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是有一种不容下面的人不回答的决绝。
下面的同志都没有说话,这个问题现在的确是不好回答的。到底是质疑党的决议有问题,还是说下面的同志执行的有问题。这可真地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因为参与并且组织这次上海大游行,是党组织的共同决议,在座的人都参与了投票。如果说只是下面的同志执行的有问题,那么牵扯的人还少了很多。不过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同志们都知道,自己并没有考虑到巡捕开枪的问题。而且不少人的目光落在齐会深脸上,在陈克不在的时候,齐会深虽然身为上海的党组织隐隐的第一人,但是他的确提出过这个疑问。在最后的投票中,齐会深的疑问被否决了。齐会深在之后也是遵从了大家的意思来制定计划的。
陈克现在明确的质疑,到底是党支部出了错误,还是执行的同志出了错误。就现在看,只怕是都有错误,而党支部的错误或许更加明显吧。
“同志们,我们作为一个新的政党,我想大家都学习过党章吧。这个新式政党并不想重蹈老式政党的覆辙。更不想学满清那种垃圾政权的做法。事实已经证明我们做错了。有没有觉得这次行动成功的,如果有认为这次行动成功的请举手!”陈克朗声问道。
没有人举手,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那么谁来告诉我,这次的行动目的是什么?”陈克接着问,“那次党会的临时主席是谁。”
“是我。”齐会深大声答道。
“那么齐会深同志,请你告诉我,那次党会讨论出的决议当中,行动目的是什么?”
齐会深翻出了一份记录,然后朗声念道:“本次人民党参与上海会审公廨引发的群众抗议行动,是为了通过本次行动,联络上海各个地方政治团体,加强在上海各个团体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人民党现在以黄埔书社的名号进行活动。通过这次游行活动,尽可能吸收更多的力量加入黄埔书社。”读完了这段,齐会深停下了朗读。
所有人都不吭声,这是党组织的共同决议。
陈克又扫视了同志们一圈,在他明亮的目光下,不少人避开了他的视线,也有人挺直了自己的腰杆,认真地回望着陈克。看完了所有人,陈克这才说道:“这次的游行示威并没有达成我们的目的。那么我们现在必须找出我们为什么错了。找出错误是为了以后不再犯这个错误。不是为了搞人事斗争,也不是为了把谁给掀翻或者把谁给推上高位。更不是找几个人当作替罪羊。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人民党接下来要推动的中国革命,为了这场革命能够成功,然后解放全中国的人民。所以在接下来进行下一步行动前,我们必须明白自己对这个党组织有什么要求,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弄不明白这个事情,下次还会犯错。这次我们有四个同志被捕,还有两个叛变了,把我们内部的很多事情告诉了巡捕房。嗯!这就是不明白我们和党组织之间关系的明证。”
陈克的声音铿锵有力,原本低下头的同志们也抬起了头回望着陈克。
“根据人民党的组织规定,大家都有发言的权力,特别是这次行动,既然每个人都投了票,我作为本次会议主席,我要求每个人都必须依次发言。这次会议时间会很长,现在我要大家暂时休会。该去厕所的去厕所,大家都想想自己要提出什么问题。等华雄茂同志来了之后,我们就继续开会。现在,休会。”
陈克的话音一落,有些人觉得很意外,有些人觉得松了口气。陈克向齐会深和游缑说道:“你们和我去办公室说话。”
三人到了陈克的办公室,这是计划中给陈克留下的一间办公室。陈克方才把老婆何颖留在里面。一进门陈克向齐会深介绍了自己的夫人。然后说道:“钧洁,你先到处逛逛,别处学校就行,我这边得开会。”
何颖这些天已经习惯了陈克这么繁忙,她问道:“我们住哪里呢?就在学校里面么?”
“问得好。会深,我住哪里?”陈克先齐会深问。
“宿舍我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文青带了家属,我来调整一下。”
学校现在已经建成,党会场所在教学楼,带着陈克与何颖到了他们的宿舍之后,何颖看着这个四米乘六米的房间,倒也挺满意。床也有,桌子,书架也有。何颖说道:“文青,你去忙吧,我来安排住处。”
出了宿舍楼,齐会深笑道:“嫂子真的是通情达理。”
“嗯,我也觉得非常幸运啊。”陈克笑道。正在走,却见大门一开,远远就见到华雄茂进来。华雄茂瞅见陈克与齐会深,立刻飞奔而来。到了近前,他和陈克紧紧握手,“文青,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好多事情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这话说得言辞恳切,陈克忍不住偷眼瞟了齐会深的神色,只见齐会深神色自若,根本没有丝毫愠怒或者失望。陈克这才说道:“正岚,你没事就好。上海的工作,成绩是主要的。革命么,总会有挫折。现在赶紧回去开会吧。”

五十章
资历和威望是无形的政治资本,毛爷爷的威望是他一贯正确了几十年才积累起来的。陈克现有的这点子积累是远远不够的。他更不敢肆意浪费自己现有的资源。如果不能在这次会议上利让同志们对自己心服口服,接下来的工作就会十分艰难。
华雄茂参加之后,上海党支部的同志除了被捕和叛变的之外全员到齐。会议以轮流发言的模式,从齐会深开始,每个人都要表态。陈克没有把这次会议弄成一个针对自己的效忠会。党不搞这个。现代政党是以政见而不是个人关系为组织基础。而现代政党的组织纪律的强度才是决定战斗力的唯一标竿。
一番发言结束后,同志们提出的观点五花八门,总结起来有三个,第一,党的情报共享到底要到什么程度。党的核心机密到底该由谁来掌握。出现叛徒的这件事情真的非常震撼,只是在租界的监狱里面关了几天,竟然就有人叛变,把党组织的情况给说了出来。
陈克把这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提出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必须确定才行。
“既然大家都主动被动的参与了这次的事件,我认为必须给每个同志一个交代。我先讲讲我在北京的一些感受。”在北京的日子里面,陈克接触了很多人,立宪派和革命派都有。实际上,清末读书人只有造反的程度不同,而没有想不想造反的人。这年头有望掌权的地方士绅们主张“立宪革新”,通过立宪来获取政治上的发言权。而海外留学生和一些“进步青年”虽然看着体面,实际上即便是“立宪”,他们也不可能真正的获得权力。这些人就成了鼓吹“共和革命”的主力。归根结底,都要夺取满清的权力。
讲完了这个国内的“立宪”与“共和”的区别,众人觉得陈克有些离题过远了。这次事情是满清政府与租界联手镇压人民党和黄浦书社,虽然大家很快就被放了出来。路辉天问陈克,同志们当中的不少人要么坐了巡捕房的大牢,要么被上海官府给抓走关了起来。这件事情上两方的手段可是相同的。这与“立宪”与“共和”有什么关系?
陈克继续解释道,满清朝廷自然不肯自觉自愿的推出历史舞台,他们为了能够维持政权,除了一方面下手镇压革命者,另一方面也必须挽回自己的名誉。国内抨击满清的一大理由就是丧权辱国。外国侵略者要压迫满清政府吐出更多的利益,满清政府自然是不肯。而满清现在正在努力收回失去的主权,至少绝对不能再丢失主权。这倒不是满清朝廷多么爱国,而是他们坚信不能给“造反者”更多攻击满清朝廷的借口。会审公廨正好是朝廷的法权与外国在中国的治外法权的主要斗争。
这次会审公廨事件的中方主官“会审公廨谳员”关炯坐到这个位置之前,上海会审公廨短期内已经换了好几任会审公廨谳员,理由就是那些官员无法维护中国的现有权力。上海处于中外矛盾最明显的上海,满清绝对不肯在这里有丝毫的让步。
枪战发生后,巡捕房大肆抓人,是为了证明他们“行动的合理性”,上海官府的抓人,只是为了应应景,说明上海官府有能力维持上海地方治安,不给外国人继续插手的借口。这不是两方在合作,而是两方矛盾的另一个表现模式。
听了陈克的分析,大家觉得很对又很不对。满清和外国人的矛盾冲突的确如此,按照陈克的分析,双方应该对被抓的人痛下杀手,严刑拷打逼供,然后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才对。特别是人民党的叛徒把人民党的内部情况告诉租界方面之后,更应该穷追不舍。这次先放人的偏偏是租界方面。
听完同志们的问题,陈克举起了左手,伸出了两根手指。大家不知道陈克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看着陈克。“有两个因素决定了大家能够放出来。就是这次的矛盾冲突才决定了他们要放人。”
第一,在政治上,上海领事团对中国的文人集团对满清的不满十分清楚,而他们更清楚,中国文人集团对于外国人是更加厌恶的。会审公廨事件里面,地方上的势力都倾向于满清坚守国家利益的立场。如果上海领事团穷追此案,只会让文人集团的厌恶更加根深蒂固。对外国人并无利益。而且还得说,托了叛徒的福,人民党在上海的外国领事团看来,不过是上海地方上的文人政治团体。有了这样的归类,上海的外国领事团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对于人民党这样的文人政治团体的穷追猛打,只会让上海反对外国领事团的态度更加坚决。即便是一贯比较支持外国人的买办集团,这次也并不支持外国人。与其对人民党穷追猛打,外国领事团倒不如表示一下自己的“善意”,加上齐会深的买办老爹努力游说英国人,除了几个被抓到参与枪战的人,其他人也都被放了出来。
而上海官府更希望借用地方的支持,他们本来就对抓捕没什么热情。只是为了能够证明官府有能力维持地方治安,另外通过抓人来警告激进的势力不要再轻举妄动了。既然英国人都放了人,加上严复等颇有名望的人士游说上海官府,所以上海官府也就把人给放了。
这些都是矛盾的表现,作为主要矛盾的两方——满清官府和外国侵略者,在激烈的武装斗争结束,上海市面已经恢复了基本常态之后,都需要拉拢一些人站到他们那边,而不是把其他势力一股脑的赶到对方的阵营里面。人民党能够生存下来,这是因为人民党并非矛盾的主要一方。
听完这个分析,同志们真的叹服了。事情一波三折,但是无论是抓人还是放人,都是围绕着主要矛盾进行的。经由陈克的一番分析,原本看似不合常理的事情,就得到了非常合理的解释。巡捕房与上海官府的前后变化,其实完全是由斗争的进程和条件改变决定的。
与会的新党员们只是听过陈克的一些普通讲座,入党之后虽然知道了陈克作为人民党的发起者,不过此时陈克已经不在上海,去了北京。关于党更深的理论都是齐会深他们主持讲述的。所以这些新党员们觉得陈克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不在上海,一回到上海就立刻以绝对主持者的身份召集会议。大家心里面也未必服气。只是陈克得到了其他老党员的支持,很多人才不敢把轻视的神色带出来而已。听完陈克的分析,新党员们这才知道为什么陈克能够作为组织的领导者,为什么齐会深等人对于陈克如此服从。陈克回到上海之后,齐会深他们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样,精神都看着大不相同。双方的理论水平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看着下面的新同志议论纷纷,陈克看了一圈老党员们,只见齐会深、游缑、武星辰、柴庆国是若有所思,华雄茂与何足道则是一脸喜色,秦武安目光明亮的微微点头。看来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观点。只要这些正式党员们能够接受自己的态度,那么后面的事情就能够顺利进行了。
新党员们则是满脸欣喜,窃窃私语,看来他们是第一次听到对“矛盾论”如此深刻的实际分析。陈克心中暗道,我现在其实也就是这么一个水平了,事后诸葛亮还是容易的多。等到用“矛盾论”来分析未来发展,希望也能够有今天的清明才好。
看下面的同志们讨论的差不多了,陈克高声说道:“这不过是外围的因素。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在里面。”听到陈克的话,所有同志都停下了交谈,方才的分析解开了大家的疑惑,在同志们看来,最大的两个敌人满清和外国人都已经被分析清楚了。还有什么才是“决定性”的因素能够左右局面呢?所有人都在倾听。
陈克的声音铿锵有力,“如果只是咱们人民党的同志,其实按照一般的情况,租界也好,满清也好,他们是要杀一儆百的。《苏报》的案子这才过去没几年,章炳炎,邹容哪个不比咱们在座的更有名气?更有号召力,亲朋故旧更多。为什么章炳炎在租界的监狱里面坐满了两年牢,邹容更是被虐待,年纪轻轻竟然被虐待,死在狱中。为什么我们的同志就能出来。”
这话说得深刻,同志们本来觉得一来矛盾不够激烈,二来背后有人,这样看,被捕之后能够出来时自然而然的事情。听陈克把人民党与《苏报》案一比较,按理说苏报案和人民党的所图一比,根本不算啥。结果反倒是《苏报》案的几个主要人物或者被关,或者丧命。而且《苏报》也被勒令停刊。这样的对比很有代表性。
“因为人民参与了这次行动。人民的力量,只有人民的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陈克朗声说道。
这次会审公廨事件的起因是有一名广东籍妇女黎黄氏,在四川做官的丈夫去世后,准备将其棺材送回家乡安葬。黎黄氏及其旅伴三男二女从重庆乘轮船沿长江而下,准备经上海回广东,由于同行的还有十五名女孩子,途中引起了巡捕房的怀疑。黎黄氏一行人在1905年12月刚刚抵达上海,便被巡捕房以拐带人口的罪名拘捕,送交会审公廨审理。此案由中方谳员关絅之、襄谳(副谳员)金绍成和英国副领事德为门会审。据黎黄氏供称,随行女孩是广东的亲戚来信托买,作为丫鬟或是婢女,都有身价凭据,另外船中还有一百多件随身行李,显然不是人贩子所为。由此,关絅之认为工部局方面所控拐带罪名证据不足,决定照章将黎黄氏一行暂押公廨女所听候发落,先查验卖身凭据和亲戚信件,以搞清事实真相。谁知先是捕房捕头跳出来说,黎黄氏系拐犯,必须由捕房带回。接着,德为门也出面帮腔,坚持要捕房将人犯带回,改押工部局女西牢。
这本是一次纯粹官方的事情,得知这个消息后,广东人在沪的同乡会组织——广肇公所首先声援,召开同乡大会,提出抗议,接着沪上官绅、商人、店员、学生、洋行职员等社会各阶层纷纷集会抗议洋人暴行。上海官民一致强烈要求释放黎黄氏,撤换德为门,惩办行凶殴官的捕头木突生(Gibson),将西牢女犯改押公廨。清政府外务部也向驻北京的外国公使团提出了抗议。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民党党员,黄埔书社的会员主动全面介入,原本自发的群众运动在上海党支部的出谋划策,以及联络奔走的情况下更加有秩序,发动的深度远胜于以前。上万人的大游行在上海的历史上也是第一次。刚刚经历过抵制美货运动、爱国主义情绪高涨的上海市民很多都参加了这次大游行。极大的展现了人民的力量。
上海华人商务总会立刻发表声明,呼吁租界华人商店一律罢市以示抗议。由于罢审、罢市、罢工在继续,繁华的公共租界几乎陷于瘫痪,洋人束手无策。不得不和上海官府谈判解决这次事件。
人民党的党员因为亲自参与,以及一定程度的领导了这次行动。在人民的声望中很高,特别是枪战事件,更让人民党和黄浦书社在民间的口碑很好。为了平息民愤,无论是租界还是满清官府才不得不释放了没有参加枪战的人民党党员和黄浦书社成员。
“同志们,我们不是咱们人民党这二十几个人,或者是黄浦书社百十号人在与洋人斗争。我们不要光看到自己的努力,在我们背后有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有更多的中国百姓在支持。如果说洋鬼子不敢对我们下手,为什么参加枪战的那四个同志没有被放出来?如果满清朝廷和洋人有矛盾,他们为什么不从洋鬼子手中把那几个同志要出来,然后释放?因为他们害怕释放了这些用武力对抗他们统治的人之后,人民就会前仆后继的用武器来对抗洋鬼子,乃至于对抗比洋鬼子强不了多少的满清朝廷。”
所有人都不吭声了,陈克说得没错,这些青年以往都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面发发牢骚,骂骂洋人,骂骂朝廷。真的被巡捕和官兵追赶,搜捕,每一个人都有同样的恐惧,无力。能够被释放,已经是他们想不到的结果了。而经过陈克这么一分析,他们一开始觉得自己算是很幸运了,但是并没有真的恢复原先的锐气。听了陈克对人民力量的分析,不少人心中生出了另一种感受。是的,人民的力量。正因为人民的参与,才会让租界与官府心生顾及。在座的党员当中,大部分都是亲自参加了游行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组成的长龙,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亲眼看到的人感觉心潮澎湃。没有身处其中,没有领着大家一起呼喊过口号,没有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回应,是无法感受到那种力量感的。
“人民,只有人民的力量才是伟大的,这才是能够改变中国,改变中国命运的唯一力量。”陈克高声说道,“人民万岁!”
听到了这样的话,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了,最初的那种沮丧已经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脸上都更加有神采。齐会深举起手来开始鼓掌,一个接一个,所有的同志都开始鼓掌,热烈的掌声回响在教室里面。
“人民万岁!”华雄茂跟着喊了起来。陈克不在的日子里面,华雄茂觉得浑身不自在。现在陈克回来了,华雄茂已经非常高兴。听陈克这样精到的分析,已经征服了同志们。他自然要推波助澜。
“人民万岁!”华雄茂身边的何足道也喊道。他一直是陈克单纯的准随者。但是这次他这么呼喊是出自真心的。何足道作为联络员,负责联络上海的各处势力,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次游行,最后汇成了那样的洪流,这个单纯的孩子可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陈克的话实在是让何足道起了共鸣。
陈克霍然站起身“同志们,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参加,才让这次运动更有规模,但是即便我们没有参加,难道人民就不会上街?就不会游行了么?不,同志们,人民依然会自发的上街,自发的去游行。革命并不是不存在,革命已经存在了,人民需要革命!而且人民懂得他们的敌人是谁!他们懂得的!他们难道不知道是洋人的欺压自己么?他们难道不知道会审公廨审理谳员关絅之在反对洋人这样横行不法么?人民知道!所以咱们党的同志们宣传组织的游行的时候,人民拒绝过么?他们没有,他们需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他们虽然面对洋鬼子的枪口,他们停下了呼喊么?没有!人民并没有停止呼喊!在座的人民党的同志们,如果我们不是只有这么几条枪,这么几个人。我们有成千上万的军队,装备精良,当我们面对洋鬼子,面对人民的敌人,你们说人民会站在哪一边?你们告诉我!”
所有人都在想象陈克描述的这种场景,一种无法言喻的战栗感不知何时让大家昂扬起来!是啊!如果不是只有那么几条枪,如果真的有千军万马,那么人民肯定是站在人民党这边的。
“我们的枪从哪里来?我们的军队从哪里来。不是天上掉,不是地上长。他们就在那些人民之中!发动人民,让人民知道我们人民党的纲领才能够拯救中国,人民才会加入我们!才会跟随我们,才会成为我们的同志!中国有四万万同胞,哪怕只有一万万人相信了我们,百分之一的人加入了我们,那就是百万大军!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去夺取革命胜利呢?同志们。有没有!”
陈克坚毅锐利的目光扫过了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激动,仿佛有什么要说出来,却又被什么堵在喉咙中说不出来。
“人民才是伟大的,因为没有人民的支持,大家现在还都在洋鬼子或者朝廷的监狱里面。如果没有人民的支持,洋鬼子和官府们就会敢于对我们严刑拷打!刑枷示众。现在我们能够安安全全的,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坐在这里,都是托了人民的福!人要讲良心!你不敢在公开场合说,那么我们自己的同志在一起,我们总敢说了吧!我要求大家跟着我说!感谢人民,人民万岁!”
“感谢人民!人民万岁!”齐会深率先喊道。
“感谢人民!人民万岁!”华雄茂和何足道喊道。
“感谢人民!人民万岁!”游缑喊道。
“感谢人民!人民万岁!”最后所有的同志们都开始喊道。
陈克一遍一遍的引领着喊口号,看着同志们从最初的不好意思,逐渐变成了理解,逐渐变成了一种相信,最后变成了一种热诚!直到最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这是“人民万岁”的声音第一次被呼喊出来!看着同志们那越来越高的热情,陈克相信,这个口号以后会一次次的喊出,人数会越来越多,地域会越来越广。直到覆盖整个中国。
1906年1月9日,扩大后的上海党支部的全体同志们都默认了陈克的领导权。

五十一章
所谓“书读三遍,其意自现”,陈克带领着同志们把组织制度文稿给读了三遍,详细讲述了一遍。特别是理论联系实践,通过这次上海会审公廨事件来讲述党员应该如何遵守组织纪律。讲完之后,众人更深刻的明白了很多组织原则里面到底是包含了何种含义。
“组织规章的真正核心说一千道一万,只有一个。为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只要党员真的有这样的态度,自然而然的就能够把握住这个。”在最后,陈克说道。
老党员早就听陈克多次说过要去安徽农村的事情,对陈克话里面的真正含义心知肚明。新党员里面聪明的也大概明白了陈克的意思。
陈克见差不多了,就表示自己发言已经结束,该轮到其他同志发言了。
众人没想到陈克居然这么简单的就结束了,在众人的想法里面,陈克会讲很久才是。在陈克发言后,众人也都失去了继续发言的兴趣。众人互相对视了一阵,王启年问道:“陈克同志,这次上海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王启年是广东人,上海自从开埠以来,特别是成为通商口岸之后,来上海经商的广东人就特别多,这次游行当中广东人在沪的同乡会组织——广肇公所出力甚大。死伤者中广东人数量最多。从个人角度上,王启年对于突然结束这个事件十分不能接受。
王启年语气悲愤,“陈克同志,你方才也说了,是人民救了我们。人民死了这么多,官府肯定不可能出面为这些人讨还公道。我们人民党也就这么视而不见么?”
“这件事情我必须和召开正式党员参加的党组织会议进行讨论。”陈克的回答十分冷静。
“咱们这不是党组织会议么?”王启年十分诧异。
“是党员而不是预备党员。这次正式党员会议当中,会讨论吸收新党员的事情。我现在可以向大家表个态,对于外国巡捕打死百姓的事情,我们人民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天大家都讨论一下自己的立场,党组织在近期会找大家谈话。”陈克给了王启年回复。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王启年和其他同志们刚学习完党的组织纪律,现在就强行违犯组织纪律也不合适。他闷闷不乐的表示没有别的问题了。
预备党员们都没有别的问题,正式党员们听陈克说了要开正式会议,即便有问题,也知道现在不该发言,所以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王启年同志,会后你留下来。正式党员们也留下来,其他人可以散会了。”陈克说道。
预备党员们不清不愿的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其他人走的差不多了,柴庆国却没有起身,正式党员们的目光不由得集中在他身上,但是柴庆国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不少人的目光又落在武星辰身上。武星辰不得已,扭头对柴庆国说道:“庆国,你先出去,我们开个会。”
柴庆国在北京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上次是陈克,这次却是自己非常相信的武星辰。他脸登时就难看起来。“武大哥,我想成为正式党员。”
“这件事情我们会讨论的,现在你先出去。”武星辰面无表情的说道。
柴庆国不敢对武星辰放肆,他不情不愿的站起身。却听到陈克说道:“柴庆国同志,党组织里面没有大哥二哥的,大家都是同志。所以,我请你以后在党会上注意些发言。在党会上只有武星辰同志,没有武大哥。”
柴庆国瞪了陈克一眼,终于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知道了,陈克……同志。”
陈克对此毫不在意,“很好,柴庆国同志,你先别走。我现在要交代一项工作给你。”
柴庆国没想到陈克会这么说,认为陈克就要刁难他,便大大咧咧的站在那里,“陈克同志有什么吩咐。”
“我想让你守门,不要让别人靠近过来。保证党组织的会议有足够的保密性。”陈克说道。
这个要求实在是出人意外,柴庆国不明白陈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瞅向武星辰,却见到武星辰别过脸根本不理他。柴庆国这才点点头,“好的,我去守门。”
等柴庆国出去,片刻之后就听到他喊道:“都别站在门口,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别在这里听了。”接着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看来柴庆国把那些听门的都给撵走了。
“王启年同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加入人民党?”陈克开门见山的问道。
“齐会深同志当时问我,要不要来听听党课,我听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这就在齐会深同志的介绍下,当了预备党员。”
“这次上海的事件你也看到了,我听说伤员还是你帮着包扎的。革命的道路很危险,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听着陈克那非常平淡的口气,王启年并没有被这样的假象所迷惑,既然能够问出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党组织对自己还是很有兴趣的。他连忙说道:“我也没什么想法,这年头死人我见得多了。我是觉得,跟着人民党有前途。”
“有什么前途呢?升官,发财?我得很明白的告诉你,王启年同志,药厂的钱不是我们党员自己的钱,而是党的财产。是用来革命的钱,谁动一下试试看,我保证会让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会让其他党员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不是为了钱,决对不是为了钱。”王启年连忙说道。他抬头看着同志们灼灼的目光,突然觉得一阵心虚。他加入的时候陈克还在上海,王启年是亲眼看着人民党是如何迅猛发展的。也知道陈克他们不是什么可以糊弄的对象。但是自己真正的目的要不要说呢,他有些为难。
看王启年欲言又止,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陈克等了好一阵才说道:“王启年同志,有什么就说什么。你觉得对党组织说些瞎话有意思么?到现在,我想你已经很明白了,人民党本身就是要造反的。我们造反都不怕,你还怕说个实话么?”
王启年下了决心,有些惴惴不安的说道:“我讨厌洋鬼子。不仅仅是国内的洋鬼子。我最讨厌的是南洋的洋鬼子。那帮洋鬼子们又贪,做事又黑。对中国人玩命的盘剥。我觉得把洋鬼子赶出中国还不够,我希望能够让中国夺了南洋,把洋鬼子都赶回欧洲。虽然也接触过一些革命党,光听他们说的东西就不对劲。只有在人民党,听到的道理才真的像是要革命的样子。所以我才加入人民党。”
“我们解放南洋,就得先解放中国。即便解放了中国,也得有很长时间的准备,才能去解放南洋。这可能要几十年时间。而且革命么,就会打仗,我们身为党员难免就得在第一线作战。可以说随时都可能会死。你有这种准备么?”
这个问题实在是非常尖锐,王启年猛地生出一种自己被当作炮灰的感觉。他看着陈克那锐利坚定的目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不能不说,经过这次北京之行,陈克的变化很大。至少现在王启年觉得在气势上已经被陈克所压倒了。仿佛是自动搜索能够有助于自己的信息,王启年回想起人民党的党课,他突然问道“那么我在谁的后面战斗。”
王启年的问题问得真好,陈克心中大喜。他还是脸色如常的说道。“你会站在那些更早入党的同志后面战斗,首先,我肯定会站在你前面战斗。但是在你的背后,是比你更晚加入革命的同志。我们更早入党的同志死了,你就得接过我们的旗继续战斗。如果战斗中你要跑,我们就会按照党组织的制度来处分你。所以你有这种准备么?”
陈克的回答让王启年觉得一阵振奋。如果不是被当作炮灰,那有什么不敢的。“我有,我能做到。”王启年大声说道。
“那么我们准备在近期把党组织转移到安徽去工作,你能服从组织的安排么?”陈克继续问。
“到安徽去?”王启年听说过安徽,却不知道到底安徽是什么模样。但是既然党组织要转移到安徽,那么陈克肯定是带队的。王启年于是答道:“我服从组织安排。我会跟着组织到安徽去。”
“很好。那么你可以离开了。”陈克下达了命令。
看着王启年带了兴奋和激动的神色走出房门,武星辰亲自起身看了看门外,又把门仔细关上,齐会深才问道:“为什么先要找王启年?”
“他是学医的,我们到了安徽是绝对不能缺医生的。有几个专业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有,医生是最重要的专业之一。我们到了乡下,能够给人治病,这本身就是极大的号召力。所以现在我们的医学院必须马上开学。能培养多少人就培养多少人。半年的话基本知识总能灌输不少。以后在行医过程中逐渐丰富知识吧。”
“半年内就要把党部全部转移到安徽么?”齐会深问道。
“我想党组织来通报一下我在北京的情况。”陈克详细的介绍了整个北京之行的经过。同志们得知在安徽的官场上文有尚远武有卜观水,都十分欣喜。原本众人都觉得人生地不熟的,贸然到了安徽困难肯定很大。听完了陈克的报告,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出现在大家的心头。
“他们仅仅是提供了革命的一些基本支点,工作还得我们自己来完成。大家可别觉得万事大吉了。很多事情都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这次上海会审公廨的事情,开始前大家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么?”陈克并不想让同志们过于乐观。
“那么文青准备带谁去安徽。”齐会深提出了众人都十分在意的问题。
“武星辰同志在上海的事情完成之后,就必须回到北方。让星台一个人在北方,我不放心。武星辰同志再加上几个其他的同志,先把北方的事情给稳住。”
“文青准备让我在上海做完什么事情呢?”
“我在会上说过了,洋鬼子杀了这么多游行群众。这件事我们人民党参与了,那么就万万不能善罢甘休。我的意思是,首先把在狱中的四个同志营救出来。软的来不了,咱们上硬的。然后,我是想把开枪的巡捕所在的巡捕房给炸了。如果可以的话,既然巡捕们是在工部局市政厅开的枪,那么这个地方我认为也需要飞上天才行。”
“嘶!”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陈克说起搞爆破简直跟说来点夜宵一样平淡。但是这两个地方都并不那么好下手。
“有人反对么?”陈克问。
“不是那么容易吧。”齐会深试探着问。
“我只是要把这两个地方炸上天,炸死多少人倒无所谓了。呵呵,我本来以为会有些人反对我搞革命恐怖主义呢。”陈克突然笑道。
“革命恐怖主义?”同志们有些不理解这个词。
“我其实是想,最好是能有军队,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在公众的面前公审,然后把他们给明正典刑。可惜了,现在我们的能力不够,等我们有能力做到的时候,这批人当中大部分估计都会在咱们打进上海之前逃走了。不得已,我才想搞爆炸。这已经是下策了。”陈克很遗憾的说道。
这年头,革命党的恐怖袭击一般都是针对满清高官的,针对外国人的基本没有。众人实在是没有想到陈克居然要以外国人为袭击目标。陈克的方案一出,众人的第一感觉是震惊,自然不会有人考虑实行这种恐怖袭击的“合理性”与“正当性”。
“文青,你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报复外国人屠杀中国人民么?”武星辰问道,“难道不是为了逼着其他人一定要跟着咱们走么?”
“星辰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我对这件事情考虑的还不够全面。先考虑把那几个被抓的同志救出来吧。按照租界的习惯,我们自己若是不动手救人,这些人肯定是凶多吉少。”
其实武星辰说的没错,陈克既然决定要把这几个同志救出来,就必须统一党的意见。而且一旦实行了报复性袭击,那么租界和官府肯定会携手追查“凶手”。黄浦书社里面有化工人才,肯定会是重点调查对象。加上陈克他们那时候已经到了安徽,其他黄浦书社的成员肯定会被牵连。这个决定的后果相当的严重,陈克自己是绝对不能都断专行的。
把自己的考量向同志们说明之后,所有人都不吭声。陈克说的没错,虽然报复总是带着极大的快感,但是报复带来的后果同样是非常严重的。
原本老党员们还认为陈克要把预备党员都给撵出去不太合适,到了此时大家才觉得这个选择是相当的正确。会议开得时间颇长,最后制定了一个计划。组织一支先遣队到安徽打前站,对尚远邀担任县令的县进行一个摸底工作。队长由华雄茂来担任。然后带领几个可靠的预备党员同去。
武星辰负责发动天地会的力量来调查巡捕房,租界监狱和洋鬼子的上海领事团工部局市政厅的情况,准备发动武装袭击。这件事情由柴庆国来配合武星辰。游缑自然负责炸药的准备工作。陈克也会协助游缑。
齐会深则负责人事协调工作,尽可能采用其他手段营救同志们。毕竟劫狱这件事情实在是危险性太高,很可能达不成目的,反倒白白的损失了人手。
陈克则去拜会严复,希望作最后的努力,看看上海官府方面能否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条件。
工作分配虽然简单,但是细节牵扯太多,也不知道谈了多久。却听到柴庆国在外面喊道:“这里面开会呢,不允许外人进来。”
“我是食堂的,开饭的时候到了。”说话的人用的是一口上海话,柴庆国这个山东汉子听不懂。就听柴庆国问道:“你说什么?”
齐会深看了陈克一眼,陈克点点头,齐会深出去和食堂的师傅说了几句。这才回来,“咱们先吃晚饭吧。天也快黑了。”
这么一说,大家才觉得饿了。纷纷表示同意。
众人在宿舍楼下等着陈克去叫他的夫人一起吃晚饭。陈克一进门,登时就是一惊。屋子已经基本布置完了。一切都很简单,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的房间,加上简单的布置,却登时就有了生活的气息。此时何颖在被窝里面半坐着,被靠在床头简易的木板上,陈克的那本旅行地图册摊在被子上,何颖正在在看。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其他几本书。一见陈克进来,何颖脸上就有了笑容。
“房间好干净啊。”陈克赞道。
“这个楼里面很有趣啊。水房那个自来水龙头很好玩。”何颖还是年轻,对这些新东西非常有兴趣。
“应该是。咱们去吃饭吧。大家在楼下等着呢。”
“嗯。”何颖大大方方的说道。
何颖在,晚饭的大餐桌上就不方便讨论事情。而且说真的,即便是何颖不在,众人也真的饿了。众人都是狼吞虎咽的吃着晚饭,根本顾不上说话。饭后,众人都看着陈克,陈克知道大家想听听自己结婚的过程。毕竟在北京两个月就成亲,这也实在是太快了。
大概介绍了两人认识的经过,还有娶亲的经过,之后同志们都觉得这也太离奇了。虽然陈克做事一向挺离奇的,不过成亲时人生大事,这么短时间内解决,未免显得有些草率。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认识了何颖,觉得何颖很好。我想娶她。她就是我命中注定要娶的人。”陈克毫不羞涩的说道。话音刚落,就有人叫起好来。一看,却是华雄茂。陈克觉得左臂一紧,却见何颖紧靠着自己低下了头。餐厅用的是大条凳,何颖本来就靠着陈克坐,这么一挤两人靠的跟近了。陈克展开左臂搂在何颖的左肩。何颖的脸更红了。
“那这以后怎么称呼啊。弟妹?何夫人?还是陈何氏?”华雄茂打趣地说道。
“就叫何颖同志。哪里用那么多废话。”陈克笑道。
本来大家也有闹一闹陈克的打算,结果看陈克毫不窘迫,齐会深带头,众人纷纷鼓掌。“恭喜文青成亲。”“恭喜何颖同志结婚。”在这一片真心的祝福声中,何颖抬起头,虽然脸通红,但是她的笑容很真诚,“谢谢诸位。”
众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绍,华雄茂还非得凑上来握手,何颖迟疑了一下,看了陈克一眼。见陈克只是笑了笑,何颖还是很礼节性的和华雄茂握了手。
“何颖同志,我们一会儿还得开会。陈克同志就让我们先带走了。”华雄茂这家伙看来时非常喜欢凑热闹,估计闹洞房也是把子好手。
“文青,我在宿舍等你回来。你去忙吧。”何颖根本不接华雄茂的话茬,反倒是扭头对陈克说道。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刷了碗,把何颖送到宿舍,陈克就回去参加会议了。
会议直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安排了人民党一月到三月的总体方向。
“正岚和去安徽的同志们会很辛苦,过年怕也回不来。”在会议结束后,陈克说道。
“既然是文青定下了方案,我去做就行了。终于开始真刀实枪的干起来,我可是干劲十足呢。”
“那就好。”陈克对这个表态很高兴。
“对了文青,有件事你得答应我。如果真的要对洋鬼子来硬的,你绝对不能把我给拉下。哪怕我实在安徽,你也要把我叫回来。这次我也参加了游行,我也坐了牢。不让我亲自给洋鬼子点颜色看看,我这心里面绝对放不下。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的。我答应你。”陈克郑重地做出了承诺。

五十二章
武星辰带着柴庆国回到天地会上海总舵的时候并没有人太重视。这几年武星辰作为“外来户”一直很不得意,这次他去了北方,不少人认为武星辰很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才两个多月就重新见到了武星辰,让很多人人为武星辰在北方混不下去,再次灰溜溜的回了上海。不少人心里面有着一种很特别的快感。
“武大哥,这些人看着怎么这样子?”看四周无人,柴庆国偷偷问道。柴庆国在江湖上混得久了,对这些江湖人的态度十分敏感。倒是对陈克那些人的作派反而总是不太明白。
“别废话。”武星辰低声说道。这里可不是人民党的党会,你说什么都行。而且隔墙有耳,在这里一言一行都必须非常小心才行。
和陈克他们在一起这么久,虽然一直是在构画蓝图,属于“空对空”。但是那种谈论氛围是武星辰从没有遇到过的。武星辰是个实在人,他最先加入人民党的原因是能卖药挣钱,其次才是对人民党的纲领有兴趣。即便是如此个人化的原因,但是在武星辰的心中,既得不到经济收益,也没有政治认同感,更没有那种身为组织平等一员感受的天地会,已经让武星辰越来越疏远了。
只是心里面无论怎么想,但是脸上是不能带出来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进来之后,武星辰立刻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按照天地会的规矩行了礼。
老者摆了摆手,“坐吧。”
恭恭敬敬的坐下之后,武星辰说道:“柳叔,我有几个朋友陷在租界的大牢里面,柳叔您人面广,我想托您传递些音讯进去。”
老者名叫柳承旭,是天地会上海这边的头面人物之一。平日里面还是最好说话的,如果是其他几位天地会上海的头子,武星辰根本就不敢去找他们帮忙。
“是前几日被抓的那几个人黄埔书社的人吧?”刘承旭阴笑着说道。武星辰抬眼看了看柳承旭,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武星辰也是久经江湖,只看了这个笑容他就知道柳承旭靠不住。
“是那几个人。”既然对方已经点名,武星辰也不能矢口否认。
“星辰啊,我怎么听说你在黄浦书社里面也大小是个头领了。”
“和他们做生意,有个身份更方便些。”武星辰坦然说道。
“这倒也是,在那边有些地位也不是坏事。”柳承旭点点头,“对了,星辰我上次和你说起相让你在这边把拜师礼给行了,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武星辰忍不住泯了抿嘴。天地会规矩森严,特别是在拜师上。欺师灭祖是天地会的大忌,一旦行了拜师礼,那就决定了上下的关系。武星辰是天地会北方的世家,天地会在北方势力比较弱,所以几个大世家是天地会的基干。所以严格意义上,武星辰没有行过拜过任何老师。只是被接纳为天地会的成员。而武星辰的父亲去世之后,那种默认的关系已经被“自动解除”。现在武星辰是可以拜师了。
但这恰恰是武星辰不能接受的事情,武星辰出身于帮会世家,所以恰恰不喜欢帮会中师傅对于弟子们的绝对控制。如果发号施令的是自己的老爹,那没话说。如果发号施令的是别人,特别是自己寄居的上海天地会,武星辰就不怎么能接受。自从来了上海之后,武星辰一直以没有师傅的超然地位存在,虽然没挣到什么钱,至少还能有足够的自由,如果行了拜师礼,这点子自由也会被极大的剥夺。更何况,柳承旭现在这么说,目的是明摆着的,就是冲着现在掌握在武星辰手中的那条卖药的路子。
看到武星辰的神色,柳承旭就知道武星辰的态度了,他微笑着说道:“星辰,你说黄浦书社的那帮人,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现在出了事之后倒想起让我们帮忙了。你既然说了此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想帮忙。可他们一不磕头拜山,二不抬礼相见。只是让你空口白牙的这么来说说。若是我帮你办了事情,我怎么向其他兄弟交待。而且你也得想想,其他兄弟怎么说你。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说了很多。说什么的都有。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好好想想才是。”
柴庆国听着这些对话,已经知道武星辰这次是不可能达成目的了。江湖上的兄弟们虽然说是讲义气,但是这仅仅是针对对自己的团体而已。对于别的团体,如果不是自己人,能不背后下刀子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次在北方重见武星辰,得知武星辰在上海天地会,柴庆国就觉得事情不太对。不过碍着面子,他也不好对武星辰多说些什么。这次来之前,他还以为武星辰在上海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地位,听了这话,他算是明白,武星辰不过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来试试看。
想明白了这些,柴庆国反倒为武星辰担心起来。武大哥难道就这么死心塌地的准备跟了陈克那些人么?在北京的时候,柴庆国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民党,被北京党小组刁难之后,他对党组织这种玩意就充满了一种不信任。等到了上海,他发现党小组里面的人,只是从官员变成了学生和商人,一个江湖豪杰都没有。他很不理解,为什么武大哥宁肯在这个组织里面待着,为什么学到了东西之后不干脆自己立门户呢?
柴庆国一面想,一面听着武星辰和柳承旭说话。既然双方的立场本来就没有什么利益交集,剩下的事情就已经被彻底定调了。一番无谓的话之后,武星辰起身告辞。
出了天地会很远之后,柴庆国才问道:“武大哥,看你这意思,你是铁了心要跟着陈克他们走了。”
“对。”武星辰闷声闷气的应道。
“为什么?我看陈克和咱们根本不是一条道啊。”
“没错,那边是为了夺天下,你这样的顶多想当个地方上的头面。你觉得我该跟着谁。”武星辰没好气地答道。被天地会果断地拒绝之后,武星辰已经知道自己在天地会的日子基本要结束了。虽然并不太留恋,不过让他就此脱离了从出生后就存身的环境,心里面还是不怎么好受。
“但是他们就那么个模样,嘴里总是说要下乡,可根本没有动静啊。”柴庆国辩解了几句。
“下乡当流寇么?”武星辰反问道。
“当流寇也比光在这城市里面混要强的多。”柴庆国硬着头皮反驳道。不过这仅仅是说说,跟着陈克一起在北京待了那么久,又是办工厂,又是参加党会,让柴庆国的见识大开。如果没有这一步,在上海这座繁华拥挤的城市里面,柴庆国只怕已经就会被迷惑住了。
反驳柴庆国的话到了嘴边,武星辰又把话给咽回了肚子里面。都是在北京,柴庆国就没有能看出来陈克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布局。但是党有保密条例,正式党员的会议上详细讨论的情况,就不能告诉柴庆国。想到这里,武星辰只是哼了一声,“庆国,这次我们是要参与杀洋人的事情,你若是不肯干那就算了。”
“别,别。武大哥,你这是花椒兄弟呢。”听武星辰这么一说,柴庆国连忙说道。大杀洋鬼子是柴庆国一直以来的愿望。当年围剿义和拳的时候,袁世凯也借了八九千外国兵。想起当年的事情,柴庆国心中的那股恨意就会升腾起来。太多的兄弟死在洋鬼子手里面了。任何一个能够报仇的机会柴庆国都不会放过。
两人回到学校,却见会议室里面已经在开会了。几个人围在桌边,中间是王斌。他正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和众人打了招呼,武星辰也凑了上去。纸上是一幅地图。王斌一面在上面添添减减,一面讲解道。
“我已经看过了市政工部局的地图,这就是巡捕房监狱的设计图。男监在这里。”王斌指着上面的一个黑框说道。
“会深,你进去过。看看和具体的情况有什么区别么?”陈克笑道。
齐会深仔细的研究着图纸。“这里有守卫,这里也有首位。”一面看,他一面按照自己的记忆,用红色铅笔在上面标出来。“守卫的值班室在这里。”各处的要点一个个的标了出来。
“我最后见到他们是在这里。”石觉星指着一个黑框说道。
武星辰没有看过这种图纸,一时看不出门道。就在旁边一声不吭的看着大家讨论。柴庆国同样看不出门道,他却没有武星辰这么好的素养。云山雾罩的听了一阵,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光看这张图有什么用啊?”
“当然有用。”陈克答道,“柴庆国同志,你从大门口冲进去,跑到监狱门口,需要多长时间。”
“我没去过,我怎么知道。所以有了图纸之后,我会在操场上根据图纸画出监狱的模型线。大家演练救人步骤,完全按照这些框架来训练。经过很多次测试,大家就知道整个行动需要多少时间了。”
“这样也行?”柴庆国第一次听说这种方法。
陈克没有回答柴庆国的疑问,深色自若的继续说道,“另外,这次营救,还会杀人。这杀人的法子,我们也得练练。”
众人被陈克那平静的态度唬住了,一时竟然没有想明白这话代表的意思。等明白过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少人,例如石觉星就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杀人也需要什么法子?”柴庆国杀过人,所以受到的冲击远没有那么大。他对陈克这么故作玄虚很不在意。
“怎么开门可是大事。而且杀猪杀头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我们现在要静悄悄的进去,杀人的方法就得非常讲究才行。这些杀人的法子我是知道一些。不过我也只是知道,没有能够亲自杀些人试试看。所以我们更得准备充分,演练纯熟才行。”陈克语气如同讲述怎么冲调果汁一样。因为想到自己的经验不足,眉头忍不住微微皱着。看上去极为纯真。
大部分与会的人目瞪口呆,大家虽然也知道如果强冲进去救人,肯定会有伤亡。不过万万没想到,陈克的态度居然是如此。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齐会深问道,他的声音里面有种吐字艰难的感觉。看来陈克的话已经深深地震动了这个连鸡都没杀过的青年。
“我已经去找过严复先生,他给我的消息是,租界一定要把那几个同志给严判了。严复先生已经做过努力,但是别的地方洋鬼子都向官府妥协了,唯独这件事洋鬼子不放弃。他们是一定要用这个同志来杀鸡骇猴呢。”陈克带着新婚妻子拜访了严复,严复见过何颖,得知自己的老朋友何老爷子的孙女嫁给了陈克,严复也觉得不错。陈克试探着询问怎么才能把狱中的几个同志救出来。严复已经做过努力,但是上海的领事团对这件事决不松口。上海倒台袁树藩也放弃了继续要人的打算。这件事情其实已经定下来了。
不过有些事情因为有些预备党员在,陈克也不好说。他已经和严复谈及了武装救人的打算,严复对此的态度仅仅是有些担心行动失败。这四个同志里面有两个是复旦公学的学生,所以严复倒是同意安排陈克去巡捕房探监。
“巡捕房的守卫不算严,如果送进了洋鬼子的正式监狱,救人就更难了。我们大家抓紧准备。”陈克说道。
陈克本来想派华雄茂去安徽,拜访了严复之后得知救人必须抓紧。他就把华雄茂给留了下来。华雄茂在听陈克讲起这些的时候,神色同样不好看,听陈克讲明了这些,他也发言了,“既然这样,咱们抓紧吧。所谓夜长梦多,还是越早越好。”
说到做到,到了下午,陈克就按照图纸,以及刚从巡捕房里面放出来几个人同志的帮助下在大操场上用石灰线画出了巡捕房的路线。学校刚修好,砖头还有不少。路线两边用砖头代表墙壁。接着就是由选出来的营救小队的人员进行模拟劫狱。
大家都没有参加过这种训练,本来还觉得儿戏。陈克先丈量了从门口到牢房的距离,然后让大家按照这个距离在灰渣跑道上往返跑了十趟。众人都觉得很简单,跑起来都是玩命。陈克计算了最长的时间后。让众人回到画的地形上,要求大家在这个时间内完成十趟从门口到牢房,再从牢房到门口的往返的冲刺跑。每次冲刺都不允许碰倒线外的砖头。碰倒任何一块立刻就是重来。这玩意看着简单,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跑直线和跑曲线是完全不同的。在拐弯处控制力道更是不易。
柴庆国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身体最好,飙着劲要和陈克一比高下。结果直线跑不过陈克,曲线往返跑同样跑不过陈克。陈克可以在时间内完成往返。柴庆国不相信陈克能够做到这些,所以亲自学习了看手表计时。然后又亲自掐表。结果还是输给了陈克。往返跑不过百十米,结果陈克的时间比他快了五秒多。柴庆国的成绩不仅比不了陈克,比起华雄茂也要稍慢一些。华雄茂可是非常听陈克的话,对于柴庆国不怎么善意的目光,他根本视而不见,只是专心去完成陈克的安排。
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面,陈克把大家操练的不轻。这是他在学校体育课上学到的。这种训练的第一次必须是压缩训练。以极大的训练量让肌肉能够承担足够的强度。这样的来一次之后,难免会肌肉酸痛,等几天后酸痛过去,身体机能就能够达到足够的活性。可以承担足够的运动需求。所以不管大家有没有在时间内完成,陈克计算每个人都完成了二十趟曲线往返跑之后,又让众人在实际地图上来了五次兔子跳往返。
最后一个人终于跳回了终点,几乎是倒在线上。看陈克轻松灵动的运动,大家一开始都觉得很容易,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吩咐食堂这些天多做饭,多加肉之后。陈克带着累得一塌糊涂的同志们回到了会议室。他根本不让这些人有什么时间休息。紧接着就是人体结构的课程。既然众人按照陈克规定的运动模式操练了这么一圈,陈克就讲述了肌肉,以及相关的生理知识。
果然如陈克所想,第二天这帮人一醒来这双腿就顶不住了。肌肉酸痛,肌腱也很不舒服。看着这群人陈克毫无慈悲心的把他们赶到操场上进行“恢复性”训练。也就是说昨天的训练再来一次。除了兔子跳从五趟变成了一趟,其他的完全和昨天一模一样。
为了防备这些人偷懒,陈克专门把游缑和何颖叫来,让这两位女士和众人一起往返跑。大家虽然的确有悠着点的念头,但是看到两位女士的参加。众人都觉得面子挂不住了。这年头可没有什么男女平等的概念。男子汉体力上超过女孩子这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尽管男人们一个个因为肌肉和肌腱无力,脚下一阵阵的发虚,不过大家还都是竭尽了全力。
运动完就是继续的课程。陈克问众人,要不要找具尸体给大家揭剖了看看内脏和血管。这个提议真的吓住了几乎所有人,虽然这年头死人也是常事,单是切开尸体可是一个大事,这是对死者大不敬。陈克的提议被否认了。
于是陈克只好买了一些鸡和兔子,杀了之后给大家讲述什么是动脉,什么静脉。什么是神经。除了膝跳反应之外,在着冬天,陈克还出钱辛辛苦苦的找到了开始冬眠的青蛙,硬是给大家讲述了神经反应。看到已经没有头的青蛙被一根竹签插入了脊椎,然后四肢过电一样伸的笔直。一种冰凉的感觉顺着大家的脊椎直冒上来。
“看到了吧,这就是神经反应。我想同志们也都感到了这种生物电。”陈克微笑着说道。这个笑容让所有人都推翻了对陈克以前形成的那种“书生”的概念。陈克怎么能够想到这样的手段来证明这么多事情。再也没有人相信陈克以前没有杀过人。能做出这样残忍行径家伙,以前怎么可能没有杀过人呢?没有杀过人,揭剖过活人,陈克怎么能够对人体如此了解。
即便是陈克详细解释了西方揭剖学和生理学的发展,告诉大家这都是以前上课时候学到的。仍然有人坚信陈克是杀过人的。而且同志们对于研究出这些结果的西方科学也充满了一种极大的不信任态度。这得把多少尸体大卸八块,得拿多少人做过试验,才能够得到这些知识呢?看来洋鬼子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有些人联想到洋鬼子在上海进行的收尸,那些尸体肯定是被揭剖了,本来对于杀人态度不够坚决地同志,联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杀洋鬼子也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情了。
几天后,众人身体都恢复了正常。腰也不算了,腿也不疼了。吃嘛嘛香,身体呗棒。搏击术以及快速杀人术的课程也从纸面变成了实战。背刺,一刀划断气管和血管。还有紧急情况下的诸多训练让众人练得浑身青紫。当然,跑步已经从睁着眼跑十趟,变成了白天十趟,晚上十趟。还有在各个门口急停的训练。
在这群同志逐渐变成“职业杀手”的训练里面,其他的步骤也在有条不紊的展开着。陈克探监去了。

五十三章
“文青,你真的准备大开杀戒么?”齐会深有些担心的问道。他和陈克从巡捕房的监狱出来之后,看到陈克脸色阴沉如水。齐会深见到了关押那四个同志的监狱之后,才算是知道了关押自己的牢房是如何的“环境优越”了。那应该是高级牢房,空气不错,有床,床上虽然垫的是草席,不过好歹草席上还有被褥。而关押着这四个同志的牢房兼具了黑暗、封闭、潮湿,空气里面满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地上铺了薄薄的草席,现在是冬天,几个人不得不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英国人这次是真的想吓唬住革命者,连齐会深进去都被打了,就更别说这四位同志。他们脸上伤痕累累,巡捕们绝对不会只打这些同志们的脸。
唯一让齐会深感到不错的,是这几位同志精神并没有颓唐。见到陈克与齐会深前来探监,他们都挺兴奋的。陈克强打笑容安慰大家,“同志们,我们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都会在短时间内营救大家出去。”巡捕房自然不会让陈克他们单独与被捕的同志交谈,旁边有人监视,而且也是懂中国话的。齐会深注意到一点,陈克是用四川话对复旦公学的四川籍学生熊明扬说的。熊明扬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就有了若有所思地神色。
探监时间不长,陈克进出巡捕房监狱的时候看似目不斜视,但是齐会深知道,陈克已经把这里仔细观察的很清楚。因为陈克走路素来风风火火,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慢过。看来陈克已经决定要动手了。
这些天陈克的“劫狱训练”把齐会深吓住了。他从没有见过如此专业的杀人方法。无论齐会深是如何坚定的革命者,但是他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中,只有两种杀人能够得到普遍的同情甚至支持,一个是“除暴”,另一个是“血债血偿”。而陈克教授的这种为了杀人而杀人的方式是一种“技能”。齐会深亲眼见到之后,只感觉这种根本不把人当做人,而是当作一种“物品”的态度“有伤天和”。所以齐会深不得不用询问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微妙情绪。
“会深,我们的目的是把这些同志救出来。无谓的屠杀有什么意义呢?”听了齐会深的问题,陈克反问道。
“可是文青不是说……”齐会深对当时陈克满脸杀气发言印象深刻,当时陈克表示要干掉杀害中国百姓的印度巡捕。
“那些人绝对不能放过,不过我们现在一定要先把自己的同志救出来。如果直接开始杀印度巡捕,岂不是让这些同志更加危险。”陈克的声音平淡,但是那里面隐含的腾腾杀气让齐会深感觉背后发凉。
“文青,我有一言,早就想说。其实同志们最近很怕你。”齐会深终于说出了这句憋了很久的话。
“我知道。”陈克坦然承认,“我第一次学习这些东西的时候,也很不舒服。”在这里陈克说谎了,他总不能承认,当年自己曾经和变态一样沉迷于这些技能的学习吧。
“文青,如果大杀印度巡捕不是不行,但是杀完之后咱们就要跑路。你一面要建设学校,储备医学专业的人力。另一方面,你又要大杀巡捕。我是觉得这两者是背道而驰的。”
终于有人注意到这点了,陈克想。既然齐会深能够问出这样的话,陈克也不愿意再敷衍,“如果去救人之前,就没有做好杀人的准备。你觉得能把人救出来么?只有学会杀人术,才能选择杀与不杀。如果没学会就贸然行动,那只会徒然自投罗网。你不敢对巡捕下手,巡捕可是敢对你下手。”
听完了这话,齐会深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明白了陈克的意思,“文青的意思是……”
“一定要把同志们救出来,这个你又意见么?”
“没有。”
“我就是这个意思。没别的意思。”陈克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劫狱一般来说要解决三个问题,第一,怎么突进去。第二,怎么准确的救出人。第三,怎么安全的撤退。
行动小组对这几个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讨论。虽然有了地图和实地考察,但是好歹巡捕房也是一个准军事机构。巡捕们都有配枪,从外部进攻如果不能很快地杀进去,迅猛的控制局面。那么就会演变成一场持久的枪战。这年头可没有什么AK47或者乌兹之类的冲锋枪,靠了步枪和手枪的战斗往往会消耗很久的时间。所以在这个时期,拚刺刀就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战术。陈克其实也不太想在进攻的过程中杀伤甚众。怎么能够有效地冲进巡捕房就成了第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
坚固的堡垒如果不能从外部攻破,那就从内部瓦解。这也是一般性的常识。只是巡捕房这个机构本来是一个外国人用来管理租界内外国人的警察机构。因为入住租界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所以才扩大了与上海官府争夺管辖权的斗争。巡捕房里面的正式雇员,到现在为止还是以外国人为主。为数不多的中国雇佣基本都是些铁杆的投洋份子,找他们还不如不找。短时间内还真的找不到能够想法设法混进巡捕房的人。
“不知道有没有兄弟敢先被选捕房抓紧去的。”陈克问。
“怎么说?”武星辰对此有些兴趣。
“我觉得实在不行,就采用双管齐下的办法。第一,得有人先被抓进去。等这位同志被带进巡捕房之后,我们立刻就在别的地方引发骚动,调虎离山。巡捕房的人赶去出事的地方之后,被抓进去的同志制服里面的人,我们也从外面一起杀进去。里应外合把人给救出来。”
这套计划听起来很美,不过陈克知道,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就现有的人员素质。也只有调虎离山的办法或许靠谱。
“文青还有其他的同志都和洋鬼子打过照面,听文青的意思,这个被抓进去的人,或许只有我才合适吧。”柴庆国说道。
“柴庆国同志,你相信你能完成任务么?你能听懂外国人在说什么么?能够根据他们的问话判断出他们的下一步的行动么?”陈克微皱着眉头问道。
柴庆国本来只是忍不住对陈克刺激几句,听了陈克的话,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看柴庆国很没有面子的低下头,陈克正准备继续讨论,就听王斌问:“如果是我呢?我倒是能够听明白巡捕的话。但是我被抓进去之后,却也没有能力对抗巡捕们的武力。要是我和这位柴同志一起进去的话,你觉得能行么?”
王斌比陈克更早从北京回来。身为游缑的朋友,他大力参与了营救游缑和其他被捕的同志的行动。提供巡捕房地图方面,王斌也是出了大力。陈克一直没有来得及和他详谈。据陈克猜想,这次北京之行,王斌被他前女友的丈夫羞辱之后,看来心态很有些变化。
“王兄,你如果参与了这件事情,那你在上海的前程可就完了。”
“完了就完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把革命进行下去,获得胜利之后,我岂不是得到的更多。”王斌的回答还真有逼上梁山的意思。
“这倒也是个办法。”武星辰微微点头。
“我觉得还是劫囚车吧。”柴庆国终于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以前在山东劫过囚车。救过人,我倒觉得一定硬冲,咱们的伤亡太大。”
“囚车的话护卫的人可不少,警惕性也高。咱们半路冲上去虽然成功机率很大,但是伤亡绝对难以避免。进攻巡捕房的话,巡捕们想不到有人还敢太岁头上动土,反倒是攻其不备了。我不想让这次劫人引发新的伤亡。”
大家对此争论不休,柴庆国对陈克的想法很不以为然。陈克也懒得多说。干脆让柴庆国、武星辰、华雄茂和自己在今天半夜去巡捕房看看虚实。柴庆国同意了。
现在是下午,陈克干脆建议众人现在就去睡,晚上十二点出发。回到宿舍,陈克发现娶了老婆之后就是很麻烦。大半夜出门肯定不可能不让何颖知道。陈克采取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实话实说。何颖知道陈克这次回来就是要救人的。大半夜去探看虚实也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情。她只是希望陈克能够小心行事。
老婆这么说了,陈克也觉得很感动。他干脆拉着何颖一起躺下睡了一会儿。这几天训练其实挺辛苦的,身边是自己的夫人,两人先是絮絮叨叨的说了会儿闲话,不知不觉陈克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是晚上十点多。何颖还在陈克身边睡。让陈克特别感动的是,何颖睡在靠里面的位置。陈克起身的时候惊醒了何颖,她迷迷糊糊的说道:“桌上面有饭。我睡了,你早点回来。”然后也不知道是装睡还是真睡,她面向墙壁就不再吭声。
饭虽然凉,吃在嘴里面并不是太舒服。只是想着老婆的体贴,倒也别有种温馨。
十一点,陈克去叫了武星辰等人,只见他们已经准备停当。几条汉子都是穿了黑衣。静悄悄的出了门。这次出动携带了两支枪,一人一把小斧子,还有四个黑头套。算是模拟行动。
等到了巡捕房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半。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巡捕房大门虽然也是开着,却没有见到任何守卫。陈克突然心念一动,他套上了头套,说道:“正岚,你也带上头套和我过去看看。”
“现在就动手?”发话的居然是武星辰。
“星辰,你就别去了。你望风。你这身材一旦被看到,那可就脱不了干系。”
说话间,华雄茂已经戴上了头套。陈克摆了摆手,两人就快步走向巡捕房。大门那里的确没有人,陈克他们都穿了软底布靴,走起路来静悄悄的。这些道路都是夜里面训练过几百次的,闭着眼走不会走错。天知道巡捕房的人都在那里,往里面又走了几步,前面就是巡捕的宿舍,就听见里面一阵说话声,陈克从门缝里面偷眼一样,只见一堆巡捕围着一张桌子,桌面上堆放着钞票和银元。几个洋人手拿纸牌,嘴里面叼着香烟,为首的一人叼着雪茄。印度巡捕为在周围。竟然是在赌博。
机会这东西就看你怎么选择了,陈克心中念头一转。如果现在跑去救人的话,看似最合理,但是实际上也未必。万一中间有人出来,碰到了就是大麻烦。而且自己和华雄茂受过训练,倒也可以做到。但是那些被捕的兄弟们可没有受过训练,如果带着他们出来,那必然惊动这些人。一场混战下来,那可真的很不好说。
持枪冲进去威逼巡捕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这年头又不是抗日战争,或者解放战争时期,敌对双方都对对方有足够的认识。日本人或者国民党看到几个八路军杀进去,他们知道八路军真的会开枪,所以总会有些顾及。这群巡捕们可没有这样的认知。而且陈克并不是真的想大开杀戒。他倒不是没有起过杀心,但是每次回想起总理带领的锄奸队,即便是412之后,锄奸队也仅仅是处内奸,劫法场,劫狱。他们始终没有搞革命的暗杀恐怖活动。既然总理这么做了,肯定是有深思熟虑的原因。陈克自认为行事肯定不如总理,所以每次杀意大盛的时候,一想起总理,好像就有道说不出的闸门硬生生堵住了陈克那黑色的杀意洪流。
那剩下来的选择貌似就只有一个了。只有赌一把了。陈克对华雄茂低声说道:“你出去告诉外面的两个,在外面等我,准备接人。如果我没有出来,你们就自己撤吧。”
“文青!”黑暗中华雄茂的眼睛瞪得溜圆。
“服从命令!”陈克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推了华雄茂一把。虽然华雄茂一路中三次扭头,不过他真的服从了陈克的命令。
看到已经没有了别的担心,陈克吸了口气,然后静悄悄的推开了房门。没有人注意到房门开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一身黑衣,戴了黑色头套的男子静悄悄的走进了房门。屋里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纸牌上的输赢吸引住。
第二天,上海市民再次看到巡捕房全面出动,满城乱搜的时候,都知道发生了新的事情。特别是巡捕房跑到了复旦公学,要求进学校搜人。复旦公学自然不肯,刚闹过上海会审公廨的大事,上海官府已经在司法管理权上的争夺上处于相当的优势。马相伯先生带着门卫把巡捕房堵在学校大门外。双方对峙了一阵之后,官府的人也来了。经过一番交涉,巡捕房的人不得不撤退。这样的变化对于市民们的想象力是极大的刺激,留言开始满天飞。
到了下午,终于有一个像样的解释出现了。不知道是哪里的好汉在昨天半夜冲进巡捕房,打倒了所有的巡捕,然后把那几个被抓的学生给救走了。中国人最爱这种武侠传奇故事。于是在接下来的传说中,从打倒巡捕救人,变成了杀了几个巡捕救人,又变成了血洗巡捕房。反正洋鬼子死的人从几个变成了几十个,后来又变成了上百人。
经历了巡捕杀人事件还没有多久。三七都没过,市民们对于巡捕们的痛恨依旧强烈。这样的故事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共鸣。除了洋鬼子的“死亡人数”节节攀升之外,猜测到底是谁干的,这也是另一个极大的兴奋点。在这间事情上,猜测是黄浦书社请了武林高手来劫狱的猜测成了一个主流。黄浦书社在这次上海会审公廨事件中的表现其实并不算是抢眼。因为发动游兴,罢工,罢市的其实是上海本地的各个集团。但是全城大搜捕事件之后,黄浦书社算是声名鹊起了。人民都习惯了“民不与官斗”。能被官府和洋人定点清除的势力,那绝对不是普通的百姓。他们绝对有能力和官府与洋人斗。这种毫无确凿证据的猜测,就这样的命中了事实。
上海仁心医学院好歹也是英国人牵头办的学校,所以身为校董和校长的齐会深与陈克也没有办法拒绝在英国领事馆的人带领下的巡捕房。当然,陈克他们总不会傻到把人藏到学校里面。社会调查极大的拓展了同志们的活动范围。陈克把人带出来之后,那几个人就按照当时社会调查时候走过的路线跑路了。华雄茂亲自带队,约定了联络的地点。
回到了学校之后,陈克叫醒了齐会深。齐会深立刻取了钱,派何足道与秦武安与这帮人汇合。武星辰与柴庆国也躲了起来。这种处置也有些担心如果巡捕房那边一定要无理抓人,党支部不会遭到上一次那样的毁灭性打击。

五十四章
“文青怎么不去躲躲?万一有人指认出你来,岂不是凭添麻烦?”齐会深觉得陈克坚持要留在学校有些草率。一面说,一面用眼角瞟了瞟陈克身边的何颖。
巡捕房的那些巡捕一个个气急败坏,疯狗一样在学校里面乱走。陈克为了怕自己的老婆被人给骚扰,干脆让何颖跟在自己身边。听了齐会深这话,何颖神色如常,只是轻轻的拉住了陈克的手臂。
“昨天白天咱俩都去探监,晚上人被劫走。今天咱俩都玩失踪,这算什么?不打自招么?”陈克一面轻轻拍了拍夫人何颖的手,一面低声笑道。
其实齐会深也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才留在这里,看着陈克神色自若的与自己聊天,她忍不住叹道:“文青,你胆子真的是好大。虽然蒙了脸,但是你这身材……”
陈克的身材在北方或许不太显眼,但是在南方那就是鹤立鸡群了。来学校搜查的人里面,就有几个昨天被陈克打晕的巡捕。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齐会深觉得他们看陈克的目光里面充满了一种危险的味道。
“就算是认出来又能如何?他们还敢抓人不成?这里又不是租界。这里是咱们的学校,英国佬的传统里面,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没有特别的证据,政府是不能来学校抓人的。复旦公学他们都进不去。更不要说来这里抓人了。另外,这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啊。又没有死人。不用担心。”陈克笑道。
“做了这么大的案子,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痛快啊。”距离陈克所在位置一百多公里外的柴庆国突然笑道。这位山东好汉其实不太爱笑,但是此时竟然笑的很是开心。
与柴庆国同船的武星辰其实也挺高兴,虽然脸上依旧是平静,但是柴庆国和他是过命的交情,还是能够看出来的,“武大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干掉外头那几个被打倒的巡捕?”虽然嘴里面这么说,但是柴庆国其实并不太在意没有杀人。
昨天晚上,武星辰和柴庆国突然看到华雄茂从巡捕房里面冲出来,倒还真的吓了一跳。四个人带了两支枪,陈克一支,武星辰一支。柴庆国以为巡捕房里面出了大事,小斧头已经抽了出来。
武星辰拉住了正准备冲进去的柴庆国,就这么片刻,华雄茂已经到了近前。“文青开始动手了。他让咱们准备接人出来。”
“他一个人能顶住么?”武星辰低声问。
“我见识过文青的身手,应该没问题。”华雄茂还记得半年多前第一次见到陈克时,看到的迅若雷霆的动作。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巡捕房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但是在外面的人却听不清。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时没有枪声传出来,陈克应该没有用枪。不过三个躲在黑暗中的人也没见到陈克出来。
武星辰的双手按在华雄茂和柴庆国肩头,每当他们稍微动弹一下,武星辰有力的手掌就会按住他们的肩头。这些天的训练中,一直不主张用声音来传递信号,各种简单的手势中,这种命令停止和出击的手式是最简单的。武星辰的这个动作就是停止一切动作的信号。正在此时,却见到街上出现了两个身影,瞅他们的装束,应该是两个巡逻的巡捕。很明显,这两个巡捕都没有注意到阴影里面的三个人,更不知道巡捕房里面正在发生激烈的格斗。半夜已经很冷了,他们一面搓着手,一面快步走向大门。
就在这两个巡捕都转过身,背向大街,准备迈进巡捕房的同时,武星辰推了柴庆国和华雄茂一把。这是训练了百十次的信号。虽然心里面未必和武星辰步调一致。但是两人的身体先于思想而动。更准确地说,华雄茂更具有进攻的意识,如果让两个巡捕进了巡捕房,对陈克就太危险了。
柴庆国并没有华雄茂这样强烈的求战意识,他还真的是在等陈克出来。两人都是不由自出的往前冲,是不是真心向前冲,这差别可不小。只是心思慢了一瞬,柴庆国就被华雄茂超出一米多的距离。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两个巡捕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华雄茂在左,他锁定的那个巡捕没来得及扭回头,华雄茂一掌就切在那个巡捕脖子上的大动脉上。这下子猛击顷刻就阻断了血管向大脑输送血液。华雄茂看都不看身体开始摇晃的巡捕。另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另一个巡捕的咽喉,稍微一用力,那个巡捕的喉咙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怪响,就再也发不出声音。华雄茂已经转到这个巡捕身后,另一只手臂铁箍一样勒住了巡捕的脖子,就在此时柴庆国已经赶到,他见华雄茂已经制住了两个敌人,不知怎么的,一种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情绪就冒了出来。柴庆国下意识的抽出了小斧头高高举起,对着崩直了身体拼命挣扎的巡捕胸膛砍去。
华雄茂根本没有想到柴庆国居然真的要杀人,他正在努力扼住巡捕的咽喉,另一只手按在巡捕脖子上的大动脉上。人脑供血只要中断三秒钟就会陷入昏迷。他双手都用在让巡捕陷入昏迷的努力上,再也没有办法阻止柴庆国杀人了。他只能稍稍向后一拖,努力让巡捕尽可能离斧头远点。
巡捕被偷袭,已经是吓得不轻。又间一把小斧头马上就要砍入自己的胸口,也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大动脉供血不足。反正华雄茂只感觉到那巡捕本来绷直的身体如同被泄了气的皮球突然就软了下去,也幸好如此,柴庆国的小斧头只是划破了巡捕的胸前的衣服,到没有如同预想的那样砍进胸膛。
柴庆国一斧头没有砍中,反倒激起了凶性。他跟上一步,再次举起斧头。武星辰身材过于魁梧,虽然让柴庆国冲上去之后,自己也快步跟了上来。却没有两人冲的快。现在终于跟上了,他倒是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柴庆国的手腕。“这次是救人,先别乱杀。”武星辰到还是能保住基本的冷静,他地声说道。
三人扔下已经昏厥的巡捕,却听见陈克的声音传来,“星辰守门,其他人跟我进去。”不知何时,陈克已经到了门口暗处。说完,他率先向监狱那里奔去。华雄茂毫不迟疑的跟了上去。再晚了点,柴庆国也跟了上去。
训练的效果此时完全展现出来,在从未进去过的巡捕房,柴庆国奔行如飞。黑夜里面看不太清楚,完全跟着训练出来习惯走,反倒是十分轻松。牢房门上有锁,陈克挥起斧头,迅若雷霆的一斩就切断了铁链。他一脚踹开牢门就冲了进去。柴庆国跑近的时候,牢房旁边的屋子房门大开,里面躺着几个人,也不知死活。只是一动不动。借着灯光看,只见那铁链得有指头粗细,竟然被齐齐斩成两截。接着就是陈克在牢房里面喊了一句什么。等柴庆国跟进去,却见陈克正用手枪逼住两个守卫。华雄茂绕道他们背后,一人脖子上来了一掌,两个守卫立刻就倒在地上。
陈克把枪插回腰间,冲向最里面的牢房。这次柴庆国跟上了陈克的步伐。只见陈克在门前根本没做什么准备,只是举起了斧头,他挥斧之快用肉眼根本看不到。能看到的是门上被斩断的铁链如同两条狂蛇一样突然崩起,在空中发出凄厉的鸣叫,然后打在牢房门上,被斩断的地方竟然猛地扎进了木板里面。牢门一开,门外的两人冲了进去,不由分说,拉着人就往外面架。里面的同志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被这猛地变化吓住了,他们惊叫了几声,却在外面有灯光的地方看出来的人明显不是巡捕。此时陈克他们也不管那么多,按照训练,大家各挑了一个看着受伤比较重的同志,把他们背起来就往外头跑。剩下的那个同志倒也机灵,更在三人后面跑得飞快。他也毕竟多次被提出来受审受刑,路还算熟。
三人到了门口,却见武星辰正用手捂住鼻子,柴庆国闻到了一股很新鲜的屎尿味。正疑惑间,武星辰放开手掌,“有个巡捕看来是拉了一裤子。”冲进去之后,柴庆国心情一直很紧张,突然听到这话,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一行人完全按照计划,三个人背着三个同志,武星辰拽着另外一个同志,消失在黑夜中。
一面和武星辰说话,柴庆国突然又想起地上那个裤裆里面屎尿横流的巡捕,忍不住又是哈哈大笑。今天他已经笑了好多次。虽然柴庆国和被救出来这几个人民党的同志都素昧平生,但是回想几年前,他被北洋军和洋鬼子撵得东躲西藏,哪里有时间去救被抓的兄弟。这次行动的成功,让柴庆国感觉到心里面有些安慰。
他突然想起在码头分手时陈克主动要回去,有生以来第一次担心起陈克的安全来了。“武大哥,文青不会有事吧?”
“文青既然说没事,想来应该没事。”武星辰平静的说道。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些担心。哪些洋鬼子霸道得很,这次咱们劫了人出来,想来上海已经闹翻了天吧。”
“庆国,我知道你和文青有些小疙瘩,这次的事情闹出来之后,党组织肯定是要到安徽了。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打算。”武星辰看四周无人,低声问道。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船东还是上次去社会调查的时候出船的人。华雄茂把船主叫起来的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船主对他居然还有印象。这船还不小,大家都能坐下。此时华雄茂正在船舱里面照顾四个同志,武星辰和柴庆国站在船头,倒也没人打搅。
江南的水乡和山东与河北大不相同,柴庆国都脱下了黑色上衣,披了从船主那里借来的衣服。今天虽然阳光明媚,但是在船头迎着包含水气的风,倒也颇冷。
“我跟着武大哥你干。”柴庆国拉了拉衣襟,有些冷的说道。
“看情况,我马上就要回河北了。”武星辰铁塔一样纹丝不动,任由冷风吹面。借来的衣服很不合体,武星辰的胸口根本没有东西能挡住。他只是把借来的衣服披在黑衣外面。
“那我也回河北。”柴庆国连忙说道。
武星辰没有直接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庆国,你现在也是预备党员了,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
“预备党员不是说你能参加所有会议,但是每次会议结果至少会向大家通报。这个倒也不太重要。反正就你啊,能不能参加党会不过是觉得有没有面子。但是作为党员,首先要听党的话。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柴庆国知道武星辰的意思,他低着头裹了裹衣服,“武大哥,我还是想跟着你干。”
“那你觉得文青有什么不中?”武星辰接着问道,“比武功,比机智,比干练,他哪样不比你强?”
“他们读书人的事情我弄不明白。”
“我说的东西都是跟着文青学的,你咋不说你不明白呢?你别给我装,我就问个痛快话,如果党组织让你留下来,你到底留不留?”
柴庆国知道武星辰这次根本不会带自己回河北,所谓的问话其实只是说服自己,他也干脆说出了心里话,“我怕在这里受欺负。”
“党的组织纪律你也背过多次,你觉得受欺负可以找党组织反应。谁敢欺负你?”
“我在北京不就被欺负了么?”柴庆国做着最后的抵抗。
武星辰根本不上这个话里面的当,“你别给我找借口,北京那次和现在根本不同。北京你跑了,我敢带着你找文青说事。你这次给我跑了,我不管你多委屈,我只是把找你回来,先来一顿痛打再说。”
柴庆国看武星辰态度很坚定,他终于问:“武大哥,你为什么要跟着陈克他们干。要是说有些东西没有学到,就你的聪明,这该学的,你早就学完了。该会的,你也会了。就你以前讲的道理,咱们在山东还怕什么?官府、洋鬼子咱们都能对付得了。不就是打不过跑,打得过,先耗住他们,等他们弱了,咱们动手再打。何必非得在这里受什么党组织的指挥。你也说过,这个党组织扩大的很快,与其和那些不认识的人搅勺拌,咱们自己干多好。”
听了这话,武星辰冷笑一声,“当年赵大叔,景大叔对咱们好不好?”
“那当然是好。”柴庆国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昨天的事情,你让赵大叔和景大叔带着咱们干,能干的这么漂亮么?”
“这……”柴庆国语塞了,当年他在赵三多手下打过教堂,那可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死了好多人才能攻下教堂的。战前的准备训练比起陈克这边可是差的太远了。
“我这不是要说两位大叔的坏话,但是咱们在乡间打打杀杀或许还行,真的让你和洋鬼子们真刀实枪的干起来,你敢说你比两位大叔还强?我看可未必吧。”
“陈克他们才几个人,也敢和两位大叔十几万人比?”
“是啊,他们才这么几十个人就能干到这个地步,他们有了十几万人的时候能干到啥地步?你说我都学会了,我都学会啥了?你说说看。”武星辰反问道,看柴庆国不吭声,他继续劝道:“庆国,你是个好兄弟。有时候,咱们得认命。人家比咱强,咱们就跟着人家干。我跟着文青这也有半年了,他们现在做事或许比不上两位大叔,但是他们做事的法子两位大叔根本比不了。咱们都不待见读书人,但是文青他们和那些读书人不一样。你见过那些读过书人亲自领队劫人么?见过他们劫人前亲自领着大家训练么?这是为啥?不就是不想让大家死伤?和咱们以前打仗靠人堆,他不一样啊。庆国,有这等心思的人,真的就是坏人不成?”
柴庆国还是不吭声,昨天晚上劫狱,他对陈克斩开铁链的那个动作印象极深。他以前劫过囚车。那次柴庆国制服了官兵之后,也是用斧头砍的铁链。几个人砍了半天也没有斩开。别看就是那么一挥,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出手的时候全神贯注于那一挥。只是力气大是没用的。柴庆国也是个好手,所以他更清楚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已经不是光靠苦练就成。这已经是人品的问题。能做到这一步的,都是些性子刚毅果决的人。
柴庆国见过这种人——他们都很是些很可怕的人。这些人到了关键时刻,从来没有任何恐惧,生死早就被置之度外。就如同当年自己带着马队冲出北洋军的包围圈,那可不仅仅是扔下了没有马的兄弟,就是骑马的兄弟,两个里面就有一个没能冲出来。那需要下多大决心,柴庆国很清楚。因为柴庆国本人就是这等刚毅的人物。
想到这里,柴庆国才开口了,“武大哥,你知道我为人,生死什么的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是我已经给赵大叔卖过一次命了。赵大叔死了之后,我可不想再轻易卖第二次。武大哥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和你做一个约定。我会跟着陈克再干一年,这一年后我若是留得命来。到时候我若还是要走,你不能拦我。”
“中。就这么说。一年。”武星辰答道。
柴庆国点点头,却不再说话。此时已经中午了,河面上的风中微微有了些暖意,感觉舒服了不少。

五十五章
人民党救人行动的成功在党内,包括黄浦书社内都有很好的影响。得知同志们被成功营救出狱,二十几天来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被救出来的同志有家在上海的,党组织还安排了家人的见面。
华雄茂带领的先遣队已经到了安徽,开始前期的调查工作。武星辰也动身返回河北。党组织委托让武星辰带了正式信件,通知陈天华火速赶回上海,协助这次党组织向安徽转移的工作。
除了这些外地的工作之外,人民党和黄浦书社先后召开了全体会议。会上经过不那么激烈的讨论,同志们认同了在上海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的事实。陈克要求前往安徽进行工作的要求得到了通过。然后陈克亲自坐镇,成立了安徽工作委员会。委员会一个个的找人谈话,鼓动。出乎陈克的意料之外,人民党党员中愿意去安徽的人数超过了70%,黄浦书社的成员竟然更高,超过了80%。
1906年1月24日是除夕,人民党放了大假。陈克也不知道进入安徽工作的同志们下一次能够在和平的环境下与家人共度春节都会是什么年月。所以他才提及了这个建议,而且得到了党员们的一致同意。
计划当中过了正月十五,进入安徽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依托上海仁心医学院的几个非医学专业的学科已经进行招生。学校的医学专业已经附属学校则会在开春之后正式开课。除夕这天,学校的宿舍楼里面真的是热闹非凡。
1905年11月,日本政府发出了限制中国留学生的诸多条令,其结果就是很多在日本的留学生们都回国。这批人本来是希望能够混到文凭,然后回国“大展鸿图”的,现在被迫回国,更加激起了这帮人的“雄心壮志”。对这些人来说,最能立竿见影达成目的的莫过于“办学校”。问题在于,这年头办学校是要花钱的,这些留学生虽然家境尚可,但是想支持办学,他们的家里面的财力一是不够,二来,他们家里人让他们去留学,目的可是要学成之后“光宗耀祖”“升官发财”,现在钱还没赚到呢,反倒要让家里面投钱办学,这批人自己也知道不现实。
于是他们就开始四处游说投资者。黄浦书社就成了上海这地方小有名气聚集地。在这次上海暴动发生前齐会深已经被这批人打搅的不胜其烦。不过所谓“福兮祸所倚”,巡捕们逮捕齐会深的时候,他正在面对这些留学生每天的例行拜访,前来拜访的这批人也被抓走了。反倒是证明了齐会深根本没有时间参加这次运动。加上英国人也不太愿意把这些中国留学生得罪的太狠,这才他们都给放了。现在陈克回来主持工作,这批人看风头过去,于是再次聚集在学校。陈克好歹也要做的仗义些,他干脆让这批人临时居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面。
陈克听说过也偶尔见过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他在现实生活里面从没有见过男人如此干过。这批归国的留日学生里面少数人给陈克上演了这么一出之后,他就开始后悔同意这些人住到宿舍的这个举动了。
除夕夜,陈克与这些留学生们一起守年夜。留学生里面还是有那么几个女性的,为数极少的女性坐一桌,男生们占据了食堂的其他桌子。在这批人当中,陈克在意的是那十几个搞探矿的留学生。人民党进入安徽之后,以后肯定要面对封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话说得简单,实际的经济运营当中,探矿,农业,化工这类最基本的产业才是重中之重。哪怕是为了这些还不知道真实水平的矿业人员,都是陈克一定要弄到手中的人才。在这些人当中,姚宏业是陈克最重视的一个。
陈克并不知道姚宏业的历史,这位兄台1881年出生,按陈克编造的身份,他比陈克小一岁。湖南益阳下梅塘人。1904年赴日留学,设路矿学校,首倡保护路矿主权,1905年加入同盟会,1906年因抗议日本文部省颁布的旨在禁止中国留学生活动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而回国,在上海与秋瑾、于右任租屋开学,创办中国公学,开民间自办新学之先河。后因经费、校舍困难,加上诽谤流言,遂于清明日(3月7日)陈天华灵柩抵达上海之后于黄埔江投江而殁。
自从陈天华加入了人民党,自然不会再有自杀的问题。而这位姚宏业同学也没有走历史上的旧路,他于1905年12月回到上海。此时陈克与陈天华都在北京活动,姚宏业先是与秋瑾一起参加了人民党发动的社会调查活动。在社会调查活动中他极力游说齐会深出资兴办一所矿业大学。齐会深对他的计划很有兴趣,但是这等大事齐会深自然不方便做决定。等陈克回到上海之后,姚宏业同学亲自见到了陈克,就继续游说陈克开办这所学校。陈克的回复很简单,想开办学校自然是可以,但是这所学校的主校必须设在安徽。上海之能开办一所分校。
姚宏业满腔的热情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他本来是想在上海这地方开设学校的。陈克要把他们带到安徽那穷乡僻壤,这心理上肯定是不能接受的。陈克倒不怕姚宏业最后不同意,反正没有别人投资,这个尚在纸面上的矿业学校要么就流产,要么就老老实实地服从陈克的计划。如果陈克知道姚宏业历史上因为资金不足,被迫投江自尽的话,就会更有底气的。
其实不仅仅是姚宏业,留在这里的留学生们大部分都和仁心学院签署了或长或短的工作合同。一招鲜吃遍天,在陈克离开上海的这两个月,特效药的生产赚取了极大的利润。可以说托了王启年的福,在东南亚,特效药销售一扩再扩,在一月份居然达到了3000人份的记录,竟然挣了十万两银子。到1906年1月,人民党现有的资金超过了20万两。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如果仅仅是搞几个新专业,还真的不差百十号人的工资。
而且人民党对于到底招谁很有规划,文科生基本不要。这帮人又不是鲁迅这等人物,要文科生根本没用的。在陈克这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是文科生。文科生里面除了学习法律的,陈克一个都没有招收。
守夜的话,一般来说都是以吃喝开始。不过几个时辰呢,你总不能一个劲地吃喝。秋瑾这次没有回家过新年。此时与众人一起过年,作为一名革命宣传家,秋瑾几杯酒下肚,性质就来了,当众开始讲述革命道理。陈克倒也没有太在意,反正这时代的宣传都是听过很多次的玩意。加上马上就要去安徽了,面对艰苦的基层工作,你先吹得那么大,鼓动其大家的情绪,等看到穷乡僻壤,这落差打击可就太大了。
留学生们自然是爱这口,对这些暂时无权无势的同学来说,好歹革命也给画了一个美丽的大饼。能不能吃到嘴里,先看了饱饱眼福再说。听众们的情绪是越来越高。陈克和那些重点选拔对象们谈话的时候,已经讲述过到安徽工作的辛苦,此时也不愿意再浇什么冷水了。看自己老婆何颖对秋瑾的发言毫无兴趣,他偷偷对何颖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溜了出来。没多久,何颖也溜了出来。夫妻两人就手拉着手在学校里面散步。
在外头的人也不止陈克夫妻,不少学生在校园里面放炮,放烟花。噼噼啪啪的炮声也很热闹。
“想家了么?”陈克问。
“嗯。”何颖老老实实地答道。
陈克本想道个歉,却又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可以道歉的地方。既然都结婚了,那就好好一起过日子吧。“我给你弹钢琴听吧。”陈克说。
“好。”何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夫妻两人溜到了学校的音乐室。这几天陈克来过这里几次,等到了安徽之后,哪里有时间玩这小资的玩意。陈克身为领导者,给自己老婆弹钢琴,这上行下效起来还了得?所以陈克觉得自己有必要现在多给老婆弹几次。
琴声悠扬,却是《一路上有你》,“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还需要很多勇气……”陈克陈克唱道。何颖听着听着脸色就有点变了。陈克专心弹唱,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婆的神色。一曲弹完,陈克还觉得很不错。却见何颖低着头突然问了一句,“我想我姑姑了。”
“过几年咱们去看她。”陈克没心没肺的答道。这好好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就看到何颖脸色一变,更是不高兴起来。陈克脑筋一转才明白过来,连忙解释道:“这曲子和歌词根本不是我写的,我只是觉得好听,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何颖对这个回答貌似并不满意,陈克这下子有点觉得冤枉了,又来了一番解释,可是怎么解释都觉得越辩越黑,干脆就换了一首《我的祖国》弹唱起来。这首曲子好听的很,何颖其实本来也没有真的就那么在意。只是女孩子莫名的情绪而已。看陈克不再解释,倒也不去追究。一连弹唱了几首曲子,突然楼道里面响起脚步声,却是一群人上来的声音。接着就听到秋瑾稍微有些醉意的声音,“文青躲在这里卿卿我我,倒是羡煞我等。”话音一落,一群人就涌了进来。为首的是秋瑾,紧跟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陈天华。
陈天华一回来,留学生们就仿佛有了主心骨。这也是陈克追求的效果,果然,原本对于去安徽并不太热心的一部分留学生终于表示愿意去安徽工作。特别是在陈天华的劝说下,姚宏业终于和那些学习矿业的同学表示愿意加入学校。不过姚宏业表示,必须把主校设在上海,但是他本人保证,一年后就把一批学生送去安徽投入工作。加上陈天华的斡旋,陈克虽然对他们的热情和保证并不是太信赖,不过也不能挑剔太多。
正月十五之后,同志们纷纷返回了工作上。到了2月10日,北京党小组的同志们也赶了回来。这次来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多,毛一波,徐电、苏悟明,等人带了十几个同志到了上海。秦佟仁没有随队而来,因为北京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他来收尾,而且秦佟仁也在努力召集更多人,只要安徽这边有了眉目,他会领着“大部队”前来与同志们会合。
到了2月18日,尚远也赶到了上海。2月19日,人民党第一次全国预备会议在上海正式召开。
很多年后,围绕着人民党第一次全国预备到底算是哪一种级别的会议,党内的不少同志们议论纷纷。第一次全国预备会议的地位到底该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有何区别。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这决定了党里面资历的先后。这次预备会议里面,正式党员以及预备党员,共有五十三人,出身淮河以北的占据了23席,淮河以南的占据了23席。竟然呈现了奇妙的势均力敌。正式党员以及预备党员来自包括台湾在内的全国十一个省,其中甚至包括了七名日本同志。
关于这次预备会议的回忆录并不多,与会者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够活到有闲暇写回忆录的年纪。除去会议的正式书记记录之外,占有最重要地位的莫过于王启年的日记。那时候王启年已经去世,而来自法国方面的记录证明,王启年曾经于1900年在法国的一家新教教堂接收过“洗礼”仪式,成为了一名新教教徒。在共和国根除三大基督教流派的背景下,王启年死后的手稿被全面检查,从而发现了那几十本日记。
当然,经过工作人员研究,王启年对于“基督”的信仰与对“观世音菩萨”的信仰到底有多大区别,实在是不得而知。在“蒙主召唤时”,王启年本人也丝毫没有表现出要求宗教人士“临终安慰”的任何意图。再加上王启年本人入党后始终没有任何言行可以证明他对唯物主义无神论有丝毫抵触或者迷惑。所以检索工作就以“王启年少年至青年时代,在接触唯物主义理论前,因为精神苦闷,偶然参加了某次新教的宗教活动。”为结果,还是给王启年以唯物主义者的身份盖棺定论。
而日记里面对人民党第一次全国预备会议的记录是这样的:
“第一天会议上,各地的人都有。好多人说话基本听太明白,特别是北方的同志听不懂南方同志的口音。大家的发言还得有翻译,会场里面闹哄哄的。”
“文青面对同志们阐述进入安徽工作的时候,丝毫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不仅如此,他反倒是如同一名清教徒一般反复强调农村工作的辛苦程度。要求大家能够抛弃一切高高在上的心态,沉下去,沉到人民当中去做最实际的工作。”
“我在农村住过,知道农民的辛苦,我觉得文青这样的态度很奇怪,他这样的描述倒像是给自己在打气。大家都知道,文青从海外归来,从来没有下过农村。但是接下来,针对提高农村的生产力发展,文青一一提出了自己的针对性解决方法。而且文青直言不讳的说明,这次下乡的工作就事要彻底夺取地方上的一切行政权力。所有权力都要归人民党领导的人民代表大会所有。这些用词很新鲜,我这是第一次听到。”
……
“第二天的会议,文青的发言中,要求大家必须贯彻党的组织纲领,所有行动听指挥,而且工作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克服万难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不少同志都是第一次见到文青采取如此强硬的态度。看来不少同志都有些不满。如果不是文青是人民党的发起人,加上老党员们都很服气他,就这样不客气的说法,肯定有人要当众大闹。即便如此,不少人私下也觉得文青这态度也太跋扈了。”
……
“第三天的会议是分配任务,反正我在哪里都是治病,而且我在6月才会到安徽去工作,医学专业的第一学期中,我的任务是找到能够愿意到安徽工作的学生。当然了,学校里面不少学生和学校签的是学徒契约。他们必须在七年内无条件服从学校的安排。来自北方的徐电好像是学法律的,他对这个问题有些异议。文青告诉大家,在这些学生到了安徽工作之后,他们的契约会自动作废。现在就作废的话,那些人肯定不会跟着走。这年头剜到篮子里面就是菜,管不了那么多手段了。我觉得文青说的很有道理,懂点医术,特别是懂西医的人,这年头谁肯跟着你到乡下去。如果不是文青表示自己会带队亲自到安徽乡下,我也不会去乡下。”
会议召开了三天,基本确定了党在根据地的发展纲领与目标。这就是第一次全国预备会议代表们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对于资历讨论的要点。众所周知,陈克在党内的地位正式确定,以及完整的革命纲领以及革命方向确定,都是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全面完成的。而第一次全国预备会议中,革命方向都已经提及,而陈克的地位却没有任何讨论。
1906年2月24日,在人民党第一次全国预备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人民党就开始派遣第一批正式安徽派遣团,以陈克为首的党员以及其他同志正式踏上了前往安徽的路程。

五十六章
1906年7月底,一只完全是中国传统内河大乌蓬船组成的船队正行驶在一条宽阔的河流中。整艘船队有十八条船,船上载满了沉甸甸的货物,把船舷压得离水面很近。河面很宽,水流也颇急,虽然张着帆,但是依然要用船桨。随着有力的号子声,船夫们赤裸着上身一起扳动沉重的船桨。每一次滑动都让船只逆着水流向上游移动一些,飞溅的水花不时溅到甲板上,或者飞溅到船篷上。
在最前头的一艘船头,柴庆国立在一面大旗下面。乌云低垂,饱含着水气的风从水面刮来,不时有几滴雨水顺风而来,打在柴庆国脸上、身上。尽管在南方待了半年多,柴庆国这个山东大汉依然觉得不太适应这样的湿度。风把这大旗吹得猎猎作响,柴庆国看过这面大旗好多次,闭着眼睛都能够在心中画出旗帜的模样。
这面旗帜通体都是赤红,左上角有一个黑色标志。一把镰刀和一柄锤头交迭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奇特的图案,仿佛是一张形状奇特的已经拉开的弓箭。镰刀自然代表了农民,锤头代表了工人,至于为何要选择红旗,陈克铿锵有力的声音柴庆国还能清楚地想起,“选用红旗,是因为这面旗帜是从1840年,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的鲜血染成的。”
这话文绉绉的,还很长,柴庆国一时没有听明白。和陈克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柴庆国本人也习惯了文人的习性。仔细问了这话的意思,柴庆国总结出的自己感兴趣的答案,赵三多和景廷宾大叔也是陈克所说的“人民英雄”,庚子年和自己一起战斗过的兄弟们同样是“人民英雄”。然后他就接受了陈克的这个关于红旗颜色的解释。
当然,柴庆国此时站在船头并没有对这段话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他甚至根本没有去想这段话。此时在这位山东好汉心中的是另外的事情。
《三国演义》里面讲,诸葛武侯在葫芦谷火烧司马懿,正在司马懿父子三人马上就要葬身火海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浇灭了大火,司马懿父子这才得以脱困。看着司马懿父子仓皇逃窜的身影,诸葛武侯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人民党1906年进入安徽工作也很有这种感觉。
整个春天,人民党的工作核心就是围绕安徽凤台县展开的。尚远就任凤台县县令之后,人民党党员们很快就以“吏”的身份渗透入县衙门。师爷、捕快、以及好几个县里面的重要职位纷纷易人。至少在官面上,人民党把控住了县里面的政权。与此同时,陈克挑选了一批人民党骨干,以及随陈克一起返乡的宇文拔都的那些同乡,混编成了人民党的武装力量。
安徽新军二把手,卜观水统领和陈克在安庆会面,他上下活动,为陈克申请到了“保险团”的名头。“保险团”说白了就是打土匪的土匪。这年头很不太平,庞大的失业农民极大的补充了那些啸聚山林的土匪武装,所以“保险团”这等组织也应运而生。他们也在各地制定“份子”,收缴钱粮,和土匪相差无几。但是另一方面,保险团也做些黑吃黑的买卖。他们打击土匪,保护商旅的安全。算是有点背景的“坐匪”与“镖局”的混合体。
柴庆国并不喜欢官军,所以陈克亲自带队,包括柴庆国等,共120人的队伍在安徽新军进行了为期一个半月的军事训练。训练完就快五月了。卜观水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弄出来一批枪,加上黑岛仁一郎的关系,从日本在上海的“有心资助革命”的那些人弄来的一批枪,保险团120人的核心队伍算是人人有枪。
正当队伍回到凤台县,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开始下雨了。
柴庆国是北方人,他从来不知道,雨居然可以这样没日没夜的下。陈克尚且不知道这次大水,柴庆国就更加不知道,历史书上是如此记载的。
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安徽于春夏之交,淫雨60余日,山洪暴发,淮、泗、沙、汝、淝等河同时并涨,平地水深数尺,“上下千余里,尽成泽国”,“饥民饿毙者,日凡四、五十人,有阖家男妇投河自尽者,有转徙出境沿途倒毙者,道殣相望,惨不忍闻”。
柴庆国真的是开了眼。每天都是在下大雨,天仿佛是被捅了个大窟窿,每天都往下倾泻着无穷无尽的雨水。眼瞅着平地变了水池,然后水池扩大成湖泊,湖泊还在不停的扩大,把一个个山头变成了孤岛。几丈高的大树只有树梢部分才勉强露在水面上。
田地房屋根本不用再说了,统统被淹没的看不到。逃出命来的百姓们被困在一个个山头上,如果不是陈克亲自带队,人民党的“保险团”冒着大雨四处驾船救人,把困在山头上的百姓接到更高的地方,光是大雨的头几天就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保险团的建制完全按照正规军编制,一个连四个排,一个排四个班,一个班十二人。保险团有一个满编连,共240人。人民党的党员们担任了全部连长,排长,班长的职位。党支部命令,人民党党员必须亲自带队救人。决不允许以任何借口擅离职守。天上暴雨倾盆,四处洪水滔天,驾船去救人极为危险,不小心掉进水里面就会一命呜呼。虽然尚远借调了能够找到的所有比较安全可靠的大船,但是伤亡还是无可避免发生了。
只是十天,人民党就付出了很大代价,虽然到了比较危险的时候,船上的人都会在腰里面拴上绳索,还是有一名党员和五名保险团的成员不幸落水牺牲。整整十天,保险团四处出动,救出了三千多人。虽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是保险团的成员也是人,如果不是陈克和党员们每天都亲自带队,始终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保险团的成员里面很多都是宇文拔都带去上海的那些本地人,大家合作很久,相互间颇有感情,而且作为本地人,还是真心希望能够救出自己的乡里乡亲的。没有这些的话,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只怕早就垮了。
尽管如此,到了第十一天,精疲力竭,伤兵累累的保险团也已经无力出动了。当陈克宣布暂时休整,过几天再出动救人的时候,所有保险团的成员都有喜色。虽然他们知道,救人行动的停止意味着在外面被困在大水中的的人基本上没有了活路。但是大家已经努力了十天,自己的命也是命啊。
想到这里,柴庆国忍不住扭过头,在那群黑壮的船夫中,有一个明显白皙的多,瘦弱不少的青年正在和大家一起奋力划桨。那就是保险团的政委何足道。这位来自上海的青年,一开始是保险团里面的文化教员,兼任士兵委员会的组织干事。现在已经是保险团第二连的政委了。理论上,政委的地位甚至在连长之上,也就是说二连连长柴庆国也得服从政委领导的党委的决定。这在义和拳里面,就是“军师”的角色,但是何足道丝毫没有任何官架子,他负责的工作安排,从来都是把所有军官计划在内的。
陈克当年重点做宇文拔都的工作,柴庆国也不知道陈克他们怎么忽悠的,居然最后就说服了宇文拔都带了他的安徽老乡一起返乡了。这么一大批人构成了保险团的基干力量。陈克带队,何足道安排的行李负担,行军、做饭等后勤工作,就连陈克也与普通士兵一样背自己的行李,沿途生活做饭也同样得亲力亲为。何足道作为士兵委员会组织干事,他告诉大家,这叫做“官兵一体”。既然在保险团里面,只有职位的不同,没有地位的不同。
士兵委员会一开始就是拉家常,大家互相说说自己的家世,为什么出来工作。柴庆国作为士兵委员会的一名成员,亲自参加了所有的活动。而且士兵委员会的选出来的代表,都是普通的士兵。军官不允许兼任士兵委员会的代表。
柴庆国一开始觉得这不是反了天么。我当军官的,凭什么要听你当兵的话。不仅仅是军官,连士兵们一开始也觉得这样不对。当小兵的肯定要听当官的。对这样的越权,他们也觉得不应该。
而何足道不仅仅身为士兵委员会的组织干事,他还身兼文化教员。针对这种情况,何足道在每天教大家识字的时候,就把人民党的纲领编成很多小故事教给大家。这些文字都是故事里面的文字,换句话说,认识了这些字越多,就越能够理解这些人民党的纲领。
在陈克的大力支持下,何足道工作了一个月之后,正好赶上发薪水的日子。士兵委员会选出了一名叫做戴恩泽的士兵被选为发薪水的代表。戴恩泽原先是流落到上海的一个乞丐,安徽安庆人。陈克他们带队从上海出发,戴恩泽饿得半死,听到安徽口音,立刻就上来讨饭。陈克给了他一个馒头,正当戴恩泽狼吞虎咽的把馒头塞进嘴里的时候,陈克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安徽。戴恩泽马上就答应了。在士兵委员会的活动上,戴恩泽也讲了自己的来历,他在上海本来是跟着老乡们在跑码头,结果得罪了当地的另一股黑帮,老乡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原来的“大哥”也变成尸体漂浮在黄浦江中。其他人也就散了,戴恩泽被打得不轻,身上的钱也被抢走了。他在病中,举目无亲的,只好当了乞丐。只要能回安徽,他干什么都行。上海这地方他再也不想待了。
在何足道的文化课上,谁认的字多,谁就能佩戴一朵小红花。戴恩泽已经戴了十几天,加上他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看得出陈克的地位,既然这个士兵委员会是陈克大力支持的,他也就敢于说话,也敢于提出些普通士兵的意见。所以被选出来当了这次发薪水的代表。
戴恩泽一个个喊着上到陈克,下到士兵的名字,然后把薪水当众发给大家。核对无误后,在薪水表上签字。这些天士兵们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领了钱,核对无误之后,一个个欢天喜地的签了自己的名字。当戴恩泽叫道“柴庆国同志来领自己的薪水。”柴庆国觉得浑身不自在。一个刚加入队伍的小兵,一个乞丐出身的小兵,居然也这么人模人样的吆喝自己。如果不是领钱的步骤完全统一,戴恩泽喊陈克也是“陈克同志来领自己的薪水。”柴庆国绝对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士兵委员会就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保险团”的规定里面,“官兵一体”内容很多,包括军官不允许殴打,辱骂士兵。这些倒也罢了,各次军官会议,士兵委员会的代表都要列席,而且还有很不小的发言权。戴恩泽多次列席,随着时间的增加,他还开始指手画脚的发表一些看法。而陈克也完全纵容这些人,不仅如此。每次会议的决定,党支部还要向士兵们解释这些行动的目的,让士兵们理解这些行动的原因,征得大家的支持。
柴庆国觉得陈克简直是疯了,“你这是带兵,还是带爷呢?你就是对兄弟,也不能这样惯着他们啊。”他曾经当面质问过陈克。
陈克答道:“咱们是人民的军队,人民军队就该这样。如果军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你能指望他们跟着你血战到底么?”
讲大道理柴庆国自知讲不过陈克,所以他干脆放弃了。反正这么带兵肯定要出事情,柴庆国等着以后看陈克的笑话。几个月下来,这保险团里面倒也出过几次士兵情绪不稳,也出过士兵们觉得苦累,不太愿意艰苦训练的事情。但是通过士兵委员会的协调,这些本来很容易造成激烈冲突的事情竟然就被化解掉了。不仅如此,陈克推行的“树新风”活动,在士兵中名声很不错,颇有些号召力的何足道居然给推行了,而且达成了相当的效果。军队的组织性,纪律性都极大地提高了。
如果不是这些措施,按照柴庆国以前带的那些“兄弟”组成的部队。水灾初期,保险团里面除了少数关系特别近的兄弟,根本不会有几个人真的服从命令出去驾船救人的。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面,何足道不仅自己每天要出动,部队回来之后,他还要鼓励士兵们,安排大家洗澡,换衣,吃饭。还要开会鼓动情绪。不仅仅是何足道,陈克还有其他人民党的党员同样要做这些工作。“伺候”辛苦的士兵们。每天陈克都是最晚睡,最早醒。何足道是第二晚睡,第二早起。
柴庆国虽然嘴里面不承认,但是心里很清亮,没有这样的组织模式,保险团根本坚持不了连续救人十天。甚至一天都未必能坚持下来。
现在,何足道一面奋力划桨,一面喊道,“同志们,我们唱个歌好不好?”
“好!”划桨的都是保险团的干部士兵,大家轰然答应。
“我们来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吧。”
“好!”又是轰然的回应。
“人民军人个个要牢记,一二!”何足道声音洪亮的起了个头。
然后满船的人同时唱起来。“人民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虽然歌声里面颇是南腔北调,但是大家唱的很是一致。听到了这艘船上的歌声,其他船上很快就有了回应。同样的歌曲纷纷唱起。在水灾中被极大扩宽的河道上,歌声传的很远很远。
百姓们也不是忘恩负义的,被救出来的凤台县当地人,不少人主动要求参加保险团。柴庆国虽然还是认为这些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当兵吃粮”。这洪水滔天的,能够搭上保险团的“大船”,是这些灾民的最好选择了。但是这些人的确是志愿参加保险团的,保险团的兵力迅速从原先一个连,变成了一个营。而这些人参加保险团,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保险团救人的名声传了出去,大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部队虽然有些担心,但是至少不再排斥。
陈克和党组织对申请者精挑细选,宇文拔都是本地人,保险团里面不少人都是本地人。他们知道谁是良家子,谁是无赖子。保险团招收的大部分人都是良家子,只有少数很有些特长的无赖子才被招了进来。
扩大后的保险团有人有枪,又得到了当地官府与百姓的支持。党组织这才安排了第二步,开始确定从江浙往灾区运输物资的线路。这十八艘乌篷船已经是第二次组织的运输队。船上满载了粮食、种子、布匹、药品,食盐、以及一部分工具,人民党党委会议上,陈克提出,一定要让人民党亲自领导灾区人民在灾后重建,抢种抢收,尽量不要饿死人。也不要让灾后发生大疫病。
陈克发言的时候精神抖擞态度昂扬,毫无疲态,根本看不出他已经在第一线工作了几十天,“同志们,这次水灾彻底打乱了我们原先的计划。我们要变不利为有利。天灾固然让我们非常困难,但是天灾同样摧毁了凤台县旧有的所有社会结构。除了少数地主,少数围子之外,凤台县基本都泡在水里面。所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现在百姓们到了马上就要饿死的时候,什么宗族,什么地契都是狗屁。”
说到这里,陈克扫视了同志们一圈,柴庆国觉得陈克眼中仿佛燃烧起两团火来,那种激昂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现在百姓们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谁来救他们,他们就会跟着谁走。现在,我们人民党来了。我们人民党来救他们了。所以,我们不仅仅是要把他们从这次水灾里面救出去,我们还要给他们指出一条以后不用挨饿,不用被地主逼着交租,不用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自己吃不了的日子。在座的同志们有没有人认为百姓想过这样的日子?有没有,有的请举手!”
听到这话,同志们发出一阵笑声。
陈克也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是一头要吃人的老虎,“用新的社会主义制度顶替现在的凤台县的旧土地制度,把人民从天灾和这种土地制度中拯救出来。这就是天道,这就是正义,这就是革命!”
话刚说完,陈克的左掌成猛地凌空批下,仿佛要把面前某些看不见的一劈两半。柴庆国坐得比较靠前,他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与此同时,陈克再次高声说道:“这就是我们人民党要领导的真正的人民革命!”

五十七章
尽管身为“保险团”二连政委,但是何足道并没有在组织地位上凌驾于保险团二连连长柴庆国的自觉。这个孩子如同一般南方家庭得小儿子一样,乖巧,听话,很能和人沟通。对于强者有一种习惯性的敬佩。虽然在组织上有着更高的地位,但是何足道很本能的避免用党组织的决议当作自己权力的来源,而是采用很本能的柔和方式来处理自己与柴庆国的关系。其实这也是陈克选择何足道作为二连政委的原因。保险团现在有两个正规连队,另外两个连队也在组建之中。陈克虽然身为总指挥,但是现在地方上的事情过多,陈克不可能把精力都放在军队上。所以一文一武的组合在这个阶段算是最好的方式。
何足道现在并不清楚陈克的计划,在未来的建军方案里面,陈克决定模仿当年红军的老路,政委将是从军事干部中选拔出来的。在党指挥军的体制当中,政委是党代表,而决非什么监军。一定要生搬硬套管理学解释的话,军队的军事指挥官等于是CEO或者经理之类的角色,是作为执行者而不是指挥者。党组织才是董事会,决定军队行动的是党组织,而并非军官团。这也是社会主义军队与国防军的最大区别。所以相当于企业中“董事”地位的政委们,最好是军事干部出身。因为历史上,政委在军事指挥上的造诣往往凌驾于军事干部。无论是红军还是后来的八路,或者是解放军。军事干部们并不敢违背政委的命令,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于党组织的服从,而是因为政委们的意见绝大多数时候都更加正确,而且考虑的角度更加全面。
当然,这些未来计划现在肯定不会被透露出来。这是限于现实的问题,例如柴庆国如果知道陈克的计划,他绝对不会认为陈克“眼光远大”,相反,柴庆国会认为陈克处心积虑的要对付这些军官。
基于这样的情况,何足道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当然,何足道也没有想去深究的意思。成为“保险团”二连政委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何足道加入人民党的原因,与其说是有着对革命的激情,倒不如说他有着对陈克本人的报恩与效忠。何足道父母去世的早,跟着哥哥一起生活。虽然家境不好不坏,何足道在教会学堂上了中学,按照这个时代的生活模式,何足道的未来就是在某家行当从账房学徒开始干起,然后慢慢的成为掌柜,如果自己有了钱的话,或许在以后再开一家店铺。也就是这样可以看到的未来。
所以对于何足道这种全然没有什么不可知的未来,他的自由仅仅是跟随那个行业而已。所以救命恩人陈克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且在何足道的内心深处,追随人民党的行动还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从感情上说,何足道心中对于同样参与拯救自己的“游缑姐姐”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深仰慕。每次辛苦之后,只要能看到“游缑姐姐”的笑脸,何足道就会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或许就是这种不够强势的心态,所以何足道从来不会看不起任何人,从来不会对出力的士兵们有任何轻视。毕竟他们与何足道一样,都是要服从党组织的领导。何足道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组织的决定向大家说明,把大家的想法向党组织汇报。然后于这些基层的同志们一起辛苦的劳动就好了。
这些事情对于何足道并不是什么难事。通过文化教员的身份,何足道已经被这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同志所接受。何足道自认为自己的优点就在于“听话”。有陈克与“游缑姐姐”之名方向,具体的辛劳在这个孩子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难事。
划桨这种事情很累,唱唱歌对于大家的情绪调动有很好的效果。这是陈克教给何足道的,而且在这些天的时间里面也已经完全得到了证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完之后,何足道看到大家已经有了干劲,就停了下来。《国际歌》是一首很不错的歌曲,但是陈克并不是太主张每次都唱,按照陈克的话,“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让大家能够在咱们的保险团里面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让他们觉得咱们是给穷人说话办事的,这中间的把握你要尝试着去做好。至于起来对抗地主和宗族势力,你得让这些同志们自己去要求。一味的煽动并不一定有多好。”
回想起这些话,何足道忍住了领唱这首歌的想法。他按照陈克教给的方法高声喊道:“同志们,今天赶到码头有没有信心?”
船上除了几个引路的老艄公之外,都是人民党保险团的部队,大家并不是水手出身,虽然在党的指挥下,所有同志都在水灾中锻炼了能力,强化了服从性,能够胜任水手的工作。不过在船上待久了还是不太适应。听到何足道的喊话,所有人都觉得说到了心里面。
“有!”几乎所有人都喊道。
“等着靠岸肯定是等不到的,想早点到码头,想早点把这些粮食运回去给乡亲们吃,咱们就得加油工作!”
“好!”同志们再次回应道。
何足道喊着号子,划桨的速度提高了不少,每个人更加有力的扳动船桨。自己的亲人还在老家等着这些救命粮食运回去,这样的号召让大家都鼓足了干劲。第一艘船上升起了一面红色三角旗,红旗并在早已经升起的其他三角旗之下。这个组合意味着划桨速度由每分钟五下提升到六下。一艘接一艘,所有的船上都升起同样的旗帜,船队速度随即有了明显的提升。
傍晚时分,船队终于赶到了码头。在码头上高高挑着另一面镰刀锤头的红旗,那是等候在这里的一连。一连连长是华雄茂,政委是徐电。这个武举人与日本法律系留学生的组合让柴庆国很不喜欢。不过这没有办法,人民党的党员学历颇高。例如二连四个排长里面,三个都是本科生。其中二排排长还是日本学生黑岛仁一郎。中国军队里面居然有日本籍出身的军人,这估计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军队当中也算是一个首创。
船一靠岸,立刻就开始卸船。士兵们在干部的带领下卸下船上的物资。前来迎接的不仅仅有一连,县令党员尚远与县衙门的同志们也来了不少。见尚远快步走近,柴庆国用正式举手军礼向尚远敬礼。名义上,这支保险团属于县里面的队伍,尚远作为柴庆国的上级,有资格接受柴庆国的敬礼。当柴庆国放下右臂,尚远已经上前一步,先伸出了右手。两位人民党的干部的双手已经握在一起。
陈克要求人民党同志之间在凤台县的活动当中不允许使用满清礼节,跪拜鞠躬统统被废除。军人采用军礼,民事干部们使用握手礼节。在计划当中,正式对满清宣战不过是一两年的事情,没有必要让自家的同志为为掩人耳目而采取跪拜礼,那样会留下心中的疙瘩。现在就不能够采取平等的模式,这对尚远等人的未来有很不好的影响。
“同志们辛苦了。”尚远的神态和声音总是严肃又认真,这样的态度出乎意料的让大家感觉并不讨厌。
“粮食已经运到,请尚远同志查收。”柴庆国也是很认真地说道。对于满清官员,柴庆国没有任何的好感。但是既然尚远态度热情认真地与自己说话,这种平等与尊敬还是让柴庆国很舒服。
跟着尚远来的还有些个地方上的士绅,他们看到柴庆国与尚远相互之间采取如此古怪的礼节,都很不理解。不过尚远的意思这帮人自然是清楚,这是摆明了要让大家知道,“保险团”的地位是被尚远县令这位“百里侯”公开承认的。而且柴庆国还运来了急需的物资,光这点就让柴庆国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大大提高。所以他们也陪着笑用拱手作揖的礼节与柴庆国打招呼。被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士绅们这样恭维,柴庆国心里面还是很有些快意的。
几个人民党出身的小吏们开始清点物资,并且登记造册。尚远亲自在码头等着结果。真的是人多力量大,一连二连几百号人很快就把物资运下船。帮着民事部门把物资清点登记。天快黑之前,物资已经搬上了大车,在一连的押运下向着仓库运去。
“同志们,现在开始清扫码头,擦洗甲板。”何足道喊道。
这是人民党的规矩,使用了公共场所之后,必须进行清理。而征用的船只,也必须在使用后立刻清扫。陈克并非没有组建海军的打算。海军的规矩之大,稍微有些现代知识的人都是知道的,所以陈克才定下了这样的章程。
部队的这些行动,军官必须带头。安排了工作之后,何足道带着柴庆国拿了工具跳上第一条船,开始轻扫擦拭。既然军官都开始干了,二连士兵们也都不再拒绝。在这样的风气里面,偷懒会被所有人鄙视,而不是得到大家的支持。
何足道除了打扫完自己负责的船只,又检查了其它船的打扫情况。这才留下一排守船,其他部队暂时返回凤台县附近的临时驻地。
“水退了不少了。”
“是啊,上次咱们打扫码头的时候,水还和码头起平呢。”
士兵们边走边议论,“看来水要退了。那怎么往回运东西?水再小些的话,河上走不了这么大的船了吧?”
凤台县自清雍正十年(1732年)建县时,县治所与寿州(今寿县)同城分治。即寿州城内西、南两门属州,北门属凤台县,东门为州、县分理。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冬移县治于下蔡,下蔡遂改名为凤台,隶属凤阳府管辖。
这里地处地处淮北平原南部,地势低平,大部分地区在海拔25米以下。淮河、西淝河、永幸河、茨淮新河等穿境而过。湖泊有焦岗湖、城北湖、花家湖、姬沟湖等。东邻怀远,西靠颍上,北界蒙城,南接寿州,西北为阜阳。东西宽60公里,南北长90公里。县城间的距离为:距定远75公里,颍上60公里,寿州15公里,阜阳120公里,蒙城75公里。
凤台县内的河流并不是太适合行船,倒是在水灾中,河道深度和宽度都增加了不少,这样的条件下,大乌篷船才能够开进这里。同志们家基本都在本地,运输物资粮食就是为了能够挽救家人性命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理由,战士们也不会如此卖力,也不会如此关心。安徽素来多灾,特别是水灾。战士们都有过大大小小的水灾经历。所以特别关心粮食运输问题。
“政委。咱们明天还要接着去运粮食么?”终于有名战士鼓起勇气问道。
“明天就走的话,大家身体能受得了么?”何足道问。
听到何足道关切的问话,战士连忙答道:“绝对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在船上睡好,歇好。回来的时候抓抓紧,估计还能多运一些回来。”
保险团已经运回过一次粮食物资了,那次是冒雨行船,沿途之上可是把大家给累坏了。但是加入保险团之后,这些战士们的家人就可以在人民党组织的“食堂”里面吃饭,也会有些分配的工作干。在这水灾的时候,可是能救命的差事。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待遇,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如此踊跃的参加“保险团”。
“大家好歹也得回家看眼爹娘吧。这也出去了不少日子,大家先回去问个好。”何足道笑道。这个回答是人民党党部草拟的各种问题回答规范中制定出来的。工作必须统一口径,何足道本人可是没有决定部队如何调动的权力。
“也是。”战士点头称是,但是明显没有其它战士听到这话之后那种兴奋愉悦的神色,他脸色看上去很是为难,欲言又止的神色让何足道看出了这名战士的顾虑。看来肯定是有什么不方便当众说的事情。何足道默默地把这名战士记在心里面,政委的工作就是要沟通。而且要有技巧的沟通,等到了临时驻地,很有必要与这名战士私下沟通一下。

五十八章
二连一排排长是熊铭杨,这位复旦公学的学生曾经在学校煽动过针对陈克的反对运动。也曾经参加了上海暴动中与巡捕的对射。被陈克从巡捕房救出来之后,跟着华雄茂率先到了安徽。后来参加了人民党在安庆进行的军事训练,因为表现出色,被选拔为排长。今天晚上运输船队到达凤台之后,熊铭杨奉命带领一排守卫船只。这位年轻的排长心里面并不乐意。
熊铭杨生性激烈,对于这个时代的黑暗现实有着极大的愤怒。作为一个年轻人,熊铭杨和其他人一样,对于采用激烈手段整肃天下有着一种坚定的信念。不过这些念头当中,熊铭杨都是身为一名领导者,指挥着手下的人工作,在凤台开始工作之后,这位青年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想这类事情了。想象当中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的革命,在现实工作面前立刻就失去了那种幻想中的浪漫主义色彩。
接受了守船任务之后,熊铭杨很是有些腹诽。大家都是辛辛苦苦的一起乘船过来,为什么一排就要连夜负责守卫船只。当然了,根据习惯,这些工作都是会有轮休,今天晚上一排守卫码头,明天就该轮到其他部队了。而且这次清扫船只与码头的时候,一排就没有承担这些任务。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熊铭杨心里面想。虽然保险团的组织结构已经是熊铭杨从没有见到过的平等,但那是针对士兵的平等,并非针对党员干部的平等。党员干部们都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义务。这是陈克在党会上反复强调的东西。党员作为革命的领导者,发动者,就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与义务。熊铭杨心里面明白,不过轮到自己来做这些艰苦工作的时候,这心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感。
“排长,咱们怎么吃饭?”排里面的生活干事小川佑二用一口挺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七名日本青年学生全员加入了人民党,陈克对于党员不分彼此,按照能力来分配岗位。小川佑二家里面是开饭店的,而且他学的是医学专业,所以被分配到生活干事的岗位上。这生活干事除了埋锅造饭等炊事工作,还要负责卫生、防疫等工作。
“先把厕所的事情给安排下来。”熊铭杨完全是下意识的按照军事暂时条例答道。
水灾过后有瘟疫,这是陈克反复在党员会议上强调再强调的。而且安徽这地方水灾众多,来自本地的士兵们也都有足够的了解。所以卫生保障是保险团近期严抓的重点之一。
“码头上已经有了厕所了。”小川佑二答道。
这个回答让熊铭杨小小的吃惊了一下。小川佑二接下来的回答让熊铭杨更加意外。“住所里面已经通了自来水。”
自来水是熊铭杨到上海之后才见识过的玩意,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码头上居然有了自来水。“走,去看看。”熊铭杨兴奋的答道。
空荡荡的码头上矗立着一个新建成的房子,砖墙根本没有粉刷,看着极为简陋。但是熊铭杨绝对不会有丝毫的小看。他还记得自己第一见到这个码头的景象。
这次安徽大水,凤台县城也被淹了。至少这个码头以及周边区域都在水里面泡了一个月。熊铭杨跟着部队到了岸边之后,根本看不到任何码头的迹象。除了一片汪洋,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人民党要运送物资必须有一个可靠的码头,陈克亲自领着一群学生和宇文拔都手下的有经验的建筑工人制定了一个计划。
众人先是通过各种渠道勉强搜集起来的足够草袋,自己也编了一些。装上了土之后堆在岸边。熊铭杨工作的地方在岸边不远,他领着自己的排努力工作着。偶尔看着越堆越高的那些草袋,熊铭杨完全不能理解弄这些东西到底是要做什么。更远处一些,十几个腰里面缠着绳索,以防止被水流冲走的人民党党员,一个个拿着标杆,在水里面一个处处的测量水深。
部队几百号人,加上逃难来的几百人,忙活了两天,好不容易堆起了几千个草袋。这些看着鼓囊囊的草袋在岸边堆得跟小山一样。熊铭杨也算是年纪轻轻就开始走南闯北的人,也算是上过大学,他大概理解了陈克的意思。但是理解不等于接受,这样的一望无际的水面下,陈克是准备用这些装了土和沙的草袋,硬生生把码头给填出能用的地方。这样的劳动规模到得有多大啊。人民党的保险团那时候不过是四百多人,那看不到边际的大水得有几十里铺天盖地的大雨还在一个劲的下,天色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放过晴了。每天都是昏暗的天空。风带着雨水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打出各式各样的水痕来。就算是现在填出了一个码头,如果水涨的更高呢?难道要再填么?
陈克的态度恰恰如熊铭杨所想的那样。草袋准备的差不多之后,陈克命令部队休息一下。吃了饭,休息了一阵。工作就开始了。四百多条壮小伙,两个人抬一个袋子。在工程人员的带领下从岸边开始往水里面填袋子。一个个袋子扔进水里面,只是溅起一股水花,转眼间袋子就看不到踪影。同志们一开始还有着足够的气力,加上草袋距离岸边也近,只是几分钟,草袋投下去之后就不再一沉到底,而是飞溅出一大片水花,沉下去之后,就有一两个边角露出水面。再过了一分钟,投下去的草袋已经半浸在水中。
“向前继续扔。向前扔。”风雨中传来陈克洪亮的声音。熊铭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和身边的战士一起抬起沙袋靠向前面。一脚踏上沙袋,只觉得脚下一虚,差点滑倒。熊铭杨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和战士又向前靠了几步,拎着袋子前后摇了几下,喊声一二三,就把手里面的袋子抛了出去。就如同最初那样,袋子飞进水里面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如此周而复始,始终不停。除了那些个拿着标杆铁塔一样矗立在水中的指示人员,所有人保险团的人员都在努力工作。在他们身后却居然有一些闲人在围观,他们都站得远远的。想来是怕被这边抢抓了去劳动。虽然在风雨中,熊铭杨却也听到远处那些人居然在哈哈大笑,还有些人竟然吹起了唿哨。一幅看稀罕看得很是满意的模样。
熊铭杨心中这个气啊。老子们辛辛苦苦的这么工作,最后得益的不还是你们这群混账么。这些人不仅不来帮忙,居然还在看热闹。看来愤怒的不仅仅是熊铭杨,不少战士们都有着同样的情绪,很多人工作的速度变慢了,甚至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头看向那些闲人所在的地方。
熊铭杨心中暗骂道:先人板板的。但是他好歹也是排长,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就在此时,却听到那些闲人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却听见有人怪声怪气的高喊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干活。”伴随着这声高喊,闲人们中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地笑声。
“你娘亲嘞!”已经有战士开始回骂起来。
“叫什么,赶紧干活。”一声怒吼顷刻压住了其他准备跟着回骂的战士。只见陈克正大踏步走了过来。别人都是两人抬一个袋子,陈克一个人左右肩上各抗了一个装满了沙土的袋子。大家既然要冒雨,干脆都没有穿上衣。陈克丰满的肌肉条条紧绷,看来是用足了全身的力气。
“营长,那帮人也太气人了。”有战士愤怒的说道。
“你们是听组织的话,还是听他们的话?”陈克吼道。他英俊的方脸上布满了怒气,但是在这样的劳动背景中,反倒看着极为顺眼。
“听组织的话。”那个战士下意识的答道。
“那就别管那些人叫唤什么,干活!”陈克吼完,就继续向前走,到了水边,他奋力抛出肩头上的袋子。接着转身就往岸上堆积袋子的地方去了。
虽然心中有着千般不愿意,但是战士们看到陈克这样的努力,他们只能恨恨的向着远处的闲人那里瞪了几眼,然后继续开始工作。
两天的准备,四个多小时的冒雨奋战。保险团硬是在被水淹没的码头上,用填了沙土的草袋垒出了一个新的码头。虽然这个码头不大,但是足够让船只,特别是大船能够安全靠在“新码头”上。
而熊铭杨现在看到的码头,是那个老码头。大水退了之后,老码头已经完全露出水面。而在老码头的尽头,就是新盖的保险团临时驻地。
走进驻地,小川佑二带着熊铭杨进了一间独立的屋子。熊铭杨见过这种房间,在上海的仁心医学院宿舍就有这种房间。这是一个水房。一个大水池上面,有着两排水龙头。这些水龙头是用竹子做的,很是简陋。但是拧了一下龙头。一股清澈的水流就涌了出来。熊铭杨就着水龙头喝了几口。水质很是清纯。一点泥味都没有。这些天喝惯了大水之后那种混合了泥味的水。
水灾淹没了各处的水源,按照保险团普及的知识,这说法应该是“水源已经被污染了”。虽然大家都是饮用烧开的水,而且取水的时候也有过滤。但是那水的味道实在是差劲。突然喝到了这样的纯净的水,熊铭杨只觉得精神一爽。他连忙问小川佑二:“水从哪里引来的?”

五十九章
对于熊铭杨关于自来水来源的问题,小川佑二的回答是,“宿舍管理员说,自来水厂就建在这附近。”
“走,看看去。”熊铭杨来了兴趣。在人民党的会议上,陈克曾经表示过,要在人民党的驻地推行自来水,当时大家也不过是听听。熊铭杨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建立自来水厂,虽然他并不喜欢英国人,不过他却认为现在根据地就这么个小县城,想建立里来水厂并不现实。却没有想到,自己出去的这几天,留在县城的同志们居然能够完成这样的业绩。他无论如何都想去看个究竟。
沿着竹子水管走到了宿舍后,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有栅栏。栅栏门口有卫兵在首位着。看到黑暗中两人走了过来,拿着红缨枪的士兵立刻警觉的高声喊道,“谁在那边?”
“我是二连一排长熊铭杨。”熊铭杨连忙回应道。
片刻后,熊铭杨与小川佑二已经到了栅栏门口。只见栅栏门旁立了一个牌子,夜色中仔细辨认,上面写着“凤台县自来水厂”几个字。两个手执红缨枪的守卫立在门前。正用警觉的目光盯着熊铭杨和小川佑二。
在黑夜当中看不太清楚,熊铭杨抬起头,影影绰绰的只看到一些耸立在自来水厂内的黑影。
“自来水厂不允许进入。”哨兵喊道。
“这位兄弟,呃,这位同志,我是二连一排长。我想去看看这个水塔。”熊铭杨笑着说道。
“一排长?我不认识你啊。你有手令么?”卫兵问道。
熊铭杨自然没有手令,也不认识卫兵,既然人家直接说不认识自己,那么就不好沟通了。不过熊铭杨并不死心。他说道:“同志,我们二连刚从外面运粮食回来。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听熊铭杨说自己是运粮食的部队,哨兵语气倒也客气了不少,“这位同志,部队有命令,不管是外人还是自己人,没有手令统统不许进入自来水厂。谁放人进去,这是要受惩处的。前几天就有人私下放人进去,结果被开会批评的很惨。真的不能让你进去。”
“都是自己同志,我也不会出去乱说。让我进去看一眼就行。”熊铭杨继续做着努力。人就是这样,越被拒绝,这好奇心反倒强烈起来。熊铭杨边说边往前走,想着套着家常就进去了。
“你别往前走了!部队有命令。没有手令谁都不能进去。再往前走我可就喊人了。”哨兵的声音已经变得严厉起来。他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一直直竖的红缨枪已经开始向前倾斜了。看样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熊铭杨进入自来水厂。
熊铭杨登时就来了火头,这是啥意思?不让外人进去也倒罢了,为啥不让自己人进去看看。看哨兵的模样,这还是要用红缨枪戳自己不成?他正想继续向前,看看卫兵是不是真的敢对自己下手。却被小川佑二拉住了。
“排长,咱们明天要个手令不就行了。天黑,现在也看不清。明天再来,明天再来。”小川佑二说完之后,不由分说拉着熊铭杨就走。
这么做总算是给了熊铭杨一个台阶下,虽然还是不甘心,但是熊铭杨跟着小川佑二走了。他一面走一面嘟嘟囔囔的说着,“先人板板,当个卫兵就不知道你是谁了。”说到这里,他愤愤地扭过头,对卫兵喊道,“明天再说你。”
这也不过是气话,年轻人火气大,身为一排长,手下五十号人,熊铭杨的脾气倒也见长。刚说完,就听卫兵喊道:“你说什么?”
保险团不允许军官骂士兵,这是规定。在各种会议上这些事情是天天讲,熊铭杨只是在黑夜中这么一吵吵,看卫兵真的生气了,熊铭杨可真的没有那么大胆子去触霉头。保险团的训练里面人人都要当卫兵执勤,尽管心里面有气,熊铭杨却也知道侵犯卫兵的结果,他可不敢真的回头和卫兵理论。
在保险团的军事条例里面,“卫兵不可侵犯”是首要条款。部队因为守卫不严被人给摸进去,那就是死路一条。熊铭杨当卫兵执勤的时候,各种严令条款他都记得清楚。如果是在在战时,卫兵可以采取很多手段的。
快步离开卫兵的警戒范围之后,熊铭杨回到码头。有了现成的住所可以使用,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做饭,换班休息吃饭。大家还都用自来水洗了澡。这么清洁的水源是同志们从所未见的。这些自动流出来的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众人都非常好奇。
“明天我带大家去参观自来水厂。”熊铭杨很有自信的对同志们说道。这个说法让大家发出一阵欢呼。这年头战士都没有亲自见过自来水,这样纯净的水源已经几十天没有见过了,到底是怎么生产出这样的自来水,还有那些水龙头的使用方式,都极大地激发了战士们的好奇心。能去参观这新鲜玩意,大家都很高兴。
一排按照四个班次值班,从晚上9点到早上5点,每个班次两个小时。每个排都一块怀表,人民党在这些计时装备方面从不吝惜。一声令下,没有轮到值班任务的同志们都躺下休息了。怀表交给值班班长临时掌管,以方便换班。每次换班,都要交接手表的掌握权。而且交接必须有第三者在场。人民党虽然相信同志,但是制度上保障人不犯错是一贯的模式。人这种生物是经受不住诱惑的,没有制度的保证,诱惑非常难以抗拒。
熊铭杨在小川佑二和一班副班长的见证下把怀表交给了一班长,一班长花了一分钟确定怀表还在正常走动。这才表示交接完毕。
最难受的班次就是凌晨1点到3点的班次,熊铭杨把自己安排在那个班次上。这些天也真的是累,划船逆流而上要消耗极大的体力,他躺下就睡着了。正睡得舒服,却感觉有人在晃自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屋里面已经点起了蜡烛,定睛一看却是何足道。也不知是蜡烛的原因,还是因为疲惫,只见何足道脸色上有着难以掩盖的疲惫,以及一丝说不出的无奈。
“听说你骂了卫兵?”何足道直接问道。
“卫兵?什么卫兵啊?”熊铭杨迷迷糊糊的问。此时他只想去睡觉。
“守自来水厂的卫兵说,刚回来的一排长骂人。战士情绪很大。那边的排长就过来给我说了说。”何足道看来也是被半夜叫起来的。
“说都不能说他了?”熊铭杨终于想起自己去自来水厂的事情。
“两条路,要么现在跟着我去给战士道歉。要么明天当众给战士道歉。你自己选吧。”何足道看来也不想废话了。
“我凭啥就给他道歉啊!”熊铭杨睡意消退了不少,声音也变大起来。
“出去说吧。”何足道按照培训手册上讲述的内容说道。一方面要贯彻组织纪律,但是也得保证基本的人情。万一争执起来吵醒了其他同志,会影响大家的休息,也对熊铭杨的领导威信很有影响。
屋子里面十几个人在睡觉,温度比外面高出不少。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一出屋门,饱含湿气的凉爽空气倒让人精神一振。
“我说了不少好话,卫兵不仅不听,还准备用枪戳我。他现在倒有理了。嗯!”熊铭杨下意识的挑对自己有利的说。虽然嘴里面这么说,但是熊铭杨心里面还是有些虚,而且对“打小报告”的人十分的不满。
“那就是说,你对卫兵不让你进去很不满了?”何足道问。
“他凭啥不让我进啊!我这不是来不及申请手令了么?而且天一亮我就去申请手令,组织一排的同志去参观自来水厂。”
“那就是说,卫兵没有说错。你骂人家了。”何足道对于关键问题毫不放松。
“我随口说了两句。他就当真了!”熊铭杨这会儿脑子还不够清楚,倒是说出了实话。
“咱们有纪律,你不能骂人。听你这么说,只是说明你还是有等级的念头么。卫兵级别比你低,你就能利用地位来骂人喽。卫兵还得心甘情愿的听你骂是不是?”何足道本来还想把问题给更轻松的处理掉。所以最先他希望熊铭杨能够认真地去道个歉,现在看来问题根本不是熊铭杨一时激动,而是这种源于地位上的自我优越感。这种问题并不好解决,这已经是思想问题了。想到这里,何足道反倒不太想用简单的道歉了结此事了。
“政委,你这什么意思啊。你的意思是那边背后有人撑腰不成?”听何足道上纲上线,熊铭杨也有点火了。这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就折腾人,何足道这是想做什么啊。当然,此时熊铭杨完全没有想到,何足道也是和自己一样辛苦的运粮食回来,而且何足道睡得时间更少。
“我知道了,那么就明天再说这件事情吧。你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何足道也不想在这会儿继续纠缠此事了。既然是思想问题,那不是简单道个歉就行的。这事得抓一抓了。
送熊铭杨回住所睡觉,何足道也回了县里面的驻地。现在是晚上12点多,陈克还没睡呢。其实何足道也根本没睡,一回到县里面,同志们立刻开会。他是从会场里面被叫出来处理此事的。
人民党在县里面也盖了新住所,距离自来水厂不远。回到会场,陈克会议正进入尾声。陈克在做总结性发言。
“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农村工作。进入农村工作的要点首先在于发动群众。得让群众自己来找我们。不是我们替群众说话,而是要让群众自己说话。在这个大灾的时候,土豪恶霸们肯定只顾自己,不管其他人死活。这就是社会矛盾最激烈的时期,平常的时候,百姓们被这些人欺骗惯了,已经习惯了被欺负。忍忍就算了。也只有在现在发生大灾难的时候,人民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说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个时候,我们人民党一定发动群众,让群众先说出自己的话来,然后我们就一定要给人民做主。”
与会的都是人民党的军政干部。包括宇文拔都和其他几个最新发展的当地同志也都列席了会议。听着陈克这种充满“政术”的总结,不少人都点头称是。也有人微微皱眉。
陈克很明显知道这些皱眉的人有什么想法。他笑道:“同志们,人民百姓想活下去,这有错么?谁认为百姓想死的,请站出来。”
原先那些皱眉的同志大多数只是叹了口气,却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陈克看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便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不少同志认为我们这么做,就要得罪那些有钱人。要和地方上的恶霸,地主们发生十分激烈的冲突。甚至要打起来。但是我想问,如果我们这些人和那些恶霸地主们站在一起,我们算什么?这帮人的帮凶?我们要革命,我们要救的是谁?我们要依靠的是谁?这个问题我们早就讨论过了吧!”
现在的讨论正进入最激烈的部分,连何足道悄悄回到会场,坐回自己的位置,都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陈克身上。何足道偷偷观察了一下同志们的神色。凡是出身城市的,都是一脸昂扬,而出身农村的,神色间都有些复杂。看来对待这个问题的观点,还真地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呢。
阶级出身影响立场,不知怎么的,何足道脑海中突然冒出陈克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六十章
一般来说,人民党的会议上陈克的态度从来是最激烈的。这点早期党员们都深有体会。何足道在党会上第一次听陈克讲述“阶级压迫”的时候,实在是被骇住了。按照陈克所说,所有的“剥削阶级”都必须打倒。那时候何足道认为陈克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但是随着在党内待的越来越久,何足道的态度也发生着不断的变化。
陈克在人民党迁入安徽的动员大会上曾经很认真地说过,“同志们,如果我们认为自己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破字,就应该是人民的领导者。这就是大错特错的一种观点。如果我们不为人民服务,那么人民绝对不会跟着我们走。”
何足道感觉不少同志已经把这些话忘在脑后了,就因为陈克有效的指挥,让人民党在四个多月之中就拥有了足够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于是不少同志们潜意识当中就认为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身为政工干部,何足道最清楚普通战士们的心理变化。这些本地新同志当中,不少人在一开始甚至认为人民党是从外地过来的土匪武装。合作的态度那是“足够消极”。他们参加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参加了保险团之后有饭吃。保险团在陈克的指挥下强力介入当地的救灾活动之后,人民群众才改变了对人民党的认识。在各种救灾活动中,群众表现出了极大的服从和支持。但是这种支持并非对人民党的支持,而是对陷于天灾的家乡父老的支持。如果同志们没有能够深刻的理解到这些的话,人民的支持可不是无限的。
正在做着内心的反思间,何足道听到陈克问道:“柴庆国同志,你对反动群众这件事怎么看?”
柴庆国对陈克一直很不服气,何足道与柴庆国一起搭班子,他很清楚柴庆国原来以为到了安徽之后就是要“挑起旗号大杀四方”。对于复杂的政治工作,柴庆国一直极没有耐心。问题是柴庆国甚为一个“外省人”,他与安徽这地方的口音都不一样,传统的那套“哥们义气”在安徽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柴庆国对此很失望。陈克本人对柴庆国还是有些期待,毕竟现阶段的人民党需要更多的军事人才。而且柴庆国毕竟是农村出来的,陈克觉得柴庆国对于农民阶级会更有感情才对。
听陈克点名要柴庆国发言,和柴庆国搭班子的何足道更加注意了。
“我觉得咱们还是要吃大户为主。”柴庆国答道。听了这个回答,何足道微微沉下了脸色。今天的会议上,陈克的主张非常清楚,一定要摧毁凤台县的旧土地制度。吃大户算什么?等水退了之后,大户们照样存在,凤台县的旧有秩序还会照样运行。
“全面干掉地主这种事情急不得,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少大户对大家也有些恩情。把这些大户地主全部干掉的话,百姓们怎么看?这些大户里面很多都是宗族的族长,俗话说一拃没有四指近,我是觉得大家未必愿意吧。”柴庆国竟然是抱持着稳妥论。而这样的态度居然让不少人微微点头。
“宇文拔都同志,我想问问你,你所在的那个村的情况,是不是如同柴庆国同志所说的那样。”陈克继续点名。对这次动员,陈克倒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次会议绝对不会在短期内结束。这次会议初期,陈克向同志们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而现在党内不同路线的碰撞才刚开始而已。
宇文拔都没想到陈克居然会点自己的名,他加入人民党的时间不长,并没有多大胆子发言。而且宇文拔都这个人也算是聪明,他挺得出陈克点自己名,目的就是要证明柴庆国的说法不对。这种得罪人的角色宇文拔都并不是太愿意充当。“我懂得不多,这种事情我也说不准。”宇文拔都有些诺诺的说道。
“那我问几个问题,第一,你们村里面长期雇用佃农的地主有多少。地租是多少。”
“地主么,有五六个。地租是六成。”宇文拔都说得有些战战兢兢。
“我无论他们好坏,灾年的时候他们减过租么?”
“这个,这个,就我所知。大灾年当年可以少缴点,不过第二年会要的更多。”宇文拔都的回答更加战战兢兢了。
“每次灾年,地主们有没有趁机夺取别人土地的。”陈克继续问道。这都是常识而已,如果不趁着灾年普通百姓活不下的时候“收购土地”,把土地当作自己命根子的农民谁会出卖自己的土地呢?
陈克这么步步进逼,宇文拔都知道陈克的意思,就是因为非常清楚陈克的意思,宇文拔都终于急了,“陈先生,你这么弄非得打起来啊。那些大地主们都有自己的围子,在这皖北,像点样的地主都有自己的围子。一般都是他们的自己人把守着围子,他们有人有枪,现在咱们保险团手里面有人有枪有粮,我听说这附近已经有人在煽动当地村里面的人,别说咱们吃他们大户了,他们已经准备串连吃咱们的大户了。”
这话一说出来,可以说是举座皆惊。屋里面的空气立刻就凝重起来,除了陈克之外,同志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成了“肥羊”。柴庆国是今天刚回来的,他虽然不主张全面搞掉地主,不过一听居然有地主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这怒气是勃然而发。柴庆国猛地站起来,几步到了宇文拔都面前怒吼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对爷爷动手?”
“柴庆国同志,你给我坐回到位置上去。开会要有纪律。”陈克立刻喊道。
“人家都要打过来了,你还讲什么纪律。”柴庆国此时已经怒火万丈,“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咱们辛辛苦苦运来的粮食就事为了救百姓,这帮人居然要来打我们。”
“如果那些得了咱们好处的人是忘恩负义的,宇文拔都同志怎么得到的消息?还不是从百姓中得到的消息么?那些准备对咱们动手的地主们会给咱们通风报信么?”陈克笑道。这个消息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但是陈克一点都不意外。
听了陈克的话,柴庆国愤愤地蹬了惴惴不安的宇文拔都一眼,这才气哼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大家不用担心,水还没有退完,这帮人现在打不过来。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这些地主们要怎么样才能够煽动百姓们跟着他们来打我们。”陈克觉得宇文拔都实在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根本没有唆使宇文拔都抛出这么一个猛料,其实他有些担心宇文拔会支持柴庆国那种“渐进论”,没想到宇文拔做的比陈克期望的要好上无数倍。
宇文拔都是在昨天得到这个消息的,他对于是否应该说出来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消息还不确定,没想到今天被陈克一逼着发言,就神差鬼使的说了出来。现在他实在是惴惴不安,听陈克这么一提问,宇文拔都干脆就站起身来准备把知道的全盘说出。他感觉不这么做的话,实在是不能安心。
看宇文拔都起身,陈克举起左手,竖起的食指在空中微微点了点,“宇文拔都同志,你先坐下,现在不要你发言。”
“可是陈先生……”宇文拔都着急的说。
“不要叫我陈先生,党内没有什么先生。叫我陈克同志。”陈克再次打断了宇文拔都的发言,“宇文拔都同志,大家都相信你。如果不相信你,柴庆国同志也不会这么着急。你说对不对。不相信你的话,他就会先问你从哪里听说的,而不是这么恼火的站来骂娘么。”陈克说完之后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倒是冲淡了一点屋里面的紧张气氛。
宇文拔都看陈克态度坚定,而且这话的确也安抚了宇文拔都的心情。宇文拔都和普通的“告密者”没什么区别,既然说了开头,剩下的东西也根本在心里面藏不住。仿佛不说出来自己就不能安心,不能得到大家的信任。既然得到了人民党首领陈克对自己忠诚的信赖表态,宇文拔都感到一阵轻松。他服从了陈克的命令,坐回了凳子上。
“文青,为何不听听宇文拔都同志介绍一下情况。”游缑身为女性党员,她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看陈克丝毫没有着急上火的样子,而其他同志们一个个要么紧张,要么愤怒,或者又愤怒又紧张,游缑干脆发言了。游缑本人是极为支持陈克的,加上对陈克的了解,所以游缑认为有必要把会议引导上陈克能把控的方向上去。
“地主武装都是乌合之众,我们若是去攻打他们,或许有些麻烦。但是他们拉出人来和我们打,他们不行的。我担心的不是如何干掉地主武装,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把被地主武装挟裹的人民给大批打死打伤,我们以后还要不要进入农村工作了?所以我们得知道地主们是如何挟裹百姓的。我们要把人民和地主分化开来。”
路辉天举手要求发言,得到陈克的同意后,路辉天站起身来。他的声音里面有着一种困惑和被突如其来的形式变化弄懵的感觉,“陈克同志,百姓们为什么要打我们?”路辉天对这个问题很不明白。
“大水之后,百姓要吃饭。今年的大雨是从春末夏初开始的。这一下就快两个月了。春末夏初本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去年的存粮马上就要吃光,今年的新粮食还没有长成,正是粮食最少的日子。这大水一来,更没有粮食可以吃。大家总不能等着饿死吧。”陈克解释道。
听着路辉天的问题,还有陈克的解答。何足道只觉对以路辉天为代表的一批同志很是失望。这个问题陈克在会议初期分析近期形势的时候说过一次,而路辉天现在再问这个问题并不是他当时没有理解,而是在一开始完全没有认识到丰台县形势的恶劣。
在安徽开始工作以来,何足道最大的感触并非是陈克的革命态度之激烈与坚定,而是在工作中,众多同志们表现出来的软弱。虽然来安徽之前,大部分党内的同志都有一种昂扬的“澄清天下之志”。不过就何足道感觉,到了安徽之后,如果没有陈克的指挥,同志们早就被重重而来的困难给压倒了。
千里迢迢来到安徽,从组建起人民党的武装力量“保险团”,到突然遇到这次大水。负责指挥的都是陈克。何足道很清楚,如果只是自己或者其他同志的话,面对这一次次的困难,只怕大家早就束手无策,人民党很可能就在这些困难面前做了鸟兽散。至于化不利为有利,抓住每一次机会不断壮大人民党这个外来势力在凤台县当地的影响力。这种事情想都别想。
陈克几乎是一个人拖着大家向前不断迈进。虽然每次会议中,陈克都在努力发动同志们,鼓励同志们。而且同志们倒也真的努力了,不过在最后大家能做的仅仅是服从了陈克的安排。这已经不错了,好歹是聚集起来几百人的队伍,而且行之有效的工作了这么久,大家总算是有了些信心和习惯。如果几个月努力,到现在依然是原先的那么点子人马。人民党的力量毫无发展,陈克也会压不住阵的。但是得知了有其他地方上的地主要武力对抗人民党,不少同志们还是被吓住了。何足道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他绝对不能有丝毫畏惧。面对现在这种事情,何足道的判断很简单,他一定要紧跟着陈克。只这有这样,才能有出路。

六十一章
“文青,你就先别解释了。直接说应该怎么办吧。”游缑已经没有兴趣听那些废话。她干脆就打断了路辉天的问题。人民党很多人遇到突发事件就爱讲道理,讲道理。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想到这里,游缑干脆就站起身来,“同志们,咱们有今天如此规模的组织,部队,这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与其弄明白为什么地主们为何要对我们下手,还不如先把图谋不轨的地主们干掉再说。大家说呢。”
听了这话,有些人点头称是,有些人则有不同看法。“这天下莫过于一个理字,革命也是要讲道理的。”秦守是近期才赶到安徽的,名义上是水利部门的工程师,其实也就是个闲差。他的发言代表了暂时没有军政工作,而是从事文书工作的同志。
游缑对这些人的态度一点都不支持,“咱们每次都开会,哪次不是按照文青最后的意见来做的。效果也在这里摆着呢。现在情况这么紧急,咱们讲道理,地主们可不讲咱们的道理。我的意见是现在就开始按照文青说的去做。等解决了事情之后,再慢慢的说这个道理。”
“你这是在破坏党内民主!”秦守的反应比较激烈。
“咱们讲民主,地主不讲民主。党内民主不等于让无关的同志也要有决策权。我觉得在这样紧急时刻,必须有人能拍板。”这是游缑一直想说的话。以前人民党只有那八九个党员的日子里,是以做事情为主,讲课讨论都是挤出时间来。那时候游缑负责制药,根本就是牺牲睡眠来开会的。人民党的组织规模扩大之后,虽然每个人都有工作,但是效率更低。特别是党会,陈克每次都要和同志们进行很长时间的沟通。平时就罢了,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不想着去对付敌人,还得把精力用于先说服同志。党内民主搞成这样,还不如不搞呢。
可惜会深与星台都不在。游缑觉得很遗憾,陈天华在北方工作,齐会深现在还留在上海负责上海党支部的工作,如果这两个人在安徽的话,他们至少能够靠威望和人脉压制住相当一批人。
“那游缑同志觉得应该怎么办?”秦守提问了。
“我的意思是干脆选出安徽的中央委员会,每年一改选。所有人的工作都服从中央委员会的指挥。”游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最终想法。
不少人都倒吸了冷气,秦守偷偷向游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也站起身来。作为南洋水师学堂的毕业生,这位曾经在庚子年孤身北上进京效力,曾经在京城户部当过小官吏的青年其实早就希望能够建立起一个更加有效率的党组织。但是时机一直不到。身为北京党小组的成员,也身为一名南方人,秦守对于上海党小组并不排斥,相反和游缑等人在改造党组织方面有共同的看法。虽然不是刻意为之,但是他和游缑这么一唱一合的,倒是颇为默契。
“如果组建了党中央,那么中央和党员们的关系应该是怎么样的?党内民主是不能丢的,怎么样既保证了民主,又保证了办事不会拖拖拉拉。这个得说明白。”人民党到现在还能够在一盘大杂烩的情况下保持一定的凝聚力,这个党内民主功不可没。正因为每个人都有发言权,所以很多事情虽然大家未必能接受,但是好歹还有的商量。而一旦选出中央委员会的话,那就是有了高下之分。很多人肯定会担心自己的意见以后未必会和现在一样被重视。
“那我问一个问题,咱们人民党的权力归谁所有。”游缑身为老党员,她对于党内的理论和制度建设的理论十分清楚。这都是拜了陈克坚持组织原则的福,人民党从一开始就没有走上什么歪路。
所有党员都在党课上听过这些内容,游缑这么一问,他们立刻开始皱眉沉思。秦守朗声说道:“人民党的权力归各级党组织所有,根据公平投票选举出各级党组织,同级党组织内部采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不级别的党组织之间,实行下级服从上级的规则。上级党组织有义务向下级党组织的疑问提供解释。”
听完了秦守的解释,同志们都想起了人民党提出过的这个组织规定。现阶段人民党并没有什么中央,甚至在众人到安徽之前,连党支部都没有。所以这种组织规则也仅仅是听说过而已。众人正在为有可能出现的地主武装力量进攻而发愁的时候,却完全没想到游缑和秦守看似针锋相对的这些争执居然就给弄到了组建党组织上去了。不少人竟然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
“大敌当前,不能令出多门。咱们必须选出来党中央,在中央的指挥下协同作战才行。”尚远起身表了态。
“没错,以前讨论一个问题得讨论几天才能得出一个结果来。现在实在是不合适。”华雄茂很聪明,他一听就知道游缑的意思。见尚远已经表了态,他也立刻起来表示支持。
“我也支持选出党中央来。干掉了地主之后,再详细讨论也来得及。”何足道立刻跟进。
人民党以及保险团里面的几个重要人物都表示了支持,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莫明其妙之间,会议的主题就从下乡工作变成了如何选举。
不过现在也算是一个好时机,除了几个守卫部门不到十名党员没有来得及参加会议之外,人民党安徽支部的同志们基本都在。于是制定了一个选举规定。既然安徽集结了大多数人民党党员,选举制度中,正式党员数量三分之二以上投票同意,就可以形成最终决议。四分之三以上投票通过,甚至就可以提议修改党章了。
这次会议暂时通过了两大意向,第一是建立人民党党中央。其他各地党支部必须服从党中央的指挥。第二则是准备选举任期半年的临时党中央书记委员会。这一切都要在明天正式召开的全体党员会议上进行选举表决。
会开到这里也就不得不结束了。地主武装的事情虽然紧急,但是人民党的军事力量“保险团”全部军事力量现在都在县城。而且已经负责起了警戒县城安全,特别是负责起了仓库安全的任务。各路警戒体系也都有。拜了集体会议的好处,这些事情大家都很清楚,所以也并不是太过于担心。
既然几个小时以后还要开会,陈克宣布散会,同志们各自回去休息。临时中央书记委员会大概人员里面,陈克肯定是要当选第一书记的。这件事情没有多大悬念,陈克也不方便把一些同志留下私下讨论,这种微妙的关头,每个人的举动就是没有私心也会被当作有私心。包括游缑和华雄茂等陈克的铁杆都直接回自己的住处。何足道思前想后,终于把熊铭杨与哨兵发生小摩擦的事情咽回了肚子里面。这事情完全可以等选出了委员会之后再说。
1906年7月27日,人民党安徽党支部的全体会议正式召开。会议上选举出了人民党党中央,临时中央书记委员会由七人组成。陈克、尚远、华雄茂、游缑、秦守、宇文拔都、路辉天当选为临时书记委员会成员。
党中央下辖三个支部,河北党支部,上海党支部,安徽党支部。陈天华被缺席任命为河北党支部的党委书记,齐会深缺席任命为上海党支部的书记,而安徽党支部的书记则出人意料的由秦武安出任。由于与宇文拔都带领的那支安徽工程队有过长期的接触与合作,而这批人已经是保险团的骨干人员,所以秦武安被委派为安徽党支部书记倒也没有遭到任何反对。
党中央确立之后,党政军三套班子当中的核心班子就有了基本构架。党组织不允许中央书记委员兼任各级党组织领导,但是党组织成员则可以兼任政府部门的职位,尚远就兼任了安徽人民政府的最高行政长官。
军队则分为军令与军政部门,陈克按照党的惯例,以第一书记的地位兼任军事委员会主席,军事委员会成员有七名,陈克、华雄茂、徐电、柴庆国、何足道、宇文拔都、黑岛仁一郎担任了军事委员会的职位。
这个草台班子特别成立了一个后勤委员会,苏悟明、毛平等担任了后勤委员会成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也建立了,这个部门名全称是“人民党纪律检查委员会”,也就是后世俗称的“纪检委”。这个部门相当于“御使台”。陈克一点都不想把这种重要的工作由那些“清流”来把持,所以干脆他亲自指派,由政府和军委提供人力,尚远担任了纪检委书记,副书记则是法学院毕业的徐电。
选举看着简单,但是一次次的举手投票真的实行起来,那真的是枯燥无味。这些同志们都在一起很久了,相互之间也算是熟悉。而且人民党毕竟是建立不久,内部派系还没有完全形成。除了陈克之外,党内两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齐会深与陈天华在上海与河北。如果他们在的话,估计还会有些斗争。现在这两位不在,大家连争夺权威的打算都没有。自从水灾开始,所有党员们都被勒令在第一线工作,反正谁都得亲自工作,地位高低的区别暂时不是关键问题。
党中央一确定,陈克让各部门自己先开会熟悉一下自己部门的同志,讨论一下部门的安排与纲领。而中央书记委员会们则开起了自己的内部会议。
“这次农村工作必须马上展开。”陈克开门见山的说道。七个人的会议与全体会议的效率那的确是非常不同。如果是整体会议的话,陈克好歹也会有点温和的神色出来,面对其他中央委员,陈克是一丝笑意都没有。
“陈先生,哦,陈克同志,我还是担心那些地主打咱们的主意。”宇文拔都连忙说道。他既然已经说出了这个消息,他相信陈克绝对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
“宇文同志,”游缑省略了拔都的名,只称呼他的姓氏,“地主们是靠煽动百姓来发动对我们的攻击。我们现在必须用革命的宣传来对抗反革命的宣传。”
“革命的宣传?”宇文拔都有些不解。
“地主们不过是对百姓说,我们有粮,我们准备囤积粮食发财,不会管百姓的死活。所以说,我们现在恰恰要用革命的宣传来对抗他们。我们有粮,没错。但是我们的粮食根本不够大家吃到明年的。所以,为了让大家活下去,这地主们的地得拿出来让大家一起耕种,一起抢种抢收,收获的粮食大家分了,好渡过灾年才行!”

六十二章
有些话从男性说出来和女性说出来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当游缑提出地主们的土地得拿出来由大家一起耕种,而且收获的粮食完全由百姓平均分配的时候,宇文拔都陡然在心中生出惊喜交集的感情来。如果这话是陈克说出来的,宇文拔都的感情更多的会是惊惧,而游缑用好听的上海话说出这样的话,不知为何,宇文拔都心中更多的是欣喜。他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游缑同志,你这话是当真?”
“我说瞎话干什么?”游缑对宇文拔都的激动情绪能够理解。她在去年的农村社会调查里面亲自到了农村,对于江浙农民的生活之困苦很有了解。这是一个可怕的时代,不仅地主们占有了农村超过7成以上的土地,而且还想方设法的把各种税负转嫁到普通农民身上。高达6成的地租,年息100%以上的高利贷无情的盘剥着农民。
而城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陈克的带领下,人民党的企业收入颇丰,甚至能够养得起这么大的社团。但是游缑本人是买办家族出身的,加上这一年多来的学习,她已经能够看明白城市工人被剥削的情况,80%左右的利润都被老板拿走了。即便如此,中国的手工业依然在外国商品无情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四海无闲田,农夫忧饿死!”就是因为能够看清这些社会现实,游缑更加感觉到革命的必须性。如此黑漆漆的时代,如此内外交困的时代,中国再不起来革命,那未来肯定是彻底的毁灭。
“宇文,你怕死么?”游缑问。
“这个……,当然怕了。”宇文拔都从来不是一个爱说瞎话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没有办法逼地主们把土地拿出来?或者以后怕这个新的制度没办法维持下去。就算是今年逼地主拿出了土地,明年地主们还要加倍的报复?”游缑接着问道。
这次宇文拔都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中央书记委员会里面唯一的女性说出了自己真正担心的事情,他竟然无言以对。
“宇文,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对不对?”游缑接着问了一句。
宇文拔都不敢吭声,对于人民党的奋斗目标,以及要采用的手段,他是知道的。这群城里的青年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第一次和陈克打了交道之后,宇文拔都就知道了。而陈克也绝对不是一个欺骗别人的人。
宇文拔都带着手下的同乡在陈克那里干活,一开始大家倒也不习惯,但是过了一个多月,大家就完全习惯了。中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过那些同乡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在人民党的手下干活,是越来越活明白了。原来很多事情完全可以采用不同的方法来处理。如果不是这样,这些人是不会同意跟着人民党返乡的。
“那些地主宗族们已经骗了大家几十辈子了。这么大的灾,按以前的方法走,肯定是个死,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农民们袖手旁观一次能死么?”游缑厉声说道,“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们来干,农民们只要相信我们一次就够了。只要这么一次就行。”
宇文拔都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是最近才正式加入人民党的。在之前,宇文拔都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合作者”的地位上,陈克对于分化吸收宇文拔都的“前工程队”方面,可是毫不手软的。到现在,宇文拔都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于“前工程队员”的号召力。所以宇文拔都才会毫不犹豫地加入人民党,人类都是有惯性的,果断离开习惯的群体,这种决断力宇文拔都可没有。
“男子汉就爽快些,说吧,干还是不干?”游缑根本没有长篇大论的去说服宇文拔都的打算。
都这时候了,也轮不得宇文拔都去瞻前顾后了。宇文拔都抬头看了看坐在陈克左边的凤台县令尚远。连县令都加入了人民党,自己还有什么怕的。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呢。自己怕个球啊。
“我干!”宇文拔都咬着牙说道。
“很好,那么咱们都听文青的吩咐。服从纪律,听指挥。”游缑看已经说服了宇文拔都,撂下了最后的命令。
“宇文拔都同志,既然你说有地主想对我们下手,能说说么?”陈克终于问道。
既然下了决心,宇文拔都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子一样交待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凤台县西边的岳张集镇有个大围子,为首的地主张有良放了话,对保险团现有的粮食很是打了主意。
“岳张集咱们不是去过么?”陈克有些奇怪。
凤台县在淮河北方,这次大水导致淮河暴涨,岳张集也被淹了。人民党四处出击,救了很多人。岳张集也在救灾范围内。
“是我带的队。”华雄茂立刻答道,“那个地主横着呢,围子紧闭,硬是不肯接收灾民,我们只好把灾民带回总部这里。现在保险团里面岳张集出身的新同志可不少。这些同志大多数都把家人从给那里带到了咱们总部来了。”
“那这位张地主对咱们有什么意见呢?”陈克继续问。
“到底他吃错了什么药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几个新跑来人说的此事。原先我手下就有岳张集的人,前一段又来了这么多人。里面应该有不少人是欠了张地主钱的。”宇文拔都做了自己的推断。
“咱们就先查查这位张地主是随口说说呢,还是真的有这个打算。把这个查清楚。这件事就由华雄茂同志负责。”陈克下了命令,“而且我把话说头里,无论他有什么打算,既然咱们保险团里面岳张集的人不少,那就有必要先拿他开开刀了。最近的主攻方向就是岳张集。”
明确了方向,大家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宇文拔都和华雄茂去找那几个带过来消息的乡亲问明情况。尚远继续回县衙门办公。游缑叫住了陈克,“文青,我想介绍一个同志参给你看看。”
“介绍同志有组织部,你找我做什么?”陈克很是奇怪。
“这位同志是女子。”游缑回答的很干脆。
“女子?”陈克有些不解。
水灾之后,人民党大力扩张人力资源,不少良家子都加入了保险团。而且他们都可以申请自己的家人在人民党组织的劳动团体内工作,算是县里面“以工代赈”。这里面女子可不少,游缑身为女性,身兼组织要务,陈克的老婆何颖也在妇联帮忙。在妇女数量众多的情况下,陈克不太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女性能让游缑如此在意。
“是许二八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叫做任启莹。这姑娘很不一般。”
光听了游缑的一句话介绍,陈克也觉得很不一般。这年头女性能有自己正式名字的绝非小家出来的。他回想了一下许二八的出身,这才问道:“许二八不是凤台县许家庄人么?”
“没错,这位任姑娘自小和许二八一起读书。论学识还在许二八之上。”
“这位任姑娘说的?”陈克有些疑惑,一般来说,自吹自擂的人都不会有什么真材实料的。
游缑笑道:“我是听许二八说的。二八的学问么,也就那样。他之所以能考上秀才,是因为任姑娘一直逼着他练字的缘故。”
听完这话,陈克是无语了。这年头废除科举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在于科举已经毫无活力。考科举,特别是靠秀才,看的是文章是否通顺,而决定性的内容则是你的字是不是好看。既然任姑娘有这等见识,倒也不算差劲。
游缑又介绍了这位任启莹的情况,这位姑娘生性豪爽,是比较早加入保险团下妇女劳动团体的成员之一,工作倒也卖力。不过她并不喜欢和女性在一起工作。
“她坚决要求参军啊。”游缑最后抛下一枚闪光弹。
“参军?这个……”陈克也被唬住了。女性参军?这又不是红色娘子团。又想了想,陈克答道:“这样,我们不是要打岳张集么?我有一个计划,里面有可能要用到女孩子。你问问她,如果不怕死,敢办事。我就可以帮着疏通一下。不然的话,那就别想了。”
看游缑高高兴兴地离开,陈克松了口气。终于要正式进入农村根据地开创的阶段了。别看就在凤台县这么一个小地方,阶级斗争从来都是十分残酷的。杀戮必将开始。革命是一个阶级用暴力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而且这也是一个连锁的事情。甚至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大事。
俗话说,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人民党一旦创立了全新的社会制度,哪怕是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也绝对会引发最激烈的对抗。陈克并不是相信人民会现在能够让人民理解革命的道理。人民是最务实的,他们能够“知其然”,但是对于“所以然”一般都没有什么兴趣。当年国民党宣传的“三min主义”,别说人民不知道,就连很多国民党的自己人其实也完全不明就里。而党的农村宣传就简单得多,“阶级斗争”“土地革命”“人民翻身做主人”。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想到这里,陈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即将会染上鲜血。而且在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虽然理性上完全接受了这样的认知,不过陈克既没有情绪的激动,甚至连什么相关联想都没有。他的想法很快就转入对岳张集的计划当中去了。

六十三章
水灾分为两种,一种是短期,一种是长期。这两种情况导致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短期的水灾过后,地面上留下的是沙土,长期水灾过后地面上留下的是胶泥。这是混合在洪水当中的混合物,随着水流停滞时间不同,导致不同沉淀模式的结果。
1906年的安徽水灾就是后者。长达两个月的暴雨终于停歇之后,原本坚实的地面已经彻底酥软了,而原本就酥软的地面渗入了大量的水份,又加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彻底变成了烂泥塘。地面上的草和庄稼早就被彻底泡死了,连剩下的残骸也覆盖在厚厚的泥浆之下。留在地面上的,都是些水生植物。大水退后,这些曾经在水中存在植物有很少一部份没有顺水流走,而被留在了泥沼中,在烈日下奄奄一息,或者干脆就已经死亡了。而这另外一些菌类和藻类则在蓬勃的繁殖着。这些细微的生物生机蓬勃,在泥沼上大片大片覆盖上了薄薄的绿色。空气中饱含着湿气,混合着这些微生物散发出的浓厚腥味。在这些绿色下,不时能看到鱼类的尸体,它们也是被留在沼泽地上,然后慢慢随着水分的消失,在泥沼里面缺氧而死的。因为大水之后连食腐生物都被扫荡一空,所以鱼类的尸体都比较完整。
不过没有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那些鱼类的尸体早就被泡得如同泥浆,只是没有外力来改变它们的形状而以。一小队人乘坐着一条轻便船只正跋涉在大水留下的泥沼中。船桨或者撑船的木杆偶尔碰到这些死鱼,它们的肉立刻就被带下去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骨架来。
何足道与六名同志乘坐了一条装了木撬的船正穿行在这泥沼之中,大水之后,原本的路根本就找不到了。有些地方还能行船,更多的地方只能靠人来拖动改装成泥撬的小船。每一步深深浅浅的,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什么。有些时候干脆突然就陷进沼泽里面去了。每一个同志的腰上都系了一根结实的麻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船上。真的遇到危险,靠着绳子好歹也能保住条小命。
到岳张集有两种走法,一种是顺着淮河向西,然后北上通过湖泊抵达目的地。另一条就是从县城一路向西,通过已经化为沼泽地的灾区抵达目的地。保险团派遣了两队人马,一队由宇文拔都与华雄茂带队乘船走水路,何足道这队人则是走陆路。之所以要走这条艰苦的道路绝不是陈克吃饱了撑的。书记委员会经过几次会议,最终确定首先把岳张集当作第一个目标。攻打岳张集的土围子将是第一次人民党的正式军事行动,前期首先就要确定行军路途。
小船上放了不少竹竿,竿头上系着红色布条。何足道他们在比较坚实的地方插上这种标志物,目的就是为了为以后的陆地行军作指引。被泡死的不仅仅是那些淹没在水面下的矮小植物,就连树木经过两个月的浸泡,也都无法幸免。水退之后,失去浮力支撑后,树根扎的不深的树木已经在这烂泥塘中倒下了。那些勉强能够维持不倒的也歪歪斜斜。何足道用力推了面前的大树一把,这株榆树立得还算直,但是何足道这个比较瘦弱的青年已经让它歪了过去,树根从泥浆中露了出来,何足道连忙跳开来去。他和同志们眼睁睁看着树轰然倒在泥水中,形容大树的习惯用语是“根深叶茂”,而翻露出来的树根并没有多大,本该结实的根部如同萝卜一样呈现白生生的颜色,手指一掐,脆生生的应手而断。树根竟然都被泡成这样,这样的土地还怎么耕种呢?
何足道到了安徽之后,要么就在县城,要么就在船上,还没有到过乡下。所以得知了岳张集的地主扬言要对保险团的粮食下手的消息,他很是气愤,又觉得那个名叫张有良的地主实在是过于狂妄了。但是亲眼看到这样的土地,他至少能够理解为什么陈克对于地主煽动百姓的担忧。
放眼四望,在目力可及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人烟。所能看到的都是沼泽。一行人都是二连的军事骨干,岳张集距离县城不过几十里路,以大家的行军能力,现在就该到了。结果走了一上午,县城早就看不到了。而距离县城几十里地的岳张集更是根本看不到。天地间剩下的就是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沼泽。如同开天辟地以来,这沼泽已经在这里永恒存在了一般。
头上太阳晒,脚下水汽蒸,何足道反倒觉得口干舌燥。他从改装成泥撬的船上拿了一个竹筒,拽下木塞,大口的灌了一气。别看四出是水,但这些水别说喝了,单单就是闻闻味道,那种腥气就让人十分难受。所以竹筒里面的“自来水”此时显得如此的甘冽。看着滚成“泥猴子”一样的何足道开始喝水,与何足道一样如同“泥猴子”的其他同志们也纷纷围过来取水来喝。
陈克说过“水源污染问题”,如果要在这里恢复生产,且不说这烂泥塘怎么处理,光是人员的饮水就是一个大问题。打井是想都别想,用水只能靠外面运进来。如果没有陈克在县城那边搞起来的自来水厂,何足道想象不出在这绵延的烂泥塘里面该怎么生存。有人民党手下近千号的保险团,再加上组织起了保险团数千的家属,这股子力量可谓“人多势众”。但是一个县城能有多少人呢?其他地方的农民数量更多,当几万,甚至几十万百姓来寻找粮食的时候,这几千人能顶什么用?
仅仅是一上午的跋涉,何足道就确定了一件事,这种非常时期,岳张集这种试图挑头的势力必须剪除才行。
“政委,就这么一个走法,万一晚上到不了怎么办?这船上能睡下咱们几个么?”一个战士放下竹筒问道。
“白天走不到,咱们就连夜走。说什么明天天亮之前都要赶到岳张集。”何足道根本就没有想休息的意思。
在这种沼泽中行军,体力消耗极大。几个同志听何足道这么说,都觉得有些过于苛刻了。“政委,不是咱们不尽力。这地方可也太难走了。”
何足道能够理解同志们的想法,他把竹筒放回船中,这才说道:“如果不是因为难走,为什么要让咱们来走?不就是因为相信咱们一定能够达成目标么?咱们不是为了自己走,咱们背后几千人都等着咱们回报好消息呢。这么点苦都吃不下,咱们对得起背后的那些乡亲们么?”
听何足道这么说,大家也都不吭声了。小分队里面就有岳张集的人,都是水灾中被张有良挡在围子外面的普通百姓,如果不是被人民党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给带回县城,只怕现在他们尸骨都找不到了吧。但是毕竟同志们都没有走过这样的路,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人民党的营救,这里面不少人甚至都没有到过几十里外的县城。更不用说跟着保险团到几百里外去运粮食。对于这些几个月前还是普通农民的战士来说,这就是想象之外,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了。
战士们都很纯朴,既然人民党能救他们,加入之后就有饭吃,甚至能够给自己家人足够的口粮。这些人为了活命就肯给人民党卖命。既然在大家心目中威望极高的何足道亲自带队,大家倒也就认了。
看大家被说服了,何足道接着说道:“那么我们先开会讨论一下,就今天上午咱们见到的,哪些地方比较好走,下午的时候能够快一些,少费些力气去探路。”
与何足道他们相比,走水路华雄茂与宇文拔都就轻松不少。此时他们的船已经到了目的地。岳张集的一个“码头”附近。远远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土围子耸立在远处。土围子建在一个高坡上,砖石结构。皖北是李鸿章淮军的老巢,这种土围子多数都是退役的淮军军官们建成的。这些淮军军官要么就是本地地主出身,要么跟着李鸿章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的时候立下了不小的军功,衣锦还乡之后就成了地主。皖北土匪不少,建设土围子一方面来说可以防备土匪,另一方面,通过建设这种土围子,本身也让这些退役军官们掌握了乡里面的权力。毕竟这些军官们也跟着李鸿章东征西讨,组织能力比起乡间的土地主那是强出去太多了。他们掌握了乡间的权力之后,通过扶植人脉,把子弟们送进北洋军,倒也成了这些地方上子弟们的一个出路。历史上,段祺瑞被称为“皖系”,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安徽人,他手下的部队里面,皖北出身的人可不少。
“码头”上戒备很严。毕竟土围子里面的“指挥官”很多都是退役军人出身,一些最起码的组织能力他们还是有的。而且根据人民党的调查,这位张有良地主自己根本不种地,他的土地都是租给别人来耕种。不少信息指出,张有良地主貌似是一股土匪背后的支柱。
船头上插着人民党的党旗,很扎眼。远远的就有码头上的人看到,华雄茂视力极佳,他看到有人跑回土围子里面报信。而码头上的其他人已经严阵以待。还真有点如临大敌的意思。
“你们是干什么的?”保险团的船只没有能靠岸,两艘小船已经开了出来,堵在保险团的前面。船头上的人高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县里面保险团的人,来拜访一下张有良张太爷。”华雄茂声音清朗,传出去很远。
对方没有想到华雄茂如此直接,楞了愣才接着问道:“你们拜访张太爷有什么事情。”
“不少咱们岳张集的人发水的时候都到了县里面逃难。现在水已经退了,我们寻思着大家都得吃饭,不能饿死啊。可是粮食不够,我们想和张太爷商量一下,让大家都回来。这岳张集的地让大家一起种,就不要收租子了。好歹种出点吃的,让大家活过今年这个灾年再说。”华雄茂喊这话的时候,用足了底气,声音又亮又远。不仅仅对面两条小船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连岸上的那些人也都听得清楚。
所有人听完这话都是一愣,接着一阵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其间夹杂着各种嘲笑。
“不交租?岳张集的地大家一起种?哈哈,哈哈哈哈!”
“种地还不交租?保险团的人傻了吧!”
“嘿嘿,你把张太爷当什么人啦?”
这些嘲笑声都是手握兵器甚至是火铳鸟枪之类的人发出的,想来这些人应该是这个土围子的守卫,或者干脆就是传说中与张有良地主关系密切的土匪也说不定。那些没有武器,只是在旁边的人却大多数都没有笑,反倒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华雄茂。
对于这些笑声华雄茂根本不在意,他看着对面船上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那个人继续喊道:“好歹我们也是行船几十里才赶到这里的。这位兄弟,麻烦你去通报一声吧。”

六十四章
什么叫做正气?解释有许许多多,不过一个人如果是在为百姓谋福利时所展示出来的气概应该能够称为“正气”。从这个角度来看,华雄茂此时就该是正气凛然的。但是很明显,在岳张集码头的这些人并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外乡人,第一次来求见岳张集的头面人物张有良张太爷的时候,居然明目张胆的要求把张太爷家的地拿来给百姓们同种,还要求不收租子。这根本不是什么“正气”,这是货真价实的“冒傻气”。
所以华雄茂要求见张太爷的时候,拦住华雄茂的那两条船上的人根本就没有通报的打算。既然对方摆明了这种态度,那么这人和张太爷的会面肯定会不欢而散。张太爷早就已经扬言要从县城的“保险团”那里弄来粮食,虽然听说保险团人多势众,张太爷这次未必会把这个人怎么样。但是如果张太爷生起气来,通报的人事后只怕就得遭点罪了。
华雄茂一看就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他干脆不再搭理他们,而是对着码头上的人喊道:“乡亲们!水灾闹成这个样子,现在再不赶紧抢种抢收,大家吃什么过日子?我们保险团手里面有粮食,这一点都不错。但是我们的粮食就是全让大家拿走,也吃不过今年冬天。现在不敢播下庄稼去,还是准备千里迢迢的去逃荒?逃荒的路上有多艰难大家不是不知道吧?等你们逃荒回来,你们的地还是不是你们的。我想大家不是没有见过吧?”
听华雄茂这么说,前面两条船上的人登时就变了脸色。这话说得可够狠的,张有良能成为当地最大的地主,和天灾的关系非常密切。每次灾年之后,他家的土地都会有不小的扩大。之所以不少人现在家里面已经完全没有吃的,但是仍旧不肯离开安徽,一大原因就是这些普通百姓很担心自己走了之后,再回来就没了自己的土地。所以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在家里面待下去。所以这帮人当中的不少人都在码头上给张家干活。听到华雄茂的这番话,保不得码头上的人听在耳朵里面,心里面就有其他的想法。他们先是惊愕的看着华雄茂,然后不约而同地聒噪起来。
“你说啥呢?”
“你放屁!”
“竟敢说张太爷的坏话,你不想活了?”
华雄茂大笑道,清朗的声音顷刻就压住了那几个人的声音,“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乡亲们自己心知肚明。今天你们不肯通秉就算了,我后天还会来拜访。”说完之后,华雄茂回头打了一个手势,船上的保险团成员们同时喊了一声号子,划起船桨,船只向着来路行去。那两船不知所措的狗腿子们就这么目送着华雄茂他们悠然而去。
保险团的同志们这些天经常在水上,习练有素,船只在水上划得飞快,没过多久,码头就被远远的抛在后面。宇文拔都赞道:“正岚方才真的是威风的很。”
对于如此赞美,华雄茂没有回应。他其实很想今天就进这个土围子看看,人民党的资料当中,张有良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这么个老头子居然敢放话对付保险团,其实颇让华雄茂意外的。按理说这个年纪的人都保守。华雄茂是知道保险团的实力的,大家从上海千里迢迢的到了安徽凤台县,然后从凤台县到了安庆,接受了一个半月的军事训练之后,又步行回到凤台县。在救灾行动中,保险团的表现那是相当的了得。陈克曾经详细讲过军事建设的理论,华雄茂又是个武举人,加上安庆训练当中,他是见识过安徽新军的水平。在华雄茂看来,除了武器之外,安徽新军和保险团也不过是半斤八两。一个乡下地主,顶多是一个土匪头子。竟然敢打保险团的主意,是不是吃错了药?
想到这里,华雄茂又掉过头看着那个土围子,距离很远了,遥遥看去土围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见惯了上海的建筑之后,这土围子在华雄茂看来简陋破旧。这次水灾中,围子外面原有的房子早就被彻底泡塌了。反正华雄茂救人的时候,那里已经是波涛一片。现在已经有人家在那里修起了新的住房。在这个简陋破旧的土围子映衬下,围子外面的那几处简陋到无与伦比的房子看上去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华雄茂突然叹道。
“什么?”宇文拔都没听明白。他没有参加安庆军训,没有见过望远镜。更无法体会曾经用过望远镜的华雄茂此时的心情。
“文青说以后咱们可以造玻璃,那时候也会试着造望远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华雄茂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这话明显勾起了宇文拔都的好奇心,他正准备细问那望远镜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听到华雄茂说道:“宇文,你说张有良这老东西这会儿在想什么呢?”
被华雄茂称为“老东西”的张有良这会儿没有在想什么。他此时正怒气勃发的听着面前的人回禀华雄茂来访的过程。
其实华雄茂与张有良之间有误解。一年多前就已经开始跟着陈克准备革命的华雄茂从不认为保险团是什么“半土匪”武装。在他看来,保险团就是一支正规军,加上陈克的建军模式,以及保险团中大量的大学生军官,华雄茂从来没有感觉这支武装力量与土匪有丝毫的关系。
而在张有良眼中,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这支“保险团”则是一支彻头彻尾的土匪武装。和其他土匪不同的是,貌似这支土匪的头面人物和官府有些瓜葛。大水不仅摧毁了安徽的岳张集的农村,更彻底断绝了张有良的信息渠道。所以他对保险团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水灾发生前的时候,那时保险团初来乍到。别说张有良了,其他人对于保险团的看法也是一模一样的。而张有良手下也有一支类似保险团的武装力量。双方在“业务”上直接处于竞争甚至敌对关系。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大雨,以及随之而来的洪水,张有良早就让自己的人去试探保险团的底细了。
而洪水中,保险团抢救百姓的行为,让张有良更觉得保险团居心叵测。当时保险团要把救出来的百姓送进围子,张有良第一反应就是这支土匪武装想要趁机攻占围子。所以他毫不迟疑的将保险团以及那些百姓拒之门外。当然,张有良也很清楚,这也有私心在里面。他第一反应就是多死点人之后,张家的土地又可以扩大不少。如果把这些人放进来,毕竟是乡里乡亲的,下手总是要采取不少复杂的过程。而且这些人万一闹死闹活的不肯卖地,也不是那么好处理。于公于私,把保险团与那些乡亲都拒之门外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现在保险团的人居然上门来了,而且提出了那样离谱的要求,张有良听完下面的人稍微有些战战兢兢的冰雹之后,只觉得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热血奔涌的情绪居然就这么回来了。“把自己的地拿出来让百姓种,不收租,让大家能渡过灾年。”这帮保险团的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一群土匪竟然提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要求!别说是保险团了,就连县令也不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张有良今年已经六十八岁,自从十八岁时跟着李鸿章的淮军四处征伐,倒是太平天国的那些长毛们有过类似的妖言。种地缴租天经地义,把地拿出来给那些受灾的百姓种,那自己喝西北风去?
张有良越想越气,他猛地在面前的桌子上拍了一掌。啪的一声,让禀报的那狗腿子家丁打了个哆嗦。这位张太爷从军快二十年,杀人无数,脾气爆烈。特别是遇到这种“没规没矩”的事情,从来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看张太爷气成这样,家丁生怕张太爷拿自己出气。
“叫人来,去县衙告状。我听说这保险团和县令倒是有些瓜葛,我且看看县令到底要怎么样处置这些人?”张有良大声说道。
“张太爷,这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先别这么做。这保险团既然敢这么说,只怕已经知道咱们想要他们的粮食。这是先来吓唬我们一下。我们若失去告状,只怕就露了怯。”旁边一个中年人连忙说道。
“吴师爷,那你怎么看?”张有良乜斜着眼看着这位吴师爷。
“我的意思是咱们先派人去找回场子,再说报官。太爷您想,那些人敢这么肆无忌惮,与县令支持必然有关。现在水灾时期,那县令只怕还要用他们防备土匪,所以必然不肯得罪这些人。我们报官暂时也没用啊。而且空口无凭,我们说什么?”吴师爷说了自己的想法。
“哼,你这就是读书人的想法。那些土匪就是以为咱们不敢报官,这才如此嚣张。咱们这次去报官,倒也不是真的要让官府把他们如何。而是要把这件事弄大,那帮人如此恐吓我们,我们把他们要求把地拿出来让人种的话宣扬出去,不说别的,士绅们怎么看?这大灾之年,不少人已经走投无路,心怀不轨。平日里倒是无妨,但是今天这日子,大家能容得下这帮人这么胡作非为为么?只要士绅们能联起手来,县令也不敢再包庇他们。到时候咱们再动手,就容易得多。”
吴师爷有些不太明白张有良的想法,既然张有良知道灾年民心浮动,这么弄起来岂不是显得张有良不仁义了么?想到这里,吴师爷神色间就有些惴惴。
看吴师爷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张有良只是哼了一声,却不再说话。张有良参加了淮军之后,也算是在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经历了生死之后,张有良看着火爆,其实心思很是细密。这等灾年,肯定会有民变。不是地主稍微做些让步就能避免的。而这个保险团水灾时四处拯救灾民,现在又提出这种类似均贫富的主张,背后肯定有人指使。现在直接去动保险团,道义上不仅没有好处,而且反倒是让那些饿得要死的穷人看到了可以依托的对象。所以,现在首先就得联合县里面的士绅逼着县令表态,然后再逼着县令从保险团那里把粮食弄出来。
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地方上的穷百姓就会觉得保险团是可以欺负的。那时候就可以煽动百姓们去抢了这保险团。在百姓们的眼中,保险团能让步一次,那就能让步第二次。保险团那时候还能如何?如果对百姓动手,自己就可以联合其他士绅,要求县令严办保险团。
当然,这等方法是不能向吴师爷详说的。所以心中虽然很不满,但是张有良只是让吴师爷去写状子,然后对那家丁喝道,“你们给我看好水上,这些天谁也不能让他们上岸。”家丁如蒙大赦,应了一声之后,一溜烟的跑了。
而此时,张有良并不知道,保险团除了走水路过来正面交锋的华雄茂,何足道带领的探路队正在艰苦的找出通向岳张集的陆路通道。而另外两只小船组成的小小船队则绕了一个更大的弯,在岳张集西边登陆,船上下来了几个人,绕向了岳张集北边,准备从那里接近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岳张集,准备潜入围子里面。这支小分队是陈克派出了解发动岳张集群众情况的工作队。

六十五章
华雄茂带回被拒之门外的消息并没有让陈克有什么意外。听华雄茂说完经历之后,他拍了拍华雄茂的肩头,“正岚辛苦了。”在计划中并没有强调华雄茂这拨人一定要和张有良进行面对面的谈判。比传讯更加重要的是水路线路的考察工作。虽然大水时期华雄茂也去过岳张集,但那时候的水位,水文情况与现在变化极大。华雄茂必须亲自去再调查一番才行。
针对反动地主张有良的疯狂叫嚣,陈克一点都不想和这个地主来什么大辩论。“张有良是我们的敌人,一定要打倒。”在中央书记处扩大会议上,陈克用这样的话做了自己的发言开头。
社会调查的作用是巨大的,在江浙的农村调查让同志们眼界大开,中国的土地问题真的是错综复杂,但是又表现明确。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土地根本没有一个完全明确归属于某人的产权。和欧洲的那些封建领主不同,中国没有法律意义上绝对属于某人的土地的。哪怕是比较简单的土地出租问题,也有多种形式,永佃、岁佃,模式大不相同。甚至连出租土地的人,从地主到贫农都有。如果你光看这些模式和名号,甚至会有一种万花筒一样的感觉。那里面纷繁复杂,一块地的所有者很可能有两三重关系。环环相套,组成了一个大麻团。
但是从简单的意义上来说,生产力发展的落后,决定了需要一个裁决者来维持秩序。而县令根本是没有办法了解农村的这些纠葛,进而有效的解决有这些复杂的问题引发的矛盾官司。宗族和地方豪强就起来成为这些问题的仲裁者,进而掌握了地方上的实权。
陈克根本无意去搞什么改良,先去干掉地方豪强,再通过解决协调对这些复杂的土地问题,进而夺取地方的发言权。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如果要采用这样的做法简直是荒谬绝伦。
在陈克看来,进入到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的力量对比在于其工业化的程度,而社会主义为什么在制度上能够优于资本主义,因为这两者首先都是建立在对于资本的营运之上,而社会主义营运资本呢的目的就是为了促进生产力,而资本主义无论怎么粉饰自己,其目的都是为了让资本家能够攫取更多的利润。更简单的多,社会主义为公,资本主义为私,这就是先天的差距。
面对中国这个农业国现在遇到的危机,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就是让中国尽快的工业化。历史早就证明了,1949年还是一穷二白的农业中国,不过是60多年,已经发展成世界第一大工农业生产总值的国家,这个事实足够证明在中国搞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所以从陈克本心来说,他对地主并无太多,地主们所代表的生产关系必须摧毁。即便张有良没有宣称要对保险团动手,陈克也会想法设法的摧毁张有良在岳张集组建的这个秩序。张有良的叫嚣,不过是给了陈克一个更有利的借口。
但是陈克知道,自己懂得这些并不等于同志们也懂得这些,面前的扩大会议上都是比较老资格的党员,对于陈克的了解很深,对于革命理论的理解也比较深。但是即便如此,陈克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对地主们下手的人只怕不会超过四个人。一次深刻的动员会议势在必行。
参加这次动员会议的共有二十五人。“后世”的政治局的委员一共有二十五名,常委九名。陈克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必要拒绝这种数字安排,这肯定是在长期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人民党除了七常委之外,军委,后勤,纪检委都参加了会议。同志们大多数都和陈克比较长期的共事,知道陈克的习惯。听陈克干净果断的话,大家都没有被这样平静的语气所迷惑。这是陈克下定决心的一个表现。与会者绝对多数都没有见过张有良,不少人是第一次听说张有良的名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克一定要干掉这个人,但是也没有人反对。
华雄茂和宇文拔都介绍了一下情况,陈克再次做了总结,“这个围子一定要给破掉。张有良这个人得除掉。”
听完了来龙去脉,会议上这才有了些不同的意见。
“这个叫张有良手下才几个人,就凭他也敢捋咱们保险团的虎须?我觉得他就是说说而已。没必要这么着急的动手吧。”首先出来唱反调的是路辉天。
“这可不对,对这种人就得杀一儆百。这是大灾年,这张有良就敢这么说,若是没有这次水灾,他现在只怕就带人打上门来了吧。”反驳的是熊铭杨。
“这不是杀一儆百的事情,咱们刚到凤台县没多久。如果这样做起来,其他的地方士绅怎么看咱们。”路辉天并不认同自己的同窗熊铭杨的想法。
“对这种人,你讲理是没用的,他们比你还会讲理。除了打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熊铭杨的态度很是坚决。
“吓唬他一下就行了,没必要打过去吧。”有人站到了路辉天的阵线中。却是法律系出身的徐电,“而且他肯定打不过我们。我只是担心他四处活动,不过既然有望山兄在当这个凤台县令,咱们自然不怕他玩什么小手段。”
“那可未必。”秦武安表示反对。
争论就这么开始了,围绕着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人民党进行剿灭,明显有三种意见。一种是静观其变,一种是坚决要打。至于第三种,则是完全沉默不语的同志,这些人都是跟着陈克事件很长的老党员,他们一面看着新同志们争执,不时看向陈克,想看看陈克什么时候来中止这种无意义的争论。
陈克听这些争论的同志逐渐开始重复起最早的话语,直到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新意可再说,这才举起了自己的左手要求发言。看到这个动作,争论顷刻间就停下了。
“我们人民党革命要依靠的是什么人?”陈克问。
“是人民百姓。”何足道朗声答道。
听了这一问一答,没有人表示否定。
陈克扫视了同志们一圈,这才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救灾!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咱们现在手头的粮食只够五万人吃不到两个月。就算是玩命的运粮食进来,最多坚持三个月。咱们也挺不住了。除了抢种抢收之外,咱们还有别的办法么?”
没有人说话,人民党现在正在玩命的进行水稻育苗,运进来的红薯和土豆,以及苜蓿都开始为大面积播种做育苗准备。上上下下的同志都知道一场大规模的生产自救势在必行。
“我们要抢种抢收,缺什么,咱们不缺人。咱们缺的是土地。既然要拯救百姓,岳张集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凤台县内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么?咱们要不要救他们呢?我认为,咱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救的都要救。大家有意见么?”
这个态度与其他同志争论的方向可以说完全不同,方才争论的脸红脖子粗的年轻同志们中不少人面露羞愧之色。他们没想到陈克的出发点和自己真的是有极大的差距。
熊铭杨兴奋的问道:“文青的意思是,咱们人民党为了得到土地,就一定要干掉张有良了?”
“岳张集的土地是岳张集百姓的,咱们要百姓的土地做什么?”陈克反问道。
“这个?干掉张有良不就是为了夺取土地么?”熊铭杨不明白了。
“现在是张有良把持岳张集的土地,如果按你所说,咱们干掉了张有良,变成了咱么能人民党把持土地。咱们和那张有良还有什么区别么?好歹张有良与岳张集的百姓还有些亲戚关系,咱们都是外来户,百姓不会信咱们的。”
听了这话,熊铭杨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陈克也没有准备让熊铭杨回答,他接着陈述下去,“岳张集的土地是岳张集百姓的。我们干掉了张有良,这土地就改归百姓所有。但是,现在是灾年,这土地不能分了。而是必须集体所有,集体耕种。所谓耕者有其田,这倒是正理,但是没有必要让这些田归耕者所有。”
陈克的话的确是堂堂的大道理,熊铭杨一时无法反驳,但是这话怎么听都有问题。不仅仅是熊铭杨,其他不少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大家肯定觉得这说法离题太远,那么我说些更容易操作的。现在手里面有粮食的是咱们人民党,已经开始做抢种准备的也是咱们人民党。咱们也不要百姓干别的,他们就先从咱们这里领了种子,粮食秧子,开始抢种。别管什么分地不分地,先把粮食种出来,收下来,那百姓今年就不会饿死。我觉得百姓应该能够接受这样的条件。大家觉得呢?”
这个说法就清楚明了,同志们自然不会反对。
“那我再回到前面的那个问题,耕种你要有地。咱们可以弄出来粮食,但是咱们变不出地来。这地从哪里来?地主们既然不肯乖乖的交出来,咱们就只好逼着他们交出来。所以,张有良必须干掉。”说完之后,陈克让华雄茂取出一幅地图,挂在黑板上。
“从县城往西,一直到这两个湖之间,现在已经是一片沼泽。根本没有什么人烟,自然也没什么阻力了。但是在这里。”陈克指着两个湖之间的位置,那上面标出了一个地名,岳张集”。
“这里就是岳张集,张有良就在这里有一个围子,不除掉他,咱们在这个大沼泽里面开始恢复生产的时候,张有良随时就可以骚扰咱们。所以,我要干掉他。”
地图画的很粗糙,但是各个要点标得非常清楚。陈克所说的“大沼泽”,南边是淮河,东边是县城,西边是两个大湖。北边倒是平原和丘陵。这在丰年中应该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现在已经是片死地。
“那北边怎么办?”熊铭杨问。
“北边还没有人吭声,咱们干掉了张有良之后,那些地主们就更不敢吭声了。谁敢吭声咱们接着把他们干掉。这片沼泽地方圆也快百里了。挑挑拣拣二十几万亩总是有的。不说多,就算是有十万人,只要抢种抢收能成功,也能活到明年夏收。”说完这些,陈克看了看同志们,这才补充问道:“谁还有反对的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路辉天用不大的声音迟疑着说道:“这张有良也罪不至死吧。”
看路辉天有些战战兢兢的模样,陈克笑道:“罪不至死?路辉天同志,你怎么知道张有良这个人没有干过罪该万死的事情呢?”
听了这话,路辉天连忙说道:“这个我的确不清楚。”
“我们不会要张有良的命,张有良是岳张集的人,我们让岳张集的百姓来决定张有良的生死吧。”陈克还是笑着说道。那简单的笑容里面充满了自信,那种压力让路辉天竟然说不出话来。

六十六章
说服同志们放弃对张有良的同情并不是件容易事,张有良是地主,不少同志们也是出身地主。对他们来说,张有良更像是“自己人”。嘴里面说着“人民革命”,哪怕是张有良这个小小的试炼,很多人就不再那么信誓旦旦的守卫人民了。
路辉天虽然不再提及张有良的问题,但是他始终没有明确支持张有良的生死问题。其他同志虽然也支持了解决张有良的认知,不过没有人明确表示对张有良是杀是放。陈克也不想说那么多,对于陈克来说,张有良一旦交给百姓来决定,那就一定要张有良死。群众运动说白了就是发动群众,引发群众的愤怒。这比什么都管用。人民倒也是“爱憎分明”的,一是情绪的激动,就足以置人于死地。张有良在岳张集这么久,肯定干过很多坏事。找到受害人,然后让受害人来指控张有良,然后“顺应民意”来处死张有良是最好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紧迫,这些人不太好找。现在时间就是沙漏里面的水晶沙,每一刻都是宝贵的。所以陈克干脆不再说这个问题,而是开始分派其他工作。
凤台县城现在是人满为患了,水灾中周边的地主们纷纷逃到了县城躲避水灾。而百姓们不少也都逃到了县城。加上保险团救出来的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小小的凤台县城竟然聚集了三四万人之多。洪水开始退去之后,灾民们的情绪倒是愈加浮躁了。这也可以理解,大水围困了县城,这些人时刻害怕水位继续升高,连自己最后的安身之地也会被吞噬。外界的环境逼迫很紧,大家反倒能够聚集在一面旗帜下。但是大水退去之后,每个人的想法就不同了。
有钱的地主们觉得回家也不可靠了,干脆就准备起身往大城市去。没钱的地主们,或者家当在水灾中被无情吞噬的那些地主无处可去。至于普通的百姓更是无家可归。安徽的百姓有逃荒的习惯,不少人都试图搭讪着保险团的船队成员,希望保险团船队出航的时候把他们带上。
这次大水之后,满清根本无力救灾。说实在的,就农业国的这个水平,救灾也是一个尽力而为的事情。如果不是人民党保险团的努力,死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保险团的膨胀是和随着水灾的深化关系紧密。一开始招人的时候,大家没什么兴趣。毕竟众人还是对于当土匪没什么兴趣的。
当农民携带出来的粮食逐渐用尽后,要求加入保险团的成员是越来越多。原先是只要属于良家子就可以加入保险团,到了后来,保险团甚至可以挑剔到只选择精壮加入保险团的程度。加入保险团的眼前利益非常大,首先本人就可以吃饱。其次,保险团也在雇佣人手做些工作。加入保险团之后,家属就可以优先得到这些工作机会。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保险团就得到了人数上的飞跃。
县令尚远一直认为陈克有能力,见到了陈克对保险团的力量使用之后,就觉得更加佩服加不解了。所谓“吃喝拉撒”,陈克不仅领导人民党和保险团安排人民吃喝,更加注重人民的“拉撒”。在县城的几个临时营地上,由保险团人员组成的“治安队”一个重要的目标就是勒令百姓不允许随地大小便。这可是一个从未有人注意过的事情,但是陈克从一开始就严抓此事。理由自然是很简单,随地大小便在这个水灾时期,极有可能导致瘟疫发作。县城的人口密度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如果爆发了瘟疫,那就是毁灭性的。县城里面卫生情况就是由保险团负责的。后来保险团开始外出运粮,这些工作就交给了雇佣的其他人来进行。
有种说法是“上管天,下管地,管不住人拉屎放屁。”但是保险团管的这么宽泛,让百姓们极为不满意。可是吃人家的嘴软,保险团的规矩倒也简单。一旦随地大小便,被抓住一次,当天的饭立刻就减半。所以被抓的人固然极不满意,可是肚子会饿得很快。大家最后也就屈服了。
除了要众人服从卫生条例,人民党还建立了更多规矩,从洗衣服到洗澡,水灾幸好是夏天发生的。气温倒也不低,而且不缺水。众人为了吃饭,勉强维持了服从行。
不过这些服从开样子随着大水退去,也开始到了极限。已经有人开始缠着保险团要求借粮。看样子是要离开凤台县逃荒去了。安徽的百姓有逃荒的传统,这个行为倒也能够让陈克理解。不过陈克是不太想接受的。马上就要开始抢种抢收的今天,人民逃荒去了之后,会有何种的影响呢?
宇文拔都对于陈克的疑问并不太同意,“陈克同志,你想太多了。以前的灾年里头,这样的大灾之后,没钱人留在当地倒是死路一条。咱们保险团根本没有什么名声,那些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相信咱们。那些逃荒的人你就是强行拉到我们旗下也未必能够和我们一条心。倒是没有走的那些人,我觉得会更忠心一点。没有我们的话,他们也根本没有办法种地的。”
这个说法很不错,这些人返乡之后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恢复生产的能力。首先就是耕种的农具不足,会直接影响生产自救的效率。从水灾中逃出来的人本能的去携带值钱的东西,锄头等农具未必是家里面最重视的财富。而一些大农具也根本就没有办法带走。人民党虽然从外地运回了一些农具,不过和这几万人的规模相比,还是远远不足。
宇文拔都认为放走一批人去逃荒,倒是有利于减少物资消耗。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多出来人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文青,你真的准备让大家男女老幼起上阵不成?”尚远对陈克的这个想法不是太确定。
陈克点点头,“没错。我是有这个打算的。我觉得我们总得给大家一个选择。现在就让人去逃荒,我觉得不妥。生产自救的事情马上就开始。让那些人多等几天就等不了么?”
“既然如此,我会组织同志向百姓说明此事。”尚远答道。
“不用组织同志,我们先向保险团的同志来说明此事就好。如果这些同志们都不理解咱们的政策,却向百姓先去说,岂不是本末倒置?”
“……,那就让军委的同志来负责此事吧。但是对于百姓们该怎么说。这个总不能让保险团的同志来宣传吧。”尚远只是在初期有些停顿,接下来的回答没有丝毫情绪受影响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扩大军队规模,我认为有必要组建一些新部队。借古代军屯的模式,我们组建一支垦荒部队。就算是让人走,我还是希望能够尽量的留下精壮。而精壮们能够留下,老弱自然也不会轻易离开了。”
“军屯?现有的部队里面,三连四连先拿来军屯如何?”华雄茂问道。他对于官兵家属的负担很有些担心。
“我的看法是,现在咱们的军队数量不是过多,而是太少。就现在看,我们有必要组建一个两个团的正规旅。规模在八千人左右。而且要进行屯田的并不仅仅是新部队,到时候整个旅必须一面种地,一面打仗。既要保护根据地,又要养活自己。”
现在保险团大概有一千人,这就已经是众人从未想象过的规模了。而八千人规模的军队,更是远超同志们的想象之外。虽然与会的不少人都想想过百万大军,不过在这种想象中,百万大军仅仅是模糊的影子,只是单纯的人员集合体。实际上管理这一千人,就已经让军委的同志们忙的四脚朝天了。规模扩大到八倍之后,现有的管理能力能跟上么?有过领兵经验的同志们都神色郑重。倒是那些没有领兵经验的同志,各个面露喜色。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只要觉得自己的人够多,很多事情就变的完全不同了。
随着陈克讲述了对于未来的观点,党内同志们对于张有良的态度逐渐一致化。既然干掉张有良并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而是一个政治争斗的范畴。更何况未来可能有一支八千人的队伍,不少人就认为张有良的死活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大家的讨论焦点放到了夺取岳张集之后,到底要怎么安排生产自救的问题。
“不用等以后才开始,现在马上就开始。这个问题我们让尚远同志来介绍一下。”陈克把问题推给了负责生产自救的凤台县县令尚远。尚远这些天来负责接触逃进县城的地主,张有良地主的态度或强硬,不过县城里面的地主态度就完全不同。中国的地主们并没有足够的阶级自觉,他们把地主当成一个职业而不是一个阶级来看来。这样的态度就决定了他们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的生命而并非对于永远占有土地的理想。这种态度在天灾面前的表现就是,那些小地主们并没有强烈反对土地的临时耕种权的转移。这些小地主们也需要能够尽快脱离一无所有的状态,水灾是公平的。小地主们也没有余粮了。

六十七章
经过一天的讨论,人民党扩大会议达成了救灾决议。会议安排了工作,各个部门都分到了自己任务,陈克主抓军事委员会的工作。军事委员会刚在屋子里面做好,游缑推门进来。虽然身为女性,但是游缑资格老,加上人民党内部早就提出了“男女平等”的主张。所以同志们也没有什么歧视在里面。只是不知道分配到民事工作上的游缑有什么事情。
“我希望军事委员会考虑一下建立女性部队的意见。”游缑抛出了重磅炸弹。
男人们面面相觑,这年头军队里面不是没有女性,那都是营妓之类的。游缑是绝对不会组建这种“部队”的,那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一支女性组成的正规军。而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所有男子们都傻了。别说其他人,就连陈克也有些发懵。解放军里面倒也不是没有女性军人,不过野战部队里面并没有。至于红色娘子军,陈克的唯一印象还是从影视当中得到的。游缑这么坚持组建这等部队目的何在呢?难道游缑准备从军不成?
华雄茂知道游缑脾气其实挺激烈的,他试探着问道:“游缑同志,请问你这个提议目的何在?这么一支女性军队的使用地方在哪里?”虽然最里面这么问,但是华雄茂下定决心,如果游缑提出把这支军队用于军事目的,那么他第一个就会出来反对消游缑。
“既然是屯田军,里面有女性也是应该的吧。”游缑问。
“屯田军也要打仗的,你不会让那些女性也去打仗吧。”华雄茂立刻起来反对。
“文青不是说这些部队以后才会打仗么?现阶段只是进行军事训练而已。”游缑还是觉得有建立女性军队的可能性。
“这个问题还是等下次开会在党委会上说吧。”陈克也跟着说道。天知道游缑到底被那个任启莹怎么忽悠的,当年红军里面有女性军人,那也是逼不得已。现在兵员足够,而且是水灾时期,弄女性进军队,那真的是百口难辨的事情。
“那我们妇联组建自己的武装力量作为训练队伍,不行么?”游缑依旧在做最后的挣扎。现在是灾时,实行的是男女分开居住的模式,女性们居住区的外围有保险团的武装力量巡逻守卫。而且巡逻队距离女性营地很远。游缑从这个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第一,我不同意发枪支给女性。第二,既然女性没有枪支,你们的巡逻队没有办法承担守卫工作。”陈克的话一说完,军委的男性们都表示同意。
“但是营地里面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好管。没有军事力量,我认为并不合适。已经有了几次冲突发生,保险团的卫队也不能开进去执法吧。我觉得有必要组建女性卫队之类的。”游缑说道。这不是她找的借口,毕竟灾民们在营地里面待了这么好久,小摩擦已经积累起来。水退之后心情也有所放松,冲突自然是激烈起来。不仅仅是女性营地,男营里面更是如此。
“针对这个情况,我们会针对性的组建警察部队,而不会组建女性部队。”陈克依然不让游缑有丝毫的可乘之机。
“那么就请尽快组建警察部队吧。我告辞了。”游缑说道。陈克看着温和,他下了决心的事情,那就绝对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等游缑离开了会场,陈克跟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一样,神色认真的说道:“现在就开始讨论扩军问题。”
在军队问题上,保险团规模将扩大到八千人的规模。现有的武装力量不变,新部队全部是农垦军团。陈克的意思就是依照历史上359旅的模样来建设军队。
“百姓们都觉得法不责众,人多了,就算是出了事情也不会被统统追究。总有人会逃脱问题,而自己逃脱惩罚的可能随着人数的增加,几率都会很大。这是个一般的认识。虽然这个认识对不对我不想评价,不过既然咱们以后要起义,军队数量意义重大。”陈克如此评价到。众人也都是曾经当过百姓的,倒也能接受这个说法。经过讨论之后,拿出了一个章程。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陈克观察了一圈,好像没有人真正理解这次扩军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勇于承担这个责任的,是华雄茂与何足道。其他人对于新军的组建都缺乏足够的兴趣。
这不稀奇,现有的军事力量在建设中间,就遇到了很多麻烦事。农民想成为合格的军人,需要太多的训练。把他们拉上战场前,需要进行太多太多的训练了。
拿出了一个扩军方案之后,征兵工作就是大头。陈克拿了计划书去找民政工作的头子尚远。尚远拿了这个计划书看完之后,眉头竟然皱了起来。“文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来尚远已经看出端倪来了,陈克试探着问,“望山,你这是何意?”
“你为以后整肃做准备,不觉得有些早了么?”尚远问的直截了当。
尚远果然看出来了,陈克觉得尚远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莫非这厮也是穿越的?陈克甚至有这样的疑惑。在新军组建当中,陈克已经做了准备,新军队的军事班子几乎是另起炉灶。军官的选择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同志。
肃反和整风是一种必须,这不是以陈克本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只是期望尽可能的控制这种事情的规模。所以新的部队一方面是预备队,一线部队即便遭到了比较大规模的肃反,但是只要能够留下基干,补充进二线部队,训练几个月就能恢复到很强的战斗力。所以二线部队现阶段必须和一线部队进行很大的隔离。距离是非之地越远,以后整肃这些二线部队的问题就会少很多。
当然,陈克完全没有现在就动手肃反的意思,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些事情早作准备更加好些。军委的同志们政治嗅觉实在是太低,他们对于组建二线部队的热情不高。热情高的华雄茂与何足道完全是针对陈克个人的忠诚心表的态。在一线部队尚且要加强的今天,陈克可不敢把他们抽调到二线部队来。那么陈克能够选择的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同志,他们很难在新军队里面树立个人的威信,而且既然循规蹈矩,那么也不那么容易带出些坏习惯来。
但是尚远现在既然看出来了,而且尚远没有装傻不吭声,而是如此直言,陈克也只好直接与尚远摊牌了。在这种事情上不是同志就是敌人,立于中间阵营是不可能的。尚远也许是想通了这点,才会如此直截了当吧。
“望山兄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陈克神色严肃,此时装作温和已经没有意义,此时再笑起来那就真的是没心没肺了。
“文青,你在北京的时候就曾经和党小组的同志们虚以为蛇,我那时候就说过,你以后别这么做了。我觉得同志们总是能够教育过来的吧。”尚远的回答也直截了当。
“望山兄,阶级立场这东西根本不是你说改就改的。我只是做个准备而已。”陈克倒是苦口婆心的在劝说望山。
“文青,我并不是说你做的不对。有些时候就是要受些委屈才行,正是受了委屈,才知道谁是忠诚的。这点我知道的。”尚远只是有些不忍的神色。
是不是我现在这么布局有些早了?陈克突然有些疑惑。他倒不是担心别的,尚远应该不会傻到胡乱说话的地步。这种事情尚远不敢和别人说,他敢和别人说的话,陈克不管什么代价都会除掉尚远。而且尚远说的这么直白,肯定有什么还要继续说的事情。
“望山兄,整肃这种事情么,我觉得还是不要发生的好。但是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也不由我的。”陈克试探着说道。
“文青,你也知道有些同志并不希望如此对待地主吧。”尚远说的有些缓慢,好像在选择用词。陈克深知肯定有不少同志是如此想的,如果他们不这么想那就怪了。所以陈克也不得不去做些准备工作。军队必须服从党组织的决定,绝对不能乱。党的历史早就证明了这点的重要性。
“你做些准备没错,不过我觉得能不能选择些别的方法。你下不了手杀这帮同志,这点我是能肯定的。但是他们知道我们的想法,他们走了之后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我这些准备仅仅是对军队的准备。对于其他的文职同志,我可是没有下杀手的打算。强扭的瓜不甜,他们要走,我也只能让他们走。这屁股决定脑袋,屁股没有做到人民这边,那就绝对不会为人民做事。留着这些人,也未必是好事。”陈克终于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望山以为自己要一股脑的清洗所有人,这绝对不是陈克的想法。肃反主要是针对军队这种武装力量,军队必须纯洁才行。至于民政部门,从来都是没有办法弄得清澈透明。太祖那么大能,面对中宣部这个“阎王殿”,最后不也没有办法。
听陈克说明了不是要无差别的肃反,尚远就不再说法了。聪明人的一大特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不说话。尚远无疑是个聪明人。

六十八章
如果有人能够以全知全能的角度来观察世界的话,肯定可以看到很多非常有趣的事情。例如,张家的子弟携带着张有良的状纸登上船只,华雄茂与徐电也几乎是同时登上了保险团的船,两方分别从岳张集和县城启程,目标则是县城和岳张集。
保险团一连的两位青年都在大乌蓬船头很随意的坐下,现在是顺风,后面的船帆吃了风,船头人民党的红色镰刀锤头旗反倒只是在风中轻轻摆动。
“正岚兄,你怎么会想起要革命的?”徐电虽然是一连的政委,但是一直没有和华雄茂谈过太多。徐电学习法律的,他已经认为自己的思路颇为细腻了,可他从不知道,真正的革命工作居然如此繁杂。而每次习惯了工作强度之后,就会有更多的工作压过来。今天能和华雄茂一起前往岳张集,天气很好,路上也没有太多事情。徐电很想和华雄茂聊聊天。
“这天下迟早要革命,遇到文青后,就跟着他开始干。”华雄茂对这个问题从来都是这样回答的。
“正岚兄,你觉得咱们能搞起来革命么?”不知怎么的,徐电说出了心里话。
“怕到了岳张集,那个张有良对咱们动粗么?”华雄茂问。
徐电只是心里面有种不安,他倒也没有详细考虑过这种不安来自何处。突然被华雄茂一问,徐电竟然张口结舌的答不上来。
“徐政委,你怎么看文青。”华雄茂根本没有嘲笑徐电的意思,他倒是很想开导一下徐电。
“文青的确非常能干。在我见过的人里面无人能及。”徐电答道。所有人都知道华雄茂是陈克的铁杆,所以徐电说的有些保守。
“你也不用用这话来糊弄我,文青这个人做事极讲规矩,甚至有些刻薄寡恩的意思。我决定跟着他干,因为文青从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做事的。”华雄茂回答了徐电前面的问题。
“刻薄寡恩也谈不上,文青总是干的最多。要说刻薄,他对自己最刻薄。”这是徐电的真心话,他对陈克的自律很是佩服。
“文青心中只是为了革命,为了拯救中国的百姓。虽然他的道理我还没有全弄明白,但是这方面我是能够确定的。对了,徐政委,你为什么要革命?”
“我啊,我希望中国能够崛起,能够不受外国人欺负。所以我才要革命。我们在北京遇到文青之后,觉得他说的工业化建设十分有道理,就跟着他来了安徽。”
“百姓们这么苦,整天受欺负啊。”华雄茂答道。
“是啊,百姓除了被官府和地主们欺负,还被外国人欺负。就是因为中国弱,等中国强了,一定要把洋鬼子打出中国去,让他们再也无法欺负中国人。”徐电说起外国人就来气。
华雄茂试探着继续问道:“徐政委,你觉得满清和外国鬼子谁更可恶?”
“一样可恶。洋鬼子们蛮横无理,但是满清丧权辱国,只怕是更可恶些。”徐电义愤填膺。
“若是百姓都能够强大起来,那么我们肯定能够把洋鬼子打出中国去的。”华雄茂苦口婆心的劝说着。人民革命,首先要解放的就是人民,只有人民得到了解放,中国才能解放。这是老党员们被陈克灌输最多的概念。但是华雄茂却发现,陈克对于新党员们在这方面的教育就少得多。当然,华雄茂认为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他也不愿意对此说的太多。
“百姓们,怎么说呢。得有一个能干的政府,才能拯救百姓。”徐电的观点其实是人民党现在相当一批人的态度。特别是在高学历出身的党员们中间,这种态度其实算是主流。当然,尚远从来不这么说。徐电之所以来安徽,很大原因就是对尚远很佩服,现在尚远反倒看着和大家有些“不合群”起来,对这个情况,徐电颇为意外。
徐电并不清楚陈克和尚远针对整肃党内问题早就有了共识,这两个人都认为人民党必须以解放人民为核心思想。但是现在根本没有能够展现出人民的威力,如果一味的强调这个问题反而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有华雄茂这些老党员才能感受到陈克一些细微的变化。
华雄茂平日里并不太喜欢谈论革命,这不等于他对于革命的理解要比徐电这些人差。陈克就算是有了整肃的打算,这种算计现在也绝对不能说出来。党内的路线矛盾远没有到了需要图穷匕见的地步。所以华雄茂并不知道陈克的计划。华雄茂能够感觉到的是这些新党员与老党员之间的微妙差别。老党员跟着陈克时间很长,好歹都跟着陈克学了点“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在人民党和保险团当中,军官干部必须为下级和士兵服务。说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能做到的都是老党员。新进党员干部里面,顶多就是平等对待下级和士兵。
现在建军已经几个月,华雄茂完全明白陈克为什么要建立士兵委员会,如果没有士兵委员会的制衡与对抗,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新党员都是些外地人,加上陈克和老党员们的强力压制,只怕陈克提出的“官兵一体,待遇一致”的建军方针早就会走样了。既然和徐电搭班子,华雄茂希望徐电能够更加以身作则。
政委是政治代表,徐电不是不够自律,但是他骨子里面露出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味道,与陈克那种严格要求士兵是完全不同的。这从士兵们对待两人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陈克经过士兵身边的时候,士兵们是敬爱,为了让敬爱的陈克营长满意,士兵们都显出更加有规矩的模样。而徐电经过士兵身边的时候,士兵们则是为了避免徐电的责备而显露出些规矩的样子。华雄茂并不认为徐电在军队里面更有号召力。但是华雄茂自己并不太擅长言辞,所以心里面虽然知道这点,却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对徐电说。
想了想,华雄茂才说道,“徐政委,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很忠于文青?”
“呵呵。”徐电对这个问题只是笑而不答。现在人民党里面公认的陈克四大铁杆,华雄茂、尚远、游缑、何足道。华雄茂排名第一。徐电听说过在外面的三个重要干部,齐会深、陈天华、武星辰,对于陈克同样忠心不二。作为陈克的铁杆,华雄茂这样说,自然是要为陈克拉拢人心。徐电并不想对谁效忠,虽然他一点都不讨厌陈克,对陈克的能力也颇为认同,但是让他对陈克屈膝是完全做不到的。
“我忠于文青,是忠于文青做事的方法。就我看,文青要大家做的事一点都没错。”华雄茂觉得自己已经说到了极限,再多说就不合适了。
徐电听了这话之后,不仅没有生气,倒是点点头,“文青的确很不一般。说真的,若是让我遇到这大水,我肯定是束手无策。那里能像文青这样,总是能够找到办法。”
听了这话,华雄茂倒是真的没办法再说什么。徐电这话如此冠冕堂皇,完全符合人民党追求正理的路数。如果华雄茂再反对,反倒显得他自己不地道了。其实华雄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陈克的忠诚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人和他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和徐电说了这么一阵子,他反倒有些想明白了。对于徐电等人来说,只有完全或者基本上认同了陈克的想法之后,才会服从命令听指挥。而华雄茂首先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然后才去考虑陈克命令是不是能更好的执行。至于陈克说的对不对,华雄茂并没有太在意过。
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华雄茂突然疑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陈克如此服从的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他索性放弃了对这件事情的追究。“徐政委,咱们再把这次要怎么和张有良交涉理一遍吧。”华雄茂说道。
张有良得知这次华雄茂又来了,而且还是来了两条大乌蓬船,立时就警觉起来。上次保险团的船并不算大,还只有一只。这次大张旗鼓而来的保险团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知道自己已经派人去县里面告状,所以特地来示威不成?
不过想了想,最近围子把守的很严,根本不让人随意进出。想来应该没有问题的。而且上次保险团放话,也就是这时候再来岳张集。看来这群蟊贼土匪们并不死心啊。
越是危机时候越不能露怯,这是张有良从战场上得出的经验。他让人带保险团前来拜访的人进来。连保险团的人都不敢见那可就太丢人了,此时恰恰要恐吓一下这些不长眼的小毛贼才行。
狗腿子出去不太久,就带了两人进来。前头的这个人,身材高大,容貌秀丽,留了辫子。后面的这个人,身材中等,看上去颇为结实。而且此人竟然是头假洋鬼子那种中分短发。两人举止从容镇定,神色间毫无土匪那种流气。
见到张有良之后,前面的这人朗声说道:“在下是保险团一连连长,绍兴府武武举人华雄茂。见过张先生。”
听了这话,张有良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准备发问,就听到后面的那个青年跟着说道:“在下是保险团一连政委,日本东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徐电。见过张先生。”
两人虽然嘴里面客气,但是只是简单的点头示意。连拱手礼都没有。按照现在满清的官制,华雄茂是举人,徐电是满清认可的大学本科生,相当于进士出身。他们两人都是有功名的人,根本不用对张有良这个土财主行礼。
张有良虽然是地主,却不是土包子。这两人自保家们的用词他能听明白,得知这两人的身份,一个是武举人,一个是留学生。真的把他吓了一跳。一瞬间,张有良终于明白了,为何县令都对保险团客客气气。若是这两人说的没错,就他们的出身,县令根本动不了这两个人分毫的。本来还算是气焰嚣张的张有良,脸上虽然依旧镇定,但是心里面已经有些动摇了。

六十九章
张有良第一眼看到华雄茂和徐电的时候,就明白来者不善了。他家的院子本来就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也不算大。为了给保险团的几个小贼下马威,从大门到正堂排了二十几号人,院子立刻就显得拥挤不堪。列队的每个人都拿刀带枪的,看着排成两列的手下,张地主觉得有点找回了当年在淮军当军官的感觉。不过张有良没有做到营官,没有能够独立执掌一支部队。他在淮军军事会议上从来都是站着的。像这样能够端坐中央,手下列队的机会一次都没有。所以张地主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华雄茂与徐电进来的时候,对于两边列队的人并不怎么在意。由于进门前肯定要被搜身,他俩人根本就没有携带武器。二十几号人对于管理一个整编连队的连长与政委根本造不成任何压力。保险团现在是四四制,也就是说一个连四个排,一个排四个班,一个班十二个人。整编连队全部下来有二百多人。水灾期间,完全不缺乏劳动力,保险团的成员年纪在十六到三十六岁之间,在这个年代都能称得上精壮。所以那二十几个人根本就没有让两人感到任何畏惧。不仅如此,保险团除了救灾和运输之外,每天早中晚三操,以队伍的纪律性而言,更是远胜这帮乌合之众。
看着两个年轻人毫无畏惧的走进大厅,张有良就知道事情不对头了。每年收租的时候,张地主只要带了十几个人,就能把佃户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在这样密集的空间里面有二十几个人,来者竟然毫无畏惧,难道这保险团真的是群悍匪不成。
等二人通报了身份,一个是武举人,一个是留学生。张有良反倒没有那么惊惧了。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是自持身份。虽然他们的话未必可信,不过两人言谈举止明显不是土匪二是读书人出身。这点眼力张有良还是有的。
不过既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张有良也不会自己掉价。他的子弟里面现在就有在北洋军当差的,就算对方有些势力,张有良也没有太担心。张地主没有起身,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两人,“二位到岳张集有何贵干?”
华雄茂朗声说道:“我们奉保险团营长陈克所命,想和张先生商量件事。现在水虽然退了,可今年的收成是别指望了。如果不能马上开始抢种,百姓们绝对撑不过今年。我们保险团正在组织生产自救。种子,秧苗差不多都备齐。只是这地没有着落。我们这次来拜见张先生,就是听说张先生是岳张集的头面人物。想请张先生带个头,把岳张集的百姓给集结起来商量个对策。”
张有良居中,他的长子和三子分坐在两边。听了这话之后,张有良没有吭声,这两位小张地主立刻勃然大怒。华雄茂说话的时候是立正的姿势,双脚不丁不八,军姿还是挺标准的。这么坦荡的说出话来,让人很有好感。但是内容可就十分过分了。保险团身为外来户,和岳张集根本没有什么来往。谁都知道水灾之后肯定要出事,保险团见面的要求居然是要岳张集听从保险团的命令来开个会。真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放屁!”张有良的长子忍不住骂出声来。
按照一般的情况,坐着的人地位要高于站着的人。张有良他们坐在正厅中的椅子上,华雄茂站着。可是站着的人有身高的优势,他锐利的目光居高临下看向张大少爷,毕竟是带兵半年多了,华雄茂的目光扫过来,张大少爷感觉如同两柄利剑射过来一样。他忍不住上身向后靠了靠,这气势一弱,后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张有良不肯接这个话头,如果接了这个话头肯定是示弱了。没等他说话,华雄茂已经接着说了下去,“这已经是夏天,就算是抢种也收不了多少粮食。我们陈克营长的意思是,希望岳张集的土地都能拿出来让大家一起种,收上来的粮食按人口分了。好歹让大家度过灾年再说。补种的几个月,大伙的口粮我们保险团可以出。只是这地,我们得向大家借出来。希望张先生能够有救百姓的慈悲之心。你把这地借出来,救了岳张集的百姓,这份阴德绝对能够泽被子孙。”
张有良是打过仗的人,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加上今年已经六十八岁,好歹气血已经不是那么冲动了。即便如此,第一次听别人转述华雄茂的话,他手下的狗腿子们转述的时候,已经把中间的话柔化了不少,即便如此已经气得他怒发冲冠。这番听华雄茂如此坦荡的说出来,那股子愤怒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眷恋是无比深厚的,因为土地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命根子。耕种、收获,没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可能。极度珍视土地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必须。或许这个世界天空海阔,但是农民们根本没有能力去游历天下,对他们来说,方圆几十里已经是他们这一生全部的世界。自己的土地就是这一生唯一的立足之处。
对于地主们来说,对于土地的贪婪远胜于农民。土地不仅仅是他们生活最基本的来源,也是他们这一生能力的证明。他们做的任何事,都是要攫取土地,增加土地。即便是在梦中,他们的念头也是以扩大自己的土地为唯一的目标。
当然,张有良地主并没有对自己进行过如此认真的分析,他唯一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悸动顺着自己的脊椎开始上升,那是发自骨髓的愤怒。他再也没有去考虑面前的两人或许是“有功名”的,或许背后有人。张有良此时看到的仅仅是两个试图要他命的敌人。眼前的这两个军姿标准,神态自若的青年就是两只恶鬼,试图夺取张有良一切的恶鬼。张有良已经衰老的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开始升温,甚至要沸腾了。从这番话里面,张有良已经知道了一件事,保险团绝对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华雄茂的这番话条理清楚,思想明确。如果只是向自己示威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这样说的。
张有良盯着华雄茂的眼睛,这是要做最后的判断。让他感到汗毛直竖的是,华雄茂的神色中毫没有那种夸大其词的人特有的虚伪,华雄茂的神态是那种说真话的人特有的认真。那是言行一致才会有的专注。
自从这次水灾之后,张有良始终很担心灾民们会起来闹。所以人民党救了百姓,他将他们拒之门外,他把自己手下的人都聚集在岳张集,就是为了弹压有可能发生的任何针对自己的骚乱。对于新出现的保险团,张有良甚至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姿态,放话威胁,告官。身为军人,张有良很清楚,在这等危急的时候,你坐在那里就是等死。他所做的一切这些都是为了消除任何可能构成威胁的对象。
可真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保险团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们已经逼到了自己的门上。愤怒之下,张有良反而变得极为清醒,他和保险团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两个人扣在手里面。既然这两个人都“有功名”,在保险团中间也该是地位不低的人。只要把他们扣在手里面,就算是保险团打过来了,把这两个人往外面一叉,刀往他们脖子上一架,好歹保险团的人也会有些投鼠忌器。张有良顷刻间已经做了决断。至于抓了这两个“有功名”的人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张有良根本没有考虑。如果没有了现在的平安,那就根本不会有未来的。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华雄茂和徐电一眼。
张有良神色的微妙变化根本没有逃过华雄茂的观察,张有良看向华雄茂的那一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在一起,一老一少的瞳孔都微微一缩,华雄茂顷刻间都已经看透了张有良的念头。
柴庆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样湿热的沼泽里面行军。山东有运河,又靠着大海,柴庆国对于水并没有什么抵触。可是安徽的这片沼泽地里面,脚没入泥水中,感觉到的温差并没有山东那么大。泥浆温温的,绝对没有山东那种水底冰凉的感觉。这让柴庆国很放心。
军委决定消灭张有良之后,保险团的正规军事力量就开始运作了。一连二连都经过比较系统的军事训练,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他们身上。但是兵法讲的是“以正合,以奇胜。”如果两个连队大张旗鼓地出动,大家怕走露了风声。所以最后做出了二连和三连攻打岳张集的决定。这两个连里面,二连自然是主攻部队。
这次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先礼后兵。华雄茂前去做最后的“外交努力”。无论结果如何,当天晚上两个连就要发动进攻,攻克张有良地主的围子。部队的行军路线不是从走水路,而是走的陆路。水路虽然运输方便,但是根据这几天的调查,张有良把住了码头。走水路绝对没有办法避开他们的哨探。保险团没有什么火炮之类的重火力。强攻据守围墙的张家围子定然会有不小的伤亡。
走陆路虽然慢,行军也会消耗很多体力,但是好处在于现在这一大片的沼泽地根本是无人区。只要先派出侦查队把有可能出现的零星人员给控制住,大部队行军很隐蔽的。何足道亲自探的路,虽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政委,但是柴庆国对于何足道做事的细致与认真有足够的信心。既然何足道说大部队可以通过这片沼泽,那么肯定可以通过的。果然如柴庆国所想,何足道沿途设置的标志引导着大家在沼泽中安全穿行,道路虽然泥泞,却不是不能行军。更没有无法通行的问题发生。
二连三连这次出动,三连的主要工作就是承担起辎重部队的任务。柴庆国从来没有打过出战前如此“麻烦”的仗。军委对于保险团第一次作战的重视程度自然不用再说。而陈克却不是反反复复的交代这次战斗的重要性。他仅仅轻描淡写的问了大家一句,“知道这次作战的意义么?”
同志们自然知道,如果这次作战失败,那就会直接导致抢种工作的失败。看同志们对此完全明白,陈克就开始和军委的同志们一起制定计划。这计划实在是有些事无巨细的意思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行军,携带多少干粮与饮用水开始,计划大部分都是充斥着后勤的功能。柴庆国觉得军队出动的计划,比照顾爷爷还要麻烦的多。吃喝拉撒睡这些事情的讨论占据了计划的绝大部分。反倒是作战计划,陈克偏偏没有多插嘴。他让几个领兵的同志们自己提出自己的看法。
柴庆国打过仗,虽然没太多胜仗的经历,但是好歹也算是有经验。他知道面对敌人坚固的防守阵地,对部队的士气影响肯定颇大。柴庆国深知士气对于战斗的影响。如果两方都是在平地上交战,你硬冲过去的话,战士们好歹有那么一股气。反正跟着大家一起往前冲,死了就死了。但是面对围子,上面的敌人玩命的放枪,只要打中几个人,对于部队的士气影响就会非常大。仿佛和坚固的城墙融为一体的敌人更加可怕。
其他同志没有什么打仗的经验,虽然进行过军事训练,但训练是一回事,打仗就是另外一回事。这里头也就是柴庆国能够提出些比较靠谱的问题。
会议最后,陈克制定了三个作战计划,最理想的方案就是尽可能接近岳张集,傍晚突然分两路冲出去。一路压制住码头那里的敌人,另外一路抢占大门,杀进张有良的围子。最不理想的方案就是强攻围子。反正关键点都是对大门的抢占。陈克提供了一种火药,那真的是威力无比。制作这种火药的是游缑领队的几个人。他们先对猪油进行了一番处理之后,最后拿出了最终的产品,试验中,普通瓦罐大小的一个炸弹就把试验地点炸的一片狼藉。而游缑最终提供的炸弹体积居然有二十多斤,小半个瓦缸那么大。炸飞一个围子的大门应该是毫无问题。
拿出怀表看了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柴庆国视力颇佳,远远的在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个黑点。而何足道带领的侦查队也传回了消息,马上就要走出这片沼泽,到了张有良的围子那里了。
“全体停下休息。”柴庆国喊道。战士们一个个把这个消息往后传。柴庆国不仅没有往前赶,相反倒是往后面去了。这是陈克制定的军事条例,部队休息的时候,军事长官必须检查部队是否有掉队的,而且监督基层军官安排士兵休息。这次出动前,陈克特别强调了此事。柴庆国必须保证部队行军的纪律。在进攻岳张集之前,必须全员抵达,而且能够有一个小时以上的休息时间。
“娘的,士兵们能休息,老子却不能休息。”嘴里面不说,柴庆国心里面还是很不满的。

七十章
沼泽地里面没什么干燥的地方,席地而坐那是自找麻烦。三连作为辎重部队,携带了十几艘船改的泥撬。得到了休息的命令之后,战士们纷纷坐到了泥撬上。班长们清点了自己的队伍,然后报告给排长,排长再把人数汇报给连长。整个过程中班长们一面清点人数,一面反复告诉战士们不要说话,安心休息。
行军和休息要保持安静,这是军队的起码规矩。一支喧哗的军队仅仅是在暴露自己,这次作战很明显是偷袭,完全没有大张旗鼓的必要。柴庆国得到的情报的是二连240人,全部到齐,三连240人,也全部到齐。行军中三连两名战士崴了脚无法投入冲锋,其他战士都可以正常参加战斗。
十几条改装船拍成一列,战士整齐的坐在船上,人挨人挤得满满的。战士们要么默默的喝着水,要么默默地啃着干粮,有些很是疲惫的同志靠在身边的同志低着头打起了瞌睡。班长们连忙晃醒他们,让他们吃了饭再打瞌睡。柴庆国对此很是满意。480名接受过最短两个多月训练的士兵,这已经是一股很不得了的武装力量。柴庆国也参与过上万人的大行军,大阵仗。有了那样的经历之后,他对于所谓的上万之众完全失去了兴趣。什么都比不上经过训练的精锐部队。如果那上万人经历今天的行军,现在早就放了鸭子。这480人只是没有见过血,只要能打几仗,这批人就能成为优秀的士兵。柴庆国认为这些士兵至少不会比北洋军差劲。
侦查队早已经远远的散开去,这些人可没有什么行军指路的标志。陈克专门成立的侦查大队现在只有两个排,却都是精选的人员。年龄都在18到22岁之间,算是真正的精锐。以八人一小队行动的侦察兵们在主力部队前后左右两三公里的距离进行搜索工作,现在他们一个个滚得和泥猴子一般回到了大部队。看到这些很是吃了苦头的同志,跟着大队行进的战士之间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虽然大部队行军已经很辛苦了,不过人性总是这样,有人比自己更加辛苦,心情总是会有些愉快的。而此时大部队携带的物资充足,大家递水的递水,递干粮的递干粮。同志之间的情谊此时显得十分浓厚。
十支侦查队先回来了六支,其他四支侦察队全部都派回了通信员,他们汇报的消息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你们发现了人,他们不是张有良的探子,而是回来居住的百姓?”三连连长高玉杰对这个消息十分意外。
高玉杰是跟着尚远他们从北京来的,他祖上是安徽人,也是跟着李鸿章的淮军四处征伐,后来在天津落了脚。家里面希望高玉杰能够考个功名。结果高玉杰偏偏喜欢机械。最后在天津机械局从技工干到了工头。高家还是算是个“忠良满门”,甲午战争,高玉杰两个伯伯全部战死,庚子事变,高玉杰的父亲和叔叔也战死了。高玉杰自己和秦佟仁一起守卫工厂,也是九死一生。他从此恨透了洋人,对于新一任北洋大臣袁世凯与洋人和解极为不满。庚子事变之后,高玉杰加入了警察队伍。因为执法中殴打了洋人,不得不跑路了。这几年的日子也是过的很不幸,后来偶然遇到秦佟仁,听说秦佟仁准备来安徽,他就干脆跟了尚远一起南下。他好歹也是军事家庭出身,也算是懂些军事,虽然对推翻满清没什么热情,不过也丝毫没有保卫满清的意思。在保险团积累了功绩,在扩军的时候当上了三连连长。
听侦察部队报告说居然有人开始在沼泽当中开始居住了,这倒真的让高玉杰十分惊讶。他根本不相信这种事情。但是回来通报的侦察兵不约而同的向他保证,这些人都是当地人。其中两支侦察兵部队甚至告知,他们的部队里面有人认识这些耕种的百姓。这些来耕种的都是水灾时候没有躲到县城来的一些百姓。水退了,他们从其他地方赶回了自己的家园。就在这片沼泽里面刚住下。其两队的通信员还告知,这些人里面已经有人病倒了。
“这样,每个方向都派一支侦擦队,先把人都给带过来。病人的话,先用咱们的担架抬回来。”何足道在这次战斗里面不仅仅是二连政委,还暂时统领侦察队。得到了命令之后,侦查队纷纷动身。
“政委,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柴庆国有些奇怪。既然是本地人,费这么大劲把他们弄过来有些小题大做了吧。而且这些人突然被拉来,肯定要哭哭啼啼,被士兵们看到这些的话,对于士气的打击未免太过于激烈。
“没错,既然都是当地人,我们也没有必要在乎这么多吧。”高玉杰指挥三连运输辎重,已经是累的要命,再把一堆百姓弄过来,那就更加麻烦。他也支持柴庆国的意见。
“柴连长,高连长,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不过你们说这么多战士,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何足道问。
“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高玉杰把战前动员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不是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么?”
“你说要是没有咱们提供的自来水,几千上万人在这里种地,得病倒多少?得病死多少人?”何足道继续问。
“这……”柴庆国和高玉杰都答不出来。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水灾,这样的天灾已经完全颠覆了他们的世界。偏偏在人民党的领导下,有保险团努力奋战。死的人其实不多。所以同志们私下讨论水灾问题的时候,很多人有些意外。虽说天灾不可抗拒,不过貌似天灾也没多可怕。听了何足道的问话,大家对于到底要死多少人毫无概念。如果是人民党继续统治凤台县的话,想来也死不了几个人。不过没有人民党的话,可就难说了。
“这是个很好的对比。有没有人民党和保险团的领导,百姓的日子可完全不同的。战士们都是很明白事理,他们决不会因此动摇军心。我相信大家亲眼看到这种比较之后,就会明白要跟着谁走。要为谁打仗。”何足道说的极有信心。
既然何足道如此坚持,而且两人也没有反驳的意见,他们也就不再吭声了。没过太久,侦察队从好几个方向带着一批人回来了。这些人数量不多。他们来回的时间中,战士们已经吃喝完毕,有些人甚至已经睡了一小觉。眼尖的战士远远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混在同志们中间往这里来,就抬起头观望。其他人发现了这种异动,也纷纷张望。
沼泽地和山地有些像,看着直线距离很近,但是你得绕不少路才行。当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的面孔能够看清的时候,有些战士忍不住呼喊起来。那些百姓里面就有他们认识的人。听到战士们的喊声,被喊到的人见到熟人,也回应起来。
所有的百姓都有一个共同点,衣衫褴褛。而且侦察部队还用担架抬了几个人。所有的百姓都被带到部队面前的时候,部队已经全部下了船,在沼泽里面勉强列了队。看到这几百壮小伙密密麻麻的,百姓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吓得脸色都变了。那几个有熟人在部队里面的,连忙想靠过去拉近乎。被侦察兵们给拦住了。
何足道对一名老者和颜悦色地问道:“大爷,您怎么到了这里呢?”
老爷子不认识何足道,本来被突然出现的侦察兵给拉来,就已经足够人害怕了。这些人拿刀带枪的,若是说错了话,这么一片渺无人烟的地方,若是给人杀了,谁也不知道啊。但是不吭声貌似也不行,何足道依然和颜悦色地问了同样的话。老爷子突然指着队伍里面的一个士兵喊到,“六娃子,你过来啊。”
被喊到的士兵叫做吕秀仁,在家里排行老六,和这位老农是本家。他知道保险团对百姓毫无恶意,不过这些日子的训练,好歹让吕秀仁有了足够的纪律性。排长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自己出列。何足道向吕秀仁招了招手,让他过来。然后何足道高声说道:“乡亲们,你们认识我们部队的战士,你们就让他们出列。”
这话一说完,所有的乡亲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保险团的战士。只要能够找到认识的人,自己背害的可能就少了很多。吕秀仁刚到了本家的爷爷身边,老爷子一把抓住他,就说道:“六娃子,你得给说说,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啊。”吕秀仁一面安抚,一面为难的看着何足道。
大概有十几个战士被认了出来,也被叫了出来。乡亲们一个个拉着战士都是要他们保证自己的安全。经过这些战士们的劝说,乡亲们终于明白这些人不是针对自己来的,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这样的一出闹出来,战士们本来还觉得有些好笑。可是看着看着,笑容已经逐渐从战士们的脸上消失了。人都有恻隐之心,这些百姓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衣衫褴褛,一个个因为缺乏食物,干瘦的要命。而且也不知道他们多久没有洗澡洗衣服了,那种积累了好久的污渍不仅仅是和百姓相比起来,保险团的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工作辛苦,但是吃的尚可,甚至比灾前吃的还稍微好些。加上卫生,训练,晒得虽然黑,精神面貌却明显比这些百姓们强出几个档次。看着这些百姓,一个个是如此瘦弱,看着几乎是风一吹就要倒下。战士们忍不住会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日子。如果没有加入保险团的话,面对这样的大水,他们和这些百姓也差不了太多。这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让众人心中有种隐隐的庆幸与深刻的同情。
“乡亲们,这水还没有退干净,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何足道再次问了一遍。柴庆国与高玉杰两人都是急性子,对于民事工作毫无耐心。看何足道如此细致,倒也不愿意插嘴。三连的政委名叫吴辽,是个公认的“好人”,让他服从命令没有问题,但是让他搞政治工作就不行了。陈克也是没有把法才让吴辽临时担任政委的。他现在是唯何足道马首是瞻。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年轻的何足道身上。
在何足道反复的询问下,乡亲们终于肯回答了,有人说自己想赶紧种地的。有人说逃荒要饭被水堵住了,只好回来的。不过他们的回答中言辞闪烁,完全不得要领。
何足道突然问道:“这里已经接近了岳张集,你们现在想种的土地是你们自己的么?”
这话一出,所有百姓都变了脸色。那位老者干瘦枯黄的脸上一阵抽搐,突然就给何足道跪下了。这把何足道吓了一跳,连忙去搀扶老人。可老爷子一把抱住了何足道的小腿,跪在地上死活不动。何足道哪里敢让比自己大了几十岁的老爷子给自己跪下啊。手忙脚乱的去拉老爷子,但是老爷子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换过了,在这水灾的日子里面已经被汗水,污水给沤糟了,稍微一用力,衣服立刻就被撕了一个大口子。
不仅仅是老爷子,其他百姓也纷纷跪下。“快把大家搀起来。”何足道喊道。战士们赶紧去搀扶。结果没一个人愿意起来。老爷子看何足道不受自己的礼,立刻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道:“这位后生,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逃荒逃不走,家当全部被淹了。我们就剩了一点子种子,大家商量着,反正都是个死,趁现在地荒着没人管。好歹先种下点,看看能不能收点粮食,今年不会被饿死。后生,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若是把我们赶走,或者拿走了我们的种子,我们可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有刀有枪的,若是想让我们死,就干脆现在把我们给杀了。也不至于让我们活受罪啊。这老天不让人活,你们这些后生总要让我们活下去吧!要是不想让我们活,你们就给我们一个痛快。”
这次老爷子边哭边说,声音虽然不太清楚,这回答的内容可是清楚明白。听着老爷子号啕大哭,其他百姓也都跟着哭了起来。何足道脸色阴沉,战士们也都阴沉着脸。柴庆国虽然听不太明白安徽话,但是大概意思也都明白了。高玉杰低下了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何足道放弃试图拉起老人的努力,虽然动作有点慢,但是何足道双膝一曲,也跪下了。
“大爷,我们不是来收你地的。我们也不是来抢你粮的。我们……,我们是来救你,我们是来救大家的。这点你要相信我们。”说完这话,何足道抬起头来喊道:“赶紧给乡亲们拿水拿吃的过来。”
士兵们听了这话,几乎是一窝蜂的动起来。乡亲们听了何足道的话,真的震惊了。但是那个明显是头目的青年就和他们一样跪在泥水中,而围上来的数不清的青年人,手中拿着的都是竹筒和馒头。食物的香味包围着这些饥饿的百姓。也不知是谁一把抓过一个馒头,就往嘴里面塞。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抢过馒头开始吃。几口下去,一个大馒头就不见了。因为吞得太猛,几乎所有人都被噎住了。战士们连忙打开竹筒的塞子,让大家喝水。清冽的自来水中混合着竹子的清香。所有人顺下了嗓子里面的馒头,立刻就拿起别的馒头开始往嘴里面塞。但是几乎每个战士手中都有馒头,看着这好久没有吃过的食物,这些百姓都是眼里面放光。何足道扶起了老人,从旁边的战士手中拿过馒头和竹筒地给老爷子。“大爷,先吃完饭再说。”
三连连长吴辽赶紧喊道:“别让他们吃那么猛,会撑坏人的。”边说边让战士们离开。百姓们一听,可着急了。看着馒头纷纷离开自己,他们最里面咬着馒头,扑上去把馒头从战士手中夺过来。塞进自己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服里面。一个馒头掉进了水里面。一个已经看不出年岁的干瘦女子连忙去拣,脚下一滑,她整个人都扑进了泥水里面。战士们连忙把她拉起来,女子根本没有在乎自己满脸满身糊满了泥水,她扑通跪在泥水中到处乱摸,想把那个掉在泥水中的馒头给找出来。她的双手砰溅起老高的泥水,整个人都跟疯了一样。
老爷子看着其他人都吃上了馒头,自己也咬了几口。突然间,老爷子再次放声大哭,“后生,你是好人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说完,老爷子又给何足道跪下了。

七十一章
在何足道正拉起向自己下跪的老人家的时候,一声女性的尖叫传了过了来。这声音立刻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原来是三连连长吴辽正在从一个女性百姓那里把馒头强行拿回来。吴辽这辈子从来没有从女人手里面抢过东西,他硬起心肠来把馒头收回的原因很简单。饥饿的人是绝对抗不住吃食物的诱惑,而这些人的肠胃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在一连二连外出运输粮食物资的时候,三连四连做的就是维护治安的工作。他遇到过灾民被“撑死”的事情。面对饿了好久的人,说理是没用的。所以吴辽不得不采用了一些强硬的手段。
三连的士兵倒是能够理解,二连就没有这样的经验。何足道知道吴辽做得没错,他命令身边的二连士兵去帮忙。这些关键时候身为领导者总是要表态的。何足道知道,对这件事肯定有人要出来说三道四,如果自己不下达这样的命令,吴辽很可能就要自己面对不少人在背后说什么。从吴辽感激的眼神里面,何足道明白自己的这个做法得到了支持。
收回了所有的馒头之后,何足道命令把这些百姓安排在船上休息,接着就开始了战前动员。
何足道的个性很是腼腆安静,自从当了政委经常要开会,为了让这几百人都能听明白,他的嗓门练得越来越大。为了让他高亢清亮的年轻声音让每个人都能听清楚,何足道很是下了番功夫的。“这些乡亲们要种的地不是他们自己的。这点大家都知道吧?”
“是。”不少同志答道。
“大家觉得这些百姓该饿死么?嗯。同志们回答我!”
“不该。”不少人喊道。
“那些不说话是怎么回事?你们觉得这些人就该饿死么?我再问一遍,你们认为这些百姓就该饿死么?”
“不该!”这次所有同志都喊道。
“我知道大家害怕,因为咱们要去打仗啦!打仗就要出人命,不光是敌人要死,咱们也要死人。谁不怕死,那是瞎话。我身为政委,我把话撩前头,我自己就要站在队伍最前面。敌人第一个就能打到我,所以我也怕。”何足道脸色阴沉,这话可不是玩笑。陈克在任命何足道担任政委前,曾经与何足道谈过话。对于作战时候政委在战场上的位置,他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何足道。保险团初建,为了树立风气,政委们绝对不允许缩在安全的后面。他们必须在最前沿来鼓动士气。何足道答应了。
看到灾民们的惨状,原本是为了报答陈克救命之恩才决定加入革命的何足道,现在突然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如果没有遇到保险团,这些百姓能在这个大沼泽里面撑到粮食收获,只怕是没有可能。县城里面现在聚集了几万灾民,没有能够得到土地的话,等保险团手里面的粮食吃光,立刻就是一次大惨祸。陈克虽然脸上镇定,但是每次谈到这些,那种焦虑依然无法掩藏。何足道知道,在上海救出自己的同志,陈克还能靠运气。但是在安徽干掉地主,这种运气不可能总是有的。岳张集的张有良手下也有百十号人,靠陈克一个人是无法干掉他们的。
人民党连党员和其他的积极份子加起来,现在也不过百十号人。里面真的敢作战的根本没有多少。而且身为骨干的齐会深,陈天华,武星辰也不在安徽,所以他必须站出来领导大家作战。如何让保险团的战士们能够有足够的战斗一直是何足道十分为难的事情。在沼泽里面遇到的这些百姓,正好是最好的例子。保险团能够把这480名战士带上战场,靠的是以往积累的威信,靠的是以往对待灾民的救济。而现在必须能够充分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来鼓动士气,必须把一个光明的未来告诉大家,才能够保证战斗意志。
“我们打仗不是为了送死,我们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咱们保险团从不骗大家,别看现在我们有吃有喝,但是这粮食根本撑不了几个月。如果不能马上开始抢种,几个月后咱们保险团,还有咱们的爹妈姐妹都要饿肚子了。那时候咱们会什么样,看看这些百姓大家都知道了吧。”
听着何足道的怒吼,刚刚都亲眼看到了这些灾民惨状的战士们统统沉默不语。人就是如此,没有自己落到那个地步的话,所有人都不会认为自己会那么惨。保险团里面的战士们都很年轻,没有见识过如此可怕的灾难。他们还没有饿几天肚子,就参加了保险团。所以对于到底能有多惨,这些人自己并不清楚。他们中间有些人甚至感觉水灾也没有多可怕。直到今天,大家才看到了悲惨的事实。
“现在,我们要去打张有良。为什么?因为这个人不肯把地拿出来给大家种。他就是要饿死大家,他家有粮,不担心水灾。而且等大家都饿死了,他就可以趁机抢了大家的地。天灾咱们管不了,但是让这些百姓们活活饿死的话,那就是人祸。人祸咱们保险团总是能管吧。”何足道目光锐利,伴随着这些解释,他只觉得胸中突然生出一种正气。一种认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的认知。而且听完了何足道的这段话,保险团的队伍里面传出了一阵低语。
“有什么要说的,站出来说。”何足道大声说道。
“政委,今年是灾年,咱们打张有良就打了。但是明年呢?”一个战士问道。听了这话,队伍里面又是一阵低语。是啊,马上要打仗,自己可能要死,这样的问题是大家关心的。
“我身为政委,我现在可以向大家说明白,陈克营长是怎么说的。这地是咱们百姓自己的,今年咱们把地抢回来,就会把地分给大家来种。如果有人想抢走分给大家的地,那别说明年啦,往后无论多久,只要咱们手里面还有枪,保险团只要还有一个能拿着枪打仗的人。那谁也别想把地再从咱们手里面抢走。”
在最后,何足道高声喊道:“而且这些地以后就归咱们保险团来管,咱们保险团只收三成租。除了这三成租之外,保险团永不加税!”
嗡的一声,队伍里面就爆发了。所有人都兴奋的看着何足道,也互相对看着。拥有自己的地,这是农民的本能。每个人都从其他人眼中看到了喜悦。保险团招收战士的时候,中农都极少。地主富农的子弟一个都不要。对于分了地主的地,大家自然没有什么抵触。而何足道喊出来的只收三成租,永不加税。这个可是极大的刺激了保险团战士们的神经。这年头的地租普遍超过了六成,三成租那就是天堂一样的生活。那就意味着百姓们能够真正的拿到收成的大头。这些农民出身的战士们立刻就来了精神。
“咱们队伍里面,就算是有同志打仗死了。他的家人一定能分到地,还会分得更多,分得更好。”何足道继续进行着战前动员。
何足道的这话不仅战士们听得清楚,那些百姓也听到了。那位老者从船上跳了下来,疾步挤进人群,挤到何足道面前。“这位恩人,你说的可是真的?加入你们保险团,打了张有良之后,就能分地。以后这地只收三成租?”
“老大爷,我在这里给大家说了。我是绝对不会骗大家的。我若是骗了大家,天诛地灭。”何足道大声应道。
“那我现在就参加咱们的队伍行不行。”老爷子拽住何足道急切的说道。
“大爷,打仗要死人的。您……”
“后生,我知道你嫌我老。我打仗死了,我家人能分到地不能?”
“大爷。您……”
“后生,我一把老骨头早就该死了。只要我打仗死了,我家人能分到地。我就跟着你们打仗,你方才说你要站在最前头,后生,我别的不行,我站你前头给你当挡箭牌。让他们先打死我。让他们先打死我。”老爷子急切的说道。
何足道当然不可能答应,对于来路不明的人不能任用。这是陈克对这次作战时候定下的规矩。这种头一开,那可是遗患无穷。他断然拒绝了。
老爷子不死心,他接着说道:“我去过张家的围子好多次,我知道里面的道道。让我带路,我知道那围子怎么走。”
听了这话,何足道心中苦笑。张家围子的地形图早就已经画过了。老爷子的消息毫无意义。他让人半劝半拉的把老大爷弄到一边。这才继续喊道:“现在不打,再过三个月,咱们粮食吃光了,那时候是冬天,想种地都种不了。那时候大家真的就要饿死了。反正都是个死,现在死,咱们的亲人就不用死。今年死,往后的几百年,咱们亲人都不会饿死。大家愿不愿意去打仗?”
“何政委!你说的话,你敢发个誓没骗我们么?”有战士喊道。
“我当然可以发誓,而且我还敢用陈克营长和我一起发誓。如果我骗了大家,我和陈克营长都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何足道正气凛然的喊道。
这年头百姓对于这样的重誓还是很相信的,听何足道这么一喊,所有人都相信了何足道所言非虚。每个人都万分兴奋,此时就听何足道喊道:“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
口号就是战斗目标,口号就是对未来的展望。这样简明清楚地口号一喊出来,所有的战士都已经明白了一切,所有人都喊了起来,“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
在这个灾年里面,在水灾摧毁了旧有社会秩序的日子中,大家不过是为了生存而聚集在了一起。现在这个团体终于告诉战士们,除了现在活下去之外,以后该怎么办。看到了未来方向的同志们完全被这样的明确的道路所吸引,达成了战斗共识。
看着兴奋的战士们,柴庆国很是受到了鼓舞。他是一脸昂然,高玉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何足道。而吴辽一方面受到了鼓舞,另一方面却想赶紧恢复秩序。因为行军条令里面,不允许喧哗。这几百人的怒吼,如果被岳张集的人听到了可就糟糕了。
华雄茂此时正在岳张集的围子的墙内,他左臂勒住张有良的脖子,右手上拎着一把刀。听到仿佛从天边传来的隐约的声音,他心中一喜。这些天的军训中,操演时候的口号声他早已经习惯了。只是一听,就能确定是保险团的大部队的声音。
张有良的下巴已经被华雄茂卸了,他痛苦的脸上肌肉扭曲,但是他也听到了这声音。毕竟是参加过很多战争的人,这声音是几百上千的军人一起怒吼的声音。这是要发起攻击的前兆。
徐电手里面拎了个杆长枪,他气喘吁吁的站在两人旁边,端出了突刺的架势。在他们面前,几十个家丁和狗腿子们拿刀举枪的。因为两人背对墙壁,这些人就呈半包围的姿态把三人围在中央。但是张有良在华雄茂手里面,这些人投鼠忌器不敢过于靠前。加上徐电会不时向试图靠前的人猛刺一枪,把那人逼得退回去。倒也不好靠近。
在张有良已经下定决心把两人扣住的时候,华雄茂已经看透了张有良的念头。保险团之所以会派两人前来,本来就是要靠两人的“功名”来吓住张有良。这也是这次为什么不让宇文拔都与华雄茂同来的原因。若是宇文拔都来了,张有良或许不敢动华雄茂,但是对于宇文拔都就不会客气。
这就是那么一瞬间,华雄茂已经下了决心。在准备营救上海入狱的同志期间,陈克把一些货真价实的“杀人术”毫无保留的教给了大家。没等张有良作出下一步的举动,华雄茂扑了上去。他的目标不是张有良,而是张有良右边的那个人。华雄茂不知道这是张有良的三儿子。之所以目标是这个人,原因很简单。张有良旁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曾经怒斥华雄茂“放屁”。不过他也就这么怒吼了一次而已。那声音和态度里面有愤怒,也有一种畏惧。这种人的心态华雄茂了解。他倒是真的被华雄茂的武举人身份给镇住了。
而华雄茂首先要干掉的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丝毫的情绪失控。他也愤怒,而且毫无畏惧。实际情况果然如此,那个人看到华雄茂扑来,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惊慌失措,而是蜷起身准备用脚踹华雄茂的小腹。如果华雄茂仅仅要是抓住他的话,这招倒也不错。不过这个人判断错了。华雄茂的目标仅仅是那人的咽喉。咽喉的软骨被捏碎之后,人不会立刻死,而是会在气管封闭后痛苦的窒息而死。华雄茂要下这样的狠手是有原因的。张有良给华雄茂的感觉太熟悉,他太像华雄茂的父亲了。
陈克曾经在党会上讨论过阶级斗争的问题,地主们并不是天生的坏蛋。一个人想成功,他们就必须为某个势力效忠服务。革命者们效忠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国家,而地主们效忠的对象则是自己的家族。大家都不傻,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大家是心知肚明的。如果想服众,那么就必须为大家的利益服务。华雄茂深知,如果是自己的父亲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哪怕扣住有功名的人也不怕,哪怕是对付有组织的武装力量也不怕。那么自己就算是抓了这样的人做为人质的话,他们会喊出的话只有一句,“把我们都杀了。”这样的人是能够作出这样有骨气的决定的。而那个愤怒和畏惧的人因为不敢承担责任,是不会下令要自己老爹的性命的。但是能够忍住气,而且终于家族命运的子弟可就未必不敢下手。
华雄茂对于自己的身手有信心,捏碎那个危险人物的咽喉之后,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制住张有良。所以他出手又快又狠。完全是不在乎挨一脚,也一定要对方的命。他做到了,经过数百上千次训练后的,华雄茂手指捏住了敌人的咽喉。只是一发力,“喀啦”一声就捏碎了那人喉部的软骨。
而张有良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不仅没有惊慌失措。相反,看到了三儿子咽喉被捏碎,张有良衰老的身体动了,他反而向华雄茂扑了过来。

七十二章
“遇到危险场合,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最危险的人。”陈克曾经在教授杀技术的时候这样说。
“什么才是危险人物。”华雄茂问。
“最危险的人,就是那个最能够理解你的人。”陈克答道。
陈克的回答很笼统,华雄茂很不解,他追问道:“怎么找出这个人?”
“你看谁和你最像,那个人就是。”陈克继续答道。
“那岂不是对每个人来说,最危险的人都不一样?”华雄茂觉得陈克这话跟没说一样。
“敢于承担责任,敢于付出的人才是最危险的。对于一般人来说,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的利益。所以面对危险的时候,他们就会被种种得失所蒙蔽。自己利益至上的话,做事情就会悖理事情本身的规律。我们革命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我们的行动对于这些人是不可能理解的。他们就没什么可怕。”陈克缓缓地说道,“正岚,对于现在的你而言,一般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危险,你要记住,所谓一人舍命,百人难敌。倒不是一百人顶不住你一个人,而是他们不肯为了集体的利益去送命。可是如果你的对手里面有一个为了整体利益敢于牺牲自己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你一定要先解决的人。不先解决了这个人,你就一定会死。”
华雄茂以为自己明白了,他小看了张有良地主,这个快70岁的老头身体明显已经不行了。而且张有良本人也不是什么壮汉,现在的他干瘦,精神虽好,却不像是什么能打的人。所以华雄茂就把第一个攻击对象定为那个感觉上和自己最像的人。满屋子的人都是青壮,只有张有良一个老头子。华雄茂迅猛的捏碎了敌人的喉管之后,其他人都被这样雷霆一击给吓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这里面最衰弱,最老迈的张有良却动了。他没有逃走,没有躲闪,而是猛地向华雄茂扑了过来。华雄茂躲避不及,被老头子一头给仰天撞倒在地,张有良的身体也压在华雄茂身上。
“正岚,你记住一件事,你若是要动手,其基础就是长期的训练。根本不用想,本能的就开始有所行动。咱们练武之人就是在千锤百炼之后形成习惯。临阵去想那么多就是自寻死路。”这是陈克给过华雄茂的忠告。华雄茂此时完全没有去想这些,这些日子华雄茂苦练陈克教给的格斗术。被张友良扑倒之后,华雄茂完全是下意识的一拳就打在张有良的太阳穴上。华雄茂毕竟是年轻,反应迅速。张有良太阳穴中拳之后,头立刻就晕了。插向华雄茂眼睛的手指失了准头,只是落在华雄茂的脸上。华雄茂连忙一个翻滚从张有良身下挣脱出来。接着一骨碌起了身。满屋子的精装青壮年到此时还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出活剧。居然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既然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华雄茂自然不会也傻站着。他劈手夺过身边一个家丁手中的长枪,飞起一腿就把家丁给踹到了一边。接着华雄茂回头一枪,张有良的长子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但是却大张着嘴傻呆在当地,看来完全没有想明白是该呼救,还是去救自己的爹。还算锋利的铁枪头从张有良长子的左眼里面直插进去,深深地刺入了眼窝,贯穿了头骨,直刺入大脑。他嘴里面发出一声惨叫。他的人生落幕的唯一声音就是这声惨叫。
华雄茂用力挥动枪杆,张有良长子的尸体竟然被挑飞了出去。身为武举人,华雄茂在枪上面很有功夫。那杆枪一入手就知道这枪杆还不错。果然,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枪杆只是完曲,却没有折断。在尸体飞向自己的时候,后面的家丁才知道事情不对。他们纷纷散开躲避飞过来的尸体。华雄茂顺手把枪头从半空中的尸体上抽出来,一股鲜血从枪头上飞散开来。在对面的白墙上溅出一遛红色梅花。华雄茂抢上一步,把同样呆若木鸡的徐电拽到自己身边。
“杀……,杀人啦!”此时才有家丁第一次尖出来。有些家丁把手中的刀枪往华雄茂这边一扔,然后扭头就往外面跑,有些人则是试图往里面跑。一群人挤在门口动弹不得。
华雄茂抄住了一把飞向自己的大刀,击落了其他武器。然后把长枪塞进了徐电手中。按照陈克交给的技术,华雄茂俯身拽起张有良,麻利的卸了他的下巴,又卸了他的肩膀。老年人毕竟筋骨弱了。肌肉的抵抗并不太大。张有良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看来痛苦并不重要。失去了反抗能力才是张有良喊叫的原因。
“杀了他们。”张有良努力喊道。不过被卸了下巴,这声音十分含糊,根本听不明白。
倒是华雄茂高喊道:“诸位,这是我们和张有良的私事,和大家无关。张有良在我们手里,大家让我们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家丁们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有些从惊慌失措中开始恢复了。也不知道他们用本地化在吵吵什么,华雄茂知道,如果自己不这时候走,等那些家丁里面的头目做了决定,那时候想走可就难了。
“你用枪逼住那些人,能做到么?”华雄茂对徐电吼道。
徐电虽然被华雄茂如此果断的出手给吓住了,不过此时也已经恢复过来。“能!”徐电喊道。毕竟是在军队里面待了这么久,基本训练的成果也是有的。
“走。”华雄茂拖着张有良就往外走。徐电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挺着长枪护卫住华雄茂。见三个人出来,华雄茂和徐电挟裹着张有良,家丁和狗腿子们都不敢动手。华雄茂的大刀就架在张有良的脖子上,虽然有些家丁和狗腿子有火枪,不过他们还是不敢胡乱射击。
华雄茂他们慢慢的退,家丁和狗腿子们紧随不舍。两边的人就这么慢慢的往围子门口去。已经有家丁去门口报信,等华雄茂退到门口,大门已经紧紧闭上。从张有良家出来,到门口,也就是一百米不到的距离,徐电只是负责把试图逼近的家丁们逼退,也没有太多的其他动作,即便如此,徐电已经是通身是汗,额头上的汗水更是顺着脸滚滚而下。华雄茂并没有这样狼狈,他两眼放光。呼吸倒是有些急促。
家丁们自然不肯放放华雄茂出去,他们也是神色狰狞,把华雄茂他们逼到了一个墙角。
“华连长,咱们能撑多久?”徐电气喘吁吁的问道。
“不知道。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华雄茂说道,“撑不住了咱们就杀过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听到这话,徐电下意识的笑了一声,“这怎么跟说书的一样。”
“说书的也不能瞎编是不是。”华雄茂也笑道。虽然在笑,但是华雄茂看对面那些家丁们的神色是越来越凝重,看来他们也是准备玩真的了。华雄茂咽了口唾沫,用手臂勒紧张有良的脖子,大刀紧压在张有良的动脉上。哪怕是自己死,也要把张地主先干掉。
就在此时,华雄茂听到了远远的传来了喊叫声。华雄茂一喜,随即又沉下脸色。这声音可是非常遥远。就算是现在那些同志开始动身攻打岳张集,等他们过来也得好一阵子。这帮狗腿子们本来就准备动手了,这外面有人攻打的情况下,他们更不会放过自己。
就在此时,突然一个烟花不知从围子里面的哪个院子里面飞起,伴随一声巨响,烟花在空中爆开来。众人都被这声动静惊住了。却见又是几个烟花升空爆开来。这样的变故可是真的出人意料之外。
华雄茂知道这是陈克约定好的强攻围子的信号。但是实在没想到,居然是有人在围子里面发出来,而不是从外面发出来。
正想着,突然就听到一声巨响,地面猛烈的开始震动起来。所有人都脚下一软,忍不住摇摇欲坠。就看到岳张集正门背面飞腾起一股浓烟,砖石碎块在空中四处飞舞。华雄茂也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把张有良抗在肩头,趁着家丁们惊魂未定,发声喊,“左边的院子。”已经冲进了家丁群中,家丁们根本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华雄茂从薄弱处撞了个口子,徐电紧跟在后,和华雄茂一起冲进了左边一处大门虚掩的院子里面。徐电正准备回身去关门,华雄茂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徐电。此时就听几声枪响,手持火铳鸟枪的家丁已经冲着大门开了枪。如果华雄茂没有拉住徐电,只怕这几枪已经打在徐电身上。华雄茂把手中的大刀向着门外奋力甩去,大刀旋转着飞出门去。从门外传来一声惨叫。华雄茂这才冲回去关上门,插上门闩。
这是陈克在上海劫狱前训练过很多次的战术动作,没想到在今天可是派上了用场。华雄茂把张有良扔在地上,四处一看,指着后面的院墙说道:“翻墙。”徐电虽然没有接受过那样的劫狱训练,不过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听华雄茂下了命令之后,他直奔院墙而去。华雄茂正寻思是不是干脆解决了张有良老地主,低头一看,被卸了下巴和肩膀的张有良正扭动着身体试图挣扎着起身。
华雄茂心中突然一阵不忍。从一开始,华雄茂就是用猜度自己的父亲的心态来猜度张有良的。华雄茂的父亲也是乡间的地主,华家也曾经遇到过一些事情。那时候华雄茂的父亲表现出的也是如此的坚韧不屈。在华雄茂父亲的努力下,华家总算是度过了那次危机。虽然为了革命,华雄茂对张有良家的人下了狠手,但是毕竟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就这么赶尽杀绝,华雄茂怎么都干不出来。
一迟疑间,就听见有人在踹门。华雄茂一声怒吼,“你们再踹门,我就把张有良给杀了。”外面的人听到这声吼叫,却也不敢再踹了。华雄茂终于下定决心,他抛下张有良不管,也直奔后墙,帮着徐电爬上墙头翻过去之后,他也纵身扒住墙头,翻了过去。
就在此时,张有良的围子外面已经响起了喊杀声。

七十三章
既然要打仗,以现在的军事情况必须全力投入。这是陈克在军委里面制定的军事计划的指导性意见。最后的方案里面,人民党几乎是全军出动。军事计划很简单很传统,先由华雄茂和徐电进围子进行谈判。等他俩出来,只要张有良没有立刻同意交出土地,并且亲自前往县城保险团的驻地,那么人民党就会发动进攻。正面由二连三连组成的主力部队围攻敌人,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正面之后,在围子背面的真正决定胜败的部队就会出动。这就是陈克带领的部队。陈克并没有指挥大部队,而是指挥了一支小部队。这个小仅仅是和二连三连以及侦察队共五百多号人相比。他带的是一连的一排二排。两个排加起来也有百十号人。单单这个兵力就和张有良能够动员的兵力相同了。
这个战斗制定的计划是针对张有良的围子进行的。张有良的围子结构简单,只有南面一个门。而且围子只是有墙,北边虽然设有望楼,但是望楼的规模很小,顶多容纳两三个人站立。并不是真正的火力支撑点。张有良虽然有些鸟铳火枪,不过他肯定没有机关枪,对付土匪的话,这些望楼还能起点作用。对付组织有力的大部队根本起不了作用。
陈克的部队出发的最早,昨天天刚黑,一连的一排二排就跟着陈克出动了。午夜时分,部队就静悄悄的到了围子北边埋伏下来。陈克亲自带着爆破组前去在围墙下设置了炸药。这幸好是水灾之后,泥土比较湿润。而且游缑制造的炸药体积比起黑火药小得多。即便如此,陈克他们悄无声息的挖了半宿,这才挖出了足够的空间。
埋好炸药之后,大家躲在早就查看好的一个土丘后面,这里距离张有良的围子不过三百多米。土丘上本来还有些杂木和灌木,大水中都被淹死了。天晴之后被太阳一烤,叶子全部都变成了枯黄。如果不是白天有毒辣的太阳,光看着景象,简直是深秋万物凋零的季节呢。水灾后这附近已经没有了人烟,如果是别的时候,陈克绝对不敢如此安排。即便如此,这这样的距离也过于危险了。不仅仅是万一遇到人,而且战士在这里埋伏一整天,对于部队的要求也非常高。这是对纪律的一次大考验。
部队首先就是保持安静,没有命令谁都不许说话。别看听起来简单,实际执行起来那可就是极为困难。陈克命令部队先睡觉,干部们待命。不过睡在泥地上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一夜行军之后,部队虽然疲惫,但是也只睡到了不到中午就都醒了。第一个问题就是大小便。部队要打仗不能不吃东西,不能不喝水。加上睡在泥地上,肚子很容易受凉。这大小便就十分频繁了。
这个倒还好说,大家保持安静简直是要了命,战士们服从了命令,一个个强憋着。只见他们的眼睛骨碌碌的乱转,左顾右盼。大家是躺累了坐着,坐累了又躺下。有些人频繁的躺下作起,简直跟做仰卧起坐一样。陈克这次真的是下了死命令,过去制止这些躁动的军官们也不许吭声。只是瞪着眼睛把战士按住不让他们乱动。于是又是一场大眼瞪小眼的无声僵持。倒不是战士要故意反抗命令,保险团没有进行过严酷的队列练习,大家根本不习惯这样的静默。和指挥官们大眼瞪小眼倒也是一种情绪的抒发。陈克知道,战士们面对即将展开的战斗自然会很紧张,因为这次战斗决定时间短,实在是来不及进行深刻的全面动员了。而且现在队伍里面鱼龙混杂,全面动员只怕就会走漏风声,陈克的设想里面就是在下午发动进攻前进行全面动员。现在让大家憋着,到时候反而更容易激发起同志们的斗志。
既然是陈克下达的静默命令,他自己贯彻了官兵一体的模式,自己一声不吭的躺在了地上。这些日子里面,整天开会,指挥工作。天天说话说的喉咙里面冒火,好不容易能够静静的躺着,哪怕是背后是泥地,陈克依然有种难得悠闲感。看着头上干黄的树叶,陈克觉得如果没有战斗任务的话,现在倒像是一次舒服的秋游。第一次战斗的压力并不大,陈克也想开了,子弹不长眼,自己也不是什么超人,也不是金刚狼,所以会不会被一颗流弹顷刻毙命完全不在陈克的考虑范围内。保险团出动了六百兵力,各种火枪有近200支。其中步枪有40支,手枪20多支,其他都是从各处买来的杂七杂八的枪。其他士兵都是拿着长枪。保险团上下都苦练长枪刺杀术,在无法自造枪支的现在,购买枪支的价格也很高。长枪训练对以后的刺刀术有帮助,只要是保险团的官兵,都要进行严格的训练。
陈克并不知道不久之后,徐电这个曾经的书生就会展现出长枪刺杀术选练的结果。在军事行动前,陈克满脑子居然都是党政构架,完全没有考虑到战争问题。
利用水灾组织起这么大的摊子之后,陈克本人其实也很不习惯。他以前当过老师,最多的时候手下不过是不到一百号的学生。突然间就要管起这几万人的生活。陈克完全处于一种不习惯的感觉当中。当然,陈克只是不习惯,他好歹还有这一百多年的历史经验可以借鉴。其他同志们就不仅仅是不习惯,而且彻头彻尾的束手无策。可以说,陈克现在的地位之所以无人敢于挑战,完全是建立在陈克能够领导众人解决问题的基础上。
例如陈克当时发动人兴建自来水厂,众人都觉得这听起来太高深了。其实真的搞起来完全没有那么麻烦,水车提水,初步沉淀,粗沙石过滤,细沙石过滤,再沉淀,最后再用细沙过滤。经过这么层层的过滤,“自来水”也就净化完成了。凤台县不缺场地,需要控制的就是这些过滤“车间”的长度,经过实验来确定如何最大程度的保证沉淀能够完成,而且及时对过滤的沙石进行清理杀菌。陈克完全没有短期把自来水普及到整个县里面的打算。以保险团的驻地为中心,优先提供服务给保险团,并且保证依附在保险团之下的百姓的生计,这就是陈克的行动指导。
很明显,灾年时能够提供食物和干净的饮用水,这本身就控制住了灾民的从属性。就是因为分级制,拉开了待遇,保险团成员们的待遇明显高于其家人的待遇,保险团家人的待遇又高于普通灾民的待遇。这样才让保险团能够迅速的壮大起来。不过这样的操作带来的仅仅是一堆雇佣兵,人民是因为要活下去才要跟随人民党和保险团。如果此时就有更强大的力量介入的话,这些人当中相当一部分肯定是要作鸟兽散的。
但是对灾民谈什么工业化,谈什么革命,除了让这些人被吓住,然后分崩离析之外,没有丝毫正面作用。现在陈克必须借助天灾极大的摧毁了旧时代的社会组织体系,而且社会矛盾现在已经建立在生死之上,于是矛盾变得更加简单,也更加尖锐。地主阶级和灾民之间现在处于空前的对立之中。只要解决了敢于站出来对抗的张有良,然后再解决其他敢于对抗的势力,同时拉拢那些能够接受合作的地主势力。凤台县在未来的半年内就完全处于人民党的操控下。这个阶段才是最危险,也是最有机遇的时间。
陈克正在想着这些,突然感觉有种很不对的感觉,从张有良的围子里面好像有种不正常的变化。仔细听,好像是很多人在骚动的样子。难道张有良已经准备武力对抗了?陈克腾得坐了起来,打破了沉默。
“大家都起来,做好准备。”这话一出口,那些早就憋得受不了的同志面带兴奋的纷纷起身。已经睡着的,或者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的同志也被晃醒,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的看着兴奋的其他人。
为了攻克张有良的围子,军委做了极多的准备。早在部队出兵之前,就派了原本是岳张集本地人的可靠战士混了进来。计划里面这些战士的任务是关注一下风吹草动的消息。结果张有良远比想象的要谨慎得多,他封锁了围子的进出,战士好不容易混进去之后,根本就没有办法传递消息出来。
而且计划赶不上变化,人民党已经决定在短期内消灭张有良的势力,原先的计划就彻底改动。陈克也没有指望原先混进去的同志们能够里应外合,但是这些同志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得。现在毕竟没有空中侦察,陈克就派了新同志混了进去,这些同志带了烟花。他们只要做一件事,就是在确定张有良的手下在二连三连进攻中被吸引到了前门的时候,放出烟花来。陈克他们就会立刻引爆炸弹,炸开北墙冲进去。
众人纷纷有了动作,陈克已经听不清楚围子里面的动静了。正在此时,突然间作为约定信号的烟花升空了。这个联络方式只有极少数的军官知道,其他战士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烟花,觉得十分奇怪。而知道这情况的军官对于原本计划在傍晚发出的信号现在出现十分不解。陈克根本没有迟疑,他喝道:“引爆!”

七十四章
在世界陆军的历史上,特别是伴随着火器的发展,一线部队的规模是越来越小。在拿破仑那会儿,“排队枪毙”大行其道,团级别的排队枪毙那可是高技术含量。随着机枪,步兵伴随火炮的发展,一线部队规模越来越小。一战惨烈的堑壕战催生了新的小突击集群战术,这也是后来的步兵班排战术的前身。到了二战结束之后,步兵班排战术终于发展成熟,能够站在这个陆军战术顶峰上的军队三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而步兵班排战术高手中,红色中国的军队尤其出类拔萃。
这支红色军队缺乏重武器,更不用说坦克和飞机了。不仅如此,这支军队的装备极为落后,而且根据地人数比起其他势力少得多,为了能够存活下去,这支军队不得不在战术上进行深刻的研究,因为这支部队没有什么人力可以挥霍。这样的学习和研究的直接结果就是,红色中国的军队掌握了精湛的步兵班排战术。
美国佬对这支军队的实力并不在意,所以他们在接到了红色中国的警告之后不以为然,狗胆包天的越过了三八线。于是世界第一的工业强国和拥有第一步兵战术的红色中国开战了。战争的结果是美国佬从鸭绿江边被撵回了三八线。
朝鲜战争中红色中国在战场上战死了十一万人,其他死亡七万多人。十八万共和国的优秀儿女血洒朝鲜。不过因为红色中国面对的不仅仅是美国佬,而是十六国联军。美国的朝鲜战争纪念碑上刻的数字代表了联合国军方面的统计,联合国军死了六十二万八千八百三十三人。失踪了四十七万多人,受伤了一百零六万多人。
当然了,中美都是大国,大国自然有大国的气度。两国都只讨论中国和美国的损失,至于联合国军的损失么,反正他们都如同牲口或手纸一样的消耗品,两国的讨论者也没把中美之外的联合国军人当人看,死点牲口消耗点手纸谁也不会心疼,死了就死了。于是联合国军的死亡者就悄无声息的在历史的垃圾堆里面默默腐朽。
红色中国顶尖的步兵战术当年基于轻步兵武器,这支军队在北朝鲜展现出璀璨的光芒来。陈克的计划中,想通过十年到十五年让保险团为主体的红色军队掌握这些战术。1950年美国嚣张一时,很有战国无双的自信,照样被打得四散奔逃。现在可是1906年,十五年后也不过是1921年,那时候的军队可没有历史上1950年的美国那样武装到牙齿的。只要能够掌握步兵班排战术,保险团以及以后的红色工农武装必将在陆地上战无不胜。
步兵班排战术自然是十分先进的,陈克推广步兵班排战术的设想自然是很美好的。而且陈克坚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些。不过在进攻张有良围子的战斗中,炸药炸开了张有良的围子后,陈克采用的却是十分原始的排队枪毙战术。
爆炸前陈克命令同志们干脆都站起来,因为趴在地上,冲击波顺着地面传来,对于人体的冲击太大。游缑制作的炸药威力很强,直接就把北墙给炸开了一个大口子。北墙的望楼上原本有几个家丁,剧烈的爆炸过后,这几个倒霉鬼要么被震飞,要么被震昏。保险团一连一排二排的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到了北墙前面。部队分为三排站列,身为指挥官的陈克就站在第一排,在三排手持各式火器的部队后,是拿着长枪的近战部队。
陈克手执一把鬼头大刀,在他的指挥下,三排火枪兵先瞄准了望楼上已经不再动弹的那两个人。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得清楚,那两个人手里面都有火铳,如果战斗中他们醒来,居高临下的对着保险团射击,那威胁可就太大了。尽管现在他们没有醒过来,但是陈克依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陈克喊道:“第一射击!”鬼头刀在发喊的同时,如同闪电一样挥落。
第一排战士们开枪了,子弹准头不是太好,只击中了其中一个人的背部。那人抽搐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惨叫。
“第二射击!”陈克继续吼道。一轮排枪过去,这次打得比较准,伴随着惨叫,陈克看到那两个人都是头部中弹。铁定活不下去了。
“装弹!”陈克吼道。
虽然训练过很多次,战士们真的进行着战斗,依然是手忙脚乱。不少人一面装弹,一面看着被击毙在望楼上的那两个家丁。这是大家第一次站战斗中杀人,就这么远远的放枪,对着毫无反抗能力的敌人。对于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的普通士兵来说,这种刺激时才是最大的。
装弹花了快一分钟才完毕。陈克高声喊道:“同志们,敌人就在前面。打垮了他们,咱们就有地种,咱们的爹妈亲戚都不会饿死。咱们要怎么做?”
“杀!”一排长和二排长都是受过陈克吩咐的,他们率先喊道。
“为了爹妈,咱们要怎么做?”
“杀!”不少同志都跟着喊起来。
“为了爹妈,咱们要怎么做?”
“杀!”战士们都喊了起来。
“为了爹妈,咱们要怎么做?”
“杀!”
“杀!”
“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
“杀!”
“打下岳张集,大家有地种!”
“杀!”
战士们在这样的口号中振奋起来。方才的杀戮引发的激烈情绪在一次次的口号呼喊中被引向了战斗的情绪。没有人热爱杀戮,但是为了爹妈,为了土地,为了能够活下去,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而且执行了一上午的禁言令也把这些青年憋坏了,在各种外部环境和内部情绪的共同作用下,这些纯朴的青年们一个个高喊着“杀”。逐渐进入了战斗状态。
保险团招收的都是良家子,即便是进入了战斗状态,这些青年更多的是兴奋,而不是狂野。更不是那种无赖子们特有的那种杀戮的热情。陈克对此很满意,一直军队真正的战斗意志来自于爱,而不该是来源于人类本身的杀戮本性。这些淳朴的农民虽然现在暂时比不了那些“无赖子”,不过这些人过上“社会主义新生活”之后,绝对能够激发出这些战士的战斗意志。
看到同志们已经进入了基本状态,至少已经排除了恐慌以及摆脱了对杀戮的畏惧,陈克高声喊道:“部队跟着我向前进。”喊完,他从围墙上炸开的缺口中大踏步地走了进去。稍微慢了一步,同志们跟随在陈克背后涌进了缺口。
炸药的位置是经过设定而不是随便找了个地方的。张有良的位子建设时肯定有一个方案是建两个门。但是这个方案不知为何没有被全部采纳。这样的结果就是一条直贯南北的道路从南门延伸到北墙。路在北墙下中断了,所有的建筑物都是在路两边建设。炸药就设在这条路的尽头。陈克带队进了围子之后,围子里面已经乱的开了锅。警钟敲响的尖锐声音,还有家丁们高喊着“围子破了”“有人打进来了”之类的呼喊声。加载着男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
列队完毕之后,陈克就命令部队派人先去抢占北墙上的望楼,自己指挥着同志们起步向前。围子里面到处都是混乱,没有战斗力的人纷纷躲在屋子里面,家丁们则在街上张望。陈克高声喊道:“降者不杀!优待俘虏!”
部队的各级指挥官们都跟着喊起来。战士们看着那些兀突狼奔的人,也觉得没有必要进行一场无谓的杀戮。虽然同志们在救灾中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勇气,不过在杀敌方面他们远没有养成习惯。对着靶子射击或者用长枪戳刺是没有问题的,对着普通的人毫无怜悯的这么干,大家都做不到。既然部队开始劝降,同志们这次的反应很快,百十号人一起呼喊起来。这声音顷刻就压倒了其他声音。家丁们对此的反应并没有多热烈,倒是有人远远的抬起火铳,瞄准了部队。
陈克的大刀笔直的指向了敢于用火铳对着保险团的家丁,战士们也纷纷瞄准。
“第一射击!”陈克再次挥下鬼头大刀。
时光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的欧洲,部队就这么呈密集队列,根本没有什么掩体之类的玩意,就这么站得笔直,开始对着敌人射击。对面传来了几声惨叫,应该是有人被打倒了。不过敌人也不是一味的在那里挨打。零星的几声火铳响了起来。
陈克没有被击中,他看也不看,鬼头大刀指向了方才开枪的那个位置,火铳开火后,硝烟很大,陈克喊道:“第二排,向着左边的烟雾!射击!”
又是一轮排枪,对面传来了几声惨叫。
陈克接着喊道:“第三排,对着右边的烟雾!射击!”
这是最原始的排队枪毙战术,一般来说,如果在比较远的距离上,部队还会多进行几次对射。不过围子本来就不大,没有这个时间。第三射击完毕之后,陈克再次举起鬼头大刀:“步枪队装子弹!长枪队向前进!”
喊完,陈克大踏步向前走了几步,跟着步枪队后面的长枪队越过了正在装填子弹的步枪队,站到了陈克身后。一般来说对射之后,就是刺刀冲锋。但是陈克的火枪队没有刺刀,长枪队就承担了这个任务。当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满清军队和英国人作战。满清可以在炮台里面忍受英国人的炮火猛轰,但是面对刺刀冲锋就一败涂地。陈克相信,张有良的家丁和狗腿子绝对不会比1840年的满清军队更强。
“长枪队,跟着我!冲锋!”喊完,陈克头也不回,举起鬼头大刀就向前冲去。二排排长,班长带着同志们,挺着长枪跟着陈克身后冲向前方。

七十五章
请几个小时假,万千抱歉。
把今天写的一个小文贴上来让大家一笑。
2012年《国防授权法》,是在埋葬宪法的棺材盖完全合上以前敲上的最后一颗钉子。整个美国从此变成了一个大战场。在这个战场中,美国政府和军队可以针对任何人做他们想做的一切,而不受任何司法监督,也不受任何宪法约束。一旦《国防授权法》生效,《人权法案》将不再保护美国公民不受政府的侵犯,宪法也将不再是美国至高无上的法律。...
[编者注:美国2012年度《国防授权法》已经分别由美国国会众参两院通过。该法案经众参两院协调后将提交给奥巴马。一旦奥巴马签字,该法案生效,美国公民的人身和民主权利将被严重侵犯。最新消息表明,奥巴马将不会动用否决权否决该法案。如该文作者指出的,该法案的实质是在法律上颠覆了美国资产阶级宪政民主制度,并为美国在未来演变为一个独裁专制的警察国家奠定了法律基础。对世界近代史有所了解的同志可能知道,当年,德国小胡子就是在德国国会通过了所谓《授权法》以后而获得了不受约束的独裁权力。今天,美国资本主义又是通过一个又一个《国防授权法》而逐步地蚕食美国人民的民主权利,并为未来建立资产阶级法西斯统治做法律上的准备。这是整个资本主义制度腐朽和垂死的表现,进一步证明了资本主义已经彻底堕落为历史上反动的社会制度,即将走向灭亡。]
美国2012年度《国防授权法》,一旦经总统签字生效,实际上就是敲响了我们的宪政共和国的丧钟,同时标志着美国开始成为一个在法律上明文规定的警察国家。众议院和参议院已经分别在今年5月26日和12月1日通过了该法案。现在,巴拉克?奥巴马,作为一个宪法问题专家,将做出最后的决定。奥巴马将决定,他自己在哈佛大学曾经学习和研究的《人权法案》,是否将被他亲自签字生效的法案所推翻。(译注:美国法律中所说的《人权法案》指的是美国宪法中关于保护公民人身和政治权利的条款,即美国宪法第一至第十修正案)
《国防授权法》的第1031条和第1032条规定,只要总统认为必要,政府就可以无限期地拘禁美国公民,而不再需要经过指控和审判。根据该法案,联邦政府官员只要基于怀疑就可以拘捕任何美国公民,而不再需要向任何法官出示证据并取得拘捕许可。政府不需要提供任何证据,即可以中止任何一个美国公民的宪法权利。怀疑的理由可以是某人曾经在过去和现在参加过某“可疑组织”。如果政府官员认为某人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那么他们实际上将拥有不受约束的权力可以任意地对一个守法公民实施逮捕、审讯和无限期羁押。该法案并且授权美国的陆海空三军可以在全球任何地方根据“国家安全”需要拘捕任何美国公民,而不需要经过法律上的正当程序。(译注:这里所说的“正当程序”即国内自由派法律界人士常说的“程序正义”)
该法案一旦生效,被破坏的将不仅仅是美国宪法,而且是整个西方近代的司法传统。文明世界法律的最基本的观念,就是不经指控不可以任意拘捕人民,不经审讯不可以无限期地羁押被拘捕人。(译注:原作者这里所谓的“文明世界法律”显然反映了作者反动的欧洲中心论和种族主义的思想)这些原则可以追溯到希腊罗马时代,自1215年英国《大宪章》以后在英国普通法传统下得到进一步发展,在十八世纪的启蒙时代得到进一步推广。美国宪法以及《人权法案》就是为了实践这些原则,并因而成为美国至高无上的法律。
在美国宪法产生以后的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正是因为《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赋予了美国人民不可剥夺的自由权利,美国才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景仰。然而,自从九一一事件以来,我们国家似乎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威胁,以至于我们国家的领导人情愿废弃我们共和国赖以奠基的所有不可剥夺的权利。我们不得不扪心自问,我们是否还要作为一个民主国家继续存在下去,是否还要为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和正义而开疆辟土;或者,我们情愿成为一个军警国家,一个民主制度已经被银行家的腐败和军国主义侵蚀殆尽的国家。就像古希腊的斯巴达人那样,时时生活在战争的紧急状态之中?(译注:对于原作者在这里所表现出来的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立场,读者可以不予理睬)
看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突然想起了美国大萧条时代,在那个时代,为了解决问题,美国也实际上从资产阶级自由竞争,变成了政府一家独大,其独裁程度远不是苏联和中国可以比拟的。为了维护这个独裁体系,美国实施了大清洗运动。笔者对这个大清洗运动做一个简单的介绍。以后还会写美国麦卡锡时代对于“共产和平演变”的大反击。而且麦卡锡注意运动是如何干掉和平演变的。
1929年,大萧条降临,美国陷入了全面危机。罗斯福匆匆上任,为了应对危机,各个财团不得不向总统交出了很大的权力。
或者是给钱,或者是给人,例如摩根财团就向总统交出了自己的私兵。
为了应对危机,美国国内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大清洗。其激烈程度比起苏联的大清洗来,更在其上。
首先,针对危机的引发部门——银行业,美国本土财团针对外国财团控制的银行采取了大刀阔斧的砍杀方式。中国抗战时期的著名歌曲,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如果在大萧条时期美国银行业来讲,那就是大刀向犹太佬和欧洲佬的头上砍去。当然,美国当年毕竟已经是工业国,加上干黑活的多数是意大利佬和爱尔兰佬,所以鬼头大刀自然没有成为主流。手枪,绳索,匕首成为了杀戮的主要工具。
在破产的数万家银行中,失踪的“外国”(犹太佬和欧洲佬)股东近十万,大批的银行和企业陷入了无人继承的局面,最后被美国本地的财团鲸吞瓜分。
其次,针对社会主义者的杀戮。
美国的黑手党十分猖獗,而黑手党能够存在的原因并非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地下秩序中有影响力,黑白勾结一贯是黑手党存在的最主要原因。黑手党向官方提供的主要服务之一,就是暗杀社会主义活动领导人。恐吓殴打要求社会改变的民众。平克顿的雇佣兵团规模数万,这已经是半官方化的组织。而更多的大企业私兵更加生猛,沃克非勒财团的私兵横扫煤黑子的时候,煤黑子们可是几乎人均两只枪的。经过黑社会与财团私兵的大扫荡,主张社会主义革命的基层群众几乎被扫荡一空。
被黑手党和私兵被杀戮的人,规模可以用十万为统计单位。
再次,对于背叛了“白人清教徒主义”的生活方式的杀戮。
上面提到了黑社会与私兵,大萧条极大的削弱了财团的力量,而强化了总统的力量。对于黑社会与私兵的管理就提上了日程。对这方面的管理,罗斯福任用了一个著名的人物J?埃德加?胡佛。
胡弗上任后,一方面对于有组织犯罪进行了残酷的打击,美国有一个电影名叫《公众之敌》,所讲述的是一个有如史诗般的黑帮传奇故事,关注的是著名的银行抢劫犯约翰?迪林杰(约翰尼?德普饰)那危难重重的短暂的一生。
消灭各地有组织犯罪,就是FBI局长胡弗在大萧条时期上任后的几大举措之一。我曾经以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错误,放在中国来说,这就叫做“乱世用重典”。
而胡弗局长不仅仅在消灭犯罪份子,同性恋,各种非清教徒生活方式都在他的铁拳打击范围之内。
胡弗局长要通过行动向美国人民表明的是——凡是不能遵守白人清教徒主义的生活方式,都必须被消灭。加上媒体的配合,美国政府向人民提出了一种生活模式——首先你得是白人,而且要信主,而且要服从,而且要不犯罪。最重要的是,你要听从政府的命令。凡是违背了这种生活方式的人,都遭到了残酷的迫害与杀戮。
这种迫害与杀戮,以法律的名义,毫不留情,斩尽杀绝。
最后统计。
这种统计其实无法做出准确的数据,因为美国很懂得公关,大批的资料和信息被销毁,知情人被恐吓,甚至以各种方法除掉。
按照某些人统计那三年的模式,美国在大萧条时期非正常损失了近千万人口。也就是说,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遭到了迫害,而且丧命。(疯猫恶搞的笑声)
JY们按照人口增长率计算大饥荒中国死了四千万,那么我们也可以按人口增长率计算美国大萧条的死亡人数:
1920年1亿602万
1930年1亿2320万
1940年1亿3216万
1950年1亿5132万
1960年1亿7932万
1920~1930年,增加1700万人;
1930~1940年,增加896万人;
1940~1950年,增加1916万人;
1950~1960年,增加2800万人。
按照JY们的计算方法,美国1930~1940年应该增加1800+万人才对~但只增加了896万~所以美国饿死了900+万。
但是美国这种大清洗也起到了作用,首先团结了当时作为美国主体人种的白人,彻底镇压了其他肤色的民族,肃清了社会秩序。美国人民即便饿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对当时的政治体制提出异议。当然,敢于异议的人,都被从精神到肉体的进行了系统的消灭。
这让美国人民哭泣着,哀号着,饿死,病死,纯化了美国的社会风气。
这些举措的影响时间漫长,到了60-70年代,敢于反对政府的大学生们,即便被国民警卫队枪杀,被打伤,而他们的父母却坚定的认为,这些大学生错了。如果他们没有犯错,怎么会被国家有关部门用枪打呢?(此乃事实,幸存的大学生们回忆此事的时候,不寒而栗的陈述了社会对他们的普遍反对)
论规模,论力度,美国大萧条的清洗都远胜苏联大清洗,可谓人类国家历史上著名的东西。唯一能与之相媲美的,只有维多利亚时代,对于城市“暴民”的大屠戮。(偷几个先令就能上断头台,十岁的小偷就流放澳大利亚)

七十六章
任何军事课程的教程都不如一次实际的战斗。陈克的军事知识固然来自于看过的书,不过在战场上的表现,安全是他不自觉地模仿了各种看过的影视作品的结果。除了指挥刀换成了鬼头大刀之外,从看过的十九世纪“排队枪毙”战术的电影中,陈克汲取了丰富的营养。
但是陈克忘记了一件事,就是这种“排队枪毙”战争中战旗的重要作用。等陈克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个重要问题的时候,长枪队已经在张有良的围子里面放了鸭子。一开始往前冲的时候,其实还是不错的,家丁和狗腿子们仓促间进行的抵抗在三排火枪的射击下顷刻就被压制住了。步兵冲锋开始后,呐喊的人流顷刻就把敌人给淹没了。年轻的士兵们一个个有着一种茫然的兴奋,大家都没有亲自杀过人,但是伴随着有些“游戏化”的战斗展开,大家完全随着平日里面的训练,随着冲在最前面的陈克往前冲。
陈克大刀一挥,就砍飞一个拿着火铳的家丁脑袋。后面的同志们也有样学样的向着敌人的尸体挥动了长枪。枪杆如同鞭子一样抽在没有了脑袋的尸体上,把本来已经向后倒去的无头尸体顷刻抽倒在地。然后这几名战士才明白过来,长枪是该用刺而不是抽的。陈克摔掉了大刀上的鲜血,然后从一个满脸羞愧的战士手中拿过了长枪,把大刀塞给他,然后喊道:“跟着我走。”
长枪在手,陈克的杀伤速度提高了很多。大刀直接致死的方式就是砍脑袋,或者把肚子豁开,或者斩断大动脉才行。而且想达成这个效果,就需要很接近敌人。长枪的选择就多了,首先攻击距离就比大刀远,其次供给选择范围更多,脑袋,脖子,胸口,小腹,大腿,一枪戳下去,只要力量大,就能致命。陈克接连戳翻了几个试图负隅顽抗的狗腿子,一路向着南门冲去,只要夺下南门,就能把码头附近的敌人堵在门外,由主力部队对他们进行歼灭。老窝遇到攻击,任何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回到老窝这边来。虽然陈克并不认为那些受码头的敌人能够成功反击,但是一旦保险团不能据守大门,那伤亡肯定是要扩大的。
但是战士们毕竟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没有战旗的指引,部队没有跟随的标志。陈克冲得又快,等他突然看到一群家丁和狗腿子们从一个院子里面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他猛地发现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五六个人。其近百号人竟然在一条不足两百米的街上跑散了。大家并不是没有在这条街上,而是分成了好几段。火枪队落在最后,他们前面都是自己的同志,自然不能按照训练向前面自由射击。火枪队的指挥官是二排排长蓝应隆,火枪队本来是在最前面的,所以部队的旗帜也是在火枪队这里。陈克一时大意,没有让战旗跟着自己走,所以火枪队现在成了掌旗者。蓝应隆虽然也指挥着火枪队向前走,不过毕竟火枪队还要再次装填弹药,就这么一耽误,他们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中间的长枪兵们本来跟着陈克往前冲,不过路上被陈克干掉的那几个家丁的尸体貌似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而且还有两个被刺倒之后每死透,特别是被刺中小腹的那个家丁,正捂着肚子嚎叫,在他身边竟然站了五六个手足无措的战士,他们用长枪指着那个家丁,也不知道是该补枪干掉他,还是该救治这个已经失去战斗力的敌人。
而其他的一些张有良的家丁躲进了旁边的房子里面,这些良家子出身的战士们或者在门口喊叫,让敌人出门投降。或者干脆就老实巴交束手无策的堵在门口,没有下一步动作。若是“无赖子”们的话,早就趁着敌人全面溃败,想方设法的攻进了屋子里最终解决战斗了。良家子们对于踹门有一种本能的抵触,部队训练的一直是野战,没有训练过这种巷战。弄成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的。
陈克知道自己若是没有顶住,而是转身去叫人过来参加战斗。那些家丁若是随后掩杀过来,只怕这条街上的部队顷刻就会崩溃。面前的敌人有十二三个,他这边有五六个战士。陈克毫不迟疑的冲了上去。这些个家丁应该是“无赖子”出身,虽然也是突然见到的陈克等人,不过他们毕竟是知道外面冲进来了很多人,所以准备更加充分些。这里面有三个拎着火枪的家丁,一看到陈克他们就抬枪准备射击。陈克向前一个滚翻就接近了敌人。几乎与此同时,三杆火枪射击了。陈克身后传来了一阵惨叫,应该是有同志中了枪,陈克根本管不料这些同志的死活。若是回身去看陈克自己就死定了。
部队的长枪刺杀术是华雄茂负责传授的,在遇到这种以少对多的情况,华雄茂的建议是首先逼开对手。陈克这种身高力大的战士,采用横扫的方式是最佳的。华雄茂好歹是武举人,在长枪术上还是很下过功夫的。对这样的专家建议,陈克从来是都是纳谏如流。前滚翻结束后一站起身,陈克轮圆了长枪就向着面前的人横扫过去。虽然扫开了几个人,只听“咔嚓”一声,长枪的枪杆受力过大,断成了两截。
家丁们反应可不慢,虽然被陈克猛烈攻击,但是这些人很明显没有慌乱,他们发一声喊举起刀枪向着手中拎了半截断枪杆的陈克冲了过来。虽然这些人的喊叫声中有着一种绝望,脸上的神色也不是充满斗志的昂扬。他们不过这种“哀兵”或许更可怕。这些人纯粹是被死亡的威胁所逼迫,这时候的人会更没有理智。
面对这种被逼到绝路上的家伙,或许劝降更加合适,但是陈克一来自己手持半截枪杆,很明显没有威慑力。二来,在他左右,两杆长枪已经分别刺出了。两名战士都是出了全力,长枪深深地刺入了两个家丁的肋下,长枪枪头几乎全部插了进去。那两名家丁脸部扭曲起来,他们痛的连喊都喊不出来,只是用手死死抓住枪杆。就这么一瞬,其他家丁手中的武器向着这两名战士杀来。陈克倒是能够冷静的连退了几步,总算是避开了敌人的攻击,可那两名战士可没有这么冷静,他们努力试图把长枪抽回来,可枪头一来深入敌人的身体,被卡住了。二来他们这么一抽,挨枪的家丁剧痛之下死死拽住枪杆不松手。没等保险团的这两名战士来得及松手跳开,就被家丁们给打倒了。
双方这么一来一回的战斗,附近的战士已经注意到了这些。看到自己的同志被打倒,热血沸腾的战士们怒吼着扑了过来。转眼间就有七八杆长枪加入了围攻家丁的战团。长枪一轮猛戳之下,家丁们纷纷中枪。或者被逼退,最后退回了大门里面,然后死死的关上了门。战士们全都是血灌瞳仁了,他们纷纷用长枪在门上乱戳,枪头插入了门板,战士们又费了好大劲从门上把长枪给拔下来。这时候应该飞起一脚去踹门才对。可居然没有人想到这个方法。
倒是有人高喊着:“找石头把门砸破!”陈克听完这话恨不得拉住喊这话的人抽两嘴巴。这都是什么狗屁主意啊。而且战士们此时都昏了头,虽然陈克就站在他们身边,大家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二排排长蓝应隆马上过来!”陈克吼道。他不是不能跑回去叫人,但是身为指挥官战斗中往回跑,这不仅是耻辱,还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听到陈克的吼声,战士们先是一愣,接着才发现陈克居然在这里。有战士就兴奋喊道:“营长,咱们打进去!打进去啊!”这不是战士在命令陈克,而是他们实在是语无伦次,实际意思是希望陈克能够想出办法来破了这门。陈克也不应这个茬,他随手拽住一个战士胸前的衣服喊道:“马上让二排排长带着步枪队还有军旗过来。马上去!”
战士全部心思都在如何破门上,听了陈克这话,居然没有明白这话什么意思,脸上满是迷惑不解的神色。正在此时,陈克却听到背后有人说道:“文青,我去叫二排排长。”扭头一开,华雄茂和徐电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陈克心中一喜,连忙松开了那个战士,对着一连连长华雄茂和政委徐电喊道:“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华雄茂笑着应道。他本来和徐电翻墙后正要躲起来。没想到部队居然马上就杀进了围子。他们两人看到是保险团的部队,真的是大喜过望。一出来就看到陈克,两人赶紧过来报道。
“华连长,你马上去指挥二排排长带的火枪队过来。现在就去。”陈克大声喊道。
“是!”华雄茂答应了一声就往二排那里跑。
“徐政委,你带三个人守住这个门。谁也不能让放出来逃走!”陈克接着命令道。
“是!”徐电喊完。就拉了三个人到自己这边。
“你,你,还有你!现在跟着我往前头。”陈克拉出了三名看着还能保持理智的战士,开始南门那里跑去。
这么一折腾,守卫南门的那几个家丁和狗腿子已经抽空打开了大门上的小门,见陈克带了几个人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而满街都是保险团的战士,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从小门里面争先恐后的逃了出去。对这种明智的不抵抗行动,陈克心里面很高兴。他让三名战士先把小门关了,插上了门栓。然后让这三个人守住门,谁也不让进来。这才又跑了回去。
华雄茂此时已经带了二排和火枪队赶到了方才的门前。大家汇合之后,陈克命令各部队迅速的集合列队。虽然这种做法是足够没有效率,可是陈克并不相信保险团的部队能够在这样的混乱中官找到兵,兵找到官。在敌人有组织抵抗已经结束的情况下,列队倒是一个没有效率的普遍情况下最有效率的模式了。
果然,有过半年列队训练的部队花了三分钟完成了队列。士兵和军官们都归列。陈克开始发号施令。这次一排全部是长枪兵,二排都是火枪兵。
陈克命令一排长带着一班的长枪兵和一个班的火枪兵去守住北边炸开的缺口,谁也不许进出。
徐电带了一个班的火枪兵和一个班的长枪兵去守住南门。此时南门那边望台上的敌人已经逃窜。陈克特别交待徐电一定要先派人去收住望台,居高临下的观察敌情。
一排副排长带着一个班沿着街放哨,看到敌人有新情况,就立刻告诉大家。
医务兵开始给伤员进行简单的包扎处理。而华雄茂指挥着剩下的三个班兵力。二排长则指挥两个火枪班。
百十号人这么一铺开,转眼间就占据了要点,但是陈克直接控制的兵力也急剧减少。不过因为指挥效率提高,反倒更好施展了。
“营长!这个院子里面应该是张有良和他的一些铁杆。”部队基本控制住了各个要点之后,华雄茂指着紧闭的大门说道。
“步枪队分别瞄准大门,我踹开了门之后,三班先往里面打一排枪。四班不要开枪,如果看到里面有什么人,你们再开枪。明白了么?”陈克生怕队伍一激动把子弹都打出去了。万一里面的敌人狗急跳墙,那可就糟糕了。
“明白。”二排长蓝应龙答道。部队战列完毕之后。陈克大踏步走上前去,为了作战,他又穿上了皮鞋。陈克飞起一脚猛踹在大门上。这一脚势大力沉,门闩无奈的发出一声悲鸣,随即断成两截。曾经让保险团这些老实巴交的战士们无可奈何的房门防线轻易被攻破了。陈克往后退了几步,让开了空间。一声令下,三班向院子里面放了一排枪。
战士们的视线里面并没有敌人,但是这排枪打完,却听见有人喊道:“别开枪,我们降了!”

七十七章
作为安徽凤台县岳张集的首富兼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张有良地主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外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吓不住参加过几万人大战的张有良,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如此两百人规模的战斗不足一提。虽然被华雄茂卸掉的下巴和肩膀关节依旧疼痛,不过卸掉已经有了一阵子,这疼痛也已经习惯了。
家丁们都没有学习过怎么接上脱臼的关节,所以他们冲进院子救了张有良之后,张有良依然无法指挥战斗。群龙无首之下,张有良的手下被打得节节败退。
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无法说话,但是张有良光听声音就知道,外面保险团的士兵都是些生瓜蛋。如果自己还年轻,绝对可以指挥手下的这群人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保险团里面值得畏惧的只是那些年轻的军官。被华雄茂和徐电这两个年轻人挟制之后,张有良也在仔细观察这两个青年。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技巧姑且不论,但是战斗意志实在是非常可怕。在被人围攻的态势下,他们根本没有丝毫的听天由命,束手待毙。想来其他的指挥官水平应该毫不在这两人之下。打仗就是如此,哪怕手下都是乌合之众,只要有能干的军官带领,战斗就能够打下去。保险团明显不缺乏这样水平的军官。
手下们惶恐之下喊出了投降,听着外面的人随即喊道,让家丁们一个个出去投降。虽然也害怕投降之后被清算,不过外面的人又朝院子里面放了一排枪后,家丁们最后的那点子士气也消散了。他们一个个的出去投降,虽然走过张有良身边。家庭们却连看都不看张有良一眼。
张有良对他们的表现并不生气。这些人从没有见过“如此猛烈的射击”,这很正常。平日里张有良也就是欺压一下普通百姓,这些人跟本没有参与过真正的战斗。现在已经不用再去仔细推断了,张有良自己的结果明摆着呢。这支突然蹦出来的保险团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和张有良善罢甘休。抓到自己之后,也绝对不会饶了自己。
家丁们投降没多久,先是几个人探头探脑的进来,看院子里面没有别人之后,几个明显是军官的人进了院子。为首的两人中,其中一个就是华雄茂。另一个人身材高大,应该是头领。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在欢呼,“抓到张有良啦!”“抓到张有良啦!”
听着这些欢呼,张有良根本没有什么激动。张有良这一生里面有过多少这种欢呼他早就记不清了。每次战斗胜利,淮军不喜欢留俘虏,抓到的敌人除了重要人物之外,其他人都给砍了。自己的命运不过是早点砍,晚点砍的区别。所以六十八岁的前淮军军官,现在的地主张有良甚至闭上了眼睛。
自己已经无愧了,张有良脑海里面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自己的这一生,打过仗,挣了钱,有了几个儿子,总算是风风光光的过来。今天的覆灭这是天意,即便自己能够重来,保险团这个奇怪的外来户势力这么大,自己打上门去肯定赢不了。而自己不打上门去,保险团的胜利不过是多死点人而已,自己的覆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张有良张太爷并不不怨天尤人,他早就对生死看的很开,在杀过那么男女老幼之后,张有良对于被杀并没有太多恐惧。现在可是灾年,和战乱时代没有丝毫区别。到处都是饥民,随时都会死。张有良唯一觉得遗憾的仅仅是自己老了,对于这种环境的应对能力极大的下降。如果更早就结寨自保,而不是试图在灾年里面多捞一笔就好了。不过转念一想,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全家都会被堵在围子里面丧命。如果抛弃家产跑去县城甚至府城的话,应该能够逃过这一劫才是。
可惜没有机会重来了。张有良很遗憾的想。这就是张有良这最后的遗憾。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人替自己报仇什么的。虽然自己还有些本家在北洋军里面当差,不过就算是他们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回来替自己报了仇又有什么用,自己反正已经死定了。
仿佛要印证张有良的想法,华雄茂说道:“营长,你觉得是现在杀,还是等会儿杀?”
“先把为首的当众杀了,等干掉了外面的那些家丁,再清算张家。”
张有良睁开眼,想看看最后决定自己和自己家族命运的这个仇人到底是谁。让他失望的是,那个青年完全是个陌生人。并不是和自己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公开斗争会怎么开?我觉得还是开个会斗争一下吧。”华雄茂以前听陈克说过这种斗争会。按理说,让那些有仇的人上台批斗张有良等人,应该是很有煽动性的。
“百姓们当时被张有良关在围子外面,导致的死亡。说真的,百姓们并不觉得张有良这是丧尽天良。估计不少人还觉得他也是情有可原呢。这次战斗,我们设计的不错,不过打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所以我本来想开斗争会,现在看,万一这斗争会开砸了,反而不美。”
陈克很冷静的对现有情况进行了分析,“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抢种抢收,让大家能够活到明年,将来斗争会有的是机会。现在没必要让大家再犯什么错误了。”
对华雄茂说完这些话,陈克低头看了张有良一眼,“张太爷,在下陈克,是保险团的营长。我已经决定马上把你处决了。处决的原因呢,因为你在这个灾年拒不交出土地让大家耕种,这会导致成千上万的人饿死病死。你犯了残害百姓的大罪,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决定砍你的头。”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但是听了陈克历数自己的罪行居然是这个,张有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话绝对不是土匪能够说出来的,土匪们就算是用“替天行道”的口号来糊弄那些穷人的时候,也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楚的话。而且他们的理由也绝对不会如此“荒谬”。天灾谁也挡不住,而张有良自家的土地凭什么让别人种。灾年饿死人才是常态啊!舍己救人才是最大的荒谬。可是这个自称保险团营长的陈克却把这荒谬的话说得如此理所应当的模样,保险团里面的两个军官华雄茂和徐电也把这“荒谬”的话说得理所应当的感觉。他们是装傻,还是真的疯了?
张有良地主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凉,万一那些穷困的农民们真的相信了这些人的话,而且跟着这些人走,那么整个安徽的地主就会遭遇灭顶之灾。想到遍地都是穷人分了地主的地,种了地还不给地主们纳粮,张有良只觉得仿佛看到了地狱一样。
原本已经认命的张地主突然间又有话想说了。他想出声反对这种无法无天的暴行,他想大声呵斥这些无法无天的青年土匪们破坏了几千年的规矩。他想痛骂杀戮自己家人的土匪们要造反。总之,张有良地主身为地主阶级的自觉让他想反对面前这两位青年的想法。可惜,他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两位青年也没有丝毫让张有良发言的想法。他们吩咐两个卫兵看住张有良,然后就出去继续指挥战斗。有了这次经验,接下来的战斗就轻松的多。破门,射击,劝降,如果里面的人不肯投降的话,就再次射击,由步兵硬冲进去解决战斗。
陈克的兴奋感觉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同志们一个个沉浸在战斗的激烈情绪中。不过着战斗在陈克看来,就连普通的警匪片的刺激都没有。
时外面的喊杀声大作,方才二连三连组成的主力部队已经放了信号烟花。此时也该到了围子外面。陈克把指挥权交给热情洋溢的华雄茂,自己爬上了南门的望楼。果然,二连三连在两面红色的镰刀斧头旗指引下,每个同志都奋力向前冲锋。看到敌人试图抵抗,长枪就立刻把这些家伙戳成了筛子。而放弃抵抗的家丁,则被踹到在地。
真的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陈克居高临下的看出去,在方圆一里地内正,保险团的战士们正在对张有良的武装力量进行着猛烈的攻击和恐吓。战士们奔跑着、吼叫着、恐吓着。除了大开杀戒之外他们倒也像模像样。
从合围的局面上看,那些敌人在赶回围子的路上,突然发现在他们以为绝对不可能通过大部队的沼泽里面貌出这么几百号人,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窜。有些人试图从水路逃跑,保险团的船拦住了他们,想回围子的那些人被堵在门外。就这么一迟疑,保险团的大部队就赶到了。除了少数逃得快的人,其他人的覆灭命运不可逆转。
陈克神色冷淡,他甚至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这场战斗,别看现在保险团这大获全胜,就现在这个水平,如果和正规军作战的话,也就是一触即溃。不用动用北洋军这样的武装力量,光安徽新军差不多就够了。自己就要和党内的同志们带领着这样的军队进行作战,前途可是堪忧啊。
但是任何注定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任何事情也都会有结束。就如同眼前的战斗很快就进入了尾声。家丁和狗腿子们看已经没有任何胜算,纷纷跪地求饶。侦察部队前去追击那些个漏网之鱼,其他的战士们在各自部队指挥官领导下把俘虏给看管起来,然后不知道谁先领的头,同志们开始欢呼胜利起来。
“赢啦!赢啦!”
“打败张有良啦!”
陈克面前的战场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同志们如同幼儿园孩子玩过了“骑马打仗”游戏之后一样开始蹦跳着喊叫,陈克视力很好,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同志们那因为兴奋而逐渐变红的脸。
不知道谁先看到了望楼上的陈克,已经有人对着陈克高喊道:“营长!”“营长!”
何足道适时的拿过镰刀斧头红旗,一面挥舞一面高喊着:“营长!营长!”这样的环境下,战士们很快就跟着他一起喊起来。
陈克很快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了自信的笑容,他向围子前面的战士们挥动了手臂。于是还算整齐的呼喊声中又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大家静一静!”陈克吼道。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形容军人的词汇当中很容易出现“声如洪钟”。在沸腾的战场上,你若是慢条斯理细声细气地说话,根本没有人能听到。果然,陈克这一嗓子吼完,下面的同志们都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的结果是什么?从县城到这个岳张集,所有的土地都会让大家的亲人们来耕种!不收租子!打出来的粮食都会让大家分了,好渡过这个灾年!”陈克继续吼道。
下面的同志们立刻爆发出一阵发子内心的欢呼。有地种,不用在这个灾年饿死,大家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陈克当众表态,更稳定了众人的情绪。
“我们自己也要种地,既然近年不收税,我们就得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同志们愿意不愿意!”
“愿意!”“我们愿意!”战士们欢呼着。
“把张有良带上来!”陈克吼道,“让大家看看这个准备把百姓们饿死的这个坏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陈克转身对门口的同志吼道。

七十八章
张有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不做任何抵抗。两个保险团的战士把他架到大门外的时候,他不哭不喊。战士们并没有想为难这个老头子,动作并不粗暴。张有良也不抵抗,任凭他们带着自己到了门口。
“把他肩膀接上。”陈克此时已经下了望楼,他命令道。华雄茂麻利的接上了脱臼的手臂。张有良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臂,然后就笔直的站在人群前面。陈克不想让华雄茂接上张有良被卸了的下巴。现在保险团里面远没有进行足够深入的思想教育,如果张有良喊出一句“你们是不是要造反”。陈克没有把握能够向同志们解释清楚为什么要造反。
1906年和1927年完全不同,1927年的时候,党可以发动群众武装义无反顾的对抗国民党,那是因为人民并不认为国民党真的是“天命所归”的中央政府。可1906年,人民依旧认为满清是朝廷。人民敢于兴高采烈的杀个地主,却不敢兴高采烈的去对抗朝廷。当然了,人民其实完全不清楚朝廷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为了避免麻烦,陈克只是准备把张有良处决,宣告张家在岳张集的统治彻底结束。
陈克心里面对杀个地主根本没不在意,不过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简单,既然要证明保险团已经控制了岳张集,那么处决张有良就很有必要成为一个仪式。
部队已经彻底解决了围子里面的抵抗,围子里面的人统统被带了出来。这些人上上下下的人有五六百人,与保险团的士兵数量相当。这次出兵十分仓促,军委主要是制定作战计划,对于战后该如何处理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大家笼统的观点是把张家的势力从岳张集连根拔起。等看到了这五六百民众,众人脸上都有些忐忑起来。这个连根拔起该怎么动手呢?
陈克把干部们叫到一起,何足道率先问道:“营长,接下来怎么办?”
“安民啊。”陈克笑道。
安民?这个词令同志们都摸不着头脑,马上要杀人了,怎么看都是“骇民”,无论如何都和安民不能联系到一起。
何足道与陈克相处一年多,他知道陈克有时候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幽默感,所以他不吭声,省得说错了话给陈克找麻烦。而一连连长徐电倒是疑惑的问道:“难道写个安民告示?”
这话一听就是从评书里面学来的。且不说岳张集这地方识字率有多高,保险团拿刀舞枪的把百姓撵去看告示,这也太离谱了吧。
“哼!”柴庆国冷哼一声,“咱们是要把张家的人斩尽杀绝。写什么狗屁安民告示啊。”徐电当年在北京曾经投票把柴庆国撵出过会场,柴庆国对此很是记仇,他反驳徐电的时候从来不客气。
“全杀了?”徐电被柴庆国这个说法吓了一大跳,“这得杀多少人啊?”
“咱们既然要占了这个围子,不把张家的人斩尽杀绝,等着他们以后来报仇么?”柴庆国用蔑视的语气说道。
“得杀些人,不过还是别杀太多。”华雄茂插话了,“光杀了张家的人就够了。别的能不杀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为好。”
“当然要放,给他们弄条船送走么。”柴庆国冷笑着说道。
“难道……,难道要在船上……”徐电是看过三国演义的。曹操当年打下荆州,封刘表的儿子刘琮为荆州刺史,将刘琮与其母蔡夫人遣送青州,却暗中命令于禁于半途截杀之。
“哼!”柴庆国只是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听完这话,保险团的干部们个个脸色阴沉,不过陈克觉得如果自己安排他们这么做的话,估计这帮同志们大概就会同意了。
陈克当然不可能这么安排。看大家拿不出办法来,陈克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安民,第一件事就是让百姓们知道,咱们的底线在哪里。到底要杀谁,要放谁,要拉拢谁。该杀的一个不放过,该放的一个不株连。大家觉得呢?”
同志们纷纷点头。
“咱们先说要放谁。岳张集里面,凡是咱们保险团战士的亲戚,咱们的同志们愿意出来担保的,统统拉到咱们这边来。现在大家就开始去和同志们说吧。”陈克命令道。
陈克这些日子以来作为人民党的第一书记,靠的就是面对各种问题的时候能够拿出让大家能够接受的方案,这才树立起的威信。当然,他作为人民党的发起人,创立者本来就有足够的地位。所以同志们一般并不反对陈克的命令。听了陈克的这个建议,同志们觉得能够接受,就纷纷去了。
保险团这次出动的六百人里面,有八十多名岳张集的同志,他们本来也不知道保险团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些百姓。从方才开始,陈克开会,这些岳张集出身的同志们也开始互相看,他们并不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被当作敌人对待。但是保险团纪律总算是建立了,大家虽然互相看,但是班长们有效的管理着队伍,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串联说话。大家正着急着,突然得到命令,让他们把自己认为可靠的人拉过来。这些岳张集出身的本地同志们立刻就高兴了。他们排着队,一个个把自己的亲朋好友从那堆百姓中拽出来。
这次战斗,那些百姓们本来就被吓得够呛,他们甚至以为是土匪来攻破了围子。如果不是战斗进行的如此迅猛,百姓们根本没有机会加入战团,只怕他们最后也会在张有良的组织下投入战斗吧。在保险团把他们都给带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不少熟悉的乡亲,就放下了心。得知了这次保险团只是要打张有良,而不是要屠围子,众人就更放了心。
现在看到几十个自己的熟人开始拉人过去,百姓们更是放了心,凡是被叫到的人,一个个顺从的被领到了另外一边。
原先的五六百人顷刻间就被拉走了一半多,三百多人被拉走了。剩下的人有二百四五十人。陈克命令一连远远的把这些保险团的亲友带到围子南面安顿起来。当这些人绕过了围子,消失在围墙后面的时候,陈克命令火枪队呈两面把剩下的人给包围起来。
“文青,你不会是要把这些人都给杀了吧?”徐电看到这个情形登时就着急了。这些保险团自己人的亲朋被拉到保险团这边之后,面对剩下的人,保险团内部已经有了一致的态度。他们已经不是自己人了。如果陈克下令对他们进行杀戮,岳张集出身的战士们至少不会有明显的反对。而且把那些人带到远处去,这明摆着就是要把闲杂人等给清场,为下一步的激烈做法做准备呢。
“战场上没有文青,只有营长。徐政委,请你以后注意这点。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该有军人的纪律。”陈克立刻严肃的告诫徐电。
“陈营长,我们不能乱杀人啊。我们要讲法律啊!”徐电真的是着急了,他出身东京大学法律系,急切间忍不住就把这个法律给拿了出来。
“我这么做,是为了团结大多数,分化少数。同志们,你们看,只要咱们不自己乱杀人,那三百多百姓已经站到了咱们这边,至少他们已经不再跟着张有良了,对不对?”陈克笑道。
此时干部们已经再次聚集在一起,听了这话,大家摸不清陈克的想法,但是觉得这话至少还有些道理。
“咱们面对的人是由很多关系组成的,对他们来说,远近亲疏都有他们自己的标准。这个标准,我们不能划的太细,也不能划的太粗。大家说来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划分。”
“把张家的人,和不是张家的人划分开。”柴庆国还是抱着斩草除根的态度。
“这不行,我们把张有良的那些手下,和普通百姓分开来吧。”徐电立刻反对,“张家的人可未必就和我们打过仗,我们只是要镇压敌人。乱杀无辜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你怎么知道谁是张有良的手下,谁不是?这次破围子这么快,很多张有良的手下根本没有来得及出门就被堵住了。咱们现在问他们,他们肯承认么?承认了不就要被杀头!你以为他们就那么傻?嗯!”柴庆国越说越来气,忍不住又跟了一句,“你以为他们跟你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电听了这话也来了气。柴庆国这是变相的说徐电傻。
“你们这是讨论问题么?我问大家下面该怎么把这些人分开。你们现在不许再吵了。”陈克立刻喝止了两人的意气之争。“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见么?”
其实这两个人的意见基本代表了大家的意思,听陈克这么一说,同志们倒也没有别的看法。“营长,你怎么看?”华雄茂说道。
“我还是想看看大家怎么想。”陈克现在并不想再展示自己的能力。革命不是陈克一个人打天下,现在需要的是尽快能够挖掘同志们的能力。所以他希望有人能够勇于承担起责任来。
“报告营长,我有话要说。”黑岛仁一郎操着越来越熟练的汉语申请道。虽然说话上越来越分辨不出黑岛的国籍,不过黑岛作为日本人,还是很有规矩的。
“你可以发言了!”陈克说道。
“我们按照本敌人和外地人这个标注来分吧。”黑岛规规矩矩的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分?”陈克问道。虽然还是命令的口气,但是他脸上已经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黑岛仁一郎按照军姿的要求站的笔直,很有些军人的派头,他两眼平视,态度从容的说道:“现在我们是要拿出理由把这么些人分开,让我们的敌人数量越来越少,越来越孤立。本地人是绝对不会把外地人的生死看在眼里的。我们采用这个方法的话,受到的抵抗也会小很多。”
“大家看呢?”陈克问。
其他同志们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这个划分方法可真的合情合理。同志们纷纷表示同意。
陈克向大家摆了摆手,“光这么做可不够。绝对不够。你们想,现在这些人都认为自己要被我们给收拾了。特别是那些外地雇来的人,咱们已经带走了一批本人的人,现在把他们给分出来,他们肯定认为咱们是要拿他们开刀了。如果他们立刻起来反抗怎么办?”
这话不是开玩笑,同志们也觉得颇为棘手。
“我们现在是要分化他们,分化呢,就是说留到最后的,就是我们的敌人。所以现在我们要按照本地人和外地人的方法来分,但是我们要引导这些人的想法。你要是说,本地人不在乎外地人的生死,这个是自然的。同时,外地人也没有理由为本地人玩命,这个也是自然的。那么我问一句,我们这次的敌人是谁?”
“是张有良这个本地地主。”华雄茂说道。
“对,所以我们要告诉这些人,我们要打的是张有良,和外地人无关,他们给我们出来,张有良已经被抓了,他们现在已经没必要给张有良卖命了。这些外地人人只要置身事外,剩下的人就更少了。大家觉得呢?”
这下同志们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于是华雄茂这个“外地人”亲自去喊话,加上岳张集出身的战士们帮助甄别,维持秩序。
听到华雄茂喊道:“外地来的好汉们,你们是给张有良卖命,现在张有良已经被抓了。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我知道你们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虽然是重情义的好汉,不过你们也得给自己想想吧。”那些外地来的打手们立刻也没了斗志。
“我们这次只是来打张有良,不是来找咱们讨生活诸位的麻烦,你们都出来,我们不杀俘虏的。”华雄茂一面喊,一面让本地的战士把外地人给指出来,然后不管他们是否情愿,都给拽出来。一个个用长绳捆了左臂,在一队火枪兵的押送下把他们押向湖边。这些人有七八十号,经过这次甄别。剩在原地的岳张集百姓只剩了一百五六十人。
两次筛选都没有遇到真正的反抗,而可以称为潜在敌人的人数已经降低到原先数量的四分之一。保险团从面对于自己数量差不多的百姓,人数比为一比一。除去看守分化出来的两对人之外,留在原地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保险团以三比一的比例占据了绝对优势。
陈克看着部队把这些人紧紧围在中间,战士们神色冷峻,握着武器的手也更加用力。不知怎么的,场面上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被围在中间的这些当地百姓也感觉到这种异样的气氛,他们之间靠的更紧了,在这样的压力下,已经有人开始低声哭泣起来。

七十九章
公共强力机关的优势在于能够区别群众,根据自己所要实施的目的,把不同的社会阶层给调动起来。陈克嘴里面虽然也讲很多“人民革命”,但是陈克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并不是一个“左倾”份子。陈克知道自己不是主席那种胸怀宽阔的人,对于主席而言,矛盾和斗争是一种常态,通过矛盾和斗争,社会在螺旋进步。对这样广阔的心胸,以及无穷的进取心,陈克是钦佩的五体投地的。正是因为主席这样敢于开拓创新,所以他才能把中国推进到那样的高度,横扫了一切社会沉疴,把遮蔽了人民心灵和心智的乌云一扫而空。
陈克知道自己做不到这个程度,而且他也自认为自己明白为什么做不到。这不是能力的差别,这是心胸的差别。
当然,这也是历史的原因。对于主席来说,历史就是未来,只是需要开拓的时代。而对于穿越者而言,至少对于陈克这个历史学徒而言,除非在他有生之年能够让中国达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国力和高度。否则的话,他面对的一切都仅仅是“过去”,而不是“未来”。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一种心态,陈克知道应该发动群众开批斗会,但是他利益判断的结果是——如果发动群众并没有能够达成效果,那么更激烈的批斗会之类的行动,不发动也是可以接受的。至少即将展开的救灾运动本身,就是发动群众的最佳手段。这种工业化时代的理科生心态,这种绝对不会被革命轰轰烈烈运动表面所感动的心态,陈克真的不知道是对是错。
经过两次分流之后,围子里面原本的五六百人现在只剩了一百五六十人,他们聚集在一起有些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位在外面的那些拿刀拿枪的人会如何对待他们。
连陈克都不能确信自己接下来的做法是对是错,其他同志们更不知道陈克要做的事情是对是错。干部们围在陈克身边,战士们则严阵以待的包围着百姓们。但是大家即便是在注视着面前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也没有放过陈克的每一个动作。
陈克大踏步地走到群众面前,他一米八多的身材此时看起来是如此高大,虽然经过了战斗,但是陈克丝毫没有疲倦或者懈怠,他的动作协调、有力,自然而然。“谁是张家的人。请自己出来吧。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影视往外拉人,很不体面的。”陈克冷静的说道。语气中有着不容辩驳的魄力。
百姓们并不知道陈克是什么人,但是仅仅看到陈克这样的举动,他们就知道陈克是能够决定他们生死的人。没有百姓敢出来,大家一个个向里面收缩,女人紧靠男人,孩子们紧抱着母亲,仿佛陈克是一头猛兽一般。
“华连长,柴连长,你们让同志们两个抓住一个,让他们排成一排。何政委,你让岳张集出身的同志们一个个来分辨,张有良家的人挑出来。其他人另归做一堆。”陈克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够说服这些百姓。既然人民党已经拥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陈克对于使用暴力毫无迟疑。
战士们服从了命令,两个人抓住一个人自然是比较容易的。在华雄茂指挥下,战士们开始强行把百姓抓出来。人群如同被鲨鱼袭击的鱼群一般开始紧缩,每当两名战士抢上前往外拽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人一面尽量缩向后,另一面也试图拽住被拉住的那个人,不让这个人被战士强行拉出圈去。女人的哭喊声,尖叫声,男人的哀求声和怒吼声立刻爆炸一样的响了起来。
被带往湖边的那些外地人听到这些声音,立刻就骚动起来。不过他们都被捆了左臂,队形一乱,绳子被互相扯动,反而挤在一起无法动弹。负责看守他们的是黑岛仁一郎指挥的部队。陈克方才已经交待过他,可以使用暴力来维持队伍的秩序。看着这些人的骚动,黑岛先是让战士们一起喝止。很明显喝止的效果并不好。黑岛忍不住看向陈克,只见陈克稳稳当当的站在那里,即没有望这边看,也没有丝毫组织保险团强行分离面前百姓的意思。
黑岛咬了咬牙,突然高喊道:“再乱我们可就打人啦!”战士们也被这些外地人的骚动弄得心烦意乱,听黑岛这么一喊,战士们已经跟着喊了起来。“别乱动啦,再乱动我们就打了。”外地来的这些家伙们听了这话,真的被吓了一跳。每个人都被卷入了混乱,为了避免挨打,本来往左的就开始往右,往右的就开始往左。混乱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面对这样的情况,黑岛更是着急。可怎么都没办法短时间内恢复秩序。他最后一咬牙,向着一个正试图把自己的左臂从绳子中解出来的家伙猛踹了一脚。边踹边喊,“都别动。”
有黑岛带头,同样着急的战士们也高喊着“都别动”“都不许动!”一面喊,一面对着挣扎的最猛烈的人一顿乱踹,有些用脚够不着的人,战士们就用长枪的枪柄猛捣。吃痛的惨叫和哀号大作。但是这样的暴力整治也很快就起到了效果。在脚踹,棍戳之下。那些人都暂时不再乱动了。部队再从头开始一个个的把人给拽起来,排好队。
整理中,那些已经偷偷从绳子中挣脱出左臂的家伙很快就被发现了。这些人当即就被打倒,然后用麻绳紧紧捆起来,这次就没有方才那么客气了。一根长绳打出结,掏在他们脖子上,然后拉紧。如果这些人在试图逃跑,首先是跑不掉,即便是挣扎,也只会把自己给勒死。
这边整顿完毕之后,陈克那边的人已经被全部强行分开。而岳张集出身的战士开始出面认人。张有良家的人很快就被挑了出来,男人绳捆索绑,女人和孩子们被聚集在一堆。其他和张家关系比较近,一直跟着张有良的人被分做一堆。而只是与保险团战士们关系不亲密,与张家的关系也不怎么亲密的人又被分做一堆。
到此,所有的百姓全部分的清清楚楚。张家人男女老幼有六十多人,与张家关系很紧密的,有四十多人。而处于比较中立地位的人,也有六十多人。到了这个时候,中立的人都松了口气,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谁是干什么的。从这个分法中,中立的人已经知道自己安全了。这些保险团决不会对自己再做什么了。
而那些素来与张家的人关系紧密的人知道事情不妙,不过他们自忖着保险团肯定要先对付张家的人,自己一时半会不会被清算。他们都试图和张家那堆人越远越好。
而张家的人本来混载人堆里面,总抱着一种法不责众的意思。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他们就被一个不拉的拖了出来。看着自己身边都是自己人,其他人都跟躲瘟神一样的避开视线。生怕和张家的人再有什么瓜葛。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战士。现在人数比高达五个战士对一个张家人。光这份子压力就让张家的人彻底绝望了。
张有良一开始还能保持冷静,可是看到自家人已经被全部拽了出来,其他的无关闲人,还有一贯跟着自己走的人都被分的清清楚楚。这样的手段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他终于不再沉默,虽然下巴依然脱臼,可张有良试图喊着什么,他的声音完全听不清楚,含糊的声音,配合了女人的哭泣,孩子的尖叫,还有男人们的哀号,实在是有种悲凉的味道。
现在已经到了最后,陈克已经可以下达对张家的最后判决了。他转身对同志们说道:“我并不想杀那么多人,杀人的目的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消除抵抗,建立一个新秩序。”
保险团的政治工作委员们都直楞着耳朵仔细听,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在上海遭到挫折之后,大家虽然嘴里面说要跟着党组织去开拓安徽革命,实际上见识过洋人和满清官府实力的同志们内心都认为,敌人的力量太强大了,在上海革命的难度太大。只有在一个自己人主导的局面下,革命才能够蓬勃发展。而随之而来安徽的大水又让这些同志们找不到方向了,陈克提出的各种解决方案能够有效的化不利为有利。人民党“轻松”的就组织起如此规模的武装力量,甚至能够获得大片土地的实际掌握权。大家都没有对抗陈克的意思。
能被选出来从事政治工作的,要么是比较服从的,要么是有进取心的。无论是哪种态度,大家都希望能够从陈克这里多学些,在以后的工作中都不会束手无措。
陈克声音很大,此时他根本不在乎除了干部之外的同志们听清楚。也根本不在乎百姓们能够听到。对这个问题,陈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的声音很大,其始除了围子北边和湖边的那些人之外,陈克周围的同志和百姓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天下有毛病!为什么有毛病?这么一场天灾下来,要死很多人!很多人!成千上万!因为粮食不够吃么?不是,就现在咱们手头的粮食就够几万人吃上三个月。这三个月中出来的粮食就能让几万人活到明年收成!那么粮食去了哪里?都被地主们给拿走了!都被地主们给藏起来了,都被地主们给用来养活那些给他们卖命的人去了!同志们,这对不对?”陈克吼道。

八十章
断人财路甚过杀人父母,陈克听说过这句话。他认为这话对也不对,对于中国的地主阶级以及后裔们来说,有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耐人寻味。
在新中国的历史上,革命的经济政策建立在“土改”的基础上。全面没收土地后再进行分配。旧有的土地所有制彻底覆灭之后,旧有的社会制度也随之覆灭。
陈克生长在二十世纪末期,他开始对政治有了足够兴趣的时期,正是中国高速工业化的世纪之交。在这些年当中,陈克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对于土改的态度惊人的一致,包括陈克在内,大家都认为这是必须的,而且是正义的。大家的分歧仅仅是土改的配套政策是否合理,生产力发展的效率是否够,土改后的思想改造是否彻底。至于旧地主阶级的覆灭,众人一丁点同情都没有。
这个共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包括陈克在内的不少人祖上出身地主。“如果还有地主的话,光靠这些地咱们得多富?”大家偶尔会这么开开玩笑。但是谈及国家层面的时候,这些地主的子孙们对于土改完全表示支持。因为大家都是工业化时代打造出来的城市阶层,大家的维模式完全是工业化的思路。
从工业国的角度来看,地主靠地租的生产方式太低后。地主们作为当年的社会中坚阶层,占有了大部分生产资料和粮食。可是他们并没有把这些生产资料与粮食用来搞工业建设。因为每个地主能够拿出来的资源太少,根本不足以去建设工业体系。更别提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工业化的组织和思维模式。历史的局限性注定了这些土包子地主们不可能自发的去建设中国的工业体系。
二十世纪中国的中国如果想对抗外国侵略者,如果想保卫自己的国家与人民,就必须工业化。既然旧有的土地制度以及衍生出来的地主阶层注定无法实现这个历史使命。在陈克这些工业化城市阶层眼中,旧有的土地制度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罪恶。从国家的解放与发展的角度来看,地主们有意或者无意的犯下了滔天大罪。地主们赖以为生的社会制度,就是一种必须彻底消灭的腐朽制度。
工业国的生产力水平远高于农业国,尽管“土改”消灭了地主,但是土改后建设起来的工业体制提供了更多的机会,提供了更高的生活水平,提供了更美好的生活方式。
从1911年的清末到1949年的新中国,中国人口在这三十多年中没有什么增长,而中国的人均寿命居然降低到了三十多岁。每三个出生的婴儿中间,就有一个活不到三岁。而共和国在60年间,人口就从四亿多人变成了十三多亿,2011年的人口是1949年的三倍。这还是在实行了大规模计划生育的基础上的实现的。人均寿命增加了一倍多,至于生活质量,更是1949年想都不敢想的水平。
可以说,土改政策结束了中国就有的制度,打下了新中国的工业化进程的基石。所以无论土改是如何严厉,因为操作不当,其中有过一丁点现在看不那么温和的事情。但是陈克依然认为,土改本身是绝对正确,绝对正义,而且绝对必须的。
当年毛爷爷在制定土改计划的时候,明确提出“地主五年摘帽”的方针。刘修养作为党内的走派头子,出于工业资本的角度,认为必须要把地主斩尽杀绝,官僚体系在执行土改政策的时候大大走样,这是刘修养为代表的走派的历史局限性。怎么都不能怪到土改和毛爷爷头上去。
但是陈克没办法把这些给同志们说清楚,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向那些百姓说清楚,更别说向地主和他们的家族说清楚。对于陈克来说,他面前的一切都是“过去”,除非陈克在有生之年能够让中国拥有二十一世纪头十年的实力与地位,否则的话,陈克是不可能有什么“未来”的。
所以在1906年的这个夏天,无论是在陈克面前瑟瑟发抖的张有良地主的家族也也好,还是一个个神色凝重,等着陈克最终决断,并且会将之实行的保险团同志们也好。陈克深深知道,自己的命令将决定敌我双方的未来。他必须负起责任来,不仅仅是向自己的同志负起责任,甚至还要向现在的这些“敌人”们负起责任。
陈克要指出的道路,现在就会决定凤台县的未来,如果陈克成功的实现自己理想中的革命,那么陈克今天的就将决定中国的未来,决定世界的未来。对于跟随自己的同志们,陈克对他们有责负,身为领导者,陈克要带领他们通过重重艰难险阻,登上实现工业化中国的彼岸。而对于敌人,对于陈克所努力行进的道路上的那些被抛弃,被牺牲的人,如果陈克不能够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成功的,自己的道路能够达成中国复兴的历史使命。那么这些被抛弃、被牺牲掉的人,他们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如果陈克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也就必然要对这些人承担起责任来。
陈克祖上一百多年前是个中小地主,但是早在20世纪初,他家祖上就卖了不少地,然后迁去城市。子弟们先是在外国人开设的教会学堂接受教育,读完高中后他们又在北洋政府开设的大学读完了机械专业,主攻内燃机。日本人打进中国之后,陈克家族里面全部子弟都投奔了党。因为家里面的族长评价过,“XXX一看就是成事的样子”。这些接受过足够教育的长辈们从此矢志不渝的跟着党奋战,在军队和技术部门勤勤恳恳的工作,有些长辈牺牲在革命胜利前,也有人跟着党一路解放了全中国。
如果这只是陈克家族的选择决定了陈克的观点,但是陈克认识的那些没有跟上党的地主子孙们,他们长辈人并没有跟着党走,但是这些人同样坚信土改的正确性与必要性。出现这样的结果,就只能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历史的结果已经明明白白的证明了土改以及革命的正确性,证明了这些政策所开创的中国工业化道路的成功。所以他们接受了这个结果的正确性,承认了那曾经毁灭了他们家族财产行动的正义性。
但是责任是如此的沉重啊。现在根据地很弱小,完全是靠了天灾激化了社会矛盾,并且极大的削弱了旧社会自身的秩序。为了活下去,百姓们才跟随了保险团,为了活下去,大家才来打仗。为了活下去,那些良家出身的战士们也学会了踹门,学会了杀人,学会了说服无效的情况下用暴力手段来镇压平息俘虏们的骚动。
为了活下去,他们集结在陈克开始组建的这个新政党,新军队的旗帜下。而这个政党与军队,在组建之后,就已经开始展现出国家机器特有的暴力与无情。陈克迈过了这个心理负担,因为历史已经向他证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不使用革命的暴力,革命就无法进行下去。不消灭敌人,自己就会被敌人消灭。张有良以及他们的家族现在已经被抓住了,但是纵虎归山是要不得的,张家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但是如果让他们自由开始行动,他们是会反扑的。
那么或许应该斩草除根才行了。
陈克刚想到这里,却听见徐电急切的说话了。“陈营长,我们不能把他们都杀了。”或许是感觉自己的声音太大,徐电急忙压低了声音,“咱们不是现在杀不了他们,但是现在把他们都给杀了,别的人怎么想。别人会认为,得罪了咱们的,咱们统统杀光。那只是让别人以为咱们没有容人之量啊。没错,咱们若是放过了张家,他们肯定要闹。但是咱们只要看管住他们家的人,他们好歹也会投鼠忌器,不敢乱动。即便是他们去告了状,我们也有办法压住他们的。绝对可以的。咱们,咱们上头也不是没有人啊。”
徐电一面说,一面看着陈克。方才,陈克脸上的神色已经说不出的冷静,徐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种神色,这是曾经让武星辰感到过不寒而栗的神色与姿态。这是一种抛下了自己所有的想法,仅仅阐述出一种道理的神色与姿态。而这种态度实在是令人惊骇,陈克此时根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像是被某种东西所附身一般,散发出一种决然的态度。
其他同志都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气氛,而徐电已经猜出陈克下定了要除掉张家的心思。上午的时候,徐电和华雄茂一起到的张家。他们是从张家杀开血路冲出来,这才幸免于难的。但是徐电并不认为有些事情需要做到那么彻底。
“过犹不及啊,陈营长。虽说乱世用重典,但是杀他们得有理由啊。咱们为了拯救百姓,获得土地,对张家动了手。张家抵抗的时候,咱们杀了就杀了。但是县里面大部分地主根本没有抵抗咱们。咱们把张家除了,那些人怎么想?难道咱们还要把那些人都给杀光了不成?营长,不是咱们不能杀,而是咱们不能没理由的把他们杀光。”
听了徐电的话,陈克轻轻舒了口气。这些话说得很是在理,虽然没有什么更加有操作性的建议,但是陈克接受了这个解释。
“文青,呃,陈营长。我建议,咱们把保险团的总部从县城迁到岳张集吧。这里距离县城也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另外呢,这里情况也不错,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张家咱们就先看管起来。以后再决定最后的方案吧。”华雄茂也说道。
陈克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吧。大家先把张家的粮食钱财抄出来。咱们保险团留一半,其他的一半就分给当地的百姓们。那些外地来的,根据家的远近,也给他们分一份。这些人出了不少力,他们回家的时候总不能空着手走啊。”
看陈克已经恢复了以往那种有条有理的情况,事情的分派也合情合理,很有人情味。所有干部们都松了口气。
但是陈克突然朗声说道:“我一直给大家说,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秩序。什么是新秩序,我可以对大家说清楚。从今天开始,在我们人民党所管辖的所有地盘上,只有人民百姓和我们人民党领导的政府。人民党直接领导百姓,带领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愿耕者有其田,愿劳者有其业。但是想凭借着占有土地,占有工厂,然后给自己发家致富的那些人,再也不会有机会这么做了。”说到这里,陈克笔直的抬起左臂,左手食指直指上方的天空,“同志们,这个天,已经变啦!”
围在陈克身边的同志们中间,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隐约的理解陈克在这番话当中阐述的经济和政治理念,但是他们都知道陈克已经定下了人民党和保险团的基调。正在此时,一阵疾风从湖面上吹来,现在已经立秋,而且水灾后的气温并不高,大家的衣服都很薄,被这阵风一吹,每个人都是一震。也不知道是感觉也不知道是感到一丝凉意,还是对“天已经变啦!”这句话感到昂扬。
“立秋十八日,寸草结子。明天就开始组织进行抢种。如果今年没有能够种出粮食来,我们保险团和咱们旗下的几万百姓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同志们做好准备了么?”陈克大声问道。
“是!”华雄茂率先立正,向陈克敬了一个军礼。一个接一个,军官们都对陈克立正敬礼。
陈克挥了挥手,“大家去抄张家吧。”

第一章
“诸位社会贤达多数都是读过点书的,可知孔圣人说过,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尚远微笑着对会议室里面的人说道。这是保险团在凤台县的军营会议室,房间结构简单明快。木头支柱,梁木结构,草席为墙。针对安徽的情况,还考虑了风的影响。很多地方都留有通风口。其结果就是通风性与透光性极佳。陈克很喜欢在这种宽敞明亮纯天然制品的房间里面工作。尚远也很喜欢。比起狭小的衙门,这种仅有草席为墙的房间宽敞的不是一点半点。给人一种通达大气的感觉。
水灾之后,灾区的地主们大多数还是按照旧有的习惯,纷纷跑去县城避灾。更有钱些的就跑去了府城。因为这次安徽连下了六十天的雨,道路中断。加上凤台县的地主们多数没什么钱,所以凤台县地主们还没有到更远的地方去。剿灭了张有良之后,尚远就把地主们请到了保险团的军营来开会。
“在下读过几句书,看过此话。不知县令大人有何分派。”任启莹姑娘率先问道。
任启莹姑娘是代表任家来开会的,任家的家主最近病倒了,对外宣称是染了风寒。实际上是要表达对女儿一意孤行加入保险团之后整日里抛头露面的强烈不满。而任启莹对于风言风语毫不在意。既然父亲“病倒”,任启莹甚为长女就责无旁贷的承担起了家族的事物。要知道,任启莹性子很是刚烈,自小,她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若是不听她的话,任启莹可是敢打敢骂的。姐姐出了面,父亲“告病”,任家现在是唯任启莹马首是瞻。
但是任启莹知道父亲的心思,如果自己加入了保险团之后,自己的父亲再掺和进来,那肯定会后患无穷。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面,即便是以后保险团坏了事,任启莹只要出来顶缸,大不了杀个头给个交待,任家至少不会被太大为难。但是现在这个时节,保险团在凤台县气焰弥天,加上大水灾,如果不能紧抱住这棵大树。任家就会失去现在,连现在都没有,就更别提将来了。
所以为了撇清关系,任启莹根本不在乎外面的风言风语。外面都说任启莹“胡作非为”气病了父亲的。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要百般辩解,而任启莹放任这等流言。而且做起事情来更是“肆无忌惮”。例如,这次尚远县令召集县城的地主们开会,任启莹身为女子,就堂而皇之的参加。这引发了同列地主们的不快,他们看过来的视线里面饱含了厌恶与气恼。
尚远笑道:“任姑娘确实够豪气。本官到了凤台也有快半年了,就本官所知,凤台县的义仓根本没有粮食。各处宗族更是没钱没粮。这次水灾,远不是以往可比。若是这么下去,精壮尚且无能为力,老弱自然更是命在旦夕。眼看着就是一场人间惨剧。本官读过点书,看到记载灾年拆骨而炊,易子而食。光看看这文字,本官就被吓得肝胆俱裂,本官既然身为这丰台县令,若是咱们凤台县真的出了这等事,本官可是万死难赎啊。”
堂堂大义往外一摆,地主们都知道尚远县令这是要开条件了。众人的目光在尚远和旁边的陈克身上来回游动。尚远的意思应该就是陈克的意思。
本地地主们都知道,尚远县令与保险团关系极深,他们不止一次的见到,尚远县令遇到保险团的首领陈克,从来都是主动上前行礼的。虽然不知道陈克是何方神圣,但是官场的规矩是,民给官行礼,尚远县令面对地主的时候虽然不会刻意摆谱,但是这官威从来很足。这让地主们知道,陈克不是他们这些地主能惹得起的。当然,必须说明的是,这天灾期间,掌握了近千之众的保险团也绝不是地主们可以得罪的势力。
“县里面呢已经把灾民移去了岳张集那边居住,这件事情想来大家都知道吧?”尚远问。
这件事情大家当然都知道。这些地主们在此之前所以能够容忍保险团的存在,而没有冒死跑去府城,或者江苏那边,一方面是故土难离,一方面是道路中断,淫雨60余日,山洪暴发,淮、泗、沙、汝、淝等河同时并涨,平地水深数尺,上下千余里,尽成泽国。保险团为了救周边百姓,征集了所有船只。没船地主们也跑不了。更重要的是,凤台县的治安,灾后反倒比灾前强出去不少。
自从闹水灾开始,保险团就把灾民和流民统统给管了起来。建了一个叫什么“百姓之家”的地方。集中营提供食宿,灾民们自然就跟去了“人民之家”。保险团把这些人都给安置起来之后,又强力出击,把县里面那些地痞流氓们给轻扫一空,这些人都被抓起来强制劳动。虽然是灾年,但是这凤台县的秩序反倒好了很多。地主们最怕的就是灾民起来闹事,地主家才有几个人啊,灾年当中百姓不闹事也是死,闹事反倒可能死的晚点。成千上万的百姓闹起来,地主们根本抵挡不住。既然有人肯出面来管理这些事情,地主们反倒觉得开心。
当然,保险团就靠了这个“百姓之家”,大肆征募人力,网络爪牙。若是以往,提供如此的物资,自然是耗费巨大。普通势力根本承担不了,他们只有向地主们借钱借粮。而地主们也正好可以趁机和这些势力达成各种妥协。没想到保险团完全不这么做,自从建成了“人民之家”后,保险团对于地主们主动的示好全然不顾。他们一方面隔绝“百姓之家”内外的联系,另一方面靠自己的力量来提供集中营的衣食钱粮。从不向地主们索要一点财物。县令尚远同样没有趁着天灾勒索地主。
对这样的异常情况,地主们虽然觉得奇怪,但是既然没有自己遭到损失,在这大灾之年就是极为幸运的事情了。至少在座的大部分地主们是如此想的。除了任启莹态度明确的要求加入保险团之外,其他地主们都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了沉默的自保策略。
“尚远大人,您到底有何吩咐呢?”说话的是张平贵地主。他虽然知道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但是张平贵和张有良还是本家,属于三四竿子绝对能打着的亲戚。得知张有良的覆灭之后他就很是惶恐不安了。张有良手下的武装力量在凤台县也算是有名的,结果保险团的这些年轻人说翻脸就翻脸,半天就解决了张有良。张家的人再也没有音讯。如果保险团再出手,和张有良有关系的人自然是受当其冲。为了避免这种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张平贵地主就必须据理力争。
在保险团开始大量转移灾民去岳张集的时候,地主们还没有得到张有良覆灭的消息。对于灾民的转移,地主们私下里面是额手称庆的。保险团把那些人给管的很严,地主们也不知道“百姓之家”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根据往常的经验,灾年距离灾民越远,就越安全。保险团把灾民都移到了别的地方去,县城的地主们自然是安全多了。
而没几天,张有良覆灭的消息就传到了县城,地主们这才知道大事不妙。地主们不是没有听说过张有良吆喝着要对保险团出手的事情。他们私下里面还猜度过,两边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能赢。没想到保险团的那群年轻人说出手就出手,竟然抢险灭了张有良。张有良的覆灭尚且如此轻松,若是保险团对其他地主出手,谁能顶得住?
没等他们来得及串联,保险团的部队就带了县令尚远的口信上了门。说是要大家开一次会。那些以前的穷人现在可远没有以前那么客气,通报之后,不管地主们愿意不愿意,立刻就强行带人。众人在保险团的兵营里面聚集在一起。这明显就是“鸿门宴”。
虽然尚远明显和保险团穿一条裤子,但是好歹尚远也是官员,总得讲点道理吧。所以张平贵赶紧回话,生怕自己沉默不语,尚远觉得和地主们说不通道里,放手不管。若是陈克出来说话,他开出的价码绝对要比尚远高得多。
“县里面决定把灾民都给移到岳张集去,已经开始抢种抢收。灾民们要种地,岳张集那地方的土地不够,为了养活这几万人,本官觉得还得向大家再借点地才成。”尚远很平静的说道。
听完这话,屋子里面鸦雀无声。地主们一个个极为震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县令的尚远居然能说出这等话来。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居然有“借地”这么一说。他们搞不懂尚远的意思,也不敢乱说话。
尚远自然没有让大家瞎猜的打算。他本来也是要仔细说明的。“本官在京城待了很久,上到王爷,下到普通的官员,本官也有些交情。诸位可知现在京城最热门的事情是哪般么?”
“请县令大人告知。”任启莹声音清脆的问道。少女好听的声音不仅没有让与会地主们产生什么好心情,反倒引来了愤怒的视线。
任启莹毫不在乎,不仅不在乎,她还冷笑一声,“诸位长辈,大家的心思我知道。就是不敢说话,怕说错了之后得罪人,还怕被勒索太多东西。不过丫头我是觉得,咱们不妨把话说明了。保险团连张伯伯都敢打,咱们更不是个。这次让咱们来,摆明了就是鸿门宴。说不定陈克先生拿个茶碗一摔,立刻外面就冲进几十人,对着咱们动刀动枪的。与其弄到这个地步,还不如把话说明了。大家论个清楚。就是最后谈不拢,咱们死也死得明白。诸位长辈,你们见多识广,大家觉得丫头我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呢?”
与会的地主们本来都有个“拖”的心思,哪里肯这么直截了当的摊牌。任启莹这话说完,大部分地主们都面露极度不快的神色。只有一人听完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一看,发笑的却是陈克。
“任姑娘这话说得有趣。我给大家先表个态,这次请大家来,一定要谈出个结果来。谈不出结果,谁都别想回去。”陈克笑道。
这番表态清楚明白,地主们最后希望唬弄过关的念头都落了空。没等他们发言,就听陈克继续说道:“茶碗很贵的。摔一个不少钱,我心疼。从外面叫几十个拿刀动枪的进来,我喊一声就行,不用摔茶碗的。”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真的挺管用,地主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了肚子里面。
陈克继续说道:“大家先听尚远县令说完么,着什么急啊。时间长着呢。我们这边给大家都备好了住处,什么时候谈完,我们什么时候自然就让大家走。尚县令,请继续。”
尚远也不管地主们一个个面色如土,他继续说道:“北京最近的风头,讲的是立宪。说白了,就是大家一起制定个法律,以后谁都得遵守这个法律。上到太后王爷,下到官员小吏,大家都觉得应该这么办。现在是水灾时期,下官觉得呢,首先咱们得救灾。但是救灾的这个章程,我们一家说了,要么是百姓不乐意,要么是地主们不乐意。所以,我觉得咱们不妨就得按照北京那边的意思,立个宪。咱们商量着制定一个法律。不管是本官,还是保险团,还是诸位,还是百姓,都按照这个法律来走。这件事情本官说了不能算,所以才把诸位请来,一起讨论这个立宪立法该怎么走。”
这番话一说完,地主们立刻就糊涂了。本来以为尚远和陈克是要夺取地主的土地,没想到居然变成了什么立宪。凤台县消息不怎么闭塞,有些地主们是知道“立宪”这个词,据说也在北京闹得很大。但是立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不清楚。这是太后与王爷们商量的大事,地主们自忖着自己没资格参与这等大事。尚远把这话一说出来,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正迷惑间,却听任启莹笑道:“县令大人,你这意思是说,要救灾,要借我们地主们的土地,你要我们商量一个章程,让我们地主们和你们商量怎么借我们的地。是这样不是?”
“正是如此。”尚远答道。
地主们这下才听明白了,大家个个胸中涌上一股怒气。这摆明了是要地主们被卖了,还要帮尚远数钱。这可也欺人太甚了。
“县令大人,你这话可没有道理。”王平贵说话了,“借我们的地给百姓种,这已经是闻所未闻。你让我们商量怎么分自己的家产给别人,这不是耍我们么?”到了这个时候,王平贵把“拖字诀”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果被人这么公开当猴耍,他可绝对不会这么认了。这话一出,其他地主们也纷纷点头。很明显,王平贵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尚远面对很是有些态度一致的地主们,他眉头微皱,用一种稍带困惑的神色瞅着众人。如果尚远横眉立目,大发雷霆,地主们可能反倒不会害怕。可尚远这等简直是带着同情和怜悯的神色,弄得地主们莫名其妙,心中不安起来。
看完了所有的地主一圈,尚远这才说道:“大家跑来县城,有些还准备跑去府城,省城。为什么?不就是怕灾民闹事么?灾民为什么闹事?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么?本官所知每次水灾之后,都会因为划地,闹出无数官司,闹出不少人命案。每次水灾之后,都有灾民不管谁家的地,能种的地上,他们都会种些粮食,只盼能够好歹有点收成,渡过灾年。然后这些事情纠缠不休,几年都都扯不清楚。更会结下诸多私怨。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咱们就干脆划出个道道来,省得以后再打起官司。那时候大家为了官司闹得鸡犬不宁。大家告状的时候总是要上下打点。本官不爱钱,自然不会收什么贿赂。可是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钱白白的花出去,肥了官差,大家不心疼么?”
尚远这话一说完,地主们也都觉得有些道理了。虽然方才他们还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但是尚远一提到地主们因为土地划分引发的内部矛盾,不少人立刻就想起了不少旧事。
“张平贵先生,我听说你和吕有连先生家还是亲家,结果两家因为一块地打了快十年官司。换了两任县令都没有把事情理清。好好的亲家竟然平日里如同仇敌。我且不说别的事情,这次水灾之后,田间地垄什么的统统没有了,你们两家到底是准备和好呢?还是准备为了那块地继续争下去?”这次会议前,陈克他们吸取了攻打张有良经验,很是做了大批的准备和预案。务求能够在计划上不出现巨大的漏洞。而针对各个地主之间的矛盾,人民党就做了详细的调查。
果然如同原先的预期,这话一出,张平贵立刻脸色极为难看。吕有连地主也参与了这次会议。因为这些旧怨,他与张平贵坐得远远的。听尚远说完,吕有连只是冷哼了一声,却不说话。气氛立刻就有些变得异样起来。
“所以说,诸位,咱们不制定一个章程,行么?”尚远继续带着同情的神色问道。

第二章
如果说地主们和普通百姓之间是因为阶级立场而矛盾尖锐的话,地主阶级之间同样存在着深刻的矛盾。陈克坚信这点。只要外部的压力一消失,地主内部的斗争就会尖锐深刻起来。中国的地主阶级并没有一种阶级自觉,他们就不可能有一种真正的政治共识。当然,即便他们有什么政治共识,也限于生产力水平而不可能形成什么真正的力量。
袁大头死后,中国陷入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地主阶级顶多欺压一下百姓,军阀们也能够随意的割宰地主。所以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之后,陈克并不太在意地主的反对。之所以现在没有直接翻脸,而是采用分化说服的方式,仅仅是因为还有满清这个更强大的敌人存在而以。“统一战线”就是最大限度的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努力让敌人内部的各个派系在斗争中最大的选择中立立场,这样才能通过“打击顽固”来实现采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
事实也如陈克所料,尚远一抛出地主们之间的矛盾来,与会的地主们就不再团结了。张平贵于吕有连的矛盾情绪就被激化了。虽然张平贵对于尚远挑拨的意图很清楚,但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敌对情绪依然无法克服。而吕有连同样没有什么好态度对待张平贵。就算是张平贵想缓和敌对情绪,也没有办法。
尚远趁热打铁的说道:“诸位之间的冲突已经这样,如果没有一个章程。大家想想那几万没吃没喝的百姓闹起来,又会是什么局面呢?我把话说头里,本官在丰台乡是要保境安民,若是诸位想让本官镇压马上要饿死的百姓,那是想都别想。咱们做事总要讲讲阴德。能救了几万人,这份阴德保诸位平安,保诸位子孙平安那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若是饿死了人,以后大家死后见了阎王,阎王问起来,大家怎么交代?”
尚远根本不信什么阎王小鬼,但是这些地主们大多数都信。更重要的是,现在形式比人强,就算是尚远现在不为百姓说话,但是保险团明摆着不会替地主说话。
所谓“红脸白脸”,这是引导局面的常用手段。任启莹分配的就是红脸的任务,看似站在地主的角度说事,实际上完全是在推波助澜而以。尚远说到这里,任启莹自然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县令大人,你是官,我们是民。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怎么斗都是我们输。而且陈克先生现在手里有几千兵,我们也是斗不过的。您说要立宪,我们不信啊。”
其实地主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面对强权会妥协,任启莹这么一说,说出了地主们的根本心思。在中国,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证地主的利益。官府和地主们也不是一条心的。
“县令大人,陈克先生。我们现在就是这么点子人,你们要么有权,要么有兵。我们根本敌不过你们,所以你们说什么,我们好像只有听什么。所以你们要是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过想让我们服气,光这么说说可不行。”发言的是刘进学,他小名四狗子,读过些书,但没有考上秀才。人民党的调查报告中,此君对于仕途十分热衷。总是想投机钻营。
根据调查资料,尚远大概能够猜出刘进学的意思,“什么叫做立宪,就是大家一起商量大家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咱们搞一个人民代表大会。选出来代表来商量大事。这个大会呢,让大家一起来选。”
“县令大人,你这就是开玩笑呢。现在百姓都跟着保险团走了,让大家选,选出来肯定都是保险团的人。我们根本选不上啊。这不行,这不行。”刘进学连忙说道。地主们听完这话,纷纷点头,虽然对刘进学刘四狗平日里钻营的作风很不待见,不过现在说起了定秩序的事情,刘四狗倒是很有见地。
“对啊,对啊。现在选什么代表,肯定选上的都是保险团的人。我们一个都选不上,那还不如不选。”地主们纷纷应合。
刘进学听大家的支持,心里面十分欢喜。自打懂事起,他就从没有得到过这么多“有名望”的地主们如此支持,虽然这是事情紧急下,地主们不得不支持自己,但是这位小名四狗的刘进学地主心里面如同吃了蜜糖,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那大家的意思是,你们若是不能在这个人民代表大会里面话事,你们是肯定不同意了?”尚远问道。
“这个……”刘进学有些接不下去了。虽然地主们的确是这个意思,无论是立宪也好,人民代表大会也好,他们必须得有发言权和领导权。但是刘进学好歹是钻营了这么久,也知道这么想想可以,真的希望这等事情能够实现,那就是梦话。听尚远把这话撂出来之后,刘进学知道自己肯定不能这么回答。
看着尚远和陈克面带讥诮的神色,刘进学知道不能得罪。但是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地主们用一种热切的神色看着自己,刘进学突然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很是尴尬的地步了。他这么说本来就是想给自己谋个出身,有些不由自主地说出这话。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民代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刘进学直觉的知道这是一个有权力的地位,而且这个地位不用官府任命,现在就可以捞到。可前有尚远与陈克,后有地主们,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如同跳梁小丑一样无能为力。
正在刘进学正觉得左右为难的时候,在他身边的地主刘翼瑄说话了,“县令大人,若是选代表,总得有个规矩,到底谁能选,谁不能选。您得说出来个道理。让我们先听听吧。”
刘翼瑄和刘进学地主一样,一直对于能够混个官府的差事十分热衷,看刘进学跳了出来,刘翼瑄也忍耐不住说话了。
尚远微微一笑,终于有人上钩了,这是好事。保险团本来让交待任启莹的任务就是充当这种“红脸”,把会议往人民党规定的路程上引,没想到有人自告奋勇,反倒是更加轻松了。尚远忍不住瞅了陈克一眼,在这次会议前,陈克就告知尚远,皖北的风气当中,希望能够“当官”是一个重要风气,只要把“许官”的诱饵抛出来,肯定有人会跳出来。尚远其实不信,没想到还真的被陈克料中了。这份先见之明让尚远很是佩服。
既然有人自愿跳出来,尚远自然就按照人民党当前说过的方案推进了,“俗话说天罡三十六,我觉得得选出三十六名人民代表比较合适。地上工农兵学商,加上这官府,我觉得各行各业选出六名代表。大家觉得如何。”
这个方案一出,与会的地主们都是大吃一惊,他们实在没想到尚远居然如此敢放权。“工”就是作坊,“农”就是种地的,兵不用说,肯定是保险团了,“学”就是读书人,“商”就是做买卖的。至于官府,肯定是县令尚远安排的人了。这么粗略一算,地主们当中开作坊的,种地的,读书的,做买卖的都有人参与。顶多“农”“兵”“官府”被尚远和保险团他们给垄占了,其他三者地主们很有选出自己人来的自信。
就在地主们觉得自己很是有可能有优势的情况下,尚远再次抛出了“重磅炸弹”,“既然刘进学和刘翼瑄先生深明大义,我们官府也不方便占六个人数,只要大家同意建立人民代表大会,我们官府就拿出两个位置,给刘进学先生与翼瑄先生。”
这话一说完,会议室里面立刻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刘进学与翼瑄惊喜交集,只是因为附和了尚远的话,就能在未来的这个“人民代表大会”里面谋到两个位置,这是何等的机遇啊。其他地主们更是想不到尚远居然能够如此“开明”,也都动了心。
“诸位贤达,本官要为诸位考虑啊。现在天灾如此猛烈,咱们肯定是无能为力。但是外面就是几万的饥民,这些人朝不保夕,闹起来,咱们能顶住么?组建了这个人民代表大会,有了话事的人,有了规矩,本官也好向这些百姓交待。陈克先生也好向百姓交待不是?”尚远继续着自己的说服工作。
“县令大人,你所图的无非是我们的地,这个人民代表大会建起来也好,建不起来也好,我们的地你们是肯定要用的。丫头我只想问一件事,这个地到底借给谁。是借给官府,还是借给百姓。或者是借给保险团的陈先生呢?这个事情说不清,丫头可不敢妄图什么人民代表。若是祖传的地都没有了,丫头若是死了,怎么向地下的祖宗交待呢?”任启莹说话了。这话如同一桶冷水,浇在了地主们火热的心头,让他们冷静下来。
“任姑娘说得好,本官也不敢妄自作主,本官倒想问问,诸位希望把这个地借给谁呢?”尚远朗声问道。
地主们面面相觑,这是个大问题。到底是借给谁,这可是个问题。没等他们说话,就听陈克说道:“诸位把这个地借给谁,我本人没什么意见。借给我们保险团最好。如果没有借给我们保险团,借给官府也好,借给人民代表代会也好,但是我得先说明,我们保险团必须来负责分派土地。以后有什么事情,必须让我们保险团来出面。若是诸位不能同意我的这个条件,其他的没得谈。”
听陈克如此强硬的态度,地主们立刻没有了主意。刘翼瑄壮着胆子问道:“陈克先生,这地若是借出去的话,你们可否还我们。你若是不还,该是如何?”
“刘先生,我们保险团要你们的地是用来干什么的?你能告诉我么?”陈克皱着眉头,用一种不解的神态问道。
“这……,你们保险团说,借了我们的地给百姓种。”刘翼瑄小心翼翼的答道。
陈克一排桌子,用一种稍带委屈的声音说道:“对啊。我们不要你们的地啊。我们保险团给百姓说,拿了地,是给百姓们种,种出来的粮食给百姓吃。我们现在不是光拿了你们的地,我们要把所有的地都拿过来,用以应付天灾。可不光是你们的地被借走,百姓的地也被借走了。我们保险团要你们的地做甚?若是想夺了你们的地,我们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我们骗了百姓支持我们,结果我们抢了你们的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这么做,百姓们是支持你们这些本地人?还是支持我们这些外地人?肯定是支持你们本地人啊。我们若是背信弃义,百姓们绝对不认啊。这点你们可得想明白才行。”
听陈克这么说,地主们这才明白,保险团不是要只拿地主的地,连农民的地也都要拿走。了解了这个事实,地主们终于松了口气。若是这样,如果保险团背信弃义,那不仅会被地主们反对,百姓们绝对不会饶了保险团的。地主们一个个如释重负,大家左看右看。虽然不能完全放心,但是总算是不再觉得要遭遇灭顶之灾了。
“既然陈克先生这么说,丫头我姑且信了。”任启莹笑道,“不过丫头也知道点尊卑,丫头我愿意把地借给官府,让尚远县令大人来主持此事。可以么?

第三章
人民党的会多,现在是每周三次例会。而且重大行动之前,还有必然的会议。所以尚远和陈克都是“久经会场”,但是地主们完全没有这种经验。没有政党就没有会议,地主们虽然被强行聚集在一起,但是这些地主们各怀疑心,面对强大的压力,他们会暂时有点出于阶级本能的“共识”,当压力一变小,各自的追求目标有了不同的时候,地主们立刻就完全呈现离心离德的情况。
“诸位贤达,本官暂且有事,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诸位先聊,把这次人民代表大会的事情说说清楚。本官一个时辰之后就回来。”尚远说道。说完,他也不多礼,与陈克一起起身离开了。把一群目瞪口呆的地主们留在会议室里面。
地主们完全不知道尚远和陈克这是闹得哪般玄虚,他们目送尚远与陈克离开会议室,然后听到陈克在外面说道:“天这么热,把席子卷起来。”
随着这声命令,充当墙壁的草席被卷了起来。只见在会议室外面站了几十多号保险团的战士。夏日的阳光从木框中透射进来,原本就明亮的会议室里面更加明亮起来。地主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任启莹曾经说过陈克有可能“摔碗为号”,冲进几十号人对地主们动刀动枪。陈克也说过“自己喊一声,就能冲进来几十号人。”但是地主们说真的并不相信,直到亲眼看到外面的这几十号战士们卷起了草席,露出了身影,他们才知道“摔碗为号”所言非虚。战士们卷起了席子之后就就纷纷离开了会议室周围,各自回到了岗位。把一群地主抛在屋里面无人理睬。
挑动敌人矛盾的重要技巧之一,“要大胆的让敌人串连”。合作固然是在交流中达成的,矛盾同样是在交流中产生的。现在陈克他们已经成功的在地主们中间种下了很多东西,现在需要让地主们自己去发酵,去争执。陈克和尚远可以暂时退场了。
“文青,你觉得这的确没有问题么?若是地主们最后商量不出一个结果的话,我们岂不是又要多费些力气?”尚远对于让地主们自由讨论还是不太有信心。
“望山兄,我们已经派人去圈地了。地主们讨论的结果完全没有意义。咱们把他们留在这里其实只是为了做事方便。”陈克笑道。反正大规模抢种强收已经开始,地主们无论同意或者不同意,保险团都不会和地主们进行任何讨论。
两人没有留在保险团的军营,而是直接往县衙门方向去了。两地之间相隔不过几百米,走起来也没多远。
“文青,这就是革命么?夺取旧有的权力,由新政府来执掌?”尚远有些不是很自信。
“望山兄,你要知道一件事,我们以工业化的模式来搞农业,农民们的劳动强度,劳动的总量可远不是以前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远比以前辛苦得多呢。”陈克说的是心里话,所以神色中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这怎么讲?”尚远很不解的问道。这些日子以来,尚远在行政工作上表现出很出众的表现。但是尚远毕竟是农业社会出来的,还是无法理解工业化时代的农业特点。
“得多大的地主才能修个灌溉系统呢?而且地主们修的灌溉系统出不了村。出了村就是别人家的地,你觉得他们肯平白的便宜了给别人不成?”陈克不想说的那么明白,现在他需要的是能够理解自己的同志,发号施令看似容易,实际操作起来的话,就要面对各种麻烦事。只有能够理解陈克的思路的同志才能够独当一面。陈克现在努力要找出能够这样的同志。
“也是有道理。文青,我家虽然也有几亩地,几千亩吧,不过让我家修水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地主们之间就是争夺水源,争夺已经存在的好地。若是平白的去建设新地,那是想都不用想。绝对不干啊。”尚远真的是明白人,说的话完全对路。
陈克很是高兴,他兴奋的说道:“所以说,这次我们不能让地主们领导此事。不是他们不愿意干,而是他们根本干不了。现在这么大的地盘,十几万亩地,哪个地主能把这些地整体的考虑起来?而且,他们有这个胆量把这些地经营好么?没有强大的武装力量,把十几万亩经营好,那就是一块肥肉,谁都想来吃一口。哼哼。咱们人民党,咱们保险团要把这些地整理好,而且这些地,谁都别想染指一分一毫。”
“嗯!”尚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很昂扬的点点头。这年代的地主们,你能有个几千亩地,就是各种势力眼中的“肥肉”,谁都想来你这里割一刀。倒不是地主们是如何对仕途有着多高的热情。若是没有官员出身的子弟来撑门面,大地主们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出身地主的子孙,尚远也很想真的尝试一下经营十几万亩土地的滋味。说真的,尚远真没想过从这十几万亩的土地中得到一丝一毫的收益。只要能亲自来操作这样规模的营运,尚远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陈克对尚远的想法很能理解,他在二十一世纪有一个朋友,是山东牟家的传人。山东牟家的牟氏庄园是目前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封建地主庄园之一,它始建于清朝雍正元年,拥有房产五千五百多件,土地六万亩,山峦十二万亩,现保存厅堂楼阁四百八十多间,占地两万多平方米。牟氏庄园历史文化沉积丰厚。而这位朋友曾经和陈克讨论过牟家的兴盛原因,就因为牟家历代出过上百位进士,在朝廷里面始终有足够的势力与影响力。这才能够历经几百年不衰。
牟家在解放后把土地都捐给了政府,他们家族的首领很能看清楚形式。面对党这样的超级强权,他们跟本没有丝毫抵抗的念头。但是尚远家很明显没有这等规模,他很期待能够亲自来操作十几万亩地的大农场,虽然嘴里面不说,但是在神色中充斥的那种兴奋,已经透露出了他的心思。
“望山兄,你可知工业国与农业国的区别么?”陈克问道。
“文青你讲过,就是机械的使用程度的问题。”尚远答道。陈克在人民党的会议中多次提到过建立工业国的意义何在。这不是陈克先知先觉,而是陈克的不少“毛派”朋友曾经作过的总结。自从新中国建立之后,农村就处于一种劳动力持续“失血”的情况。虽然伴随着人均寿命的提高,农村劳动力看似在头三十年“不断膨胀”。而与农村的人口增长相比,城市的人口更是飞速增加。这增加的人口可不是靠城市人口自行繁衍的结果。而是城市从农村不断“抽血”,大量的安排劳动力进城的结果。
特别是共和国后三十年,随着劳动力教育水平大幅度提高,劳动力素质飞速提升,农村劳动力进城之后并不太难找到工作。哪怕是在“血汗”工厂里面,依然有足够的就业机会。而二十一世纪的血汗工厂,与二十世纪的“血肉工厂”相比,那已经是天堂一样的存在了。
而工业国就是能够提供机械设备投入农业领域,虽然农村劳动力持续“失血”,农村的劳动强度和劳动总量不断提升,但是机械程度的发展有效的解决了这中间的“劳动力”缺口。陈克对河南的农村有过简单的调查,尽管河南农村现在从事耕种的多数是妇女和老人,但是有了联合机械进行播种和收割,家家都有拖拉机和其他机械进行其他的耕种作业。不仅仅是机械的使用,技术的变迁更加明显,陈克在乡间看到“漫浇”——(就是传统的往地里面浇水,用水量大,效率低)——的情况都在减少,喷灌的规模是越来越大的。
机械设备和农业技术的普及,极大地提高了农村的生产效率,减少了对“绝对劳动力人数”的需求。而农村的劳动总量是提高了很多倍的。
不过现在是1906年,虽然陈克深知农业的变化,但是他无法凭空变出这些机械设备来。更不用说相配套的农业技术,陈克能够采用的只有头三十年的模式,那就是被宣传过无数次的“水利万人大会战”“水利是万人大会战”。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呢?最紧要的是什么?”尚远问道。自从见到陈克之后,尚远就感觉到陈克拥有着自己无法企及的“远见卓识”。尚远不是一个野心很大的人,和同时代的其他官僚一样,尚远并不认为跟随“明主”有什么丢人。跟随强者,全心全意为建设强大中国而奋斗,是尚远这类知识份子官僚们的普遍想法。这些官僚们对于“革命”的敌对情绪说起来很简单,因为到现在为止,“革命家”当中还没有一个能让这些官僚们看上眼的“明主”。遇到陈克,看了陈克的书,听了陈克讲述未来“工业化中国”的蓝图之后,尚远觉得自己已经遇到了值得为之效忠的“明主”。如果不是这样的心态,让三十多岁的尚远屈居二十多岁的陈克之下,那是想都别想的事情。
陈克没有太多的去考虑尚远的心理活动,他现在满心都是自己的思路,“望山兄,咱们现在必须求助于一个人,就是在安庆的卜观水。要搞农业就要修建水利设施,这十几万亩地,现在水灾刚过。排水系统必须要搞,而且以后的灌溉系统也要搞。搞这些就必须有测绘。弄不明白地势哪里高,哪里低,建出来的灌溉系统肯定是一个大玩笑的。我已经派人去安庆,请卜观水同志尽快带着相关技术人员来咱们凤台县。而且我们不尽要让卜观水同志带人来,而且我们还要组织自己的测绘队伍,赶紧选出足够的人力来学习测绘。这对于行军打仗也是必须的。”
“咱们自己搞测绘的人从哪里找来呢?这就得让那些有些文化根基的人来承担了。地主们虽然可以选人民代表,但是老家伙们没什么前途,我们得从那些小家伙们当中选出人来。那些年轻人们可未必喜欢他们老子的生活模式。把他们拉进我们的队伍,也能够让地主们不太敢和咱们作对。好歹他们的孩子跟了我们,一方面让他们觉得咱们不会对他们下狠手。而且地主也未必肯大义灭亲不是。”陈克笑道。
听了这话,尚远点点头。尚远本质上根本不是什么“扶危救困”的人。身为地主官僚,人民死了就死了,尚远连同情都没有几分。尚远忠于的是“人民党的政府”,而人民党政府的政策是要救百姓,尚远才竭尽全力的去救百姓。在尚远心目中,首先是人民党的利益,其次才有其他考虑。
两人进了县衙,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两人了。见尚远和陈克进来,几个人都站起身,恭恭敬敬的说道:“县令大人,您来了。”
尚远和陈克在上座坐下,然后尚远让几个落座。接着就问道:“说吧,你们到底想好了没有。”

第四章
在屋子里面等待尚远的是县里面的几个主要的“吏”。跟准确地说,是三名还没有被尚远除掉的“吏”。尚远自从到了凤台县之后,就开始用人民党的党员来接替县里面主要的“吏”。首先是“衙役”。满清时代,衙役本身不仅仅是要承担各种治安工作,还要承担很多其他的任务,收税,征发民夫。反正算是很万能的职业。
按照满清的制度,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是“官员”,他们充当各地的行政一把手,但是靠官员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治理地方,而国家自然不可能去征召大量的人力充当基层行政人员,所以地方官可以任命“吏”。例如,尚远本人是举人,可以出任地方官。不过在尚远之下的“吏”不是通过科举产生的,而是要么本地世袭,要么“推荐招聘”产生出来的。这些人虽然也没有“官身”,但是在地方政治体制中拥有很大的发言权,这些“吏”都是地方上出来的。算是地头蛇。
在陈克构架的格局地政治体制中,自然没有这种旧式“小吏”的存在空间。陈克准备采用的是模仿共和国的官僚系统。
新中国共和国的官僚体制与满清以及之前的王朝官僚体制最大区别在于,共和国是“官吏不分”的。
大概的说,满清体制当中,行政主管是“官”,而具体执行事务工作的是“吏”。没有经过科举考试,“吏”没有升入“官”的体制。
而在共和国,不管你是“官”还是“吏”,统统都要通过组织选拔和考验,被选上的统称为“国家工作人员”。“国家工作人员”也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共和国干部们都是从基层开始干起,先做“吏”的工作,如果能够表现出众,就会在选拔体系当中爬楼梯,一步步地迈上更高级别的岗位。
这种选拔制度肯定比满清时代的政治体制高明无数倍,这种体制保证了行政机构的统一性与竞争性。只要你纳入了“国家工作人员”体系,你就有机会出将入相。而在满清时代,小吏想成为官员根本没有什么“制度内”机会的。
但是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能够在当地混上“小吏”的,都不是一般人物。所以人民党本来还是制定过除掉小吏的计划,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水灾之后,保险团的势力猛烈扩张,而通过组织灾民,人民党已经把地方上的实权完全握在手中。县衙里面的小吏们纷纷被架空。上面的“县令大人”对他们不理不睬,下面的百姓完全被保险团掌握。消灭了张有良的当天,尚远就告诉了主管税收、衙役的几名小吏,他们“下岗”了,而且尚远特别明确的告诉他们,很希望这几个人能够自动提请离开。这样顾全了大家的面子。
这几个人今天就是来做出最后答复的。
陈克觉得自己最近杀气很重,或者说面对复杂的形势,陈克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他已经决定采取“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解决一些问题了。他已经吩咐了华雄茂,如果这几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那么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手段”。反正人民党不缺乏人手,在现在这个形势下,小吏的存在完全没有任何必要。
既然抱了这个心思,陈克根本没有想与这些人“推心置腹”的意思。他一起过来仅仅是想听听这些人的态度。尚远自己也是这个意思。作为官僚和地主,尚远对于“小吏”印象极坏。作为官僚,小吏是阳奉阴违,努力架空上官的存在。对于地主,小吏是横征暴敛,作威作福的一群。同时身为地主和官僚的尚远坚决支持陈克荡平小吏的计划。
这几个小吏也是县里面有些地位的人出身,虽然尚远勒令他们自行辞退,不过到了现在,他们依然没有惶恐。相反,这几个人看着倒是很想和尚远“打打擂台”的。
“县令大人,小人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县令大人要如此对待小人。”管钱粮收支的柳文书问道。柳文书今年三十多岁,是继承了父亲的文书工作。
“码头的柳三说,你要求他想方设法的不让保险团的船停靠码头。本官觉得在这个非常时期,本该上下一心救灾。你这么做不觉得亏良心么?”尚远厉声问道。
柳三是柳文书的亲戚,霸占着凤台县的码头买卖。保险团救灾期间征集船只,而且还买到了大船运输粮食,柳三一直很是不忿。不过保险团始终没有给柳三机会,现在尚远提出这个话题,柳文书虽然的确出过一些主意,但是他觉得既然柳三没有真的行动,这个罪名自然不成立。
“县令大人,你这是罗织罪名啊。”柳文书知道尚远绝对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索性把方才恭敬的神色抛在一边,厉声说道。
“罗织罪名?本官就罗织你罪名了,你准备怎么办?”尚远冷笑道。
“你!”柳文书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很是文气的尚远县令蛮横起来竟然如此不讲理。但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去辩驳。
“你敢说你没有勾结柳三么?”尚远大笑着说道,他目光冷酷,紧紧地盯着柳文书。
“我,我敢说!”既然如此,柳文书干脆就强硬到底。
“把柳三带进来。”尚远喊道。外面保险团的战士应了一声,没多久,一个肤色白生生的男子被拖了进来。三位小吏一看来人都是莫名惊诧,柳三本来是个黑瘦汉子,现在整个人变得白嫩丰满。仔细分辨才看出是是柳三。
陈克看到众人的诧异神色,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柳三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面泡了一天,整个人都被泡“发”了。自然是又“白”又“胖”。读书人的好处是见多识广,陈克在网络上的见识更多。克格勃积累了长期的拷问经验,他们得出的结果就是,拷问仅仅是得到刑讯官希望听到的结果。而陈克根本没有想让柳三说出什么“实情”。所以他抓到柳三之后,就采取了不那么血腥的水刑。
刑讯制造痛苦和绝望的手段之一,就是不能让犯人习惯某种痛苦。你得花样翻新,从不同的角度来制造痛苦才行。于是先是倒吊窒息,一次把柳三给倒吊入水中一分半钟。在没有任何人询问的情况下,把柳三反复入水,持续了半个小时。柳三就哀号着反复表示让干什么都行。
刑讯官就问刘三关于柳文书勾结柳三试图破坏保险团运输的事情,柳三起先不招。于是刑讯官就采用了来俊臣“请君入瓮”的法子。凤台县不缺煤,找个大瓮把柳三捆好放进去,下面烧起煤来。柳三吃热往外拱,刑讯官就往柳三鼻子里面灌醋。一通灌下去,柳三就彻底屈服了。
刑讯官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让签字画押,他就签字画押。为了巩固“说服效果”,刑讯官按照陈克的意思,把柳三捆的动弹不得。特别是固定了头部,让柳三除了眼睛之外,别的地方根本无法动弹。然后放进没有光线的密闭水牢泡了一天。不能动弹就无法疏解压力,暗无天日的水牢能够极大地摧残人的精神。美国人就在关塔那摩搞过这套,陈克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汲取民主的拷问经验。
把柳三拖出来之后,效果真得如同美军的效果那样,柳三整个人都崩溃了。除了“美白”之外,柳三身上毫无伤痕。
“柳三,到底是谁指使你给保险团的船队捣乱的。”陈克问道。
柳三木然的看了几个人一眼,然后指着柳文书。“是他。”虽然泡了一天,但是柳三本人却口干舌燥,嗓子干哑。听着如同上年纪的老人一样。
“你这是锻炼成狱!”柳文书气急败坏的喊道。
“柳三,把上衣脱了,让他们看看又没有打你。”陈克问道。
柳三身子一震,却没有动弹。
“不怕,我请你喝茶水。”陈克安慰的说道。
一听到“水”,柳三身子一震,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哀求的看着陈克,陈克冲他微微一笑,“不怕,有县令在,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柳三胆战心惊的看着陈克,又看了周围几个人,却见陈克拿起茶碗呼呼啦啦的喝了一口。柳三手忙脚乱的脱下了上衣,又意犹未尽的把裤子也脱了。果然身上除了“白胖”,一个伤痕都没有。
“柳三,我们有没有打你?”陈克问。
柳三连忙摇头,用干哑的声音不断说道:“没有,没有。没有打我。”
尚远也不管柳三的惨状,他厉声问道:“柳文书,现在人证有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本官不想弄得大家下不了台,你非得让本官把物证也拿出来不成。若是人证物证俱全,本官可就不是让你自己体面的辞退。本官那可就要定你的罪了。”
柳文书怒不可遏了,他哼了一声就要走。却见门口被几个保险团的战士堵住。
“柳文书,你不写请退状就想出这个门。本官还告诉你了,你不脆退可以,官仓里面的粮食对不上数,你身为主管官仓的文书,这件事情你怎么都得给我一个交代。若是等本官回来,看不到你们的请退书,本官就要派人把你们带回衙门,好好问问这个粮食的事情。”尚远说完之后,也不再多话。他和陈克一起起身离开了衙门。把满脸惊怒的几个人留在了屋子里面。
“望山兄,你觉得这几个小吏的位置能够让那些地主们上钩么?”在路上陈克笑着问道。
“文青,你不知道小吏的可恶。地主们对小吏的恼恨你可想不到呢。”尚远只是冷笑一声。
“那就是说,我们的筹码又多了几分啦。”马上又要回去和地主们扯皮了。中间的这个小插曲虽然不是多么斗智斗勇,不过以权力和暴力压制那些小人的感觉还是很有些令人开心的。陈克终于大笑起来。

第五章
“诸位贤达,商量的如何了。”尚远微笑着说道。一回到会议室,就见地主们一个个气哼哼的,竟然都不吭声,想来是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的。这种事情也很正常,地主们虽然很容易就被忽悠了,但是当他们想到自己的土地马上就要转移所有权,哪怕只是一天,地主们也不能接受。
任启莹作为安插在地主当中的“奸细”,见尚远和陈克回来,她就神色凝重地说道:“县令大人,诸位长辈们觉得只是写个文书并不可信。而且长辈们担心有些人浑水摸鱼,想趁此事为自己谋些福利。诸位长辈都是各地宗族的长辈,救灾本来也是大家本分。所以大家很是希望能够谨慎些。”
这话说的明明白白的,尚远和陈克本来就对任启莹很是有好感。听她几句话,就已经把地主们之间的冲突阐述清楚。而且丝毫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出来。任启莹可没有接受过什么人民党的党课培训,偏偏能够把各种矛盾理得如此顺畅,尚远和陈克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两人从对方的目光里面都能看出同样的心思,这个姑娘很有必要拉进来深造。
地主们很明显没有听出任启莹的意思,对他们来说任启莹是不是通风报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确需要任启莹把这些担心的事情说明白。尚远和陈克这两个“外人”一走,地主们之间就陷入了一场毫无方向性的大争论。没有人能够拿出说服别人的方案,每个人也都不同意别人的方案。胆小的小地主担心自家土地借出去之后就再也拿不回来。中等地主们则对于这个人民代表大会的权限很是担心,到底从中间能够捞到什么样的好处,他们都很担心。大地主们反倒没太多发言,与其他地主们的担心或者期望不同,大地主们毕竟是家大业大,只要能够恢复旧日的秩序,这些人的利益都能够得到保证。他们并不愿意掺乎到这些“变化”当中去。大地主们只是想确定“借地文书”的可靠性。
这几派人争论不休,互相担心的有,互相嘲讽的有。也难得任启莹能够清楚地把这些事情给说明白。
尚远拍了拍桌子,下面的地主们立刻就不再吭声,全神贯注的看着尚远。尚远朗声说道:“诸位贤达,本官现在能够给大家的承诺不多。不过方才本官回衙门是去处理一件事。原本衙门里面管收粮的柳文书,本官已经把他给开掉了。这人民代表大会么,重要的职权就是收粮,本官保证一件事,这收粮的差事谁来干,人选由人民代表大会来选出。本官自己不安插人,其他人,不管他们推荐谁,本官都不会同意。这凤台县得有大家作主,只有人民代表大会才能够选派收粮,收税的人。所以本官觉得诸位还是赶紧选出代表来,好把这些空缺给选出来才好。”
这话一出,地主们真的是震惊了,这位柳文书在府台可是有人脉的。尚远说开了他就开了他,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法肯定要得罪上头的人。众人一面惊骇于尚远的果决,一面又对“收粮收税”的这个职务垂涎起来。这是个公认的大肥差,官吏下乡催逼粮,对各处收税,那可是敲骨吸髓的。地主们从来都是深受其害,如果这个收粮的差事能让地主们自己来推选,且不说别的,光这个盘剥就能少去很多。
“县令大人,你可知你已经捅了马蜂窝?”胡行至问道。他是凤台能数得上号的地主。而且胡行至本人在凤台还开的有铺子。保险团来之后,从不敲诈勒索,对于市面上的流氓混混也是严打不懈。所以胡行至是少数对保险团观感不错的士绅。从这次会议上开始,他就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现在,胡行至终于开口了。
“本官自然知道。”尚远答道,“现在情况非常,若是不能把钱粮管好,那就要出大事。但是以前的那些人什么德行,诸位贤达知道的很清楚。不把他们给开了,让他们来平白的添乱不成?”
“所谓朝令夕改,县令大人今天把他们开了,明天若是县令大人就此走人,你让我们该如何是好?”胡行至毕竟是有地有铺子的人,见识就是不一般。他可没有被小小的贪念所迷惑,尚远的做法本身就要得罪很上头的官员。就现在看,尚远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柳文书也不过是在府台有几个人,在下不说多,在京城,在省府都有不少师长朋友。若是为一个柳文书,想来府台的人也不敢得罪在下。而且不仅仅是在下,这位陈克先生是严复先生的弟子。北洋水师学堂的总教习严复先生,我想诸位大概听说过吧。”
尚远这话一出,地主们中间不少人都是一惊。皖北这里是淮军的大本营,这些地主们虽然对于官场上的那些大人物所知不多,但是对于淮军,也就是后来的北洋一系里面的大人物知之甚多。他们当中的不少子弟都在北洋军当差,严复身为北洋水师学堂的总教习,这些地主们不少人都知道。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严复这样大人物的弟子居然就是面前的陈克。这令地主们忍不住肃然起敬。
“严先生最近可好?”胡行至起身向陈克问道。
“家师身体很好。家师去年从安徽到了上海,现在担任上海复旦公学的校长。在下去年受家师之命还去了趟北京,在北京和尚远兄相识,那时候得知尚远兄要倒凤台上任,这才随尚远兄同来凤台。”陈克笑着答道。
胡行至这么说,一来是要表示对严复的尊重,另外他也知道些严复的近况,很有试探的意思。听陈克所说的完全能够符合事实,他基本确定陈克的确与严复关系模拟。这年头私人师长的关系可不敢乱拉,陈克既然敢这么说,那么就应该是没有问题。
“严复先生身体安好,那就太好了。既然县令大人如此说,那么在下倒是愿意参选这个人民代表。其他诸位意下如何?”胡行至是个爽快人,他知道陈克统领的保险团既然做了这么多准备,看样子是一定要在凤台县大搞一下的。他本来就没有要敌对的打算。现在得知陈克与尚远都是大有来头的人,干脆就直接表态支持了。
胡行至表了态,其他地主们虽然还不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他们素来知道胡行至颇有能力,不是个干傻事的人。其他人的态度明显就软化了。
中国地主们从来不是一个有自己组织和政治纲领的组织,他们都是画地为牢的特点,所以在地主们中间有影响力的人一出来表态,其他人也就很容易被影响。陈克从来不会认为这是地主们的最终态度,在之后,他们会感觉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不公正待遇”,然后就有各种反对与抱怨。矛盾是永恒存在的东西,陈克绝对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头的。
见有胡行至表态支持,陈克就顺着胡行至的特点说了下去。“这次来安徽,不仅仅是我和尚远兄两个人,还有现在在安徽新军里面的卜观水兄弟也是和我们同路来的。他过几日就会来咱们凤台县。到时候可以介绍大家认识认识。”
陈克和尚远一个个抛出众多位高权重的名字,地主们现在真的相信这两个人背后有偌大的靠山。而且“县官不如现管”。尚远就是现在的县令,陈克带领着保险团驻扎在凤台县,这都是立刻能够对地主们形成现实打击的决定性力量。在这样的威压下,地主们再次屈服了。
但是地主们有了共识之后,内部的矛盾就立刻爆发了。胡行至说道:“县令大人,陈克先生。我觉得你们既然要推举人民代表。那就全部公选,方才县令大人所说的,把官府的名额给出来两个,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这么客气了。”
这话一出,其他地主们纷纷点头。而放才被许给了人民代表地位的刘进学与刘翼暄登时就怒了。所有人都要公选,这摆明了就是要剥夺两人的代表资格。县里面一共三十六名代表,而光这次参加会议的地主就有超过三十位。三十六人里面,得有一半都要被保险团占走了。刘进学与刘翼暄本来就不是地方上名声显著的人物,如果他们真的有绝对选上的自信,那就不会那么着急的跳出来支持尚远县令。当时冒着众怒来出头露面,好不容易得到了人民代表的资格,在胡行至一句话就要把两人的资格给夺了去,两人登时就变了脸色。
“不妥吧。胡老兄,你这是要让县令大人朝令夕改么?”刘进学率先问道。他对于这个地位志在必得,说什么都不会让人轻易夺了去。刘翼暄也是冷眼看着胡行至,一脸的不满。
胡行至对两人的表现根本不在意,他只是严肃的向其他地主说道。“诸位,我觉得既然要公平,那就得有公平的样子。要么不选,要么就一起选。这提前安排好了人,可不是让人那么服气的。”
陈克仔细看着胡行至,他有些弄不明白胡行至到底是什么意思。胡行至看似在反对陈克与尚远,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首先,这样的反对可未必能够起到作用。最大的直接作用就是让刘进学与刘翼暄彻底变成陈克这边的人。其次,地主们也未必真心的在意那两个人民代表,的位置,只要尚远他们稍微坚持一下,这两个代表的位置照样能够通过。而胡行至除了表现自己“公正”的形象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而且胡行至算是率先真正支持陈克与尚远的人,也可以说是很有帮助的人。他这么一来,就把自己“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形象给破坏了。
胡行至到底是打得什么打算呢?

第六章
历史上的土改又是丈量,又是开会分地,实在是很繁琐的事情。水灾之后大地一片白茫茫,所有曾经人为修建的隔离统统被老天爷摧毁了。在这样一片完全初始的土地上,人民正在开创属于自己的未来。
在地主们被迫同意了“借地”,在为人民代表选拔进行着各种争论的同时,人民党的救灾工作也有条不紊的展开着。在这种非常时期,首要解决的是人员管理问题。其核心就是绝对不允许出现游离在“组织”之外的势力。
保险团先来了一个大扩编,从一个营扩编成一个旅。下辖两个团,共八千人。这个八千人的旅的名字叫做“359旅”,完全模仿历史上359旅的垦荒模式组建。驻地在县城附近。而其他大约四万灾民则在按照军屯的模式,组建了五个暂编垦荒旅,分布在驻扎在岳张集附近。由于张有良被解决,岳张集附近已经是人民党的天下。
“同志们,我知道大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把地分了。不少同志找到我这里来,问这个事问了好多次。我想问一件事,咱们这里每一个能干活的人,能分到一把锄头么?”宇文拔都对着整齐列队的同志们高声喊道。这是二团一营的部队,为了能够保证劳动效率,一团好歹还是以老部队为班底,老士兵和新士兵的比例是一比三。而二团里面是一比十,加上二团里面的士兵委员会建立时间不长,所以仅仅工作了三天,二团就开始聒噪起来。战士们人心不稳,对立情绪高昂。部队不得不开始整顿。
百姓灾后自发的抢种抢收,都是采取的从易到难的路数。就是水退的早的地先种。肥沃的土地,先种。可是水灾之后,这种地都是少数,更多的都是需要排涝,需要松土,翻耕的烂泥地。凤台县几十万亩地现在落入了保险团的手中,大家自然都想种好地,不愿意去花费极大的力气种烂泥地。针对这个情况,保险团就采用的是分片划分的方式。
想尽快恢复生产,就得尽快完成基础的排涝工程。人民党内部的讨论中,认为这些最沉重的工作全部由保险团来承担。这么一安排工作,保险团内部的同志们一方面觉得很不甘心,加上沉重的劳动。战士们怨声载道,各个部队的干部们都承受着空前的压力。保险团一方面自己的干部队伍数量就很有限,而迅猛扩大的“组织”,规模增加了几十倍。这让年轻的干部们一个个都很吃不消。同志们普遍认为,能把党组织和保险团的命令推行下去,已经是令人要发狂的工作。至于动员百姓,向百姓解释各种问题,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民党不得不专门抽调了一批干部来承担这个工作,宇文拔都也被选中了。他还是幸运的,至少只用向保险团的战士们解释保险团的政策。分到其他几个暂编垦荒团的干部现在死了的心都有。
宇文拔都刚说完,部队里面就有人开始嚷嚷了,大概思议是都要种地,为什么保险团就要负责挖坑挖渠这类苦活累活。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聒噪起来。下面立刻就是人声鼎沸。宇文拔都一个人面对几百号人的聒噪,真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怒喊了几声,声音刚出口就被战士们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看得出下面的战士们十分不满意。就在此时,却听到身后传出雷鸣一样的吼声,“部队的纪律是干活吃饭!今天的工作完不成,那就不会开饭!”
这声怒吼中气十足,聒噪声顷刻被压倒。加上内容实在是有足够的威慑力,一听说不给饭吃,那些聒噪者统统不敢再吵吵。
不用回头,宇文拔都就知道是华雄茂在自己背后。在保险团里面能够发出这种程度怒吼的就三个人,华雄茂的嗓音是决不会弄错的。
华雄茂向前又走了两步,站到了宇文拔都身边。也不知道是华雄茂的身高比宇文拔都高,或者是华雄茂气势很足,总之宇文拔都突然觉得也有了底气。
华雄茂现在是一团的团长,二团团长暂时没有任命。听说部队开始闹起来,营长说服不了战士,现在从事民事工作的宇文拔都被叫了过来,但是依然弹压不住。政委不得不把华雄茂给请了过来。
对于这样的结果,华雄茂很不解。虽然保险团部队初建,但是在这个灾年里面,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一般来说百姓不该有如此激烈的反对。同样是部队,一团就没有这个问题。华雄茂扫视了下面的战士一番,很快就看出来不对头的地方。一营的战士虽然也是列队,但是有那么一群人看着很是和其他部队的战士不同。在本该整齐的队列里面,他们呈现一种类似环形的站位,位于中间的几个人一吵吵,那十几个人就开始应合。有他们一鼓动,一部分战士们也下意识的跟着起哄。
华雄茂指着哪些人喊道:“你们出来。”
那些人没有想到华雄茂竟然如此命令,微微一怔。但是华雄茂也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华雄茂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侦查连的战士。这些战士都是经过筛选出来的可靠士兵。华雄茂一个个的指,侦察连的战士就往外拽人。这些战士都参加过攻打岳张集的战斗,也都参加过人员区分的工作。有了经验之后,这些人也算是手脚利落,很快就把华雄茂指出来的人都给带了出来。
这些人很明显都是一伙的,被带出来之后他们下意识的就往一起靠。华雄茂也不搭理他们,他向着剩下的战士们喊道:“今天的活没干完,部队就不开饭。大家有什么要说的么?”这些战士都是“入伍”没几天的,被这么一吓唬,一个个都不再吭声。
既然没有人再反对,华雄茂喊道:“一营长,带着你的人去干活。”一营营长是蓝应龙,属于火箭突击提拔的,见华雄茂已经压住了阵脚,就开始吆喝着让大家继续去干活。
被带出来的那二十几个人看战士已经开始走动,立刻就着急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中年男子高声喊道:“大伙不要被骗了。他们说不干完活就不给饭吃。现在都这样了,大伙能把活干完么?既然干不干都没饭吃,大伙就别犯傻啊。”
这种煽动还真的很有效,听了这话,一些战士的脚步立刻就停了下来。华雄茂冲侦查连挥了挥手,“把他们都带走。”保险团是人人要工作,侦察连也不例外。这次被抽调出来之后就耽误了工作,大家只想着速战速决,听到命令后他们也不手软,立刻拿出绳子把这二十几个人给捆了。也不管他们嘴里面吆喝什么,拖着就走。片刻之后,那些人就被带远。只有各种喊声隐隐的传过来。再等片刻,连喊声也听不到了。
“我想问大家一句话,现在这个年景,除了这里,还有哪里给你们饭吃?”华雄茂大声问道。战士们一个个都不吭声,华雄茂说的没错。除了保险团大规模的提供食物之外,别的地方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机会。
华雄茂高高的举起自己的手,手掌上几个磨出来的大泡清晰可见。“保险团规定,官兵一体,都要干活。有没有下头的干部不干活,或者偷懒的?”
战士们还是不说话。但是华雄茂看得出,战士们并不服气。
“文青,你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华雄茂心中暗道。在人民党的党会上,陈克认为只要能够提供食物,能够官兵一体的干活,就可以得到大家的支持。就算是支持不那么热情,好歹也能够令行禁止吧,那些城市出身的党员们对此也基本表示了支持。而实际上,事情并非如大家所想。提供食物仅仅让部队保证了没有散架。官兵一体劳动,仅仅保证了大家能够跟着军官们一起工作。至于工作的热情,工作的态度,那就完全没有什么保证。看得紧,大家干得多些,看得松,各种磨洋工的事情就出来了。
就这么几天,保险团几个月以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那点子威望就呈现急速的消耗状态。老部队还好些,新部队的工作情况只差令人民党的党员们感到极为不满。
可这就是事实,华雄茂也进行过调查,在战士当中普遍有一个观点,保险团现在夺取的土地不是自己的,那么肯定会被别人给夺了去。现在战士们卖这么大力,以后也没有什么收入可言。反正都是救灾,只要能够有口饭吃,多干活还饿得快。为什么要玩命呢?
这些情况的收集,还是对老部队的调查。这都是“自己人”才给你说些真心话。其他的战士就是消极地抵抗,根本不给你说任何真话。
华雄茂能够理解这些人,他毕竟是人民党的核心成员,他知道现在面临的艰难局面。陈克做了那么多的前期准备,还有天灾“帮忙”。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为了不起了。可革命道理对于百姓来说毫无意义,如果不能让百姓吃饱,谁给你卖命啊。面对这些情况,不少基层同志都开始抱怨了。新战士其实就是老百姓,这些老百姓们“使唤不动”。无法说道理,这是普遍的看法。
就是因为身处高层,华雄茂知道不能埋怨陈克。陈克现在不可能打出均分土地的旗号来。这个旗号一打出来,那就是凤台县的公敌,那就是凤阳府的公敌,那就是安徽,乃至中国的公敌。陈克也必须妥协,必须通过“统一战线”来解决问题,而这样的方法是需要时间的。但是现在这个关键的时期,时间比黄金白银还要贵重。
华雄茂看着面前的这些“战士”,心里面盘算着,到底要怎么才能够说服他们。至少让他们能够和保险团一起去赢得这次的丰收。但是华雄茂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遇到闹事的就抓起来,大家不听话,就用不给饭吃恐吓一下。
“文青,你快拿出办法来啊!”华雄茂忍不住要在内心呐喊了。

第七章
“水渠得一米五深,哦,就是五尺深。这不是你把地面上的水引出去就行的。现在地下的水都是满的,庄稼种下去就泡烂了。这你总应该清楚吧。”这是在保险团工程科的草棚子里面,说话的人是负责制订工程计划的吴隆福。他是人民党里面少有工程建设专业的人才,现在领衔工程科。吴隆福本人不懂种庄稼,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一群稍微懂点种庄稼的同志们指手画脚的发号施令。
“五尺有多高你知道么?”问话的是柴庆国。最早的四个连长里面柴庆国排名二连连长,现在任一团副团长。二团团长空缺的今天,柴庆国很希望自己成为二团团长。这可是能管四千号人的大干部。所以面对原本就没有说过几句话的一个科长,而且还是个自称从未种过地的留学生,稍微有些种地经验的柴庆国就十分不服气。
“五尺么。我跳进去刚露出半个脑袋。”吴隆福身高也有快一米七,在这个年头也不是矮个。
“你知道挖这么深要费多少力气么?”柴庆国对吴隆福那种自信满满的态度极为不爽。
“我算过,需要挖最少十几公里长的沟。也就是说,得挖三十里长的沟。沟深一米五,宽一米。一个人一天下来能挖十米,一团四千人,也就是一天就干完了。顶多两天。”数字计算的结果是简单无情。吴隆福给出了一个标准的答案。
“你放屁。这种烂泥地你挖了试试看。一天挖十米!你把人累死吧。”柴庆国好歹接受了保险团在安庆的军事训练,知道一米有多长。
“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既然说了一个人要挖十米,我自己也会参加,亲自挖十米长的沟。”吴隆福的回答完全按照标准。陈克有过要求,如果工程科制定了计划,那么工程科上上下下都要完成普通战士的工作量。
柴庆国知道在数字上是辩不过吴隆福的,他也没有这个打算。他只是追问道:“挖这么长的沟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你也知道这是烂泥地,这些沟就跟水井一样,地里面的水份会渗透出来,进入这些沟渠。我们只要把沟渠里面的水抽出来,就能让地干的更快。粮食也会打的多些。不然烂泥地咱们能种出什么来呢?”
柴庆国是无言以对,他虽然种过地,但是他并不精通农活。但是接下来,吴隆福说出了一句让柴庆国听不明白的话,“我们革命了,就要讲科学种田。以往那种看天收的情况不能再出现了。”
柴庆国不知道什么叫做“科学种田”。其实说白了,别说柴庆国这种二把操,这个时代就算是老农们其实也不懂什么“科学种田”。选大粒种子育苗,还有成长季节的很多农活,老农们是知道的,甚至可以称为精通。不过在大规模水利建设的情况下,如何采取最高效率的排涝,抗旱,伺候土地。老农们毫无经验。
吴隆福也不懂种田,但是他有比较丰富的建筑经验。他以前是在美国学习铁路建设的,毕业后还在美国的铁路上干过。他之所以回国,原因很简单,美国的铁路工程公司根本不把工人当人看,尽管身为技术人员,美国公司的同行也看不起一个中国人。所以吴隆福攒了笔钱就回国了。修铁路固然重要,但是在满是恶意与种种不平的地方工作,让这个年轻人极为不满。
回国之后吴隆福先是去了朝廷的铁道局,可是很快就发现,与美国的铁路公司相比,国内除了有种种同样问题之外,还有其他的恶习。美国好歹是个工业国,公司经营比较成熟,老板固然是“上帝”,但是公司也只有这么一个上帝。而国内,不学无术,颐指气使的官员们更加可恶。老板们仅仅是为了挣钱,外国同僚仅仅是一群混蛋。这群坏人欺负你也是明着上。可是满清的官僚们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让人更加难以接受。吴隆福好歹也是留学生,起码的自信和自尊都是有的。他可以理解“坏人”,但是不能接受官僚们视百姓如粪土的傲慢态度。后来干脆就辞职不干了。
在上海遇到了陈克之后,吴隆福就觉得陈克这人很对他的胃口。不仅仅是在学识上的那种共同语言。更重要的是,陈克虽然有种领导者的“派头”,但是陈克是靠提出切切实实的解决办法来说服大家的。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该凌驾在别人之上,这种态度很是对了吴隆福的胃口。
这次的“科学种田”的提法和概念,就是陈克详细的向吴隆福阐述过,得到了吴隆福的全力支持。陈克说的明白,这些地进了保险团的手之后,就不可能再交出去的。整个凤台县的土地将会形成多个农场。这些农场的灌溉与排涝都会是一个整体的大系统工程。吴隆福的铁路建筑经验就显得尤其可贵,因为见过各种地形地貌,而且有过在这些地形地貌上施工经验的,只有吴隆福一人。
自己的学识能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而且自己能够作为部队的首长指挥全军为了一个大型项目努力工作。这种诱惑根本不是吴隆福能够抵抗的。尽管吴隆福家在乡下也有地,但是既然不是要没收他家的地,吴隆福就根本不关心凤台县地主们的未来。
在美国待过,吴隆福至少听说过美国的那些大型农场的。能够参与这样的工程,吴隆福可以说是心甘情愿的竭尽自己的所能。从美国学到的那些经验,他一点都不希望浪费掉。虽然手下没有合格的同事,不过吴隆福坚信,自己绝对能够完成这么点子土地上的工程。美国的铁道公司不仅仅是修建铁路,他们还能够获得铁路周边的土地,用以各种开发。一些工程建筑项目的开发设计,吴隆福并非一窍不通。
不管吴隆福与陈克是如何的能够说到一起,在展望未来凤台县经济建设的时候,吴隆福与陈克几乎都能够在脑海里面绘出一幅极为相近的蓝图。可这幅蓝图柴庆国是画不出来的,甚至让他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这不是柴庆国这种没有亲眼见过那种大规模农业的人能够像出来的景象。可具体的工作是实实在在的,柴庆国知道自己要带着已经牢骚满腹的战士们做多大的工作才行。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柴庆国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咱们打下了凤台之后,这还是兵么?”
吴隆福毫不在意柴庆国那种激动,他冷静的阐述道:“这个问题你应该找陈旅长问。陈旅长交给我的工作就是制定该怎么做,就我所知,陈旅长交给你们的工作,就是我说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柴连长,哦,柴副团长,你如果有什么问题,在你完成了工作之后,可以去找陈旅长去说。你跟我说的话,我只能说,我已经制定了工作计划,我已经把工作计划告诉你了。你现在该去干活了。”
“你娘!你还拿官帽子来压我?你也配?”柴庆国听完这话爆发了。
吴隆福根本不搭理柴庆国,他站起身,叫上工程科的同志,扛着简单的测绘工具出门扬长而去。留下柴庆国在工程科的草棚子里面破口大骂。
柴庆国骂了一顿之后,旁边的一营营长黑岛任一郎忍不住出声阻止了。“副团长,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奶奶的老子不干。”柴庆国暴跳如雷。
“可是不干的话,今天的工作安排……”
没等黑岛仁一郎说完,柴庆国立刻就打断了黑岛的话,“你个日本小鬼就别那么多废话,这理论不到你个日本人说话。”当年镇压赵三多等人起义的时候,袁世凯还借了万吧外国兵,日本军队出动了几千人。柴庆国对日本人一丁点的好感都没有。
“副团长,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完成工程科的工作,你现在可以不干,但是一团现在就这么干等着么?如果陈旅长问起来,我们怎么交代?”黑岛并没有生气。陈克专门对日本同志们说过他们有可能遇到的刁难。对柴庆国的这次发作,黑岛有思想准备。
“哼!”听到黑岛也把陈克拉出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但是柴庆国根本没有就这么俯首听命的意思,“你回去通知部队,先干着那些活。我现在就去找陈克,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这么闹下去肯定要出事的。”
说完,柴庆国转身就要走,突然他又想起些什么,又带着恶狠狠的神色扭回头,对黑岛大声说道:“既然工程科的那些人说了,他们也会挖十米。那没有问题,你派人给我仔细看着他们,看看他们有没有挖十米。我还就不信了,这帮人能受得了那个罪。”
黑岛对柴庆国这种已经出离愤怒的表现有些不知所措,他也不好说知道了,不好说不知道。柴庆国看黑岛没有回应,又恶狠狠的追问了一句,“你听到了么?派给给我看紧。绝对不能让那些人偷懒。听到了没有!”
“是。”黑岛不得不应了一声。
柴庆国又瞪着黑道看了看,这才怒气冲冲的离开了草棚,往县城方向去了。

第八章
柴庆国风风火火的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蹦跳着,这绝对不是他童心发作的结果。拿下岳张集已经有了几天,在夏天的阳光下,保险团曾经找出的“道路”基本都不再浸泡在水中。可走的人多,这条路给踩得稀烂。他只能弯弯曲曲的走在尚能行走的地方跳来跳去。
路两边都是忙碌的人群,或许是柴庆国的心理作用,每个人在柴庆国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面看来都是在偷懒。他愤愤地攥紧了拳头,手掌上被锄头柄磨出来的大泡立刻火辣辣的疼。柴庆国却丝毫没有松开拳头的意思,这种刺痛感反倒让他焦急的心情得到些舒缓,反倒能够专心思考问题了。
见到陈克之后到底该说什么呢?这是柴庆国当前最为难的一件事。告诉陈克兴修水利太累,战士们都吃不消?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柴庆国就把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各个部队都情绪激动,不过一团好歹也是老部队,同志们不管嘴里面怎么嘟囔,下达的命令依旧能够执行。如果直接说自己承担不了工作,这摆明了是说柴庆国自己不能干。这个副团长是别想干了。
告诉陈克部队情绪很大,倒也是个借口。可柴庆国很清楚,这方面的工作是旅政治部负责的,他作为军事干部,插手旅政治部的工作,明显不合适。保险团讲的就是“责任分明”,连一个小小的工程科科长都依靠工作职责对柴庆国发号施令,在部队中政治部的地位高于军事干部。陈克无数次的强调过,保险团是党领军,政治部决定军队的行动方向。自己若是把政治部该管的事情给管了,肯定得不到任何支持。
连着两个念头都被自己否定,柴庆国不仅没有丝毫的气馁,相反,另外一种更加接近本来想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来。柴庆国很清楚,他最难以接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官兵一体”的纪律。
在加入保险团之前,柴庆国认为自己顶多就是给陈克打打仗,打仗虽然为危险,不过柴庆国也是曾经出生入死的人,这点子事情反倒吓不住他。可自从加入了保险团之后,他感觉无比难受。陈克构架出来的人民党与保险团的体制完全束缚了柴庆国的手脚。身为干部,身为军官,要承担的更多,得到的仅仅是与普通士兵一样的物质待遇。
不仅如此,士兵委员会从下面起来和柴庆国作对,政治部门从上面直接压制柴庆国。这与当年骑着好马,领着成千上万的兄弟们往来纵横的日子,根本不是一回事么。陈克自称要革命,结果陈克竟然在召集官员和地主们开会,身为党员和高级军事干部,党内的很多动向都要开会通知的。柴庆国知道要组建“人民代表大会”,也就是说,未来还有更多的人要在组织体系中凌驾于柴庆国之上。这才是柴庆国最不能接受的。
“老子来这里就是要坐交椅的,我不是来给你当苦力的。”柴庆国终于在心里面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
手掌心的大泡火辣辣的刺痛,这反而给了柴庆国很多勇气。“老子兵也带了,活也干了,手上也有泡了。老子对得起大家了。老子不干了。”柴庆国最里面嘟嘟囔囔的说道。
现在河北马上就要进入秋高气爽的日子,自家兄弟们拉起马队,纵横在河北与山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柴庆国真心希望的日子。半年多前,听陈克介绍根据地建设的时候,柴庆国曾经一度很是着迷,那时候陈克描述出的那种井井有条,制度森严的蓝图。柴庆国对于自己能够掌握那种程度的力量而沉迷。当自己亲历亲为的实践,柴庆国才知道这太难了,而这种艰难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
“就这么直说吧,我不想这么干下去了。”柴庆国下定了决心。想到这里,他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再看周围的干部战士们正奋力工作着,柴庆国再也没有刚开始那种焦虑的心情,战士们的表现反倒能看进去了。
到了县城,只见街面上冷冷清清。在大规模的开始抢种之前,几万人挤在县城里面,虽然不用劳动的百姓都被封锁在“百姓之家”,可接上总是有那么多需要干活的人。现在人都被抽调走了,县城突然就有些空无一人的感觉,如此反差让柴庆国觉得有些不习惯。店铺零零落落的开了几家,只是没有生意。店主们坐在门口无精打采的看着往来的人。瞅见柴庆国走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保险团虽然没有正式军装,但是军人昂首挺胸大步行走的姿态已经证明了柴庆国的身份。店里面那些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人都停止了交谈,看过来的视线当中饱含着敬畏,这让柴庆国觉心中又生出一种自豪感。
保险团的军营大门紧闭,门口岗哨们整齐的列队。不知怎么的,这让柴庆国回想起去年冬天与陈克一起去北洋小站营地拜访袁世凯那时候的事情。那时候陈克嘲笑北洋的门卫们形同虚设。而当自己走近营地大门的时候,士兵虽然认识自己,但是警戒的姿态根本没有解除。
柴庆国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卫兵礼貌的举手敬礼,然后说道:“柴团长,你好。”
因为很想当上二团团长,柴庆国对于自己的这个“副”字其实很在意,听卫兵这么称呼,他心情就更好了。本想对卫兵笑着说点什么,他又想起军规,就举手回礼。正想进去,就听到卫兵稍有些迟疑的说道:“柴团长,你的通行证。”
“这是什么意思?”柴庆国莫名其妙起来。
“今天警戒级别是一等。没有通行证,谁也不能出入。柴团长,请你见谅。”卫兵抱歉的解释道。
“我也不能进?”柴庆国方才的片刻好心情立刻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不仅仅一个小科长能管道自己头上,现在连卫兵都能管到自己头上了。
看到柴庆国脸色大变,卫兵也有些担心起来。但是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职责,“这是有纪律的。柴团长,陈旅长专门交待了,因为里面再开会,没有通行证谁都不能进出。”
正说话间,担任保卫科科长的周秀山从大门旁边的小门走了出来,“柴副团长,你好。”说完,周秀山也敬了个简单的军礼,然后就靠近柴庆国,低声说道:“陈旅长现在正在召集会议,为了保卫工作,没有通行证谁也不能进出。我现在就去给你开一个通行证。”
听完这话,柴庆国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我找陈旅长有事。再说了,你准备找谁给我开通行证呢?凭什么让他们给我开呢?”
正说话间,就见一队后勤部门的士兵们挑着担子走了过来,为首的低级军官出示了通行证,哨兵们数了人数,就把他们给放了进去。可依然没有放柴庆国进去的意思。柴庆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又转回头来瞪着周秀山。
周秀山不得不解释道:“你拿着一团团长或者政委开的通行证,就可以进去。但是没有通行证,谁都不能进出。没有通行证,你现在就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这其实是周秀山的好意,陈克对于保卫部门的纪律素来要求的极严。周秀山已经是第二任保卫科科长了。第一任先后犯了三次错之后,被陈克拿下,换上来的周秀山已经自然不肯重蹈覆辙。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不要让保卫工作出漏子,特别是这种营门防守,更是关键。这次会议是把地主们都给硬“劝”来的,如果真的有人里应外合的采取了敌对行动,那可就太麻烦了。所以周秀山并没有太注意柴庆国的心情。
可这问题在于,柴庆国同样没有注意周秀山的心情。他本来就对于纪律越来越严非常恼火,被堵在军营门口,让柴庆国更加恼怒了。
“我现在就要进去,我有重要的事情。等不了你开通行证了。”说完,柴庆国直直的走上去,推开周秀山就从小门闯了进去。刚进门就见门的另外一边同样是荷枪实弹的哨兵。他们明显听到了争执,已经用武器指着小门。看到几只步枪对着自己,柴庆国还真的吓了一跳。
周秀山是跟着尚远他们从北京来的,原本就是天津机械局的工人,对于门卫制度有了解。而且做人也算是懂得进退,他从后面追上来,站在了柴庆国和枪口之间。接着把柴庆国拉到旁边的桌子那里,手脚麻利的写了张通行证,递给柴庆国。
柴庆国也不是不知道进退的人,看这种守卫森严的模样,也知道不是周庆山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事情,这必定是陈克亲自安排的。上一任保卫科科长被解职的时候,部队专门开了会通报此事。陈克已经说得明白,若是有人不遵守纪律,无论是谁,都绝不放过。当时所有的干部们都签署了文件,保证自己以身作则的遵守纪律。既然拿到了通行证,事情也没有闹大,柴庆国也只好认了。
“陈旅长在哪里开会?”柴庆国没好气地问。
“在大会议室。”
柴庆国头也不回的往会议室那边走去,会议室周围也是守卫森严。柴庆国被哨兵拦住之后,已经不敢造次了。哨兵去通报,片刻之后,陈克与哨兵一起走了出来。
“庆国,部队有什么事情么?”陈克不知道柴庆国的来意,但是现在工作这么忙,柴庆国专程来这里,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虽然一路上想了不少,也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真的亲眼看到陈克之后,柴庆国张了张嘴,反倒说不出话来。从与陈克第一次会面到现在已经有是半年多了,柴庆国与陈克有过冲突,也有过合作,大家争论过不少事,所以说些让陈克不高兴的话,柴庆国绝非没有经验。但是想告诉陈克自己受不了保险团,准备离开。柴庆国却说不出来。
他抬头看着陈克,只见那张年轻的方脸上,清澈明亮的眼睛中,两道锐利的目光笔直的看过来。第一次见到陈克的时候,这双眼睛也是如此清澈,但是那目光绝对没有这样充满了坚定与执著。那时候陈克还是曾经不自信的。现在陈克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柴庆国不敢说出心里话了。陈克的这种压力或许是一个原因,但是柴庆国自己其实也不太认可自己的想法。这种“跑路”的作法,无论如何都不是光彩事。
又鼓了鼓勇气,柴庆国才说道:“文青,部队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工作太累,你看看,我手上都起泡了。更别说底下的战士了。大家现在只想问一件事,这得干到什么时候,才能分到自己的地来种。”
虽然说话了,可柴庆国最终也没敢说出自己想走的事情。
“哈哈,庆国。我知道你想当骑兵。不过现在却当了泡兵。辛苦了。”陈克爽朗的笑道。
“炮兵?咱们就没有大炮,更别说组建炮兵了。”柴庆国有些不明白陈克的意思。
“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泡。”陈克说道。
柴庆国伸出了手,手掌和锄柄接触的地方,摸起了好几个大泡。
“你手上起泡了,又在当兵。这不就是泡兵么?”陈克说完又笑了起来。
柴庆国实在是不能理解陈克的幽默,见陈克笑得开心,他气呼呼的说道:“你说泡兵就泡兵。现在是人人起泡,部队上下怨声载道。文青,旅长!大家现在想的是分到自己一块地,赶紧种了地,打粮食。你让大家又是挖沟,又是整地。可这些活都是给别人干的。大家不理解。”
“所以你自己跑来要问个清楚对不对。”陈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但是也不是生气的样子,“庆国,我们的确遇到困难了,但是我们不能让困难给吓倒啊。”

第九章
保险团的军营很大,依托了码头附近的空地,足有几十亩地。操场自然也足够大。陈克与柴庆国在远离别人的地方说话,完全不用担心被窃听的问题。
“庆国,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你也一肚子怨言。这是我做得不够,因该给大家多谈谈心里话,应该好好给大家讲讲咱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么闷着头干,大家肯定不满意。”陈克的话很诚恳,这不是他的客套,而是随着与地主们的谈判越来越接近目的,陈克已经有了初步完成根据地建设的把握。在这个时候,陈克终于认为可以向同志们谈一谈真正的革命到底该怎么走了。
柴庆国一听说开会就头痛,人民党的会议实在是多,布置工作,总结工作,发动群众,鼓舞士气,屁大点事都要开会。如果只是分配任务倒也罢了,最让人难受的就是政治学习,净讲些听着有理,实际上一干起来就完全走样的事情。那些轱辘话一个坑套一个坑,让人觉得云山雾罩的。
“文青,与其开会还不如给大家多添点肉吃。对了,咱们的养猪场现在也该差不多了吧,现在下头怨声载道,你开会还不如抬几头猪去给部队吃。那比啥都强。”柴庆国说道。
“哈哈,把主意打到养猪场上了。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和华雄茂商量好了,他给我这么说,你也来这么说。”陈克大笑起来。
柴庆国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在他的造反经验中,最能鼓舞士气的就是吃肉喝酒。每次要打仗之前,肯定是一顿好酒好肉。特别是那些心腹骨干,更要招待好。人民党和保险团完全是反其道行之,党员干部们的伙食与战士没有任何区别。再加上现在是灾年,那伙食清汤寡水,人人肚子里面一定点油水都没有。前些日子里面劳动不多,大伙还能顶得住。现在突然就开始大干,劳动强度这么大,战士们的身体是真的受不了。一个个汗流浃背,那都是虚汗啊。
“文青,农忙时节地主招待短工,顿顿得有酒肉,没酒肉短工不给你好好干活。甚至你连雇短工都雇不来。咱们现在干得活比农忙都忙,按战士们所说,这是把人往死里用啊。这是大家顾念着你有救命之恩,顾念着咱们好歹让大家都能有地种。大伙不想背井离乡,有地种总是有个盼头。这才没有散。文青,我在乡下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干这么多的活,干这么重的活。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一块干这么重的活。”柴庆国就这么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虽然一开始他是想来告诉陈克,自己要走了。可是一谈起工作来,柴庆国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天来的苦累,工作中遇到的各种艰难,让他不倾诉就难以释怀。至于陈克会不会如同以前一样,听到大家说苦说累就要批评教育,柴庆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大不了陈克把自己撵走,柴庆国是一定要把满肚子的苦水给倒出来才行。
陈克没有发怒,他神色十分凝重的倾听着。柴庆国说起战士们一个个在泥水中滚的跟泥猴子一样,上头太阳晒,下头水气蒸,身体弱的战士干着干着就晕倒在泥水里面。不小心倒在水中的木枝上,把身上戳个口子的也有。听到这些,陈克脸色凝重,叹了口气。
柴庆国看陈克动了情,气势更旺,他指手画脚的大声说道:“文青,南方的土和咱们北方的土不一样,它黏的多。水泡透了,你一锹下去就挖不了多大一块。工程科的人都他妈瞎闹腾。一个人一天挖三米长的沟。一米五深,一米宽,一个人一天能挖一米五长就不错了。你知道咱们一天要用断多少锄头么?其他同志是干活很卖力,可是光这些同志带头干能多干多少呢?大家能干下来这么几天,只是嘴上说说。该干活还是在干,已经很够意思了。就这么下去,再干五天,那就肯定要哗变啊。而且不仅如此,有些个党员和干部居然玩什么生病。这他妈谁定的规矩啊,生病就可以不干活。有几个老排长居然说自己病了,要请假。我当时就告诉他们,没累死在那里就给我干活去。这种事情不能开这个头。还有没有规矩了!”
听了这话,陈克心中生出了一种警惕,但是脸上丝毫变化都没有。实际上在制定计划的时候,陈克已经把这个最长的劳动时间给计算进去了。现在需要的就是在短期内完成最苦最累的活,也就是排涝的工程。只要能加速排涝,其他的工作反而不会这么累。而柴庆国提出的这个问题,给陈克敲了个警钟。虽然陈克精心算计了人民对于生产自救的热情,但是实在没有想到,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对于劳动热情的杀伤力是如此强大。
想到这里,陈克趁着柴庆国说的稍微有些累,暂时中断的时候插话进去,“庆国,你真的很辛苦。我向你敬礼了。”
说完,陈克立正,向柴庆国认认真真地敬了一个军礼。人民党自然不可能有什么跪拜礼,更不会有什么打千作揖的礼数,军礼就是军事干部能够行的最正式的礼数。人民党党员现在在军队里面的人占了一半以上,大家都知道军礼的意义。虽然满肚子的怨言,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手里面的权限被诸多小鱼小虾蔑视践踏,甚至有了要离开的念头。可柴庆国看到陈克这个地位在自己之上的领导者认认真真地向自己敬礼,他还是忍不住有一种感动。
陈克放下手臂之后,诚恳地对柴庆国说道:“庆国,你要知道,我对你有很高的期待。咱们党里面你是真正百姓出身的,最知道百姓想要什么。你这次过来给我说这些,我很高兴。我想让你回去办件事。你回去之后告诉同志们,明天就会安排一次劳军慰问。我们会抬几头猪过去。两天之内,我也会亲自过去大家一起劳动。不是做做样子,而是我会和大家一起劳动,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同志们干多少活,我也会干多少活。最后,我还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为什么这些天大家会这么辛苦,这么辛苦之后大家会得到什么。你要把这件事情给我办了。”
经过一番发泄,柴庆国胸中的闷气终于消散了不少。陈克的话又让柴庆国得到了一个承诺。原本想走的那个念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那你可得快点,文青。就现在的样子,撑不了几天的。”
“我知道。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陈克认真的答道。
“那我就先走了。”柴庆国说道。
“通行证开了么?”陈克问。
“开了。”
“还有件事,你把那几个想请病假的干部名字给我写一下。”陈克冷冷的说道。
“呃!”柴庆国没想到自己一时激愤说出来的事情陈克如此在意。这可是背后上眼药,在江湖当中属于能做不能说的。人民党规矩大,这几个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若是被人知道是自己干的,那名声可就坏了。“那几个人真的有点病,而且我也骂过他们了,他们也在继续干活。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陈克想了想,这才点头说道:“也好。这件事情就先这样吧。你身为团级干部,一定要让注意同志们的卫生情况。不要喝脏水,不要随地大小便,饭前一定要洗手。”
“这我都知道,排长班长们每天起来都要背诵这套规矩。他们管的很严的。”
“好吧,你工作忙,就赶紧回去吧。我现在就去安排这些事情。”陈克说完向柴庆国伸出了手,两人手掌一握,柴庆国忍不住嘴角一抽。
“手上的泡疼啦。”陈克笑道。
“没有,这些泡不算啥。”柴庆国也笑道。
“这泡再起两层就不会再起泡了。我马上就和大家一起起泡磨泡。放心,我身为旅长,大家都当了泡兵,我手上也得起泡。”
“唉!”若是别人这么说,柴庆国也就是当个笑话听听,但是陈克素来说到做到,柴庆国虽然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心里面还是有些舒服了。
两人告别之后,陈克没有直接回会议室,他慢慢的在军营里面跺着步。柴庆国说的这么东西,陈克真的不知道是好是坏。陈克没有什么农村生活经验,也就是能够分清麦苗和韭菜。知道日常的蔬菜长什么模样,是藤上结的,还是地下长的。农村的工作实在不是陈克的长项。这好歹人民党的骨干们大部分都有去年的下乡社会调查的经验,没有那次准备,估计队伍到现在自己就垮了。
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呢?陈克很是担心。最近他一直从事军事和政治方面的事情,距离上一次慰问军属,慰问百姓已经最少有半个月了。而且安徽这地方凤阳花鼓十分流行,就是普通的百姓自己都会唱几段。陈克不认为21世纪的“流行歌曲”对百姓有什么吸引力,他也就不露丑了。
革命不是打游戏,开局你可以练习“微操”,游戏里面的工人和农民可不会有什么情绪,给吃多少饭就干多少活。而现实中可不会有这等好事。想到这里,陈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柴庆国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说这些呢?这些的确是问题,但是其他同志不说,偏偏是柴庆国来说,这是为什么呢?在柴庆国说的这些话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
陈克绝对不相信自己有什么王八之气,能一张嘴大家都会五体投地,然后抛弃一切为了革命舍生忘死。而且自己的理念纯粹是空中楼阁,如何把这个理念与这个时代相结合,是需要陈克来顺应1906年这个时代,而不是让这个时代来顺应陈克的指挥。所以就是到了现在,陈克都不敢把自己真正的理念在全党进行普及。历史是一条大河,一个人只有顺应这个历史的洪流,而不可能逆历史而动。陈克现在在凤台县就是要利用现有的情况创造出这个县的“水流”,让所有人都被这股细流所推动。
人的生物性本能就利己的,如果在社会性上有什么利他的行为,那都是社会利益的博弈结果。就以陈克为例,他信奉共产主义的最初原因,也仅仅是唯物主义哲学让陈克觉得能够实现自我内心的解放。而不是对共产主义本身有什么激情与热爱。
想到这里,他已经有些明白柴庆国此行的目的了。艰苦的工作削弱的不仅仅是百姓们和战士们的情绪,同样在削弱党内的凝聚力。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党员们最初的理念都是来革命而不是来受罪的。他们希望通过革命实践自己的人生价值。从这个意义上,陈克才是人民党当中,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中国里面“最革命”的一个人。其他人的革命仅仅是出于对于1906年中国的某一部分不满,或者出于对某种可以看到的未来的期望。而陈克的思想里面是对1906中国的全盘否定,而陈克所能够看到的“未来”,更是远在一百年后。
想明白了这点,陈克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还是我脱离了群众啊。我认为大家可以忍耐几十天的辛苦,现在看完全不是那回事啊。”
自言自言自语的说完,陈克只能苦笑一下。很快他就从这种自我批评当中解脱出来,把想法转入了更加实际的操作层面去了。
正在考虑的时候,却听见后面有人喊道:“陈先生,在想什么呢?”
陈克扭头一看,却是胡行至颇为洒脱的走了过来。在看会议室那边明显临时休会,让大家歇会儿。地主们或者坐在屋子里面的位置上,或者去厕所,或者三三俩俩的走出来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第十章
柴庆国大吐了一番苦水,也给了陈克不少新想法。柴庆国走后,陈克正在思考应对措施,却听见有人叫自己。扭头一看,只见胡行至颇为洒脱的走了过来。在看会议室那边明显临时休会,让大家歇会儿。地主们或者坐在屋子里面的位置上,或者去厕所,或者三三俩俩的走出来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陈克笑道:“我在想点我们保险团的事情。胡先生,这军营能住的惯么?”
门口一等警戒可不是玩笑,没有通行证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入,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安全。若是闹出劫营的事情,那保险团可就真的完蛋了。而且把地主们的家主们控制住,各个地主家群龙无首,也不敢真的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客随主便,怎么安排我就怎么住么。而且没想到保险团的军营如此安静整洁。等这次会开完了,我还想多住几天呢。”胡行至也笑道。
这种场面话陈克自然不会在意,他只是笑笑也不接茬。
胡行至看陈克不接腔,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陈先生看来是不信,我痴长几岁,也见过不少人。能把几万人治理的井井有条的,我只见过陈克先生一个。若是不知情,光看县里面的这样子,那这就是太平年景的日子。哪里能知道刚过了水灾。所以我是真的想和陈先生好好结交一番。”
这种示好如果是在以前,陈克只怕还真的信了,但是现在糊弄不了陈克,他也笑道:“水灾之后,大家做事都是身不由己。和谁扛咱们都抗不过老天爷。为了活下去,我们也没办法。”
胡行至根本不在乎陈克言语中暗示的强硬,他很认真地说道:“水灾的时候死了就死了,其实反倒痛快。最难受的是水灾之后,这一年的收成啥都没有了,想活到明年那可是千难万难。陈先生领着保险团敢领着百姓谋生,这等勇气我很佩服的。我很想助一臂之力。”
这还是场面话,地主们对保险团暂时用地一事已经有了共识,他们认了。但是对于“借地”借多久则很顽固。尚远要求借两年,地主们当然不愿意了。他们要求抢种抢收完之后就把地要回来。而人民党根本没有这个还地的打算,双方为这个问题纠缠不休。陈克觉得胡行至过来搭讪是为了私下游说自己。
胡行至知道陈克的想法,他笑道:“能拉起这么大的场面,陈先生自然不会是想谋夺我们的土地。不说这水灾的事情,以陈先生的能干就是太平年间,让我们这些地主给保险团交月贡年份也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斗不过你。我只是奇怪,陈先生花偌大的力气,带了这么多人作如此大事。这天下已经有了乱象,若说陈先生想割地为王,我又看着不像。我只是想知道陈先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胡行至这话让陈克觉得这位地主还有些想法,其他地主们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这位胡行至就能问出这个问题。现在陈克肯定不能告诉胡行至,“我要造反。”他笑道:“胡先生,保境安民么。人这辈子总得干点积德的事吧。到咱凤台县,遇上这事情了,我也得干吧。”
胡行至看陈克始终没有和自己说实话的想法,他抿了抿嘴唇,下定了决心,“陈先生,你们说借地,就我看来这借地就是刘备借荆州。我如果借出去了,就知道不是那么好拿回来的。吃到嘴里的肉,不是刀架脖子谁肯吐出来。但是我看陈先生的气量又不是那种贪婪之辈,保险团在咱们凤台县的风评可不差。费这么大周章抢地,我其实不信。而且凤台县这几十万亩地,是不多。若是保险团一口吞下,却也吃不下去。你说呢,陈先生。”
陈克听了之后嘿嘿一笑,却不接话。
胡行至看陈克没有否的意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保险团若是要强夺我家的地,除非我全家死光,否则我一定会和陈先生斗到底。不过陈先生若能说服我,我家的千把亩地拿出来也就拿出来了。年纪轻轻就如此能干,陈先生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是战是和,咱们只要把话直接说明白了就好。陈先生若是说得有理,咱们不妨就精诚合作。总是这么两面三刀的有什么意思。”
话说这份上,胡行至投靠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以陈克的阅历,这位胡地主要么就是阴险狡诈,要么就是真正能拿得起放得下,虽然不能确定这位胡地主最后会站在哪边。可陈克知道,胡行至不是能轻易对付的角色。张有良全家以及依附他的人现在只是被监管起来,为了让与会的地主安心,陈克已经把这件事明说了。胡行至莫非是知道陈克不愿意轻易杀人,这才要挑明么?
不过胡行至的问题问得很好,他是看准了陈克现在举步维艰,需要盟友。于是抛出了一个陈克不能拒绝的说法。就算是现在拒绝了,将来这件事情还得拿出来说。而且那时候双方就没有丝毫的互信可能。既然胡行至先表示了友善,陈克真的不能把这只手拍到一边去。思前想后,陈克不得不按照胡行至所预想的那样说了未来的计划。
反正已经有了张有良的前例,陈克索性连威胁的话也不暗示一下。
“保险团不会从县里面走。所以我们要把县里面的土地给整理起来。而且既然整理起来,咱们县地处淮南平原的西南角,有山有水有地,只要整体的规划,必然是富甲一方。按现在这样零零碎碎的种地,大家那肯定还是一样穷苦……”
胡行至很认真地听着,不时还点着头。等陈克说完了之后。胡行至没有激动,他问道:“陈先生,耕者有其田说了几千年,也没见能执行多久。若是按陈先生所说,十几年还行。可十几年后户口猛增,凤台县这点地可不增加,到时候又能如此。还是没地种。”
胡行至说得在理,陈克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他笑道:“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县里面的闲人又有多少?照样多的很。若只是分地,不解决根本问题。我们保险团里面出国留洋的学生,在国内上大学的学生多的是。若是分地成功,百姓们能够安心,我们保险团有了信用,我们就会在这里开工厂,开矿山。当然还要练兵,不然这么一块肥肉窥视的人可就多了。这工厂矿山,还有保险团,又能有多少人可以做事。娃娃们还可以去免费上学,学成了东西之后,又有多少正经事可以干。”
“嗯。”胡行至低头思索片刻,又继续问道:“我且不说地主们的地被拿走了,这已经是件大事。若是真的如陈先生所说,那时候这县里面肯定是保险团作主。陈先生说保险团里面有留学生,有大学生,人数还很多。那都是人才,治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绝对没有问题。我只想问一件事,若是陈先生所望能成,那时候陈先生想置我们于何地呢?我们这些人祖祖辈辈只有这么些地维持生计。一没读过书,二来人也少。陈先生手下人才济济,百姓也会跟着陈先生走。我们就算是暂时混个人民代表的名头,也不过是充充场面。以后落个不死就万幸了。就算是陈先生仗义,把地钱给了我们。我们到了地下,却也没法见祖宗啊。”
胡行至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正气凛然。陈克一点都不觉得这话有问题。一个革命者首先要效忠的是自己的国家,而地主们首先效忠的是自己的家族。从这个意义上,陈克觉得胡行至也算是个知己。这两种效忠都没有错。
陈克非常厌恶21世纪的“JY”,也就是五美分们。如果这些人能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要用选票卖钱,我要不劳而获,我要免费的福利。”陈克的厌恶之情只怕还不会有那么强烈。可那些人明明只忠于自己,陈克觉得他们只怕连自己的家族都没有多少忠诚心,可是偏偏这些人嘴上大讲“出于中国的热爱”而要求那么一堆“XX价值”,这种两面三刀的作风让陈克厌恶至极。这帮21世纪的人,其水平和心胸比起面前的胡行至地主,比起在会议室里面的那些地主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所以陈克还是想用道理来说服胡行至,在这个时代能遇到了一个能够“讲道理”的人,哪怕是立场完全对立,陈克也不觉得丝毫讨厌。甚至有些喜欢。“知己”不一定要是朋友,就如同蒋光头一样,他某种意义上是毛爷爷等人的“知己”。光头很清楚,党的社会主义政策是绝对与光头自己的政策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所以从27年开始,光头就处心积虑的要消灭党。而光头以及他那套子政策的确被党给粉碎了。
“我记得胡先生家是有读书人的。”陈克笑道。
“犬子只是考上了秀才,现在在省府安庆谋差事。”
“既然是在省府当差,那自然知道的消息很多了。我是在海外留学回来的,欧洲、美国我都在那里读过书。东南自保一事,我想胡先生肯定知道吧。”
“稍有耳闻。”
“那胡先生应该听说过,洋人打进了北京,签了条约,中国要赔给洋人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还是本金,至于利息加起来也得有几万万两。朝廷自己除了吃百姓的,喝百姓的。他们自己会出产一个铜钱么?东南自保就是不想掺这趟浑水。但是外国人这次从中国弄走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下次他们想不想弄?就跟我们保险团一样,如果向诸位定了月贡,你说你们交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们只可能加钱,不可能减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胡行至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陈克,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克一样,又像是心里面的某种疑惑终于解开了的模样。
陈克也不管那么多,他笑着说道:“若是外面没有那些洋人,天下不乱。胡先生坐拥这些土地,当个士绅作威作福,这是个必然的事情。我们这些人能去海外留学,能上大学,家里的日子本来就滋润,天下太平的话,我们不可能跑到这凤台县来闹这些事。可方才胡先生说这天下乱像已成。我就是留学生,保险团里面留学生,在上海北京上学的大学生多了去了。我们见过外国人干了什么,我们知道外国人想干什么。我们也知道朝廷他有多废物。洋人一定要打进来,而朝廷肯定抵挡不住。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就是那些在水里面的鸭子。我们知道。”
胡行至听着这番话,本来还是气色颇佳的脸已经有些发青了。而陈克侃侃而谈笑容满面,仿佛在开心的说着什么笑话,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少人都看到了。保险团的同志自然不会过来打搅,而地主们有些人想过来看看究竟,也被统统给撵回了会议室。一时间,两人的谈话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好奇或者紧张的神色。虽然休息时间结束,尚远也不急着开会。胡行至这两天已经隐隐成了地主们的核心人物,若是陈克能够说服胡行至,那么其他的地主们也都会屈服的。
强行压抑住过去听听的想法,尚远坐在主位上,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远处的陈克与胡行至。只见陈克站得笔直,虽然偶尔挥动一下手臂,也有些其他的小动作,却显得那样的奔放与自然,和之前那个看着总是有莫大心事的青年判若两人。而胡行至虽然背着手,但是腰却不自觉地有些弓了起来,仿佛是被陈克所说的话给压住一样。
“文青,努力啊。”尚远默默在心里说道。
“那陈先生是一定要造反了?”胡行至终于开口问道。
“造反?造谁的反?”陈克反问道。
“自然是造朝廷的反。”胡行至呼吸有些艰难的说出这句话。
“胡先生,我看你谈吐优雅,能切中问题。肯定是见多识广。你听说过谁为了造反而去造反能成事的?那些著名的流寇哪个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孔子说,君子畏天命。我也是儒家的信徒,若是天命里有,我就义无反顾。若是天命里面没有,我是看也不看。造反我没这个打算,但是凤台县的事情,我是遇上了,那我就要管到底。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们不要你们的地,但是这些地现在必须拿出来让我们用。我们还会保证你们的地契不会被没收。只要尚远县令在这里一天,我们就不会要你们的地。但是你们去告状肯定也告不赢。我把话说头里,天下若是要乱,也就是这么三四年的事情。尚远干完这一任,天下若是没有烽烟四起,那我自己家也有粮田千亩,我就回自己家种地了。”
这话说得很是慨人之慷,胡行至延误的看着陈克。心道:你妈你为啥不在你家这么搞,非得跑我们凤台来搞,这不摆明了怕连累你家人么。我们和你又不沾亲带故,你自然不怕。
陈克知道胡行至的想法,他笑道:“你们也不吃亏啊。你得雇多少人,花多少钱才会修凤台县的水利?我们保险团全部承接了,还不向你们要钱。尚远也不可能永远在这里当县令,他家朝廷里有大官。既然胡先生的公子在安庆当差,去问问不就行了。尚远在凤台县当县令,我们可以肆无忌惮,他不在凤台县了,我们也得卷了铺盖卷滚蛋不是。天下不乱,朝廷想收拾我们这个保险团不过是举手之劳。若天下乱起来,胡先生,你说朝廷还有力气对付我们么?”
胡行至从来没有见过陈克这等人,土匪流寇他见过,打官腔的他见过,但是这样能把两者混为一谈的他真的没见过。陈克威逼利诱起来,胡行至觉得实在是无法抵抗。他原本就认为陈克不好对付,没想到陈克抛开以往的那些样子,露出本来面目,竟然是如此令人畏惧。但是陈克在胡行至心中依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壮着胆子问道:“陈先生说的也是,我还是想问先前的事,陈先生到底图的是什么。”
陈克收敛了笑容,正色答道:“胡先生,我真的很敬重你,因为你忠于你的家族。而我和我的同志们忠于的是中国。中国不是朝廷的中国,乃是百姓的中国。朝廷现在救不了百姓,我们来救。朝廷救不了中国,我们来救。我们不是要造反,我们是要救人。”
看着陈克严肃认真的神色,胡行至弄不明白了,陈克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骗人。他也不明白了,陈克是个圣人还是疯子。

第十一章
年轻的陈克与中年的胡行至面对面站在太阳地里面,谈话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陈克今年二十六岁,胡行至已经四十四岁了。两人不知不觉就谈了半个多小时,胡行至只觉得自己背上黏糊糊的,渗出的汗水把衣服和脊背紧紧粘在一起。摸了把湿漉漉的额头,胡行至觉得舒服了一丁点。再看对面的陈克,只见陈克色如常,光滑的皮肤上连一丝汗都没有。
我真的是老了啊。胡行至心中突然闪出这个念头。胡行至看得出,自己对面的年轻人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更重要的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坚定意志。陈克不是在说谎,虽然理性上不能完全肯定,但是胡行至的感性上已经下了肯定的判断。如果陈克不是真的有着拯救天下的心思,那么陈克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张有良的覆灭曾经震动过胡行至。现在看,与陈克的志向比较起来,消灭张有良不过是牛刀小试。
胡行至后悔了,他万万想不到陈克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他本来想着陈克借地也好,选拔什么人民代表也好,不过是巧立名目,为以后大捞一笔做前期准备。既然自己不能力敌保险团,那么软下身段,智取总是可以的。所以他才费尽心思逼迫陈克说出实话来。当陈克说出了真正的志向,胡行至才明白自己反倒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不,就算是自己没有和陈克说清楚,陈克也会按照原先的计划走下去。现在怎么办?表面上虚与委蛇,然后一等脱身就赶紧跑去告官?胡行至想到。不过这念头转了一圈就被否决了。自己空口无凭的,然后去告发本地的县令要造反?如果自己是府台、巡抚,听到这样的状子,胡行至自己也不会相信啊。告发陈克?那府台巡抚肯定要把这案子发到凤台县来管,尚远当着凤台县令,自己只会自投罗网。更不用说,陈克背后也有人。光他师父严复一句话下来,安徽不少官员都会给点面子。
告发县令伙同匪徒骚扰士绅?这大灾年间,各地官府都是千方百计的从当地士绅身上搜刮钱财。而且陈克他们说的明白,这些地是借给官府的。若是自己告去官府……,官府才不管呢。
更何况,陈克现在手里握着几千人的保险团。虽然到现在为止,保险团没有拿过地主士绅一颗粮,一文钱。可惹恼了陈克的话,保险团真的定了个月贡,那可是往死里整你。胡行至很清楚,虽然与会的地主心里面一万个不愿意,可他们就是不敢和保险团翻脸。到现在为止,大家被软禁几天了。除了私下哀求之外,每一个人敢来硬的要走。
他心里面盘算再三,却找不到能够摆脱当前困境的方法。而对面的陈克也真的沉得住气,始终用一种笔挺的姿势站立着,眼睛看着远方一声不吭。
太阳越来越毒,胡行至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顶不住了。如果陈克紧盯着他看,好歹还有些话头可以借用。现在陈克看都不看自己,自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等于是自己关闭了谈话的大门。那时候陈克就可以满不在乎的按照自己的做法行动了。若是别的人只怕屈服了也说不定。胡行至却没有放弃。他开口说道:“陈先生,咱们到凉荫地里说话。”
“呃?哦!不好意思,我光想我自己的事情了,却没注意。”陈克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两人慢悠悠的往一处凉荫下走去。
“胡先生,你到底要什么呢?有些东西,例如升官发财我肯定不能许你。有些东西我便是许了,只怕胡先生也不信。那都是一两年两三年才能达到的事情。若是别人就罢了,若说胡先生你真的信那个,我反而不信了。”陈克态度依旧爽朗。
胡行至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判断错陈克的话,陈克许下的短期利益反倒更不可信。他笑道:“不妨说来听听,既然陈先生志向远大,我倒有些兴趣。”
“这地我们肯定拿来让百姓种,不然大家也不听我们的。兴修水利一方面有利于当地百姓,而且也能当作练兵。我们保险团也来搞,不收大家的钱。当然了,也得划一片地给保险团自己种。不然战士们自然也不肯。”陈克娓娓道来,胡行至听了微微点头。说话间就到了凉荫下,两人干脆都直接坐在地上。
凉荫下就是比太阳底下舒服的多,胡行至喘了口气,这才说道:“按陈先生所说,这好处都让你一人得了。倒也挺有道理。”
“什么叫做好处让我一人得了,我们顶多向百姓征三成税,只要向我们保险团交了这三成税,百姓剩下的七成都可以留给自己。至于给官府的税,我们包了。”
“连我们地主的你们也包了?”胡行至终于来了点兴趣。
“正是。只要是这种地该交的税,我们全包了。决不要大家一颗粮食。我们既然要收拢人心,何必出尔反尔呢?”
“也有道理。”
“你说若是普通百姓五天全家能吃一只鸡,或者一顿肉。胡先生觉得这是啥日子?”陈克笑着问道。
“瞎扯!”胡行至想都不想的否定了。他身为凤台县数得上的大地主,他自己全家也顶多这个水平。
“若是我们能做到呢?你说百姓会不会感激我们,跟随我们?”
“你们怎么能做到?”胡行至来了兴趣。
陈克讲述了一番蚯蚓和蛆的饲养,养鸡,养兔子,养猪,养牛等牲口的蛋白质补充问题。蛋白质补充的多些,牲口吃粮食就少些。长肉还更快。胡行至本人精于农务,一听便知道很有道理。这下,他兴致更高昂起来。
“但是这些东西关键在于一件事,就是到底多少人参与。参与的人越多,养出来的越多。反之,养出来的越少。我们把这个叫做生产效率。关键在于管理。”陈克知道胡行至家里面有作坊和铺子。又见胡行至很是开明,便给他讲了些管理的知识。胡行至听的连连点头。“陈先生,这番话实在是高明啊。”
看胡行至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陈克笑道:“胡先生,可是若是光你一个人搞,那你就是块大肥肉。你得雇多少人来保卫你这些财产?你挣的那点钱,只怕都用来雇打手了吧?而且别人可不知道你花出去多少,只看你挣了多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也许是凉荫下缓过了劲,也许是陈克的话对了胡行至的胃口。他哈哈一笑,“那我就只有求陈先生的保险团了?”
“保险团的战士们跟着我们干,只是因为我们保险团对大家好。若只是让你一个人捞了好处,或者我们俩捞了好处,或这只是一些领头的捞了好处,大家心里面能服气么?所以得有一个制度,让大家能够来分配这个好处。”
“这就是人民代表大会了?”胡行至笑道。
“胡先生,养了牲口,就有皮革。我们还可以加工皮鞋,各种用具。卖到别处都是钱。那些肉,就是敞开了吃,我们自己吃不完。我们可以造玻璃,做成罐头四处卖。”
“罐头?”胡行至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陈克连忙解释道:“就是能长期储存肉,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会变质的玩意。不然的话这肉坏的这么快,你没运出去就不能吃啦。”
“这个好。这个好。”胡行至是明白人,他连声赞道。
“这都是长期的事情,没有一两年不能见效。我们这里县令,保险团都是自己人。加上把地借给我们,分给百姓耕种。我们的这些养鸡,养牲口,养鱼,又得多少人手。这人人有事干,娃娃们去上学,学些东西。长大了总有门手艺。你说这难道不好么?”
“好是好,不过陈先生,这尚远县令若是不在本县的话……”
“这三五年后的事谁能说自己知道,我就是说我知道,胡先生你信么?三五年后,这朝廷还在不在都难说。而且我把话说头里,不管胡先生和地主们信不信,我们都会这么干。现在我们的保险团已经和百姓开始排涝,抢种。让我们收手不可能的。大家把脸撕破了,有意思么?”
“这……”胡行至知道陈克所言不是恐吓。
“胡先生,流寇不可怕,因为他们不懂得怎么经营地方。但是你觉得我才干如何,能不能经营起凤台县来?”
这次胡行至不说话了,陈克的才干已经让胡行至有些服气了,若他与陈克是朋友,胡行至说什么都要和陈克好好结交一番。把陈克所说的事情前后想了好几遍,胡行至觉得很难找出明显的漏洞来。他终于叹口气,“既然陈先生如此有信心,我就把地借给官府两年。”
“哦?”陈克笑着问道:“胡先生不想问问地主们有什么补偿么?”
“陈先生现在压着我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有听的份啊。”胡行至倒也拿得起放得下。虽然心里面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对付陈克,但是胡行至至少在出借土地的事情上已经下了决心。
“以胡先生的声望,这人民代表的位置是跑不了的。我也捧个热灶,一定要力挺胡先生。如果我们侥幸成功,这玻璃,皮革的买卖做起来,胡先生也有作坊,我们提供皮革,资金,人力,想入了胡先生的作坊,一起搞生产发家致富么。”
“这……”,一想到陈克的“志向”,胡行至就觉得心虚,和陈克纠缠的这么近,若是以后真的倒了霉,胡家上下只怕都不得好结果。虽然想拒绝,但是胡行至却知道,以陈克在凤台县的力量,胡家是拒绝不了的。
这就是命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胡行至身为家主,还是有这个自觉的。此时他只能及早为家族准备其它退路,至于他自己肯定是躲不开的。想到这里,胡行至哈哈一笑,“陈先生,我痴长几岁,就叫你声陈老弟了。”
“胡兄太客气了。”陈克看胡行至终于表了态,自然也顺竿爬。
“陈老弟,哥哥我今后的荣华富贵可就全靠你了。”胡行至热情洋溢。
“胡兄,你若是为你家备下后路,大可放手去做。我们保险团绝不阻拦。不能让胡老兄跟着我们干,还不安心啊。”
听陈克说了这话,胡行至仔细的看这陈克,只见陈克丝毫没有洋洋得意的意思,神色中满是善意的理解。胡行至苦笑几声,但是声音中无奈的情绪越来越少,突然间他和陈克一起放声大笑起来。陈克一面笑,一面先站起身,向胡行至伸出了手。胡行至拉住陈克的手,自己没怎么用力,就被陈克拽了起来。
“走,陈老弟。哥哥我就给你当回说客。做次蒋干。”
“胡兄,你这明明是诸葛亮舌战群儒,蒋干怎么能和你相比。”
两人亲亲热热地说笑着,向着大会议室并肩走去。
会议室里面的人早已经等急了,可尚远不吭声,加上地主们也的确关心胡行至于陈克到底会谈出什么结果,众人都焦急的等着。直到看见陈克与胡行至一起说笑着走来,明显是谈成了买卖。除了少数几个人,地主们一个个脸色都变的十分难看。他们本以为胡行至能够顶住陈克的压力,没想到胡行至居然和陈克达成了某些共识。这几天和陈克在这里纠缠,地主们都知道,陈克绝对不会让步。虽然众地主都感觉事情不妙,可他们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是胡行至说服了陈克,陈克作出了重大的让步。
会议室里面的尚远也看到了这个结果,他不可能像地主那样错误判断形势。趁着众地主失望与期望互相交织的盯着越走越近的两人,尚远的目光扫向会议室内。只有三个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尚远,他们是任启莹,刘进学与刘翼瑄。这三人里面任启莹早就投靠了人民党,其它两人这几天也已经表了态。紧跟尚远县令步伐不动摇。尚远微微向他们点点头,三人就知道什么意思。
果真,外头的两人回到会议室之后,胡行至就明确表态支持县令尚远的意思。极力游说地主。任启莹,刘进学与刘翼瑄在旁边推波助澜,上下撺掇。除了这三人之外,其实不少地主早已经动摇了。他们只是希望别人上前顶着,自己跟着走。见胡行至投降,这些人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
陈克看这胡行至等人与其他地主唇枪舌战,越来越占上风,自己与尚远反到成了旁观者。他突然心念一动,凑到尚远耳边低声问:“望山兄,你觉得胡先生这是何意。”
尚远听到这话微微一笑,他却不说话,却用手指在茶碗里面蘸了点白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退路。”等陈克看过之后,尚远把水渍抹净。陈克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
胡行至这么做可不是为了陈克,更不是为了支持“革命事业”。而是要把全县的地主们都拉下水,即便陈克和尚远倒了,但是法不责众,既然地主们都下了水,那也不可能单独把胡行至他一个人怎么样。
看胡行至与地主们斗争的激烈,陈克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援手一把。他拍了拍桌子,“诸位显达,在下有件事忘记给大家说了。请听我一言。”
众人听陈克这么一吆喝,登时停住了争吵,会议室里面鸦雀无声。在众人的目光中,陈克利落的站起身,“不仅仅是胡先生愿意支持借地,我们保险团的同志方才叫我出去,就是告诉我,岳张集的张有良先生也已经同意出借全部土地。”说完,陈克从怀里面掏出封信,向大家挥了挥,“这就是张先生的字据。张先生心甘情愿的把地借出来。据说写字据的时候,张先生说想到能够救了百姓,心里面高兴,老爷子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吩咐我们保险团一定要把百姓从今年的水灾里面救出来。”
这明显就是屁话,地主们不是三岁小孩子,陈克打下岳张集靠的是武力,张有良根本不可能心甘情愿的服从。陈克这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陈克既然要演戏,虽然观众们的脸上都是一附不懈的神色,不过陈克并不在乎把戏演到底。他感叹着说道:“张有良先生深明大义,他听说只是借地两年,觉得水灾之后百姓生活困苦,他主动要求借出自己的土地五年。我们的同志觉得这不合适,不能让张先生太吃亏。可张先生死活不愿意,一定要借出五年。我们的同志逼不得已。也愿意成全张有良先生的这份善心,只好应允了张先生的要求。现在岳张集的百姓们欢喜鼓舞,还商量着给张先生立个长生牌位呢。”
这话说得阴毒,谁没事吃饱了撑的活着给自己立牌位啊。地主们心知肚明,张有良肯定是被拷打不过,加上被威胁,不得不签了借地五年的字据。而陈克这是在敲打反对者呢。
陈克这么一番表演之后,看来是意犹未尽,他的声音更加兴奋高亢了。“诸位,张有良先生深明大义,咱们现在虽然不能亲自前往岳张集向张先生问候致敬。但是咱们至少拍手向张先生表示谢意吧。”
说完,陈克率先鼓掌。接着尚远也起身鼓起掌来,任启莹,刘进学与刘翼瑄,胡行至夜都鼓起掌来。其他地主们都楞楞的看着几个人热烈鼓掌,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陈克边鼓掌边笑道:“诸位,不要不好意思。该拍手的时候,咱们也得拍不是。”说完,用锐利的眼神盯着那些不肯鼓掌的地主们。
“何兄,让你拍手你就拍手么。有啥不好意思的。”刘进学开始劝说旁边的人。
“李老弟,拍拍手么。总得给县令大人点面子。”刘翼瑄几乎是同时开始拍手。
终于有地主经不住劝说开始拍手,刘进学与刘翼瑄一面断断续续的拍手,一面把不得已开始鼓掌的地主拉到同一边去。安徽凤阳花鼓流行,民间说书自然也多。《三国演义》是传统说书项目,火烧许昌之后,曹操立了两面旗,让没有出门救火的人站到一面旗下,出门救火的站到另外一面旗下。等人都站好队,一声令下,站到出门救火旗下的那些人被统统杀了。不少地主看到这样的分队,心中都想起这个故事。
此时大会议室外面密布拿刀拿枪的士兵,各个转过脸来面对屋内,很是有摔杯为号的意思。这凤台县里面,知名大地主中的两个一个被武力解决,一个干脆投诚了。加上又被这样威胁,其他地主们终于屈服了。一个接一个的开始鼓掌。
不过任何团体里面都有些强硬派,绝大多数地主都开始鼓掌的时候,一个中年汉子怒喝道:“姓陈的,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有种把爷爷我杀了。这地我就是不借。”
话音刚落,陈克笑着挥了挥手。从屋外猛地就窜进三名战士,两名战士分别拽住着中年汉子的两臂,死死把他给制住。
就听陈克笑道:“这位老兄只怕是天热中暑了,或者是羊癫风犯了。别让他咬了自己的舌头。”
在壮汉的怒骂声中,第三名战士把早就准备好的布塞进壮汉嘴里面。然后用布条牢牢绑住壮汉的嘴。
“送这位老兄下去歇会儿,多给他喝点水。”陈克说完挥了挥手。
战士们架起壮汉走了。一路上壮汉虽然也想奋力挣扎,努力吼叫。可在三名战士的手里,这点子挣扎完全无能为力。他们的身影绕过营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地主们吓得忘记了拍手,很快,就隐隐听到传来水桶泼水的声音。胆小的地主们听到这声音都是身子一颤。其实与会的地主们里面颇有些强硬之辈,无奈安徽这地方的风俗就是想当官,也怕当官的人。如果是陈克自己主持会议,这些人当中的不少人估计早就起来发作了。但是县令尚远既然在,他们也不敢造次。
这次亲见有人起来反抗,就这么跟掐小鸡一样被收拾了。而县令大人对此视若无睹。那几个性子刚烈的地主反倒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犯傻。
其实若是太平年间,遇到这种高压做法,地主们或许还敢抗议。但现在毕竟是水灾之后,地主们都知道这时候根本就是没王法的时候。凤台县现在看似有王法,那是因为县令和陈克的保险团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强行维持着秩序。保险团真的动起手来,地主们也完全没有办法。
众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县令尚远身上,却见尚远站起身来说道:“诸位,保险团的军营里面也僻静,我本来想在这里和大家详细商谈借地之事。但是俗话说选日不入撞日。我想着大家来这里也有几天了,家里人肯定挂念你们。难道你们就不挂念家里人么。我想着干脆今天大家就把字据签了。今天早早的回家和家里人团聚,有什么事情咱们过几天再说。大家意下如何。”
地主们鸦雀无声,不远处的营房背面传来一桶桶泼水的声音。有地主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就听尚远说道:“这位兄台是我们请来的,既然病了,我们得负责治好。不然没办法向他们交待。他就现在这里多住几天,诸位放心,他病好之后肯定会签的。诸位,字据我已经拟好,就等诸位签了,我好行印。”尚远说完,拿出了一张字据,放在桌上。
胡行至率先过去,拿起字据仔细看了,然后拿起旁边的笔签字画押。方签完字,只见尚远却拿起镇纸压住了下面的一行位置。紧跟着上来的是任启莹,她也不挪动镇纸,直接在下面签了名字。
看到有人带头,不少地主长叹了口气,若是不肯签字据,自己肯定也要“生病”,然后留在保险团的营地里面“养病”。一个接一个,所有地主们都在哗哗的冲水声中签字画押。
尚远笑盈盈的请大家吃顿便饭,地主们哪里肯吃。纷纷起身告辞。陈克与尚远把这些人送到门口,告诉他们,明天继续来这里开会,商议选举人民代表的事宜这才送他们出去。看陈克没有强留人的意思,地主们如蒙大赦的赶紧离去。一个都没有停留。
倒是任启莹,刘进学与刘翼瑄,还有胡行至反倒从容的与陈克他们又闲谈了几句。胡行至说道:“陈老弟,明天我一定来这里拜访。”
陈克笑道:“胡兄,明天我不在这里。你若是要找我,只能屈尊让你去岳张集找我。”
“为何?”胡行至有些不明白。
“我要去劳军。”
胡行至来了兴趣,“哦?劳军!那愚兄我能否同去,顺道给大家带些礼物。”
“胡兄不必客气,同去是可以的。礼物却不必了。”
“陈老弟几时动身。明天一早就走。”
“那愚兄一定前来。”
“我恭候胡兄大驾。”
两人拱了拱手,然后胡行至就走了。其他几人虽然也想同去,但是却不想拿礼物,只是告辞离开。
陈克与尚远一进门,保险团的大门就紧闭上了。两人走进大会议室,就见方才被拖走的那位壮汉浑身干巴巴的坐在桌边,正在详细看着那张字据。
“吕兄弟,为难你了。”尚远笑道。
这位吕姓地主名叫吕松茂,见尚远与陈克回来,他已经起身。听尚远说完,他笑道:“尚大人,陈先生。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说完,有些神色复杂的看着外面方才动过手的战士继续说道,“不过咱们保险团的兄弟手脚可真麻利。”
陈克哈哈一笑,“他们奉我的命行事,让他们给你道歉可不行。我亲自给吕兄弟道歉了。”说完,陈克深深一揖。
吕松茂连忙扶住陈克,“自家人,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虽然嘴里面这么说,吕松茂深色间的那点子不快飞到了九霄云外,脸上是笑开了花。
“光说话了,却忘记办正事。”吕松茂笑完才想起一事,“尚大人,我现在就把字据给签了。”说完就拿起了笔准备在最后的位置上签字。
尚远连忙拦住他,“吕兄弟,道歉是一回事,也不能让你白辛苦。来,这里我给你留了位置的。”说完,尚远指了指方才自己用镇纸在胡行至名下压出来的那行空白。
吕松茂没想到尚远做事如此体贴,已经有些深深地感动了。“尚大人,家兄来信中说尚大人是家兄的好友。让我平日千万不可去打搅尚大人。但凡尚大人有命,我一定要全力帮忙。没想到这次大水,反倒是尚大人和陈先生救出我全家。这大恩不言谢。尚大人有何吩咐,我赴汤蹈火定然相报。”
“都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尚远笑道。
吕松茂刷刷点点的在排名第二的位置上签字画押。
等他签完字,尚远说道:“吕兄弟,反正你家乡下的房子也毁了。县城里面那房子太小,你全家住着未免太挤。我倒是觉得我们派人把弟妹孩子都接过来住,这里也没那么多人住,房子也多些。你意下如下。”
“如此甚好。甚好。”吕松茂笑道。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被抓”,若是现在就回家,未免也太过分了,尚远这也是好意。
让保卫科的人带着吕松茂去安排住处,又派人晚上还吕松茂去接吕松茂的家人。周围没有了旁人,尚远这才问陈克:“华副团长今天来是为了何事?”
“唉!”陈克苦笑道:“咱们的猪可是在是有太多的人惦记了。”

第十二章
自古以来都有劳军的做法,定时提高一下待遇,改善一下生活,是件很重要的工作。
陈克把柴庆国今天提出的部队情绪不稳,以及弄几头猪过去劳军的想法说完,尚远很是赞同,“辛苦这么久,好歹也得让大家吃顿好的。”
人民党的党员干部们此时大多数都在第一线,陈克与尚远这两位人民党的“头目”达成了劳军共识之后,也不再召开党会讨论此事。后勤部门里面负责农副产品的股长梅川上义很快被叫过来,“梅川同志,你现去抓十头猪。要公猪,母猪可千万别动。”
“陈书记,咱们的猪只有五十多头,你这一气拿走十头,是不是有些……”梅川神色为难的问。
“梅川同志,辛苦你了。”陈克突然说道。
“呃?”梅川被这话弄得莫名其妙。自己不过是提出了点建议,陈克怎么就突然这么客气起来?梅川身为日本人,很不理解。
陈克深色郑重,他走近梅川,拉住梅川的手,“梅川同志,水灾期间养猪场几天一迁地方,你还要养蚯蚓,沤粪,割草,储备各种饲料。换了别人,咱们不可能从二十几头猪变成五十几头。你的工作卓有成效。我马上就要去劳军,我会在这次劳军活动中专门说起你的辛苦,表扬你这样认真的工作态度。你就是大家应该学习的榜样。”
听完这话,梅川突然间眼圈一红,差点哭出声来。这些天来的辛苦真的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日本人等级观念强,服从性强,工作态度还算是认真。如果梅川在日本这样工作,是绝对的不到任何支持的,这在日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梅川干到了,那就是理所应当,如果没有干好,反倒会受到责骂与惩罚。听陈克如此高调的评价,梅川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嗨伊!”
“梅川同志,劳动者最光荣。这是你应该得到的荣誉。”陈克认真的说道。
“嗨伊!”梅川情绪激动下依然是这句充满感情的回应。
日本同志在保险团中地位微妙,陈克对他们还真的是任人以能。日本同志服从性,在组织中的纪律性很是不错。而且他们是“外来户”,他们的“忠诚心”首先是针对陈天华本人。陈天华现在在河北工作,陈天华是陈克理念的拥护者,那本《中国的历史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让这些寻求革命道路的日本青年心服口服,那么这些同志的忠诚心就转到了人民党地位最高的陈克身上。
陈克知道这些,在现阶段,能够无条件忠于陈克的人并不多,能够无条件服从陈克的人更少。为了推行自己的革命路线,这些同志,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陈克都会委以重任。所以他笑着说道:“梅川同志,鉴于你的工作表现,我们会对你有进一步的工作安排。具体的工作调整,这得等到以后讨论了才能下决定,我要对你说,你现在是养五十头猪,以后你要领着很多人,去养五万头,五十万头猪。你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梅川家是日本的“地主”,以日本的标准而言,还不是“小地主”。不过到了中国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家的几百亩地根本不算啥。陈克把饲养蚯蚓和养猪的方法教给了梅川之后,梅川就秉持着日本人特有的认真精神干了起来。听陈克说到“五万头,五十万头”这么一个数字,梅川依然震惊了。日本上下级关系十分生硬,按照日本的规矩,陈克作为梅川的上级,他怎么说,梅川就要怎么干。不过好歹梅川也是革命青年,在人民党里面也待了这么久,他总算是有了点党内民主的习惯,“陈旅长,就我们现在负责养猪的这些人……”梅川问道。
“以后会给你增加人手。更重要的是一件事,你们必须学会科学饲养。科学和人民当家作主是我们革命者所追求的。革命者必然是一个讲科学的人。梅川同志,你必须不断学习,不断进步才行。”
对于这样明确的要求,梅川站的笔直,神色严肃,目光炯炯有神,他发自内心的说道:“嗨伊!”
“在未来的三到五年内,你将只做这一件事,你能接受么?”陈克正色问道。
“嗨伊!”梅川依旧是方才认真的神色,也是同样的回答。
得到了梅川的准确答复,陈克点点头。他说道:“母猪还要留着下崽,所以不绝对能杀了。除了当种猪的那头公猪之外,你找十头大的抓出来。”
“嗨伊!”梅川应道。
“去吧。”陈克挥了挥手。
梅川走后,尚远问道:“文青,你这是要开始提拔干部了。”
“对啊,摊子已经铺开了,不提拔人怎么行。倒是望山兄,监察部门以后工作会很重。我其实一直很想让你承担政治部主任这个工作,专门领导政工与监察部门。革命想成功就必须有纪律,有规矩。”说到这里,陈克突然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下去。
尚远看陈克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是一个国家有纪律,有规矩,讲科学,人民当家作主。这革命岂不是已经彻底成功了。那还要咱们做什么?所以文青你不用烦恼。”
“怎么不用烦恼?社会主义革命,共产主义革命,很多地方都是反人性的。吃喝嫖赌,名望地位,这些低级趣味的东西都是人性喜闻乐见的,都是本能。”陈克难得的抱怨起来了。
“哈哈,文青。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咱们两个还要开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不成。”尚远虽然看着是在笑,但是笑意并不浓厚。
“我这段忙成这样,事情刚有了个眉目。这心里头一放松,就想发发牢骚,说说话。如果不是现在物资如此匮乏,条件不允许,我是很想和望山兄喝喝酒的。”
“喝水也一样么。”尚远听陈克这么说,把一个水碗推倒陈克面前。在里面倒上水,也给自己面前的水碗里面倒上水。这已经有和陈克开会的意思。
陈克正想说话,却又欲言又止。尚远如此精明的人已经猜到了陈克的想法,“文青,你觉得该和正岚,足道,还有些表现非常优秀的同志一起开这个会。我知道。我本来应该建议你劳军的时候开这个会的。不过这次我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听尚远这么一说,陈克到有些诧异了,自己光顾及自己心里面的郁闷,只考虑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同样经受坚信工作尚远同样也会有郁闷。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微微一红,已经有些歉疚的意思。
尚远看的清楚,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前臂平放在桌子上支住上身。“文青,还记得咱们一起去拜访我的老师李鸿启先生的事情么。”
“记得。”陈克应道。
“其实李先生当时是反对我跟着你走的。”
“李先生是个真儒家。我离他差得远。”
“我当时跟着你走,只是因为你先知先觉。至于你本人而言,比你的书差得远。我当时想救国,虽然你诸多问题,不过总是有先知先觉的好处。所以我想着,凑合着吧。我还见过比你强的呢。”
若是刚回到1905年的时候,陈克还会谦虚几句。若是在二十一世纪,陈克只怕就会冷哼一声,然后完全抱着抵触的心情听听尚远到底要说自己什么坏话。但是陈克已经变了,他心里面一片平和,只是静静的倾听。陈克心里面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心里面平静,神色自然是完全放松,而且神态非常专注。尚远看了之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文青,若是见李鸿启老师的时候,你就如此,李老师绝对不会拒绝我跟着你革命。”
“那倒未必,李老师是心疼你这个学生。闹革命朝不保夕的,你跟着谁他都不会愿意。”陈克觉得自己对待尚远的赞扬并无感受,但是对于他自己同样尊敬的李鸿启老师,他必须这样说。因为这才是李鸿启老师的真心想法。
尚远知道陈克所说的的确是自己老师的真心想法,想到老师对自己的爱护,尚远觉得心中暖暖的,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而且他本来想对陈克说些尖刻的话,心情一变,情绪也随之变化,再想张口竟然发现原先的思路有些连接不上。抬眼看着陈克,只见陈克依旧是神色宁静,态度专注的看着自己,尚远觉得有些心软了。
“文青,其实来安徽的时候,我本来想着是我会主导局面的。”尚远试探着说出了心里话。
“革命的事情,就是舍我其谁。有能力者当然要主导局面。”陈克心有戚戚焉的说道。这话本来是示威的话。如果不是他此时的态度,以及在语气与神态中流露出的那种绝对不会给尚远造成歧义的真诚,光这话就会让两个人离心离德。
尚远没有误解陈克的意思,见陈克如此豁达,他很是开心。“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若是你能这样好好干下去,我会全心辅佐你。你有诸多问题,但是干革命的事情,你比我强。”
看着尚远真诚的面容,陈克叹道:“望山兄,干革命不是几个你这等人品高洁,能够消除了低级趣味的人在一起就能干的。我们人民党的党员必须都能够做到这些。我们保险团的战士,也需要做到这些,我们的干部,也都需要做到这些。这才能面对那些强大的敌人。不然的话,我们肯定会失败的。”
“吃喝嫖赌,都是些正常的欲望。文青你是怎么摆脱的?”尚远问道。
“因为有些事情对我更重要,我若是沉溺在吃喝嫖赌当中,我不可能做到这些事情。”陈克给出了解释。
“这话只怕没有说到根本。”尚远的神色平静的说道。
陈克点点头,“嗯,也是。我若是说真的摆脱了的,只有赌这一项。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年纪还小,那时候手指柔软灵活,在掷色子上很是下过功夫,不说想扔几点就是几点,比起普通人也胜过不少。有一天我和一个同学玩色子。还是个女同学,我本来以为绝对能赢,偏偏每战必败,输了二十分钱。哦,是二十文钱。我一开始的时候,越输越想赢,偏偏掷的再好,还是必败无疑。到后来我突然想到一事,我现在输了二十文钱,就想赢回来。若是我以后参与赌博,输了二百两。那我得多想赢回来?老话说,逢赌必输。我知道我骗不了自己,我想要的是赢。从哪之后,我就知道赌博是绝对不会赢的,我也绝对不会参与这种事情了。若只是和大家偶然遇到,我避不开这等场面,适当输些钱给大家凑个热闹就罢了。若是真的赌博,我一文钱都不会参与。我知道,只要参与进去就是输。”
“如此甚好。”尚远赞道,“可文青对于其他同志有何担心的呢。”
“人心很弱的,经不住诱惑。望山兄,我当时想明白了赌博之害后,真的是汗流浃背,诚惶诚恐。因为想赢回那二十文钱的时候,为了能赌赢,我的心情如此急迫,如此专注,那真的是九死不悔。等我明白我在死路上,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那种大难不死之后的庆幸与后怕,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人毕竟是爱惜自己生命的。没钱不能赌的时候,很多人心里面还是相信赌的。我偶尔不得不参与,但是我心里面根本不信赌,别看他们不赌,我反倒在参与赌博。这是完全不同的。”
“这就是你要表彰梅川同志的原因么?”尚远问道。
“是的。”陈克果断的答道:“梅川同志身为一个日本人,他相信世界上应该有更好的制度,现在的世界如此暴虐,必须革命。所以他远渡重洋到了中国需求革命。这是他的革命立场。对于工作,他任劳任怨,全心全意。对于养猪的工作,咱们人民党的其他同志都不肯来干的。嗯,也不能这么说。我若让何足道来干,我相信他也会这样认真做的。这就是对待革命工作的态度。这次柴庆国同志跑来说,大家情绪浮动,这是因为我们的政治思想工作不到位。我准备加强政治思想工作。”
尚远微微点头,陈克的话完全吸引住了他。尚远初见陈克的时候,说真的并没有真的把陈克本人的德性和能力当多大一回事。陈克对于这个时代的“名贵之物”毫无兴趣,言谈间也能知道,陈克吃喝用住都极为“奢侈”。虽然陈克的想法让尚远很佩服,但是陈克那时候还是个很浮躁的青年。知道些道理,却完全不能把这些道理有效的变成实际行动。陈克身上体现的仅仅是他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至于陈克本人,距离让人尊敬,差的可太远了。而这种反差,让尚远对陈克的评价更低。即便是普通人,在如此优越的环境当中成长,还接受过如此优秀的教育,表现出来的应该是更加出色吧。
之所以在党务当中表现出对陈克的尊敬,仅仅是尚远知道,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哪怕陈克再不成器,但是如果尚远不能表现出这些,党组织内部自己就会先乱起来。哪怕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尚远都不能不强撑着陈克。
但是自从到了这凤台县之后,尚远觉得自己的想法动摇了。或许有些人真的是乱世豪杰。天灾也好,人祸也好,陈克总是能第一时间拿出对策出来,事后证明,陈克的对策还是最有效的。如果这是陈克受过教育的结果,那陈克的教育环境已经是一种尚远已经不能想象的优越了。而且陈克也在变,没经历一件事之后,他都会有些或明或暗的变化。他依然在成长。
所以尚远想和陈克好好谈谈,未必有什么目的,但是尚远对陈克已经报有一种真正的期待。听着陈克的叙述,尚远感觉自己的期待是正确的,或许陈克这个人,是陈克本人,而不是陈克的那些理论。陈克本人或许真的有值得自己追随的价值。尚远禁不住想到。

第十三章
人民党的大会议室,占地有近百平方米,三十几根柱子支撑着简单的木梁,外面用草席作墙,各个木梁之间挂上草席就可以隔成需要的房间。因为开地主们的大会,所有的草席都卷着用绳子束起来,整个空间完全贯通。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面只有陈克与尚远面对面坐着。
两人已经谈了一会儿心,相互之间的芥蒂完全不存在。而话题也从个人观点向着工作飞速滑去。
“望山兄,对于干部选拔的方式你有什么想法么?”陈克问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迟疑,干部选拔这样的大问题,决定了人民党未来的方向。人民党虽然号称是靠多数派制定方向。不过陈克并不想在党的基本纲领上有丝毫的让步。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能够执掌人民党的方向引导。
尚远对陈克的“领导地位”并不在意。中国的政治传统就是要有人充当领袖,陈克的地位是靠他一直以来的表现所争取到的,尚远现在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他这么聪明的人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可以办到这件事的时机。无谓的去夺取权力,结果仅仅是引发一场狗咬狗的烂帐。
“文青肯定有了章程,我先听听。”尚远淡然说道。以前他之所以不太认同陈克的能力,原因之一就是陈克那时候并不是太注意倾听别的话。在尚远这等真儒家信徒在个人修行当中都明白一件事,你自己心里头满是东西,怎么可能接受别人的意见。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更文雅的说,就是“虚怀若谷”。尚远三十四岁,比陈克大了快十岁。陈克这等二十四五岁,满心要革命的青年他见得多了。这些青年肚子里面的那点东西不过尔尔。但是那欲望则是无止境的。尚远最厌恶孙中山那种革命党,原因就在于此。
之所以在最初尚远能够接受陈克,因为陈克讲了一条虽然不怎么靠铺,但是好歹还算是深入基层,实实在在搞革命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陈克仅仅强调阶级矛盾,主张通过建设新的社会制度来发展“生产力”,而不是把某些人标上“反革命”的标签,认为把这些人搞掉,革命就成功了。如果陈克也是满口革命道理,心里面只是为了自己能够登上权力的宝座。尚远早就把陈克踹飞了。
既然陈克要提出全面的党建工作,作为陈克的部下,尚远就按照自己的个人修养习惯先听听陈克的意见。
“法乎上,得乎中。法乎中,得乎下。党的理念是什么?就是建立一个新世界。”陈克继续说道。
尚远是人民党里面少数真正和陈克讨论过共产主义的党员,他对共产主义也不是多感冒。但是陈克说的是党建的道理,他也不反驳,只是继续倾听。
“但是让人民党员怎么能够有共产主义觉悟,我不是很有信心。”陈克说出了心里话。
听了这话,尚远只是淡然一笑,“文青你不过是怕死人而已,怕咱们辛辛苦苦拉出来的这么多人死的死,跑得跑。就我看,大可不必担心这件事。共产主义觉悟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有了共产主义觉悟的人会怎么做,我们都知道。我们定下规矩,能做到的就提拔表彰,做不到的就批评教育。奖惩分明,同志们才会真的去理解学习什么叫做共产主义。”
虽然知道尚远说的是正理,但是陈克忍不住叹道:“这种淘汰也有些过于残酷了。”
尚远完全不在乎陈克的感叹,他神色严肃的说道:“文青,你觉得大家为何会跟着你干到现在?因为你有两个优点,一是以身作则,二是号令严明。以身作则我就不夸你了。号令严明之处在于你从不轻信人,所有的事情你都亲力亲为。同志们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亲力亲为之后,做了一个榜样,定下了规矩。以后这类事情,就要这么干。我实在没想到咱们的革命能推动到如此地步。现在这几万人的规模,你不可能事事都亲历。所以你现在要提拔干部,我觉得就很对。即便你现在不准备提拔干部,我也要提出。既然要提拔干部,那就得有让他们做错事的心胸。圣人无二过。你若是想让他们事事都无过,那岂不是都超越圣人了。这不合逻辑。”
陈克的理智被说服了,或者说他早就知道这些。但是他的感情却无法接受。尚远或许不知道未来的道路会如何残酷,会有如何重大的牺牲。但是陈克知道,党史里面记载的数据冷酷的阐述了这个事实。而且更加残酷的事实是,越是忠贞的党员,牺牲就越多,就越早。
1906年,如果能让党组织接近以当年毛爷爷领导的党的强悍,就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对手。陈克认为中国和世界的差距完全被拉大到几乎无可弥补,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完成之后。电力与内燃机的出现以及普及,极大地发展了生产力。清末,中国和蒸汽动力武装的工业国差距并不算太大。哪怕是那群拿着很落后武器的红军,在保家卫国的内线作战中,也不可能被列强打垮。但是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中国和世界的差距就被彻底拉大,八路军必须依靠远胜对手的步兵战术,才能够在付出很大代价的情况下抵抗侵略者。
身为穿越者,陈克认为自己可以有效地发展中国工业,让军队掌握先进的步兵运动战术。中国的损失会很小。不过即便如此,这些早期的党员,还有自己努力发展的那些优秀的党员,必然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现在阶段,陈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感情上接受这些人的牺牲。
“文青有何疑问么?”尚远看陈克不说话,追问道。
陈克少见的叹了第三口气,“望山兄,就这么办吧。这些具体要求的初稿,我能委托给你来办么?我得去劳军,暂时抽不出时间来。”
“我可以写写文官的条令原稿,军队上的事情我不懂。那些部分的文稿还得文青你亲自来写。”尚远很认真的答道。
“好,我这就去准备劳军的事情。我会在岳张集召开会议,十天内拿出手稿。”
“我也是十天吧。”
尚远和陈克都没有继续闲聊的打算,确定了工作安排。就各自干自己的事情。
陈旅长要来劳军的消息被柴庆国带回到部队之后,就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安徽的艺人比较多,对于“犒赏三军”大家都从各种文艺渠道听说过。当天晚上,部队气氛很是兴奋,战士们都十分期待明天的犒赏。
赵承年身为一团的普通战士,在宿营地听着同志们兴奋的讨论,心里面却有些忐忑。他是岳张集一个普通佃农的儿子,父母都在,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家其实也有两亩地,不过五口人靠这两亩地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所以他家干脆就把地佃给了别人,然后自己给别人种地。对于这种土地很少的小户人家来说。佃出去的土地至少有点收成,给别人种地也有些收成。
人民党还在上海的时候,那时候以黄浦书社的名义进行的社会调查里面,就发现了这个社会特点。人民党的报告对此是如此评价的,“并非这些农民不肯一面种自己的地,一面租别人的地种。而是因为农村土地呈现星罗棋布的布局。两亩地可能会分成四五处,相聚很远。以普通的家庭而言,同时耕种这些地,并且把这些地同时照顾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就出现了地主也佃地,贫农也佃地的奇特情况。”
而赵承年心里面忐忑不安的是,自己家的地契在水灾中被泡坏了。经历了水灾之后,所有的地垄都荡然无存。根本不可能再想准确找回自己的土地。遇到这种情况,本来应该靠宗族长老的威信,不过这种大灾之年后,那些宗族长老们肯定先考虑自己家的利益。如果是大族还好说些,赵家在本地是小户,根本不可能争得过那些大家族。自己家的地肯定要不回来多少的。打架打不过人家,就是拼死又有啥用呢。
保险团的船前来救人的时候,赵承年的父亲因为在水中丢失了地契。已经准备投水自杀。还连带着一个保险团的战士一起掉进了水里面。也幸好是保险团对于战士的保护到位,大家腰间都有绳子连着,总算是把两个人都给救了上来。保险团的船队把救出的百姓送去岳张集,张有良对被救上来的群众拒之庄外,保险团只好把他们带回到县里面。
反正赵家在岳张集也不是什么有势力的人物,保险团把他们带回来,他们也就认了。赵承年一听说保险团在招人,就毫不迟疑的和弟弟赵承日加入了。在这个时代,有人才有力量。他加入保险团的目的很简单,“靠上大树好乘凉”,保险团人多势众,自己只要好好的卖命,得到了赏识,以后要回自己家的地就有了些靠山。
所以赵家兄弟在保险团里面非常卖命,让他俩感到幸运的是,保险团里面大大小小的头领们虽然谈不上多么平易近人,但是也从不欺负人。最重要的是,大家干的活辛苦些,却总让吃上饭。不过赵承年有件事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担心,那就是保险团的战士吃什么,头领们也吃什么,完全没有传说中头领们吃肉喝酒开心快活的模样。这说明保险团并不是那么富裕,不富裕的话那就很难长久。这保险团看来未必是未来的靠山。
但是后来当赵承年看到这凤台县的“百里侯”尚远县令和保险团是一伙的,这才算是放了心。在地方上县令就是王法,县令一句话那就是天。有尚远县令撑腰,自家的地肯定能解决的。人有了盼头自然就大大不同,赵承年更加卖命的干活。倒是赵承年的弟弟赵承日却有些懒散起来。干活不甚努力,反倒是更喜欢和部队里面的干部们凑近乎。部队的政委是何足道,他偏偏不吃这套。几次训斥赵承日工作不认真。这赵承日热脸贴了冷屁股。整个人完全懈怠了。
保险团攻打岳张集的时候,赵承年跟着大部队没赶上打硬仗。干掉张有良,保险团就占了岳张集。接着就是部队大调整,保险团一方面大扩军,另一方面把一些人清理出了队伍。这些人当中就包括赵承日。或许是跟着弟弟一起被牵连,按照赵承日的表现,应该怎么都混个班长当当。但是偏偏没有,他现在还是个普通战士。
这次保险团垦荒,看着不管是谁的地都先占了,却偏偏不提任何关于分地的事情。这让赵承年十分别扭。保险团到底要做什么呢?赵承年知道很多战士都对此颇有怨言,这也是最近部队里面人心浮动的原因。部队的干部们虽然讲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分了地就要好久,光把时间花在分地上,还要不要抢种抢收了。大家心里面明白这个理,可是明白这个理不等于就能接受。
听说陈克旅长要来劳军,赵承年觉得自己该问问旅长这地到底要怎么处理。在保险团也有几个月了,虽然工作辛苦,士兵委员会的工作不是很有时间。但是好歹参加了这么多次会议,赵承年好歹也敢当众说话了。他见过陈克旅长,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长得威风的很。虽然干活的时候很凶,平日里却很随和的一个人。赵承年心里面希望陈克旅长是能够主持公道的。但是真的想着要去求陈克旅长,赵承年又害怕了。
在忐忑不安中,赵承年听到部队吹起了熄灯号。排长们,班长们开始集合部队,然后带着部队去睡觉。现在部队算是半野营。地湿,土墙也没办法垒,也就是简陋的草棚子,常常的破木板上铺上了草,众人就这么睡了。
虽然还想多想想,可是白天的劳动太重,赵承年脑海里面突然间就一片空白,他睡着了。

第十四章
晨光刚刚朦胧的照亮窗户,陈克就醒了。这是标准军队军官宿舍,模仿陈克大学时期宿舍,四米乘五米的房间,四张一米乘两米的双层木板床,一个屋子住八个人。这还是军官宿舍,普通的士兵宿舍则是大通铺。现在条件就这么简陋,除了陈克夫妻之外,宿舍里面没有别人。年轻的夫妻依偎在一起,何颖枕在陈克的左肩上睡得很深沉。
陈克看了看手表,马上就五点了。昨天晚上准备劳军慰问品忙到十点,一向表现颇为利落的陈克有点羞羞答答的回到了寝室。自从保险团大部队转移到岳张集之后,陈克终于和妻子住在了一起。
陈克一直觉得自己有以身作则的义务,保险团里面不提供夫妻合住的住所,为了方便管理,只有男性宿舍与女性宿舍。由于部队大转移,空出来不少房间。陈克这才暂时和自己的夫人何颖住到了一起。回到寝室,陈克有些不知所措,何颖也同样没有什么夫妻生活的经验。这对年轻的夫妻自打结婚以后就是分多聚少。结婚不到两个月,两人就到了安徽。然后陈克整天在外面忙,住处也不在一起。
好不容易有了住在一起的机会,何颖却很清楚,这只是临时措施。何颖的家门在这个时代可不低,她这等家门出来的子女,自小就学会了懂规矩。人民党和保险团的规矩何颖早就通过与同寝室的游缑交谈,了解的清清楚楚。尽管能和丈夫在一起,何颖也知道这相距很短暂。
夫妻两人就这么沉默的依偎在一起,何颖感觉到陈克几次欲言又止,她知道陈克是想道歉,却又怕自己生气。何颖把脑袋枕在陈克肩头上,轻声说道:“文青,你不用说什么道歉的话。你安心工作,我不会生你的气。”
老婆这么体贴,陈克身为男子的那股子冲动就上来了,许愿的话脱口而出,“等我……”
刚说到这里,何颖纤细的手指就按在了陈克嘴唇上,“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你有一天为我做到了什么,你只用告诉我该去哪里,去做什么就行。日子长着呢,一天天过就好了。”一面说,何颖一面调整着枕着陈克肩头的角度,让自己更加舒服一些。年轻的夫妻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十指相扣。
“我觉得心里面好安静,很舒服。”何颖的声音低低的。
陈克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侧过头,在妻子的额头轻轻亲吻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也是。”整天在外面忙得要死,斗争这个,斗争那个。陈克终于知道有一个共同命运的人在自己身边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大家没有什么过多的需求,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依偎在一起,就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幸福。外面的世界无论多么激烈残酷,两个互相在意对方,互相爱着对方的人在一起,对于这一刻就足够了。在之后的一分或者两分钟之后,两人就这么睡着了。
幸福的睡眠时间就这么短暂,天色微明的时候军营里面已经有人起床了,这些轻微的骚动惊醒了陈克。虽然很想抱着妻子温存一番,不过陈克没有。他慢慢的抽出手臂,然后起床,刷牙,洗脸,整理衣服。妻子还在沉睡,距离六点钟的起床号还有一段时间呢。陈克俯下身轻轻的摸了摸妻子的秀发,便转身出门。他脸上温柔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陈克的精神已经从丈夫重新切换到了人民党的领导者,保险团的最高指挥官角色上。
不仅仅是陈克已经起来,按照昨天的计划,劳军的运输部队也都起床了,而且起来的更早一些。猪已经连夜杀好,各种物资都准备停当。一道简单的劳军命令就需要二三十人彻夜忙活。任何有点规模的机构都是如此,上头下命令只需要一句话,下面为了实现这道命令就需要很多环节和人力共同努力。如果是旧秩序下,还有等级制度来维护这套体系。而新的革命,势必要找出更加有效,更加能够团结同志们的组织理念。
而这一切,都需要领导者更能够以身作则。
陈克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运输队伍之前,仔细了检查了每一项劳军物资。本来这种时候该换衣服的,不过正在工作的同志们现在都是满身泥水,陈克穿得光鲜体面那就不合适。一身旧衣,一双草鞋就够了。确定劳军物资没有缺少。陈克与同志们一起吃了早饭。干部战士们早就习惯了与大干部一起吃饭,没有人抬头瞅陈克,大家都是专心的吃饭。这么多物资需要大家一起运过去,路上可是很辛苦的。
部队开拔的时间正好是早上六点,“旅长,要不要等等胡行至。”身边的警卫员问。
“没必要。你通知警卫,如果胡行至来了,就告诉他我们已经出发了。”说完,陈克高声说道,“同志们,出发。”
劳军的队伍行进的很快,出了县城没有多久,就看到了已经开始抢种的迹象了。水灾留下的厚厚淤泥已经被东一块西一块的翻开。那些最早露出水面的土地有些已经播下了秧苗。其他的也都有所处理。地里面东一堆西一堆的堆放着掘出的杂物,石头,树枝,还有些随水漂流过来的灾民房子与家具残存的杂物残骸。也看不出那些到底杂物原先是什么,总之一堆堆分不清楚内容的玩意就在那里。
开始干活了就好。陈克至少对这些很欣慰。
在水灾后期,保险团就开始准备抢种的工作,灾后自然不可能正常种植,保险团只培育了三种作物,水稻,红薯,土豆。凤台县位于淮南平原边缘,淮河北岸,气候温和,是一季麦一季稻的良产地。现在麦子肯定是没洗了,只能种植晚稻。红薯和土豆产量大,对土地要求不高,素来是救灾的首先作物。至于口味么,救灾期间完全不是在乎这种问题的时间。1906年不是新中国,不可能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满清的救灾完全是杯水车薪,凤台县必须靠自己来拯救自己。
县城的地势较高,再往前走到地势较低的地方,救灾的工作就更加明显,一队队的战士们在各级指挥官的带领下正在挖掘排涝的沟渠。只是一晚上,沟渠中就渗出了不少水。战士们跳进水中
陈克在河南的大平原上长大,他看到过的土地都是整片整片非常平整的土地。小时候坐着汽车去处旅行的时候,看着几个小时毫无变化的土地,陈克都会昏昏欲睡。很多年后陈克与农大上学的同学偶尔说起以前的事情,农大的同学告诉陈克,这样的模式非常方便灌溉与排涝。陈克见过的这种大平原的土地,其实都是有着微微的倾斜,这样修建的目的很简单,利于水通过地面的倾斜自然灌溉和排水。旱天,就把水通过提灌站提到高处,然后顺着水路来灌溉。下雨天,多余的水就会顺着倾斜的地面流淌下去,顺着水路进入排水渠。这样的修建模式需要在农田水利项目中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进行修建。毛爷爷时代,农村水利工程耗费了巨大的劳动力。很大一批劳动力就是花在这样的工程上。
而在1906年,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建设根本没有影。小农经济的特点就是自扫门前雪,而且土地被割成七零八落的模样,这样的大规模农田建设根本不可能实现。如果不是水灾和保险团同时出现,凤台县想搞大规模的农村水利建设,至少得多等半个世纪。
而保险团现在人数只有八千人,也无力建设建国后的那种大规模水利修建。保险团水利科科长吴隆福与陈克讨论之后,制定了一个计划。就是先弄出一片最低洼的地,然后在这里挖掘出一个大水塘,各处的土地上挖掘排涝沟,在这次抢种当中,让水暂时流入这个大水塘。更全面的农村水利建设,只有等这次抢种抢收结束后再说。
战士们都改吃了早饭,但是一个个对于劳动毫无热情。明显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模样。不仅如此,各级指挥指挥官的情绪也高不到哪里去。劳军队伍经过的时候,干部战士们看到已经杀好的猪,都是眼睛一亮,然后一个个喜笑颜开的要么站在那里看。陈克看到他们的样子,突然苦笑了一声。
“旅长,要不要我去说他们几句。”跟在陈克身后的是后勤科的副科长朱镇稷,他是湖南人,家里面开过商铺,结果得罪了当地小吏,闹得家破。他只好出来寻找在上海的哥哥,哥哥没找到,却流落街头。去年看到上海仁心学院开工,就自荐来当个账房。账房没当上,却当了普通的工人。毕竟是受过难的人,知道人情冷暖,朱镇稷也不觉得曲了自己的材,就认真干起,因为工作认真得到了提拔。陈克他们到安徽的时候,朱镇稷坚决要求同来。现在终于干回“账房”的本行。遭了难之后,朱镇稷也成长了很多。听到陈克这声苦笑,他就知道陈克在感叹什么。
“不用了,这是我们的工作不到位,大家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辛苦的活。现在我们去呵斥大家,有啥用呢?只是让大家更加不满罢了。”陈克说道。
朱镇稷一直很佩服陈克,认为陈克通情达理,是个难得的好上司。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跟着陈克千里迢迢从上海跑到安徽。因为家里面被小吏迫害过,朱镇稷对于“革命”自然有着热情。知道人民党和保险团要革命,他也不怕,反而是热心参与。听了陈克这番话,朱镇稷只是点点头,觉得顺理成章。若是陈克没有说出这种话,朱镇稷只怕会失望也说不定。
“对了,料袋子都配好了吧?”陈克问朱镇稷。陈克曾经听同学说过一个故事,在七十年代的时候,某村搞过一次“忆苦思甜”会。虽说是忆苦思甜,也不可能真的弄些杂草来给大家煮了吃,还是正常的炒青菜。第二天呢,弄得是猪肉。因为那时候吃肉也不普及,村里面的炊事员没经验,结果肉炖得又腥又油,导致了群众们私下说,吃肉还不如吃青菜好吃。陈克的父亲很有些美食家的特点,自小就经常自家炖肉吃,陈克对父亲的手艺那是赞不绝口的。父亲曾经致力于传授做菜的技巧给陈克,如何配制料包,如何有效地去除大块肉的腥味,陈克记得很清楚。
“完全按照旅长的方子备好了。”朱镇稷答道。上海毕竟是一个港口城市,这些辛香料还是能够买得到的。陈克既然有了建设大规模饲养场的意思,肉罐头也是必须考虑的对象。辛香料就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这次从上海来,陈克就带了些辛香料。没想到居然在劳军的时候能够起到作用。
部队是以营为单位分开驻扎的,陈克他们一路上给八个营送去了慰问品,然后每个营留下一个陈克亲自培训过的炊事员负责炖肉。猪就这么十头,如果把肉给糟蹋了,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劳动的战士们看到陈克送慰问品进了军营,然后又出来。一个个就是开心。等到了中午收工的时候,刚收队回到营地附近,一股从没有闻过的香味就钻进了鼻孔。所有闻道这个味道的同志们立刻口水泛滥起来。
不用指挥,在保险团不同地区驻扎的八个营大厨房前,都是人头攒动的景象。即便是一营这样的老部队,老战士数量最多。但是排队的习惯也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大家挤在炖肉的大锅面前,一个个伸着脑袋往锅里面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就让人胃口大开。所有人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如果这次的饭,不吃上一口,这辈子都会无比遗憾。
各个部队的指挥官都不得不亲自弹压,不过不用动武,“排队吃饭啦!”这么一嗓子喊出去,机灵的战士已经抓紧排队,后面的人看到已经有人占先,立刻争先恐后的排上了队伍。
“我在前头。”
“滚,我在前头。”
排在后面战士们纷纷抢夺着更靠前的位置,而在前排的战士完全顾不得后面的争执。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亮,手臂抓着碗向前伸的笔直。轮到打饭的战士们双手捧着碗,身体前倾,目光紧盯着往来于饭锅与碗之间的大勺子。眼珠子差点能瞪出来。
部队指挥官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不得不解决因为队列先后问题引发的诸多争吵。他们一个个拉开因为队列问题起争执的战士,甚至不得不大骂几句。而此时指挥官们是绝对不缺乏口水的。因为肉酱的香味,指挥官们一个个不得不把满嘴的口水不停的咽回肚子里面。由于指挥官们必须最后去盛饭,队伍混乱的话,他们吃饭的时间也必须延后。
陈克这次指导的炖肉,走的是“腊汁肉白吉馍”的法子。猪少肉少,若把肉切成大块肯定不够分。炖好的肉捞出来剁碎,然后泡在肉汤里面,午饭是白米饭,一碗米饭上浇上一勺肉酱,也就是仅仅一人一份的程度。然后陈克亲眼看到一件他从来不能想象的事情。很多战士吃了一口饭,然后就愣在当场,再接下来,他们哭了。
那是何等的香浓啊,辛香料除去了肉腥味,让猪肉酱在口中有着一种不能言喻的美味。甜咸正好,丰沛细腻的肉汁热乎乎的,混在同样热乎乎大米里面,每一次咀嚼都是一种幸福。整个人都被嘴里面的味道所沉醉,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也一齐吞下去。这些农民出身的战士和干部,从来不知道食物居然能够这样好吃。除了流泪之外,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反应方式了。而其他战士或许是没有多愁善感,他们飞快的往嘴里面扒拉着饭,不时还舔着碗。神色间已经完全激昂起来。
“文青还会做饭?”华雄茂也是满嘴口水的问道。
陈克没有对自己的“伟大”成功兴高彩料,他看到战士们一个个激动万分的吃着饭,情绪也随之高涨。陈克连忙对华雄茂说道:“马上给我维持纪律。”陈克的话刚落,就见有些吃得飞快的战士已经重新开始排队,要求添饭。有人领头,剩下的战士们无论有没有吃完自己的那份,都跟着开始排队。此时打饭还没有结束。吃完了自己饭的那些人,还有那些尚没有打到饭的人立刻就起了争端。场面马上混乱起来。
很多年后,参与这次混乱的战士中不少人已经身居高位。问起他们革命时代曾经吃过最好吃的饭是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会谈起这次劳军的伙食。这是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真的有“美食”这种玩意存在。老战友之间充满幸福的谈及这件往事,互相友好的奚落对方当年的没出息。共同回忆着当年的美好时光。
但是他们都知道一件事,不能向陈克提及此事。因为这是陈克的“奇耻大辱”之一。劳军活动导致了多个部队因为争抢饭菜引发了骚乱,为了美食,那会儿什么都不顾了。部队不得不出动军法队才“镇压”了骚乱。
这还是359旅这种正规部队,其他由灾民组成的“垦荒旅”,为了争抢饭菜甚至弄出了伤亡。几十人受伤,三人在混乱中因为踩踏而死。

第十五章
陈克居然也发火了,随着愤怒的声音,他的手指在旅部的破桌子上戳着。伴随着那有力的动作,桌子摇摇欲倒。
“组织人吃个饭也能吃出人命来。”这是陈克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大家对咱们就这么不相信么?吃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
同志们困惑的看着陈克仿佛脑门上燃烧着熊熊怒火,灾年争抢这种赈济的粮食哪次不闹出人命来?见识过这种事情的同志觉得陈克实在是大惊小怪。别说几万人,几百人的赈灾活动都能死人。相比较起来,这次的事情根本不算啥。其实大家有些想不通,本来给保险团359旅进行的劳军活动,为啥要给其他农垦“部队”同样改善伙食。那些“部队”根本就是临时依附在保险团周围的百姓。“农垦旅”当中男女老幼都有,就是打仗找人送死,这样的混杂部队也不是首选。
心里面可以这么想,但是嘴上却不能说。大家都是久经会场,已经知道乱说话并不会带来任何好结果。
看同志们既不支持自己的立场,他们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陈克也有些泄气了。想了想自己的时代,排队也是训练有素的组织才能实现的事情,陈克觉得自己的愤怒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心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扭转过来,陈克黑着脸说道:“我们已经和地主们谈成了协议,他们在两年内会把他们的土地借给县衙门,而县衙门将委托我们保险团经营这些土地。”
这个消息立刻引发了同志们的热情,华雄茂高兴得差点站起身来,“果然谈成了!”他的兴奋溢于言表。华雄茂家里面也是地主,他知道让地主们做出这等让步是如何艰难。
柴庆国有些妒忌的看着华雄茂,虽然都是党内的同志,虽然身为副团长,但是他就不知道陈克在进行这样的谈判。而身为团长的华雄茂就能事先知道。党内说是平等,不过远近亲疏一看就知道。而此时抱着这种念头的同志数量还真不少。其实他们是误会了,这种民政工作不可能向军事干部通告。人民党临时中央书记委员会的七名成员都知道这件事。
宇文拔都虽然读书不多,对于人情世故则圆滑的多,他看到大家的神色,便笑道:“这件事情是书记委员会内部讨论过的。当时怕大家不小心走露消息,暂时没有通告。既然陈书记已经办成了,这才要告诉大家。”听了这个解释,同志们才算是有些释怀,原本复杂的目光也都柔和了不少。
陈克原本没有想那么多,宇文拔都的话很好的提醒了他。人民党已经不是在上海那个小团队了。伴随着党中央以及其他普通党员的划分,说话必须注意才行。
“地主们的地虽然多,但是人民的地同样多。我们拿到了地主的地,这些地不是要分给百姓,不是要打家劫舍,劫富济贫。而是要把整个凤台县的土地统一集中使用。用新的制度来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这点我希望同志们能够确定。如果你们不能接受这个最根本的出发点,那么现在就先提出来。别到了工作上之后,你们又换了念头。当组织的决议一旦形成,谁都必须一丝不苟的执行!”最后这句话陈克是一字一句崩出牙关的。每说一个字,陈克的手指就在桌子上敲一下。
同志们对陈克这样尖锐的态度有些能理解,有些很不解。大家从来都是坚决执行陈克的命令,再来强调这个有什么意思么?
“陈旅长,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柴庆国这半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是在党会上,不明白的事情他从来都要问到底。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是北京党会上被集体表决驱逐出会议遗留下来的后遗症,或者是对于陈克那些看似简单,但是实际上意义深远的命令有些不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不过柴庆国知道,每当陈克这样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有大事情发生。
陈克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我们马上就要大规模提拔干部,马上就要进行大规模的党校培训。我想让熊铭杨同志来介绍一点满清官场的事情。熊铭杨同志,你来说吧。”
熊铭杨得到了命令,立刻起身。他家是官僚出身,对很多东西的内幕非常了解。他的开场很简单,“大家听过红楼梦没有?”同志们一半摇头,一半点头。
熊铭杨就从“护官符”开始说起,明清时代的师爷非常发达,而且“师爷”这个行业往往是继承父业,形成了一个非常家族性的行业。绍兴师爷特别著名。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绍兴师爷们掌握了官场的“规矩内幕”,甚至有秘传的各种小册子。这些小册子里面详细讲述了官场的事情因该如何应对。各个派系家族之间的关系,针对不同的事情上下打点的银子数量。当官的只有掌握了这些东西,才能“不坏了规矩”,才会被认为是“自己人”。绍兴师爷之所以著名,并不是这地方天生适合出师爷,而是因为他们在这些方面积累的知识与内幕最多,而且师爷行业组织最完备,所以形成了一个垄断行业。
与会的大部分同志都是第一次知道这回事,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于官僚打交道的人,他们心中印证了一下以往的经验,都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等熊铭杨说完,陈克接过话头,又大概讲述了近二三十年来师爷行业为何会出现比较大的衰落。因为中国的社会制度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外国人打进来之后,以往积累的规矩因为政局的快速变化而遭到了破坏。特别是洋务派的兴起,引进了不少新的生产方式,这就让原本能够覆盖全国官场的绍兴师爷有了空白领域。师爷们也有了无法知道的规矩。而洋务派崛起,不断影响朝廷的政治格局,原有的规矩也在不断崩坏。大家花钱养师爷是为了能办事,办不了事情的师爷自然不会招人待见,于是师爷这个行业就开始迅速的衰落了。
“陈旅长的意思是要给我们立规矩了。”徐电兴奋的问道。身为法律系的毕业生,徐电对于立规矩有着天然的热爱。
“不是给你们立规矩,而是确立人民党的规矩。立下的规矩我必须第一个遵守。”陈克有些没好气地答道。
被批评的徐电根本没有感到丝毫不满,他依旧是满脸兴奋与憧憬,“新制度就得有新制度的规矩。我坚决支持。”作为法律系的学生,徐电一直希望制定出一部完美的法律,陈克的指示已经让这个法律系的高徒看到了实践自己理想的大道。
其他同志倒没有徐电这么兴奋,当然了他们也想不到此时在徐电脑海里面飞舞的法律条文。对于那些政治脑筋比较灵光的同志,他们关心的是到底要制定什么样的规矩,自己将通过这个新规矩得到什么样的权限,受到什么样的制约。在政治上不那么敏感的同志们则认为,如果新的规矩不是那么苛刻,自己就准备接受这些条文。
陈克看着同志们迥然不同的反应,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了!一年多来,陈克总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同志们,因为没有根据地,不能在根据地说话算数,政治上的争论永远完全没有可行性,只是让大家空对空的一轮胡吹。现在,陈克终于可以把自己的政治理念完全阐述出来。原意革命的就留下,不愿意革命的,就友好分手。这种能够一展抱负的激动心情,陈克虽然知道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压抑不住的冒了出来。
“冷静,冷静。”陈克默默地在心中对自己说。即便是现在,也不是竹筒倒豆子把话说完的时机。如果想控制局面,那么就要先得到几个重要的干部的支持。或者说,得到整个人民党临时中央书记委员会七名书记的支持。如果更简单的说,一定要得到军队的支持。一定要牢牢地把军队控制在手中。而这就需要更说服几个人。
陈克的视线扫过同志们,而几个重点人物,华雄茂,柴庆国,何足道,徐电,熊铭杨,黑岛仁一郎等,这些军队当中已经身居高位的干部依次滑过陈克的视线。以及新提拔起来的干部白宝,戴恩泽等人也进入了陈克的视线。
先从军队下手,然后再说服党政干部,最后征求民政干部的意见。陈克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策略。
思维这玩意要快也真的够快。真的在这次“立规矩”的过程陈克已经想好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安,“立规矩”就意味着整肃。肯定有人会在政治上冉冉升起,也会有人被抛下。陈克本人从来不喜欢肃反之类的运动,因为这些运动十分不可控,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执行机构,就会成为一场可怕的灾难。对于劳军都能在等同于“难民营”的“农垦团”里面闹出人命的人民党和保险团,陈克深刻的理解到了干部的可贵。
先干起来吧。陈克自己劝自己。但是他很清楚,按照现在的计划,只要大规模的扩大干部队伍,随之而来的大规模整风甚至肃反就不可避免。自己以拯救人民的使命,把很多人拉上了干部的位置,但是人性这玩意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一旦获得了权力之后,各种堕落就必然浮上水面。贪污腐化,中饱私囊,对待这些人,陈克不得不以正义的立场去批判和惩罚他们,甚至要以正义的立场去杀他们的头。这真的是一种令人无语的黑色幽默。

第十六章
“旅长也来干活了。”这个消息一阵风一样传遍了保险团359旅上上下下。这是在士兵委员会会议上公布的消息。劳军当天,已经是断断续续召开的士兵委员会的会议就正式恢复了。
保险团的士兵委员会完全模仿井冈山红军的编制,在旅、团、营、连均设士兵委员会,官长同时为士兵委员会。全连士兵大会选举7人为连士委执委,推主席一人。以全营人数按每5人举一代表组成全营士兵委员会,推举11人至13人组织营士执委,推举1人为主席。按全团人数每10人举代表一人组织全团代表会,推举17人至19人组织团士执委,推举1人任主席。全旅按30人至50人举一代表组织全旅代表会,选举19人至21人或23人组织军士执委,选一人为主席,军士执委选5人至7人为常委。连无常委机关,军团常委均设机关于政治部内日常办公,营常委不设机关。
赵承年是“老战士”,几个月来也参加了不少次会议。他知道士兵委员会的职权在于对军队里面的问题提出建议和质疑。虽然没有升官,但是赵承年已经是营里面的士兵委员会代表,也是连里面的士兵委员主席。
今天的讨论议程是这次劳军当中发生的争抢骚乱问题。为什么排队这个最基本的事情居然不能严格执行。
士兵委员会召开的时候不是那么正式的会议,大家都随便找个地方坐着。现在环境艰苦,营地里面也没有什么凳子。一营一连的士兵干脆就围绕着营地的宿舍,以大通铺为中心,大家或站或坐。气氛倒也挺融洽。
召开士兵委员会都必须有人民党党员参加。保险团一团一营现在的营长是黑岛仁一郎。身为日本人,黑岛知道自己的名字未免有些怪异,所以陈克让他改了汉名,叫做黑岛仁。他作为人民党的党员,参加了一连的士兵会议。此时黑岛仁和普通战士一样,随便在充作宿舍的草棚边找了个位置站着。
看人到齐了,黑岛仁笑着说道:“同志们,这次会议,我想说说抢饭骚乱的事。”
不少士兵听到这个骚乱的议题,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大多数都参与了抢队的骚乱。黑岛人按照陈克事先说过的方法,先是笑了笑,“至于这次抢队的事情,不光是大家有些乱了。这肉好吃,我也想排得靠前,早点吃上。”
听了这话,战士们也都哄笑起来。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看众人情绪已经平静,黑岛仁问道,“同志们对近期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么?大伙干活很累,对于部队的要求和做法,有什么意见或者不满没有?有没干部打骂大家,有没有干部态度很坏的。”
提到这个,战士们的神色就有些不自在了。这些天干活这么辛苦,战士们满肚子怨气,干部们同样满肚子怨气。人人胸中一股子怨气,这态度肯定好不了。挨打的虽然没有,被呵斥的人却多了去了。不过这里毕竟是淮军的兵源地之一,众人知道当了兵挨打挨骂自然是少不了的。保险团已经是非常善待众人的了。
会议暂时陷入了沉闷中,黑岛仁看着大家欲言又止的模样,很耐心的等着同志们说话。
此时各个士兵委员会的代表们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周围的同志们一个个都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把最关键的话说出来。赵承年很明显感受到背后不知是谁在推他,还不止是一个人。
正在此时,两个人走进了连里面的会议圈子。黑岛仁眼尖,一眼就看出竟然是陈克与何足道。他连忙过去敬礼。一营一连老战士多,他们也随即认出了旅长陈克。看着陈克平静的向黑岛仁回敬军礼,然后向大家挥挥手。“同志们,不用起来了。士兵会议么,我现在和大家一样都是普通的战士。”
陈克的声音很响亮,于是本来就已经起身或者半起身的战士又坐回去。而那些本来坐着的战士有些却想起身。大通铺上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好一阵才恢复了秩序。
“旅长,我是一营一连士兵委员会主席赵承年。”赵承年好不容易挤出了人堆站在了陈克面前。他一面敬礼一面大声说道。不知为何,高声说出自己士兵委员会主席身份的时候,赵承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当然,或许大声说出自己的这个身份也能够让赵承年感觉自己有底气对陈克说出接下来的话也不一定。
陈克盯着赵承年看了一眼,这才回了军礼。“你好赵承年同志。”
“旅长,我有几个问题想说。”赵承年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不知怎么的,陈克那双沉静的眼睛让赵承年心里面有些发虚。毕竟是面对这样的大人物,而且要说出的话是如此重要,赵承年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说吧,赵承年同志。”陈克答道。
赵承年觉得更加局促了,陈克的态度是如此的认真专注,这样的重视让赵承年突然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会说错。会不会引发什么不良的结果。接下来,他居然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连全体官兵的视线都聚集在赵承年身上,大家一声不吭,简陋的会场居然鸦雀无声了。
咽了口唾沫,赵承年终于开口了,他大声说道:“旅长,我想问问,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原先的地分回来。”
会场很静,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如同一阵风从会场上经过。
陈克没有发怒,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认真地看着赵承年,等待着赵承年接下来的话。
而赵承年也已经豁出去了。这几天部队里面都在讨论分回各家地的事情。各种说法都有,有些是只想要回自己家的地,有些人提出了不少地已经无主,到底该怎么处理。趁机捞一把的想法极为露骨。还有些战士希望干脆重新划地。
这些讨论都是私下进行的。水灾大家都见过,但是这次水灾发生之后,有一个强有力的团体把大家聚集起来,带着大家熬过了水灾。这样的事情大家从未遇到过。
每次大灾都伴随着各种罪恶。人直接被大水颜色的数量其实并不多,大部分死亡都是灾后的瘟疫,饥饿引发的。而大部分仇恨都是在灾后抢夺土地中结下的。保险团的出现,让这次水灾之后的凤台县居然维持了基本的秩序。以往的种种痛苦和罪恶居然都没有发生。而无论是保险团的战士,还是围绕着保险团的灾民们却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几个月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保险团的存在,接受了保险团的地位。可保险团要把大家的将来带向何方?这是大家都不理解的事情了。
赵承年盯着陈克,与会的所有人都盯着陈克。这个人曾经在大水中救过他们,这个人曾经带着他们干掉了曾经在凤台县名声赫赫的张有良。现在大家能够在大灾之后,不用背背井离乡,好歹能衣食有着落的留在自己的故土上。能够活生生的,还算没病没灾的聚集在这里,都是拜这个人所赐。最重要的是,战士们很可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内心中或许已经在期盼,甚至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人能够带给他们新的希望。
会场又沉静下来,赵承年看到陈克认真专注的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继续说下去。这样的神态让赵承年感到一件事,从来没有人如此的在意过自己,在意过自己的话。从没有这样尊重过自己,这个年轻人是第一次被人重视了,而且是被能领着几千人的大人物如此重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从赵承年心中生出来,那是一种暖洋洋的,令人有些鼻酸的感觉。这一瞬间,他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赵承年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陈克等了一阵,这才问道。
听到这话,赵承年从感动中清醒过来,“旅长,我就想问这么一个事儿。”
陈克看了看其他战士,大家的视线同样关切,这是大家共同的心声。在保险团已经基本控制了凤台县的今天,这是所有人都如此关心的第一大事。
“大家放心!这些地,我们保险团会主持着分给大家。”陈克高声说道。
“哦!”听了这话几乎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喊了一句。陈克没有把地据为己有的意思,每个保险团的战士都知道,但是听陈克亲自这么承诺,众人还是放了心。
“两年后我们就会重新分地。”陈克接着说道。
这话一出,很大的降低了众人刚才的兴奋。“为什么要两年啊,旅长。”战士丛中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同志们都是种地的,在这样的灾年,大伙觉得如果是自己重新垦地,耕种,需要多久才能和以前一样?”陈克问。
战士们不吭声了,他们知道答案。的确需要两年才能勉强恢复到平常年份的水平。
“大家想分地,不都是想分好地么?如果两年后,整个凤台县的地都是水浇地,大家分到的地不再是七零八落的,而是整片的水浇土地。这不比以前强多了么?”陈克喊道。
战士们被这话给震惊了,陈克所告诉他们的,远超他们的期待和想象。
陈克没有给大家留下胡思乱想的时间,他紧接着说道:“如果是平常的年景,也就罢了。现在是灾年。大家已经穷的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就剩了地可以种。既然是种地,为什么就不弄些更好的办法。开垦出更好的土地。是大家怕辛苦,怕累?还是怕什么?”
战士们不吭声。种地的辛苦大家深刻的体会过了,天灾,税收,重重的压着他们。辛苦一年能够吃饱,然后稍微赚点钱就是很不错的日子了。所以辛苦不是问题,但是如果辛苦换来的是未来更惨的日子,那还不如和以前一样。
“如果我告诉大家,今后的两年内。每个人能拿到自己种出来七成的收成。你们干不干?”陈克大声问。
“嘶!”这话震惊了会场。七成?很多人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些本地的战士们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有拿到过比例如此高的收成。
而陈克接着抛下了另一颗重磅炸弹,“我们保险团会设立钱庄。每年的年息不超过八厘。你们愿意么?”
会场里面顷刻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陈克,也互相对看。每个人都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震惊和一种隐隐的热情。如果是半年前,陈克就是口灿莲花也不可能让大家对这些话有丝毫的相信。半年来保鲜团的所作所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给了同志们信心。虽然他们依然不相信陈克所说的这些。可是不少人内心中却有种东西忍不住在跃动。让他们很希望自己能够相信陈克所说的话。
“如果我告诉大家,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出钱,靠大家努力干活就能做到,你们信不信!”陈克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询问。
战士堆中突然站起一个人,只见他脸绷得紧紧的,用一种颤抖的声调喊道:“陈旅长,我一直很服你。你是个人物。我就想听你说说怎么办。你要是能说清楚,我,我死了也跟着你干!”

第十七章
有人表忠心,这是好事。但是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忠诚心的代价是要陈克给出让别人忠于陈克的理由。
“说道理么。我平常挺爱给人说道理的。我现在要给大家伙说的道理不多。大家肯定也懂。”陈克的声音又热情又开朗。参加会议的同志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瞅着陈克。大家都知道陈旅长是个读书人。部队里面有文化课,强制性教授文化知识。说白了就是教认字。而认字的教材却不是中国传统的基础教材《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而是陈克特意编写的小册子。
教程针对性极强,基本的内容就是教会大家写自己的姓名,学会写同部队的其他同志们的姓名。稍微高一些的内容就是九九算数表。这些工具性的文化知识之外,其他文化课程的核心内容无外乎几条,“劳动最光荣”,“按劳分配”,“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是土地的主人”,“团结就是力量”,“人民要解放”。
在学习过程中,同志们自然要询问文化教员保险团的来历。身为保险团最高指挥官,同志们对于陈克的出身自然非常关注。在教员充满敬仰之情的介绍先后,同志们得知陈克是海外归来的留学生。留学生到底是啥,其实这些连本地都没有离开过的农民战士们自然不知道。看着文化教员们用一种仰慕的语气介绍陈克。在这些普通百姓的印象里面,能教给他们认字的文化教员就是读书人了。而地位越高的人,这学问就越高。保险团地位最高的陈克旅长还是海外回来的读书人,自然是有着大学问的。
自己也能懂和陈克旅长一样的道理,战士们都觉得很新鲜。不少人脸上都有兴奋的笑容。
“肚子吃饱了才能不饿,现在我们种不出来能吃到明年夏收的粮食。到了明年夏收前咱们要么饿死,要么就得逃荒去。”陈克的声音大到足够每个战士都能听到。
这的确是每个战士都能明白的道理,听完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陈克态度依然热情洋溢,他根本不管大家的脸色,他大声说道:“大家都是种地出身的,现在这么一个烂泥地能种出什么来。种什么下去都会泡坏,根本长不出庄稼来。不把水排干净,咱们肯定种不出能吃到明年夏收的粮食。”以往这些话都给给人民党内部的同志说的。陈克之所以要对中高层说,有一个很不得以的苦衷。这些党员同志们大多数都没有种田的经验。如果光靠种田,是根本积累不起让这些人读书的钱财。所以让这些同志们理解大规模水利建设的意义很重要。
今天是陈克第一次向基层的同志们阐述繁重工作的理由,不出陈克意料之外,所有的基层同志都听明白了。
方才站起身表忠心的战士很明显明白了陈克的意思,看来他已经早有准备好的问题。陈克话音刚落,这名战士就接着发问了,“陈旅长,你方才说,以后只收三成租。没错吧。”
“没错。”陈克朗声应道。
“你刚才说要分地,没错吧。”战士接着问道。
“没错!”
“那这种日子能过多久?”战士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这位同志,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华文宇。”战士高声答道。
“华文宇同志,我想问一下。你觉得是谁不让大家过这种日子?”陈克反问道。
“嗯!”华文宇一时语塞了。
“是地主,是官府!”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华文宇牙一咬,心一横,喊道:“对!是地主,是官府。”
陈克听了这话,心中一喜。但他脸上依旧平静,“华文宇同志,你参加保险团多久了?”
“三个月。”
“学会了多少字了?”陈克接着问道。
“二百多个。”华文宇自豪的说道。
“团结就是力量。这六个字会写么?”
“会。”
“那你上来,在黑板上给我写出来。”
陈克的话音一落,华文宇大踏步走了出来,每个连队都有两块大黑板。一块主要是用来写各种公告。另一块主要是用来文化教育。华文宇拿起粉笔,在文化教育黑板上规规矩矩写下了“团结就是力量”六个大字。
华文宇的字写得还行,也没写错。陈克指着这几个大字问道:“同志们,地主们为什么能欺压咱们老百姓?就是因为咱们不团结。张有良就是个例子。他才几个人?咱们不少同志都参加了破张有良围子的战斗吧。你们自己说说,最后死跟着张有良的才几个人?谁来说一下。”
“陈旅长,张有良的手下总共九十七个人。我当时负责数数。”人群中站起了一个战士,他满脸兴奋的喊道。
保险团一个满编的连就有二百多号人,九十七个人还不到一个连的一半。参加会议的战士们不少都是新兵,一听这个数字立刻就哄笑起来。九十几个人居然敢挑战保险团数千之众,这实在是一个大笑话。
“张有良可真有胆子。”有战士大声嘲笑道。这样的嘲笑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对啊。张有良才九十七个人。咱们打张有良的时候,保险团就有快一千人了。咱们十个打他一个。张有良算个屁啊。可是为什么张有良当时就敢放话,要对我们保险团动手?大家有没有想过?”
这个问题的确比较深刻一些。陈克的本意是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张有良是靠了威胁恐吓大家才能够这么嚣张。不过这就牵扯到自我批评的范畴。陈克更希望大家自己站出来提及这个问题。于是等着同志们自己说。
首先回答的是华文宇,“那是因为旅长冲在最前头。有人带头,我们就敢打。”
陈克是在没想到华文宇居然拍起了马屁。“你娘!”陈克心里面骂道。如果是以前,陈克只怕就会上这个当。这种中国农民特有的“狡狯”实在是防不胜防。华文宇看着是拍马屁,但是某种意义上却是要给陈克“立规矩”呢。陈克如果被这马屁给拍上了,洋洋得意的认为“胜利是因为自己带头冲锋。”那以后每次战斗,陈克要不要带头冲锋了?如果打了败仗,有人说,“这次打了败仗是因为陈旅长没有带头冲锋。”或者说起了怪话,“陈旅长带头冲锋我们就能赢。”这以后的工作要怎么做?
“华文宇同志,你这话不对。”陈克斩钉截铁的予以反驳。“我们打败了张有良,不是因为我在前面打头。而是咱们保险团的所有人都在冲锋。”
什么叫做讲原则,讲政治。陈克没有上过党校,所以还真的没有官方培训过。但是就他现在的认识,原则和政治就是组织的理念和制度。既然身为人民党的领导者,陈克任何时刻都必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自己的言行绝对不能违背政党的理念。自己的任何话都不能犯了错误。
而同一个问题,面对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对象,又要采用不同的方法。这也是政治工作复杂的地方。但是归根结底,讲原则讲政治这是核心。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对于正确的事情,就必须支持。对于错的东西,就必须反对。而且必须旗帜鲜明。
“我一个人打头是没有用的。为什么张有良原先只有九十七个人,就能在岳张集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因为大家不团结。同志们原先最多能集结几个人?十几个,二十几个?和张有良一比,大家人数上就比不过人家。而且万一领头的一被打倒,其他人就怕了。就散了。所以张有良就那么点人。岳张集上万百姓没人敢反对他。这就是因为大家不团结。”说到这里,陈克指着黑板上的字大声念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华文宇同志,我问你,如果让你带头打冲锋,你怕不怕?”
华文宇方才被陈克当面批评,就被弄得挺没面子的。原先其他同志透过来的羡慕目光也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听陈克这么一问,他立刻挺直了腰杆,大声说道:“我不怕?”
“为什么不怕?”陈克追问道。
华文宇一时为之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现在要争口气才说的不怕。
陈克没有故意刁难华文宇的意思,他接着说道:“我们打张有良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就算你不幸牺牲了。其他的同志不会被吓得四散奔逃。他们一定会打下去,直到打倒张有良,获得胜利,获得这些地。让大家都有地种。如果你不幸牺牲了,你的家人也能够看到胜利,得到土地。因为我们团结,因为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华文宇本来有些尴尬的情绪消失了,陈克其实说出了他当时的心情。跟着同志们一起冲向敌人的时候,他真的没有什么害怕。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在冲锋,所有的同志们都在他身边呐喊着奔跑着。在这样的一道洪流当中,华文宇没有什么畏惧。他当时的情绪完全被一种昂扬,一种莫名的兴奋所推动。等到胜利轻易得到之后,华文宇才觉得不可思议。那高高的围子,那数百的俘虏,如果是自己单独面对的话,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和大家在一起,这些都如此轻松的完成了。
“团结就是力量!同志们,我们必须团结。”陈克大声喊道,“但是为什么要团结,我们团结起来要做到什么?我现在要说的是,在未来的三个月内,我们一定要重出能吃到明年的粮食。一个人,或者一家的人,或者一个村的人,是做不到的。大家都是种地出身的。现在这个情形,想种出让几万人吃到明年的粮食,不团结做不到。你们说是不是。”
保险团的战士里面参加过歼灭张有良的老战士已经眼睛发亮,陈克的话让他们回忆起不久前的战斗。这是大家有生以来第一次把那样高高在上的地方豪强轻易踩在脚下。这是他们从没有过的经历。这是他们为之自豪的经历。而新战士们虽然没有这样的体会,但是他们也知道陈克说的没错,现在水灾后的这片烂泥地根本养活不了几万人。
“陈旅长,这么辛苦,我们得干到什么时候才行啊。每天都这么干,真的要累死人了。我自己种地也从没有这么辛苦过。”一个看着有四十岁的战士起身问道。夜色和火光下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但是那毫无光泽的枯皱皮肤,还有那暴突的青筋都证明这位战士是位有过繁重体力劳动的农民。
“这位同志,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保险团。”陈克问。
这位中年战士听到这话有些欲言又止。
陈克笑道:“这里是士兵委员会的会议,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普通士兵。有什么话直说,这里就是让大家说心里话的地方。”
听陈克这么一说,中年战士有些畏缩的答道:“我参加咱们保险团,第一为了是有饭吃,第二,咱们保险团肯定要主持分地。我加入了之后,有咱保险团撑腰,我的地不会被欺负了。”
这话是与会战士们的心里话,陈克听了之后微微一笑。这是他希望听到的。
“这位同志,你说的没错。第一,保险团会让大家都吃上饭。不仅仅是咱们自己的战士们吃上饭,还会让咱们凤台县的百姓吃上饭。第二,咱们保险团必然要主持今后的分地。而且我还要把话说在头里,这次分地,保险团必然要给我们自己留下两万亩地。我们保险团不会离开凤台县,我们就要扎根在这里。”
“嗡”的一声。战士们当时就沸腾了。畏惧,喜悦,惊恐,种种感情都混杂在一起。两万亩地,这个数目让所有的战士都感到一阵眩晕。这样的数目要夺取多少人家的土地,但是这又能让保险团自己拥有多大的财产。在患得患失之间,战士们听到陈克大声喊道:“同志们静一静,很多同志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同志们和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们见过我们保险团上上下下为了自己拿过百姓的一丁点东西没有。有没有。”
这话问的实在,保险团从不为自己拿百姓一丁点东西。这个是保险团老兵新兵的共识。陈克的话有效的暗示了,保险团是不抢百姓的。这让众人的情绪平复了不少。
“这两万亩地,是我们保险团自己种,自己吃。不会从百姓那里征粮征钱。我们保险团是百姓的队伍,我们保险团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从百姓那里拿一根针,不会从百姓那里拿一根线,不会从百姓那里拿一粒粮食。那么我们吃什么?就是靠我们自己种地,自己养活自己。现在为什么这么辛苦,就是因为我们要种地,要开荒。不这么辛苦是不行的。我身为旅长,我会和大家一起种地,一起收获,一起盖房子,一起住。大家干什么,我也会干什么。我们保险团官兵一体,没有任何工作是士兵干,当官的就不用干的。没有什么是当官的能吃,士兵就不能吃的。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都是百姓的军队。我们要团结,不然的话,等到以后我们保险团主持分地的时候,是斗不过那些敌人的。”
陈克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但是这些话描述的都是这些世世代代处于社会松散状态的百姓们没有想过的未来。他们无法想象这样的未来到底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可是陈克带领着那支小队伍抵达凤台县以来,从未做过祸害百姓的事情。在这大灾之年,保险团实际上维持了凤台县的秩序,以及百姓的生计。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克这么说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图谋。即便有,也是这么农民想象之外的事情了。
大家知道的只有三件事,第一、保险团不会走。第二、保险团将拥有两万亩地。第三,这样的变故将彻底改变凤台县的一切。而这种改变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
“陈旅长,我跟着你干。”华文宇率先表态了,“我啥都不怕,我跟着你干。”
有人带头,老战士们也纷纷起身表态。
“陈旅长,我也跟着你干。”
“我也是。”
“我也是”
这就是中国的百姓,在面对不可抵抗的势力面前,他们就会选择服从。但这些人却未必能够理解到,陈克以及保险团所拥有的力量,却正是来自这些战士本身。
大概有一多半的人表示了服从,而剩下的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同志们,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担心自家的地被分走了。地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件事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们要担心的是这三个月我们能不能种出吃到明年的粮食来。没有能吃到明年的粮食,什么多余的话都是废话。而且在最近几天,我就会告诉大家更详细的内容。这个地到底要怎么分。”
在同志们或者兴奋,或者疑惑的目光中,陈克结束了自己的讲话,离开了会场。留下议论纷纷的战士们。
陈克没有食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面,他一面参加了各个部队的士兵委员会会议。把自己的这番言论广为传播一番。另一方面,在各个工地上,都竖起了大幅的海报。
郝钜是保险团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学习西洋画的一位,这位本来的公子哥之所以被卷入了人民党这么一个组织,原因挺简单的。他参加了在上海的游行,而且不幸被捕。所以就被挟裹儿来。陈克把绘制大幅海报的工作交给了这个一直负责宣传皮印刷工作的宣传部干事之后,郝钜终于得以回归了老本行。
巨幅海报上绘出的是一个“新农村”的大幅风景画。连绵的平整土地,银线一样的水渠中翻腾水车引来的水流。土地间平整的道路两边是两排美丽的大树。农民们和保险团的战士在田里面工作。在远处,三层楼房掩映在美丽的树荫之中。陈克也没有创造,就是把21世纪的农村风景用铅笔勾勒出来。上彩的工作就交给了郝钜来干。
等陈克花了七天的晚上参加了保险团359旅两个团所有的士兵会议之后。这幅以陈克的眼光看来极为粗糙的巨幅海报终于树立起来了。陈克终于可以告诉大家,未来到底是什么一个模样了。
1906年这个时代,因为分散的土地,直接造成了一个结果。就是土地坑洼不平,系统的灌溉体系更是想都不用想。凤台县其实也是如此。而水灾的“好处”之一,就是某种程度上平整了土地。
大幅海报问世之后,郝钜睡了一天才算是缓解了几天不休不眠引发的极度疲惫。而人民党的干部们,保险团的干部也能指着海报讲述各种设施的建设目的,以及建设完工后带来的功效。
战士们也未必喜欢西洋画的画风,但是这样对照着图来解释,比起空口说话要有说服力的多。部队里面一度沸腾的怨气得到了全面的疏散。
而且最重要的是,最艰苦的土木工作初步完成了。根据地形,部队完成了第一批排水沟的建设。地表以及浅层的地下水进入排水沟,然后导入了作为蓄水地的低洼地带。虽然沟渠在浸泡中多处出现了塌陷问题,而且因为没有良好的测绘工具,其实不少沟渠没有能够顺利地自行流动。但是这些都是小问题了。简易的小水车运行起来,通过新挖的浅沟把水排开。湿漉漉的地面开始快速干涸,战士们都是农民出身,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耕种会变得容易得多。今年的抢种收成有了新的保障。
就在陈克正在部队中安抚战士,指出新道路的时候,安徽新军的副统领蒲观水按照约定登上了前往凤台县的船只。
安徽的省府安庆在长江边上,实际上它是一个军事据点,而非经济中心。安庆三面环山,一面临着长江。肆虐安徽的六十日大雨并没有影响到安庆,而离开了安庆之后,乘上了前往凤台县的船只,仅仅走出了半天,蒲观水就仿佛看到了人间地狱。

第十八章
蒲观水已经有快半年没有见到陈克了。两人自从1905年在北京分别之后,也就是在1906年初在安庆又见了一次面。那次陈克带了保险团的骨干到安庆接受军事训练。三月份的时候,陈克就带着保险团的部队离开了安庆。没多久就是大水灾。陈克倒是派了人前来,让蒲观水给他开了公文,大意就是保险团是隶属安庆的组织,负责救灾运输。各地官府不得拦截。然后双方的联系就基本中断。一个月前,蒲观水终于接到了陈克派遣的联络员。联络员带来了一封信,陈克请蒲观水带上安徽新军所有的测绘人员前来凤台县。
1906年的中国,只要留洋见过世面的青年,哪怕是自己不会亲自参与革命,他们也会支持革命。蒲观水半年前就知道陈克是个革命党。身为安徽新军名以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四把手。蒲观水不仅没有告发陈克的意思,而且还给与陈克足够的支持。
见识过外国的强大,又见识了满清的腐朽。这些满清王朝试图给自己培养的留学青年们绝大多数都站到了推翻满清的立场上。蒲观水也不例外。
虽然想全力支持陈克,但是蒲观水毕竟是安徽新军的头面人物,不是说走就能走。等了快一个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借口。安徽水灾,安徽的官场上下都知道靠安徽自己的能力赈灾全无可能,这帮官老爷也都知道朝廷本身也根本靠不住。可场面的功夫却不能不做,等水灾结束,安徽巡抚恩铭终于提出,找人去巡视灾区。
这可是一个苦差事,而且地方官员见到了省府的官,那肯定要大吐苦水,大要东西。安庆虽然是安徽省府,实际上却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半军事据点,位于安徽的最南端。从安庆调集物资北上根本不现实。这次巡视仅仅是形式。而且这些官员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到了灾区无论如何都要“同甘苦”。这衣食住行必定是十分不便的。而且这些人好歹也算有点做人的起码良心,认为自己到了灾区大吃大喝也有点良心不安。所以根本没有人自告奋勇。
蒲观水瞅准这个机会,向恩铭进言。现在的要务是不要让各地发生民变。赈济的事情可以等到救灾物资到了之后从容行之。但是蒲观水认为应该派军官前往灾区巡查。协助各地官府防范民变。
清末的官场,大家根本无心做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蒲观水的这个建议一出,上下都觉得很对。但是派哪位军官谁去呢?安徽新军的协统余大鸿肯定不能去。其他的副协统也不愿意。初来乍到的蒲观水突然就被发现忠勇可靠,接着就被“委以重任”。这样的结果正中蒲观水下怀,他乘机挑选了安徽的技术兵种以及自己亲信的士兵。总共凑齐了100人,一同出外巡视协防。
准备还得几天,蒲观水派出了两波信使前往凤台县。让陈克派一直船队过来迎接。既然是遭灾,蒲观水打算以运救灾物资的名义偷着多运些武器装备到凤台县。陈克的保险团是造不了武器弹药的。这次以巡查各地民变为名,蒲观水很是申请到了一批武器弹药。他是准备分一大半给陈克。
清末官场就是走个形式,蒲观水带着自己的部队出来之后,他到哪里只用形式上走个过场。安庆的那群人根本不在意蒲观水在外面做了什么。蒲观水压根没有去其他地方的打算。这次的部队目的地就是凤台县。陈克的信里面写的很客气。说人民党在凤台县现在有了上千人马,急需技术兵种的训练。特别是急需测绘兵种。
如果是不通技术的官僚,哪怕和陈克关系不错,看到这样的信只怕心里面也不会高兴。蒲观水看到这封信之后,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大生知己之感。留学德国之后,蒲观水就深刻的明白了测绘,绘图对于一支现代军队的意义所在。陈克这样的专业化态度让蒲观水很是满意。但是安徽新军里面懂测绘的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人,其他八十人都是炮兵,通讯兵,基层军官。蒲观水希望以这帮人为骨干,对凤台县的保险团进行全面训练。
从安庆出发之后,蒲观水满脑子都盘算着如何按照自己的理想建立一支军队,身为副协统,蒲观水的官威还是有的。与欧洲军队一样,蒲观水主张治军须严。跟着他的士兵都不敢大声说话。说话虽然不敢,但是士兵们异样的进进出出还是证明外面出了事情。因为士兵都站在船舷的一侧,以至于船只都有些倾斜了。
蒲观水扫了一眼小窗外的士兵,向身边的卫兵说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卫兵出去了,很快就满脸不安的回到船舱,“蒲协统,外面有人投水自尽。”
“哦?”蒲观水有些惊讶,如果河里面有死尸,倒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但是在水灾中顽强的活了下来,却在灾后投水自尽。这样的事情倒大出蒲观水的意料之外。怪不得那些士兵们都跑到了外面。他站起身来走出船舱。一出舱门,就看到士兵们都站在船舷的一边,一个个面色阴沉。蒲观水拨开密密麻麻挡在自己面前的士兵,然后他就看到了。
只见衣衫褴褛的几个人在河道边上,此时已经被船抛在的后侧,距离比较远,已经看不太清他们满是污垢的脸。从身材和发型上大概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一对成年夫妇,其他的都是小孩子。这家人身上的衣服褴褛不堪,应该是水灾后都没有换过,衣服彻底被污浊给泡朽了。一个个破洞以及撕裂让衣服被河风吹得乱飘。这家人腰系在同一根长绳上,男子和女子一面抱孩子痛哭,一面却摇晃着身体,毫不停歇的往河中间走。水逐渐没过他们的腿,他们的腰,他们的胸。孩子并不知道父母这么做的目的,蒲观水看到被母亲抱着的那个孩子甚至还替妈妈抹着眼泪。而年长一点的孩子,却有些惊慌得看着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突然间,那个孩子发出一声尖叫,“爹,娘,我不要。我不要死!”一面喊,一面开始挣扎,蒲观水看到那对父母停顿了一下,那个男子猛地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嚎叫,抱着不断挣扎的孩子猛地向已经起胸的河水中扎了下去。然后一家人就消失在浑浊的河水当中。
这是蒲观水第一次看到有人投河自尽,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竟然完全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到一家人沉于水中,士兵当中却飘过一阵低沉的叹息。
“快,快,快去救他们啊。”蒲观水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出了话。
“大人,救了他们之后怎么办?”负责炮兵的管带巴有工问道,“咱们带的粮食也不多,救他们一时,然后怎么办?带着他们?咱们能带他们多久?”
这番话传入了蒲观水的耳中,平素精明能干的蒲观水破天荒的竟然没有弄明白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蒲观水只是愣愣的看着那家人投水的地方,四十岁上下炮兵管带巴有工忍不住劝道:“大人,这一路之上已经有三家人投水了。算起来也有十几口。既然逼到全家投水,那肯定是走投无路。咱们现在救了他们,给他们吃什么?咱们的船也就是能容纳这一百人。咱们出来的时候,粮食也没有带多少。只够咱们自己吃不到两个月的。把他们救上来,咱们给他们的粮食不够,他们吃完了粮食还是会死。如果想让他们活到明年,咱们的粮食都给了这十几个人,咱们就没吃的了。这里可是灾区,咱们筹粮也不易。大人,您心地随好,但是咱们真的救不了他们。”
蒲观水听了这番话,才勉强明白过来。巴有工说的没错,但是这样的惨状却是蒲观水从未见过的。几分钟前还充斥在胸中建功立业的大志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救他们!现在就去救他们!”蒲观水虽然努力想怒吼,但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压迫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声音低沉而且有些发抖。
巴有工和蒲观水关系还算不错,看到年轻的蒲观水如此激动,如果是平常,他也就服从命令了,但是这次他却忍不住再次劝道:“大人,那些人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咱们除了接他们上船只外,把他们丢在原地也是死。可是咱们船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位置了。这次出来前,我负责装船,凡是能装粮食的地方,我都装了粮食。真的没有地方了。大人,您这么做是慈悲之心,但是只是让他们死前更遭罪。”
平心而论,这已经是肺腑之言。灾民们绝望了之后投河自尽,也只是一时痛苦。但是救了他们,却不能救到底,那仅仅是让这些灾民的痛苦更延长一些时间而以。反倒不如让他们现在死了少受点罪。可蒲观水却根本没有领情的意思,他抬起手臂,指着巴有工的鼻子,“下令救人!”蒲观水终于怒吼出声。
巴有工长长的叹了口气,向着后面的船之高喊道:“蒲协统有令,把投水的那家人救起来。”
不仅仅是蒲观水所在的船只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士兵,后面的船只上也同样站满了看热闹的士兵。巴有工喊完,后面船只已经过了投水那家人的地方,他们就继续往后喊,在更后面的几条船上,已经有士兵拿出了挠钩,在水中一通乱捞,终于把那家人给救了上来。
过了一阵,后面的船只喊话过来,那家人溺水不久,都给救了过来。没有死人。蒲观水脸色铁青的听完这个消息,长长的呼了口气,就准备回船舱。却又突然间想起一事,他转回头来,对巴有工说道:“如果再见到有投水的,就救起来。带上走。”
巴有工听到这个命令,脸色也有点变了,“大人,咱们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您要是真的想救他们,就得把他们带回安庆去。您若是就地安置他们,各地的官府也不会把这些人当回事。您前脚走,只怕当地官府后脚就把他们扔出去了。这些人还是个死。您救这么一路人,其实也没有能真的救了他们性命。而且各地官府反倒会怨您多事。这是何必呢?”
蒲观水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却又睁开。他知道巴有工说的没错,这么简单的救命,真的是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
这位青年的协统的胸口起伏着,脸色阴沉的如同雷雨前的浓重乌云。“带他们到凤台县去。凤台县那边已经说了要派船来接我们。咱们且挤挤,等那边的船和咱们汇合,咱们就把人放到那边的船上。”
“凤台县?这次大水,凤台县就在中心。这水灾外围尚且如此,凭什么他们就没事。”巴有工已经被蒲观水的“胡闹”气着了,言语之间已经很是不满。
“我一个朋友在凤台县,我信他。他说凤台县没事。”蒲观水答道。
听到这话,巴有工也气急了。巴有工是安徽新军的老军官,但是一直没遇到什么提拔,蒲观水到了安徽新军之后,就大力扶植技术兵种,炮兵,测绘兵都是蒲观水重点扶植的对象。而这些兵种却不怎么能入了安徽新军其他长官的法眼,所以巴有工这才投到了蒲观水门下来。看到年轻的协统说起了“胡话”,巴有工也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道:“蒲大人,这一路之上咱们最少得救二三百人。且不说这船能不能载下这些人。您那朋友家能有多少余粮?能让二三百人吃到明年夏收!而且您的朋友请您过去,只怕要靠您给他帮忙。他,他只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蒲观水没有生气,他目光沉静的看着巴有工,“巴管带,我那朋友说了,整个凤台县几万百姓都没事……”
“他这就是胡说!”巴有工完全没有了耐心,直接打断了蒲观水的话。
“我那朋友管着凤台县呢,他既然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按我说的,见到投水的,就给我救起来。”蒲观水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说完这些之后,直接回了船舱。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蒲观水只觉得脑子里面一片混乱。他左肘支在桌子上,左手按在额头上。温热的鼻息轻轻吹拂着手掌的边缘。方才巴有工的话在蒲观水脑海中回响起来。
“大人,您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
“大人,您的朋友只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凤台县就在水灾中心,脾功能什么他们就没事!”
这些话决不是巴有工在搪塞,蒲观水很清楚这点。他烦躁的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是啊,水灾边缘地区已经如此恐怖,位于中心的凤台县凭什么就能安然无恙。蒲观水虽然非常欣赏陈克,但是陈克也只是一个凡人,他凭什就能让凤台县全县安然无恙?难道陈克是在骗自己么?
没见到这次全家投河之前,蒲观水其实对于水灾的严重程度没有什么认识。其实他本来也不关心这件事。仅仅离开安庆没多远,已经糟糕到这个程度。陈克说的话里面丝毫没有透露凤台县的灾情,只怕真实情况与陈克所说相差甚远。蒲观水知道陈克这次也有过救灾的准备,也要了公文。但是蒲观水并不相信陈克真的能干出什么太大的事情。如果这样的话,只怕巴有工所说的还真的很有可能。
怀疑陈克的心思一起,各种设想就纷纷出笼。可在这众多的怀疑当中,陈克与蒲观水相交的回忆却也不断的浮现。那个能和蒲观水深谈军事发展的陈克,那个挥洒间就写下《北洋新军在前进》曲子的陈克,那个带领着保险团的骨干前往安庆接受军事训练的陈克。在与陈克的交道中,陈克总是谨慎谦虚,有担当。绝非一个大话欺人的狂徒。而陈克写的那本《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蒲观水每次阅读,都生出赞叹不尽的心情。这样的陈克如果真的遇到了困难,怎么可能不实话实说。他何必要欺骗自己呢?
一面是对陈克既往的信赖,一面是对现实的担心。蒲观水的心情极乱,如何建立新式军队的思路再也想不起来。
果然如同巴有工所说,五天时间,遇上全家投河的人数就超过了三百人。蒲观水根本不管巴有工的劝告,执意把他们都给救了起来。而见到这支官府的船队在救人,于是跪地讨要吃的。甚至干脆也投河意图得救的人为数更多。蒲观水遇到这样的情况,却也不敢提靠岸的事情。船队日夜前行。好在灾民们普遍身体不行,跟不上船只的行进速度,所以至少没有人故意在前面投水以期待获救的。但是原本计划运输一百人的船队,突然又塞进三百人进来。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蒲观水也不得不和其他人挤在一起住。但是既然救人的要求是自己提出来的,蒲观水也认了。
蒲观水再也不去考虑建军事宜,他询问了各处救上来灾民。这些有骨气投河自尽的灾民倒也不是坏人。长久的饥饿让这些人都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吃了几顿稀粥,稍微恢复了些体力。面对救命恩人兼朝廷的大官,灾民们一面连连磕头谢恩,一面涕泪横流的哭诉着遭灾的情况。自从连续六十日大雨,安徽灾区真的惨不忍睹。平地水深数尺。百姓根本无处可逃。这些灾民都是硬撑着活到现在,但是眼看着再也活不下去,他们才不得不选择投河自尽。
听着水灾中种种惨不忍睹的人间惨剧,年轻的蒲观水忍不住泪流满面。连旁边聚集的新军士兵和军官们中间忍不住放声痛哭的人为数不少。他们大都是安徽本地人,不少人的家人也在灾区。想到自己的亲人也在遭遇这样的可怕事情。他们一个个痛心疾首。说的人在哭,听的人当中灾民想起自己的遭遇,也是放声大哭。而新军的官兵们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全船上下哭成一片。不少新军军人甚至壮起胆子哭着请求回家看看。
如果是以前,蒲观水不仅会言辞训斥要求回家的士兵,只怕还是要体罚他们。但是现在,听了这些士兵哭泣的请求。蒲观水脸色铁青的说道:“还没有到凤台县呢。到了凤台县看过了再说。”
第六天中午,蒲观水的船队终于和保险团的船队相遇了。看着四条大乌蓬船头飘扬的红色镰刀斧头大旗,蒲观水心中同时冒出希望和担忧。各打出旗号之后,两只船队汇合了。

第十九章
保险团船队的领队是何足道。他与蒲观水见过面,也算是“熟人”。蒲观水比何足道大上几岁,半年前第一次见到何足道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个文弱的青年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半年不见,何足道再出现在蒲观水面前的时候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船头何足道向对面船头的蒲观水挥了挥手,却没有多礼。他只是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两只船队汇合。按照蒲观水当时给陈克的信,两只船队汇合之后需要先交接军火物资。何足道完全按照这样的预定计划调度着船只。
保险团的船队由五条大乌蓬船组成。船上的水手们看来真的是训练有素,河面虽然比较宽,但是两支船队并排靠拢依旧有些拥挤。幸好河上没有别的船只。加上水手们巧妙的操纵着船只,两支船队就并排列成两队。水手们调整了船帆与划桨的位置,使船队行进速度保持一致。
蒲观水打量着保险团船队,只见水手们都穿着深蓝色的统一服装。在左胸前有白布缝制的标牌。上面写着些字。少部分水手与何足道一样留着短发,这短发很像陈克的头发。也就是说,很像是和尚,头发极短。其他大部分都留着辫子。水手们看上去与普通人也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更加干净整洁,脸都洗了。戴着遮阳的帽子,帽带紧紧勒在下巴上,运动起来倒也干净利落。正观看间,何足道的船首先与蒲观水的船只接舷了。
水手们麻利的用绳索把两只船固定好。何足道先是打量了一番各个绳索是否捆的结实,这才跳到了蒲观水的船上。
“观水兄,好久不见。文青先生让我来迎接观水兄。”何足道笑道。这不是蒲观水记忆中何足道那捎带些不知所措的微笑。看来何足道在这半年中经历了很多事情,这笑容已经不再带有自己的情绪,相反,这笑容里面充满了自信与坦诚,却不再能一眼就能看透何足道本人。
“足道贤弟,好久不见。文青可好?”蒲观水应道。
“文青先生很好。收到观水兄的信之后,他一直期盼观水兄早日到来。”
这话说完,两人之间就奇怪的沉默下来,蒲观水是稍有困惑,而何足道则是非常有耐心的等着蒲观水说话。
沉默保持了一阵,新军士兵与保险团的战士看着两位领导者一言不发,也不去插嘴。除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以及河风掀动人民党党旗,以及新军军旗发出的猎猎声音。竟然是一片寂静。直到蒲观水的船队中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这寂静才被打破。
蒲观水并不是要故意晾何足道,而是有好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听到婴儿的哭声,他才说道:“足道贤弟,我这一路上救了些投水的灾民。能不能先把他们安排些到你们船上。”
何足道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笑道:“没问题。我们沿途之上也救了些百姓。本来船队有十二条船,我们先派七条船运人回凤台县去了。”
蒲观水对何足道的话并不是太相信。可何足道那坦率的脸上都是说实话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他忍不住问道:“文青说凤台县在这次水灾之中没出什么大事,果然如此么?”
“灾年日子肯定不好过,不过凤台县总算是人人有吃的。没有饿死人的事。”何足道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啊。”蒲观水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赞陈克,还是在给自己安慰。
“观水兄,现在就开始接人吧?”何足道没有任何耽误时间的想法。陈克派何足道来迎接蒲观水,是出于对何足道的信任。根据地却有大批的事情要做,何足道现在作为根据地数得上号的实权人物,工作其实很繁重的。这次来迎接蒲观水算是陈克给何足道放的“假期”,而何足道现在满心的都是赶紧回到根据地继续工作。
既然何足道要求现在就安置人员,蒲观水也觉得不错。他说道:“好。”
何足道向水手们发布了命令,传令兵站到船头,挥动红绿两色信号旗,用旗语指挥着其他船只与蒲观水的船接舷。相比较起来,蒲观水的船队就没有这等训练。他们完全靠喊。一声声用尽了嗓门的叫喊,加上回应。蒲观水的船队效率比保险团的船队至少低了三倍以上。而蒲观水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保险团的船队中,水手们始终保持着沉默。与安徽新军那种看到新奇事物就忍不住品头论足,交头接耳的作风完全不同。
“足道,你是怎么练出这些兵的?”蒲观水忍不住问道。
“练兵?”何足道有些不解,他身为政治委员其实不太管日常操练的。
蒲观水笑道:“你看你的兵,一个个沉默不语,可没有我的兵这样咋咋呼呼的。”
何足道这才明白蒲观水的意思,他淡然说道:“大家日常除了运粮之外就是操船训练,练得多了。自然就好了。而且运粮跑得远,见的事情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听了这话,蒲观水只是点点头。正在此时,却听到哭喊声,他向着那边看去,却见船上的灾民不肯转移到何足道的船上。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让自己上这些陌生的船是什么意思。在中国百姓的传统观点里面,好官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蒲观水这样肯救人,肯让大家不饿死的好官,更是一辈子都遇不上一次。蒲观水的船只就是他们安身的地方,唯一能够活命的地方。所以百姓根本不愿意上陌生的船。
新军的士兵们一开始还好言相劝,说这支船队是自己的船。可百姓却觉得既然是自己的船,那到哪条船上不都一样,何必换船呢?
但是百姓完全不听这些,有些性情急躁的士兵就开始强行推搡百姓。百姓一看立刻就怕了,便跪下哀求。这就闹了起来。
蒲观水让百姓转移到何足道的船上,本来是希望大家都能住得宽敞些。四百多人挤在十几条船上,就别提多难受了。自己的好心却完全不能让百姓理解,看百姓的哀求,反倒跟自己要做什么坏事一样。他脸色登时就阴沉下来。“巴管带,你去让百姓赶紧换船。大家塞在一起,不难受么?”蒲观水喊道。
“观水兄,等等。”何足道阻止了蒲观水不带好气的命令。“观水兄,这些百姓都是被吓怕了。他们现在就相信你,我觉得观水兄不妨乘条小船一一去说了。百姓自然就能安静下来。这反而也快些。”
蒲观水没想到自己做回好人,却要如此辛苦。但是看着何足道那平静的神色,却也觉得没有任何反对的必要。
与何足道乘坐了同一条小船,蒲观水每条船的去劝告百姓,为了让船上的大家能住得舒服些,现在必须让一些人到这边的船上去。蒲观水一出面,百姓立刻就服从了这位救命恩人的话。
人员交换完,保险团的船在前,蒲观水的船跟随,船队向着凤台县方向加速开去。蒲观水趁机到了保险团的船上,向何足道详细问了陈克到底是怎么应付水灾的。何足道从陈克他们先是救人,然后组建“百姓之家”集中营,对灾民统一管理。加上保险团扩编,加上用各处筹来的船只抢运物资。总算是让大家都活了下来。
“果然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听完了这一路的艰辛,蒲观水长出了口气,叹道。但是他也有没有没说出来的话,经过这次救灾,凤台县的百姓们肯定对保险团感恩戴德。陈克他们这就算是在凤台县扎住脚了。
何足道对蒲观水的赞美并没有什么感动,如果不是跟着陈克身边亲自参与了工作,他是根本想不到看似简单的事情,到底能复杂到什么程度。向蒲观水吐苦水,或者炫耀保险团的辛劳并不是何足道的工作。而且何足道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接着介绍了陈克干掉了张有良,逼迫当地地主们“借地”出来。准备建设一个大型农场的行动。
蒲观水听着听着脸色却凝重起来。陈克的书中曾经介绍过大型农场的建设思路以及建设方法。蒲观水自家其实不怎么种地,读了之后只是觉得很有道理。没想到陈克居然在这大灾之年推行的是这样的策略。这份决心令蒲观水无法评价。
而且陈克这次明摆着是要趁着灾年,官府不肯过多介入百姓自救,对陈克这种做法睁只眼闭只眼。但是一旦到了明年,地主们可就不会这么消停了。自古著名的借地事件就是“刘备借荆州”。这明摆着是有借无还的事情。更何况大农场一旦建成,哪里分得出是谁的地?到时候就算是分地,那也是陈克说了算。蒲观水不认为地主们多聪明,但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想来地主们都懂。
何足道说完这些之后,很有礼貌的停了下来,等着蒲观水说话。却见蒲观水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在这么大量的工作中,何足道已经学会了耐心。他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的等待。
蒲观水想了好一阵,却没想出什么解决地主反扑的好办法,他问道:“文青准备怎么对付地主?”
“文青先生对这件事没有详细说,观水兄若是想知道,到了凤台县直接问文青先生就好。”
听了这话,蒲观水点点头。也只有如此了。虽然对地主的事情不能放下心来,但是得知陈克真的在这大灾之年顶住了,蒲观水也是心怀大畅。他也不再提地主,而是询问起更加详细的事情。
何足道却没有接这个茬,他正色说道:“观水兄,既然你提到了地主的事情,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蒲观水看着何足道那认真的神色,也很认真地问道。
何足道的话说的很慢,“这次文青先生迎接观水兄,排了好大的阵仗。当地的头面人物统统都被请来。所以,想请观水兄见到文青之后,先向文青先生行军礼。”
听了这话,蒲观水微微一怔。官场上谁先向谁敬礼可是表明低位的高低,如果蒲观水先向陈克敬军礼,那就意味着蒲观水主动承认了自己的地位在陈克之下。蒲观水虽然是安徽新军的三把手,但是就是在省府安庆,能让蒲观水先敬礼的也没几个人。
何足道仔细看着蒲观水的神色,却见蒲观水只是沉思了片刻,就笑道:“既然文青兄能在凤台县站住脚,那我向他敬礼也是应该的。足道你放心好了。我会先敬礼。”
一直以来何足道始终很镇定自若,但是听了蒲观水这朗利的答复,何足道却送了口气。
“足道,除了这事,文青还交待了别的事情么?”蒲观水接着问。
“没有了。”何足道连忙说。
“那好,我有些事情却要问清楚。”蒲观水接着开始问自己关心的事情。
蒲观水询问了无数的问题,直到何足道和蒲观水自己都筋疲力尽,才算是罢休。等蒲观水一回到自己的船上,巴有工就靠了上来。“协统,这帮人是什么来历。”
蒲观水拿起茶壶来,给自己倒了碗水。保险团可不仅仅是空船来的。至少保险团为蒲观水的船队带来了足够饮用的清洁自来水。清澈的水质让蒲观水很满意。这几天没敢靠岸,船上的储备水也不充足,如果没有遇到保险团,大家就不得不喝河里的水了。“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
“他们是吃水路的?”巴有工很感兴趣的问。
“不是。”蒲观水答道。
“那他们怎么有这么多船,这些水手也很不一般啊。”巴有工也算是老军伍,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我那朋友现在不过是占据了凤台县而已。这次去看他,也要帮他几个忙。”蒲观水说的很直白。反正就算是现在不说,到了凤台县巴有工也能看到。现在说反倒更显得有诚意。
“原来如此。”巴有工意味深长的点点头。这个四十岁的中年军官本来就不讨厌蒲观水,虽然阻止了蒲观水救人,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巴有工生性残暴,面对这样的天灾,巴有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蒲观水的慈悲心反倒让巴有工心生敬意。既然蒲观水说的这么诚恳,巴有工觉得在这天灾时期,只要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还是会全力支持蒲观水的。
第二天,保险团的其他船只也前来汇合。大家又分了一次载重。蒲观水看得出,保险团的船队更加选练有素,而且对这里的水路更熟,他干脆让保险团的人接掌了船队的运行。如他所料,整个船队的行进速度更快了。
第四天傍晚,船队终于抵达了凤台县码头。在船上晃了十天,大家早就想下地了。看到码头上的镰刀锤头旗,安徽新军的官兵都知道到了目的地。连一身整齐的新军协统军装的蒲观水脸上都有了笑容。船只距离码头越来越近,蒲观水却见到一个身影就站在那里。那应该是陈克,他就那么很自然的站在那里,却能看出和周围的其他人的不同。不仅仅是陈克高处别人很多的身高,那种自信,那种沉稳,那种耐心,以及那种充满了活力的感觉,让人不能不注意到陈克的存在。
何足道讲过保险团的发展,陈克现在就是统领凤台县一县之地,麾下有八千人马的豪杰。蒲观水做梦也想不到陈克居然能够在半年内组建起八千人的队伍。这支部队的质量且不说,光数量就已经超过了驻扎安徽的第三十一混成协。而且保险团的船队给了蒲观水足够的信心,只要能够达到船队士兵的水平,保险团横扫安徽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站在蒲观水身后的巴有工同样注意到了陈克。从站立的位置上就能够看出,陈克是这些人的首领。但是巴有工的注意力却被后面的那些人吸引了。这些中间有身穿县令官服的官员,有西装革履留着短发的“假洋鬼子”。更多的是长袍马褂的士绅。这么一堆人应该是凤台县的全部头面人物。而陈克一身与船上水手没有二样的深蓝色衣服,只是腰间系了腰带。却是短发,在这么一群人中,显得格外另类。
船只一靠岸,陈克就拾级而下。蒲观水跳上码头,却觉得脚下一虚。仿佛整个地面都在摇动一般。陈克一把拉住蒲观水,“观水兄,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蒲观水上下打量着陈克,只见陈克黑了不少,想来是连日奔波被太阳晒的。其他的还是半年前的模样,丝毫没有走投无路的模样。反倒看着更加开朗了些,蒲观水笑道:“文青兄,我也是早就想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陈克终于笑道。
陈克这次把凤台县的全部士绅都给带来了,让他们看看自己与安徽新军副协统的关系,很有助于陈克的个人声望。实际上,这些士绅看到蒲观水那身崭新的军装,以及后面船上那群新军,就知道陈克的的确确是有大背景的。原本的对抗心理也都弱了不少。
两人说话间,何足道巴有工也跳上码头。来到了陈克与蒲观水旁边。巴有工本以为蒲观水要介绍自己和其他新军的军官。却见到蒲观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认认真真地向陈克敬了个军礼。“安徽新军副协统蒲观水,向陈旅长报道。”
“嘶!”巴有工听到那群士绅当中很多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仅仅是他们,巴有工自己心中也是一惊。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克,脑子里面一片迷茫。这陈克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一位副协统向他敬礼?
陈克正色的回敬了一个奇怪的军礼,“蒲观水同志,欢迎你来凤台县。”
然后两人都上前一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在陈克背后,身穿县令官服的那个官员率先开始鼓掌,身穿与陈克一样深蓝色衣服的何足道,以及士兵们也开始鼓掌。一个接一个,士绅们也带着不同的表情开始鼓掌。
陈克扭头回头笑道:“来,锣鼓敲起来,欢迎新军的同志们前来凤台县。”随即是鼓乐大作。陈克在前,蒲观水在后,一行人登上了阶梯。
巴有工在一片迷茫中确定了一件事,蒲观水没有说错,这个叫做陈克的人不仅仅是现在凤台县的实际统治者。甚至已经是名义上的统治者了。

第二十章
与蒲观水同来的安徽新军士兵见到蒲观水副协统对陈克都如此尊敬,自然不敢造次。他们在蒲观水的带领下列队接受了陈克的检阅。简单检阅仪式的背景音乐是凤台县士绅们组织的鼓乐队演奏的民俗乐曲。
新军士兵们还真的没有被地方父老如此迎接的待遇,他们一个个有些局促,又有些得意洋洋。前来欢迎的士绅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朝廷正规军到达这凤台县。更不用说带队的居然是一位副协统。他们也有些战战兢兢。
简单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陈克领着蒲观水他们前往保险团的军营居住。蒲观水知道陈克肯定要和他长谈,便以路途劳顿为由谢绝了几个士绅凑上来提出的邀请。
安顿好了新军士兵,蒲观水带着巴有工等主要军官与陈克一起到了会议厅。人民党的主要干部们也都等在这里。
互相介绍的流程被简化到极点,保险团和新军的编制完全不同。新军这边是镇、协、标、营、队、排、棚,各级军官名称是协统﹑标统﹑管带﹑队官﹑排长和正副目。保险团是旅、团、营、连、排、班。官名是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新军的军官倒是大概明白了保险团的官名,保险团的军官们对新军的官名却很不理解。所以基本上就是自保性命官职。
“我代表人民党,代表凤台县的百姓,代表保险团欢迎新军的兄弟们到我们凤台县来。”虽然陈克在21世纪也不喜欢被人代表,不过在1906年,他理直气壮了代表了身后的几万人发言。
新军的军官对于陈克这么自作主张的代表几万人并没有任何反感,相反,如果陈克没有这么说,反倒会让他们感觉有问题。听了陈克的欢迎词,众人要么一笑,要么静静的继续听陈克往下说。
陈克向远处的宇文拔都招了招手,这才接着说道:“客套的话我就不说了,这次我们请大家来,是请大家来当先生的。新军的兄弟们沿途也看到了灾后的惨状。我沿途之上大家救了不少百姓。这几百的百姓,我们凤台县也能安置。但是我们凤台县自己也有几万人正在抢种,这抢种是门学问,不少东西还得诸位新军的兄弟教给我们才行。”
话音一落,就见宇文拔都和几个保险团的战士一起抬了一张大桌子过来,桌子上面摆放了一个沙盘。这是凤台县的地形沙盘,因为极度合格的测绘人员,所以做的颇为粗糙。安徽新军里面搞测绘地图的军官们脸上登时有了轻视的意思。陈克扭头看了看何足道,只见何足道也盯着那几个军官看。见陈克看向自己,何足道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注意到那几个人。
陈克这才站起身,拿着教鞭指点着沙盘。“在这片平原上,我们要开辟一个大型的农场。工程设计人员虽然缺,但是有。搞具体测绘的人员我们没有。请大家来,一方面得劳烦诸位帮助我们测绘,另一方面,也要请大家带徒弟。”
时间紧迫,陈克根本没有客套。直入主题。蒲观水就算是留在凤台县不走,也顶多停留两个月。这两个月内,保险团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陈克的知识虽然又超前又丰富,可是他的知识是建立在对已有的工业体系使用上,与1906年之间有着深刻的鸿沟。迈过这个鸿沟,需要的就是无数的近代技术和知识才行。陈克顶多知道要学什么,却不知道这些知识的具体内容。他这才力邀蒲观水带着安徽的技术兵种前来。
蒲观水对于陈克急切获得知识的念头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他问道:“文青,你方才所指的这些地区,全部控制住了?”
“没错,这些地区我们说了算。”陈克回答的斩钉截铁。
听了这话蒲观水沉默了一阵,接着问道:“你准备让多少人来学测绘。我手下359旅的所有军官都要学习测绘。而且还有一个工兵连两百多人,会专门跟着你们进行学习。”
听了这话,安徽新军的军官们都是脸色微变。陈克的手笔也算是够大,一个旅有多少军官,安徽新军的军官并不知道。但是两百多人的工兵连都要来学测绘,这数量还真的把安徽新军的军官给吓住了。要知道,安徽新军的测绘力量极弱,哪怕是蒲观水到了安徽之后强化了这些技术兵种,半年多的强化训练,到现在能拉出来的测绘人才也不过二十人。陈克一出手就是二百多人,十倍于安徽新军。这份信念就让这些新军军官感觉有些后背发凉。
蒲观水盯着陈克,沉声说道:“我带来的可不仅仅是测绘兵,炮兵,通讯兵,还有负责基础军事训练的军官能带来的我都带了。文青准备让这些人教什么?”
“359旅八千人,可教的人多了。对于教官,我只嫌少,不嫌多。”陈克回答的干脆。
陈克表态干脆,蒲观水也不废话,他转头对军官们说道:“你们有什么要求没有。先说。”
军官们对视了一阵,却不怎么敢开口。
“文青还有在座的诸位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可担心的。要说就直说。”蒲观水严肃的说道,“莫等到开始教课之后,你们再有什么想法,反倒不美。”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队官就站起身来,“蒲大人,我家就在凤阳,我想先回家看看。”
新军们的薪水虽然还不错,但是除了中高级军官之外,低级军官极少有人能把父母妻子接去安庆,众人看到水灾这么凶猛,对家里面的担心日甚一日。好不容易能够跟着蒲观水出来,这些人自然希望能先回家看看。
对这年轻军官的要求,蒲观水不置可否。他问道:“还有其他人要回家么?”
军官中随即又站起几人要求回家。蒲观水的视线在他们的脸上扫过,没有一个军官避开蒲观水的眼神,他们都认真地回望着蒲观水。
“文青,若是你这里多出一千口人来,你能养得起么?”蒲观水转头问陈克。
“只要观水帮我一个忙,莫说一千人,五千人也养的起。”陈克笑道。
“文青要我帮什么忙?”
“水灾时期,各路的关卡都基本废了。我们冒雨运粮倒也算是畅通无阻。不过最近关卡又都恢复起来。劫夺粮食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还有一批粮食没运进来,所以想让观水你帮忙带队。”
听陈克说完这个要求,蒲观水点点头,“这个没有问题。不过我也有件事想请文青兄帮忙。既然你已经有了八千人,不妨借调些人给我,让他们和这些要回家的兄弟一起去,若是这些兄弟的家人在当地过不下去,就帮着他们先来凤台县。你觉得如何。”
“当然可以。”
两人顷刻就这么拍了板,参加会议的安徽新军军官们一个个面露喜色。新军里面跟着蒲观水走的,都是家里面没什么势力的。那些有势力的大地主子弟,要么不肯当兵,就算是当了兵,也都和新军的其他旧势力走的很近,根本不搭理蒲观水这信来的人。所以安徽虽然围子遍地,但是这些军官们的家族可没有张有良那种实力。水灾一过,日子肯定很惨。新军军官们到了凤台县,虽然没有来得及细看。但是凤台县给大家的普遍感觉是,这里并不像是造过灾的样子。只是瞅着有些萧条而已。这大灾之年,仅仅显着萧条,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而且方才陈克与蒲观水的对答,只要蒲观水出马,肯定还能运来一大批粮食。把家人接来凤台县暂住,生计上绝对不会有问题。更何况还有人帮忙,这可就更好了。
虽然有些士兵感觉陈克与蒲观水这么一唱一和,有些怪异。不过着大灾之年本来就不正常,只要能让家人活下去,怪异又能如何。
蒲观水也不管大家的感动,他说道:“你们去把众位兄弟集合起来,问问谁要回家。家都在哪里。我和文青兄好策划怎么安排人。”
新军军官们应了一声,一起出门去了。蒲观水看他们走远,这才说道:“文青兄,我在这里顶多留两个月。就算是给你留些人,也顶多留三个月。要学什么你可要抓紧啊。”
陈克笑道:“这个是自然,我不会辜负了观水兄的苦心。”
新军的官兵听说蒲观水放他们探家,同来的一百官兵里面,倒是八十二个人都要求回家看看。这通调查和安排忙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陈克他们就带着新军官兵前往位于岳张集的保险团营地。一路之上,只见两边沟渠纵横,不停旋转的简易水车把沟渠中渗出来的地下水铲入排水槽。大片的人在泥泞道路两边新开辟的农田里面耕种。
新军士兵大多数来自农村,一看这个情形就能看出门道来。在各地都哀鸿遍野的时候,凤台县居然率先进性到了恢复生产的阶段。现在不过是八月,只要老天爷开眼,不再普降大雨,种出来的粮食怎么都能熬到明年夏收。
正赞叹间,却见前面有一副巨大的画钉在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走进一看,却是一副风格奇特的画。里面是一副新军官兵能够理解,但是有完全不能理解的农村风情。
陈克笑道:“诸位新军的兄弟,这是明年后年两年里面,凤台县要建设成的模样。在下既然在凤台县,就要造福一方。”
新军官兵看着画上那一望无际的平坦农田,再看了看眼前那满是劳动的人群,但是高低不平,起伏不定的土地。不少人觉得陈克这话未免太过于吹牛。
陈克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他笑道:“诸位兄弟,我们之所以要让大家教给我们测绘,就是要先测出到底该平整哪里,挖多少土,填多土。计算出这些之后,再算出来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完成这些工程。安排这些人力需要多少粮食,多少钱。这样才能把事情办了。这和打仗没什么区别,都得先计算。”
巴有工听陈克前面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听了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一声。
对这意义不明的笑声,陈克没有回应。倒是旁边的蒲观水问道:“巴管带,你笑声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居然也懂打仗。”巴有工连忙回答。不过接下来,巴有工问陈克:“陈先生,你说保险团有八千之众,却不知有没有辎重营。”
巴有工觉得陈克这人说话很吹嘘,而且陈克的吹与别人不同,看着倒还真想模象样的。但是怎么听都不靠谱。别的民政上的事情,巴有工也不好插嘴。但是陈克一说到与军事有关的事情,巴有工实在是忍不住了。
陈克知道巴有工对保险团很是怀疑。“我们这里不叫辎重营,叫做后勤部队。我有一个后勤营,一千人专门来负责后勤工作。这还不包括船队的战士。”
巴有工听着这话,将信将疑。“陈先生,你不会把辎重营和工兵营闹混了吧。”
“巴管带很是熟悉军务。我没有闹混,我们还有一个专门的工兵营。也是一千人。”陈克笑道。这还是陈克没有向巴有工交底。历史上的359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可以说人人练出了一身工兵的本身。陈克之所以把自己的第一支部队也命名为359旅,也想用“后世”的名号给自己增加点运气。至少能不断提醒自己359旅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
巴有工毕竟是四十岁的中年,他知道再说下去就要伤了和气。陈克这么说,他也就是嘴一闭,认了。
倒是旁边的一名新军年轻军官问道:“陈先生,你要是真的按这图里面的样子建设了新凤台县,这地怎么说?”
“地我会分给大家来种。”
“哦?那若是我家人到了凤台县,能不能分块地来种?”年轻军官登时就有了兴趣。问完这话,他又觉得这话不太合理,连忙加了一句,“我们可以交租的。”
这句说完,又觉得还不对,年轻的军官问道:“不知道这边的租子多少?”
看着年轻军官那期待的神色,陈克笑道:“现在这地归我们保险团来管,今年不交租。明年的话,地租是三成。”
“什么?三成地租?”年轻军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陈克。安徽就从来没有这低的地租。不过那军官转念一想,应该是陈克对这些新军军人特别优待才是。
其他军官和士兵听到这个话,也都来了兴趣。他们纷纷询问陈克这话可否当真。
陈克解释道:“我没有任何必要骗大家。我说收三成地租,就收三成地租。”
“那我们能不能买地?”有新军军官问。
“地如果分了,那自然没有买卖的道理。不然的话,那岂不是明摆着让我们保险团自己大捞特捞么?这种事情我们可不干。”
“陈先生,你说保险团有八千人。可你只收三成地租。我看你们可未必能吃饱啊。”巴有工忍不住又发难了。
陈克笑着答道:“我们保险团自己也分的有地。我们自己养活自己,所以这三成租并不是收来给我们的。”
巴有工听了这话,真的有点莫名其妙了。陈克这个人所作所为和巴有工见过的地方豪强完全不同。如果陈克说的是真的,这凤台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巴有工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一众人接着往前走,只见新苦劳作的百姓和身穿深蓝色衣服的保险团士兵们到处都是。普通百姓劳作的都是些平常的农活。而挖沟,填土,运送物资这些繁重工作的,大多都是保险团的战士。
巴有工这次倒是忍住了,他左看右看,直到确定自己的确没有搞错,这就想开口。但是自己几次开口都没有能占什么便宜。陈克这个人好像根本不会因为别人针对自己而生气一样。可是这样本来应该让人心生好感的作风却让巴有工格外的不满。其实他对陈克的不满已经很是有几天了。从蒲观水对陈克那莫名的信赖开始,巴有工就对未曾谋面的陈克有些不满。见到了训练有素的保险团船队,见到年轻却精明强干的何足道。见到灾年里面居然能够靠自己坚持的凤台县,以及遇到的种种本该让人钦佩陈克的事情。巴有工对陈克的感觉却月来越差。这种心情让巴有工自己都觉得奇怪。
可想看到陈克作难得心情是如此强烈,巴有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陈先生,我看着干活最辛苦的都是保险团的人吧。”
“没错。”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可我看你这里,当了兵不仅自己要种粮。还要干最重的活。那这些人当了你保险团的兵,这是图啥呢?你凭啥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干呢?”
“你凭啥”这三个字一出口,巴有工心里面突然豁然开朗。他终于找到了对陈克不满的原因了。陈克凭啥让身为安徽新军副协统的蒲观水如此尊敬,凭啥能够拥有一支精干的船队,凭啥能够在凤台县拥有如此的实力和地位。这个一身深蓝色短衣,留着“和尚”一样短发的青年,凭啥就能有着一切巴有工都没有的东西?巴有工有着强烈的不解,有着强烈的妒嫉。
陈克并不知道巴有工的心思,他笑道:“我们保险团分了好大一片地,如果不多干些活,多给百姓造点福。百姓怎么可能服我们呢。至于这些人凭啥跟着我干。因为我们保险团是百姓的队伍,是百姓的子弟兵。就这么回事。”
听到这个回答,巴有工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克。仿佛看着一头从未见过的怪兽。
“陈先生说的是保境安民吧。”旁边的一位新军军官插话了。
“不是。保境安民是我们领着百姓做事。而在这凤台县,最大的既不是县令,也不是我们保险团。我们保险团是人民的军队,是给人民做事的。”陈克第一次向其他军事组织的成员阐述保险团的政治立场。而结果倒真的有些出乎陈克意料之外。听了陈克的话,安徽新军的官兵既没有哄堂大笑,也没有问东问西。他们只是有些困惑的沉默了。
到了保险团的旅部,陈克让华雄茂安排保险团士兵与安徽新军的士兵共同返乡的事情。趁着其他新军官兵不在身边,陈克与蒲观水又碰了个头,陈克问道:“观水,你在安庆的这段时间。知道徐锡麟吧。”

第二十一章
清末的起义中,徐锡麟领导的安庆起义是极为有名的一次。
为了达到反满目的,徐锡麟等人逐渐产生了“以术倾清廷”的思想,他们打算以捐官之法,使光复会的成员学习军事,乘机打入清廷内部,以掌握军权。于是他向清廷捐了一道员头衔,指分安徽候补。经多方活动,1905年冬,受绍兴徐克丞资助和徐锡麟表叔、湖南巡抚俞廉三推荐,徐锡麟与马宗汉、陈伯平各捐得官职,并被获准前往日本学习陆军。但到日本后,由于清廷驻日公使的阻挠,学习陆军的计划被破坏,无奈回国。
归国后,徐锡麟等人又打算进一步打入官府,“藉权倾虏廷”。通过发动利用各方关系,徐锡麟谋得筹办安庆陆军小学之事。后因表叔俞廉三的推荐和徐锡麟本人的精明干练,终于得到安徽巡抚恩铭重用,光绪三十二年。冬季他到了安庆,向抚院落报到,恩铭接见后,派他为安徽巡警尹。他小心逢迎,拜恩铭为师,恩铭引为亲信,又派他兼任巡警学堂会办。徐锡麟食清廷之禄,却时刻不改革命之志。1907年2月,徐锡麟与秋瑾约定在皖、浙同时举行反清武装起义。起义原定7月19日举行,因一会党人员在上海被捕,招供出革命党人的一些别名暗号,两江总督端方电令恩铭拿办。恩铭召徐锡麟计议,徐锡麟见自己别号在列,知事机迫人,遂决定于7月8日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时举义。谁知恩铭这天有事,要求将毕业典礼提前两天,无奈起义只得于6日举行。外援不至,准备未周,起义堪忧。
1907年7月6日,光复会成员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徐锡麟,在安庆策划、组织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并率领学生军起义,攻占军械所,在激战4小时后,起义失败,徐锡麟等被捕,慷慨就义。
但是现在陈克回到了1905年,和徐锡麟与秋瑾有不少交道。却也不知道徐锡麟近况如何,是否还是和历史上一样的发展。
“文青说的徐锡麟,是安庆陆军小学的总教习吧?”蒲观水听陈克问起徐锡麟,想了一阵才答道。
“就是他。”陈克有些兴奋了。
“哦,这个徐锡麟没事常往新军跑。而且他还有一个亲戚,叫秋瑾,也来了安庆,开了一所女子学校。在安庆倒是很有名。”
历史果然改变了!陈克有些无奈的想。历史上秋瑾是准备和徐锡麟在安徽和绍兴同时起义。结果徐锡麟失败,消息走漏。秋瑾在绍兴大通学堂被捕,两天后就义。现在秋瑾居然也到了安徽,而且在安庆办了一所女子学校。这个变数让陈克有些很不解。
“文青认识这两个人么?”蒲观水看出了些端倪。
“认识。这两个人都是革命党。不过他们是光复会的。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怪不得,徐锡麟总是往新军跑。上下联络,活跃的很。看来他是想鼓动新军造反啊。”蒲观水的声音里面很是有些不怀好意了。
陈克能够理解,蒲观水是把安徽新军当作自己的地盘。不论徐锡麟是不是革命党,首先徐锡麟试图鼓动新军起义,这就打乱了蒲观水的算盘。蒲观水自然不会对徐锡麟有什么好感。
蒲观水突然笑道:“文青既然提起了徐锡麟,想来已经有了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安庆这地方虽然是安徽的省府,却地处安徽一角。我想走的是百姓的路线,从农村干起,农村包围城市。所以安庆对我的意义不大。不过,如果安庆被革命军攻克的话,安徽必然会大乱。我们岂不是可以少很多麻烦。”陈克对徐锡麟本人并无恶感,甚至可以说很有好感。但是陈克认为在革命道路上,个人感情决不能起到重要作用。有些时候,牺牲也是必要的。
蒲观水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陈克的意思。他笑道:“文青是让我助这位徐锡麟一臂之力了?安庆一旦被革命军占有,文青立马就可以进攻凤阳府。你手里这八千人,打下凤阳府实在是轻而易举。到时候往东往西都可以任意纵横。而安庆的革命军一面要防着长江上的清军。而且安庆这地方三面环山,行军打仗很是不方便。他们只要能坚持一年,不,只要能坚持半年,文青这边就能拿下不少地盘了。”
“大概如此。不过观水,你在这边能待两个月,我倒建议你好好看看凤台县根据地到底要建设成什么样的新世界。你看完了根据地,就知道该怎么帮徐锡麟了。”说到这里,陈克突然叹了口气。“徐先生是个革命志士,这点我是很钦佩的。但是这次只能让徐先生自己发动起义。我躲在后面占些便宜。”
这话这么含蓄,蒲观水听完哈哈大笑。“文青莫怕,就算是这位徐先生当了王前驱,我也不会认为文青故意坑他。我虽然对徐先生不熟,但是我也听说过求仁得仁。既然要起义,那自然是提了脑袋往前冲。成功了那就是真英雄。只想着鼓动别人送死,或者搞些暗杀之类的阴谋诡计,死了也是活该。”
对蒲观水的这番话,陈克也不知道该算是蒲观水的鼓励,还是别的什么。毕竟这是背后算计人,也属于阴谋诡计的范畴。
蒲观水看出了陈克还是有些不忍的模样,忍不住说道:“文青,你不要觉得你对不起这位徐先生。若不是你现在给我先说,光这位徐先生在新军里面生事,我就想把他给灭了。我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孙文那种革命党。文青你也到过北京,你应该知道想革命的人有多少。但是为何这些人不肯和孙文他们同流合污,因为那些民主共和的屁话说了与没说一样。不少人现在都实在观望,等着看谁能担起重任。光让别人造反的家伙死了就死了。文青你在做实事,和他们完全不同。我不会觉得文青你没有道义。”
既然蒲观水这么说,陈克也就只能信了。中午吃完饭,华雄茂已经把外派的人员基本选定。回家看看,貌似非常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复杂到和大规模作战一模一样。首先这八十二名官兵分散在十六个县,怎么把这些士兵以及同行的保险团战士送去目的地,相互之间如何联络。如何在约定的时间内得到消息,怎么接送这些新军官兵的家属。
巴有工自觉的自己军事能力很不错,可是实际上第一件事就彻底难住了巴有工。没有安徽地图。蒲观水的新军地图质量很差。提供安徽地图的是陈克。何颖这些天来没干别的,她在陈克的指导下用半透明的纸把陈克从21世纪带来的徒步旅行地图册描了很多。特别是安徽的地图,已经基本描完。这些底图再由保险团的测绘科制成比较详细的地图。这样详细的地图一拿出来,巴有工就懵了。这地图比起蒲观水带来的地图,那是精细的不止一点半点。新军官兵们对着地图上的山脉,丘陵,还有很多地名,经过与回忆相比较,竟然能够大概找到自己家的具体位置。
有了具体位置,就有了行军路线,在哪里集结,怎么回家。道路有多远,大概需要多久的时间。蒲观水带来的人员里面就有他亲自训练的参谋部。加上保险团的参谋部,保险团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近现代作战开始了。
359旅连级以上的军官统统来参加了军事会议。这些没有现代军事知识的军人们听完了陈克讲述的内容,都感到了一种迷惑。陈克说的东西句句都在理,可是句句又都让大家觉得不理解。为何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这是保险团军官们的共同迷惑。
“旅长,不就是回个家么。大家出把力,多辛苦些。犯得上这么费事?”吴兴旺问。他是凤台县当地人。从上海时代就跟着宇文拔都。现在是二团413连的连长。对于各种数据计算,线路规划。吴兴旺完全弄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所在。
陈克笑道:“我现在希望大家能够一个月内完成这件事。一个月后,保险团的运输力量就要转入别的工作,不可能投入更多的力量来做这个。”
“一个月?”吴兴旺懵了。十几个地区,有些地区距离凤台县有四五百里地。一个月内完成一个来回,而且回来的时候还要带上不知道多少人。同志们立马感到事情的复杂远远超过纸面上的作业。不仅仅是吴兴旺,其他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已经是超出这些同志想象力的庞大计划,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单独完成如此规模的计划制定工作。同志们用各不相同的眼神看向陈克。
能够始终如一保持一种认真态度的人也不是没有,尚远,何足道,熊铭杨,黑岛仁,路辉天,还有其他几个同志都是如此。而大部分同志要么觉得事情简单,要么觉得事情复杂。
“不卑不亢”,“戒骄戒躁”,这话都是劝诫那些不能实事求是面对问题的态度。毛爷爷专门写过各种文章来讲述要能够“实事求是”,陈克以前总觉得读不懂。这次他突然心生感悟,为何有些同志看着或骄或躁,有些同志就完全不同。就陈克看来,那些情绪不能稳定的同志,他们首先想要的是达成某种目的。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他们做什么都行。
不过陈克并没有生气,有这样的表现只说明了一件事,这些同志们没有经验。陈克当年也有过这样浮躁的日子,先是冒进,然后轻则碰一鼻子灰,重则碰得头破血流。接着就开始畏惧。做起事情来缩手缩脚。这都是人之常情,陈克并不觉得这样的态度有问题。如果同志们能够有足够的经验,自然不会有这样的表现了。
安徽新军的官兵们态度很一致,都希望能够尽早回到家,安置家里面的事情。大家一个个归心似箭。
以蒲观水和陈克为核心的参谋部,就开始营运。参谋部率先分为三个部门,路线制定部门,路程计算部门,后勤策划部门。
保险团是强行教育知识的,能进参谋部的人,都得掌握文化,算数,基本军事技能。蒲观水的参谋部更注重专业训练,基础知识培训就差很多。保险团就强出去很多。
首先是看地图,确定方位。接着保险团这半年多收集的各种资料就派上了用场。不能是说在地图上画出直线就是路线。人又不是鸟,说飞条直线就能飞出直线来。翻山过河,这都是需要绕弯的。除了这些自然环境的制约,人为因素的制约同样重要。哪里有关卡,哪里就有刁难。保险团收集的资料,以及安徽新军官兵提供的资料,都需要仔细考虑。算入计划当中。
一旦确定了一条路线,几十副算盘噼噼啪啪的拨打着。路程多少,每人行进速度多少,这都需要计算。
华雄茂与柴庆国在这次军事计划制定中功不可没。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对于长途行军都有非常实际的经验和观点。华雄茂比较沉稳,他算是唱红脸,对于那些过于激进的计划,例如认为自己一天能走一百多里的人,华雄茂就会很认真地看着对方,提出质疑,“在没有道路的地方,你一天怎么走一百里?”
柴庆国则对那些保守的计划大加讽刺,“一天走三十里?你爬也能爬到吧。”
巴有工作为蒲观水的副手,也参与到计划审定中来。不过巴有工说的少,这位炮兵管带并不擅长这种计划,而且他自持甚高,也不愿意当众出错。
花费了两天总结出了每个人的路线之后,又要归纳到一起,进行统合计划。一张张的草稿纸上,一块块的黑板上列出了各种各样的一元,二元,三元方程式。在参谋部里面,只有陈克和几个人懂高等数学,所以大家暂且不搞什么微积分了。如果黑板上列出一列长长的,包括了各种专业符号和十几个重要参数的方程式,估计这个参谋部的大部分人都会疯掉的。
花了四天,一套初级计划这才算了出来。陈克觉得这计划粗糙的令人发指。很多因素都没有计算在内。哪怕是这个粗糙的计划,也让陈克彻底理解了21世纪工业化中国的强大,如果是21世纪的中国军队进行计划,软件上有计算机,硬件上有公路、铁路、飞机。通讯上有卫星,有无线电话和有线电话。计划可以制定的极为详细。
现在的计划,仅仅是告诉大家,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汇合,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每天要走多久,走多少路。至于沿途的具体情况,就得靠这些同志们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克服各种困难和突发事件。
参谋部一方面把这些计划教给安徽新军的官兵,另一方面按照计划筹备运力,沿途的物资干粮。还要教给大家一些过滤饮用水的方法,提供携带的饮用水装备。
保险团的军官们第一次认识到,打仗居然是如此复杂的事情。而安徽新军的官兵本来以为保险团不过是一群乡下土包子,是需要他们教授军事知识的土老冒。看到保险团制定详细计划的能力之后,则对保险团刮目相看,甚至有些心悦诚服了。
无论是保险团还是安徽新军,对于领导众人制定计划的陈克与蒲观水,都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出发之前,陈克与蒲观水反复强调了纪律性,以及发挥主观能动性,克服一切困难,完成目标的态度。
新编的临时混成部队有四百多人。大家整齐的列队,听着出发动员。蒲观水神色严肃的发表着训令。“没有迈不过的坎,但是停在这个坎前头不动,你就永远过不去。”
陈克倒没有蒲观水这么激动,毕竟这些战士是要回家去拯救自己的家人。他们绝对不会临阵退缩的。现在的问题就是主力运输部队能否顶住各路的关卡与刁难了。
此时,就听蒲观水高声说道:“我会亲自带领大家,我现在话说头里,沿途之上,谁敢挡住咱们,咱们就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听到了么!”
“听到了!”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官兵们一起喊道。
蒲观水本来声音就高,听了大家的回复,声调就更高了,“另外,我不管新军里面以前是怎么干的。现在大家都是去救人,这都是兄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都学了吧?这次出发之后,大家先唱十遍。咱们这次就按照这首歌里面唱的干。官兵一体,上下一致。把大家的亲人都给安顿好,都给救出来。”
参谋部营运期间,大家也不可能不停歇的干,休息中间,陈克就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团结就是力量》《小白杨》这些保险团的军歌教给安徽新军的官兵,这些后世健康向上,生气勃勃的经典歌曲,在1906年也很快就抓住了新军官兵的心。同样抓住了蒲观水的心。
“留在凤台县的同志,必须听从陈旅长的命令。该教的东西,就给我好好教给人家。该向人家学的东西,就好好的跟着人家学。不要觉得人家是地方上的,咱们省城的就比人家强,这次大家也见识到了,人家比咱强的地方多的是呢。好好教,好好学!听到没有。”
“听到了!”留在凤台县的新军官们也应道。这是他们的真心态度,这次参谋部的运作的确打消了这些新军官兵“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
“现在就去吃饭,吃完饭就走。解散!”蒲观水喊道。
“杀!”保险团的官兵同声喊道。只有一小半的安徽新军官兵在这两天休息时候的训练中记住了这条规定。他们也同声喊道。
“看看,看看!这就是你们要学习的东西。”蒲观水大声说道,新军官兵们不少面红耳赤,就听蒲观水再次喊道:“再来一次。解散!”
“杀!”四百多人异口同声的喊道。接着,大家按照秩序开始散开去吃饭。
午饭很简单,吃的也很快。行李已经准备好,战士们背上行军包裹,整齐的列队。按照计划,第一批出发的有两百人,蒲观水看着同志们秩序井然的列队站好。这才扭过头,“文青,那我就先走了。我会把外面的事情办好的。粮食我会抓紧往回运。”
陈克微微点头,“观水,辛苦你了。”
“这次本来是想来给文青帮忙,却让文青帮了我们的大忙。实在是惭愧。”
“哈哈,连军营都没有走出去呢。什么帮忙啊。要说这样的客套话,等新军的同志们把自己的家人安顿好了再说。我等着观水你和新军的同志们早点干完工作,早些回来。”
“我会尽力。”蒲观水说完,向陈克敬了军礼。陈克认真的回了军礼。两个人也不矫情,蒲观水大踏步地走到第一批出发的的同志面前,挥动手臂。队伍随即启动了。
在队伍最前面,是为了威慑各地关卡而打出的安徽新军军旗,蒲观水昂首阔步的带队。部队刚走了没几步。却听道后面传来了一阵歌声。这是他们未曾听过的歌曲,第二批出发的保险团战士们一起唱起了送行的歌曲。这也是陈克教给保险团的歌曲——《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曲调悠扬,歌词情真意切。安徽新军的官兵听到这歌,虽然知道这是保险团的战士送给出发的保险团战友的祝福。但是他们同样希望,或者说是认为,这是送给自己的祝福。安徽新军的官兵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歌曲中革命这个字眼。

第二十二章
1906年9月7日,也就是蒲观水带着部队离开凤台县前往去接各地新军家属的那天,游缑也带着隶属于自己开发团队的成员到刚建好的水泥窑进行放大生产试验。
游缑自从到了德国留学之后,就一直认为自己将是一位出色的化学家。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实现这个理想。在清末这个时代,女性虽然逐渐介入社会活动,也有不少人开始宣传女性解放问题。而实际操作上,这些追求解放的女性在社会工作中都是“重在参与”,真正意义上的独挡一面还没有。所以,陈克把烧制水泥的工作全部委托给游缑来执行,可以说开清末女性社会工作的先河。
这不仅仅是委派工作,陈克按照二十世纪后期的科研项目方式,由游缑写了一份正式项目申请计划书,经人民党审核讨论通过。按照游缑制定的项目计划,给她调配了物资和人员。这种先进的流程让从未见过这种模式的人民党很不习惯,游缑同样觉得很不习惯。
如果把事情搞砸了怎么办?游缑担心这件事,人民党的同志同样担心。
可是大规模的灌溉系统需要大量的水渠。如果没有水泥的话,这些水渠的防渗漏问题就会极为严重。如果要用1906年的材料来搞水渠防渗漏,那水渠的体积就会大到让人无法接受的程度。为此,游缑最初的项目申请中,只提出需要十个人来帮忙,陈克大笔一挥就把人数从一个班提高到了一个连。这些人员不仅仅要负责烧制水泥试验,还要负责烧制红砖,玻璃。专门从事水泥烧制太没效率,反正都是烧窑,不妨把红砖和玻璃一起搞了。而且这个连也要承担如何使用红砖与水泥修建水渠的项目研究。
红砖和玻璃的烧制配方是有的,甚至包括水泥的配方也都有。游缑要解决的问题在于,大规模进行生产所需的工艺和控制流程。在这方面,陈克与游缑都不了解,两人一个学化学,一个学高分子材料。陈克还学过机械,而游缑没有工程学经验,在实验室里面做实验没问题,如何进行大批量生产游缑一无所知。
这就是工业国与农业国之间的差距,这就是先发工业国与后发工业国的差距。老牌工业国的底蕴就在于那些数据,那些曾经的试验。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科技经验意味着科技投资,农业国本来生产力水平就没有工业国高,加上没有经验,科技投资方向更加难以把握。这样只会导致工业国与农业国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陈克见过一张照片,21世纪的非洲部落“战争”,部落的勇士们使用着弓箭与长矛互相厮杀,而天上飞着现代科技高科技结晶的喷气式民航飞机。
就陈克对历史的研究结果,中国被彻底拉开与世界的距离,是在二次工业革命之后,也就是在1919年之后。在1906年,中国还拥有一些蒸汽时代的技术和设备,而满清覆灭,各路军阀混战。让中国科技在电气时代远没有跟上时代。新中国建立之后,中国才重新开始了真正的建设。见识过新中国艰苦卓绝的科技发展历程,陈克知道这条无比坚信的道路上,除了按照科技本身的发展规律进行辛苦的研究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投机取巧的办法。
所以陈克利用自己的权限,在物资人员都不充足的情况下,给与游缑极大的人力物力支持。他不仅仅是要完成这个项目,更重要的是,他要给建立根据地自己的科技研发系统。
在最终的审批签字前,陈克召开了最后一次审查会议,在会议上陈克把自己的全盘思想向与会的同志们阐述一番。同志们到底听明白了多少陈克并不太清楚,他只能很认真地对面容严肃的游缑说道:“游缑同志,如果你承担了这个项目,就是把你放到火上烤。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次探索。探索就有成功有失败。但是我要求你这次必须成功,而且我要求你在过程中无论遇到了什么问题,在你进行最后的述职报告中,你必须把这些问题一个个讲清楚。人民党最讲认真二字,在人民党的事物中,有失败和成功这两个词。但是没有不知道这三个字。你能接受么?”
游缑也是老党员,老同志了。她和陈克一起研发新药的时候,亲自领教过陈克严谨认真的科研态度。她知道要贯彻这样的态度需要多么庞大的工作量,那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与钻研。在得知自己将被赋予科技研究的全部权限之后,那样的激动与昂扬,那种仿佛在灵魂中灌入了一种火热的东西,让整个灵魂都燃烧起来的感觉,游缑很多年后都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来。
游缑两眼放光,极度激动让她秀丽的脸庞变得通红。满腔的激情却变成了简单的一句话,“坚决完成任务。”
陈克现在要求的水泥并不是那种高标水泥,甚至不是硅酸盐水泥。根据地现阶段极度缺乏探矿能力,只能有什么用什么。陈克和游缑经过讨论,选择的是最简单的那种配方,用石灰石和粘土按照比例混合,烧制成熟料,然后磨碎,就能使用。凤台县不缺煤,石灰石和粘土也有,实验就这么展开了。
研究团队分为三组,一组搞基础建设,就是烧窑。一组搞数据测试,就是把对产品进行各种测试。一组跟着游缑搞生产。
党从来极度重视文化教育,从红军时代就是如此。陈克本人坚定的支持这种做法。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没有前途的军队,为了创造出一支有纪律,有文化,有知识的现代军队。游缑除了要领着对化学一窍不通的战士们进行生产,还必须对这些战士进行文化普及。配给游缑的两名副手名叫朱光祖和钟舜卿,都是复旦公学的文科生学生。人民党和保险团中,在人力使用上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趋势,凡是理工科出身的,都身居高位,成为某个项目的领导者。文科生想出人头地,现阶段只有改行从事军事或者政治工作。否则的话,只能给理工科学生打下手,或者从事文化教育工作。陈克在会议上说得明白,人民党和保险团不养“先生”。要么去搞生产,打仗。要么为搞生产和打仗的提供服务。自以为认了几个破字,就可以高高在上指挥别人的人,现在就可以选择打道回府。
跟着陈克到安徽的都是年轻人,有朝气,有冲劲,希望能够干一番事业。文科生们当然会觉得陈克这番话颇为刻薄,问题是面对水灾的这种局面,这些人也承认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不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的人,都知道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果自己不吃饭,肚子很快就会饿的。
朱光祖和钟舜卿对于军事兴趣不大,却想转行从事工业建设。游缑领导研究部门,他们就申请到游缑这边工作。希望能够通过这次研究开发工作彻底转行到化工行业。这也算是学了门手艺。再也不用和普通战士一样辛苦的劳动。
而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在游缑手下工作,辛苦程度比起在普通的日常工作只高不低。游缑虽身为女性,工作起来足够玩命。和陈克一起研发药物的日子里,游缑学会了很多,特别是随时休息,随时工作。按照上海实验室的模式,游缑在实验室旁边弄了休息室,别人可以三班倒的工作,她自己在实验空闲期间躺倒便睡,需要工作的时候随时起来。
甚为游缑的副手,朱光祖和钟舜卿可没有游缑当年的狠劲,他们除了日常对战士进行文化教育之外,还要一面跟着游缑学习化学知识,还要参与实验。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在他们看来,游缑本身就是化学专业毕业的,她只用操心试验就好。战士们什么都不懂,只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就好。被夹在这两层中间的他们,又要学习,又要工作。知识上比不了游缑,体力上比不了战士,却要同时付出脑力和体力,又当先生,又当学生,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么过了一个多月,两人被这沉重的压力折腾得精疲力竭。觉得自己是不是选错了方向。甚至真的有了打退堂鼓的打算。
下面的战士们对从事科研工作的态度又大大不同。战士们并不懂什么化学,对于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概念。大家知道的仅仅是有位名叫游缑的女先生从此就是他们的头了。这位先生要带着他们干活。
隶属游缑的连队里面,没有人敢小看游缑“女先生”。其实从一开始,大家没有人敢轻视游缑女先生,战士们只是对一位女性领导很好奇而以。保险团这个组织在1906年的普通百姓眼中本来就是很稀奇的组织。分配到水泥厂建设工作的战士,不少都参加过自来水厂的建设工程中,那次自来水处理设计也是游缑负责的。混浊的河水经过层层过滤沉淀,变成清洁的饮用水,仅这一项就让从未喝过自来水的战士感到很神奇。指挥大家完成这项工作的游缑自然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尽管有朱光祖和钟舜卿和作为副手,游缑在实验中间情绪低落的时候也会教大家认字,不仅仅是认字,游缑还讲述卫生和化学知识。在上海的时候,游缑讲过《蜡烛的故事》这个讲座,到了安徽再讲一遍也是轻车熟路。游缑那变魔术一样的诸多实验,以及那些从未接触过的诸多基本知识。在向让这些战士打开了一扇从未见过的知识大门的同时,也让这些战士对游缑生出了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感。
不过大家毕竟是男性,虽然心里面佩服的要命,但是嘴上却不肯服软。毕竟在一位女性手下工作,无论这位女性有多出色,都不是件值得夸耀的光彩事情。战士们能做到服从命令听指挥,从不和游缑顶嘴,已经是最大的尊重。但是游缑并不太能理解这点,而且她也没有精力来关注这件事。只要部下能够服从命令,能够按她所说的去建设,去辅助实验,游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水泥样品测试很简单,把混合了沙的水泥,制成一些水泥块,就可以在各种环境下进行测试。实验室内烧制的水泥已经基本能够合格。或者说,混合了沙土与竹筋的水泥能够保持两周内不会出现碎裂问题。每天都有人进行测试、检查。两周前,300斤规模的稳定产品已经进入了测试,两周过去了,这些产品本身还保持了足够的稳定性。
这是第一百一十四次实验,也是第一次放大试验。在烧制水泥的时候,顺道进行了玻璃的烧制,也基本达成了初期目的,烧出了并不算透明的玻璃。
但是这些都是小规模的生产,一次能生产出三百多斤水泥。一旦进入大规模的生产,质量控制问题肯定很多,特别是水泥熟料如何粉碎成可以用的产品,使用石磙等方式不能让人满意。非得用机械才行。陈克让齐会深在江南机械局生产了四套粉碎机,齐会深已经回复,包括粉碎机在内的八套机械已经造好了。但是运输到灾区十分困难。蒲观水他们这次出去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把粉碎机械给运过来。而游缑的工作,就是在这些机械运来之前,完成放量测试。
保险团的军装没有男装女装之分,为了避免麻烦,起了床,简单的梳洗一番。游缑在自己的女性休息室中紧紧地用束胸布把胸部缠住,这才套上了衬衫和深蓝色的军装。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很有点像赫本那种短发。这倒不是她有如何超前的美学眼光,而是烧制水泥工作烟尘飞荡,长发根本不合适。
水泥窖是个三吨左右的小窖,陈克不知道,游缑也不知道,1889年,中国河北唐山开平煤矿附近,设立了用立窑生产的唐山“细绵土”厂。1906年在该厂的基础上建立了启新洋灰公司,年产水泥4万吨。三吨左右的水泥窖并不算什么太大的东西,技术更谈不上先进。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了,凤台县也就这个水平,能生产水泥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功绩。
炉火熊熊,游缑也好,战士们也好,都带着蓝布制成的软帽,带着口罩。甚至还要在衣服上泼上水。才能靠近窖附近。早期的工业生产就是这么辛苦,没有那么多辅助设备,除了几个主要的生产设备之外,其他的都需要靠人力去完成。填煤,处理火,都需要人力。游缑虽然不用亲自干力气活,不过和陈克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游缑深知领导者亲临第一线的必要性。只要游缑站在热浪沸腾的水泥窖附近,其他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实验进行到一半,有人跑来告诉游缑,有亲戚来找她。游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听清楚,她摘下和战士们一样的统一口罩,奇怪的问道:“再说一遍。”
“游先生,有你的亲戚来找你。”通讯的战士说道。
难道自己的哥哥能跑来安徽找自己?游缑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次她基本上是离家出走性质的。虽然留了信,说自己跟着陈克一起去外面做些大事。但是游缑却没有向父母正式辞行。在游缑的想象里,父母肯定会认为这个不孝的女儿就这么滚蛋拉倒。她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的信里面并没有写出自己到了哪里,自家人居然找到凤台县来了。
游缑也说不出自己此时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反正心中一阵发虚。
“来的人多大年纪?”游缑问道。
“来了七八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战士答道。
听战士这么一说,游缑知道自己的父亲应该没有来,心中立刻轻松了不少。既然来的是自己的哥哥,游缑立马觉得没必要对哥哥那么客气了。她说道:“把他们带过来。”
战士得到了命令,也有些原因是受不了这种酷热,一溜烟的跑了。
重新戴上口罩,游缑继续指挥生产工作。烧至工作的重点是如何在过程中保持恒定的温度。陈克能提供的也就是蓄热室的概念,其他的都让游缑自己负责研究。保险团里面虽然号称大学生很多,问题是理工科的数量非常有限。而且这些人里面化学专业的基本没有。陈克念念不忘的北京那边的同志,据说要到十月份才能达到根据地。陈克已经忙得四脚朝天,游缑知道指望不上别人,只能自己孤军奋战。
工作就是如此,一旦干起来就想不起别的。游缑很快就把自己哥哥要来的事情忘记了。也不知道指挥着大家忙了多久,当她实在忍不住热浪往回走,把一桶水浇在自己火热的衣服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道:“妹妹?”
扭过头,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人,为首的是游缑的大哥。其他人里面有游缑家的家丁,也有些不认识的,一个个看上去倒是精干。只有站在游缑身边的那个青年看着应该是江浙富家出来的子弟。皮肤细腻,却被晒得颇黑。
虽然游缑本意很想对哥哥逞强,而且游缑和哥哥的关系也不那么融洽。但是看到哥哥居然真的找到了千里之外的凤台县,听到那声“妹妹”。眼泪不知怎么就涌了上来。抹了抹泪水,游缑本想笑着走过去和哥哥打个招呼。可这泪水怎么都忍不住,游缑突然捂着嘴呜呜的哭泣了。
游缑的大哥本来并不确定那个一身深蓝色粗布衣服,带着软帽和口罩的熟悉身影就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妹妹。特别是这个看着十分洒脱的青年,正在指挥着一大群壮汉劳动。那种发号施令的身姿根本不像是一个女性,而是一位很有地位的男性。
让他发出这声呼喊的原因倒是游缑的短发。保险团的战士留着辫子,只有游缑一人是头短发。以哥哥对妹妹的了解,自家妹妹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他才鼓起勇气喊了这么一声。可亲眼看到妹妹摘下口罩,秀丽的脸上满是惊讶,然后居然就哭起来。游缑的大哥登时心就软了。游缑的父母子从游缑不辞而别之后,可是慌了神。四处打探女儿的下落,也算游缑家很有门路,居然花费了三个月大概确定游缑与陈克他们一起到了安徽。等他们确定,安徽就发了洪水。老爷子老太太虽然心疼女儿,但是也不能把儿子送去灾区,在把儿子搭上。结果水灾退了之后,居然得到消息,女儿安然无恙。于是就派儿子前来,希望能把游缑带回去。
虽然看见妹妹哭了,游缑大哥的心软了。不过想起这些天父亲的叹气,母亲的伤心。游缑的大哥还是怒气勃发,他恶狠狠的上前就想抽游缑一巴掌。
一左一右两个战士突然就挡在了游缑身前,他们问道:“你是什么人啊?你想干什么?”
“我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游缑的大哥看到有人挡住自己,更是恼火。加上看到游缑指挥这些人的时候很是气派,就没有把这两个战士放在眼里。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推这两位战士。
保险团的军事训练从未懈怠过,而且部队里面官兵一致的作风,让战士们的自尊心猛烈提高。游缑的大哥手掌刚推上战士的胸口,两名战士训练几个月的军体拳就派上了用场。一把拽住游缑大哥的手腕,一个翻腕就把游缑大哥的手臂拧到了背后。另一个战士一把按住游缑大哥的另一只手臂。
“别动!”战士喊道。
跟着游缑大哥的那些帮手看到少爷被抓,立刻就想上来把人弄出来。他们往前一冲,立刻冲上来二十几个战士把他们围了起来。突然有战士喊道:“这边有人想打游先生!”这话一落,远处的战士一个个登时怒气勃发,手里拿着各自的工具就往这边跑。
原本站在游缑大哥身边的那个富家子弟没有动,看到这么一群壮汉杀过来,吓得脸都白了。而跟着游缑大哥的那些人一看这些听从游缑吩咐的人如此凶猛,数量也远比他们多。更重要的是,更多人正源源不断地杀来。也都面如土色的看着游缑的大哥,不少人猛瞅游缑,希望她出来化解这个“误会”。
本来游缑以为会是温情脉脉的相见,突然间就变得剑拔弩张,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就听战士们七嘴八舌的喊道,“你什么人啊。”“你想对游先生干啥?”“到我们保险团撒野来了?”
也有人对游缑说道:“游先生,怎么处置这几个人?先打一顿?”
游缑看战士们群情激愤,知道大哥那鲁莽的行动引起了误会,她连忙说道:“这个是我大哥!先把他放了。”
这话一出,战士还有些不信。“游先生,这人是你亲哥哥?”
“是我亲哥哥!”游缑说道。
既然游缑这么说,战士们也不好再说别的。但是那股子怒气却怎么都无法平息。有人居然相对大家都很尊敬的游缑女先生动粗,哪怕这个人是游缑的亲哥哥,战士们依然不能接受。
“游先生,我们就在旁边,有啥事叫我们。”这是很客气的说法。
“你,不许对我们游先生动粗。别看你是游先生的哥哥。”这是很不客气地说法了,不仅如此,战士说这番话的时候,还用食指指着游缑的大哥。
被乡下人这么指指点点,游缑的大哥觉得面子丢尽,但保险团的战士最少有五六十位。游缑的大哥也是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所以脸别到一边不予理睬。
游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如此维护过,心中觉得暖暖的。她突然想起陈克的一句话,“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

第二十三章
按照游缑大哥的设想,这灾区哀鸿遍野,陈克也不是什么神仙。就算是保住了性命,他的手下也该四散了。自己带了七八个人,把游缑强行带回家应该没问题。甚至自己根本不用来硬的,自家妹妹只怕就主动要跟着自己走了。而现实无情的击破了游缑大哥的幻想。
凤台县和其他的灾区根本不同,这一路行来别的地方都是哀鸿遍野,每天都能在河里面见到死尸。卖儿卖女的人到处都是,而不少灾民正在往凤台县这里迁移。进了凤台的地盘之后,突然一切都变好了。尸体不见了,灾民们一个也见不到。没等他见到陈克,光他妹妹游缑就带着百十号人在工作。游缑的大哥一直很清楚自家妹妹的那点子创业理想,现在终于能指挥上百人工作,想把妹妹拉回家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看样子我得去找县令才行。游缑的大哥突然想。官府或许能制住这帮人吧?
完全无视自家大哥的想法,游缑只是带着这几个人到了试验场旁边的空地边,然后说道:“大哥,咱们就在这里说话。我这些天很忙,没空接待你。咱们在这里说完了话,你就回家吧。”
这有啥可说啊?游缑的大哥觉得很无奈。自己来的软肯定没用。来硬的……,自家妹妹比自己还硬,挥挥手百十个壮汉就要过来打人。这趟看来是白来了。除了去找官府……
“对了大哥,你也别去找官府了。我们人民党现在就是凤台县的领导者。官府还在我们人民党领导之下,你去找凤台县县令尚远同志,尚远同志还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来。我觉得你就别费这事了。”游缑对自家大哥很了解,上来就打消自家大哥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就给我吹吧。”听了妹妹的话,游缑大少爷实在是忍不住,反唇相讥。
游缑只是笑了笑,她让方才出手的两位同志过来。这两位是游缑的警卫员。“你们带着我大哥去见一下尚远同志。”
警卫员一听,两位警卫员听到这个命令,向游缑敬了个礼,拽起游大少爷就走。游大少爷本来还想挣扎,想了想又放弃了。
过了一个小时,游大少爷脸色铁青的被警卫员带了回来。尚远对游大少爷很礼貌,他百忙之中抽空见了游大少爷,丢下一句话,“你既然是游缑同志的哥哥,我就明说。我们这里谁也不能强行带走人民党和保险团的人。你若是一定要这么做,就试试看。反正被我们抓住的话,先打一百板子再说。你可以下去了。哦,对了,你回去见到游缑同志,替我向她问好,她工作辛苦了。”
看着妹妹带领着手下工作,游家大少爷一言不发。恼怒的想,这凤台县是什么世道啊?这还有王法么?虽然心里面这么想,但是某种莫名的欣喜也是存在于恼怒之中的。自家妹妹现在居然能让县令如此高看,这份能耐……,如果在上海也能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想到这里,游大少爷忍不住傲慢的扫视了和自己同来的这几个人。那些充当打手的手下们已经知道了厉害,一个个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不动。而旁边的那位却用憧憬的眼神看着游缑的一举一动。这火热的眼神,让游大少爷心念一动。
旁边这位是游家老爷子给游缑找的上门女婿,名叫黄仁世。上海的消息传得就是快,一贯做事疯疯癫癫的游缑拥有一家制药厂的股份,上海的买办圈里面都知道。黄家老爷子和游家老爷子是好友,他知道游缑这姑娘虽然做事有些离谱,不过人品还是很靠得住的。黄家老爷子孩子多,游老爷子暗示,黄家的孩子来一个当上门女婿的话,很有可能得到这药厂的一定股份。于是作为第六个男孩的黄仁世就被选中了。
这门亲事还没有正式提出来,游缑就不辞而别。事情已经如此,游家大少爷前来安徽,想带游缑回去,黄家老爷子也应了游家的请求,让黄仁世一起过来。如果黄仁世觉得游缑不错,这门婚事还有的谈,如果觉得不行,黄家也算是尽了力。
就现在看,黄仁世眼中透露出的那热情,足以证明黄家六少爷对游缑很有感觉。
“仁世,你盯着我妹妹看什么?”游大少爷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游兄。”被这么一说,黄仁世脸一红。但游缑对黄仁世的吸引是如此强烈,黄仁世还是无法移开视线。“听人说游小姐做事总是……,总是出人意料。今天亲眼见了,实在是国士无双。”
你好歹也用个巾帼英雄啊。这国士无双算什么?游大少爷心想。不过对方这么说,自己嘴上还得客气,“我妹妹只是爱胡闹。胡闹。”
“可不是这样,游兄,我家开工厂的。别说这一百多人,领着十几个人在这么热的地方干活,那就千难万难。更稀奇的是,你看这些人没有一个懈怠的。”黄仁世赞道。
游大少爷本来对妹妹一肚子气,看见妹妹在这么热的地方干活,其实心里面倒有些开心。自己离烧窑的地方很远了,依然感觉热气逼人。而妹妹穿着厚厚的衣服,距离烧窑的地方这么近,那可更加热了。包括游缑在内,大家都是往身上浇了水,才能靠近烧窑的地方。光看就知道得有多辛苦。包括妹妹在内的这些人却干得热火朝天。这份态度,被黄仁世这么一说,让游大少爷也有些佩服起来。
黄仁世接着赞道:“虽然不知道游小姐这是要做什么,不过绝非一般的事情。没想到凤台县这地方居然能有这样的人,真的是大开眼界。”
“仁世,你别光夸我妹妹,你家厂子不也办得不错?”
“我虽然知道得这么干活,可让我如此辛苦的做事我绝对做不到。游小姐一位女子却能如此辛苦的做事,惭愧啊,惭愧。”黄仁世边说边摇头。
“那仁世兄,看来你对我妹妹……”游大少爷正想问黄仁世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却猛然闭上了嘴。只见几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飞奔到了这里,在游缑旁边停下说了几句什么。游缑脸色一变,连忙喊道:“集合!”一面喊,游缑一面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哨子吹了起来。尖锐的哨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在游大少爷,黄仁世,以及其他人惊讶的视线中。战士们奔跑来。很快就在场地上列队站好。
游缑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然后命令道:“一班!向前三步走。”
一班的十二名战士听到命令,向前走了三步。整齐的出列。
“一班长,把这些人带到兵营看管起来。”
“是。”一班长应了一声,就带着自己的部队到了游大少爷他们面前。“这几位,请跟我们走。”
虽然不知道自己妹妹在搞什么玄虚,不过游大少爷并不敢拒绝。对于连县令都得让几分的妹妹,游大少爷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看闲杂人等离场,游缑喊道:“我们接到了命令,有人想冲击县里面的粮库。我们就去保卫粮库。二班留下首位水泥窑,”
“游先生,什么人这么大胆?”战士们忍不住问道。现在还有人敢打保险团的主意,这种行径让战士们真的很不解。
“是外地来的灾民。现在聚集在县里面,请求开仓放粮。而且有人煽动闹事。县里面的粮库也没什么粮食,尚远同志让我们去维持一下秩序。”
听到有外地灾民前来闹事,甚至要冲击粮库,凤台本地的同志等事就来了火气。这凤台县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哪里经得住外面的灾民折腾。
在游缑的带领下,部队跑步前往军营。
保险团的总部转移到岳张集之后,留守县城的只有总数一个营的兵力。这个营还不是常备正规军,而是由四个隶属各不相同的连临时拼凑的。四个连里面,两个是后勤连,隶属游缑的这个连是搞水泥、玻璃、红砖生产研发的。另外一个连是负责搞饲养场。日常的基本军事训练虽然有,目的更多的是培养纪律性,却不是什么正规训练。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四个连的指挥官碰到一起,大家虽然心里面焦急,却也必须紧急行动。
按照条例,给陈克送信的通讯兵派出去了三拨。保险团必须守住军营,两个后勤连队战斗力尚可,就承担了这个任务。饲养场的连队战斗力很弱,游缑发现只有自己的连队可以上阵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他三个连队的指挥官都有些慌了。游缑对这些没用的男人也没有强行要求他们出动。毕竟现在只需要部队前去做个姿态,保险团的正规军很快就能赶到。作为老党员,游缑觉得自己有必要承担责任。
没有什么争执,游缑让部队带上了日常军事训练的长棍,出现前强调了要遵守纪律,不要主动出手打人。接着带领部队出发了。
县里面的粮仓位于地势较高的地方。刚走过半个县城,就见到前面不知何时就有了这么多灾民。保险团接掌了凤台县之后,很久没见到过灾民了。仿佛是从地下涌出来的一样,突然间县城当中就有了很多人。在各个屋檐下,坐着靠着很多带着孩子的母亲和老人。都是同样的黑瘦,都是同样的衣衫褴褛。年幼的孩子们目光无神,少气无力地靠在母亲怀里面,偶尔才会哭几声。母亲解开本来就破烂的前襟,露出干瘪的前胸,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的给孩子喂奶。
看到上百人拿着棍棒整齐的走过来,这些人来吃惊都没有了。倒是有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所有的店铺全部关了门,上了门板。而住户们更是大门紧闭,无论外面如何嘈杂,如何哀求,都没有任何人敢露面。从口音上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附近的,也有些更远地方的。凤台县本来不是什么交通枢纽,水灾之后也一直没有大规模的灾民涌入的情况。却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突然间就来了这么多人。
这些滞留在县城的人还算好些,再往前就是县城的衙门。距离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就听到一片吵杂声。
“县令大人,求您放粮救命啊!”这是能听到的最多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都在呼喊着,哀求着。
“娘,我饿。”其间夹杂着孩子的哭泣声。
游缑毕竟是女孩子,虽然十几分钟前胸中充满了对人民党与保险团的义务感责任感,她能领着自己的队伍前来保卫粮库。可真的看到这些惨状,特别是听到孩子们的哭泣声,这个本来就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女孩子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游先生,要不咱们绕路吧。”护卫在游缑身边的警卫员低声说道。
“怎么绕?”游缑下意识的问。她的目光从那些干瘦的孩子身上扫过,却又忍不住避开了。可是往哪里看,都能看到这些可怜的小孩。听到能绕路,她还是动了心。
“往左边转,绕一条街,应该能过去。”
“哦?”游缑觉得这个方案也算可以。但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刚才你们带我哥哥来这里,就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么?”
“游先生,你忘记了?尚远县令今天不在县衙,而是在码头送人。”
“送人?”游缑一时没明白,再一想才想起今天是送那群安徽新军的人。陈克不可能亲自跑这么远,自然是尚远负责送行。
“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呢?”游缑很不解。
“要我说,都是这次安徽新军那帮人惹出来的。他们沿途救了不少人,还一路往咱们凤台县来。这不摆明了凤台县有吃的。这些百姓很可能是跟着那些新军的船往这边来的。只是新军那些人坐船,跑得快。这些人都是附近的,过几天只怕会来更多。”
“这是谁给你讲的?”游缑很奇怪。自己的警卫虽然为人忠诚,不过并不是这么机灵的人。若不是别人和他讲过这些,那就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是昨天我去送信,听朱光祖和钟舜卿两位教员说的。”警卫员倒也实话实说。
听了这个消息,游缑当时就不满意了。既然有这样的看法,为何不和自己说清楚?她追问了一句,“那这两位教员有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只是随便和你说了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警卫答道。
正在此时,却听到县衙门口敲响了铜锣。“施粥啦!”“施粥啦!”
灾民组成的人群里面立刻爆发出一阵喜悦的呼喊。哀求声立刻没有了,只要有碗粥,就能多撑一天。
“诸位乡亲父老,本人是凤台县县令尚远,我们马上就在城南施粥。大家挤在这县衙门口也没用,都去城南。”尚远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
灾民们中不少人立刻起身往南边走。却也有人不肯离开。往南走的人这才注意到一直都穿着深蓝色衣服的队伍出现在附近,人人手拿长棍。虽然心里依然害怕,不过为了吃饱肚子,大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们绕开游缑的连队,向着南边急匆匆地赶去。
游缑也不知道是该到尚远这边,还是继续往粮仓那里去。却听到铜锣声一声声响起。看来尚远派出了不少人,就听见好几个人喊道:“施粥啦!施粥啦!城南施粥啦。”这些人沿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正思量间,却见有人从滚滚而去的灾民组成的人流中硬挤了过来,他也是一身深蓝色的“军装”,却是尚远的警卫员。
“游先生。游先生,尚远大人让你们赶紧往粮仓那边去。对了,尚远大人让你们把口罩都戴上。”警卫员喊道。
游缑虽然不知道尚远打得什么主意,却也听从了建议,命令部队把口罩都给戴上。众人都不太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灾民们看向这支队伍的眼神中顷刻就带上了畏惧。不少人别开了眼神,不再感与保险团的队伍对视。
游缑身在队伍当中,所以看不到。但是灾民既然不再敢挤过来,行动倒也方便很多。尚远站在县衙门前的高处,他看的很清楚。一支全部一身蓝衣,手拿棍棒,带着蓝色软帽,特别是脸上带着蓝布口罩的队伍,即便深知这是自己的队伍,尚远也觉得视线怎么都不能轻易摆脱这种队伍的吸引。整齐的着装,特别是“蒙了面”让这支队伍有一种十分邪恶凶猛的感觉。光看就足够吓人了。
尚远轻轻嘘了口气,这次蒲观水前来,大家本来觉得得到了强援。可是跟随而来的却是灾民们找到了方向,大家都来凤台县求口粮食。尚远很希望能够拯救百姓,但是他更清楚凤台县的存粮到底有多少。多个几千人也许可以,如果再有几万人涌进来,凤台县的粮食绝对不够吃的。
面对这样的急迫的情况,尚远知道自己变不出粮食来。他心中的唯一念头,就是陈克赶紧拿出办法来。就像以往那样,陈克把遇到的所有危难问题轻易解决。

第二十四章
尚远从来不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至少从二十五岁之后,他已经不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就算是在水灾期间,尚远也没有感到胆战心惊。可是看着城南施粥场地上的人群,尚远只觉得一阵恶寒顺着脊柱直窜上脑门。
那不是因为场地上的几百名百姓,凤台县在水灾的时候,“集中营”里面曾经安置过数万百姓。也不是百姓们蛮不讲理,保险团的正规军已经赶到。施粥这种事情大家有经验,场地上秩序井然。没有人打闹,百姓只是在排队领粥。
让尚远感到畏惧的是不断有新的灾民出现在粥厂上,这意味着尚远最坏的预期变成了现实。这已经不是灾民的偶然流动,这是开始形成规模的灾民大迁移。
水旱灾害的可怕之处并不仅仅在于闹灾时,可怕的是灾后的流民潮。灾民们为了生活,四处流动“就食”。这些灾民们目的很明确,找吃的。大家到了饿死的边缘,那自然是全力为了活命。先是乞讨,乞讨不成的话,就买儿卖女卖妻卖自己。当这么做也不能活命,各种铤而走险的行动就会爆发。偷盗,抢劫,甚至杀人放火。于是灾民所到之处,都会引发各种可怕的人祸。
保险团和蒲观水救起来的那些投河自尽的百姓,尚远倒不怕他们。这些人好歹也是有骨气的,他们宁肯自杀也不愿去做那些流民。保险团把他们给安置了,给他们些工作干着,这些人虽然身体虚弱,但是至少都是知恩图报的。只要能干动活,他们也都觉得自己得对得起这份口粮,做起工来还很卖力卖命。但是这些流动的灾民们……,尚远对这些人并没有信心。
“陈旅长没有来么?”尚远问这次带队的黑岛仁。
“陈旅长正在布置工作,没有来。”黑岛仁恭恭敬敬的答道。
“他说没说来不来?”这是尚远最关心的。
“这个……,对不起,我没有问。”黑岛仁带着歉意说道。
尚远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难道陈克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么?尚远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了。与陈克一起革命的这些日子,两人基本是无话不谈的。每次行动之前,陈克总会先和尚远商量,至少也会通告行动的内容与计划。无论这计划看着多离谱,但是总是能让人有所准备。而陈克总是能把这计划给实践了。
但是这次陈克既没有事先预料到,发生之后也没有立刻着手解决。这让尚远觉得很不满意,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态的最终结果尚远是能够看到的。这将是一场直接走向破局的结果。他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把心思放到了对事情演变的推导上。
故土难离,百姓不是到了完全没有办法的地步,是绝对不会选择颠沛流离的背井离乡。而灾区的流民的行动规律很简单,他们离开家乡的时候,身体已经很是衰弱,所以往往走不远。只能到周边灾情不太重的地区。灾情不太重的地区自顾尚且不能,哪里有能力养活这么多人?于是灾民冲垮了灾情不太重地区脆弱的经济,制造出新的灾民。而这些新灾民身体要比重灾区的灾民好出不少。能走得更远。他们就向其他地区扩散,总体趋势是从灾情强的地区向灾情弱的地区扩散。最后形成一个极大的浪潮。
除去重灾区的灾民,其他连锁反应形成的新灾民,往往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造成的。百姓对于天灾的愤怒其实往往很无力,人是无法胜天的。你就不断诅咒老天爷又能如何。而被人祸逼出来的灾民,胸中的怒气是针对“人”的。于是有人振臂一呼,立刻就能出现陈胜吴广。
理清了这个思路,尚远心中的恐惧更加强烈了。凤台县同样地处灾情最重的地区,甚至可以说是处于水灾的中心地带,凤台县河流密布,水系众多。如果不是陈克领着大家救灾,这次水灾中凤台县就会被彻底摧毁。
面对灾民涌入凤台县的新情况,陈克到底准备怎么应对呢?陈克即便能力卓绝,品行高尚。可陈克就算是个圣人,但是陈克依旧是人。他不可能撒豆成兵。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灾民们其实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们往往会跟随着其他人走,凤台县如果和其他地方一样没有任何粮食这就罢了,可凤台县现在还能勉强维持。按现在的情况,一个月内,很有可能在凤台县聚集超过20万,甚至更多的灾民。灾民可不是本地农民,对他们来说,到凤台县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吃的,活下去。人为了活下去,那是什么都要干的。这必将引发一连串的激烈冲突。对凤台县本地人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让灾民在这里白吃白喝。而凤台县也没有那么多的就业机会提供给灾民。
尚远能想出的解决途径无外乎三种,第一,组织保险团用武力阻止灾民涌入。但是灾民们是为了活下去才背井离乡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敢做,灾民一定要想法设法的获得活下去的口粮。凤台县的百姓为了活下去,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口粮。这必将在两方间引发一场可怕的流血冲突,埋下可怕的仇恨。尚远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出身于河南商丘一个大地主家族,与其他地主家族一样,尚远自幼就开始读书,考中秀才,考中举人,家族上下运作,最终出仕,做了一地县令。
如果尚远与其他其他同样走上这条路的官员有区别的话,那也只是尚远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国家有义务。为中国效力,让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让中国再不受外国的欺凌,这是一种使命。尚远坚定地认为这是自己毕生的使命。
而因为水灾中要自保,就对灾民举起屠刀,这种事情尚远是绝对做不出的。尚远宁可自己死,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那么第二条路,就是向府城,甚至省府求救。让他们支援粮食物资。或者引导灾民到别的地方安置。而尚远知道,这也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尚远家也算是官宦门第。对于官场那套清楚的很,遇到这种事情,就算是上级官员真心的希望救灾,但是别说他们能不能做好这等实际操作工作,这些只能够奉迎上级的那些官员,大部分甚至没有能力来做一个整体计划来筹划救灾工作。
就算是偶尔出现一名罕见的有想法,有能力统御属下“小吏”的官员。而满清自己已经彻底烂了,没有人不损公肥私,没有人不从官府大捞好处。就算是现在想动员起来,府城和省府同样没有随时可以调用的物资。满清政府已经彻底烂掉了,这已经不是某几处出了问题,而是整体的腐朽。
尚远出生在19世纪60年代末,成长在“同治中兴”期间,他一度认为中国可以摆脱被欺凌的命运,但是甲午战争,庚子事变,中国不仅没有摆脱被欺凌的命运,相反,还遭到了外国更猛烈的入侵。在其它知识份子转而希望向外国全面学习的时候,尚远却走了不同的道路。
身为儒家的信徒,尚远也拜在了名师门下。李鸿启先生虽然名声不著,却是一位真正的儒家大师。李先生最喜欢的儒家经典里面,孟子的一段话排位极为靠前。“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用白话讲,就是——凡是行为得不到预期的效果,都应该反来检查自己,自身行为端正了,天下的人自然就会归服。
说尚远认为中国如今残破至此,向外国学习,试图复制外国的经验完全是走上了歧路。正如诗经所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所以尚远就静下心来专注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研究中国的体制,其结果就是尚远对于满清彻底失望了。
现在的体制上上下下对于各种挑战,无能为力,自甘堕落。就算是抱着救国救民的理想,但是在这个体制中,能洁身自好不胡作非为就已经是上等的人品了。
在遇到陈克之前,尚远甚至不知道中国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尚远并不认为外国的东西就合适中国。尚远并不盲目排外,恰恰相反,尚远是用一种批评的角度去看待外国的知识和文化。这样认真地态度,让尚远感到了一种极度的迷茫。外国到底优势在哪里?为何他们能够胜过中国?
直到遇到陈克,和陈克在凤台县搞革命,尚远才真的知道了“组织的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民党虽然基本是陈克主导全面的局面,但是保险团毕竟是一个完备的组织。不仅仅是上下一心,更重要的是,保险团没有“吏”这个阶层,相当于满清官僚体系中“官员地位”的“领导干部”直接从事满清官僚体系中“小吏”的工作。
这样的结果和满清那种职责不清,人浮于事的情况不同。保险团职责严明,陈克在构架新政府的组织上,简直是个天才。尚远有时候甚至怀疑陈克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政府里面干过,甚至是身居高位。如果不是这样,陈克怎么可能在办事情之前就能够知道“组织”该如何构架呢?
满清的官僚组织是靠不住的,就算他们真的有心也无力,至少在半年内,救灾根本不可能大规模展开。尚远很清楚,官府对于人民的生死根本不在意,如果是灾区周围的富庶地区遭到了冲击,官府可能还会行动的快些。但是处于灾区中心的凤台县遭到了冲击,只怕不少官员还会暗中幸灾乐祸。自古以来,灾民都是从灾区往周边扩散。现在出现灾民向灾区中心聚集,这可是官员们求之不得的情况。
即便是几十万灾民都饿死在位于灾区中心的凤台县,或者是灾民们与凤台县的百姓们来一次鱼死网破的大火并,死了几十万人。官僚体系只用把尚远拉出来“处置”一下,给天下一个交代。他们自己反正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他们心里面肯定是笑开了花。
前两条路不通的话,那么剩下的第三条路,就是陈克反复强调过无数次的——人民革命!老天爷靠不住,官府靠不住,除了靠自己,这世界上已经完全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了。除了革命,尚远看不到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
无论是灾民也好,凤台县的百姓也好,大家都应该好好的活下去。这和天灾无关,陈克在天灾当中不照样维持了凤台县的基本营运么?大家不也艰苦的活下来,甚至能够看到明年的希望了么?如果能够把陈克推行的制度推行到其他灾区,怎么都能让百姓活下去吧。
陈克在党员教育中始终强调,革命不是突然让大家进入一种“新生活”,而是用新制度逐渐替代旧制度。改天换地只是革命的最终结果,而不是突然间就能完成的状态。所以革命道路就是按照革命理论指出的方向,用新制度来解决一件件解决最日常的事情。这都干不了,就不要奢谈更加激烈的革命。陈克对尚远是这么说的,对于其他同志也是这么说的。
在革命历程中,陈克逐渐表现出了与其理论相配的能力。尚远最欣赏陈克的地方在于,陈克从来不去创造革命。革命就是天命,一个人的力量与整个社会相比微不足道。尚远认为中国沦落到如此地步,是自己出了问题。天命就是人心,与其整天吵吵着把能看到的外国洋鬼子从中国打出去,还不如真正的去解决中国内部的问题。陈克虽然是革命党,但是陈克从来不吵吵打跑外国人,而是致力于解放中国百姓。这也是极度厌恶孙中山这种革命党的尚远,为何会支持陈克的原因。
而陈克的“革命路程”,更是让尚远大开眼界。从表面上看,陈克只是努力的做着各种准备。集结人力,囤积物资,培训干部。靠了手上的人力物力,遇到水灾就救灾。一面救灾,一面整合凤台县的百姓。救灾结束之后,实力猛烈扩大的保险团就有了能力压制凤台县的地主,展开生产自救。在生产自救当中,陈克又有了机会将自己制定的新秩序在凤台县推行。
陈克教授给同志们的唯物辩证法认为,事物是辩证统一的。世界是流动的,而不是静止的。任何事情同事都是起因和结果,陈克解决现有问题的同时,也是为下一步做准备。这种做法是最高明的。踏上了时代潮流的步点。
“求人不如求己。”百姓们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灾人祸无情的逼迫着他们,既然如此,那就革命吧。既然都是要活下去,百姓不可能只有对同样身处天灾下的凤台百姓痛下杀手。如果让百姓知道,高高在上的官府们本身根本不可能拯救百姓。如果让百姓知道,打破官府,打破支撑官府的旧体制,打破官府大利支撑的旧体制,就能让他们活下去。如果让百姓知道,旧制度必然会让他们颠沛流离,凄惨活着,凄惨死去。尚远相信人民是会跟着人民党去革命的。
但是这个念头刚一起,尚远又有些迟疑了。他扪心自问的话,并不希望革命变成“造反”。干掉张有良这样的地主,尚远心里面毫无压力。逼迫凤台县的地主,尚远身为县令,也能够挥洒自如。好歹自己也是一地县令,百里侯。在自己的地盘上,想做事情自然是容易的。
可是一旦把革命推向凤台县之外,那就将是一场真正的“造反”。原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和平解决的事情,现在就必须依靠武力为背景进行推动。那样的兵祸,那样的杀戮……,尚远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
或者先这么撑着,等蒲观水运物资进来?这个念头立刻就冒了出来。但是片刻后,尚远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俗话说,坐吃山空。凤台县有多少粮食,尚远十分清楚。陈克要蒲观水运输的东西,机械设备倒占了大多数。即便那些船都运的是粮食,依然远远不够。。以满清的效率,这救灾的粮食和钱粮到了灾区,也得半年靠后了。
那么靠自己,能行么?尚远对于人民党和保险团的情况极为了解。这次灾民进入凤台的时机是如此之差,陈克刚刚把工作铺开,原先的积累已经耗尽,收益还没有看到。别看保险团现在闹得欢,实际上却是最虚脱的时候。现在保险团有两个选择,第一收缩现有的摊子。力保核心要点。但是俗话说拿起容易放下难。好不容易弄起这么大的摊子,可不是你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这意味着整体的崩盘。
思前想后,尚远觉得除了危机,还是危机。就没有一条道路可以比较稳妥的解决这些问题。
他常常的舒了口气,希望能够调节自己的心情。“文青,你真的能够想出办法么?能够做到必胜么?”尚远很是担心。
就在这样的烦恼焦急中,尚远突然想起了陈克的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第二十五章
灾民开始向凤台县运动,这么大的事情人民党不可能置之不理。在尚远布置把灾民安置到原先的“百姓之家”集中营的时候,开会通知已经到了。而且这次会议算是死命令,所有人民党党员无论手头有什么工作,都必须参加。
知道实际情况的同志自然是要参加,不知道实际情况的同志们也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在陈克进入会场之前,所有党员都已经集结完毕。
尚远是因为特殊的身份与冷静的个性,大家不太敢和他打交道。游缑身为女性,大家也不怎么愿意和她说太多。并不是因为对游缑有什么不满,而是觉得瓜田李下的,不方便。
看到这两位面色凝重的模样,加上一些小道消息,大家基本都知道了灾民大批涌向凤台县的消息。一开始还是私下的交谈,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是脸色大变。随着消息的扩散,会议室从嗡嗡作响变成了人声鼎沸。
党员之中也有不少不知道厉害的,“灾民又能如何?咱们不也扛过了水灾么?”有人如此说道。
但是知道厉害的同志怎么可能被这等幼稚的想法给唬住,“你知道那是多少嘴么?现在来了没几个人,等来几万,十几万人,你就知道厉害了。那可是人啊,咱们这么点家底根本不够吃的。”
“真的么?”
随着交流的深入,同志们的情绪越来越低。性急的军事干部已经有人吵吵着要带兵去堵截灾民。
胆小的则手足无措,要么哑口无言,要么一个劲地问;“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应该早点做准备,不让别地方的灾民跑咱们这次才对啊。”这等抱怨也出现了。
还有些人彻底懵了,语无伦次,甚至有人开始质疑陈克为什么不出现。
尚远本来心里面就烦,听到嘈杂的声音,情绪更加不稳定。他正准备起来维持一下秩序,却见到游缑已经先一步起身,一声怒吼,“都给我静静!”
游缑是老党员,众人都知道。而且游缑平日里面承担的工作比其他大多数男同志只多不少,众人对此还是很佩服的。游缑突然发怒,嘈杂的会议室里面立刻安静下来。游缑也不管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大踏步走上了主席的位置上,一把拉开主席位置后的那个凳子,接着扫视了人民党的党员一圈。
现在人民党的党员数量已经到达了180多名。会场的模式是中间两张四方桌拼成的“大桌子”,在外围,同志们的桌子凳子一圈圈围绕着中心的会议桌。能够坐在中心桌子上的除了七位书记之外,还有书记员。靠中心的那圈桌子后面坐的是政治局委员们,再往外围,就是其他没有党内职务的同志。
游缑突然发怒,然后居然走到了已经被公认是陈克专用的主席位置后,同志们还真的被吓了一条。大家一时忘记了灾民带来的沉重压力,都弄不清游缑这是闹得哪一处。
“看看你们的样子,遇到这么点事情就怕了。吵吵什么!”游缑依旧是怒吼。
同志们被这么一顿训斥,不仅没有安静下来,相反有人已经反弹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着急可能么?”游缑话音一落,已经有人反唇相讥。
“你凭什么站在陈书记的位置上?”有人干脆就是直接对抗。
“我凭什么?凭的就是我是党里面的七位书记之一。”听到对自己的质疑,游缑立刻喊道。
“书记怎么了?你又不是陈书记。”立刻有人与游缑杠上了。
“游缑书记虽然不是陈书记,但是游缑书记也是书记。中央书记处的书记本身就有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权限。游缑书记让你安静,同志们有义务服从这个命令。”清亮的声音在给游缑撑腰。
质疑游缑的党员是张秀清听到这话,他更是愤怒。但是这声音本身就有一种让张秀清无法对抗的力量,这是习惯造成的。张秀清沸腾着愤怒的大脑突然醒悟到,这是陈克的声音。陈克终于到了会场。扭过头一看,只见陈克在前,华雄茂与何足道跟在后面。三人大踏步地走向中间各自的位置。
同志们仿佛看到救星一样看着人民党的最高领导者,陈克带领着人民党军事干部第一人华雄茂与政工第一人何足道一起进了会场,所有同志都有了种找到靠山的情况。
游缑走回自己的位置,方才她之所以站起来发怒,并非完全是对同志们的惊慌失措不满,真正引发游缑怒气的是有些人对陈克的质疑与抱怨。看到陈克终于出现,而且坚定的支持自己,游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但是却没有丝毫流泪的感觉。面对严峻的形势,身为人民党的党员,书记,游缑自己必须坚定。
陈克没有落座,他笑着对大家说道:“同志们都听到大概情况了吧。已经有灾民往咱们凤台县来了。”
没有人回答,这样的话对于解决问题毫无作用。大家希望陈克拿出解决灾民问题的办法来。
华雄茂与何足道也没有落座,他们忙着在陈克身后的黑板上挂了一幅安徽地图。挂好之后,他们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要我说的话,这件事证明了一件事,同志们,咱们在凤台县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虽然咱们凤台县也是灾区中心,但是咱们就能够让百姓有吃有喝。在别的地方百姓不逃荒都无法活下去的今天,咱们做的很不错。大家不该惊慌失措,首先应该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才对。”陈克微笑着说。
尚远对陈克的这番开场白十分惊讶,他万万想不到陈克居然还有心思和大家开玩笑。可仔细看着陈克安然自若的神态,这话并不像是装作平静大度。如果不是尚远心中焦虑不安,他会坚信陈克真的是在夸奖大家。
即便如此,这出人意料的话依旧让同志们感到一阵轻松。陈克没有说什么瞎话,大话,他阐述的恰恰是根据地的事实。在这样的灾年中,凤台县的情况的确是卓然不群。
“陈书记,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性急的同志接着问道。
“是啊,就算我们搞的再好,凤台县一个地方也养不了这么多的灾民。万一来了几万灾民,一下子就把我们给冲垮了。”
“同志们,遇到问题,首先要知道问题是怎么发生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实事求是的面对问题,分析问题。大家知道灾民是怎么形成的么?”
“本地没吃的,自然就要出去找吃的。这就有了灾民。”有人答道。
陈克问道:“那为什么灾民不往别的地方去,而往咱们凤台来呢?”
“这……”说话的人被问住了。
“因为他们知道咱们凤台县有吃的。”其他同志补充道。
对这个问题,陈克问道:“灾民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这些灾民的?”
“这个……”说话的人又被问住了。
其他人在这样的问答中,发现自己对于灾民向凤台县移动的原因其实并不了解。原先的盲目恐慌心态立刻就少了不少。
陈克拍了拍桌子,朗声说道:“同志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遇到问题,不要光看表面,然后自己就想当然。想当然是不行的。人家说,没有两片一样的树叶,任何事情都有其规律性,也有其独特性。光在这里瞎想是没用的。”
张秀清刚才得罪了游缑,也受到了陈克的批评。听了陈克这番话,他心中此时也安定了下来,羞愧感随即油然而生。想将功补过的念头立刻就冒了出来。他连忙起身说道:“我申请现在就去了解灾民是怎么知道凤台县有粮的。”
“不用着急。灾民的事情,不是件小事,你这么贸然去只是去逼供,百姓也未必和你说实话。咱们先把灾民问题研究透,弄清楚问题才能有的放矢。这么慌慌张张的,只怕问题没有解决,反倒生出些新的事端。”
听了陈克的话,张秀清觉得很不解。他怀疑陈克故意削自己面子,作为对自己方才失态的报复。人民党的纪律里面,有问题要当面说,张秀清忍不住问道:“陈书记,我去问个问题就能闹出事端?这怎么讲?”
“你准备去怎么问?要做什么准备?”陈克毫不客气地问道。
“这要做什么准备?嗯,我不会找很多人同时问。而是一个一个问。准备的话,我需要一批战士和我一起去。”张秀清答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冷笑,张秀清顺着笑声一看,却是游缑。却见游缑扭过头说道:“陈书记刚才也说了,现在得堵住凤台县有粮食的消息。你好歹也把灾民的住所封锁了再说。万一你这一问,把有些人给吓跑了。这不是摆明了让消息走露得更快么?”
这话“打脸”打得“啪啪”的,张秀清的脸色不仅仅是变白,而是变得铁青了。
陈克看到张秀清脸色大变,他说道:“张秀清同志,你不要觉得是我要针对你,也不要觉得游缑同志针对你。我们首先要分析清楚问题的起因。这样才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方法来。所以不要着急着行动。先把事情的起因弄清楚。现在专心的去听。如果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要及时提醒我。”
说完,陈克也不管那么多,开始讲述灾民的问题。灾民的形成与扩散,就是一个恶性循环,重灾区冲击轻灾区,轻灾区被吃垮之后,灾民继续扩散开来。这个道理虽然简单,但是同志们从来没有真的如此考虑过。陈克把这些讲完之后,除了尚远等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都有恍然大悟的表情。
陈克看大家基本明白了灾民的基本规律,又回答了几个问题。看没有人继续提问,这才说道:“安徽这个地方,特别是凤阳这个地方,素称十年倒有九年荒。安徽有逃荒的传统,凤台县绝对不是首选。为什么大批人向咱们凤台县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一般来说,安徽逃荒是往江浙去。有些北上往河南去,或者往湖北去。这次咱们首先要调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让灾民开始往咱们凤台来。张秀清同志,愿意不愿意参加这个调查小组呢?”
张秀清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被陈克委派了任务,他连忙说道:“我愿意。”
“很好。我们往后再讨论怎么组建这个小组。”陈克对张秀清鼓励的笑了笑。看到这个笑容,张秀清突然觉得心放到肚子里面了。陈克本来就是个宽容的人,自己方才的莽撞只要被原谅了,张秀清相信自己肯定能通过工作让陈克恢复对自己的信心。
陈克接着说道:“同志们,我现在想问一个问题。大家觉得凤台县的老百姓该不该饿死?”
这问题实在是大出其他人意料之外,如果这种和废话一样的问题出自别的同志,与会的人民党党员,特别是现在这些被灾民问题弄得神经高度亢奋的同志肯定要破口大骂了。这不明摆着么?凤台县的百姓为什么要饿死?人民党在凤台县招收了不少本地同志,虽然绝对数量并不算多,但是在人民党的比例可不低。大家自然不认为凤台百姓该饿死。而其他的外地同志在凤台县大半年,为了建设凤台县殚精竭智,流血流汗,对于倾注了自己如此心血的地方,大家自然不认为凤台县的百姓该饿死。
但是问这个问题的人是陈克,是人民党公认的领袖,大家觉得陈克这话里面肯定有更深的含义。
陈克接着问道:“谁觉得凤台县百姓该饿死的,请举手。”
有人举起了手,全场同志惊愕的目光立刻落在那人身上。那位同志看到大家绝非善意的目光,又想了想陈克的话,连忙把手放了下来。他连声喊道:“我听错了,我听错了。我以为是认为不该饿死的举手呢。”
陈克被气坏了,他强压怒气喊了一声,“保持注意力集中,不要给我想当然。”会场里面没人笑出声,一半以上的人甚至连苦笑的笑容都没有。
平息了一下怒气,陈克接着问道:“觉得其他地方百姓应该饿死的,举手。”
听到这话,所有同志脸色都更加凝重了。陈克没有说出的意思不少人已经猜到,既然凤台县的百姓不该饿死,那么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没有应该饿死的道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凤台县根本无法养活那么多百姓。对于同志们来说,如果有什么人一定要死,那么他们宁肯死的是其他地方的百姓。不过这个理虽然是如此,但是没有人敢举手。这样缺德的事情,逼不得已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
有人试着想把事情分成两个方面来讲,“陈书记……”他们刚开口,陈克一脸严峻的表情,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话,“如果有什么意见,举手表示。不用给我讲什么不得已的道理。”
大家就这么僵持着,整整五分钟,无论同志们脸上是如何阴晴不定,虽然有些人的手臂来回挪动位置,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同志们,我们这个政党叫什么名字?”
“中国人民党。”游缑答道。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们代表的是中国人民的利益,代表的是中国人民追求革命和正义的先锋队。”还是游缑清朗的声音在会议场中回荡。
“这一次,为什么没有一个同志询问为什么不通过尚远同志向官府求助,请他们给咱们调拨粮食?”陈克接着问。
没有人说话,有些人虽然眼睛一亮,却很快就黯淡下来。大家都知道,官府根本不可能救助百姓。如果能救助的话,救灾的粮食早就该给凤台县运来了。
“我们人民党是个革命党,党章里面是对咱们人民党怎么定义的?”陈克接着问道。
背诵党章是党员的基本义务,不少人心头已经浮现了党章里面的话,“中国人民党以全面解放中国所有人民为自己唯一目标。”
陈克一字一句背诵着,“中国人民党以全面解放中国所有人民为自己唯一目标。”这是他亲自参与草拟的党章。
“我们现在在凤台县,但是并不等于我们以后就永远在凤台县这一个地方。要解放全中国的人民,我们就要走遍中国。现在面对周边地区的灾民来我们这里讨生活,我们如果不管不问,任他们死活。甚至靠武力去阻止灾民活下去。等这次水灾彻底过去了,等我们有了粮食可以向外面去了。那时候在凤台县周边的地区,我们敢对百姓们说,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么。如果被咱们拒之门外的百姓没有饿死,他们听了咱们要解放他们的话,然后一口吐在咱们脸上,咱们敢去擦么?就算是把脸上的唾沫擦净了,咱们心里头敢说问心无愧么?”
这话说得很重,却没有人表示丝毫的不满。因为陈克没有说错。
“同志们,刚来到凤台县的时候,咱们人民党,还有保险团大多数是外地人。等咱们咱们打张有良的时候,保险团的战士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可是到现在,有没有人说咱们是外地人挑动本地人打本地人?有没有?”
听了陈克的话,依然没有人回答。
“咱们逼着凤台县的地主把地借出来,有没有保险团的战士和当地百姓说咱们这些外地人要在凤台县捞一把,给自己弄地?有没有?”
会场里面依旧是沉默,如果是一个外人看不到会场里面坐满了人,他甚至会以为这里空无一人。
“百姓们不傻,百姓们知道咱们大都是外地人,百姓们知道咱们是靠了百姓的支持才能压制住当地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但是百姓们没有出来反对我们。为什么?不是因为百姓不知道那些地主是他们的乡里乡亲。是因为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百姓知道咱们真的是为了百姓谋幸福的。”
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现在凤台县的的确确苦不堪言。”陈克说完,举起了自己的手掌,这些天的劳动让陈克手上磨出了茧子和血泡。血泡已经差不多下去了,紫黑色的印记却没有完全消失。不少同志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工作原因实在无法参与劳动的同志之外,每个人手上都磨出了老茧。会场里面终于有了点动静。
看同志们都在看自己的手掌,陈克接着说道:“我这不是要说我陈克自己多辛苦。和同志们一比,我这些天下地不多,干活也没有同志们多。同志们更辛苦,手上的泡更多。我还记得柴庆国同志那时候到了我这里,让我看了他手上的泡,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现在天天累死累活的干活,手上都起泡了。咱们保险团的兵,都是手上起泡的兵。都是泡兵。我当时还给柴庆国同志说,泡起的不够,再起几层,泡就没有了。那时候我是为了给大家鼓舞士气。其实我知道大家辛苦。很辛苦。就是大家的辛苦,凤台县才能有今天,我要说,大家干得好。”说到这里,陈克眼中忍不住闪动着泪光。
陈克的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同志们能够听得出来。想起自己的辛劳,不少同志眼中也泛起了泪花。
“我们能在凤台县站住脚,不是靠我们人多。和凤台县的百姓一比,咱们这点人什么都不算。不是靠咱们读过书,百姓们不认这个。我们靠的是实实在在的干活。靠的是党员干部们在第一线带着大家干活。而且干得多,干得好。百姓看我们这么努力,而且有些成效。这才相信我们真的是要把凤台县搞好。如果我们一个个出门都坐着轿子,轿子里面带着姨太太,拎着大烟枪。一边搂着,一边抽着。隔着轿帘给百姓说话。大家说,百姓能跟着咱们干么?估计早就把咱们给撵走了吧。”
“扑哧”,不少同志忍不住笑出声来,甚至有人是含着眼泪笑出声来的。会场里面终于有了些气氛。
“大家吃不饱,每天白天日头晒,晚上蚊子叮。好不容易挖了水渠,地也都基本开了。而且新一批的粮食过一阵子也要运到。这日子总算是有好转的迹象。大家都觉得能喘口气了。如果我们人民党不是一个革命党,不是要解放整个中国。这种想法也能理解,甚至是可以这么做的。但是我们人民党不是要老死在凤台县的政党,我们人民党是以解放全中国为我们唯一目标的政党。那我们就不能对其他百姓见死不救。如果我们对百姓见死不救,我们就不是人民党。我们就不配叫人民党。”陈克说道最后,神色重新变成了凝重。
“我们为什么能在凤台县办成现在的事情,让大家能吃上饭。为什么现在没有一个同志提出向满清官府要救济?同志们为什么。谁能回答我?”
同志们互相交流着目光。的确,没有一个人相信官府的救济能指望。但是没有官府的救济,人民党为何能够开创这样的局面?有一个大家都觉得在心里面能够隐约抓住的答案,可是这答案却是如此模糊,以至于不注意的时候能够隐约感到,但是仔细去想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
“因为官府靠不住。百姓是能靠得住的。”游缑朗声说道。这是她的心里话,在她哥哥想对游缑动粗的时候,挺身出来保护游缑的就是这些百姓出身的战士。在游缑废寝忘食工作的时候,能够始终跟随她的也是这些百姓出身的战士。无论在什么时候,百姓无论看着有多少缺点和不足,但是当你真心为百姓谋福利的时候,百姓总是能靠得住的。

第二十六章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时毛爷爷的教导。陈克对此深以为然,他认为一个革命者,绝对不能也不可能去创造“革命”。革命本来就已经孕育在社会矛盾之中,存在于阶级压迫之中。人民之所以看不透这些只是因为他们被各种纷繁的社会表象所蒙蔽了,被旧制度刻意营捏造出来的扭曲解释给蒙蔽了。陈克之所以成为共产主义者,因为马列和毛爷爷的思想向他指出了社会真实的现状。告诉陈克如何从纷繁的表象中看到核心矛盾,而且能够有效地解决这种矛盾。
得知灾民开始涌入凤台县的新情况,陈克整个下午进行田间工作的时候一言不发。对他而言,到底该怎么做并不难以确定。灾区的百姓涌入凤台县,哪怕是总数达到了二十万,只要能上下一心,撑到第一批粮食收获也不是太大问题。而且能逃荒到这里的,青壮年居多。八千人的保险团就能逼得凤台县地主们乖乖把土地都交出来了。如果有五万之众,其他地区的地主们只怕内裤都得给交出来。
现在的难点是如何让人民党的同志们真心认同陈克选择的道路。反复思量之后,陈克觉得必须让同志们完全确定,只有百姓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力量。只要合理操作政策与方法,灾民不仅不是负担,还是革命最大的财富。
但是这首先就需要让同志们坚信,只有人民才靠得住。这就需要人民党的党员必须站在劳动大众的立场上。既然自诩毛爷爷的信徒,一个社会主义革命的革命者。陈克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人民党的党员们真的能有这种觉悟。觉悟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逼出来的。现阶段,人民党与其说是一个革命党,到不如说是以陈克为核心的一个小集团。
党员们的先进性程度,其实是对陈克个人的忠诚心的强弱。就如华雄茂、何足道等表现十分出色的同志,他们仅仅是对陈克充满了信任与忠诚。然后贯彻了陈克希望他们要做到的事情。而且不少党员仅仅是因为水灾期间走投无路,为了活命不得不玩命干。水灾后又因为对凤台县的革命倾注了巨大的心血,觉得平白投入这么多心血,这么离开就亏了。而且凤台县革命形势的突飞猛进,让这些同志看到了盼头。但是陈克很清楚,这些人与旧时代那些剥削者的最大区别仅仅是他们干了太多的工作,已经习惯了工作状态而以。
无论如何,在这次“灾民涌入根据地”的挑战面前,陈克绝对不允许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人站到了剥削阶层去,特别是不允许人民党以新的权力者,新的剥削阶级自居。人民党必须站到普通劳动者的立场上去。这也是陈克为什么要让党员们承担如此辛苦工作的原因。所谓大浪淘沙,革命所必需的辛苦劳动会将不坚定者统统淘汰出去。而经过革命工作淘洗剩下来的都将是金子。
果然如陈克所料,最早认为百姓可靠的就是游缑。游缑一直承担着辛苦的工作,就陈克所知的情况。游缑始坚持了党员的带头作用。陈克一直很器重游缑,在游缑身上有着“战士”的自觉。只要交给游缑一项工作,那么游缑就如同过河卒,有进无退。人就是如此,在没有丝毫退缩的情况下,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使命。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只要态度认真,发挥出主观能动性,一个人就会飞快的进步和觉悟。游缑就是如此。
当游缑当众表示官府靠不住的时候,人民党的同志们都觉得很对。但是游缑表示“人民靠得住”。陈克看到不少人的神色中有着不同的意见。
“没错,百姓才是唯一靠得住的力量。”何足道接着发言了。他的发言让不少同志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何足道心里面仰慕游缑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这不仅仅在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表现,在党会上,何足道第一个支持的就是陈克,第二个支持的就是游缑。大家看在眼里,心里面也是透亮。
当然这只能说是偏见,何足道的发言并非是要支持游缑。作为现在军队政治工作的一把手,何足道真心认为百姓才是靠得住的。
“同志们是不是觉得领着人民劳动很辛苦,所以一肚子怨气?”陈克笑着问道,“大伙想想看,自己是干了很多东西。但是没有百姓,没有群众,咱们靠咱们自己这么点人,能在凤台县办成这么大的事情么?同志们,绝大多数工作不是咱们自己做的。是百姓们做的。人民靠不住,谁能靠得住?”
陈克的话有着无法反驳的现实基础,至少凤台县当地的党员们都深以为然。自己的乡亲们干了多少活他们都是知道的。这些人能当上人民党党员,无一例外都是在工作中表现出色。其他党员们虽然未必服气这个说法,但是陈克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党员们已经明白了陈克的意思。再也没有人有反对的意思。
陈克看到大家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接受了自己的态度,这才接着说道:“我们必须保持现在的工作方式,党员必须带头。不这么做,我们的党,我们的革命是没有前途的。”
看没有人反对,但是不少人有着不以为然的神色,陈克笑道:“光说这些事情,大家肯定觉得很虚。我来告诉大家我的设想。怎么解决这次的粮食问题。”
陈克的计划不复杂。无外乎筹粮筹钱开地抢种。但是第一项方案就让同志们吃了一惊。“在灾区不是没有粮食,凤台县周边的围子多的是。哪个围子里面没有三年粮。咱们打了张有良,剿出来多少粮食。灾民既然想活命,那就得带着他们打回去。光靠咱们凤台县肯定不行。”
“陈书记,咱们打回去?当地官府如果出动了怎么办?咱们保险团不是土匪啊。”有人急忙问道。
“不是咱们打过去,是百姓要打回去,要请咱们帮忙。等我先把事情说完。”
“第二,筹钱和筹粮不太一样。一方面打下了围子就有粮食也会有些钱。但是筹钱,就需要让官府出力了。尚远同志会出面向官府要钱,官府没粮,但是钱不会没有。有了钱,咱们可以去外地买粮。”
“至于开地抢种,凤台县外面的地这么多,只要现在就赶去开地,肯定能够抢种出来些结果。把咱们在凤台县做的事情在外县再做一遍就行。这就是我的大概计划。”
同志们听了之后,军事干部们都摩拳擦掌。破围子,抢钱、抢粮,这些事情他们最热衷。有了张有良的例子,大家对于获得作战胜利非常有信心。
但是民政方面的干部们都面露苦色,现在的工作已经如此辛苦,在把外县也干起来,那工作量要增加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陈克笑道:“同志们,这是辛苦的事情,我知道。军队要面临流血牺牲。民政要更加辛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大家,大家以后只会比现在更加辛苦。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人民党的同志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因为我们有解放全中国的理想。刚走出凤台县就叫苦不迭,这算什么?”
“我们不怕辛苦。”华雄茂站起身来。作为军队的第一人,华雄茂对于能够充分打仗十分高兴。军队党员都坐在华雄茂这边,见华雄茂站起身来,柴庆国立刻跟着站了起来。“破围子,打大户。我愿意打头阵。”跟着陈克这么久,柴庆国终于等到了大规模作战。虽然不是他习惯的骑兵战,但是柴庆国依旧昂扬的要命。
看着热情洋溢的军队干部,其他同志们也无话可说了。
“那么大家就针对我的计划来进行讨论吧。”陈克趁热打铁的说道。
人民党的党史中,将1906年9月7日到9月9日之间召开的会议称为“岳张集会议”。这是一个有重大纪念意义的事件,在这次会议中,人民党第一次在党内正式达成“通过武装斗争解放全中国”的纲领。由于人民党特别注意资料的保存和管理,所以会议的资料非常丰富,会议资料解密之后,历史研究者们得以一窥当时会议的内容。
党史研究者们很容易就发现,这次会议虽然确立了军事斗争的路线,但是军事部分并不算多。相对的,确立人民革命立场的教育与培训占了极大的篇幅。丰富的会议记录里面,研究者看到那些威名赫赫的前辈们,在加入人民党的初期并没有太高的革命觉悟。
委婉的说,早期的党员们大多数都是希望通过革命达成自己人生价值。不委婉的说,大家都希望通过加入革命,通过革命胜利获得地位声望。
而作为人民党领袖的陈克完全把握住了大家的心态,他重点强调“人民革命”。人民党是革命的先锋队,要为中国劳动人民创明天。要为劳动人民服务。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人民党是人民的公仆,而不是人民的老爷。
至于革命的武装力量保险团,首先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旧式军队,而是一支新式军队。党是军队的领导者。而保险团是人民的子弟兵。在这次“岳张集会议中”陈克提出将保险团改名为“中华革命军”。这个提议得到了与会同志的一致同意。
会议详细讨论了陈克的计划,对其进行了细分。第一阶段,首先是调查灾民情况。而且尽快把这些灾民组织起来,在附近进行开荒,恢复农业生产。与此同时,派出侦查部队对周边地区进行全面调查。
第二阶段,要迅速扩大恢复生产的地区。团结当地百姓,对于顽固反对者进行打击。
第三阶段,准备到了明年解放凤阳府。而且最大限度的渗透入淮南平原。
“岳张集会议”只开了三天,但是这次会议确定了人民党未来半年的行动计划。所以被普遍认为是人民党正式革命的开端。虽然正式的革命还没有真刀真枪的展开,但是革命的星星之火已经在1906年哀鸿遍野的安徽燃烧起来了。

第二十七章
“陈旅长,这是最新的资料。”何足道边说边把厚厚的一叠文件放在陈克面前。陈克拿起文件飞速的看了起来。这是灾民调查报告,字很丑,文笔啰里啰唆。在陈克看来,完全采用了白话文的标准问题模式,才是这些文稿的最大优势。
这些灾民调查报告的文学价值基本没有,可是在实用意义上真的是无价之宝。调查报告罗列的二十几个问题分为四大类,第一类,灾民的出身。第二类,灾民的家庭情况。第三类,灾民曾经向谁乞求过帮助。第四类,灾民为什么要到凤台县来。
调查小组的组长本来是张秀清,在这个危机的关头,陈克也不得不大胆的开始提拔使用干部了。张秀清既然自告奋勇来承担调查小组的工作,陈克就把工作交给张秀清来负责。结果果然如陈克所料,张秀清提出的方案根本就没有能够抓住重点。在张秀清看来,调查清楚灾民怎么想起到凤台县来才是关键。不仅如此,张秀清居然针对不同人等制定出了多套询问策略。针对壮年,就温和些。针对老人,少年,女性,态度就严厉些。
这套方案拿给陈克看完,陈克的评价就俩字,“扯淡!”
张秀清不服气,他先是把问陈克,在会议上陈克主要提出的是调查清楚灾民为什么要来凤台县,而且坚持认为卡住灾民通信渠道,避免更多灾民前来凤台县不是当务之急么?
陈克差点要骂出来,自己在会上说了那么多,张秀清就记住了这几句么?但是陈克忍住了,现在不是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重新阐述会议记录这等事情上。他派人把何足道叫来,让何足道来写一套问卷。
何足道比张秀清还小上几岁,接到这个任务之后,思索片刻,他就写了一份新的问卷。除了没有考虑到灾民向谁乞求过帮助这个大类之外,其他的三项都如陈克所想。陈克把自己的意见说明完。张秀清一脸茫然的样子,而何足道二话不说,直接把陈克提出的这条给添上,甚至具体细节也给完善了。乞求帮助的对象为,邻居、宗族、地主、大户、官府。这五类。陈克唯一的补充内容就是寺院。于是这套问卷基本就完成了。
何足道工作非常繁忙,看问卷完成。何足道就问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离开了。整个过程中,何足道没有一句多余的问题。陈克实在不放心让张秀清负责此事,他干脆让何足道暂时负责领导问卷工作。先干一天,给张秀清作个榜样。
第一天的工作结束,何足道就拿了厚厚的一叠问卷回来。陈克浏览完毕,问道:“足道,让张秀清同志对问卷进行汇总,你觉得他能胜任么?”
“应该……,应该……。可能不太行。”何足道的回答十分迟疑。如果是今天之前,何足道对张秀清应该还有信心的。可张秀清今天的表现却让何足道大失所望。虽然何足道一直告诉张秀清,态度要和气,但是张秀清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怎么说都改不了。灾民们现在多数是凤台周边地区的,所以青壮与老弱妇女各占了一半。何足道不管问话对象是谁,都只问问卷的问题。说得少,听得多。只有灾民们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何足道这才根据对方的情绪进行安抚。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得到问卷结果。
张秀清问话当中,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的。要以恩人的身份压灾民一头的那种味道实在是太过于露骨了。灾民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表面还算是配合,但是抵触情绪已经非常明显。不少灾民以为张秀清这是要把灾民赶走,有些人被吓的一个劲地乞求。而张秀清面对灾民的乞求,貌似非常享受的模样。甚至有些故意要让灾民向他乞求地倾向,这样的做法让问卷调查反而无法顺利的进行。
哪怕何足道命令张秀清光念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始终无法消除。这样的做法对调查组的风气也起了很坏的带头作用。
所以陈克问张秀清能否对问卷进行汇总的时候,一向极为宽容厚道的何足道都没了信心。一天的问卷的确很累。何足道这样精力旺盛得青年都有些承受不了。而张秀清的做法,让张秀清的情绪在上午就比较亢奋,到了下午,过于亢奋的情绪又引发了相当疲惫。张秀清已经蔫了。这虽然是好事,至少他已经拿着问卷干巴巴的读,那种气焰倒是少了很多。可是这直接导致了工作态度很不认真。很多该详细追究的问题张秀清也不提了。到了傍晚,调查告一段落的时候,张秀清已经哈欠连天。何足道亲自拿着文件前来向陈克汇报。张秀清已经回去休息了。
如果让张秀清连夜对情报进行汇总,何足道实在是没有信心。陈克在会议上,说得明白,调查工作是人民党马上要进行的对外扩张的重要资料。张秀清在询问上本来就有问题,如果对汇总工作再不用心,整套数据就会有重大的偏差。何足道实在是不敢让张秀清再犯错了。
何足道本来就是个非常正直温和的青年,让他在背后说人坏话,他也实在干不出来。
陈克对何足道实在是太了解了,何足道可以说是陈克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在这一年多中,亲眼看着何足道成长起来。陈克觉得十分欣慰。在陈克非常看好的同志当中,华雄茂、齐会深、游缑,这些人是天性就热情,做事非常叫真。他们能有现在的成长更多的是靠他们自己。陈天华、尚远更是在遇到陈克之前就有了足够的成就,他们能够独当一面更是顺理成章。而一年多年前,何足道只是一个文弱的青年,看不出能有多大成就的模样。现在已经隐然成为人民党政委中的第一人,陈克在何足道身上花费了不少的心力。看着何足道的成长,陈克不仅从何足道的成长中学到了很多经验,而且更有一种满足感。如同质朴的老农看着自己精心种植的庄稼茁壮成长时感受到的那种欣喜与期待。
何足道性子弱些,对于同志不敢评价,这是他的缺点。连何足道都不敢替张秀清打包票,可见张秀清真的是不行。陈克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足道,今天你观察谁能领起调查组的任务。你工作忙,我只能给你明天一天时间,你给我好好观察一天。谁能领起这个队伍来,谁能干基本工作。而且今天晚上你也别干别的,把你觉得能够把这个工作的同志选出来。明天一早就把这些人给调到你那里去。”
“陈旅长,这不好吧。”何足道有些迟疑。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用怕张秀清同志生气。咱们现在是干工作。他干不好这个工作,咱们就给他换一个能胜任的工作。这没什么可生气的,这又不是针对张秀清背后搞什么手脚。你大胆选人。”陈克说道。
听了陈克这话,何足道的心理面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如果能和那个人一起工作的话,工作绝对能做好,而且何足道会感觉非常开心。
看着何足道脸上那忍不住浮现出的憧憬和期待的神色,陈克忍不住笑起来,“你别打你游缑姐姐的主意,她那边的工作绝对走不开。”
被陈克说破了心事,何足道的脸登时变得通红。瞅着何足道手足无措的模样,陈克忍不住大笑起来。“足道啊,要不这样,等明年年底,咱们这边有了发展。我抽个机会,给你游缑姐姐说说去。”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何足道窘迫的连连摆手,“我可配不上游缑姐姐。”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赶紧给我选人。”陈克催促道。
何足道想了想,问道:“有些战士能做,但是他们认的字少,做记录只怕还不行。”
“这不是问题,让那些能做记录的给这些战士打下手。问话不行,做记录总行吧。要是做记录都做不好,统统给我种地去。”陈克正色说道,“这件事情就交给足道你安排。总之,调查工作一定要做好。信息必须准确。这件事做不完,你不能回去干别的。”
听了陈克的话,何足道一点都没有着急的神色。他很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陈克知道何足道现在的工作忙,但是面对调查这种非常棘手的工作,何足道根本没有用其它工作搪塞的表现。相反,他全身心都要把这件工作做好。陈克对此非常满意,他站起来拍了拍何足道的肩头,“足道,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可是远不如你。保持现在的这种状态,好好干。”
何足道点点头,“陈旅长,还有别的事情么?”
“没有了,你去忙吧。”陈克答道。
何足道向陈克敬了个军礼,等陈克回礼之后,何足道转身出门去了。
真是个好孩子啊。陈克想。但是几秒钟后,陈克突然又想到一件事,现在是1906年,按照那个年代的正常寿命,陈克出生的时候,何足道已经去世了。这“好孩子”一说,真的是有点不伦不类。
陈克坐回自己的凳子上。这才发现,面前堆着方才的那堆文件。何足道还是犯了错误,忘记把这堆文件拿走了。叹了口气,陈克思索片刻,让人把梅川上义叫来。现在饲养厂工作也不是太忙。梅川同志可以暂时借调过来做些文书工作。
果然如同陈克所想,梅川上义听完了陈克的交待,二话不说拉了张凳子,坐在陈克对面就开始工作起来。
本来就足够紧张的人民党和新建的中华工农革命军,以更加高速和高效开始运作的时候,很多原本还可以承担一定工作的同志就显出了疲态,而另外一部分同志则开始显露出光彩,而更多原本没有机会承担更多更重要工作的同志也面临了新的机会。
这样的变化导致的结果,除了陈克以及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都没有料到未来的结果。可以说整个中国最有组织,最有纪律的政治团体,人民党正在延着自己的轨道行进着。

第二十八章
巴有工自从来了凤台县开始,就感觉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令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好感的气氛。最令巴有工感到厌恶的就是每天的士兵生活会议。
自从陈克结束了与地主的土地谈判,就转到了保险团的旅部。士兵生活会议也恢复了常态。安徽新军的官兵们被分配到保险团的工兵部队当教官。灾区的住宿条件自然不会很好,新军的官兵能理解却不太能接受。岳张集倒是有房子住,不过现在里面被女人和孩子占据了。连保险团的旅部都是草棚的屋子,无论是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这些军官的住宿与普通战士和百姓毫无区别。安徽新军的官兵们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巴教官,我是笨些,不过我真的想尽早学会您的手艺,您要骂我的话,尽管骂。但是您别骂完了之后不再教我。求您了。”战士朱存瑞很认真地说道。在保险团当中,军官绝对不允许打骂战士。不过工兵营的战士早就被私下反复教育,安徽新军的这些人是来当先生的,他们不是保险团的人,保险团的规矩不适合这些人。
朱存瑞还记得华雄茂当时的发言,“大家若是觉得不服气,想少挨骂,没问题。赶紧把人家的东西学会。”
巴有工没有回应朱存瑞的问题,他经常骂人,特别是最近两天。自家事自家清,巴有工并不是恨铁不成钢,相反,保险团战士们那种热切的学习态度已经学习热情把把巴有工给吓住了。工兵是一个技术兵种,能够被选入工兵营的都是文化素质拔尖的战士。这不仅是说在文化上他们都认识了五百个字,熟记九九乘法表,能够进行五位数的加减乘除运算。不少人甚至开始学习几何与物理。陈克对技术兵种的要求是,“必须有对科学的热情。有探求知识的渴望。”
经过选拔出来的工兵营战士,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素质,有了这种热情,才能够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面掌握这么多知识。当然,与陈克接受过的系统教育相比,这些战士们掌握的知识未免偏科严重。而且这些知识的实用性目的过于强烈,陈克根本没有打算让这些人成为研究者,而是仅仅希望他们能够成为使用者。
即便如此,巴有工依然被这些战士们的学习能力所震惊了。经过观察,巴有工发现战士们特别喜欢开会。大家在工作闲暇时候根本不像新军那样聚集起来喝酒,吹牛,互相炫耀,或者偷偷的出去玩女人,或者聚众赌博。保险团的战士们在一起,除了讨论学到的东西之外,极少谈论别的内容。怎么样才能更好的使用学到的测绘技能,在学习中遇到了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在学习过程中,想明白了以前没弄明白的知识。战士们最爱的就是交流这些。
巴有工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把自己的知识教给保险团的战士了。原本已经算是应付差事教授了对于仪器的使用,他本以为这些使用原理的教授需要很久,可他实在没想到,保险团居然有人专门教授这些理论知识。这些土包子们需要的恰恰是对现有仪器的使用知识。对于没有能够料到这点,巴有工是痛心疾首。
对于旧上层来说,垄断知识是他们安身立命的诀窍。即便是新军强化教育,也是同样如。教授的知识仅仅让士兵能够听从命令就够了,全面教育并不是新军的本意。保险团这样最大限度普及知识的军队,巴有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保险团不仅仅是强化普及知识教育,在日常生活中更是离经叛道。
大家都有日常生活。在保险团,这些事物都是要拿出来公开讨论的。伙食分配的问题,甚至包括军饷发放的问题。这些本来应该是军官们作主的事情,现在统统由士兵们来决定。军官们仅仅是对这些决议进行执行,对人员进行分配。
安徽新军虽然管理严格,不过毕竟还是一支旧军队。虽然力图消灭旧有的军队痼疾,不过军官们总是能找出别的法子来曲线解决。例如发军饷固然不能明面克扣,不过军官就拉着士兵们出去喝酒,买春。自然有“聪明”的士兵去孝敬。识相的士兵就能够得到轻松的肥差,而不识相的士兵就要承受苛刻的待遇。至于那些敢于反抗的“刺头”,军官正好用他们“正军法”。至于赌博,那就更是捞钱的不二法门。甚至有军官坐庄开赌的事情。
在军官看来,权力就是谋取利益的最大来源。而新军的官兵理所当然的认为,能够少承担工作就是当前的成功,如果能够获得权力去压榨别人,那就是人生的成功。
可是在保险团,这种理所当然的世界就颠倒了。权力仅仅是为了完成工作,而辛辛苦苦所完成的工作,并非是给保险团本身谋福利。相反,这些繁重的工作,却是给百姓们谋福利。
这些天巴有工已经知道,工兵营的工作就是测绘,为未来的凤台县大规模水利建设做准备。保险团固然将得到自己的农场,可是部队已经下了命令,首先测绘的修建的,将是提供给普通百姓的水利工程项目。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让巴有工十分不解。工作已经辛苦到这个程度,但是保险团却要给百姓们先干活。这是图的什么呢?
百姓只交三成租,在这个灾年里面,第一年还不收租。这就意味着保险团除了养活自己之外,还要完全没有收益的为百姓劳作。就算是这些战士们的家人能得到好处,可工兵营的战士满打满算才一千人,按照一家十口人这么高估的数据,也不过一万人。现在凤台县的百姓就有六万多人。为了那五万人白白出力,巴有工自己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原本以为工兵营的战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结果私下一问,战士们的表态很简单。“我们测好了土地,其他人还要去开地,耕地。大家都是干活,这有什么区别?”
“你妈要是这样还当兵做啥。”巴有工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怒骂咽回喉咙里。当兵就是要吃粮,如果不是为了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汗珠子摔八瓣的干活,谁当兵啊?
巴有工的愤怒之情直接破表。对这群生瓜dan子再也看不顺眼。他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对保险团的士兵如此不满,他胸中沸腾着极度的不满。对待战士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情况实际上负责政治工作的何足道已经汇报给了陈克,并且询问了陈克的态度。陈克难得的开了一个玩笑,“足道,有人要是坚信太阳是三角形的,你会和这人交朋友么?”
“当然不会。”何足道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们若是能交朋友,那么必定得有一方彻底改变自己的立场才行。不是你改,就是对方改。现在一定要加强我们自己的立场。绝对不允许有丝毫的放松。既然我们坚信我们自己才是正确的,那就一定要坚持我们自己。”
何足道思索了一阵才问陈克:“陈旅长,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感化新军的战士么?”
陈克的本意是让加强部队的思想建设,不要让新军那种腐朽的思想来污染保险团。没想到何足道居然已经想到去感召新军战士了。在陈克的计划中,大规模感化新军是要等到那些新军士兵们带着家人回到凤台县之后才开始进行的。
不过何足道既然有这样的觉悟,陈克也不认为有必要给何足道泼凉水。反正早干晚干都是要干,现在陈克对于党和部队的态度就是让大家放手去做。他自己曾经把大家护的太严实,也该是让大家发挥自己主观能动性的地步了。
“足道同志,放手去做。有什么责任我来承担。”陈克最终给了这样的回复。
何足道这些天来学到的东西是自己的思考能力,他召开了部队里面的党委会。党委会的成员们一开始认为何足道是得到了陈克的某些命令。何政委是陈旅长的亲信,这是公认的事实。陈克在保险团规模尚小的时候几乎是事事亲力亲为,何足道鞍前马后的追随,很有传令兵的意思。所以何足道开会,大家都以为陈克下了什么指示。
听何足道要求大家提出政治工作计划的时候,不少人几乎有散会的冲动。大家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提出计划,结果这些计划交到陈克那里之后,要么是驳回,要么就被改动的面目全非。尝试过几次之后,没有人再肯丢这个脸了。既然陈克书记总能拿出有效的解决办法,自己何必非得找不痛快呢。
何足道对大家的态度能理解,说真的,他的计划是被批驳的最多的。但是何足道最初遭到挫折的时候,有一个理想在支撑着他,他希望能够成为平等的站在游缑身边的男子。他也希望能够报答陈克的恩情。这两个人把何足道从羞耻的死亡中拯救出来。而何足道某种程度上却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始终无法摆脱羞愧。正因为如此,失败的挫折反倒对何足道无关紧要了。都已经出过身染花柳病这种大错,其他的错误怎么都不可能更加让何足道感觉羞愧了。
实际上正是这种不怕犯错,敢于承认错误并且努力改正的态度,反倒促成了何足道的进步。承认了自己的不足,以一种虚心的态度学习,才是真正去掌握规律的坦途。每学到一点东西,何足道都觉得自己距离陈克更近了一步,也距离游缑更近了一步。
其他同志希望的都是自己能够成功,所以挫折对他们的打击就显得十分严重。何足道知道无论如何做到任何地步,他在陈克面前都不会成功。为了能和游缑姐姐站齐,何足道必须前进。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何足道只有忘我的工作。
如果从后世的心理学上,这可以说是一种病态。何足道的忘我,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忘记过往的错误。彻底割裂自己与以往的瓜葛,以一个全新的人站在游缑面前。如果何足道遇到的是别人,这种心态只会让他陷入更加悲惨的地步。
而何足道遇到的是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陈克。何足道越是忘我,反而越能从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陈克身上学到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这或许是何足道的幸运,而这绝对是陈克的幸运。
面对同志们畏惧困难的表现,何足道并不在意。“同志们,中央已经规划了方略。陈书记现在非常忙,咱们这么大摊子,让他再制定计划是不现实的。”
这是陈克自己的解释,同志们其实本来并不怎么相信。不过人就是如此,虽然自己不信,但是看到其他人坚信,越是意志不坚的人,反倒容易相信了。有时候群众情绪并非看人数,而是看哪一方意志更加坚定。而且大家本来也没有真的自暴自弃。计划在陈克那里未必能够通过,放到何足道这里可就未必不通过。在何足道的主持下,会议终于开始正常进行。
议题就是思想动员。
“我这次有一个想法,想和同志们好好说说。咱们到底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政权。这个新政权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何足道开了头。
“新政权就是人民当家作主?”有人开始背诵语录了。
“人民现在知道自己应该当家作主么?”何足道问。
政治工作部门的同志们听了这话,都是一阵苦笑。是啊,什么叫做当家作主?说真的,在这个时代,接受了陈克领导了这么久,这些同志总算是稍微明白了一点当家作主的意义。对于这时代的主流思想来说,当家作主就是指挥别人,获得特权。更多的是获得。
而人民党的当家作主,就是为自己负责,为别人负责。更多的是付出。
这两者之间已经不是差距,而是完全对立的东西。能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干部,都是陈克亲自挑选出来的。这觉悟可不一般。比起其他同志,都算是有觉悟的。即便是这些人,依然觉得这种思想工作十分棘手。至于其他同志,能比老百姓更有些觉悟已经不错了。
“人民现在想当家作主的目的是什么?”何足道接着问。
“为了公平。不被欺负。”有人回答。
“那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吧。”何足道说道。

第二十九章
保险团的粮库可以说是现在凤台县守卫最森严的场所了。陈克在确定粮库位置的时候,就它定义为保险团未来农场粮库。想要直接攻入保险团的粮库,需要歼灭整整一个连的粮库卫队。而这是最后一道防线。想与粮库卫队交手,就要连穿过两个营的耕种区。中间还要几路哨卡。如果没有通行证,无论你是谁,都不能随便进入保险团359旅的控制区。
入夜,随着保险团的熄灯号吹响,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都睡下了。又过了一阵,在保险团土地外的一个小土丘后站起十几个身影。
“赵大哥,这么去没事吧?”有人低声问。
“没事。保险团不敢杀人。上次抓到的几个,不都放了么。”被称为赵大哥的那位低声说道。这种保证看来其到了效果,其他的人不吭声了。
光听这话就知道,这人对保险团的研究颇深。保险团的确不暴力对待百姓。即使那些打了粮库主意的本地百姓,保险团也不会打骂,仅仅告诉被抓的人,这粮仓里面的粮食不仅仅是保险团自己吃,还要分给凤台县的百姓吃。这些来盗窃粮食的家伙,没有必要糟蹋分给百姓的粮食。然后就把人放了。
“咱们再往前走一段,那些哨兵们也是要换班的。在他们换班的时候,咱们溜过去。”赵大哥低声说道。
一般来说,这些小贼们应该能够潜入到距离粮库很近的地方才是,不过现在是灾年。为了找口吃的,百姓们可不太管这能吃的是已经完全成熟的庄稼,还是刚长出来的庄稼。
保险团沿着自己控制的土地布下了巡逻队,虽然从以前的经验看,盗窃粮库不成,被抓的结果也不是那么坏。但是大家还是觉得小心为上。
普通百姓种植的土地上,水稻占了三成,其他的是土豆和红薯,保险团这边就不同,所有土地上种植的都是土豆和红薯。陈克的算计倒是很精明,保险团自己是可以从外地买到大米和麦子的。但是灾区这边需要的是首先是不饿死人,而不是吃的多么精美。所以保险团自己种植的都是产量大的土豆和红薯。
以赵大哥为首的这些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一个个站起了身,穿过田地往前走。已经没人敢走小路了,被抓的都是走的小路。这些人觉得自己有必要吸收前辈的经验教训。
不过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保险团比他们更加注意吸收经验教训,这帮小贼刚穿过保险团的土地没多远,突然听到有人喊,“口令!”
这班人一怔,他们从没有听过“口令”这个词,完全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声警觉的呼喊,“口令!”
小贼们当然给不出口令。保险团的暗哨立刻吹响了哨子,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很快,就有巡逻队往这边赶来。
比体力,比对道路的熟悉,这些小贼远不是保险团巡逻队的对手。从他们开始逃跑,到全部被抓,只花了不到十分钟。让这些小贼们感到失算的是,他们挨了保险团的战士们的打。巡逻队的队长怒气冲冲的上来给每个小贼先来了一脚。“你们来偷东西也不走路,你们知道踩坏了多少粮食么?”巡逻队的队长吼道。
“我们饿!”有人哭道。
巡逻队长听完这话,怒火根本没有平息,相反倒加倍的燃烧起来。他上前又给了声称饿的家伙补了一脚。在小贼吃痛的喊叫声中,队长骂道“你踩坏的庄稼够你吃一个冬天了。你还饿?你真饿还有力气做贼?”骂完了依旧不解气,队长又给那个小贼来了一脚。
“队长,这些人怎么办?”
“怎么办?杀了吧。”巡逻队长直接撂下了这句话。如果是前一段,巡逻队长还没有这么大怒气。那时候庄稼种下去不久,巡逻的范围远没有现在这么大。而且那时候保险团都在劳动挖沟,只用干好自己的事情,保卫粮库就好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最艰苦的挖沟工作完成了,但是身为巡逻队,巡逻范围却一扩再扩。以前大家只要保护粮库就行,现在还更要保护庄稼。这些小贼们逃命的时候只觉得能逃出去就行,根本不管脚下是什么。方才就是如此。巡逻队长恼怒之下才说出要把小贼杀了的气话。
却没想到旁边有战士迟疑的问道:“杀了之后埋到哪里?”
这句话彻底打开了战士们的思路,大家议论纷纷。
“咱们有纪律不让随便杀人吧?”
“偷偷杀了,谁知道?”
“把他们杀了之后,尸体手里塞把刀,就说他们要行凶。”
“那还不如挖坑埋了,至少能肥肥地。”
各种如何杀,杀了之后推托责任的讨论蜂拥而出,说的人其实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做,可不说说这些狠毒的话,实在是于心不甘。
可听的那些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远没有那么危险,一边被绳捆索绑,而传说中不打人的保险团照样打了人。现在听这班人说要怎么杀自己,胆小的盗贼们甚至开始哭泣了,脑子灵活些的盗贼开始求饶。
听着这些的盗贼们哭泣和求饶的声音,巡逻队的心情别提多舒爽了。大家无论如何都不会乱杀人,只是心中有口怨气而已。巡逻队长甚至在考虑,明天干脆就沿着地界通宵行走巡逻好了。虽然辛苦些,不过也辛苦不了太久。到了11月份,粮食总是要收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月。作为保险团的老战士,巡逻队长已经养成了一些保险团的习惯,“甘于吃苦”,“不怕辛苦”。只要能够最大成效的达成目的,保险团的战士就不该怕吃苦。
也就在此时,一个小贼的哭喊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引起了巡逻队长的注意。不过他没有动声色,只是上去随便找了个小贼踹了一脚,“现在求饶晚了。早知道害怕,就别来偷东西。”一边说,一边抓住方才那个说了有趣话的小贼。“走,把他们带回去。”手臂抓住小贼肩头的时候,巡逻队长很明显感觉到小贼的肩头颤动了一下。
华雄茂是被叫醒的时候正是深夜,他知道没有要紧事,保险团里没有人敢在此时叫醒自己,果然巡逻队长带来的消息让华雄茂残存的睡意顷刻间消失了。巡逻队长又带了人证过来,反复询问对比了这几个人的供词,华雄茂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等盗窃现行犯被带走之后,华雄茂发布了第一道命令,把柴庆国副团长叫过来。
“什么?根据地里面有人勾结外面的土匪,准备打劫咱们?”柴庆国难得的对这个消息有着质疑。在他看来,保险团这么辛苦,根据地的百姓没有感恩戴德就已经是很没有良心的表现了。至于勾结外人袭击保险团,这完全超出了正常的道义范畴。
“我想让庆国你带队解决这件事。”华雄茂说道。
柴庆国认为很有必要来解决这帮小贼。可是转念一想,这件事随便找个连长只怕都能做好,为何要找自己来做?他又开始疑惑起来。
“华团长,让我亲自负责此事,只怕是牛刀杀鸡。”柴庆国说的倒是很婉转
华雄茂一听这话就知道柴庆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问道:“陈旅长现在要咱们准备打出去,庆国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柴庆国说道。
华雄茂得到了准确的答复,这才说了下去,“我觉得现在需要专门调整部队,有些部队可能要经常打仗。有些部队很可能经常不打仗。把能打仗的都给调集到一个部队里面去。”
柴庆国的近期目标是二团团长,但是他也知道想达成这个目标困难重重。在柴庆国看来,陈克在人民党当中的影响力虽然足够大,但这是建立在多个人民党重量级人物的倾力支持基础上的。但是陈克在保险团当中的力量已经是绝对一言九鼎的地步。军事第一人华雄茂与政治第一人何足道是陈克的铁杆,而陈克在战士当中的威望也超过华雄茂与何足道。军官阶层一直在陈克的亲自领导下工作,也都很服气陈克。如果柴庆国想成为二团团长,那就必须得到陈克的首肯。
现在华雄茂交给了柴庆国任务,如果干得好,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二团团长。不过柴庆国不是很服气华雄茂。在他看来,华雄茂的军事才能并不出色,至少没有展现出任何令人佩服的地方。
但是保险团讲究的是功绩和出身,华雄茂到现在始终没有犯错。攻打岳张集也好,扩军也好,包括不久前制定安徽新军的返乡任务也好。陈克领军,华雄茂作为团长也算是尽职尽责。工作没有可挑剔的。
虽然担心自己的努力有可能被华雄茂摘了果子,不过柴庆国最终还是表示同意出面负责组建能够进行野战的部队。
既然柴庆国表示同意负责这个工作,华雄茂做了安排。“就把一团一营作为拳头部队来培养吧。”

第三十章
“我不同意调整人员的计划。”何足道很平静的对柴庆国说道。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柴庆国可能会觉得那人是故意和自己作对,但是说这话的是何足道,柴庆国连这个想法都没有。
“为什么?”柴庆国问道。
“因为这种选拔方式选出来的是你认为善战的战士,而不是真正能打仗的战士。所以我不能同意。”
“那何政委你的意思是什么?”柴庆国摸不清楚何足道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想建议陈旅长,让庆国你担任二团团长。”何足道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镇定。柴庆国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果然,何足道接着说道:“我会申请成为二团的团政委。如果说二团和一团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二团组建时间短,工作时间短。现在再弱化二团,那还不如干脆就把二团裁掉。既然没有裁掉二团的计划,现在就需要尽快提高二团的素质和能力。”
“马上就要打仗了啊?”柴庆国对于何足道绕远路的做法并不理解。直接组建强有力的野战部队不好么?二团训练完毕怎么都需要半年。这半年中二团的基建工作同样繁重。一边打仗,一边种田,铁打的汉子只怕也顶不住。
何足道也很不理解柴庆国的想法,他很奇怪的问道,“柴副团长,打几个土匪,二团干不了么?”
“打土匪肯定没问题,可是以后要打朝廷的军队。新军可不那么好打。”柴庆国答道。
何足道的回答直截了当,“安徽新军又不是北洋新军,咱们保险团也不是义和团。有什么好打不好打的。”
柴庆国想说什么,反倒说不出来。何足道的话没错,安徽新军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北洋新军,义和团也绝对比不了保险团。不过柴庆国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却说不出问题来。只能如鲠在喉的样子。
何足道并没有想为难柴庆国的意思,看柴庆国红着脸说不出话的样子,何足道身为政委,觉得有必要出来说清楚一些事情。“柴副团长,咱们在这凤台县要站住脚。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让百姓知道,而且支持咱们人民党是这凤台县的领导。按理说,只要咱们主持凤台县分地,就能得到百姓的支持。可是那也得等这一波的粮食种出来才能大规模兴建水利设施。那么我们现在能够维持当前局面靠的是什么?”
柴庆国对于人民党的革命理论研究不是太深,在他的认识当中,人民党党会上反复强调的就是两件事,“分田地,搞水利建设。”对于这样的政策,柴庆国真的没有太多感触。与普通的百姓一样,柴庆国认为这些政策的时间太长。而人民党现在执行的救灾政策,柴庆国认为同样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把自己辛辛苦苦运来的粮食用于赈济百姓,只能保证百姓不饿死。而百姓吃不饱,自然要骂娘。陈克亲自下来压阵之后,特别是士兵委员会运作之后,怨言倒是少了,可是这些怨言全部公开化了。分地,兴修水利,彻底变成了一种承诺。
身为江湖人,柴庆国知道承诺的意义所在。也知道承诺的重要性所在。这种分地的大事,江湖上的兄弟可绝对不敢承诺的。这是关乎人命的事情,江湖上的兄弟们绝对能推就推,即便是真的承诺了,事后也绝对不会真的兑现。
而人民党敢不仅敢承诺,更敢向几万百姓作出承诺。这种事情柴庆国自己就不信,他也知道,凤台县的几万百姓其实也不信的。如果现在不是吃着人民党的,喝着人民党的,只怕早就要闹翻天了。
“何政委,咱们别说这些虚的。把内外勾结的那些王八蛋给干掉才是实的。至少杀一批,百姓就知道厉害了。不然的话,他们还真的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若是以往,柴庆国这些话必然说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现在,柴庆国说起来真的是平淡似水。并不是他对杀人失去了兴趣。消灭土匪,砍下脑壳来挂在旗杆上示众,本来是很有效的立威手段。问题是人民党提出了分地这样的政策,比较起来,杀人立威的效果根本不足以挽救食言的损失。
何足道没有混过江湖,真的不太理解江湖豪杰的想法,但是柴庆国这样违和的感觉,他绝对能够察觉到,“柴副团长,都是革命同志,你能不能说说真心话。到底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柴庆国比何足道年纪大不少,经历的事情更多,听何足道如此讲,他觉得何足道实在是太嫩了。可是毕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不给何足道说清楚的话,何足道如果卡住不放,柴庆国的计划也根本无法推行。咬咬牙,柴庆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何政委,你真的觉得分地这事情能成么?”
“当然了。”
对于何足道的坚持,柴庆国也不再生气了,他笑道:“那你就不想想,分地的时候,到底能引出多少事情?就算咱们头拱地的把水利建好了,地也分了,百姓可不领咱们的情。到时候得有多少官司,你就不想想么?”
柴庆国的想法何足道也不理解,他奇怪的问道:“等到分地的时候,百姓找咱们打起官司,不就证明百姓认为咱们是能够处理官司的人了么?咱们保险团不就是凤台当家作主的人了么?这有什么不对,难道百姓打起官司找满清的衙门去?”
“你就是当衙门,也得有自己的铁杆吧?”柴庆国觉得何足道的幼稚令人发指。
何足道认为柴庆国觉悟太低,“我们是人民的军队,百姓的子弟兵,有啥铁杆不铁杆的?现在人民不信我们,我们就要通过工作让百姓来相信我们。咱们现在组建一堆打手,那咱们和张有良有啥区别呢?”
这话道也算是堂堂正正,柴庆国根本无法反驳,但是他一点都不服气。“说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要说百姓不想着给自己多弄点,我是不信这个邪了。你说文青不想给自己捞,我信。你何政委不想给自己捞,我信。你说百姓不想给自己多捞点,打死我都不信。”
听了柴庆国的话,何足道已经明白了柴庆国的真实想法,“刀把子谁都不想落到别人手里面。这个没错。如果把刀把子给别人,那叫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柴庆国没好气的打断了何足道的话,“我没读过书,别给我说这文绉绉的话。”
何足道也有些生气了,他神色严肃起来,“柴副团长,现在咱们保险团里面的战士干的这个活,有多辛苦?你是知道的。如果百姓们真的不信咱们,不信咱们将来真的会分地,会让大家人人有水浇地,没有将来的盼头,战士们凭什么这么卖命?柴副团长,你现在弄出一堆打手,你敢用这打手去吓唬百姓试试看。保险团立刻就散了。你若是不用这些打手,用这些所谓铁杆去吓唬百姓,那还不如不组建。能不能打仗,拉出去一打就知道了么。好好的训练,打仗前做好准备,这比什么都强。”
说起理论来,柴庆国实在不是何足道的对手,但是柴庆国对于百姓态度并不太相信,这是义和拳运动中给柴庆国留下的深刻印象。虽然柴庆国一度觉得陈克的人民革命“很有搞头”,实际操作中才发现,人民革命居然是自己这些“当官的”要给百姓作出这么多奉献,自己除了吃苦和劳动之外居然一无所得。柴庆国甚至觉得陈克在北京的时候是不是在忽悠啊。
会议不欢而散,出乎柴庆国意料之外,何足道竟然真的找到了陈克,要求自己出任二团的政委,而且建议由柴庆国出任二团团长。陈克当然同意何足道出任二团政委,对于柴庆国的任命就有些不太赞同。但是现在毕竟是让同志们放手工作的阶段,以何足道的声望,柴庆国现在倒也未必敢公开对抗。
军委开了个会,讨论结果是让何足道出任二团政委,柴庆国担任二团的代团长。代团长柴庆国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肃清治安,平息匪患。
何足道不愧是陈克的学生,出任二团政委之后,何足道立刻开始参加二团的士兵生活会议,上任第一天,参加一营一连的士兵生活会议上就直截了当的提出了任务,“同志们,最近针对保险团粮库的偷盗事件越来越多。组织上有了决定,要整肃治安。部队的同志们近期除了日常工作之外,还要负责治安工作。打掉这些匪患。”
柴庆国知道自己干不了政工工作,他干脆就跟着何足道一起参加会议。听何足道这么说了之后,柴庆国只觉得一阵蛋疼。盗窃团伙摆明了是其他几个“垦荒旅”里面的人干的。“垦荒旅”说白了就是难民营,保险团在垦荒旅当中通过食物分发来进行运作。现在主要工作是针对359旅一团这支核心部队进行建设。何足道要来开拓二团工作,这本身就是在玩命了。
二团新兵比例高达95%,虽然纪律方面也算是能过得去,但是柴庆国坚信,这些新入伍不过一个月的战士肯定是支持本地人高过支持人民党的。说真的,二团能维持纪律,在兴建水利的工作中居然能坚持下来,柴庆国真的很有些意外。若是换了义和团的那帮兄弟,造就起来造反几次了。
果然如同柴庆国所想,战士们的神色中没有太多热情。虽然吃惊,却并不意外。
“这些人来偷东西,未必是到了饿死的地步。但是,他们每次来偷东西,都会弄坏不少庄稼。光这些庄稼长成之后,就能多出多少粮食?我也不知道咱们凤台县的百姓们,以前抓到这种人是怎么收拾他们的,这就想来问问大家。”
战士们先是无语,却也不知道是谁先叹了口气。
“大家有什么说什么,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都说么。”何足道问。
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知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觉得面子上下不去。但是大家想过没有,这粮库里面的粮食都是给百姓们吃的。大家现在都饿成这样了,怎么经得起再这么折腾?他们现在已经糟蹋了这么多粮食了,现在糟蹋了多少粮食,冬天大家都要少吃多少粮食。若是丰年就不说了,现在是灾年,我们不能让他们继续这么祸害大家了。”
战士们依然不肯说话。
何足道不气馁,“同志们,咱们保险团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了,有什么就大胆的说。咱们不搞什么秋后算账。”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战士说道:“何政委,咱们若是抓到了人,准备怎么处置?”
“我们现在不是要处置这些人,我们现在是要保住粮食。”何足道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会场的气氛挺沉重的,终于一位看上去得有四十多岁的战士说道:“何政委,别说是灾年,就是丰年,有这么糟蹋粮食的,抓到就是一顿狠打。灾年,打死了也不稀奇。”说完之后,战士叹了口气。
“我知道大家不想出人命,好歹是条命。熬过水灾活到现在不容易,就这么给打死了,总是不合适。现在是不能让他们这么干下去。我话说头里,抓住这些人,不让他们继续糟蹋粮食是咱们的目的。他们的死活就放在大家的手里。不是我何足道说这些人得死,抓住他们之后就杀他们。要是大家一致要他们死,那他们就得死。不然的话,把他们抓起来干活,补偿出他们糟蹋的粮食。大家觉得这样行不行?”
“真的么?”战士们对这样通情达理的做法很是怀疑。
“何政委,不是抓到他们之后杀头立威?或者打的半死,然后枷起来示众?”
战士们知道,在这种灾年里面杀人可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也是很多小贼混在难民里面,但是不敢胡作非为的原因。水灾期间百姓基本上都是赤贫,没什么家当。但是眼看着水灾后生活平静了,这帮人就蠢蠢欲动。
“同志们,我想问问大家,这第一波收成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大家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这话一出,战士们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二团新兵比例极大,二十个人里面就得有十九人是新兵。一团好歹有着老部队的自觉,参加了救灾,参加了攻打岳张集的战斗。上上下下都感觉是人民党的“自己人”。这种自我认知在二团里面就很淡薄了。
何足道这么一问,战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那个四十岁的战士终于说话了。“我入伙咱们保险团,第一呢,吃的多些。第二呢,也图个保障。以后分地不会被欺负。说起来以后的打算,我是打算让家里面分上地。好好种地就行了。都这年景了,我也没有什么打算。托了咱们保险团的福,我家上下七口,到现在才死了一个。这眼瞅着也要有收成了,今年不会饿死。这就行了。”
有人带头,战士们情绪虽然不高,倒也挺稳定。毕竟大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水灾的时候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干。眼瞅着现在粮食长出来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就恢复了旧有的习惯。以稳妥为上。中国百姓就是这么务实的百姓,什么都不如手里有粮来的实在。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偏偏就特别保守起来。谁也不肯惹事生非,万一闹出了什么事情,眼看着能到手的粮食没了着落。寒冷的冬季可不是能够轻松度过的。没吃的,绝对是要人命的。
“何政委,你不用担心,我们肯定好好干。一定要把今年的粮食种好。”这是说得最多的话。
看着这些战士,何足道很感动。大家为了生活下去,劳动的有多辛苦,何足道是非常清楚的。
“同志们,保险团是咱们百姓自己的队伍。种出来的粮食,一定是让大家来吃的。不会让干部们吃的多,战士们吃得少。有一颗粮,大家就一起吃着一颗粮,有一把米,大家就一起吃这一把米。只要咱们保险团还在一天,这个规矩就不能破了。就不会有谁吃的比别人多,也不会有谁吃得比别人少。这点大家绝对不用担心。”
这是保险团一直以来的宣传,也是保险团一直以来的坚守。战士们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
“我们这次要抓坏人,是因为这些坏人糟蹋了庄稼。这些庄稼不是陈旅长的庄稼,不是我何足道的庄稼。而是咱们整个保险团的庄稼。这些坏人就跟老鼠一样,今天糟蹋点,明天糟蹋点。咱们有多少粮食经得住这么糟蹋啊?同志们,咱们经不起这么糟蹋。”
战士们都不傻,何足道说得这么在理,接下来对这些坏人的打击也将是决不留情的。而且何足道势必要战士们举报这些人。最重要的是,战士们中间不少人还真的知道这些坏人都是谁。
有些战士已经决定举报了,而有些战士则有着各种顾虑。
何足道并没有着急着询问更多情况,他现在需要的是熟悉情况,到各个连队里面走一圈。所以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何足道又谈了几句之后,居然就离开了。

第三十一章
徐电实在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能这么快的开始自己的理想——成为现代司法系统的奠基者和建设者。陈克把审判粮仓盗窃犯的任务交给徐电,最关键的是,让徐电筹备根据地法院的工作。这让徐电实在是兴奋的要命。
但是陈克与徐电的谈话,立刻又浇熄了徐电心中的火焰。陈克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徐电同志,你认为政治和法律,到底谁该在更高的地位上?”
徐电是在日本学习的法律,东京大学的法律系当中很是充斥着一些认为法律至上的人物。徐电也深受其印象,在徐电这个法律信徒看来,法律应该作为一切行动的准绳。而陈克的话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徐电的想法基本没洗了。
徐电没有绝望,他仍然试图和陈克通过讨论,让陈克接受自己的想法。没想到陈克居然拿出了一张纸交给了徐电。疑惑的拿起纸,只看了几行,徐电就懵了。这是一份《宪法》。
陈克看着徐电目瞪口呆的把不长的《宪法》反复看了几遍。徐电研究《宪法》字句的态度是如此严肃认真,陈克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出声打断了法律学徒的功课,“徐电同志,你觉得什么叫做社会上层建筑?”
“社会上层建筑?”徐电一时没有转过来思路,只是迷惑的重复了一遍。
“对,社会上层建筑。徐电同志,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在人民党里面,能够和徐电就法律问题进行真正交流的,只有陈克一个人。陈克对于具体法律条文可以说一窍不通,但是对法律的认识之深刻,徐电可以说从所未见。虽然徐电本人和陈克的观点可以说大不相同,不过徐电还是很喜欢和陈克讨论法律的问题。
“上层建筑是指国家的制度,以及相配套的法律体系。”徐电的回答是陈克在党课上讲述过的内容。
陈克听完这话之后点点头,“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所以统治阶级确立的制度,必然要凌驾于法律体系至上。在这点上,我绝对不会有丝毫的让步。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任何试图建立一个凌驾国家体系之上的法律体系,这种努力都不可能在人民党的控制区内出现。徐电同志,这点请你先确定才好。”
陈克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但是徐电绝对不会误解陈克的态度。低下头,紧绷住嘴唇。徐电的内心里面激烈的交战着。对于徐电这个青年来说,他真的希望能够建立起一个独立自主的司法系统。徐电自然不会认为法律系统应该凌驾在国家体系之上,但是他很受三权分立的思想所引导,他觉得司法系统应该能够和其他体系分庭抗礼。而陈克的话,很明显告诉徐电,人民党是要凌驾司法系统的。
看着徐电一言不发,陈克笑道:“徐电同志,我不会让政党或者别的势力凌驾司法之上,然后勒令司法体系去弄出什么冤假错案。如果我有这种念头,那就说明我是不负责任的。我认为我现在是一种负责人的态度,所以我要说的是,这套法律体系到底是为谁服务的。比如说,现在咱们的案子,有人试图盗窃粮库的粮食。被告有了,犯罪行为也有了。那么,这项罪行侵害的对象是谁。你能告诉我么?”
听陈克说完,徐电理了理思路,“呃,既然盗窃的是保险团粮库。那么被侵害的对象就是保险团。”
“徐电同志,在你看来,保险团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组织?”
“这个……,保险团是人民党的武装力量。”
“人民党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组织?”
“这……”徐电觉得陈克这话就是绕话了。
“徐电同志,我们来说最根本的问题吧。这次审判,我想问问你,你准备告诉百姓,这些粮食到底是谁的粮食?不说清楚这个问题,这个审判怎么进行呢?”
“……”徐电彻底不吭声了。陈克的问题很简单,可徐电却没有想过。陈克的话里面要标明的意思很简单,这些粮食的归属,决定了这个案子的判罚。而陈克明显不想让徐电向百姓说,这些粮食是保险团或者人民党的粮食。如果这些粮食不是保险团或者人民党的,那么这些粮食该是谁的呢?难道该是凤台县百姓的?如果说粮食是凤台县百姓的,这么凤台县百姓盗窃粮库的粮食,就成了盗窃自己的粮食。这在法理上根本说不通的。
陈克知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他笑道:“徐电同志,你先回去好好的考虑一下。”
徐电知道陈克忙,他起身告辞。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陈克说道:“稍等一下,你把那份宪法的文件带回去看看。”
徐电离开之后,陈克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革命工作绝不是小说里面说的那样激昂慷慨,相反,革命就是无数细致入微的工作组成的。任何一个细节的不足都将导致各种问题。拥有一个运行良好的体系,那表面的工作就可以看上去非常光鲜。陈克以前也是如此想的,现在他很怀疑一件事,当这些工作完成之后,那些辛苦做这些工作的人真的还对那光鲜体面的表现有兴趣么?至少陈克自己是完全没有兴趣了。
现在陈克每天处理完繁杂的工作之后,满脑子的想法只有一个,“可是干完了!能睡觉了。”他很奇怪自己这算不算是有了“革命者的觉悟”。一切炫耀,显摆,在陈克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存在。一想起工作,陈克能想到的就是这里有问题,哪里有问题。这里需要赶紧补上,那里需要赶紧补上。新的体制绝对不是一个威力巨大,无坚不摧的体制。在陈克现在看来,新体制更像是一个脆弱的婴儿,需要人民党的党员不断去呵护,保养,调整的体制。
陈克已经确定,现阶段该让同志们放手去做,锻炼大家的能力,深化认识。通过实际工作来选拔人才。但是作为人民党的领导者,在这个时间内,陈克的心理上要承担更大的压力。那些工作不认真的同志就不用说了,工作交给他们那简直是灾难。就算是那些认真工作的同志们,基于不同的认识,以及能力方面的问题,他们同样会出问题。陈克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把新出现的问题给解决掉。
这种几乎算是“补救”的工作给陈克一种钝刀在慢慢的切割神经的痛苦感觉。为了让同志们能够尽快地成长起来,陈克必须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哪怕是眼看着他们要犯错,陈克也不能立刻去阻止,得等到事情完毕之后,他才能出来说话。分析整个工作的来龙去脉,到底在哪里犯了错误,有了偏差。
徐电肯定拿不出陈克希望的那些东西,这不是陈克小看了徐电。徐电考虑的问题仅仅是这次审判。而陈克要考虑的则是全方位的效果。审判不仅仅是一次对犯罪份子打击,这更是一次政治宣传,要把新制度宣传到人民中去,让人民理解到在新制度当中,人民和人民党与保险团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民在新制度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工作。政治工作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必须要有人来配合徐电的工作,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名字就是何足道。陈克随即否定了这个人选。何足道也不会分身术,既然决定让何足道到二团担任政委,陈克就没有打算半年内让何足道干别的。
其他几个到现在工作表现优异的同志也一一被排除在外。排名靠前的只有路辉天了。
人民党里面每个人都要工作,这件事路辉天已经能够适应了。路辉天现在也是人民党七位书记当中的一位。路辉天其实很有些危机感在里面。七位书记中的其他六人都算是身负要务,担当军事、政治、行政工作的主要领导。路辉天则与宇文拔都一起负责几个“垦荒旅”的工作,其实就是安排灾民的事物。
宇文拔都是本人,怎么都算是有些人脉,路辉天则是外地人,工作起来就不可能有那么驾轻就熟的感觉了。人民党现阶段主要是掌握八千人的保险团,灾民们虽然人数众多,但是并非主要的经营对象。路辉天现在就是一个大总管的职务。
人数多,事情就多。幸好陈克也没有会认为靠路辉天和宇文拔都两个人的力量就能搞定五六万人的灾民。垦荒团也是军事管理体制,控制灾民的最好办法就是通过食物发放来控制。保险团来负责食物发放,而不是靠灾民自己来组织。路辉天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点人数,根据保险团的要求,派出队伍参加劳动。参加劳动的队伍,就能得到更多的食物,没有参加劳动的队伍,只能得到最低保障的食物。
保险团不强制劳动,通过食物提供数量的不同,只要肯干活的人就能吃的好些,而那些不能劳动,或者不想劳动的,饿不死就行。路辉天的任务就是通过每次劳动结束之后保险团提供的名单,路辉天把劳动卖力的灾民编到一起。偷懒的编到一起。一个多月来,总算是能够排出一二三等的队伍了。
当然,实际工作绝非说的这么简单。毕竟是几万人的规模,路辉天和不太愿意在一线工作的那些人做做文书类的工作,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陈克叫路辉天前来报道,路辉天以为有什么重要的紧急任务,倒也急匆匆地赶来。
“路书记,现在组织上有工作要交给你。”陈克的开场白基本都是如此,“我们准备对那些参与偷盗的人进行公审,要组织群众观看。这件事情你得负责安排一下。”
路辉天不明白陈克到底是什么意思?“陈书记,这次到底要怎么做?杀一儆百么?”
“路书记,一般来说,谁是主持审判的?”
“这个,是官府来主持断案的。”路辉天也不是什么笨蛋,这话一说,他就明白了陈克的意思。“陈书记的意思是,要让百姓知道,咱们人民党才是能断案的官府么?”
陈克点点头,“这只是一个方面,路书记,这不光是断案的事情,有些政治工作,需要大家好好的去完成。这件事情需要你来认真的主持。”
听陈克说的郑重,路辉天知道这任务绝不是小事。能分配倒重要的任务,路辉天心中十分高兴。
接下来的几天里面,保险团的二团多次冲动,在路辉天的配合下开始大抓捕。不仅仅是参与盗窃粮食的人,连带着那些偷鸡摸狗,飞扬跋扈的家伙也纷纷落网。保险团的二团虽然不是什么精锐部队,可好歹接受过训练。纪律性组织性根本不是那些偷鸡摸过的家伙可以比拟的。
加上路辉天负责灾民的调动工作,在他的组织下,灾民劳动队伍行动的时候,路辉天巧妙的通过安排把他们带到了保险团二团控制的地盘上,开始有针对性地抓人。这只是开始,清理了劳动得力的队伍之后,保险团二团又对在营地里面没有参加劳动的那些人当中的犯罪份子来了一次突袭。
那是一个上午,其他队伍都已经出去劳动了。没有参加的劳动的百姓一个个百无聊赖的在营地休息,浑然不知道保险团的二团已经包围了营地,就等信号发出之后,二团就冲进去抓人。

第三十二章
灾民的营地分为十个营地,五个男性营地,五个女性营地。男女分开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管理。从保险团开始拯救灾民的时候就是如此执行的。
张秀华拿着一份文书向走出了四号女性营地。现在区分保险团战士的标志之一就是服装。陈克让在上海的齐会深赶制了一批布匹。完全是陈克去年的制作方法。工作委托给了周元晓。廉价的印度布,深蓝色洋染料。有了上次的经验,加上资金足够,加上保险团的运输队伍,以及去年社会调查时候弄出的货物运输线路图。硬是在没有出多少厘金的情况下把大批的布匹运到了根据地。运来的不仅仅是布匹,针线也有很多。女性营地里面就提供服装制作。
陈克拿出的服装样式最常见的老军绿军装。除了颜色变成了深蓝色之外,其他的一模一样。既然是军装,自然还有软军帽。张秀华就穿了这样的一身军装。
已经立秋了,风中的热气开始变少,迎着风的感觉不再是湿热,而是一种清爽的感觉。张秀华摘下了软军帽,用手理了理头发。她很不解保险团的大官们为什么要求加入队伍的女性剪头发。女营自然不能让男性来做守卫,游缑的官职之一就是妇女联合会主席。她亲自发动女性,挑选性格爽朗,身体健康的女性组建了一支护卫队。凡是护卫队,统统都要剪头发。
自从游缑开始了水泥研究之后,她就很少来女性营地。张秀华理着自己的短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游缑女先生。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念游缑,这种情绪让张秀华觉得很不可思议。
凤台县女性灾民第一次见到游缑的时候,看到的并非柔美女性的形象。从游缑开始领导女性营地,到她转入研发部门工作之间的这四个月,也始终没有建立起什么温柔女子的口碑。但凡女性会有的胆怯、迟疑、对困难的畏惧,对未来的恐慌。在游缑身上一概没有。
这位凤台县鼎鼎大名的游缑女先生,素来是以胆大无畏,甚至是“不法不顺”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大家都知道,能够让游缑低头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现在被灾民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凤台县的真正主人,保险团的最高领导者陈克。只有在陈克身边,游缑才会偶尔低头。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让游缑女先生服软的人。
张秀华原本并不叫张秀华,她出身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家里面有几亩地,两个哥哥,一个弟一个妹妹。父母对张秀花的称呼素来是三丫头。也没有真的给她起个学名的意思。这样的女性在凤台县少说也有上万人。张秀花还记得,游缑女先生带着十几个男人询问灾民姓名的时候,一个男子为难的问道:“游书记,这么多人根本没有名字,这咋办?”
那天是一个雨天,原本就是死里逃生的灾民,又被强行按照男女分开,大家完全不知道这些在风雨中冒着大水把他们救出来的人到底会怎么处置他们,如果不是看到旁边就是县城的城墙,只怕不少人就会因为恐惧而哭喊起来了吧。
因为参加了驾船救人的行动,游缑那时候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短短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在灾民因为饥饿和寒冷浑身哆嗦的时候,游缑站的如同旗杆一样笔直,优美的身体曲线被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勾勒出来。张秀华一面哆嗦,一面看着游缑豪迈的大声对男子们下着命令。“如果没有名字,那就现在取一个名字。不用太正式,以后再起学名。”
男子们对游缑这位女性的命令丝毫没有反抗,而是乖乖的服从了。这让张秀华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女人居然能指挥男人,还是十几个男人。这些男人绝非无能,就是他们把张秀华一家以及好多同村的人从水灾中救了出来。那有力的臂膀,那种男子专注工作是特有的坚毅与顽强,让张秀华印象深刻。
而不久前还是敢在茫茫大水中驾船救人的男子们,面对游缑这位女子却显露出了恭顺。这已经不仅仅是不能理解的程度。茫茫的大水摧毁了张秀花对世界的希望,游缑的出现则颠覆了张秀华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登记造册很简单,就是在每个人衣服上缝一个布条,布条上面有用针线绣出来的一些奇怪的符号。张秀华现在知道那是阿拉伯数字。当时她对这古怪的符号完全不能理解。唯一的感觉就是,针脚粗大,手工极差。后来她才知道,这些数字居然是保险团上上下下包括陈克在内的那些男人们在休息的时候赶制出来的。这个事实再次颠覆了张秀华对世界的另一重认识。
想到这里,张秀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胸口的标牌。这些布制标牌是女性营地里面制作的。张秀华的号码是200009527。和这个号码相配合的,就是以前的张家三丫头有了自己的名字,张秀华。
自从张秀华全家进入了难民营之后,并没有出现任何侵犯掠夺灾民财务的行径。张秀华完全不明白保险团为什么要救助百姓,甚至还给饥寒交迫的百姓吃的,给他们衣服,安顿百姓的生活。更加令人不解的是,保险团竟然向百姓提供教育。
认字,学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会读一些简单的公告,这都是有钱人家花好多钱才能办到的事情。张秀华这样的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根本想都不用想。那些教书先生们是绝对不会教穷人家的孩子认字的。更别说是教女孩子。
至于九九口诀,还有算数的知识,那都是小孩子们打小被送去给人当学徒,被账房先生特别赏识,才会教给的学问。张秀华的父母本来准备让张秀华的弟弟去给人当学徒,这是介绍人给张秀华父母说在头里的话。学徒苦,想去当学徒,在学成之前,就别把自己当人看。如果没有想明白这些,就根本别去尝试当学徒。
可是这些花多少钱,受多少罪才能得到的学问。保险团居然就这样一文钱都不收的教给百姓。
保险团的确让灾民们干活,这些活还很重。可是保险团自己同样干活。不仅仅是下头的普通战士要干活,上到保险团的大头领陈克旅长,游缑先生,还有很多其他军官,下到保险团的普通战士,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玩命的干活。张秀华很看不起那些背后嚼舌头的人,说什么陈克旅长和尚远县令遇到要干活的时候,就躲在后面。只是偶尔出来做做样子。
陈克旅长还有尚远县令的确不能每天都来干活,但是他们却没有闲着,平日里让地主们少收哪怕一颗粮食都是办不到的。现在地主们居然能够“借土地”给百姓,如果不是陈克旅长和尚远县令用尽了办法,地主怎么可能有这等“好心”?
张秀华认定了,保险团上上下下都是好人。虽然保险团里面其实大多数都是凤台县本地的百姓,张秀华的大哥就加入了保险团。但是不知为何,张秀华却觉得保险团还是那个不能理解的队伍。这是张秀华的世界中从未存在过的东西。
她也曾经问过不少保险团的战士和军官,为什么要对老百姓这么好。那些军官们不少人长篇大论的说了一番张秀华听不懂的话,有些战士大多数则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无论是军官还是战士,无论他们有如何的反应,大家都说了一句张秀华明白又不明白的一句话,“保险团是咱们百姓的队伍,当然要对咱们百姓好。”
张秀华也曾经和当了保险团战士的大哥见过面,大哥毕竟是自己的亲人,他说了不少保险团的事情。对于张秀华的这个问题,大哥也完全说不清楚。大哥更在意的是保险团除了要给百姓分地之外,保险团自己还有地种。大哥满心都是想着给家里面分上好地,然后自己在保险团好好干,他觉得保险团的地种出来的粮食怎么都要给战士们分一份。吃饭有保险团负责,不用吃家里面的。种出来的粮食能再分一份的话,家里头就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吃了。
对大哥这番算计,张秀华并不感兴趣。听着大哥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着对未来的憧憬,张秀华干脆就询问大哥,“保险团是咱们百姓的队伍,当然要对咱们百姓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张秀华的大哥挠了挠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保险团要对百姓好。”
“为什么呢?”
“这个,到底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每次开会,军官们都会这么告诉我们的。要我们背会,牢记在心里头的。”张秀华的大哥说道。
这个答案让张秀华明白了一件事。保险团为什么要对百姓好?因为保险团的上头那些军官要对百姓好。
而一个新的问题就浮现出来,为什么这些军官们要对百姓好?自从水灾以来,随着保险团的扩大,关于这些军官们的事情越来越多的流传开来。听说这些军官们里面,很多都是在几万里外的外国留学过的。陈克旅长与游缑先生都是这样的人。虽然不知道留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在传言中,留学生都是有大学问的人。而其他的军官们,很多都是秀才举人这样有功名的读书人。至于县令尚远就更不用说了。能当官的,都不是一般人。
这样的一帮人,为什么要对百姓这么好,为什么要当老百姓的队伍?张秀华不明白。这些人按理说都是该高高在上,就算不敢坏事,也不会给百姓干好事的人。
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疑问让张秀华越来越想弄明白。所以她加倍的想念游缑先生了。游先生绝对不会欺骗自己,而且游先生是绝对可以给自己讲明白的。
张秀华今天的任务是送一份文件给路辉天,她私下决定,送完了文件之后就去见见游缑先生。她前几天就打听清楚了,游先生正在县城附近烧窑。如果跑得快,半天就能赶个来回。张秀华无论如何都想把这个困扰自己的问题弄明白。
放下了梳理自己头发的手,张秀华把军帽戴上,又正了正位置。她快步向男子营地跑去。路辉天就在一号营地办公。

第三十三章
保险团二团这次承担了抓捕工作。何足道身为政委,肯定要亲自指挥这次行动。灾民的营地何足道来过多次,这是与保险团同样的设计。井字结构,道路笔直,间隔完全相同。在小道圈出的空地上,建起了一个个的完全一致的草棚。唯一能区别这些草棚的就是柱子上钉的标牌。
这毕竟是几千人的营地,露天伙房,洗澡房,还有在外围修建的厕所,布置相当合理。整个营地井然有序。虽然二团出动了十个连,近两千人。每个营地都能分配到两个连,四百人。但是这四百人分成多路进入营地,却有种进入广阔迷宫一样的感觉。
在二团出动的预备会上,柴庆国认为只需要出动五个连就该能搞定。但是何足道认为得出动十个连。这意味着二团要出动两个半营,一大半部队都要投入这次行动。
“何政委,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吧?”柴庆国很不解,抓些蟊贼根本用不着这么费事。
“问题是,要抓七百多人。咱们动手的时候,还要防止他们四处逃窜,出动十个连不多。”
“要抓七百多人?”柴庆国也被这个数字吓住了,“前几天不是已经抓了二百多人了么?”
“这七百多人和那些人都有些瓜葛,总得有些陪绑的吧?”何足道笑道。不过他的笑容不是那么自然。
这次行动前,何足道专门向陈克请示过这件事。陈克的安排并非简单的要解决一些匪徒,如果仅仅是如此,完全不用动用到二团。每个营地里面本身就有自己的护卫队。陈克现在要这么做的另一重原因就是为了收获时节的纪律。
灾民们饿了这么久,大家到了收获期肯定希望都能给自己多存些粮食。所谓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本来无可厚非。但是百姓与保险团的合作关系说白了远不是什么军民鱼水情,如果百姓有了能够养活自己的粮食,与保险团现在的合作关系立刻就会出现问题。
虽然陈克坚信“人民革命”的立场,但是现在的陈克也有着政治家的铁石心肠。为了达成目的,在最终的“分地”这个大杀器完成之前,陈克丝毫不认为该让百姓获得自由行动的能力。
不过陈克虽然有这个打算,却没有在会议上直说。这也算是对同志们的一次考验,看看到底谁能提出这个建议来。更重要的是同志们到底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提出这个建议。
何足道是值得信赖的,陈克向何足道全面透露了自己的想法。
“陈书记,如果这样的话,我这次到底要打击哪些人呢?”何足道根本不讨论陈克的对错,他是直奔自己工作的主题。
“谁最容易偷东西?”陈克问。
“这个……”何足道还真的没考虑过,思忖了一阵,他才答道:“走投无路的吧?”
“哈哈,足道,我说你也在上海这么久,那些瘪三有几个是走投无路的?真的走投无路,那些人可以去卖命。小偷小摸的绝大多数都是些懒人。好吃懒做,不肯干活。又没胆子当强盗,只好去小偷小摸了。”
听了陈克的解释,何足道思忖了一阵,也真的有豁然开朗的意思。“那陈书记的意思是?”
陈克把一份厚厚的名单地给何足道,“路辉天这件工作干的不错,他把那些好吃懒做的逐渐给分了出来。抓捕的时候,你们把表现最差,最爱偷懒的那几队人给我抓起来。”
这份名单拿在手里面沉沉的,何足道不解的问道:“那些人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干吧?”
“有些时候得防患于未然。我们管不了他们现在是不是清白,我们得保证关键时刻不能出事情。”陈克的声音轻描淡写。但是何足道有些不太能接受。“陈书记,这次是要抓捕犯罪份子。这些人若是没有犯事,我们是不是没必要这么狠?”
“他们有可能干,有可能不干,但是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而且我把话说在头里,这只是刚开始的清理。这些人不过是强制劳动而已,既然不肯勤快的干活,我们就帮他们把这些懒毛病给改过来。再往后,我们还得清理不少人,那时候就绝对不会这么客气了。”陈克的声音淡淡的,但是何足道却从陈克的声音里面听出了浓烈的杀气。
柴庆国这些日子以来,学了不少文化知识。至少保险团的白话文公文已经能够看得明白了,他翻了翻厚厚的名单,又抬头看了看何足道。柴庆国敏锐地发现了何足道的异样。
“何政委,怎么了?这些人有什么大问题么?”柴庆国问道。
“没什么大问题,我只是觉得抓了这么多人,不太好向百姓们交待。”何足道很好的搪塞了柴庆国的话,毕竟是工作了这么久,何足道不再是那个文弱单纯的青年了。更何况这话并没有问题,柴庆国完全没有看出来何足道想的是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
“你当政委的,这种事情自然得你来办。我就不操心了。”柴庆国笑道。
何足道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得和路书记好好谈谈呢。他负责营地的事情,要向百姓交代,这可轮不到我出头。”
“你何政委也有推托工作的时候,难得啊难得。”柴庆国干脆放声大笑起来。
何足道也不做任何解释,商量完出动的兵力规模之后,他真的去找路辉天商量怎么向群众交代的问题去了。
路辉天是保险团里面为数不多戴眼镜的人,但是今天却没见他带。看到何足道拿来了一份文件,路辉天摸出眼镜。只见断了的眼镜腿用根木棍绑住,看着就够寒酸的了。
“路书记,这……”何足道看着路辉天吃力的调整着眼镜的位置。忍不住说了一句。
“何政委,这没啥,至少镜片保住了不是。”路辉天笑道,“我听说游书记正在搞玻璃的生产。能生产镜片了,自然能生产眼镜框了不是。白面馒头会有的,大块猪肉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路辉天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陈克在会议上为了鼓动大家的士气所说的话,一时成了保险团里面的流行语言。
说笑归说笑,但是路辉天面对工作可一点都不马虎,把要抓捕的这几百人的名单翻看了一遍。路辉天这才把名册交还给何足道,“何政委,就是这些人。平日里总是偷懒,听陈书记说这些人要在你们的监管下劳动改造。你们把这些人抓去后好好训训。这些人平日里又馋又懒,很是影响士气啊。把他们清理干净,是件好事。”
“路书记,这些人平日里有没有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
摘下断腿眼镜,路辉天揉了揉鼻梁,“偷鸡摸狗暂时没有,你也知道营地里面的东西都是统一保管的。粮食统一发放,根本没有什么可偷的。而且营地里面巡逻的很多,就是防备有人干坏事。”
何足道和路辉天不是很亲近,但是能把几万人的营地管好,哪怕是陈克设计的制度再好,没有些真材实料也是不行的。路辉天虽然不是什么开创型的人才,但是很有些守成的能耐。
“一下抓这么多人,怎么向百姓交代呢?”何足道问。
“你觉得老百姓看这些人很顺眼么?”路辉天反问道。
“这……”何足道还真的不是很了解百姓的感受。
“足道啊,说真的,我现在还真的很佩服百姓们。你们的工作我就不说了,辛苦的要死。老百姓们也辛苦啊。但是真的和老百姓们说明白了,他们也是很明白道理的。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老百姓们也不希望这条船上都是些懒人。见到庄稼长出来了,老百姓们就放心了。对这些人,你们大胆的抓,没事的。”
“对这些人的家属怎么说?好歹也是把人家家人绑走了啊。”何足道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路辉天无奈的摇摇头,“陈书记让我准备一个公审大会,把那些犯事的公开判刑。那些偷懒的,其实和那些偷盗粮库的也不是没有关系。只是抓去干阵子活,我这边大概能压得住。别把他们打死弄残就行。”
“这……”何足道还是觉得不太合适。虽然没听说过冤假错案这个词,但是这样的使用暴力,何足道始终觉得有些不太对头的地方。
“组织上都安排了,咱们就上吧。如果不把这些犯罪份子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民心也不稳啊。咱们不能没有条件的退让,让人觉得保险团严厉点,没啥。若是让人觉得保险团可欺负,那就不行了。你看这些天抓那些参与盗窃的,老百姓也没有说什么不是。”路辉天安慰道。
既然路辉天也这么说,何足道也只能认同这种想法。尽管如此,当何足道亲自带队抓捕的时候,他依然觉得心里面隐隐的有些不舒服。虽然多次来过普通灾民的营地,何足道对这里不算陌生,但是一想到万一百姓们不能接受保险团的说法,一起闹起来……。这片巨大的营地突然就让何足道有了陌生的感觉。四百多人在这几千人的营地里面根本不算什么,就跟在水缸里面散了把米一样。因为大部分百姓都去劳动了,营地里面空荡荡的,这让何足道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一号男性营地那些马上要被抓的人有一百二十多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即将大难临头。自从路辉天开始分队之后,根据劳动量提供伙食,劳动多的队伍食物就会增加。这些人既然不肯好好干活,伙食改善的很有限。保险团最初提供的伙食就是为了保证不饿死人,吃饱是不用想了。几个月食物不足,加上这些家伙们都不是那种好劳动的人,自然没有那种劳动者特有的生气。看上去都是少气无力的。
路辉天让他们在营地中心的操场上列队站好,等他们发现四面八方围上来几百士兵的时候,这些人是慌了。可保险团的战士们虽然工作重,但是饮食尚可,能半饱。而且纪律性和组织性远超这些懒人。加上保险团军事训练到位,何足道当众宣布,这些人因为参加了盗窃粮库的事情,需要带走协助调查。
这帮人不知道“协助调查”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二团士兵冲上来捆人的行动,让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些人彻底慌了神。可无论怎么哀求,二团士兵们也没于丝毫的松动。
何足道在出发前亲自做的动员工作。看着战士们一个个生猛的表现,他忍不住会想起动员时的情景。
“同志们,今天我们要去抓人。抓坏人。他们干了什么?他们到保险团的粮库偷东西。粮库里面放的粮食是给谁吃的?”
“给老百姓吃的!”战士们纷纷答道。何足道这些天一直在各部队士兵会议上与大家谈话,交心。这个概念是反复灌输的。
“咱们保险团是谁的队伍?”何足道继续高声问道。
“咱们是老百姓的队伍!”这是标准的回答。
“咱们既然是老百姓的队伍,那么有人偷老百姓活命的粮食,咱们能放过他们么?”何足道继续问。
“不能!”
“对,我们不能放过他们!他们不仅偷东西,还糟蹋了不少粮食。这个灾年,被他们糟蹋得粮食又能活多少人命?他们这不是在偷东西,他们这是在害人,这是在害人命!”何足道一气喊完,接着扫视了一圈战士。只见战士们一个个情绪激动,战前动员起到了效果。
“现在,咱们就要出发去把他们抓出来。把这些人抓出来,就是在救老百姓。大家觉得能干好么?”
“能干好!”战士们异口同声的喊道。
“很好,现在就出发!”何足道发出了命令。
这些经过战前动员的战士们面对“犯罪份子”毫不手软,两个摁住一个,不管这些被抓的人是不是哀求,哭泣,求饶。摁住就绑起来。也不管到底捆的是不是认识的人。
“军心可用啊。”何足道只能这么评价了。
张秀华赶到营地的时候,正好遇到何足道带着部队压着那些人从营地里面出来。见到营地门口来了一位身穿保险团军装的女性,战士们纷纷用好奇的目光看过去。张秀华被这么多人一看,脸登时就红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想绕个到另一个门去。正要转身,就听到一声尖叫,“姐!姐!救我啊!救我啊!”
转头一看,竟然是张秀华的弟弟,张四弟。这孩子看到姐姐,立刻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开始呼救。张秀华连忙走上去,想拉住弟弟。却被二团的战士挡住了。
“这位……,这位同志,你要做什么?”说话的是一位班长。他好奇的眼神中带着警觉。
“那是我弟弟,你们为啥要抓他?”
“他和人一起偷盗。我们得把他们带回去。”
没等张秀华说话,张四弟已经喊了起来,“姐,我没去啊,我没去。他们叫我的那天,我的吃得被抢走了一半,饿得要死。我根本不想动,就没去啊。我真的没偷东西啊。”
这种情急之下的辩解,却成了“供词”,张秀华心中大骂弟弟不中用。
张四弟这么一闹,队伍立刻就开始有些混乱。片刻之后,何足道与路辉天都赶过来看个究竟。
看到一位女性战士出现在队伍旁边,而被抓的人里有好像还有她的亲戚,两人一位走漏了消息,路辉天连忙站出来了,他的近视眼眯缝着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说道:“这不是张同志么,你有什么事情么?”
“路书记,这是给你的文件。”张秀华倒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
“哦,那进去说吧。”路辉天不愿意让大家堵在门口。
“路书记,能不能先把我弟弟放了?”张秀华连忙说道。
“这个不行。”路辉天答道。他本以为张秀华会继续哀求,却没想到张秀华除了失望的表情之外,竟然没有继续纠缠。交接了文件之后,张秀华深色焦虑的起身告辞。这让路辉天很是惊讶了一番
张秀华并没有回女性营地,也没有去追赶把弟弟带走的那些战士。这些天来,她明白了一件事,保险团规矩极大。自己一个普通战士根本就阻止不了任何事情。能让保险团放人的只有高级干部。连中级干部只怕都无能为力。张秀华本来就想去拜访游缑,现在她更是快步行进在前往县城的路上。她能求到的人只有游缑一人了。
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参与了什么,但是从弟弟那段话里面,张秀华知道事情不妙。她一面急匆匆地走着。一面反复思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让张秀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对于抓走自己弟弟的保险团,张秀华竟然没有一丝的怨恨。
等到了实验场,张秀华远远的就看到了游缑那熟悉的身影。短短的头发,洒脱的举止。在一群留辫子的男性中间,实在是非常醒目。可不知道为什么,张秀华却不敢这么过去向游缑求救。她只能远远的站在那里,看着游缑工作的身影。

第三十四章
一位身穿干净的蓝色保险团军装的战士在附近长时间站立,本来就是件很引人注目的事情。特别是这位战士还是女性的时候,那就格外的引人注目。游缑注意到了同志们好奇的目光,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到张秀华站在远处正注视着自己。
游缑冲张秀华招了招手,示意张秀华过来。游缑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批量生产水泥不是很理想,在研磨方面有很大的问题。由于缺乏机械,研磨水泥粉的效率很低。但是试验数据还得积累。游缑的工作并没有丝毫的放松。
“别分神,注意温度测试。”游缑喊道。战士们继续填火,现在进行的是用焦炭替代煤块的测试。炉子也进行了一些改进,这些数据的积累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游先生,您好。”张秀华冒着热浪走到游缑身边,她实在没想到游缑的工作环境居然如此恶劣。她忍不住抬起手臂,尝试着挡住扑面而来的热气。在女性营地里面,居然人说游缑跑回县城享福去了。张秀华现在很想把那些人拉到这里,让她们也享受一下游缑现在的“福气”。
“秀华,你找我是公事还是私事?”游缑开口就问道。这已经是游缑的招牌性问题。
“私事。”张秀华有些不安的说道:“但是这和咱们保险团关系很大。”
“哼哼,现在的凤台县有几件事和保险团无关的。”游缑笑道,“既然这样,那就到凉快点的地方去说。”
张秀华忐忑不安的向游缑说了她见到的抓人情形,然后才说道:“游先生,我弟弟也被抓走了,他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干什么坏事的。”
这次大抓捕是通过党委讨论的,游缑自然知道。张秀华求到自己门上来,游缑觉得怎么处理还真的有些棘手。张秀华看着游缑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就知道事情不好办。游缑是极讲规矩的一个人,张秀华非常清楚。但是毕竟被抓的是自己的弟弟,张秀华怎么都不可能放弃营救的可能。
“秀华,你知道为什么要抓人么?”游缑问道。
“这……”张秀华无言以对了。从他弟弟求救的呼喊中张秀华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弟弟就算没有参与盗窃行动。至少也是知情者。保险团是绝对不会容忍盗窃等犯罪案件发生,张秀华很清楚。作为最早被保险团营救的灾民之一,张秀华知道的事情远比后来聚集来的灾民要多得多。
那是在营地刚开始建立的初期,护卫队远没有系统地建立起来。保险团的营地大概分为男性营地和女性营地,实际上也有些更加细微的调整。例如女性营地是可以带6岁以下的男童,而且还有一个专门的母子营地是让母亲带着13岁以下的男孩子与女孩子同住的营地。
日益扩大的营地,越来越多的人口。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工作。这么庞杂的工作,最初女性和母子营地完全是游缑亲自负责指导的。
在一开始的时候,灾民还能维持起码的秩序,不过很快,一些不安分的人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对于这些人,保险团下了狠手。陈克亲自组建了一支“内部部队”,对于这些胡作非为的人,抓到之后基本都是私下处死。水灾期间死些人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偷盗抢劫的人彻底蒸发,根本没人搭理。百姓们虽然好奇,但是无论如何大家都要先让自己活下去。而且好奇心这玩意是要在吃饱喝足之后才能活跃的东西。肚子都填不饱的情况下,周围为非作歹的人消失了,大家只会感到庆幸。天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那里有闲心关心这个?
张秀华对于游缑负责的营地之外的事情并不了解,但是她算是最早加入女性营地护卫队的女子。游缑选人的方法很简单,年轻健康的女性们都放了脚,轮流跟着游缑巡逻。能坚持四天不掉队,不在夜色中惊慌失措的就选出来组成新的队伍。游缑是天足,加上四处奔波,体力也颇为不错。能跟上游缑步伐的确不是什么容易事。张秀华本来就没有裹脚,而且胆子颇大,很快就成为了被选拔出来的护卫队员。而且在之后的工作中表现得很不错,很得游缑的赏识。她这才敢有事情来找游缑。
听到游缑的反问自己为什么要抓人,张秀华真的有些答不上来。
游缑倒没有生气,张秀华这么做完全符合人之常情,哪怕亲人犯下滔天大罪,在自家人眼里依然是可以饶恕的。更何况陈克这次的行动也没有真的要杀人。.见自己问住了张秀华,游缑严肃的问了一个问题,“秀华同志,现在在凤台县到底谁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
“呃?是陈旅长。”张秀华顺理成章的说道。
“不对,陈旅长可不是当家作主的。当家作主的是人民党。”游缑解释道。
人民党现在还没有正式浮出水面来成为公开的政治势力,所以对外没有主动宣传。当然,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党员们也会进行介绍。不过中国的百姓们对于政治结构的理解很薄弱,如果说是某个人当家作主,大家还能理解。但是让对于现代政党毫无概念的百姓们理解人民党,未免太强人所难。所以即便是深为保险团战士的张秀华对人民党也没有什么概念。
游缑之所以提及人民党,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没话找话。最近陈克布置了工作,七名书记,每个人都要发展五名预备党员。游缑身为女性,工作量加倍,得发展十名女性预备党员。就算是张秀华不来找游缑,游缑也会去找张秀华一趟。既然张秀华主动来了,游缑倒也想趁此机会好好谈谈。
张秀华为人很聪明,见游缑突然提起关于人民党的问题,就知道这肯定是件重要的事情。她也就耐心的听了下去。游缑已经准备了一阵子发言,所以张秀华也能听明白。她这才知道了什么是人民党,什么是保险团,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本对此没有了解的时候,张秀华还不担心,等真的明白了,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决定抓人竟然不是陈克或者游缑,想说服保险团放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保险团只是执行了人民党的决议而以。决定抓人是人民党好多人一起做的决定。这就意味着游缑一人说了根本不算。
她壮起胆子问了一句,“游先生,您当时也同意抓人了么?”
“当然,我完全同意抓人。”游缑笑道。
听完这话,张秀华的脸色变白了。她亲眼见过游缑杀过人。知道游缑对于犯罪份子决不客气。
也就是难民营初建,陈克亲自指挥“内务部队”难民营社会秩序的时候,有些知道了厉害,但是贼心不死的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女性营地身上。当时负责女性营地守门,在营地外面巡逻的都是保险团的男性士兵。随着保险团势力越来越大,工作越来越多地时候,出现了一段时间人手不足的时间。
有些不法之徒就溜进女性营地为非作歹。游缑带着手枪亲自负责女性营地内的夜间巡逻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张秀华亲眼见过游缑杀人。
在一次巡逻中,突然遇到了潜入营地的歹徒。张秀华记得很清楚,平日里面自觉得胆子颇大的自己,听到有人呼救,而且女性营地里面随即开始骚乱的时候,自己第一感觉就是畏惧了。而游缑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拔出当时张秀华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的手枪冲了上去。
在兴奋,惊惶,恐惧,甚至有些期待的心情中,张秀华看到游缑抬起手,清脆的枪声就响起了。至于后来的细节,张秀华竟然只有一片混乱的印象。唯一能记清的就是闻声而来的男性护卫队抬走了一具尸体。营地里面的女性折腾到大半夜才终于平静下来。
陈克对这次事件没有像以前那样悄无声息的处理。相反,死者被悬尸在男子营地示众。保险团公开宣布,凡是进入女性营地为非作歹的男性,都是处死的结局。也许是因为这次示众,也许是时间长了灾民总算是恢复了点信心,或者是陈克私下加大了打击力度,总之犯罪现象很快消失殆尽。
张秀华对这些内部消息毫不知情,她能记住的就是在夜色中毫不迟疑往前飞奔的游缑女先生。那爽朗的身影刻在张秀华的脑海中。每次回想起来,张秀华都感觉背后的汗毛竖起来。那种果断和勇敢,张秀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达到了。
过游缑杀人之后,张秀华对游缑更加尊重,再也没有胆子违抗游缑的命令。之所以这次来求情,是因为见到弟弟被抓,她立马就想起了当时处决罪犯的事情。不然的话,张秀华也不敢提及这件事。
“游先生,”张秀华的声音都颤抖了,“这次还是要和以前那样杀人么?”

第三十五章
张秀华担心这次打击犯罪行径会成为难民营早期建立时那种杀人,游缑能理解。其实在党会上并不是没有这种意见。
以熊铭杨为首的强硬派就表示“得立立规矩了。”最初的“内务部队”是个临时组织,选拔的都是些强硬派,初期在华雄茂和柴庆国的带领下做些狠辣得工作。等到保险团规模扩大之后,这个临时组织就解散了。但是这批人在党内依然是强硬派。如果不是当时的领导者华雄茂现在是军队上实际的一把手,只怕这些人现在已经成了某个派别也说不定。
游缑与华雄茂公务关系与私人关系都不错,也算是很有交情的,她也不至于想这么多。看着张秀华惶恐焦急的神色,游缑并没有去安慰,相反,她问道:“张秀华同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加入人民党么?”
“啊?”张秀华完全没想到游缑居然会这么问。在方才两人的交谈中,游缑介绍了人民党的具体情况,按游缑所说,保险团也不过是人民党的手下。在凤台县,人民党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保险团,灾民营地那些身居高位的领导者,甚至包括县令尚远在内,都是人民党员。只有人民党党员才能成为领导者……
想到这里,张秀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能够成为人民党的党员,那么自己很可能就能救出自己的弟弟。眼中的绝望突然就变成了希望,张秀华望着游缑秀丽的丹凤眼,却突然打了个寒颤。游缑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那是游缑完全公事公办时候才有的表情。也是张秀华最畏惧的表情。
“这和把你弟弟放出来完全没有关系。不是你加入人民党,就要放你弟弟出来。”游缑声音里面冷冷的。
“那游先生,这次要杀人么?”张秀华鼓起勇气问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不准备杀人,至于你弟弟这点事,肯定不会杀。你可放心。”游缑答道。
听了这话,张秀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头。她按住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游缑接着说道:“这次事情有些不是时候,不过就算张秀华同志你不来,我也会在这两天去找你谈这件事。”
“抓我弟弟的事情?”张秀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哈哈!”游缑被气乐了,“不是抓你弟弟的事情,是问问你是不是想入党的事情。”
人民党一直面临一个极大困境,陈克在党会上反复提及过。但是很明显没有解决的好办法。这个问题就是在凤台县,人民党组建的体制并没有被认为是合法政权。中国人最讲名正言顺这件事,1927年党之所以能够建立地方政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的中国并没有一个被公认的政权体系。光头的政权仅仅是后来被国际承认而以,在国内光头仅仅是诸多地方政权中的一个而以。
现在是1906年而不是1927年,公认的全国政权还是有的,摇摇欲坠的满清依然是公认的全国政权,人民党以及麾下的保险团在凤台县如何威风八面,哪怕能做到破围子,能做到逼迫地主们暂时交出土地这种千年未见的行径,但是这个新政权依旧不是被百姓们公认的合法政权。
没有合法性,就得不到群众的支持。政治上有一个名词,叫做“沉默的大多数”,沉默有一重的意思就是“不反抗”,换句话说也就是支持。如果大多数群众对政权的行为沉默了,换句话说就是认同了这个政权的存在。让人民主动喊出支持某个政权,这是极少数的情况。而且这样明确的表态,潜在的真正含义是,人民要通过支持某个政权这种方式来反对另外的社会存在。
现在人民党得不到凤台县百姓的支持,就是因为凤台县的百姓不接受人民党的统治地位。人民党上下对这个问题也是心急如焚,做了这么多工作,依旧不能成为合法政权。不少同志早就心怀不满。
这些同志本来就没有想到,革命工作居然如此艰苦。离开了上海这个中国第一大都会,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这些同志奔着的就是能够在县令尚远的支持下迅速发动革命。现在怎么看都距离发动革命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而自己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辛苦。早期的人民党同志都不是什么苦出身,如此辛苦的工作,粗糙的食物,艰苦的环境,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如果不是因为出身更高,学问更大,能力更强的陈克、游缑、华雄茂等核心党员在前头做着表率作用,努力维持着人民党的风气,只怕现在党内不少人早就开始有异动了。
陈克提出的解决办法很简单,扩大党员的数量。而且通过宣传,让人民党正式成为一个公开的政治组织。所以才会有要求党中央七书记开始招收预备党员的任务。
游缑心中的名单上,张秀华排名十分靠前。这年头,敢出来担当一些公共工作的女性,都是很不一般的。哪怕她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获得一份薪水,得到更好的报酬,这种勇气已经很有可取之处。
“游先生,你为什么想让我加入这个,这个……人民党。按您说的,加入了这个人民党之后,就能说事作主了。这个我可没想过。”张秀华对这个问题颇为不解。
“张秀华同志,你觉得人民党的党员好当么?你看看我,看看这些党员,哪个不是累得要死。哪个不是每天从早到晚辛苦的。你觉得能说事作主那么容易么?那么多人等着你干事呢。”
提到了这个话题,张秀华突然想起自己来找游缑的本意。她试探着问道:“游先生,我本来不是为我弟弟的事情来的,我一来是很想游先生你,二来,我想问问游先生,你们这人为什么要对百姓这么好。”
“嗯……,秀华,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当这个护卫队战士?”游缑没有直接回答,她范问道。
“这个,跟着游先生我觉得很安心。原先感觉很害怕的事情,现在就不怕了。”
“秀华,原先你怕什么?”
“我,我,我……”张秀华觉得竟然回答不上来,自己怕什么?怕挨饿?怕没钱?怕黑?怕被人欺负?或者害怕的根本就是未来的一切?或者是生活本身就很可怕?
女性灾民刚刚开始熟悉集中营的生活。对于保险团这个完全陌生的组织,大家根本没有概念。水灾摧毁了大家的生活,而全新的生活模式又颠覆了女性们对待世界的看法。这些女性从来没有在这种纯粹女性的环境中生活过,更不用说,她们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生活过。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女性灾民们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应,亲自来教给这些女性如何在全新的环境下面更好生活的就是游缑。
就是游缑,教给大家如何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生活下去的方式。或者说,游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生活给这些身处在天灾下朝不保夕的女性们。
这些满身泥水的女性们进入难民营的时候,已婚女性们蓬头垢面的,姑娘们梳着大辫子,衣服破烂,脚上穿着破烂的草鞋,或者干脆没有鞋。这次水灾发生在春末夏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面的余粮要么吃完了,要么被泡坏了。大家是饥饿的,恐慌的,茫然的。
游缑首先就带着大家天天洗衣服,洗澡,清除虱子。教给大家用线清除嘴里面的牙垢。老天爷不停的降雨,清洁的水源并不缺乏。这些女性们是第一次保持了如此良好的个人卫生情况。
在大雨倾盆的日子里,游缑学习认字,还学习女性生理知识。虽然听课的时候,很多女性都羞得满面通红,但是这是她们第一次了解了自己身体的秘密。
雨停了之后,保险团的船队开始往回运输物资。布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项,游缑就组织女性们做衣服,旧的破烂服装收上来重新收拾整理。等到药物运来之后,消灭肠道寄生虫,用硫磺来治疗皮肤病,游缑把如何生活的知识和能力一项项的教给这些女性。
渐渐的,女性们习惯了每天洗澡,习惯了洒在各处保持清洁的石灰水的味道。习惯了每天先起来之后,漱口,用牙线清理牙齿。每个人虽然不止于面色红润,至少再也没有浓厚的体味。
组建守护队,管理营地,调解矛盾。虽然身处灾年,但是女性们却第一次感到,生活居然是可以过得如此有秩序地的。身边没有男人,女人们并不一定就要惶恐不安。只要有一份工作,无论是种地还是做缝纫。女性都可以活下去。
这种认知让无数女性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那是期望和恐惧的混合体。天灾固然可怕,可就算是没有天灾又能如何?平常的生活就不可怕么?在保险团,无论如何,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工作,大家就能活下去。甚至活得并不太差。这对于1906年的女性而言,是完全超出想象之外的事情。
而除了这些之外,女性们第一次听说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飘浮在漫无边际的宇宙总。月亮同样是一个圆球,围绕着地球旋转。地球则是围绕着太阳在旋转。整个世界则是由无数的原子组成的。对这些根本无法理解的知识,女性们就当成一个故事来听了。
而学会写字,学会九九乘法口诀,学会加减乘除,学会各种重量和尺寸单位的名称,这些知识就有用的多。至少在做衣服的时候,大家更能计算出自需要的实际量。对于各种有效的工作沟通是至关重要的。
游缑教给大家新的生活,用科学拨开黑暗中的迷雾,努力把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给大家看到。对于相当一部分女性来说,这些并不重要。她们坚信日子还会回到以往的老路上去。而对于张秀华这种渴望知识的女性来说,这种认知带来的是更多的迷惑,以及深深的恐惧。
一种新生活让大家尝试过,当这种新生活又可能要消失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的人自然会有恐惧。
再回到以往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去么?再回到没有人管,没有人照应的生活中去么?女性营地和男性营地一样,信息是公开的。女性们都知道保险团将要主持分地。对这个消息,女人们的反应基本相同,大家都想要回自己家以往的土地,也同样想要更好的土地。得知不可能同时得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于是对保险团宣传的“好地”,女性们就议论纷纷了。
张秀华对于这种问题并不在意,她想知道的是,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习惯的这种生活在某个组织体制内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游缑方才向张秀华全盘介绍了现在人民党、保险团的组织构架之后,张秀华已经大概理解了这个组织的结构与规模。知道自己为之服务的体制是如此强大,张秀华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要被这个组织排除在外。
“游先生,我愿意加入人民党!”张秀华认真地说道。这句话说完之后,张秀华突然生出了一种恐慌。如果自己被游缑拒绝,那么自己是否再也没有机会成为这个体系内的一员。曾经拥有的安全感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游缑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张秀华看了一阵,这才点点头。“我后天会回去营地一趟。我会和你好好谈这件事。加入人民党不是让你享福,你要做好吃苦受累的思想准备。”
“好的,游先生。”听到游缑这么说,张秀华松了口气。
“另外,你不要为你弟弟的事情到处跑了。党组织上有自己的打算,不会冤枉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任何犯罪份子,你跑了也没用。如果让我知道你还为这件事上窜下跳,入党的事情就当我没说。”
“……,好的,游先生。”
“那你去吧,我现在要去工作了。”游缑说完就向水泥窑那边走去。
看着游缑的背影,张秀华百感交集,但是却不敢停留,在其他男性战士们的“注目礼”中,张秀华一溜烟的跑了。
游缑忙完了今天的试验,没有休息,而是前往保险团的营地去了。陈克要求大家开一个碰头会。用的是位于县城附近的一团三营的驻地。
最近工作稍微轻松了点,这次的人来的很齐。陈克的开场白非常简单,“同志们辛苦了。今天我首先要讲一点基本理论问题。”
话音刚落,下面的同志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这些理论陈克讲了多遍,最初的时候大家还有些兴趣,到了现在不说耳朵都磨出了茧子,至少也没有以前高昂的兴趣了。
看同志们的表现,陈克笑了笑,“大家都觉得自己学的不错了。那我问一下,货币的定义是什么。”
“货币是一般等价物。”回答的是华雄茂。
“很好,大家一起背诵一遍。”陈克笑道。
这种教小学生一样的做法同志们也习惯了,所有人一起答道:“货币是一般等价物。”
等众人说完,陈克笑道:“我准备发行咱们根据地的货币。当然,也可以说不叫货币,叫做票据。”
虽然对理论知识能背诵,可是面对实际问题的时候,众人依然不明白。至少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人问道。
“外地灾民大量涌入,我们不可能给他们分地。也不可能就这么平白养活他们。他们得干活。这些外地灾民干活,干得多,干得少,咱们也不能像本地灾民一样提供基本的定量粮食。所以发行咱们自己的货币就很有必要了。”
这话说得让很多人云里雾里的。大家瞅着陈克,完全没有明白怎么回事。
陈克解释道:“我们现在遇到三个问题,第一,我们不可能卖粮食。第二、我们也没有钱支付给干活的人。第三、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去监督外地灾民干活干了多少。所以,定量提供一种货币作为报酬凭据势在必行。”
即便是这样的解释,一些同志依旧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要么沉思,要么不解的互相看着。
在会场里面的同志,陈克最理解这件事本身的重要性。货币不仅仅是一个等价物,它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在里面。控制了一个国家的货币,就等于控制了这个国家。根据地迟早会拥有自己的货币,拥有自己的金融体系。陈克不是学经济的,所以他对此保持着非常谨慎的态度。但是面对当前大量外地灾民涌入的情况,货币发行必须进行。
这件事情交给谁陈克都不放心,可是现在同志们就这么一个情况。看着绝大多数同志们不解的眼神,陈克忍不住在心里面叹了口气。拿起粉笔,陈克开始在黑板上边写边讲货币发行的问题。
发行、流通、回笼。现代货币的流程。货币的每一次流通都意味着一次生产过程的完成。陈克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经济训练,他只能按照自己学过的那些来进行自己的推导。而且尽量把自己的知识讲的能让同志们听懂。
同志们最喜欢听的就是陈克讲述这些知识,原本千姿百态的社会事务,在陈克的讲解下变得抽象,而且更加清楚了。这些理论知识却能在千变万化的社会中被用各种方式有效的应用起来。这实在让这些自持身高的同志们生出自己能把世界掌握在自己手掌心的感觉。
讲完之后,陈克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先分组讨论,如果有愿意参加这项工作的同志,可以到尚远书记这里报名。组织上会考虑分配任务。”
说完之后,陈克把其他六位书记叫过来,“大家发展党员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疲惫的问道。让陈克这个大外行讲述建立货币体系这么精微的事情,光准备就要了陈克的老命。他已经两天没睡过觉了。
“部队里面没问题,我这边入党积极份子很多。”华雄茂说道。何足道只是点点头,他也是军队上的,也不想多说那么多。
“政务部门不太行,五个人不好找。”尚远说道。
路辉天和宇文拔都对视了一眼,这才说道。“民政工作这边也行。我和宇文书记有了十几个人选。”
“我后天去女子营地,我有了些人选。”游缑答道。
等同志们说完,陈克点点头,“一定要找那些对旧秩序绝望的。对新生活有憧憬的。一旦选中,就要多给他们增加任务。人民党不是靠嘴说出来的,而是干工作干出来的。多找些人也可以,我们现在只嫌少,不嫌多。”
众人点点头。
“另外,现在加大宣传,一定要让百姓知道,凤台县到底谁在当家作主。人民党必须站出来!”陈克接着说。
“那我们干脆开大会好了。”游缑说道。
其他几位书记听了之后纷纷点头。
“我现在和尚远同志讨论货币发行问题。这些事情你们几位商量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来。要点就是一个,一定要让咱们人民党在凤台县路人皆知!”陈克语气严肃的下达了命令。

第三十六章
何足道和游缑并肩走在乡间道路上的时候没有多话。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这次党会绝大多数党员都是在岳张集居住,尚远和县城的同志们都留在会场和陈克讨论问题。游缑要回驻地,何足道就自告奋勇的护送她。这个举动游缑觉得很无所谓,何足道绝对不想放弃。所以同志们讶异或者满怀深意的目光并没有让这对男女有放弃的想法。
俩人一路上都是沉默。虽然非常喜欢游缑,不过工作已经如此繁重,何足道根本没有心思花在感情上。游缑同样心事重重,怎么召集预备党员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两人就这么沉默的走了好长一段路,游缑开口问道:“足道,你是搞政工工作的,有什么好建议说说。”
“我没什么好建议。文青先生一直对我说,革命本身已经孕育在群众之中,一个革命者不是去创造革命,而是去发现人民所需要的革命,并且把人民的革命愿望变成现实。这话我总觉得很对,可是距离能够抓到要点,又始终差口气。”何足道慢慢的说道。
“哈哈,要是你都觉得差口气,我可差的十万八千里了。”游缑笑道。
“游缑姐姐你太客气了。”何足道忍不住客气道。
“哼!”游缑笑了一声。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那是自来水厂的提灌站,俩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足道,咱们到那里坐一坐。怎么宣传,我还是没谱。”游缑说道。
年轻的男女在高高的引水渠下支柱的砖石地基上坐下,却又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何足道才说道:“游缑姐姐,你觉得现在的党员里面,能让文青先生觉得看上眼的有几个。谁能让文青先生觉得是真革命者的?”
“这个么,你肯定算一个。”游缑答道。
“我顶多算个革命鹰犬吧,谈不上革命者。文青先生,尚远先生是革命者。这个我倒是能确定。他们两个人有一种我们没有的东西。可是我总是说不出来。”
何足道的话其实说出了游缑的心里话,她原本就不是为了革命而参加陈克的队伍。即使到了现在,游缑也认为自己是个化学家,而不是革命者。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定义也未必合理。总之,各种纷繁的事情,在陈克的讲述中是清晰的,可是轮到游缑自己思索的时候,又恢复了一团迷雾的状态。
又隔了一阵,何足道接着说道:“我们能算是合格的党员,这点我能确定。现在文青先生要发展的也是党员,而不是革命者。对了游缑姐姐,你还记得当年咱们一起搞社会调查的事情么?”
游缑知道何足道指的是1905年底,人民党和黄浦书社一起搞得那次社会调查。她在黑夜中轻轻点点头。游缑对那次社会调查还记得清楚,但是却感觉那仿佛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她突然想到,这个黑夜中,自己点头何足道也未必能够看得到,于是“嗯”了一声。
何足道缓缓的说道:“那次会上,文青先生要我们找的是革命者。游缑姐姐你告诉我们,现在要找的是革命同志,而不是革命者。现在文青先生要我们召集党员,我觉得还是得按照游缑姐姐你说的那样去办。”
“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办?足道,你还是告诉我该怎么办。”游缑笑道,何足道的话似是而非,游缑不太明白。
何足道“我们不用召集能够理解人民党纲领的同志,我们要召集愿意跟着人民党纲领走的人。让这些新加入的同志承担起来工作,在工作里面他们就能理解和提高认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认为这么干没问题。只要听党的话,肯干活,大家迟早能够明白人民党要做什么。我现在还是不知道文青先生到底要把革命推进到一个什么程度。但是说不出来,却能够感觉到什么叫做人民的子弟兵。什么叫做对人民好。”
一般来说,以游缑的急性子,她总会说些什么。而这次游缑静静的听着何足道的话,却不置评价。何足道发表完自己的看法,等了好一阵,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有些心虚的问道:“游缑姐姐,你怎么看?”
“足道……”游缑说到这里就停顿下来,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又沉默了片刻,才说了下去,“足道,你长大了啊。你已经是个真正的革命者了。”
何足道万万没想到游缑居然会如此评价自己,他的心脏立刻通通的狂跳起来。这句话给何足道无穷的联想,而这混乱朦胧的联想却变成了明确的勇气,正想开口间。却听到游缑接着说道:“我已经知道该怎么招收新党员了。谢谢你足道。你这政工工作干的好。”
已经冲到嘴边的话被游缑这话给堵住了,何足道连着咽了两口口水,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足道,天晚了,你也赶紧回去吧。这里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你就不用送了。”游缑说完,跳下砖石砌成的支柱地基。
“……,好吧。”何足道只能说出这句话。
陈克实在没有想到一件事,距离上次碰头会议之后的第三天,游缑拿了一份八页纸的名单过来,“陈书记,这就是我准备发展的党员。我和她们谈过了,大家都自愿加入人民党,愿意接受党组织的考验。”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还有大概的介绍。陈克翻了翻,居然还是正反两面都写了字。一页纸上至少得有十多人的资料。这八页纸上估计得有一百多人。这意味着游缑每天要发展最少快四十人。这效率未免高的过份。
没等陈克提出自己的问题,游缑已经解释道:“这上面的同志,不懂什么革命。不懂什么解放。她们就知道四件事,第一,人民党是凤台县的真正领导。第二,人民党是为百姓谋福利的。第三,她们死也不肯回到以前的日子,完全自愿加入人民党的组织。无论多苦多累都行。第四,干得不好,她们就会被开除出党。这些同志都是经过考验的同志,大多数都有公职。我认为她们可以成为预备党员。”
听游缑一口气说完这些,陈克盯着游缑看了一阵,这才问道:“你不会是把护卫队的人一网打尽了吧?”
“有四十多人是服装厂的。”游缑做了更详细的说明。
现在这个阶段,陈克不可能再吹毛求疵了。“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加入人民党的规矩说清楚了吧。”
“都说清楚了!吃苦她们是不怕的。大家普遍认为能比以前辛苦到哪里去呢?要吃苦也是和同志们一起辛苦,大家能干下来,她们就能干下来。”游缑答道。
这话其实说的没错,这么个大灾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陈克点点头,“既然有了这么多人,党校会开课,这些新同志们每天晚上参加党校培训。”
看着游缑步履轻快的离开了办公室,陈克忍不住叹口气。不用见这些女性同志,陈克就能想明白,这些女性与其说是革命者,不如说是下定决心转为职业女性的农村女性。
继游缑之后,何足道拿了一份三百人的名单过来。陈克大概翻了翻,又问问了何足道,对这批同志也下了定义,准备转职为职业军人的农村兵。
不过等何足道离开之后,陈克突然想明白了,这些同志未必能成为合格的党员,但是好歹拥有能成为干部的潜质。要知道,能下定决心放弃农民身份,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很有先进性的人物了。
“别说啊,这两个人还挺有想法的。”陈克忍不住暗自赞道。
既然有了新的思路,陈克立刻召开了七书记常委会议,会议上针对何足道与游缑的工作思路,提出了以选拔“决定通过加入人民党,摆脱农民身份的同志”为核心的选拔标准。
有了主要方向,各种标准都出来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凡是志愿加入人民党的同志,将自动失去不久后的分地资格。既然决定了放弃农民身份,加入党组织,吃上了公粮,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再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人民党不是一个谋取自身利益的集团,这点是绝对不允许动摇的。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面,选拔出了将近一千名的预备党员。其实报名的人高达三千人。通过几位书记召开的大会,凤台县百姓得知了人民党的确切存在,想谋个“出身”的人可是多了去了。但是不允许拥有自己的土地这条规定一出,那些农民们立刻就选择了放弃。人民党宣传要在这次收成完成之后,开始分地。大家虽然不是全信,可这总是一个大盼头。加入人民党看着有好处,可这好处都是虚的,分到土地才是实实在在的命gen子。对于农民来说,这种帐根本不用去刻意计算。
只有那些真正愿意放弃当农民,而且真正经过人民党考验,工作中表现的很努力的人才通过了选拔。
突然之间,一直困扰人民党的人手不足的问题就得到了解决。虽然深知这些预备党员们肯定要被淘汰一大批,可这些人是真心要跟着人民党走,陈克觉得现阶段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了。
人力资源的丰富,让陈克原本在书面上的计划得到了实现的可能。首先建立的就是公检法系统。至少建立现代公安系统。现代的公安系统不是单纯的警察,而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管理与服务体系。户籍警也是公安系统之内的一部分。这些本地出身的同志非常了解本地情况,由他们组成公安系统,不仅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本地百姓也觉得安心很多。
在扩大基层干部的这几天,保险团也没有闲着。被抓的那些家伙们组成了一个“劳动营”。在战士看守下与保险团一起工作。这帮人本来就不勤快,保险团没有虐待他们,只是要他们承担与保险团战士一样的工作量。几天下来就把这帮人训的哭爹叫娘的。
虽然这些人的亲友依然担心这些人的生死,可是看到保险团只是让这帮人干活,很明显没有打杀,倒也放了心。看着平日里的二流子们满脸愁容,累得跟死狗一样,还真的有大快人心的效果。
党校如期开课,这些预备党员们白天工作,晚上学习。辛苦自然是辛苦了不少,不过他们也发现一件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口粮供应也提高了一些。半饱变成了七分饱,这对于天灾下的百姓来说,比什么奖励都更加实在。原先的对未来不安也随之消退了。毕竟,加入人民党就意味着要给人卖命,即便是对这些有勇气的同志来说,对未来不安的心情自然不可能没有。
有了足够的人力,外地灾民的安置工作也进行得更加顺利。陈克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干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蒲观水自然不知道凤台县的情况,他带领着安徽新军的官兵们离开凤台县之后,就完全依照计划开始分散行动。计划里面,保险团的船队沿着水路把官兵在几个集合点放下,然后再次集结,去接一大批早就约定好的物资回凤台县。
龙旗与蒲观水的协统旗飘扬在船队上,加上安徽新军的军装,沿途的官府虽然不必害怕新军的协同,可这面子还是要给的。尽管如同保险团提供的资料上那样,沿途关卡林立,船队依然可以继续行进。
每天都能遇到投水自杀的百姓,每天都能在河上,在岸上看到死去的百姓尸体。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些场面,可蒲观水依然不能接受这些。但是冷酷的现实根本无法改变,如果蒲观水没有能够无限提供粮食的神通,他救不了这些百姓的。
内心压力是如此之大,蒲观水甚至不愿意再出现在船头。他船舱中关闭了窗户,专心的读着陈克的书,以获得精神上的逃避。
到了第三天,一声枪响打破了河面上的平静。

第三十七章
蒲观水是在德国学习军事知识的,德国军队那种往好了说严谨、纪律的传统,往不好了说就是古板、教条的风格。自打蒲观水进了军校之后,就被日复一日的灌输。也许是这种教育的原因,蒲观水在北洋新军里面就是个不受人待见,不被人理解的存在。这次与保险团一同行动,蒲观水的内心当中并不像旁人所想的那样,认为自己应该这支小部队当中理所当然的领导者。相反,既然接受了陈克的命令,蒲观水认为自己在这次行动中,完全是一个负责人的位置。尽管身为安徽新军副协统的高位,在安徽也算是数得上的高官。但是在这次接送新军官兵的行动中,蒲观水认为自己的地位甚至在保险团的指挥官之下。蒲观水要做的,仅仅是把隶属于新军的部队管理好,而不是一把手接过所有的指挥权。
如果旁人要是能知道蒲观水的真心想法,无论是保险团也好,还是新军官兵也好,只怕都要大吃一惊吧。但是蒲观水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种态度或许能称为“品行高洁”,他从没有想过要宣传自己。完全依从了自己的性格,根据当前的实际情况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蒲观水就是这么一个人。
蒲观水怎么想怎么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别人没有义务无条件的去理解或者支持蒲观水。在整个船队上,大家倒是非常尊重蒲观水的。这次船队的领导者是保险团水上支队的支队长章瑜,军衔级别相当于副团长,也算是军队中排名前七位的高级军官。听到枪声之后,在研究这次行动路线和日程的章瑜立刻冲出了船舱观察敌情。
附近应该没有什么可疑的存在,如果有的话侦察兵早就该来汇报了。实际上在章瑜四处观察的时候,桅杆上的侦察兵也在努力观察。接着,枪声又响了起来,依旧是孤零零的一声。
“章队长,放枪的应该是在那个土坡后面。”侦察兵确定了方位,向着章瑜喊道。
章瑜顺着侦察兵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也不能称为土坡了,一道丘陵遮住了他的视线。到现在为止,丘陵的棱线上没有任何人迹,不像是有什么埋伏。如果是平常,章瑜肯定要命令船队加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不过这次他却有些犹豫,因为计划里面船队向前不到十里,就要放下一大批归家的官兵。章瑜在这条河道上也是行船多次,陈克命令船队要尽可能的弄清河道两边的情况。章瑜想了想,干脆回到船舱里面对着地图确定了一下。果然没错,在响枪的大概地方是有一个名叫刘家铺镇子。镇子那边还有一个围子。既然没有出现伏兵,章瑜估计就是刘家铺出了事情。再翻看了一下行军路程和名册,刘家铺是两位安徽新军士兵的家乡。
这下,章瑜不能自作主张了。蒲观水一直以来的合作态度很让人满意,但是牵扯到了安徽新军的事情,章瑜认为自己必须和蒲观水沟通一下。一面命令船队保持一级戒备,章瑜一面乘上了小船赶往蒲观水的坐船。
“章队长准备怎么办?”蒲观水听完了章瑜的介绍之后问道。
“我想派几个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章瑜的答案十分传统保守。不过这也算是最正常的应对措施。
“在这附近有个刘家铺,有两个新军的兄弟就在这里下船。既然要派人过去,让他们两个带路如何。”蒲观水问道。
这几天的共事,让章瑜对蒲观水的了解越来越深。蒲观水完全不是一个老爷类型的人,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研究行军路线。平时不多一句嘴,该说话该办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让章瑜失望过。单凭这些,章瑜就很尊重蒲观水。保险团的战士们可能不知道人民党最终是要暴力革命,但是章瑜身为高级军官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蒲观水和陈克关系非常“铁”。章瑜一点都不怀疑在未来蒲观水也会成为自己的革命战友。虽然心里面也有些关于地位的想法,但是章瑜觉得能和蒲观水合作是件很不错的事情。既然蒲观水提出了合理的建议,章瑜自然不会反对。
“我再抽三个人,让他们五个人一起过去吧。船队就暂时停在原地。蒲协统意下如何?”章瑜问道。
蒲观水想了想,“我觉得船队还是按照计划前进,这里荒山野岭的不好靠岸。部队上上下下也不方便。咱们还是在计划的渡口停泊。如果需要动用大部队,至少也知道路该怎么走,就算是打起仗来也好组织。”
章瑜其实并不想真的投入战斗,他这次的任务是接送人员,而不是打仗。所以他原本的想法只是查清情况,只要不耽误自己的工作,他就可以全当看不到。可是蒲观水很明显不这么认为。这让章瑜有些意外。
“章队长,这些天我也在想,天灾之下可不是哪里都有文青这样的人物,能让百姓好歹活下去。百姓也不是哪种宁肯自杀的人。谁不想活下去啊。文青看着在逼迫地主,他已经是够客气的了。真的带着保险团的同志们一家家打过去,凤台县的地主还能比张有良更里还不成?可是其它地方没有文青这样的人,百姓们对地主可不会这么客气的。到了这时候,饿死是肯定要死,破了围子可就未必会死。”蒲观水的声音里面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简单的陈述着事实。
但章瑜可不会怎么听听就罢了,“蒲协统,你的意思难道是要让我们帮着百姓打围子么?”
“不是帮着百姓打围子,我手下的新军兄弟们家就在那里。如果他们要打,我也不能拦着。”蒲观水回答的很简单。
章瑜无言以对了。仔细想想,蒲观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百姓们要打围子,船队的这点子人根本挡不住。而且这次行动本身就是以接送新军官兵为主的。万万没有不管新军官兵的意愿而去照顾那些毫无瓜葛的地主的道理。可是这么一来,保险团的官兵就不得不投入战斗。这明显与陈克的命令冲突。
看着章瑜为难的样子,蒲观水笑道:“章队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保险团的兄弟们平白的打仗。而且我也绝对不会让兄弟们协助守围子。他们若是要打围子,我会亲自带着他们打。大家要的是围子里面的粮食,可不是地主们的命。但是打急眼了,死了那么多人,一旦破了围子,那地主们可就要全家死光了。我这也是为地主们考虑。他们若是肯把粮食放出来,自然也就息事宁人。若是真不肯,我带着人把围子破了,地主们至少能保住条性命。”
蒲观水的话温和平静,但是章瑜却觉得这里面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蒲观水是朝廷命官,他亲自带着人去破围子,难道就不怕地主们告官么?但是蒲观水的态度明显不是开玩笑。章瑜突然怀疑,蒲观水难道有什么隐瞒自己的不成。
但是也不能这么干等着,船队没有抛锚,说话之间就在行进,再多说一会儿船队只怕就跑到了不远处的目的地了。“先派人下去看吧。”章瑜说道。
小船载了五名战士靠岸,看着他们毫不迟疑的爬上了土坡,然后消失在土坡背后。章瑜却始终无法转开目光,他很想能够一眼看透土坡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才能及早的下达指令。章瑜突然想起军事课上陈克曾经用过的一个词,“战场迷雾”。身为指挥官在得到具体情报之前,可以认为战场上有一层看不透的迷雾。而且因为通讯手段的问题,即便得到了情报,也是过时的情报。所以需要指挥官不仅有着坚决执行命令的决心,还要有预判。
那时候章瑜觉得陈克这个词实在是太过于文绉绉了,但是看着自己视线绝对不可能穿透的土坡,尽管知道自己的部下在行动,可是他们看到了什么,在他们回来之前章瑜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坚定的把命令执行到底。”章瑜耳边又回响起陈克的话。再扭过头,只见蒲观水并没有激动或者眺望,而是坐回到桌边研究起地图来。完全是陈克说过的坚决执行命令的模样。章瑜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蒲观水相比,至少现在是的确不如的。在章瑜为完全不可知的事情烦恼的时候,蒲观水已经开始通过研究地图这已知的资料来准备接下来的事情。身为军人,蒲观水的确在章瑜之上。
章瑜本来也想跟着蒲观水一起看地图,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身为船队的指挥官,看地图并不是自己的任务。指挥船队靠岸,离岸。送人,接人,这才是自己的任务。既然蒲观水是统领着安徽新军官兵的指挥官。那么章瑜自己就必须把接送任务做好。他叫过部下,下达了加速行进的命令。通讯兵的旗语从一艘船传递到以下一艘船。随着命令到达,船帆高高拉起,船桨也放入了水中,船队的速度很快就提了上去。
侦查部队的五个人里面四个是保险团的战士,只有一个是新军的士兵周义生。大家翻过山坡之后立刻就遇到了坡下的糟糕到极点的地面。这里很久没人来过了,地面被水淹了几个月之后,松软的泥土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细沙,砂土根本没有黏合度,也存不住水分,被太阳晒干,灰白色的地面呈现出龟裂的模样。松软的砂土看着有棱有角,可一踩上去就彻底塌掉了。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这片沙漠一样的龟裂大地上,虽然很想提高速度,可地面情况太差了,根本走不快。
而且洪水浸泡了几个月,树木,草丛都被淹死。太阳这些天的暴晒,让死去的植物都变得干枯焦黄,如果没有头上的烈日让人很快就出了一身汗,周围的景色仿佛是初冬那种死亡的原野。没有鸟兽,没有昆虫。静静的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凤台县早就恢复了耕种,陈克非常有远见的弄来了不少树苗种上,而且指挥部队砍伐了那些死亡的树木。草丛也有专门的恢复。加上广阔原野上生长出来的遍地绿油油的庄稼,凤台县已经是恢复了生机。保险团的战士离开凤台县不过三天,猛地行进在这完全陌生的,一眼望不头的死亡荒野,巨大的反差让他们有种突然间进入了一个不可知世界的感觉。同志们回头瞅了瞅着那条挡住了河流的山坡,仅仅是一道坡,就隔绝出两个世界。
战士有没有经过系统科学的训练,在行军方面的表现是最明显的。保险团的战士们接受的是陈克制定的训练计划。在陈克学习过的体育锻炼知识中,重体力劳动并不是锻炼。越是重体力劳动者,越需要进行更有针对性和系统性的锻炼。保险团的战士们接受过系统性的训练之后,一个个步履轻快,呼吸也平稳的多。看似走的不快,却能够维持长时间以平均的速度前进。安徽新军的战士周义生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只走了二十几分钟就上气不接下气了。看着其他同志们毫无疲态,他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周义生大口的喘着粗气,鼓起劲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
又走了十几分钟,为首的班长说道:“休息五分钟。”小部队停了下来,新军的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再动。保险团的战士们却不是如此,他们先是舒展了一下筋骨,坐下的时候把脚垫高,让脚部的血液能够尽快地回流。不仅如此,大家手也没闲着,重新把绑腿解开重打。一面打绑腿,一面交流着自己的心得。
所谓五分钟,就是重新整理绑腿的这段时间。大家整理完毕之后,就站起来准备继续前进。周义生还没有缓过劲来,正费力的想站起身,却见两个保险团的战士走过来,架起了他。为首的班长笑道:“再走一段就溜开了,别停。”
说完,两个人就架着新军士兵走了起来。有人架着,周义生感觉好了很多。走了一阵,终于缓过劲来。呼吸也平稳下来,脚步也没有那么沉重了。“这几位兄弟,你们不用掺着了。我好多了,多谢你们了。”
保险团的士兵笑了笑,放开周义生的手臂,继续沉默的埋头走路。
“几位兄弟,你们,你们到底怎么练的?”周义生缓过了劲,就忍不住问道。
“啥也别想,往前走。”保险团的战士给了一个回答。
周义生搞不明白,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是在告诫自己该如何行军。虽然身体已经能够适应这样的行军速度,可是没人搀着,很快就感到气力不足,他不得不闭上嘴,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
又走了一阵,绕过了前面的山丘,视野就豁然开朗起来。丘陵后面的小平原展开在大家面前。与经过的丘陵地带一样,小平原上也是一样的沙土地,一样的灰白色。树木草丛一概是枯黄,毫无生命的气息。在高高悬挂的太阳下是如此空旷与静寂。但是在那灰白色的大地边缘,却因为有了人迹显得斑驳。
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怎么办?”保险团的战士询问领队的班长。
班长则扭头看了看站在那里不停喘息的周义生。大家完全摸不清情况,距离人群太远,也看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这片平地根本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只要再靠近些立刻就会被那群人发现。现在班长需要周义生提供可以作为下一步行动判断的情报。
“我家就在这边住,我先过去看看。”周义生注意到了班长的视线,他连忙说道。
“让鲁正平同志和你一起过去。”班长说道,“注意安全,遇到危险马上往回跑。”他又忍不住交待了一句。
新军和保险团的战士同时应了一声,然后就往人群那边跑去。这两位军人都算是见过“大场面”的。动辄几千人的集合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对面几百上千号人本不该让他们觉得有多大压力。但是在这个灾年,一切都变得大不相同。两人都是见过百姓惨状的,这么多人集结在这里,一定不是什么庙会这样的事情。
只走了不多远,人群边缘的人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如是平常,大家也不会太在意。可是现在大部分的视线都看向两名士兵。他们那整齐的军装,那有力的步伐,让人群警戒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两名士兵都觉得十分不对劲。不过周义生已经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熟人。他心中一阵轻松,然后高喊道:“三哥,是我啊。我是义生啊。”
被喊道的人是周义生的三哥,周义正。看到来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弟弟,周义正也觉得很诧异。特别是弟弟不是走的大路,而是从河边的丘陵地带冒出来,更让周义正摸不着头脑。但是弟弟很快就到了自己面前,两人相对而立的时候,周义正看到弟弟眼圈一红,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三哥,你咋瘦成这样了?爹娘还好么?”
周义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或者说他本来是能想到的,这也是周义生为什么要风风火火赶回来的原因。可是亲眼看到的时候,周义生依然是忍不住哭起来。哥哥周义正本肤色比较黑,现在皮肤却变成了一种青黄的颜色。头发如同干枯的野草,没有丝毫的光泽,仿佛一碰就能碎裂般。
哥哥四肢都显得十分纤细,露在破烂衣服外面的手臂上皮肤皱褶很深,如同枯枝一般。看来是饿了很久。可是周义正的腹部却异样的高高鼓起。这些天周义生沿路之上都是见到的灾民,灾民们大多数都是如同三哥周义正这样,四肢干瘦,却因为吃了消化不了的东西,腹部这样鼓囊囊的。大概是观音土之类的东西。
周义生原本非常担心家人能否在水灾里面活下来,见到三哥活着,他还真的觉得很庆幸,见到三哥的惨状,周义生更加难过起来。
“爹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都好么?”周义生连忙问道。
“老五,真的是你回来了?”周义正拉着弟弟的手不敢相信。“你在安庆啊,离这里上千里地。你,你咋就回来了?”
周家兄弟沉浸在重逢的激动情绪中,而保险团的鲁正平却远没有那么感动。不知道何时,灾民们已经围了上来。鲁正平突然发现,自己和周义生实在是太显眼了。两个人的气色,装束都很普通。保险团十分注重个人卫生,两人都洗得干干净净。在这群干枯,瘦弱,满身肮脏的灾民之中,简直是耀眼了。
鲁正平忍不住向周义生那里靠了靠。周围的灾民们虽然很惨,但是和那些已经彻底绝望的灾民不同,这些人的眼睛里面仿佛燃烧着火焰,那亢奋与愤慨的目光,仿佛是千丈的火焰,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给点燃起来。
正在此时,周义正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喊道:“老五,老五,爹娘都不在了。小妹也不在了。姐姐病的只剩了一口气。大哥和弟弟被水冲走了,人影都见不到。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你啊。”
周义生完全没想到家里面居然遭到这样的不幸,听了三哥的话,整个人如同雷击一般钉在当地。他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三哥的哭喊声变得遥不可及。周义生嘴下意识的张开又合上,再次张开又合上。像是要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突然间周义生满面怒容,猛地抓住三哥胸前的衣服。但是那本已破破烂烂的衣服被他这么用力一拽,立刻无声无息的被撕掉了一大块。看来早就被彻底泡朽了。看着三哥随着自己猛烈的动作冲击下枯叶般摇摇欲坠。周义生脸上的怒容顷刻化为悲痛,三哥在村里面也是有名的壮实汉子,秋收时候抗三袋粮食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下地干起农活能让别人看的眼都直了。现在却瘦弱成这般模样。周义生潜意识里面一直觉得家里面不会有什么大事。这并不是他不知道水灾有多可怕,而是对三哥有着莫名的信心。可三哥已经成了这个模样,想来是已经尽力了。
“爹!娘!”周义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然后抱着三哥大哭起来。
人群并没有因为兄弟相逢而有丝毫的激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感动,所有人都如站在原地一声不吭。除了愤怒的眼神,鲁正平再也看不到别的情绪。
“小五啊!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位中年人分开了人群走了过来。鲁正平扫了中年人一眼,目光就落在那人的手上。中年人手中拿了一支手枪。
周义生根本没有回应,只是抱着三哥痛哭。
中年人抓住周义生的肩头,“小五,别哭了。父老们今天在一块,这就要到去找刘八拼命去。饿死也是死,找刘八拼命也是死。怎么都不能便宜了那个老王八。你是当兵的人,小五,你去不去?”

第三十八章
周义生听到有人叫自己去攻打刘八的围子,一时完全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根本没有把这番问话听到心里面去。这次回故乡,周义生的打算只是带上家里面的人一起去凤台躲灾。如果父母兄弟一定要带上什么亲友,他也会把这些人都给带上。得知家里面竟然遭到了这样的惨状,周义生痛不欲生。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和三哥一起回去看看大姐的病情。保险团的船队上带的有军医,让医生给姐姐看病才是当务之急。至于破刘八的围子也好,还是造反杀人也好。根本就不在刘义生考虑范围。
但是很明显,别的乡亲并不这么考虑。中年人连着问了几遍,见周义生毫无反应。他干脆拉住了周义生的哥哥周义正。“三娃,我说话小五他不听,你和你弟弟说说。大家现在就要动手,撑不过今天,又要饿死多少人啊。三娃,不是我不体恤你们兄弟。大家把最后的东西都拿出来吃了,到了明天大伙哪里有力气打围子呢?”
周义正此时也已经停住了哭泣,并不是他不悲伤。而是这几个月以来的饥饿,失去亲人的伤痛已经把周义正折磨得有些麻木了。他接受了这些事实,即便是见到了弟弟,也不可能让周义正更难过。攻打刘八家的围子这是大伙早就定下的事情。周义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这真的是种奇怪的心态。弟弟没有回来之前,周义正也是满心愤慨,心中抱着一中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最想要的并非粮食,而是周家的医药。围子里面有个医生,让大夫给病的只剩了一口气的大姐看看病,把姐姐救下来。这才是周义正最急切的想法。
自从闹了水灾之后,刘八家的围子就大门紧闭,拒绝任何人进入。哀求也好,恳请也好。围子里头的人根本就不闻不问。姐姐生病的时候,周义正在围子外面跪了一上午,喊医生喊得嗓子都哑了,结果与其他恳请的人相同,围子上头巡逻的家丁一声不吭。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原本家丁们脸上或多或少还带着些兔死狐悲的怜悯,现在连这种表情都完全没有了。现在挂在家丁脸上的,除了厌恶与不屑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三娃,你倒是说话啊。”中年人忍不住用力晃着周义正的肩头。“小五回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你有靠山了?嗯?”
中年人是村里面的长辈,名叫周兴瑞。看着周义正的神色变化,他已经大概猜到了周义正的想法,周兴瑞忍不住怒斥道:“小五这穿得干干净净的,看来不是走着回来的。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是这样,你是不是想着小五坐船回来的,你和小五回家带了你姐姐走了拉倒?”
这话里面透露着焦急,如果是往常的年景日子,谁也不能说周义正这么做不对。可现在是灾年,从青黄不接的春末开始下雨,几个月过去了,家里面本来就没有余粮,种在地里面的粮食被彻底淹死。大伙好不容易熬过了大水,而这灾难根本没有终结。相反,饥饿,疾病,更加凶猛的肆虐着。如果是旱灾的话,大伙好歹还能逃荒去,可是水灾中船只被破坏了。商队再也不肯到灾区来。在一片泥泞的沼泽当中,想逃走也没有可以逃的地方。
大家挣扎着要活下去,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能活到现在的百姓们已经彻底饥饿着,虚弱着,地面好歹能够行走了,但是想到能有东西吃的地方去也不知道需要走多远。偶尔到这里的外边灾民叙述的是和刘家铺一样的灾情。很多地方已经饿到不吃人肉百姓根本活不下去的地步。
周兴瑞在这几个村里面一直被认为是个很能干的人,他除了种地之外,也靠走水路吃饭。虽然年纪不太大,却因为辈分高,这刘家铺十里八乡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灾年老人孩子死亡率极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辈分比周兴瑞高,年龄比周兴瑞大的同乡了。周兴瑞知道,现在这么一个情形,若是让周义正和周义生兄弟与同来的那个人一起走了,乡里乡亲的肯定心就散了。
周兴瑞灾前也跑水路吃饭,一看周义生和同来的那个保险团战士的穿着,就知道这两人肯定是坐船过来的,那船还绝对小不了。大伙这是活不下去了,才要打围子。若是稍微能看到点活虾的希望,肯定还是不肯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去攻打围子的。周家兄弟走了,不少人只怕就想跟着周家兄弟一起去碰碰运气。这人心一散,众人心里面有了想法,哪里会再卖命?刘八家的围子本来就不好打,就算是大伙齐心协力也未必能打下来。更别说人人心里面没有破釜沉舟的念头呢?周兴瑞知道,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周家兄弟选择离开。
看周义正不吭声,周兴瑞一把拽住周义生的肩头。“小五,你说你太爷爷我平日里对你如何,对你家如何?”周兴瑞虽然年纪比周义生大不了多少,但是辈分高出去很多,“大家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呢。你倒是说话啊。”
周义生现在完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而且也完全没有想弄明白的念头。他此时已经停住了哭泣,抬起头昏昏沉沉的说道:“太爷,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姐姐去。我要先去看我姐。”
“混账东西!”周兴瑞气的一巴掌扇到了周义生脸上,“小五,你姐姐的命是命,大伙的命就不是命了?”
周兴瑞在村里面一直被认为是个很能干的人,加上有过靠水路吃饭的经验。他很清楚人心散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一时的激愤或许能让众人能够短暂的爆发出力量来。可是这力量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其他想法,就会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周兴瑞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暴力的人。在这刘家铺,对暴力有兴趣的人现在都在刘八手下。刘八招揽打手自然不可能选那些老实巴交的人物。而过于不老实的人物,要么死了,要么跑了。现在能维持住灾民的还真的只有周兴瑞一个人。
周兴瑞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周义生同来的人那里带的有粮食,可是他很清楚,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乡亲们每天都在死,身体已经越来越弱,靠那点粮食又能管什么用呢?想到这里,周兴瑞忍不住握紧了手枪,如果周义生不肯和大家同生死,哪怕是把周义生和周义正兄弟一起杀死在这里,也要和大家一起去破了刘八的围子。围子里面才有能让几百上千号人熬过灾年,熬到明年重新耕种收获的粮食。
鲁正平一直冷眼旁观,这倒不是说他就这么傻站着。鲁正平几个月前作为保险团的侦查兵参加了攻打岳张集的战斗。不过没轮上亲自参与攻克张有良围子的战斗。这次接送任务是件大事,所以保险团调集了精兵强将。人数本来就不算多的侦察部队几乎是倾巢出动。鲁正平记得在出动前保险团的动员会上,本该是水上支队的政委来进行战前动员,而临时改成了团政委何足道亲自动员。
何足道并不是来强调纪律性的,如果仅仅是强调军纪或者是普通的思想动员,根本用不到他这样级别的政委。动员会上,何足道只讲了两个问题。第一,这次外出肯定要看到非常多悲惨的社会现实,同志们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个问题实在是令这些侦察兵们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侦察部队是保险团的精锐,但是保险团的活动范围并没有超出凤台县地界太多。周围的情况虽然大家也有些了解,不过1906年这时代的地主们多数有一个特点,很少有地主拥有跨县界的土地。官府和地主们也不是完全沆瀣一气的,即便按照统治阶级的观点看,统治阶级内部依旧矛盾重重。地主们拥有跨县界的土地,意味着要遭到更多官府的管辖。这勒索之事只会更多。而且因为糟糕的基础水利设施限制,跨县的土地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大农场。土地多并不能带来相应的利益。
保险团以巩固在凤台县的统治为首要目标,所以侦察部队现阶段也仅仅在凤台县范围内活动。既然是在县里面活动,外界的惨状大家并非完全不知道,不过也仅仅是知道些而已。何足道神色严肃的告诉大家,会见到很多惨不忍睹的现状,侦查部队的战士们并没有太多的感官认识。
而且侦察部队出发的时候,大规模流民还没有涌入凤台县,对这些精干的同志们来说,外界能多苦实在是不能想象。反正保险团的战士们已经觉得现在的日子苦不堪言了。每天除了干活干活,竟然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说打小以来,他们就没有这么辛苦过。能在这样的艰苦工作中维持士气的原因之一,就是政委们总会把每一项工作的意义告知大家。修水渠,挖沙,翻耕,平整土地。和1906年的其他农民一样,战士们从来没有在放眼四望如此广阔的土地上耕作过。而那些和他们同样辛苦劳作,令广大战士们服气的干部和政委,总是会告诉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在不久的将来,会展现出让如何一个全新的世界。
虽然战士们对这些宣传或许不解,或许不信。可是每天吃到的粮食总是实实在在的。每天的工作结果总是真真切切的。既然日子能过下去,大家也就慢慢的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所以看到周义生故乡的惨状,看到那些瘦弱的百姓的惨状,除了眼睛还在转动之外,每个人身上透露出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凤台县的工作不可谓不繁重,吃的也很不咋样。但是也没有见谁能饿成这般模样。看着周家兄弟抱头痛哭,家里面七八口人竟然只剩了三个。听那意思,还活着的姐姐也明在旦夕。凤台县在水灾中并非没有人口的损失,但是只要在保险团的势力范围内,人口损失都不算严重。鲁正平家其实也死了一个弟弟。弟弟的死亡是鲁正平忘记不了的景象,在洋溢着石灰水味道的一个房间里面,医生叹了口气,对着焦急围在旁边的鲁正平一家说了一句话,“准备后事吧。”然后去照看别的病人了。
鲁正平的弟弟高烧不退,苍白的脸色,焦裂的嘴唇。母亲不停的换着用以降温的布条,用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破碗给弟弟喂水。但是弟弟最终还是在亲人们的痛哭声中死掉了。有痛哭,有节俭的发丧。保险团向大家反复讲述着大灾之后有大疫的事实。所以尸体都是统一火化的,骨灰盛在简单的骨灰匣中,存放在公共的灵堂里面。母亲甚至逢七日就可以去吊唁。这样正常的生离死别,在凤台县依旧存在着。
仅仅是出了凤台县,该有的一切都被彻底颠覆了。鲁正平和周义正并不熟悉,甚至是今天才第一次说了话。所以对周义正的悲伤,鲁正平并没有太多关心。他脸上看似的淡漠,只是震惊的结果。为什么凤台县就能安然无恙,为何距离凤台不过三四天船程的外乡日子竟然如此可怕。在凤台他也见过这样的沙土覆盖的土地,可是几万人不过十几天就让这样的土地变了模样。鲁正平甚至有种幻觉,这片沙土覆盖的土地或许是被诅咒了吧?
听到那些百姓要去破围子的时候,鲁正平立刻回想起了保险团当年破张有良围子的景象。那可是六七百号壮汉的队伍,那可是人人有武器,少说也有快两百条火器的队伍。炸开张有良围子的炸药造成的巨大缺口,鲁正平在部队的带领下实地见过。他为那种可怕的威力深深震撼了。几丈的厚实高墙被炸开了好大一个口子。不要说没有华雄茂和徐电杀进去抓住了张有良。就是硬攻,张有良的围子也绝对抵抗不了。
再看看那些瘦弱如同干柴的百姓,鲁正平并不认为这些人能够打下围子。
而何足道问第二个问题的声音,回响在鲁正平脑海里面。“大家要不要救这些百姓。大家都有怜悯之心,但是怎么才能拯救这些百姓。我希望大家能够好好想想。”
怎么拯救百姓?把他们接到凤台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光这近千号百姓就得多少要多少船只来运输?虽然不知道周围的其他地方具体如何,不过看了这刘家铺一处,鲁正平就知道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就算保险团能把这些灾民用船运到凤台县,光这淮河沿岸就有多少百姓要救?如果凤台县真的有这么多粮食,大家肯定自己就能吃的更好。保险团战士也不过七成饱,哪里有粮食供这么多灾民吃?
而且鲁正平也绝对不想这么做。凭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的劳作,让这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灾民吃呢?
保险团救不了这些百姓,剩下的道路貌似只有一条了。那位自称是周义生太爷爷的中年说要破围子,鲁正平打心里面是赞同的。破了张有良家的围子之后,抄出来的粮食够几万百姓半饥半饱的吃大半个月。如果能破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刘八的围子,哪怕是粮食只有张有良家的一半,甚至更少。也能让众人活到明年去了。自称周义生太爷爷的中年人看事情很透。
鲁正平突然想到一个以前没有想过的问题,陈克旅长到现在都没有动其他的地主,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动,到了危急关头,逼他们拿出粮食来,也能暂解燃眉之急。而且保险团收成在望,大家有个盼头。现在百姓们需要仅仅是粮食而已。保险团现在八千多人的部队,几万拉出来能顶用的百姓,量那些地主们也不敢拒绝。百姓们只要有人带领,那就绝对没人能招惹得起。
抬头看了看刘家铺那些瘦弱的灾民,鲁正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或许错了。如果这些百姓们能够在水灾期间就这些组织起来,什么刘八家的围子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他们没有。如果水灾后他们能组织起来,或许也有一战之力。可是他们没有。等到现在这些人除了破围子之外毫无他法的时候,他们却已经毫无力量了。
身为侦察部队的战士,鲁正平接受过大量军事训练。保险团的训练不仅仅是让战士们闷着头作战。他们还要让战士明白该怎么作战。鲁正平觉得不用太多,只要五十名保险团的战士,足够轻而易举的彻底解决这近千号灾民。哪怕是这些灾民有几支枪也无所谓。
何足道政委询问过大家,怎么才能拯救这些灾民。鲁正平现在已经想出了答案。只要有陈克旅长,有何足道政委,有华雄茂团长,有望山县令。只要能够把凤台县的人民党和保险团的那套照搬过来,百姓就能活下来。陈克旅长把这些人捏成了一团,身处这个集体里面,每个人都变得更有力量。而加入的人越多,这个集体就更有力量。
鲁正平面前的百姓,却像他脚下的这片沙地。沙粒虽多,但是却不能捏合到一起。随便一踩,就塌掉了。即便这些人能够破了围子,但是他们也绝对不可能像保险团那样去运作,也不可能像现在的凤台县一样,百姓们虽然心里面打小鼓,但是却能在一起共度难关。
没有一个坚强的领导者,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组织。就是暂时吃饱了又能如何?保险团和百姓们在一起到底干了多少农活,鲁正平是亲眼看到的。他现在绝对不相信这些灾民能够做到。就算是破了围子,百姓们把粮食一分,立刻就四散了。想再次把他们聚在一起,基本上不太可能。鲁正平自己很清楚,即便是自己这样对陈克旅长忠心耿耿,对各级领导心服口服的人,面对那沉重的,无穷无尽的工作,自己照样不喜欢。如果不是各级干部们反复讲述这些坚信工作的意义,而且每次都尽力让大家最快的看到成效,而且逐渐积累起大家的信任,这么沉重的劳动是根本无法维持这么久的。
“如果想拯救百姓的话,那就必须完全照搬凤台县的这套新制度才行。否则的话,百姓们绝对不可能真正得救的。”这是何足道政委最后的话,鲁正平当时还不明白,但是亲眼看到了刘家铺的现实,再回想一下凤台县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鲁正平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在陈克旅长带着人民党的同志们到达凤台县开始,在人民党组建起保险团这支军队开始,在陈克旅长告诉大家,保险团是人民的队伍,要为百姓谋福利那一刻开始。凤台县的百姓就被救了。
只要陈克旅长带着大家把他推行的新制度进行下去,有天灾也好,没天灾也好,百姓们都注定能过上好日子的。虽然鲁正平没有见过陈克旅长和何足道政委说过的好日子到底啥样。但是此刻他却坚信,岳张集附近那幅巨大的,古怪的图画上所绘出来的一望无际的农田,美丽的道路,遍地的水渠,整齐的大房子。人民党的同志们所宣传的那种生活,注定能够实现。
面对一群绝望的灾民,鲁正平却出乎意外的感觉到了生活的希望。而且坚信自己能够过上好日子。他并没有感觉到外部的恶劣环境与自己内心的美好憧憬是如何的不协调。鲁正平并不是一个心理学家,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心理”这个名词。如果心理学家能够知道鲁正平此时的心思,或许就会如此解释——人类就是因为对现实世界的恐惧,才会加倍憧憬美好的生活。

第三十九章
周义生在周兴瑞的反复逼问下始终不肯吐出一个痛快话。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这位“太爷爷”到底要让自己做什么,恐惧感随之而来。虽然新军的官兵看着威风,可是那不过是吓唬普通百姓或者小商家的时候,遇到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新军官兵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作为蒲观水能看上的人,周义生绝非这种兵痞。
这次回来接新军的家人,是一个详细复杂的计划。蒲观水反复的交代,大家要服从计划,要听指挥。周义生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他突然想起蒲观水在出发前告诉自己的一句话。“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让那些人来找我。你不要自作主张。”
有蒲观水这样的高级军官撑腰,事情肯定就会好办得多。作为本地人,周义生知道刘八在刘家铺到底有多大势力,自己作为新军一个小兵,刘八根本不会看在眼里面。而且自己也根本不想参加什么破围子的事情。自己好歹也是官兵,安徽新军的副协统蒲观水就在不远处,借给周义生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自作主张。
“太爷爷,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们安徽新军的协同大人就在附近,还有几百位兄弟同来。您有什么要说的,就找我们协统蒲大人说。协统大人亲自送我们回来看家人。蒲大人说了,若是有什么事情,找他说就好。”
“你还带着几百官兵回来了?”周兴瑞瞪大了眼睛。对这个消息他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小五,你现在在新军里面到底当了什么大官?”
听了这话,周义生连忙解释道:“太爷爷,我没当官。是我们协统大人知道遭灾的事情,所以这才带着我们回来看家人的。”
“这个协统到底是个什么官?”周兴瑞问道。
“安徽新军里面排第二。见了巡抚都不用跪的。县令的官比协统大人低多了。”周义生连忙解释道。
周兴瑞想了想,他倒是见过县官的轿子,也就是如此而已了。对于官职大小,官位高低,周兴瑞完全没有什么概念。中国的百姓只是知道大官肯定有权。但是这权力到底是怎么运行的,百姓们完全不知情。既然周义生说来了个大官,那么应该是来了个大官。这灾年,能这么气色健康,干干净净的回来,走的肯定是水路。而现在敢走水路的,都不是一般人。
周兴瑞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小五,你说实话。这位大官到底是给谁作主的。”百姓们不关心官员们的官位,他们关心的是官员到底给谁作主。一般来说,官员是从来不给百姓作主的。这是百姓世世代代积累出的经验。而且这经验也绝对没有错过。
“协统大人说了,这次他要给新军的兄弟作主。”周义生说起这个来,理直气壮。蒲观水的确是这么说的。只要自己不卷入破围子的事情,不给协统大人惹麻烦,协统大人肯定要给自己撑腰,那刘八又完全不算什么了。
“那是给你新军做主,可不是给我们百姓做主。”周兴瑞答道。但是听到或许可以借助大官的力量。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动心。
周义生连忙答道:“太爷爷,船队刚才听到有人放枪,协统大人就派我们几个兄弟前来看看,他现在跟着船队在码头等着我回去禀报呢。要不您和我一起去看看。”他这么说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船队上有医生,他着急让医生给自己的姐姐治病。
周兴瑞想了想,却叹了口气,“小五啊,我就不去了。这次我们是一定要打围子的。你不想掺和这件事,我也不勉强你。但是你要是想让乡亲们活下去,就一定不要让官兵们来剿我们。不然小五,你可别说你太爷爷翻脸不认人。”
放了狠话之后,周兴瑞转回头。旁边的乡亲们听到这番对话后,不少人脸上已经有了希望的表情。周兴瑞高声喊道:“乡亲们,你们见过给老百姓说话的官府么?小五刚才也说了,新军的大官是送小五来看他家人的。人家凭什么要给咱们出力?再说了,咱们已经把最后能吃的都给吃了。不打刘八的围子,就算是新军的大官两不相帮,咱们多等一天就是饿死。”
“可是既然有那么多船过来,我们向他们要些吃的……”依旧有百姓有着幻想。
“哈哈,”周兴瑞冷笑一声,“向当官的要粮食?小五是新军的,来的是新军的大官。他们凭什么给我们这些人粮食?水灾这么久,县里面都没人给咱们粮食,咱们还指望远道而来的新军的人给咱们粮食么?你们想什么呢?”
这话顷刻就扑灭了大家的希望。不是没人跑去县城试图要救命粮,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讨到哪怕一颗粮食。县里面连施粥的都没有。自己的县尚且如此,向远道而来的军人要粮食?军人不祸害百姓就不错了。
周兴瑞看大家暂时摆脱了对新军军官的幻想,他高高的举起手中的手枪,“咱们方才已经在这枪前面发过誓,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咱们走!是男人的,就往前走。你们的婆娘和孩子还等着口救命的饭吃。”
听了这话,鲁正平才知道方才那奇怪的枪响,原来是大伙盟誓的时候放了两枪。根本没有针对船队的意思。
周兴瑞喊完话,也不管后头到底跟上了多少人,他带头走了起来。百姓们纷纷走了起来,大伙有些拿着锄头,叉子,或者干脆拿着枯树枝削成的简陋长矛。有些人抬着梯子,想来是要靠着梯子爬上围子的。百姓们要么埋头跟着周兴瑞走,就算是扭头看了看周义生的百姓,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们衣衫褴褛,瘦弱憔悴。但是没有人停下,没有人再哀求。这么一群百姓毅然决然地为了活命,向着远方的地主围子去了。
百姓除了破衣烂衫和简陋的武器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他们马上就要投入浴血厮杀。但这些百姓却没有掠夺近在咫尺的周家兄弟和素不相识的鲁正平。鲁正平看着百姓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忍。身为保险团的战士,鲁正平不认为自己应该让保险团卷入这样的一场战斗,可是他自己却突然很想和这些百姓一起作战。因为这些百姓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活下去。谁也没有任何理由批评这样的要求。
周家兄弟已经互相拉扯着往另外的方向走去,鲁正平伸手拦住了他们,“你们现在马上跟我一起回船队那边去。”
周义生很诧异,鲁正平的声音里面有着非常不友好的态度。这和不久之前鲁正平和另外一个保险团的战士一起搀着自己行军那种友好做法完全不同。
“这位兄弟,我现在要回家看我姐姐。”周义生解释道。
“这么多乡亲马上要白白去送死了,你现在要去看你姐姐?”鲁正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他妈良心让狗吃了?”
也不管周义生要说什么,鲁正平一把拽住周义生的肩膀,“现在马上和我一起回船队那边去。你哥哥我们带上,马上给我向支队长给我汇报情况去。”
“那我姐姐……”周义生还想说明自己的理由。
“你不就是想给你姐姐看病么?医生在船队那边,你真的想救你姐姐,你现在也给我去找医生啊。”鲁正平已经是在怒斥周义生了。说完,不管周义生想怎么做,鲁正平拽着周家兄弟就往回走。
侦查小队的班长看百姓们已经走了,又见鲁正平生拉硬扯的往回拽人,连忙和其他两位战士一起迎了上来。听鲁正平汇报了情况,班长严肃的看了看义愤填膺的鲁正平,莫名其妙的周义生,还有满脸畏惧的周义正,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话,“马上去和大部队会合。”
章瑜看到侦查队的同志安全返回,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不过鲁正平那极有倾向性的发言让章瑜立刻火冒三丈。这次行动是让大家来接人,而不是让大家来打仗的。鲁正平除了没有敢直接说出让保险团出兵帮助乡亲破围子之外,其他暗示煽动性的语言已经非常明确了。一个小小的侦察兵敢这样胡闹,如果不是保险团的制度里面不许打骂士兵,士兵委员会也有足够制衡军官的能力,章瑜几乎就要当众破口大骂起来。即便如此,章瑜依旧没好气的高声说道:“让你汇报情况,你就好好汇报情况,别说些别的没用玩意。”
鲁正平听了这话,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虽然心中年轻人特有的侠义心肠让他很想去帮助那些百姓,但是无论如何,让保险团亲自参与战斗这话他还是说不出来的。沿途之上鲁正平一个劲的加快速度,但是仔细思量攻打围子的事情,鲁正平知道这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鲁正平汇报情况的时候,周义生一声不敢吭,虽然这关乎自己的家族,关乎自己的乡亲。作为一名旧军人,他可没有胆量如同保险团这样的新式军队战士一样,勇敢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旧军队最讲等级,除了等级,军官们完全没有能够让士兵们服从的大义名份。所以他们更要刻意强调等级的“天经地义”。通过种种等级特权来维持旧军队的营运。而这样的体制,让士兵们他们面对事情的时候,必须服从长官的意志。士兵们根本不敢向长官提出自己的要求。因为他们知道,提出来也是没有用的。
蒲观水静静的听完鲁正平的话,又看着战战兢兢的周义生。他心中觉得十分遗憾。身为一个军人,蒲观水理想中军队应该有的关系是历史记载中李广那种名将和士卒间的关系。而现实是无情的老师,蒲观水的从军经验让他明白,那仅仅是一种传说而已。在德国接受的军事教育,士兵仅仅是用来消耗的作战单位。在中国,即便是北洋新军这样的存在,士兵也不过是这个军事集团里面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他们只有服从的义务,却没游说话的权力。看着保险团战士那种发自内心的主动性,蒲观水很羡慕陈克能够拥有如此自主的部下。
正思量间,蒲观水见章瑜用一种试探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没有对章瑜说什么,而是询问起周义生,“义生,你有什么打算?”
被蒲观水这么一问,周义生连忙说道:“蒲大人,我想让军医给我姐姐看看病。”说完就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蒲观水,自家的事情自家最关心。周义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哪怕是被蒲观水打骂,他也要哀求到蒲观水同意为止。而且蒲协统是个难得的好上司。周义生觉得自己的要求还是能得到蒲观水首肯的。果然,蒲观水点点头,“这个自然,我马上就派军医过去。除了给你姐姐看病,义生还有别的想法么?”
周义生有些弄不明白蒲观水的想法,他有些畏缩的说道:“只要能救了我姐姐,带上我哥哥姐姐回凤台县,我没有别的想法了。请大人千万成全小人。”
“那你那些同乡的百姓去打围子,你就没有别的想法么?”蒲观水用一种温和试探的语气问道。
尽管蒲观水的本意是想让周义生放轻松,如果周义生提出想去帮助同乡打围子,蒲观水是绝对会支持周义生的想法。但这种语气在周义生听来已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警告。那是蒲观水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诫周义生,不要提出任何别的“过分想法”了。
“大人,小人决不敢给您添麻烦。这次能回来救我家人,小人已经感恩戴德了。”周义生连忙斩钉截铁的答道。真心说,这也不是什么客套话。蒲观水不让周义生回家,周义生就得老老实实听从命令。哪怕是家乡近在咫尺也不行。不然的话,新军严酷的军纪决不会放过周义生。安徽新军号称“新军”,但是和其他老式军队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听了这话,蒲观水面沉似水眉头微皱,鲁正平绷着嘴,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倒是章瑜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顺耳。于公于私,章瑜都不想去救人。于公,把船队牵扯进毫无必要的麻烦里面去只会影响部队的计划。大家都是灾区,谁救谁啊?若是这刘家铺和现在的凤台县一样,凤台县的情况如同刘家铺一样,章瑜首先就能肯定,刘家铺绝对不会派船去凤台县接人的。至于拯救凤台的灾民,刘家铺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
于私,章瑜认为当兵吃粮虽然天经地义,但是这粮草装备都是当官的筹措来的,当兵既然吃了粮,那就基本上属于当官的财产了,给军官们卖命也是天经地义。军官不吭声,哪里有当兵的自作主张的余地?周义生这种知分寸的态度在章瑜看来可以当作楷模。而鲁正平这种心态就是一种无法无天的模样。
“章队长,我想和新军的兄弟们一起说点事情。”蒲观水对章瑜说道。
章瑜觉看着蒲观水的神色,已经猜道了蒲观水的心思,他正色说道:“蒲协统,我的任务是按时接送大家。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见蒲观水没有说话,章瑜就知道自己的话没有打动蒲观水,他接着说道:“蒲协统,制定计划的时候你可是在的。你若是当时就想帮这些灾民,你为何不当时就直说。而且陈旅长若是当时就想帮这些灾民,以他直爽的性子,他当时就会提出来。现在你想起帮这些灾民了,但是计划怎么办?蒲协统,你帮了刘家铺这里的灾民打了围子,要不要帮下一处的灾民?你这一处一处弄下来,这计划还要不要执行了?”
蒲观水沉默的听着章瑜的话,他顷刻间只感到一种极度的无力。章瑜说的没错,若是他一处处的把灾民都给救了,原本得计划根本就来不及执行。更重要的是,蒲观水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来完成这些工作。官府肯定是考不上的,必须借助保险团的力量才行。可现在保险团根本不受蒲观水指挥。指挥权在章瑜手里。章瑜如果不同意,那蒲观水只能靠新军的官兵。新军的官兵们肯不肯卖命的为灾区百姓破围子?蒲观水看了看旁边谨小慎微低着头的周义生,心理面基本不抱任何幻想了。
可即便理智上能够理解当前的情况,蒲观水的胸膛里面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着完全不同的话。“为什么不试试看呢?陈克在凤台县就能弄出那么大的事情,甚至眼看着就能战胜天灾。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拯救新军兄弟们的乡亲呢?沿途能拯救投水自杀的人,就不能拯救这些敢去打围子的百姓么?”
心里面的这些话让蒲观水胸中生出一股火烫的东西,让他坐立不安。素来军容整齐的蒲观水腾的站起身来。手指摸着紧紧扣着的风纪扣,几乎想把它给解开。要从洋人手中把中国救出来,难道首先不应该把这些百姓从死地中救出来么?但是,人呢?枪呢?怎么告诉跟着自己的兄弟们说,“你们要为百姓去战斗,去死?”
章瑜紧紧盯着蒲观水的动作,见蒲观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他也不再逼问。章瑜出身小吏家庭,家庭一直教导他怎么猜度那些身居高位人的心思。到现在为止,只有人民党里面几个身居高位的人他看不透。其他人的心思章瑜还是能猜透的。只要让蒲观水心中的这股冲动消停了,现实总是会让蒲观水安静下来的。那时候蒲观水需要的只是一个说服蒲观水自己的借口而已。而这个借口章瑜已经帮蒲观水想了好几个。到时候看蒲观水的心思,一个个拿出来试,总有一个能让蒲观水找到台阶。接下来,章瑜完全按照计划行事,送人接人就行了。
所以章瑜静静的等着,一声不吭。
“大人!请救救我们乡亲吧。”会场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喊出这句话的不是周义生,而是周义生的三哥周义正。他和弟弟被一起带到这里之后,他始终没有敢说话。这群陌生人一个个衣着整洁,气色很好,举手投足之间有着见过大世面那种人的自若。被饥饿折磨了许久的周义正根本不敢插嘴。但是听着这些人说话,竟然有不少人试图救百姓,试图想帮百姓打下围子。虽然不知道蒲观水在这群人当中到底是什么地位,不过应该是很不低。他心中立刻生出了些希望。
看着蒲观水准备有所行动,又被另一个明显是领头的人阻止了。周义正的心又变得冰凉。自从水灾之后,他每天都挣扎在死亡线上,几乎每天都要看到死亡。父母和妹妹因为饥饿而死,姐姐奄奄一息。周围的远亲,近邻,朋友,或者只是见面能打个招呼的同村,同乡一个个死去。周义正心中越来越绝望,自救看来是盼不到了。正因为这样,周义正却越来越渴望有人能来救他们。
而准备来拯救他们的蒲观水脸色越来越难看,周义正的直觉非常敏锐地感受到蒲观水准备放弃了。如果是以前,周义正是绝对不敢来求告的。他素来老实,却从不敢招惹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更别说朝廷的大官了。可在这一刻,周义正再也忍耐不住。他扑上前跪在蒲观水脚下,紧紧地抱住蒲观水的腿,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大人!救救乡亲们吧。大人!救救乡亲们吧。”
听到这声呼救,蒲观水的脸色变得铁青,却一动不动。周义正摇晃着蒲观水的腿,想努力找出能够说服蒲观水的话来。却只能一遍遍的重复着,“大人!救救乡亲们吧。大人!救救乡亲们吧。”
章瑜盯着周义正,神色间都是厌恶。但是侦察大队的那些干部战士一个个脸色如同蒲观水一样铁青。大家咬着牙,拳头握得紧紧的。周义生看大哥这么不顾一切的哀求,吓得脸色惨白。
周义正完全看不到众人的神色,他见蒲观水不吭声,只觉得自己的哀求实在是没有说服力,可是让人帮自己办事,周义正完全没有可以酬谢的东西。这条汉子虽然厚道,却一贯是有骨气的。他突然间停顿住了哀求,抬起头,大声说道:“大人,只要您肯救大家,打围子我第一个上,我第一个死。大人,让我第一个死。”
蒲观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把抓住周义正的肩头,却对周义生喊道:“周义生!”
听到安徽新军副统领,这个在安徽新军中排名前三的高级居官一声断喝,周义生吓得咕咚跪在地上。“大人……”周义生只觉得自己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抬头看着蒲观水那铁青的脸色,那仿佛燃烧起熊熊火焰的双眼。他嘴唇哆嗦着,脸上肌肉抽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周义生,你出去传令。让新军的兄弟们集合。”蒲观水大声命令道。
周义生从不知道一个愤怒的人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猛烈的气息,那怒气让周义生浑身发软,几乎要彻底瘫倒在地上。这个新军的士兵已经习惯了安徽新军的规则,上级的命令就是天,是绝对不能违抗的。他虽然也想服从命令,可身体根本动弹不得。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让周义生浑身发麻,整个人僵在那里。
蒲观水也不再搭理自己的部下,他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周义正。也不知道是激昂的情绪下力气变得异乎寻常的大,或者是长久的饥饿让周义正体重降低的利害。蒲观水只觉得跟拎起一只小鸡一样就拽起了周义正。
“你真的敢给我打头阵么?”蒲观水紧盯着周义正的眼睛问道。
“我敢!我敢!我若是不敢,天诛地灭。”周义正答道。
“很好,跟我来。”蒲观水说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周义正看了在原地瑟瑟发抖的五弟,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晃晃的紧跟着蒲观水走了出去。
形势顷刻间就起了巨变,与章瑜所想的完全背道而驰,章瑜气得脸色铁青。他紧紧盯着蒲观水和周义正的背影。牙齿忍不住咬得咯咯作响。也就在此时,却听背后有人说道:“章队长,我们也开个党员会议吧。”
愤怒的章瑜扭过头,却见说话的是水上支队的政委李照。不知到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章瑜看来,战士们好像都向着李照靠拢不少。向前走了两步的李照,此时仿佛正带领着干部战士们向章瑜威逼一样。
“同志们,我们的任务不是打围子。”章瑜怒气冲冲的喊道。
没有人回答,干部战士们只是紧盯着章瑜,一言不发。
章瑜也气得不轻,但是他能够当上这个支队长,位居副团级的地位。如果不知道党委会的意义和决定性地位,他是绝对不可能到现在还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深深叹了口气,章瑜终于应道,“那就开会吧!”
说完,章瑜扭过头狠狠瞪了还跪在地上的周义生一眼,“我们保险团开会,你先给我滚出去。”章瑜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

第四十章
到现在为止,保险团里面最高的决策者是陈克,这是公认的事实。虽然陈克反复强调领导保险团的是人民党,遇到紧急问题,大家一定要召开党委会做出决定。不过到现在为止的党会惯例,都是陈克说,大家听了之后讨论。像今天这样,党员们自主要求召开党委会决定保险团行动的,这还是第一次。
水上支队是老部队,侦查大队更是精锐力量,陈克一直在强化这两支部队的政治化教育。所以这两支部队现在共有600人,党员和预备党员达到了54人的规模。虽然比例不到10%,可现在人民党党员总数刚刚接近300,按照比例而言,已经是非常高的了。
章瑜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官,他并不着急表达自己的观点,先是简单介绍了情况,然后章瑜让政委李照发言。
李照看了看同志们却没有立刻说话,这不是他故弄玄虚,而是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什么来。政委的工作在现阶段其实很尴尬,虽然号称是各级部队的政治委员,实际上他们要说什么,要做什么,都是由上级,或者说陈克与何足道来安排的。各级政委们当中,能把组织上交待的工作做好,就算是非常优秀的人才。让他们自己按照人民党的纲领来决定部队的行动,即便是被公认为军队政治委员第一人的何足道也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更不用说李照这样的新手了。
但是开会总是要说话的,李照胸中原本沸腾着一种正义和激情,当他想把这正义与激情变成自己的话向同志们倾诉,希望让同志们接受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恐惧立刻凌驾在这情绪之上了。李照今年22岁,松江府人,爷爷这一辈家里算是中农。上海开埠以来,靠着贩卖粮食和蔬菜,日子倒也过得去。教会学堂不收学费,李照的爷爷就把李照的父亲送去教会学堂上学,毕业后在码头船厂当了一个技工,和英国人算是搭上了关系。李家的新鲜蔬菜总能卖给英国船队,这就保障了李家的利润。到了李照这一辈,更是能够上了复旦公学。
跟着陈克从上海来到安徽,半年多的艰苦工作,风吹日晒下,这个身高一米六五,有着圆圆脸庞的青年晒得黝黑,身上的书生气已经很是淡薄。可是当他第一次基于自己的认识向同志们宣传的时候,李照仿佛突然回到了当年被老师叫起来回答功课的时光。心里面紧张,嘴里面发干,泛着一股的说不出苦涩味道。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章瑜看着李照,心里面一阵好笑。比李照大了四岁的章瑜出身河北邯郸的一个小吏家庭,他的家族一直希望自己的孩子当中能够考出来一个有功名的。这样就可以彻底摆脱家族尴尬的地位。章瑜曾经是家族非常看好的一个人,不过在章瑜18岁的时候,面对去天津机械局上班,还是继续读书这两个选择,章瑜把继续读书的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弟弟,自己背着一个小包裹踏上了去天津机械局的道路。
1900年,也就是章瑜20岁那年,天津机械局在火焰和爆炸中化为灰烬。参与保卫机械局的章瑜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在之后的几年中,章瑜在天津一家私营厂子做工,直到陈克1905年到了北京之后,才在秦佟仁的介绍下去了北京蜂窝煤厂工作。再接下来,他毅然放弃了继续在蜂窝煤厂工作的机会,跟着尚远一起到了上海,又到了安徽。累计功劳成为水上支队的队长。
论社会经验,章瑜比起李照高明的不是一点半点。所以章瑜并不认为李照能够煽动起大家的情绪。就因为有这样的看法,李照冷了场的现在,章瑜不不催促,不嘲笑。相反,他用非常认真地目光看着李照。
“同志们,”李照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们党会上要讨论一件事,要不要帮着刘家铺的百姓打围子。”
要讨论的内容大家其实已经心知肚明了,没有人说话,党员和预备党员们静静的等着李照继续说。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打。咱们保险团是人民的军队,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死。”这本该气势恢宏,掷地有声的话,李照却说的毫无气势可言。
章瑜眼睛都不眨,静静地听。但心里面他已经记下了反驳李照的第一个要点。
“我们既然要解放全中国,刘家铺在将来也必然要解放。现在解放,至少现在就能够得到百姓的支持。将来的工作也必将容易得多。”李照接着说道。不过这话说得稍微有了些激情。
章瑜觉得李照终于找到了些门道,不过这依旧不是要点。在这种动员会上,注重的应该是煽动性,而不是理性或者长远的考虑。这也是章瑜为什么要把周义生赶走的原因。如果周义生痛哭流涕的陈述着自家的悲惨,围子里面地主的无情,好歹能激发出大家的同情心。接着再阐述人民党的正义使命,又能鼓舞起同志们的斗争精神。调动起同志们的情绪之后,接着阐述打围子对革命事业的的诸多好处,自然能得到同志们的支持。
陈克在到达凤台县的初期,就是这样鼓动起同志们的斗志,成功地以人民党为核心,建立起了现在的局面。而李照很明显没有学到陈克讲话的精髓。身为军队政治委员第一人的何足道本人已经掌握了这些,而李照还是嫩着呢。
果然如章瑜所想,李照因为抓不到问题本质,他的发言效果有限,大家虽然在认真地听,但是眉头却开始皱了起来。不过李照好歹能爬到这个地位也不是完全吃干饭的。他看到形式不对,也不多讲,干脆结束了讲话。“我先说这么多,现在让章队长说说自己的看法。”
不错不错,章瑜心中暗道。实在不行就立刻把发言权交给对方,看对方的话,有针对性地反驳,也算是一个策略。这是陈克曾经讲述过的策略。
章瑜站起身来,先如同陈克一样环视了四周。目光炯炯,认真仔细地看了每个同志的眼睛。这才开始了自己的话。“同志们,我本来是不支持打围子的,但是我现在有点支持了。但是我想问大家一句话,保险团是谁的武装。保险团就是枪,谁指挥枪?党指挥枪!保险团要听谁的话?保险团要听党的话。我们现在这些党员,才是决定现在咱们这个支队行动的人。”这些话章瑜说起来铿锵有力,谁都不会认为章瑜不相信这些。哪怕是希望现在就出兵的同志们也是如此。
“那么,身为党员,上级党组织上给了我们指挥这支船队的大权。我们不能自作主张,我们得对得起上级党组织。陈克书记代表上级党组织亲自给我们送行,我们得对得起陈克书记。不能让陈克书记,让上级党组织的对我们失望。党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同志们,党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章瑜一面反复的询问,然后一个个的看着党员们的眼睛。在章瑜视线的逼迫下,每个人都在回想着党组织的命令。
看到同志们若有所思地神色,章瑜已经知道自己成功地把同志们的思路带上了自己的轨道上。但是也就是得意了这么一瞬,章瑜的脸色突然变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被他忽略掉的事情。突然间,章瑜明白了上级党组织的真正意图。
失态只是维持了一瞬间,章瑜已经恢复了方才的严肃神态。“要不要打围子,救百姓?党在这次任务之前有没有告诉我们?”
这个问题问得可是十分巧妙的,党组织说了不少话,到底哪句话才是对是否打围子的解释呢?大家一时没有想明白。
章瑜也不让大家多想,他直接公布了答案。“出发前,何政委问了我们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次外出肯定要看到非常多悲惨的事情,党组织问同志们有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第二个问题,同志们要不要救这些百姓。怎么才能救这些百姓?”
党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恍然大悟。而有些人还是有些迷惑。章瑜一面兴奋的确信,自己终于把住了上级的想法,另一方面,又在心里面大骂自己的愚蠢。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章瑜也不再留什么后劲,不再留一手。他朗声说道:“党组织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不直接命令我们打围子。这是党组织对我们的关心。想救百姓,那就得实打实的拿出粮食来。我们没有这些粮食。想救百姓就得帮百姓们打出这些粮食来。这次送人接人,是一个临时的工作。党组织并不了解具体情况。让我们赈济百姓自然是不行,让我们发动百姓,我们都不知道百姓要不要和围子里面的人拼命。我们自作主张的去打,说不定百姓还觉得我们是群打劫的。反倒坏了事。所以党组织什么都没说,何政委只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这话一挑明,同志们恍然大悟。会场上立刻是议论纷纷,有些同志觉得何足道政委花花肠子真多,大部分同志则觉得何政委实在是很体贴的人。但是要不要打围子,已经不再是讨论的焦点。
“同志们,静一静。”章瑜喊道,“既然大家开了这个会,我们就得实事求是地考虑。打围子,我们是和百姓一起打,还是我们单独打。这个仗要怎么打?打起来死了人怎么办,有人受伤怎么办。医生够不够,临时医疗够不够。我们的武器够不够。哦,对了,现在马上就确定吧。听鲁正平同志说,现在乡亲们已经出发去打围子了。我们是现在赶过去,还是马上派人去拦住他们。我们马上就要做出决定。”
听了这话,人民党的党员立刻就开始沉思。这的确是件大事,以前这种事情完全是陈克和军委决定的,大家听命令就好了。而现在要大家作主,大家一时真的想不出来具体办法来。大家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在了章瑜身上。
被这么多人用期待和信赖的目光注视,章瑜觉得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以前这种目光都是投向陈克,投向那些地位更高的领导的。那些目光中也有章瑜本人的目光。现在章瑜终于能够自己得到这样的注视。他实在是无比的欣喜。看了目瞪口呆的保险团政委李照一眼,章瑜已经知道,自己在现在已经彻底凌驾于李照之上了。众人服气的对象不再是李照,而是他章瑜。
服众这件事,首先就是你自己必须得你心里面有实实在在能够打动众人的态度,能够让大家认可的立场。经历过生死线的章瑜对这点非常清楚。当年他跟着聂士成提督守卫天津机械局,大家就是被聂提督那种正气所感动。甚至不用多说什么,仅仅是聂士成提督的眼神,那简单的语言,就足够让众人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虽然到现在为止,章瑜都没有后悔过当时自己的选择。但是那次之后,章瑜就坚信了一件事,正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无论你多么正义,你要做的事情如何的能够名垂青史,在这种正义背后都得有与之相配的能力。否则的话,你不过是那些掌握了大义名分的人们填了沟壑而已。章瑜之所以追随了尚远,追随了陈克,是因为这两个人除了拥有正义之心,更有能把自己理想贯彻的力量和计谋。而现在,章瑜极有可能已经踏上了与这两个人能够并肩的道路。虽然章瑜现在的力量还是源自这两个人,但是没有谁天生下来就该拥有“决定正义”的权力。
但是这样小小的得意忘形并没有持续很久,章瑜毕竟是经历过死亡考验的人。他知道想太多只会让自己进退失据。陈克比章瑜高明的地方,就是他知道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对于这点章瑜是心悦诚服的。孔子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既然陈克现在远胜自己,那么章瑜就该心悦诚服的在陈克手下听命,如果这就是天命,章瑜绝对不会去挑战。
抛下了私心杂念,章瑜简单明确的和同志们讨论了一下,然后就派出了两波人员。
人民党的会议开得是一波三折,却又火花四射。另外一边安徽新军的会议就只能用一坛死水,阴云密布来形容了。
新军的集合远没有保险团来的快捷,虽然人数比保险团的人数少了很多。但是保险团的会议召开了好一阵,新军官兵们才集合完毕。看着蒲观水阴沉的脸,新军官兵们已经吓得不敢吭声。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做错了什么,惹得协统大人如此生气。同时,他们还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蒲观水身后那个脸如同活骷髅,四肢瘦得跟麻秆一样,衣衫褴褛,胸口衣服破了一大块的那个脏兮兮的灾民。这么一个人怎么跟在协统大人身边,每个人都觉得很疑惑。
“这个人就是周义生的哥哥,周义正。这个人就事现在安徽的灾民。大家看到他什么样了么?”
蒲观水的话音一落,每个新军官兵的脸色都变的极糟。难道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模样么?这种非常实际的联想让新军官兵的心脏都如坠冰窟。
蒲观水的声音很低沉,“不仅仅是这个人,现在安徽的百姓都是这个样子。方才,几百灾民已经要去破了这刘家铺的围子,找到吃的度过灾年。不过就我看,他们只怕是破不了围子的。”
听到这话,几乎所有新军官兵的脸上都有同情的神色,不过也只有那种兔死狐悲的同情而已。看到这样的神色,蒲观水非常失望。方才保险团那个叫做鲁正平的战士义愤填膺的表情蒲观水记得非常清楚。鲁正平家在凤台县,和这刘家铺的百姓八杆子打不着关系。而且凤台县好歹维持了大伙的生存,想来他家肯定是衣食无忧的。而鲁正平的那种义愤,家在刘家铺的周氏兄弟都远比不上。至于这些本该有着袍泽之谊的新军官兵更加比不了。
新军官兵们呈现的反倒是畏惧,他们仅仅在畏惧身为协统的蒲观水。而保险团的战士们却敢向他们的长官提出意见来。同样是军队,双方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们要不要去帮周义生?”蒲观水大声问道。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新军官兵竟然没人敢吭声。过了一阵,终于有人装着胆子问:“蒲大人,这次不就是来帮我们把家人带到凤台去的么?”
“没错,我们就是来帮大家的。那么我们该不该帮刘家铺的灾民?”蒲观水接着问。
这个问题可就没有人敢说话了,在新军官兵们心目中,“自扫本家门前雪,哪管他人屋上霜!”这才是正理。把自己的家人,亲朋救走,这已经是这些官兵心目中善举的极限了。帮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灾民,对官兵本身有什么利益可言?很明显没有。
而且现在的灾年,除了凤台县这种异类才能让百姓都有口饭吃,有粮食的哪个不是大户的围子?打围子那可是要死人的。自己凭什么给素昧平生的人卖命?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不过到底也有脑筋清楚的人,一个管带说道:“蒲大人,你若是让那些围子放粮,只要您亲自去说说,想来无论如何都会给您面子的。我们肯定跟着您。”
听了这话,蒲观水冷笑了一声。
蒲观水不是个傻瓜。对于官场和人情那套他并非一窍不通,蒲观水出身官员家庭,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只是他根本不喜欢这样的做法,蒲观水一直以来始终认为这些约定俗成的做法是错误的。自己出面讨要粮食的结果蒲观水很清楚,无外乎对方以为自己是打秋风的,要么根本不放自己进围子,然后给自己送上一笔礼金,和新军兄弟们的茶水费。或者胆子很小的,象征性的放够百姓吃几天的粮食。反正都是无用功。围子觉得只要是能够让蒲观水全了面子,这就行了。百姓的死活和那些围子里面的地主何干?
这也就是蒲观水认为自己与这些地主们本质的不同。蒲观水是真心希望能够救中国,救百姓的。如果说以前他只是有这么一个大而化之的概念,自从看了陈克的书之后,蒲观水越来越明白为什么这个世道会如此残酷。虽然他和陈克亲自的交道并不多,仅仅是那套《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就让蒲观水认定,陈克是一个能够拯救中国,拯救天下百姓的人。所以蒲观水才会如此的尊重陈克,愿意加入陈克领导的革命。
看到了凤台县的现实,参加了这次接送新军的行动,更加能够证明陈克正在实践拯救百姓的理想。以天下为己任,这种大话谁都能说,蒲观水见过那么多高官,在中国遭逢外国入侵,内忧外患的这个年代,他们大多数都是把这话挂在嘴边。但是这样的话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仅仅不过是今天一天,蒲观水就看到了几十个意图承担起这个责任的青年。而这些人并不是陈克的死党,他们不过是保险团八千战士当中的一些普通的官兵而已。
就今天一天,蒲观水见到的肯用实际行动来拯救百姓的革命战士,比他这辈子见过的肯为百姓做点实事的人总数都要多得多。
而自己面前这些新军官兵,哪怕是他们的乡亲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们依然不敢有什么表示。他们到底在怕什么呢?
虽然召集新军官兵的时候,蒲观水满腔激情,可是仅仅和新军官兵们说了这么几句话,蒲观水就觉得有些义气消沉。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围子里面只给百姓吃几天的粮食,咱们一走,百姓过不了几天照样是饿死。你们觉得这么做有啥用呢?”
新军官兵们面面相觑,这话说得虽然有理,可是新军官兵们能怎么办?
“那咱们总不能破了围子吧?那和土匪又有啥区别?”一个胆大的军官说道。蒲观水一看,那人名叫许庆年,他家就有围子。
是啊,在许庆年看来,破围子就是大逆不道。破围子的人就是土匪。至于饿死的百姓,那就是活该了。蒲观水并不想说许庆年这么说不对。他仔细的看了一圈自己的部下,他们着里面的人要真地说,倒有至少两成人不是家里有围子,就是至少能住在围子里面的。让他们去破围子,那是根本不用想的事情。
我还是虑事不周啊!蒲观水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无力。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跑了过来。新军官兵们一个个瞪着来人,蒲观水此时心灰意冷,扭头的劲都不愿费。
“蒲协统,我们支队长有请。”来人喊道。
蒲观水宣布新军现在这里站着,跟着来人到了保险团水上支队的指挥部,却见指挥部里面已经呈现出一种极度的忙碌。一见蒲观水进来,章瑜立刻起身迎过来。“蒲协统,我们已经决定打围子了。新军的兄弟有没有愿意参加的?”
“什么?”蒲观水知道章瑜是不愿意打围子的,对于这么短时间内态度就起了如此大的变化,蒲观水完全被弄糊涂了。
看蒲观水不吭声,章瑜再次问了一句,“蒲协统,新军的兄弟有没有愿意参加打围子的?”

第四十一章
保险团水上支队开始备战后,战地医院的准备速度居然是最快的。这件事让蒲观水大吃一惊。其实这个医院十分简陋。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担架,止痛用的大烟膏。找到枪子位置的探针,挖出子弹用的一些刀具,还有缝合伤口用的针线。以及包扎用的绷带。保险团的战士士兵标牌上都有血型这项,测试血型的手动离心机,抽血输血用的针管,输送生理盐水用的吊瓶,本来就装在固定的盒子里面。现在拿出来检查一遍就够了。
这次船队里面的随军医生有两个排共24名,对着条例检查完了设备之后。两个排的运输队和军医队组成了战地医院。大家把东西扎好,准备随时出发。
陈克从不认为组建军队医院会打击士气,相反,陈克认为让伤兵在战场上嚎叫才会对士气造成沉重的打击。只有士兵知道自己绝对会接受最尽心尽力的治疗,大家才会放心去战斗。
相对于战地医院,其他部门虽然组建的更快,可准备工作远没有那么迅速。侦察兵一拨一拨的派了出去,参谋们对着图纸进行研究。行军和兵力部署。枪支弹药的安排。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
这次船队上不仅有侦察兵,还有工兵部队。甚至带的有一定量的炸药。作为总指挥的章瑜看到清单上的这些玩意,更加确信了上级的意图。如果不是早就有打围子的打算,带枪支弹药就够了,没有任何必要携带炸药这种危险的玩意。不过这些保险团内部的事情没必要对蒲观水这个外人说得那么清楚。
得知保险团水上支队已经决定出兵,蒲观水感觉十分惭愧。不过蒲观水也不是那种放不下的人,他直截了当的问章瑜,“章队长,你有什么任务要我来做么?”
章瑜其实很想看看蒲观水这个安徽新军的协统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可能的话,章瑜更希望这位新军协统能够带领新军去冲锋陷阵。但是现在愿望破灭,章瑜也不想多生枝节。“蒲协统,这次就不用你上阵了。但是下次的话,不知道可否劳烦蒲协统先去围子交涉一下。能不打仗,我觉得暂时还是不用打。哪怕是先要出半个月的粮食,让百姓们渡过这些天。我们保险团也好从容调兵和物资过来。不然这枪支弹药补给不上的。”
“这个么,我会想想办法。”蒲观水觉得章瑜的想法很对头,虽然现在保险团相当一部分军火都是蒲观水提供的。但是蒲观水已经不把自己当作新军看待了。
章瑜接着说道:“关键是弹药。甚至弹药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复装子弹。”
这其实不是章瑜的见识,在军事会议上,陈克曾经对高级军官们谈及此事。未来保险团即将进入大规模的作战。在这个时代,保险团必须得有现代的军队。听够了同志们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之后,陈克笑着解释了自己的计划,保险团必须建成一个能够自我维修各种缴获枪支,而且能够生产复装子弹的兵工厂。“复装子弹”主要是需要底火、火药、弹头。弹壳可以使用旧有的弹壳。而且还有缴获的敌人子弹弹壳补充。
听了章瑜的话,蒲观水微微皱着眉头。他没想到这位保险团的水上支队支队长居然有如此的见识。章瑜也不更多的解释,最早派出去的侦察队已经把前方五里的行军路线确定好了。看完了草草绘制的路线图,章瑜站起身来,“蒲协统,我们就要出发了。劳烦你把新军的兄弟们看好,和我们的留守人员一起守好船只。行么?”
虽然知道章瑜的要求非常合理,但是自己那么想拯救百姓的姓名,现在却不能上战场,蒲观水只感觉到一阵愧疚。“一定不辱使命。”蒲观水正色答道。
一阵响亮的军号中,保险团的大部队按照配置排好了队列。战士们有些知道要打仗了,却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章瑜也不多话,“出发。”他喊道。赤红色的镰刀锤头党旗高高的被旗手举起挥动,接着政委李照领头唱起了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人民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从无畏惧,
绝不屈服,
英勇战斗,
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中华的旗帜高高飘扬。
听!
风在呼啸军号响,
听!
革命歌声多嘹亮!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
向前
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最后的胜利,
向全国的解放!

虽然并不知道子的目标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大部分战士战士甚至不知道革命是个什么概念,他们更没有解放全中国的概念和抱负。但是在军歌唱起的时候,这首与安徽地方凤阳花鼓全然不同的乐曲也有着全然不同的感受。大家知道要打仗了,知道前方就要遭遇敌人。胸中有着畏惧,但是这畏惧却没有让一个人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也没有一个人有临阵脱逃的念头。因为长久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与同志们并肩前进,并肩面对各种艰难困苦。保险团的战士们跟着政委一起唱只属于自己部队的军歌,长长的行列几乎是同时开始了行军。
几乎在这同时,二十多里外的刘家铺围子前,灾民们也开始行动了。近千号灾民中没有哭喊,没有哀求。在闹灾的几个月以来,能够哀求的,能够哭喊的他们都已经用尽。但是这围子大门几个月来如同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现在抗不住饥饿与疾病的亲人已经去世了,即便有奄奄一息的,也不过是今天死明天死的区别。大家唯一的生路就在于能否破了围子。看着那几丈高的围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哭喊。反正都是死,不是被打死,就是拼死。只要能冲进围子,拿到粮食,那些奄奄一息的家人,还有自己都能够活下去。
围子上头早就注意到了这些人,高高的望楼上的铁钟,还有围子里面的铁钟敲了很久,围子的墙头上黑压压的都是人,鸟铳,还有其他火器,黑洞洞的枪口冲着外面。长枪的枪头,大刀,则闪烁着金属的光芒。少说也得有一百多人在严阵以待。和这些百姓们只能称为简陋的武器相比,他们可以说是全副武装了。
刘八爷是围子的主人,他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是个很孔武有力的汉子。其实今年的水灾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演变成现在的模样。春末夏初,正是庄稼疯长的时候,天降雨水可是好事,但是谁也想不到,这雨一下就是60多天。眼看着地面变成了池塘,池塘变成了湖泊,湖泊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和其他围子一样,刘八爷严令不允许开围子的大门,所有的妇女和男子都分开居住。整顿围子内部的秩序,外人坚决不许进来。刘八爷在这刘家铺也算是很有声望的人,和其他能筑起围子的人一样,他祖上同样是淮军起家,刀枪里面拼出的富贵。靠了从四处强来的财物,家里面置下了几千亩地。成为当地的大地主。这围子里面都是刘家的亲族,以远近而分,由内到外居住。能住在围子边缘的,那也得是四服之内的亲戚。身为围子的主人,刘八爷坚信,自己得为这些亲人打算。
这些家丁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刘家的族人,更多的男子们拿着长矛,草叉在围墙下面。刘八爷带着自己的兄弟拎着手枪爬上了望楼。居高临下的视角非常好,灾民们现在还在火铳的射击范围之外。刘八爷看灾民们没有什么火枪,就把枪插回枪套中,从怀里面掏出了一个单筒的“千里眼”。这可是刘八爷祖传的宝贝。从淮军时代得到的军官才能用的好东西。拉开“千里眼”,放在右眼前,灾民们的情况顷刻就看的清清楚楚。
那些破衣烂衫的灾民手里拿的家伙实在是可怜,除了农具就是树杆。那几架梯子根本没用。距离墙头的高度还差了好一截。刘八爷回头看了看墙下,大锅里面沸腾的滚水冒着腾腾白汽。只要对着这群群棒子浇下去几桶,足够让那些打自己围子的混蛋浑身起泡。
身为围子的主人,刘八爷做事情非常细致,围子的高度,优点,缺点他了若知掌。继续观察了一阵灾民的人数,武装,刘八爷放下了心。就凭着么几百人想破自己的围子,想都别想。不过唯一麻烦的事情就是战后怎么处理,那些被打死的人堆在墙外肯定是不行的。还得派人出去把他们埋了。想到这里,刘八爷心中生出一股子怨气,这些人老老实实的死在家里面不好么?非得死在自己的围子外头。杀了他们之后,还得找和尚道士来做场法式,这又是平白用掉一笔钱。
但是转念一想,刘八爷看到外面的灾民里面还有些女人。这倒也挺好,如果把女人抓来卖去上海,或许能稍微赚一点。不过这念头只是那么片刻闪过,谨慎的态度立刻占了上风。刘八爷高声喊道:“打退了土匪,每人赏一百文钱。一会儿把这些土匪杀光之后,咱们得出去打扫。我现在把话说头里,我可是要死不要活!大伙可以提了他们的脑袋用来领赏。一颗脑袋半两银子。两颗脑袋一两银子,谁能砍下来十颗,我就给他七两。砍下二十颗,我就给他十五两!”
刘八爷声音宏亮,周围老远都能够听到这样的悬赏。周围立刻发出“哦!”的一声!这样的激励政策立刻起到了效果,哪怕是原本十分紧张的家丁们眼中都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这年头一两银子可就不是小数目了。更别说十五两。本来不太愿意杀人的家丁都觉得自己好歹也砍一颗脑袋来领点赏。至于那些好勇斗狠之徒,更是笑得咧开了嘴。他们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多多的挣笔赏钱。围子里面的士气顷刻就高昂起来。
看着大家兴奋得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刘八爷满意的从望楼上下来,让他的弟弟接替了实际指挥的工作。做事情就么不做,要么就做的彻底。这是作为淮军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家训。淮军就是这样消灭了天平军,剿灭了横行一时的捻军。对那些土匪没什么好客气的。即便这些土匪是些马上就要饿死的灾民,刘八爷依然这样想。若是有什么要怪的话,那就去怪老天啊。这六十天大雨可不是刘八爷要求的。水灾期间为了能止雨,刘八爷也是做过法事的。只是老天不开眼,这谁有办法?刘八爷甚至觉得雨能停,跟自己花钱做过的法事也不无关系。
借粮给这些穷鬼,他们还的起么?既然还不起,就别借,自己饿死好了。刘八爷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是汗珠子摔八瓣弄来的。光看刘八爷现在风光,可谁还记得刘家当年跟着李鸿章李大人出兵的时候,走了十五口,只有刘八爷的祖上一个人活着回来的。这可是用命换来的财产,凭啥就给这些围子外面的穷棒子们享用?哪里有这个道理可言呢?
天灾找县太爷去,找刘八爷有啥用呢?
坐回到围子大门附近的椅子上,刘八爷静静的等着战斗开始。
周兴瑞看着高高围子,他突然觉得以前从没感受到,这围子居然能高到这个程度。需要把头仰的这么高才行。马上就要打仗了,周兴瑞这才开始紧张的思索,自己准备好了么?爬梯子,梯子有了。撞门,装木却没有准备太好。大家都没啥力气了,这得用多大力气才成呢?这本该早有计划的事情,却好像怎么都没有准备好。这些乡亲们也没练过,只是听了自己的一些建议,看着自己有把手枪。这才跟了自己。
他突然觉得方才赶走周义生是错的,好歹周义生当了兵,打仗的事情比自己懂得多。方才如果能让周义生给自己出出主意就好了。但是现在想什么都晚了。除了上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牛儿,二狗,准备上。”周兴瑞下了命令。这两个人一个是周兴瑞的侄子,一个是他外甥,俩孩子负责指挥人撞门。听了命令,两个人青年招呼其他青年,“大伙听着,撞开门,进去抢了粮食,先让咱们兄弟们挑。如果兄弟们死了,就让大家的爹娘兄弟姐妹先挑。到这时候,没啥可怕了。大伙上吧。”
负责撞门的都是比较壮实的小伙子。大家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欢呼,只是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东西。
那是几张绑在一起的桌子,农家的桌子都是粗笨的。这样才能用的久。其中颇有两张虽然陈旧,却看上去颇为不错,甚至上面的漆还能看出些眉目。那是周义生和周义正兄弟家的桌子。麻绳把桌子帮在几根长杆子上,上面又扑了些曾经破烂的棉被,这些棉被也没剩啥棉花了,能吃的棉花早就被掏吃一空。就那么一堆破烂的几乎分辨不出原本是什么玩意的一大堆虚浮的玩意。
十几个小伙子把这个用来防枪弹的玩意抬起来,七八个小伙子抬着装木,向着围子大门冲了过去。
现在在围子墙头负责守卫的是刘八爷的弟弟,刘文涛。其实刘八爷只是在平辈中排行第八,而不是他兄弟里面排行第八。他本名叫作刘文绣,刘文涛是刘八爷的二弟。素来是各个的左膀右臂。看着这个“攻城”的家伙,刘文涛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不是祖上讲过的当年太平军用过的玩意么?这么个玩意居然也敢拿来攻打自家的围子。这些人不知道刘家当年就是靠了剿灭太平军起的家么?
“拿油罐来。”刘文涛笑道。家丁已经很快就把油罐拿来了。“让这只大乌龟到门口,大家先别放枪。”
命令执行的很不错,从上面看,跟一只形状奇特的大乌龟一样的队伍很快就冲到了门口。家丁里面机灵的已经拿了支火把过来。刘文涛看了一眼这个机灵鬼,却是一个叫金崽生的家伙。大门处传来的咚的一生,撞木和大门碰撞产生的震动沿着围墙传到了刘文涛的脚底。
“切,都饿成这样了,也赶来当土匪?”刘文涛冷笑一声。他把油罐向着那个防子弹的门板摔了过去,砰的一声,油罐在门板上摔得四碎。油在那堆破烂玩意中很快散开了。刘正涛瞄了瞄,把火把扔了下去。在空中翻滚着,火把划了一条弧线,正好落在油上。火焰顷刻就燃烧起来。
鲁正平在沙地上飞奔着。跟在他后面的是五名战士。大家奔跑一阵就会停顿一下,他们要把背上背负的周义正换个人来背。既然保险团已经决定打围子,第一件事就是要阻止百姓无谓的去送死。负责阻止百姓的工作就交给了鲁正平。他们带上了周义正,毕竟作为外人来阻止估计效果基本没有,带上周义正这个本地人,才有说服力。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基本上都跑的气喘吁吁。如果不是保险团的军事训练,大家此时只怕已经不行了吧。却没有人说什么。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只要能够早到那么一刻钟,就能救下不少百姓。保险团的战士们也是拼尽了全力

第四十二章
刘家铺围子外面,桌子拼成的防护体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如果只是热,下面的青年们还能忍得住。实际上即使是头顶上烈焰的灼烤,也只是让这些青年把手中支撑桌子的木杆稍微往上举了举,躲在桌下的青年们喊着号子,奋力用撞木猛力撞向铁条箍的大门。一下又一下,青年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抬着撞木猛力撞着大门。手被震得生痛,撞了十几下,手就开始麻木了。从上面桌子上传过来的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也越来越重,呛得不少青年猛烈咳嗽起来。
也就在此时,把桌子绑在木架上的绳子断了,突然间,几张桌子拼成的防护盖就散开来,落在地上。燃烧着的火焰落在青年们的衣服上,立刻就引燃了身上的破衣服。有些青年继续努力撞门,而有些青年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去拍打身上的火苗。
而墙头的敌人没有给这些青年丝毫的机会。“弟兄们,把这些土匪全给我打死!”周文涛高声喊道。火铳,鸟枪泼水一样的打了下去。铁砂和子弹组成的风暴在陷入火堆的青年身上打出了无数的伤口。有些攻门的青年一声不吭的倒下了,有些则发出了惨叫,被打倒在火堆里面。
“再给我一个油罐。”刘文涛命令道。家丁递上了瓦罐。刘文涛瞅准方向把瓦罐猛摔下去,碎裂的瓦罐中迸溅的油洒在青年们身上,顷刻就助长了火势。
火焰和子弹的风暴当中,青年们不断受伤倒下,有些青年直接被打死在门口,有些青年被打伤动弹不得。有些是被浓烟呛晕过去的。也有些青年被烧成了火人,挣扎着想逃出门口的这片死地。他们全身上下被火焰紧紧包裹着,刚跑出浓烟笼罩的区域,子弹就从背后无情的把青年们打倒在地。
周兴瑞痛苦的看着自己的亲人满身火焰,挣扎在火海里面。他们挣扎扭动着,身上冒着火苗,翻滚着。手脚伸得笔直,想从这人间地狱当中逃出一条性命。却没能逃得出来。
一直沉默着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了尖叫和哭号,那是青年们家人的哭嚎。已经有人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想把亲人救回来,刘文涛很有耐心的把他们放进射程内,等到他们接近了火海附近,这才命令乱枪齐射。冲过来五六个灾民顷刻就被打倒在地。挣扎了一阵就不动了。
刘文涛仔细盯着这些的人。他发现了一个细节,本以为子弹打中下头那些人,会鲜血四溅的。可这过了好久,这些人身下才出现了一小摊血迹。而这血迹很快就被沙土吸干了。
浓烟裹着尸体焚烧的特别的味道扑面而来,刘文涛皱着眉喊道:“浇几桶水。别把门给烧了。”家丁们很快抬了水桶过来,几桶水泼下去,伴随着“吱吱”的声音,瞬间就腾起了白色的烟雾,火头立刻就被压住了不少。还有些地方依旧燃烧着,但是片刻之后,就能看到地面上一堆堆焦黑的东西,有桌子的残骸,更多的是人类肢体被火烧成焦黑色,横七竖八的摊了一地。火焰还没有全部熄灭,有些人体依旧在燃烧着。
看着火头减小,确定了自家围子的大门应该是没事,刘文涛忍不住往外面的火堆上啐了一口。有些个家丁被这味道一熏,已经趴在墙头呕吐起来。“你们把头探出去再吐,墙头弄脏了,你打扫啊?”刘文涛忍不住呵斥起来。
方才听到割人头的赏金宣布之后表现得相当兴奋的一个家丁突然笑道:“这烤肉的味道闻着还挺香的。”听了这话,有些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原本就呕吐的那些家丁,趴在墙头突得更厉害了。灾年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胃里面那点子东西很快就吐的干干净净。可这焚烧人体的味道,特别是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对人肉的评价,让这些家丁怎么都停不住呕吐的感觉,有些人到最后已经把墨绿色的胆汁都给吐了出来。
灾民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哭嚎,那是悲愤,痛苦,绝望的声音。虽然在嚎哭,可是已经没有了眼泪。每个人的眼睛都逐渐变得通红,不知谁先喊了出来,“杀光这些王八蛋!”“杀光这些王八蛋!”
这是发自内心的诅咒,灾民当中随即有人跟着喊起来,“杀光这些王八蛋!”而这诅咒的言语越来越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字“杀!”几百人一起喊着发自内心的这个字的时候,墙头上的人们不约而同的感到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杀!”“杀!”“杀!”“杀!”“杀!”灾民们的呼喊声越来越响,周兴瑞虽然知道大伙已经忍不住,马上就要冲出去。在这片几乎有着催眠能力的声音中,周兴瑞本人其实也忍不住要率先冲向围子,冲向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他暂时忍住了,既然撞门不行,那就只有用梯子爬上墙头。残存的理智还在提醒周兴瑞,大伙这么一窝蜂的冲上去是没用的,必须让扛梯子的人在前,其他人跟在后面。他连忙吆喝着扛梯子的几队人到前面来。却发现没有人听他的指挥,灾民们当中所剩无几的小姑娘和小男孩们一个个脸色惨白,畏惧的靠在亲人身边。男人和成年女人们通红着眼睛,紧盯着墙头上的人影,嘴里面不由自主的喊着一个字,“杀!”
墙头上的刘文涛紧绷着嘴看着下头的这些人。仿佛有一种魔力,正在呕吐的家丁们突然就不再想呕吐了,目瞪口呆的看着下头的那些人,两条腿忍不住哆嗦起来。原本还嬉笑着的那些家丁也阴沉下了脸,他们紧紧地握着火枪或者大刀长矛,死死盯住远处的灾民。
虽然知道这样冲上去不行,虽然知道这样冲上去绝对不可能攻破围子,虽然知道这样冲上去的结局就是死。但是在所有人的呼喊声中,周兴瑞再也忍耐不住了,不就是死么?遭灾的每一天,日子过得难道不比死还可怕么?
想到了死亡,周兴瑞突然觉得那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仿佛是有一股暖流从胸中升起,让周兴瑞觉得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对啊,我们不是为了死个痛快才来这里的么?不然的话何必来打这围子呢?没有梯子又怎么了,冲上去就要死又怎么了?早死早脱生,大伙再也不用受这活罪了。
残存的理智已经消失殆尽,没有已经没有了思维的周兴瑞高高举起手里的手枪。
“呯”“呯”“呯”,伴随着接连几声清脆的枪响,灾民们猛地一怔。如果这枪声是响在前面,只要有一个人往前冲,大伙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但这枪声却是响在背后。
接着,就听到远远的有人喊道:“大伙等等我们,我们来帮忙!”“现在千万别动。”
帮忙?这样的日子里居然还有人帮忙?很多人不是听不明白这个词,而是大伙根本不能相信还有这等事。
但是很快,几个人就飞奔而来。他们绕过人群,直直的插到了人群和围子中间。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一个灾民。众人仔细一看,却是周义正。而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举着一面赤红色的旗帜。刚刚站定,那人就把赤红色的旗子高举在手中用力挥动着,灾民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这片旗帜上。就见那人挥了几下,就用力把旗杆往地上一插,旗杆的一下子插进沙土里面有半尺多深。
这样如同唱戏一样的登场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不仅仅是灾民,墙头上的刘文涛和刘家围子的家丁也目不转睛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这群人。他们统一穿着深蓝色短衣,腿上打着白色的绑腿,脚上是黑色布鞋。
刘文涛的瞳孔忍不住收缩了一下,虽然看得不太清楚,在这几个人背上,背得是正规步枪。这点刘文涛绝对能够确定。仿佛是要证明这点,为首的那个人取下了步枪,转身对围墙上的人瞄准。家丁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站在赤色旗帜之下的那个蓝色衣服的人距离这里很远,围子里面最好的枪也打不了那么远,那个用枪瞄着围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呯”的一声,枪口喷吐出了青色的烟雾。望楼上的铁钟随即发出了“噹”的一声脆响。
墙头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震,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只见用来发警报的铁钟正在不定摇晃着,而站在钟边的那个家丁大张着嘴,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明显,方才并不是他在敲钟。而是那个射手准确的集中了铁钟。子弹击中了铁钟发出的声音把钟旁边的家丁给吓成了这样。
所有人忍不住想到,这样的射程,这样的准头,如果方才那个蓝衣服的人瞄准的不是铁钟而是自己……,墙头上所人只觉得背后渗出了冷汗。几乎是同时,包括刘文涛在内的每个人都蹲下身去,躲在围墙后头再也不敢露头,
鲁正平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方才瞄准的其实是站的最高的那个家丁。但是子弹打偏了,却没想到反而造成了更好的效果。那个铁钟在鲁正平的眼中其实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玩意,如果不是被自己偶然击中,鲁正平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铁钟的存在。如果让他一开始就瞄准铁钟的话,他绝对打不中的。
步枪是蒲观水到凤台县的时候运来的军火,这杆安徽新军领到的新式汉阳造,比起保险团原有的那些火铳,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强出去可不是一点半点。虽然实弹射击过多次,但是自己真正对着敌人开了一枪,鲁正平心中忍不住还是要赞叹这枪。同时对自己的射击水平保以极大的不满。
扭回头,鲁正平看到的却是不解和震惊的视线,灾民们带着种种说不出的情绪紧盯着鲁正平。
按照章瑜的指示,鲁正平高喊道:“乡亲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先回家,人民党已经烧好了饭,等着大家一起吃呢。”
灾民们完全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特别是没听明白“烧好了饭”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义正已经被保险团战士放到地上,这一路的颠簸让这个饱经饥饿折磨得汉子几乎晕了过去。可他硬撑着没有晕倒。此时他晃悠悠的走上前,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喊道:“乡亲们,有人来救咱们了。终于有人来救咱们了。”
周兴瑞完全弄不明白从方才开始的变化,他的脑子里面一片混乱,只是知道鲁正平的这身衣服和那张脸他好像见过。周义正上前这么一说,周兴瑞也是晃晃悠悠的走上前,“老三,你说什么?”
“太爷爷,人民党的人来救我们了。好几百人,带着粮食,带了医生。他们来救我们了。”周义正只觉得自己气越来越短,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他强忍住眩晕的感觉,努力说着,“有粮食,有医生。有人来救咱们……”说道这里,周义正的意识一片空白,他晕倒了。
周兴瑞想拽住倒在地上的周义正,但是他却实在没有那个力气,被周义正的身体一带,周兴瑞跪在了地上。他抬起头,那面赤色的旗帜下是真的插在那里的,那几个一身蓝色衣服的人正拿着枪站在他面前。低下头,周义正也是实实在在的在他面前。
嘴唇哆嗦着,周兴瑞问道:“你们真的是来救我们的?”这话问出之后,周兴瑞突然一阵后悔,如果面前的那几个人不是来救大伙的,如果周义正只是饿晕了说胡话。自己无绝对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方才放枪的那个青年大声说道:“乡亲们,我们人民党来救大家了。咱们回去,我们带了粮食,大伙一起吃饭去。”
听到这话,周兴瑞低下了头。“嗯嗯……,呜呜……”周兴瑞的肩头抽搐着,“嗯嗯……,呜呜……”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过去是,现在也是十里八乡的一号人物。他一直被人尊敬。几个月来,他的眼泪早就已经哭干,但是此时周兴瑞深深地埋下头,双手无意识的抓着地上的沙土,身体抽搐着,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哭泣起来。泪水再次浸湿了不知已经干涸了多久的眼眶。
在这个绝望的年头里,在无数次希望然后失望的日子经过之后。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在这个被洪水摧残的如同沙漠一样的故乡,终于有人来救这些没死的百姓了。
稀粥和馒头定量供应,青菜里面盐倒是足够。这不是刻薄,这是常识。放开让灾民吃,结果注定是撑坏。保险团的人反复强调明天还有吃的,但是灾民们却完全下意识的围着行军大锅不肯走。反正饭也分完了,锅里面空无一物,炊事班的同志干脆就要把锅抬走。灾民围着炊事班,一定要分到哪怕一小口刷锅水。
炊事班的战士难得的露出了一丝苦笑,但还是把行军锅抬走了。实际上,自从见到灾民以后,保险团的战士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在集结地,李照政委就重新提及了何足道政委出发前的两个问题。对于灾民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真的没有什么概念。丰台县遭了灾,大家却没有遭殃。虽然不能说日子过得好,却也能说日子过得去。等同志们亲眼看到灾民的模样,他们战栗了。活骷髅一样的灾民们,让战士们看的背后发凉。而且这样的一群灾民,居然要去打围子。这更是不可想象的。那就是送死。保险团的战士们虽然不畏惧围子,那也是建立在保险团自身实力基础上的。而这群灾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
锅被抬走,灾民们也就绝了想头。大家就吃饭。男人也哭,女人也哭,只有孩子们饿得哭不出来。几口吃完了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灾民想围着保险团的官兵要吃的。章瑜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保险团已经撤走了。医生们给病人看病,其实也谈不上不什么病。长期饥饿下,什么都是病。给每个病人灌了一大碗米汤之后,医生同样撤走了。
白天经历了一番折腾,大伙的精气神也基本耗尽。虽然有人试图跟着保险团,但是双方的行军能力差的太多。部队严令不允许停下来,战士们听着背后的哀求,虽然心里面都非常难受,却知道自己这么做也是对百姓好。看撵不上保险团,灾民们也不得不放弃了。
其实水上支队是保险团最早的部队之一,每一支老险团的起家部队都增经在水上队轮流任职,他们承担过洪水中拯救凤台县本地百姓的重任。其中表现优秀的战士以及熟悉的水性的战士组成了现在的水上支队。他们虽然很少在丰台县露面,但是没有高层不知道,这支部队维系着凤台县对外的生命线。粮食物资都是靠水上支队运抵根据地的。
现在,这支部队中又增加了保险团陆上精锐的侦察大队,以及其他挑选出参与接送安徽新军官兵的精干战士。总数高达六百余人。即便留下了一百多人的护卫队。前来救灾的战士也有五百名之多。
既然鲁正平带的小队已经和刘家铺围子照了面,参谋部按照陈克领衔制定的条例,放出了侦察队堵截刘家围子周边,目的是不让刘家围子派人请救兵。灾区的通讯中断,如果只是破了围子,估计几个月都未必有人知道。但是一旦走露消息,那后果可就太严重了。刘家铺距离洪泽湖不太远,属于五河县管辖,凤台县和这里根本毫无瓜葛。尚远能耐再大,也管不到五河县来。如果被地方官府介入的话,保险团就会很为难。
果然如参谋部所料,入夜没多久,就连抓到了两拨人。白天鲁正平那“惊世一枪”吓坏了刘家铺的人。鲁正平若是真的一枪打死个人,只怕还没这么有威慑性。步枪的超远射距已经证明了突然出现的保险团拥有强大的火力,而集中警钟,在刘八爷看来摆明了是要示威。拥有这等部下的势力绝对不是刘八爷轻易惹得起的,虽然知道去县里面报官用处极为有限,但是刘八爷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对俘虏的审讯相当粗暴,基本采用的就是分开甄别,重复同一个问题的套路。据不吭声的俘虏被毫不犹豫的使用了水刑。就是把头按水里,直到差点窒息而死为止。然后还是姓名年龄,同伴的姓名年龄,反复问。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俘虏们最终都交代了事实。
这口子一撬开,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他们竹筒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一切都给说了出来。刘家铺的布局,人数,装备,兵力,各个头目的特点。一一记录在案,由情报部门进行分析。
而各个部队的指挥官们并不太关心这些,他们要讨论的是更高级的问题。既然大家都同意打刘家铺围子,打下之后要怎么办。是作为保险团的新据点?还是交给百姓们来自行处理?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章瑜坚决不让派遣信使回去报信。离开凤台县有三四天的路程,而且回去的时候是逆流而上,时间要更久。这一来一回起码得七八天。回去小船也不好,第一速度不快,第二路上也未必安全。而船队的船只本来就不富裕,分了大船,哪怕是一艘大船,也是个损失。
而且章瑜已经猜到了上级的意图,他们想让下面的同志自己来做决定。虽然不知道上级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可章瑜明白,这是自己的机会。只要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让陈克等人赏识自己的能力,在人民党和保险团中获得更高的地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经过讨论,大家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攻下刘家铺之后,把刘家铺暂时作为一个据点。毕竟刘家铺里面肯定有很多粮食和财物,分些粮食和财物给灾民,就能暂时稳住这里的局面。至于刘家铺据点更长远的运作,就交给上级来决定好了。
这样考虑算是战略层面的策划,战略层面策划完毕之后,相应的具体问题就分组进行。水上支队的官兵中,很多参加过围攻岳张集。大家既然没有能力创造出计划,那么完全模仿岳张集攻防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结合侦察兵和情报部门的信息,众人发现刘家铺的布局和岳张集基本一致。也就是说,可以采用完全相同的攻打策略。半夜抹黑埋炸药,第二天正面吸引敌人注意力,从炸开的背面围墙缺口冲进去。为了能够更好的作战,当年陈克突袭上海巡捕房的训练被拿来套用。保险团将在在一片开火的沙地上画出刘家铺的具体地形,然后进行突入训练。
策划到这个程度,天都快亮了。同志们心满意足的去睡觉。天一亮,周义正和周兴瑞就前来营地拜访。
一见到章瑜,周兴瑞立刻就给章瑜跪下来。虽然心里面很受用,但是章瑜连忙把周兴瑞给扶起来。临时营地很简陋,都是保险团自己做的简易凳子。周兴瑞一坐下,立刻问道:“人民党的恩公,你们是准备打了刘家铺的围子之后再走,还是准备不走了。”
章瑜笑了笑,却不答话。
看了章瑜这样,刘兴瑞立刻起身说道:“恩公啊,我周兴瑞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只要您能破了围子,给我们粮食度过灾年,其他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要。不仅如此,只要恩公有令,让我们去打仗,我们眉头都不皱一下。”这话也不是场面话,而是刘兴瑞的真心话。他已经知道靠他们自己是绝对打部下围子的。不仅仅如此,如果没有章瑜给的粮食,大家马上就得饿死。
更别说昨天快二十多人被生生打死死在刘家铺前面。周兴瑞和灾民们对刘家铺的刻骨仇恨也是实实在在的。既然遇到了肯救大伙的人,肯打刘家铺的人。周兴瑞绝对不会放弃丝毫合作的机会。
既然周兴瑞站起身来,章瑜也站了起来。他拉住周兴瑞的手,“周老哥,我们人民党就是要来救老百姓的。不能眼看着大家被饿死啊。既然大家都要破围子,我们倒有事情想拜托诸位帮忙。”
“只要恩公您说,我什么都干。”周兴瑞连忙答道。
“请周老哥讲讲这围子里面都是什么样的。”章瑜立刻说道。

第四十三章
刘文秀刘八爷名字很文气,但他并不是个读书人,实际上他从来不怎么爱看书。所以刘八爷从没读过“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诗。而在此时,陈克刚刚把白话文标准纲要写成了提纲,连凤台县根据地都没有普及,刘八爷也自然不可能听说过“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句话。
有种说法叫做艺术源自生活。刘八爷在文学艺术方面是个门外汉,在生活上却是一个绝对专家。昨天几个神秘蓝衣人的出现,那个枪手惊世骇俗的一击,家丁们自然希望再也不要遇到这样的枪手。而刘八爷却很想和这位枪手以及枪手背后的那股子势力好好谈谈。
作为淮北能几十年屹立不倒的家族传人,刘八爷靠的不是仁义心肠,也不是心狠手辣。一定要说的话,刘八爷是作为守成者而并非开拓者存在的。遇到事情固然坚决果断,但平日里他可绝对不喜欢激化矛盾。
想不激化矛盾就得交流,交流就需要交流对象。如果不是水灾到了如此地步,刘八爷也未必不会施舍点粮食,缓和一下矛盾。这次天灾已经超出了刘八爷控制的范围,他不得不选择中止交流,闭门自守的策略。这样的策略固然稳定了内部,却也切断了刘八爷和外界的联系。
灾民打上门来,刘八爷还能下定决心坚持自己闭门自守的策略,那是因为他知道灾民实力有限,闹不出什么玄虚。可神秘蓝衣枪手的出现,已经证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全面介入了刘家铺。这帮蓝衣人很快劝走了灾民,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面,刘家铺外面无比清静。平日里常来哀求的灾民踪影全无。家丁们可以觉得放心,刘八爷可没有这样轻松,他只觉得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危机感。
当刘文涛进了自家院子,就见到大哥正背着手在院子里面来回踱步。凡是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刘八爷都是这样来回踱步,思量对策。
“大哥,我又派出去两拨人。”刘文涛说道。
“嗯。”刘八爷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却毫根本没有停下步伐。见大哥不发话,刘文涛也不敢离开,就那么站在旁边等。直到站的腿都有些酸了,刘文涛却依旧没有见到大哥发话。他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干脆先回屋去,却见刘文秀八爷突然停住了脚步。
“老二,我们得派人出去。”刘八爷突如其来的说了一句。
“我已经派出去好几拨人了。”刘文涛连忙答道。
“不是派出去探子和送信的,而是要带着一大批人出去。要让那些穿蓝衣服的知道咱们的厉害。”刘八爷慢慢的说道。
“知道咱们的厉害?”刘文涛很明显没有弄明白大哥的想法。这围子,墙头的那几百人,足够证明刘家围子的厉害了。还要怎么让蓝衣人怎么知道刘家的厉害呢?而且虽然派出去了人,但是关于那些蓝衣人的消息还没有送回来。就算是想让那些蓝衣人知道厉害,也得找到人家再说啊。
刘文涛是站在墙头亲自见到那一枪的,那个挥舞着红旗的蓝衣枪手矫健的身手,果断的射击,每次让他想起来都觉得一阵心悸。潜意识里面,刘文涛根本不想和那个枪手再打照面。而这种态度变成语言就成了另外的说法,“大哥,我看他们也没有几个人……”
“没有几个人?”刘文涛打断了弟弟的话,“没有几个人,那些遭灾的土匪为啥这两天不来了?他们这两天吃什么?喝什么?难道是把那几个穿蓝衣服的人给吃了?”
对于弟弟的这种态度刘八爷十分不满。“老二,如果他们当天就开打,倒是你说的那样,他们没有几个人。现在两天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动静,近千号人的吃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天灾什么模样,你自己清楚。哪怕这东西是咱五河本地运来的,光这些粮食就得多少人运。而且他们明显不是官府来赈灾。你说说看,这些人运了这么多粮食,就为了赈济那些个穷棒子?这么说你信么?”刘八爷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被哥哥这么一通训斥,刘文涛也觉得挺没面子。不过哥哥看事素来很准,既然他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那大哥要让我带多少人出去?”刘文涛直截了当的问道。
“唉!若是当时我稍微给那些穷棒子放点粮就好了。”刘八爷突然长叹一声,“说到底,还是我私心重了。想着现在这样,地肯定要荒到明年。而且明年也未必能打多少粮食。只怕咱们自己的粮食也不够,其实稍微能给那些穷棒子放点粮,也不会闹成这般模样。现在人一死,说什么都没用了。”
哥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刘文涛倒非常不解起来。这么一个大灾年,放粮这事根本不能开头的。你今天放了,明天要不要放,难道还真的要把那些穷棒子给养起来不成?
“大哥,你这么说……,啥意思?”刘文涛本来想说大哥这想法未必对头,不过转念一想,大哥也不是那种喜欢懊悔的人,这么说肯定有自己的意思,于是反对的话就变成了询问。
听了弟弟的询问,刘八爷叹道,“如果我们稍微放点粮,现在也不至于不知道那些穿蓝衣服的人在什么地方。去村里面稍微打听一下,就立刻能知道。”
“我已经派人去村里面打探了。”刘文涛连忙应道。
“哼,”刘八爷苦笑一下,“你觉得那帮小崽子们敢进村么?”
事实证明,刘八爷对自己家丁的看法是正确的。刘文涛派出去的探子真的没敢进村。附近的几个村庄现在基本都成了废墟,他们远远的在村外绕了一圈,就离开了。前天门口惨烈的攻门战,烧死了快二十号人。加上打死的那些冲上来的百姓,这可是二十几条人命。如果这些探子们还待在围子里面,他们或许觉得安全。可自己身处广大的外面,这些人只觉得仿佛身处敌境。这些天的水灾已经让这些人形成了心理暗示,只有围子里面才是安全的,离开了围子,一切都是危险。
“哥,咱们回去吧。”探子部队里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瞅着远处毫无人烟的村落废墟问道。
“十爷交代了,得把这几个村子都看完才行。”被少年称为哥的那个人说道。探子部队有四个人,两个年长的,两个少年。刘文涛虽然对于大事上没有他哥看的深远,不过在小事上倒颇有些门道。他没有选什么精明强干的,选得却是比较老实的人。那些滑头们派出去之后只会编一个瞎话回来骗自己。那些老实人瞎话都编不圆,他们知道自己骗不了刘文涛,反倒会卖力。
和刘文涛想的一样,那些年长者虽然也挺怕的,可是他们更害怕得罪了刘文涛。尽管弟弟说出和自己一样的恐惧感,但是年长者坚持要把几个村子都看完了再说。“走,咱们往下一个村子去。”哥哥带着头,拉着弟弟离开了。
等他们刚走远,村子的废墟里面突然站起两个保险团的战士,对于刘家铺的策略,保险团是早就有了相应的应对措施。孤零零的土围子里面或许能够产生几个聪明人,但是人民党和保险团里面却是用体制和制度这样的整体优势与这些聪明人对抗的。刘家铺外面虽然看似没有任何人,但是保险团的侦察兵们早就布下了自己的天罗地网。刘家铺的围子一派出探子,保险团的侦察兵们就已经对其进行了监视。监视的方式也不是跟踪,而是据事前做好的预案,根据探子们的行动路线和特点,在前面有计划的进行蹲点。
很快,侦察兵们通过旗语,通过改变各种明显地方的一些不起眼物品摆放,信息飞速的传回了参谋部去。
参谋部此时如同一个热闹的大蜂巢,作战计划随着信息的丰富一步步的完善和精炼起来。最初,水上支队凭着一股热情,要打围子。但是出兵前,部队的同志们就已经知道强攻的话,必然产要出现大量的伤亡。现在既然情况已经变了,不必临时强攻,部队可以详细的计划,然后进行更加周密的作战。水上支队自然不会固执己见非得强攻。刘文涛给了保险团时间,章瑜就充分的利用其这些时间和人力。部队针对刘家铺的围子内部地形进行专门的训练。
而蒲观水领导的新军也得以发挥自己的作用。他抽调了出身贫寒,比较可靠的一些新军官兵提供更有效的技术服务。工兵们已经在绘制地图,找到各种道路,约定各种通讯方式方面发挥自己的能力。
如果在以前,新军的官兵提供的技术支持或许能让保险团的官兵感到一些佩服,而这次完全没有这类情形。因为所有的技术支持是按照陈克提供的教程来实践的。
实战是最好的学习场所,这次水上支队里面的保险团,竟然能够凑齐攻打岳张集的一个完整的小团体。从参谋,到工兵,从侦察兵到战地医院。陈克给他们沿途上的教程完全是针对攻打围子制定的。蒲观水是个职业军人,是个专业人士。拿着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门道。而且他对陈克提供的战例教程,对部队作战各种环节的理解能力远远高于保险团的同志。
在蒲观水的帮助下,同志们对陈克的战争态度和战争技术的应用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这两天,水上支队里面经常有恍然大悟的惊叹,“原来打仗是这么一回事”是出现频率非常高的一句话。
就连蒲观水这样的专业人士对陈克也是无比佩服。他最清楚,若是身经百战的军官,或许能在执行上做到陈克这样的水平,但是把这些军事理念变成教材,提炼成条例,这就不仅仅需要有实际战斗能力,更需要对战争本身的深刻理解。提炼条例最能看出军人的军事素质,那种纸上谈兵的人蒲观水见得多了去了,北洋新军里面这种人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各种专业用词写成的笑话一样的条例,还有各级军官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写出来的比笑话还笑话的条例,蒲观水看到连笑都笑不出来。
而陈克的条例倒是让蒲观水私下偶尔笑出声来。和那些军人写的东西不同,陈克的用词一看就不是军人,而且用的都是大白话。所以难免就有如同拉家常那样啰嗦不清的文字在里头。但是这些外行用语说的却是内行话。让蒲观水特别赞叹的不是那些简明扼要的文字,却是那些在面对复杂情况下的说明,陈克喋喋不休的讲述着各种复杂的情况,然后一一归类。再讲出办法,再叙述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这样的文字让蒲观水觉得非常有趣,一个人用一种讲述种地一样的方法来教给别人打仗,这种事情是蒲观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而保险团的官兵们则是一头雾水。负责分析现实情况,再选出符合当前情况的解决办法,这个工作就由蒲观水承担了。蒲观水一面做着这方面的工作,一面在心里面思索提炼着陈克的这些教程条例。
最开始的时候,蒲观水觉得自己能够胜任这项工作。但是越是想陈克写下的这些东西,他反而越觉得这些东西无法删减。文字或许可以精炼,用词或许可以专业化。但是陈克提到的这些战术方面的东西,只让蒲观水感觉越想越有道理,而陈克说的不是太多,恰恰相反,陈克还有好多东西没有讲清楚。很多奇妙的部分甚至能不知不觉之间把蒲观水的思路引出去很远很远。
蒲观水自然不可能知道,陈克这种21世纪网络上三脚猫的家伙,倒也是读过几十本经典军事著作以及解放军的教程,还有不少备战年代各种地方民兵作战的教程。花去过无数时间与网上热爱军事的朋友们吹牛讨论,他的知识本来就不是那种详细条理的玩意。陈克的知识杂乱不堪,混杂了各种玩意。从18世纪的排队枪毙,到21世纪的各种陆海空战术全面交织成了一个复杂的混乱体系。陈克本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把自己的知识在某一个方面理顺成能写出来的玩意。即便如此,陈克不知不觉之间还是把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填进了这个攻打围子的体系。
如果是保险团战士的话,他们对军事的理解不深。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而蒲观水这个内行对这些内容的敏感程度远比保险团的二把操们强的多,他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主题里携带的题外话。而这些题外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这就让蒲观水加倍的迷惑了。陈克绝非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蒲观水能确定,陈克绝对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蒲观水更能确定。但是陈克的军事理念非常先进,蒲观水身为一名军人,非常清楚的感受到这个事实。
陈克在政治上有自己独特深邃的看法,而且在军事上也有着蒲观水看不到尽头的能力和潜力。蒲观水在休息的时候,忍不住想到,或许自己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明主”?因为不管别的东西,至少蒲观水深知,无论如何,自己是带不出保险团这样一支军队的。哪怕是把他放到陈克的这个位置上,蒲观水也绝对做不到。
得到了刘家铺围子派了探子的事情,参谋部立刻指挥百姓转移了居住地。反正现在满地沙土,反倒有一个好处,细菌滋生不厉害。灾民的住处本来就是临时的。转移也就转移了。探子们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反倒是高高兴兴的回去交差。
不管刘家铺内部有什么反应,保险团决定了破围子,这计划就不能改变。有了本地灾民的帮助,刘家围子的情形分析的越来越清楚,训练的针对性也越来越强。随着侦查,训练的完备,作战计划也日渐成熟。第三天中午,水上支队的指挥部已经下达了决定。第四天正式开始作战。
如果是后世的解放军或者八路这种身经百战的精锐,打个小小的围子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但是保险团这支建立不过半年的军队,能够以这种初具模样的正规模式训练,准备,三天的时间只能说绝对不算长。陈克曾经下过那么多的心血,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
按照人民党和保险团的规定,战前动员早就开始了。为什么要打仗,打仗的目的是什么,队伍里面开诚布公的说的清楚。作为老部队,党员众多,即便是普通战士或多或少的也知道些人民党的志向。
造反这件事对中国百姓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满清整个朝代,几乎没有一年不存在造反的。太平天国,捻军都是比较大的。白莲教等等组织发动过的造反遍布各地。小规模的造反更是此起彼伏。
和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朝代相比,满清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太平年景。这个政权的历代皇帝,除了雍正一个人之外,也没有谁真的想建立一个太平天下。这个政权本质是建立在彻底的压迫基础上的,到了后期的所谓开明,只是无力压迫而已。
唯一像是一个中国皇帝的雍正,到了自己人生的后期,竟被生生逼得写了本《大义觉迷录》。陈克是看过的,里头这位兄台简直是直言不讳,有啥说啥。很多话作为一个政治家而言,甚至显得无比幼稚。但是这样的幼稚以及急切的心情,反倒是能够证明雍正本人是真的想履行身为皇帝的义务。因为这本书是全国发行,雍正希望全国的百姓都能知道他的苦心,他的所作所为。
除了雍正这么一个人之外,满清的其他时代就是彻头彻尾的黑暗残暴。这也是为什么各地起义不断的原因。
所以保险团的战士们并不对造反有什么偏见,也没有什么发自内心的热情。而且这次只是破一个围子,哪怕党员军官们都知道这次破围子的意义所在,但是士兵们还没有理解到这次破围子的历史意义。
和党历史上面对的情况一样,人民党就要告诉战士,为什么要破围子。破围子的意义所在。看到了那些惨不忍睹的灾民,保险团战士们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同情。而人民党在凤台县的所作所为,凤台县能够战胜天灾,恢复生产。恰恰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样板,告诉这才参与了灾后重建工作的战士们,天灾不是不可战胜,之所以这些五河县的百姓竟然弄到这样的死地,那肯定是有坏人在作恶。只要打掉这些坏人,五河县,至少是刘家铺的百姓就能过上有盼头的日子了。
动员期间,有个单纯的士兵问,为啥凤台县没有坏人作乱。结果同志们哄堂大笑起来。“有咱保险团在,哪个坏蛋敢作乱!”立刻就有同志们回答了这个问题。战士红着脸坐下了。但是那红色的面孔不仅仅是因为羞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理解到,自己身为保险团的战士,居然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守卫了家乡父老不受人欺负。
其实很多战士以前并没有这种自觉的,他们只是在无所适从中被迫接受了人民党和保险团的领导,为了混口活命的饭吃,加入了保险团。直到亲自看到“真正的灾区”,他们才知道自己到底可能遇到什么样悲惨的命运。而他们自己在人民党和保险团的领导下,亲手创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功业。
动员很顺利,蒲观水最终确定了全部作战计划细节之后,也想看看部队的情况。当然,也有一个别的原因吸引了他。外面整齐的口号声让蒲观水十分好奇。那是充满热情的声音,甚至充满了一种童趣的感觉。蒲观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喊一个口号居然能喊出开心的感觉。战争,应该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应该是森严肃杀。这种开心实在是过于儿戏了。
蒲观水到了部队聚集地的时候,却听到了他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番后号内容。准确的说,那不是口号,那是问道。
“大家要怎么走?”政委李照喊道。
“跟着干部走!”同志们异口同声的答道。
“干部让大家停,大家要怎么做?”
“我们立刻停下来!”
“受伤了怎么办?”
“服从干部和医生的命令!”
这是战场上行动的纲领,行动的方式。遇到各种问题该怎么应对处理的办法。保险团的战士大部分认了些字,不过这些字还不足以让他们能够顺利的读懂陈克编写的那厚厚的教程和条令。所以保险团就通过这种集体问道的方式来进行沟通,向战士灌输作战要领。
蒲观水从没想到过,军队里面居然可以采用这样的模式。在新军里面,都是靠殴打来完成纪律的灌输。即便如同蒲观水这种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军官,依然不反对体罚。而保险团不是,他们就是通过战士能够理解的方式,一遍遍的进行着灌输,一次次的进行训练。
看着战士们一张张开心但是认真的面孔,蒲观水突然有种疑虑,这样的训练真的能起到效果么?
而在另一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呐喊声,这倒是把蒲观水吓了一跳。看了过去之后,却见到三百多灾民在不远处,扛着梯子,手拿各种农具和木头削成的长矛在练习呐喊。这是作战计划的一部分,保险团并不想打草惊蛇,要打就投入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敌人。而在敌人那里埋设炸药就是重要的一部分,夜里面挖土动静太大,所以需要有人能够牵制敌人的注意力。周兴瑞领导的灾民就正好承担了这份任务。从今天晚上开始,他们就要去骚扰敌人了。在这时候,好好练习一下,也是必须的。
这是蒲观水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战斗,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已经是下午四点,要不了多久,这次作战的前奏就要开始。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战斗等着自己,蒲观水只觉得莫名的兴奋当中,夹杂这一股恐惧。那是真正的恐惧。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蒲观水决定去睡一会儿。因为接下来的战斗,没有再睡觉的时间了。

四十四章
刘家铺围子里面的众人并不知道保险团已经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好几拨派出去的探子没有看到丝毫动静。周围十里八乡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刘八爷和刘文涛在问完了探子之后,也不能无限制的把他们扣在那里反复问。跑出去那么远,总得吃饭休息。于是关于外面的消息也就逐渐在刘家铺内部传开了。
对于这个消息,刘家铺上下的看法极为不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家丁们,特别是见过那个蓝衣枪手的家丁们,根本不想再和那个神枪手打照面。既然外面没人,那自然最好。谁没事吃饱了撑的想去找麻烦。
而对于极少数人来说,例如刘文秀刘八爷,这个消息让他觉得背上直冒凉气。突然出现的蓝衣人消失了,这倒不稀奇。但是近千号灾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可就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那可不是几十号人,近千号人想消失绝非那么容易的事情。得到第一波情报之后,刘八爷就觉得事情不对,他专门派了几个精干的手下,让他们沿着上次灾民撤退时候走过的路,顺着脚印好好追查。
这次追查倒是查到了灾民曾经的营地,但是营地里面空无一人。想跟着灾民的脚印走,却发现脚印分成好几路,往哪个方向的都有。这些人数量本来就不多,让他们一起追查百姓下落,他们能做到。让他们分头行动,这些人深知上次灾民攻打围子的时候,已经和自己结下了死仇。孤零零的几个认若是落在百姓手中,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既然不敢分开,那些人只好一路一路的查。找了一条路都走了好远,脚印依旧蜿蜒延伸。前头却根本看不到百姓的踪迹。眼瞅着日头偏西,这些人心里头虚了,连忙跑回刘家铺回报。刘八爷仔细寻问了细节,这才让探子出去。
“大哥……”刘文涛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了。这几天哥俩人没少讨论这些事情,周围也是灾区,就算是灾民真的想走,往哪里去?想把这些灾民接走,那得多少船?能在淮河上调集这么多船只的人,绝对是一方霸主,那些灾民对他们有什么用处?有那闲工夫把灾民用船运走,还不如把这些力气用来打刘家铺更划算。
刘文涛心中痛苦万分的接受了理性推论的结果。当他最终确定这股来路不明的势力已经完全盯上了自己家之后,刘文涛第一感觉不是恐惧,而是委屈。自家的围子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让那些人如此处心积虑的对付自己。难道自己得罪过他们么?或者是以前有什么深仇大恨?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到大哥刘文秀刘八爷说道:“老二,从今天开始,墙头白天晚上的给我巡逻。”
“是。”刘文涛下意识的答道,然后他看着大哥,试探着问道:“大哥,这会不会是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仇家?”刘文秀刘八爷愣了愣,然后才想明白弟弟的意思,“那不可能!”刘文秀说的斩钉截铁,“现在是个灾年。不管那些人是谁,他们看上的是咱们刘家的财产。报仇什么的,顶多是个借口。若说有旧仇,他们不用翻出老帐,光是前几天的那些灾民,咱们落到他们手中会有什么下场?”
刘文涛听了这话之后忍不住点了点头,虽然听了大哥的话,刘文涛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但是大哥的话的的确确讲清楚了问题的根本。敌人绝不是为了报仇而来。
看着弟弟抿着嘴,脸色凝重,却没有方才那种手足无措的模样,刘文秀刘八爷莫名的觉得有些欣慰,经历了大事,弟弟总算是有些长大了。刘文秀忍不住叹了口气,“二弟,就算是咱们围子被破了,你也得记清此事。既然他们图的是咱们的财产,又是要在灾年动手。他们万万不可能留我们活口。所以就算被抓,咱们也绝对不能苦喊求饶。既然对方绝对不会饶了咱们,求饶又有啥用。就算守不住祖业,总得守住这点子骨气。”
“大哥,我记住了。”刘文涛连忙点头,“不过咱们这围子可不是那些人说动就能动的。”
刘文秀点点头,“二弟,你不要觉得我净说些丧气话。现在或许还有别的法子,若是那些人只是索要钱物,这次他们只要开口,便先给他们些钱物。然后这围子还能守得住。我怕就怕一件事,那些蓝衣人就跟上次一样,上来不吭声,只是一通猛打。那这围子可就未必能守得住了。”
“这又是怎么说?”刘文涛不解的问道。
没等刘文秀解释,外面突然想起了一阵嘈杂。兄弟俩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刚到了院里面,就见有家丁一路跑来。“八爷,外面有人打来了。”
“是前几天的土匪,还是那些穿蓝衣服的?”刘八爷连忙问道。
“应该是前几天的土匪。”家丁说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啥叫作“应该是”?刘八爷登上了墙头,只见家丁们再也不敢把身体露在围墙外面,而是躲在围墙后。至于望楼那边负责敲钟的,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起身,他到也有办法,在锤子柄上绑了个长木杆,自己躲在围墙后,用加长的锤子去敲钟。不过这长杆不好操作,这钟虽然能敲响,却响得轻重长短不齐。不过刘文秀还真的没生这家伙的气,反倒觉得这家伙挺有办法的。
扶着墙头往下看,从衣服上看,倒是前几天的灾民。不过很明显,他们的这几天吃饱了,人人气色大不相同,全然没有了奄奄一息的模样。下面的人站在围子火枪射程之外,抬着长梯,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伙,正在向着墙头叫骂。
刘文秀刘八爷向下头喊道:“乡亲们,你们这么喊也没啥用。我说你们是为了活命,我们也是为了活命,既然大家都是要活命,有些事也没办法。我看你们已经有饭吃了,又何必想不开,再来我们这里呢?要不这样,大家骂几句,也就算了。”
这话也不是不合情合理,但是这是刘家铺围子里头人的情理,可不是外头这些兄弟们的情理。灾民一听,立刻如同火上浇油一般。骂声更加响亮起来。原先只是大骂刘文秀这些人没良心,现在就开始大骂刘家铺的人没良心,不得好死之类的。骂归骂,这些灾民却始终不肯靠近围子。吩咐家丁们小心看着,不要被灾民偷袭。刘文秀刘八爷下了墙头。
“大哥,就让他们在这里骂?”刘文涛问道。
刘文秀苦笑道,“其实现在最好能派人冲出去杀一阵。把这些土匪的气焰给压住。不过,咱们这边的人却也不怎么顶用。希望那些土匪就这么折腾一下就算了。”
“我带人出去杀一阵。”刘文涛自告奋勇。
虽然觉得很担心弟弟,不过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冲出去杀一阵。刘文秀思量了一下,点了点头,“记住,不要追远。挑些跑得快的,冲上去杀一阵,把那些土匪杀散就回来。如果遇到那些穿蓝衣服的,你立刻就回来。千万不要恋战。”
刘文涛听了大哥的吩咐,兴冲冲的应了。然后挑人去了。
过了一阵,围子外面的百姓发现,墙头的人居然敢直起身子了。而大门处竟然有了些声响,接着几个月没有打开过的围子大门,就这么打开了。
见大门一开,周兴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刻喊道:“跑!”灾民们扔下了梯子,立刻就往回跑。
等刘文涛带着人冲出来的时候,只见灾民们已经远远的逃开了去。思忖了一下,却见前面是大片的平地。也不可能有什么埋伏。刘文涛一咬牙,喊道:“追!追近了用枪打!”
和刘文涛一起冲出来的家丁都拿着火铳,灾民已经跑出了射程。现在再开枪根本没用。但是刘文涛坚信,自己这些人肯定比灾民跑得快,既然是平地,大家只要追过去从背后来一通火铳,绝对能够让这些不知死的“土匪”知道厉害。而且既然前面是平地,如果突然出现蓝衣人的话,自己只要抓紧往回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想到这里,刘文涛觉得大哥打出去的计策还是非常可靠的。他一马当先,领着家丁们撵了过去。
不过想着简单,真的实施起来却远没有那么容易。攻打过刘家铺围子的“土匪”这几天看来是吃饱了。跑得速度可真不慢,他们本来就跑得早,而且这些人边跑边扔东西,先是碍事的梯子,然后是木棍。最后连珍贵的锄头,叉子等农具干脆也扔了。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虽然看着就是在前头,真的要追,还真不好追上。好在“土匪”们这几天来来往往都是那一条踩出来的路,他们也没有漫无边际的跑,两拨人一前一后的赛起跑来。
不过刘文涛等人体力的确超过灾民,灾民们虽然这几天终于有了吃的。不过毕竟这么多天的折腾,身体还是虚弱的很。跑了一阵,后劲不足,刘文涛终于追近了。灾民已经进入了射程,虽然瞄准射击的效果未必很好。不过刘文涛还是牢记大哥的话,没有恋战。他命令家丁们排成一排,对着灾民的后背,来了一次齐射。
齐射效果差强人意,远远看去大概有三五个人中弹。不过刘文涛这次本来也不是要杀光这些人,主要是让他们不敢靠近围子而已。有人中弹,向来这些“土匪”也会知道厉害。正准备收兵回围子。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了建立的号声。这和那种低沉的牛角号不同,这号声“滴滴嗒嗒”的尖锐刺耳。正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背后已经扑过来了一群人。不知何时,一群人竟然在这附近的沙土中挖了坑,藏身在里头。听到号声,藏在沙下头的人立刻就跃身而起杀了过来。
而且这些人实在是能忍得住,直到刘文涛他们的火铳放了一通之后,他们这才猛地攻击。这些火铳都不是连发的,单发火铳现在根本来不及安装子弹。那里来得及抵抗。那些藏身沙土里面的人都是身穿深蓝色衣服。刘文涛只觉得一阵无比的懊悔。虽然一直在防备这些人,却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就这么藏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懊悔是没用的。这些蓝衣人一个个身手矫健,拎着长枪杀过来,抵抗的家丁顷刻就被戳倒了几个。剩下的家丁一看抵抗不了,扔下手里沉重的火铳就往前跑,力图躲开这些瘟神。不过他们很明显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蓝衣服的保险团虽然戳倒了几个人,却没有往要害下手。而往前逃去的那些家丁迎面遇上的却是杀回来的灾民。这次敢来作诱饵的灾民都是身体恢复的比较快,而且对刘家铺有着深仇大恨的。不是有家人被打死在刘家铺前头,就是把家人的死因怨恨在刘家铺。这些灾民和围子里面的人可以说是不共戴天,此时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他们哪里肯放过。保险团的军号一响,灾民已经杀了回来。周兴瑞的侄子外甥都被打死烧死在围子前面,他现在是灾民的头目,本来就撤退在后,现在他拎着从保险团那里借来的大刀,冲在头里。
见到迎面来了一个家丁,周兴瑞当头一刀就砍了过去。家丁立刻往旁边一闪,周兴瑞身后赶上两个灾民。他们拿的却是削尖的木矛,见家丁避开,横着调到了他们面前。两个灾民不约而同地挺起长矛向着家丁刺去。一根长矛深深插进了家丁的小腹,另一根长矛刺断了家丁的一根肋骨,却没有能够刺的更深。家丁痛得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那种剧痛让他整个人就呆在原地。而这个家丁注定没有机会发出最后的惨叫了。后面继续跟上的灾民拿的是锄头,他一锄头就砍进了家丁的脑壳。接着如同种地一样用力一剜,伴随着头骨碎裂的声音,红红白白的脑浆被婉了出来。家丁两只眼珠真的彻底翻成了纯白色,接着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百姓们嚎叫着涌了上来,和上次不同。上次的嚎叫中全部是绝望,而这次的声音里面则只有一个概念,“报仇!报仇!”
跟着刘文涛出来的家丁有二十多名。而对面涌来的是三百多人。保险团的战士打倒了六七个家丁,逃跑的着十五六个家丁迎面就撞上了这三百多人。所有出战的灾民都冲了过来。即便是那几个受伤的灾民们也没有停下来,他们虽然行动不那么方便。但是怒火更胜。
一个对二十个,家丁们根本没有胜算,他们转眼间就被百姓的洪流给淹没了。每一个百姓都靠近曾经残杀过自己亲人的敌人,各种武器玩命的向着敌人打去。就连撤退时抛下了手中武器,现在赤手空拳的人们,也拼命的靠过来,努力去踹一脚,打一拳。家丁们怎么死的已经不可考证。因为他们遭到了数不清的打击,层层叠叠的刺伤,击伤,捶击,都足以致命,到底是哪一击最致命根本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有些人还能在临死前发出些喊叫,有些根本连最后的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打死了。
这些人也曾经在高高的围墙上耀武扬威,但是一旦脱离了围墙,落入百姓们的手中,他们也不过是如同蝼蚁般的脆弱。
“打死这帮狗东西!”“打死这帮狗东西!”每个人人都这样吼着。在雨点般落下的猛击下,家丁们顷刻就被打死了。而复仇的百姓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吼叫着什么。
刘文涛从没见过三百多人向自己冲过来势什么模样。当他终于见到之后,他已经被这样的景象吓得动弹不得。那仿佛是洪水一样黑压压的人流冲杀过来。那种惊心动魄根本无法形容,每个人都在看着刘文涛,而刘文涛根本无法去一一注意那么多人。而在这期间,那些杀气腾腾的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接着产生的就是一种无路可逃的绝望感觉。刘文涛呆在原地。
但是幸运的是,正因为刘文涛没有反抗,这反而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保险团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里面明确指出,不许虐待俘虏。那几个负隅顽抗,被打倒的家丁在战场上算不算俘虏,大家没经验不好确定。但是吓得动弹不得的刘文涛被保险团的战士抓住的时候,根本无力反抗。所以大家就把他算成了俘虏。百姓的打死了逃跑的家丁,就向着倒地的那几个家丁冲杀过来。保险团的战士只来得及拽着刘文涛跳开,接着一场血腥以及酣畅淋漓的殴打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倒在地上的几个家丁顷刻就被打死。
灾民胸中郁闷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得到了抒发,不少人打得精疲力竭,然后突然跪在地上呜呜痛哭,有些干脆是站着哭。刘兴瑞拎着大刀在“战场上”到处寻找,却见每一个家丁都死了。转眼一看,就见到刘文涛正被几个保险团的战士扭了手臂,正被捆起来。见到刘家的人,周兴瑞眼睛都红了,他举起大刀就冲了上来。
保险团的战士连忙拦住了周兴瑞,“老乡,老乡。我保险团不让杀俘虏。”
“你把他交给我,我来杀。”周兴瑞喊道。
“我们把他交给你,跟我们自己杀了他有啥分别?老乡,我们保险团不让杀俘虏。那就是不让杀。”鲁正平拦着周兴瑞。
看到一直在拯救灾民行动中十分卖力的鲁正平拦住了自己,周兴瑞知道保险团应该是真的不让杀俘虏。他长叹一声,放下大刀。但是片刻之后,周兴瑞突然拽住了鲁正平胸口的衣襟,大声问道:“兄弟,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遭灾的时候,你们咋不早点来啊!”着声音里面有着不甘,痛心,悔恨,怨怼。种种激烈的情绪变成了指责冲着鲁正平扑面而来。
鲁正平没有辩解,他让周兴瑞拽着自己胸前的一幅,埋怨着,数落着,怨恨着。直到周兴瑞说不下去,停顿下来。鲁正平才大声说道:“周老兄,我们现在已经来了。你放心,这次不彻底打倒这些坏人,我们坚决不会走。”
周兴瑞方才喊叫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到鲁正平这斩钉截铁的话。他再次拽住鲁正平的衣服,然后哭泣起来。

四十五章
绝望的气氛开始在刘家铺围子里面扩散。平日里也算是精明强干的刘文涛竟然被抓住了。墙头的家丁一直没发现什么时候有人居然躲在了沙土下面。他们只是看到出击的家丁们和刘文涛一起被彻底打倒然后拖走。立刻有人飞奔去给刘八爷报信,剩下的人站在墙头只是咂舌,完全拿不出办法来。
陈克在《围子攻打手册》当中写道,“长时间窝在围子里,很容易让人生有种错觉,这围子就是自己的世界,围子内部是一个安全的环境。这种错觉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们受到的打击越沉重,他们就越不敢出围子。一旦给与敌人打击,就要立刻持续造成压力,以达成最大封锁敌人的目的。”
如果围子里面的敌人持续不断的采取分路出击,甚至多路逃窜的战术,保险团肯定是不可能彻底拦住的。定然能有人逃出去,甚至逃出去的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保险团在五水县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若真的是县衙门带头对保险团实施了一场围剿,胜负虽然且不说,这中间的麻烦肯定是难以避免的。水上支队最终决定的策略就是彻底消灭刘家铺顽固势力。不允许他们逃窜出去。
基于这样的战略构想,歼灭了刘文涛手下的家丁之后,灾民们立刻被组织起来,重新赶回了刘家铺围子前。没等灾民们赶到,围子大门已经紧紧地关上,生怕灾民乘机冲进来。刘家铺的围子也只有一个北门,灾民往那里一堵,再想出来就难上加难。
天色渐渐黑了,和头几天悄无声息完全不同,保险团和灾民们拉开了架势,六七百灾民和五百保险团的战士,一千多人把围子彻底包围了。这几天砍伐了不少枯死的植物,除了准备埋炸药的南边之外,东、北、西,三个方向上都点起了火堆。灾民们轮班上阵,在围子火枪的射程外不断的呐喊。或者突然熄了火堆,而那些胆子豪壮的灾民顶了些木板跑到敌人围子附近,伪装着要攻城。
这一宿闹下来,围子根本不得安宁。围子里面的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已经非常不对头,但是偏偏无能为力。白天派出去的人顷刻就被解决,到了晚上,灾民在外面点起了几乎是通宵不息的篝火。贸然出去的话,在篝火的映照下,只会成为靶子。这点常识大家还都有。至于为什么这些土匪要整晚的骚扰,自然是传统的疲兵之计。
道理很容易懂,问题在于实践起来就非常不易了。以往的疲兵之计,一般都是聒噪。声音或许大,但是真的传到围子里面的时候,已经听不清楚。只要堵了耳朵,还真的能该吃吃,该睡睡的程度。
可这次围子外的人却大不相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人,说起话来却是集体喊话,声音极为整齐。在夜色中直接清清楚楚的从外面直传入围子里面。无论是墙头的家丁,还是围子里面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帮人喊话的内容无外乎三条,第一条就是敦促刘家铺投降。外头那些自称是人民党保险团的家伙们声称,如果刘家铺的成员肯主动投降,他们将确保刘家铺百姓的人身财产安全。这种话都是说过无数遍的套话,土匪来了这么说,官府来了也这么说。与官府和土匪不同的是,人民党保险团没有任何威胁的部分。那种如果不主动投降,就鸡犬不留的狠话,他们一字未提。
第二条就是保险团攻打刘家铺的时候,希望大家不要抵抗。保险团向众人保证,即便是攻下了刘家铺,也不会抢劫百姓的私人财产。攻打刘家铺的目的是活得让当地百姓能够渡过灾年的粮食。而不是保险团自己通过抢掠百姓而获利。
保险团向百姓保证,只要躲在家里不出来,或者在战斗中跪在地上举手投降。都可以保有一条性命。保险团绝对不会秋后算账。
如果是普通的土匪喊阵,百姓们或许也就当个笑话听听。问题是几十号人一起整齐的喊话,虽然不是什么特别新奇的话,但是这种极为有纪律的方式仿佛天然就有一种说服力。不少百姓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这些话的内容。
第三条更加匪夷所思,保险团保证,如果刘家铺的人即便是和保险团战斗到底,只要没有被当场打死,保险团就会给与治疗。但是保险团告诫这些人,保险团优待俘虏的条例是针对放弃抵抗的俘虏。如果当了俘虏还不老实的话,保险团只好采取强硬手段进行处理。
这番话是李照根据陈克的文件整理出来的,核心目的无外乎一件事,告诉刘家铺的百姓,只要肯投降就能活命。保险团优待俘虏。虽然在告知刘家铺百姓的时候,保险团也偷偷在埋设炸药。不过这倒不是说保险团在欺骗百姓。攻打岳张集的时候,保险团和张家闹到那个程度,陈克最终也没有对张家斩草除根。不过是把他们给监禁起来而已。无论对方是如何的家伙,优待俘虏就是优待俘虏。既然对方已经屈服了,身为胜利者,就该有这样容忍的胸怀。
这次灾民把二十几个家丁活活打死,保险团里面私下开了会,传达了纪律。虽然没有直接批评这种做法,但是保险团反复强调,在保证战士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绝对不允许虐待俘虏,更不允许虐杀俘虏。
这一通折腾到早上三点多,保险团的进攻队伍全部开始休息。计划里面,早上六点半正式发动进攻。该喊的话喊了,该埋的炸药也埋了。这一宿的折腾,围子里面的人也是人困马乏,到了清晨迷迷糊糊的,一举打进去遇到的阻力更小。
而在另外一边,刘八爷却也算是应对得力,虽然自己的弟弟下落不明,估计是凶多吉少。他却亲自上阵,指挥家丁和围子里的百姓严防死守。虽然不知道外面自称人民党保险团的家伙们到底要怎么打进来。但是从这个架势上瞅的出来,保险团绝对不是长期围困的架势,而是准备一举打下围子。
早上六点多,天已经微亮了。一整晚没有好好睡过的家丁和百姓们被清晨刺眼的阳光照得眼睛生痛。不少人甚至留下了眼泪。一晚上折腾,大伙都觉得又累又饿。灾年大家一天基本吃顿稀的,吃顿半干的。而且早上是不吃饭的。平日里睡一晚上身体倒还能撑得住。可是这忙了一晚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偏偏刘八爷忘记了吃早饭这回事,围子里面的众人饿着肚子留在墙头,根本不知道是该溜下去吃饭,还是继续留在墙头看看会不会有饭吃。
也就在此时,随着一声从未听过的响动,南墙下突然间浓烟滚滚,砖石乱飞。整个围子如同奔驰的烈马一样颤动起来。不少没站稳的人从墙头直接掉了下来,就算是反应快,能够及时抱住什么东西,没有从围墙墙头掉下来的人却也没有好受多少。一种说不出的恶心,眩晕,耳鸣的感觉突如其来的出现了。那是冲击波抵达人体引发的生理反应。身体好的稍微能够抵挡一下,身体不少的直接引发了呕吐。可是大家胃里面空空荡荡,想吐也没什么可吐的。只能趴在地上或者墙头一个劲干呕。
也就是在此时,保险团冲锋号滴滴答答的吹响了。早已经埋伏好的战士们呐喊着冲向了南墙上的缺口。
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如计划的一般。当南墙上黑洞洞的缺口出现之后,章瑜就已经知道,作战已经不太可能失败。从现在开始,只有何种程度的成功而已。
但是章瑜却觉得有些失望,因为他不可能像陈克一样亲自带队冲进围子里面。攻打岳张集的时候,陈克亲自带队冲锋,那些干部战士们提起陈克的英姿,以及冷静娴熟的作战指挥,都是无比佩服。章瑜很明显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身为现在的最高指挥官,主攻也好,佯攻也好,都是由不同部队来的同志负责。章瑜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虽然不能亲自带队冲锋让章瑜有些失望,可是部队从缺口冲进围子之后,随即展开的枪战,又让章瑜觉得莫名的庆幸。倒是蒲观水作为突击队的指挥官,已经领着部队杀了进去。枪声越来越密,听了一阵,章瑜倒是觉得听出些门道。清脆的枪声距离比较近,而且由近及远的去了。想来是保险团的枪声。而低沉粗重的枪声始终在远方,应该是围子里面家丁放的火铳。
正判断中,冲上南边围墙的侦察兵们已经打出了旗语。身为水上支队的指挥官,章瑜本人精通旗语,只看了片刻,章瑜就高兴的喊道,“敌人已经开始崩溃了。”
敌人的确已经开始崩溃了。南墙上的敌人在爆炸中首当其冲,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直接被震落墙头,甚至有人被直接震死的。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家伙们落到地上,即便没有摔死,也丢了半条命。墙头上的家丁都是围子里面的主力,南墙上家丁不多,但是都是些比较精锐的。这下出乎意料的被一网打尽,整个围子南边立刻就成了兵力真空地带。
保险团的战士们一路杀进去,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蒲观水亲自指挥突击队,如果按照蒲观水的习惯,他肯定会让部队以排枪不断压制墙头,然后缓缓前进的方式。
不过陈克的战术条例当中确有完全不同的建议。
“不管武器口径多么小,也不管武器数量多么少,要始终用火力支援步兵进攻。”
“谁先开火,并能进行最猛烈的集火射击,谁就能取得胜利。”
这两句话给蒲观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克的手册里面,建议只要有条件,就用猛烈火力消灭围墙和制高点上的敌人,夺取制高点,然后居高临下控制分割敌人。最终夺取胜利。
蒲观水就是如此进行的,在步枪队的掩护下,子弹以最大的速度射向高处的敌人。部队直插北面的院墙,根本没有停留。那里聚集了敌人的主力,大部分火枪和精锐都聚集在那里。只要能解决了北边的敌人,围子里面的抵抗基本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只是一通集火射击,敌人立刻就被打乱了手脚。其实保险团战士的射击水平并不如何高明,三十几个拿着汉阳造的战士,分成两队进行轮番射击,两轮射击之后,只打倒了七八个敌人。大部分子弹只是无谓的打在墙上,然后制造出各种或许恐怖的声音。
蒲观水看到射击效果不好,立刻根据陈克的指导性条例,“尽可能靠近射击。”他带着战士们向着北方飞奔而去。只要能够靠近敌人,射击精度绝对能够大幅度提高。
敌人虽然没有这样的军事条例指导,但是这些浅显的道理他们也是明白的。方才的那一轮排枪打得围墙上的人胆战心惊,有些胆小的趴在地上不敢露头。看到蓝衣战士们飞奔而来,完全暴露在围子里面的路上。家丁们随即向着这帮蓝衣人放了一通火铳。这样的战斗其实还算是尽心。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这种做法实在是缺乏理性,而仅仅是对那些战士们方才那通排枪,进行的下意识的模仿罢了。
因为战士们还远远在火铳的射程之外呢。
蒲观水带着战士们冲到了家丁火铳射程之内的时候,家丁还在手忙脚乱的填装火药。能够扛汉阳造的战士,都是陈克精挑细选出来的。距离一近,这些人射击准确度大大提高。排枪在墙头的家丁中掀起一阵阵的血花。敌人没有能够坚持多久,然后就崩溃了。
但是一切计划都有其不可控的一面,战斗进行的过程到现在为止,还按照保险团的预计进行着,但是没多久,战斗就展现出了它的另一面。

四十六章
“刘家铺之战”作为保险团早期的经典战例,非常有代表性。战斗双方一边是组织完备,训练有力的新式人民军队。另一边是完全旧时代的骨干力量。保险团旧式力量了解很透彻,但是旧式力量对保险团毫无了解。在人民党领导的解放战争初期,与各方的战斗无一不是这样的情况。
在刘家铺战斗后不久就宣告成立的陆军学校没有那么多实际战例,刘家铺之战就成了经典课程。
当然,讲课不能说谁谁开了多少枪,谁谁打死多少敌人。课程必须从理论联系实践的角度入手。这次刘家铺战斗基本上贯彻了陈克的军事条例。
“不管是攻还是防,都要尽量靠前配置自动武器。”
“谁先开火,并能进行最猛烈的集火射击,谁就能取得胜利。”
蒲观水带领的突击队清一色采用了汉阳造,这款步枪采用了金属弹壳,五发弹仓式设计,射速根本不是敌人能那火铳或者为数极少的单打一火枪能够比拟的。猛烈的活力顷刻就瓦解了敌人试图使用火铳齐射的企图。
每次讲到这里,教官们都要强调一件事,如果双方形成了对射的局面,哪怕是敌人的火铳射程近,射速慢,只要对射局面形成,保险团步枪部队就绝对不可能没有伤亡。一旦形成伤亡,“支援火力”就会大打折扣。
从这个角度来看,蒲观水他们没有躲在城南,依靠步枪的长射距优势与敌人对抗,而是冲到了敌人附近,充分利用汉阳造的高射速优势,一举打乱了敌人的部署,这种做法才是保证第一阶段大获全胜的关键。
“刘家铺之战”不仅仅是军事学校的案例之一,在干部学校的课程里面同样也是重要的案例。大部分战斗并非取决于单纯的武器代差问题,刘家铺战斗当中,敌人首先被打垮的并非是武器上的全面失败,他们首先被打败的恰恰是自己的信心。
蒲观水他们冲到了相当于敌人阵地中央的位置,然后不管位于东面和西面围墙上的敌人想自己不断射击,集中火力持续打击北面墙头上的敌人。这种勇气才是这次战斗胜利的关键。如果在敌人从两侧向自己开枪的时候,部队立刻隐蔽躲藏,那么这场战斗虽然还会取胜,但是代价就会大很多很多。
“不管武器口径多么小,也不管武器数量多么少,要始终用火力支援步兵进攻。”
军事学校的教官们对这段话是反复强调的,刘家铺战斗中,蒲观水带领的突击队攻入围子内部不到十分钟,集中了敌人最精锐力量的北墙上的负隅顽抗就基本上濒临崩溃了。家丁们要么被子弹打的乱跑,要么干脆就趴在墙头一动不敢动。表现上形式一片大好,但实际上战况已经进入了一个危险期。蒲观水带领的步枪队子弹已经要用尽了。只要火力射击陷入停顿的话,敌人立马就会反扑。
蒲观水带领的突击队为后面的战士们正确到了极大的时间与空间。在步枪队猛烈射击陷入停顿前,肉搏战的大部队已经冲了上来。
保险团并没有人人拥有步枪,甚至连火铳都没有普及,部队一半以上的战士还在用红缨枪。不过在1906年,肉搏远远没有退出战争舞台。即便是在“未来”1914年发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上的肉搏也是最常见的战斗之一。堑壕战中的德国人发现,工兵铲是肉搏战的利器。这次刘家铺战斗当中,保险团步兵没有工兵铲,只有红缨枪。
刘家铺的围子有两个直通墙头的楼梯,砖石结构。负责肉搏作战的战士们在毫无敌人火力封锁的情况下冲到了梯子那里。他们在战前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只有跑得快,最快冲到敌人面前,才能发挥出红缨枪的作战威力。
在头几天针对刘家铺的训练当中,长枪手们已经选取了多条道路苦练。蒲观水的突击队进展极好,步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选择了最近,最直的道路直插梯子方位。部队的配置是一个班八个长枪手,两个火铳手。班长拿长枪指挥,副班长也是投弹手。
到了楼梯口,蒲观水已经让步枪兵们停下射击,填装子弹。围子里面短暂的恢复了些平静。
“扔”步兵肉搏部队的指挥官让副班长往上头扔了两颗黑火药陶瓷手雷。轰的一声,围墙的楼梯口上烟尘荡荡。试图守住楼梯的家丁们发出惨叫和惊叫。没等他们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火铳兵在前,长枪兵在后,肉搏部队就冲上了墙头。
虽然只是爬高了几米,但是冲上墙头的战士立刻觉得视野开阔了很多。从炸药炸出来的墙洞冲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对于任何人都是心理考验。高高的围墙上都是敌人,身处敌人的地盘上。直到占据了围墙的一小块,别看只是一小块,心理上的变化已经大不相同。原本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现在大家已经变成了同一高度。
火铳兵们对着前头的敌人开火,然后就按照训练闪在了围墙边,他们举着枪靠在围墙上。后面的长枪手一声呐喊,冲了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家丁们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蓝衣人源源不断的冲进围子,转眼间就已经占据了几个要点。手持火铳的蓝衣人在最先冲进来的那些人周围站定,或者分成一小队一小队的,堵住了围子里面各个要点的路口和门口。
围子里面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到处乱跑。下面的家丁们虽然想挽救家人,但是明显人数没蓝衣人多。他们要么拿着火铳,要么拿着刀枪站在家人前面,虽然虚张声势举着武器,但是很明显他们根本不敢对蓝衣人动手。围子里面的蓝衣人也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们只是靠数量优势逼住了围子里面的人不让他们乱跑。却没有抓人,更没有杀人。
但是这只是对那些没有反抗能力的敌人,家丁们用刀枪面对冲上来的长枪兵进行着绝望的抵抗。勉强守住了东西的城墙。可没多久,蒲观水的突击队已经重新装填好了子弹,在蒲观水的指挥下,新一轮的齐射开始了。这次不是追求速度和火力,而是部队对敢于负隅顽抗的敌人进行打击。那些用刀枪抵抗的家丁,正在努力和正面的敌人拼命。却突然被侧面袭来的子弹打倒。或者把一定的注意力放在侧面,却被正面蜂拥而上的敌人乱枪刺倒。
有组织抵抗在这样的多重打击下终于土崩瓦解。保险团向前推进一尺,敌人就倒退两尺。可围墙就那么长,没过多久。围墙上的敌人就挤成一堆。不知何时,蒲观水已经不再射击。而保险团看火候差不多了,官兵们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情况下,也不再猛烈进攻,而是选择了停顿,双方就这样面对面僵持起来。
家丁们虽然知道败亡已经不可避免,这些蓝衣人到底会怎么对待自己,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紧张的看着蓝衣人占据了所有的要地。实际上从进攻到现在也不过十来分钟而已,保险团的雷霆一击彻底打懵了刘家铺的家丁。只需要最后的压力,就可以让他们彻底放弃抵抗了。
也就在此时,水上支队政委李照走了出来,他对被围在墙头的家丁们喊道:“刘家铺的兄弟们,你们打到现在,已经对得起刘文秀刘八爷了,大伙投降吧。只要放下武器,我们保险团优待俘虏。”
无论是军事学校还是干部学校,提及到这个劝降阶段为止的战斗过程,采用的都是的相当正面的评语。虽然战斗十分激烈,却还是战斗。
在家丁们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北墙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喊杀声。这喊杀声无论是保险团还是家丁其实都挺熟悉,这是刘家铺附近灾民的声音。保险团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北边吸引围子的注意。完全没有让他们打仗的意思。当然,灾民们也没有加入战斗的想法。他们就拿着攻城的梯子在北墙外面装模作样。
保险团迅猛攻下了墙头,灾民们都看得清楚。众人被叹保险团的强悍战斗力吓住了。他们万万想不到,从炸药爆炸开始,仅仅是十来分钟,保险团就攻上了北墙墙头。也就在此时,大伙却听到周兴瑞高喊一声,“乡亲们,该咱们拼命了!”
众人奇怪的看着周兴瑞,保险团都已经上了墙头了,自己还拼什么命啊?
周兴瑞接下来的话彻底的“提醒”了众人,“咱们什么力都没出,你说人家凭什么多给咱们粮食?”
对啊!百姓们觉得周兴瑞说到了点子上,自己啥都没干,就是在外头叫了这么一宿。如果是平常日子,不过一斗米就给打发了,大家还挺高兴。就算是灾年,给一个月的粮食也就顶天了吧。这围子是保险团打下来的,如果自己不实实在在的出把力气,保险团凭什么给自己东西?
想到这里,灾民们心中登时生出滔天的紧迫感。他们向着大门蜂拥而去。也不知道谁领的头,灾民的队伍里面立刻就是杀声震天。这的确得怪保险团准备工作“够充分”,做为迷惑敌人的部队,如果被敌人看到的装备不够,这诱敌工作就明显不合格。所以灾民手上的攻城装备真的足量。
如果墙头还有家丁守卫的话,这次冲锋立刻就会被打下去。但是现在家丁们自顾不暇,哪里有人进行抵抗。众人冲到墙下,顺势就把梯子给搭上,然后莫名其妙的就有人顺着梯子往上爬。在没有任何人阻止的情况下,灾民们顺利“登城”成功。
这些人手里还都有家伙,第一个爬上来的灾民拎了根木矛,跳上墙头,就看到身边地上躺了一个腿上受伤的家丁。灾民二话不说高高举起木矛,一家伙就刺进了受伤家丁的小腹。家丁一声惨叫传出去好远。墙头和墙下的家丁与围子里面的居民本来被保险团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打懵了,枪声大作时,有人惨叫也不太让人注意。这会儿枪声停了,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大家都看了过去。只见在墙头上,一个灾民从一个倒在地上的家丁身上抽出血淋淋的木矛。然后双手高高举起木矛,用力刺了下去。
在这个灾民身后,其他灾民正顺着七八架梯子纷纷爬了上来。他们上了墙头,也是二话不说,对着墙头上倒地但是没死的家丁痛下杀手。
见到这个情况,围子里面已经不再敢动弹,决定投降的家丁和百姓们,现实目瞪口呆。接着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嗓子,“他们这是要把咱们杀光啊。大家伙和他们拼了!”
这话甚至已经不是煽动。灾民们的行径给百姓们的印象就是要杀光围子里面的百姓。而且,不得不承认,如果让灾民们放手大干的话,他们真的会这么做。
战败投降是可以的,但是投降之后如果还是被杀死,这谁都不能接受。原本已经失去战斗意志的百姓们现在突然就开始反抗了。有人不顾死活的向着保险团杀过来。也有人被吓得失魂落魄,开始四处逃窜。
而被围住的家丁们也开始猛烈的反扑,李照不想把本来已经控制住的局面给弄乱。所以只是让长枪兵逼住试图反抗的家丁。可这些家丁里面有些人有火铳。他们以为保险团和灾民们都是要屠围子。反抗也是死,不反抗也是死。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火铳给填火药,装铁砂。
无论李照怎么让他们停下来,他们都不听。而且在这些家丁听来,李照这么焦急的原因并不是想避免流血冲突。而是想骗自己不要抵抗。
蒲观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保险团进行了很多军事战斗的训练,但是他们没有接受过“维持战”的训练。打垮有组织的敌人保险团可以做到,但是如何管住四处乱窜的百姓,保险团根本不清楚。一开始进行良好的军事战斗,在灾民这个突然因素加入之后,顷刻就变成了一场“治安战”。原本就有些控制住的局面顷刻混乱起来,而且混乱还在不断扩大。
“砰”的一声,有人开了一火铳。那是墙头上的一个家丁突然开了一枪。蒲观水知道事情已经不可能这么轻易结束。本以为能够清爽结束的战斗,突然就变得残酷血腥起来。他心里面叹了口气,却指挥着火枪队开始向着那些负隅顽抗的敌人猛烈开火。现在必须用更加残暴的手段来镇住场面才行。其实蒲观水现在最想射击的对象不是这些家丁,而是那些突然出现的灾民。
“于是战斗就变成了闹剧!”军校和干校对这个阶段的表现都是如此定义的。
由于登城太容易了,灾民就跟着了魔一样争先恐后往上爬,然后轻轻松松的登上了曾经高不可攀的围子墙头。看着整齐的围子房屋,看着各处大占上风的保险团蓝衣战士。灾民们抱着一定要“帮上忙”的念头,先杀死了周围能够看到的敌人,然后喊杀着冲向“围子里面的敌人”。灾民是真的把围子里面的所有人当作自己的敌人。
水上支队政委李照好歹反应比较快,看到事情不对,立刻让人堵住了下墙头的楼梯。但是他只来得让人堵住自己所在的这边。另外一边的战士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有十几号人冲下了楼梯。李照连忙让通信兵发旗语,这下对面的部队才明白过来,连忙堵住了楼梯。这么片刻间,又有十几号人冲进了围子里面。
冲进了百姓堆里面的灾民不会认错敌人。保险团统一是蓝衣服,带着极为特别的蓝色软帽。灾民们自己则是一身破烂衣服。所以只要穿的衣服好些的,都是敌人。混乱在继续在扩大。村民们四散奔逃,而保险团的战士拼命的拉住灾民。而灾民们此时却完全没有纪律可言了。终于进了围子,有人想起了吃的。这几天保险团虽然也提供了吃喝,可远不能让灾民们感觉满足。这一进围子,本来想帮着保险团杀人的。但是也不知道谁高喊一声,“乡亲们,找吃的去。”“找吃的去!”“找吃的去!”立刻就有人开始跟着欢呼起来。
原本被堵在墙头的灾民听到“吃的”,再也忍不住,不能走楼梯,灾民们纷纷从几米高的墙头跳了下来。只要落地的时候没有摔死,灾民纷纷爬起来向着各处房子走去。看到有人要进自家房子,村民最后那点胆怯也消失了。他们立刻拿起可以拿起的一切东西进行着反抗。
于是彻底的混乱终于降临了。
军事学校和干部学校提及这次事情的时候,总结的经验无外乎两条。第一,如果不是有意识制造这种混乱,那就绝对不要灾民带上战场,而且让他们自由行动起来。第二,如果发生了治安战,那么就无论对方是谁,以恢复秩序为第一选择。
每次提及第二条的时候,军事学校都会赞扬章瑜、蒲观水做事果断,干部学校则会称赞李照政委决定坚决。
其实这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命令,陈克提供的条例里面有这么一条,“如果遇到需要大规模紧急镇压的情况,不要用绳子捆绑,让需要被镇压的人手抱着头趴在地上。留下少数人负责看守。主力把需要镇压对象放倒在地即可。”
围子里面充满了惊叫,狂笑,怒骂,哭喊,惨叫。种种人类声音中,不时夹夹杂着枪声。只是不到十分钟的混乱和杀戮,灾民和村民们两边都有百十号人受了伤,双方各有十几个人已经没救了。三个指挥官指挥着保险团的战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灾民们都手抱头趴下。凡是不听话的,直接打倒。接着才威逼村民趴下。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秩序终于恢复。如果没有灾民的瞎掺乎,这个阶段可以早早的结束,而很多人本来不死的。
令村民们感觉稍微有些惊讶的是,在大混乱中,保险团却没有太照顾灾民。不仅如此,一些行事非常出格的灾民还被捆了起来。
在这样的混乱中,围子里面也不是没有始终保持着“秩序”的地方。章瑜亲自带着部队紧紧围住了刘八爷的住处。刘家上下几十号人紧紧的守住了院门。章瑜也没有硬攻的打算。只要能够堵住刘家,不让这些围子里面的主心骨冲出来添乱,只剩下刘家就很容易搞定。
在灾民闹出大乱子的时候,章瑜还觉得稍微有些担心,不过刘家很明显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等到混乱彻底被压制之后。刘家光听声音也知道没了希望。此时反倒有些鱼死网破的打算。章瑜二话不说,命令掷弹兵扔了保险团数量稀少的手雷进去。哄哄两声巨响过去。刘家彻底老实了。
就听院子里面有人喊道:“外面的英雄,我是刘文秀。”
“原来是刘八爷。刘八爷有什么吩咐啊?”章瑜笑道。此时完全控制了局面,他心情很轻松。甚至有开玩笑的余地了。
刘文秀刘八爷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回答,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轻松已经证明对方完全掌握了局面,原本他想说的一些条件只怕也派不上用场了。接着有人爬上了刘家大院的望楼,探头探脑的看了好一阵。只见围墙上站的都是保险团的蓝衣人。各个制高点上都有枪手。看了一阵,实在是找不到脱身的办法,那人见干脆就站在望楼上往下喊:“外面的英雄,我就是刘文秀,我认栽了。只请放过围子里面老少的性命,你们要把我刘文秀怎么样都行。”
章瑜向前走了几步,越众而出。“刘八爷,我是保险团的指挥官章瑜。我劝你现在就投降。我们保险团优待俘虏。我们绝对不会杀俘虏。”
刘文秀瞅了章瑜一阵,突然大笑起来:“这位章老弟,你们也未免太小看我刘文秀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这能骗住我么?”
章瑜也装作放声大笑,“刘八爷,想灭了你家,我们强攻也好,放火烧也好,你觉得我们做不到么?我们不这么做,是真的不想杀这么多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不想杀人。不然的话,我们把灾民调过来,他们能放过你们么?所以,刘八爷,赶紧投降吧。你能住在这围子里面,好歹也是个人物。你若想当缩头乌龟躲过这场事,肯定是不行的。”
刘文秀听章瑜这么说,就知道场面话没用了。他也不再装出任何惺惺作态的模样,“诸位,你们为什么要打我的围子?请诸位说个明白话,让我刘文秀死也死的明白。”
章瑜喊道:“刘八爷你自己就猜不出来么?猜猜看。”
刘文秀见章瑜这样戏弄自己,真的是怒火中烧,他吼道:“你们难道要造反不成?”
“正是如此,我们就是要造反了。”章瑜喊道。
刘文秀本来只是气话,见章瑜如此轻松的认同。反倒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却听章瑜接着喊道:“要造反就得有人,有地,有粮,有枪。我们造反的目的就是要救这天下的百姓。所以我们才要打你的围子。我们就这么一个围子一个围子打,一处百姓一处百姓的救。总打到满清,救了天下的百姓。”
“你!你!”刘文秀被章瑜的话气得七窍生烟,想大骂却不知骂什么。
章瑜接着劝道:“刘八爷,我之所以到现在还留着你,原因很简单。我要把你全家送去我们的老营。看看我们的首领准备怎么处置你。俗话说,千金马骨。你刘八爷也算是个人物,或许有用也说不定。所以你现在投降吧,如果不投降,我也只有火攻你的院子。那时候只好死活不论了。”
正说话间,突然战士带了几个脏兮兮湿漉漉的人过来,章瑜让战士把这几个人带到刘文秀能看到的地方。这才喊道:“刘八爷,你让人从地道走。我觉得不合适啊。就把他们请过来了。你要不要下来和他们说点啥?”
刘文秀看到儿子们被捉,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从望楼上栽下来。院子被围,儿子被捉。就听章瑜笑道:“刘八爷,我们说优待俘虏,就会优待俘虏。我们绝对不会杀你儿子。不过我给你两个小时,你要是不投降。我们就攻打你院子了。反正你儿子在我们手里,我们不杀他们已经给你留了后,对你们院子里面的人,只要抵抗,我们就格杀勿论了。你好好想想啊,刘八爷。”
大家就这么讨价还价,花了一个小时。在保险团强大的武装力量压迫下,刘文秀最终还是投降了。
“派船回去送信。把刘文秀全家也给带上。”章瑜随即下达了战后的第一个命令。
陈克是在四天后得到消息的。他命令把刘文秀家压运到了岳张集监狱关押,随即召开了党委会议。七书记听完刘家铺战斗的汇报,陈克忍不住和尚远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打出去吧。”华雄茂说道。
“没错,不打出去也不行了。”游缑很是支持。
何足道不吭声,但是大家都知道何足道绝对支持打出去的看法。
最后的投票,七位书记一致同意打出去的意见。
但是出人意料的,陈克书记在党委常委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却是派人把远在河北的陈天华召回中央工作。人民党里面的同志倒是知道陈天华在河北,对于陈克为什么要现在把陈天华召回中央,大家很不理解。不过也没有人反对。
1906年9月20日,水上支队全体船队完成了送新军士兵的任务之后返回根据地。随即,参加了这次战斗的部队与一团二团进行了大量的人员交换。新组成的水上支队规模三倍于以往的部队规模。船队再次出动之后,破围子,救百姓的战斗随即在淮河两岸展开了。
人民党的军事斗争竟然会这么早的展开,在此之前,包括陈克在内的人,谁也没有想到。

四十七章
河北平原的九月份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与安徽水灾后的惨状不同,河北没有遭灾,庄家已经顺利收获,秋天的原野上到处是一堆堆的麦秸,高粱秆子,还有别的一些农作物秸秆什么的。这都是农民家作燃料的东西,自然得好好的准备。
今年河北的收成不好不坏,平常的年景。日子马马虎虎总是能过下去。按照农村的惯例,到了这个时节,总得有些庆典什么的。而今年,河北邢台南宫县的农村好像有更能吸引百姓注意力的事情了。
虽然绝大部分庄稼都收获了,但是农活还得持续很久才行。现在已经不用下地,村民大多数都是在村里面干活,何家村和平日里一样,早早的就有了人烟。但是今天众人却没有认真干活的意思。虽然手里也在做些事情,但是大多数人却跑到了街上,往村口不停的瞅。村口路边插了一杆青色的旗子,旗中间一个白色圆底,上书黑色的“庞”字。这面旗就那么孤零零的插在村口路边,却没人去动它。
日头慢慢升了起来,村口突然间有人喊道:“庞大王来啦!”这嗓子仿佛是炸响了一个惊雷,众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窝蜂的往村口跑去。
远处,十几名骑士和三十几匹马沿着土路向何家村飞驰而来。为首的一人个举着一面大旗,青色旗面,中间是白色圆底,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庞”字。除了尺寸之外,与何家村外的那面旗帜一模一样。
马队来的很快,村民们没等多久,马队就到了村口。小孩子已经欢天喜地的围了上去,他们抬着小脸看着高高坐在马上的庞梓,兴奋的喊道:“庞大王!庞大王!”
庞梓哈哈一笑,随手掏出一把铜钱向旁边撒了出去。小孩子欢呼着扑上去捡钱,前面的道路无人阻挡。庞梓一催马,带着马队继续向前。经过村口那面旗子旁边的时候,庞梓顺手抽起旗子来哈哈大笑。
村民们看着庞梓这模样,年轻人里面不少人已经跃跃欲试。就见庞梓笑完。这才高声喊道:“乡亲父老,我庞梓前几天来这里的时候说了,若是有觉得我庞梓不该管这个村子的,等我来的时候,就拿着旗来见我。如何比试我让那人划个道。若是没人找我,那我可要找大家比试啦。”
“庞大王,你要比什么?”已经有年轻的村民忍不住喊道。
“就是,比什么,赶紧说。”
庞梓看着年轻的村民一个个已经急不可耐,却故意不急着说话,他微皱的眉头四处打量一圈。看周围没人真的对自己有敌意。庞梓这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庞梓是个酒囊饭袋,咱们就比吃肉喝酒。”
这话一出,村民们已经是欢声雷动,特别是年轻的村民更是急不可耐的开始往外头搬桌子,准备碗筷。
庞梓一挥手,他的手下从驮马身上卸下了酒肉吃食。鸡鸭鱼肉都有,却是以猪肉和鸡肉为主,还有已经准备好的南宫熏菜。白面馒头更是装了十几大布袋,都是早上刚蒸好的,虽然不再冒热气,却依旧鲜腾。酒更不会少。村里面早就烧上了水,这些肉菜馒头重新上笼一热,立刻就是香气四溢。
虽然号称是比试,但是庞梓却没敢少了任何礼数。村里面年高者们被请上了上座。酒肉饮食先在他们面前放好。庞梓先给老爷子们敬了酒,等老爷子们动了筷子,这才回到年轻人聚集的桌子前面。这是十几张桌子拼成的一个长长的大桌子。何家村不大,也就是五十多户人口。年轻男子百十人。这么一大桌也就坐下了。大家瞅庞梓过来了,纷纷起身,“庞大王,我们得和你比试比试。”为首的一位笑道。
“放马过来!”庞梓笑道。众人就坐在桌边开始吃饭。酒先喝着,众人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不停地吃。年轻人哪里见过这么多肉,闻着肉味,已经口水长流。见庞梓动了筷子,大家立刻开始吃起来。一碗碗的条子肉就这么上了桌,然后被吃的干干净净。整只的烧鸡上来,每个人面前甚至都能分到一只。大家伙埋下头猛吃,但是只吃了半只鸡就吃不动了。绝大多数青年从没有一顿饭吃过这么多荤腥,咽下去这么多油水。此时嘴里面虽然感觉还是很不足,可胃里面已经感觉饱了。虽然强撑着还想吃些东西,却怎么都塞不下。
庞梓就没有这个问题,他边吃肉边吃馒头。两碗条子肉下肚,把那只鸡吃了一半。然后把烙饼拿来,把南宫熏菜、大肉、鸡肉放在烙饼里,往里面倒了不少豆瓣酱,撒了葱丝,把饼卷成拳头大小的卷儿,拿着就吃。一会儿就吃完。大碗里面撑了红豆小米稀饭,一开始就在旁边晾着。此时庞梓拿来,呼噜噜的就把粥喝光。再看同桌的众人,面前剩了好多没吃完的饭菜,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庞梓这么放开大吃。
庞梓得意的笑道:“不过是这么点东西,俺还没有放开吃。一顿三五斤肉,吃下去不受累呢。不然你们觉得俺着几百斤的力气从哪里来的?”
胖子有没有几百斤力气,何家村的青年们是不知道的。但是庞梓这饭量却是实实在在能看到的。所以大家比较倾向于相信庞梓的话。
“诸位,你们还有没有什么不服气的?”看众人眼神中有着佩服,庞梓趁热打铁的说道。
“这……”青年们没什么不服气的,但是众人都是晚辈,他们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算。
胖子对这些心知肚明,他哈哈笑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你们能不能做主的事情,我不向大家收粮,也不让大家给我交什么利钱。我只是想给大伙说,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直接去找我就可以了。若是你们不服气,觉得你们谁比我强,那就站出来,咱们比比。这谁强谁弱不就清楚了。咱们都是男人,说个痛快话!”
庞梓没能成功的说服年轻人,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天来这种事情遇到的多了,从一开始的着急不满,到现在能够坦然对待。庞梓觉得自己也是进步很多。吃喝完毕,庞梓场面话总得撂下的,这次劝说的对象就是那些长者,“乡亲父老,我庞梓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但是总想给大伙出把子力气。现在我开了家镖局,就走咱们南宫县,走的就是咱们邢台的买卖。若是大家不嫌弃,想找点事情干的,就去找我。”
这话说完,庞梓也不多留。和手下的人翻身上马,庞梓朝众人拱了拱手,“老少爷们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推辞。”说完,庞梓掉转马头,带着手下呼啸而去。
众人虽然心理面有各自的想法,但是现在当务之急却不是考虑庞梓的话,而是赶紧把这满桌的酒肉尽量往家搬。家里面女人不能上桌,她们在家等的早就着急了。
马匹飞驰,庞梓觉得十分开心。不仅仅是大吃一顿之后的爽快,那些村民羡慕,渴望的眼神让庞梓觉得自己的人生意义已经实现了很大一部分。人生来就该让众人羡慕妒忌。这是庞梓的观点之一。所以他其实是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景廷宾大叔的。
这不是能用很清晰的话直接阐述的玩意,非得强行说的话,庞梓知道,景大叔是个“正经人”。而自己远没有景大叔这种“规矩”。当年无论是喜欢景大叔的人,还是不喜欢景大叔的人。无论是地主,士绅,还是百姓,都认为景大叔的所作所为是“道理”。当面虚以委蛇也好,背后插刀子也好。但是哪怕是反对景大叔的那些人,实际上都不敢说景大叔做的事情亏了道理。
与景廷宾大叔相比,庞梓就完全没有这样的口碑。在南宫县里面,庞梓是属于一个喜欢结交那种不三不四的家伙出名的。这种口碑直接结果就是庞梓的形象遭到了极大的影响。而庞梓本人也没有模仿景廷宾景大叔的意思。对于被称为喜欢结交“下三滥”这件事,庞梓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景廷宾和赵三多两位大叔领导的造反,几乎把从邢台到山东有血性的男子们都给鼓动起来了。起义失败之后,袁世凯领着北洋新军残酷的镇压。那些敢战的,要么战死,要么背井离乡到了别处。能剩下来的都被吓破了胆子。让他们干点事情,这些人思前想后,哪里有以前前辈们生死之交一碗酒的豪气。
以前的前辈们并不是为了那碗酒,那顿饭而许下生死的诺言。让大家能够真心相交的是景大叔拥有的“道义”。俗话说,铁肩担道义。景大叔就是那种人,他几乎是嫉恶如仇,遇到不合道义,不合礼法的事情,景大叔总是能站出来。他不是匡扶正义,而是在维护道义。
庞梓并非这种能担当道义的人,景大叔在世的时候,他可没有少挨骂。按理说,景大叔过世了,庞梓应该能够自由的发展,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庞梓了。但是令庞梓自己都奇怪的是,现在他最想做的反倒是景大叔这种人。不是模仿景廷宾景大叔,而是从根子上拥有那种“有道义”的人生。
这些年,庞梓发现一件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世道开始变化了。在以前,洋教士,洋货到了哪里,那里肯定就会乱起来。景大叔他们平生致力于消灭洋教,抵制洋货。就是为了能够恢复传统的道义。但是现在,中国教士,中国人自己生产的洋货开始不断出现。原先看到那些曲率拐弯的文字,就知道那是洋货。现在都是中国文字,你怎么知道那是假洋鬼子造出来的?
庞梓的理论和实践知识都很不足,他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怎么了。他仅仅知道这个天下在缓慢但是不可阻挡的发生着缓慢变化。整个国家变得浮躁起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再也不是仅仅依靠“道义”作为标准。好多东西都在不断变化。庞梓在景廷宾大叔看来,已经是个离经叛道的孩子。但是面对这样的整体变化,庞梓第一想法居然是希望这个社会,这天下能够回到庞梓熟悉的那条道路上去。
想让这世道回到胖子想要的道路上去,那就得有人,有枪。不然没等庞梓达成自己的理想,他就被人给做掉了。对于这点,庞梓是很清楚的。景大叔死后,邢台曾经被压制的势力纷纷浮出水面。原本根本没人搭理的那些家伙,现在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庞梓认为现在的对手就是他们,如果不能压制住这帮人,自己绝对成不了南宫县的头面人物。
哪怕是采用再不寻常的方式,只要能够短期内夺回南宫县的主导地位,庞梓并不在乎到底与谁合作,也不在乎采用什么手段。这就是庞梓遇到陈克之前的想法。
遇到了陈克之后,更具体的说,是得到了陈天华的帮助之后,庞梓发现突然间,自己就有了很多可以利用的新筹码。陈天华致力于建设饲养场。那时候武星辰还在南宫县,有他坐镇,庞梓也不敢直接反对。饲养场就这么干了起来。
中间经历了不少波折,不过总算是搞成了。先是鸡蛋,鸭蛋。然后是鸡肉,鸭肉,半年多后饲养场养的小猪居然也长到了百十斤的模样。若是按照普通的养猪,这样的猪已经可以杀了吃肉。而庞梓也是这么做的。自称为“酒囊饭袋”并不是庞梓的爱好。现在庞梓可没有更多可以收买周围村民的手段。反正饲养场也没有什么投资,这些肉类和蛋类若是花钱买,倒也需要不少钱。可是拿出去做人情,就很便宜了。庞梓希望这种整天有酒有肉的生活能够吸引那些青年加入自己的队伍。
何家村离庞梓所在的高家寨不是太远,去的时候带了一堆酒肉,花的时间长了些。回来的时候轻装上阵。加上趁了酒劲,花了两个多小时骑马回到高家寨的庞梓丝毫没有以往的疲惫感,此时他到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翻身下马之后,庞梓把缰绳扔给在自家大院门口候着的部下。然后大踏步走进了院子。
这院子和陈克与陈天华一起来的时候没太大变化,除了庞梓实际上已经把这院子给陈天华居住之外,别的就没什么不同。现在庞梓主要是在县城活动,这是他到现在为止,这辈子自认为干的最漂亮的一件事。
四个月前,也就是武星辰离开邢台之后的一个月,陈天华和武星辰一起闹起的饲养场已经能够稳定提供鸡蛋和鸭蛋。那时候正好是四月,马上就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庞梓立刻召集了南宫县县城以及周围的各地的无地穷汉。这帮兄弟大概有二百多号。庞梓把他们给弄到高家寨的时候,还真的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这些人一看就是那种不再图什么前途的兄弟,今天有酒今天醉的典型。招呼大家吃饭的时候,众人吃的不快也不慢。喝酒吃肉与吃馒头并没有任何区别。虽然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那种颓废。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帮人身上还有着庞梓非常在意的一种气质。往好听的说那是一种气度。让这些人绝望的并不是生活的无助,不仅仅是无法活下去。
一定要说的话,那是一种被主流抛弃后产生出的那种绝望。如果在别的很多人看来,这些人遭到的挫折不过是暂时的。但是这些人却有一种再也不能被“正途”接纳的想法。与其说他们被逼到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还不如说这帮人是选择了自我流放,想让自己在这条闲汉的道路上面对人生的终点。
为什么这些人会有这样的态度,庞梓实在是无法理解。但是庞梓知道自己找到了需要的人。面对大家,庞梓问的话,“怕不怕掉脑袋?”
下面的这些人既没说怕,也没有说不怕。大家反问道:“给吃饱么?”
庞梓笑道:“只要大家在县城,我想吓唬吓唬官府。也不知道大家怕不怕。”
“怕什么?砍头?挨板子?”大伙笑道。
庞梓听了也笑,这些闲汉们并没有害怕的意思,“砍头未必,挨板子,被枷这只怕是少不了的。但是该给大家吃的,用的,我庞梓绝对不会少了。而且大家以后想在我这里干活,就干。我这里不缺。如果不想干活,这口饭可也不会少了大家的。”
“只要管饭,我们害怕啥?干事干不成,起个哄还能做不成么?”闲汉们给出了自己能做的底线。而庞梓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底线。
商量一番之后,庞梓带着二百多号闲汉先占据了南宫县县衙前的街。闲汉们列好了队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来回走了几趟。队伍就开始围着县衙门绕起了圈子。如果只是在街上来回走,那只是引起了衙役的好奇。这围着衙门绕圈子,衙役们立刻就恐慌起来。
县太爷得到禀报,派人前来询问。闲汉们见有衙役前来问话,立刻聒噪起来,“你问我们想做啥?现在日子活不下去了,我们想造反了!”
听了这话,衙役脸色顷刻变的有些发白。“老兄,别开玩笑了。”衙役试图缓和一下大家的情绪。
庞梓和闲汉们早就商量好了事情,挺衙役这么说,闲汉们顷刻就喊起来,“日子过不下去啦!造反了算逑!”
边说,边拿出各种家伙向县衙围了过去。衙役一看事情不对,吓得飞奔回衙门禀报去了。而闲汉们把县衙紧紧围住,开始起哄。

四十八章
“这些刁民就不怕王法么?”南宫县的周县令在衙门里面气得浑身发抖。但是被人堵在衙门大门口,就这么持续下去,以后自己这县令还怎么当啊。
“外头到底有多少人?”南宫县县令问道。
“大人,我看外头至少得有二百多人。”衙役回话的声音不敢太高,生怕刺激到这位县令。
“嘶!”县令觉得有种类似于牙痛的感觉。不用讲,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先弄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县令大人命令道。
有些时候就是县令这等百里侯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南宫县县令突然发现几百个泼皮闲汉们能一条心,这也非常难对付。衙役们想出门打探消息,一开门就见到门口站满闲汉,他们喊着:“日子过不下去了,要造反了。”根本不让衙役们出门。
“你们要造反么?”衙役喊道。
“我们就是要反了!”闲汉们对着喊。
面对这样的滚刀肉,衙役们也实在没有办法。手里拿着家伙,衙役还真的不敢打出门去。不然打出门,那就只好回来。向县令大人禀报了事情之后,县令大怒。这也欺人太甚了。
“来人,本官亲自带着你去看看。若是本官一声令下,你们就给我打出去。”县令大人喝道。
这次一开门,闲汉们还是在门口。瞅见县令大人的官服,闲汉们又是一通吵吵,“活不下去啦,造反啦!”听了这些话,县令脸色阴沉,正准备让衙役们打出去,却见两个人挤到了门口。县令大人的手本来举起,指着闲汉。一见挤到门口的这两个人,县令的手指哆嗦着,阴沉的脸色几乎要气绿了,“把这两个混帐给我拉进来。”县令大人对着衙役喊道。
两人被拉进大门,然后门哐一声就关上了。衙役们拎着家伙正准备等着周县令发话,却见周县令直接冲上来,对着两人每人先来了一脚。他边踹边喊“造反?真反了你们了。”
两个青年挨了一脚却也没有丝毫怨言,倒是都笑嘻嘻的开了口,“舅舅大人好。”“老师好。”
这话一出,衙役们都很诧异。周县令对衙役们摆摆手,“你们下去吧。”说完之后,县令余怒未消,又对着两人各踹了一脚。这位周县令是河北巨鹿人,被他踹了的这两个青年,一个是庞梓,曾经跟着这位周县令读过几个月的书。一个却是周县令的外甥,庞天硕。庞梓和庞天硕是远房的堂兄弟。
看到这两个混小子居然给自己玩这手,周县令气的几乎是气乐了。带着两人进了书房,县令大人开口就骂道:“景老哥怎么就有你们这样的亲戚呢?”
“老师,我这是没办法……”庞梓说道。虽然只在周县令那里读了几个月书,但是庞梓还是不敢对老师造次。
周县令盯着庞梓看了一阵,却没有继续骂下去,“造什么反?我开个押票,以后你领着这些闲汉们给人押货去吧。”
这本来就是庞梓这次行动的目的,他本以为还得有些波折,没想到周县令竟然如此轻松的答应了。这让庞梓喜不自胜,“多谢老师了。”
周县令却正色说道:“我却只帮你这一次,以后若是出了其他的事情,我可只能公事公办了。”
也就这样,庞梓得到了押票,开起了镖局的生意。
每次想起这次的事情,庞梓都是觉得幸运。其实周县令平素是个很严肃的人,能让他这么痛快的出力帮忙,实在不是容易事。
“星台先生在么?”进了自家院子,庞梓就喊道。
“陈先生不在。”出来应声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家伙。
“他又去饲养场了?”庞梓问这孩子。
“陈先生去农会了。”
在庞梓得到镖局的押票之后,陈天华则在高家寨办起了第一个农会。第一批农会会员都是参加了饲养场的农民。在那之后,陈天华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农会里头,庞梓也已经习惯了。
为了今天去何家村收买人心,庞梓从前天开始,就从饲养场弄走不少鸡鸭和猪,虽然准备马上就回南宫县,但是庞梓觉得还是要在走之前和陈天华打个招呼,感谢一下。如果不是陈天华饲养场办得好,哪里有这么多牲口家禽让庞梓用呢?想到这里,庞梓起身出门,往饲养场找陈天华去了。
从去年到现在,陈天华在河北待了几乎一年。由于学了陈克交给的汉语拼音,现在他的口音里虽然还是有着浓厚的湖南味,但是说出来的话河北人都能听的懂。
此时,陈天华正和其他饲养场的人员一同在蚯蚓田里面整理肥料。拎着锄头熟练的干着工作,也就说,把由草秆,猪粪、鸡粪沤好的腐殖物盖在已经整理过的蚯蚓田上面。秋收之后,秸秆这些东西都不缺。铺一层沤好的东西,再铺一层麦秸和高粱秆,再撒上一层土,再覆盖一层腐殖物,再铺上秸秆和土。每个在蚯蚓田里面的工作的百姓都带着口罩,即便如此,刺鼻的味道依然熏得眼睛有些睁不开。
被陈克留在河北的时候,陈天华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未来的工作会非常艰辛。但是与陈克分别前的长谈中,陈克给了陈天华三个建议,一就是不要向百姓宣传什么打跑外国人。老百姓根本不关心这种事情。二就是一定要明白,现在的问题是要发展生产力,让百姓们能够多生产出吃的来。三则是要组建起真正属于老百姓的组织——农会。
陈天华对陈克可是非常佩服的,既然陈克这么说,陈天华就真的去贯彻陈克的三条建议。其实陈克只是听说过陈天华的大名,因为历史上陈天华在1905年自杀,所以对于陈天华的“可能性”,陈克并没有概念。这也是陈克为什么要把陈天华留在河北的原因。陈天华是个能看到当前表面问题的人,能提出比较深刻问题的人。至于如何找到解决当前中国问题的办法,陈克身为后来者,他对这时代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评价极低。
历史已经证明,只有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革命,将旧有的一切秩序粉碎,在中国将重建一个新的秩序。这样才能够拯救中国。任何改良主义都是扯淡。
陈克一直很不解一件事,工业化时代与农业时代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社会情况。为什么总有人身处工业时代,然后死抱着农业时代的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不放手呢?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界,这种傻瓜依然层出不穷。这帮人基本上都自称“公共知识份子”,绝大多数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尊崇的不过是中国农业时代那种“读书人”的地位。认为自己认了些破字,读过几句酸文。就可以高高在上了,天生的应该享有权力了。这帮人多数推崇什么“民国范”。
所谓的“民国范”的民国,就是这种读过些书的“公共知识份子”在社会中居于高位的时代。这些21世纪推崇“民国范”的无一例外,都是些自认为读书人高人一等的家伙。
由于陈克对陈天华很有好感,但是既然没有陈天华1905年后在历史上的痕迹,陈克就必须让陈天华证明他自己不是这种“民国范”。因为陈克其实有一个很认真的想法,如果他当了权,这些“民国范”的前辈们根本别想拥有一丝一毫的政治权力。哪怕是橡皮图章的政协会议,陈克也不会给这帮人任何机会。所以陈克非常希望陈天华能够经受这样的考验。
当然,这也是陈克不知道1906年安徽会有这么一次大水。在灾区,陈天华绝对能够经受更加严酷的考验。如果知道的话,他就会把陈天华给带去安徽了。
陈天华并不知道陈克的真实想法,他只是知道陈克让他在河北实践一条非常辛苦的革命道路。利用已有的社会矛盾发动革命这种事情,陈天华参与过。但那都是社会中层对满清政权的不满,这些人或者出于义愤,或者因为长期积累起来的经济矛盾。
在河北,陈克要求陈天华研究一下底层百姓对革命的需求。百姓们到底需要什么,他们的革命需求到底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告诉百姓一个事实,如果不革命,他们永远没有未来。
陈天华问及陈克,怎么与百姓打交道的时候,陈克只说了一句话,“和老百姓一起干活”。
现在陈天华就在努力干活。陈天华家境虽然贫寒,但是他父亲是个读书人,所以陈天华本人倒也不缺书读。后来读书读的好,有人出钱相帮。他就继续深造,甚至能够出国留学。农活对于陈天华并不是太习惯。至于陈天华主营的饲养场,那就更不用提了。这是陈克模仿21世纪的饲养场弄来的一个模式,对饲养场管理模式的理解上,双方就有近一个世纪的差距。
所以工作自然是非常辛苦的,有了庞梓的帮忙,陈天华首先把村子周围那些盐碱或者湿洼土地所有者给聚集起来。这种地都是烂地,有这种地的人都不是穷人。因为这些地都不怎么产粮食,如果是穷人的话,这些地肯定早就出手,卖了钱买好地,或者干脆换地。
陈天华不缺钱,由庞梓出面牵头,以一年五十两银子的租金,二百多亩连成大片的“烂地”被一次性包了下来一年半。有了地,就得有人伺候,还是庞梓出面,村里面那些缺地、无地,或者被强行夺佃的百姓被安排过来劳动。
这个饲养场很快就成了周围十里八乡的笑柄。有人居然养蚯蚓,还专门用砖修了些操。大家都笑话陈天华这些人,光这些砖钱,养蚯蚓一辈子都赚不回来。想挖蚯蚓,直接去地里挖不就好了,何必费这么大劲呢?
别说第一次接触这种人工饲养蚯蚓的百姓,就是只看过陈克写的书的陈天华也是心里面惴惴。但是他就是凭了对陈克的盲信,按照陈克写的书上的东西坚持下来的。直到两个多月后,初步掌握了蚯蚓繁殖规律的陈天华终于从村民手里开始开始购入第一批鸡娃、鸭娃和小猪。又过了一个月,附近村民惊恐的发现,陈天华领导的饲养场养的鸡长的极快。都是一多月的小鸡,饲养场的鸡鸭就比其他家的鸡鸭大了一半出去。
于是自然有人来打听,得知这些鸡鸭都是以蚯蚓为食,而是几乎是以蚯蚓为每天的主食才得到的效果。知道了这个“秘诀”的村民们却只能摇头了。村民们会在雨后蚯蚓经常出没的时候抓些蚯蚓,捞些鱼虾作为鸡鸭饲料的补充。大家养过鸡鸭的都知道,这些蚯蚓和小鱼虾偶尔弄些可以,若是天天专门去弄,是极为不划算的。
而陈天华办的饲养场,大规模的饲养蚯蚓,活蚯蚓用来养鸡鸭和猪之外,还在专门挖出来的鱼塘里面用来饲养小鱼虾。所以这些村民单独去自然环境里面捕捉非常不划算的东西,在陈天华这里通过人工饲养极大的降低了成本。
实际上陈天华仅仅是把知识带到了农村,经过组织,稍微利用了一下这里的资源,就得到了极大的成果。
在1906年,如果有人一天一个鸡蛋或者鸭蛋。五天吃一次鸡鸭鱼肉,这得是多大的门户才能做到的呢?在饲养场的贫苦百姓基本上就实现了。
如果是普通人,能够做到这样的成绩,让百姓过上如此日子,自然会志得意满。陈天华实际上也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志得意满的原因很简单,陈克给他留下的计划书里面专门对这个阶段的情况进行了论述。到了现在,陈天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工业化生产”,什么叫做“小农经济”。
“小农经济”的目的是为了满足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而进行的生产,而“工业化生产”是以“交易”为目的进行的生产。虽然小农经济也会养鸡、养鸭、养猪,那都是附带的。陈天华亲自搞起的这个饲养场是以生产出更多家禽和牲口为目的。而这些生产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些家禽和牲口卖了赚钱。在有足够销路之前,陈天华发现自己居然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了“产品积压”。好多“鸡鸭”根本吃不了。
而凭着对陈克的一种狂热的支持,陈天华甚至强迫自己把《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这本书当中,关于“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变迁的那部分耐着性子给读了。
在这部分里面,陈克就是阐述“农业体系是如何在平日里和丰年中看着温情脉脉”,到了灾年就成了人间地狱的。所以陈克坚定的认为,必须用工业化制度彻底摧毁替代农业体系。例如,在农业体系中,只要有一个工业化变量的加入,立刻就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因为小农经济无论如何都是无法与工业化比成本低廉的,陈克在留给陈天华的文件里面告诫陈天华。把饲养场的生产出来的产品无偿的分给穷苦百姓是一种绝对的愚昧行径。
只要陈天华的饲养场成功的那天,实际上基本上就判了南宫县想靠饲养家禽牲畜发财赚钱农民的死刑。小农经济是绝对不可能和工业生产相比的。除了让所有农民都加入饲养业联合会,也就是农会。任何竞争都只会让农民不断破产。
陈天华还真的不太相信,因为他开始建议高家寨的百姓们加入农会的时候,遭到了“围观”和拒绝。北方人对陈天华这个南方蛮子毫无信心。众人知道陈天华是和庞梓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一起来的。既然庞梓都不是什么好人,陈天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天华的好心既然得不到大家的认可,他就只能按照陈克提供的方法来办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南宫县的家禽,鸡鸭蛋,价格下跌了三成。南宫县本来就是交通便利,商贾云集,有“临清水码头,南宫旱码头”之称。商贾云集意味着消费旺盛,饲养业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也是不少人获取钱财的一个方式。只是很多人没有感觉到而已。
而且饲养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牲口和家禽只要活着,就得吃。吃得少就会瘦,瘦了就卖不了高价钱。如果在这些牲口和家禽肥的时候杀了,肉如果不能立刻卖出去,就会变质。还是卖不上价钱。
陈天华的大倾销,顷刻就让很多家庭感觉到了危机。因为陈天华的饲养场,饲料里面蚯蚓和小鱼虾比例很高。这就意味着蛋白质与磷等含量足够。而且消耗的粮食量少得多。其他家庭饲养对于粮食的需求量高的多,别看是三成的降价,立刻就让养鸡养鸭变得不划算起来。不仅如此,如果单单以粮食看,或许用粮食向陈天华交换鸡鸭可能还更划算。
在饲养场开门第五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人上门找麻烦了。

四十九章
准确的说,1906年南宫县高家寨并没有一个叫做“饲养场”的企业。庞梓前去寻找陈天华的时候,在那个被统称为“饲养场”的地方,草草垒砌的围墙上写了句话,“老百姓的事情,老百姓说了算。”而简陋大门上挂了招牌,上书“高家寨农会”。这是陈天华俊朗的手笔。
“星台在么?”庞梓一走进农会的大门就喊道。
景思德正领着几个农会会员边整理独轮小车,边商量着今天要完成的挖土工作。见庞梓过来,他连忙说道:“庞队长,陈先生正在蚯蚓田里面呢。”
胖子对外虽然被称为庞大王,但是在农会里面,庞梓担任了“运输大队”队长。实际上也就是武工队与商队的结合体。地位暂且在农会之下。庞梓能够至少在表面上接受农会的“指导”,一来是陈天华的努力劝说,二来,庞梓从景廷宾大叔那里学到的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就是,想让人家跟着你走,你就得给人家办事。
虽然地位在所谓“农会”之下,但是农会好歹也是当地百姓们的组织。而且农民们并没有胆量真的去使唤已经威名赫赫的“庞大王”。
“我现在就过去看看。”庞梓边说边要离开,却突然停住脚步冲几个人笑道,“这鸡鸭实味道实在是不错,辛苦大家了。”
“好吃就行,好吃就行。”景思德也笑道。看着庞梓急急忙忙赶往蚯蚓田,景思德想起庞梓拉走的那一大批鸡鸭和猪就觉得心疼。然后景思德又觉得一阵好笑,若是四个月前有人告诉景思德,他会跟着那个南蛮子陈天华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景思德绝对会和那人拼命。
南宫县本来就是交通便利,商贾云集,有“临清水码头,南宫旱码头”之称。从山东的运河把物资运去太行山,走南宫县是条大路。更别说1906年京汉铁路全线贯通,交通便利带动了南宫县的贸易发展。特别是原本半个月才开一次的集市,现在已经五天一开了。
集市上的商品也越来越多,很多便宜的小玩意,铁钉,铁丝,洋火,煤油灯这些玩意卖的也越来越多。大家嘴里不说,但是心理面都知道,这些小玩意对于生活来说还是极为方便的。
从高家寨到南宫县的集市有十几里,
五月的一大早,集市上就热闹起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拿着自家生产的东西,有粗布,有一些蔬菜,更多的是鸡鸭,或者用提篮小心拎着的鸡蛋鸭蛋。街道是能容五六个人并排走的路,买卖这些禽蛋的人基本都在路的那一边扎堆。清晨的太阳从树枝间斜射下来,落在景思德和几个同乡的肩头上。他们女人和孩子坐在独轮车上,小心的拎着筐,鸡鸭则在脚边偶尔发出几声鸣叫。
自从京汉铁路贯通之后,往来于运河与铁路之间的商旅就多起来。对于禽蛋的需求量变得更大,甚至专门收购禽蛋的铺子规模也大了很多。在1906年,农村百姓们的生计很简单,家里面养了鸡鸭,收了些鸡蛋和鸭蛋,或者小鸡小鸭养大了之后卖掉。只要不是灾年,大概的价钱都是有个定数的。几个鸡蛋能换一根红头绳,几只鸡鸭能换几尺布,或者换些别的日常用品。或者干脆能卖多少钱,这都是有定数的。自己带的几只鸡鸭和二十几个蛋能换到多少东西,景思德早早的已经算好了这个数目。
“鸡蛋两文一个,鸭蛋五文两个,咸鸭蛋十文三个。”伙计报出了一串数目。
“什么?”景思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美好的希望登时一沉,他和其他几个人都呆住了。
“二月里不还是四文钱一个鸡蛋么?”
“五文也卖过,别说四文了。”伙计答道。
“那怎么会便宜成这样?”景思德忍不住责问道。
伙计笑道:“老兄,最近有人出货出的厉害。人家的东西也真好,便宜,量还大。这些天来这里买他家东西的客商能排起长队来。这价钱就到了这个地步。”
景思德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和同乡一起赶了大早。这时候的东西最好卖。一路上鼓足的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就松懈下来。“你这个价钱也太低了。我卖了要赔钱的。”
伙计看来是见景思德这种人见得多了,看着景思德那阴沉诧异的神色,伙计忍不住劝道,“老兄,我觉得你现在就干脆卖了。我们掌柜的这几天一直在说,过几天是不是干脆不收别家的鸡鸭和蛋了。”
“你不收?你不收我自己在街上卖去。”景思德来了脾气。
伙计见几个人都是这样的情绪,只是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
但是自己要在街上卖只是句气话,景思德今天要干啥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不能早早赶回去的话,好多事情就要耽误了。他正在迟疑间,却又见几个人拿着自家养的禽蛋过来。很快就得到了同样失望的答案。
“我们去高家寨把东西卖了吧。”后来的那几个人明显不是高家寨人,他们商量着说道。
“高家寨的集市不开。我就高家寨的。”景思德忍不住说道。
那几个人一惊,却也没了主意,最后忍不住哀求伙计道:“老弟,你也不用赚这么狠吧。这价钱实在是太低。鸡蛋还是按照四文一个来卖吧。”
“是啊,你们又不缺这点钱。我们也卖不了几个蛋,你就帮帮忙吧。”
伙计苦笑了一下,“这可不行啊。这买卖都是老板来节钱,你们和我说也没用的。”
众人知道这做禽蛋买卖的老板可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找他去谈价钱根本没用。而且所谓到别的地方去卖,根本只是个气话而已。且不说能不能跑去,大家其实对其他地方的集市根本不熟的。到了别的集市,有没有做鸡鸭买卖的都不知道。实际上他们只有这一家店可以卖。
一大早出门的欣喜烟消云散,几个人看着手心中少得可怜的铜钱,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正沉默间,突然见到路边远远的来了一大票人。他们用的是骡子拉的大车。没过多久,车就停在店门口。车上是一层层的笼子,里面装买了鸡鸭。把这些笼子从车上往下卸的时候,鸡鸭都叫了起了。一时间真的是沸反盈天。不仅仅是鸡鸭,车上还运下来十几筐蛋。少说得有上千个。
景思德等人把这些看在眼里,这才知道伙计说的竟然不是瞎话。而且那鸭蛋不少竟然是青色的,搬运中一个鸭蛋掉在地上,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摔碎,而是咕噜噜滚了过来。这竟然是腌过的咸鸭蛋。
景思德这次带了自家的孩子过来,小孩子看到鸭蛋直奔自己而来,就喜滋滋的上前抓住拿了起来。搬运的那人景思德认识,也是高家铺的乡亲。减到是熟人,那人友善的笑了笑,竟然不再过问鸭蛋的事情。这明显暗示着,鸭蛋就送给景思德了。
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景思德的娃已经开始给鸭蛋剥皮。白生生的蛋白看着就让人喜欢,“娘,你先吃。”娃娃很孝顺。景思德老婆听儿子这么说,已经笑出声来。娘俩推让了一下,母亲小小的咬了一口,咬下的部分里面竟然露出了油滋滋的暗金色蛋黄来。一股淡淡的香气随之散发开来。景思德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人家的鸭蛋真的比自家的强出去太多。自己的鸭蛋怎么腌,都不可能这么油。
看着这就是陈天华那个饲养场养出来的东西了。景思德不是没有听说过陈天华他们弄得那个饲养场,但是既然人家没有来招惹自己,景思德也不愿意没事找麻烦。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些事情根本不是想不遇到就遇不到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面,南宫县的禽蛋市场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饲养场那压倒性的产品质量,以及压倒性的销售价格面前,各路商家本来就不是很大的固定收购饱和了。既然陈天华的饲养场能够稳定的大量出货,零散收购就变得无利可图起来。那些明显质量落了下成的禽蛋,不收购反而能少了很多口舌讲价的麻烦。
于是南宫县的农民发现,自己家的鸡蛋、鸭蛋,鸡鸭不仅仅远远卖不上以往的价钱,甚至连卖都卖不出去的时候,他们曾经祖祖辈辈都能维持的规矩,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这样的混乱维持了不过一个月,百姓们已经群情激愤起来。
陈天华还记得第一次被人堵门的情形,七八个农民,里头还有妇女就站在饲养场门前开始骂街。骂的内容其实各式各样,和饲养场貌似没有关系。但是字字句句都是一个意思,陈天华为富不仁。不让大家好好过日子。
陈天华是一个真正的忧国忧民的知识份子,是一个真心希望百姓能够过上好日子的革命者。所以,被人骂为为富不仁,陈天华真的感觉非常委屈。如果不是陈克走之前专门给陈天华上了课,而且还留下了专门的文稿。只怕陈天华会忍不住掉眼泪也说不定呢。

第五十章
被人堵在饲养场外头骂街,陈天华若是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种气愤更多的是委屈。在后来的日子里头,陈天华每次回想起1906年5月底被村民们痛骂,他都忍不住笑了。这些纯朴狡狯的农民兄弟实在是质朴的让人生不出一丝的恼怒。为了自己的利益,农民们可以哀求,可以骂街,可以捣乱。这些百姓这么做却不是因为他们本性恶劣,只是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让他们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生活锱铢必较。
外面的农民在骂街,饲养场的“员工”一开始摸不着头脑,都非常紧张,外头都是自己的乡亲,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得罪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众明白了外头的乡亲到底想要什么了。于是里头的百姓们愤怒了。
“凭什么不让咱们卖鸡蛋鸭蛋?”年轻人立刻就愤怒起来。自从跟着陈天华先生之后,开始的日子倒也挺辛苦,现在饲养场终于理顺了,开张了,大家一天就要吃几个鸡蛋鸭蛋,三五天就能吃顿鸡鸭。那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上那么好的日子。而且完全不靠别人,只是靠了自己的力气,靠了陈先生的指导。而且陈天华管理上账目公开,饲养场投入多少,消耗多少,收入多少。上上下下的“员工”在一次次会议上知道的清清楚楚。分红、发薪水都从不拖欠,大家的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
陈天华先生把饲养场的大伙组织前来,建了一个“高家寨农会”,有事就商量,不明白就讲道理。人人都不受气,你只要好好干,谁都不说你一个字。若是不好好干,也是开会一起说事。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自己偷懒,都不用人家骂,你往大家面前一站,自己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重要的是,陈先生从不骂人,他只是找出办法来。
你早上起不来,没问题,有专人去叫。年长的叔叔爷爷往你床边一站,你还真敢躺在那里不动?
觉得干活累?没问题,工作按照点香来计算。一炷香之后,大伙一起歇一小会儿。然后一起继续干。
觉得干的不顺手?没问题,好些不同的活计,你可以挑么。具体怎么干,大家商量了一起做。
至于分钱,更是根据不同的工作,参加农会的老少爷们一起商量。总是能拿出一个大家虽然都不太满意,可是总是能接受的分配方式。
农会运行的时候,农会成员们自己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是一旦有外人来骂街,农会里面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立马群情激愤起来。
陈天华见几个性子急躁的青年起身准备出门,他疾步冲向门口,拦住了大家。
“陈先生,让我们出去骂他们!”青年们已经忍不住聒噪起来。
陈天华连忙劝道:“同志们,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出去骂了有啥用啊?顶多骂完打一架。人家不是真的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也不会这么骂到咱们头上来吧。”
“自己过不去那就忍着,来我们这里耍什么横?我们就是今天不出去,他们天天来骂,我们难不成天天在这里听?”青年们很不满,如果不是陈天华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威望,青年们估计根本不会和陈天华讲理,而是先出去骂完了再说。
陈天华连忙对青年们摆摆手,“同志们,人家在外头骂,咱们不出去和他们对骂,咱们让他们进来。把话说清楚么。”
说完,陈天华打开门走出去。只见外头几个男人面红脖子粗的在外头叫骂,在他们身后,女人领着孩子委委屈屈的站在自家汉子背里。外头的众人见陈天华一个人走了出来,倒是有些惊讶。里头的人吵吵着要冲出来,门外的人已经知道了。既然赶来骂街,这些人也没有准备善了。不就是打一架么?打就打了。谁怕谁啊。而且打了这一架,正好有了借口来这个饲养场捣乱。这些纯朴的农民都是急着用钱,自家的禽蛋卖不出去,计划好的事情被耽误了。他们也不准备让饲养场好过。
“乡亲们,我知道大家都遇到了麻烦事,但是光在外头骂没用啊,咱们到里头把事情说开。”陈天华笑道。
“说开?怎么说开啊?我们的鸡鸭你们买了,这就能说开。不然的话,怎么都说不开。”景思德立刻喊道。
“买你们的鸡鸭,这不可能。”陈天华笑道。景思德早就知道肯定有这样的结果,听陈天华说的干脆,他眼睛一瞪就准备继续开骂。却见陈天华笑着继续说道:“不过我们高家寨农会想让大家加入咱们的农会,大家出一份力,挣一份钱。这不比在外头你骂我我骂你强么?”
景思德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到了饲养场门口骂了这么一阵,居然能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他半张着嘴,骂人的言语顷刻就被噎在喉咙里面再也说不出来。
“乡亲们,大家请进吧。”陈天华再次邀请道。
人就是这样,若是没有求人的地方,自然是理直气壮,而陈天华非常有礼貌的邀请众人一起进农会的院子,更是邀请众人一起参加农会。方才气焰嚣张,怒火万丈的景思德等人立刻就没了那股子神气劲。几个人一进农会的院子,立刻看到七八个小伙子站在门口对他们怒目横眉。景思德等人马上脸上就讪讪的。
“搬个桌,给这几位相亲倒水。”陈天华对青年们说道。青年们虽然心中大不乐意,不过陈天华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搬了桌椅重重的放在院子里面,其中一个青年倒是起了点坏点子,他直奔左边屋子里面而去。陈天华本来心思就细,这些天更是学会了陈克所说的“细心工作”。他干脆自己去右边的屋子里面拿了水罐出来。左边屋子里面的水缸中盛的是苦水,那是用来洒水清洁用的。饮用水是放在右边的屋子里面。想小小报复一下的青年见陈天华看破了自己小技俩,脸上一红,干脆就跑了。
陈天华也不去怪他,只是给景思德等人倒了水,这才坐下。
景思德也没真敢喝水,他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道:“陈先生啊,我们是真的要用钱。你们的东西一卖,我们的鸡鸭还有蛋根本没人买了。我们也不敢打搅你们太多,您能把我们的鸡鸭买了,我们是再也不敢养鸡鸭了。我们争不过你们,我们认了。”
“你们以后不卖鸡鸭,你们怎么挣钱呢?”陈天华温和的问道。小农经济本来用以赚取货币的手段就不多。种地顶多能混个吃饱,买粮食能赚的都是极少的钱。不靠陈克书里面写的“农副业”,农民日子其实也过不下去。所以他根本没有想用饲养场挤垮其他“竞争对手”。而且陈天华也从来没有把农民兄弟当成自己的对手。
“这……”听了陈天华的话,景思德无言以对。
陈天华接着劝道:“能挣钱,为啥我们不十里八乡的乡亲一起挣钱,我一个人挣这么多钱有啥用啊?我方才说想请大家一起加入农会,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见陈天华态度温和诚恳,真的不是在糊弄自己,景思德也干脆说了实话:“陈先生,我现在没钱啊。就我所知,入会的话,这都要交钱的。我可没有。”
这年头,加入各种帮会或者其他组织,除了得有人引荐之外,缴纳一定的钱财也是必须的。对于普通的帮会和民间组织而言,虽然打着各式各样的口号,但是他们自己也必然要敛财的。营运一个组织需要资金,这种组织一般说着要为百姓出头,可实际上出头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常见。更别说陈天华和庞梓在一起,庞梓弄起了一个押货保镖的行当,也是地方上数得着的组织。加入这种组织要缴纳的钱财或者粮食绝不会太少。至于保人更是不能少。景思德等人本来就是遇到了问题才来闹的,他们自己已经急缺钱,哪里能有钱给陈天华呢?
陈天华知道这些,他笑道:“咱们农会不要加入的钱,只要是咱们自己庄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可以加入。你放心了,我们不收钱。”
听了这话,景思德和其他的几个村民互相看了看,在对方的眼神中,他们都看到了疑惑。这么好的条件,听着怎么都不靠谱。若是说不为了自己,陈天华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天华看着众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正色说道:“无利不早起,大家肯定觉得我有什么心思。我知道。但是呢,我刚才给大家说的就是咱们这高家寨农会的章程。现在我们就是这么干的。以后我们也会这么干。要不这样把,大家既然急着用钱,我呢给大家两条路。你们自己看看如何。”
“您说,您说。”景思德连忙应道。
“第一,大家把你们要卖的鸡鸭和蛋都拿来。我现在就拔现钱给你们。我买了。价钱就按照四月份的一个鸡蛋五文钱那时候的价格。大家觉得如何?”
听陈天华开出这个价钱,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么优厚的条件是众人一开始根本没有能够想到的。
“这……,这可太谢谢您了。”景思德不敢相信的说道。
陈天华摆了摆手,“不过这可有个条件。”
听陈天华这么说,众人立刻就觉得陈天华肯定要勒索一把,方才的感激之情顷刻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村民们一个个竖着耳朵准备听陈天华准备怎么刁难自己。
“鸡鸭和蛋卖不上价钱的绝对不是你们几位。说起来这都事我们有干系。这一两个月以来,大家肯定吃了不少亏。咱们村里面的乡亲们对我们肯定不待见。我想让大家带着我们一家家的去说,这样乡亲们也会信我们。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我们都按照这个价钱收鸡鸭和蛋。好歹不能让大家吃亏。”
听了这话,景思德的嘴张的老大。这种仁义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的。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景思德口干舌燥,觉得满嘴都是苦味。他端起水碗喝了一大口,然后不可思议的问道:“陈先生,您这不是花椒我们的吧?”
陈天华认真的说道:“我们建这个农会真的是想让大家都多挣钱,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得罪了乡亲们,这不让乡亲们消消气,你觉得大家怎么肯听我们说话呢?”
景思德仔细的看着陈天华,从陈天华严肃认真的神色上,景思德看不出丝毫的欺骗。他用力点点头,“好,陈先生,我就带你们去给大伙说去!”

第五十一章
即便到了1906年9月份的时候,庞梓依然不清楚陈天华身为一个外地人,到底是怎么花了从5月到9月的四个月时间,就在高家寨以及周边的几个村子里面建起了农会的。农会的章程庞梓倒是看了,简明扼要,说白了就是农会围墙上刷的那行字,“老百姓的事情,老百姓说了算。”
农会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农会会员集体投票的方式来决定。陈天华对庞梓说了一个很新奇的名词,叫做“人民代表大会”。据说是远在南方的陈克提出的新鲜玩意。庞梓不喜欢陈克,立刻就没了深入了解的兴趣。而陈天华就靠了那堆稀奇古怪的玩意把农会从一个小小的饲养场变成了遍布周边五六个村子的南宫县大势力。
按照景思德提供的消息,庞梓果然在蚯蚓田里面找到了正在工作的陈天华。两人其实也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当陈天华抬起头看向庞梓的时候,庞梓突然发觉了一件事。这快一年来,他每次见到陈天华,都会强烈的感觉到,陈天华身上有着非常明显的变化。
最初的时候,陈天华很明显不很想留在南宫县。那时候的陈天华还是一身学生装,留着齐颈的头发,“东洋味”十足。这个洋学生一开口就是“国家”,“革命”,“宪政”,“外国”,虽然有趣,听着却跟说书的一样。
后来陈天华把头发剪成了陈可那种极短的样式,衣服也换成了河北农民的衣服。说话做事也渐渐变了。开始兴建饲养场之后,庞梓一开始也跟着干了一段,陈天华开始变得憔悴起来,除了体力劳动带来的疲惫之外,整个人却变得有些焦躁和神经质。那些农活很明显让他极为不适应。有时候陈天华喜欢大声说话,有时候却会用湖南话自言自语什么。除了干活之外,他就拿着陈克写得厚厚的小册子看,眉头紧紧皱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饲养场的工作又累又繁琐,庞梓也没能坚持太久也跑了。直到饲养场能够开始稳定提供禽蛋之后,庞梓才多来了一些次数。陈天华却变得开朗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和庞梓在一起的时候再也不提以前的“国家”,“革命”,“宪政”,“外国”。除了具体的饲养场工作之外,陈天华竟然不说任何别的事情。
不仅如此,这个青年身上有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他终于肯认真倾听别人说些与国家大事完全无关的小事。庞梓以前可是领教过,无论自己说起什么来,陈天华虽然也在听,但是最后都要把话题给扯到“革命”上去。现在陈天华决口不提“革命”,而是认真的听别人说些具体的事情,然后也会与别人商量着怎么解决这些事情。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总是试图当别人“先生”的青年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质朴的农民,一个普普通通种地的青年。
在1906年9月,庞梓见到陈天华之后,他非常敏锐的感觉到陈天华又变了。一种熟悉的东西在陈天华身上开始显露出来,那是庞梓曾经在景廷宾景大叔身上见到过的东西,那是庞梓最羡慕的东西。
陈天华拿着锄头的时候,他真的是在干活,而且“仅仅”是在干活。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专注,即从容,又温和。只要看到陈天华,大家就知道他在干什么,最重要的是,大家知道陈天华很清楚该怎么把现在的农活干到最好。
在庞梓见过的人里头,景大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一种说服力。在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当年问题的时候,景廷宾景大叔可能也未必知道,但是大家相信景大叔一定能找出办法来。一定能解决这些问题。庞梓虽然不知道陈天华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到景廷宾景大叔的地步,可陈天华现在一举一动,却让跟随了景廷宾景大叔多年的庞梓看到那熟悉的动作和眼神。
发觉到了这些的庞梓忍不住有些发呆。
“庞队长,好久不见。你来了可就太好了,我正说想找你呢。你先等我一下。”陈天华喊道。说完,陈天华向一起劳动的农会成员交代了几句话,农会成员没有完全弄明白陈天华的意思。陈天华也不着急,他先是认真听完了会员的问题,想了想,这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个农会会员既然弄明白了,就继续干起来。陈天华在旁边看了片刻,觉得农会会员已经真正领悟到了正确的做法,这才从田里面走出来。
“陈先生,我马上就要回县里头去。走之前就是想见见你,这就来了。”庞梓笑道。
陈天华也是笑了笑,却没有寒暄。“庞队长,我想找你问问,上次说的钱庄的事情你想好了么?”
“钱庄?”庞梓稍微有些疑惑的问道,他最近要么忙着在远处不断扩大地盘,要么就是忙着押运货物的事情。仔细想了想,这才想起陈天华的确说过有这么一回事。“陈先生,咱们现在没几个钱,办什么钱庄啊。”
陈天华很严肃的说道:“咱们要向农会的乡亲们放钱,没有个钱庄是不成的。”
“咱们还要放印子钱不成?”庞梓觉得很奇怪。
“不是印子钱。我是想以年息一分的利息向农会的乡亲放贷款。秋收了,不少乡亲想多置办些东西,明年大干一场。既然咱们手头有些钱,我觉得不妨农会开个钱庄,咱们借钱给乡亲们。这样农会能有些收入,乡亲们也不用借高利贷。”陈天华解释道。
庞梓对于财政没什么特别的概念,让他做做生意还行,让他搞钱庄庞梓就完全不懂了。但是陈天华神情严肃,想来这件事情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庞梓说道:“那咱们就好好合计合计。”
这年头银钱越来越不好弄,苛捐杂税越来越多,大伙的日子也一日苦似一日。景廷宾大叔以前领着大家造反的原因之一,就是朝廷向乡里面派发了“洋捐”。景大叔明确表示,我是中国人,为何要交这洋捐?于是振臂一呼,八方皆应。按照以前陈天华所说,这是中国的钱都被外国人给抢走了。朝廷想搜刮钱财,就对百姓加税。
自从搞起了农会之后,庞梓的押运队伍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把卖禽蛋挣到的钱,大量购买很多日用品。因为庞梓的队伍能够走到更远的日用品产地去,大量购货,价钱也便宜。这些便宜货并不图赚多少钱,因为禽蛋家畜也是大量免费供应庞梓的马队成员食用的。庞梓出去收买人心也需要大量的这些肉类。加上买东西的钱是农会出的,所以庞梓也没有真的想从中大赚一笔的意思。
结果农会成员们就可以用远低于当地日用品贸易的价格购买到很多商品。真的是人人都有实惠。庞梓其实不知道,农会的快速发展和这种农会内部的商品供应渠道密切相关。加入农会不用掏钱,农民们不惜力,这年头卖力气挣到的钱其实很有限。能通过农会的货运渠道得到廉价日用品,本身就能省很多很多钱。这种大实惠乡亲们可不会放过的。
庞梓没有经济方面的知识,他能够直接体会到的就是,农会能够提供的商品越来越多。这些商品通过庞梓的商队运到运河码头,直接买到山东和天津北京等地。以现在为例,京津地区的咸鸭蛋已经有了两个供应商,一个是白洋淀,那里的鸭蛋根本就是白捡。基本成本只是去捡鸭蛋的劳力。而另一个就是南宫县的饲养场,与白洋淀的鸭蛋不同,南宫县以鸭蛋品质均一,油多,美味,供货十分稳定为特点。北京和天津都是非常有消费能力的城市,这两地的市场需求庞大。在南宫县终于能把咸鸭蛋的价格降到足以与白洋淀能够竞争的水平之后,南宫县与白洋淀已经基本上瓜分了京津的市场。
而周边的那些日用品供应商们对财大气粗买货豪爽的“庞大王”更是百般奉承。不过是半年时间,“庞大王”的名号就响遍了运河商界。庞梓现在已经看不上那些二道贩子和三道贩子了。他购买的大宗日用品已经从京津的产地直接运来,这可是连景廷宾大叔都没有能做到的事情。
不过庞梓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所作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其实连提出开办钱庄的陈天华自己以前也是绝对不知道的。陈克的留给陈天华的文稿里面比较简略的介绍了农会的组建原则,能够行使的功能。而陈克明确指出农村信用社的建设意义之后,陈天华这才准备动手办一个试试看。
庞梓虽然说“合计合计”,但是他只是想听听而已。其实庞梓有着更大的计划。
陈天华说道:“这个钱庄的章程,最要紧的就一件事。钱庄不放钱给人花,而是在农会和商队提供的买卖里头,给他们留一份。谁想干什么营生,只要咱们能帮他们卖出东西去,能赚到钱,咱们就借钱给他们干这买卖。”
对于放钱让人干营生,庞梓能理解。对于不放钱给人花,庞梓没有搞明白。他也就老老实实问陈天华这是什么意思。
陈天华解释道:“就是说,婚丧嫁娶都要花一大笔钱,谁想借钱庄的钱干这个,我们不借。”
“你这是屁话!”庞梓听完立刻答道:“我听说农会能让大家干的活多了去了。干什么都能挣钱,不是这些大事,谁没事借钱啊。”
其实陈天华也不懂经济,他的经济学概念都是从陈克这里学到的,在实践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可是陈天华本人还有些旧知识份子的那种习惯。不爱谈钱。就算是现在已经改了很多,他也依然对财政是个门外汉。最重要的是,陈克也没有想到陈天华在河北能弄到这个程度,留给陈天华的文稿涉及经济方面的很有限。
对于农会钱庄,陈克只是反复强调,绝对不放任何消费型贷款。因为农民偿还能力有限,消费型贷款一旦发放,放贷风险太大。而生产性贷款,只要能够保证物流,其实可以不用提供现金,而是用生产工具,以及别的方式提供信用贷款支持。更明白地说,“钱”只是用来衡量的一个标准,实际上只是账面上存在钱。实际当中,仅仅是物资的交接而已。
例如农民想置办新的铁犁,向农会钱庄“贷款”。农会通过庞梓的商队搞到了铁犁,花去了一个银元。然后农会与这个农民签订了协议,直接把铁犁给农民,而农民也不用真的一定在年终支付一个银元的本金和利息,可用免费劳动与农产品来支付。“一个银元”仅仅是账面上用来衡量这些劳动与农产品是否等价的“一般等价物”。“一般等价物”本来就是货币的本来面目。
陈天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熬白了两根头发才明白了陈克对于货币的概念。等他理解到了这个概念之后,陈天华对陈克“渊博的知识”更加佩服的五体投地。站在这个高度上,陈天华回想起当年与黄兴、宋教仁等人一起闹革命的时候,大家都是看到了表面上的玩意,然后一通胡来。根本没有理解到革命的真正含义。
如果是以前,陈天华一定要向庞梓详细解释这套理论的意义所在,经过了这快一年的实际革命经历,陈天华再也不会贸然的做这些无用功。反正农会现在的经济营运不归庞梓管,这件事以后再说也是可以的。他说道:“庞队长,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你这次来不会是光来看看我吧。有什么要农会做的,你来说说。”
庞梓听陈天华这么说,立刻兴奋起来,“我准备做硝盐的买卖。咱们农会在平乡那里也建了吧。我去弄了那些盐丁,农会出人,出工。这可是大买卖,一旦搞成,咱们可就发财了。那点子婚丧嫁娶的钱算个屁啊。我们那时候能把整个南宫县的地都给买下来。县太爷可以去……”
庞梓说的高兴,本来想说县太爷可以去死了。但是立刻想到县太爷是自己的老师,他立刻就把话给停住了,想了想用词,这才说道:“县太爷可以把公事交给我们来办,他老人家享清福就行啦。”
与庞梓不同的是,陈天华听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兴高采烈起来。“庞队长,你这么干,是不是得罪的人太多。”自从开办饲养场以来,陈天华已经体会到“工业化生产”对小农经济的破坏有多么强烈。农会的兴起一方面是加入农会的确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另外一方面,陈天华也希望通过把农民都拉入农会来减轻越来越兴旺的农会对南宫县地区经济的破坏。
即便如此,在农会收集的情报中,被排除在农会与庞梓运输队构成的经济循环体之外的南宫县本地的手工业已经面临全面破产的窘境了。庞梓想插手硝盐,这已经不是做买卖的,而是实打实的抢夺。矛盾只会更加激化。陈天华对此颇有些担心。
“星台,你怕了不成?”庞梓笑道,“有我这几百兄弟们撑腰,就那点子盐丁,他们敢不识相,我随便伸伸手就能把他们给打的落花流水。”
见庞梓如此自信,陈天华知道自己绝对劝不了庞梓收手,他只好点点头,“我会让农会时候出人出力。”
“那就一言为定。我这就去县里头先准备一下。”庞梓办成了自己的事情,随即起身告辞。

第五十二章
庞梓性情很急,和陈天华谈了插手硝盐买卖的事情后没有任何耽搁,庞梓立刻带人去了平乡。
平乡这地方正在苦水河边,好大一片盐碱滩上只是长着耐盐碱的稀疏植物。滩上竖着不少绳子圈起来的盐滩,苦力们在盐丁的指挥下把渗出地面的苦水汲出来,然后运去煮卤水的地方。滩涂十分湿滑,这些苦力一个个滚的跟泥猴一般。理论上,这年头的盐丁们应该亲自来干这些事情,不过和其他朝廷垄断的行业一样,这些本该身体力行亲自劳动的盐丁们早就成了不干活的那帮人。经过几百年的淘汰,这些行业已经被某些大势力给垄断了,盐丁虽然也有定额,不过那已经是纸面上的玩意。所有的盐丁名额都成了垄断大家族用来避税的方法。
现在的盐丁与其说是劳动者,不如说是打手。他们负责监管苦力,镇压各种反抗。百姓们为了谋生活,必须出卖力气,但是即便如此,到盐场来干苦力也是很多人走投无路才会选择的方式。盐场这里不仅辛苦不说,给的工钱也少的多。
庞梓带了十几个人,都是骑了马,一路疾驰到盐场附近。滩涂上没什么障碍,盐丁们老远就看到庞梓等人,他们立刻警惕起来。马队终于放缓了速度,却没有停步。煮卤水的地方就在路边一处高地上,庞梓他们到了附近才停下来。而盐丁们也已经拎着刀枪挡在场地前面。
“哼!”胖子冷笑一声。这帮人有十几个拿的都是些刀枪火铳,而庞梓自己虽然没有带枪,但是身后的兄弟们背着的却是步枪,最差也是老套筒。双方的力量对比一看可知。居高临下的瞅着盐丁们,庞梓喊道:“让你们管事的出来。上次的药钱是不是该还了。”
盐丁们没见过庞梓,不知道这个看上去结实的青年到底是哪路人。听庞梓这么一喊,盐丁们更加弄不明白了。“你是干啥的?”有个小头目喊道。
“我是干啥的?”庞梓听完之后冷笑道,“我是来收帐的。”说完,庞梓向背后的兄弟挥了挥手,兄弟从马鞍边递过来一面旗子,庞梓举起旗,猛地把旗杆插在自己马前。一阵风吹来,青色旗帜中间的白色满月中,“庞”字看得清清楚楚。
领头的稍微认点字,虽然不认识这个字,却知道庞梓肯定是大有来头。他连忙拱拱手,“请问这位老兄怎么称呼。”
“我叫庞梓,今天是来收药钱的。让你们管事的赶紧给我出来。”庞梓很高兴的看到,听了这话,盐丁们立刻变了脸色。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变得敬畏不少。只见盐丁们稍微耳语几句,就有人回去通报了。
和书里面的西门大官人一样,庞梓名下有一家生药铺。虽然也看病,不过更多的是提供药品买卖。这是陈天华的请求,农会里面的会员需要看病。而这年头看病的价钱太高,抓药更是如此。庞梓也就干脆开了这么一家药铺。药铺的原始资金来路很简单,陈克治疗花柳病的特效药“914”在河北也是紧俏货。胖子不过是给几个染病大户家看了看病,就赚到了药铺的起始资金。等于是白落了这么一个药铺。
而盐场的现任主人名叫景庭烈,和庞梓还是远亲。他儿子去了趟北京,就染了病回来。庞梓当时给他治了病,却没有立刻要钱。这就是庞梓这次来的借口。
景庭烈的自然不可能在盐场亲自管事,来的是他家的师爷。庞梓见到他之后,立刻厉声问道:“说好治病的五百两银子呢?啥时候给我?”
师爷景庭钧本来是笑脸相迎,没想到庞梓一开口就是这话。登时也变了脸色,“大侄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庞梓冷笑道:“上次你们家人染了花柳,我来治病,说好了给五百两。现在人早就好了,怎么钱没动静了。你们这是要坑我是吧?”
景庭钧一听就知道庞梓这是来找茬的,他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根本不是五百两银子的事情,更别说根本不可能给庞梓五百两的要钱,他也干脆冷笑道:“你这空口无凭的,你说治病救治病啦?”
“很好。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要是欺负到我头上来。那你们试试看。明天我还来,就在这个旗子这边,我也不逼你们。明天若是没有把五百两给我送到旗子下头,你们这盐场就别开了。啥时候把钱还清,啥时候再开张。”说完,也不管景庭钧再要说什么,庞梓掉转马头带着手下急驰而去。
骑出去老远,马队这才放慢了速度。跟着庞梓来的都是心腹,他们其实知道这景庭烈真的让庞梓救过他儿子的命。不过有没有这五百两银子的约定他们就不知道了。
“庞大哥,景庭烈真的欠咱们药钱?”有人问。
“五百两银子救他儿子一条命多么?”庞梓笑道。
这个是否多,这些镖局的兄弟其实也没有判断,不过景庭烈有钱,拿五百两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若是没钱,可以让我们干干硝盐生意么。划出块地给我们,他们也不吃亏。兄弟们回去之后就给大伙这么说。欠债还钱么。”
众人第二天回到南宫县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南宫县城南边的半条街现在都是庞梓的地盘了。这半年来,因为有农会自己的买卖,押运队伍规模扩张的极快。1906年走镖的人多数都不是良家子,挣了钱,大家就开始吃喝。对于其他队伍来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个奢侈的生活。对于庞梓,这反倒是不需要什么特别支出的项目。
一进镖局的大院,就是一阵酒肉香气扑鼻而来。南宫熏菜本来就有名,现在肉类供应充足,更是美味。院子里面和平日一样,十几张桌子拍成两遛,桌边坐满了人。得有百十号之多,一见庞梓进来,大伙纷纷起身。“庞队长!”“庞大哥!”热情的招呼声让庞梓心里头很是惬意。
“庞队长,看你这么恼火,难道有人得罪你了?”庞天硕看来是喝了酒,脸红红的,他很有醉意的说道。
庞梓知道这是种假象,庞天硕酒量极大,但是哪怕是喝一小杯,就很是上脸。但是这家伙精明得很。总是用这种假象来糊弄别人。
“关上门,我有话说。”庞梓喊道。
立刻有人关上了大门,众人见庞梓这么做,心知有大买卖。性急的就围了过来,嘴馋的则一面往嘴里面猛塞吃的,一面瞅着庞梓。
“我得给大伙说件事,我曾经给景庭烈的儿子治过花柳病,他欠了我五百两银子,到现在都没还。大伙说,这钱该不该要!”庞梓喊道。
“当然该还!”
“他们敢欺负庞大哥,这是想死呢。大哥,明天我们就去要钱。不还的话,就要他们好看。”
镖局的兄弟们立刻群情激奋了。
“景庭烈不缺这点钱!五百两救他儿子一条命,这点钱多么?”庞梓接着喊道。
“不多,不多!”兄弟们接着喊道。
庞梓继续煽动道:“我本来看着乡里乡亲的,治病的时候就没有当时要钱,现在看景庭烈肯定要赖账。只怕他肯定不承认这件事。兄弟们,我庞梓什么人大家都知道吧,这种事情我还能说瞎话不成?看病就是看病了,没看病就没看病。这种事情天看着呢。明天选五十个人,跟着我去要钱。要来的钱,我给药铺留三百两,其他的都给兄弟们分了。跟着我去的,一个人分两份。”
既然庞梓开出了重赏,镖局的弟兄们自然更来了劲头。但是也有人有些担心,“若是那景庭烈死不认账怎么办?”
“没出息,不就是打打么。怕什么。咱们还打不过景庭烈不成?”立刻有人开始骂这个担心的人。
也有些相对持重的人没有这么激动,“庞队长,若是那景庭烈不肯还钱怎么办?”
“景庭烈为什么不缺钱?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还不是靠了硝盐买卖才能赚到这么多。这买卖有多赚钱大伙肯定知道。”庞梓朗声说道。
“哦!!”下面一阵惊叹。南宫县产硝盐,几条苦水河的河滩泛出的盐碱水富含盐分。虽然有山东的盐沿着运河来回卖,但是这年头硝盐怎么都不缺销路。可是一个大买卖。
“若是景庭烈不肯还钱,那也简单,我们分块地也干干硝盐买卖。这不是那五百两银子的事情,若是让景庭烈欺负到咱们头上,咱们镖局以后还要不要再干了?”
有人连忙从嘴里把鸡腿腿骨上的肉咬光,然后喊道:“庞大哥,咱们干了。”
“就是就是,这买卖咱们不做可惜了。”
庞梓提供足量的酒肉,但是这些镖局的兄弟们吃了几个月,虽然不能说吃腻了,可是早没有了初期的兴奋。因为酒肉供应充足,镖局的薪水就不怎么高。如果能占了硝盐买卖,这分到的钱绝对能提高一大块。想到这里,兄弟们立刻是兴致勃勃。
“庞队长,这硝盐买卖是咱们镖局自己来做吧?”有些人问的更直白。镖局给农会运物资很多,农会毕竟是“自己人”,而且提供酒肉,胖子不让多收钱,大伙也不敢多要。但是这年头运货的买卖也不是那么多,想养活几百人,这些人自然拿不到太多钱。
庞梓怎么可能不知道下头这些人的心思,他笑道:“放心吧,这买卖不会让大家缺了钱花。”
此言一出,下面的兄弟们立刻是欢声雷动。“干了!”“干了!”众人纷纷表态。
“我娘上次还说要给我娶个媳妇。但是人家要的彩礼可不少。庞大哥,我跟着你好好干!”一个年轻人充满憧憬的说道。
“你?你娶媳妇?我说你是看上了小桃红了吧。”庞天硕打趣道。所谓温饱思姑娘,这些年轻的汉子们整天喝酒吃肉,一身精力早就攒足了。南宫县的妓院现在最大的客户就是这帮人。听了庞天硕的调笑,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现在就赶紧给我吃饭。咱们合计一下,明天后天就先去平乡探探路子。”庞梓说道。众人自然答应了。瞅大伙都很赞同,庞梓喊道:“快点给我上菜,我也饿了。”

第五十三章
六十匹马准备一起出发,那场面还是颇为壮观的。至少在南宫县城的大街立时就被这五十匹马给堵满了。路人根本不敢和庞梓他们抢道,都躲在路边看着这满大街的人。镖局的兄弟们都站在自己的马匹旁边。为了防备马匹半道上出事耽误事情,还有十个人一人两马。每个人都背着枪,带了刀枪棍棒,牵着缰绳站在马匹旁边。也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马匹也很有精神,或者用蹄子刨着地面,或者打着响鼻。镖局的兄弟看着路人们敬畏的神色,更是大声说话,或者大口吐痰,一幅志得意满的神情。
庞梓是最后出来的,瞅了一眼兄弟们的豪迈模样,庞梓也很是高兴。他扳鞍认蹬翻身上马,然后高高举起右手。左手拽动缰绳,马匹顺从的原地打了个旋,所有的兄弟都看着庞梓这个威武潇洒的动作。就听庞梓一声大吼,“上马!”
随着这个命令,五十人纷纷上了自己的马匹。
“走!”庞梓接着吼道。
如同卷起的海浪一样,庞梓率先前进,沿着大街一拉溜排开的骑手们当庞梓和他身后的队伍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也策马加入这支队伍。行进的骑兵队伍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全部行动起来。两百多只马蹄敲击着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此时没有任何人敢挡在这支骑兵队伍前面,庞梓的马队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沿着县城的大道从大门处呼啸而出。荡起的滚滚烟尘半晌都没有尘埃落定。
平乡的盐场和昨天看着没什么区别,苦力们在泥水中滚的一身泥水,盐丁还是在监视着苦力干活,除了庞梓插下的那面旗被拔掉之外,一切都照旧。看到大队的马匹呼啸而来,所有人都停下手里面的活计,目瞪口呆的看着庞梓他们冲了过来。
马队在庞梓昨天插旗的地方停下,庞梓瞅了瞅地上那个旗杆戳出来的孔,满脸怒色的高喊道:“让管事的出来见我。”
昨天还敢挡在庞梓面前的那些个盐丁没人敢应声,远远的就见到有人撒丫子跑去报信,庞梓也不管那么多。继续喊道:“让管事的出来见我。”
景庭钧这次来的很快,见庞梓这么大动静,景庭钧板着脸走了过来,庞梓居高临下的瞅着景庭钧,之间他装的还算是镇定,可四肢有些僵硬,脸上的肌肉明显有些抽动。这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害怕。
突然间,景庭钧换上了笑脸,“庞侄子,你这是何必呢。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你非得弄成这样。你这是让谁看呢?”
庞梓冷笑道:“呦!景叔叔,您这会儿想起咱们是自家人了?那钱你什么时候给啊,我这么多兄弟要吃要喝,你要是觉得咱们是自家人,早该把钱给我们送来了吧。”
“可是大侄子,当时的药你可没说要钱。”景庭钧大声说道,试图占据些道义上的优势。
“我说的没要钱?”庞梓立刻提高了声音喊道,“我是说若是没有治好,我分文不要。景庭烈家的小子自己不争气,染了花柳病,你们到我门上来求药,我说的是五百两,先治病,没治好的话我分文不取。这可是够意思了吧。”
庞梓的话立刻得到了镖局兄弟的赞同,他们纷纷呵斥起来。
“就是啊!前几天我还见到景庭烈家的小子呢。一点事都没有了。出了事,你们跑的比兔子还快,这病好了,你们就人影都不见了。我们庞大哥人仗义,你们这欺负到庞大哥头上可不行。”
“你们这么大一个盐场,咋会缺那几两百银子。”
“一条人命就值几百两?景庭烈家的人就那么不值钱了?”
听这些镖局的汉子怒喝着,景庭钧没法回应。平心而论,景庭钧到不认为庞梓索要五百两的药钱真的有多过分。问题他只是个师爷,昨天他回去禀报的时候,景庭烈让景庭钧对庞梓的要求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既然主家有这样的想法,景庭钧又能如何,难道自己掏钱给庞梓不成?
想到这里,景庭钧忍不住心理面大骂景庭烈不仗义,这明摆着是要把自己放火上烤。当年景廷宾造反的时候,庞梓就是著名的干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这次本来庞梓也不算理亏,不管景庭烈有什么想法,闹起来之后怎么都不会善了。
果然,只见庞梓举起了右手,镖局的兄弟们顷刻就安静下来。
“景叔叔,我只让你传句话。既然景庭烈他不肯还钱,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这盐场的生意你闷不妨就先停了,啥时候把这五百两凑齐,啥时候开工。”说完,不等景庭钧再说话,庞梓对后面的人挥了挥手,“兄弟们,让这些人都散了吧!”
镖局的兄弟早就等这话等了很久,五十人分成两队,一队纵马而上直奔煮盐卤的场子。盐丁们倒也想反抗,十几个人中间两三只火铳举起来,就见镖局二十几条汉子人人手里有火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自己。这些人平日里对待苦工们倒是颐指气使胆大包天,可真的遇到比自己更强的人,登时当时吓得腿都软了。
镖局的众人举着枪,把盐丁逼到角落,开始收缴了盐丁手里的凶器。凡是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识相盐丁,镖局的兄弟上去先是一嘴巴抽脸上,接着夺下凶器,再反手给两嘴巴。挨打的盐丁是一声不敢吭。其他盐丁再也不敢反抗,全部乖乖交了家伙。
另一队人下了马,直奔盐场,他们一面高喊着“别干了,都给我出来。”一面把苦力们都给驱赶出来。对于这些苦力,镖局的兄弟也没有难为他们,每个人给扔了穿起来的二十文钱,当作不能干活的补偿。苦力们万万没想到庞梓他们居然如此仗义,一个个倒是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接着却听到镖局的兄弟们喊道:“大伙从现在开始,就先别来了。啥时候让你们来,我们会告诉你们的。你们若是敢再来,让我们看见,可就没有这么客气啦。”
连哄带吓的把苦力撵走,庞梓把景庭钧与盐丁们赶到一处,“景叔叔,你回去给景庭烈叔叔说,我以后每天都来这里等着他送钱过来。如果他不给钱,这盐场是不用在开了。”说完,他指挥镖局的兄弟把已经煮出来的硝盐都用麻袋装了,放上马背呼啸而去。
景庭钧看着庞梓马队的背影,又看着空荡荡的盐场和熬盐的锅一个劲的叹气。庞梓是摆明了要做对到底了。景庭烈可不是什么善茬,被人欺负到门上来,今后的事情绝对不会善了。只是自己在的时候被抢走了这么多硝盐,怎么也得被回去骂一顿。对自己来说,这可真的是无妄之灾。
景庭烈听完景庭钧禀报此事之后,只是哼一声,既没有发火,也没有懊恼。他只是挥挥手,“不妨事,庞梓这小子根本不是为了这五百两银子。他这是看上硝盐的买卖了。给不给钱他都要来。”
“二哥,那咱么办?”景庭钧问道。虽然作为师爷本该出谋划策,但是景庭烈现在这么说,摆明了是早有打算。既然如此,就得先问清楚才行。
景庭烈只是笑了笑,“哼,我们什么都不用干。只是把这件事散布出去就行。现在看庞梓不顺眼的人这么多,你说他们知道庞梓要插手硝盐生意之后,会怎么想?另外,咱们也别闲着,报官就好了。”
“报官?”景庭钧有些不解,这报官有啥用?庞梓可不是打着要来抢劫盐场而来的。至少名义上庞梓这是来要债的,报官用处不大。
“不是让找县令,而是找北洋军。”景庭烈冷笑起来,“北洋军和庞梓怎么说也是老相识了。庞梓现在聚众造反,北洋军怎么都得出来管管不是。”
景庭钧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这招可太狠了。身为师爷,听了东家的话,景庭钧已经给庞梓安排好了“打劫盐场,意图造反”的罪名。北洋大臣袁世凯现在正在推行新式警察体制,对于河北的治安是在强化的。一旦这个罪名扣上,北洋军肯定不能坐视不管。更别说庞梓以前和北洋军打过仗,拿庞梓的人头来威慑不法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己的东家现在看着被庞梓欺负到门上来,实际上庞梓倒是大祸临头。
庞梓抢了平乡的盐场,准备插手硝盐生意的消息飞也似的传遍了整个邢台。若是以前,这种事情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资料。可这次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以南宫县为中心的周边地区,地主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先是惊愕,然后就群情激奋了。
自从以庞梓的镖局为武力依托,陈天华开始办起了饲养场与农会之后,地主们突然发现自己的生计一下子就变坏了不少。地主们虽然不靠卖禽蛋致富,可他们掌握着地方上的买卖和作坊。地主经营着各行各业的买卖,而庞梓现在对各行各业都插手进去。庞梓的镖局自己经商,运来的日用品以低廉的价格供给农会成员。这对于地主们掌握的买卖而言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有了农会的支持,百姓现在越来越少靠给地主干活来打些短工赚钱,直接导致了地主们缺乏人手。本来就几乎撑不下去的买卖更是雪上加霜。如果让庞梓再插手了硝盐买卖,本来就势力越来越大的镖局就再也无法撼动了。
对于地主来说,这已经是生死攸关的关口。平素里不怎么来往的地主不得不开始串联起来。先是经营布坊的地主,然后是经营手工陶瓷的地主,地主们越来越多的沟通。到了9月20日,第一批状纸就送进了南宫县衙门。
“什么?有人告我?”庞梓得知了消息,登时大怒起来。
这半年间,庞梓已经在衙门里面疏通了门路,对于衙门里头的消息得知的很清。
“正是!”县衙的班头答道。
“都是谁?”庞梓立刻追问道。
“这个么……”班头打起了马虎眼。
庞梓立刻掏出几块银元递过去,班头拿在手里拎了拎,满意的揣进怀里。“庞兄弟,其实告状的倒没什么。我却听说,运河防营里面,好像有人想对你动手。”
听到这个消息,庞梓愤怒的神色登时就平静下来。的确,告官没什么。县令是自己的老师,而且庞梓做买卖也不是什么罪名。那些地主们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运河的防营才是真的大威胁。庞梓不是不知道自己买卖做的大,防营早就打上了自己的主意。只是庞梓根本不想平白的给这些防营送钱过去。日常的打点虽然有,只是为了能表面上能过得去,实际上双方根本都互相看不顺眼。
想到这里,庞梓对班头深深一拱手,“那就有劳老兄了帮我查清楚,防营里头到底是谁对我起了坏心思。”
“庞兄弟,不是我不肯帮你忙。就我所知,现在是防营上下对你都不满。你若真的要说谁想打你主意,我觉得谁都想打你主意。所以,庞兄弟,你自己要小心了。”班头说完就起身告辞。
当天下午,庞梓罕见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镖局的兄弟们从来不知道庞梓居然能这么有耐性,平日里只要没事的时候,庞梓就出来和大家喝酒说话,或者拉了人比试武艺。庞梓白天不爱睡觉,从屋门看进去,庞梓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也根本没睡。众人觉得奇怪,机灵的已经隐隐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到了傍晚,庞梓终于出了屋子。他先下令,所有的兄弟都先回来。这些天暂时不接压货的买卖。然后庞梓把几个心腹叫进屋子。关上了门窗,庞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不造反是不行了。”
几个兄弟被吓了一条,这日子过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提起造反的事情呢?
等庞梓把防营的事情给几个心腹兄弟讲了之后,这几个人也不再吭声。防营是老淮军在运河上的部队。创建北洋新军的时候,招兵都是招的河北的良家子,运河防营身为淮军老部队其实早就烂掉了。袁世凯也没有从这些渣滓里头招人的打算。
但是不管防营如何是渣滓,但是他们毕竟是官兵。运河防营负责缉拿运河盗匪,若是他们真的要打过来,庞梓他们一旦和防营打起来。那可真的就是造反。
大伙平日里可以嘴里头吵吵着要造反,真的面对是否造反的选择。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立刻做出答复。
“大伙有什么打算?”庞梓神色严峻的追问道。
终于,庞天硕仰起头,恶狠狠的说道:“奶奶的,老子好不容易吃几天肉。他们就要来打老子!庞大哥,我跟着你反了!”

第五十四章
如果在以前,只要陈天华听到有人说出“革命”二字,他肯定会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1906年年初,陈天华整天拉着庞梓讲革命道理,所以庞梓万万没有想到,1906年9月底,庞梓亲口说出自己“要造反,要革命”的时候,陈天华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看到陈天华这样的反应,庞梓相当的泄气。虽然在兄弟们面前表现的极为镇定,就内心而言,庞梓一点都不乐观。所以庞梓才会真心实意的找到陈天华来寻求帮助。
在外人看来,庞梓以前参加过景廷宾领导的起义,现在有拉起这么大的家业,实属见多识广的能人。而庞梓自己知道自家的事情。就是因为见过那么多失败,庞梓心中才充满了恐惧。
庞梓并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把防营打垮,就可以在这邢台称王称霸。义和拳一度有朝廷支持的力量,动员起了河北很多地方的兄弟堂会,到最后是死。景廷宾大叔谁都不靠,自己拉起十几万人的规模,最后照样是死。这些庞梓亲自参加过的武装斗争,现在仿佛还历历在目。对于没有任何悬念的结局,庞梓觉得彷佛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紧紧压在身上,让自己不能正常的呼吸视听。
“庞队长,你既然决定要造反,那又在怕什么呢?”陈天华不急不缓的说道:“你不相信革命能成功么?”
若是以前,陈天华沉默半晌后一张嘴就露出了“革命党”的本来面目,庞梓至少会冷笑一下作为嘲讽,现在毕竟是关乎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比山高,比海深的压力下,庞梓的思维已经完全被逼到寻找存活方法的狭窄小道上去,连一丁点冷笑都挤不出来。即便如此,庞梓依旧死马当作活马医,勉强问道:“陈先生,革命了就能有活路么?”
看着庞梓故意装作镇定,也勉强看上去镇定的脸,陈天华完全没有把握能否把自己的整计划让庞梓弄明白。自从庞梓对盐场动手开始,陈天华就知道事情不对头了。其实农会的消息之灵通甚至在庞梓的关系网之上。庞梓只能通过打通上头的关节才能得到消息,如果对方有了戒心,例如平乡的景庭烈就严厉的封锁自己消息,庞梓就无法得到任何内部消息了。
而农会就大不相同,农民们的关系网盘根错节,胖子固然得不到关于景庭烈的消息,陈天华却做到了。一个农会成员亲戚的干爹就在景庭烈家当仆人,平日里负责端茶倒水的事情,连高级仆役都不是。但是他却恰恰听到了景庭烈要向北洋新军举报庞梓造反的那番话。而且把话给递了回来。
发现土豪士绅们竟然如此敌视庞梓,陈天华连忙开始收集情报。地主们开会虽然够谨慎,他们的聚集总是避不开人民群众的视线。只要地主们敢在会议上使用出身仆役的百姓,陈天华就总是能够通过农会和这些仆役搭上线。至少到现在为止,有过胆小的仆役怕被报复,不敢说出地主们开会的内容。却从没有仆役死心塌地站在地主那边来反对农会的事情。
但是陈天华一点都不想现在把这些情报全盘告诉庞梓。这不是因为陈天华看不起庞梓,而是他并不认为庞梓真的能知道为什么百姓们会这样认真的支持农会。
只要有了这些信息,庞梓针对敌对的地主们进行行之有效的攻击,可以很大程度上缓解压力。甚至有可能避免与官府正面对抗。可是陈天华采用这种做法的意义何在?如果庞梓自己不能给出一个能让陈天华满意的答案,陈天华并不想把情报与庞梓分享。
庞梓询问革命能否成功,陈天华立刻非常认真的看着庞梓的眼睛,然后答道:“革命肯定能成功。”
听了这话,庞梓丝毫没有被陈天华坚定的眼神打动。他总算是自嘲的笑了笑,甚至连回话都没有。
陈天华正色说道:“庞队长,你不过是担心你打不过北洋新军罢了。北洋新军虽然人多势众,但是邢台这么大的地界,他们想找运输队这么点子人,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庞梓听完之后眼睛一亮。其实他只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胜算,以前庞梓都是跟着别人,即便是失败,庞梓自己却能够重头再来。现在是庞梓自己领着人干,一旦失败的话,庞梓就永远别再想从南宫县这里翻身了。多少次的出生入死,见过多少兄弟们倒在自己身边。如果这一切的结果是庞梓再也不能回到故乡,庞梓觉得干脆自己战死在南宫县算了。
听了陈天华的话,庞梓真的是眼前一亮,如果是流动作战的话,作为当地人,自己的确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不过转念一想,庞梓又觉得这个想法很不切实际。没等庞梓提出自己的想法,陈天华就问道:“庞队长,你肯定觉得就算是景廷宾先生那样的人物,照样被北洋军给堵上了。那我想问你,如果当地百姓们都不向北洋透露你们的消息,你说北洋找你们这样的小队伍,容易么?”
即便是心情低落,面对陈天华这样幼稚的问题,庞梓依旧忍不住冷笑一声,“哼,说的好听。这乡里乡亲平日里都是嘴上亲,到了这关键时候他们不主动去卖你,就不错了。”
陈天华针锋相对的答道:“呦喝,庞队长倒是怪起百姓们不讲江湖义气了。你说百姓们不是真心对你,那庞队长,你拍拍胸脯问问自己,你啥时候真心的为过乡亲父老做了什么事情。”
庞梓皱起了眉头,陈天华这话说的已经是极为不客气了。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天华一番,庞梓忍不住问道:“陈先生,你到底是站在哪边说话啊?”
陈天华回答的利落,“我身为农会会长,我肯定站在农会的百姓这边说话。”
庞梓横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有人敲门,没等陈天华应声,外面一个青年已经冲了进来,进门之后,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喊道:“陈先生,出事啦。防军已经动身要去打运输队啦。”
屋里面的两人听完之后都瞪大了眼睛。陈天华微微咬住嘴唇,考虑着对策。庞梓则猛地站起身来,上前就拽住了这个青年胸前的衣襟,“你听谁说的?”
青年被这么一吓唬,话都说的不怎么利索,“这个……,有人让我告诉陈先生,防军要打运输队在县城的驻地。”
庞梓可一点都不傻,听完这话,他思索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猛地转过头来,抬起手指着陈天华,“姓陈的,你娘的阴我!你知道的事情一点都不比我少,可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亏我还对你当成自家人,你这白眼狼!”
陈天华不生气,不恼怒,被庞梓看穿这些虽然有些尴尬,但是这也不算是太大的事情。他等庞梓骂完,这才问道:“庞队长,咱们兄弟们吵架什么时候都能吵,你准备怎么对付防军。”
这个问题顷刻间就让庞梓清醒过来,就算是陈天华知道了消息又能如何。陈天华手下就那么一群种地养鸡鸭的百姓,让他们去打仗那就是开玩笑。和陈天华什么时候都能谈,可县城的老窝被端掉的话,那就什么都完了。
“陈先生,你这消息不是瞎说的吧?”庞梓问道。
“应该不是瞎话。”陈天华回答道。
听了这个保证,庞梓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门。
方才进来的青年心里面很是着急,他急切问道:“陈先生,我家向农会借钱买的那张犁耙还没到,这不会有事吧?”
“不用怕,农会说过,向农会借钱买的东西只要没到,农会就不会给大家算利钱。这个你放心好了。”
青年虽然知道农会素来讲信誉,但是现在毕竟面对庞梓的运输队遭到官军袭击的事情,他也有些慌了神。陈天华把青年打发走,拿出本小册子开始研读起来。封皮上写了行字——《红旗能够打多久,革命游击战的推演》。
庞梓起码回南宫县城的时候,心里头都是迷茫。为什么陈天华居然能知道这么多,这是庞梓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防军要对自己动手的事情,庞梓只对几个心腹说过。而这些人平日里根本不和陈天华打交道,想来不是他们出卖了情报。那么只有一个理由,陈天华自己建立了一个情报网。可平日里陈天华从来不和邢台有名的人物来往,从来只是和那些普通百姓打交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的?
不过这种事情瞎想也没用,庞梓强行收回心思,考虑了一番怎么对付防营。其实大家早就做好了计划,只是不知道防营什么时候出动。毕竟大家都不是真的想造反,如果防营不来打自己,大家就觉得谢天谢地,在镖局里头,想主动进攻防营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回到县城,城里面一切看着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胖子突然怀疑陈天华那边的消息是不是假的。他连忙把庞天硕叫过来问道:“让你派出去看着防营的那些兄弟们传话回来没有?”
“庞大哥,还没有传话回来。”庞天硕笑道。
“我让他们无论有什么消息,每一个时辰回来一个人,去一个人。这些兄弟都说什么。”胖子接着问。
听了这个问题,庞天硕答道:“还没人回来呢。”

第五十五章
庞天硕随口答了一句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就见到庞梓立刻变了脸色。接着就看到庞梓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盯着自己。庞天硕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视线,那是震惊,不安,怀疑的目光。此时的庞梓再也不是那个亲如兄弟的老大,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这样的视线让庞天硕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也就是片刻间的事情,庞梓转眼间已经想明白了关节。他问道:“这两天兄弟们到底谁出过县城?”自从得到防营要对镖局下手的消息之后,庞梓就把兄弟们都收拢回县城,严令众人不得擅自离开。庞天硕不可能是叛徒,虽然还不能这么完全确定,但是如果庞天硕是叛徒的话,他就完全没有必要把镖局的探子没有回来这个实情说出来。甚至不用这么麻烦,他只需要让探子们回报假消息就行了。
所以庞梓的失态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已经断定,如果庞天硕不是叛徒,那么叛徒肯定要亲自去和防营联系,至少是派人出城去联系。果然,庞天硕寻思了片刻答道:“高松龄出城了半天,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家里出了点事。”
“还有别人没有?”庞梓追问道。
“还有几个小子偷偷去逛窑子,被我逮到了。一个人扇了两嘴巴。”
庞梓一一问清楚了这些人的名字,这才庞梓吩咐道:“好,你告诉兄弟们,我们现在就出发。你先把这几个出过城的人叫过来,啥也别说。先把他们叫过来。”
“怎么了,庞大哥。”庞天硕见庞梓脸色不善。
“你啥也别说,只是连同他们这几个人连同在一起的人都给我叫过来。去吧。”
镖局的兄弟们本来就集中在一起,集合起来也颇为方便。很快,大院子里头已经满是人了。庞梓让关上大门,这才说道:“兄弟们,我说个事,防营是准备来打咱们的主意了。我听说这些人正带了人过来。”
众人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个消息,突然听庞梓这么一说,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庞梓知道大伙心里头惊慌,他笑道:“兄弟们,咱们好好的行商走镖,咱们招谁惹谁了?防营想打咱们主意,你们说为什么?”
“肯定是看上咱们的钱了。”这些镖局的兄弟都不傻,大伙天天大块肉,大碗酒,县城里的人那种羡慕妒忌的眼神平日里大家都看在眼里。若这种日子不遭人妒忌那才是大笑话。镖局的兄弟出身很多都是闲汉,他们虽然不知道马克思把他们列为“流氓无产者”,但是四邻的确不认为他们是什么好人。若是他们没有在镖局混,而是在街头,遇到庞梓这样的队伍,肯定也想打打秋风。所以防营为什么要对镖局动手,他们清楚的很。
就因为很清楚防营的想法,所以短暂的惊慌之后,这些人倒是恢复了正常,“庞大哥,你说怎么办?你划条道,兄弟们就跟着你走。”众人喊道。
“人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那帮人看上咱们的钱,就不会轻易罢手。等他们打上门来,他们是官,咱们民。哪里还有咱们说话的去处。与其在这里等死,我们还不如直接就动手。现在防营已经动身了,咱们就在半路上把他们给打了。他们知道了咱们得厉害,肯定不敢再轻举妄动。”庞梓高声喊道。
“庞大哥,打了他们,他们要是报官怎么办?”有人不安的问。
“咱们把脸蒙了,只要是咱们打赢了。没有人落到防营手里,到时候他们说是咱们干的,谁能证明?”庞梓笑道。
平心而论,这个主意实在是够烂。防营若是真的要向上级汇报,别说庞梓他们把脸蒙上,哪怕真的不是庞梓他们打的,他们也能把罪名扣在庞梓头上。但是这些兄弟们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借口来说服自己,至于借口是不是真的合理,反倒不是最关键的。听了庞梓蒙脸袭击防营的主意一出,不少人就已经叫起好来。
“就是,咱们把脸蒙了。等那些人问起来,咱们不承认不就行了。”已经有人兴高采烈的喊道。
“大家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庞梓平日里对大家如何?”庞梓喊道。
“没得说!”
“庞大哥,我们跟着你就跟对了。”
听着兄弟们大表忠心,庞梓满意的点点头,“打完了防营,咱们就去高家寨避避风头。实在不行,咱们就去山东。我也不会傻到非得硬扛到底。”
这话一出,兄弟们觉得有了退路,更是放了心。
见士气已经稳定住了,庞梓笑道:“但是,咱们必须的打这一仗,若是平白的跑了。防营只会得寸进尺,咱们就再没有安生日子。所以这次,也不是为了多杀人,只是要把防营给打跑。这样兄弟们也不会有什么大事。防营没死什么人,也不好把事情给弄大。但是咱们得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是有三只眼的,不是防营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揍他们!让他们知道厉害。”
“得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
这些镖局的兄弟本身就是好勇斗狠或者泼皮无赖之辈,知道有退路,又不是真的要玩命,这帮人立刻就来了精神。
“好,那现在大家带上家伙分路出门,在县城北边十里处聚头。高松龄,你和这几个兄弟跟着我一起走。”庞梓命令道。
镖局的兄弟们应了一声就纷纷去牵马带家伙,庞梓带了些心腹还有高松龄等几个不可靠的人等在最后。等其他兄弟分拨开拔,庞梓突然猛地沉下了脸,他让高松岭等人站在自己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庞梓对大家如何,你们说说。”
这些人不知道庞梓怎么突然这副模样,几乎人人脸上都露出奇怪的神色。庞梓一一盯着这些人的眼睛看了一遍,然后喝道:“有人背后卖我!这人就在你们当中!”
这声断喝让这些人都是脸色一变,庞梓二话不说,一脚就踹了过去。高松龄身边的那人躲避不及,被正踹在小腹上,他蹬蹬连退几步,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庞梓看的清楚,当自己盯着这些人的眼睛看过的时候,其他人的眼神都是莫名其妙,只有那个人的试图躲开自己的眼神。而那声断喝后,其他人忍不住站直了身体,只有那个人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李坤!你好大胆子!”庞梓一挥手,“把他绑了!”
两边的兄弟立刻上去把李坤按在地上,开始找绳子捆人。庞梓死死盯着高松龄的眼睛,却不说话,高松龄已经知道庞梓为什么这么看自己,他立刻脸红脖子粗的辩解道:“庞大哥,我可没有卖你啊。我家真的有事,我给家人带了些外头卖的农具,这次知道防营相对咱们不利,我把农具给带回家。你可要信我。”
说完这些,高松龄看庞梓还是冷冷的看着自己,又连忙说道:“我的确怕咱们打不过防营,我专门让家里头把这些农具给埋在地里。我可以带你去看,真的不是我。”
看高松龄一不攀扯,二不躲避。只是玩命的给自己辩解,庞梓已经能够确定,高松龄不是叛徒。连偷藏农具的事情都能说出来,高松龄应该说的是实话。
“我不是不信你,这关系到咱们几百人的命。而且咱们很可能有兄弟已经落到了防营手里头。我不能再冒险了。”说完,庞梓走到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李坤面前,“李坤,你说还是不说,我也不吓你。你说了,等打败了防营,我就放你走。你若是不说实话,我把你带到兄弟面前问话,你看他们敢不敢一刀刀把你活剐了!”
李坤知道庞梓绝对不是吓唬自己,到了如此地步,他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大哥,我对不起你啊。”
“别废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庞梓怒喝道。
“我看上了小桃红,去了好多次,钱都花光了。还借了不少。后来老板突然问我,咱们到底知不知道防营准备对咱们动手。他说只要我把咱们的事情给他说了,他不要钱,就让小桃红陪我几晚。我就说了咱们派出探子的事情。”
“你娘!”庞梓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耳光就扇在李坤脸上,“这么多兄弟的命,就他妈值一个婊子陪你几晚?你他妈还是人么?”
这耳光打的极重,只见李坤的脑袋跟要被扇飞一样。鼻血蹭的就飞溅出来。原本还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把他嘴堵上,装麻袋里带走!”庞梓喝道。
庞梓心里头这个恨啊!他其实还是在奇怪,为何防营这么快动手了。原来真的是得知了自己这边的情报,知道自己有了防备,这才突然动手。庞梓其实觉得兄弟们好歹要讲点江湖义气,哪怕是再不成器的家伙,遇到这等事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出卖兄弟们,而这李坤平日里也是很受器重的家伙,分钱分的不少。却没想到为了一个婊子,他就敢出卖大家。
几个人把嘴堵的严严实实的李坤装进麻袋,然后上马向着县城西边的十里处去了。

第五十六章
等庞梓到了十里处,镖局的兄弟们已经都在附近一处隐蔽处等着。见庞梓来了,庞天硕连忙上来说道:“大哥,兄弟们都到了。”得知自己人里面有奸细,庞天硕觉得十分恼火,而且也加强了戒备。每出发一波兄弟,他都亲自点人数。直到庞梓赶来之前,镖局所有人一个不缺的都到了。
仔细看了看庞梓带的队伍,庞天硕奇怪的问道:“大哥,李坤呢?”
庞梓冷哼一声,对着高松龄喊道:“把他弄出来。”
镖局的兄弟们看着高松龄把李坤从麻袋里头拽出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庞梓大声说道:“咱们这里头出了个内鬼,李坤为了个婊子把咱们兄弟们卖了。”
所有兄弟听到这话都变了脸色,庞梓也不管李坤脸色如同死灰一样,他把李坤所作所为大声向围上来的兄弟说了一遍。刚说完,周围的人已经愤怒了,有的人要冲上来打李坤,后面人因为插不进人群里头来,就在外面大骂,李坤的祖宗十八代顷刻就被骂了个遍。
李坤为了躲避愤怒的人群好不被打死,他紧紧靠着庞梓的腿。庞梓高喊道:“大伙别打他。”
“大哥,你到现在还护着他?”
“庞大哥,把他交给我们,我们弄死他。”
兄弟们不依不饶的涌上来,看样子一定要把李坤给弄死。
“我给他说了,只要他说了实话,就不把他交给大家处置。既然他说了实话,他李坤可以背信弃义,我庞梓可不是这种人。”庞梓一面替李坤拦住大家,一面喊道。好说歹说,总算是暂时让大家不再殴打李坤。但是大伙却丝毫没有放过李坤的意思。
“庞大哥饶命啊!庞大哥饶命啊!”李坤不停的哭喊道。
庞梓鄙视的看了李坤一眼,然后把他拽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刀割断了绳子。“李坤,我不让大家杀你。我也可以放你走。只要你能过了我这关,你就能走。”
这话说的奇怪,包括李坤在内的众人都没明白。庞梓让众人让开路,他牵过两匹马,又从庞天硕那里要了把刀递给李坤。
“兄弟们,我庞梓说话从来算数。你们谁都不要插手,这件事我来解决。”喊完话,庞梓对李坤说道:“这里有马,你手里有刀。我也有马,也有刀。其他兄弟都不会动手,我数十声,你只要能跑的掉,只要咱们以后不见面,我就不会去找你。”
李坤完全没想到庞梓给自己划的居然是这样一条道,他不知道庞梓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一时不敢动弹。庞梓也不再说别的,他高声数道:“一……二……”
李坤也是个机灵人,见庞梓开始数数,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三步两步冲上去,翻身上了匹马,就催马开始逃命。此时庞梓刚数道六,他也不加快速度,还是继续用方才的速度数道:“七……八……九……十。”话音刚落,庞梓举起了手中的刀向着李坤逃命的背影用力甩去。
长刀划出一道白光直奔李坤后背,庞梓在刀上花了很多功夫。长刀从李坤后背直透前心。在马背上晃了晃,李坤从马上掉了下来。庞梓大步走上前去,从李坤身上抽出长刀,反手一挥已经斩下了李坤的脑袋。
镖局的兄弟完全没想到庞梓居然这样解决了李坤,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庞梓在李坤的尸体上擦干了刀上的血迹,大踏步走回兄弟们面前。“大伙现在出发。”
淮军成立时有六千五百人。1862年4、5月间抵上海后,又以外军的支援和上海海关税收购置洋枪洋炮,扩编部队。至1864年,淮军先与英、法军和常胜军相勾结,在上海附近对抗太平军,继配合湘军在苏、浙等地进攻太平天国。太平天国首都天京(今南京)陷落后,1864年秋冬,淮军经过裁撤,尚存一百零四营,五万余人。1865年至1868年间,作为清军主力,在曾国藩、李鸿章率领下,先后在安徽、湖北、河南、山东、江苏、直隶(约今河北)等地,与捻军作战。捻军被镇压后,淮军担负北自天津、保定,南迄上海、吴淞,南北数千里江海要地的防守。
运河防营是老淮军的部队,山东运河是重要的运输干线,素来是税收的大头。防营虽然理论上是以打击沿河土匪,保护运河安全为目的设立的部队,不过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到这等本职工作上。遇到这等肥差,淮军彻底成了设卡收厘金的税收集团,至于军事训练已经基本上荒废了。而继承了李鸿章衣钵的袁世凯,他在北洋新军和警察系统的建设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力,根本没有收编老淮军的打算。这几年,防营的军事训练更是一落千丈。这支部队已经是扛着枪的税收人员,战斗力极为低下。
运河税收是个来钱快的买卖,俗话说钱来的快,去得快。防营的官兵里头,吸食鸦片的为数不少。原本就因为缺乏训练导致的低下战斗力,在鸦片的帮助下,达到了更低的水准。
不过好歹是官军,起码的枪械还是有的。运河防营的营官李玉堂没有骑马,反倒是和文官一样坐轿。却不是普通的轿子,而是四人抬的竹轿。李玉堂自比南朝名将韦睿,打仗时乘坐竹轿。但是士兵们一来都没有读过书,并不知道韦睿的事迹。二来李玉堂大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这身体早就被掏虚,完全骑不得马。这次能坐轿和大家一起出来,已经让士兵们颇为惊讶。至于李玉堂大人给自己树立的“榜样”所代表的意义,完全没有打动任何官兵。
李大人这次能亲自带兵对付庞梓,说起来也算是给了庞梓面子。这些日子以来,“庞大王”的名号传遍了运河附近,按理说庞梓早就该给防营商量一个上贡的数额,这样大家都好相见。偏偏这庞梓却极不识趣,李大人几次派人去找,庞梓态度十分认真的敷衍了。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可是当他准备这么办的时候,庞梓的押运却成了从南宫县到京汉路这条线,竟然脱离了李大人的管辖范围。
而且收买的庞梓镖局的内应告诉李大人,庞梓这厮居然还敢派出探子监视防营的举动。这才是彻底激怒了李大人的真正原因。一个小小的镖局居然敢监视防营?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李大人立刻派人把那些镖局的探子给抓了,另外点起了兵马到南宫县兴师问罪。
庞梓这样的做法让李大人十分愤怒,若是周围的人都是这样,运河的秩序还怎么维持?所以李大人觉得有必要给庞梓一个深刻的教训。而且他听说庞梓的老师就是现今南宫县的县令,派人去教训庞梓也未必能起到效果,加之李大人听说庞梓这厮的镖局也有不少枪,觉得干脆带了大队人马去堵住庞梓,这样总是能把事情给办好。
其实李大人也未必是真的要把庞梓如何,关键是庞梓曾经“得罪”过运河防营,若是不把脸找回来,防营的名号就会受损。
大队人马行进在路上,李大人也无心看风景,他盘算着到了南宫县,对县令该怎么说,该怎么恐吓庞梓。怎么让庞梓把以前该吐出来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以后怎么定一个纳贡的数额。关键是南宫县县令,若不是这县令护犊子,李大人早就收拾庞梓了。所以那些镖局的探子都被带在队伍里头,到了南宫县,只要把这些人交给县令一问话,县令也肯定知道规矩。由县令老师来教训庞梓这学生,绝对更加有效。
路边的百姓们看到这么多官军,被吓得纷纷躲到路边,偶尔有几个不知死的家伙骑着马从防营旁边路过,防营官兵一阵怒骂,那些人就被吓得落荒而逃。李大人在骄子里头被四人抬着,自然不可能注意到,而押着那些被俘的镖局兄弟的官兵也没有在意,每当有骑着路过的时候,这些镖局兄弟眼中都有着奇怪的视线。但是比较有威望的那位兄弟总是用目光制止着这些被俘的兄弟。所以他们总算是没有太出格的表现。
庞梓得到了消息,那些兄弟没有被关进防营的军营,并是被带在队伍里一起赶往南宫县。他大大的松了口气,只要能把兄弟们救出来,庞梓的顾虑就少去很多。但是防营的李玉堂到底有什么打算,居然带着这些兄弟们一起赶往南宫县。难道他还要去告状不成?庞梓想到。
嘴里怎么说是一回事,如果说庞梓真的铁了心要和朝廷撕破脸,那也是抬举庞梓了。如果说庞梓的真正目的,也不过是在南宫县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独立小王国,有个当县令的老师也就罢了,其他人必须听他“庞大王”的话。至于南宫县外面,是朝廷做主也好,是别的什么人做主也好,庞梓其实并不在意。
非得说的话,当年景廷宾大叔也有这样的作风,但是遇到外面的挑战,洋教开始传教,朝廷加征“洋捐”,景大叔就有骨气起兵造反,对抗强加到百姓头上的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参加过景大叔起义,亲眼看着起义失败的庞梓,心里面却有了顾虑。防营这些草包自然不在庞梓眼中,但是如果引来了北洋军……
去年年底,庞梓和陈克一起去看过北洋军的秋操,亲眼见到那上万人规模的队伍进行操演,当时嘴里头不管怎么说,庞梓心里头是非常忌惮的。只要打了防营,迟早会引来北洋军。庞梓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每次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十分恐慌。
如果只是让防营勒索一番,以后也不是做不成买卖。
如果请自己的老师出面,也不是不能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
各种理由和借口在庞梓脑子里头盘旋,距离彻底说服庞梓只有一线只差,可这一线如同铜墙铁壁一样,怎么都突破不了。
“庞大哥,怎么办?”身边的庞天硕问道。眼看着防军就要到了预设的伏击地,庞梓却迟迟不下命令。自从庞梓处决了李坤之后,兄弟们都知道已经不可能和防营善了。众人都是绷着脸等着。有些人擦着刀枪,有些人吃着随身携带的咸鸭蛋。却没有人再说话。
“怎么办?打这群王八羔子!”庞梓下意识的答道。
这话一出,庞梓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他内心深处是想打这一仗的。景大叔的仇,义和团兄弟的仇,那些自小就认识的乡亲的仇。北洋,洋人,朝廷,欠了太多的血债。这也是庞梓无论如何都不能拉下脸向防营摇尾乞怜的原因。这也是庞梓无论如何都不能顺从了朝廷制定的这套秩序的原因。
“传话下去,我们准备打。记住,先把兄弟救出来。把防营撵走,能不杀人,就不要杀人。”庞梓交代了要点。
镖局的弟兄们听到了命令,纷纷上了马,把蒙面的面巾围在脸上。庞梓举起斩杀了李坤的长刀,只喊了一声,“走!”接着纵马奔上了大路。
官军来了五百多人,长长的队伍拉出去几里地。庞梓以前和柴庆国很是交流过骑兵作战的技巧,他知道如果是分成两队把这种长蛇阵拦腰截成数段,然后由骑兵纵马砍杀,不管步兵有多少,都能顷刻把他们击溃。但是庞梓怕兄弟们杀上瘾头来,如果真的把李玉堂这些人杀光,那立马就是惊天大事。兄弟们杀性起来之后,哪里能够收的住手,肯定要大开杀戒。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庞梓采取了最没有效率的方法,从正面攻打。马队顷刻间就接近了敌人,一通火枪放过,庞梓正准备带队冲上去,却见到对面的敌人先是怔在原地,然后就崩溃了。
这不是局部的崩溃,而是整只的敌军全面开始崩溃。

第五十七章
李玉堂大人并非生下来就是五毒俱全的人,能混上运河防营的指挥官,没有些真材实料肯定是不行的。李大人打过仗,剿过匪。但是从庚子年之后,李大人整个人就垮了。八国联军的强大,日本的崛起,对于很多满清官员来说,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他们奋发上进的心思。但是对李玉堂大人来说,他觉得世界整个世界都崩溃了。同治中兴之后,满清很是积累了不少家底,而甲午战争,庚子事变,让这些家底变得苍白可笑。也曾经是觉得满清恢复了自己的荣光的李大人,突然间看到的是满清一败再败,连内裤都输掉。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彻底摧毁了这个人。
他原先偶尔喝酒,对于享乐也不沉迷。等河北恢复秩序之后,李玉堂一头钻进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别的追求。原先那个不算是坏人,也算是有能力的军官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庞梓的马队从路对面杀过来之后,李大人好歹没有把当年的军事素养忘得干净,他想到的其实和庞梓一样。敌人绝对要分出骑兵来截断步兵,然后反复冲杀。这样的结果绝对是步兵会全线崩溃。于是李大人干净利落的对轿夫下达了命令,“往回跑!”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更何况运河防营官兵本来就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李大人都下令逃跑,而对面的土匪们还放了一通枪,在最前头的官兵的立刻转身撒丫子就跑。在庞梓的骑兵开始冲锋的时候,运河防营在大路上就彻底崩溃了。不少官兵一开始逃跑的时候还有些不清不愿,但是两百多骑兵纵马奔驰时候发出的隆隆声音,那些蒙着脸的匪徒们手中的火枪,领头那个匪首手中挥舞的如同车轮一样的雪亮长刀,无情的剥夺了那些还有点战斗意志的官兵胆气。
庞梓虽然看不起运河防营,但是好歹对方是官军。自己的兄弟虽然可靠,却不是那种久经考验的战士。防营的崩溃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是马队既然已经开始冲起来,那也就没办法停。柴庆国曾经告诫过庞梓,要么不冲,要么只剩一个人也得继续往前冲。马队不是步兵,没有那么容易重整队伍,而且人喊马嘶的,无法有效传递号令。
见防营开始逃跑,庞梓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催动马匹加快了速度。
所谓兵败如山倒,如果逃跑一开始只是被迫,但是跑起来,再看着敌人的马队在后头赶上来,心理上的崩溃就更加迅速。很快,运河防营溃散的队形就变成了放羊一样。
庞梓喜欢切磋武艺,在景廷宾大叔麾下作战的时候,柴庆国这帮情投意合的兄弟在一起,大家没少切磋。骑马作战,砍人的时候,特别是这样追杀的时候,最有效的招式莫过于长刀挥砍,向左边挥刀,目标是敌人的脖子,马匹前冲的时候顺势收回长刀,再向右边砍去。虽然心里头很清楚这次最好不要给防营太大的杀伤。但是乘坐在奔驰的骏马上,看着前头兀突狼奔的敌人,庞梓只觉得热血沸腾,他再也管不住自己,长刀向左探出,向着自己左前方的那个防营士兵的脖子就削了过去。
鲜血从被切断的动脉中喷涌而出,血腥气直喷进庞梓的鼻孔。这是很久没有闻到的气味,庞梓只觉得体内已经奔涌的血液更加迅猛的奔流起来。那昂扬的斗志反倒没有更加激昂,相反庞梓顷刻间就变得沉静起来。所有的质疑,对未来的考虑都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在庞梓心中现在就剩下了一个念头,消灭眼前能看到的所有敌人。
庞梓的长刀右掠,锋利的刀锋直接砍入了一个敌人的咽喉,那个敌人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样就僵在原地。庞梓的长刀抽出之后,他才来得及用手捂住伤口。庞梓没能看到到更多敌人的表现,紧跟着庞梓后面冲上来的庞天硕的马匹直接从后面撞倒了这个防营的官兵。再接下来,庞梓已经冲进了更多敌人当中。已经杀了两人,庞梓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一声怒吼,“兄弟们,把他们杀光!”
也不管后头的兄弟是不是听到了这声怒吼,庞梓高高举起长刀,继续向着敌人砍去。也许是听到了庞梓的这声怒吼,也许是有人看到了被杀的同伴,也许仅仅是被敌人追上时候的自然反应,运河防营溃逃的人群中,传出了恐惧到极点时歇斯底里的喊叫。
陈天华面色凝重的听着农会成员的汇报,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真的见过打仗,也不懂打仗,所以这些汇报里头满是各种惊叹,各种完全抓不住重点的赞叹。幸好陈天华也算是有见识的,对几个要点一一询问之后,也能大概凑出整体的情况来。
庞梓他们一个冲锋就彻底打垮了运河防营,溃逃的运河防营伤亡惨重。但是庞梓只是打了一个冲锋就守住了队伍,并没有继续追击。所以至少有一半的防营官兵逃了活命。打扫了战场之后,庞梓带着队伍往高家寨这边来了。
农会成员们的脸上一大半是兴奋,剩下的那一小半则是隐隐的恐惧。景廷宾大叔当年造反之后,北洋军在邢台血腥镇压。这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庞梓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官军若不来镇压反而是不可思议。农会虽然没有参加庞梓的镖局,但是和庞梓关系这么深,若是说完全能脱了干系,农会的成员自己也不会信。
“景大叔,麻烦你把几个干事都叫来。”陈天华说道。
等人出去了,陈天华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若是以前,陈天华听说这种事情,首先就是兴奋,然后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庞梓的队伍。而现在,陈天华却发现自己首先关心的并非与满清打仗,而是考虑农会百姓的生计。这个变化实在是让陈天华感觉不可思议。自己早就从那个整天考虑“大事”的“革命者”,变成了现在整天关注鸡毛蒜皮小事的“农会陈主任”。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陈天华也分不清楚,立场变化导致关心点的变化。当陈天华不再是一个只想让百姓为革命出力的人,当陈天华相信,革命目的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民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他再也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加入高家寨农会的数千户人家,上万的百姓,陈天华对他们有义务,有责任。当这上万人的身家性命放到陈天华心中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
和当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在中国推行革命,然后那种彷徨的苦闷沉重不同。现在的沉重并非是结果。谁是敌人,谁是战友,谁是朋友,陈天华虽然不能说清清楚楚,但是就这些已知的情报,就让这个以文采著称的青年感到千头万绪。
该怎么办才能让农会的百姓们能够最大限度的保障自己的利益,该怎么办才能让已经有效提高百姓生计的农会存活下去。这些都大大超出了陈天华现有的能力。
“如果文青在的话,他会怎么办?”陈天华忍不住想。其实最早见到陈克的时候,陈天华一直觉得这个力图结交自己的“革命青年”心思很重。很多事情缩手缩脚。在陈天华看来,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要革命,那就不要怕。怕这怕那,还怎么革命。说真的,那时候陈天华就算是钦佩陈克的才华,却还很是有点看不起陈克的做法。
现在,但陈天华也承担起真正革命工作的时候,他终于能够体会理解陈克当年为什么会那么谨小慎微,甚至有些进退失据的味道。他知道当年看不穿这些,恰恰是自己远不如陈克的明证。
“文青到底会怎么做?”陈天华忍不住又喃喃的问了自己一遍。和陈克在一起的几个月,因为从没有想到居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关于这种事情的应对,陈克与陈天华也没有提及过。
陈天华记忆力超群,这些与陈克在一起讨论过的回忆在他脑海里面飞速的回转,在自己已经有些束手无策的时候,陈天华希望能够在这些记忆中找到能够利用的信息。突然一件事猛地蹦了出来。陈克精通音乐,会很多很新奇的曲子。两人工作闲暇的时候,陈天华偶尔会唱新歌,有次陈克唱了一首名叫《映山红》的曲子。曲子哀婉柔美,与陈克习惯的那种慷慨激昂或者柔情缠绵的曲调完全不同。曲调倒是累死江西那边的音乐。
唱完之后,陈克很怀念的说了一句话,“党的军队不能让老百姓吃亏。”
想到这句话,陈天华顷刻就想通了现在的关节。无论遇到什么情形,绝对不能让老百姓吃亏。无论对方是北洋军也好,对方是庞梓也好。陈天华自己要守卫的是百姓的利益,而且只是要守卫百姓的利益。
想清楚了这点,陈天华立刻起身,却见到景思德等人正在进门,陈天华说道:“大家赶紧把咱们农会的钱财账目统计一下,我准备把东西给大家分了。”

第五十八章
庞梓的马队浩浩荡荡开进高家寨的时候,甚至不用人去通知陈天华。那喧哗声,叫喊声,村子外面的饲养场都听得清清楚楚。陈天华正在指挥着农会的干部们盘点账目,清点存栏,校对农会成员花名册。听到远远传来的嘈杂声,他站起身来,“大伙抓紧做,千万不要耽误了时间。对了,思德,你现在就带人去杀猪炼油,这件事千万不要耽搁了。”
农会的干部们一个个面色凝重,景思德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
吩咐完事情,陈天华出了饲养场,往高家寨村里头去了。
等陈天华走远,农会的会员们纷纷放下了手里头的工作,“这次真的要出去躲躲了?”有人问道。
“辛丑年,景廷宾景大帅兵败之后,北洋军在咱们这里肆虐了好久。这次庞梓这小子闹出事情来,北洋军只怕还得来。现在不赶紧走,等着跟上次一样?”
“是啊。兵灾一过,那日子可不好过啊。一旦被抓,就得出钱赎人。咱们哪里有钱。”
“咱们往哪里去呢?要是这次这北洋再来,他们从哪里来?”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突然间就有人怯生生的说道:“要不咱们现在先回家安排一下家里头?”
听了这句话,本来就热闹的屋子里头突然就一片寂静。屋子里面的农会干部每个人都看着其他人,知道越多的情报,就越能接触事情的本来面目。农会的这些干部已经知道即将面对的危险,这样的时刻,最本能的想法无外乎就是赶紧带着自己的家人逃命去。这样的选择并没有错。
大家突然生出一种反思,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别人的事情周旋。自家的事情自己知道,若是想劝家人赶紧逃命已经不容易,参加了农会之后大伙的日子都好了不少。庞梓的商队给弄来不少家当,布匹,农具。加上这饲养场的伙食不错,剩了不少粮食。这大兵一来烧杀抢掠,家当必然被毁。农会的干部们虽然未必能如此条理的想到这些,但是他们知道。早准备一刻钟,就能少受一分损失。
已经有人忍耐不住站起身来,他们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的想给自己找些离开的借口。又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说,都不合适。既然被大家选出来当这个干部,现在自己先给自己家考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算是这么做如何符合人心,却不符合道理。
有些站起来的干部尴尬的坐下,但是也有干部已经下了决心。他们叹了口气,铁青着脸就往外头走。就在此时,方才出门去的景思德正好回来,看到有人往外头走,他觉得十分奇怪,“你们这是去哪里?”
已经下了决心的农会干部根本不理睬,继续低着头往外走。景思德转眼间就明白了原因,他一把拽住这两个人,高声喝道:“不准走。”也不管这两个人怎么挣扎,景思德硬把这两个人给拽回了屋子里头。一回到屋里头,景思德就怒喝到:“庞老五,庞狗,你们两个要去哪里?”
“叔,我们先回家看看。看完了马上回来。”庞五连忙解释道。
“回家看看?你回了家还能回来?你哄谁呢?”景思德怒喝道。
“叔,求你了。我得回家,我真的得回家。再不回去,真的就晚了。”庞五既然下了决心,心思再也不在工作上。
“你晚回去半天,能死人?你!你真他妈没出息啊。”景思德回来原本是为了叫两个人帮忙杀猪,万万没想到遇到事情之后,农会的干部里头居然有人要率先逃跑。这时候正是需要人手的关键时刻,农会干部们自己都忙不过来,再有人跑了,农会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根本收拾不完。但是景思德知道,就这么死拉着人不放也不是办法。农会的其他干部都看着呢,讲道理根本没用。
想到这里,景思德对着两名农会干部一人踹了一脚,“没出息的东西,滚,你们现在就给我滚!”
庞五和小名狗子的庞程前被踹了也不敢回嘴,他们低着头如蒙大赦一般逃出了农会的院子。
“还有谁要走?现在说。要滚就现在滚,别让你们干活的时候,你们没心思好好干。这是农会的钱,算错了的话,亏的是大家的钱。”景思德吼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纷纷起身,低着头离开了屋子,十几个农会干部剩下来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庞诚,和景秀铮,景秀春兄弟。这三个人素来被认为做人侠义,他们家里头人口少,家当不多。都是加入农会之后日子才好起来的。所以素来工作非常认真。陈天华办的学习班,这三个人都是最积极的,数学学的很不错,现在承担着会计的工作。
虽然知道不该对他们发火,但是景思德心中真的憋着一股邪火,他恶狠狠的问道:“你们能好好干么?”
三个人都没有生气,景秀春笑着说道:“叔,你放心了。我们不走。我们留在这里好好干。”
听了这话,景思德气哼哼的说道:“你跟着我去杀猪。人手不够。”说完,景思德起身就离开了屋子。景秀春也没有说别的,起身就跟着景思德走了。
消息传的飞快,农会的成员们已经得知了消息,原本在饲养场工作的农会成员们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往家去了。他们看到景思德带着景秀春过来,纷纷羞愧的低下了头。但是匆匆归家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顿。等景思德到了猪圈的时候,剩下了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就见一个老人正在不紧不慢的磨着杀猪刀,不时还把杀猪刀拿起来凑到眼前看看,然后再用手指摸摸刀锋试试锋利程度。
“叔,刚才就让您领着杀猪,您咋磨开刀了?”景思德恭敬的问道。
老人名叫景廷文,辈分比景思德高了一辈。听堂侄这么问,老人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人都跑了,刀不磨利点,咱几个杀猪太慢。”
听了这么从容的话,景思德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叔,您说得对,我们先去捆猪,您继续磨刀。”说完,景思德冲着还坚守岗位的几个农会会员喊道:“咱们开始捆猪。”
陈天华并不知道自己刚走,农会里面就出了这些事情。他急匆匆的出了饲养场的大门,没走多远就见到高家寨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马队已经进了村子,马上的人一个个兴高采烈。这些天来,陈天华的耐心提高的不是一点半点,他没有着急着过去,而是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马队成员。只见他们基本都是一个人背着两只长枪,而且至少有一支是新式步枪。应该是击溃了运河防营之后缴获的战利品。
从这些枪的数量上来看,这次的缴获极为丰厚。这些庞梓的部下一个个都是满脸兴奋,很明显他们已经欢呼过,有些人甚至脸上满是疲态。但是只要有地方发出欢呼,其他的人都会跟着继续欢呼,哪怕是这欢呼声中已经没有丝毫热情。
陈天华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陈克现在情况如何。但是跟着陈克的时候,那些同志们都颇为严肃,仅仅在认真的完成了一项工作之后,大伙才会有真正开心的模样。与这种几乎是歇斯底里的追求兴奋的人相比,陈天华实在是无法把这些庞梓的部下当作自己的同志。
观察完毕,陈天华快步进了村子。之间村里的饭店门口挤了大批的人,里里外外都有人在喊:“拿酒出来!”“酒!酒!老子要喝酒!”
也不停下观看,陈天华继续往庞梓住处去了。镖局的众人不少见过陈天华,知道这位陈先生就是负责提供给他们肉和蛋的人,是庞梓大哥的亲信。也没人拦陈天华,陈天华径直进了院子。院子里头是镖局的一些头领,相比外头的人他们显得沉静的多。不少人脸上都是兴奋,但是也有几个人神色颇为凝重。
陈天华也不管那么多,径直进了堂屋。大出意料之外,屋子里头并没有想象里头大排筵宴的庆功,或者一群人在一起吹嘘功劳太多人。就见庞梓和庞天硕两个人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见到陈天华进来,庞梓继续对庞天硕说了几句话,庞天硕就起身急急忙忙的起身走了。出门的时候甚至把门给带上。倒是还很谨慎的模样。
“陈先生,坐。”庞梓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他也不寒暄,直接说道。
陈天华坐下之后开门见山的说道:“庞兄弟,办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庞梓抿着嘴向着左边毫无意义的看了一眼,这才转过头,“陈先生,我顶多打不过就跑,倒是你这边,农会的事情准备怎么办?”
“我也准备组织大家跑。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请庞兄答应我几件事的。不知道庞兄能不能听听。”
“我也有事情想和陈先生说说。我先说吧。”庞梓沉着脸说道,“农会赚了不少钱,我们这一跑,需要钱。陈先生,这笔钱我要对半分了。”
听了这话,陈天华想都没想,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行,这笔钱不能分。以后北洋军肯定会抓人,这笔钱要用在赎人上。”
庞梓万万没想到陈天华居然用这样的理由拒绝自己,他眉毛立刻就竖了起来。
陈天华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庞梓说话。“庞兄弟,我知道你不高兴。我这次来只是想对你说一件事,你若是想还在这南宫县出现。你就不能失了这里百姓的人心。”
“哈哈,人心。”庞梓冷笑了一声,“陈先生,你们读书人就喜欢扯这个。人心?当年景大叔扯旗造反的时候,我就知道人心是啥样了。你有能耐的时候,就有人心。你啥都没有了,还有个屁的人心。”说完,庞梓又忍不住冷笑一声。
陈天华紧盯着庞梓,“庞兄弟,那我问你,为啥景大叔当年败了,你现在还能在这南宫县混。为啥百姓不绑了你去见官。你这头上还有通缉呢。为啥这么多人还认景大叔的面子?”
“那是,那是……”庞梓被这个问题问的语塞了,他几次张了张嘴,最后才强辩着说道:“那是景大叔人缘好!”
“那是因为景大叔办的事,打教堂,抗洋捐,扯旗造反都是为了百姓。哪怕是景大叔败了,老百姓却没有怪景大叔。”陈天华非常认真的说道,“庞兄弟,你打运河防营到底该不该,我不说什么。你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但是,既然你现在打了,那么你就不能让老百姓因为你吃亏。如果你因为你自己让老百姓吃亏了,老百姓想起你庞梓,心里头就没有怨恨么?你觉得你以后还能回南宫县么?”
听了这话,庞梓的脸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发白了。陈天华对景廷宾起义的解释让庞梓心中长久以来没有解开的一个谜团解开了。为什么景大叔做了那么多大事却没有人敢对景大叔说一个不字。为什么景大叔这辈子曾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却没有百姓对景大叔有过怨言。哪怕是扯旗造反失败,百姓提起景大叔依旧如此赞美。甚至当景大叔被俘,被凌迟处死之后。当地的官员竟然还认景大叔的面子。
因为景大叔这辈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利益去做过什么,景大叔一个武举人,邢台地方上这么大的家族,他如果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过的好一些,根本不用出头到这个程度。景大叔这辈子就是看不惯那些胡作非为的人,他就是要让大家能好好的过日子,所以景大叔才会四处主持公道,打抱不平,甚至扯旗造反。
而庞梓自己却不是如此,虽然也在学习景大叔,但是庞梓自己很清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陈天华不管庞梓此时得到了多少感悟,他直接了当的说道:“庞兄弟,我要你办三件事。第一,不能携裹百姓跟着你打仗。第二,你要帮着百姓逃难。第三,你要给我留下人,守住农会的钱。”说完这些,陈天华想了想,这才接着说道:“你还要给我100条枪,藏起来。”

第五十九章
打了运河防营之后,庞梓整个人就完全陷入了一种极为紧张的精神状态,自己和跟随自己的兄弟们将来会如何?这个问题沉重的压在他的心头。对运河防营的攻击之前,庞梓还下定决心少杀人。到了世纪战斗当中,他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马队一冲锋起来,忍不住就下了重手。
庞梓没有读过什么兵书,也没有和陈克讨论过什么具体军事问题,所以陈克知道最大的杀伤都是在追击溃败敌人的时候造成的。他和手下的兄弟们看到背对着自己玩命逃窜的敌人,几乎是本能的开始杀戮。等一个冲锋完毕,地上已经躺了百十号或死或伤的敌人。死者的惨状,重伤员的低沉的呻吟声,轻伤员的哀号声,惨叫声,对庞梓来说实在是一种强烈的刺激。也就在此时,庞梓已经知道自己惹了大祸。简单的打扫了战场,庞梓带着兄弟们赶回高家寨,县城都没敢回。他已经知道,必须赶紧跑去其他地方,官府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庞梓是在没想到,陈天华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居然以百姓的名义向自己提出如此多的要求,还一要就这么多。不仅仅是要安排百姓的退路,还要帮着守护农会的钱财。除此之外,陈天华居然还敢向庞梓要100条枪。陈天华当这帮百姓是谁啊?是自家爷爷不成?
安排百姓的退路?谁来安排庞梓和兄弟们的退路呢?
庞梓没好气的说道:“陈先生,这些事情你想都不用想。你要干,你自己干,我可没空陪你弄这些东西。你说赎人的事情需要钱,行,我可以少要点,二八分账,你要八,我要二。”
到了这时候,陈天华也直言不讳针锋相对的问道:“我说给你二成,你信?你盘查了么?现在你这边是准备跑路。我也得安排百姓们撤退,咱们都缺人手。钱我没办法给你。”
听了这话,庞梓已经忍不住露出一脸不耐烦。无论陈克也好,陈天华也好,只要牵扯百姓的事情,他们都是如此不厌其烦。庞梓对此很不理解。讨好老百姓有什么用?在这个南宫县,在高家寨,最有势力最能打的不是百姓,而是他庞梓。没有庞梓在这里撑着,陈天华的农会只怕早就被地主和其他势力给刁难垮了。现在庞梓遇到危难,陈天华不说帮着庞梓想办法,居然满脑子都是百姓的生死,庞梓完全弄不明白陈天华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到了此时,庞梓也完全没有要和陈天华闹起来的心思了。面对不知道啥时候会来的北洋军,庞梓首先得自保。所以庞梓反倒能够比较心平气和的对待陈天华,他耐着性子说道:“陈先生,你这是要拆我的台啊。我们镖局给农会办了多少事,到现在我们要用钱,你一文都不给,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陈天华从方才开始就试图劝说庞梓能从百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谈了这么一阵之后,他已经明白,这根本不可能。真的是大难来时各自飞,镖局曾经与农会合作的马马虎虎。但是在大危机面前,合作关系顷刻间就土崩瓦解。到底是为人民,还是为自己。不同的立场之间顷刻就针锋相对起来。
“怪不得文青当年对庞梓等人如此不以为然。”陈天华忍不住想到,文青早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不过转念一想,陈天华忍不住苦笑了,在庞梓眼中,陈克和自己也是靠不住的。大家的立场不同,对待同一件事的反应自然也大不相同。现在情况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对庞梓提出其他要求也不现实,陈天华叹了口气,“庞兄弟,我们这么争也没用。这样吧,我给你300两银子。你给我50条枪。我们农会正在杀猪,你们要多少就自己去拿。鸡蛋、鸭蛋,随便拿。鸡鸭的话,你们每天吃多少,就去拿多少。这样行么?”
庞梓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逼迫农会拿出更多东西,听了陈天华的建议,他思索片刻就应道:“陈先生,我根本没有祸害乡亲的意思。你若是安排大家跑路,我不拦着。我这里已经忙成这样,你别让人给我添乱行吧。枪的话,我这里好枪没有,一些火铳,单打一的枪还是有多出来的。我就给你50支。不过300两银子肯定不行,你得给我500两。”
见陈天华沉吟不语,庞梓接着说道:“咱俩也别讨价还价了。就这么说吧。”
“行。”陈天华应道。他知道,这已经是庞梓能做到的极限了。再纠缠下去,大伙也不会有别的说法。
站起身来正准备告辞,陈天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正色“庞兄弟,我还有件事想对你说。我觉得你最好把高家寨的百姓们聚到一起把事情说清楚,北洋军要来。你让大家都出去避避。只要你是真心的替大家考虑,大家肯定能知道。就算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好歹大家埋怨你会少些。”
埋怨我少些?尽管知道陈天华这话说的没错,但是已经忍了很久的庞梓终于再也忍不住,他指着门口怒喝道:“你娘!埋怨个屁。你他妈给我滚!”好不容易达成的谅解情绪终于没有能维持下去。
陈天华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用。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庞梓气的脸色发青,胸口不停的起伏着。自小到大,除了在景大叔那里,庞梓还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埋怨?谁埋怨谁啊!庞梓心想到,这些农会的人靠了自己的镖局捞到了多少好处。到了庞梓遭难的时候,他们不说出力帮忙就算了,还敢埋怨庞梓?庞梓怒不可遏的想。看着陈天华的背影,庞梓牙关咬的紧紧的,真恨不得抽出枪来从陈天华背后来上一枪。
只是庞梓的愤怒也就这么虚弱的表现而已,他其实清楚,自己表面上的愤怒之下却是无尽的心虚。其实陈天华没有说错,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百姓们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埋怨庞梓呢。或许庞梓亲自把事情向百姓们说清楚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庞梓的自尊心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等“丢面子”的事情。混江湖,最讲的就是面子。一旦低了头,丢了面子,以后可是绝对直不起腰来。更别说是对着百姓们低头。那意味着庞梓以后在高家寨再也不能昂首挺胸。庞梓是绝对不会向百姓低头的。
高家寨里头镖局的兄弟们已经从兴奋变成了狂欢,弄到桌子的兄弟们摆了满桌子酒,肉,菜,正在畅饮狂欢。没弄到地方的兄弟也不甘人后,干脆就坐在地上,把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面前摆着酒菜猜拳行令,大口的喝起来。那真的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是在陈天华看来,这样的狂欢场面并没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倒有着一种绝望的味道。那是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情绪下激发出来的狂性。村民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高家寨里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满村都是的镖局兄弟的喊叫嘶吼,以及静悄悄的村民家庭。呈现出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不安。
陈天华穿过异样的村庄赶回农会,就发现不久之前有十几个人的农会屋子里头只剩了两个干部,庞诚和景秀铮面前的桌子上垒着厚厚的基本账册,两人正不太熟练的拨动着算盘珠进行着计算。见到陈天华回来,两人连忙起身,“陈先生,你回来了。”
“其他人呢?”陈天华问。
“景叔和秀春去杀猪了。其他人……,先回自己家了。”庞诚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青年从来没有背后说过人坏话,对于那些早早的溜回自己家的农会干部,庞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叙述他们的去向。
陈天华苦笑一下,虽然没有想到农会干部们居然只剩了这么几个人,虽然知道肯定有人会临阵脱逃。但是走的这么彻底还真的大出陈天华意料之外。这些临阵脱逃的干部里头,都是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曾经十分积极的人。为了壮大农会,他们也曾经出谋划策,鞍前马后的忙活。到了危急关头,这些人还是首先选择了自己的家人。虽然知道这些人在农会努力工作也好,遇到问题撒丫子就跑也好,其实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但是陈天华还是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勉强整理心情,陈天华对还坚持岗位的两位农会干部说道:“干脆咱们也去帮忙杀猪吧。想来景大叔那边也缺人手。”
庞诚和景秀铮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账册,三人关了门,一起往饲养场去了。
曾经有一百多人一起劳作的饲养场现在冷冷清清的。除了猪圈那里不时有猪死前的嚎叫之外,本该有不少人在劳作的蚯蚓田,鸡鸭放养区已经空无一人。猪圈那里还有十个人,加上陈天华,庞诚和景秀铮,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农会会员只剩下十三个人。
“陈先生回来了?”景思德看到陈天华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的打了个招呼。
“我们来干活了!”陈天华笑道。虽然尽可能看起来爽朗些,但是大家脸上都有着尴尬。十成人里头跑了九成多,剩下的农会成员们没有一个不感觉一种失落。
唯一能够自始至终保持常态的只有这里年岁最大,辈分最高的景廷文。他声音依旧响亮,“后生,来啦。正好,我还想问你呢,到底杀多少猪?”
既然老人这么问,陈天华也不想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不满之中,他笑道:“景叔,我想着小猪就别杀了。分给咱们农会的会员。母猪也留着。把长得差不多的公猪杀了就行。不方便带走的猪留十几头就行。”
“分猪我觉得不错,你留些猪是为了做啥?”景廷文老汉问道。
陈天华答道:“若是北洋官军来剿的话,这饲养场铁定是保不住的。若是不留些猪给他们抢,到时候他们只会去祸害百姓。不仅仅是猪,鸡鸭什么的,分一部分。也给北洋军留一部分。”
听了陈天华的话,其他农会成员都变了脸色,景思德大声说道:“给北洋军留?一根毛也不给他们留。就是把肉烂到地里头,也不给他们留。”
“屁话!”景廷文当即打断了自己堂侄的发言,“思德,你也这么大了。怎么不懂事呢?陈先生说的没错,北洋军来了,啥都抢不到,你觉得他们能善罢甘休?他们在这里杀猪杀鸡,总比让他们去祸害乡亲们强。吃饱喝足了,对乡亲总是会好点。”
训完自己的堂侄,景廷文问陈天华,“那陈先生准备留谁在这里看家。”
“看家?”陈天华奇怪的问道,“咱们把猪圈鸡鸭给关好,就不留人了。”
“陈先生,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那些村里头的小崽子们贪着呢。你不留人,不等北洋军来,他们自己就把这些牲口给弄走完了。”
“景叔,我准备安排大家先去外头避避。北洋军一来,大伙少不得受苦。出去避避,总是比留在这里强。”
听了这话,景廷文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天华一番,这才点头说道:“陈先生真的是好人。是好人啊。这次陈先生你准备去哪里避避?”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农会会员们的视线都落在陈天华身上,景廷文问出的是所有人心里头都很在意的事情。农会是陈天华一手办起来的,他是农会的主心骨。陈天华的去向决定了农会能否继续存在。
景思德忍不住说道:“陈先生,你跟着我一起走吧。我在邢台府府城有亲戚,咱们去那里避一段日子。等风平浪静了,咱们继续回来办农会。”
“这……”听了这个建议,陈天华有些语塞了。他其实很想留在南宫县和农会的成员在一起,但是陈天华知道,而且庞梓的镖局是注定打不过北洋军的。与陈克一起见识过河间秋操之后,陈天华知道庞梓只要留在邢台,覆灭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如果庞梓带着他的兄弟跑了,再回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没有军事力量支持,农会会遇到很大的问题。
即便是农会能够发展起来,但是陈天华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想在以后比现在有更大的突破,只能依靠陈克的能力。但是看着农会成员们期待的目光,陈天华怎么都说不出这样的话。可这种事情早说清总比晚说清要好。陈天华强自下了决心,这才说道:“我准备先回一趟南方。”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立刻就变的失望起来。
“诸位,我不是不回来了。我能耐有限,一个人在这里也就能帮大家伙办这么点事。我在南方有很多同志,半年内我一定带着同志们回来。那时候,绝对不会让大家再受现在这样的磨难。”
“半年才能回来?”景思德的语气里头充满了很是不相信的味道。
“半年,我一定回来。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因为很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没有说瞎话,陈天华的声音里头有着一种急切。
农会会员们没有虽然不是不相信陈天华,但是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
“陈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想问问你这后生。”景廷文老爷子问道。
“您说。”
“陈先生,你这么一个外地人,跑我们南宫县来,还对我们这么好。若说你想当官,你和庞梓这混小子在一起,断然不是为了当官。若是你是想发财,就你这能耐,到哪里不能发财?若说你是想造反,我看你这样的做法,也不是造反的意思。我不管你这后生是要走,还是要留。你带不带你的那些伙计回来,我也不管。我就想问问,你干这么多事,到底想要啥。”
陈天华到了南宫县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深刻的询问过陈天华所作所为的目的,以前有人问的时候,都是用着一种质疑的意味。像景廷文这样堂堂正正询问的,一个都没有。
而且陈天华以前也不敢全说心里话,因为他曾经讲过一些“革命道理”,却没有得到过百姓的共鸣。洋人,朝廷,外国,中国,革命,共和,立宪。这些玩意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大家才不在意呢。
在农会即将暂时解散的现在,一位老人堂堂正正的询问陈天华所作所为的目的,陈天华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以及一种无可压抑的冲动,他朗声说道:“我只是想让咱们中国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有余钱,孩子们都能上学。上了学之后,大家想种地就种地,想进工厂做工就做工。没人能欺负别人。大家就这么好好的过日子。”
听了陈天华的话,其他农会会员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天华,这样的说法真的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第六十章
打完运河防营已经三天了,只是短短的三天,庞梓几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日落时分都要在村子西边的路口等一会儿。庞天硕和其他几个兄弟被庞梓派出去联系太行山的几股绺子,好歹在西边先找个临时能安身的地方。这几天庞梓也是研究了一下南宫县的地理环境,往东就是天津。北洋军的老巢,靠过去就是送死。
往南去就是山东运河区,这条线上各种势力极多。这些势力都不是善茬,没有谁能接受自己的地盘上突然多出一大批有马有枪的势力。庞梓若是带了兄弟往这里走,甚至不用走太远就可以开打了。而且庞梓绝对不能往东去的一个原因就是,北洋军第五镇坐落在济南府。对于北洋军庞梓避之不及,更别说自己主动往成建制的北洋军那里靠。
往北去也不行,北边就是京城的范围,主动靠过去更是自寻死路。
只有往西,到太行山区才是朝廷力量薄弱的地方。兄弟们真的躲进山里头,官兵还真的未必能找到。但是躲在山里头有一个大问题,粮食给养无法有效补充。这马上就是冬天了,庞梓若是贸然带着兄弟跑去山里头,也只是等着被冻饿而死的下场。
庞梓的计划说起来很简单,在太行山找个绺子落脚。庞梓这边带上大量的寄养往西边去,路上再买些粮食,这样就能在太行山上躲一个冬天。虽然庞梓打了运河防营,但是官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邢台待上几个月吧。找不到庞梓的下落,他们怎么都会撤走的。开了春之后,庞梓再说回南宫县。虽然镖局肯定是干不成了,不过好歹一个冬天呢。庞梓完全可以做很多准备,冬天的时候联系在山东的武星辰大哥,和那些个在山东的兄弟一起创一番事业也是可以的。
不过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仅仅是庞梓心中的想像。南宫县到太行山,往返少说也得有七八天。庞梓觉得北洋来到高家寨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他是准备在这五六天里头好好把兄弟们训练一番。毕竟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如同跑镖那么轻松。
庞梓每天都带着马队在村子外头操练。冲锋,返回,返回,冲锋。兄弟们不仅要训练队列,还得训练放枪。庞梓心疼弹药,他手下这作为骨干的二百多人现在有三百条枪,弹药却只有可怜巴巴的三千多发,还多数是运河防营那里缴获的。练习射击也只能用老式火枪来进行。这年头对于所有武装力量来说,弄几只火枪固然不容易,更难的就是保证弹药供应。即便是老式火枪,弹药也不是那么容易补充的。两三天训练下来,好些枪已经没了弹药。
高家寨的百姓在农会十三名成员的劝说下开始向外地疏散。庞梓就亲眼见到景廷文老爷子站在一家不肯走的庄户人家院子里,用老年人那种特有的大音量说道:“你们说你们不走是怕啥?是图啥?你们现在想护得那些东西,官兵一来根本不会给你剩下。你要是被官府抓走,赎你回来怎么都得五十两银子。你为了那一点子小钱,出这个大钱不成?”
老爷子说得有理,而且五年前官兵在高家寨肆虐过,那时候的情况大家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对家里头的东西一文钱都不想损失,可是百姓们一掂量得失,还是觉得离开最好。
有两个农会会员在府城有亲戚,他们自告奋勇带着百姓们往府城去。不过跟着他们走的人不多。去府城路途遥远,带着全家人,再带着那么多家什,哪里能跑得了那么远。
多数人就往十里八乡附近的亲戚那里去避一避,也有人去了山东。总之,农会的工作还算是卓有成效,三天过去了,除了几家说什么都不愿意走的村民之外,只要肯走的。农会成员就一定把他们给弄走。
庞梓在村子西边的路口上等到天色快黑下来,这才要回村子。却见陈天华正和一大批人推着独轮车出来。来河北这都快一年了,陈天华的推独轮车的功夫还是不太咋样,也就是不再歪歪扭扭而已。定睛一看,却见这批人是农会成员的家属。
不知道为何,庞梓心里头稍微觉得觉得有些凄凉的味道。高家寨的人越来越少,曾经热闹的庄子,现在到了半夜几乎是鸦雀无声,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不适。上次吵了嘴,庞梓就有些刻意的避开陈天华,但是此时他也不想再继续怄气,庞梓上前说道:“陈先生,你们这是要走完了?”
陈天华平静的说道:“还剩了五六户百姓,我看他们的意思是,我们农会的人不走,他们也不肯走。那正好,我们就先走。到了明天,我们再去劝劝。他们见农会的人都走了,若是再不肯走,我也没办法了。”
说完,陈天华突然对庞梓说道:“庞兄弟,多谢你这些天遵守了约定。完全不携裹百姓。我替大家谢谢你啦。”
对于陈天华的“理解”,庞梓甚至只能苦笑了。
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有兄弟急匆匆的赶过来,庞梓知道出了事情,他问陈天华:“陈先生这就不回来了?”
见庞梓没了前几天那股子怒气,陈天华也笑着说道:“我现在不走。晚上也没别的事情,我这是送送大家。半夜大概就能回来。”
“那陈先生现在住哪里?还是在农会么?”
“是的,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办,我和景叔都在那里。”
“好,我若是有空,就去找陈先生说话。”庞梓说完就跟着自己的兄弟走了。陈天华则继续推着独轮车和农会的成员一起往村外走。
“大哥,又有人逃走!”来的是高松龄,他着急的说道,“这么弄也不是个办法啊。兄弟们都知道要走,可是咱们停在这里不动事,大伙心浮气躁的。”
看着高松龄那着急上火的模样,庞梓心想,是你心浮气躁吧?不过这会儿也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庞梓和高松龄一起到了村后枣树林附近。之间十几个人正围着三个兄弟,隐隐听到兄弟们正在争执,“庞大哥啥时候坑过咱们!老三,你这么跑了,你对得起大哥么?”
“北洋军马上就打过来了。现在不跑,啥时候跑?”
“天天吃肉喝酒,你吃糊涂啦?北洋军来了怕个球啊,咱们有枪有马,怕他们作甚?”
“有枪有马就能赢他们么?要是能赢,庞大哥还准备跑什么?直接在这里和北洋军打一仗不就行了?”
“北洋军人数和咱们差不多,咱们就能赢。”
“北洋军好几万,人家都上来咱们能顶住么?”
听着兄弟们激烈的争吵,庞梓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庞梓并非没有想过让村民们和自己在一起,但是庚子年的事情给过庞梓深刻的教训,和不是一条心的同伴伴行动,倒霉的还是自己。所以他才容忍了村民的撤退。但是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有正面效果,看到村民们大量离开,镖局的兄弟里头人心浮动。对这些人庞梓很清楚,一定要把想揍的人留下也是祸害。庞梓干脆把话说到头里,只要把马匹枪支交出来,庞梓给这些人发钱,让他们走。
这三天这么走了三十多人,还有十几个试图携带着枪支马匹逃跑。庞梓早就有所防范,没等这些人跑多远就被逮到,人被拖回来当众打了一顿。然后庞梓还是给了他们钱,让这些人滚蛋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想私自离开的兄弟并没有减少。上午,下午,都有人试图私自带着马匹和枪支离开。说真的庞梓并非不能理解这些人,如果是他自己身处这个位置,他肯定会与这些兄弟一样,带着马匹和枪支走人。这年头有马有枪才有力量,放到哪里都一样的道理。
但是身为镖局的头领,庞梓即便再能理解兄弟们这么做的苦衷和原因,他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高松龄突然看到庞梓停住了步伐,他奇怪的问道:“庞大哥,你这是怎么了?那几个小子就在前头。”
庞梓无奈的叹了口气,方才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激动,自己过去又能如何,不过是和对其他人一样,抽着帮小子几耳光,让后给钱让他们走人。回想起这几天那些兄弟们走时的模样,一个个憋着委屈,甚至用怨恨的目光看着自己。庞梓一点都不喜欢和兄弟们闹成这般模样。大家在一起共事这快半年,有多少情谊在里头。这么弄一次,以后是别想再见面了。
“松龄,你去吧。给他们钱,让他们滚。我是不想再见到他们了。”说完,庞梓垂头丧气的转身往自家院子方向去了。却听见背后的高松龄叹息一声。
虽然也想对高松龄把话说明白,但是庞梓又不想这么做。该说的早就说完了,到太行山去躲躲,明年开春,甚至不用等到明年开春,大伙就可以去山东和武星辰等兄弟汇合。这些庞梓都没有隐瞒过。大伙现在兵强马壮的,在山东那地方绝对能干出大名堂来。可是无论庞梓怎么说,都有兄弟没有信心。庞梓也懒得把这话再说一遍。
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那几个兄弟的叫唤声,然后高松龄喊道:“你们这帮没出息的,拿了钱给我滚。”
天硕,你赶紧给我回来吧。庞梓心里头叹道。
庞梓回了自家之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本来好好的局面,怎么打了一次胜仗之后就变成这样呢?即便是此时,庞梓也不想承认自己打运河防营不对。如果不打运河防营,被勒索一番,镖局的队伍照样会散了人心。想在道上混,就得证明你能压住场面。不然的话下头的人肯定会有别的想法。
如果北洋军跟运河防营一样就好了,庞梓忍不住埋怨道。那样的话,他就完全不用怕那帮子废物了。但是亲眼见过北洋军的河间秋操,庞梓深知这只是自己的一场美梦而已。他翻来覆去,心中惶恐不安。总算是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北洋军的兵马潮水一样杀来,还没有打,庞梓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头万籁俱静,只有秋末的虫鸣。他心烦意乱,再也睡不着。干脆就起身出去溜达一下。村里头已经布了岗哨。但是大多数人已经靠在墙边睡着了,即使没睡着的也是脑袋一个劲的往下耷拉。庞梓也懒得理他们,现在北洋军也不可能这会儿赶来,让这些兄弟们打个瞌睡也没啥了不得的。
去了马圈,又去了存放武器的地方,这两处的兄弟们倒还挺精神。看庞梓来了,兄弟们连忙问好。庞梓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
转着转着就到了村口,却见农会那里竟然还有一点灯火。虽然仅仅是一点,但是在这一片黑暗寂静的夜色中,却显得那么显眼。抬头瞅瞅天色,大概是深夜了。难道陈天华已经回来了。庞梓想扭头回去睡觉,却怎么都无法摆脱这一点灯火的吸引。想了想,他还是朝着农会这边走来。
农会的屋子房门虚掩,在外头就能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推开门,却见屋里头的桌子上点着蜡烛。这蜡烛还是庞梓弄来的。桌边的三个人听到声音都吓了一跳,看到是庞梓进来,陈天华、庞诚、景春铮都是一脸惊讶的神色。
“大伙还没睡啊。”庞梓强笑着说道。
“庞兄弟你也没睡呢。”陈天华说道。
“睡不着啊。”庞梓忍不住叹了口气,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话题过于沉闷,庞梓强打精神问,“陈先生这是在算什么?”
陈天华笑道:“核算一下农会的钱,我明天就走,走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把农会的钱给算清楚。”
对于陈天华的这番话,庞梓觉得很不解,在他看来,农会既然是陈天华主持着办的,那农会的钱和陈天华自己的钱就相差不多了。至少陈天华应该是主持分配的。所以陈天华不肯把农会的钱分给庞梓,庞梓倒也能理解。没想到陈天华居然不这么想。这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是庞梓本来也不是过来谈钱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多话,省的陈天华多心。
“陈先生这一走,只怕就不回来了吧。”庞梓随口问。
“半年内我一定会和其他同志回南宫县来。”陈天华斩钉截铁的答道。
听了这话,庞梓觉得心情十分复杂。不知为何,虽然这话听着十分离谱,但是庞梓并不怀疑陈天华的决心。和庞梓不同,陈天华并不是因为得罪了官府而被逼走的,只要风头过了,陈天华随时可以回来。而庞梓一旦离开南宫县,没有一两年是别指望回来了。
想到这里,庞梓就觉得非常郁闷,村民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给过庞梓友好的眼神,大家的眼中都是怪罪的目光。仿佛庞梓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想到这里,庞梓就觉得很不满,自己为大家赚到那么多好处,大家都忘记了么?自己只是不得已犯了点错,大家就完全不依不饶的模样。现在连陈天华这个外乡人都能轻易留在南宫县,倒是自己这个本地人反而不行。
庞梓越想越气,就觉得心里头一阵阵的难受,这屋里头再也呆不下去。他转身就出门,却听陈天华喊道:“庞兄弟,等等。”接着陈天华就赶了出来。
“庞兄弟,你什么时候走?”陈天华问。
“还得过些日子。”
“庞兄弟,我劝你这一两天就走吧。”
黑夜中看不清陈天华的表情,但是这话的语气倒是非常诚恳的。庞梓心情不好,冷冷的说道:“陈先生不用担心,北洋只怕还追不上我。”说完这些,他突然心生疑虑,“难道是陈先生又得到了什么消息不成?”陈天华比庞梓更早得到了运河防营出动的消息,庞梓突然想起这件事。
陈天华知道庞梓话里头指的是什么,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我到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只是景叔说,如果北洋军出动的话,大概五六天就能到。现在已经三天了,我觉得景叔身为老人家,比咱们想事情更加周详。我觉得庞兄弟不妨听听。”
“知道了!”庞梓拉长了声音说道。他本来想到农会这里散散心,却没想到反倒让自己惹了一肚子气。庞梓气哼哼的走了。
第二天,农会仅剩的四名成员在农会大门口。陈天华背了简单的行李,“景叔,您看着北洋军来了,就赶紧走吧。”他对于景廷文坚持要留在饲养场很是不解,也很不放心。
景廷文笑道:“后生,你不用管我。我一个老头子了,本来就活不了几天,北洋军不至于要我的命。”
看着陈天华不能释怀的模样,景廷文拍了拍陈天华的肩头,“后生,你叔我这半年来吃的肉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好的很,我还等着你回来之后,继续跟着你吃肉呢。你别担心。”
陈天华知道自己劝不动景廷文老先生,而且现在就算是留在南宫县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赶紧回去向陈克要救兵才是正经。这几天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陈天华背起自己的包裹和农会的会员们告别,他翻身上了骡子,踏上了归途。

第六十一章
南宫县高家寨农会在1906年9月27日终止了正式运作,虽然所有成员都肩负着自己的责任。但是正式运行已经结束,成员全部分散。见证这段历史的人却是庞梓,他在村边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目送着陈天华远去。看到其他成员也开始撤离。而景廷文老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农会大院门口,点燃了一袋旱烟。
当天,最后的几户不肯离开村子的农户当中,有三户选择了撤离。两户依旧坚守在自己的家里头。庞梓并没有在乎这些变最后的小变化。他知道的是,现在的南宫县再也没有和自己友好的势力,其他势力都潜伏着,等待着。远方的北洋军肯定已经接到了出动的命令。
庞梓原本曾经想尽快逃走,当年景大叔的起事之后,五月,清军包围了起义军的重要据点——广宗县件只村,用炮火猛攻。景大叔率军奋战,最后突围而出,转战于成安、临漳等地。六月,景大叔兵败被捕。七月,被解至威县鱼堤村凌迟处死。
十几万人的队伍,两个多月就彻底败了。就是第一次被打垮之后,队伍已经没了打仗的胆气。大批人的脱逃,加上北洋军重兵围剿。这才失败的如此彻底。庞梓不想重蹈覆辙,他准备不再等庞天硕,自己带着队伍先往太行山去。
既然做了这样的打算,庞梓就开始动员镖局的兄弟。几个骨干的兄弟倒是能理解,没想到的是,下头的兄弟里面不少人并不想离开南宫县。这样的结果可是大出庞梓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兄弟们为了保命,暂时离开南宫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可实际上,兄弟们当中有些人竟然完全不这么想。
高松龄他们回来告诉庞梓,兄弟们有些觉得干脆和百姓一样散到其他地方上去,有些兄弟觉得再等等看,说不定官军不会来呢。还有少数甚至感觉北洋军也没啥了不起的。打就打了,大家未必用怕北洋军。
庞梓实在是没想到,兄弟们竟然有这样五花八门的想法。以前都是庞梓一声令下,兄弟们二话不说跟着上的。那时候去外地运货,兄弟们都是抢着要去,没想到现在居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这还不如农会呢!”庞梓恨恨的说道。农会那群人平日里看着远不如镖局的兄弟那么抱群,但是说撤离就居然能走的这么干净。自家兄弟们倒是废话这么多。陈天华也不知道平日里怎么对待农会的那些人的,居然能把农会的人说动……
心里头虽然恼怒,但是庞梓也不能这么发作。他下令把兄弟们召集起来,自己亲自来说服他们。刚把大伙集合在村里头,看着气鼓鼓的兄弟们,庞梓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村北头就传来一阵枪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枪声时紧时松,很快就停了下来。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大家上马!”庞梓喊道。本来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兄弟们立刻转头往马圈那里跑。庞梓则带了几个兄弟往村子北头跑去。
“不应该啊!”庞梓脑子里头觉得十分不解。北洋军不该来的这么快啊。从打败了运河防营满打满算,到现在不过是第五天,北洋军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快?庞梓顷刻就把这个选项排除了。但来的人如果不是北洋军,会是谁来了。
正跑着,就见前头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影,马背上的人是一名带着灰毡帽本地农民打扮的汉子,他紧紧的捂着肋下,马匹的颠簸明显给他造成了很大的痛苦,他的姿势明显再减少马匹奔驰时对身体的冲击。
“大哥,那是杜老四!”旁边的兄弟眼尖,已经认出了来者。转眼间,杜老四就到了庞梓他们面前。兄弟们赶紧拽住缰绳,杜老四在别人的搀扶下下了马,他肩膀和腋下都还在滴血。
“老四,来的是谁?”庞侄连忙问道,他是庞梓派出去侦察北边的。
“至少有一个营的灰皮子,四五百号人都有马和快枪,还有好几具大家伙,和大量的骡马牲口……”汉子喘着气道,“这些灰皮狗子贼精的很,三儿带几个兄弟才摸上点边,就是一阵排枪过来,打伤了好些个……就没能再近了”
“他们现在离我们多远?是谁的旗号?”胖子追问道。
“旗号没看清,他们离咱们不到三里地。我往回跑他们也没追。”杜老四说完,身子已经软软的坐了下来。
“这他妈是谁啊?”庞梓恼怒的想。“先把老四包一下伤口,给我带马过来。”庞梓喊道。
这几天的训练总算是有了些成果,二百多兄弟分成了五队,现在在各自的首领带领下赶了过来。庞梓此时也上了马,兄弟们一窝蜂的冲到村子北边。之间在对面两三里地的地方,一队灰色军装的骑兵正整齐列队,远远的看不清旗号,他们靠着一片枣树林列下了阵势。为首的军官肩头闪亮,也不知道是什么军衔。
这些清军军装的颜色与北洋的蓝色军服不一样,这让庞梓忍不住松了口气。
“松龄,骂阵!”庞梓吩咐道。
高松龄是个大嗓门,听到庞梓的命令,他催马前行了十几米,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声怒吼从他嗓子里头迸发出来,“对面的官军,我草你们奶奶!”后面的兄弟们当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说真的,突然遇到这么一队官军,兄弟们心中都是一阵紧张,猛地听到这么一声怒骂,众人心中都是一阵轻松。
庞梓没有笑,他任由高松龄对着官军一阵破口大骂,自己已经退入阵中,后面兄弟们已经推了一样东西过来。这是一挺加特林机枪。说起来,这挺机枪还多亏了运河防营。这次来找麻烦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居然把这挺机枪也给带上了。最可笑的是,全军溃逃的时候,机枪手最早就把这玩意扔下。被庞梓缴获了。
庞梓对这款机枪很熟悉,当年北洋军和洋鬼子攻打景大叔的时候,这种能够不断喷火的玩意杀了多少好兄弟!庞梓清清楚楚的记得。所以在之后,庞梓可是很在意这种武器。没想到自己也能抢到一挺,虽然这机枪极重,庞梓还是让兄弟们把它运回来了。俘虏里头就有机枪手。其他的俘虏庞梓都给放了。唯独机枪手被带了回来。这几天庞梓一直逼着机枪手教大家怎么用这玩意。
听着高松龄的污言秽语把对面的官军上下七八辈的女性家人问候了一个遍。庞梓从人缝里往外看。对面的官军最少有三百多,让自己的兄弟和他们对拼,肯定打不过。他还记得,当年自己的兄弟用马队冲击清军和洋鬼子的时候,对方根本不动,先是这种机枪一通射击。冲在最前头的兄弟都是最勇敢最能打的,被这种机枪打死打伤很多。在自己的兄弟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敌人就发动了冲锋。只是一个冲锋,自己的兄弟们就跨了。庞梓准备采取同样的战术来对付这些官军。
那些灰色军服的官军就这么静静的站在原野上,任由高松龄这么一通怒骂。只有少量人影在活动,随着太阳从低抑的云层中破出几线金光,突然间官军的旗帜晃动中,一队马队越众而出,向着庞梓他们冲了过来。
这拨人有五十多匹马,二百多只马蹄踏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每个人都感觉脚下已经逐渐能够感受到这种震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兄弟们都开始往后退。高松龄也拨马回到了队伍当中。
“前头的人别动,我让你们动,你们再动。”庞梓喊道。
听到这个命令,兄弟们停住了身影,但是庞梓看到这些兄弟手都在微微颤抖,有些人的两条腿也在颤抖。没等庞梓发令,对面的官军突然在马上直起身子,稍微放缓了马匹的冲锋速度,然后他们端起枪,向着庞梓他们开枪了。
镖局的兄弟中立刻就是一片惊呼,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弯下腰来躲避子弹。原本藏在人群后面的加特林机枪立刻就显露出来。庞梓也不能再等官军们冲的更近。“让开!让开!”庞梓驱赶着机枪前头的兄弟,然后加特林机枪就开始喷涂出火焰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凶猛的火舌从机枪的六个枪管中喷吐出来。官军们根本没想到,庞梓他们居然有着等火力,虽然着弹点很不好,但是官军的骑兵是扇面进攻,转眼间就有十几名官军或者自己中弹,或者马匹中弹。骑兵和马匹纷纷倒地,其他没有被击中的官军顷刻间就放慢了冲锋速度。
庞梓自己亲自开过机枪,他知道这枪有多响。但是密如爆豆的枪声一响起,依然把庞梓震得耳朵嗡鸣。而庞梓这边镖局的马匹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声响,不少马匹已经嘶鸣着人力起来,或者干脆就转身就跑。本来该控制住马匹的兄弟也被这声音吓住了。没能有效的稳住马匹,转眼间机枪附近的就是一场混乱。
子弹很快就打完了,枪声一落,庞梓也不管耳朵嗡嗡作响,他连忙向自己的马匹冲去,一把拽住正在四处打旋的马匹,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马,然后举起手中的步枪,“兄弟们,冲啊!”接着不管马匹多么不情愿,庞梓猛地用双脚磕着马匹的肋下。马匹终于服从了庞梓的驱动,向着官军冲了出去。
原本,庞梓在训练中就练习过这种作战。机枪一停,一百多骑兵立刻冲锋。此时庞梓领头,跟着他能冲出去的兄弟竟然不到五十人。不过幸运的是,对方人数更少,而且被机枪一通扫射,官军也是胆战心惊。此时终于停下马匹,减到庞梓带人冲了过来,他们干脆掉转马头往回跑去。
庞梓也不管能不能打中,端着步枪就放了一枪。有他带头,骑马的兄弟们也纷纷想起开枪,一通射击之后,逃走的官军又掉下来了五六个人。这通追击追出去一里多地,庞梓赶紧带着兄弟们往回撤。撤回来的路上,几个受了伤试图站起来逃命的官军被镖局的兄弟枪打刀砍全部解决。
虽然用了机枪伏击,骑兵追击的战术。面对对面五十多名官军,只是打死打伤了不到二十人。这个战果实在不咋样。但这是正面对抗的胜利,已经开始恢复秩序的镖局队伍里头发出了一阵狂喜的呐喊声。大家士气大振,不少人举着手里头的步枪呼喊着意义不明的声音。更多的人已经围在机枪旁边,有人不知道机枪的枪管此时正是滚烫,用手摸了上去,然后被烫的叽哇乱叫。又引发周围兄弟一阵善意的大笑。
因为一阵紧追,庞梓此时胸口正在激烈的起伏着。他得意的想。这下那些官军应该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吧?他一面命令兄弟们重新整理队列,机枪再次被放到了队伍后头。看着兄弟们的狂欢,庞梓其实没有太乐观。他已经下了决心,只要等到了晚上,庞梓就放弃这机枪,然后带着兄弟们先往南跑,然后转而往西走。
在之前,庞梓之所以不太想走,是因为如果没有打一仗就跑路,兄弟们肯定觉得庞梓打不过北洋军。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现在看,庞梓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弱,现在不能打一次胜仗,以后只要提起北洋军,兄弟们再也不会有勇气和北洋军正面打仗。这才是最可怕的。
既然已经能够胜了这么一阵,兄弟们知道自己不是打不过北洋军。士气高涨的时候,反倒容易指挥兄弟们撤退了。庞梓好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其实心里头很清楚,这次胜利有多么侥幸。
抬头看了看云层密布的天空,庞梓只希望天色赶紧黑下来。

第六十二章
所谓战略,就是绝对不要按着对方的步调走,而是要对方跟着自己的步调走。这是斗争的基本策略之一,如果在自己擅长的步调上都不能击垮敌人,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按照对方最不擅长的步调来走。
庞梓没有读过这段话,但是当他发现击退了官军第一波进攻之后,官军丝毫没有退却,经过不到一刻钟之后,官军的马队一分为三。两支二十人的骑兵向着左右驰去,看行动轨迹是要绕道庞梓背后。庞梓立刻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冷。对官军的这种应对,庞梓拿不出有效的应对方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出部队对这两支分散的骑兵展开攻击,以优势兵力吃掉这两支小部队。然后合兵一处,对敌人的主力进行攻击。不过庞梓很清楚自家兄弟的实力,就这么二百多人,一对一的打仗,自己的兄弟可不是对面官军的对手。怎么都得二对一,甚至三对一。可是这样的话,自己的主力部队就只剩了一百多点人马。而对面的官军少说也得有三百多人。分兵之后,也得剩下二百多人。如果分兵的话,正面的官军冲过来的话,自己一对二,绝对没有胜算的。
想很容易,庞梓不是个笨蛋,花了几分钟已经想清楚的关键。但是面对着情绪高昂,依旧沉浸在方才那次小胜利当中的兄弟,庞梓甚至连让他们恢复秩序都做不到。而且,就在这个时候,官军正面的大队人马已经在官军军官的指挥下一起催动马匹,向着庞梓这边缓缓靠近了。
从军事指挥的角度而言,抛除人性的角度来说,指挥官的责任就是让部下最有效的去死。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简单明确的指出了战争的本质。战争的红利如何分配是一回事,但是部下的能否死得值得,又是另外一回事。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庞梓和官军的指挥官相比,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面对着越来越逼近的敌人,庞梓做出了一个令他遗憾终生的选择。
“把机枪往前推!”庞梓喊道。他认为把机枪推到前头,能够有效的遏制对面敌人的主力不断靠近的企图。先吓住对面的敌人主力,然后再想出更好的办法,这是庞梓的念头。而这个如果面对1900年前的官军或许有用的方式,在1906年9月27日,在面对庞梓对面官军的时候,已经是落后的战术了。
庞梓或许知道机枪的压制恐吓作用,但是机枪在战争中的作用,庞梓其实一窍不通。他更不可能知道骑兵与机枪阵地该如何配合。因为机枪的巨大威力,庞梓下意识的把骑兵当成了步兵来看到。搬运机枪需要调整阵型,在这个时候,骑兵的混乱程度远高于步兵。
而官军的指挥官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看到了庞梓部队的混乱。官军的军阵中一面旗帜开始挥舞。然后靠近庞梓机枪的那支官军小分队顷刻间变化了方向,他们划出一条弧线,向着庞梓机枪阵地的斜后方包抄过来。
“松龄!挡住他们!”庞梓吼道。高松龄连忙带着自己的兄弟向着官军冲了过去。而转运机枪的兄弟看到敌人冲过来,也开始不知所措。有些人想继续傅聪庞梓的命令,把机枪运到正面去,有些人忍不住想把机枪掉头,向着急速靠近的那支官军小部队。庞梓的命令,以及敌人的顷刻间就导致了自己部队的混乱。更糟糕的是,对面的官军根本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在带头的军官带领下一起催动马匹向着庞梓这边开始冲锋。
到了这个时候,庞梓却展现出他刚硬的一面,既然看到已经无法使用机枪,庞梓倒也能够拿得起放得下,“兄弟们,跟着我往北边冲!拼了!”随着这声高喊,庞梓催动马匹,带头向着官军主力发动了冲锋。
这样的选择需要十分的骨气,正面的官军少说也有快三百人。庞梓不知道的是,对面的官军是驻扎在德州的北洋军一个骑兵营,总兵力有五百人。运河防营大败之后,立刻向北洋军禀报庞梓造反的消息。而在运河防营之前,以景庭烈为首的地主们举报庞梓造反的消息更早的就传到了北洋军那里去。
这个骑兵营除了军装与北洋军不同之外,其他的训练装备与北洋军没有丝毫的区别。军服的不同导致了庞梓的错觉,他以为对面的这群人并非北洋军。这种情报的差距就让庞梓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而这驻守德州的骑兵营得到北洋军军部王士珍下达的“平叛”命令之后,立刻按照王士珍的具体指挥立刻轻装出动。他们总共走了一天旱路,坐了两天船,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南宫县,然后向县令了解了情况之后,休息了一晚,凌晨起兵直奔高家寨。如果农会的情报网还在的话,这支部队的行动肯定能够提前抵达传到陈天华这里。陈天华也不会对庞梓不理不睬,也会把消息告诉庞梓。但是农会的解散,让情报网失去了作用。庞梓就不得不直接面对北洋骑兵的进攻。
在庞梓身后,很快跟上了出一票奔驰的人马,虽然只有的两百多号大马,但是在没有遮蔽的原野上铺摊开来,还是声势不小的,他们溅起的泥土和尘埃。冲在最前的都是马术枪法最好的老兄弟,当年随景廷宾大叔起事时,练下的马背放枪的本事,随着他们在风中零星的开火,官军的灰色列队中,开始零星倒下一堆身影,而出现微微的骚动。然后一团团烟雾开始笼罩了那些灰色队列,达到一定距离后他们也开始放枪,空气中咻咻作响的子弹,顿时打翻了十几人,庞梓的帽子也不见了,但这像是点燃了藏在他们血管里的炸药一般,更多的人大声嚎叫着从马背上同时放枪反击,就像是突然点燃了过年的连挂大炮仗一般,那些灰色列队身前身后也被打的尘土飞扬。
庞梓放慢了马匹的速度,后头的兄弟们顷刻就冲到了前面去,庞梓希望能够按照前几天的训练,把归在自己麾下的兄弟们聚到身边。但是此时镖局兄弟的马队已经散了,各个不同首领麾下的兄弟们已经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谁是谁的部下。庞梓好不容易看到几个自己麾下的兄弟集结在一起,没等招呼,他们就已经冲到了前面去。等庞梓转过头,就看到依旧井然有序的官军骑兵们勒住了马匹,居然开始转身,他们竟然在庞梓的队伍前面后退走,他们竟然逃走了!
庞梓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兄弟们,冲啊!官军逃走了!”从运河防营缴获的步枪是步兵专用的,根本不适合在马上作战。不少兄弟连放了几枪都没能打中一个敌人。当他们看到庞梓也不再射击,而是挥舞起长刀指挥冲锋的时候,他们干脆放弃了继续射击的打算,也拔出自己的大刀,或者干脆把步枪当了短矛,挥舞着冲向逃走的敌人后背。
面对奔逃的敌人,庞梓怎么催马,都赶不上上去。几里地也不过是片刻就冲了过去,而那些灰服官军,却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是被庞梓和镖局兄弟们玩命的冲锋所惊呆,准备背水一战。他们排成了很长的横列,因此站成的队列线看起来很是单薄,只要一冲就能越过去。然后一种哧哧水锅漏气的声响,像是尖锐的汽笛一般,压倒大地中唯一的马蹄奔踏声。
那些大声吆喝驰骋的老兄弟,像是突然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壁垒,又像是被隐形的鞭子猛抽了一把,喷着血儿从马背上颠簸着弹跳起来,转瞬栽在地面上,而另外一些人,则被痛苦哀鸣的坐骑,突然扭动着摔滚到地面,然后被踩踏而过,彻底失去了生息。
“转头,不要停,继续放枪。“庞梓大声怒吼着,仅仅是几个呼吸,两百人的大马队,就缺损掉一大块,庞梓这才看清楚,藏在枣林边缘灌木中的喷吐而来的两条火线,象毒蟒一般在自己的同伴中肆虐,那是北洋军的重机枪啊,竟然埋伏在了他们的侧翼。炽热的弹头吱吱作响的交错飞舞在上空,不断的从人体或是马身上爆出团团的血花。
然后另一些侥幸躲过排枪的马队兄弟,已经冲到那些再次后退的灰皮子面前。而在阵头的那个灰衣军官,高高的举起雪亮的军刀,然后重重的挥下了。官军骑兵们稳稳坐在马上,瞄准了奔驰而来的镖局兄弟开始整齐的进行排枪射击。
在这样的射击下,镖局兄弟们的马匹突然齐刷刷的失足前倾,连人带马的重重撞到在地上,或者被在胸口上打出了迸溅而出的血花,然后仿佛被人猛推了一下,就从马上向后倒了下来。还没等落在地上的兄弟们痛苦的爬起来,官军的骑兵们拉动枪栓,重新上膛了子弹,对着继续向前冲的兄弟们继续射击。马上和地上的兄弟们在三百多人的整齐射击中,他们纷纷被打倒在地,喷溅的血水随着他们的挣扎而浸红了一大片地面。
庞梓这一刻他无比深刻的认识到所谓的民团武装和朝廷训练有数的正规新军的差异。
“不要跟过来。。散开”他痛苦的大喊道,但是战场上人马哀鸣惨叫怒吼的声响轻易压倒了他的努力,而冲杀的狂热让大多数人都忽略掉了事先的约定,因此,庞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更多的人,尾随着他们的尘烟,追上前来。人群的从众心理,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就陷入了这道排枪和机枪构筑的死亡线中。
随着最有力的冲击马队都死伤殆尽,露出后面杂乱无章,有些不知所措的骡子和驴等大牲口构成的后续马队,官兵中也吹响了喇叭。然后那些已经稀疏许多的灰色列阵的背后,也开始涌动着尘土,那是官军的骑兵也开始出动了,打垮打散了这些冲的最凶的马队之后,那些挥舞着制式马刀的官军,开始成片的追逐起这些失去斗志,四散溃逃的“反贼”。
镖局的兄弟们顷刻就崩溃了,不仅仅是正面作战。不知何时,两支已经包抄到庞梓出发的阵地,阵地上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瓦解。四十几名官军骑兵正在追杀乱成一团,不断撤退的二十几名镖局兄弟。现在庞梓已经落入了被前后夹攻的状态。
“兄弟们,跟我走!往西冲!”庞梓发出了这场战斗中最后的命令。然后他刷先做出了表率,催动马匹,往西边逃去。

第六十三章
1906年10月2日,北京。袁世凯和王士珍两个人正坐在袁世凯家的庭院里头聊天,袁世凯突然想起一件事,“聘卿,前几日邢台造反的事情,有什么结果?”
“袁公,邢台的事情大概有了结果,匪首庞梓已经往西边逃去了。”王士珍对袁世凯说道,“虽然发了通缉,不过我觉得今年未必能抓到。”
袁世凯根本不在乎庞梓的生死,他叹道:“没想到景廷宾的余孽到现在还没扫净,倒是有些怪异。聘卿,你怎么看?”
在袁世凯麾下诸将当中,能始终受到尊敬信任的也就王士珍一个人。凡重要军事问题,袁必咨询士珍而后行,说:“聘卿核否?”他上的奏折中,上奏或下发的文稿袁也一定让王圈阅修改,临发前还要让王审阅。因此当时不少人称王为“龙目”,即袁的“眼睛”。当人问及,袁世凯称“聘卿乃北洋第一军事人才也。”
北洋的核心势力范围就是山东河北直隶等地,袁世凯身为河南人,紧挨着河北山东的河南现在也是他的势力范围。而安徽因为是李鸿章淮军的起家之地,所以北洋在安徽的影响力也颇大。但是总的来说,河南与安徽算是北洋的影响力范围,而河北山东则是北洋真正的核心地区。而庚子年之后,在河北山东这个北洋的心腹要地,袁世凯面对的最大战斗就是景廷宾赵三多领导发动的起义。没想到五年后,景廷宾的“余孽”还敢造反,哪怕是庞梓这种小规模的造反,袁世凯也不能等闲视之。
王士珍没有立刻回答,他已经严令下头收集情报。虽然现在已经返回的情报里头充斥着各种虚妄之词,不过这些小把戏瞒不过王士珍。王士珍通过这些情报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为何地主们要联名状告庞梓造反,而这些状子比庞梓实际起兵造反还要早。庞梓打防营这是切切实实的事情,所以王士珍并不认为庞梓被冤枉了。无论是什么理由,庞梓敢打运河防营,这就是明目张胆的造反。但是这件事本身有着一种令人不得不怀疑的背景。
袁世凯知道王士珍心思缜密,他若非有了绝对的把握不会轻易说话。见王士珍沉吟不语,袁世凯笑道:“聘卿有话就直说,这不过是件小事。”
“袁公,我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王士珍平静的答道,然后把自己对庞梓造反的事情顺序说了一遍,陈述完毕,王士珍总结道:“我总觉得庞梓背后肯定有别的势力在支持庞梓。不然的话,为何是地主们先上了状纸呢?”
袁世凯从军之后才开始发迹,所以素来是军人作派。无论坐在哪里,都是身体笔直。虽然现在是和王士珍的私人谈话,他也保持了日常习惯的姿势。他拿起茶碗闻了闻茶香,却没有直接引用,却又把茶碗放回桌上。这才笑道:“不妨事,我们就让那个营暂时留在邢台继续追剿叛匪余孽。邢台那里很是不太平,若是不用用重手,只怕以后还是要乱。”看来袁世凯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
王士珍连忙劝道:“袁公,只怕地方上的官员不会高兴。”
“为期半个月,只在叛匪老窝剿灭就可以。他们不高兴又能如何。”袁世凯笑道,看王士珍有些不大赞同,袁世凯又问道:“聘卿,你觉得该如何?”
王士珍其实想说的是,自己亲自去查问一番。但是他知道,这样的做法是绝对不可能真的实现。北洋现在事情极多,王士珍根本走不开。虽然觉得事情怪异,不过如是一定要查清,没有一个月是绝对办不到的,而北洋军若是在一地驻扎超过一个月,只怕没有造反,也会被逼出造反来。他只能叹道:“姑且如此吧。但不能超过半个月。就我所知,庞梓这次事起仓促,除了些原本就跟着庞梓的匪徒之外,没有携裹什么百姓。在那里立威即可,不必过度追究。”
“就按聘卿所言。”袁世凯本来也没有真的把庞梓的事情当多大的事。如果庞梓当时就被抓到,袁世凯现在就让在南宫县的北洋军回德州了。今天找王士珍过来,其实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双手扶在座椅的扶手上,正了正身姿,这才接着说道:“聘卿,我其实要给你说的是别的事情。我想荐你做江北提督,加陆军部侍郎衔。”
按清制,武职至提督,皆一品,已为极崇,但不能节制地方。而王士珍所任的江北提督,因为是由江淮巡抚改设而来,其前身为漕运总督,所以有统辖地方之权,并且还兼理漕运事务,这可是一个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重要职位。
听到这个推荐,王士珍没有大喜过望,他平静的问道:“袁公,现在北洋军已成,让我去做这个江北提督,北洋军的事情又准备如何安排?”
若是旁人这么说,袁世凯就会怀疑这人对北洋军的军权不肯放手。王士珍这人从来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而且对袁世凯忠心耿耿。他这么问真的是在担心袁世凯对北洋军的控制。
袁世凯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叹了口气:“聘卿,我现在负责编撰《立宪纲要》,若是让人觉得我还在把持着北洋军的大权,嘿嘿。已经有不少人说我是曹操,刘裕,再往后也不知道他们会在说出些什么来。”
1905年河间秋操之后,北洋新军受到国内外的一致好评。弹劾袁世凯的奏章于是一路走高。加上袁世凯建立警察系统,官声也算是不错。对掌握中央政柄的满族亲贵集团的世袭地位构成严重威胁。皇室亲贵煽动一些御史上疏屡弹劾袁世凯权高势重,甚至预言将步曹操、刘裕后尘。1906年,袁主动辞去各项兼差,并将北洋军一、三、五、六各镇交陆军部直接管辖。此时的袁世凯正在开始筹备编刊《立宪纲要》。准备进入中央的中枢体系内。有说法,袁世凯即将出任军机大臣,成为真正的中枢重臣。所以在这个时间段,北洋军的人事调整意义重大。
身为北洋体系中的重要人物,王士珍对于这些朝廷内部的人事斗争十分清楚,袁世凯这么说,王士珍也知道自己的职位已经确定,他王士珍淡淡的说道:“袁公,若是如此。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去做。”
“却不说这些了,聘卿。”袁世凯觉得这等事他其实也无法完全做主,“,我既然负责编刊《立宪纲要》,这天下读书人的态度就不能不想到。我听说聘卿最近一直在读书,不知道有何见教?”袁世凯的奏章,上奏或下发的文稿一定会让王士珍圈阅修改,临发前还要让王士珍审阅。对编刊《立宪纲要》,他也希望王士珍能够帮忙。
“我听说,最近京城,上海,广州等地,有部书大为畅行,书名叫做《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写这部书的是严复的弟子陈克。”王士珍答道。
“陈克?”袁世凯皱眉想了想,“是去年我们见过的那个吧?”
“正是,袁公还帮他提亲来着。”
“哦?”袁世凯立刻来了兴趣,“严几道翻译了《天演论》轰动天下,他的弟子想来也不会差。聘卿,这书里可有关于立宪的事情?”
“袁公,这些年朝廷和读书人当中都大讲中体西用,而在我看来,陈克这本书讲的竟然是西体中用。别人写书,无外乎大讲外国如何先进,坚船利炮也好,机器工业也好。这陈克全然不讲这些,而是大讲中国为何不能做到这种程度,中国比外国的好处在哪里,不足在哪里。通篇竟然不说外国有如何强大。反倒是对洋人冷嘲热讽。”
听了王士珍如此评价,袁世凯有些糊涂了。按照这等说法,陈克竟然是对外国完全看不上眼,这“西体中用”四字的评价就完全不合适了。不过袁世凯这等人涵养极深,哪怕是心里头谜团再多,也不会贸然打断别人说话。他继续静静的听着王士珍往下说。
“这陈克对在中国该建立何等政体,一概不言。只是论述中国历代政治、经济、工业发展的优劣。倒也言之有理。虽然他一字不提政体,但是想建立一个全新政体的打算实际上是跃然纸上。要是我来说,这陈克才是真的居心叵测。若是让他说出心中的政体模样,大清,朝廷,士绅,只怕都不在他考虑之内。”
“大清,朝廷,士绅,只怕都不在他考虑之内?”袁世凯疑惑的重复了一边。若是说要建立共和,反清的言论这些年要多少有多少。反朝廷的话,袁世凯也绝对没有少听。就算是是反士绅的话,朝廷里头其实也不少。但是无论如何,无论谁反对这三者里头的任何一者,或者反对任何两者的,都必然要站在剩余的某个立场上。而陈克居然反对着全部三者。那会是什么样的立场?袁世凯真的想不出来。
王士珍接着说道:“所以,就我看来,别人宣传西化,是要中体西用。这陈克大肆抨击洋人,宣传中华,反倒是西体中用。”
袁世凯完全被弄糊涂了,他问道:“聘卿,那这陈克到底要建立一个什么政体?书里头竟然完全没说么?”
听了这话,王士珍眉头微皱,他稍微有些犹豫的说道:“也不是完全没说,只是说的极为隐晦。就陈克所言,他希望建立的是一个愿耕者有其田,愿劳者有其食的政体。而天下却无人能有恒产。”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袁世凯听到王士珍的这个评价,忍不住笑道,“难道这陈克要和大清、朝廷,还有天下士绅同时作对不成?真是胡话。”
若是别人,听袁世凯这么说,总要先附和两句,但是王士珍却没有,他正色说道:“袁公,若是陈克只说了这等话。自然是胡话。可是陈克在他的书里头,论述中国历史,并不谈帝王将相,只谈一个什么叫做生产力的新词。他认为一切朝代营运,无外乎都是生产力高低问题。若是按他所说,这天下变化倒也有理可循,也算是言之有理。到不像是个普通的狂徒。所以我觉得此人居心叵测。不可小看。”
袁世凯笑道:“不妨事,我修书给严几道。让他和陈克一起进京来共商《立宪纲要》编刊一事。严几道对此素来热心,定然回来。到时候一问陈克遍知。”
“也好。”王士珍点头称是。
而在此时,无论是袁世凯也好,还是王士珍也好,都不知道,他们是不可能见到陈克的。陈克此时正在安徽发号施令,对着凤台县周边地区的士绅进行着有条不紊的打击。

第六十四章
奥姆剃刀准则阐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简单的就是最好的。如非必要,勿增实体。这个定律在攻打土围子的战斗中几乎是百试不爽。将敌人吸引到他们以为需要重兵把守的位置,然后在敌人力量薄弱的围墙上炸出一个洞,主攻部队蜂拥而去,一路进攻围子主人的居住地,另外一路前后夹击消灭敌人集结在大门附近围墙上的兵力。保险团的部队就靠这个简单的战术将凤台县周边,以及从凤台县到洪泽湖之间,淮河两岸的围子扫荡一空。
有一种说法“一就是全,全就是一”。由于反复采取了完全相同的战术,部队在每一个作战步骤上的熟练程度上不断加深,而这样的战术熟练程度让部队认识到基础军事素养的意义所在。指挥官要学会看地图,懂得各种地形代蕴含的地理知识。要学会够判断敌人的意图,作战目的。
士兵们则要学习简单的物理知识,不懂得万有引力定律的话,士兵是不可能真正理解枪上头标尺的存在意义。掌握这些军事基础知识之后,就能够有效的消灭敌人。就能够有效的保护自己,让自己在战场上活下来。
而军医们更要努力学习各种医学知识,现在是灾年,各处都不缺乏尸体。人体解剖让那些立志当医生,或者选择了医生这个行业的军医们在各种呕吐,恐慌以及难以言喻的不适应后,终于迈入了真正的现代医学大门。哪怕只是掌握了正确的包扎,懂得使用干净的绷带,就让部队伤员的死亡率下降了很多。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贴在人民党开办的各种学校的墙上,写在初步呈现出大规模水利建设模样的大型农场的墙上。而在这句话旁边,多半就是另外一句话,“革命必须要普及科学!”
陈克对“后世”玩弄的“德先生,赛先生”之争十分厌恶。他一直认为那不过是那群只懂得空谈的无聊读书人玩的一个游戏。新中国的历史证明了一件事,必须让知识进入广大人民大众里头,然后最大限度的压制,甚至消灭旧有的“文化阶层”,然后用广大来自于人民当中的新的“有知识的劳动者”彻底替代掉旧有文化阶层。
读书人不该是一种身份,在陈克看来,这个世界上只该存在一种人,劳动者。而劳动者是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的,他们只有职业的不同,没有身份的不同。在这点上,陈克并不想对任何人做出妥协。
1906年10月16日上午十点半,战士们终于扑灭了柳家集地主柳盛庸家的大火。这位柳地主实在是很有骨气的一个人,在围子被破之后,拒不投降。无论保险团如何喊话,柳家给予的回应都是子弹。保险团的战士们不得顶着放了沙袋的桌子,冒着枪弹炸开了柳家的大门。柳盛庸于是举火自焚,保险团俘虏了家丁,也救出了不少柳家的人。但是柳盛庸本人和妻子与儿子都烧成了焦炭。
看着柳盛庸的被救出来的女儿与儿子趴在爹妈兄弟的尸体上放声痛哭,保险团的战士都不太好受。
“把这些人送去根据地。”蒲观水命令道。说完之后,他转头就走。但是从蒲观水肩头微微的起伏上可以看出,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乡亲们,我们保险团不是土匪,我们是百姓的队伍。打围子之前,我们就说了,我们是为了让大伙都能活下来才打围子的。现在我们进了围子,还是要这么对大家说。老百姓的东西,我们坚决不会动。一针一线都不会动!”远处传来了政委对柳家铺百姓喊话的声音。这些天破围子破多了,政委们经验也都丰富了不少。
而在战斗结束后,纪检委的同志们也开始领着战士们查抄围子主人家的粮食与金银细软。战士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战斗的全部步骤,也未必能够理解政委对大家讲述的理论知识。但是战士们参与了战斗,在战后还亲自参与了救灾的行动。被堵在围子外头的那些衣衫褴褛,瘦的如同活骷髅的那些百姓,他们真的可以活下去。拯救这些必死的百姓,就是战士们投入战斗的原因。看到这些和自己一样的百姓能够活下去,战士们都非常开心。哪怕是那些战斗中受伤的战士也觉得自己的受伤不冤枉。
蒲观水每次都会去看拯救百姓的过程,他并不是享受这种拯救人民带来的幸福感觉。手把着围子的墙头,蒲观水能够闻到鲜血的味道。随着实战经验的丰富,加上每次战后的总结会,以及非常有针对性的训练,保险团战士的战斗能力飞速提升。至少排枪毙敌的水准高了很多。今天的战斗中,还没等炸开围墙,保险团战士们的几排枪就把墙头的家丁狗腿子们打死打伤不少。正面部队打的兴起,干脆把佯攻变成了强攻。他们在墙上架起了云梯,在步枪火力掩护下,几个特别敢战的战士们竟然登墙成功,守住了缺口。后面的战士立刻跟上,于是前后夹攻变成了正面突破。
家丁们哪里见到过如此凶狠的“土匪”,胆小的已经一哄而散。胆大的则在围子主人柳盛庸的带领下和保险团展开了战斗。从火器对射,到刺刀对长枪的肉搏。保险团一路粉碎了柳盛庸的各种抵抗,直到把柳盛庸撵回家中。这样的可怕战斗让柳盛庸下了死战到底的决心。这场战斗以柳盛庸自焚而死划下了血腥的结尾。而保险团的伤员和死者都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新高。
血迹现在刚刚干涸,浓烈的腥气让蒲观水觉得有些眩晕。他知道打仗就要死人,身为军人,这是基本的觉悟。真的亲眼看着从攻城战到刺刀战的血腥场面,蒲观水在战斗当时感到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昂扬。重新体会到那种昂扬,蒲观水忍不住用手按在墙头,虽然那块砖上被子弹打出了豁口,尖利的缺口微微刺痛了陈克的手掌。但是蒲观水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围墙下,那里已经支起了大锅,根据这些天积累起的经验。战斗之后立刻开始给百姓做饭吃,是有效满足围子外面灾民的好办法。
蒲观水现在已经是人民党的党员,陈克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在军委会上,蒲观水作为为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党员,也就是说他提供了大批的武器弹药的功劳,蒲观水得到了出息会议的资格。
陈克秉持着一贯的冷静,“同志们,我们要进行的革命是一场阶级斗争。那些围子的地主是不是坏人这个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太一样。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与他们是不是好人无关。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些围子的主人必然成为我们的敌人。所以我认为必须消灭他们。”
蒲观水不知道一个人谈起杀人的时候居然能够用如此正气凛然的态度。而陈克的语气,神态,以及说话时偶尔挥动手臂的动作,配合了那沉稳清朗的声音,这一切都仿佛在无形中强化着陈克的正确性。
没有人反对陈克的观点,这点让蒲观水感觉非常奇怪。这些军委的干部并不是如同北洋军那样标准的下属,从他们的表情中看的出,这些人都十分放松,对待陈克也不是一种下级对上级的无条件服从。即便是如此,他们依然无条件的支持支持了陈克的态度。
“这些围子的地主们也未必不会拿出粮食来吧?”蒲观水觉得自己必须提出建议来。虽然在此之前,他认为自己参加会议的时候先不要说话。
华雄茂抿着嘴,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蒲观水。在那张江南男子秀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稍微带点嘲笑意味的笑容来。柴庆国本来是双手交叉,手肘支在桌子上,听了蒲观水这话,他把双肘从桌面上移开来。然后只是无言的冷笑了一下。
其他同志也都默默的看着蒲观水,用符合各人个性的方式无言的表达了否定。
陈克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冷静的眼睛看着蒲观水。蒲观水从陈克那平静的神色中看不出陈克的真实心思。直到和陈克一起更多参加了党会之后,蒲观水才知道,陈克从来不喜欢打断人说话。只要时间允许的情况下,陈克都会尽享等别人把话说完之后,才进行评价。但是此时蒲观水并不知道这点,他被陈克这种态度给弄懵了。也不知道该是继续说话,还是听听陈克的意见。
打断这个尴尬对视的是何足道,“如果遇到肯放粮的围子地主,我们现在是不会动他们的。蒲观水同志,你觉得你能遇到这样的地主么?”
听到这句话,好几个军委的同志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到这些笑声,蒲观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这个灾年,想找到肯放粮的地主估计比找到三条腿的蛤蟆都难。就算不是灾年,地主们也不可能用自家的粮食拯救百姓。地主能不放高利贷就属于极有良心的存在了。这点上,蒲观水并不想和军委的同志们争执。
大锅里头的水已经烧开,大米放进了锅里头。灾民们在保险团战士的指挥下在远处开始等待。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灾民脸上的那些感激的神色,以及不停想下跪的动作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蒲观水想起了在那次军事会议上被几乎所有的军委干部嘲笑之后自己的体会到的尴尬,而打破这个尴尬的是陈克。“蒲观水同志,”陈克摸了摸自己留着短短头发的脑袋,像是在考虑遣词造句。
“蒲观水同志,在这个时代,我们既然要救百姓,那就不可能有地主们的活路。这不是我们对地主们有什么天生的仇恨。现在的能生产出的东西就这么多,只要有人想占有的更多,别人就得饿死。在这个灾年,更是如此。我们要革命,就要把这个现在的制度给干掉。这个制度不干掉,人民就没有活路。而围子里头地主们绝对支持这个现行制度,所以我们就得把这些围子里的地主给干掉。”
蒲观水从来没有想过人民党的党会上说话竟然如此直白,这种态度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看着其他军委同志的那种已经懒得去赞同的态度,蒲观水知道,至少在陈克下达新的命令之前,围子地主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不过看着远处几百上千已经确定能够活下去的灾民,蒲观水不得不承认,死一个人救近千人,绝不能说是错误的。

第六十五章
“让这些人别哭了,带他们去验明正身。”这次战斗动用了保险团359旅一团一营。本来是接送安徽新军官兵家属们的行动,现在变成了攻略地方的侦查行动。水上支队最初出动的时候就包括了侦察队。侦察部队是保险团当中文化层次最高的一批人。除了承担侦查工作之外,这些掌握一定书写能力的战士也临时充当了书记员的工作。
在攻打围子之前,部队就把地主家族的人口编写了一个目录。战斗一结束,就展开甄别行动。托了围子外灾民的福,地主家族有多少人,有多少亲戚,什么性别,叫什么名字,这些情报很容易就被收集起来,然后再经过交叉情况审核。基本上都是一个不漏。可以说,即便是地主本人,对自己的亲族情况也未必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新编成的水上支队一团一营政委熊明杨,一团和二团与水上支队进行了大规模的人员交流。凡是愿意为百姓而战的战士都被编入了水上支队的行列。军委都认为没有把部队整支拉出来。倒不是觉得战士不可靠。而是根据地现在治安压力也空前的大。大批的灾民进入根据地之后,治安问题就开始凸显。这些人可没有凤台县百姓那样的建设性,新涌入的外地灾民是为了生存才到了凤台县。即便是编入了临时生产队,这些人也不可能心甘情愿的参与们建设“新凤台县”的事业当中。所以人民党一方面加强了灾民中的群众工作,另一方面也增强了保卫工作的力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外战斗不能耗费那么多人力,只有愿意参与战斗的战士才能有更好的作战效果,熊明杨就选择了参与战斗。
柳盛庸地主家的女儿柳光英正在为父亲和哥哥死悲伤的哭泣,突然间就被人拽了起来。保险团的男性战士们不方便参加这样的工作,所以当柳光英扭过头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位保险团水上支队里面的女性战士。张秀华拉着柳光英的手臂把她拽起来。“妹子,别哭了。去点名吧。”张秀华说道。
曾经的凤台县难民营现在改名为“凤台县新村”。十月初,抢种的农田进行了第一次收获。第一批土豆挖掘出来的时候个头不算大,一亩地的产量也不算大,如果好好种植的话,每亩地产量应该达到1000多斤的。现在只有400斤左右的收成。但是保险团一次性种了上万亩的土豆。第一批收获的一千五百亩地,六十万斤的收成让百姓们笑开了花。其实应该可以收获的再晚一些的,但是灾民的涌入让凤台县的百姓人心浮动。用多少激励性言语都不如粮食摆在面前来的可靠。保险团这才忍痛收获了一批粮食。
六万灾民人均十斤土豆,这样的收成足够大家吃上十天。收获当天,大家第一次吃了真正意义上的饱饭。根据地军民都是士气大振。青黄不接的春天闹起的水灾,到了深秋,居然还能有收成,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让军民对人民党真心拥护起来。
张秀华原本就是预备党员,部队需要招收一部分女性士兵,她就主动报名参加。尽管激烈的战斗把张秀华吓得不轻,但是面对战斗开始前分配给自己的工作——把地主家的女性家属拉去甄别,这等事情张秀华还是努力去完成的。
“你放开我。”柳光英喊道。面对那些凶狠的蓝衣男人,她不敢反抗。面对蓝衣的女人,柳光英突然间就有了反抗的勇气,“我不跟你走。我才不要跟你走。”
“妹子,跟我走。我不会害你的。”张秀华劝道。
“你们杀了我爹,还说你不会害我?”柳光英立刻喊道,一面喊,她一面奋力挣扎。
一个地主家小姐的力气与张秀华这样种地出身的姑娘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更别说张秀英接受了为期不断的军事训练。让张秀华为难的是如何劝说成功。保险团非常注重培训工作,不过那都是针对战斗,也就是说,是针对男性。如何应对女性,这些战士们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培训。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张秀华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拽着柳光英往集结地走,边走边说,“跟我走。”
柳光英反抗不了,无论怎么往后退,都顶不住张秀华有力的手臂拉扯。最后她干脆就不管脏不脏,第一次躺在地上不肯走。而且还尖叫起来。女性的特有尖锐声音让人感觉起来十分难受。熊明杨并不想和女性们打什么交到,中国的传统就不支持男女交往,人民党一贯强调尊重妇女。这次部队里头安排了女性战士,让熊明杨觉得轻松不少。但是他没想到,既便如此,真的想把女性顺利带走会怎么麻烦。看着张秀华连说带劝,带拉带拽都不能顺利的解决问题。他也有些急了。不仅如此,柳家的其他人看到柳光英这样反抗,也开始闹了起来。原本已经被杀的丧失胆气的地主家属也开始闹腾起来。
熊明杨气的走上前,对着脑袋上青筋直冒,反抗的最凶的一个年轻男孩子呯啪就是两嘴巴。“闹什么闹!”熊明杨吼道。保险团的战士对俘虏们一开始还算是和气,这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规定的。熊明杨看这样的做法并没有得到俘虏们善意的反应,熊明杨忍不住愤怒了。
保险团的战士万万没想到政委居然率先破坏纪律。这些淳朴的战士们敢于战斗,敢于流血牺牲。但是对这些战士来说,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人民党和保险团给予了他们这样的权力,给了他们战斗的命令。保险团的命令才是一切的关键。这是半年多来战士们始终受到的教育。虽然同样对柳地主家家属的反抗十分不满,不过战士们也不敢亲自动手当众打俘虏的。看到政委给了那个野猫一样由抓又挠的小子两耳光,不少战士其实感觉很高兴的。特别是别这小子抓挠过的战士。
柳光英看到自己的弟弟被打,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又要冲向熊明杨。然后被张秀华一把拽住。“你们别打我弟弟。你们这些土匪。”柳光英喊道。
“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人民党的军队。我们是老百姓的军队。”熊明杨冲着蠢蠢欲动的柳家人喊道。“我们有自己的纪律。张秀华同志,你放开这个女的,然后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给这些人说说。”
张秀华一放开手,柳光英就冲到弟弟身边,姐弟两人互相抱着对方的胳膊,再也不放开手。张秀华也不管他们,她大声的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了一遍。然后看向熊明杨。
“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这就是我们的纪律。但是这是对俘虏。既然是我们的俘虏,你们就要听话。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要干什么。对于俘虏我们不打不骂,可不是让你们不愿意当俘虏,要对我们又打又骂。我们的战士可不是什么受气包。”熊明杨大声说道。这话不仅仅是对柳家的人说的,也是对战士们说的。看到同志们恍然大悟的样子,熊明杨接着喊道:“不放弃抵抗的,就不是俘虏!我们虽然不想杀人,但是对于顽抗到底的敌人,该杀还是要杀!”
柳家的人本来看到保险团的战士们不想为难他们,加上柳光英姐弟的反抗,心思倒有些活动了,听完了熊明杨的怒吼,所有人看着周围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战士,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动弹了。
“那你们把我杀了吧,让我跟着我爹娘走!”柳光英突然声嘶力竭的喊道。
“好,给他们带到中间来,给他们两把刀!”熊明杨大声喊道。战士们一愣,完全没想到熊明杨居然会下这样的命令。柳家姐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战士们真的没有杀他们的心思。但是军令如山,熊明杨这样命令了,战士们也只好服从。柳家姐弟被带到空地中央,两把刀被扔在他们脚下。战士们已经忍不住紧握住武器,如果真的战斗起来,柳家姐弟转眼间就会被击毙。
柳家姐弟看着周围的军人,心知只要拿起刀就是命丧当场,虽然有种冲动拿起刀,却始终不敢动弹一下。
柳光英虽然心里头已经再次屈服了,但是嘴上却不肯放松,“你们是什么老百姓的军队,你们除了敢抢我们柳家的粮食,除了敢抢我们柳家的东西之外,你们还敢干什么?”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柳家的人听了之后都忍不住点头。这话说出了柳家人的心里话,原本充满畏惧神色的面孔上,现在也有些恢复了些神采。
“哈哈,你们家的东西?”熊明杨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大的笑话,他抬起左手,指着柳光英姐弟,又指了指柳家的人,他大声说道:“你们柳家的粮食?你们柳家的东西?那我问问你,现在在柳家粮仓的粮食,有几斤是你们柳家下地种出来的?有多少是你们从百姓那里收来的?”
柳光英实在没想到这个蓝衣短发的男人居然会说这种话。登时被噎住了。
“如果这些粮食是你们柳家汗珠子摔八瓣种出来的,我们人民党的军队一刻粮食都不会动你们的。”熊明杨大声说道。
听了这话,柳家人的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而保险团的战士们脸上却有了神采。
“地是我家的,我家收租天经地义,没有我家佃地给乡亲,他们还没得吃呢。”柳光英知道今天只怕自己姐弟没有好下场,干脆也拼了,她也尖声吼道。

第六十六章
柳光英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身为柳家的大小姐,她自幼就被教育要和气,对人不要高声。她也从来没有辜负爹妈的教育。柳家大小姐在围子里头的风评其实很好的。而当柳光英看到不远处爹妈和哥哥焦黑的尸体,看着周围那些拿着刀枪的蓝衣人,还有自己那些亲族。柳家小姐再也不能坚持原有的温和,一种岩浆一样情绪在她胸中沸腾着,让柳光英大小姐的声音变得无比尖锐。
自己对面的那个蓝衣人居然敢说因为自己家的粮食不是自己家种出来的,所以就要打自己家的围子,杀自己的爹娘。一种怨毒在柳光英大小姐胸中燃烧起来。“种地交租天经地义,我们家要是自己雇工种,收的只会更多。”虽然知道这些话只会让自己的下场更惨,但是柳光英大小姐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没有我家,那些交租的死的更快。”
对于人民革命,遇到的最初和最后的敌人,都是地主民团。这是毛爷爷当年和斯诺谈话的内容。而历史上也是如此,针对土改政策,所有的地主们本心都是要抵抗的。他们只有敢不敢抵抗的问题,没有想不想抵抗的问题。对这点,陈克从来没有丝毫的怀疑。
水上支队出动前,陈克就召开了政委们的培训班。专门谈及了这次战斗的政治工作核心——争取人民的支持。任何一个政治力量,都有其阶级立场。人民党的阶级立场就是人民百姓。人民党不是为了维护1916年统治阶级的利益而存在的政党。也不是那种自诩为“全民党”的政党。针对这次战斗,人民党的要依靠的对象就是广大灾区人民,而人民党的敌人就是那些围子里头的地主,凡是支持这些地主的,就是人民党的敌人,凡是支持灾区挣扎在生死边缘上那些百姓的,就是人民党的朋友。部队出发之前,部队各级政委都被反复强调了这些。
看到柳家的女孩子要给自己讲道理,其实熊明杨还有些小小的担心。如果这孩子只是装可怜,那对士气只会有很不好的作用。但是当这个女孩子站在地主立场上开始说话,熊明杨就坚信,这是鼓舞士气,明确道理的一个机会。
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是没有什么共同道理可言的,陈克反复强调过这点。狼无论怎么陈述它不吃肉就得死这个事实,这也不是羊群就要被狼吃的道理。阶级斗争就是如此,剥削与被剥削关系的成立就是如此。剥削者必须创造出被剥削的道理,而且剥削者为了维持剥削的存在,也必须维持被剥削者的存在,也同也得维持被剥削者一定限度内的生存。哪怕是被剥削者不反抗,乖乖的被剥削致死。但是一次性的把被剥削者统统剥削致死,也只是让剥削关系无以为继而已。剥削者不仅仅要自己生前作威作福,也是要给他的后代留下剥削对象的。
熊明杨本人以前也不清楚这个道理,接受了比较系统的理论教育之后,当他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位青年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以前他仅仅是对外国对中国的入侵有着刻骨的仇恨,现在熊明杨对于中外的剥削阶级都充满了深刻的仇恨。他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清军为何屡战屡败,现在他已经知道,清军的普通兵丁没有义务为这个剥削者统治的腐朽政权卖命的义务。即便是少数人的愚忠,也根本不足以挽救这个政权的命运。
想要拯救中国,就必须建立一个新的政权。一个真正为了百姓服务的政权。现在,熊明杨就在于人民党的同志们在一起建立这个新的政权。只有人当民知道参与战争的意义,只有当人民知道自己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奋勇作战,流血牺牲,换来的将是真正的解放。人民才会站起来,跟着冲在第一线的人民党党员身后,把一切国内外的剥削者消灭干净,建立一个真正让人民安居乐业的新中国,新世界。
对于柳光英的质问,熊明杨根本不认为有什么意义。如果是以前,熊明杨很可能会陷入对土地所有权的争论,然后的争论结果就是地主们可能该死,也可能不该死。那是因为这种讨论的前提是对土地私有化的认同。如果陷入这种陷阱,只是彻头彻尾的犯傻。这是地主们的道理,不是百姓们的道理。陈克早就说过,地主本人的善恶对于革命来说毫无意义。正义不是个人品德的好坏,而是社会制度的优劣。熊明杨很清楚,他要说服教育的是和自己一起奋斗的战士,并非面前的这个小丫头。
“同志们,大家都参加过这次收获吧?至少听说过这次收获吧?”熊明杨高声问。
“我参加了!”
“我知道!”
同志们纷纷应道。
十月初的收获,对于根据地的战士和群众都是一件大事,没有人不为之欢欣鼓舞的。经过几个月的坚信努力,流下了多少汗水,凤台县的百姓终于相信了自己可以熬过这个可怕的灾年,自己可以活下去。而领导着百姓的人民党所许诺的未来,也从一个虚无缥缈的大饼,变成了完全可以相信,而且可以寄托以希望的未来。
“如果没有地主的话,我们的日子会不会更好?”熊明杨继续大声问道。
参加这次大规模攻破各地围子的保险团战士们都是政治上相当积极的战士,尽管如此,在听了柳光英那理直气壮,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质问之后,大家有些被柳光英的情绪所影响。听到熊明杨的这个问题,不少人忍不住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回应道:“会更好。”
见战士们如此表态,熊明杨依旧是那个问题,“如果没有地主的话,我们的日子会不会更好?”
“会更好!”这次战士们已经不再迟疑,异口同声的回答。
熊明杨接着问出了新的问题,“如果以后再也没有地主,大家的日子会怎么样?”
这就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也是以前陈克从来不敢大声提出来的问题。在人民党的初期,不要说百姓们对这个问题根本不会有什么支持的反应,百姓们甚至会认为陈克的这种宣传肯定是包藏祸心,有着属于陈克个人的目的。当灾年抢种的第一次收获之后,在吃了人民党免费提供了半年的救命粮之后,这些出自普通百姓的战士们心中再也不怀疑陈克领导的人民党,再也不怀疑这些党员们有着属于自己个人的阴暗想法了。
在熊明杨提出这个疑问之后,依然是没有人直接回答,但是萦绕在战士们身边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那不是迟疑,而是一种真正的昂扬。
“每年收租的时候,会不会死人?”熊明杨问。
“会死人,每年都会被逼死人!”战士们纷纷喊道。
“今年大水灾,如果我们不打围子的话,在外头的那上千百姓,还能活半个月么?地主们是不是要把他们都给杀了?”熊明杨问。
“对,他们就是要杀人。他们就是要百姓死!”战士们的回应当中已经是义愤填膺。
“咱们往年种出来的粮食,谁拿得最多?是我们自己,还是那些地主?”
“是地主!”战士们吼道。
“每年种出来的粮食,是地主吃的多,还是百姓吃的多?”
“是地主!”战士们脸上曾经出现的那点子怜悯同情与不忍已经消失殆尽,现在浮现在他们脸上的是真正的愤怒。
柳家的家人已经被这样的怒吼彻底震慑住了,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农民愤怒的表情,但是那种表情都是在农民走投无路,发起毫无胜算的攻击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保险团的这些蓝衣人很明显是农民出身,这并不需要去一一证明,只要看到他们的肤色,他们的身材,他们的一些习惯性的动作,还有那种淳朴的神色,就能确定这件事。虽然这些蓝衣人有着与普通农民不同的地方,虽然说不清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方,但是那些柳地主的家人都能看出,这些拿着武器,作战迅猛勇敢的人,都是曾经的农民。当这些农民们喊出属于农民的愤怒,那是积攒了无数日子的愤怒,那是发自他们内心的愤怒。这些已经占据了强者地位的农民,现在在柳地主的家人眼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怕。曾经的强弱易位之后,曾经的强者对曾经弱者的恐惧会加倍的强烈。
“那是因为这些人又懒又笨,他们自己不好好干。挨饿就是活该!”柳家大小姐却没有被吓倒,相反,恶毒的诅咒从秀气的嘴里面喷涌而出。这是柳光英大小姐曾经听爹娘,听哥哥,听族人轻蔑对百姓们的评价。虽然从小就被爹妈试图教育成一个文静的大家闺秀。但是柳光英大小姐从来没有看得起普通百姓。这些百姓是完全不懂上层生活的粗人,是奸猾可恶的家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从来不肯老老实实服从柳家命令的坏蛋。这就是柳大小姐真正的心思。
听到这话,熊明杨嘴角微微上翘,而听了这话的战士们看向柳大小姐的目光里头,都是冷冷的光。
“同志们,我们人民党我们保险团是人民的队伍,人民的武装。不是因为这次灾年,我们要对地主说的就一句话,这么多年了。这些地主们,拿了百姓的的,给百姓还回来!吃了百姓的的,给百姓吐出来!应该不应该!”
“应该!”“应该!”“应该!”
这已经是超脱了愤怒的声音,这是一种对自己行动正义性坚信,一种对自己行动必然性的坚信。战士们的声音里头有着钢铁一样的坚信。
“我再问一次,你们要不要投降?不愿意投降的,就把刀拿起来。”熊明杨刷的抽出了刀,刀尖指向柳家姐弟,“我也不靠人多。你们两人两把刀,我一个人一把刀。咱们就用刀决个生死胜负。”
柳家小姐浑身颤抖着,她已经明白了,面前的这些人根本不是和她一路的人,这些人的道理和自己也2完全不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落到这些人手中,她的所有以往的生活都不复存在。柳小姐猛的弯下腰抓起了一把刀,向着熊明杨就冲了过来。熊明杨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大刀挥出,刀刃干净利落的斩断了柳光英小姐的脖颈,她的头颅飞上了半空,划了一个弧线,落在继续向前冲的身躯后面。
“姐姐!”柳光英的弟弟一声惨叫,他想去抱住姐姐,却看到姐姐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了自己面前。柳光英的弟弟眼睛瞪的极大,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两眼睁得极大,死死的盯着姐姐的头颅。
柳家的人登时就开始骚动起来,“俘虏试图暴动者,统统按照敌人处置,杀无赦!”熊明杨吼道。
“是!”战士们怒吼着应道。
刀枪已经转过来对着柳家的族人。见到战士们坚定的目光,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彻底失败的柳家人纷纷垂下了准备举起的手,闭上了准备喊些什么的嘴。向着保险团屈服了。

六十七章
蒲观水看到围子里头的混乱,然后赶到柳家宅子附近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所有柳家小姐的鲜血还没有完全凝固。陷入呆滞状态的柳光毅已经被亲族拽进了俘虏队伍里头。熊明扬正指挥着部队开始核实柳家亲族的名单。如果让柳家残存了余孽,这可就太丢人了。
“万事只怕认真,我们人民党人就最讲认真。”熊明扬对点名的党员喊道,
这是陈克的“名言”。一个人如果不想着把事情做完之后得到了多少,而是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这件事本身上,那就能爆发出无限的主观能动性。
人民党的党员们都是有这种觉悟的。根据人性的特点,点名首先把孩子给分离出来。接着让孩子来点自己父母的名字。孩子不擅长撒谎,不少孩子被单独领进一群陌生人之后,他们已经吓得胆战心惊。一让他们找到父母,“爹、娘!”的喊声就纷纷响起。那些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带走,已经被吓得心胆俱裂。这些柳家的族人在方才那些“土匪”要把柳光英带走的时候,还是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些土匪只是想要年轻女人。没想到那个“土匪头子”说了一番“歪理邪说”之后,对于敢动手的柳光英说杀就被杀了。这样的举动让这些人明白了,熊明扬这些自称是保险团的“土匪”可是鸡犬不留的主。也不是没有人对于柳光英的死亡抱着极大的悲愤,不过当表达这悲愤的时候需要付出死亡的代价,那些人把仇恨的目光垂了下来。
孩子们并不懂事,看到这样的惨剧已经吓坏了。被人一说让他们找出爹爹妈妈,孩子们无一例外的表现出强烈的急迫性,他们忙不迭的就指出自己的爹妈。经过这番指认,以家庭为单位的柳家就被逐渐分离开。
第一次甄别结束之后,就是按照名字的编号。按照预先的编号,这些人的肩上都被缝上了标志。柳家的家人对这个标志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慌性。负责管理俘虏的战士立刻告诉这些俘虏,家里一人摘下标志,全家都得挨饿一天。既然已经分出了家庭单位,父母们就是再想摘下,也要考虑一下株连的处罚。他们最终还是屈服了。
这些人再由灾民代表们进行二次甄别。柳家的生者与死者都被对号入座,接着就开始分散押送。
运送被俘人员的船队开始向着根据地集中。柳家的人既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来回穿梭在河上的大船上,运回的都是细软财物,粮食一颗都不敢运。如果保险团敢从灾区运粮食回根据地。一旦被灾民发现,那就是一场可怕的震动。保险团为了避免麻烦,粮食都是自带,而不是在灾区吃。既然人民党要接管这些地区,对于他们来说,任何的败坏形象的事情都是必须禁止的。
水上支队的船队有专门的囚船,改装之后的乌篷船有着分割的囚笼,条件也不算太差。所有的敌人都需要有计划地消灭,陈克倒真的没有把地主家族们斩尽杀绝的打算。同时,陈克也没有准备让地主们留在本地,让新开辟的地区时刻需要提防。
阶级斗争从来都是十分残酷的,各地被抓住的围子地主以及家族们被送去根据地集中管理。这些素来有影响力的人被强制集中,百姓们私下进行反抗的可能性就极大的降低。这些曾经的豪强被被抓起来,围子里头的那些人无论是想如何,都会在这个威慑下暂时保持安静。
船队当天下午就载着俘虏们出动。这些俘虏们被关押在狭小的囚笼里头,完全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而保险团的押运人员却不能如此掉以轻心。船头上的那些人都是极目远望,随时准备发现可疑的迹象。
此次行动的指挥官,是一团一营二连四排见习排长梅川上义。在陈克的亲自命令之下,这位日本籍的革命者终于暂时脱离了饲养场的工作。梅川上义同志被编入运河支队工作。即便运河支队的战士都是接受过足够的强制教育,但是能像梅川这样受过高中教育的同志依旧十分缺乏。而且梅川当过饲养场场长,手下也管几十个人,论级别也该是连级干部,但是由于没有战斗经验,所以被委任了见习排长的职务,承担了船队运输调度的工作。
梅川上义并不因为工作调动而高兴或者失望,他只是不明白陈克威什么这么做。但是党组织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而且梅川也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么多。船队的诸多条例让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了解这些条令之中。上过高中的梅川好歹有足够的知识底蕴,而且梅川只是作为调度长,实际工作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梅川需要的是下达指令,而且为这些命令负责。所以梅川的心理压力极大。
头两天还是很太平,到了第三天后半夜,前头突然出现了一支船队。船队数量颇大,负责夜间守卫报告竟然看不到船队的尽头。按理说,在现在的淮河上能够动用这样规模船队的只有保险团一家,但是保安条例要求随时保持警惕。警戒人员立刻就通知了小船队的调度长梅川。
梅川此时正在船舱里头值班,俘虏们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土匪们”的老巢。虽然心里头很是害怕,不过既然花这么大力气把自己带走,好歹也不会立刻把自己给杀了。否则,船走到半路就可以动手的。此时是晚上,俘虏们白天要么费尽口舌去哀求守卫,或者干脆互相说话,晚上毕竟是累了。到了后半夜,也终于睡下,或者发蔫。梅川趁着这个时间,拿着船队的条例默默背诵。
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连忙上了船头。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黑漆漆的船影,完全没有战斗经验的梅川立刻觉得紧张起来。在脑海里头搜索了一番条例,没等他下令释放信号焰火,对面船队最后一艘船上已经闪起了两点火光。
“你们是谁?”船队的信号员翻译出了对面船只通过旗语传达的信号。
“是咱们自己的船队么?”梅川有些不太敢相信的问道。保险团的船队现在已经散在整条淮河上,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支大船队出来。
“调度长,除了咱们的部队,谁会用这样的信号?”信号员对梅川的这种过度担心很不以为然。
“小心为上。”梅川一直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斗,加上突然被委托了这么重要的工作,心理压力极大。凡事都希望能够稳妥。“告诉他们,我们是水上支队的船只。并且询问他们是谁的部队。”
信号员燃起了玻璃罩里面的灯火,然后打出了梅川的指示。
过了好一阵子,那边的船队才回话,“我们是直属于党中央的船队,不能告诉你们番号。我们船队速度慢,你们需要超船,请靠左行。”
对这个信号,梅川和信号员都一头雾水。这个对话真的说明对方是人民党的部队,不过大家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敢说自己是“直属于党中央的部队”,这口气可未免大的有些过份。直属党中央的部队现在只有一支小小的卫戍部队。其他部队都是隶属于军委的,这帮人闹得是什么玄虚呢?
心里头疑惑归疑惑,但是大家也的确需要抓紧赶回根据地。超越行进的侧灯被点燃,梅川指挥的小小船队开始超越行进。淮河上很快出现了一列长长的灯火。根据地最新出产的玻璃防风灯罩里头燃烧着烛火。梅川船队除了看守人员之外,其他需要上船舷的干部战士都上了甲板。令他们震惊的是,玻璃罩内的灯火竟然有上百点之多,延续出去几里地。这是一直庞大的船队。少说也有三十艘船之多。每艘船的船舷都被压得很接近水面,可见里头装满了货物。桅杆上,船头上都有保险团的团旗和满清安徽新军的龙旗。甲板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保险团战士。夜里头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不少人身形也有些熟悉感。
“调度长,我应该没有见过这些船。”信号兵在梅川身边低声说。
“没见过么?”梅川上义疑惑的问道,“那这些船都是哪里来的?”
“一五,一十,这几艘船很新……,十五,二十。这几艘船很旧……”信号员视力都是很好的,随着不断超过这支奇怪的船队,他一面数数,一面评价着这支奇怪的船队。混合了新船与旧船的船队过了好久才被抛在后头,按照纪律,两支船队几乎是同时熄灭了用以指引的灯火。
“调度长,这应该是新来的船,我们水上支队有新船了!”信号员声音里头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梅川能够理解信号员的情绪,有了更多的船,就拥有更大的力量。这次的水灾之后,保险团能够迅速扩大实力的原因之一,就是拥有淮河上最大,而且是唯一的有组织船队。在毫无敌手的情况下,保险团运输物资,调动军队。成为了淮河上的霸主。船队规模的扩大,能够极大的增强保险团的力量。只要是军人,得知了有新的船只加入的消息,就不可能不高兴。或许是梅川加入船队的时间还短,对于这样规模的船队兴趣有限。他心里头感觉更好奇的是,船队到底装载了什么。
“以他们的速度,什么时候能够赶到凤台?”梅川问信号员。
“这个,怎么都得后天上午了吧。”信号员答道。

六十八章
有新船加入的消息很快就在梅川指挥的船队里面传开了,部队里头很是兴奋。但是梅川上义发现,部队战士关注的内容和一开始大不相同。在后勤处工作的时候,梅川负责饲养场的工作,身为日本人,梅川从没想到过一件事,在人民党管理下,凤台县灾民的生活水平和日本普通民众倒也相差无几。至少灾民的生活水平绝对不低于日本底层人民的日常伙食。灾民好歹能半饱,保险团能七成饱。而日本底层人民一般也就是五成饱。
在那个时候,战士们一旦得知有了船队抵达,大家第一考虑的就是能运来多少粮食。加入水上支队之前,梅川是后勤部门里面负责农副产品的股长。他不仅要带着五十多名战士劳动,他本人还要千方百计的为根据地最大限度的提供食物。
这次安徽大水灾之后,动物粪便和树叶杂是绝对的稀罕货,连人粪尿都没有足够的供应。尽管得到了饲养蚯蚓的工作安排,可是平原地区的蚯蚓都已经“种族灭绝”,梅川带着饲养场的同志跑到了凤台附近的山区,花了一整天才好不容易从贫瘠的土地里弄到了几十只活蚯蚓。
梅川有着日本人特有的服从,陈克让他养蚯蚓,梅川就完全按照教程养蚯蚓。直到陈克视察的时候才发现梅川这家伙的呆板作风。于是梅川每天除了伺候蚯蚓之外,又分到了养水草河藻小鱼虾的工作。现阶段最大的问题就是要提高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供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阶段根据地能够利用的最大资源就是这条淮河。
在这上百个日子里,梅川每天早上随着响彻整个军营的起床号响起,就从草席上爬起来,和同志们一起挑着沉重的扁担,去给猪和鸡鸭准备一下早餐。因为缺乏肉类和脂肪供应,沉重的劳动下,大家很快就汗流浃背。梅川是唯一一个从不抱怨的人,他把脸埋在袖子上蹭了一下,抹掉了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然后举起了一个装得满满的泔水桶,把里边的东西倒进了食槽。然后才去水房洗漱,再然后去公共食堂吃饭。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吃饭也是最后的一批人,这样吃完以后还可以顺便把食堂的泔水拉回来。因为现在是受灾期间,食堂其也不会剩下什么油水。
忙完这些,他还要带着同志推着车去县城里边收集各家各户的人粪尿,用于生产腐殖土壤,增加蚯蚓田与水塘里头的肥力。接下来还要去捞水草和小鱼虾。干完这些之后,如果还有时间,梅川还得去收集一些青饲料。一般来说忙完这些肮脏的工作以后天早就黑了。如果这个时候这位日本的中学毕业生还有那么点精力,也许他会去公共澡堂洗个澡,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接回到养猪场那个唯一给人住的集体宿舍里面倒头就睡。
增加粮食产量,增加营养供给。就是梅川唯一的工作,唯一的思维。
中国战士完全缺乏地理知识,他们知道有着奇特口音的干部有一个奇特的名字,梅川正义。是个日本人。不过这些战士觉得日本是中国一个省的名字。而且后来大家干脆就把梅川正义的名字省略为梅川两个字。这下,原本奇特的名字也成了非常普通的称呼。后期加入农副部门的战士只是知道自己的股长姓梅,叫做梅川。
不久前的收获给根据地的震动是梅川完全想象不到的,梅川突然发现,军队伙食供应提升了将近一半。最直观的表现在于,每次吃完饭,战士们还是习惯性的把碗舔干净。大家还会用开水把碗给冲一下,把水喝下去。因为刷碗水集中收集,梅川很清楚大桶的刷碗水能多么清澈。而现在刷碗水居然也开始稍微有点浑浊了,人粪尿的臭味也浓郁了起来。
加入水上支队之后,真正的战争开始了。战士们对于食物的渴求就少了很多,战斗需要枪支弹药,需要威力巨大的炸药。得知有了一个大船队抵达,战士们纷纷讨论这船上到底有多少武器,能打下多少围子。从粮食部门转入军事部门,梅川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来到中国之前,梅川不过是个各方面都毫无特色的刚毕业的高中生,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能力。由于他的家庭出身不过是最低级的武士,所以他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哈伊”,各种有钱的有权的甚至仅仅是比他高几届的学长都可以指挥他去做事。
梅川正好赶上明治维新之后的瓜分期,日本政府尽最大力量榨取钱财,甚至大规模的征集妇女在东南亚与中国从事maiyin行业。加上各种借款,搞起来的工业体系,现在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大财阀。梅川家根本没资格混到财阀这种级别。甚至连残羹剩饭都捞不到。税收一如既往的沉重,而原本能够从领主那里得到的俸禄也没有了。靠了十亩地根本不足以维持生活。
就这样在高中窝囊了几年的梅川本来是可以进入政府部门混个差事的。但是他的名额却被抢掉了。虽然也不是没有工作,但是计算微薄的薪水之后,梅川发现,他得不吃不喝工作五年才能赚到家里头这些年让他上学花掉的钱。年轻人愤怒了,明治维新到底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日本呢?
有这样疑惑与愤怒的不仅仅是梅川一个人,很多日本青年都感受到这样的不满。虽然日本看似崛起了,但是人民并没有收到任何好处。在这样的愤青状态下,梅川恰好遇到了一个学长黑岛仁一郎,黑岛学长对梅川素来很照顾。他要梅川和自己一起到中国“学习革命”,梅川其实并不知道革命到底该怎么干,所以学长一提出要求,梅川就“哈伊”的到了中国,到了安徽,到了淮河旁边的这一个不怎么有名的小县城,从喂猪开始干起革命来。
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不让人讨厌。没有打骂,没有等级森严的制度。长久以来,家传的教育告诉他,低调做事,上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上边就是他的主人,他只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哈伊”并且把上边交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或许哪一天上边青眼有加,这个小小的武士后裔就可以翻身了。就这样,梅川上义很自然的把人民党保险团当做了他的“主人”,虽然他不太理解人民党为啥让他做喂猪这么一份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高中毕业生该干的活,但是他还是说出了“哈伊”,就一直做到了现在。
有那么几次,梅川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遗忘在各种饲养场和饲养田里了。但是梅川身为日本人,不管怎么不满,依旧会按照条例和规矩来办事。在凤台县,最不缺乏的就是条例和规矩。与日本不同的是,绝对没有人因为梅川做错了什么而进行残酷与屈辱的体罚。做错事不怕,只要按照条例把事情办对就行了。
但是在有些黄昏时分,就在梅川放下最后一个空的泔水桶的时候,那种被人遗忘的孤独感再次冒了出来。梅川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离开日本几个月,来到了几千里外的中国这么一个小县城,到底是不是值得,他也说不上来。
然后十几天前的黄昏,梅川谨慎而略带点畏惧地看着面前的那位年轻人,也就是凤台县人民党第一书记陈克。他穿的是和梅川一样款式的蓝色军装,人民党和保险团上下上万人都是这样的衣服,而作为旅长的陈克在着装上和士兵没有任何区别。除了阶级章之外,保险团并不通过服装等等的外表服饰来区别等级,这是梅川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这个凤台县说一不二的统治者也是这样,这就有点儿超出梅川长久以来的认识了。而陈克的第一句就是“梅川同志,坐吧。”更是让他摸不到陈克的真实想法。
可能是看出了梅川的拘谨,陈克干脆直接把梅川按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这下梅川显得更加紧张了。陈克也不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说道:“梅川上义同志,组织上想临时调你到水上支队工作。”
梅川并不知道这样的命令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也没有一定要弄明白的想法,梅川答道:“嗨伊!”
“加强巡逻。”梅川上义说道。身为这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官,梅川并非不兴奋。但是他总感觉一种不对头,船舱里头的俘虏表现的不太对。他们的安静很是有些异样。“所有同志,都带上武器,再去检查一遍船舱,我总感觉不太对。明天下午到了根据地就能完成任务。现在绝对不要放松。”
梅川不仅指挥同志们这么做,他自己率先整理了步枪,进了船舱。船舱里头的灯火被点亮。不少俘虏是被灯火照醒的,他们揉着惺忪红肿的眼睛,用不解的神色看着囚笼外头的战士。这些囚笼设计的还是很人道的,大乌篷船一分为二,木栏杆做成了两个大囚笼,男女分开,年幼的孩子跟着妈妈关在一起。按照家庭往里头装人。每个囚笼还有一个附带马桶的厕所。女性的囚笼还用草席遮住针对男性囚笼偷窥厕所的所有视角。以维护女性们的基本尊严。
被关进来的人,除了孩子能吃二两之外,每人每天提供一两半米饭,还有一丁点咸菜。每人一天一瓢水。能保证不会渴死饿死。当然更不会有足够的反抗力量。俘虏们被关押在这里这已经是第三天,饥饿已经极大地削弱了这些人的精神。即便是这么多人进来检查,俘虏们也没有吭声。梅川指挥着战士们仔细检查了舱内的牢笼,每一根木栏杆,每一个接口的认真检查。由于船舱内的马桶每两个小时换一次。而且河面通风也不是问题。舱内的气味倒没有那种让人无法忍受难闻的程度。
仔细的检查完毕,牢笼完好如初。这让梅川上义觉得松了口气,可是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让他觉得很不安宁。就如同一种无法被搔到的痒处,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痒,可这种痒就始终存在着。
“长官,你们把我们这样关着,还怕我们跑了?”牢笼里头的一个中年突然笑道。
听到了这样的问话,梅川上义那种瘙痒感突然就消失了,他好像明白了自己不适的原因。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到什么。其实下达的命令很简单,“把这些俘虏安全送到根据地。如果俘虏发生暴乱,指挥官可以采取包括击毙在内的任何必要措施。”
如果梅川是个中国人,他就不会对此有什么质疑了。水上支队的命令非常明确,只是要梅川把人给运到。而且这些包括饮食在内的规定,本身也已经证明了水上支队对这部分人的态度。尽可能的减少这些人的抵抗能力,当他们到达根据地的时候,在人员交接的时候,尽量不要有什么暴力的冲突。这样的话,对于大家都是件好事。
俘虏毕竟是俘虏,如果把俘虏给杀伤了,岂不是就彻底丧失了保留俘虏的意义了么。
至于俘虏本人的未来命运,那就交给党委来处理,水上支队完全服从党委的命令和指挥。这也是水上支队的纪律所在。
但是梅川是日本人,在日本人的态度里头,他就想得过多。这些俘虏的未来貌似也是要梅川需要承担的责任了。这是年轻人和孩子们最喜欢犯的错误,他们总觉得世界是围绕自己旋转的。无论出了什么事情,自己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样的态度让梅川的心态失衡了。他一直希望自己不仅仅是革命的一颗螺丝钉。而是一个真正的顶梁柱。

六十九章
“调度长,检查完了。没发现什么问题。”战士们完成检查后说道。
梅川稍微迟疑的点点头,他亲自参加的检查,理应没有什么问题。不过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是不能完全排除在外。“加双岗。”梅川下了命令,这才带队上了甲板。
直到第二天下午船队抵达凤台县码头,梅川都没有能够从这样的不安状态中解放出来。甚至到交接完俘虏,船队得到了原地修正的命令后,梅川依旧觉得十分不安。他也不想休息,干脆就下船舱开始打扫卫生。
俘虏们毕竟不是乘客,他们被强行关押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头,当然不可能注意什么卫生情况。船舱里头散发着人体和便溺的气味。这样的味道对于梅川来说并不奇怪。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是在和这样的气味打交道。拎着水桶一桶桶的往船舱里头泼水,然后用刷子奋力刷洗木质板面,梅川突然感觉自己好想回到了日本。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当这个船队的指挥官。”梅川终于想到出这样一个答案。和农副部门的同志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梅川觉得很辛苦。但是那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只用干活再干活。而当了船队调度长之后,梅川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进入这个角色。
“我可能真的只适合干些农活吧。”对这样的自我认知,梅川完全没有丝毫的抵触。和十几天前的工作相比,虽然每天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但是心里面却很安宁。拎着泔水桶倾倒饲料也好,或者抡着锄头干农活也好,心里头却始终很宁静。因为这样劳动的目的和结果梅川很清楚。但是指挥一只小船队,哪怕是两艘船组成的小船队,那种时时刻刻都要为各种未知事情做准备的心态,梅川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
想到这里,梅川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会儿打扫完毕之后,他就去找陈克提出回到后勤部门工作。虽然这样要求的结果很可能是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工作可以干了。但是梅川心里头并没有丝毫的后悔。
船舱清扫完毕之后,梅川就把自己的想发给实践了。
陈克接见了梅川,听完了梅川要求回到后勤部门工作的要求之后,他有些意外。在保险团大力扩张的时期,只要有些上进心的同志,都通过各种渠道提出了调动到军事部门工作的请求。陈克之所以选择了梅川,是因为梅川从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陈克觉得梅川上义这个踏踏实实工作的同志比较可靠,所以想给他机会锻炼一下。没想到梅川居然这么快就提出回农副部门工作的请求。这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梅川同志,你要知道,现在组织上需要人手。”陈克试图劝说梅川。
“十分抱歉,我觉得我不适合军事工作。压力太大,我承受不了。”梅川低下头恭恭敬敬的说道。
听到“压力太大”这个词,陈克突然觉得心里头一阵烦躁。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压力太大。谁的压力不大呢?身为人民党的第一书记,陈克的压力比梅川大出去不知道多少。梅川觉得压力大,就可以申请回到压力小的后勤部门。陈克感觉压力极大又能如何?他不仅不能当了逃兵,还要顶住压力继续向前。
不过陈克并不想驳回梅川的请求,一个人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起码不会把自己的事情搞坏。怕的就是那些没有自知之明,而且还要强行干些本身承担不了工作的同志。
“好吧。梅川同志,我同意你的申请。你现在就去把工作和尚远同志交接一下。然后就可以回后勤部门了。”陈克说道。
等梅川离开了办公室,陈克觉得一阵心烦,他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往外头眺望。办公室在保险团的军营里头,与几个月前相比,这里的风景变化不大。军营里头曾经装满了士兵,又有一段时间因为部队转移到岳张集那里,曾经安静过一段。现在这里再次呈现出热闹的景象。伴随着革命局的好转,加上外地灾民的涌入,保险团招收了很多新进人员。作为干校和军校的场地,军营再次热闹起来。不仅如此,新的制服也出现在军营里头。新制服的样式与保险团的蓝色军装相同,不同之处在于新制服是黑色的。这是内卫部队的制服。
共和国历史上有一个小问题,就是内卫部队的建立时间很晚。直到“八平方”之后,才有了真正的内卫部队——武警。军队是不能用来维持根据地内部治安的,这倒不是军事能力不足,而是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现阶段,如果用军队来弹压根据地内部的敌人,名声就不好听了。军队是用来打击敌人,至少也是用来救灾的。这就是建立人民军队的理念问题。
内部的敌人,好歹也是内部矛盾,用军队来解决内部矛盾,这与在军队中反复强调的“人民军队”有冲突。陈克的历史知识告诉他,这很有害。所以内位部队,警察部队就应运而生了。而警察部队里头装备最强大的,就是武装警察。根据组建的警察部队分为治安警察与武装警察两种。但是制服都是采用了黑色,与军队相区分。
新组建的警察部队正在进行紧张的针对性训练。从队列操练到武器使用,其实和现阶段军队的军事训练基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警察部队进行专门的警棍项目训练。而军队则是军用匕首训练。
一手持盾,一手持警棍,警察部队正在进行驱散人群的队列训练。和军用匕首的刺杀格斗训练相比,这样的警用训练模式毫无美感可言。警察部队的行动,恐吓性远比实战性来的现实。所以很多地方必须很夸张。这与生死相搏的匕首刺杀那种冷酷的美感一比,就显得夸张而且虚张声势。
看了一阵,陈克叹了口气,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这是张陈旧的方桌,一条桌腿从上到下裂成两半。用细麻绳捆住之后,总算是保持了能用的状态。保险团的条件也就是这样,大家都先凑合着使用能用的一切。无论是干部还是普通战士都是如此。如果一定说什么的话,那就是新生产的各种器具,都是有限供应给第一线的部队,后方坐办公室的,都是最后得到供应。这点是陈克自己强调过多次的,他自己必须以身作则。虽然知道这么做其实很有些做作,但是为了贯彻革命理念,这样的做法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在陈克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文稿。陈克拿起笔,准备继续修改,但是半天也没有能够落笔。这对陈克来说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一般来说,陈克现在处理事情是非常麻利的。现在没时间弄什么虚头,要做的事情堆成山。不能快刀斩乱麻的话,时间根本来不及。
但是这份文件是根据地的正式党政组织建设计划,陈克很想麻利的干完,可实际情况千头万绪,陈克怎么都不能轻易下手。
穿越者有一个好处,就是极为精通社会组织结构。可以说,从小学开始,大家就是在各种组织中存在,从初中开始,政治课本上就要讲有上到国家组织,下到民间组织,这些社会组织的组织模式。在上学的时候,陈克背诵这些组织结构的时候,总是痛苦不堪。
直到现在,陈克才有些明白为何要进行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组织体系的学习。即便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也没有敢说完全摆脱了外敌入侵的威胁。所以任何一个社会组织,从学校到工厂,如果面临外敌入侵的局面,就很可能要面对各自为战的局面。而一个组织化的社会体系,就能够有效的进行国土防御战争。所以从小教育社会组织结构,本身就能够让国家成员知道国家管理的级别,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力量。
而这样的教育,本身也在让中国学生们得知了国家组织体系的大概面目。
现在,陈克就要建立一个正规的凤台县党政军的体系。这样的工作,让陈克十分烦恼。

七十章
秋老虎很是厉害,华雄茂摘下蓝色软帽,用围在脖子上的手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又把软帽带回到头上。这个江南男子秀丽的脸庞现在晒的黝黑。几个月头上太阳晒,脚下水汽蒸,保险团上上下下都是健康的黝黑皮肤。和那细腻的肤色相比,华雄茂满是茧子的手掌显得很是粗糙。握完枪柄握锄柄,满是老茧的手也是保险团的统一特色。
“同志们,休息一会儿!”华雄茂高声喊道。听到呼喊,一同在地里头干活的战士们干完了最后一点手头的工作,这才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坐到斜坡上休息。大家纷纷摘下蓝色软军帽,有人擦汗,有人把军帽当作扇子在头旁边扇风。
“同志们,把汗擦干,再把帽子带上。现在风大了,容易伤风感冒。”华雄茂喊道。身为现在名义上保险团最高军事首长,华雄茂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官架子。甚至和一年多前身为举人的时候相比,他都更加平易近人了。劝告大家注意身体的声音虽然很大,语气里头丝毫没有任何颐指气使的味道。
听了华雄茂的劝告,战士们纷纷用统一制式的军用手巾擦了汗,又把帽子带回到脑袋上。
“旅长,我有个事想给说。”一个战士走到华雄茂身边,带着一脸很不好意思的神色说道。华雄茂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为了359旅的副旅长,大家的称呼也随之改变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华雄茂微笑着答道。
“旅长,我想把辫子剪了。理一个和大家一样的短头发。”士兵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但是我怕我爹骂我。到时候旅长你得给我说说情。”
保险团现在已经有超过四分之一的战士剪了军人短发。在剪发这件事情上,陈克一直没有强迫,除了人民党党员之外,保险团并不强迫剪辫子。在1906年的革命党眼中,辫子意味着极度的邪恶。但是陈克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身为20世纪末的青年,男子留长发,甚至梳条辫子,并非多么邪恶的事情。而且1906年的安徽农村男子留辫子的原因绝非是对满清的效忠,而是一种习惯罢了。
保险团注重卫生,战士们定时要洗澡,洗头,除虱子。短发和辫子相比,优越性一目了然。就现在而言,水上支队里头剪辫子的比例非常高,凡是决定跟着党走的,特别是那些申请入党和已经入党的,大多数都留了士兵短发。但是剪发最彻底的反倒是跟着游缑的工程团队,干着烧制水泥,烧玻璃的工作,辫子在高温下经常被烤焦,甚至烧起来。身为女性的游缑自己都剪了短发,男性战士们也觉得留辫子太过于难受,干脆都剪了短发。
中国有注重社会传统习惯的态度,强行剪辫子只会引发全面的反抗。当剪辫子能让生活和工作更加舒适的时候,中国人反倒能够顺理成章的接受。在这点上,华雄茂觉得陈克说的很对。听完了战士关于剪辫子的说法,他笑了,“你想剪就剪,你爹肯定要骂的。我若是去说,你爹到是觉得你拿我去压你爹,等我走了,只怕老人家骂的更狠啊。”
听完这话,不少战士都笑起来。方才说话的战士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的笑了“也是啊。”他笑着挠挠头。
不过看着战士没有离开的意思,华雄茂觉得剪辫子的事情未必是战士真正想说的话,他温和的问道:“有啥事直说,男子汉不用这么遮遮藏藏的。”
在华熊猫的鼓励下,战士脸上的讪笑变成了一种混合了期待与不安的神情,“旅长,我听说马上就要分地了。”
原来如此,华雄茂微笑着想。马上大规模的收获就要开始进行,人民党既然已经完成了第一个承诺,让大家有饭吃,那么百姓对于人民党许诺过的分地就更加信任。这些天百姓跑去看那未来凤台县风景图的越来越多,虽然在风吹日晒下有些图画有些变色,颜料也开始有些脱落,但是百姓们的热情却一日高过一日。保险团辛苦的工作在基础建设上初步有了规模。距离风景图上那种美丽的新农村风光还有不少距离,但是道路,水渠这些最重要的基干已经初现规模。这让那些为此付出艰辛努力的人民们都有了盼头。
很认真的看着战士,华雄茂答道:“没错,很快开始分地了。”
“旅长,那到底准备怎么分?”一听这话,所有战士都来了精神。身为旅长的华雄茂亲自这么说,肯定是不会骗人的。战士们纷纷围了上来。
华雄茂指着已经初现规模的土地方向,“同志们,已经修好的地,我们会先分给大家的家人。”他又指了指暂时没有来得及进行大规模水利建设的地区,“咱们军队自己的农场,还需要咱们自己去一块一块的整理。”
听了这话,有些战士脸上都是欢欣鼓舞的神色,有些战士则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华雄茂对此心知肚明,高兴的都是因为自己家人终于能种上好地了,而失望的,则是觉得部队农场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经历过这几个月玩命的工作,大家对于工作的辛苦程度都非常了解。那样广大的地区要是想建成理想中的模样,需要投入无比巨大的劳动量。
华雄茂对着战士们高声说道:“同志们,咱们是人民的军队。先给人民搞建设,是为了让人民,让咱们自己的爹妈兄弟先过上好日子。而咱们自己种地,也是为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咱们少吃了人民的粮食,人民就能多吃点粮食。你们说对不对。”
没有如雷的应和声,战士们要么点头,要么叹气。但是华雄茂看得出来,大家并没有反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华雄茂说的很对。但是一想到自己还有几乎无限的工作要干,所有人都不可能欢呼起来。
“旅长,我听说有一个说法。留辫子的以后不能当兵。”有战士问道。身为现在军队的一份子,大家不可能一点不知道保险团现在开始在外头大力攻破地主的围子。不过满清时代,每年都有造反。清末全国的农民武装暴动每年大概有上万起,虽然规模都不大,但是百姓们并不至于对此太过于惊讶。保险团这么大的武装力量,若是没有对外打仗反倒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由于出去打仗的战士多数是不留辫子的,所以部队里头就出现了这样的谣传。
华雄茂大声说道:“咱们部队是建议大家剪辫子的。因为短发么,好洗,也不容易长虱子。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要求大家一定要剪辫子的政策。”
“那新村的路先生说,以后要当兵就要剪辫子。”战士说道。
又是路辉天!华雄茂心里头忍不住叹道。最近,特别是在第一次收获之后,不少以前只是埋头干活的党员开始经常说话了。特别是那些学生出身的同志,最近也开始有很多相当激进的发言。
“路先生的话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不是咱们部队的政策。这点大家一定要弄明白。”华雄茂还是大声说道。
“可是,除了路先生,还有好些人也在说这个。要剪辫子了。要革命。”战士有些担心的问,“我上次遇到家里人,家里人也有些担心呢。怕打仗。”
战士这真的是把部队当了自己人啊。华雄茂很是感动。虽然部队打仗天经地义,但是能说出这样几乎是掏心窝的话,战士们实在是太可爱了。
“同志们,咱们是人民的军队。咱们是不是要打仗,那是因为是不是要保卫人民。不是为了咱们百姓,咱们打仗做什么?要大家白白送死,然后我华雄茂捞好处么?哈哈。”华雄茂说完大笑起来。
战士们觉得这道理有些绕,不是很明白。但是华雄茂旅长只要有时间,就会和大家一起干活。如果真的是为了自己,华旅长大可以让别人干活。反正那些有权有势有钱的官员和地主们都是如此。既然华雄茂这么说,大家也觉得很有道理。
华雄茂看大家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接着说道:“同志们,咱们部队还是老规矩,到了要分地的时候,肯定要给大家先说,咱们会开会专门商量这件事。人么,都得让人家说话,但是咱们部队的规矩就是开会说的事情,才是正事,别人说什么,不开会通知,不开会讨论,就不算数的。大家得把这点记清楚。”
这半年来,保险团的确是如此。华雄茂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心里头有了谱。接着就听见华雄茂高声喊道:“好啦,歇够了。咱们接着干,今天要按照计划把这条沟给修完!”说完,华雄茂拿起了锄头走下了斜坡。战士们纷纷带上帽子,跟着自己的旅长一起走下工地。
晚上,华雄茂也不管一身疲惫,他急匆匆的从岳张集附近赶往县城。虽然身为保险团最高指挥官,但是华雄茂实际上发现自己从事的其实是军令和训练的工作。除了攻打岳张集的战斗之外,华雄茂再也没有实际参加战斗的机会。迅速膨胀的军队让这个以前的武举人陷入了无休止的军队建设工作之中。
陈克拿出的军队建设方案看似简单,但是需要投入的实际工作几乎是无限的。更重要的是,这些看似简单的建设方案里头蕴含的实际意义并不简单。能够理解这些的人在人民党里头就是少数,而肯埋下头来努力推行的更是少数了。人民党的军事委员会现在已经被视为陈克铁杆们的聚集地。至少两大公认的陈克铁杆部下,华雄茂与何足道执掌了军令与军政工作。虽然何足道现在是二团政委,但是大家心里都知道,旅政委迟早是何足道的。
但是对于华雄茂,众人最近的看法就不太一样了。因为水上支队的调整,不少人认为现任水上支队的支队长章瑜很有可能成为排名第三的军事长官。华雄茂虽然资格最老,加上陈克的支持,让华雄茂当上了副旅长,地位上已经在其他同志之上。虽然暂时没有人能够挑战他的地位。不过在之前就有柴庆国,虽然柴庆国最近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显眼,但是现在出现了章瑜,大家认为已经有了隐隐能与华雄茂并驾齐驱的新人出现了。
不过这种地位的竞争现在还不明显,至少华雄茂本人并不在意。华雄茂加入人民党的最初目的就是要追随陈克。在这一年多来,华雄茂觉得这日子过的越来越有滋味。不仅仅是因为他从一个普通的绍兴士绅变成了八千多人队伍的指挥官,更重要的是,华雄茂看到了,自己居然能办到这样的大事。在乡间的时候,别说八千人,能只会上百人就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可是在陈克构架出来的体制下,几万人好歹也能统一在一面旗帜下。大家居然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对抗如此可怕的天灾。在水灾发生的时候,在救灾工作进行的时候,包括华雄茂在内的众人,其实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放眼四处都是洪水,跑没地方跑,躲没地方躲。而陈克从那时候就敢驾船去救人。在水退了之后,面对着一片泥泞,陈克就敢规划出未来几年的发展。
当辛劳过后,大家回头看,其实这些事情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只要能够组织起百姓来,只要有了保险团这样的军事组织,只要保险团能够听听人民党的话,万众一心就能办成大事。党内的不少同志们已经开始飘飘然了,各种马后炮,事后诸葛亮的话纷纷出笼。可是华雄茂这个始终紧跟着陈克在第一线的人很清楚,如果没有陈克有着从来不会动摇的决心,如果不是陈克以及那些陈克的铁杆们紧跟着在第一线,就这帮现在大言不惭的人只怕早就跑了。
所以现在华雄茂着急敢去见陈克,目的就是要把最近不少胡乱说话的事情和陈克说清楚。人民党和保险团之所以有了声望,就是他们绝不轻易许诺,而对于许诺来说,人民党和保险团尽可能是做到了再说的。
如果以前华雄茂还觉得陈克到了安徽之后,反而还不如在上海。那时候陈克虽然也是谨慎,不过好歹还敢说说关于革命的道理。到了安徽,特别是水灾时期,陈克反复强调的就是“人民党是人民的先锋队”“保险团是人民的队伍”“埋头干活”。什么革命,什么理想,他再也不提。华雄茂现在是明白了陈克的苦衷。如果身为最高领导者的陈克当时满嘴大话,下头的人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来。现在刚看到能够领着大家活到明年的机会,下头不少以前还算是努力干活的同志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这种趋势无论如何都要制止。
陈克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就讲过一件事。革命一定要做到消灭旧文化的工作。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官本位”。下头的战士虽然知道人民党里头拿主意的是陈克,但是大家认为那些人民党的“大官”们说的话也是人民党的意思。但是实际上,这些人现在说的话不仅仅不是人民党的意思,这些话在党会上都没有真正讨论过。
华雄茂总不能当众说,那些人的话都是他们自己在胡扯。这样说的话那就是把破坏党内团结。而且战士们一听,肯定会想,其他当“大官”的都胡说八道,那你华雄茂旅长有没有胡说八道。那对于纪律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无论如何,华雄茂都希望能够召开一次回忆,把此事好好说说。以前救灾时期,陈克反复强调,党的纪律之一,就是对人民说的话必须统一,不能出现个人的自主说法。当时大家也能理解,也算是做到了,可现在心气一松,不少同志这嘴就不把门了。这种风气无论如何都要刹住。
一路上,华雄茂把听到的各种说法在心里头理顺了一遍。都是谁说了什么,在战士当中都有什么样的谣传,最近的工作都进行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路程不短,不过满脑子都是事情,反倒显得没多少路程。刚刚理顺了汇报内容,华雄茂就已经赶到了县城。
看到保险团的军营,华雄茂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这算不算是打小报告啊?华雄茂性子直爽,虽然行走江湖的时候,也知道那些小技俩,不过华雄茂也只是防人,而没有想过害人。如果是在以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着急的跑去把别人的不当行径进行汇报的。
不过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华雄茂却觉得良心上没有丝毫的动摇。这种事情如果不尽早对党组织,对陈克说清楚,以后只怕要出大乱子的。华雄茂只是后悔,自己还是大意了,其实从最早出现一些不适当谣传的时候,他就该向陈克汇报的。现在的汇报绝对是晚了。华雄茂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对这些“小时”视而不见。
在保险团军营门口的岗哨处登记,哨兵笑着问道:“华旅长,这次过来是找谁。”
“我找陈书记。”
“陈书记去码头接人了。听说今天来了一个大船队,里头有很多新同志。”哨兵说道。
“哦?那我先不进去了,我也去看看。”华雄茂说完转身就走。
现在县城里外都有很多新的营地,外地流民大量涌入凤台县,让这里的人口猛增。虽然人民党也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不过大家都担心一旦放了灾民到田里头工作,只怕就会有大规模的抢粮问题。所以工作也多数在县城,所以这里头人很多。为了维护治安,新建的警察也大量出现在各处的灾民之中。
穿过各处都在人群,果然,远远就看到码头上灯火通明。华雄茂视力很好,他赶到码头附近,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在码头上,一个是陈克,一个竟然是久违的齐会深。

七十一章
凤台县码头在县城南边,靠着淮河。1906年初的时候是一个很普通的石质小码头,而齐会深在1906年10月底随着大船队达到凤台县的时候,他已经不太能看不出这个码头的原貌了。码头被扩大了一倍,大块青砖与石块用水泥浆砌成的新部分看着浑厚结实。光看上去就给人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虽然码头这里颇为繁忙,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是地面却很干净。
在往来的信件中,齐会深早就知道陈克他们在凤台县搞的风生水起。不过齐会深也是经历过1905年社会调查的,他生长在上海,已经习惯了那么多人的环境。与上海一比,周边的乡镇农村,包括周边的城市人口都很少。所以船队靠岸之后,齐会深实在没有想到,凤台县的码头和上海比不算大,但是会如此气派整洁。而码头上人的密度也不比上海小。
船队一接近码头,很多杆子上已经挂起了红绿两色的灯。这真把齐会深吓了一跳,这样的规范化处理,比起上海码头也绝不显得落后。
“这是怎么回事?”齐会深问身边的信号员。自从乘坐上这艘船进入保险团水上势力范围之后,信号员们就开始频繁的派上了用场。与陆地和水上的信号通讯,这些信号员总是能拿出在齐会深看起来千奇百怪的方法出来。
“齐先生,每个杆子上头的那一横排灯,是说明那是几号停泊位置。下头一竖列的灯,是告诉每个停泊位能停几艘船。我们不久前派出去的小船是引水员。他们已经把我们的船队数量,规模都告诉了码头。这些灯就是告诉我们到底能停多少船的。马上就会有小船过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停泊。”
“按次序停船不就行了?”齐会深好奇的问。
“这还牵扯一些卸货的问题。有些泊位可以卸货,有些泊位只是专门用来停船的。这个可得安排好?不然就乱了。”信号员很认真的解释道。
原来还有这么复杂的一套管理,齐会深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他笑道:“谢谢你,赵同志。你这一说,我才明白。”
“齐先生,不用客气。这是我的工作。”信号员非常认真的应道。
齐会深听得出,信号员的声音里头很是有些骄傲的感觉。他也能理解,信号员早就被告知,齐会深是人民党的大人物,是从上海过来的,第一次到凤台县。而这样一套复杂的水上管理系统的确有值得信号员感到骄傲的地方。
果然如信号员所言,两只小船从码头那里靠向船队。却没有完全靠近。小船上亮起了红绿两色的灯,灯火不断变化着。每条船上的信号员也都用齐会深完全不明白的信号进行着沟通。没有号子,没有大喊大叫,只有船桨划动时击打水面发出的水声。船队在信号员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的进入了各自的泊位。
“下船的同志,请大家带好自己的东西,快点下船。”船队一靠岸,泊位上已经有人开始用话筒喊起话来。早在船只靠岸前一个小时,船队上的人已经通知了这件事情。王启年和自己的叔叔王粤龙连忙提起自己的皮箱,跟着背包袱的人流上了岸。
“启年,这人民党看着还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啊。”王粤龙赞道,“光看着码头的规矩,马尼拉那边的码头也不过如此。”
“叔叔,陈克先生的确不是一般人。到现在,上海那边的药在南洋不照样没有仿制者么?”王启年笑着说道。
王粤龙很明显对自己侄子的选择很满意,他也笑道:“洋鬼子染花柳的多,一年前我还以为这药的配方一公布,欧洲的洋药就要大量进入南洋。实在没想到,这一年了,欧洲的洋药不仅没有进入南洋,倒是我做转手生意,把药卖去欧洲和印度,反倒是赚了不少。”
王启年对叔叔的表扬不是很在意,他向四处看着,突然他指着码头上那群接待的人说道:“叔叔,你看。码头上那个高个子就是陈克陈先生。”
王粤龙顺着侄子的手指方向看去,只是看到些高高矮矮的人在码头上,没等分辨出哪个是侄子说的陈克。因为呈现仰视角度的原因,他甚至分辨不出哪个是最高的那个。却见到齐会深已经快步上前,而码头上一个高个男子也快步迎了上来,两人双手紧紧相握。王粤龙知道齐会深是人民党上海支部的最高领导者,想来对面的那个短发高个青年就是侄子一直十分推崇的陈克了。
相别将近一年,齐会深再次看到陈克的时候,再次见到这个曾经带领着同志们发誓要创造一个全新中国的同伴,内心的激动无以复加。自从陈克走后,齐会深在上海领着党支部努力工作,费尽心思。安徽水灾之后,双方的通信一度中断。但是此时已经有不少安徽灾民进入江浙逃难。齐会深专门找灾民进行过调查,这些灾民讲起亲自经历的水灾,那真的是泣血。死亡,死亡,死亡,除了各种饥饿与死亡之外,灾民叙述的竟然完全没有别的内容。听了这场可怕灾难的第一手资料,让齐会深感到寒彻骨髓。能跑到安徽的,已经不算是重灾区的灾民了。而身处灾区核心的凤台县会是如何模样,齐会深根本想象不出。
就在齐会深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陈克派来的小队伍。陈克的信里头没有丝毫诉苦的文字,反倒是不断讲述着革命如何顽强的推进。他要求上海方面提供船只与物资,这支船队将带着这些救命的物资回到凤台县去。
除了人民党的同志在陈克带领下奋力救灾之外,这支队伍带来的消息大致与灾民说的一样。齐会深知道陈克的个性,这个平日里看着温和的青年骨子里头有种说不出的狠劲,只要陈克下了决心的事情,那就一定要干到底。虽然知道水灾的可怕,但是齐会深也不再多说任何能动摇军心的话。他只是按照陈克的安排,用尽了上海支部同志所有的关系,甚至动用了严复和复旦公学校长马相伯以及他们相识的士绅的力量,凑到了陈克需要的船只与物资,确定了船队最大限度的不受刁难。在送船队离开的时候,齐会深甚至能笑着送同志们上船。而实际上,齐会深心里头是万分焦虑的。
之后的这几个月,双方的通信始终勉强维持着。一面是船队带来的各种根据地蒸蒸日上的消息,一面是更多灾民带来的更加可怕的灾区情形。齐会深竟然弄不明白到底那边说的才是真话。
今天他亲自见到了凤台县的码头,见到了陈克,他终于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民党的创建者,这个人民党最高领导人,实现了在信中所说建立起新根据地的话。不用说别的,在灾年还能有余力新修码头,已经足够证明根据地的实力了。
“文青,文青……”齐会深满腔话语,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他只有紧紧握着陈克的手,用力晃动着。
“会深,欢迎你来凤台县根据地。”陈克并没有齐会深那么激动。和一年前相比,齐会深变化很大。原本齐会深虽然很是有革命年轻的冲劲,但是毕竟出身有钱家族,受了很多教育,整体上还是颇为儒雅。但是分别近一年,齐会深的气质上有了不小的变化,领导上海支部的工作,还要筹备各种物资,齐会深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也变得成熟了很多。不过看得出,齐会深这些日子很是操心,在他的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阴暗感觉。那是整日里担心焦虑的人才会有那种样子。
而齐会深看着陈克的目光里头,只有一半是高兴,另外的情绪是混合着一种不敢相信眼前事实的担心。
“文青,大家都好吧。”齐会深终于憋出了第一句问话。
“都好,正岚,足道,大家都好。你那边也好吧。英国人没有继续找咱们麻烦吧?”陈克笑道。
“上海没出什么事情。我就是担心你这边,安徽这次这么大水灾,很多灾民到了上海,天天都有饿死人的事情。我每天都担心的不行。”齐会深说着说着,眼圈一红,竟然忍不住哽咽起来。
陈克能想到齐会深这些日子是如何的焦虑,只要看到一点,就是每次去上海接到的新船队和新物资,都是最大限度的数量,就能知道齐会深到底使了多大精力。想到这里,陈克忍不住说道:“会深,对于你和上海支部同志的工作,组织上感谢你。你是救了人民,救了党。”
齐会深万万想不到陈克居然憋出这么一句来,这种半公半私的话虽然不伦不类,但是听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假,他忍不住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齐会深问道:“正岚他们来了么?”
“正岚在岳张集保险团驻地,那边工作忙,我暂时没有通知他们。”陈克也笑道。正说话间,却突然看到齐会深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然后就听齐会深惊喜的问道:“后头那个不就是正岚么?”
陈克扭过头,就见华雄茂正挤过人群,大踏步从自己后面赶过来。虽然不知道华雄茂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陈克却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正岚来了。”
正说话间,华雄茂已经到了跟前,他和齐会深紧紧握手,“会深,想死我了。”
大家虽然都是久别重逢,不过毕竟这么近一年来都干了不少大事,虽然心情激动,却都知道该把当前要做的事情给办好。这次船队不仅运来了大批的物资机械,更重要的是很多北京和上海的同志终于赶来。齐会深连忙带了陈克去见大家。
北京支部的秦佟仁、徐二八、这些蜂窝场的技术人员,上海的王启年、谢明弦等人,还有不少在上海发展的新党员都已经下了船。大家简单的见了面,就由陈克带队,带着这些新同志向着保险团的军营方向去了。
新来的同志里头都是第一次来凤台县,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到安徽。对于这次水灾,大家都已经知之甚详,虽然听说陈克等人在凤台县打下了好大的局面,甚至能战胜水灾。不过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大家也都不太信。现在亲眼见到了码头这个秩序,不少人就相信陈克他们真的开创了真正的局面。可是跟着陈克他们往军营去的时候,一路上见到不少灾民的营地,大家又对陈克已经战胜水灾的话不太相信起来。
已经是晚上了,也不可能大排筵宴。齐会深已经把这次来人的名册给了陈克,后勤部门划分了宿舍。众人先是在操场上列队点名,确定所有人都没丢失。然后就由后勤部门的同志把大家带去自己的宿舍。放下了行李,铺好了床铺。众人又被集中起来去认了食堂,水房,澡堂,厕所。接着就开饭。
以土豆为主的食物让这些远途来的同志填了肚子,众人就被赶去洗澡。接着就被安排去宿舍休息。
由于暂时按照地域划分的宿舍,秦佟仁、许二八等人就被安排到了一个宿舍。一间屋子里头塞进去八个人。大伙不少人都没有睡过双层的床铺,草席也不是那么舒服。加上北方人坐船不是很习惯,许二八在上铺睡不着,干脆就打开了话匣子。“秦先生,您觉得这凤台县现在如何。我觉得不像是说的那样已经平息了灾情啊。”
“哼,文青的能耐可很是不小。你别乱说话。”秦佟仁平静的答道。
“为啥这么说?”许二八觉得很是不解。
不仅仅是许二八,其他同来的北方同志也很有些疑惑。加上不少同志晕船之后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虽然头昏脑胀,却没有睡意,听平日里不太喜欢说话的秦佟仁秦先生开了腔,屋里面好几个人干脆坐起身来,“秦先生,您给说说。为什么说陈先生能耐不小。”这些人以前和陈克在北京的蜂窝煤场有过合作,虽然知道陈克有能耐,不过总感觉陈克也没有能厉害到什么程度。
秦佟仁其实也感觉不太舒服,并没有太多睡意。而且他很有眼光,已经注意到不少这些同行的同事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虽然不是很想逞能,但是他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好好的向这些同事们把道理说清楚,万一他们胡说八道起来,只会被人小看。他也干脆坐起身来解释道,“大家洗澡的时候,注意到水的味道了么?”
洗澡的淋浴那种一拧开关就能流水的设备,这些搞机械的同志一看就知道用的是什么原理。北方租界其实有了自来水,铁质的水龙头与安徽这种竹子制成的货一比,还是强出去不少的。大家倒也没有太在意。但是提到水的味道,大家觉得没什么印象。
“水没啥味道啊。”有人说道。
“没错,就是因为没啥味道,才说明文青这个人了不起。这是自来水。”秦佟仁解释道。
“自来水?”众人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凤台县就在水边,怎么也不会缺水啊。”
秦佟仁对于这些没有基本观察能力的同伴们很是失望,“咱们一路上坐船,大家整天闻到的味道如何。腥味很重吧。这自来水是处理过的水,一点腥味都没有。建水厂,处理水。光这一条,就得花多大的力量?这可是灾区,又不是北京、天津这样的城市。一个小小的凤台县居然有自来水,而北京天津用上自来水的能有几个人?那都是有钱人。咱们用水尚且是用井水,而这里是军营,已经用上了自来水。你们若是说文青没有能耐,让明白人听到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么?”
大伙儿想了一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过许二八有些不信,“这自来水那么贵,陈先生这么用,那得浪费多少银子啊?”
秦佟仁听了这话觉得很无语,对这种榆木脑袋他也懒得去解释。秦佟仁接着讲述了自己对这短短的一路看到情景的观点。
虽然凤台县灾民不少,却没有那种卖儿卖女,更没有那种哭天抹泪,死者遍地的情形。灾民们只是好奇的打量着这些举着火把行进的大队人马。秦佟仁观察到,除了自己的大队之外,还有不少穿着与陈克差不多样式衣服的人五人一队,也举着火把在那些灾民的聚集区进行巡逻。虽然有着一种十分警戒的态势,但是好歹没有任何骚乱。就这个治安情形,虽然谈不上什么安居乐业,至少也能宣誓秩序井然。能把一个灾区治理成这般模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讲了自己观察到的东西之后,众人这才回想起这些细节。大家反复品味着秦佟仁的话,才觉得大有道理。而且秦先生竟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大家的敬仰之情立刻是滔滔不绝起来。
看大家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观点,秦佟仁这才往下说道:“这凤台县隶属凤阳府。凤阳花鼓唱到,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文青来了这里,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加上这次大水灾。按那凤阳花鼓所说,就是没有水灾,也是灾荒遍地的模样。绝对比不了江南富裕的地方。现在这里遇了大灾,反倒秩序井然。而且咱们吃的饭菜虽然不怎么好吃,但是给咱们吃的东西也能吃饱。若是文青只管自己人吃饱,外头的灾民没有饭吃,你说他们能这么安静么?”
众人已经不再多话,只是在黑暗中默默点头。
“文青能把这灾区弄到这个程度,我觉得他肯定还有很多东西没让我们看到。大家赶紧休息吧,明天开始就会有更多事情要做。切不可耽误了休息,明天一个个哈欠连天。只是让人小看了咱们。”秦佟仁说完,率先躺下睡了。
众人也不敢再去打搅秦先生的睡眠,不管能不能睡着。也都静静的躺下。过了一阵,众人也都慢慢进入了梦乡。

七十二章
早上五点五十分,清晨的薄雾还笼罩在凤台县军营的时候,悠扬的起床号已经被站在操场中央的号手吹响。系在军号上的红布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在黎明天际红色霞光的映衬下,号手笔挺身姿的剪影看上去庄重又孤单。
没过多久,步伐声,军官的呼喊声,就在军营中开始越来越多的响起。这些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了隆隆的声音。每天的晨操是惯例,包括陈克在内的所有官兵都起床。军队,警察部队,按照各自的部队单位列成方阵。嘈杂声很快平息下来,在军营中回响着各个部队点名的声音。
点名工作很快结束了。负责训练的军官一声令下,军营的大门随之洞开,警察部队按照部队单位先后启动,他们整齐的列队踏着整齐的步点,一队接一队的从大门中鱼贯而出。绕城一周的晨操跑步正式开始。
这是对纪律的训练,对于组织性的训练,对于体力的训练。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展现力量的方式。数百人整齐的队列将沿着几条主要的道路前进,路过过灾民的主要营地。在这个初步解决问题的时候,危险不仅没有比水灾最绝望的时期更小,相反,本地百姓生计确保的同时,进入凤台县的灾民生计依旧没有能够得到保障,甚至没有在灾民当中建成初步的管理系统,人民党对于灾民的影响力完全维系在能够勉强不让灾民饿死的基础上。矛盾爆发的可能不仅没有降低,反而有着全面冲突的可能性。在解决这件事情之前,采取足够的高压手段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陈克并没有参加晨跑,昨天晚上,先是华雄茂谈了最近部队中的各种流传的说法,以及不少党员们自行发表的意见。华雄茂大大抱怨了一番党员们几乎是“目无党纪”的胡言乱语。陈克也没有立刻进行回复,他表示知道了这些情况,然后就让华雄茂赶紧回去保险团在岳张集的旅部,
接下来,陈克与齐会深一直谈到到早上四点多,齐会深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陈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把精力放在解决具体问题的方面上,偏偏齐会深的问题里头牵扯诸多革命理论的问题,这可是把陈克给难为住了。齐会深提到的不少问题陈克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在现在天灾的情况下,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深刻研究。
齐会深终于精疲力竭的睡下了。陈克根本没敢睡,为了不耽误事情,他干脆就开始处理文件。到了晨操开始,陈克也参加了点名,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头搭了一张简易的草铺,两张长条凳上架了块门板,铺了草席。齐会深盖了条薄被子,躺在上面呼呼大睡。外头的动静根本没有能够惊醒他。
“真是个幸福的人啊。”已经习惯了辛苦的陈克无奈的叹口气。对于同志们,陈克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羡慕。自己身处历史的下游,虽然可以看到无限的成功可能性,但是在陈克眼中看到的更多的,则是失败的可能性。
坐在桌边,陈克随手翻了翻文件。华雄茂昨天急匆匆来汇报的那些东西,其实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根据各方面收集的情报,伴随着根据地情况的好转,各种暗流已经开始浮动了。和这些问题相比,党内的问题也未必能称得上多么凶险。
想到这里,陈克忍不住摇摇头,自己的想法还是想当然的把问题给简化。任何事情都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但是也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保险团现在没有椅子,都是凳子,没有靠背的感觉实在是不舒服。陈克双肘撑在桌子上,双手十指交叉,撑住自己的下巴。现在的问题说复杂也不算复杂,水灾给群众造成的压力被这次收获缓解之后,曾经被生存危机全面压倒的各种矛盾立刻就浮现出来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不少人已经提出了分粮食的话题。
就陈克与人民党同志的讨论结果,这批粮食是绝对不能够分的。且不说根据地的对外扩大需要粮食,稳定新开拓的地区需要粮食。这批粮食能够生产出来,人民党与保险团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流了多少汗水。光这份付出,就没有百姓对这批粮食指手画脚的道理。
但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这么说,如果这么说的话,只是把党领导的势力与人民对立起来而已。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历史上不是没有前例,斯大林同志就曾经搞过颗粒归仓。不能说他这么做不对,但是政策执行过程当中的实际操作手段以及结果,绝对不能说是最好的。
一个政策不仅仅要在纸面上看着完美无缺,符合了理论与理想中的操作。更重要的是,这项政策的实际操作中,要最大限度的符合实际。但是就现在陈克手里头的资源,是绝对不可能弄出完美的结果出来。这次的事情注定不会以完美收场的。陈克叹了口气,“希望别弄成斯大林同志在乌克兰搞出的那种结果就好。”
也许是因为定了自己的底线,精神上的压力得到了疏散。一夜没睡的陈克就这么笔直的坐在桌边,下巴架在双手支成的架子上,突然就陷入了睡眠状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足道的神色凝重。359旅二团的基层政委们也是一脸为难的神色。这是第一次出现大批战士集体要求脱离保险团。自从保险团建立以来,都是人数越来越多,虽然陈克不是没有在近期告诫过何足道,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真的遇到这种事情,政委们也觉得十分惊愕。
“这些战士到底是怎么说的?”何足道定了定神,然后问道。他今天一大早就听华雄茂说上海的同志们已经赶到了凤台县,他是准备上午完成了工作之后,就抽空去县城的。可是一上来就遇到了几十名战士联名要求脱离保险团回家的报告。本来想去县城见见许久不见的这些同志,何足道已经有些心浮气躁了。再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平常也算是很能沉住气的何足道也觉得受不了了。
虽然脸上还尽力保持镇定,但是何足道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牙齿也咬得紧紧的。水灾时候大家为了活命,还算是勉强维持了秩序,日子稍微一好过,人心立刻就开始散了。何足道看到面前的其他政委们一个个瞅着自己,神色都有些诧异。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失态,送开了紧紧咬在一起的牙齿,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但是这样的动作并没有让何足道感觉轻松。他只觉得呼吸都有写发烫,因为激动而有些混乱的脑海里头蹦出一个词来,“忘恩负义”。
“让我先冷静一下,大家也先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过几分钟后再开会。”何足道说完,拿了一个沙漏放到了桌上,自从能够生产玻璃之后,除了彩色的玻璃灯罩之外,陈克特别要求生产了一小批沙漏。根据地生产不了手表,更没钱买什么手表。沙漏虽然粗糙,但是好歹也能当个计时工具。根本不看细沙通过上头的两个锥形中间的细孔漏下来,何足道转身看向窗外。深秋的安徽天空一片蔚蓝,只是这里或者那里点缀了几朵白云而已。一望无际的天空应该让人心情愉悦而已。但是在何足道眼中,这片天空未免太清冷了。虽然大规模收获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可要不了多久,冬天就会来临。想到这里,何足道莫名的感觉到一丝凉意。
一度有些失措的情绪顷刻被这股发自内心的凉意给平息了,到了冬天怎么都要抱团取暖吧。身为高层,何足道知道人民党正在筹措棉衣等过冬物资。而且陈克说了可能会出现大规模的退伍要求之后,并没有像何足道这样惊慌失措。何足道记得很清楚,面对满脸诧异的何足道,陈克平静的说道:“谁想走,就让他们走。强扭的瓜不甜。”
何足道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按照自己的习惯,何足道询问陈克为什么会这么想。陈克微微沉思了一阵,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或许是我想的太多,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头去。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何足道自己观察着陈克的神色,他没有看到愤怒或者不满,陈克依然是往常的那种坚定与沉着。而且这话本来也有些过于突兀,何足道觉得或许是真的想多了,于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和以往一样,陈克已经预先想到了会发生的事情。回想起陈克那种镇定自若的神色,何足道立刻觉得有了信心。既然陈克都不认为这种事情是多大的问题,何足道觉得放心多了。终于平复了心情,何足道转过头,沙漏的上半部里面还有大概三分之一的细沙没有漏完。
其他的各级政委们看到方才还有些激动的何政委现在神定气闲,然后就听何足道说道:“大家再去把这些同志要求离开的理由问清楚。然后告诉他们,三天后组织上给他们通知。”
“何政委,真的要让他们走不成?”
“如果他们走了,可能不少人都会要走。”
政委们万万没想到何政委居然是这样的态度,他们纷纷说道。
何足道挥了挥手,拦住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发言:“我不是要批评大家。这件事大家有责任,但是责任不在这些战士要走。”说完这些,何足道目光亲切的扫视了政委们一圈,“同志们,我觉得大家首先要明白这些战士为什么要走。”
画出了这么一个标准,不少政委们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起来。这么一大批战士要走,大家立刻就慌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阻止,大家根本没想到要把事情给弄个水落石出。
从众人的脸色中,何足道看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他笑道:“既然人家要走,这就说明这些战士心不在咱们这里了。强留着他们,不过是他们不高兴,咱们看到他们也不高兴。这何必呢?但是,走要走的明明白白。人可以走,但是咱们总得明白这是为啥。大伙就回去问清楚,为什么战士要走。是他们自己要走,还是有别人的压力。这些战士毕竟和咱们相处了这么久,让他们说实话总是可以的吧。”
看到政委们纷纷点头,脸上露出了有了目标的那种坚定表情。何足道连忙跟了一句,“一定要讲方法,让大家说实话,可不是逼着大家说话。你逼着人说话,人家又不想说。那肯定要说些瞎话出来。对待同志,要想春天一样的温暖,你首先要考虑一下这些战士的苦衷。别光想着咱们自己多么为难……”
针对这个问题,何足道又开了一个小会,总算是平息了大家焦虑不满的情绪。看着众位政委们总算是恢复了平静,何足道这才宣布散会。
看着众人的背影,何足道忍不住想,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些想离开的战士真的认为,脱离了组织就能顺利熬过这个冬天么?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这些人真的想不通?何足道感觉十分不解。
正在考虑这件事,却见华雄茂满脸怒容的走了进来,何足道笑道:“正岚,你不是为了一团有战士要求回家来找我的吧?”
听到这话华雄茂一惊,他盯着何足道不解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足道指了指办公室里头那堆空凳子,“坐。咱们先别说这个,我来给你说说我的想法。”
“文青,醒醒!”有人边说边在陈克肩头轻轻晃了几下。这种坐着睡着需要的微妙稳定状态顷刻就被破坏了。陈克的下巴从手背上顷刻滑落,脑袋猛地向下一顿,顷刻就醒了过来。抬起头睡眼惺忪的一看,屋子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还有人正蹑手蹑脚的走进来。晃醒陈克的是尚远,他带着一幅理所应当的神色去拉自己的凳子,根本没有其他同志那种照顾陈克休息的打算。而齐会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用一种不好意思的神色对其他同志道歉,“不好意思,是我昨天拉着文青说的太晚,耽误了文青休息。”
陈克捂着嘴,把又翻上来的哈欠咽回肚子里头。眼看着几个主要的干部都已经到了,陈克说道:“这次来了好多新同志,来自五湖四海,南北都有。有些同志大家以前认识,有些同志大家完全不认识。这么多同志来到凤台县都是为了革命。对于这些新同志,我们要欢迎。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做好接待工作,要针对这些同志各自的特点,特长,安排好他们的工作。让有志于革命的同志都能够发挥出自己的能力来。”
这都是在定调,陈克表明了态度。
“那么这么多同志马上就安排工作么?”尚远问道。
“先把他们组织起来,一半时间上课学习,一半时间参加劳动。”陈克毫不犹豫的说道。
这个建议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所有人都盯着陈克。不过没有人反对,在座的所有人都有过亲自参加劳动的经验,劳动强度还很是不低。如果新来的人直接被安排到领导岗位上,在座的人反倒会不满意起来。
陈克也不管大家的视线,他继续说了下去,“现在革命已经到了一个关口,今年年初,我们到凤台县的时候,百姓们都不知道咱们是谁,咱们有多大能耐。现在百姓们已经知道咱们人民党是谁,咱们人民党到底有多大能耐。现在的问题,说白了很简单。就是一句话,群众们要不要跟着咱们走。”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克神色已经相当的严肃。同志们和陈克都相处了很久,知道陈克出现这样的表情,那是要动真格的了。每个人都在认真的听着陈克接下来要说出的具体办法。
“不少同志肯定有一个疑问,为啥我这么一段时间以来,不怎么讲理论了。大家除了讨论怎么干活之外,对于革命谈得少了。我现在是可以对大家说说真正原因。第一,如果光说些大道理,大家肯定觉得事情很容易。就跟那些读了四书五经之后去考了科举的那些人一样,你不能说这些四书五经里头说的不在理。但是,光认点字,背了么些大段的话,有什么用。不能用道理来指导自己的行动,根本没用。”
陈克这话很不客气,在做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读过四书五经,但是大家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这么久辛苦工作,在水灾里头挣扎求存,大家真的体会到了以前学过的道理在这些时候根本没用。这种时候,会读四书五经,还真不如会划个船来的实在。
“我讲过《矛盾论》,任何时候都有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分。水灾时候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百姓要活下去!所以只要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他们就跟随。咱们人民党能领着百姓活下去,百姓们就跟着咱们走。但是,这不是革命。对于百姓来说,推翻现有的制度,建立一个新的制度,对他们来说根本排不到前头去。我之所以不对大家说那么多革命道理,很简单,大家知道的道理越多,反倒容易想的多。如果在水灾时候,不能把全部精力用于解决当前的矛盾,而是做事情总想着未来,把建立新制度当成了主要矛盾来对待,那肯定要出事情的。”
齐会深看着陈克对着同志们侃侃而谈,他觉得现在的陈克十分陌生。以前的时候,陈克虽然也有这种态度,不过那时候只是在上海,对着为数不多的同志,所以神色固然冷峻,可实际上态度还是包容的。齐会深听着陈克现在的话,只觉得背后有点冒凉气的感觉。现在的陈克已经完全没有以往的包容,这个人民党的领导者已经有了一种好像是本质的变化,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坚定,有着一种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把问题彻底解决的决绝。
齐会深再转头看向其他同志,大家都非常认真的听着,没有人要反驳,至少从便面上看,大家都能理解陈克的这些话。而齐会深扪心自问,陈可现在的话他能听明白,却不能完全理解。看着这些跟着陈克在凤台县的同志们,齐会深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微微的妒忌。自己和陈克之间曾经合作无间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而这些远比自己更晚追随陈克的同志现在已经距离陈克更近了。
“既然水灾已经初步平定,曾经的主要矛盾,水灾也就消失了。一个主要矛盾消失,意味着别的矛盾现在就成为了主要矛盾。就我的感觉,现在的主要矛盾已经是要不要革命的矛盾。凤台县人民已经能够活下去了,活下去的办法很多。在我们看来,人民跟着我们人民党走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在别人一些人看来,如果能把咱们人民党撵走,却是最好的办法。对百姓来说,如果恢复了旧有的那一套,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我认为,未来的日子要怎么走,就是现在最大的矛盾。各方的利益,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
所有同志都阴沉着脸,不少同志听完这话,眼中都露出赞许的目光。就连平常始终非常镇定的尚远县令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陈克不管大家的表情,他接着说道:“在这个阶段,我们一方面要解决百姓的问题,但是同时我们自己必须加强理论建设。我们自己首先得知道,我们到底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制度。要知道为什么要建立这么一个新制度。咱们自己都不清楚,怎么能对百姓说明白呢?所以我要求大家,在这个时候谁都不允许乱说话。不能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百姓不是咱们自己的同志,你说的话他们现在不懂,他们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释你的话。咱们自己不说话,还有各种谣言四处流窜。如果咱们自己说错了话,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对外的时候,只能说当当让你说的话,让这是党的纪律,无论谁都得贯彻到底。”
说完这些,陈克目光灼灼的从那些开始管不住自己嘴的同志脸上扫了一圈。这些人知道陈克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看自己。不少人都是脸上一红。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么?”陈克扫视完众人之后才问道。
没有人有反对意见,陈克这才接着说道:“那么我们就进入下一个部分,开始讨论怎么把这些给落实。”
这就是真刀真枪的革命么?齐会深忍不住想。陈克表现出的这种咄咄逼逼的态度,这种几乎是不容分说的作风,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会议上,齐会深并没有感觉压抑,相反,陈克的这种作风却让齐会深感到一种真正的昂扬。
他接着听到陈克说:“现在既然已经开了党校,所有党员干部都得进入党校培训。把理论知识弄清楚。上海北京的同志已经来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陈天华和武星辰同志。他们回来之后,等党校培训课程一结束,我们就召开人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七十三章
人民党党校的课堂上,陈克写下了“劳动创造人本身”这句话之后,转身面对众人。党课进行了好几天了,不仅仅是陈克已经精疲力竭,下头的同志们同样感觉十分难受。
在这个问题之前,陈克刚讲完了人类的生物性与社会性。社会性尚且好说,中国文化里头,人类的社会性研究水平其实很不低。但是人类的生物性这个问题,就牵扯到人的生物进化问题。对于21世纪的陈克来说,进化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诸多天经地义的基本科学理论之一罢了。新中国的教育体系早就完成了对这些知识的灌输。用进化论看待世界,仅仅是中国人习以为常的一种世界观罢了。
马克思理论体系几大支点就是现代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等知识。这些知识实际上是如何看待世界的角度与立场。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听课,做作业,参加考试,中国应试教育体系在这样漫长的过程当中,早就通过各种手段把这些世界观缓慢但是有效的灌输给了新中国的青年们。即便是那些长大之后还去信“神创论”的二货,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未必真的从理论上反对进化论的。
对于1906年的这些党员而言,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所谓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排第一的就是世界观,虽然聚集在人民党的旗帜下,可是基于现代科学知识的世界观,陈克的世界观与同志们的世界观可以说完全不同。这不仅仅是一个世纪的时间差距,更是整个人类社会积累了几个世纪知识差距。在这次党校培训上,陈克终于深刻的体会到了这点。
世界观是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基本观点,人民党党校的课程并没有给大家拨云见日的感觉,相反,倒是把不少同志带进了一种幽暗神秘的情绪之中。而且必须说明的是,这批听课的党员们都算是中高级干部,很多都是有着在1906年不错的科学知识底子,陈克这才敢讲述如此程度的理论知识。
“大家有什么问题一定要问,一定要问!”陈克再次强调。这是悲惨的教师经历给陈克的体会之一。一开始的时候,陈克觉得自己的课程十分简单轻松,关于地球是什么这个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问题,他就讲了些极为简单的几个基本要点。下头的学生们鸦雀无声的听着,陈克觉得大家应该是听明白了。就继续往下讲,结果他很快就发现,每个党校的同学都好像故意和自己做对一样,陈克毕竟是理工科出身的,面对这种情况,他笔下的各种方程式忍不住就接二连三的往黑板上写,为了证明一个问题,陈克往往就拿出三四个新的理论来解释,于是同学们崩溃了。他们看陈克的眼神如同看道士画符一样充满了对神秘主义的那种惊诧与不解。
还算是陈克以前有过讲课经验,他马上幡然悔悟,从头开始细细梳理。结果启发性的提问,反复的交流之后,下头的同志们终于说出了他们共有的疑惑。地球绕着太阳转,这个大家勉强能够想象,但是为啥地球和太阳都能虚空悬浮,无论如何大家都不能建立起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概念出来。有些领悟力比较深刻的同志,甚至问到了一个更加复杂的体系,月亮怎么绕着地球转,而这个地月体系又怎么绕着太阳转的。
听到这些,陈克立刻就不知道该说啥了。这可是天体力学中的基本力学模型——三体问题。在浩瀚的宇宙中,星球的大小可以忽略不记,所以我们可以把它们看成质点。如果不计太阳系其他星球的影响,那么它们的运动就只是在引力的作用下产生的,所以我们就可以把它们的运动看成一个三体问题。研究三个可视为质点的天体在相互之间万有引力作用下的运动规律问题。
陈克是看过这方面文献的,不过他也仅仅是看过而已。那复杂的方程式,他自己就算是认真研读的时候也没有能读懂,更别说系统的讲述了。而且没有基本的物理学知识,特别是没有物理学与数学的概念,下头的同学们根本不可能听明白的。陈克当年可是用了整整16年的时间来学习科学体系,而下头的这些同学党课时间不过是30天。而且陈克各个学习阶段,都有着知识水平远超陈克的老师们来讲述各种知识。这些党校同学更没有这样的环境。
从这时候开始,陈克就放弃了在这次党校教育中培训出一大批世界观与自己完全一样的革命同志的妄想。他已经把这次党课当成了一次科普加唯物主义强制洗脑课程了。
“劳动创造人本身。我们人类与动物的不同,在于我们能创造性的劳动。”说完这话,陈克脑海里头忍不住想起了几个现代科学证明一些动物也有能够使用工具的案例,不过他再也没有把“全面的知识”教给同志们的冲动。陈克是应试教育中杀出重围的那批人里头的一个,老师们反复强调的就是“知识点”,从高二开始积累起来的垒起来几米高的考试题也在强化这些“知识点”教育。以前陈克对这种方法没有什么评价,现在陈克已经是“知识点”教学最坚定的拥护者。这种教学模式的最大优点就在于,他能够有效的把最关键的世界观要点灌输给学生。虽然看着不那么全面,也绝不温柔,不过却是最好的方式了。至少掌握了知识点之后,不会犯理论性错误。
下头的党校同学们自然不知道陈克校长脑子里在想什么,而且就算是他们真的知道了,也无法理解的。大家的思维都被引导到了“创造性劳动”这个新概念上。
“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生产力的发展。最早的时候,结绳记事,祭祀们对于过往的大事口口相传。直到传说中仓颉造字,鬼神夜哭。因为创造出了文字,以及文字的使用与普及,能够记载下来更加丰富的知识。掌握知识的就从祭祀,变成了能够读懂文字,书写文字的这些人。而这书写工具,也从在鼎上头铸金文,变成了竹简,大家用刻刀在竹简上刻字。后来有了毛笔,大家开始用毛笔在竹简上写字。再后来有了纸,文字书写就更加方便了。甚至在纸笔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书法这种艺术。”
听课的都是有文化的人,这些历史掌故大家都是知道的。看着同志们脸上浮现出能够理解这些知识带来的表情,陈克深深感谢中国深厚的文化的伟大。中国的史书把这些“生产力”发展的过程,甚至细节都能够详细记述下来。
“当年刀耕火种,后来有了冶炼技术,各种生产工具随之发展起来。有了我们现在的农业技术。”
听着陈克侃侃而谈,引用了包括“刀耕火种”这样的成语。大家其实都知道这些成语,不过在陈克的讲述中,这些成语竟然突然在众人脑海中活灵活现的勾画出一幅幅古代先人使用着简陋的工具,战天斗地,努力工作的影像出来。这些读书人当中不少人竟然心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动情绪。特别是参加过救灾的这些党员们,有着更加深刻的体会。面对滔天洪水,大家就是用着能够弄到的一切工具进行着自救。而战胜洪水之后,这些经历过考验,用尽了体力和智力的同志都感觉自己看待世界有着极大的不同,哪怕是一把草,一根不起眼的木头,大家都觉得不再是毫无用处的。他们能够清楚的想到,在很多危机关头时候,这些平日里微不足道的东西能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
“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在劳动中不断积累起来的。劳动创造出了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创造出中国的文字,典章,科技,艺术,乃至于创造出我们这个中华文明出来。我们中国人之所以是中国人,我们对待世界的看法,我们赖以为生的这个中国,都是这片土地上的祖先们几千年不断劳动的成果。”说道中国祖先们的辛劳,陈克也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就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中国如此,外国也是如此。普天之下这个道理都是一样的。现在的中国为什么比不上外国,因为咱们的的确确生产力比不了外国。咱们必须实事求是的看到这个问题。你可以说,外国那些人都是白皮猪,这个我觉得只是个人喜好问题。但是,我们必须面对事实,他们为什么现在比咱们强,肯定是生产力水平比咱们高。”
来参加人民党的同志绝大多数都是反对外国人的。听到陈克说外国人是“白皮猪”的戏谑,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这还真的是善意的笑声,经过陈克的讲述,大家能够明白中外差距的真正所在,原本那一腔怨恨反倒减轻了很多很多。
“先到这里吧,暂时休息一会儿、先歇会儿。”陈克只觉的口干舌燥,他对同学们说道。大家也觉得到很是疲惫,听了这么多课,固然有很大收获,可精神上的消耗也是很大的。众人听到下课,便随着自己的喜好放松下来。
何颖从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站起身来。每个学员的都带了自己的碗,何颖开始一个个给大家倒上水。让何颖来听课,是陈克唯一利用了自己地位特权办到的事情。大家对此毫无异议。众人都知道何颖是陈克的妻子,这年头即便是革命党这些开明的人,支持男女平等这个口号的也不过是一半一半,能让自己老婆与自己一同上课的,绝非多数。
党校采用了21世纪的学校方式,也就是说,有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组织结构十分完整。何颖是生活委员,分发各种用品,照顾大家的学习生活,包括倒水这个工作。这种新式的组织模式下,所有人都各司其职。
更何况大家都承认了陈克的领导地位,人民党领袖陈克的夫人亲自给大家倒水,这种事情在旧时代想都不用想。众人要么肃然起敬,要么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开始的时候,何颖做倒水工作的时候,大家都非常不习惯,要么行礼,要么谦恭,总之弄得鸡飞狗跳的。陈克于是当众表态,“何颖同学身为生活委员就是管这个的,大家的工作就是好好学习。把学到的东西应用在革命上。我们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地位的不同。”在这样的明确表态下,众人才算是勉强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即便如此,当何颖倒水的时候,每个人都按照党校礼貌教育,认真的说了“谢谢。”包括陈克,在妻子给自己倒水之后,他也以身作则,认真的说了“谢谢”。
休息了一阵之后,陈克继续开课。“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我们人民党在凤台县救灾的同时,已经发展起了新的生产力方式。这点大家有意见么?”
同志们有些表示赞同,有些同志觉得有些心虚,“校长,咱们不过是组织起更多的人一起劳动,按你前头所说,工具没有发展,生产技术没有发展,这新的生产力只怕有些名不副实吧?”
“如果名不副实,那这水灾之后,凤台县应该什么模样?应该和周边的那些灾区一样才对。为何我们凤台县就能不同?”陈克反问道。
“这?”提问的人是路辉天,他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可陈克的话怎听都觉得不对头,路辉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组织生产的方式,也是生产力的一种。生产关系是说人和人在劳动生产中的关系。谁服从谁,谁领导谁。在这点上,我认为凤台县现在生产力有了变化,生产关系也要变化。”陈克解释道。
路辉天觉得陈克这未免就有些强词夺理了,不过他一点都不反对建立“新生产关系”,所以他干脆也就不再反对了。
“从现在开始,人民到底是要跟着咱们人民党走,去开创一个全新的制度。还是重新回到老路上,继续过去的日子。这点我想咱们人民党的同志,肯定有共同的想法吧?”陈克问。
下面的同学们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大家出生入死这么久,到底要不要建立新的社会关系,这根本不用讨论。如果不是为了建立新制度,大家这么玩命干什么。
“我们现在给人民讲革命是没用的,人民不想听这些虚套。我要强调的还是一件事,人民不是不懂革命,人民也不是不要革命。如果人民不要革命,他们就根本不会在水灾时候跟着咱们走。如果人民真的不要革命,他们就应该在水灾时候和往常一样,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但是大家看到的完全不是这样,咱们人民党一呼百应,人民跟着咱们干了多少从没有干过的事情?人民反对了么?人民没有反对!人民是在支持咱们的。”
陈克对这个问题很是在意,自打他提出继续革命的口号之后,同志们当中立刻就有了各种说法。其中的主流之一就是质疑人民是否要革命,人民是否真的懂革命。而到现在为止,大多数同志并不认为人民懂得革命。对人民的革命要求基本是无视的。陈克必须解决这种思想。
“我们的革命是从中国的角度来看待的,甚至是从世界的角度来看的。这很好。但是,人民革命不是这样的,人民革命要的是让人民知道新的制度是更好的。对人民利益更佳有利的,这就需要我们给人民算一笔账。把新制度的好处给人民算清楚,说清楚。不然的话,光喊着什么革命。人民凭啥给咱们卖命?天下没这个道理的。”
“校长,你这么说,还不是说人民不懂革命么?”路辉天忍不住再次发言了。
听了这话,陈克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不满,连眉头都微微皱了皱。但是陈克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革命工作绝不能搞什么个人意气之争。因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大发雷霆绝对不能说服别人,只会引起各种毫无意义的争执。“我们革命的目的是什么?谁来说说。”
听到陈克的话,何足道毫不迟疑的答道。“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解放生产力,建立一个让人民能够更好生活的新制度新世界。”
路辉天本来想说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国,没想到被何足道抢了话头。何足道这是堂堂正正的用大帽子顶头里,路辉天虽然想反驳,可是他也很清楚,不好反驳。看了何足道一眼,路辉天不再说话了。
“既然是要发展生产力,我们就必须给人民算账。新制度到底有什么好处。不少同志都是参加过1905年社会调查的,我们就要在凤台县深入调查,土地状况,种植作物,土地所有成分,主要副业,宗族情况,宗教情况,雇工情况,工资情况,佃租,借田,永佃田,商业,手工业,全部调查清楚才能算账。”
陈克说完,就在黑板上把要调查的内容写了一遍。同志们看到这么庞大的调查范围,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百姓们不是不懂道理,咱们把这些调查清楚了,能给百姓说清楚了。老百姓们没有不跟着咱们走的道理。”陈克斩钉截铁的说道。
“但是……,但是肯定有人要说些不同的道理。”路辉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既然开了头,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咱们这么干,那些地主士绅们不会等着。他们现在就开始四处串联,准备弄些事情出来。他们毕竟是当地人,百姓们只怕信他们更多吧。”
听了这话,陈克笑了笑,“路辉天同志,我们革命是为了百姓。这首先意味着我们要相信百姓。我们要推行新制度,完全是为了百姓,如果有人要破坏新制度,那就是百姓的敌人。对待敌人我们要怎么做?”
接话的还是何足道,“对待敌人要想冬天一样寒冷。”
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出,教室里头立刻一片静寂。
“我们不是土匪,我们绝对不会乱杀人。既然要除掉人民的敌人,要除掉革命的敌人,我们要把理由向大家说清楚。而且这个理由是绝对不能咱们自己胡说八道,瞎编乱造出来的。大家担心百姓不跟咱们走,为什么?因为百姓能够说通道理的,不然的话,一边是那些地主士绅,一边是救命恩人,为什么百姓一定要站到地主士绅那里去呢?肯定是百姓觉得地主士绅说的更有道理。我们既然坚信我们没错,那我们的道理怎么可能比不过地主士绅呢?”
路辉天脸色阴沉,陈克的话很有道理,但是路辉天绝对不愿意轻易认同。因为他觉得陈克的态度未免过于乐观了。这个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凭什么在凤台县就事事都需要道理?
不过路辉天没有继续说话,他忍不住又看了看何足道。只见何足道正襟危坐,身体笔直,说话的时候看着陈克,脑袋纹丝不动。根本没有看路辉天一眼。

各式各样的波线(一)
秋末的凤台县平原上,植物的顶端无一例外的开始枯黄,只是根茎部分有些还保持着绿色。秋风扫过这片斑驳的小平原,发出沙沙的声音。几个垦荒旅的营地在这片萧瑟的秋风中显得稳定又坚实。
老天爷总算是开了些眼,尽管今天上半年洪水肆虐,但是下半年总算是没有继续闹出什么灾情,总算是得到了抢种的收获。因为有了足够的食物,百姓们的话也明显多起来,愁苦的神色也不知不觉消散很多。食物供应终于稳定之后,加上农活已经基本结束,百姓们原本七日休息一次,现在额外的放了三天假。大伙提心吊胆的担心了这么久,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之后,垦荒营的营地立刻就显得热闹起来。
不过营地西南角是不允许喧哗的,垦荒营的学校就设在这里。营地里头要求孩子们都得上学,只要孩子上学,早饭午饭都是保险团供应。在这个水灾的念头,家里头根本没有什么家务可以干。人民党和保险团管规矩大,包括衣服的换洗都是定时的,男子营地按照规矩定时换洗衣服,包括补衣服也是定时有人来负责。男子们对于照顾孩子都没啥兴趣,有人肯替他们照顾,特别是让娃娃们去读书。亲自参观了学校之后,看到娃娃们真的在读书,而且吃的还行,至少没有挨饿。男子们实在是巴不得把这些重负交给学校的先生来管。
不过这种感受在假期的时候就显得十分不协调了,好不容易能歇口气,想让娃在自己身边,和娃说说话。学校的服装是统一的,都是和保险团一样的蓝色衣服。学校的先生们管得严,这些小子们一个个整天洗的干干净净的,穿着整洁的蓝色衣服,举止都很有规矩的样子,怎么看都让大人心里头高兴。
原本因为假期是临时制定的,娃娃的学校没有接到通知,今天的课程虽然缩减成上午课程,但是娃娃们中午还是要在学校吃完统一的午饭才会放学。大人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在一起晒着太阳聊天。
“三大爷,我怎么听说你让你家小子回来了?”大家都是乡里相亲的,这些话题是最容易引发大家兴趣的。
“嗯,我是让那小子回来了,不过那混帐小子却想给我变主意。等我见着他,不打断他的狗腿。”被称为三爷的这位姓张,今年五十多岁,是岳张集本地人。水灾前是个殷实户,但是水灾一来,为了护住家当,全家硬是在大水里头坚持了几天都不肯跟着保险团救灾的船走。好歹是保险团没有把他们给忘记了,等又最后一趟过去,张家的房子彻底被泡塌了,家当根本就找不到。如果不是儿子们死活拉住张三爷上船,张三爷肯定要给自己的家当殉葬了。
张三爷貌似记性非常好,水灾之后一片白地,张三爷每次经过一片地的时候,都要指着那片地说,“那是我家的七亩三分地。”这些日子以来,这话他说了不下上千遍,大伙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可是大伙怎么都看不出来那片地原本是谁家的,张三爷这么说虽然执着,却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而且张三爷为了证明自己没记错,把各家的土地在哪里说的居然八九不离十。这样的努力并没有让众人对张三爷有什么佩服,反倒觉得心里头怪怪的。
把村里头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并不是什么让众人喜欢的。不过水灾之后,大伙都意气消沉,张三爷的另类活跃也算是能让大伙觉得有个解闷的。所以众人也没有说那么多。
看着众人根本不接茬,张三爷沉默了片刻就忍不住了。“这保险团现在有粮食,为啥不分给大家,为啥要霸着地,为啥赖着不走?”张三爷闷声闷气的说道,“说什么分地?一群外乡人到咱们这里,肯定不安什么好心。迟早要闹出事情来,咱们别和他们瞎掺和。他们呆不长的,水一退官府就来了,到时候他们走了,我们还是要纳税完粮。”
众人依旧不吭声,自从深秋的第一次收获开始之后,这样的言论就仿佛逆了时节的小草,突然从各处冒出来。大家虽然有着自己的种种想法与渴望,但是众人都不愿意说话。
张三爷看着没人吭声,继续絮絮叨叨的说道:“说什么为百姓,我们落到一根毛没有?粮食都让保险团给囤起来,一点都不发给我们。这明年的地怎么种,也没有说一个字。我们劳心劳力开田,是不是都是给保险团的大官们干的啊。这渠道开的方向,不是要把我家土地占了么,这以后可怎么办啊。那片地不能动啊,那是我们张姓的族田啊,动了就麻烦了。”
有这么一位牢骚满腹的聊天人,气氛登时就变差了很多。不少人已经不耐烦起来,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午饭的钟声响起。大家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站起身来,“吃饭了,吃饭了。快点去。”在互相的催促下,众人抛下张三爷,向着食堂方向奔去。
“你们这是赶丧呢?早去又不会给你多吃一口。这帮保险团的人,黑着呢!”一面在嘴里头骂道,张三爷也站起身来,跟在众人后头往食堂去了。
在供应匮乏的时期,大家饿得早,端起饭碗恨不得连碗都给吃下去。吃完了饭,谁也不肯多说话。保险团管的严,干活很难偷懒。大伙干得多,吃得多,谁也不肯浪费力气在瞎扯淡上头,留口气暖暖肚子是正经。可是这饱饭一吃,又遇到连着休息三天,大伙就不着急了。
张三爷刚进了食堂,就看到大伙纷纷开始排队。一个个急急忙忙的样子,跟要过大年一样。上次看到这么着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前分猪肉的那次,那时候规矩还没有这么严,大伙真的是一拥而上,发生了踩踏事件,硬是死了几个人,伤了不少。从那次之后,食堂纪律就被强化了,每次只要队伍稍微一拥挤,立刻就停止发饭,插队的人立刻被拉出来,放到最后领饭。因为伙食供应是一致的,先拿后拿都是一样的份量。经过这么一番整顿,排队倒也成了风气。
不过这次情况看着就很特别,只见发饭的饭牌上写了几个大字,张三爷识字不多,没有看明白。他连忙拉住旁边的一个后生问道:“那上头写什么?”
后生被拉住,满心的不满。他急急匆匆的说道:“今天发鸭蛋,一人一个。还有鸭肉吃。”他边说边边挣脱开张三爷的手,拿着自己的碗跑去排队了。听了这么一说,张三爷果然觉得食堂的空气都与往常不同。一种隐隐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头,让人心情大爽。
吃饭的规矩是领碗的时候按照编号领一个饭牌,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伙食队伍。领饭的时候,收了饭牌插进相对的饭盘位置上,然后领饭。挂饭牌的位置颇为醒目,收牌挂牌都是大家能看的清清楚楚的地方。这是为了提高公信力,最大限度证明没有人多领或者少领。
现在发碗的饭牌处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来得晚的人没有拿到。警备队也加派了人手,防止上次那种挤踏事件再次发生。张三爷赶紧上去领了自己的饭牌和碗,跑去排了队。大锅掀开了,罩在桌子上的布也掀开了。前头能看清楚的人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欢呼声。
虽然还有争抢,但是毕竟吃了这么久的食堂,纪律性总是有了一定习惯。大家好歹都平安守序的分到了自己的饭,鸭子是炖的。鸭蛋大小也勉强一致。刚一坐下,大伙就狼吞虎咽的开始吃起来。特别是鸭汤可以无限吃,不断有人起身去添汤。只要有免费的东西,农民就绝对不会让自己少吃一丁点。吃着香喷喷的鸭蛋,张三爷也顾不得再说保险团的坏话,好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皖北北来就穷,其实就是在水灾前,很多百姓一年不吃一顿肉也不是稀奇事。就是张三爷家也未必经常吃什么鸭蛋。吃下油滋滋的蛋黄,那种满足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张三爷觉得有些奇怪,其实在自家吃饭,也未必觉得这鸭蛋多好吃,可是吃保险团的鸭蛋,倒觉得十分美味。也说不上到底多好吃,总之就是和家里的味道不同。张三爷吃饭不快,他刚吃完了蛋黄,其他年轻的已经吃完了蛋白,正在用筷子努力把能刮下来的蛋白统统弄出来放进嘴里。
午饭吃完,大家一个个腆着肚子坐在桌边不愿意动。吃饱吃撑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张三爷也摸着鼓囔囔的肚子不想动。稍微缓过来点劲,张三爷准备继续开口数落保险团种种不当之事。却见一群娃娃们跑进食堂,学校的午饭已经结束了,孩子们正式放学。于是这群或大或小的娃娃就跑来食堂找自己的家人。三个娃娃瞅见了张三爷,立刻跑了过来。“爷爷,给你吃鸭蛋。”领头的娃娃十一二岁的模样,他边说边把一个鸭蛋递给张三爷。后面的两个年龄更小的娃娃也连忙掏出鸭蛋,“爷爷,给你吃鸭蛋。”这三个孩子都是张三爷的孙子,都在学校上学,看来今天他们的伙食和成年的一样。
“娃,你们自己吃吧。爷爷我吃过了。”张三爷非常感动。孙子这么懂事,大超他的想象之外。
“老师说有好吃的要孝敬父母,我们今天吃了鸭子,都吃饱了。老师不让带鸭肉,我们就把鸭蛋带来了。”孩子稚嫩的声音里头没有丝毫的虚伪。听完这话,另外两个娃娃也连忙说道:“爷爷,吃鸭蛋吧。”说着就把鸭蛋塞给爷爷。
张三爷突然间鼻子一酸,“娃,你们吃吧。爷爷真的不饿。”边说,张三爷觉得许久没有流出的眼泪突然间就夺眶而出。看着懂事的孙子们,老头子再也说不出话,只是把孩子们搂在自己的怀里,竟然老泪纵横了。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张三爷终于劝着孙子们分别把鸭蛋剥开自己吃,看他们把鸭蛋吃的干干净净。他这才起身带着娃娃们往住宿的地方去了。看着娃娃们整齐的蓝色校服,有规矩的跟着自己。张三爷只觉得原本扎眼的这种蓝色衣服也顺眼了不少。本来想继续抨击保险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张三爷下了决心,自己那个不肯回来的儿子暂且不管他,只要保险团真的能按照以前的约定分地,这日子暂且这么过也不是不可以。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保险团有所改观,就在张三爷饭足汤饱,带着孙子们在营地玩耍的时候,两支极小的队伍正奔向状告保险团的路途中。
这都是当地地主派出的亲信,自从保险团开始第一次收获之后,地主们的真的被震动了。张有良已经被保险团给干掉了,大地主胡行至根本是闭门谢客,一言不发。其他的地主们有些如同任启莹等人,干脆投奔了保险团,其他的也根本不敢吭声。但是这不过是表面的现象,心里头的不满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消失殆尽。更别说地主们被逼着拿出了两年的土地使用权给保险团,对很多地主来说,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是能混上地主的,都不是白痴。当时保险团打了张有良,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大家不肯触了这个霉头。而且地主们并不认为人民党和保险团真的能救灾成功。自从大清朝立朝这几百年,就从来没听说过遇到这么大的水灾还能靠本地救灾成功的例子。
地主们很是矛盾,若是保险团救灾失败,没有粮食的这些匪徒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但是这样的话,保险团至少会离开凤台县,到其他地方去找吃的。而保险团能够救灾成功,地主们现在的家产倒是能保住,不过他们肯定不可能放过地主的土地。这种两相为难的情况让地主们一个个时时刻刻打探着外头的消息,同时在家严防死守,生怕保险团闯进来抢夺他们的家产。
收获的消息一传来,地主们一方面安了心,另一方面坐卧不宁。不管保险团的那些匪徒到底怎么种出那么多粮食的,但是按照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自家的地肯定是保不住了。地主们不傻,保险团说是借地,但是这地一旦真的被分光,再从百姓手中要回来,那是想都不用想。保险团从那么小的一个势力膨胀到近万人,加上组建的垦荒旅,这可是六万多人的规模。地主们加起来才多少人?真的玩硬的,地主们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的最好办法无外物借用官府的力量把保险团的这些土匪给撵走。虽然地主们多数不表态,不过总有敢于铤而走险的。例如胡有道和张成贤两位地主就达成了公式。张成贤在凤阳府有熟人,他派人去凤阳府投状子,告发保险团意图谋反。而胡有道就派人去距离凤台县五十多里的寿州去告官。虽然知道如果事情泄露的话,这两家人就肯定要倒霉。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地主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两位地主还算计了一下,到凤阳府比较远,于是张家的人先走,力图让状子能够同时到达凤阳府和寿州。
不过很多事情都不太能预料,例如张成贤地主就没有料到,自家的亲信居然在半路上病倒了。因为保险团垄断了最近淮河上的船队,所以张成贤派的两个侄子不敢走水路,而是步行前去凤阳府。因为不敢声张,所以这位青年是晚上走的。因为最近大家的饮用水都是自来水,而自来水对县城的供应不是那么充足,所以青年没有能够携带足量的水。而在水灾之后,各处的水井基本都被填死了。寻找水源不足,急着赶路很是消耗水份,于是引用了野地里看上去还算是干净的水之后没多久,张成贤的侄子们就不幸感觉肠胃开始不适。习惯了自来水的肠胃对于野地的水源来说太脆弱了。也不知道是细菌,或者别的什么。这两位青年很快就倒在离家一天多距离的地上开始抽搐。
胡有道的侄子胡从简就幸运不少,不过他必须面对一个首要问题,在没有船的情况下,得怎么渡过淮河。年轻人毕竟胆子大,大家都是在水边,也算是懂些水性。青年干脆就夜里头游过了淮河。到了白天,终于赶到了寿州城。
隋文帝杨坚为伐陈军事需要于开皇八年(588年),在寿春置淮南行台省,翌年,平陈后撤行台省,置寿州总管府。治寿春。唐武德三年(620年)改为寿州,州治设寿春。而清朝时期,凤台县曾经和寿州共处一城,雍正10年(公元1732年)两总督尹继善呈奏清廷批准,与寿州分设一县,添知县一员,典史一员分疆而理,因县北有凤凰山而得凤台县名。于雍正11年正式分置,与寿州同城治理(县衙设在今寿县城东北角)。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冬移县治于下蔡,下蔡遂改名为凤台,隶属凤阳府管辖。到了1906年,凤台县真正独立出寿州不过是43年前的事情。
寿州位于淮河边,一千多年来饱经水患。这次安徽大水对于寿州城的影响显而易见,城墙上被大水长期浸泡的水线痕迹清晰可见,但是这座千年古城却岿然不动,洪水包围着的古城,是怎样的令人心悸。但无论怎样的洪水围困,古城坚决如铁,不曾倒下。
凤台县那残破低矮的城墙与寿州高大巍峨的城墙一比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凤台县是新城,与寿州的繁华程度更不能相提并论。但是那只是以前,现在的寿州城下几乎是毫无人烟。大白天的就城门半闭,很是有些警戒的意思在里头。与寿州相比,凤台县县城倒是充满了各种灾民,加上保险团组织生产,维持生活,反倒看着“生机勃勃”了。
胡从简来过寿州很多次,到了城门处,连守门的门丁都脸熟。门丁也没有拦他,胡从简就进了寿州城。

各式各样的波线 (二)
寿州在农业时代是个很重要的军事据点,它扼住淮河,地势颇为险要,是屯兵的要点。安徽新军虽然也算是北洋成编制较早的部队,但是安徽毕竟远离北洋所属的直隶地区,旧有的编制哪怕是名存实亡,但是至少编制还在。按照1906年的编制,寿春镇总兵统辖镇标二营,兼辖六安等营。镇标中营、右营,六安营,颍州营,泗州营,庐州营,亳州营,龙山营。集结了淮河沿岸几个州府的军事主官所在。
如果寿州所辖的满清部队都是绿营,按照满清的军制,绿营少则二三百,多则六七百,满编的情况下,寿春镇总兵可以使用超过三千人的部队。也算是一股比较大的军事力量。不过清末武备松弛,寿州城内连带衙役在内,能拉出来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一千。但是在凤台县绝大多数地主眼中,这样数量的清军已经是非常强大,不可抵抗的武装力量。
地主胡有道和他的侄子胡从简就是如此认为的。他们并不知道保险团的实际人数超过了上万人,这不仅仅是凤台县、凤阳府、甚至在整个安徽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大军力。即便是他们知道这些,胡地主一家依然会坚信,面对清军,再多的兵力也不值一提。
寿州现在的最高官员是驻扎在这里的凤阳府通判沈曾植,胡有道地主是绝对不可能接触到如此级别的官员。凤台县的地主们顶多认识一些低级官员,但是既然要玩命,胡地主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按照胡有道地主的交代,胡从简直接到了寿州通判衙门前,虽然门两边的官兵衙役看着都懒洋洋的,虽然伯父反复强调,如果这次事情不成,胡家的土地肯定全部完蛋。但是胡从简想想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是觉得腿肚子发软,无精打采的官兵衙役们看上去也是非常可怕。不过毕竟胡从简也知道这事情关系到家族的命运,他终于狠狠心,咬咬牙,在心里头给自己鼓了劲,然后大步走到衙门口,咕咚往哪里一跪,直着脖子高喊道:“大人,有人要在凤台县造反!”
与胡从简想象的完全不同,官兵衙役们听到这话并没有如临大敌,然后冲上来拽起胡从简威逼询问。相反,这些官兵奇怪的看着门前的胡从简,眼睛中都是疑惑和厌恶的神色。胡从简只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傻瓜一样。但是既然自己都做到了这个程度,也没有什么退路了,他又直着脖子高喊道:“大人,有人要在凤台县造反!”
“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在这里瞎吵吵什么?惊扰了通判大人你该当何罪?快滚!”终于有衙役边往这里走边喊道。衙役们见过的事情多了,若是胡从简一看就很是怯懦,那或许还有敲诈一下的可能。可是胡从简看上去就态度强硬,很有种光棍的味道。加上喊的内容也颇为骇人,居然是造反。明显上去敲诈也没什么油水。对于这种人,衙役根本没有什么兴趣,就是把他抓了,这种人也只会乱喊乱叫,引出不少事情来。最好的处理办法莫过于直接撵走。
看到有人搭理自己,胡从简立刻跟捞到救命稻草一样,“大人,凤台县有保险团匪首陈克,他聚众数万,图谋不轨,意图造反。我要来告官。”说着,胡从简从怀里掏出了状纸,“我有状纸。我有状纸!”
衙役看到胡从简还认了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寿州离凤台县几十里,我们怎么不知道有人要造反?”这年头来告官的都是往大了说,以前衙役就见过一个案子,一位地主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学什么西学,为了让儿子老老实实,干脆逼儿子吸大烟。儿子当然不肯,结果当地主的老爹居然跑来衙门告儿子杵逆。这种人肯定是没事找事。
衙役正骂骂咧咧的准备拎着棍子过来撵人,后面突然有人问道:“你说保险团要造反,他们要怎么造反?”
“他们聚众数万人,一个个剪了辫子,这不是造反这是什么?”胡从简大声说道。
“滚,我家亲戚就在凤台县,前几天我还见到他,他怎么就没剪辫子。”发话的也是个衙役。
“这……,凤台县有个保险团。那里头的人都剪了辫子。”胡从简连忙解释道。
“我亲戚就在保险团,怎么没见他剪辫子?”说话的衙役歪着头问道。
听到这话,胡从简急了。他梗着脖子喊道:“那,那他肯定是在骗人。他们就是要造反啊。”
在衙役兵丁发出的一阵哄笑声中,方才说话的那个衙役登时变了脸色,“放屁!你说我大哥造反?你这是找死啊。”说完,衙役拎着棍子就冲了过来,没等胡从简反应过来,衙役的大棒已经劈头打下。
胡从简没想到自己忠心耿耿的来报官,居然会是这样的待遇。躲避不及,连着挨了几棍。好在衙役也没下狠手,疼虽然疼,却没有真的受多大伤。挨了几棍,胡从简激动之下哭诉道:“这帮保险团的人逼着凤台县地主把地借出去两年,给凤台县的那些人种。这就是要我们命,这就是要造反啊。”
听了这话,动手的衙役啐了一口,“这灾年,你知道那是你们家的地?不种地大家都饿死不成?你这是要看着大伙饿死?混帐东西!”
胡从简万万想不到衙门的人居然不站在地主这边,而是站在凤台县百姓那边。他的心刷得就变得冰凉。其实陈克要不要造反,无论是胡从简还是他伯父胡有道其实都不知道。就算是那分地的协议也是官府领头签署的。至少手续上是合理合法,胡有道可是在上头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的。但是保险团真的救灾成功,聚集起数万百姓,他们现在看着客气,但是一旦以后准备翻脸,张有良那种家门的都顷刻覆灭,胡家可绝对不是对手。抱着誓死一拼的念头,胡家才来告官。胡从简甚至做好了被拖走严刑拷打的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自己的报官不仅大门都没进去,连衙门里头的人都不支持地主。
他此时是万念俱灰,连躲避抵挡棍棒的想法也不再有。他突然间跪在那里万念俱灰,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胡从简突然间放声大哭。
人真情流露,总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看到胡从简哭的如此伤心,衙役倒也不想再打。有亲戚在保险团的那个衙役上去踹了胡从简一脚,“快滚,别在这里赖着不走。”没想到胡从简只是顺势倒在地上,继续不顾一切的大哭起来。胡从简是真的心疼,哪怕保险团以后真的要把土地两年后还给地主,这两年的收成自然不用再想。而且土地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胡从简也想象不出来。自家的地被别人平白占了,这跟挖了胡从简的心一样。倒在衙门前的青石板地上,冰凉的地面让胡从简感觉自己冷的如同在冰窟中一般。
正在此时,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衙役们立刻离开了胡从简身边。从歪斜的角度看过去,之间来的那支队伍头里打着一面龙旗,所有人都是军装。胡从简心中一喜,看来来的是大官。他连忙爬起来,准备前去喊冤。可是等他支起身子,却看到为首的那个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居然是安徽新军的那个副协统。
蒲观水一个月前的到来几乎摧毁了所有凤台县地主们抵抗的意志,保险团的首领陈克自称是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的弟子,对这个说法地主们将信将疑。不过凤台县县令肯定屈居陈克之下的。当地主们亲眼看到堂堂安徽新君副协统也率先向陈克敬礼之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放弃了与陈克敌对的心思。上有官场的诸多关系,下有数千之众的保险团战士,与陈克敌对想获胜毫无希望。胡有道地主和胡从简算是地主里头极为敢于行动的人,他们这才斗胆来告官。可亲眼看到蒲观水出现在凤阳府通判衙门前,胡从简吓得三魂出窍,他心里头一片绝望,看来蒲观水是亲自来抓自己的。落到蒲观水会有什么下场,胡从简连想都不敢想。
胡从简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蒲观水根本不知道有人来寿州告官,他虽然在陈克强行把地主们拉来迎接的欢迎会上见过众多地主,不过这些人的长相根本就没有往蒲观水心里头去。见过地主之后,蒲观水就把他们的相貌统统忘到脑后去了。更别说被挤在后头的连面都没有照过的胡从简。
今天他是奉人民党军委的命令,前来拜见一下寿州的诸位官员。水上支队在各处破围子的行动暂时告一段落。部队士气高涨,信心十足。而且经历过这么连番的战斗,水上支队也选拔出了忠诚可靠的战士。军委终于定下了新一步的作战计划,拔掉寿州这个满清据点。而蒲观水的这次拜访就势在必行了。
一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有尚远在凤台县当县令,而且有蒲观水在安徽新军的策应,陈克还未必能有什么大的计划。凤台县不是什么好的根据地,首先地理位置上,凤台县地处平原边缘,又在淮河旁边。方便调兵,而寿州作为重要的军事据点,距离凤台县不过几十里地。满清的兵力十足。凤台县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寿州官军就能出动。人民党在凤台县人生地不熟,有官军的围剿,没有群众基础,革命形势非常艰难。
所以保险团一开始的时候行动非常低调,就是怕过激的行动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1906年的洪水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凤台县的百姓别无选择,除了人民党,谁也救不了他们。而寿州城是千年古城,有着丰富的抗水灾自保的经验。其结果就是水灾期间,他们必然会闭门自守,不会出动。虽然寿州和凤台县近在咫尺,但是陈克坚信,在凤台县革命蓬勃发展的初期,绝对不会受到寿州的军事威胁。
陈克在水灾爆发的初期,就召开了人民党的全体会议,讨论革命形势的问题。陈克身为历史下游的人物,知道不少历史。1906年是清末而不是民国。如果是国民党的兵,他们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水灾之后,只要能够自由行动,这些国民党“遭殃军”绝对要外出四处疯抢。辛亥革命与中国历史上其他革命不同,满清时代虽然十分暮气,但是财政上并未全面崩溃。官员们更不可能到国民党那种自视土匪的程度。这年头好歹粮库里头有些粮食,满清的官员体系还没有到国民党那种不要脸皮胡作非为的程度。
水灾发生之后,大多数同志觉得自顾不暇,认为自己能不能活过水灾都是一个大问题。至于寿州城的军事威胁,已经完全不是重点。陈克与他的铁杆们同志们跟亡命之徒一样亲自带队开始救灾。其他同志也有些自暴自弃的开始跟着行动。所以没有任何争论,同志们默认了陈克的这种预测。即便是到了洪水退了之后,同志们再也不提寿州的事情。平心而论,与其说他们是对陈克的预测有着充分的信心,还不如说是因为缺乏斗争经验,同志们希望事情的发展如同陈克的预料。
但是事情的进展完全如同陈克的预料,几个月来寿州方向一点动静都没有。保险团的行动完全自由自在。保险团开始在淮河沿岸破围子的时候,因为凤台县地处寿州下游,保险团的行动绝不靠向寿州方向。保险团水上支队的兵锋甚至抵达了洪泽湖畔,寿州依然跟睁眼瞎一样,毫无动静。陈克强有力的预判能力,让同志们由衷的佩服。所以,当陈克把水上支队里头1200名精锐战士收拢回凤台县,准备解决寿州敌人的时候,军委,党委同样毫无反对的声音。
蒲观水递了名刺进去,自己就在外头等待。他不是第一次到寿州。到了凤台县之后,蒲观水就来过一次。不过那次他仅仅是礼节性的拜访。寿州虽然也号称是拥有重兵,但是清末武备松弛,好的装备都给了新军,像寿州这种老部队迟早是要裁剪掉的。这是袁世凯提出的新军建设纲领里头明确提出的,既然裁减改编的命运不可避免,寿州的这些旧有军事体系的军官们更不愿意费神整顿军队。
对于新军副协统蒲观水的到来,寿州这边表面上过得去,看到蒲观水带来的官文里头要求各地守好自己的地盘,蒲观水会协调各地,避免灾民造反。寿州地方的军方上下的态度就非常一致了。他们不愿意出动,反正出了事情之后,有蒲观水承担。大家何苦来费这力气?
蒲观水知道寿州军方的想法,而这也是他与陈克最希望发生的事情。保险团破围子的战斗全部在寿州军方的管辖范围内。虽然以满清的这个军队能力,他们即便知道了消息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作战能力。但是他们距离凤台县太近,哪怕是寿州的军队随便出动一下,凤台县也会鸡飞狗跳。
更重要的是,没有经历过战斗的军队毫无作战能力,特别是战斗意志。如果军队没有大规模的破过围子,如果军队没有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战的。直接让他们去打寿州,陈克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部队能够有什么战斗意志。动摇逃跑都是轻的,只怕军队里头不少本地人都会去告密。
现在经过一系列的破围子战斗,部队得到了锻炼,见过了那么多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悲惨灾民,战士们明白了要想拯救百姓,按照以往的法子根本就是扯淡。想到那些悲惨的灾民,蒲观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那些骨瘦如柴的百姓,那些挣扎灾死亡线上的百姓……
“有大人在这里,你还不快滚!”一声低低的怒喝声打断了蒲观水的思路。他睁眼一看,之间两个衙役正对一个坐在地上的家伙连拉带踹。那家伙任由衙役殴打却不吭声,只是大睁眼睛瞪着自己。
想到灾区的百姓,蒲观水心中满是悲天悯人的想法。看到有人被打,他忍不住出生劝导:“这两位兄弟,把他撵走就好了。何必动粗呢?”
衙役没想到蒲观水会出声阻止,连忙转头笑道:“大人,这个人方才到了这里满嘴胡言。我们怕他在胡说八道打搅了大人。这才想赶紧弄走他。”
“唉!”蒲观水叹了口气,想来这人是受了什么大委屈,这才跑来凤阳府通判衙门来告官。如果不是因为军委已经要解决寿州城的军政体系,蒲观水倒想看看自己能否帮上忙。他扭头看向地上的那个人,却意外的看到,那个年轻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爬起来没命的逃走了。
衙役冲着胡从简逃走的方向啐了一口,然后转头笑道:“大人,你看,那个人就是个疯子。方才满口胡言的时候居然相见我们通判大人,没想到看到大人您,他却跑了。”
听了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奉承的话,蒲观水只能苦笑一声,“他方才说什么了?”
“都是些疯话,他居然说……”衙役陪着笑准备回答蒲观水的问话,却见通判衙门大门缓缓打开了,他们登时就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头。
“大人,我们通判大人来迎您了。”说完,衙役连忙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却没有能告诉蒲观水方才发生了什么。
蒲观水转过头,正了正自己的军帽。之间一个留着长须的五十多岁的一个官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这名官员正是凤阳府通判沈曾植。

各式各样的波线 (三)
清末,是否剪辫子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由于满清的压迫传统,剪辫子就是造反。不过随着新式军队和工业进入中国,新式军队出现了大规模剪辫子的事情。这并非军队已经准备造反,而是因为新式步枪与军帽都是模仿外国的,留着辫子一不方便带军帽,二不方便射击时候瞄准。1905年6月,新编陆军实行改服制,不少官兵穿上新式军服后为便于戴军帽遂将发辫剪去一束;身为北洋新军的军官,蒲观水从德国留学归国,水正式领到了新的军装之后,就和很多军官一样,干脆把辫子整个剪掉了。
北洋军之所以成为了朝廷很多旧势力憎恨忌惮的对象,与他们率先大规模对辫子下手有很大关系。在清末,剪辫子逐渐成了一个象征,辫子代表着对满清传统的态度。留辫子意味着支持满清旧有秩序,剪辫子成了支持新政甚至革命的表态。
或许是因为加入了人民党,所以一头短发的蒲观水看到凤阳府通判沈曾植自己留着花白的辫子,带着同样留着辫子的一群官员前来迎接的时候,心里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排斥感。因为这些人现在已经是蒲观水要消灭的敌人。这种敌对的心态,让蒲观水下意识的寻找着自己与敌人之间的任何差距。
很显然,蒲观水的感觉有失公允。凤阳府通判沈曾植对于蒲观水没有辫子的事情并不在意。沈曾植1850年出生,是浙江嘉兴人。字子培,号巽斋,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以“硕学通儒”蜚振中外,誉称“中国大儒”。这位大儒绝非因循守旧之人,对于辫子的事情他看的很淡。清末剪辫子成风,出洋考察外国宪政的大臣们也有一半剪了辫子,以示支持新政。在这位大儒眼中,眼前的这位安徽新军副协统是不是剪辫子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蒲协统。这里有礼了。”沈曾植喊了一句,说完,拱了拱手。新军的军制与官员的官制属于两个不同的体系,互不从属,也没有什么可比性。不过蒲观水是客,沈曾植采用了官场上平级间的礼数。
蒲观水立刻回敬了军礼,“沈大人好。”
双方礼毕之后,沈曾植笑道:“蒲协统,里面请。”门口不是什么说话的场所,沈曾植能到衙门口去迎接蒲观水已经是给足了面子,没有任何必要在衙门门口寒暄。一面带着蒲观水往里头走,沈曾植一面盘算着这位年轻的安徽新军副协统这次登门拜访到底是为了何事。沈曾植其实知道,这位年轻的协统一直以毗邻寿州的凤台县为自己的基地,这次前来只怕还是与凤台县有关。对于凤台县,沈曾植的感觉是一头雾水,蒲观水为何以凤台县为自己公务的基地,沈曾植很是好奇。
水灾期间,寿州只是自保,乃至于中断了和很多地方的联系。水灾后寿州虽然依旧只是自保为主,但是也不能说对于周边的情形完全一无所知。至少近在咫尺的凤台县还是有不少消息传入了寿州城。
不说别的,没有凤台县的灾民逃来寿州城,这件事本身就极为不正常。灾后都是盗匪四起,只要能稳定地方,不闹出乱子来。对于满清的官员来说,就已经足够应付差事了。凤台县归凤阳府管,问题是凤阳府距离凤台县很远,寿州城距离很近。以往的水灾,灾民大多数往寿州城这边跑。而这次水灾规模如此之大,灾后竟然没有什么灾民过来,一开始寿州的官府还甚至以为凤台县的百姓有可能在水灾中全部死了。
寿州城派了些探子过去,传回来的消息领上下官员十分惊讶。凤台县县令与当地的保险团联手行动,竟然迅速开始组织灾民恢复生产。探子言道,整个凤台县上下一心,居然建起了简陋的营地,把全县上下百姓都给安排进去。百姓们竟然没有出现饿死的情形。包括沈曾植在内的寿州官员真的是大吃一惊,这年头还有如此能干的官员?别的地方遇到这种,官府能够稳住自己的阵脚已经属于非常能干,拯救百姓的事情根本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有凤台县县令尚远作为邻居,让寿州城的上下官员们颇为放心,寿州城收容本地的灾民已经极为吃力,没有凤台县的灾民前来就食,简直是上天赐给的好运。
沈曾植作为一名大儒兼官员,并非没有拯救百姓的心思。但是任何事情都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不说别的,这次大水的时间发生在青黄不接的春末,连续降雨60天。农民不仅仅没有了今年的收成,连明年的收成也完蛋了。寿州城内的存粮根本不够赈济百姓的。而且百姓们蜂拥往坚固的寿州城避难,城内根本容不下这么多百姓,一开始还接收了一些灾民,再后来就只能关了城门,任由百姓自己谋生。沈曾植上过一次城墙,见到城外百姓的流离失所,哀嚎遍地的模样,良心大受刺激。从此再也不敢去城头上。直到有人告知,百姓已经往凤台县去了的消息,后来又得知,凤台县居然在这大灾之年维持住了秩序,再后来竟然得知凤台县居然组织了百姓开始生产自救。沈曾植觉得自己的良心安定了不少。
当然,杂音也不是没有。保险团攻破了张有良的围子,甚至连县令与保险团联手威逼地主借出土地给百姓耕种。这些事情都已经传入了寿州城。寿州官员们私下说起此事,都觉得未免有些骇人听闻。有官员甚至建议,是否行文通告一下凤阳府。沈曾植阻止了这些议论。
虽然听说保险团的人很多没有留辫子,行事也颇为凶悍。不过这都是凤台县的事情,尚远县令到底重用了什么人,这些人是留辫子还是留短发,与寿州有何关系?而且官场上的消息本来就很灵通,保险团的首领陈克是严复的弟子。这件事大家都有所耳闻。在北京任上,沈曾植与其弟沈曾桐治珠算,享有盛名。相与交往密切者有文廷式、康有为、梁启超、袁世凯、袁爽秋、朱一新、陶濬宣、杨守敬、汪康年、盛伯熙、黄仲强、徐世昌、王鹏运、梁鼎芬、邹代钧等人。沈曾植与严复虽然见面不多,却对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十分赞赏。既然是严复的弟子,保险团首领陈克表现出如此能力,倒也不太稀奇。官场上的事情都是你方便,我方便。行文通告凤阳府这种事情,以后定然会传到严复耳朵里,到时候严复肯定心怀不满。这又是何必呢?
况且寿州本来粮食也不多,因为凤台县的安定,寿州附近的灾民都跑去了凤台县找饭吃,极大的缓解了寿州的压力。灾年里头就算是把尚远县令和那个什么保险团给弄掉,结果也只是本来就已经安定下来的灾民们蜂拥到寿州城。这不是没事找不自在么?所以保险团的消息固然很多,但是寿州城里头上上下下的官员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政策。对于对面位于寿州下游,直线距离30几里的凤台县“安定局面”视而不见了。
对于这样的情况,凤台县大地主胡行至是知道的,因为他早就派人来探过寿州军政官员的口风。看明白寿州上下官员的心态之后,胡行至根本就没有再做什么其他打算。胡行至见过世面,知道哪怕是自己报官,也不过是走官场的流程。凤台县不归寿州管辖,顶多这边的官员大人们发封信给尚远,询问一下怎么回事。尚远自然有办法搪塞。
尚远对于寿州可以搪塞,可是胡行至派人告官的消息肯定会被知道。那时候胡行至面对保险团可绝对没有搪塞的方法了。陈克明明白白告诉过胡行至,他就是要造反。那时候胡行至满门定然是活不下去。所以胡行至稍微尝试了一下之后,就放弃了短期内耍什么手段的想法。
沈曾植引着蒲观水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之后,他笑道:“蒲协统年轻有为,最近寿州附近甚是太平,都是蒲协统的功劳。”
这都是场面话,把话撂倒这里,不过是表示尊重而已。蒲观水听沈曾植这么说,自己也干脆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沈大人谬赞了。在下也没能办到什么,还是大人在这里治理的甚好,民间风气很正,加上储蓄甚多,能安然渡过这个灾年。”
客厅里面都是些官场老江湖,大家听蒲观水这么胡说八道,就知道蒲观水已经有心回安庆了。果然,就听蒲观水接着说道:“在下这次奉命查看民情,帮着各地防备暴乱。现在寿州这里已经安定,在下准备这几天就回安庆禀报一下。”
果然如此!不少凤阳府通判衙门的官员脸上都露出了然的表情。蒲观水这是在暗示,希望寿州这边给他写份公文,证明一下蒲观水这些日子以来的辛劳,以及蒲观水的政绩。当然,蒲观水肯定也要在安徽巡抚恩铭那里美言几句。赞扬一番。
“那蒲协统准备何时去凤阳府?”沈曾植问道。寿州身为军事据点,蒲观水自然要在寿州这边,但是好歹他也要去凤阳府照个面才合了规矩。
蒲观水笑道:“在下打算过几天就去。不过听说凤阳府那边不是很太平,既然寿州有寿春镇总兵在,在下想着先请大家一起吃个饭,商量一下此事。”
胆小怕事之徒。凤阳府通判衙门所有人心中都如此给蒲观水下了定义。只要得到了寿春镇总兵的公文赞赏,蒲观水其实就可以回安庆说自己完成了责任。新军的官制既然与文官体系完全不搭边,那么蒲观水就算是亲自去了凤阳府其实也没用的。凤阳府和蒲观水两边对于对方都没有号令权,但是出了任何事情,凤阳府倒是可以把责任推给蒲观水不少。既然寿州这边还算是安定,那蒲观水只要拿到了凤阳府通判衙门与寿春镇总兵的赞扬公文,就大可先回安庆交差。至于以后发生了什么,蒲观水就有了各种推脱责任的借口。
“那蒲协统可否见了寿春镇总兵?”沈曾植问。
“还不曾。”蒲观水笑道。
总算是懂规矩。沈曾植的幕僚们心想。在寿州城里头,沈曾植官位最高,若是蒲观水先去见了寿春镇总兵,那可就是一个大笑话了。他算是得罪了凤阳府通判沈曾植。
若是按照规矩,蒲观水表态如此诚恳,沈曾植也就该同意了,却没想到,沈曾植听完这话却没有回答。他思量了一阵,开口问道:“不知蒲协统与凤台县保险团的首领陈克有何渊源么?”

各式各样的波线 (四)
一个人是否有城府,最大的表现之一就是被突然问到一些自己很担心的问题,会不会惊慌失措。蒲观水毕竟年轻,沈曾植问道他与陈克的关系之后,虽然不是惊慌失措,但是他的神色立刻就变得僵硬起来。
本来通判衙门里头的人都认为蒲观水与陈克关系很不一般,见到年轻的新军协统如此神色,众人都是心中暗笑。对于这种官场上有一定经验的雏,上上下下都放了心,觉得蒲观水相当好对付。
沈曾植并看着蒲观水的神色先是僵硬,然后是有些无奈,随后变成了释然。这么一套变化他见得多了,很像是被读书偷懒被抓住的小孩子一样。身为著名的儒者,沈曾植对这种表情见得多了。就他的经验,一般到了这时候对方说出来的话大多数是可信的,至少连说瞎话也是很认真的。
蒲观水此时态度非常认真,应该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他接受过“专业”的培训。凤台县距离寿州这么近,天知道会有什么消息传入寿州。人民党力量有限,与其费了心力去操纵舆论,还不如留了这样的力气去挖一段沟渠。因为这次派蒲观水前来寿州,目的是要把寿州的官员们给请来聚会,然后一网打尽。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怎么顺利完成这个任务。蒲观水是个军人,并不是一个职业外交官。让蒲观水领兵打仗,他还能行。让蒲观水睁着眼睛说着能够糊弄各级官员的瞎话,蒲观水就绝对不行了。
时间紧任务重,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人民党临时成立了一个模拟部门。这是模仿美帝的转业培训组织成立的临时机构。到今天蒲观水出发前,这个临时部门成立了两天。
本着“兵教官官教兵”的良好传统,首先是蒲观水和尚远教大家一般的官场规矩,然后学生们学习组成了临时官场会见的模样,模拟蒲观水会进行的各种会谈。目标很简单,要让蒲观水毫无歧义的塑造成一个“来这里应付差事的高级军官”。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蒲观水必须在各种不同的对答中,表现出能让对方接受的同一要求。也就是说,“请官员们高抬贵手,给蒲观水个面子,让他能回安庆交差。”
蒲观水性子其实挺严肃的,在他看来,这样的模拟怎么看都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不仅仅是蒲观水,参与培训的同学们一开始也只觉得好玩,以及浪费时间。能够来模仿的,都是出身不低的同志,这些人在党内都有自己的工作,突然被人弄来“过家家”众人还真的很有些腹诽。
有了这种心态,大家的认真态度可想而知,于是陈克与尚远生气了。陈克仔细研读过毛爷爷的矛盾论,毛爷爷高瞻远瞩的指出“共产党内的矛盾,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去解决。”于是针对同志们的这种儿戏作风,立刻就是一通批评与自我批评。让大家干活的话,这些人都不在乎,不过来这么一通认真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比上刑都难受。
现在蒲观水已经不难受了,陈克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上态度严肃的告诫大家“世界上凡事最怕认真二字,我们人民党人就最讲认真。”批评和自我批评会议之后,大家端正了态度,统一了认识。模拟会开得有声有色。针对诸多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众人全面模拟,仔细分析各级官员的心态。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众人只是被训斥了一圈之后,要么无奈,要么不爽的报复性认真起来。但是真的有了认真的心态,众人反倒进了角色,然后发现这官场里头的礼节和阿谀我诈还真的是门学问。好在陈克和尚远发现事情不对,及时的调整引导,总算是没有让众人对扮演官员上了瘾。
“沈大人,”蒲观水按照培训的内容开始说话了,“在下是在京城与陈克相识的……”蒲观水并没有编造什么,而是完全按照当年的实情开始陈述自己与陈克的关系。
情报战,或者说说瞎话的高明之处在于,一定要让整体的事情符合逻辑。例如“这个人三天没吃饭”“这个人走不动路了”。其实被一些“怪人”来看,这两件事根本没有联系。但是常人听了这样的两句话之后,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两句话前后逻辑通畅。大家根据自己的逻辑习惯认为,“这个人三天没吃饭,饿的走不动路了。”
诚然,这个逻辑毫无问题。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实际上这两句话根本没有关系,说话者仅仅是在暗示这样的逻辑关系。
通过选择性的介绍具体发生过的事情,加上对常理的操作暗示,就能够有效的达成一篇很有说服力的“事实介绍”出来。而这种“事实”和“真实”有可能完全是黑白颠倒的。
培训起到了效果,蒲观水操作剪切了与陈克相识的内容,从索要治疗花柳病的特效药,到何汝明乘机发财。陈克会弹钢琴,帮北洋新军写了进行曲。对于这些内容的陈述,蒲观水发挥了自己的本色,事情说的简单明快,丝毫没有长篇大论。对于两人大谈革命谈理想,蒲观水也没有避讳,但是这段内容经过了详细的加工。谈革命谈理想,成了“谈上进心,谈理想”。
陈克是严复的弟子。陈克成亲的时候,是袁世凯帮着陈克提的亲。陈克是通过严复的举荐才见到袁世凯的。蒲观水与陈克写的《北洋新军进行曲》得到了袁世凯的高度评价。陈克与尚远都是河南人。陈克在海外没有拿到毕业证。陈克希望得到蒲观水的帮忙。陈克在救灾中帮了蒲观水的大忙。
以上的要点蒲观水也都很简明的一一陈述了。
暗示不能搞什么洗脑性的强制灌输,喊口号,上大课,都不是暗示。暗示建立在对对方思维的强有力把握基础之上。对于满清官员而言,“官场关系”是他们认为比天高,比海深的金科玉律。没有地域、师友、以及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官场就不能称之为官场。
针对那些比鬼还精的官员,人民党的培训机构认为,蒲观水这番暗示的要点是对陈克的几个要点进行明确的说明,精心准备陈述这些事实的顺序。为了达成最大的效果,还得由说话者蒲观水阐述一个并不是那么合乎官场逻辑的解释。如果对方是那种相信了蒲观水观点的笨蛋,那么最好。因为蒲观水的逻辑是冠冕堂皇的,按蒲观水所说,陈克一心报国,袁世凯为官清明,不愿意让亲友靠了自己的关系“幸进”,凤台县县令尚远是陈克同乡,让陈克来帮忙,于是陈克得到了老师严复的同意后就在凤台县这么干起来了。
而凤阳府通判衙门里头那些官员听完之后,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可心里头推导出来的却是很不太一样的一套逻辑结果。在他们看来,陈克是想走袁世凯的路子,但是因为拿到欧美学校的毕业证,所以不能得到重用。陈克这等衙内肯定是自视甚高,所以想博一个名望。所以到了凤台县,想和同乡尚远干点什么大事。没想到突然遇到了洪水,陈克于是大干了一番“出格”的事情。不过总算是起到了效果。为了能让自己所作所为得到官府的认同,陈克与出来巡视灾民情况的蒲观水勾搭,希望能够通过蒲观水的推荐,在安徽混出一个局面来。
有了这样“合理”的判断之后,缺乏实际调查的官员们立刻能够“理解”了很多事情。对于蒲观水“不详不尽”的说法,大家也能够理解了。对于蒲观水对陈克的赞美,官员们也立刻想到,这是蒲观水希望能够借着陈克“有效救灾”的功劳,给自己也增加一些政绩。归根结底,在凤台县发生的事情就是几个有着官场联系的年轻官员希望趁着天灾捞取政绩的传统把戏而已。
不仅仅是安徽通判衙门的官员,包括沈曾植在内,也都是如此看待此事的。唯一的不同在于,沈曾植对于从这样的一场“闹剧”里头捞取什么政治好处毫无兴趣。而其他官员已经开始想到,既然陈克如此热心仕途,只怕能够捞到不少好处。
沈曾植既然已经清楚了陈克的来历,也就放了心。对于蒲观水希望得到通判衙门的公文以证明蒲观水在当地表现很不错这件事,沈曾植不是太在意。蒲观水驻扎在凤台县,根本没有骚扰到寿州,既然凤台县这边和蒲观水勾结的如此紧密,想来肯定是没事的。至于寿州这边,沈曾植觉得在公文里头陈述一下事实,证明蒲观水“毫不扰民”“秋毫无犯”这就够了。
谈话到了如此地步,大家该说的都说了,剩下就是几句场面话,沈曾植大概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然后蒲观水“大喜过望”的表示了直截了当的感谢。然后就是端茶送客。
出了凤阳府通判衙门,蒲观水深深的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比打一场仗都累的多。蒲观水并不是记忆力不好,这些日子以来,破了七八个围子的战斗,蒲观水对于每一场战斗能够清清楚楚的回想起来。可是方才在衙门里头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刚出了大门,蒲观水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不少方才谈话的内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在两天培训里头总结出来的那几张纸上写的要点,他都说过了。最终的结果倒也符合人民党同志们最终的判断。
也来不及总结反思,下一个就要去拜访寿春镇总兵,蒲观水今天的日程排的满满的。正准备迈步,却见一个身穿新军军服的士兵快步走过来。这是陈克派来的保险团战士,只是他穿了新军的军服假冒蒲观水的部下。
保险团的战士靠在蒲观水身边,脸色严峻的低声说道:“蒲协统,我们这边抓了一个来告咱们造反的人。我们要把他带回去审问。得用用咱们队伍里头的箱子。”
蒲观水这次前来的时候,扛了几个箱子。这几个箱子里头放的倒是货真价实的礼物。原本目的还真的不是抓人之后塞进去。所以没有多余的空箱子。
“你们自己找到箱子没有?”蒲观水问。
“箱子是有,不过很破旧就是了。抬着那破箱子出去未免有些太引人注目。”保险团的战士为难的说道。
蒲观水笑道:“不妨事,就这么一两天能如何。倒是你们抓人的时候有没有让别人看到?”
“绝对没有,那家伙居然跑到了咱们的地盘上,周围都是咱们自己人。大家出手很利落,根本没有让他吭一声。”保险团的战士继续低声说道。
保险团虽然无法打入寿州的上层,但是不等于保险团会傻到不在寿州建立自己的秘密据点。而且保险团纪律森严,蒲观水相信这个战士没有说瞎话。“那你带路,我们从那里路过一趟就行了。”
能被选来做密探联络员的战士都是机灵鬼,他已经明白了蒲观水的意思。在他的引导下,蒲观水一行路过了一处当铺,然后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一个比较陈旧的箱子被混进了队伍,然后由几个“新军战士”抬起跟着大队走。然后这几个新军战士拿了蒲观水的手令,脱离了大队。向着寿州城城门去了。
守城的官军自然不敢拦截检查新军的官兵,大家和气的互相打了招呼,守城门的官军就放行了。到了河边,“安徽新军战士”直接到送蒲观水到寿州的大船边。这次来了三条船,新军战士进去交代了几句,从其中最小的船上下来了两个水手,帮着把箱子抬上了船只。然后船夫撑开船,船顺着淮河的水流向下游轻快的驶去,不久就消失在寿州城头的官军视线之外。
并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这件事,其实寿州城头和守城门的官军还在奇怪,这位明显是送礼的新军大官怎么突然急急忙忙弄了个旧箱子回去。而且比较奇怪的是,这帮人出了城门之后不久,居然稍稍停下来把箱子打开了一条缝,却不知道这帮人弄什么玄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官军早就知道,按照朝廷的计划,自己这些老部队迟早要改编成新军。官场上来来往往送礼的事情多了去了,新军大官弄到一个箱子本来也不稀奇。自己还是别嚼舌头为好。于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今天早晨进了寿州城的胡从简居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寿州城内消失了。
官军可以不在乎胡从简,但是人民党绝对不会不在乎胡从简。虽然知道自己还在寿州城守城士兵的视线内,但是为了不让箱子头的胡从简被憋死,冒着引起怀疑的危险,战士们依然给箱子开了条缝。一把箱子抬进船舱,大家立刻把胡从简从里头给拽了出来。虽然呼吸微弱,但是胡从简依旧还有气。保险团的情报员都经过全面的训练,捆绑技术相当的高杆。胡从简被堵住了嘴,四肢按到身后倒绑着,牢牢捆成了一个反弓形。在手脚绳索处还绑了块大石头,让他在箱子里头动弹不得分毫。
抓住胡从简的时候,是背后打的闷棍。这家伙吓得从衙门口逃走之后,却没注意衙门口附近的一家店,还有附近的乞丐都有所动作了。消息通过仔细培训的手段进行着传递,实施抓捕工作的战士跟了胡从简两条街,这才在安全的地方下手。胡从简当时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跟了这么久。一棍子下去之后,胡从简应声而倒。
“就这王八蛋,也敢去告发咱们保险团?”化装成安徽新军官兵的战士检查完胡从简还活着,终于放下了心。若是把胡从简给闷死了,这事情就不好办了。担心消除之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怒气立刻就爆发出来,战士随手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又把帽子带回头上,接着挽了袖子就准备上去踹胡从简。
旁边的人立刻就拦住了他,“你把他打死了怎么办?还得让他交代谁派他来的。”
“小点声,别让这家伙听见了。教官不是说过,完全隔绝消息会引发恐惧。这样让他交代的时候他就容易交代了。”另外一位战士一面从舷窗观察着水面,一面说道。
“就你记住这个了。城里头那些家伙早就把这家伙的耳朵堵住了。”准备动手的战士气哼哼的说道,“到时候一定要让混帐东西老实说话。若是不老实的话……”
“那个可未必,他未必肯说话。”观察舷窗外的战士扭过头笑道。
“不说话,就揍死这家伙!”战士的愤怒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他们不可能像陈克那样对大局有着明晰的把握,被人跑去衙门口状告保险团要造反,真的把战士们给吓住了。
看向舷窗外的战士关上窗户,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船舱板上的胡从简,脸上挂着一种冷冷的笑意,“咱们不是揍他,这家伙若是不说话,咱们就让他唱起来。咱们让他唱多久,他就得唱多久。”
这番同时具备幽默感与实际凶残联想的话很有效的缓解了战士们的情绪,听完这话,一阵爆笑突然就响了起来,在空荡的河面上传出去很远很远。

各式各样的波线 (五)
“胡有道得杀了,还有他这个侄子胡从简,绝对不能放过。”人民党现任七名书记当中唯一一名凤台县本地出身的书记宇文拔发表了自己的言论。由于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愤怒些,宇文拔都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一定要杀一批。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不过很明显,这种努力失败了。宇文拔都有着深沉庄重的嗓音,那是一种布道者般低沉浑厚的感觉,有着直指人心的震撼力。当这种声音在屋内自然顺畅的响起时,会让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感慨。但是当这种沉稳的声音试图变得极为情绪化时,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让大家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笑意。
这次会议是七书记和齐会深一起参加的。看着宇文拔都,目光里头毫无恶意,或者要追究宇文拔都责任的意思。不少人眼中甚至有压抑不住的笑意,不过这时候发笑实在是不合时宜。所以同志们并没发出让宇文拔都尴尬的声音。
由胡有道亲自书写,被胡从简带到了凤阳府通判衙门大门口的那份状纸在桌边的书记们手中传递了一圈。胡从简从衙门大门口逃走的时候,情绪极度激动,所以对状纸的保存就失去了“认真精心的态度”。用力握紧状纸导致的皱褶,以及胡从简情绪激动导致大量出汗后印在状纸上的汗渍,都让这份曾经精心书写和保存的纸张显得皱褶与破旧。
大家传看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之所以有这样的表现,倒不是因为宇文拔都方才其实并不合时宜的表现。这种事情还不足以扰乱众人的心思,而且宇文拔都虽然号称是负责本地群众的工作,实际上承担最多工作的并不是他,而是路辉天与何足道等人。如果冷酷的说,宇文拔都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千金马股”,作为本地人,宇文拔都在保险团身居高位,这个事实的号召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书记们其实并不真的惶恐,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基本没有。如果真的到了危急关头,一贯有着敏锐感觉的陈克肯定会首先定调。而这次陈克在开会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出了这么一件事,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然后就沉默了。基于这些日子以来书记们形成的习惯,大家觉得很是安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反倒没有人急着说话。七位书记里头其他六位不说话,宇文拔都的表态很明显没有得到大家的相应,他更加着急了。好歹名义上,宇文拔都是负责凤台县民事工作的,出了这等事,他有着一定的责任。
陈克看宇文拔都脸涨的通红,知道如果自己还是不说话,未免有些难为宇文拔都了。他笑道:“拔都同志,你不要着急。我们并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其实就我看,同志们其实没有把这件事当多大个事。”
听了这话,宇文拔都心里头立刻轻松了不少。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被追究责任。如果说别人不知道,宇文拔都不可能不知道现在人民党在做什么。那的的确确就是在造反。所以宇文拔对自己工作内的事情格外的敏感。“这……,陈书记,你让我负责根据地民事工作……”宇文拔都还是觉得自己得表个态。
路辉天负责保险团垦荒旅的工作,作为和宇文拔都同样负责民事工作的书记,他觉得自己此时必须发言了,“拔都同志,这种事情肯定会发生。矛盾么,不以你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地主阶级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立场。我们人民党有自己的立场,除非我们人民党站到地主的立场上去,成为地主们的走狗。否则这个矛盾只有啥时候激化的问题,不存在是否会激化的问题。张有良反对过我们,现在胡有道反对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地主反对我们,这种事情不是你的责任。”
看着宇文拔都释然的表情,陈克说道:“同志们交心的话暂时说到这里吧。以后咱们需要像这次一样经常交交心,革命不是让咱们铁了心肠去杀人,革命同志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就是要让咱们的乡亲父老生活得更好,让全中国的百姓们能够更好的生活,咱们中国人谁也不能欺负谁。外国人也不能欺负咱们中国人。”
说到这里,陈克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种稍带遗憾的表情叹了口气,“我先做个自我批评,这些日子来我的工作作风一直很霸道。我知道的。也不管同志们能不能理解,只要是我下了决心的事情,我就一定要推行到底。让不少同志觉得委屈,我知道的。在这里,我向大家先陪个不是。”说完,陈克向同志们低下了头。
同志们万万想不到陈克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向大家道歉,众人用诧异的神色看着陈克深深低下的头,等陈克抬起头,众人才反应过来。
“陈书记,别这么说。现在已经证明你当时的安排都没错。我现在是心服口服。”宇文拔都连忙说道。
齐会深一直不在根据地,他自然不会发言,这位上海本地青年静静的看着其他书记们的表情。
华雄茂、游缑和尚远都没有吭声,他们一直是陈克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三个人知道,陈克的自我批评其实不是针对他们两人的。
秦守是做人力调派和司法工作的,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青年也没有吭声。只有路辉天惊讶之下倒是颇为感动的样子,他也忍不住轻轻舒了口气。大家都是目光如炬的,除了陈克之外的几个人目光都落到他的脸上。
原本路辉天也没想不说话,见大家目光看过来,他干脆就朗利的发言了。“陈书记,我想说一件事。原本我是个急性子,恨不得现在就能推翻满清朝廷。不过我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吧。咱们马上就要分地,打了寿州之后,消息肯定要传到这里来。那时候百姓怎么看。咱们前一段的工作基础是建立在没有公开打出革命旗号的基础上的。不然的话,也费不找让尚远来负责压制地主他们。那分地合同还是用官府的名义来写的。现在还没有发动群众开始革命,咱们就打寿州。这不是要激起事情么?”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尚远突然问了一句,“路辉天同志,你这是自己的意思,还是下头同志的态度?”
听了这话,路辉天脸色当时就难看起来,但是尚远平日里就是这样的冷静,路辉天虽然心里头十分不爽,但是好歹把不满给压下去了,他尽力实事求是的说道:“这是我的看法,下头的同志有些支持我的看法,有些则觉得早就该打寿州了。”
说完这些,路辉天原本以为尚远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尚远只是点点头,居然一声不吭了。这让路辉天心里头的火头立刻又蓬勃兴起来。这算是什么意思啊?真的要找茬么?还是要审问我呢?
尚远很明显的看出了路辉天的情绪,他淡淡的说道:“咱们不要闹意气,我发展的党员里头也有不同的看法,所以我想问问。看你这边是不是这样。”
这个解释虽然很合理,不过尚远的那种表情怎么都让人心里头不太高兴。陈克连忙打断了有可能继续的冲突,“路辉天同志,百姓们其实完全不在乎寿州官府的存在。如果他们在乎,这些人早就跑去寿州了,不可能继续待在凤台县。这点上,你管理垦荒旅,肯定是最清楚的。”
听了陈克的话,路辉天点点头。
陈克看路辉天已经有些接受了自己的说法,这才继续说下去:“既然如此,我们只要不大张旗鼓的宣布我们攻破了寿州,你觉得百姓们会真的在意寿州是不是变了天么?”
“啊?”路辉天瞪着陈克,“陈书记的意思是,咱们就当寿州啥事情都没发生过,继续该怎么办怎么办?”
“嗯。”陈克点点头。
“这……,这……,这不是掩耳盗铃么?”路辉天万万想不到陈克居然提出这么一个答复出来。难道陈克把根据地的百姓当作瞎子傻子么?
华雄茂听到了“掩耳盗铃”干脆忍不住笑了出来。路辉天看向华雄茂,只见华雄茂根本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对路辉天引用的成语感到好笑。
陈克解释道,“第一,只要咱们不大张旗鼓的宣传,别说凤台县的百姓未必知道怎么回事。只怕寿州的百姓也未必知道怎么回事。你真觉得百姓们知道官府到底是什么构架么?他们怎么知道接掌寿州官府的不是朝廷,而是咱们自己的人呢?第二,百姓们对这种事情根本没兴趣。大家现在想的都是怎么分地。第三,就是有地主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反对咱们,你觉得他们敢在公开场合反对咱们么?他们这不是找死么?寿州咱们都打了,他们还敢如何?起来造咱们的反不成?”
路辉天目瞪口呆的听着陈克的话,虽然每句话都如此在理,但是整体让人感觉十分不合理。不,应该称之为“荒谬”。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陈克非常认真的说道。看路辉天震惊的神色,陈克语重心长的说道:“路辉天同志,对于凤台县的百姓而言,外头有什么谣言都是假的。但是哪怕是一个官府的人踏上凤台县的土地,然后宣布咱们是反贼。这才是真真切切的。只要没有官府能进入根据地,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路辉天看着陈克平静的阐述着这种大事,只觉得很是不解。突然间,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陈克能到现在始终立于人民党的领袖位置上,他和路辉天最大的差距并非能力,而是那种气魄。陈克根本不惧怕任何事。而路辉天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这种气魄。

各式各样的波线 (六)
“同志们,咱们就要打仗了。打仗之前我得和大家说清楚。这次打仗到底是为什么要打仗。”在人民党七书记和齐会深开会的时候,虽然权力与影响极大,但是因为职位的缘故不能参与回忆的何足道也没有闲着,面对着第一批被挑选出来的战士,他亲自进行动员会议。
打寿州事关重大,必须选用最忠诚的战士,第一批挑选出来的战士都是在破围子的战斗中表现极为色,热情最高,最服从组织纪律的战士。加上给老百姓“算账”的准备工作也基本结束,所以何足道亲自给这批战士进行动员。
“同志们,大家觉得咱们的队伍到底是不是给老百姓办事的?”何足道已经完全没有那种上海平凡市民的那种谨小慎微。他声音响亮,态度从容,豪迈的声音里头充满了一种无法反驳的信心。
“同志们,我不说咱们的队伍到底是怎么对待百姓的。因为咱们的队伍都是咱们凤台县的百姓子弟,咱们不用自己夸自己。我只想问大家几件事,进了咱们队伍之前,有几个人是靠了宗族的学田上过学认过字的?”
听到“学田”这个词,战士们完全不明白这两个字什么意思,甚至等何足道亲自在黑板上写出这两字,大家依然没有明白。
保险团的调查工作做的非常仔细,凤台县的宗族势力被调查的非常清楚。从老辈子人里头调查出来,理论上凤台县有七家大族自称有学田,理论上学田的收入是用来请先生教授族里头娃娃读书的。不过那也已经是故老的传说了。现在学田无一例外的都被地主们吞入了自己的名下。
“何政委,这学田是干啥用的?”战士问道。
这种问题早就被预料到了,何足道把学田的意义给同志们讲述了一番,听着何足道的解释,战士们的神色从疑惑到诧异,从诧异变成了愤怒。很快就有战士开始骂道:“这帮王八蛋!净坑我们!”
学习文化知识的好处表面上看很像是眉毛,很多时候有了眉毛未必多有用,可是没有了眉毛,立刻就显露出问题来了。战士们接受了强制教育之后,不顶饥,不耐饿。可是部队里头诸多公告,诸多条例。费劲的看着公告,读起来很吃力,那是一回事。可对着满黑板的字,完全读不懂,又是另外一回事。同样是战士,那种看着别人面对黑板看的津津有味,自己睁眼瞎的感觉可实在是不好。部队的强制教育,让战士拥有了掌握“文字”这种工具的能力,他们就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好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
在传说中,吃苦学习了“学问”之后,就可以过上轻松的生活了。但是在保险团,学习了学问,大家发现自己仅仅是从一种单纯的辛苦,变成了有目的的辛苦。如果在以前,被人欺负之后,才知道被欺负了。现在,通过政委们的教育,通过读书明理,大家逐渐明白,自己已经处于被时时刻刻被欺负的状态下。
淮河两岸民风彪悍,性子“粗野”。能够在保险团中成为敢于战斗的战士,绝大多数都是性情十分暴烈的战士。得知有了学田这种东西存在之后,战士们当中反应快的已经开始怒骂了。然后这种愤怒迅速引发了整体战士们的怒火。
“原来这帮人竟然这样来骗俺们!”这是战士们共同的愤怒之处。
“有没有学田,和大家能不能读书认字根本没有关系。咱们的队伍没有学田,照样教大家认字。”何足道现在根本不去谈什么理论。因为部队马上就要拥有自己的农场,如果纠缠这些东西,根本没意义。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要告诉战士们,以前的制度都是一种欺骗。
“同志们,不仅仅是学田。族田,族产。这些玩意说起来都是一样的,到了危急关头,用这些田地里头的粮食来救大家的命。现在这么大水灾,大家吃过族田,族产里头的一口救命粮么?”何足道继续高声说道。
会场里头的战士已经被激怒了,何足道说的没错,大家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除了人民党之外,根本没有人来救众人。如果不是吃着人民党的救命粮,大家只怕早就饿死了。
“同志们,我说这些,要告诉大家的只有一件事,团结起来就是力量。族田,学田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就算是这些田地都在。也不过是一丁点人来营,随便遇到点灾害就垮了。咱们现在能生产自救,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全县百姓心往一起使,劲往一起使。咱们这几万人才能有活路。同志们,团结就是力量。”
何足道的演讲得到了同志们的赞同。
“没错,何政委。大家心齐了就能办事。”战士们喊道。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有人干脆已经唱起来了。
看着大家满脸通红的挥着手发言,何足道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同志们虽然知道何足道的意思,不过此时情绪激动,好一阵子才静下来。
何足道喊道:“同志们,咱们凤台县马上就要分田了。分了田之后,咱们有数不尽的好日子要过。这点,大家相信我们人民党,相信我们的队伍么?”
淮河两岸的百姓因为经常遭遇自然灾害,民风彪悍,而且形成了重义气,讲团伙的江湖风气。在自然灾害面前,个人的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如果不靠大家的力量,不靠了社会组织的话,大家是绝对不可能活下去的。这是自然环境给大家造就的生存模式。
加入了保险团之后,政治教育几乎是天天讲。虽然战士们并不能完全理解人民党保险团的纲领,但是这些出身普通农民的战士们都知道,人得讲道义,讲义气。这与保险团讲述的依靠组织,依靠人民恰恰不谋而合。只靠了自己啥也干不成的。在这个可怕的灾年里头,站出来救大伙的只有人民党,只有保险团。哪怕是这种朴素的习惯,也让众人对组织有着一种天然的信赖感。更何况是和自己一起工作,战斗了很久的何足道政委呢?
听到了何足道的召唤,战士们立刻给与了回应。这些天来,战士们已经习惯了战斗。淮河沿岸的围子已经被攻破殆尽。围子里头地主们的粮食被统统缴了出来,成千上万的灾民们也得到了活命的机会。平心而论,这年头敢于战斗的战士,真正推动他们的原因之中,党和军队的教育固然是一方面,不过早在人民党来到丰台县前就已经积累起来的对那些富人的敌视与仇恨比例那是极大的。
有了正义的旗号在手,为了和自己一样的穷苦百姓某条活路,这本来就是江湖兄弟们的理念。大家都不傻,既然部队把自己专门找回来,回来之后也不让回家,而是在一处相当偏僻的营地集中,这肯定是有大事情要让自己来做。部队里头已经互相私下互相讨论,这次到底要去打谁。何足道的话很明显就是在发出号召,大家自然热血沸腾的回应了。
“我们信!”
“何政委,你说吧,让我们干什么?”
“保险团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何足道双手往下压了压,仿佛要把这样的热情暂时用双手压住。“同志们,我想问你们,现在的日子好不好?到底好在哪里?”
这个问题很是抽象,何足道看战士们暂时没了言语,他随手指了一个战士,“刘庄生,你来说说。”
刘庄生是一个普通的战士,以前只是在士兵会议上发过言,现在突然被叫起来,他有些局促的看了看众人。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刘庄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他的心脏立刻加速了跳动,这种感觉甚至比打仗还要紧张很多。
“有啥说啥,咱们的队伍就是要让大家说话。”何足道笑着安慰道。
刘庄生狠了狠心,大声说道:“咱们的队伍从来不欺负人。政委,首长们对大家都很好。”
这算是被逼出来的实话,也就是如此,这样的实话才有一种强烈的说服力。这是大家最直观的印象。听了刘庄生的话,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感受。
何足道冲着刘庄生点点头,“你先坐下,刘庄生同志。”接着他又随手点了一个战士,“王二勇同志,你来说说。你觉得咱们的队伍好在哪里?”
因为有了前面刘庄生的话,王二勇的话就顺畅了很多,“干活虽然多,但是能吃饱。而且,我觉得在咱们的队伍里头顺心。”
何足道点点头,这话也很对。不过依然没有借题发挥的角度。很想再找些人来说话,不过觉得很大伙未必能说到点子上。他干脆自己说道:“同志们,我说过很多次。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们有一套大火从没有见过的制度。就跟咱们保险团的制度一样,能让大家觉得开心,能觉得舒服。能把日子过得更好。我现在就要把这套东西给大家讲讲。”
“何政委,你也别说这么多有用没用的,你就说要我们怎么感吧。咱们的队伍是真心的对大家好,我们都知道。做人要讲意气,讲道义。光咱们的队伍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就肯给队伍卖命。”有战士喊道。
“是啊!何政委,你就直说吧。”战士们纷纷喊道。
何足道看着那些真挚的面孔,听着大家诚恳的话语,心里头是颇为感动的。如果是其他的人,只怕现在就要说出自己的目的了。但是,何足道毕竟是何足道,在这些日子以来的工作中,何足道深刻的体会到一件事,只有彻底贯彻陈克的指示才能够获得真正的成功。何足道跟着陈克的时候,他是把陈克当作自己的主君来服从,当作自己的老师来尊敬的。陈克这种“君师一体”的地位,让何足道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定执行“党组织”命令的习惯。
而陈克在这次会议的布置工作上再三强调,这次动员不是为了让大家产生一种狂热的战斗意志,而是要让大家明白到底为何而战。这样的战斗将带来什么样的光明未来。
按耐着自己的激动,何足道再次双手凌空往下压,“同志们,我们今天要说的是为啥要打这一仗。这点我必须对大家说清楚。”

各式各样的波线 (七)
结束了当天的动员工作之后,战士们解散准备下一阶段的战斗,而军队政工体系的政委们却没有解散。军队政委的头子现在是何足道,每次动员会议之后都要开一个总结会,这是政委们的惯例。预备会和总结会是每次都要进行的。
“军心可用!”熊明杨兴奋的大声说道。今天同志们求战的心情很急切,而且言语之中对部队有着很高的信赖感与归属感。熊明杨是个热情的性格,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他也觉得斗志昂扬,心情激动。“何政委,只要战士们有这股劲,接下来的战斗不是问题。”
何足道年纪比熊明杨小,按理说他应该更容易激动的。不过在政委当中,何足道的表现一贯冷静,大家看着何足道没有吭声,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也不觉得奇怪。大家都知道马上就是大规模的战斗,政委当前的工作就是鼓舞部队的士。何足道的沉默并没有阻止了同志们的热情,大家也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来。
“我觉得现在干脆就喊出打下凤阳府,解放全安徽。你们觉得这个口号如何?”水上支队的总政委李照问道。听到这个魄力十足的宣传纲要,本来就很激动的政委们纷纷点头表示支持。战士们在动员中一再表示,一定会忠心耿耿的跟着保险团。队伍要打到哪里去,战士们就打到哪里去。这样掏心窝的话让大家很是激动。
现在部队里头都已经看明白了,水上支队肯定会成立一个新的旅。所有能打的部队都在水上支队里头,而且军委已经下了命令,让政委们开始寻找外地灾民当中肯跟着队伍走的百姓,争取让他们入伍。这些被灾荒和饥饿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百姓心中充满了对有钱人的仇恨,对官府的仇恨,对这个时代的仇恨。在这种仇恨下,保险团稍微一招兵,可以说应者云集。这些百姓已经被编入了预备役,进行全面的训练和身体调养,他们应该是非常好的兵员。只要把身体养好,部队肯定可以得到一次大发展。这次发展极有可能是保险团建立至今规模最大的一次。所以政委们也感觉很有奔头。队伍编制的扩大,意味着大家领导的部队数量的增加,意味着职位的提升。
“现在要打的是寿州,要不咱们现在先说打下寿州城,解放凤阳府。等拿下寿州之后,再用这个口号吧。不然的话下次动员怎么说。”戴恩泽建议道。
众人觉得这个想法不错,就连最先提出这个口号的李照也觉得这建议很好。讨论了一阵之后,众人见何足道还是没有说话。李照问道:“何政委,你怎么看。”
何足道脸上还是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完全神游物外。李照的问话,何足道听到点了点头,“打下寿州城,解放凤阳府。我觉得可以。”说完之后,何足道本想继续思考,不过他的神色莫名的有些焦躁起来,仿佛对自己的心情有很大的不满。忍不住说道:“同志们,我觉得这样的口号政治性不够强。”
“政治性不强?”同志们诧异的看着何足道,大家完全没想到何足道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大伙看向何足道的目光里头都是疑惑不解。
熊明杨盯着何足道,他今天其实不太理解何足道为何要在动员中试图压制战士们的心情,而是对于新的土地政策进行了反复的解释。新土地政策实际上相当的复杂,就连熊明杨这种读过书的人也觉得有些不很明白。何足道偏偏和战士们进行“算账”,对比旧有的制度与新制度的区别。这点是熊明杨非常不解的事情。
这样的动员结果自然不会太好,战士们几乎被说迷糊了。后来是李照看事情不对,连忙上去接过了话头,把方向引导向军事斗争方面,这才重新鼓舞起了战士们的斗志。何足道以往的政治工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纰漏,大家其实都很不解。
何足道没有关注同志们的情绪,他现在看上去很是焦躁,看来是方才的思考遇到了一个瓶颈。他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然后很快就又睁开了。“同志们,我有个想法。咱们部队到底为何而战?不还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么?如果只是一味的进行军事斗争,不注重政治观念,那结果只是弄出一支充满了仇恨的部队。我总感觉这样的士气不对头。打顺风仗,这样的士气还能用。一旦打了逆风仗,受到了挫折,我很担心部队到时候能不能顶住。”
政委们万万没想到何足道担心的居然是这样一码事。而且因为现在情绪高昂,甚至有人完全没弄明白何足道到底想说什么。
李照笑道:“何政委,在凤阳府谁是咱们部队的对手。到现在为止的战斗,那些自夸绝不会被攻破的围子不照样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部队一开始还是冲炸开的缺口,现在正面部队也很是敢打了。官兵的那点子德行只怕还比不了围子的家丁呢。”
因为李照亲自负责运送安徽新军的官兵回家,他和这些号称“精锐”的新军官兵接触的不少。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这些新军官兵的表现其实很不怎么样,只要没有蒲观水的指挥,这些人什么都干不了。与之相比的是,围子里头地主武装的家丁们虽然装备不咋样,可面对保险团的进攻,这些家丁倒是敢打敢拼的。
李照开了头,其他的政委们也纷纷应和道:“部队就是打仗,政治工作有民事部门来负责,咱们总不能插手民事部门的工作吧。组织纪律也不允许啊。”
“先把官府给灭了,然后咱们才能掌握主动权。现在怎么能鼓动起打官府的战斗意志,咱们就该怎么来。”
“陈书记说的很清楚,咱们现在的军事目标是不让任何官军进入根据地。不然的话现在的局面只怕是保不住的。现在打的可不仅仅是军事仗,打的更是政治仗。咱们现在只能赢,不能输。输一次就要出大事的。”
其他政委们纷纷的说道,所有人几乎都是在反对何足道。看着何足道势单力孤的面对大家上下一致的反对,有些政委心里头有种隐隐的快意。这不仅仅是直抒胸臆的快感,而且何足道本人身为陈克的铁杆,一直是政委里头的领军人物,现在能有礼有节的批评反对何足道,这种快意不由自主的就在心里头洋溢着。
何足道静静的听着。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在当前军事斗争位于主要矛盾的时候,最大限度的鼓舞起部队的战斗意志自然是好事。哪怕是从长远来看,只要得到了本地的全面控制权,在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背景下,外部的敌人被打垮之后,内部也不没有谁敢对新政权进行反对。这都是正理。也是陈克对这次军事行动动员提出的要求。
最激烈但是何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革命事业本身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胜利的话,那么历史上那么多次的农民起义为何每次都失败了。军队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这很好。但是何足道相信,真正的革命军队应该是知道自己该去守卫什么,而不是只知道要去打倒什么人。
如果人民党领导的新制度现在已经建成,何足道也不会这么吹毛求疵。问题就在于,新制度完全没有建成。甚至还是在萌芽之中,这时候不抓紧进行推行新制度的工作,而是进行大规模的战斗,何足道怎么都感觉不对头。士兵们的忠诚心必须是针对制度,针对人民党领导领导的革命。而不能是仅仅出于单纯的报恩心理针。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报恩组成的队伍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但是何足道知道肯定要出问题的。
不过看着其他政委们那种不说服自己誓不罢休的态势,何足道也不得不暂时软化一下。“那么这次我们就分开写总结,我来写分地与旧制度与新制度下的算账问题。大家写军队士气问题。”他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但是大家听了何足道的话,却没有完全同意的表态。何足道不得不接着说道:“我这次负责的算账问题做得不好,这次可以说失败了。我会写明白,亲自向党委检讨。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会承担这个责任。”
既然何足道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何政委亲自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再说的过多,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再次简单总结了一下动员会的过程和情况,大家就各自开始写自己的报告。
何足道拿着两份报告前去向陈克做汇报的时候,心情觉得很是郁闷。对他来说,这次动员会上自己算是打了败仗。要面对陈克汇报结果的时候,何足道并不畏惧陈克的愤怒,而是因为没有能够完成任务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耻。警卫员进去通报了,等在门口的何足道因为羞愧,感到面红耳赤。等待的时间好像很长,又好像不长。总之警卫员出来让何足道进去。在办公室等着何足道的不仅仅有陈克,齐会深居然也坐在办公桌旁边。见到何足道进来,屋里头的两人都站起身来。齐会深急走几步迎上来,“足道,咱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说完就伸出了手。
自从齐会深他们到了根据地之后,大家事情繁忙,两人只是偶尔远远看到对方急匆匆的去办事,到了现在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说话。何足道与齐会深是老朋友了,还是齐会深拉何足道追随陈克的。老朋友相逢,何足道郁闷的心情也得以疏解。他和齐会深紧紧握手。“会深,你来了就赶紧加入工作吧。我这边可真的是忙死了。”
听了这话,齐会深哈哈一笑,“这工作安排得听文青的,我自己也做不了主。”这话里头满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何足道也不知道齐会深对陈克不给他安排工作这件事是埋怨还是赞同。
不过现在正事要紧,何足道把两份文件递给陈克,“陈书记,你看看,这是今天的动员会的记录和总结。”等陈克接过文件,何足道接着补充道:“我进行新旧制度对比的算账,看来是失败了。战士们虽然也知道这样算帐没错,不过大家更关注的是有什么不公平。对于新制度的优势兴趣不大。这是我当时没料到的。”
虽然知道自己失败了,不过何足道并没有直接用抱歉之类的话。陈克从不让部下在汇报中使用什么“抱歉”之类的言语。他对此的评价很简单,“道歉有用的话你们不用干别的,光道歉就行了。革命工作是要完成目标,而且必须完成目标。你们有空道歉的话,还不如想想怎么办事情办成。”
“坐吧。”陈克说道,说完之后他自己也坐下开始阅读报告。何足道笔直的坐在凳子上,静静的等着陈克看完文件之后的评价。齐会深本来还想与何足道说说话,看到何足道如此严肃的神色,他也没有打破办公室里头的静寂,也一言不发的等着。
陈克看完了一份文件之后,就把文件递给了齐会深,自己看起了另外一份。齐会深只看了片刻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足道,没想到你现在发言真的是有模有样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何足道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反正陈克首先阅读的是何足道的那份文件。看完之后就递给了齐会深。而齐会深很明显对何足道的表现很感兴趣。
面对老朋友的笑谈,何足道并没有丝毫因为羞愧引发的怯懦,他坦然承认,“说起旧制度下地主,宗族对百姓的欺骗。战士们很有兴趣。但是提到新制度下的优势,战士们就没有听明白。我很失败。”
没等齐会深说话,陈克语气平静的插话了,“如果不是因为对旧制度的仇恨,你觉得这些战士们为什么会表现的这么突出?大家都知道打仗会死人,这些战士之所以表现突出,因为他们心里头有着报复旧制度的激情。你大讲建设新制度的好处,大家肯定不喜欢听。”
何足道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些,他只是点头称是,丝毫没有给自己辩驳。倒是齐会深有些不解的问道:“文青,为何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些战士只是想报复社会?”
“会深,你读过水浒吧?”听了齐会深的话,陈克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别的问题。
“读过,也听过书。”齐会深奇怪的答道。
“你们江南的弹词能不能说出那种激烈,呵呵,我很怀疑了。”先是质疑了南方传统民间文艺的表现形势,陈克才继续说道:“梁山泊号称替天行道,可是这替天行道在黑旋风李逵的眼里是一个样子,在及时雨宋江的眼里,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有一百单八将,就有一百零八种不同的替天行道。这没什么可稀奇的。”
齐会深万万想不到陈克会这么看待水浒,但是陈克那句抄袭外国人评价哈姆雷特的话很有意味,齐会深听完之后愣了愣,竟然找不到该怎么回应的话。
陈克也不管齐会深,他继续浏览着文件,文件不算很长,陈克花了十几分钟就看完了。他抬起头,“何政委,大概情况我已经看过了。你想不明白的是什么?说来听听。”
何足道早已经准备好了问题,“我感觉这样进行下去肯定要出事的,如果部队不能完成政治化,以后遇到一些原则性问题,该怎么解决才行。”
“譬如?”陈克简短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何足道立刻答道:“譬如现在鼓舞士气的是江湖义气,而不是对革命理念的认同。就我现在看,咱们的革命理念在以后肯定会遇到很多与战士现在想法相抵触的情况。第一条就是服从纪律听指挥。我虽然没有参加战斗,但是我看到一些情报,战士们现在对于职位提升想法就很是有问题。大家都想选自己喜欢的同乡亲戚,对于组织上的人事任命有些抵触。这就是江湖义气的负面作用了。”
齐会深看着以前那个文弱青年何足道侃侃而谈,谈话有理有据,真的是相当惊讶。虽然齐会深负责的是上海支部的工作,不过单就说理的清晰程度而言,现在的齐会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如何足道了。而在一年以前,何足道本人还需要齐会深帮着来理顺观点和看法的。一年的工作就能让一个人有如此大的变化么?齐会深一面感到不解,一面感到有些妒忌。
就在齐会深思前想后的时候,何足道已经开始了总结,“陈书记,这件事我觉得很担心。以后这种事情肯定会发生的。那时候战士们没有革命的理念作为思想支撑,很容易想不明白,甚至把矛盾激化。”
“何政委,你能体会到一件事吧。口头教育的力量是很小的。”陈克平静的答道。何足道的这种心情陈克早就体会过,所以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明白。
何足道有过这么多实际工作经验,而且因为对对陈克心服口服,所以全盘的接受了陈克的理念。听完了陈克的这句话,他只是迷惑了片刻,然后脸上突然显露出一丝震惊的神色来。
陈克看何足道很可能明白了自己话里头的意思,他神色严峻的继续说道:“大浪淘沙啊。何政委。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待敌人是如此,对待自己的问题也是如此。我们现在要战士们和旧制度进行战争。那么就以获得战争胜利为目的。战士们在战争中成长起来了,就跟树长高了一样,总会有些树枝长的不对。那时候,我们该修理就得修理。该把那些枝杈砍掉就得砍掉。这是个必然的过程。这种过程不以我们的主管意愿而发生改变的。”
齐会深不是太明白陈克这话里头的意思,但是看着何足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神色是混合了痛楚,遗憾,不安,震惊与不忍。齐会深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了。接着,就听陈克继续说道:“现在的阶段,我们还是要以教育和引导为主。但是到了以后,该整理的就要整理。革命军队的战士只能有一个革命纲领。所以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我绝对支持。不过要讲工作方法。虽然都是替天行道,李逵认识到的替天行道,那就是江州劫法场的时候,抡起大斧,对着看杀头的看客们排头砍去。宋江的替天行道就是搞招安。何政委,你是人民党党员,你必须站在人民党人民革命的立场上。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你身为政委,必须确定你的这个立场。你明白么?”
何足道脸色已经变成了凝重和阴沉。他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大声说道:“我明白了!”
这声音里头有着一种决绝与无可奈何的感觉,陈克知道何足道真的明白了自己的话,他心一软,忍不住劝解了一句,“咱们的人民革命是现在中国唯一正确的道路,但是人民革命也不是能拯救所有人的。”
说完之后,也不管何足道会有什么反应,陈克挥挥手,“何政委,现在时间紧任务中,你赶紧回去工作吧。”
既然陈克这么说,何足道也不再多话,他立正向陈克敬礼,然后转身走出了陈克的办公室。

各式各样的波线 (八)
许二八站在保险团垦荒旅的女性营地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大门口瞅。营地大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女性,看的许二八眼睛都花了。这倒不是他生性好色,而是因为好久没见到那个期待的人了,记忆里头的那位女子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而现在那个人已经二十一岁了。
男性等待的地方距离营地门口颇远地方,那里用白灰划了一个框,所有前来见女性营地的男性都必须在那个框里头站着等。不仅仅是许二八一个人伸长了脖子瞅,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不少人。男性在这里等候是垦荒旅的规矩,水灾后大家的房子基本都不在了,而缺乏建筑材料的营地也根本不可能提供什么带墙的房子,都是木杆支撑的带草棚顶的统一居所。而且为了治安因素,铺位安置是非常畅通的。一来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二来是方便进行政治宣传。所以才建筑了男女分开居住的营地。平日里大家劳动繁忙,夫妻间都是在门口说说话就分开回去休息。这几天放假,家里头的人都想团聚一下。所以在这里等候的人数量可不是一般的多。
“等自家媳妇也得这么久,这都是什么规矩啊?”有人抱怨道。
这话立刻引来了其他的俏皮话,“要不你现在带头进去,我们在后头跟着?”这话说话,立刻引发了周围人的一阵哄笑。
“放屁!你有这胆跟着我走么?”被笑话的那位立刻红着脸反唇相讥。保险团的规矩大,凡是擅闯女性营地的统统遭到了严惩。而且这种灾年,女性们其实要比男性面临更多危险,虽然见媳妇和家人费了点劲,但是男人们其实都知道,女性们集体居住反而更好些。而且这些日子来,大家反复询问自己的女性亲属,都知道女性营地里头没有男人。虽然很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出入女性营地,但是男人们都不希望自己之外的男人自由出入女性营地。所以嘴上有什么怨言,但是对这个纪律大家都是能接受的。
许二八是个生面孔,不过凤台县本地的百姓本来很少出村。现在各地的百姓都在一起居住,生面孔倒是常态。而且许二八现在穿了身部队的蓝制服,加上他那双粗糙但是没有布满老茧的手。看上去和别人也没多大区别。
“这天一天天冷了,再没有房子咱们可未必能在草棚子里头住多久啊。”既然等待不可避免,大家也干脆聊起天来。
“是啊。这部队里头到底怎么说的?我看部队现在还是住和咱们一样的草棚。问了部队里头的人,他们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咱们这几万人,都去住岳张集,也住不下啊。”
“我听说当官的都去县城住了?”有人貌似“消息灵通”。
“这几天我经常见到那个华旅长还有何足道政委都是从部队的营地出来的。应该没有都搬去吧。”
“那我这几天怎么没见到陈克旅长。他肯定回县城了。”
许二八听着大家的话越来越不规矩了,心里头就一阵反感。陈克虽然住县城,但是每天的工作到底有多忙碌许二八是都知道的。这些天早操的时候陈克带队,上党课的时候陈克讲课,晚上陈克还要和这些新来的同志们谈心。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经常通宵不眠。和这份辛苦比较起来,垦荒旅的这些百姓们虽然住宿条件不怎么样,但是至少天黑了就能睡,清晨还有起床号叫早。两者相比,陈克明显付出更多。
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许二八的这身衣服,看到徐二八皱起了眉头,其中机灵的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兄弟,你是部队上的吧。”有人过来套近乎。
“我是部队上的。”
“那这部队上有没有说过房子的事情呢?”百姓们立刻问题了最关心的事情。
听了这话,许二八微微一顿。他还真的知道关于房子的事情。在许二八看来,这次来的人员里头真的是藏龙卧虎。在秦佟仁的努力下,光从北京就来了七十多号人,都是以前天津制造局的技术人员。最早在北京召集的那批人虽然都记着陈克开办蜂窝煤场的好处,但是到蜂窝煤场倒闭之前,众人都积攒了不少钱,所以那些技工到没有来多少。秦佟仁颇有号召力,来的人里头,天津机械局的工程师,技师就有五十多人。
而这次运来了陈克从江南制造局定的五台蒸汽机。秦佟仁他们下了船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负责安装调试这些设备。因为蜂窝煤场的人对于模具有足够的经验,许二八知道第一个项目就是机械制砖坯。人民党有自己的烧窑队伍,红砖的烧制也早就完成了。因为许二八级别低,所以他没能进入研发部门,而是被弄去培训了。
大家看着许二八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许二八知道些内情。众人立刻围了上来,“兄弟,你有啥就说啥。哥哥绝对记得你的好。”
“对啊,这位部队的兄弟,给我们说说吧。你看这马上就要天寒地冻了,没房子住怎么行。”
甚至还有人唱起了高调,“咱们保险团是咱们百姓的队伍,有啥不能给咱们百姓说的?”
“是啊,是啊!兄弟看你仪表不凡,肯定是当官的,你说说呗。”还有人就开始给许二八扣高帽。其实许二八虽然一身军装,却没有任何阶级章。肯定不是什么大官。这不少人都能看出来,但是许二八看着年轻,于是高帽立刻就给他扣了上来。
看着百姓们众星捧月的围着自己,好话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立刻觉得有些飘飘然了,而且保险团虽然强调纪律,不过却没说制砖机的事情不能说。许二八绷住笑脸咳嗽了两声,大家都知道这个青年军人要说话了,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嗯嗯!”许二八清了清喉咙,“房子什么时候盖我不知道,不过这边弄了一套制砖机,想来应该很快了。”
“制砖机?这是啥啊,兄弟。”大家对于这个新名词一点都不理解。
“就是做砖坯的机器。一台机器一天下来能生产几万块砖吧。”许二八很是自豪的说道。
“一天能造几万块砖坯?你这是开玩笑吧?”一个中年人忍不住笑道。就算是制砖的好手,一天能造几百块砖就是极为了不起的。一天造几万块砖,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那也未必,看得用多少人了。”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听了众人的话,许二八脸上露出了自夸者特有的故作高深的笑容,“一台机器只用二十几个人,一天能造几万块砖。”
“什么?”听了这话方才的赞同者与反对者都大吃一惊。这话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外。一所房子也不过用几千块砖,若是房子不好的话,一千块砖都用不到。若是一天能生产五万块砖,那就意味着一天生产的砖就能建起五十间房子。若是这样算起来,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就有可能住上新房子……
众人被这个消息惊呆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女性青年欢喜的声音,“果然是二八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许二八连忙扭头。只见一位中等身材的年轻女子站在灰线外围,她身穿蓝色军装,带了一顶蓝色军队软帽,留了现在凤台县女性公务人员特有齐腮短发。容貌不算秀丽,但是高鼻梁,高额头,嘴唇有力的抿着,给人一种颇为强硬的感觉。这为女性正是许二八朝思暮想的任启莹。
许二八再也顾不上和别人卖弄,他挤开人群,三步两步冲到任启莹面前,站在任启莹面前,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青梅竹马,许二八已经手足无措了。他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前几天才回来。”
众人万万没想到,许二八要见的人居然是已经在凤台县小有名气的任启莹。所有人都颇为惊讶,就连原本假意奉承的人,现在看向许二八的目光里头也真的有些真心佩服的感觉了。
任启莹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二八,咱们一起走走吧。”说完,任启莹率先往无人的田地方向去了。许二八应了一声,就跟在任启莹后面。看着跟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跟着任启莹远去的许二八,大家你我看我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突然有人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这下子众人的目光立刻就转回了这个兄弟身上。“我说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呢?他不就是许地主家考上秀才的那个儿子么?就是跟着任先生读书的那个许二八。”
经由这么一说,,大家不管见没见过许二八,立刻都想起了的确有这么一个秀才。
“怪不得他知道这么多。那什么制砖机的玩意难道是真的不成?”
“保险团里头居然招起了秀才?”
“不是说那许秀才去了北京么?”
各种猜测与想象立刻就开始在人群中流窜起来。
能和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特别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重新见面。许二八早就把自己方才说过什么忘得一干二净。他倒是试图看着严肃些,不过很快就忍不住,咧开嘴傻笑起来。
任启莹扭头看了看许二八那傻里傻气的面孔,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早就觉得你会回来,没想到真和我想的一样。”
现在智商不足五的许二八听完这话,还是傻笑,又过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问,“你想到了什么?”
“不告诉你。”任启莹笑着答道。说实话,看着许二八那种欢快小狗一样的神情,任启莹心里头只是想发笑而已。
看到这自幼以来习惯了的笑容,许二八突然觉得终于能顺畅的说话了,他也不顾问任启莹想起了什么,心里头的话脱口而出,“我这几年可想你了!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想你。”
“真的么?”任启莹笑道,“你要是想我,连信也不写一封。”
听了这话,许二八正在高兴的情绪立刻就从高峰跌倒了谷底,笑容立刻僵在他的脸上。“我,我在北京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我当年走的时候,可是说过一定要混出名堂才来见你的。”
“哈哈,你还记得那事啊。”任启莹笑的颇为开心,“没想到那时候你那么傻,现在还是一样。”
“啊?”许二八听了这话觉得心直线坠落,自己又被任启莹鄙视了。虽然自幼以来他就一直被任启莹鄙视,无论是学问还是写字,他都比不了身为女子的任启莹。但是自打许二八心中生出对自己老师千金的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之后,许二八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任启莹的鄙视。这才有后来许二八去北京希望能够闯荡出一番局面的事情。那时候许二八是一脸悲壮,信誓旦旦的对任启莹说道:“我会在北京干一番大事。”
许二八记得很清楚,任启莹用一种不解的神色看了许二八好一阵,这才叹了口气,“你也未免太傻了。”令许二八忘不了的是任启莹脸上那种遗憾的神色。在他看来,这是对自己一种无言的否定。但是事实果然如任启莹所“预言”的那样。曾以为身为秀才,在北洋军里头也有些人脉的许二八却根本没有能干出他想象的大事业。甚至连钱都没有能够攒下几个。
最可笑的是,许二八这次回家带的大部分积蓄都是在陈克开办的蜂窝煤厂里头做工赚到的。本来想着这次回来之后,自己好歹也是人民党里头的一个人物了。但是没想到任启莹居然已经是人民党的干部。这时间比自己还早。听到任启莹再次说自己傻,许二八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崩溃了。想到自己的没用,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才欣喜的心情,此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心情低落的许二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方才在百姓当中的发言到底引发了什么结果。心情郁闷的与任启莹分别之后,第二天上午,许二八正无精打采的听着党课,对于课程内容他是听而不闻。课件休息时,许二八正准备喝点水,就被外头进来的一个人民党干部叫走,在干部的带领下,两人进了陈克的办公室。一进门,只见秦佟仁也在里头。陈克是现在人民党的领袖,秦佟仁是高技术的头子,两位领导面色都不那么好看的等着许二八,还真的把他给吓了一跳。
“许二八同志,我想问问你昨天都和百姓说了些什么?”陈克问道。
“啊?”昨天和任启莹分别之后,许二八一直情绪低落,陈克这么一问,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昨天自己曾经和别人说过什么话。在陈克冷峻的目光与在秦佟仁那生气时特有的冷淡目光交叉逼视下,虽然是深秋,许二八觉得背上立刻开始冒汗了。
好不容易回想起自己说过什么,然后结结巴巴的把这话给汇报了一番。许二八觉得自己脑子一片混乱,到底是不是说了那样的话,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越着急就越说不清楚,最后不仅仅是背后,许二八脑门上也开始冒汗。
陈克挥了挥手,“许二八同志,今天先这样吧。我对你说一件事,以后无论谁问人民党的事情,如果没有命令允许你说的,你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了么?”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惹了什么祸,但是陈克的话音里头有着绝对不允许违抗的意味。许二八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你先回去上课吧。”陈克说道。
等许二八战战兢兢的离开,陈克问道:“秦先生,制砖机的事情怎么样了。能在什么时候开始运行?”
“初步调整的这条生产线已经可以试着运行,按照现在的模具,每天能生产七万块砖坯,烧制的事情就得看游缑小姐那边的努力。”
四台蒸汽机驱动的生产线,一天只能生产七万块砖坯,而且搞这条生产线的还是有着丰富蜂窝煤生产经验的秦佟仁。陈克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这个年头能有如此的效率已经算是了不起了。这次来的不仅仅是原先天津机械局的技术人员。齐会深在上海招收的技术人员也有一些。其中就有在日本建筑专业毕业的留学生。因为日本1905年底开始限制留学生里面的革命行动,所以很多人愤然离开了日本。这批人里头也有些人回国之后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革命同志”,干脆就留在上海无处可去。齐会深把这帮人收拢起来,安排他们到上海仁心医学院教书。这次他来的时候,带了一批搞技术的过来。
有人有技术,陈克本来预先设计的大批量房屋建设工作总算是可以开始了。
秦佟仁看着陈克默默的心里头计算着什么,他突然开口说道:“陈先生,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啊?请说。”陈克连忙应道。
秦佟仁严肃的问道:“陈先生,你体谅百姓的心思我是非常敬佩的。不过我总觉得你建了这房子之后,这百姓不劳而获,立刻就能入住。我担心会让百姓养成这种风气。御民需得有术。百姓住进去之后,你若再逼百姓出了房钱,那是千难万难之事。陈先生也肯定不会这么办。所以总得讲一个章程吧。”
“呃?”陈克万万想不到秦佟仁居然会这么说。说真的,对于一个搞技术的秦佟仁,居然能在政治上提出这样的观点,陈克还是有点佩服的。至少换了人民党的同志,不少人肯定认识不到这点。但是陈克一点都不支持秦佟仁的这种观点。“秦先生,我其实不担心百姓平白入住的事情。第一,这些日子以来,百姓们生产自救中干了多少农活,这些工作可不是一般的辛苦。第二,这房子百姓看着白住,不仅我要不回来,别的人想要就更不可能。只要百姓把这些房子当了自己家,那他们也会把人民党当成自己人。更何况,建房子的时候,这些百姓也会出力。不过秦先生说的也很对,不能让百姓平白得了这房去。今年冬天我们会让百姓参与兴修水利的工作,只要干够足够的量,这房子就是他们的了。”
“啊?”这次轮到秦佟仁大为惊讶了。他实在没有想到,陈克真的要把房子就这么送给百姓了。这年头宅子可不便宜,他看过人民党设计的住宅区,那种红砖房子无论是面积还是规模可都不算小,每家每户都是一个单独的院落。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种设计里头居然还有自来水系统和粪池系统。就算是安徽的物价比不了北京,但是最保守的计算,在凤台县这么一座农家院落怎么都得值十几两银子。一户农民节衣缩食,几年也只怕弄不下这么一套房子的钱来。陈克只是让百姓冬天参与兴修水利,这房子就白给了百姓。这样的做法秦佟仁实在是不能理解。
陈克笑道:“秦先生,从人民党到了凤台县开始。我们都是先做到,再说话的。我们不想驾驭百姓。人民革命的纲要就是要让百姓知道,跟着我们人民党,靠了新制度,大家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等事靠嘴说是绝对不行的。只有先把事情做了,百姓才能信你。而且百姓本身也参与到了劳动里头,怎么都不能说他们是不劳而获,白白的到了房子。这些百姓的子弟们不少都在我们部队里头当兵打仗。若是没有这些立刻能看到的成果,我们怎么说服战士们我们人民党是为百姓打仗呢?”
秦佟仁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克,过了好一阵才问道:“那陈先生为何要询问许二八?”
陈克笑道:“我是怕他说的太多空话。既然他只是说了制砖机的事情,那就不是问题了。”
看秦佟仁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的模样,陈克笑道:“对了,秦先生,我这次请你过来其实不是为了许二八的事情。我想让秦先生帮忙,你要带个头。亲自领着技术人员参与盖房子的劳动里头。不是指挥劳动,而是和大家一起劳动。这件事若是我亲自命令的话,那只能让大家不高兴,若是秦先生您能亲自带头,我想大家就没有话说了。”
秦佟仁本来就被陈克的观点弄得无话可说,听了陈克后头的“请求”,他嘴张着竟然呆在座位上了。

各式各样的波线 (九)
不管人类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世界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每天的时间都是二十四小时。时间无声流过一切,人民党的书记们或平静从容,或着急上火的面对着各种文书处理和会议。军委的同志们就攻打寿州忙碌的制定着计划。党校的老师们讲述着书本上的知识,党校的学生们兴奋或者不解的听着讲课,还有人不时举手发问。军校的学员们进行着整齐的队列操演以及武器装备的使用技术。新成立的工业部则围着运来的机器设备忙碌讨论着。士兵们要么忙碌的准备战斗,或者听着政委们进行着政治宣传。
至于凤台县的百姓们享受着假期的最后一天,和家人相聚,讨论着最近听到的各种消息。从收获的分配,到也许有房子住的消息。
三天假期彻底活跃了百姓们的情绪。首先能和自己的家人自由的团聚,已经是好久没有过的事情了。但是水灾之后房倒屋塌的,想自己做饭来聚聚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植被都被淹死,烧火的柴火什么的也没有了。大家都是农民,收获的时候因为粮食要上交,所以每个人都私藏了一些土豆,大家聚集在一起的现在只能生吃了。
孩子们是不甘寂寞的,在爹妈身边聚了两天,此时已经腻了。小家伙们就聚在一起开始玩起来。因为缺乏游戏器械,游戏类型都是在学校上学期间学到的跳房子,老鹰抓小鸡,丢手绢,还有接力跑之类的运动类游戏。看着统一蓝色服装们的娃娃们如同一群欢快的小鸟一样聚在一起玩耍,打闹,争执。大孩子们带着刚回走路的小娃娃一起,转眼间大孩子就跑去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闹起来,小家伙们被丢在原地,一开始是莫名其妙,然后就开始哭哭啼啼起来。大人们立刻朝着不忠于职守的大孩子叫骂起来。但是这也只是身为父母的普通责骂。最后母亲们干脆把小家伙们带到身边,得到了安全感的小家伙们安静了没几分钟,看着其他孩子欢快的玩耍,就着急的在母亲怀里头用力挣扎,想跑去和大家一起玩。母亲们只好安抚着这些小家伙。如果是在自己的家中,这深秋原野上的景象到还真的是可以称为其乐融融。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以前唱花鼓的百姓开始支摊唱曲了。大家身上也没有什么钱,现在垦荒旅里头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只要你不想弄到什么“奢侈品”,吃饭住宿穿衣都不用花钱。百姓都是把一个钱看的比磨盘还大的,特别是这种日子,谁肯花钱?只有那些公认的败家子们才会在这时候花钱。唱花鼓说书的也知道自己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了,唱唱花鼓全当调节自己的情绪。这锣鼓一开,周围的人立刻就人山人海了。十好几处人堆立刻就扎了起来。
对于这些情况,垦荒旅的警卫队也算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一队队蓝衣的队伍不时在人群中进行巡逻。大家已经习惯了他们或者她们的存在。卫队从身边经过,大家也毫不在意。继续享受着自己的难得假日。
百姓们聚在一起,大家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这些日子以来,先是每天都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下。虽然在之后的日子里人民党全面介入凤台县事物,百姓们从水灾中被拯救出来,生活也终于稳定了。但是这样的稳定生活不是没有代价的。人民党和保险团真的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得管大家拉屎撒尿。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多之后,在这中生活中难得的假期,众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你说人民党真的要给咱们分房子么?”这是所有话题里头讨论比例最高的一个。
经过这段时间的宣传,百姓们也知道了现在凤台县大概的政治格局了。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只知道保险团的存在,毕竟大家的子弟最初都是加入保险团的,大家以为这支武装力量是凤台县的实际统治者。随着人民党开始大规模招收本地的入党积极份子,众人才算是知道了,在保险团之上,还有一个政治组织控制着一切。所有决定都是人民党下达的,保险团仅仅是一个执行机构而已。
“这可难说了。按理说,他们是该给咱们房子的。”说这话的应该是乐观主义者,不过乐观主义者的语气也不是那么坚定。
果然,立刻就有人出来嘲笑了,“按什么理?要是按理说,这赈济的粮食早就该下来了。哪里用咱们这么辛苦的干活。”
这话立刻得到了大伙的认同,“这保险团和人民党又不是官府,他们可没有这个理。”
“那尚远县令不就是官府么?”于是话题就开始扩展开来。
“尚远县令虽然是官府的人,不过就现在看,说话管事的还是陈克旅长。你看平日里,尚远县令啥时候走到过陈克旅长前头?而且陈旅长说的什么,尚远县令啥时候说过个不字?咱们县里头做主的绝对不是尚远县令。”
“不管谁做主,只要能有房子过冬,谁做主都行。”一位酱红脸庞的农民看来已经不耐烦诸多事情的百姓干脆地说道,“这个灾年都能过,我就不信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分了房,分了地,我只要好好的过日子就行。人民党不早就说了,以后只收三成租,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用交。我只要守好我这一亩三分地就行。”
这话说出了众人的理想,其实百姓们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有地,有房子,和家人在一起生活。千百年来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么?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是有了这样的未来远景,没有人不希望这些景象能够立刻兑现的。
但是泼冷水的人什么时候都不缺,立刻就有人说道:“这地可不是你的,这是借地主的。以后若是要还给地主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我家也有地,顶多到时候换地了。还能咋样?这房子我是要定了。”酱红脸庞的那位愤愤的说道。
“这房子会平白给你么?人民党为啥要给你房子?你觉得有这个理么?”泼冷水的那位继续着自己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发言。
听了这话酱红脸庞的也真来了火气,“唉?你这啥意思啊?人民党和保险团一直说他们是咱们百姓的队伍,为啥他们不给我们房子?我没钱,可我卖力气不行么?”
那位冷静的凉水党不屑的笑了笑,“咱们卖力气到现在,给咱们什么了?每天都吃的啥饭,干的啥活?你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么?吃他们顿饭都要累成这样子,给咱们房子那就更别说要干多少活。更别说现在房子连影都没见到。你这就要分房子?做梦呢?”
“我家就有人在保险团,分房的事情绝对不会没有我们的份。”酱红脸庞的兄台大声说道,“这保险团既然是咱们百姓的队伍,不可能不给咱们百姓做主。”这话声音极大,不仅仅这个圈子里头的人,就连远处的其他圈子里头的人也听到了。众人纷纷瞅过来。
泼冷水的那位实在没想到这位酱红脸庞的兄台如此激动,看着酱红脸庞的兄台对自己怒目而视,气势上立刻就弱了一筹。不过就算是如此,他也不肯轻易的服输。泼冷水的这位絮絮叨叨的说道:“你说保险团站到百姓这边,他们就站百姓这边了?每天除了让咱们干活,你说这人民党还做了什么?他们自己整天吃饱喝足,到地头逛一圈,然后就回去享福了。要说是百姓的队伍,也先让大家吃饱了再说么。整天这么累……”
酱红脸庞的兄台立刻打断了这种絮叨,“朱三,你就是个懒鬼,整天好吃懒做。如果不是住在这营地里头,你只怕早就饿死了吧。和你一队干活的,谁不笑话你。就你这样的货色,分了房子分了地,你照样还是穷。”
泼冷水的这位叫做姓朱,在家排行第三。被酱红脸庞的兄台这么一揭底,这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他也梗着脖子大声说道:“这也不是我不能干,你见过这样的营地么?这帮人民党的小鬼计算起人来比那些最黑心的老地主们还毒。干活也不让你好好干,每天干多少,吃多少,他们早就计算好了。都是挖条沟,还要定下挖多深,大家干活是那个意思就行了。每次挖不到那么深,干的不如他们的意,就要克扣口粮。他们画条线,说个数,咱们就要往死里干,这不是折腾人么?”
朱三的话虽然是情急之下说的,却得到了大家的普遍共鸣。凤台县的百姓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规模的共同居住,更没见过平日里能有这么大的规矩。以前总听说过豪门大户规矩大。现在这些凤台县的百姓亲身体会到了规矩能大到什么地步,以往的日子里头啥时候起,啥时候睡都是自己做主。现在每天一大早,就是起床号。你不起床还不行,早上的饭是定时供应的,不起床就没饭吃。
下地干活的时候也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数万人干活的场景。最初能吃上免费的饭,大伙也没多想什么。可是这分配到的活却让他们无法接受。对于农民来说,怎么干,干多少都是自己的事情。虽然对于每一个工程的目的都要公开讲清楚的,但是这些百姓认为这些事情和自己毫无关系。你保险团要修灌溉渠,又不是只浇了我一家的地,我为何要干那么多?你要修路,又不是我一个人走,我凭啥要费那么大劲去挖路基,夯土。几百年来路不都是越走越坑洼,凭啥到了你保险团这里就要筑成好路?随便修修不就行了。
人民党和保险团倒是啥时候都自称是百姓的队伍,这保险团里头的低级官兵倒也大都是当地百姓的子弟。可这上头真正能说上话的却都是那些外地来的人。大家和这些人非亲非故的,想找这些人办些事都不行。在百姓们看来,乡里乡亲的不都是关系么?关系到了,大家都可以行得方便。这才是本地人的意义所在,这才是同乡人的意义所在。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过的,这也是唯一能够保证自己利益的途径。
而像这人民党这样,说着为了大家的利益,实际上只是让大家更加辛苦的劳动。这根本不是自己人。如果不是现在百姓们知道自己能活命,只能靠吃人民党掌握的粮食,只怕就不是说这些话,而是早就有人要闹起来了。
酱红脸庞的难得的没有反对,其实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疑惑。这倒不是如同朱三这类人那样,对于干活斤斤计较。他之所以一直“帮着”人民党说话,但是在内心深处,这位兄台有一种怀疑。人民党是不是真的站在人民这边的。人民党的话说的其实有理,如果不能趁现在把水利给修了,把地给平整了。明年的粮食就没法有收获。而且地方上也绝对会乱起来。这些被反复灌输的内容不仅这位兄台相信,其实包括朱三这类人也说不出什么其他道理来。
酱红脸庞的兄台知道,越是说这种大话的人,就越不可靠。在建设水利项目的时候,保险团那边的人已经说了,现在重点兴建的几条沟渠都是要用砖垒了,然后用什么“水泥”砌了表面。凤台县农民精通农活的可不少,大家光听这些工程的量,立刻就泄了气。那些什么“水泥”到底是什么大家并不清楚。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些工程若是没有三五年根本就干不完。对于百姓来说,谁肯为了三五年后的利益办事。自己能不能再活三五年还不好说呢。这就是那些不怕干活的百姓为什么心存顾虑的原因。
不过即便如此,朱三的话却没有让这位酱红脸庞的兄台彻底失望。人民党这些人看着都是有学问的人,而且到现在为止,这些人说到的东西可都是做到了。只要这次他们真的能在冬天来临之前把房子给大家修了,那么就说明他们没有说瞎话。这帮人就有跟随的价值。
虽然很多人对与这个垦荒旅的营地非常不满,但是凡是肯劳动的人都清楚,在这个灾年里头,如果不这么办,大家根本活不下去的。饭总不能生吃,平日里收集烧火的燃料就得费多少事,大家都很清楚。水灾之后凤台县到底是什么一个惨状大家也都很清楚。若是让大家自己做饭,不说别的,光这烧火的柴火就闹能出人命来。
人民党与凤台县百姓们共同创造出来的这个局面固然混乱,固然充斥着各种矛盾,但是好歹还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在凤台县有着另外的一大批人,甚至在人民党的同志眼中,他们也不能完全归为“人民范畴”。甚至很大一批人根本就把这些人视为麻烦。他们就是聚集在凤台县的灾民。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
凤台县的百姓们享受的难得的假期,这种祥和的气氛甚至感染了卫队。他们对那些听花鼓或者聊天百姓们摸出个土豆慢慢啃的情况也装作没看见。即便是垦荒旅的警卫队,这些日子也没有真的吃饱过。直到收获之后才吃上了货真价实的饱饭。终于摆脱了持续了几个月的饥饿状态之后,大家在这件事情上特别有同情心。
看到警卫队没有吭声,百姓们也放了心。毕竟收获之前,垦荒旅专门交代过,现在的粮食是给大家过冬的,食堂会一直开到明年收获结束。这个理虽然没错,不过这根本阻止不了大家在收获的时候“适当”往自己口袋里头塞那么一两个土豆的。
不过大家吃的也不多,在百姓们眼里头,夹带出来的土豆是自己的,食堂的饭不用掏钱,是白吃的。抢种出来的土豆味道实在不够鲜甜,比起食堂做熟的饭菜差距颇大。就是这些享受假期的百姓也没有真的想把这些土豆当成主食。就算是摸出来也是一两个。卫队并不认为该为了这一两个土豆就抓人。乡里乡亲的,为了这么点小事撕破了脸完全没必要。
在休息人群视力勉强能够达到的地方,一小群身影弯下了腰,尽可能避免被人看到。这群人有八个,一半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半十来岁的孩子。他们都是衣衫褴褛,头发乱的跟草一样。脸虽然也算是洗过,不过耳朵与脖子上有着厚厚的污渍。这些青年与孩子们虽然都是身体灵活的年岁,但是弯着腰行走还是很累的,走了一段路,被落在队伍最后的孩子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直起了腰,气喘吁吁的问道,“哥,我累了。”
“再走一段就到了。”一个额头上有条很明显的白色伤痕,伤痕看上去像是一条白色的蚯蚓一样在额头左上方。应该是条刀疤。这位刀疤头青年听到那孩子这么问,随口答道。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孩子就站在后头不动,于是急忙跑过来,一把按住孩子的头让他蹲下来。
“你站起来干什么?让人看见怎么办?”青年低声训斥道。
孩子怯生生的说道:“我知道了哥。”然后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哥,地里真的有吃的么?”
“上次我拿回来的白薯你没吃么?”青年很不高兴的问道。
听了这话,孩子像是回味起绝世美味一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哥,上次只有半个白薯。这次我想吃一整个。”
“只要听话,我给你两个。”青年笑道。
孩子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好,我要两个。”
“想吃白薯就赶紧走。不要站起来。”青年说完,就弯下腰继续走。孩子也跟在后头继续弯着腰走起来。
牵头等候了一阵的另外一个青年低声对赶上来的刀疤头青年说道:“你带这么一个笨蛋做什么。”
“万一遇到事情的时候,他就有用了。”刀疤头青年笑道。
问话的青年看来不太信这话,不过他也没有说话,他问了令一个自己最在意的问题,“这些地都已经收了,哪里还能弄到吃的。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县城那边吧。”
刀疤头青年低声答道:“那边看得严啊。白天就不说了,晚上我去过,看守的人更多。凤台县这些人可狠着呢。这边的地看得不那么紧,我上次就是在这边挖到白薯的。前头不远。”
“那咱们怎么不晚上来?”青年们很不解。
“我试过,晚上这边看得很严。而且这片地根本没地方藏。白天倒是没有那么多人。就这也未必能弄到东西呢。”
一行人边说边走,前面果然没有遇到什么守卫。不得不说,这些小毛贼们的运气是相当不错的。他们的行动正好选在了凤台县上下最懈怠的时候。垦荒旅都在放假,保险团里头大批部队被抽调到外头打仗。精锐部队都为了进攻寿州做准备。其他能战的部队调去了县城的警察部队。垦荒旅的百姓们现在正在享受假期。守卫农田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了极限。而且小贼们选择的地区非常接近营地,正好处于营地护卫队与田地守卫队防区的交接地区。理论上两支友军部队的交汇处该是力量最强的,但是实际情况是,越是这种交汇地区,越是容易成为三不管地带。反而是最虚弱的地区。
如果不是如此,这些小贼们是绝对不可能轻易的摸到这里。
前面的地里头种的是土豆,小贼人摸进了地里头,拿出木棍就开始挖掘。抢种抢收的庄稼本来也不可能长多大,土豆很快就显露出了它们颇为瘦小的寒酸身姿,。小毛贼们的眼睛里头可完全没有鄙视的视线,看到终于有了吃的,他们一个个眼睛放光。这些人早就饿急了。拿起土豆在身上随便擦了擦,然后每个人连土豆皮都不去,就把土豆塞进嘴里头咀嚼。混合了土的土豆更加不好吃,但是饥饿这种感觉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神经自然而然的把吃进土壤的感觉过滤到微不足道的程度,把淀粉与汁水的甜美味道放大到无限的程度。
几乎每个小贼脸上都露出了幸福的神色,仿佛吃的根本不是土豆,而是龙肝凤髓一样。刀疤头青年却没有那么激动。他选了一个最小的土豆,如同老鼠一样用牙飞快的把土豆皮啃下来后吐在地上。露出了白色的土豆后这才把土豆塞进嘴里头。边吃边开始继续刨开地面。“你们也快点。”刀疤头边忙活边低声喊道。
凤台县农田守护体系虽然出现了被小贼趁虚而入的机会,不过这也是有限的。保险团的纪律从不是一个玩笑,小贼们都是饿坏了的灾民,看到粮食之后根本忍不住,虽然刀疤头青年一个劲的催促,每个人拿七八个人就行了。但是这帮人根本不听,他们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刨出了一个土豆,就忍不住想多刨一个。这些人就跟着魔一样趴在地里头玩命的刨着。所有人的人眼睛瞪得老大,眼睛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有些人嘴里头咬着啃到一半的土豆,已经忍不住发出野兽一样呼哧呼哧的声音。
刀疤头青年忍不住了,他一脚就踹在后头的青年身上,那青年立刻失去了平衡。若是往常,他肯定要有所反应的。不过现在他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爬起来继续玩命的在地里头刨着,而且不断把刨出来的土豆扒拉到自己这边,把土豆塞进破烂的衣服里头。褴褛的衣服根本兜不住这么多土豆,不断有土豆从破烂的衣襟从滑落,胸口衣服里头塞满了土豆的青年干脆如同孵蛋的母鸡一样爬在土豆上,把自己宝贵的财富紧紧压在身下。
刀疤头的青年看到这帮人这副模样,心里头是一阵后悔。他这次带这么多人来,本来是希望能够多带些东西回去的。可没想到这帮人见到了吃的,居然会变成这般模样。无论他怎么低声骂,用力拉,都不能让这帮陷入癫狂的青年放弃这样毫无意义的行动。
饥饿是最折磨人的感觉。别说这些青年了,哪怕是凤台县本地的百姓们,大家还算是能半饱的,但是他们在收获的时候,看到这么多粮食同样眼睛发亮,甚至哭泣起来的人为数不少。
而这些灾民们则是持续处于饥饿状态的,保险团绝不可能厚此薄彼,给灾民的粮食只是够不饿死。不是没有人提出灾民这样的情况肯定要出问题,但是人民党上下的同志们在这个问题上很一致,大家宁肯加大警察力量,加强警备力量,都不肯多给这些灾民粮食。在会议上宇文拔都甚至一摆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表现,态度鲜明的表态,“如果给灾民更多粮食,我没办法对百姓们交代。”
在这个问题上,即便是担心灾民闹事的同志也没有人提出“人民党要为人民服务”这个纲领。凤台县才是保险团的根据地,凤台县自己尚且有诸多问题,让别处来的灾民不饿死,这已经是大家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了。让他们吃的如同凤台县百姓,就连身为女性的游缑都没有这个想法。
人民党与凤台县百姓们共同创造出来的这个局面固然混乱,固然充斥着各种矛盾,但是好歹还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在人民党的同志眼中,外地灾民不能完全归为“人民范畴”。甚至很大一批人根本就把这些人视为麻烦。
刀疤头的青年看到事情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他倒也算是果决。他自己检查了一番自己口袋里头的土豆,然后爬出了田地,“你们不走,我可就走了。”说完,也不再管别人,他开始弯着腰沿着来路回去了。
跑出去了好一段,他扭头一看,却见跟着自己的只有那个最不能跑路的那个孩子。其他人还如同方才一样在地里头玩命的刨着。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一)
这次来偷土豆的刀疤头青年名叫朱存水,是寿州城附近的农民。和他同来的有些是他的的同乡,有些则是在这里认识的灾民。朱存水平日里就不爱种地,在乡里头也是个刺头。水灾一起,别人是家里头的余量统统泡了汤。他本来家里头就没有余粮,反倒也不怎么在乎。不过灾后哪里都没有吃的,他先是去寿州城待了一段,寿州官府一开始倒是还给点吃的。不过水退了之后,他们也不再管灾民的事情。朱存水很快就陷入了饿死的边缘。寿州城哪里都找不到吃的,他不得不跑到凤台县来。反倒吃上了粥。但是人总是不可能满足,更别说整天生活在饥饿之中,无论你是谁,都会忍不住的。他这才铤而走险来偷东西吃。
长期的刺头泼皮生涯倒是锻炼出了朱存水的不少能力,他自学成材的学会了点侦查的手段。而且时机也不错,居然让他带着人摸进了农田。但是任何正规防御体系的漏洞都不会太持久,朱存水与那个笨笨的孩子偷了土豆之后刚走回去不到一半路程就进入了凤台县的农田警戒体系。随着远远的一阵喊叫,本来松懈的人员突然间就行动起来了。空旷的田野上声音能传出去好远。一声声的喊叫或远或近的穿了过来,夹杂其间的是一阵阵的怒喊。原本看似无人的原野上,到处都出现了人影。
看着周围的一切,朱存水心中突然一阵悔恨,如果自己不是觉得顺原路回来比较近,而是选择了往更远的凤凰山那边跑的话,肯定会大不相同的。不过这种悔恨完全没有意义了,那里的路他自己也没走过,天知道会在那里遇到什么。而且如果不是灾年,跑几十里地为了偷几个土豆?犯得上费这么大劲么?把身子缩在一个不知名沟渠的角落里头,朱存水和孩子默默的祈求自己不会被发现。
也许是这样的祈祷起到了效果,虽然农田护卫系统的确起到了作用,但是这两个人却侥幸的没有被发现。当然其中也不是没有危急关头,几个人急匆匆的从沟渠边经过,踩落的土块噼噼啪啪打在朱存水的头上。他差点没忍住要最后的备用方案,让那个孩子往别处跑以引开守卫。但这是最后的救命方法,这么做的话,也意味着他们要抛下大部分“战利品”轻装逃命。朱存水不肯放弃自己已经得到的“战利品”。所以他忍住了。
嘈杂声响了很久,因为距离颇远,虽然听声音闹腾的很大,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两个人也完全不知道。天色终于开始昏暗下来,声音也渐渐平息。朱存水带着孩子往回走。守卫系统晚上反而更严。这是他亲自调查的结果。而且再过不久,难民营里头就要放粥了。哪怕是得到了这些土豆,朱存水也不肯放弃那份粥。虽然是那样稀薄的粥。他们运气不错,凤台县已经初步掘出的灌溉系统掩护了他们,加上这几天没人劳动,他们总算是回到了县城的难民营附近。
接近县城,身穿黑色套装的警察部队数量越来越多,虽然警察们并没有注意这两个衣衫褴褛匆匆赶来人。放粥的时间,这种人哪里都是。警察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精力一个个注意。警察部队的责任是维持秩序,不到一千人的警察部队面对数万的灾民,能维持起码的秩序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但是朱存水心里头有鬼,他不是没有和这些警察打过交道。这些穿着短衣的“黑皮狗子”带着奇怪的软帽,胸口和背后都缝了白色的“警察”二字,看着跟黑白无常一样。这帮人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没日没夜的巡逻,维持秩序。朱存水一开始到凤台县的时候,就是靠了抢夺别人的粥,或者威逼别人帮他打粥的方式才吃了半饱。和他一样的泼皮也为数不少。但是自从这些“警察”开始巡逻之后,灾民驻地的治安立刻大好。只要遇到有人闹事,这帮警察立刻就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抓人。被抓到的人都是在公开场合宣布这些人干了什么,然后公开打棍子。这样的“暴行”倒是起了效果,灾民们反倒是情绪稳定。
朱存水就被打过两次,还被克扣了当天的口粮。他对这些“黑衣狗子”是恨之入骨,连带对凤台县这里的人也恨透了。其实想去偷粮食的为数不少,但是凤台县这边防守严密,只有朱存水才有仇恨形成的毅力,能不断研究凤台县的防守弱点。
只是此时怀里头藏了这么多土豆,引起警察们的注意实在是太不明智了,朱存水拉着孩子到了一个无人的墙角,“你先留着两个白薯,别的先给我。”他用威逼的口气说道。孩子立刻紧抱着怀里头的土豆不肯给他,朱存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从孩子怀里往外掏土豆。看孩子一面抵抗一面扁了嘴要哭,他也不愿意费那个劲了,于是也没有掏尽。朱存水顺手在孩子头上拍了一巴掌。“不准哭,剩下的都是你的了。”检查了装在身上的土豆没有露陷,朱存水这才一路避开警察往难民营跑去。
大家都去领粥了,朱存水把土豆在简陋的床铺下藏好之后,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放心,他也不敢离开自己的“宝藏”,干脆也不领粥了,偷偷拿了个土豆洗干净就吃起来。每天都是喝粥,胃里头空荡荡的。有土豆吃下去,感觉是如此的不同。肚子里头终于有了东西,他盘算着,灾民身上也是有些值钱的东西。用土豆绝对能换到的。也许是肚子里头有食,想着想着,这个青年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晌午快放粥的时候才行,朱存水跟着众人去领了粥。也许是吃了东西,瞅着那些干瘦的灾民,朱存水只觉得自己仿佛高大很多。心里头很是生出一种不屑的感觉。又看着碗里的粥,朱存水觉得这粥是更稀了,几大口喝完,他转身就回住处。
一回到那简陋的住处。却见昨天和自己一起去的一个孩子鼻青脸肿的在自己的铺位旁边。朱存水心里头一阵担心,但是左看右看也没见到有什么可疑的人。虽然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逃跑,不过朱存水实在是放不下铺位下藏着的那些土豆,他最后咬咬牙,偷偷的溜了进去,从后头一把拽住那个孩子。刚想说话,却见外头冲进来几个警察,高声喊道:“抓贼!”
朱存水知道自己已经真的被发现了,他也不再管什么私藏的土豆了,立刻撒丫子就跑。肚子里头有没有吃过东西真的不同,若是前些日子朱存水肯定跑不过这些警察。这是血淋淋的事实。现在,他倒是发了力气,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警察们的追赶。然后在大街小巷里头一通猛跑。正好吃粥的人正在回住处,警察们的视线被挡住了,朱存水混进了这些人里头。而且他也没有一味逃跑,甚至算是有勇有谋的跟着队伍返回着走。警察们根本分辨不清这些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的人到底谁是谁。竟然硬生生让朱存水逃跑了。
警察们也觉得不能轻易放过,干脆抓了十几个看着很可疑的人走了。灾民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到警察抓人。他们一个个用不解和畏惧的神色看着黑衣警察抓人。朱存水躲灾人群里头,眼睛里头闪动着无比仇恨的目光。
理论上,这只是一次小冲突而已。警察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这些被抓走的人经过那个盗窃团伙里头的小孩子指认,发现没有抓对人。于是都给放了。现在警察系统名义上的领导者是尚远县令。负责此事的警察觉得根本没有必然为这么一件小事去打扰尚远县令。于是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三天之后,整个事情就完全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之外。这让那些负责抓捕盗窃团伙的警察们后悔莫及。
三天之后,准备攻打寿州的部队正在岳张集营地进行最后的整顿。他们马上就要出发攻打寿州了。突然间,这次行动非同小可,部队的指挥官由水上支队的指挥官章瑜亲自兼任。当章瑜突然阴沉着脸把大家召集起来的时候,战士们一个个都兴奋的看着章瑜,等着章瑜发出号令。没想到,章瑜开口说道:“县城的灾民发生了骚乱。大家现在马上整装出发。前往县城镇压骚乱。”没等大家震惊,章瑜喝道:“现在立刻整队出发。”
这支三百多人的部队都是精锐,不管如何震惊,他们立刻服从了纪律。大家在营地里头列队点到,然后开始跑步急行军前往县城。当这只精锐部队跑出营地没多久,其他部队也开始纷纷集合整队,向县城这边赶来。
凡是在县城的书记们全部到齐了。游缑在烧窑的工地、宇文拔都、路辉天都在垦荒旅那边向百姓们说房子的问题。齐会深带着新来凤台县的同志们一起去体会基层生活去了。虽然派人去叫他们,但是暂时没有人到。
县城的军营里头就能听到外头的喊叫,那是灾民们的喊声。虽然听不清楚这些人到底在喊什么,不过几万人的声音那也是相当的不得了。就如同潮声一样嘈杂,却没有潮声的规律。
尚远脸色阴沉,警察系统归在他的旗下,这是尚远当时力争的结果。却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他看着陈克,却见陈克脸色本来非常难看,不过慢慢的就变得平静了。到了现在,陈克脸上甚至有了笑容,他用手捂住嘴,竟然是强忍住了笑。这让尚远十分诧异和不满。都这时候了,陈克到底在想什么呢?
陈克并不是想要嘲笑谁,事情突然发生的时候,陈克也觉得一阵恼火,心里头甚至一片冰凉。近十万人的灾民如果真的大闹起来,这是啥结果不用太费神就能想到的。警察系统已经全面动员了,部队里头能够拉上阵的也已经全面动员了。经过了一阵之后,虽然也有些小规模的冲突,但是最坏的大规模冲突却没有爆发。局面居然僵持住了。
心情一放松,陈克突然想到件事,陈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很担心同志们的表现。在刚开始革命的时候,陈克一直以为自己的革命会像历史上的党一样,从一开始就有着激烈的矛盾冲突。虽然陈克嘴里头也是说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可是这都是一种陈克自己的想象。
面对灾害的时候,陈克不过是完全模仿了后世官员的水平。所有负责人,包括陈克在内,都在最危险的地方督阵。劳动的时候,官兵一体,大家都干活。这些做法不需要什么革命理论,只要把见过的照搬就行了。于是在革命的核心人民党带领下,革命的队伍保险团建立发展起来了。陈克始终非常担心的“旧势力”反扑并没有发生,虽然每个人都是牢骚满腹。可中国的一句古话“上行下效”反倒比任何革命理论都有用的多。
陈克带头领着人民党的同志们干,人民党的同志领着保险团干,保险团由本地的百姓子弟组成,于是他们成了稳定百姓情绪的核心力量。当陈克把最简单的概念灌输给这支队伍。“保险团要听党的话”“保险团是百姓的武装力量”,而且人民党上上下下以身作则。于是这么一个摊子就铺开了。
只要有了组织,有了纪律,这个组织没有人浮于事,至少在1906年还真的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张有良覆灭了,地主们屈服了。甚至淮河两岸的围子也都被攻破了。顷刻间,凤阳府可以说基层已经变了颜色。事情容易的超过了陈克的想象之外。
别的同志对这样的大好局面自然是非常自豪的,但是陈克实在无法这样简单的就高兴起来。历史上这种局面的农民的运动并非没有哦,陈克这个穿越者把新时代的纪律和组织模式带给这个时代之后,在天灾下,有这样的局面并不稀奇。但是历史又无数次的证明了,如果一个组织没有一个真正的纲领,固然可以取得无数次的胜利,但是一次失败就能覆灭。
不说远的,天平天国就是前车之鉴。那么一个神棍洪秀全就能席卷半壁江山。但是又能如何,当他们的攻城略地失败之后,太平天国的覆灭也并没有用去多长时间。毛爷爷的书里面一直讲,不能怕苦,不能采用流寇战术。陈克对此是极度支持的。
陈克最担心的就是在革命理念深入人心前发生那致命的一次失败。革命理念的灌水和培养需要太长的时间与努力。党当年没有两万五千里长征,怎么可能打造出数万完全忠诚坚定的骨干呢?能走两万多里而没有溃散,始终保持了组织和纪律的军队,人人都是无双国士。数万这种国士们集结在一面旗帜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是陈克不可能让自己的队伍去经历这样的淘汰。因为现在遇到这种压力,革命注定要失败的。
所以陈克努力事事亲自管理指示,他希望尽快建立起足够大的规模,即便是失败了,也不至于弄到全部崩盘的事情。而且陈克现在努力把工作交给其他同志来做,自己尽量不要干涉。却没有想到,尚远这个被陈克认为是做事最细密的同志,居然也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很奇妙的,陈克心情没有变坏。他甚至觉得这是件好事了。灾民现在是骚乱而不是暴动,如果真的是暴动,早就开打了。到现在为止,灾民顶多喧哗一下,只要没有处理不当,还是能够解决的。其实陈克根本就想好了解决方法,再等一会儿就是中午放粥的时间,派人吆喝一下“放粥了”,灾民自己就老实了。
不过陈克并不想直接提醒,他很想看看同志们到底是怎么处理此事的。陈克决定自己当作一个考官,看看在这场看着危险的环境下,大家到底都会有什么表现。当然,这样的想法非常不严肃,所以陈克忍不住笑了。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二)
外头是外地的灾民闹事,屋里头看着陈克捂着嘴强忍着笑,尚远感觉很不爽。只是此时外头的情报一个接一个的传进来,尚远暂时也管不了陈克这是什么意思。可陈克一反常态,只是撂下了一句话,“望山兄,既然警察系统是你负责的,那这件事由你来全权处理,其他同志来了之后,你领着他们来解决此事。我先去外头看看情况。”说完,陈克就带着警卫员出去了。
尚远没想到陈克居然会如此对待此事,虽然完全不知道陈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尚远心里头是极为不高兴的。“文青,你这是要幸灾乐祸么?”尚远想。不过陈克从来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有这样的疑惑,尚远却也不敢完全确定自己想的是正确的。
不管陈克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事情已经逼到这里,尚远也不能再顾及那么多。他一面派人去外头查看情况,一面让警察部门的干部们来汇报情况。
警察系统的军事负责人是戴恩泽。这个上海时代一度沦为乞丐的青年在部队里头提拔的也算是很快的。因为有曾经沦为乞丐的经验,党委会上大家觉得他应该是最能理解这些灾民情绪的同志,这才把警察系统交给他来督办。尚远其实算是甩手掌柜。面对着现在的情况,尚远只能先让戴恩泽先把情况弄清楚。
戴恩泽收集的情况倒也清楚明了。三天前,一个盗窃团伙跑去偷盗田里的土豆,被发现之后,这帮人试图逃跑。案发地距离垦荒旅营地很近,这帮盗贼选择了错误的方向,他们跑向了放假休息的百姓方向。百姓们听到了“抓贼”的喊声,立刻冲了上来。
根据三个成年盗贼里唯一一个幸存的那个盗贼供述,他们本以为都是灾年,自己或许能混进人群里头。结果没想到凤台县百姓们的衣服干干净净,虽然也有补丁,却缝补的整整齐齐。和他们这衣衫褴褛的模样根本不同。一靠近百姓,他们这身破衣服,加上身上的味道就跟指示灯一样,原本想着混进人群的计划彻底落空。百姓一看是外地灾民偷庄稼,立刻跟吃了火药一样,不仅男人们下手很重,连女人也尖声高喊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拳脚跟雨点一样落下来。
幸好大家手里没有家伙,只是拳脚。保险团战士终于把这几个人“救”出来的时候,三个成年盗贼里头两个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没多久就死了。对于三个孩子,百姓们虽然也打了,可好歹留了情,受伤程度仅限于皮肉外伤。当地守卫农田的部门也没有太在意,询问清楚之后就把活着的几个人移交给警察系统。第二天警察系统的同志前去抓捕漏网的朱存水,却被朱存水逃掉了。朱存水私藏的土豆也被追回。
本来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假期守卫不够严密,可假期已经过去了,农田守卫系统强度也就加强了。大伙想着也就没啥大事。总不可能为了抓捕一个小贼在整个难民营里头大张旗鼓的行动吧?
可万万没想到,在抓捕朱存水失败的当天晚上。突然就发生了好几起恶意破坏农田的事情。稻田里头的稻子被人打折了茎杆,土豆田里头的土豆也被破坏了不少。规模虽然不大,但这些破坏都是恶意的。作案者不是为了偷东西,而是纯粹为了破坏。前来收割的部队与百姓看到这种情况,怒气立刻就爆发了。
面对这种恶性案件,垦荒旅立刻进行了盘查,盘查结果是“这绝对不可能是本地百姓干的”。既然不是当地百姓们干的,那么就只有流落到凤台县的灾民们会这么干。如果没有全面盘查,只会有一少部分凤台县当地的群众和战士知道此事。这次大盘查的结果就是让这个消息传遍了凤台县。
农民们或许能接受被偷了一点粮食,却绝对不能接受有人来糟蹋粮食。更别说现在的灾年。于是群众的情绪立刻就爆发了。其实被破坏的庄稼总共不到一亩地,可口口相传之后,被破坏的庄稼从十几亩变成了百十亩。最后飙升到了五百多亩的程度。
原本大家对免费提供粮食给灾民就十分不满,给这些人吃了粮食就意味着百姓们的口粮被削减了。原本灾民被隔绝在县城附近,大家眼不见心不烦。上次灾民偷东西跑到了垦荒旅营地附近,本地百姓立刻就下了狠手。听说有外地灾民破坏了粮食,本地百姓的态度非常一致,一定要把这些外乡的白眼狼给撵出去,再也不能给他们饭吃。
迫于这种压力,警察系统也不得不暂时强化了治安力度,开始大规模对可疑人等进行了盘查。而在此时,一个流言却在难民营里头开始流传。这个流言制造的相当巧妙,“凤台县这次已经丰收了,他们怕灾民吃他们的粮食,准备把灾民都给撵走。跑来这里躲灾的百姓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凤台县给灾民的救济粮本来就没多少,灾民们始终处于一种半饥饿状态。听了这话之后,哪怕是最老实的灾民也觉得心里头一阵恐慌。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大家没有屋子住,没有衣服穿,住在那“通透”的草棚子下头,吃着那稀薄的粥,很难熬过这个冬天。而自己一旦被赶走,那铁定是会死的。
而这个“留言”里头的关键点就是“流言”里头的情况居然是真的。“凤台县的确收获了”,“凤台县百姓害怕灾民吃凤台的粮食”,“凤台县百姓的确想把灾民撵走”。
由于警察系统的成员也是本地人,不仅仅是百姓,警察的情绪也颇为激动,“你们再不说实话,我们就把你们都给撵走。”这样的狠话在审问“可疑份子”的时候使用频率极高。而“可疑份子”被释放之后,带回去的信息又印证了“流言”。于是整个难民区整个骚动起来了。
戴恩泽把以上的来龙去脉给尚远汇报了一番,尚远听完之后虽然心里头对这些灾民很是不满,不过他同时对戴恩泽的能力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大惊小怪了,当时陈克力主戴恩泽来主持警察工作的理由之一就是戴恩泽吃过大苦头,知道那些走投无路之人的绝望心情。尚远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遇到实际情况的时候,戴恩泽的表现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
“戴恩泽同志,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处理当前的问题。”尚远问道。
看着尚远略带紧张的表情,戴恩泽谨慎的说道:“尚书记,您作为县令得以县令的身份出现,亲自到百姓当中去。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误会,凤台县绝对不会赶走百姓。”
“这个倒是不难。”尚远点点头。
“现在这些灾民只是担心而已,咱们凤台县的百姓好歹有了盼头,怎么都不会真的闹起来。但是这些百姓若是想活命,至少这个冬天都得有人管,不然他们就死定了。与其说他们是听信谣言,不如说他们本来就很是担心了,现在不过是表现出来而已。”戴恩泽接着解释道。他其实非常清楚这些百姓的心理,当年他流落在上海当了乞丐,真的是有今天没明天。为了活命他才会跟着素昧平生的保险团一起到凤台县来。而且当时跟上了保险团之后,戴恩泽并没有对跟着陌生人感到恐惧。他唯一的恐惧只是不能摆脱当乞丐时那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基于这种认识,戴恩泽做了总结,“尚书记,只要咱们不退让,不动手。加上你去安抚,好歹能暂时平息下来。”
尚远表示了同意。现在也没有别的好办法,真的让他下令对着近十万灾民武装镇压,尚远绝对做不出这个断绝。
瞅着尚远微皱着眉头满脸凝重,戴恩泽知道尚远已经下了决心,他稍微有些吞吞吐吐的提及了另外一个问题:“尚书记,这次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咱们不能单靠自己的警察了。咱们得从灾民里头召集人手,若是咱们自己人管灾民,第一不熟悉灾民,第二咱们肯定下不了那么狠的手。”
尚远没想到戴恩泽居然提出这么一个建议出来,正想说话的时候,却见到脚步声,华雄茂从外头直接冲了进来。之间这位武举人秀丽的脸上满是怒气,一进门他先是巡视了一圈,开口就问道:“文青在哪里?”
不提陈克还好,一提陈克立刻又勾起了尚远的不满,陈克当了撒手掌柜的举动,让尚远心里头很是耿耿。他冷着脸答道:“陈书记把这次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他有急事,就不用去打搅他了。”
华雄茂完全没想到尚远居然回答的这么强硬,带着一种诧异的神色打量了尚远几眼,但是他也没有提出反对。尚远不是一个打诳语的人,既然他说陈克把这件事的处理交给尚远来办,那这也应该是肯定的。
尚远也没有搭理华雄茂,他继续问戴恩泽,“戴恩泽同志,方才你说要招收灾民充实警察部队,还说他们比咱们狠,这是为何?”
没等戴恩泽说话,华雄茂已经用嘲笑的口气接过了话头,“这个倒简单,灾民也不是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只要能吃饱,他们反倒更能下的去手。反正结下的怨恨都是咱们凤台县的,可他们不狠点,可就要饿肚子了。嗯,按照文青以前说的,这叫……,这叫什么发动群众斗群众。”
听了这话,尚远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瞪了华雄茂一眼。换了陈克在的话,华雄茂是绝对不敢这么胡说八道的。华雄茂此时正面对戴恩泽,完全没有看到尚远的目光。警察部队最初也是保险团训练的。戴恩泽也是华雄茂的部下,所以他用一种自然而然的命令口吻说道:“恩泽,若是动武的话,你的人能顶住么?”
戴恩泽面露一种为难,也不知道是担心警察部队的战斗力还是觉得对老领导提出反对意见不那么合适,不过他还是实言相告,“华旅长,这些百姓未必会动手。只要尚书记以县令的身份前去好言相劝,这些人应该就老实了。”
听了戴恩泽的解决方案,华雄茂没有因为遭到了反对而生气,他的不满是对这个方案很不感冒,“切,这些人只怕不会那么老实。你不看看,这次来逃难的大多数都是精壮。年轻人居多,让这帮人聚集在一起绝对会闹事的。你让尚书记前去劝说,那些拖家带口的可能会听,但是那些单身来这里的,只怕不会那么听话。若是不立立威,单靠劝说以后还是要出事的。”
华雄茂声音很大,加上觉得这才是正理,更是中气十足。没等戴恩泽说话,外头进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水上支队的支队长章瑜。其他两位都是水上支队的政委李照和副队长潘永信。进来前他就听到了华雄茂的话,一进屋,章瑜就开口反对道:“这可不行,不少灾民都是咱们新解放的地区的百姓。你在这里立威把他们给揍了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些人逃了难,心难免就野了。现在记了咱们的仇,等到他们以后回到老家,可就未必会跟着咱们走。这么做可不妥。”
华雄茂扭过头瞪着章瑜,章瑜完全不在乎华雄茂的不满,而是根据部队的礼节很正经的向华雄茂敬了个军礼。华雄茂完全没想到章瑜居然来这一手。虽然不满,但是不得不按照礼节回了军礼。章瑜接着向尚远敬了军礼,尚远也回了礼。等到章瑜转向戴恩泽的时候,戴恩泽军阶比章瑜低,他连忙向章瑜敬了礼。章瑜同样规规矩矩的回了军礼。
这么一番作派虽然在华熊猫看来很是做作,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屋子里头的气氛立刻就平和了不少。大家互相见过礼之后,尚远抢先开口了,“这次陈书记让我全权处理这件事,大家既然来了,先拿出一个能解决现在情况的章程出来。让戴恩泽同志先介绍一下情况。”
戴恩泽已经给尚远讲过一次问题的来龙去脉,再讲的时候就更有条理。听完了情况,华雄茂说道:“现在必须做好镇压的准备,有备无患。”
对于如此常识性的提法,同志们也不能不表示同意。此时,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尖锐的钟声,放粥的时间到了。也不知道谁敲响了放粥的钟声,很快,外头传来的嘈杂声立刻高出去不少。听到这声音,屋里头的所有人忍不住都变了脸色。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三)
听到放粥的钟声按时响起,华雄茂脑海里头立刻蹦出一个念头——都啥时候了,还给这帮灾民吃饭?不过心里头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救国救民”的理想提醒了华雄茂应该善待人民。而是有些事情让华雄茂不方便说这种话。屋子里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尚远身上,既然尚远说陈克把此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置,大家就必须尊重尚远此时的职权。
华雄茂从一开始就主张以军事背景来平定这次骚乱,这种表态并没有得到普遍的明确支持。水上支队的支队长章瑜没有直接反对,他提出的“未来外部地区的人民态度”,却是在明确反对武力平定。这个发言一出,现在赶到会议室的军队干部们都不再发言。
从长远看,这些灾民都是很好的兵源。人民党的部队要扩大这已经提上了日程,扩大队伍就需要兵源。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这些灾民为了能吃口饱饭,他们只怕是什么事情都敢干。如果有了三四万敢打仗的部队,席卷安徽轻而易举。现在把他们得罪了很是有些得不偿失。这就是军队干部们不太肯发言的原因。
尚远已经看到了同志们的目光,他也知道此时不是拖时间的时候。“我现在就去和灾民们说话。各个部队守好要害部门,但是阻断吃饭的部队先调开,咱们一面挡着灾民去吃饭,一面说咱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说完,尚远站起身来。“戴恩泽同志,你和我一起去,先把警察部队给调开。”
戴恩泽稍微有些不安的看了华雄茂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尽管心里头很不乐意,华雄茂还是出声阻止了,“等等,那先把各个部队的位置确定一下。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好调动。”
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是华雄茂要唱反调,相反,这是对尚远的一种真正的支持。如果尚远不说,华雄茂就什么都不做,那才是拆台的做法。现在外头的部队来了这么多,尚远不可能直接调动部队。到时候肯定要出些问题。尽管心里头对这样的做法十分不乐意,华雄茂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合作。
当然,这么做也有些别的原因。这种不合作是绝对糊弄不了陈克的,华雄茂如果不合作,等到事情完结了,陈克绝对不会当作看不见。另外,现在会议室里头部队的最高领导人就是华雄茂,大家不吭声那是因为要尊重华雄茂,越是这个时候,华雄茂越不能弄什么个人意气。
尚远听到了华雄茂的话,严肃的脸上微微一红。这件事情上他倒是疏忽了,光想着警察系统,却忘记这些部队上的同志来的时候可绝对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们绝对带了各自的部队前来帮忙。定了定神,尚远让警卫员把凤台县县城的地图给拿了出来。这是一比五千的军用地图,可以说在1906年的中国绝对没有如此精细的凤台县地图。陈克的夫人何颖除了身为人民党预备党员之外,还是绘图部门的领导人之一。在她的领着下,凤台县,凤阳府,安徽省,乃至于全中国的地图都在进行绘制。
地图在桌子上摊开之后,装了特制玻璃棋子的盒子也被端上来。部队可没有在地图上涂写的本钱。部队的同志们围上来,各拿起一枚或者多枚不同色彩的玻璃棋子。然后在地图上放下棋子,以指明自己部队的位置。
西边和北边是华雄茂带领的部队主力。水上支队堵在南边的淮河岸上,西南方向则是水上支队特遣队。而警察部队则以一个不完整的环形大概包围了县城的难民。而军营里头的其他部队则负责防守军营与自来水厂和新建的机械工业部门的试验场。
这么一看,局面就大为明了。随着同志们的介绍,包括尚远在内的每个人心里头都松了口气。这次灾民骚动事起仓促,在这样的情况下,各个部队几乎是本能的安排了自己的位置。各个部队的部署达成了阻隔灾民冲击农田地区与重要场所。即便是事情不能和平解决,损失也能够降低到最小。只要重要的设施能够保住,灾民就是把凤台县城拆了也完全无所谓。
确定了各个部队的位置和守卫任务之后,尚远终于有了一种放心的感觉,又确定了联络员,他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和戴恩泽同志前去说服百姓。”尚远说完就准备动身,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下来问道:“在外头敲放粥钟的是哪位同志。”
部队的同志们面面相觑,敲钟的事情谁也没有通知他们。华雄茂左看右看,突然笑道:“敲钟的若不是文青,就是何足道。”
尚远听完之后觉得这个消息对自己实在也没什么帮助,他带着戴恩泽匆匆而去。
尚远走了之后,部队的同志们暂时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干脆就围着桌子坐下。没人率先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这想法暂时也没办法说出来。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都是陈克坐镇发号施令,那时候大家绝对会畅所欲言,精诚合作。现在陈克突然撂了挑子,尚远虽然地位不低,可让他临时执掌行动权,所有人可都未必服气的。约束大家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养成的纪律,而不是别的。于是面对这样的大问题,同志们的情绪反倒没有那么高昂了。
华雄茂一直是陈克的死党,在上海的时候人民党规模虽然小,却有齐会深这个搞政治工作出现,与华雄茂形成了某种“对立”的形势。到了安徽之后,齐会深留在上海,而尚远却又接替了齐会深的位置。虽然一直执掌着人民党里至关重要的力量,但是华雄茂却始终无法成为政治序列里头的二把手。这是华雄茂十分郁闷的一件事。
章瑜的情况就简单很多,虽然理论上他属于部队系统。不过水上支队一直受党委直接指挥,华雄茂的命令也不是那么绝对的。现在正是水上支队大显身手的时候,即便华雄茂作为元老,将来有着更高的地位,但是章瑜至少建立了自己的人脉,有着基层的影响力。章瑜身为小吏家庭出身的革命者,他比谁都更加清楚拥有了基层的人脉意味着什么。他虽然一点都不真心支持尚远,但是他必须能够保证在未来的工作里头不会出现新麻烦。制造出几万记仇的百姓对章瑜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不得不反对华雄茂的强硬态度。
其他同志地位不够,现在更不适合说话。于是会议室里头就这么沉默了。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其他接到通知的同志们已经开始赶回,徐电急匆匆的从外头闯进了,一进门就看到一堆部队的干部们干坐在这里,他登时就愣住了。
“陈书记呢?部队怎么没有做警戒?”徐电惊讶的问道。
没人立刻回答,大家瞅着徐电那惊讶的神色。这句话已经表明了徐电的立场,这位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律系的大学生是支持强力行动的。华雄茂曾经和徐电一起在张有良的围子里头力擒张有良,杀出一条血路。也是生死之交,所以华雄茂倒也没有让徐电傻站着,他开口解围道:“这件事由尚远书记负责。尚远书记现在去劝说灾民了,走之前让我们在这里待命。”
“啊?”徐电很有些不解,“这件事明显是有坏人挑拨,偷东西,破坏庄稼,这些灾民还觉得自己有理了不成?”
“那徐书记,你觉得该怎么办?”章瑜问。徐电不是政治局书记,而是政法委的书记,也管纪律。章瑜这个称呼本来就有些挑唆的意味。
徐电很明显没有听出这话里头微妙的感觉,他立刻回答道:“怎么办?我觉得现在就是立规矩的时候,这些灾民应该纳入我们革命的旗下。现在是乱世,没有规矩是不行的。部队把灾民一围,然后告诉灾民,灾民里头有坏人。若是一味的迁就,只怕就变成了纵容。而且不说清楚的话,倒显得咱们跟不近人情一样。”
等徐电激昂慷慨的说完,会议室里头又陷入了沉默。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同样是一个选择。至少华雄茂本人是支持的,他最早想到的就是这么一个解决办法。而且华雄茂做这样的选择也不仅仅徐电说出来的这些理由。身为保险团里头级别数一数二的指挥官,华雄茂还担心百姓们的情绪。灾民盗窃和破坏庄稼,在百姓中的影响极坏。百姓们本来就对灾民吃自己的粮食很不满意了,不过大家不愿意多惹事而已。现在收获时节到了,百姓却没有因为收获在望而有丝毫的宽容。百姓们的情绪恰恰因为知道已经有了切切实实的希望,反而更不能接受任何破坏自己未来生活的行径。
不管尚远的行动能够如何最快解决灾民的骚动问题,但是如果此事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别说百姓们不能接受,部队里头的战士同样不能接受。在华雄茂看来,人民党在凤台县的威名可不仅仅是靠仁慈,而是靠了强大到能够轻易消灭张有良,压制地主吐出土地的绝对武力才达成的。一旦被人民质疑了保险团的武力,那接下来就是诸多不可预料的事情。
灾民能通过闹事得到不正当的收益,难道凤台县的百姓就不能闹么?保险团敢镇压灾民,但是保险团真的敢镇压自己的乡亲父老不成?
想到这些,华雄茂觉得心里头一阵烦躁,他长长的出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我去部队那边看看。”
没人敢拦着华雄茂不让他走,众人看着华雄茂大步走出会议室,谁都不吭声。
“华旅长。”徐电突然喊了一声,然后追了出去。很快他就赶上了华雄茂。
华雄茂没有停下步伐,只是问道:“有什么事。”
徐电一面加快步伐以跟上华雄茂,一面急切的说道:“华旅长,我们这就要推行司法系统,这件事本来就是立威的好时机,任何人都不能在凤台县胡作非为。咱们总得想想百姓对这件事的看法吧。”
这话切中了华雄茂的心理,不过他也没有表示赞同。无论这件事最终是什么情况,镇压也好,威慑也好,或者事情结束之后退兵也好。华雄茂都得让部队有个思想准备。光知道灾民在闹事,却没有任何命令,停在县城外头的部队现在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徐电错误的以为华雄茂不同意自己的想法,他紧接着说道:“民无信则不立,咱们光说人民党和保险团是人民的队伍,现在人民需要保险团来保护的时候,这事情就这么轻易的放下了?怎么向部队解释呢?”
听到这话,华雄茂猛的停下步伐。徐电没想到华雄茂会这么干脆的站住,一时收不住脚,向前多迈了一两步才停下来。转过身,徐电干脆挡在华雄茂前头,“就算是现在不能立威,一旦灾民骚动平息下来,怎么都要用些人头立威。乱世用重典,咱们一味的示好,这是肯定不行的。”
华雄茂盯着徐电,徐电也毫不退缩的回望着华雄茂,就见华雄茂皱着眉头开口了,“你觉得文青想不到这些么?”
“啊?”徐电没有能够立刻理解华雄茂的意思。
“陈书记比你我聪明的多,你能想到,他也绝对能想到。现在只是把事情交给尚远书记来负责,如果事情暂时平息了,我们还是要开会的。”说完,华雄茂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徐电,向着远离县城方向的军营后门走去。
军营里头人来人往,大家都很焦急,走路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华雄茂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急匆匆的人群里头。徐电站在那里想了一阵,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华雄茂的话其实已经表达了对自己的支持,但是这支持不是现在兑现,而是会出现在“如果事情暂时平息”之后的党委会议上。
得到了如此明确表态的支持,徐电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也不去追赶华雄茂,而是转身向着会议室走了回来。
事情的平息速度远超过爆发的时候。放粥的钟声一响,灾民们条件反射的生出去领粥的冲动。而在此时,尚远县令出现了,灾民们看到身穿官服的县令大人出现。县令大人只带了两个警察进入了灾民最聚集的地区,更让大家安心不少。
尚远站在一个凳子上,在他附近的灾民数量数都数不清,怎么都得有上万人的模样。旁边的戴恩泽还算好些,另一个作为护卫的警察从没有被这么多人围住过,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尚远没有畏惧的感觉,或者说他的畏惧感早就被一种挫折感替代了。陈克撩了挑子之后,尚远又面对这华雄茂的反对。现在这副担子完全由他一个人担起来,尚远只觉得心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这可是面对上万人,如果他不能解决问题,那就有可能引发一场规模超过十万人的大乱斗。
灾民们平日里吃的很少,人民党为了避免麻烦,有意识的控制灾民的食量。饥饿极大的降低了的灾民体力,而保险团与警察部队可是吃得饱,训练有素。几千人马杀过来,这近十万灾民根本不是对手,绝对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尚远一点都不希望采取这样激烈的做法,所以他绝对不能出错。灾民们不吭声,他们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质问县令么?可是又要质问什么?哀求县令不要赶走他们么?但是很明显县令并没有要赶走他们的意思。所以灾民们固然在下头嘀嘀咕咕,却没有敢对尚远直截了当的说些什么。
由于灾民很多,尚远竭尽全力,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道:“乡亲们,有坏人混进了咱们这里头,四处传播谣言。现在马上就要领粥了,他们传播谣言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饿肚子。不管坏人说了什么,咱们大家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灾民们本来也不是真的遇到什么承受不了的恶劣对待,现在听到县令大人发话,发话的内容还是让大家去吃饭,立刻就有人转身要去领饭,而背后的人却想听清楚县令大人说了什么,他们拼命往前挤,挡住了那些想离开的灾民的路。密集的人群立刻就起了骚乱。
尚远是知道保险团曾经带了猪肉去慰问部队,结果在垦荒旅里头引发了骚动,导致踩死人的情况。一看情形要乱,人民党内部针对这次踩踏事件总结会的经验总结立刻就起了效果,尚远连忙吩咐了戴恩泽几句话,戴恩泽领命而去。尚远又对另外一个警察吩咐了几句,然后一起喊道:“大家先不要动。放粥地方改了。大家先不要动。放粥地方改了。”
百姓一听放粥的地方改了,原本要去领粥的人立刻又往回走。原本方向相反的人流总算恢复了同样的方向。大家准备听听县令大人告诉放粥的新地方。却听尚远喊道:“大家千万别挤,人这么多,随便一挤只怕就要出了人命。我们放粥是为了救大家。放粥弄出了人民,这不是反倒害了大家么?”
这次喊话就远没有方才那么着急,尚远等人群自己把消息放出去之后,这才继续喊话,喊话内容只是大家不要拥挤,不要出事。
没过多久,警察部队同样开始在四处喊话,要求大家不要拥挤,该吃饭的就去吃饭。他们一面喊话,一面劝说那些不肯动弹的灾民去吃饭。
“兄弟,不吃饭你不饿么?”
“该吃饭还得去吃啊。”
百姓本来就没有吃饱过肚子,平日里大家都不肯动,只是为了减少饥饿的感觉。毫无意义的折腾了这么一上午,肚子里头早就空空如也。警察们没有打人,只是劝说大家去吃饭。早就有人向着放粥的地方奔去,其他不太放心的最终也向饥饿屈服了。警察部队一面疏散灾民,一面维持秩序。花了一个多小时,曾经聚集在一起的灾民终于散尽。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四)
在简陋的放粥钟楼上看着下头的灾民们在警察们的督促带领下终于散尽,何足道偷偷松了口气。但是他没有下去,而是看着正站在钟楼扶手边上的陈克。陈克双手按着简陋的木杆,往下仔细看着。
见到陈克迟迟不吭声,站在他身后的何足道忍不住问道:“陈书记,现在要不要去开会。其他同志应该都赶到了。”主动前来敲响放粥钟声的是何足道,接到消息的时候,何足道正在农田里与同志们一起参与收获。这几天大规模的收获已经开始,何足道按照往常的工作习惯,主动跑去了田里头参加收割。一听到灾民闹事的消息,他甩下手里的工作一路跑来县城,先是吩咐县城这边继续给灾民做饭,然后带人直奔放粥的钟楼。上到钟楼上,一眼就看到陈克正在上头眺望。这倒是把何足道吓了一跳,他不是担心会被陈克责备,而是担心陈克的安全。灾民们四处都是,万一真的闹起来,钟楼这个显眼的标志肯定在攻击范围内。无论何足道怎么劝,陈克都不肯走。何足道也只好一起留下。到了放粥的时间,是陈克与何足道一起敲的钟。现在灾民散了,何足道希望陈克赶紧去收拾残局。
陈克的回答完全答非所问,“足道,你看到灾民们是怎么散开的么?”
“啊?”何足道的注意力大半都放在保护陈克身上,并没有太注意灾民们是怎么散开的,听到这个问题他愣住了。
陈克也没有扭头,他指着下头说道:“在下头肯定是看不清楚,咱们从这上头往下看的话,灾民们其实分成了好多团体的。”
何足道实在没有心思想这些,陈克完全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他现在想起来就感到后怕,“陈书记,我们还是先下去吧。”
听到这样的劝告,陈克突然扭过头。平日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陈克都保持了一种相当理性的态度,这种感觉说不出来,却能看出来。现在的陈克身上都是一种情绪化的东西,何足道看到陈克的面容,真的吓了一跳。他看得出现在的陈克是愤怒了。
“足道,在凤台县的革命是我凝聚了全部身心和精力。但是我现在在想,如果我现在突然死了,这个革命还能按照我所希望的情况发展下去么?”陈克的声音里头有着一种强烈的懊恼。
何足道觉得被陈克这股气怒气给吓住了,但是却见陈克顷刻间就恢复了常态,“走吧,去开会。”
有些战战兢兢的跟着陈克到了会议室,何足道只见会议室里头已经坐满了人。一种古怪的低气压萦绕在会议室里头。站在那里发言的是徐电,而和他斗鸡一样面对面站着的却是戴恩泽。
“按你这么说,倒是我要为这次的灾民骚乱负责任了?”徐电高声问道,“当时招收警察的时候,负责人的确是收了灾民的好处。我查他怎么了?”
何足道知道这桩案子,其实从灾民里头招收临时警察的意见一开始就有,还是尚远提出来的。徐电当时已经是纪检委的书记,陈克让他负责党内纪律监管问题。灾民里头也有在凤台县有亲戚的,招收警察的人里头本地工作人员就安排了一些身为灾民的亲戚加入警察队伍。这个本来也没什么,糟糕的是某位工作人员收了亲戚的礼金,还拍着胸脯说帮亲戚混一个小头目的位置。
而那位灾民过于笨拙,完全无法融入警察体系内。不仅仅是这位灾民表现出了这样的特点,实际上从灾民里头招收的都有这样的问题。凤台县本地的警察都是经历过几个月保险团或者垦荒旅经验的。以陈克眼光来看,凤台县这帮人基本没有什么现代的社会集体理念,可是那些完全没有经历过纪律约束的外地灾民比起这些人更是差劲。由于缺乏集体行动的概念,灾民们要么木楞,要么过于油滑,总之,表现到实际行动里头,他们反应要么过慢,怎么喊都不动事。要么反应过于灵活,动作夸张,表情丰富,整个就是刻意显露自己的存在。在训练队伍里头这帮人真的是极为扎眼的存在。
而交了礼金的那位灾民之所以被清退,是因为教官让他更上队伍的时候,这位灾民慢调斯理的答道:“我肯定跟上。”然后他又说道:“我是来学着领着这帮人干事的,我不用学这些吧。”教官当时就无语,教官是来教育基本警力,而不是来培养大爷的。于是这位灾民立即被辞退。然后这位本质上老实本分的灾民立刻当众要求那位工作人员退回礼金。
再接下来,事情就闹大了。身为纪检部门书记的徐电立刻介入此事,收了礼金的工作人员当时就被停职反省,送去后勤养猪去了。而负责训练警察系统的那些人本来就对灾民中抽出来的人员表现很不满意。徐电勒令暂时停招灾民警员,他们也乐得省心。
现在看,如果警察队伍里头有灾民出身的警员,现在的事情肯定会好办的多。想来戴恩泽只怕提起了徐电当时的做法。而徐电也立刻反击起来。
戴恩泽性情并不过激,对于人民党也是忠心耿耿,毕竟他是人民党救出来的。如果是更老资格的干部他也不会敢反抗,不过徐电也不是什么老党员,他几乎是和戴恩泽一起加入队伍的。对于这个白面书生,戴恩泽并不怕他。“当时的事情大家都有责任,现在我们必须赶紧从灾民里头招收新的警察。不然的话……”
正说话间,大家看见陈克进来。所有人脸上都立刻有了喜色。
戴恩泽立刻停下了话头,带头向陈克敬礼。
看着部下们林立的手臂,陈克简单的回了礼,然后在空出来的主席位置上坐下。“同志们工作的不错,这件事解决的很好。”虽然是赞扬的话,陈克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意思,这让大家都觉得很有压力。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克沉着脸说道,“如果我现在突然死了,这个革命还能按照我所希望的情况发展下去么?”
这话可未免太重了,原本脸上还有些喜色的同志们立刻沉下脸来。不少人甚至眼角微微抽动。一个念头几乎在所有人心中升起,陈克这话指的是谁?而不少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尚远身上。
尚远脸色微微有些发灰,这次陈克无端发笑,又撂了挑子,尚远就觉得一种很不祥的感觉。没想到陈克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这么说。他最大的感受只有一个,那就是屈辱。自己为了革命付出了这么多,没想到得到的结果竟然是“陈克死后的革命绝对无法延续下去”。这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基于陈克说话的时间,这就是明白的告诉大家,尚远并没有继承陈克革命意志的可能。
陈克不在乎大家怎么想,因为他也没有针对尚远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更加毒辣,尚远受的这点子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我们人民党要解放人民,要为人民服务。灾民是不是我们要拯救的人民,就我现在看,大家都不认为灾民是咱们眼里头的人民。这件事大家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也觉得想拯救这些灾民需要花很大的力量,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力量。同志们,我们现在全身心的都要建立凤台县根据地。这是正确的,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但是,但是同志们,我们不会就只在凤台县这一个地方革命。”说到这里,陈克站起身来,屋子里头陈克的身材最高,他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茫然的同志们,大声说道:“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的十五天内,以我们打下的各个围子为据点,我们要建立起广泛的根据地。列席的各位都要带上那么一小队人马,到各个围子里头开始当区长。开始独立进行革命工作。”
所有人完全没有想到陈克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少人沉浸在陈克前头的批评里头,而一些人则被后面的决定震惊了。
陈克的左手在空中向同志们虚点了几下,“我如果说同志们都已经完全掌握了独立创建根据地的能力,你们觉得你们能做到么?”
因为一开始被陈克痛批,所有人都不太敢吭声。而且大家扪心自问,的确办不到陈克这样面面俱到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现在敢接陈克的话。
理论上,陈克的这个决定是违反了组织章程的。因为人民党的任何决议都要经过党委讨论,但是陈克此时根本不管这些,而同志们也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只听继续说道:“但是,我现在要求大家必须做到能够独立工作的程度。你们马上就要到各个地区去当领导干部了,你们如果哪里没有做好,那就会跟这次一样,哪里就会出问题。同志们,这是一个挑战,我是希望大家能够做好的。只要大家能够真正的做好,我死了之后,我也不担心咱们的革命干不下去!”
“陈书记,”华雄茂看陈克暂时说完,立刻插话进来,“你觉得这次事件到底是谁的问题?”这是众人最关心的事情,人民党到现在为止对发生的问题都要一一个清清楚楚的决议。责任出在谁身上,没有谁能糊弄过关的。当然,在陈克的协调下,倒也没有背黑锅的问题,打击报复的事情也基本没有发生过。不过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很多同志的想法还在习惯的思路上——先找出问题的责任人,然后总结经验。
“这次的事情咱们都有责任。一定要说的话,咱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干部来承担工作。上次灾民训练问题,我知道大概情况。徐电同志整顿纪律没错,警察系统的同志为了尽快组建起有战斗力的部队,不愿意接纳灾民,我也觉的不是一个坏选择。但是我们现在缺乏干部的问题十分明显,这已经超过了我们现在的能力。我们实在是弄不出这么多干部来。要说责任,谁都有。你说谁一定错了,我看也未必。”陈克几乎是一锤定音。
听了这话,除了尚远之外的所有同志都松了口气。
“但是,你们马上就要面临更加艰苦的问题。只要到地方上工作的同志,你们再也不可能随时得到这么多经过考验的同志的支持。你们不仅不太可能随时得到支持,他们还要时时刻刻准备着解决面对的问题,时时刻刻准备着去支持别人。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这就是马上要进行的工作。”陈克一锤定音,下达了独裁者一般的命令。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五)
根据地里头的中层和基层人员突然发现,那些身居高位的领导们变了。在以前的时候,这些人都是玩命的督促大家干活,而现在这些领导们不知为何开始和中低层的同志们谈起了对未来的规划。“XX同志,你对革命的看法是什么。”突然间就成了根据地中一个最常见的流行问话。
根据地的党员干部们都知道有一个叫做“交心会”的谈话内容,大概指的就是大家说出掏心窝的话。当然这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对于出身凤台县的同志们来说,掏心窝的话其实就是一句话,“我想吃饱。我不想饿死。”要是一定要说什么更加有理想的话,不过也是“我要分地”,“咱们人民党在海报上画的那新农村的画能不能给俺们兑现。”
可是很明显,那些身居高位的大领导们并不想听这话,他们希望凤台县出身的年轻干部们能够“更有追求”,例如,他们想不想成为更高级别的干部。
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终于可以创建属于自己的事业了!这是几乎所有高级干部们的共同心声。在陈克的领导先,这些同志们至少亲眼看到,亲自参与创建一县范围内的革命事业。这不是陈克批评嘲笑过很多次的“流寇造反”,而是真正将几万人团结在一面旗帜下的事业。而这种数万人的力量有多大,这些同志也看得清清楚楚。在灾年这种力量可以战胜自然灾害。他们坚信,在摆脱灾年困扰的时期,这种力量足以创造一个新世界。所以他们除了面对本职工作之外,竭尽全力拉拢周围的干部,希望他们能够跟着自己走。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事业。
些事情当然会通过各种汇报渠道开始逐级汇总,在这些汇报抵达陈克的办公桌之前,陈克已经离开了办公室。终于能够摆脱繁琐的办公室工作,陈克感到一种解脱的畅快感。身为一个组织的领导者,或许最需要的就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当然,这种渴望也是有区别的,第一流的权力者是渴望使用权力来办事,而二流的权力者则是渴望获得办事的权力。至于三流的权力者,只是渴望权力带来的种种特权而已。
对陈克而言,他拥有的权力带来的则是种种义务。这还不是权力本身意味的义务,更是心理上的义务。陈克这些日子以来的反思之一,就是自己对革命,对同志们的义务感。在这方面,给陈克最大启发却是何足道。
身为部队“总政委”的何足道在接到陈克正式询问“要不要当凤台县党委书记”之后,直截了当的表示了拒绝。
一旦攻下了寿州,陈克就不准备停下来。他的目标就是拿下整个凤阳府,甚至要拿下安庆府。这样的话,凤阳府的各个县城必然也要拿下。陈克不可能亲自指挥一切,各各县必然要建立起人民党的组织,这样解放区的每个县委都会有自己的县委书记。
听了陈克直言不讳的告知何足道这些事情之后,何足道没有显露出兴奋或者惊讶,他问道:“那陈书记你要负责什么工作?”
这个问题让陈克觉得有些意外,如果是别人的话,大概会全新考虑自己县委书记的职权,根本不会考虑陈克负责什么工作。何足道看到陈克疑惑的看向自己,他连忙解释道:“陈书记,我不想去当县委书记,我只想跟着你工作。好多事情我都没有学会呢。”
这个回答很让陈克感动,却不能让陈克满意。“足道,革命不是说咱们只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革命是要把新的制度推行到全中国去。这个时候你要领悟到属于自己的工作方法。”
听到陈克的批评,何足道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但是我总是感觉和陈书记你相比,我总有种说不出的差距。”
陈克觉得自己能理解何足道所说的“差距”,21世纪的人所见过的东西,100年前的中国人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他说道:“差距么?那是你见得少,而且考虑问题的时候你要从整个大环境的角度去考虑。”
“陈书记,我觉得咱们最大的差距不是这个差距了。”何足道连忙说道,“我是说在陈书记你看来,天下的人都一样。在你看来,没有人和别人不同。我是说,在陈书记你眼里,没有好人坏人。每个人无论干了什么,陈书记你都觉得这些人这么做理所当然。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这些。”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陈克有些疑惑。一个人是否客观,第一件事就是要抛弃自己的利益考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光想着自己的得失,这人怎么能客观呢?
正准备教导一下何足道,却见到何足道皱着眉头,好像有话堵在喉咙里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因为激动,何足道的脸都有些憋红了。陈克也不着急,他静静的等着何足道自己组织起语言来。又过了好一阵,何足道终于开口了,“陈书记,你是真的想对大家好。你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为了别人。革命也好,建立根据地新秩序也好,你都是为了别人。虽然我说不太清楚,不过我心里头明明白白的。而且咱们人民党的同志也都能看明白。我也想跟你一样,可是我怎么都做不到。你若是让我对你,对会深,对游缑……书记,对党里面的同志这么诚心。我能办到。可对那些百姓,我每次都想对他们好,但是他们总是不明白。所以我总得留个心眼。对他们留一手。”
一起说完这些,何足道并没有倾吐心声之后的那种畅快感,相反,倾诉却让何足道有了更多的疑惑,他轻轻咬住牙关,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一脸束手无策的模样。又过了一阵他才接着开口了,“陈书记,你总能想出办法来解决。我一直学着你办事。可是说真的,我是越办事越难受。在你那里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我每次按你说的去办,我都一肚子火。可我还不敢吭声。所以越来越憋屈。”
听到这么诚恳的倾诉,陈克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何足道肯定憋屈。别说何足道憋屈了,如果陈克再年轻五岁,他也不能理解人民中间到底孕育着什么样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创造什么样的奇迹。
陈克一直认为,中国和一流强国拉开距离是在二次工业革命完成之后,当电力和内燃机将机械化的范围扩展到更大范围之后,原本不能建设工厂的地方变成了工业中心,原先不能通过运载工具抵达的地方被车轮和履带碾平,中国才被彻底甩在了工业时代背后。如果鸦片战争的失败是因为战斗意志的关系,那么抗日战争则是中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用极为落后的装备与敌人进行着浴血奋战。靠了无数的人民完成了基层组织的建设,完成了人民解放军拥有立于世界顶峰的步兵班排战术的建设。这靠的是几百万的人命。还是主动献身的几百万人。
在陈克那个时空的中国革命,就是靠了广大人民的觉醒才完成了解放自己的伟大功业。
陈克知道这个道路到底有多么艰辛,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所以陈克才知道人民中间到底孕育着何等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甚至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而何足道并不知道这些,这个孩子或许知道陈克代表了某种东西,但是他并不知道陈克到底代表了什么。
陈克笑道:“足道,你若是觉得我是要提拔你,你这是想错了。我这是要你去面对刀山火海呢。如果以前是我在护着你的话,那以后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保护自己了。而且你不光要保护你自己,在你保护你自己之前,你还得去先保护别人。”
这话说完,陈克就见到何足道的脸色慢慢变红了。那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因为羞愧。何足道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满脸通红的站在陈克面前。很快何足道尽量压制住这种羞愧,用一种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了,陈书记,我一定会服从您的命令。您让我去县里头工作,我就会去县里头工作。”
而陈克的脸色却变了,方才的话是只有面对何足道这等坚定追随者的时候才能说出的心里话。陈克现在要求同志们到各地去建立新的根据地,其实就是要同志们去面对更大的风险。甚至可以说,要让同志们去直面死亡的威胁。
看似其他地区没多远,但是在这个时代,几十里外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说别的,寿州和凤台县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多里,可寿州的百姓与凤台县的百姓就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凤台县的百姓们已经看到了是新世界的曙光,而寿州的百姓们现在挣扎在旧时代的黑暗里头。这不是陈克对自己的夸耀,不用说别更多,寿州百姓有几个能活到明年春播?就算是熬到了春播时节,他们从哪里弄来播种的种子?
凤台县的百姓大可在人民党夺来的土地上耕种,人民党不仅会提供免费的种子与秧苗,还会提供更多生产的农具。这些不需要百姓们自己去革命,这些本来需要流血牺牲才能得到的东西就跟雪片一样落到凤台县百姓的头上来。寿州的百姓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运气。直线距离三十几里,这三十几里地就意味着天堂与地狱。
当陈克把同志们如同种子一样撒向其他地区,就是让这些同志离开“晴朗的解放区天空”,重新投入到黑暗的世界里头。在那些世界当中,这些同志要面临着可怕的环境。对这些同志来说,这绝不是提拔。他们不仅要和这黑暗的时代斗争,还要创造出一个解放区的真正晴朗天空。
到现在为止,陈克可以拍着胸脯说,“最危险的时候,我第一个上,第一个死。”但是在这一刻,陈克终于不能再说出这样的话,他清楚了自己原先为什么不肯做这个决断的原因,他自己太过于希望能够少牺牲一些同志,少流一些革命者的热血。但是无论陈克是多么希望保护这些同志,无论陈克多希望这些同志能够活着见到共和国解放的那天,但是没有这些同志的奉献与牺牲,革命绝对不可能胜利。而命令同志们去创建新的根据地,无疑就是在命令同志们去面对死亡。
陈克“足道,你要不要去县里头当县委书记这件事,暂且压一压。我们现在先把军事工作解决了再说。”
所以,陈克与何足道一起穿着安徽新军的制服,站在蒲观水身后。在十几条船上,都是化装成安徽新军的人民党战士。船队向着寿州城下急速驶去。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六)
前来迎接蒲观水船队的是寿春镇总兵,混在蒲观水队伍里头的陈克并不认识此人。而且他也没什么兴趣去认识此人。这次夺取寿州的计划很简单,蒲观水把寿州上下官员都聚集在一起吃个饭,人民党的先头部队趁机夺取城门,接应大部队杀进城来,里应外合把上上下下的官员以及官府和军队人等一网打尽。
人民党的情报部门运作的相当不错,需要抓捕的人员清单早就列好。这个长长的名单上仔细列出了寿州所有官员的名册,只要把这些人一扫而空,满清在寿州以及周边的政治力量也就被连根拔起。
陈克之所以决定派出了很大一部分同志去其他地区开创新的根据地,固然是因为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但是他这样强制性的发号施令,攻打寿州城的计划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现在的凤台县根据地与满清的传统统治区别不很大。一旦把人民党的这些人清除一空,安徽革命也就灰飞烟灭了。农业国缺乏基层组织,因为落后的通讯手段,政府只能把力量放在各个“据点”中。而历史上党的人民革命,绝大部分政治力量则是与群众紧急结合在一起。即便是中央遭到破坏,但是以敌人的力量,他们根本无力彻底破坏基层党组织。而广泛的基层党组织当中,总能不断涌现出优秀的领导人才。
寿春镇总兵亲切的与蒲观水说着话,他根本没有关注与蒲观水同来的这些新军士兵们。这样的表现完全是满清官员的正常举止。寿春镇总兵听说自己的部队会在两年内整编成新军,以蒲观水现在安徽新军副协统的地位,以后他就是蒲观水的部下了。虽然蒲观水比寿春镇总兵年龄小了不少,不过官场上是看官位而不是看年纪的。心里头虽然很是不忿,但是寿春镇总兵还是拉下脸来刻意奉承。“蒲协统实在是年少有为。哥哥我羡慕的很。”
对这样的话蒲观水听得多了,他笑道:“兄弟我不过是运气好,出洋读过几年书罢了。以后出洋的机会多,想来总兵大人的子弟必然能出国学习,回来之后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听了这话,寿春镇总兵哈哈大笑。蒲观水的恭维实实在在的打动了他的内心。其实在这位四十多岁的总兵官眼里头,蒲观水除了曾经出洋留学之外,实在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蒲协统客气了,客气了。对了,寿州城内的大人们都在等着蒲协统,咱们现在进去吧。”总兵大人笑着说道。
一个时辰之后,寿春镇总兵干笑着问蒲观水,“蒲协统,你这是何意?”
此时,“安徽新军”的官兵们荷枪实弹的围住了召开酒宴的客厅,方才试图阻止这些战士冲进寿州通判衙门的衙役,要么被打倒在地,要么正在自己的血泊中挣扎。蒲观水双手拎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一群目瞪口呆的官员。
蒲观水微微一笑,“我是奉命行事,诸位不要惊慌,只要诸位不做些没意义的抵抗,大家都能保得平安。”
“奉哪位大人的命令?”寿春镇总兵被这话吓得不轻。能动用到安徽新军副协统的人物,肯定是朝廷的大官。难道自己被牵连进了什么大事中了不成?
看着总兵官的表现,坐在酒席上位的沈曾植冷笑一声,蒲观水这明明是要造反,却不知道这位总兵官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曾植朗声说道:“蒲协统你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沈大人,满清窃取中华大统,他们本身才是叛逆,是国贼。我举旗革命,怎么能叫造反呢?”蒲观水温文尔雅的答道。当然,文雅的是蒲观水的声调,他手中的枪口始终对着官员,怎么看都不够温柔。
沈曾植冷笑道:“革命?可笑之至!你说满清窃取华夏大统,又说你要革命。汤武革命可是承认夏桀是天子的。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比咬文嚼字,蒲观水比起沈曾植可是差远了。沈曾植身为大学问家,饱读诗书。对于西学也颇有研究,随便挑了蒲观水的话就找到了逻辑漏洞。蒲观水的气势立时就被压下去不少。
看蒲观水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愧,沈曾植接着说道:“蒲统领,你若是现在就赶紧放下枪投降,或许还能留条活命,若是执迷不悟,那只有死路一条。”说完,这位凤阳府通判就想站起身。
这个举动可把寿春镇总兵给吓坏了,沈曾植的话他其实也没有听懂,不过同样身为军人,他更能理解蒲观水。既然蒲观水要造反,凭通判大人那么几句话根本不可能劝说蒲观水投降的。特别是沈大人想站起身,一旦蒲观水要杀猴骇鸡,在满席中官位最高的沈曾植沈大人就是那绝佳的猴子啦。
正不知道该怎么劝沈大人不要轻举妄动,总兵大人却听到客厅外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了进来,“蒲协统是我们人民党的同志,我们人民党的同志只服从人民党的命令。沈大人的话只怕是对牛弹琴。”
屋子里面的干部战士听到这声音之后脸上都露出了喜色。这是陈克的声音,陈书记赶到了。不少人心里头都有种莫名的轻松感,战士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在他们把枪口对准这些素昧平生的朝廷官员时,他们依旧是有着一种敬畏的。大小大家都知道官府是管大家的,是非常有势力的。虽然大伙并没有真正见过官府的“大官”。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员其实是同为人民党同志的尚远县令。真的面对一群各种颜色官府,各种不同顶戴花翎的官员时,人民党的同志们都莫名的紧张。人民党和部队里头都是任人唯能。能当上干部的都得有几把刷子。所以大家很是担心,万一这群大官里头冒出几个高手拼死反击的话……
现在听到陈克的声音,大伙都感觉心里头一阵说不出理由的安定。
沈曾植听了这话之后脸色微微一变,而他内心的震动远比脸上露出来的要大得多。方才沈曾植并非真的是鲁莽,更不是听说书听多了准备靠自己的口才说服这些造反的新军官兵。这位老先生观察到围住客厅的这些新军战士虽然目光凶狠,却颇有些紧张。想来这次莫名其妙的造反只怕是蒲观水自作主张发动的,那些官兵也不知道被蒲观水怎么钳制的。只要自己站起身来晓以利害,蒲观水或许还会负隅顽抗,而那些被裹挟的新军官兵却未必真的肯死心塌地的造反。只要有士兵敢把枪口转向蒲观水,那局面就有全面翻盘的可能。所以沈曾植沈大人准备努力试试看。
但是门外传来的那个人的声音之后,所有士兵们的眼神都变了。沈曾植观察的很细致,他看到连蒲观水的神色都起了同样的变化。那眼神中的一丝紧张和犹疑顷刻就变成了欢欣与爱戴。看来外头那个人才是这次造反的真正主谋。
但是沈曾植大人却没有放弃努力的希望,他高声问道:“外头来的是何人?”仿佛是被沈大人传唤一样,陈克随着沈大人的这声吆喝大步走了进来。
完全出乎沈大人意料之外,陈克走进客厅之后并没有看向满屋的官员,而且看向蒲观水。蒲观水把手里的枪插回腰间,认认真真的向陈克敬了个礼。“陈书记,所有官员都在这里。我们已经控制了局面。”
陈克也利落的回礼,这才说道:“观水同志,辛苦了。”
说完这话,陈克才扭过头,第一次打量着满厅的官员。他身材本来就高,官员们都被逼着坐在凳子上,陈克现在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的看过去,所有的官员看到陈克明亮的视线之后都被吓的不轻。
沈曾植大人看到陈克平静的目光根本没有看自己,心里头又惊又怒。方才他想先说话,看看能不能镇住进来的这个反贼首领。却没有想到这人根本就不跟着自己的步调走。甚至连看自己一眼都不看。看来这个人是已经铁了心造反的,而且绝非什么普通的流寇。若是普通的流寇抓到自己这等大官,肯定是要欣喜若狂。或者趾高气扬的通过对自己叫骂来体现身份。或者让手下们恐吓官员以鼓舞士气。而门外的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这些官员当回事。
沈曾植今年56岁,也是精于世情。他看的很明白,这个反贼首领的表现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的表现。这个反贼首领的表现只说明了一件事,无论造反的理由是什么,但是这个人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这才能如此行若无事的前来凤阳府通判衙门。水灾之后,寿州城内不能不说戒备不够森严。可偏偏突然就冒出了如此的一股反贼,自己身为地方最高官员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实给了沈曾植一种沉重的挫败感。
没等凤阳府通判沈曾植沈大人想的更多,就听这个匪首高声喊道:“同志们,大家把这些官老爷都给捆了带走。”
“安徽新军”的官兵们立刻大声应道:“是!”
接着这些官兵们如狼似虎的扑上来。三个人负责一个官员,沈曾植大人之间有人拎了绳索过来。接着自己脖子被勒住,接着一团麻布就被塞进了口里。沈大人也不管什么体面了,本能的开始反抗。而一个麻布口袋已经兜头罩下。沈大人的世界就被黑暗笼罩了。
战士们一开始还担心这些“大官”里头未免会藏龙卧虎。刚开始行动的时候还未免有些担心。可这亲手一开始捆绑,却发现官员们其实大部分都手无缚鸡之力。部队里头的擒拿术一经施展,这帮人立刻就被制的死死的。而且有些官员甚至吃不了痛,开始嚎叫了。这次抓捕行动要的是“安静”。有战士上去就给了那个嚎叫的官员两个大嘴巴。官员吃痛,却也不敢叫了。这样的表现让看到的士兵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笑了!赶紧行动!”军官们立刻严肃的命令道。
战士吐了吐舌头,手脚麻利的开始堵嘴,套头套,捆绑。片刻之后就满屋子里头都是一堆捆得跟粽子一样,头上套了头套,身上逃了麻袋的人。方才那群朝廷命官再也见不到踪影。
这次行动可以说是空前的成功。该抓捕的都抓了,该控制的也都控制了。部队把这些“麻布粽子”塞进特制的箱子里头,列队抬了出去。
在寿州百姓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寿州城已经变了主人。
对陈克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好消息。当他乘船带着俘虏回到凤台县。在码头上见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仔细辨认了一下,陈克认出那个人是陈天华。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七)
陈天华的到来让人民党的骨干们基本在凤阳府聚集完整。大家虽然知道老党员武星辰在山东,却没有能够联系上他。而且武星辰这个同志虽然是老党员,可和人民党其他同志总有一种若离若即的感觉,所以即便他没有能到达凤台县,却也谈不上对会议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人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就在1906年12月1日正式召开。
这次会议真正关键的只有三个议题,第一个议题就是确定了党的行动纲领。陈克第一次全面介绍了社会范围内的共产主义运动的来龙去脉。同志们第一次清楚的知道了敬爱的陈书记一直宣传的“人民革命”的起源与出处。当然,这并没有让同志们认为陈书记是个“洋奴”。也并没有让同志对马克思恩格斯心生什么向往之情。
陈克一直很担心同志们的崇洋媚外情绪,历史上党内整顿“共产国际派”也是毫不手软的。中国革命的主导权绝对不能落到外国人手里头,这是陈克的底线之一。在未来,人民党顶多名义上成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但是实质上的任何指挥权都必须由中国掌管。
很明显,人民党的同志们并没有人希望外国人来指挥中国人。他们甚至对马克思本人都兴趣缺乏。陈克写过的那本《唯物主义的兴起与中国的文化传承》已经足够这些人去研究了。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理论书籍对同志的吸引远万里之外的欧洲人名。
放了心的陈克开始布置第一次党代会的行动方向,现阶段人民党的工作就是以凤台县为核心,以凤阳府为主要经营方向,在整个安徽发动革命。党中央负责主力部队清剿各地的满清官府与官军,最大限度的确保敌人不能杀进外围根据地。
有了工作布置就有人事安排,令陈克有些惊讶的是,原先的人民党七书记竟然只有一人主动表示想去外面工作。中央书记处临时选拔的七位书记分别是陈克、尚远、华雄茂、游缑、秦守、宇文拔都、路辉天。这里头游缑管工业,华雄茂管军队,宇文拔都和路辉天管民政,他们都表态不愿意离开,秦守管后勤,他从来不爱说话,这次也没有表态。只有尚远一个人表示,他想去新根据地去工作。倒是原先的中级干部们一个个跃跃欲试,他们将以被打下的围子为中心,成为各个区的领导者。从权限上来说,他们已经拥有了与陈克当初带着大家一起到凤台县来时一样的权限。
陈天华其实在同志们们当中名望颇为响亮,陈克是很希望陈天华出任党内的宣传部长的。而陈天华则给了陈克另一个惊讶,他坚决要求回到河北去进行革命工作。而且希望党中央给与未来的河北根据地以有力的人员支持。对于这样的请求,不仅陈克不理解,那些很仰慕陈天华的同志,特别是那些日本同志也非常不理解。
不过很多同志马上就要去外地工作,这些不解也来不及多说。会议的第二个议题,陈克以全票当选为党中央书记处的主席。甚至连竞争对手都没有。因为党主席不是政府主席,政府主席是有年限的。党主席则可以无限连任。这算是正式确定了陈克在党内的领袖地位。
第三个议题就是在凤台县内进行的人民代表大会的选举。以及随之进行的各级行政机构的选举与委派。人民党同志其实不太理解这种选举的意义何在。人民党不好容易获得了凤台县的实际权力,按照大家的传统思维,现在就是人民党指挥凤台县人民建立新秩序的绝佳时机。为何要把好不容易获得的权力交给人民?这是大多数同志不解的地方。
在这个问题上陈克主席采用了高压政策,他使用了高压手段来力保此议题的通过与执行。陈克的解释很简单,既然人民党的同志坚信自己是“为人民服务”的,而且人民党也有能力保证自己在人民代表大会与各级政府当中的人员优势,那么现在就是人民党接受人民的监督,接受人民的批评。看看自己能否真正的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为人民服务。
陈克甚至用了“威胁”的语言,凡是不敢接受人民监督的,都不是合格的人民党党员。
既然陈克已经把问题拔高到党员是否合格的高度,大家虽然对陈克的话还是半懂不懂,不过也都识趣的表示了同意。
党代会开到了12月5日才闭幕,会议选出了新一届的中央委员会,共有120名党员当选了委员会委员。而这120人选出了25名中央书记处成员,也就是政治局成员。25人当中,又选出了七名常委。与上一次的唯一不同就是尚远没有继续当选,而由齐会深接替了尚远的职位。
会议结束之后,20名同志立刻开拔,前往各个解放区,军委等人开始筹划迫在眉睫的两大军事行动。攻打凤阳府以及攻打安庆府。蒲观水已经内定成为凤阳府军区司令,并且正式成为政治局的一员。军委主席自然由党主席兼任,陈克现在就是军队最高的领导者。而何足道并没有成为地方干部,而是成为掌管军政的副主席,华雄茂成为掌管军令的副主席。
第一次全国会议之后,陈克才算是有时间正式和陈天华聊聊。与陈克一样,陈天华的变化同样巨大。这个在历史上蹈海而死的青年绝非什么温和的人。和陈克在一起的时候,陈天华是颇为激烈的,兴奋时慨然高歌,或者沧然泪下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历史上1904年底,由于参加黄兴领导的未遂长沙起义遭到搜捕,陈天华不得不东渡日本避难。他进入法政大学,开始研读西方近代政治社会学说。这些学说,冲击着陈天华的思想,但是一路挫败,也使得他怀疑这在中国能否实现。由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日夜忧心,陈天华“情绪悲观,神色憔悴,每与友人提及天下大事,都未语泪先流,有时几乎整天泪眼不干”。
当时正值日俄战争,这场争抢在华势力范围的厮杀就在中国东北境内进行,清政府没有能力约束交战双方,只好宣布“局外中立”。1905年1月,日本《万朝报》刊登了一篇文章,预言中国即将被瓜分,这在中国留日学生中引起了骚动。
陈天华当即撰写了《要求救亡意见书》,要求满清政府实施宪政、救亡图存。他提出,应当实行变法,早定国是,予地方以自治之权,予人民以自由、著述、言论、集会之权。同时,国民应当承担当兵、纳租税、募公债、为政府奔走开导的义务。
陈天华进而决定身体力行,预备拼将一死,去北京上书。这在留日学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也就是在这不久,陈天华接到了陈克委托秋瑾送去的信,在心情郁闷中,他才踏上了回国见陈克的道路。
在1906年底,距离历史上陈天华蹈海自杀的一年后,陈天华不仅变得深沉稳重,连做事情也变的极不相同。回到凤台县之后,陈天华对于同志们的热情欢迎表现的很高兴,但也就是很高兴而已。他推掉了一切朋友的拜访,除了参加会议之外,先是详细写了一份关于河北农民的运动的报告,然后就是埋头人民党的党内文件里头开始阅读。与陈克只是在公事上见了面,见面的时候也是听的多,说的少。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精神兴奋的青年再也找不到了。
即便是陈克专门找陈天华来谈话的时候,陈天华依旧很沉稳的坐在陈克面前。相比较起来,倒是陈克因为最近工作繁忙,倒显得有些焦躁了。
陈克开门见山的说道:“星台,你的报告我看了。你还是确定要去河北工作么?”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乡亲们,半年内我一定会回到河北去。”陈天华回答了陈克的问题。
陈克本来还是想劝说陈天华留在根据地的,但是看到陈天华的神态,他就也不再想继续劝说,如果陈天华真的想推行革命,那陈克怎么劝都不管用的。如果陈克的一番劝说能让陈天华改变了去拯救百姓的心意,那陈克就反而要失望了。
既然陈天华如此坚定,陈克也不再劝说了,他干脆利落的说道:“我马上就要着手组织凤台县本地的人民代表大会。还有各级政府的选举和建设。还得打仗。你既然要走,不妨跟在我身边帮我把这些弄完再走。我以前只是告诉你为什么要革命,但是革命大概完成之后基层政权建设,以及建设的目的和理念,你还是要再学习一下。”
“好的。我一定会认真学。”陈天华的回答依旧简单明快。
陈克搬过来一摞文稿,“这是党校的课程,先拿回去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告诉我。”
“好。”陈天华接过了文稿,就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头顷刻就陷入了无言的状态,这让陈克很是不习惯。他试探着问道:“星台,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你不要觉得革命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革命是咱们人民党这么多同志们共同的事业。你不要把个人的感情和恩怨带进革命事业当中。”
这话看来算是对路了。陈天华凝重的脸色终于稍微变了变,他先是低下头,等抬起头的时候脸色总算是看着坦率了一些。“文青,我在南宫县搞的农会,有一个叫做景廷文的老爷子死了。他不是被屠杀的,而是战死的。”
陈克只是点点头,却没有打断陈天华的话。
“邢台不是凤台,那边也就没有几个农会的人。北洋军打过来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七八个。”陈天华语气缓缓的讲到。北洋军一来,乡亲们都四散躲避兵灾,陈天华本来也想赶回安徽与陈克汇合。但是他怎么都不放心,于是干脆化妆成一个行商,雇了个县城的一个骡夫装着路过的样子又回南宫县高家寨那边。
那时候庞梓的队伍已经被彻底打垮,北洋军已经占领了高家寨。虽然知道不该继续去冒险,但是陈天华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冲动,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农会。在农会的终结之日,陈天华还是想去再看一眼。他最终决定顺着大路走一圈,如果北洋军问起他是做什么的,他就装作外地客商,来这里买鸭蛋的。反正南宫县高家寨的鸭蛋已经是名声在外,这样的说辞也不会漏什么马脚。顶多被北洋军勒索一下罢了。
也许是天意,在陈天华到了农会的饲养场附近的时候,就见到北洋军在饲养场外头列队。然后他们拖了一个认出来,却是绳捆索绑满头鲜血的景廷文老爷子。没有什么围观的百姓,应该是已经撤退完了,路上也没几个行人。看到北洋军的架势,大家都远远的看。
陈天华还记得自己劝老爷子离开的时候,老爷子只是笑道:“我一个老头子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如果没有人带着他们抢一圈,让这些人弄到些东西,这些人只怕就要祸害村里头了。若是把大家的房子给烧了,这可怎么过冬啊。”
老爷子的话也有道理,而且陈天华知道老爷子已经没有家人了。老爷子自己不肯走,陈天华也没办法强迫。最后也只好反复劝告老爷子保重自己。
看到几百北洋军面对景廷文老爷子一个人,陈天华真的是不知所措。一个军官对老爷子说了什么,声音不大也听不清。但是五花大绑的老爷子却笔直的站在哪里,陈天华知道老爷子已经看到了自己,因为老爷子先是对自己凝视了片刻,却把目光故意转开了。
接着,陈天华就听到老爷子突然喊道:“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几年前你们和洋人一起杀了我两个儿子。烧了我家的房子。现在你们又到我们农会里头抢,我不杀你们我杀谁?今天你们能杀我,你爷爷我可不怕。我在地下等着看呢,肯定有人会给我们报仇。直到把你们这些东西杀光!”
这也不过是很普通的话,陈天华大概能才出来,老爷子并不像他说过的那样,不会对北洋军动手。老爷子一定是利用机会袭击了北洋军的人。作为报复,现在北洋军要把老爷子处死。
明白了这些之后,陈天华感到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情绪。这是陈天华亲自创立的革命组织里头的同志,平日里老爷子话不多,干活却不少。是个看上去不太能亲近的人,但是陈天华慢慢发现,若是把事情交给景廷文老爷子,总是能放心。在其他农会干部们一哄而散的时候,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景廷文老爷子。陈天华曾经设想,农会一旦恢复运行的时候,就交给老爷子一些更重要的工作。但是现实打破了陈天华的设计。老爷子注定不可能有机会再和陈天华合作了。
北洋的军官愤愤的叫骂了几句,然后就上来几个拎着马刀的北洋军士兵。老爷子挣扎着喊道:“我才不跪呢,要杀就站着杀!你们杀我儿子的时候他们可没跪,我不要丢了我儿子们的脸。”
北洋军看来被老爷子的气势镇住了,手上也不太用力,怎么都不能让老爷子跪下。却见那个军官恼羞成怒,他让士兵们站开,拔出手枪,对着老爷子的面门就开了几枪。景廷文老爷子终于倒下了。
陈天华陈述完之后,陈克没有吭声。陈天华既没有流眼泪,也没有说之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沉默片刻才说道:“我要回南宫县去。我答应过老爷子我一定会回到南宫县去。”
“星台,你觉得是因为你办了农会,老爷子才会死么?”陈克问。他很担心陈天华的歌名热情是出自一种自责。
“不,老爷子不是为我死的,老爷子是为了自己。”陈天华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我以前光看到中国丧权辱国,觉得痛心疾首。但是现在我觉得那都不重要,立宪了共和了又能如何?我见过的那些人说这些道理说的比谁都响,但是没一个人敢和老爷子一样坦然留在最后的。”
听了这话,陈克又开始担心陈天华现在走上了想给景廷文老爷子复仇的歧路。
却听陈天华继续说道:“人民才是真的敢革命的,因为人民和满清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只是人民不知道压迫他们的是满清这个体制罢了。凡是知道的,没有一个不恨满清入骨。没有不想把这些狗东西杀光的。所以我要回到南宫县去推行人民革命。”
陈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样的态度绝不能算错。而且河北的形势远比安徽更加凶险,如果没有认识到仇恨的话,革命在河北很难生存下去。
陈天华刚走,尚远却进来了。一进门,尚远就说道:“我想和星台一起去河北。”
这话把陈克吓了一跳,难道尚远什么时候和陈天华联络了么?
尚远接着说道:“我在凤台县感到很不习惯,这里的民风与北方大不相同。我是觉得去北方更合适我。”
“可是望山兄,你现在还不能走。”陈克立刻否决了尚远的要求,“是不是我前端说话重了些。”自从灾民闹事,陈克要求同志们去建设新的根据地以来,尚远的情绪就不高。陈克觉得是不是自己什么话得罪了尚远。
“文青想的多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在考虑为何总感觉不是很对。这些日子稍微有些领悟。文青你现在在凤台县建设的是革命成功之后的局面。而我竟然把这些局面当成了革命本身。所以不怪文青生气。我实在是没有想到,革命若是成功之后竟然能搞的如此天翻地覆。我能亲眼见到这样的局面,也觉很是欣慰。”
这也是陈克自己的感悟,他现在干的不是革命,而是建设。
“所以,我现在想去河北开创革命局面。那里我更熟悉,也更适应。”尚远说出了理由。
“好吧,不过得等一段才行。”陈克给了尚远一个交待。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八)
朱存水这些天的日子过的很微妙,一方面他谨小慎微的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混在灾民里头,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另一方面,他内心中的得意实在是无法形容。上次偷土豆的事情败露之后,朱存水胸中一口恶气无法消散,就跑去破坏庄稼撒气。然后又在灾民里头散布丰台县要把所有灾民都给撵走的消息。其结果真的是出乎意料的成功。靠了他一人之力,竟然在凤台县掀起偌大的声势。直接导致了灾民与凤台县警察的全面对立。几乎引发出大乱斗的事情来。
按理说,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朱存水也该赶紧跑路了。可是凤台县这边封锁了全部的船只,而天气一冷,水也太凉。朱存水不肯下水游过去。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就算是跑回寿州,朱存水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吃饭的地方。所以每天都想着走,但是总想着吃了下顿饭再走。于是朱存水就始终处于等待下顿饭的情况。
他能等,凤台县的警察系统却没有等。戴恩泽接到了陈克的直接委任,暂时对根据地警察系统负全责。而且戴恩泽得到了一个副手,出身上海巡捕的林深河。林深河是齐会深在上海招收的革命同志。他投身革命的理由很简单,英气勃勃的林深河上了外国巡捕某位头子的老婆。后来那位女士告诉林深河,她怀孕了。林深河能给巡捕头子戴绿帽子的原因非常普通,那位巡捕很久没有碰那位夫人了,而林深河也是个有机会出入外国巡捕家的实打实的帅哥巡捕干部。得知弄出人命这个消息之后,林深河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些打算。到底是事发之后满身绳索的被扔进黄浦江,或者是林深河自己主动背井离乡。
但是林深河毕竟是个年轻人,按照他的想法,老子平日里下饭馆还不给钱呢,睡了个洋女人就要赔条命?这洋鬼子未免欺人太甚。怀着对洋人的满腔不满,林深河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投奔在上海租界挂了号的“可疑组织”,黄埔书社。
作为投名状,林深河不仅把租界对黄埔书社的调查和看法全盘托出,更提供了不少内部情报给齐会深。人民党上海支部的主要工作一是招收同志,二是赚钱。林深河提供的情报意义重大。
而林深河同志也并非只付出不求回报,他的要求很简单,也很严重。希望黄埔书社向他提供庇护,并且给他改变外国人在中国拥有特权这种丧权辱国现实的机会。
这种厚颜无耻的态度让齐会深很是无语,其实莫说林深河睡了洋巡捕的老婆,就是他与普通的中国已婚女性发生了关系,在乡间,这两人也会宗族长老判被浸猪笼的。对于这样的指责,林深河毫无愧疚的意思。他表示,洋鬼子有婚姻法,遇到这种情况,大不了两人离婚。林深河固然要遭到世俗的批评,但总不至于丧命。可目前的主要矛盾是,洋人在中国拥有诸多不正当特权的社会现状是不合理的。那么打倒这个不合理的制度才是的当前要务。
能把民事纠纷上升到社会制度矛盾的认识,这种觉悟就算是革命党徒齐会深也不得不赞叹了。当然,为了回报林深河的坦率,齐会深反问林深河两件事,“第一,为什么林深河不反省自己的恶劣行为,而是要把责任一味的推给社会现状?第二,黄埔书社并非藏污纳垢之地,林深河怎么证明自己是真心的想投身革命,而不仅仅是为了苟且偷生。”
若是普通人遇到这等毫不留情的诘问,要么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或者干脆就恼羞成怒起来。而林深河不是普通人,这个大帅哥用一种超越了厚颜无耻的坦率态度回答,林深河的错误可以用正常的方式来进行补偿,例如等这位女士离婚后与之结婚,用金钱赔偿那位丈夫的伤心。但是,现在的社会制度和现状不允许这种正当的赔偿方式。那么,用林深河的错误给现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进行辩护,绝对是不正确的。林深河愿意投身于推翻这种不合理社会制度的革命当中去。
革命党徒齐会深听完这番话就无语了,过了半晌,齐会深才继续问另一个关键问题,“林深河知道黄埔书社要建立什么样的合理婚姻制度么?”
林深河立刻拿出《唯物主义的兴起与中国文化传承》当中的一册,那里头有陈克写的关于婚姻制度的看法。他表示,陈克对于婚姻制度的观点就是林深河极力赞同的。婚姻不应该是交易,而是公民出于自愿组建的社会家庭关系。
不得不说,即便是身为人民党重要干部的齐会深都没有好好读过那章。而一个出身旧制度下的巡捕能够有理有据的从这书中读出革命理论来,齐会深真的服气了。
所以,这次林深河跟着齐会深一起到达了凤台县根据地的时候,还带着那位小腹开始鼓起的外国女士。陈克对林深河的举动有点诧异,不过见到了那位女士之后他就有些释然了。这位女士是意大利人,地中海风情的容貌还是挺东方化的。
陈克问林深河为何不采取堕胎的方式解决问题,林深河非常有宗教常识的答道,这位女士是天主教徒。听到基于深刻宗教认知的回答,连陈克也不干脆再提及此事。
然后林深河按照工作对口的原则,分配到了急需用人的警察部门。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林深河的加入立刻给警察系统注入了新的力量。警察总监戴恩泽知道普通灾民的心态,却不知道怎么打入灾民组织。林深河在这方面的经验极为丰富。任何灾民组织都有其内部的派系。如何与这些派系打交道,是林深河在上海学到的本领之一。戴恩泽负责招收培训灾民出身的警察,林深河则很快就掌握了灾民内部的派系关系,而且成功的与这些地下势力接上了头。
对于陈克下的任务,“弄清上次骚乱的原因,并且抓出责任人。”林深河倾尽了全力。他一方面把这些派系头子的子弟安排进预备警察队伍,已进行收买笼络。另一方面,不动声色的进行了深入的盘查。实际工作经验丰富的林深河对陈克提出的刑侦理论十分赞赏。要盘查,不要直接傻乎乎的询问责任人,而是要对于看似和这件事无关的细节调查清楚。例如,都是谁先情绪不稳定的,谁先四处乱跑的,总之把行为异常的人挑出来,对这些人进行重点调查,侦破工作就容易的多。
在五六天的辛苦工作之后,朱存水的罪行彻底被掌握。抓捕方案也制定完毕。
朱存水认为在近十万人里头把自己找出来是非常困难的,更不用说在这大家互不认识的灾民营地里头找出自己来。虽然心里头还是惴惴不安,想着还是尽早离开为上。可到了打饭的时候,朱存水依旧拿了个破碗前去打饭。这几天营地里头变化很大,警察数量虽然没有增加,但是那些灾民中召集的“义警”却多了起来。大家都说,只要当上了“义警”,立刻就能吃饱饭。这个传言不用专门证实就能看出来,因为这些人的确红光满面,虽然还能看出憔悴的痕迹,却与其他灾民大不相同。
看着这些人穿了一身黑衣离队在灾民队伍中巡逻,朱存水心里头一阵大骂。“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东西。”可心里头骂归骂,朱存水稍稍低下了头,避开了视线。好在在自己这边的“义警”不多,
今天排队的人还是那么多,可能是因为警察没有来,有人开始插队。甚至插到了朱存水的前头,若是平日里,朱存水定然不依不饶,不过现在他最不想的就是惹出事来。倒是其他灾民们受不了这个,立刻有人聒噪起来。插队的人看来也是刺头,立刻反唇相讥。这么一闹,警察们也围了过来。朱存水下意识的准备躲开警察,却被人抓住了手臂。朱存水抬头看向那个找茬的人,也是个衣衫褴褛的普通灾民,却不知为何这个人看着怎么都不太对头。就这么一耽误,警察已经扑了过来,把包括朱存水在内的那些人给都围住抓走了。
朱存水心道不好,他着挣扎想脱身。却突然明白了为何那几个人看着不对头,原来除了褴褛的衣服之外,这几个人的起色却与“义警”们完全不同。没等朱存水放声大叫“警察要杀人了。”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已经冲上来扼住了朱存水的咽喉,让他喊不出声来。警察也非常配合,上了用破布堵住了朱存水的嘴,绳捆索绑的把他和那几个人一起带走了。灾民的队伍里头看到这些破坏规矩的人被强力“镇压”然后带走,他们也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在灾民们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闹事,全然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负责司法的徐电书记得知此事之后是一半欢喜一半忧的,他一直觉得在几乎可以看成敌人的灾民中找出上次骚乱的责任人是大海捞针。没想到警察部门真的办到了。怀着一种“警察系统是否抓粮冒功”的怀疑,徐电亲自充当了检察官审理了一干人犯与证人。发现大家交代的事实清楚,人证物证那是相当的全面,逻辑链条无懈可击。除了朱存水死咬着不松口之外,犯罪嫌疑人的罪行已经可以确定了。
朱存水很清楚,灾年抓住偷东西的打死,这在乡间根本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对方排开这么大的阵势,那是绝对要砍自己脑袋的。若是不承认,只怕还有活路,若是承认了,那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这样的死硬分子,连徐电都觉得有必要动动刑。事实已经如此清楚,朱存水还妄图抵赖,这根本就是自讨苦吃。他感到奇怪的是,陈克派了一些奇怪的人前来观看整个审问过程,而且明令不允许动刑。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因为朱存水坚决不交代,又不动刑,事情也就僵持在这里。
上任不久就一鸣惊人的林深河对此并没有表示大惊小怪,林深河其实对用刑兴趣不大,在身为巡捕的日子里,林深河很清楚皮肉之苦的效果只是得到想要的口供,想要真正破案,需要的是能够攻破犯人的心理防线。林深河其实很高兴能遇到与自己有着共同观点的人,当这个人还是根据地最高领导人的时候,意味着林深河在未来会有相当可观的前途。
到根据地后林深河接触的革命同志数量不多。就他来看到现在为止根据地值得尊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陈克,一个是顶头上司戴恩泽。戴恩泽虽然不怎么认字,出身也不咋样,但是好在诚实肯干。俗话说勤能补拙,戴恩泽并非是什么笨蛋,只是以前见的事情少,没有领导过这么多人罢了。而戴恩泽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为人肯听劝,陈克主席让他干啥,他就实实在在的干。不懂就问,不会就学。现在虽然对警察业务比较生疏,但是日后绝非一般人物。
而陈克这个人物让林深河几乎要肃然起敬了,虽然不清楚陈克的来历,但是陈克发的文件,还有简单的交流,都让林深河明白了一件事,陈克对于所有部门心里头都有数。也就是说陈克知道这些部门是干啥用的,各个部门之间的职权,包括工作方法,陈克都能够给与指导性的意见。
这绝非一般人可比的,就算是那些满清朝廷大官和上海租界的那些洋人官僚,能知道政府里头有哪些部门,这些大概是做什么用的,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而这些天林深河通过得到的各种根据地的情况判断,根据地的这些部门都是陈克一手创建,并且指导这些部门运作。若是陈克今年五六十岁,也可以说他经历过许多。而陈克今年才二十多岁,以这种年纪能够办到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亲眼见到,林深河绝对不会相信。
所以朱存水的案子里头,林深河把警察该做的工作做完,案件移交给充当检察官的徐电,他就接着开始忙接下来的事情。陈克把另一个重要的工作交给了林深河,对灾民进行初步的户籍统计。
这种事情难不倒林深河,因为上海租界外面的百姓为了享受租界比较有规章的制度,大量迁入租界居住,所以户籍问题一直是租界的一个大事。倒不是洋鬼子对“建设美好家园”有什么天生的热爱,而是通过户籍管理可以更好的收税。陈克统计灾民的户籍肯定不是为了收税,但是林深河对此不置一词,只是专心干事。
在工作中林深河发现了根据地非常多的有趣问题,其中之一居然是强制教育。警察系统里头是要强制文化教育的,而文化教育的结果之一,就是大伙都能初步的写字做算术。若是在乡间,这种学问的意义有限。可一旦进行户籍统计的时候,记录和计算的意义怎么称赞都不过分。要知道,就算是租界的华人警察认字的也不多,而洋鬼子里头能写能算的也不是多数。虽然不知道陈克最初强制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有了数以百计的能写能算的部下,林深河的工作可是卓有成效的。当他接到警察局的新命令,召开公审大会的时候,粗略的户籍统计工作居然完成了一半。
为此,陈克专门把林深河叫去口头嘉奖了一番。
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没有什么虚套,陈克说:“干得好!”林深河答道:“谢谢夸奖,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接下来会议室里头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克很少见到有人这么和自己说话的,一般的同志要么是不知道该说啥,陷入沉默之后就手足无措。要么开始前三年后五载的说一堆不着要领的话。而林深河表现出来的则是一种干练的作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没有丝毫的废话。既有职业官僚的风范,也有一种洒脱不拘的气派。
现在人民党最缺乏的就是这种老练的官僚,陈克虽然力图让同志们成熟起来,不过他本人也很害怕同志们都失去了革命热情,变成了一群难缠的官僚。而且同志们跟着陈克来革命前,都没有什么实际经验,在一群生瓜蛋中偶尔能见到林深河这样的家伙,也是件非常不错的事情。陈克其实很中意林深河的,所以他迟疑一下,这才继续说道:“林深河同志,我们人民党的纲领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我们不太可能讲党员的待遇。对于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有思想准备。”
“是,陈主席。”林深河依旧简单的应道。
陈克挥了挥手,林深河顺从的离开了办公室。
所谓待遇问题无外乎是不允许额外捞钱,如果换了别人或许就会有诸多担心,或者担心捞不到钱,或者担心捞了钱之后会被发现。而林深河从陈克的话里头听到的却是陈克对自己的器重。这让林深河很高兴。来这里不久就被器重,意味着自己的未来会很光明。这等机会对于一个新加入团体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没有那些缺乏能力的同事来映衬出林深河的能干,他是极难被注意到的。
至于捞钱的问题,林深河在上海虽然是个吃饭不给钱的主,但这种表现这更多的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林深河表现的清正廉洁估计早就被同事背后给弄死了。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本质上也谈不上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林深河到现在活了27年,他一直不清楚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要干什么。当了巡捕也仅仅是为了谋生,对于这个世界,林深河虽然表现了顺从,但是从内心身处,他其实很希望能够把这个浑浑噩噩的世界砸个粉碎的。而这种冲动不是为了破坏,而是林深河真的希望能够看到一个新世界,让他这种既懒又能够看到世界一部分本来面目的人能够接受的新世界。
而在人民党这里,林深河觉得还是很满意的。
送走了林深河,陈克也很快起身。他去绘图科叫上了自己的夫人何颖,然后带了警卫员就往码头赶去。能让陈克亲自迎接而不大排阵仗的人不多,身为陈克“老师”的严复无疑就是最符合的人。上海方面的消息是,严复亲自来凤台县看望陈克。当然,严复也不是单纯的来拜访,他亲自去汉阳钢铁厂为陈克谈成了一笔6000吨铁的买卖。如果发动了对安庆的攻击之后,根据地是不可能大规模的从汉阳再弄到铁了。所以这笔买卖对根据地的意义是极为重要的。有了这六千吨铁,根据地一年内的农具和很大一部分机械就有了着落。
陈克其实一开始并不想麻烦严复的,不过革命战争全面发动前多准备一分,起到的效果可是意义重大。个人的想法必须向革命事业让步,哪怕严复为此遭到了不幸,陈克也必须弄到这六千吨铁。
陈克拉着何颖的手站在码头上,结婚将近一年的何颖已经很习惯了这种亲昵。夫妻两人平日里聚的就不多,而且在家里头两人都不是那种热爱说话的人。除了很有默契的做家务之外,剩下的就是吃饭睡觉。按理说这种生活很是消磨感情的,可是每次当两人互相牵着手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感。就好像是互相无言的再说,我在你身旁。两人都感觉,如果针对此事说了什么,反倒是多余的。
所以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站在那里,竟然一直沉默到载着严复的船靠了岸。
老帅哥严复看上去和一年前变化不大,陈克原本还不是心甘情愿的当了严复的弟子,而这一年多来,靠了严复弟子的名头,陈克少了很多很多的麻烦。他已经知道了严复当年的苦心。见到严复上了岸,陈克快步走上去喊道:“严复先生,您好。欢迎您来凤台县。”
严复依旧是那种在北洋水师学堂养成的威严神态,他盯着陈克打量一番,这才微微点点。“文青看着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陈克前面带路,严复一面走一面说道:“这次钢铁的事情我已经谈妥,文青派船去运就行了。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文青为何要买那些劣势的铁呢?”
完全没想到老帅哥严复一上来就谈公事,陈克还是真的心生感动,他笑道:“严先生,我们这里也要建炼铁炉,炼钢炉,铁再不好,也比我们运了铁矿来炼要方便得多。”
“原来如此。”严复赞同的点点头,“那这次我去谈的时候,收获就大的多。汉阳那边还有七八千吨炼废了的铁。我用很低的价钱谈妥了。文青信里头提及一定要弄到,我原本担心运来也是无用,还怕文青白白浪费了钱。现在我倒是放心了。”
七八千吨?陈克被吓了一跳。严复真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万多吨铁价钱可不低。陈克连忙急切的问:“汉阳那边收英镑么?”
严复被陈克急切的表情吓了一跳,他有些不解的问:“文青信中交代过,我已经问了。汉阳那边收英镑。”
听到这个消息,陈克忍不住呼了口气。
严复看陈克一惊一乍的,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对此多加置评。他提起了别的话题,“对了,文青。我在寿州有一个旧识,是大学问家沈曾植先生。来这里之前我听说他临时调来在寿州当通判。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一下。想来对你该有好处。”
提到沈曾植,陈克觉得名字很熟,又想了想才弄明白为何会有很熟悉的感觉。他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严先生,我已经开始革命了。前几日我们攻下了寿州城,现在这位沈曾植先生正在我们的牢里头。您若是想见他,不用去寿州了。”
和陈克想的一样,严复当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各式各样的波线 (十九)
严复万万没想到,陈克居然真的举起叛旗开始造反。而陈克向自己提起此事的原因,居然是为了告诉严复,不用去寿州见凤阳府通判沈曾植,沈曾植已经在凤阳县的监狱里头啦。
这样兼具严重性与滑稽性的问题是严复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挂名弟子作风之诡异,甚至比造反这件事本身更令严复感到不可理喻。
“文青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严复忍不住想确定一下。
陈克也不想多解释,他笑道:“严先生,您现在随我去驻地休息。我派人把沈先生请来和您见面。”
话说到这里,严复已经能确定陈克不是在开玩笑。他再也顾不上与老友相聚,而是急急忙忙的问:“文青你这也未免太莽撞了。”
陈克最近心态变得非常正常,面对激动的严复,陈克平静的反问道。“不莽撞。我在这里已经一年了,准备了一年怎么还能算是莽撞呢?”
“你这一动,官府马上就要来围剿。”严复着急的提醒着。
“官府知道这消息,我们估计连铁都能从汉阳运回来。而且到底谁先动手还不一定呢。”陈克很是自信,“严先生,这里不是说话的场所,咱们回去驻地慢慢说吧。”
严复虽然是满腹话语,听了陈克的话之后却没有反对,“前面带路。”他应道。
一路上虽然各色人等众多,但是井然有序的市井让严复很是惊讶。进了军营之后,各种训练以及来来往往的众多人,更让严复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大家在陈克的办公室坐下,严复却不说先提造反的事情,“文青,这几千人都是你的部下?”
“他们不是我的部下,他们都是革命同志。大家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聚集在一起推动革命。”陈克的回答十分标准。
严复觉得这种说法十分新鲜,一开始听陈克说造反,严复脑海里头立刻浮现出大票蓬头垢面的灾民揭竿而起的局面。可这一路之上见到的却是秩序井然,几万灾民竟被好好的管理起来。除了维护秩序的人数量过多之外,看上去倒像是太平年间的局面。他现在又开始怀疑陈克有些不实的言语。“文青,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不妨直说。我既然肯助你,自然不会眼看你被人刁难。”严复说道。他现在怀疑陈克打寿州是因为一些意外的原因。在这灾年里头,只怕是寿州有人对凤台县懂了坏心思,陈克年轻气盛,忍不住动手。
陈克知道严复想岔了,他不得不解释道:“严先生,您不太懂人民革命了。人民参加革命也好,不参加革命也好,他们都只是为了自己能生活下去。这世道不公,若是有人提供更加公平的世道,人民就跟着走,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我们推行的革命让百姓过的更好,他们为何不跟我们走?”
“那若是官府来进剿……”严复问。
“满清是据点政治。他能管到的不过是县城。我们只要把他们的县城拔掉,军队驻地打掉,满清就无能为力了。而我们推行的人民革命却是首先走基层,在每一个村,每一个镇建立起人民政权。满清根本没有那本事来剿灭我们。严先生,你是教水师的。满清现在就是一条破船,可他面对的是人民的汪洋大海!”
严复在南洋水师与北洋水师几十年,精通船务,陈克的比喻彻底打动了他,听了陈克的话,严复沉思片刻,忍不住喃喃的说了一句,“水可覆舟么?”
“那些造反的人为啥总是不成?因为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人民这片海,水涨船高,给自己谋利益。而人民革命,我们革命党人是为了人民服务的。人民的利益还在我们这些革命者之上。我们所处之地比人民还要低。我们要托着人民往前走。我们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打倒满清,而是要让人民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人民革命需要打倒满清,我们就打倒满清,人民革命需要我们抵抗外国,我们就抵抗外国。我们不是为了打倒满清和抵抗外国而去革命,而是为了实现人民的利益,我们必须这么做。”
陈克觉得自己革命理论水平在这些日子以来飞涨,如果以前的话,他是真的说不出这种话的,至少这种话绝非是他的真心话。陈克以前也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人民革命的人。现在他变了,亲自领着同志们闹革命之后,陈克也是第一次认识到人民的生活有多苦,而蕴含在人民中间的力量又是那样的伟大。所以陈克以一个穿越者特有的角度切入了人民革命。他是真心的希望能够通过人民革命来解放中国。在不知不觉之中,陈克已经从扮演中国革命领导人的角色,真正的成了一个革命领导人。这种革命的豪言壮语再也不会引发陈克的羞涩敢,相反,陈克说的是理直气壮,诚心诚意的。
老帅哥严复毕竟不是普通人,虽然对陈克提及的人民革命并不理解,却对陈克提出的理论相当感兴趣。思索一阵之后,严复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以民为本说了几千年,却总是说的好听,做起来却千难万难,最后无疾而终。文青你心怀天下,却不要重蹈覆辙。”
“那严先生不妨和我一起去乡间看看就知。”陈克提出了邀请。
严复当时就应允了,“如此甚好。我一直觉得文青与众不同,此次倒要看看文青到底有多大能耐。”
说话间,警卫员从外面进来,“陈书记,哦,陈主席,沈曾植带来了。”
沈曾植万万没想到会在贼窝里头见到严复。被俘虏之后,沈曾植和寿州的官员都给送进了牢房。一日三餐倒也没有什么怠慢。吃得不好,却也不至于挨饿。除了牢里头要求官员犯人们按时打扫卫生保证牢房清洁之外,日子倒是很普通。没人挨打,也没有人逼着这些人投降,这倒是大出这些人意料之外。
官员们对这种完全不予理睬的待遇极不习惯。在他们看来,自己身为大官,总得有什么特别的待遇。而现在处于完全被遗忘的角落里头,反倒是惴惴不安。
当这群官员里头位置最高的沈曾植被带走的时候,不少官员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按照他们的想象,官位最高的沈曾植大人肯定要先被提出去折磨一番。不过想到沈大人受完了刑就该轮到自己了,这些人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沈曾植基本想法也差不多,他到不怕自己受刑,只是怕自己受辱。不过想到自己被俘已经是大辱,若是有骨气,他应该立刻自杀才是。既然当时没有自杀,那就谈不上什么气节了。现在要做的只是不要贪生怕死的投降,不要失了自己的体面。
所以见到严复之后,沈曾植虽然很是惊讶,却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得知陈克要带严复去见识一下凤台县的革命局面,沈曾植大大方方的接受了邀请。他真的很想看看俘虏自己的陈克到底在凤台县搞出了什么局面。
于是陈克与严复还有一名警卫员步行,给沈曾植弄了匹毛驴骑着,四人就踏上了出去视察的路。沈曾植被陈克抓了,心里头很是不服气,见陈克如此简行,忍不住冷笑道:“陈克,你就不怕有人绑了你送官么?”
“你们连通缉告示都没贴,绑了我送官有啥好处?”陈克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沈曾植立刻被噎住了。这么一交锋,沈曾植已经确定,陈克绝非什么彬彬君子,从此之后他再也不和陈克争口舌上的高下。
倒是严复觉得沈曾植一个书生,坐匹驴未免有些辛苦了。他问:“文青,这里可有轿子?”
这话刚出口,就听到警卫员忍不住冷笑一声。严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道错在何处。
陈克出来解围了,“人民党,你就不能坐在人民头上。根据地的所有党员和公职人员,一律不许坐轿。长两条腿就是让走路的。沈先生体力不好,又被关了几天,这才给他安排了一头驴。这驴还是刚弄来不久的。这一年来,我们人民党还没人骑过驴呢。”
听完这话严复不由得惊叹了,陈克御下之严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沈曾植脸上一红,就要下驴。陈克一把把沈曾植按住。“沈先生,我们今天要走不少路,你若是不骑驴反倒会拖累了我们行程。为了大家好,你就姑且忍忍吧。”
严复本以为陈克给沈曾植安排一头驴是为了表示敬重,却万万没想到在“根据地”里头竟然没有官场面子这么一说。他知道沈曾植是个很方正的人,被人当了累赘实在是一种耻辱。不过陈克这话却也没说错,沈曾植讲了面子自己走路,只是拖累了大家。他觉得实在是无法插话。不过自己不说话却也不合适,严复只要安慰道:“沈兄,客随主便吧。”
沈曾植本来的底线就是不要受辱,却没想到自己在这凤台县是处处受辱。别人步行,自己骑驴,虽然绝对的高度上比别人高,但是却成了弱者的身份证明。但是一味的逞强只是自取其辱,陈克给他弄匹驴的举动也不能说是有什么恶意。所以忍着不快,沈曾植倒也顺其自然。
接下来的游历就有趣的多。
经过了已经收获的田野的时候,严复看着广大的平整土地,对陈克的救灾能力赞不绝口。当他看到已经初具规模的大型水渠沟渠,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沈曾植一度一脸不满,现在神色也严肃起来。这么大的工程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是个庞大的数字,而在灾年里头,陈克居然一面救灾,一面弄出这样的局面,其营运手段已经超出了满清官员的想象极限。
陈克对此并不在意,又往前走了一段,他脸上才露出了笑容。“严复先生,前面是我们试着修的主干渠,砖石水泥的。这个渠修好,排涝灌溉就再也不会有问题。”
不用陈克刻意指出,严复等人的目光已经落在那条大渠上头。这是一条奇怪的水渠,并非土质,也非石质,而是一种灰色的光滑渠面。严复走上去试了试,这种水泥面很是坚实,踩上去连个痕迹都没有,而且非常致密。看样子是不会渗水了。
“文青用水泥修渠,这手笔可实在不小。你要知道,在河北,水泥的价钱可是不低。”严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赞叹自己的这个“徒弟”。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根据地的百姓们辛苦工作,若是这样还看不到盼头,那我们人民党这名字就白叫了。”
听了陈克的回答,沈曾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在他的想象中,陈克就是一个土匪头子,却万万想不到,陈克在民政上居然颇为能干。在灾年中尚且能搞出如此局面,若是给陈克一两年的时间,这凤台县上下只怕真的铁了心要跟着陈克走。
严复懂科技,他和陈克一路上谈着凤台县兴修水利的方法与采用的技术,一老一少相谈甚欢。沈曾植完全听不明白,只有沉默不语。倒是警卫员见到敬爱的陈主席与贵客如此高兴,虽然也听不明白,看着陈克的笑容,心里头也实在是欢喜。
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砖坯厂,四台蒸汽机带动的生产线隆隆的运行着。一块块砖坯从模具里头不断被制造出来。现在天已经很凉了,机器中出来的砖坯冒着腾腾的热气,工人们用简陋的木轮车把砖坯运去烧制厂。严复在当年亚洲最大的兵工厂,天津机械局干过,对这样的场面倒也不陌生。沈曾植一个文人,哪里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场面。当时他就被震撼了。
对于陈克等四个人出现,工人们几乎是视若无睹,还是和方才一样卖力的干活。严复忍不住赞道:“真的是训练有素。”
陈克轻轻摇摇头,“这些砖是要给大家盖房子用的,大家不好好干,自家的房子就没有了着落。所以才有这样的积极性。”
“文青要盖多少房子?”严复随口问道。
“我们大概估算,得有一万两千多间。”陈克答道。
“什么?一万两千多间?”严复对这个数字感到不可思议,“怎么要盖这么多?需要多少砖?”
“我们已经许诺,凤台县的百姓冬天前一定可以住进自己的房子。全县上上下下七八万人,一万两千间房子已经是很拥挤。现在初步估算,需要一千五百万块以上的砖。”
“那为何不让百姓都来先制砖?那岂不是会快一点?”严复还是不解。不仅是严复,沈曾植也很不解。
“大伙都在打地基呢。”陈克答道。
两位前官员听了这个回答脸上都有些发红,他们只是被一千五百万块砖吓住了。竟然忘记了地基的事情。
“这得多少钱啊?”严复忍不住问道。
“我们和百姓约定,大家不用给钱,出劳力来偿还。”陈克给了答案,“方才的水渠需要大量的砖头,百姓住进了房子之后,冬天农闲时分就修水渠,靠出力来顶替他们的房钱。”
“文青你这么说,修了水渠也是百姓受益,修房子也是百姓受益,那你们这人民党从何得益呢?”严复奇怪的问。
“我们人民党的建党目标就是解放百姓,让百姓受益。百姓得了好处,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自然就受益了。我们自己也不种地,吃的喝的都是百姓们劳动创造出来的。”
“那朝廷若是派兵进剿的话?”严复忍不住提醒陈克。
“我们有人民的军队,人民为了保卫自己的利益,会战斗的。”
沈曾植平静的说道:“就那群乌合之众,现在只怕是不堪一击。”
听了这话,严复有些诧异。沈曾植并非一个尖酸刻薄的人,而是一个学问家。被陈克抓了心头不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怎么都不可能说这么无聊的话。转头看向沈曾植,却见沈曾植面色平和,并非挑衅的模样。

各式各样的波线 (二十)
毛爷爷在《矛盾论》这篇书里面讲到“我们从事中国革命的人,不但要在各个矛盾的总体上,即矛盾的相互联结上,了解其特殊性,而且只有从矛盾的各个方面着手研究,才有可能了解其总体。所谓了解矛盾的各个方面,就是了解它们每一方面各占何等特定的地位,各用何种具体形式和对方发生互相依存又互相矛盾的关系,在互相依存又互相矛盾中,以及依存破裂后,又各用何种具体的方法和对方作斗争。研究这些问题,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对于沈曾植批评根据地的部队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陈克一点都不生气,这并非陈克有多大涵养,而是他真的认为沈曾植的话很有道理。无数蓬勃兴起的势力都曾经战无不胜,但是一次失败就让这些势力彻底覆灭。中国这个文明的奇迹就在于,无论经历了多少次失败,中华文明都能重新站起来,而且越来越辉煌。一个朝代有兴起有覆灭。而中华文明本身却从未覆灭。
这倒并非中国如何得到了天佑,而是在工业化之前,中国的哲学与政治理念都是要最大限度提升生产力水平的。中国生产技术水平始终居于世界第一。直到工业化之后,中国才第一次遭遇到了强劲的挑战。工业革命让世界上第一次出现凌驾中国的生产力模式。在这个现实的根据地生产力基础上,人民党的武装力量绝非能战无不胜。如果满清真的能集结全国之力,加上外国的军事支援,虽然不太可能在战略上彻底扑灭陈克引发的革命趋势,战术上却完全能够彻底消灭人民党领导的这次革命。
人民党现在没有战无不胜的基础,陈克一点都不想反对。
严复看沈曾植并非挑衅的模样,心中很是不解,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沈兄,你这话怎么讲?”
“我看凤台县行事太不惜民力了。现在看似恢弘,实则千疮百孔。灾年之后是与民休息的时候,可就看这条大渠,百姓之辛苦可想而知。民力都用在这些事情上头,百姓还哪里有心力打仗?”沈曾植平静的说道。
听了这话严复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他没想到沈曾植能说出这等并无敌意的话。当了几十年军人,严复其实并不太懂民政。加上了解工业,严复看到凤台县在高压治理下这种秩序井然的模样,反倒觉得陈克干的不错。民心民力这种事情严复倒是不太在意,几万洋鬼子就能攻破北京城,传统的民心很明显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倒是警卫员虽然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好歹受过一些部队的文化教育,年轻的警卫员虽然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却能感觉到沈曾植大概的意思,他立刻对这个被俘的满清官员不忿起来,又看陈克并不反驳,警卫员忍不住插嘴道:“凤台县的土地都分给咱们百姓了,大家干活也是给自己干。有啥不肯打仗的?”
“文青你把地给分了?”严复真的大吃一惊。
“没错,建完了房子之后,我们就会分地。我们人民党收了凤台县的所有土地,以后这凤台县的土地全部分给百姓来耕种,收获。除了三成粮食之外,凤台县新的民政府不要百姓一颗粮食。”
对陈克的话,严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一路上已经见到太多事情,以为陈克搬到这些事情已经是竭尽了全力,万万没想到陈克还在策划分地这一手。
沈曾植只是稍稍露出诧异的神色,很快他就说道:“不过是市恩而已。”
听到沈曾植三番五次的说这等话,严复很是诧异。他忍不住问道:“沈兄,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严复还是不懂自己的苦心,沈曾植终于叹口气:“严兄,陈克既然已经造反。那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你是救不了他的。但是陈克拉拢严兄的意思这么明白,你何必跟着他造反呢?看陈克所作所为是铁了心,我只要不提严兄来凤台县之事,严兄你自己也三缄其口。等陈克兵败,也不会株连到你。你若是被陈克所惑,加上有了袒护弟子的心意。就算是你不考虑你自己,总得想想严兄你的家人吧。”
这话不是文言文,警卫员听的明白,没等严复说话,他已经怒喝道:“放你娘的屁!我们兵败?你以为我们是先打的你们寿州么?这方圆……”刚说到这里,陈克已经按住了警卫员的肩头。年轻人一时冲动,被陈克这么一按,警卫员已经知道自己说多了话。虽然闭上了嘴,但是脸上依然是怒容满面,双眼紧紧的盯着沈曾植。
对警卫员的暴怒,陈克一方面觉得年轻人实在是单纯,另一方面却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要换一个警卫员。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是立刻撤换警卫员,陈克开口问道:“沈先生,听严先生说你是个大儒。我自认也是儒家门下半个门徒,不过我只尊孔子和荀子。孔子讲仁,荀子讲礼。我们人民党只讲生产力决定社会关系。却不知沈先生尊的是哪位先贤?”
见陈克已经用挑衅的态势发问,沈曾植心中有两种冲动,一种是置之不理,一种是想驳斥一番这个造反的狂徒。看陈克居然在自己面前卖弄学问,第二种冲动逐渐占了上风。
“你这等反贼,总是诸多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若是真的有心为了百姓,为何不投身国家?”这话其实已经很是客气,陈克能在灾年拯救了这么多百姓,沈曾植其实知道莫说自己,寿州乃至整个安徽只怕都没官员做到如此程度。陈克若是说官府无用,沈曾植也不肯强词夺理,那只有干听着陈克自吹自擂。所以沈曾植把话题引向更高层面去,免得在下面纠缠不休。
“国家现在是上头那些王公贵族当政,他们才是真的一己私利。我要建立的新制度完全是百姓当家作主。我们马上就要推选人民代表大会,这些人民代表都是由百姓选出,凤台县新政府推行的事情,花出的钱财,若是进了我们的口袋,你觉得百姓们能同意么?”
没等沈曾植说话,严复忍不住诧异的插了一句,“文青你这是要搞宪政?”到了凤台县之后,陈克就把一个接一个的惊讶抛给了严复。先是百姓们居然被强力动员管理起来,还有了初步的一些机械工厂,接着是分地。现在连政治制度都要发生大变。严复真的不明白,现在上层正在争吵的宪政,陈克居然就敢率先给执行了。
陈克立刻给与了纠正,“严先生,我们不是宪政。我们人民民主专政。立宪是有钱人当政,我们的新制度是劳动的百姓说了算。根本不是一码事。”
看严复目瞪口呆,一脸茫然,陈克继续解释道:“现在争吵的宪政,就是士绅和官员们从满清朝廷里头把权分出来。能当选的都是些有钱人。我们搞的人民民主专政,基础就是土地国有,人民拥有土地使用权。也就是耕者有其田。但凡是支持靠拥有土地,拥有资产,享有权力,作威作福的人,统统都是被专政的对象。人民百姓,也就是那些泥腿子们当家作主了。”
这话一说出来,严复也好,沈曾植也好,都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沈曾植用气的颤巍巍的声音说道:“荒谬!荒谬!国家大事本来就是能者上位,百姓不懂政治,只懂种地,你为了鼓动百姓竟然如此颠倒乾坤。”
“政治就是为了让百姓过的更好。百姓是只懂种地,所以我们靠了百姓大家才能活下来。靠了官府这凤台县的百姓能活下来几个?”
沈曾植虽然被陈克的理论气的头昏,但是他听了陈克的话,也知道在救灾上的确不能和陈克一争长短。忍着怒气,沈曾植反问:“那你陈克是种地出身的么?那蒲观水是种地出身的么?”
“我们不种地,但是我们是靠了认真劳动谋生的人民。我们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群人。我们和百姓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身份的不同。我们要推行的新制度,劳动者最光荣,人民是国家的主人。”
“强词夺理!得天下是天意,这是气数。”
“那是因为百姓们最终默认了,他才能坐稳。现在坐在北京的那些人现在看着威风八面,等我们灭了满清,他们都是罪人。这也是天意吧?那天意注定这帮人当罪人了?这是民心,不是天意。”
“民心还是知道朝廷才是朝廷。”
“哦,你现在可以这么说,再过半年你看看。”
看着一老一少已经开始进入了意气之争,严复连忙阻止了陈克继续说下去,“文青,你既然请沈先生出来,想来不是为了逞这一时之快吧?”
陈克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冲着严复笑道:“我是想看看官员们怎么看待我这革命的。不过现在看,大家都是只认实力,不认别的。倒是我孟浪了。”
听了这话,沈曾植更是愤怒,陈克这根本就是自认为自己的理念绝对正确,“是我一时不察,让你得逞。但是以后可没这等好事了。”
陈克笑道:“在这时候,沈先生你还算不错的满清官员呢?至少你没有纵兵跑来根据地抢劫,没有祸害百姓,这件事我很承你的情。”
这话可就未免太毒了,陈克话里头的意思很简单,满清的官都是强盗。身为官员,竟然被如此侮辱,沈曾植总算是明白造反者们到底是什么心态了。
当然,沈曾植没想到,陈克方才从沈曾植的表现中已经确定,近期不可能有什么官员投奔自己。既然确定了这个想法,陈克原本还想善待俘虏的心思也完全变成了“要对俘虏物尽其用”的态度。陈克对待敌人从来如同冬天般的寒冷,所以这些官员从“生命到尊严”都已经成了陈克考虑怎么利用的对象。至于官员本身,已经和死猪没啥区别了。

各式各样的波线 (二十一)
心情不一样,表现不一样。陈克对官员暂时没有了任何指望,倒也更加放得开了。由革命家、革命警卫员、前官员、被俘官员组成的四人小队继续开始前进。在大幅彩色海报前停顿了鉴赏了一会儿。小队正式开进了热火朝天的工地。
严复是近代极为优秀的人才,凤台县给他的冲击感并非是这么点子建设成就。严复亲眼见过的景象,以投资规模而言根本不是凤台县能够比拟的。真正让严复感到吃惊的是陈克在这个灾年里头居然能够搞出这样的人力规模。
看过陈克的书之后,严复已经明白陈克提出的“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是生产力”论断。但是严复经历过的北洋水师,天津机械局,都是国家投资的项目。是用几千万两银子费时十几年砸出来的,和陈克这种纯粹民间的行为完全不同。
远远就瞅见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劳动的场面。凤台县多为平原地区,地下水位较高,土地肥沃,陈克进行总体设计的时候就突出了集中性与方便性的考虑,完全以方便大规模农业生产和生活为目的。中心区的镇子上各种政府机构和社会服务机构都有所设计,政府办公机构,警察局,学校,幼儿园,广场,花园,运动场,还有商铺,特别是未来的重头戏,工厂区都有统一规划。所以上下水系统的设计也是有规划的。不过现在不是硬质路面,以后挖沟也来得及。
凤台县百姓们好歹是有了大规模一起工作的经验,加上天冷,大家对流水化的盖房子的模式并不抵触。但是各种抱怨还是少不了的。张三爷气喘吁吁的往学校那里运着红砖,嘴里面还不停抱怨着,“都说丑妻、近地、破棉袄。这地离住的地方都有十几里地,这得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地里头啊。”
他已经唠叨了好一阵,从工程安排上完全分组进行,不让大家回去看着给自己家盖房,而是要通过劳动换取房子。到要让大家盖各种用途不明的房子。可是嘴里头不管怎么抱怨,张三爷都不敢主动脱离了队伍。不是没人这么干,而是这么干的人都被揪了出来。早在开始盖房的时候,干部们都给大家说的明白,为了提高效率,这房子是盖好之后再抽签选房子的。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劳动,而且要完成规定的工作量。
哪里都有偷懒的人,都被拽出来当中批评。而且被抓到偷懒三次的,就会被判最后选房。大伙都想先选房,先住进去。于是一个个都开始玩命的干活。
百姓们中间流传的新名词,“人民党那些黑心的小鬼”把大家安排的跟小磨一样,使唤的团团转。稍微松懈一下就很容易脱队的。
“三爷,你能不能留口气暖暖肚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终于有人受不了说道,张三爷这絮絮叨叨的,很是扰乱这位的注意力,“牌子上写的清楚,那是学校。娃娃们上学的地方,你家孩子那么多,你就好好的干活吧。”
有人顶撞自己,张三爷自然不高兴,不过听说这是给学校盖房,张三爷闭上了嘴。百姓们都认为读书明理是件很神圣的事情,给学校盖房是很有面子的。在学校大呼小叫,张三爷还真的不敢这么做。
地基已经挖好,砌墙角,吊线,垒墙,都是专业人士,至少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工人来干的。在这里头,保险团的战士们占了80%以上的比例。宇文拔都现阶段就是专业人士里头的专业人士。他带着人一遍遍的在繁忙的工地上来回巡视。只要有人动作不规范,宇文拔都就会上去批评一番。若是平常盖房,工人们免不得要偷懒,但是军队是最讲纪律的,俗话说军令如山。加上是给自己盖房,而且是盖完之后才选房,万一偷工减料,这房子被自己家选到,那可就糟了。加上根据地的大干部宇文拔都亲自工程监理,所以工地上的工作态度相当认真。
严复在工地上转了一圈之后才问陈克:“我看有不少短发的人也在干活,那都是你们人民党的人吧?”
陈克对沈曾植没了什么兴趣,但是对严复很有兴趣。如果严复愿意投身革命,陈克立马就会委以海军学校的校长一职,既然严复问了,陈克就据实以答:“对,我要求党员都必须参与基层劳动,从搬砖和泥开始干。若是不知道房子怎么盖的,以后就不知道怎么管理这些房子。而是我要求这些同志不要说话,要听百姓们说什么。既然是给百姓盖房,不知道百姓怎么想也是不行的。”
“看样子这房子可是北方的格局。”严复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关键。
“按理说安徽的气候,应该用安徽的房顶模式,不过现在实在是来不及了。等明年我们会继续改进房顶。”
“我看房子盖得如此之快,文青是怎么统筹的?”
“标准化施工。”陈克解释道。这是陈克相当得意的一件事。工业化时代彻底冲垮了手工时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手工时代的产品论精致那是远远超过工业生产的产品,但是工业生产的概念就是效率。为了让工人提高效率,生产线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要经过千锤百炼的。这次盖房也是如此。陈克根本没有打算让这房子几十年的存在,如果陈克的革命计划能够成功,要不了二十年就会有一次新的大规模基础建设。所以他就是要追求效率。
听陈克说完,严复再重新看近处的施工,这才恍然大悟。如果让一个人不停的弯下腰拿砖,然后再挖起一团水泥浆砌上去,把砖放到水泥浆上,用灰刀把砖敲好。不用太久就会腰酸背痛。大批的建筑工人都是保险团的士兵,大家本来就不是专业的建筑工人。所以工程管理上把这些步骤划分开来,有人专门把砖运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人负责把砖放到位置上,有人专门负责砌水泥把砖的位置敲好。包括检查都是专人负责的。根据工作量来决定休息的时间。让大家都能够保证身体不会过于疲劳。
看着人很多,却一点都不混乱,工作效率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站在哪里没多久,眼瞅着一面墙嗖嗖的就起来了。严复没有玩过电脑,自然不知道在陈克看来,眼前的景象颇类似一些注意细节的建筑类游戏。
转了这么一大圈,日头也开始西斜。四人干脆就在食堂吃了顿晚饭,严复与沈曾植都很注意的看,却没有说话。凤台县制度森严,从食堂那长长的打饭队伍里头也能看出来。陈克本以为严复和沈曾植会对排队有什么说辞,却没想到两人只是一言不发的吃了晚饭。甚至对饭菜里头每人一个的鸭蛋都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回去的路上严复又问起陈克对那些铁的打算,陈克也据实以告,制成农具分给百姓。严复读过陈克对货币“一般等价物”的论述。得知陈克准备建设现代银行来运营根据地经济,他很是热情。满清的国家货币管理就是渣,到了满清覆灭,现代国有银行都没有丝毫建设起来的迹象。严复听的津津有味。特别是对于“法币”这个国家推行的货币符号,以及现代银行的货币发行,流通,回笼,以及这种模式如何结合到凤台县现在的环境里头。严复极为有兴趣。
沈曾植是个大儒,精通中西文化,却不精通经济与民政。听着陈克详细叙述怎么通过引进科学生产模式有效提高生产力,再通过现代银行发型的“法币”,让缺乏硬通货币的百姓有效的能够参与到交易体系当中。沈曾植本来就对陈克十分不满,陈克说的越有道理,他的反感和不安就越强。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聚敛过甚。”
陈克也不生气,他笑道:“聚敛过甚是指银行发行的货币不回笼。只是通过发行货币来榨取百姓的物资与劳动。可是根据地是通过政府提供各种服务和商品来回笼货币。人民付出了劳动,赚到了货币,然后通过交易购买了其他的服务和商品。就如同铁犁一样,人民若是非得弄跟木棍,或者干脆用手去耕种。我们也不强制人民买铁农具,但是人民愿意使用铁农具,我们的农具价钱也不贵,人民没钱还可以借钱来买。怎么能叫做聚敛呢?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
沈曾植知道陈克最后引用的是荀子的话,若是按照陈克前面所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他是断然不肯称赞陈克的。所以干脆一言不发。
陈克这话其实不是对沈曾植说的,他转向严复,“严先生,我们剥夺了地主的土地。因为在这个新的体系里头,如果有人靠了垄断土地谋取利润,那么等于是开了一个无底洞。百姓在这个交易体系里头的份额是越来越少。我们的这个制度里头,只有劳动者才能挣钱,才能致富。若是想靠了剥削别人致富,新制度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听了这话严复淡然一笑,“文青,我家倒也略有几亩薄田。不过我自打读书之后为国效力,或者教书。靠了自己的劳动过活,也没有吃过什么地租。文青若是担心我反对耕者有其田的话,倒是大可不必。”
被严复这么一说,陈克脸微微一红,“严先生,我很敬重您。所以推行的这些制度是很希望得到您首肯的。”
陈克的话很诚恳,严复倒也没有真的生气,他微微点点头,“文青的才具我已经看过了,文青的志向我也知道了。不过我想要问文青一句话,你可否想过要称帝。”
今天这一天,陈克的目的就是试图用事实来说服严复加入革命,他万万没想到严复居然抛出了“是否想称帝”这么一个问题。听完严复的问题,陈克立刻就呆在原地了。

各式各样的波线 (二十二)
对于严复提出“陈克是否想称帝”的问题,陈克目瞪口呆,陈克的警卫员是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沈曾植倒是明白了严复的意思。以严复的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陈克希望招揽他,所以他才有这么一问。
沈曾植早就看出严复与陈克的绝非简单的“师徒”关系,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陈克始终不敢直接对严复提出要求,倒是严复对陈克所作所为很有兴趣。所以沈曾植才会一开始就提醒严复,他不希望严复这个曾经的国之重臣,现在的国之名士投奔到陈克这里。
今天的游历之后,沈曾植的心情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凤台县的所见所闻让这个大儒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这股新生的力量有着种种不足和荒谬,却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活力。令人更不安的是陈克这个人对政治的观点,沈曾植听到陈克向严复大言不惭的痛批满清的收税如何没有效率的时候,他嘴里不吭声,心里头却是非常震惊的。
以沈曾植深厚的学问,他熟读历史,一个造反者最初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建设”,造反者绝大多数都是出于一种对自身不平遭遇的愤怒。或者是遭到过迫害,或者是怀才不遇。总之,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摧毁”。这些人无一例外竭尽全力去摧毁旧有的东西。这就是沈曾植反对陈克的原因。陈克今天说的明白,他就是要摧毁满清,摧毁地主,摧毁旧有的制度。
但是沈曾植却没有小看陈克,造反者当中最危险的莫过于年纪轻轻就精通政务的人,凡是史书中记载的这类人物,造反成功率高的惊人,例如李世民。当然,能被写进史书的这类人物也屈指可数。沈曾植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够亲眼看到这种活生生的例子。
对于严复提出“陈克是否想称帝”的问题,沈曾植清清楚楚的看出了背后的意味。严复并非对陈克有什么不满,如果他不满的话根本不可能问出这等话。严复现在想看的是陈克的气量。气量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沈曾植没有学过“三观”论,所以自然不知道“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这些后世的名词。不过沈曾植很清楚,如果陈克拿不出让严复觉得可以追随的气量出来,严复这等人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投身于反对朝廷的运动中去。陈克不过二十多岁,无论如何在社会经验上都不会比五十多岁的严复更加丰富。但是能让严复问出“陈克是否想称帝”的问题,已经证明陈克相当了不起。
沈曾植仔细打量着陈克,暮色中只见陈克一脸愕然的表情。却不是被说破了心事的惊诧,也不是感觉不知该如何应对的那种茫然。倒似是陈克从来没有考虑过是否称帝的问题。见到这种表情,沈曾植安了一大半心。若是陈克再讲一通道理,即便那些道理如何合乎情理,严复也不会真的投身于陈克领导的革命。知道道理的人很多,但是能把这些道理贯彻到实际中的人太少。想到这里,沈曾植屏息凝神的看着陈克,想知道这个青年到底会说出什么来。
陈克此时心里头也是一片混乱。严复的问题实在是超出陈克的想象之外,他模模糊糊的能够感觉的严复想听什么,但是他怎么都无法找出严复真心想听的那句话。如果说自己想称帝,那不过是一个狂徒。如果说自己不想称帝,那就显得自己十分怯懦。如果摆事实,严复跟着自己看了一天根据地,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讲道理,该讲什么道理?
怎么都看不到该如何去说服严复加入革命,但是偏偏心里头又非常希望严复能够加入革命队伍。陈克只觉得一片混乱。好在严复其实也没有非得让陈克立刻回答的样子。这位老帅哥稳稳当当站在那里,心平气和的看着陈克。
既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说说心里话算了。陈克很快就下了决心。“严先生,我们凤台县根据地不过一年就有了现在的成就,将来必然能够解放全中国。所以我非常希望严先生能够留在凤台县,和我们一起解放中国,把中国从这悬崖边给拉回来。如果我们不动手,中国必然会陷入军阀混战的时代里头去。而且内部大乱,外头有洋人虎视眈眈,那时候中国才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头去。”
听到这话,沈曾植心里头立刻就知道不妙了。这些话虽然不能算是“最佳答案”,却很能够迎合了严复的心思。严复如果找了投靠的势力,绝对是要找一个能够救国救民的势力。在救国救民这点上沈曾植与严复区别不大。只是沈曾植更加忠于满清,不愿意背上叛徒的名声而已。可沈曾植知道严复是把中国的利益放在满清利益之上的。如果严复相信陈克能够拯救中国,那严复就不在乎背叛满清。
陈克完全不知道沈曾植的想法,他继续说了下去,“至于称帝,帝政考虑的是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的是那些功臣将相,说白了就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一个小团伙的私利。我们人民党是以人民革命,以人民利益为主的。我就压根没想过称帝,而且我们的同志也绝对不会在革命成功后当什么王侯将相,坐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们的革命成功之后,中国人民将是国家的主人,中国人民的利益至高无上。我们人民党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是人民的公仆,而不是人民的老爷。”
陈克说话的时候不是那么掷地有声,稍稍有些迟疑,却没有丝毫的疑惑,倒也符合了晚辈对前辈的恭敬态度。严复静静的听着,并没有表态。今天看了凤台县的实际情况,老帅哥严复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感动的无以复加。人民党搞革命搞到政治制度革命,连严复都觉得有些过激。他之所以这么问,倒是单纯的好奇。陈克这个人革命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陈克搞了选举制度,那么意味着陈克本人很难当上皇帝。严复很想看看这个满口人民革命的青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听了陈克说出了自己的“理想”,严复心里头很是不满意。他觉得陈克毕竟是年轻,人民当家作主听着很有蛊惑,但在严复眼里头,这玩意漏洞百出。所以严复还是不吭声。沈曾植看到严复如此,也送了口气。
陈克看到这两个人的表情,也知道严复没有被自己说动。既然没谈拢,陈克倒也放下了所有的幻想。他觉得自己得说点心里话。这不是为了严复,哪怕是为了自己,陈克也觉得有必要说些心里话。
“严先生,恕我直言。你还有沈先生这等人,学问高,见识广。但是却不免有文人的致命问题。你们就是清谈。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批评问题也能说中表面。但是这有什么用?我和同志们在凤台县搞的革命,看着破绽百出,很不完美。可是我们竭尽全力的去干活了。沈先生说百姓们认为满清是朝廷,没错。但是我们只要不然满清一兵一卒踏进根据地,百姓还是跟着我们走。沈先生现在跑到百姓里头喊着人民党要造反,我们抓住沈先生把他大卸八块。会有一个百姓肯为了救沈先生出一根指头的力气?这就是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这就是现实。”
这话已经相当恶毒,沈曾植听完冷哼一声。陈克真的把他杀了,沈曾植反倒觉得解脱了。
陈克也冷笑一声,“沈先生你不怕死,人都有一死。不过沈先生,明朝覆灭,满清是夷狄。但是现在要推翻满清的可都是爱国人士。这些人可没一个是夷狄。你为满清尽忠了,将来史书上怎么写你?忠于满清,阻碍中国革命的一条走狗?满清面对在人民革命必然会覆灭,沈先生您的千古令名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沈先生如果不在乎这个,我也不在乎成全沈先生您的愿望。”
“文青不要意气用事。”严复听陈克说话如此不客气,忍不住劝道。
“严先生,我本以为沈先生这种有学问的人,会和您一样,以中华利益为优先。但是现在看,沈先生这种人,完全不是这样。严先生,我真的诚心希望您能够加入革命,因为人民革命必然胜利。您就对人民这么没有信心么?您就不肯把您的知识贡献出来么?我知道,您觉得您的学问是在满清出钱办的学校里头学到的,但是这些办学的钱,还有建立北洋水师的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哪一文不是来自百姓,哪一文不是人民汗珠子摔八瓣的辛苦钱?慈禧那个老妖婆能他妈从裤裆里生一文钱出来?北京的那些王公大臣能屙金尿银?他们不就是靠了挥霍人民的血汗来作威作福么?北洋水师花了了百姓们的无数血汗,而且北洋水师也已经辜负了百姓们一次。现在我请求您为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百姓们奉献一次。让凤台县的这数万百姓们的血汗不要再被浪费一次,我请您加入我们的人民革命。严先生,难道请您为人民革命奉献力量就这么难么?”
听了这段话,严复终于动容了。陈克不是在叙述自己或者革命党的理念。陈克是在指出一个事实。满清拿出的所有东西,都是从百姓身上拿出来的。而严复本人已经让百姓们失望了一次。每次想起北洋水师的失败,严复都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而陈克毫不留情的把这个伤口再次撕开,而且从中国百姓的角度指出严复的失败。这种疼感甚至比当年的失败更加让严复难以忍受。
沈曾植看到严复痛苦的表情,已经知道严复不可能再有拒绝陈克的理由。他忍不住喊道:“陈克,严先生是你的恩师,你这话太没规矩了!”
陈克转向沈曾植,此时他的脸上满是怒意,丝毫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同情之心,“沈先生,你是当世大儒。学问极高,我且问你,你这些年吃喝着民脂民膏,到底给百姓干了什么?你整天胡说八道的那套东西,是能外抗敌国,还是能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到了个灾年,该你们官员出来赈济百姓的时候,你倒是另一群官员躲在寿州城里头逍遥自在。我要问问你,你想不想对的起年吃喝的民脂民膏?你到底是要为人民服务,还是一定要站在人民革命的对立面上。你若坚决不肯给百姓谋福利,不肯为百姓创明天。你一定要给满清尽忠。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喝药我给瓶,你上吊我给绳。”
沈曾植从没有被人如此痛骂过,他的人格也从未被人如此践踏在脚下。而且是用如此毫不客气,毫不留情面的践踏方式。老头子花白的胡须已经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而他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而陈克现在根本没有放过沈曾植的想法,在他胸口里头洋溢着一种激烈的情绪,甚至超出了陈克自己的想象之外。在面对同志的时候,陈克好歹还觉得这些人怎么都是有着共同的救国理想。但是面对沈曾植这种满清官员,这些敌人。陈克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着如此洋溢的仇恨。更加激烈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满清收税哪年不逼死人?你不要觉得你自己没亲自逼死人,你就是清白的。你吃着满清的俸禄,你吃的就不仅仅是百姓的血汗,你还吃着百姓的人命。吃人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装作自己清白,装作时而不间。可遇到我们推行解放人民的革命,你们倒是突然想起忠孝礼仪来了。满清的制度,就是吃人的制度,你们都是帮凶。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去了这心思,为人民谋福利,创明天,那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你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不仅不肯跨过这一步,你们还坚决不许别人这么走。”
陈克越说越愤怒,声音几乎像是要咆哮起来,“沈先生,我告诉你,你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你们这种人就算是再多,也会被人民革命给剿除的干干净净,就像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就如同虫子一样!”

新开始(一)
窗外黑漆漆的,却偏偏有青白色的光线映在窗纸上,让沈曾植不辨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对面铺上的严复已经不再翻身,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监牢里头的床铺和保险团军营的床铺相差无几。一定要说的话,监牢不怎么通风,甚至还暖和些。身上的床单很薄,根本挡不住凉气。沈曾植挺羡慕严复,这么寒意凛然的夜晚,严复照样能睡得着。
白天的事情给沈曾植一种沉重的压力,他心中其实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陈克的革命道理没有能说服沈曾植,但是沈曾植却被陈克的坚定态度彻底给压倒了。儒家虽然讲仁,但是儒家绝不相信也绝不鼓吹人民的力量。陈克这种怪物一样的存在让沈曾植很是不解。一个坚信没有学问的百姓拥有至高力量的人,在儒家看来就是货真价实的疯子。回想着白天的一切,沈曾植很明白,陈克这个疯子是有真材实料的。可疯子就是疯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沈曾植坚信,人民一旦拥有了权力,除了胡闹之外,不会干出别的来。
夜色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沈曾植裹了裹身上的床单。据陈克所说,人民党的待遇都是这样,干部也没有丝毫的特权。普通官兵用什么,人民党干部们就用什么。怪不得人民党这么着急的要盖房子,没有房子,这冬天真的没法过。
沈曾植很不明白,严复到底为什么要加入人民党。为了赎罪?或者是为了野心。总之,当陈克痛斥了沈曾植一番之后,严复却出人意料的表示愿意加入革命。沈曾植知道严复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既然他下了决心,那就不可能改变。不过陈克居然能够说服严复,这真的是令人不解。严复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身体逐渐适应了寒冷,或许是倦意抵抗不了。想着想着,沈曾植就睡着了。
军号声响起的时候,沈曾植没有被吵醒。吵醒他的是轰隆隆的步伐声,那是成百上千的人一同迈步的声音。睁开眼睛,沈曾植觉得身体毫无感觉,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却见严复已经起身。
“严兄这是准备去哪里?”沈曾植费力的问道。
“出去跑操。”严复一点都没有迟疑。早上的晨操是严复许久以来的习惯。倒是离开了军队之后,严复很久没有体会这种感觉了。“沈兄,你再休息一会儿。”说完,严复把自己的被单盖在沈曾植身上。残留在被单上的热气传到了沈曾植身上,他立刻觉得暖和多了。
一出门,严复就听到呼喊声。那是各个部队召唤自己战士的喊声。对严复这个从事军事建设和军事教育二十多年的老军人,人民党的营地是如此的令人熟悉,如此令人亲切。甚至不用眼睛看,严复光听声音就能知道哪些部队是老部队,哪些部队是新部队。对于陈克在上海时代的老底,严复很清楚。陈克当年就那么几十个不太忠诚的追随者。现在营地里头上千号人,不管部队组建时间长短,但是自上而下的纪律已经建立起来了。严复视线最终落在一个地方,果然如他所想,在那最训练有素,最精锐的团队前头,严复见到了陈克那高高的身影。严复快步走过去,“文青,要我加入哪一队。”
“严先生,以后咱们都是同志相称。这是我们的规定。”陈克严肃的说道,“革命队伍里头没有谁高谁低,一旦加入了革命,大家都是同志。每个人的尊严都必须同等。”
虽然很不习惯陈克的这种说话,但是严复也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他点点头,“那我怎么称呼文青呢?”
“大家一般叫我的职务名称,陈主席。”
“这个称呼很有古意啊。”严复赞道。
“我准备委任您为特别行动小组的组长,我们一两月内就要攻打安庆,所以我希望您能在一个月内把那批铁运到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今天就不要跑步了,我马上就带您去见水上支队的支队长,他会负责带领船队前去汉阳。这件事越快越好。”
人民党的效率之高超出严复的想象,没有客套,主官也没有要包揽一切。介绍了水上支队的支队长章瑜与政委李照之后,陈克就离开了。负责人聚集在一起开会,章瑜明确表示,自己将亲自带队。对此严复非常满意。这种高度负责制的模式与严复习惯的海军模式一脉相承。当讨论结束之后,章瑜带着严复去看了船队,那经过反复擦洗的干净甲板让严复又想起了北洋水师的习惯。
部队没有在达成了初步计划之后立刻出发,参谋部负责制定行船方案。路线和时间的规划都是很大的事情。这种参谋工作是严复的长项,章瑜这等后学末进在老前辈面前只有心悦诚服的份。
在严复领着“内河船队”从事工作的时候,陈克也不可能闲着。他召集了公检法部门的同志开会。“我要制定《民法》和《婚姻法》。”陈克直接下达了命令。
徐电立刻如同吃了兴奋剂一样高兴起来。其他同志没有基本的司法理念,对于陈克提出的这个任务完全摸不着头脑。
“既然要分地,我们就要有一个章程。大家党课上都学过小农经济这个部分吧?制定法律的长远意义我就不说了,现在这两部法律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全力瓦解小农经济。小农经济的基础就是家庭,家庭是靠婚姻结合起来的社会基本单位。大家觉得在这个方面,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公检法现在其实还是一家,或者说就是警察系统。对这么一个深刻的革命问题大家都很不理解。“陈主席你直说吧。”林深河问。
“我们的敌人就是宗族。封建宗族对于家族成员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宗族长老甚至可以直接判处家族成员的死刑。这些宗族长老靠的是什么?就是靠了对土地和司法的影响力。既然要我们要把消灭小农经济,把人民控制在政府的控制之内。就必须彻底消灭宗族势力对百姓的影响力。”
公检法的同志们还是不明白陈克说的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唯一真正明白的就是人民党必须直接控制人民生活。戴恩泽在上次的会议上学到了一个词,他忍不住问道:“还是要发动人民斗人民么?”
噗哧,徐电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里头满是赞同的意思。
看陈克没有要批评这种说法,林深河问道:“怎么个斗法?”
“给那些处于最受压迫,处于最底层的人群以利益。为了保护这种利益,人民才能跟着我们走。”陈克指点到,“我们是要革命,革命追求的就是普遍的平等利益。我们必须抓住这点才行。”
法律系大学生,前巡捕干部,以及前普通百姓为首的公检法三头子低着头思量了一阵,却不得要领。听陈克的意思是要搞个惊世骇俗但是合情合理的东西出来,可是怎么同时满足这两点,三个暴力机关的头子都很是不解。不过三个人当中两个都是老党员,他们知道人民党的规矩。陈克允许你认真思考后说胡话,但是陈克不允许你不思考。人民党里头的干部都是能够干事的,那种混日子的同志都在最基层干着毫无前途的工作。反正大家已经习惯了陈克最后拍板,即便自己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秋后算账。所以徐电首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通过婚姻认证的方式么?凡是咱们不认同的,就不能结婚?”
“这肯定不行,这么搞百姓们绝对不会同意的。”戴恩泽立刻否定了这个态度。“不过军队的军人结婚倒是可以让咱们通过才行。而且好歹军人得给自己人撑腰才行。”
“用继承权的方法吧?”林深河毕竟是前巡捕干部,对于外国的法律有一定的了解,“国家不认可,他们就不能得到继承权?”
看来这就是同志们的极限了,陈克已经确定。他也不想浪费时间,所以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要确定这次分地是针对人而不是针对家庭,女人和男人有同样的标准。男人能分三亩地,女人也要分三亩地。按人头算,而不是按照家庭算。而且,女性出嫁的时候,这三亩地要陪嫁。”
司法口的三个头子实在是没有想到陈克居然会想出这种法子来。戴恩泽是彻底被震惊的模样,农村里头女性地位之低真的是最底层。就连戴恩泽都不觉得这样分地有什么合理之处。想到自己女儿分的土地,以后就要陪嫁给别家的儿子,他心里头立刻就是一阵抵触。
林深河倒是接触过外国的司法,他虽然觉得不解,不过震惊程度远没有戴恩泽那么强烈。但是林深河对于人民革命感觉不深,对于陈克这种方案的内在意义很不解。
徐电毕竟是法律系出身,他片刻之后高喊道:“妙啊!”

新开始(二)
有些事情所蕴含的意义往往在发生的时候并不被意识到,但是总有些人能够意外的感受到。陈克把这次根据地司法工作暂时委任给公检法三巨头之后,戴恩泽是秉持着“听党的话”这个基本原则。徐电满脑子都是自己将成为根据地第一部法律的制定者,对别的事情已经全然顾不上了。只有林深河立场客观,他既没有单纯的效忠之心,也没有建功立业的强烈使命感。所以林深河对于陈克提出的“解体小农经济”的政治方向问题颇为好奇。
身为租界巡捕里头锻炼出来的人物,林深河很明白一点,不懂的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去问懂行的人。而根据地里头公认何足道是最懂得陈克想法的人。所以林深河就带着礼物前去拜访何足道去了。
礼物很简单,林深河拿了条牛皮腰带。这年头牛皮腰带还是很稀罕的货色。林深河从上海逃出来的时候颇是带了十几根,这次是第一次拿出来沟通感情。看到了皮带之后,何足道拒绝了这份礼物,这让林深河有些惊讶。但是林深河观察到陈克本人也没有什么与其他战士不同的打扮,何足道能入了陈克的法眼,拒绝礼物也没有太过于惊世骇俗。
人没有必要注重毫无意义的面子,林深河一直这么认为。送礼是为了满足别人的面子,如果送礼者自己也是个讲面子的人,那就未免太傻。所以林深河丝毫没有羞耻的感觉,他坦率的提及了自己前来的目的。“摧毁小农经济”到底是一个什么意思。
“小农经济的缺点就是极少加入贸易。摧毁了小农经济之后,人民不得不投身到出卖劳动力的体系里头,这才能最大限度的发展生产力。”何足道做出了自己的解释。
“何政委,容我想想。”林深河被这番话给弄的又明白,又不明白。这句话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以林深河的政治理念是无法全面理解透彻的。可外国人的经商,却给了林深河很多提示。难道陈克的意思是,先把人民剥夺的一干二净,然后再给他们工作机会?
但这样的话,陈克就没有必要给人民分土地,特别是要给女性分土地。这可是要引发很多事端的。
想到这里,林深河继续问道:“何政委,我想问问,有人说发动人民斗人民,这是个啥意思?”
“那是个玩笑话。”何足道笑道,“本意就是说,想解决人民的一些问题,不能一味的靠上头强行推动一些政策,需要让人民自己去选择立场。一个政策注定会支持一部分人的利益,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你若是强行推行,倒是让百姓们觉得人民党行事过分了。所以,必须找到要解决的矛盾关键,引导那些被旧制度压迫的百姓们来争取自己的利益。而这时候,这部分百姓就必须无条件的支持制定这个政策的人民党。我们就能够在这件事上得到人民的支持。”
这话一说,林深河是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克要给女性同等的分地权力。还要制定婚姻法,这年头公开声称保护女性利益的只有人民党。一旦女性遭到了不公平对待,肯定有人忍气吞声。可那些不愿意忍气吞声的女性们,就只能够找人民党当作靠山。基于经济利益的矛盾,从来都是最深刻的,不到一方彻底屈服那是绝不会终止。人民党通过分地和《婚姻法》,就将对宗族进行真正的打击和瓦解。陈克的决心看来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不过百姓们若是因为此事对咱们很不满,那该怎么办?”虽然知道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但是林深河觉得还是小心为上,万一陈克要学曹操“借人头”,那自己很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何足道并不清楚林深河这种深刻的自保心态,他笑道:“这种不满是肯定要发生的。不过这种事情正好可以当作移风易俗的开端。女性必须得到解放。这地是咱们主持分的,一开始的时候这件事就必须说清楚。如果想把女儿的土地给据为己有,咱们人民党绝对不支持。而且这男人得没用到什么程度,才能贪图自己女儿的土地呢?”
看何足道说得如此坚定,林深河也觉得不好意思泼凉水,他只能心中暗笑何足道幼稚,其实想剥夺女儿土地的人未必是父亲啊。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林深河也不可能真正的让何足道给自己出谋划策,话谈到这里他就起身告辞了。慢慢的走着,林深河脑子里头开始运转自己该怎么办。编写法律的工作徐电肯定不会放手,林深河也绝对干不了这种差事。政治工作也同样不在自己的权限范围之内。看来自己在此事上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
想到这里,林深河并没有感觉轻松。有些事情,不能让别人吩咐你之后再做,那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上头的赏识。今天与何足道的谈话,在林深河看来,何足道能够成为“最懂陈克的同志”,是因为何足道能够吃透陈克政策的核心概念。陈克到底想通过这个政策来达成什么目的。
现在林深河看似无事可做,实际上现在也真的没他什么事情,他现在要做到的并非是去争夺什么,而是好好跟着另外两个老同志学习。一方面调查研究警察系统内部同志的想法,一方面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徐电熬了两个通宵的《婚姻法》草稿被陈克改的面目全非,然后被发回徐电这里,要求他重新修改。陈克的原话很简单,“《婚姻法》的基础首先是男女平等,既然是平等,你就既不要倾向男性的利益,也不要倾向女性的利益。也不要强调政府在婚姻事物里头的主导作用。法理、法意、法度。这三者里头的法理,也就是立法的理论基础是不用直接说出来的。解释法律是人民代表大会的工作。不是你司法部门的工作。”
对此,徐电的脸色很是难看。这位法律专业的大学生内心里头根本就是把这部法律当作自己创造和指导的金科玉律了。被陈克这么一通解释,又仔细看了陈克的修改批示,徐电真正的明白了一件事,陈克以前所说的“讲政治”到底是什么意思。
修改的稿件里头有着本该让法律信徒徐电感到兴奋的完善。婚姻的法律基础,婚姻的责任与义务,终止婚姻的方法。特殊婚姻,例如军婚的特别条例。陈克没有受过法律专业的培训,也写不出那些无懈可击的条文,但是陈克作为一个革命家,把婚姻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的描述了一番。而且是一种政治为纲的方式。
这部婚姻法强调的无外乎两件事,男女平等,国家保护合法婚姻。虽然这样的法律并非不合理,但是徐电怎么都感觉不对头。在他看来,法律是要为统治阶级服务的。而不是用来挑起政治上的斗争的手段。如果这样的话,法律的尊严何在?
第二次修改可以说相当成功,陈克的指导并非不合理。即便徐电再有意见,他也不能否定这个事实。在陈克表示首肯,而且要在当天晚上的党会上讨论这份法律文稿之后。徐电有些吞吞吐吐的表态了,“陈主席,我希望根据地能够先进性政治运动,然后再制定相关的法律。”
“为什么?”陈克不太理解徐电的想法。
徐电坚定的回答了陈克的提问,“法律是准绳,而不是斗争工具。如果我们把推行法律当成了政治工作来抓,这法律就成了一个政治文件。这就完全不是法律的本来意义了。”
“徐电同志,法律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法律本来就是政治的一部分,你那种超越了政治的法律根本行不通。政治决定制度,制度需要法律来划定标准。归根结底,法律都是为了政治服务的。”
“那么如果政治要干涉法律呢?”徐电还是没有想通。
“举个例子。”陈克不太理解徐电到底坚持什么。
“如果有人犯了罪,那么谁来审判这个人?”徐电问。
“法院。”
“如果党要求放过此人呢?”徐电继续追问。
看着徐电那充满期待的神色,陈克突然有些感动了。一个人如果有着自己的坚定信仰,而且不遗余力的推动这种信仰的实践,很多时候会给人一种感动。陈克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以前在论坛对喷的日子,那时候大家把释永信这种佛教CEO称为“佛贼”,同时又把坚守佛教传统的苦行僧称之为“邪教徒”一样。
政治必须领导一切,操纵一切。这是陈克的理念。可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法律必须让步于政治这种话。如果有人违背了《刑法》,《民法》,《婚姻法》等非政治类的法律,无论是谁,陈克都可以保证,党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人的。但是,陈克也绝对不能说出法律超脱了政治的控制,成为独立一极的说法。
徐电这种单纯的青年现在还无法理解,或者说徐电坚信,法律是一个绝对的存在。而且必须是绝对的存在。姑且不说以后徐电会不会成为依靠司法去影响政治的那类人。但是陈克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制度凌驾政治之上。政治本身才是应该是绝对的,是所有社会制度的根本。法律或许可以妥协,但是政治绝对不行。
思前想后,陈克终于开口了,“徐电同志,我想问你,你首先是一个人民党党员,还是首先是一个法律工作者?”
“这……”徐电一时回答不出。或者说,他本人还不能理解陈克想说的话。
“人民革命的纲领就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但是,这是人民革命的法律概念。而不是法律要求人民革命这么干。”
徐电几乎被陈克的这番话给激怒了,尽管面对陈克这个在根据地里头几乎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徐电依旧不能被这种想法说服。“陈主席,这不对。法律是准绳,是道德纲领,是道德底线。法律不能屈从其他的影响。”
“那么徐电同志,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个事实,在法律出现之前,政治就已经存在了。是政治需要法律,所以才创造了法律。并非是法律创造了政治。你的错误认识,就如同鸡蛋天经地义的有资格对生蛋的母鸡说三道四一样。你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必须纠正。”
徐电又说了什么,并没人听到。大家知道的结果是这样的,“徐电同志暂时停止司法方面的工作。”

新开始(三)
徐电被停止司法方面工作的消息飞一样传遍了根据地上层,停止工作代表着极为严厉的批评和否定。这是陈克第一次公开对一个党员进行如此严厉的表态。虽然徐电本人依旧是纪检委的主任,依然是监察党内纪律的重要干部,依旧大权在握。但是同志们看徐电的眼神却有了相当的不同。
《婚姻法》草案拿到了党委会上讨论,很快就得到了通过。其他同志们可没有徐电那种认为法律至高无上的态度。倒是陈克在会议上强调,“既然这个法律得到了通过,以后所有根据地内的婚姻问题,都必须按照《婚姻法》来执行。而且,咱们也要着手准备法律解释的工作。根据地内部的对于法律的质疑,我们必须要拿出说法来。法律就是政治理念的现实化的规定。大家必须摆对自己的政治立场。”
“陈主席,按照前面介绍的男女平等,百姓的个人权益受国家保护原则。我们的工作要不要更加主动一些?”发话的是任启莹。这次党委会议,人民党的女性党员列席的极多。任启莹很清楚陈克这么做的意义所在,她率先表示了积极的态度。
男性党员们对这位新同志的积极表态有些不以为然。说真的,人民党里头对女性的态度虽然已经是中国最平等的,不过让男性真的认为女性是对等的存在,现在仅仅是开始。
“我们的目的是要保护大家的正当利益,而不是要去跳动矛盾。大家可以想象得到,一旦这个法律开始宣传,不以为然,甚至说怪话的人肯定很多。大家不要争什么地位的高下。也不要搞什么意气之争。我之所以要给女性们分得同样的生产资料,原因何在?谁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男人们都不吭声了,搞不明白陈克意思的同志是不知道该说啥。大概明白陈克意思的同志则是不肯发言。游缑身为人民党的资深党员,也身为女性。可以说,人民党的同志对女性们不太敢小看,游缑居功至伟。她的工作成绩,面对水泥厂恶劣劳动环境中表现出的一流的工作态度,让男人们都不得不服气。
看到没有男人肯说话,而女性党员们却各个有着自己的顾虑,游缑站起来发言了,“分给女性们相同的生产资料,只是为了表示一件事,女性们同样可以通过劳动来养活自己。我不认为女性在体力方面能够占据优势,就如同我不认为男性在普通缝纫方面比女性强一样。但是,身为劳动者,男女是平等的。”
“那为何不用别的方式来表现这种平等呢?例如同工同酬。”宇文拔都问。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赞许的目光。看到这么多男人的赞许,以及女性们绝非赞许的目光,宇文拔都有点胆怯了。他不是怕女人,而是害怕同样身居书记地位的游缑。还有提出男女平等理念的陈克。
严复饶有兴趣的看着党员们进行着辩论,他现在已经是火线入党。虽然只是预备党员,可是严复在人民党不少党员心中颇有地位,而且陈克已经表态,准备让严复完成这次购买铁的工作之后出任根据地教育部部长。他列席此次会议,没人说三道四。人民党的会议模式让严复很是喜欢。身居组织最高位的陈克以超出众人的理论与实践能力领导众人,党内重实践,轻空谈。完全符合了严复所渴望的法家那种组织模式。而同志们能够直抒胸臆,不玩什么盘下招数。有啥事情直接在台面上说清,让严复感觉尤其满意。
和严复并肩坐在一起的是陈天华,这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名声,都看过对方的书。在男女平等这件事情上立场很是接近。
听宇文拔都这么一说,严复和陈天华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屑。
“矫枉过正,虽然看着平均分地不太合理,但是这是一个态度问题。”陈天华忍不住发言了。
“那就是说,还是不公平啦。我们既然要释法,总不能用这个当作理由。”路辉天起来反对了。身为民政工作实际上的一把手,路辉天对于陈克这种激进的做法相当不满,“给那些还在读书的女孩子分地,这些地还是他们的家人来种。与其让那些不喜欢男女平等的爹妈心里头很是不满,何不等以后条件有了变化的时候再说呢?”
陈天华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以后再说的话,就是现在承认了男女不平等。我们现在承认男女不平等,以后再改成男女平等,这是说我们人民党是朝令夕改么?”
女性党员们看向陈天华的眼光立刻就热烈起来,这是除了陈克之外,第一个真正站出来表示绝对支持“男女平等”的男性党员。以往最支持男女平等的是何足道,不过何足道很难理解女性的心思,他在女性心目中的形象其实没那么正面。根据地里头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头都知道,何足道很仰慕游缑。在女性们心目中,何足道因为缺乏“男人气”,被当成一个“小弟弟”来看。失分很多。而陈天华身为著名的革命者,能如此坚定的支持男女平等,就成了一个绝对正面的角色。
“理论虽然很好,但是在实际推行里头肯定有很多问题的。咱们这么做,不仅男人们不会心悦诚服,女性们也未必领情。”路辉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从事实际工作,他对这个理念的执行很是担心。
游缑立刻进行了反击,“劳动最光荣!男女平等的基础是劳动最光荣!懒人可不分男女,如果把懒女人当成攻击男女平等的借口,那就是故意扭曲事实,那就是狡辩。如果把懒女人当成男女不该平等的借口,那么懒男人的存在,是不是说明男女更不该平等?”
这话从工作勤劳的游缑嘴里说出来,格外的有份量。原本不少心里头其实不支持男女平等的同志立刻就不敢再吭声了。游缑的地位与声望是靠她的工作挣出来,根据地里头没人敢对游缑的工作表示质疑。路辉天也不敢。
徐电默默的听着大家的辩论,心里头百感交集。监察部门本来就是个得罪人的职位,众人与徐电的私交都不咋样。而且陈克处罚了徐电之后,也没人敢给徐电出头。除了华雄茂亲自跑来问过原因之外,其他人连来询问徐电的都没有。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很糟糕,徐电虽然身处坐满了人的会场,却感觉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但是仔细听着大家的讨论,徐电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徐电知道陈克说的也没错,任何法律的执行都需要诸多配合。在这点上,徐电并不认为司法系统应该凌驾其他组织之上。就跟男女平等这个政治理念一样,各个部门执行的时候,都会遇到问题。徐电也知道,法律不是万能的。让徐电不能接受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法律不能成为最后的遮羞布。其实在满清也好,在日本也好,法律都是最后的遮羞布。平常的时候法律倒也在维护着社会的基本秩序职能,看着倒是威风八面。但是一遇到权力的介入,法律立刻就成了任人操纵的工具。
徐点在东京大学法律系的教授们对此十分不满,他们认为法律是不容许被这样玷污的。而日本的明治维新根本就没有树立起法治社会的概念。在法律面前绝非人人平等。徐电跟着陈克前来安徽革命,而不是留在北京找份差事。是因为陈克所描述的人民革命给了徐电一种感觉,一个真正的法治社会必然会建成。既然是人民当家作主,那么遵守法律就该是人民的义务。但是陈克让徐电感到了失望,即使是陈克这样的革命者,也不认同法律不可玷污的神圣性。
这倒不是说徐电本人是一个完全不通世情的毛头小子,即便是在法律系专业里头,大家嘴里不管如何说,心里头也都知道,法律不是万能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民法讲民不告,官不究。”也就是说,如果没人告官,那么不平等甚至违法行为是可以继续存在的。就如同婚姻法里头关于女性出嫁后土地也会脱离了父母的家庭,随着出嫁的女性自动转到新组成的家庭里头去,但是如果有人私下玩弄什么手段,只要没人告官,这种事情就是可以存在的。
徐电不认为法律就可以做到完美无缺,他不满的只有一点,陈克不能接受法律不受其他的影响,陈克不认为法律不该受政治的控制。如果是陈克执政,徐电对陈克还是有信心的。他不相信陈克会通过玩弄法律的方式来达成个人的目的。但是人治是没有前途的,不能确立法律不会被玩弄扭曲的制度,陈克死了之后怎么办?
正在徐电左思右想的时候,关于男女平等问题的辩论已经到了最后。游缑提出了“劳动最光荣”的政治理念之后,再也没有其他同志愿意出来反对了。《婚姻法》草案随之得到了通过。看到这个结果,徐电暗自松了口气,至少到现在为止的讨论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陈克坚守着徐电一直以来很钦佩的那种立场和态度。虽然同样是陈克毫不客气的停止了徐电司法方面的工作。
会议的下一个议题与法律无关,根据地已经做了决定,只要这次严复他们带了铁回来,部队就将扩大解放战争的军事行动。实际上根据地破围子的时候,也有几个地方有漏网之鱼。革命战争的扩大化已经是无可避免。
一听说要打仗,年轻人们就来了热情。到现在为止,部队始终是战无不胜,以绝对优势压倒了所有的敌人。这样的现状让同志们相信,敌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的前提是把铁运回来。这件事就完全得依靠严复的关系了。很多同志对严复不陌生,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加入人民党,同志们都很高兴。大家对严复同志表示了热烈的支持。严复也很喜欢与这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在一起,但是他不肯表现的那么明白,只是很礼貌的和大家打了招呼。
会议结束之后,华雄茂叫住了徐电,两人也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老战友。华雄茂严肃的说道:“徐电,你去向陈主席认个错,说你认识到了自己的政治错误,要求恢复工作。陈主席不是小心眼的人,如果他真的对你不满,根本不可能把你的这个纲领那出来讨论的。你的事情我问了陈主席,你当时都说什么胡话。法律不能被政治干涉?你当时就骂你糊涂。你猜猜陈主席说了什么?”
徐电没想到华雄茂居然也会骂自己的观点,他心里头更是失望。但是华雄茂肯给自己说话,这也是仁至义尽了。为了表示礼貌,徐电强打精神问道:“陈主席说了什么?”
“陈主席说,徐电这个同志就是怕辛苦,想走捷径。他想着我出来说句话,大家就都听了?这种想法就根本没有抓住要点,徐电这不是要完成工作的态度。这是在逃避责任的态度。他应该对那些试图干涉司法公正的人说这些,而不是对我说这些。他应该通过自己的辛勤工作去让人民接受法制的理念,让大家明白,遇到事情要去通过法律和制度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去找熟人,托关系。如果徐电真的如他所想,如此忠于司法,他就该在工作中去完成他的理念,而不是想一劳永逸的找捷径。革命永远是在不断进行的,遇到难点,自己不去想法,这不是搞革命,这是要当老爷,自己一句话就要当了真理,别人必须听他的才行,不听他的就是不对。要所以我才要停止他的司法工作,让他去反省。”
听到这里,就是徐电再迟钝也能明白陈克的意思。华雄茂看徐电不吭声,倒是误解了这沉默的意义所在,“徐电同志,我觉得作为革命同志,我们得体谅一下陈主席的难处。有时候他不能说太多。咱们现在的情况,很多事情做不到。就跟这次《婚姻法》一样,军队里头是绝对要严格执行的,可是我现在偏偏不能向战士们直说这件事,得把这些基本工作都给完成了。包括法律条文,还有分地的规章,这些都没有准备好,我就大吹一番新式婚姻,除了引发混乱之外,没啥别的效果……”
徐电这半年多被晒得黝黑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他忍不住打断了华雄茂,“华旅长,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现在就去找陈主席承认错误。我要求恢复工作,以后我再也不会闹情绪了。”
华雄茂本来也挺忙,看徐电这话很是真心,他也就不再浪费时间,“现在就去,马上去。自我批评要诚恳。陈主席很看重你的。根据地里头就你一个学习法律的,你就别添乱了。”说完,华雄茂大步流星的走了。
徐电立刻就去找陈克。却见陈克与一众参与运铁任务的干部们往码头方向走去。严复和陈克并肩走在一起,正说着话。他也不敢去打断,干脆就远远的尾随着队伍。
严复正在向陈克告辞。在严复的指挥下,船队的运行计划已经完成。现在安庆府还没有接到任何革命党的消息,只要这次买卖速度快,不用太担心被拦截。
“文青……,陈主席,这次我来之前,袁慰亭来信,想让我和你一起进京去参与立宪大纲的事情。看来他那边是开始准备行宪了。”
“看来袁慰亭先生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陈克笑道。这不是嘲笑,倒是有些同情的意味在里头。袁世凯这个人虽然是自作孽,但是本来好好的一把天听牌,让他称帝的愚昧行动给打成了相公。陈克一直觉得袁世凯这人可惜了。
“北京的局面要变了。乱起来对咱们也不是坏事。”严复不是个坏人,也绝非对待敌人有什么妇人之仁的“好人”。北京因为立宪的事情发生了变化,朝局混乱,对待安徽革命的反应自然会慢很多。
“汉阳那边的事情就拜托严复同志您了。”陈克笑道。
“我会早去早回。我上次去看的时候,汉阳的废铁堆积如山。想来汉阳那边也希望早点脱手才对。”
哈哈笑声中,一行人就此握手告别。看严复他们走了,徐电急忙赶过来拦住陈克,“陈主席,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请求恢复工作。”
陈克上下打量了徐电一番,看徐电再也没有怨怼的表情,是真的恢复了生气,他才说道:“恢复工作是可以,不过你要先给我写一份检查出来。写完之后,你要在党会上宣读。得让大家认可才行。”
“是。”徐电立刻答道。
“你给我记清楚,你作为司法部门的负责人,你的工作是要和违法犯罪活动作斗争,而不是和同志们讲条件,要待遇。明白了么?”
徐电站的笔挺,大声答道:“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写检查。”
“去吧!”陈克命令道。
徐电的检查在党会上得到了通过,大家对徐电居然敢要挟陈克的勇气其实还是挺钦佩的。陈克一开始只是停了徐电的司法工作职务,而没有把徐电给彻底停职,然后发配去养猪。大家觉得陈克主席的脾气也实在是太好了。
但是那些能够理解政治的同志却能理解到陈克的心意,陈克不仅仅是要敲打徐电,而且陈克要通过徐电的这份检查表达两个态度,“第一,任何事情都不能当作对党指手画脚的理由。第二,任何人都不能干涉司法公正。”因为在徐电念完了检查之后,陈克亲自表示,维护司法公正不是一个短期行为,而且试图干涉司法公正的力量绝对不仅仅来自外部,历史证明,更多试图干涉公正的力量都是来自内部。陈克认为,人民革命所要建立的新制度中,司法公正绝对是一个必须坚持的原则。
徐电重新恢复了司法工作。参加了会议的林深河也确定了一件事,身为公检法三头目之一的自己,不久之后就绝对会升官的。如果陈克不是为了开销玩笑的话,司法体系很快就要扩大组织规模。自己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果然如同林深河所料,两天后,建立公检法机构的草案正式公布。徐电成为法院系统的负责人,公安系统由戴恩泽负责。而检察院系统暂时没有委派专门负责人,林深河身为公安系统的副手,暂时负责检察院的起诉工作。根据地的司法体系初步搭起了架子。

新开始(四)
在严复向陈克提及袁世凯邀请的时候,远在北京的袁世凯既没因为心灵感应而打喷嚏,也没有突然感觉一阵凉意。相反,袁世凯看着纸上写着陈克的名字,只觉得一阵怒意带来的火热感从心头生气。
1906年,为了避免各种对自己的政治攻击,袁世凯主动交出了兵权,让陆军部直接统辖北洋军的一、散、五、六各镇。此举算是一种表示忠诚的态度。所以不久前镇压庞梓“造反”军事行动他只是派了德州的骑兵营。而这次军事行动却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庞梓的部队居然拥有了包括机枪在内的重武器,德州的骑兵营此战下来伤亡了四十余人。不仅如此,庞梓的部队虽然被打垮,但是庞梓本人却逃窜的无影无踪,还是从战场上逃走的。“景廷宾余孽”居然没有能够彻底剿灭。
更糟糕的是,这支新军当中,包括副头领在内的两名军官居然在战斗之后被刺杀了。据说刺杀他们的是一个当地端茶送水的老头子。这种种事情都让袁世凯很不高兴。而且这也给了袁世凯的政敌们一个绝佳的借口。当时就有人质疑袁世凯治军不严,新军不堪一战。更糟糕的是,邢台距离北京距离并不远,有人唆使下头的监察御史以新军“杀良冒功”为名,极力弹劾新军。
这里头的证据还真的不是捏造的,新军为了报复自己的指挥官被刺杀,将高家寨剩余的几个“村民”抓起来杀了。而这几个“村民”其实都是本地地主,因为放不下家业才没有离开。他们也有些官府背景,这一状告上来,弄得袁世凯很是被动。
袁世凯本来就觉得这次剿匪行动很是糟糕,他精于行伍,一看提上来报告就知道遇到了很不一般的土匪。庞梓倒是真的是官逼民反的典型。所以庞梓的手下战斗力反倒不算很差。一方面是对新军的不满,另一方面是对政敌的厌恶。两种情绪结合起来,加上王士珍亲自去邢台进行了调查,调查报告提上来之后,袁世凯终于有些恼怒了。
“那个陈文青居然和庞梓有牵连?”袁世凯问。
“是的。我在庞梓家抄出了一些信件。不仅仅是庞梓,武星辰、柴庆国这些景廷宾余孽都和陈克有干系。我特地拿了当年的画影图形让乡间的人辨认了。那些乡间的人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们和陈克前年都在庞梓家待过。不仅如此,还有一个人,就是华兴会的陈天华不仅陪着陈克在京城待了几个月,他在庞梓那里一直待到新军去剿灭庞梓前才逃走。”乡下很少有外地人去,庄户人家对这些外人都记得很清楚。一桩桩一件件,王士珍调查的相当清楚。
“严几道居然推荐了一个乱党给我们?怪不得那陈克不肯求到我门上来做个官。”袁世凯说到这里已经相当的懊恼。
对这个评价,王士珍也没有插话。他从一开始就觉得陈克这人很不对头,别人见了袁世凯都是削尖了脑袋去谋个差事。而袁世凯对于这些“晚辈”也是很照顾的,只要肯听话,能吃苦,这差事从来不会少了的。而陈克竟然没有一点这种态度,不仅如此,陈克固然恪守了晚辈的礼节,却有一种下意识里头与袁世凯分庭抗礼的风骨。原本王士珍还觉得陈克不过是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现在看来,陈克从一开始就没有拿袁世凯当自己人。
“陈克办的蜂窝煤场自从被善耆弄垮之后,那里头的人居然都去了上海。我已经发信给上海那边,上海回过来的信也很不了的。一年前上海大闹会审公廨的事情,一个叫做黄埔书社的民间团体脱不了干系。这个黄埔书社就是陈克创立的。”
听完这些,袁世凯干脆把面前的报告推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能让聘卿如此重视,看来陈克绝对是个乱党了。他现在在何处呢?”
“现在不知所踪。上海那边的消息说,很可能是陈克劫了会审公廨案子里头被抓的人,然后这些人都跑的不知踪影。有说他去广东的,有说他去日本的,还有说他去了安徽的。倒是说法都不可信。”
“安徽不是在闹灾么?若是陈克真的那么不得了,想来这些日子也该有消息了。”袁世凯笑着说道。
“是。若是陈克真的在造反,现在早该有消息了。既然安徽没有传来消息,他应该没有去安徽。”王士珍很赞同袁世凯的判断,“不过此人的书近些日子以来很是流行,北京、上海、广州都有了大量的翻印。袁公若是以后遇到此人,决不可不防。”
袁世凯已经收住了笑意,正色说道:“聘卿马上就要去出任江北提督,等你上任之后好好查查此人。我前些日子写信给严几道,让他带着陈克进京。想来严几道是不敢来见我了,聘卿路过上海的时候,不妨去见见他,听听严几道对此事有何交代。”
王士珍点头称是,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他更关心当前的事情,“袁公,此次剿匪是您亲自下的手令。所以那些御使才会如此卖力的拿此事做文章。我觉得不妨把此事交给陆军部处理好了。您就不要再插手此事。不然的话,您处理的重了,德州新军那边觉得受了委屈,您处理的轻了,御使们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袁世凯本来不愿意轻易放手此事,但是王士珍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既然闹起来,而且本来也摆明了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无论袁世凯怎么处理,都不会有好结果。而且如果袁世凯一味的斗下去,反倒显得他不肯放手兵权。北洋新军早就被认为是袁世凯的私兵,连慈禧都已经有了隐隐的不满之意,在这件事上暂时退却,也倒是个保身的妙招。
“就按聘卿所言。”袁世凯终于表示同意。
1906年的满清朝廷也可谓大动作不断,自从戊戌变法之后,慈禧杀了六君子,囚禁了光绪。但是对于新政却没有丝毫放松。这个老妇人深知自己犯了大错,知道自己只要一放了大权,立刻就是身死。为了能够稳定朝局,她倒是以自己的见识去努力经营国家。对于新政,慈禧的感觉是绝对不能停下。这不仅仅是据说新政能够富国强兵,而且朝廷里头的那些还算是有活力的王公大臣们都很是支持新政。哪怕是因为这点,慈禧也不能放弃新政。
袁世凯在讨论怎么给剿匪案子收尾的时候,肃亲王善耆正在拜见慈禧。善耆人很是爽朗,长脸,留着八字胡,看着很是威风。慈禧对肃亲王善耆并不是很喜欢。这源自一件事。崇文门监督,不仅能收受贿赂,还能坐收部分税款,一年下来,监督可得几万两银子,历来是公认的肥缺。庚子事变中地处东交民巷的肃王府毁于战火,清廷命善耆担任崇文门监督,包含着让他从税款“提成”中得些收入,另建王府的用意。善耆上任后却没领这个情,将税款全部上缴。对此,慈禧太后不但未加赞赏,反而说:“若是都照肃王这样办,将来还有谁愿做崇文门监督啊!”
慈禧这个人性别是个女人,心理上也有着女性特有的那种圆润。她懂得该下手的时候就要下手,这仅仅是宫廷里头必须掌握的一项本能而已。但是政治家需要那种恢弘大度,那种能够兼收并容的气魄,慈禧并没有。她能忍耐,却不能接受。对慈禧来说,运用各种关系才是她擅长的,至于开创某种政治局面,并且全心全意的培养、发展,这并非慈禧擅长的。这个深宫中的老太太并没有这种能力。肃亲王善耆看似清廉的作风,却会给后来的人引发争执的借口,正如慈禧说的,“若是都照肃王这样办,将来还有谁愿做崇文门监督啊!”后面的人若是继续给自己捞,他们的政敌肯定要拿善耆的做法做例子,来弹劾后继者。那只会引发各种争执。但是崇文门监督却是该捞还得捞。与其这样,既不能把清廉的模式继续下去,又让人借着清廉的借口来引发事端。慈禧并不认为这样是正确的做法。
所以慈禧并不喜欢那种激进的政治理念,激进的东西很容易就失去控制,当年她曾经让光绪掌权,甚至容忍了光绪的种种激进措施。其结果竟然是光绪准备派兵进京干掉慈禧以及后党。这件事对慈禧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
“太后,现在立宪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朝廷里面不少人认为立宪应该缓行,却是大错。凡是行大事,就要一往无前,这样即便有了争执,再争吵也都是争吵这些事情办得好坏,却不会改变大事的方向。若是缓行,结果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被拿出来。这大事反倒办不下去。”善耆努力的劝说着慈禧。
慈禧静静的听着,心里头却忍不住想道,善耆难道没想到自己担任崇文门监督的教训么?

新开始(五)
肃亲王善耆其实是知道慈禧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是他对这件事也不是太在意。得到慈禧的接见并不容易,善耆希望能够通过这次会面尽可能的说服慈禧尽快推行新政。
“太后,现在天下之议都是要求立宪。而且朝廷也有这个打算。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该尽快颁布立宪。奴才知道太后担心推行过快,总是有各种不足。免不得有人指手画脚。可天下的大事,哪一件不是被人指手画脚呢?尽快立宪的最大好处在于,我们有准备,那些希望立宪的人没有准备,立宪之后各个要害部门都可由咱们自己人把持。既然立宪,那就要选举。这选举是有规矩的,四年一选也好,五年一选也好,咱们都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处理。但是至少咱们占了大义的名分,又占了实权,又有立宪的制度。咱们可就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是缓缓图之,那些别有用心想利用立宪之人就有了充分的勾结,反倒是夜长梦多。”
慈禧静静的听着肃亲王的陈述,这种“激进”的方式让慈禧极不喜欢。慈禧希望的是能够先收服了人心,通过权术先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然后再以施恩的方式推行宪政。这其实也是满清贵族们最习惯的方法。一定要说慈禧守旧,其实也是一个不全面的说法。慈禧一直是新政的“支持者”之一,至少是新举措的支持者,甚至可以说是发动者。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新政却没有人亡政息。因为新政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慈禧允许和支持的。光绪当年是靠了慈禧的允许,才能执掌新政权柄的。但是光绪却在那帮激进者的煽动下,把新政搞成了政治上的斗争。帝党想从后党那里争权,甚至搞到了准备干掉慈禧,强行夺取政权的程度。慈禧囚禁光绪与其说是对新政的仇恨,还不如说是很正常的自保而已。
现在肃亲王善耆又准备来这么一次,慈禧打心里头就反对。但是她也没有直截了当的进行反对,作为大权在握的统治者,在慈禧看来,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解释。解释就代表了关注,对方往往不会真的去在意慈禧话里头的反对,而是会更加变本加厉的去说服慈禧。
另一个让慈禧不说话,要给肃亲王留个面子的原因则是,肃亲王善耆这个人在满清里头也是一个另类。
善耆的政绩之一是创办了近代警政制度。庚子事变(1900)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光绪帝和慈禧太后从北京仓皇出逃,行抵大同时,太后命善耆回京,会同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办理善后事宜。善耆回京不久,结识了在日军中担任翻译官的川岛浪速,两人相见恨晚,后来拜了把兄弟。善耆在川岛浪速等人支持下,根据日本警察法和北京城的现状,编成巡捕队(这就是日后北京警察的滥觞)。光绪二十八年(1902),善耆被任命为步军统领兼工巡局大臣。步军统领衙门是旧的负责北京治安的机构,工巡局是新设的市政机构,领导新建立的巡警。
善耆的政绩之二是推进了北京城的市政建设。他主持设立了路工局,负责修筑北京城的马路。他还奏请将王府井的八旗神机营操场划出一部分,开办新式商场,即著名的东安市场的前身。当时京师呈现出新的气象。善耆还明令在西珠市口内开设名为“文明茶院”的戏院,戏院楼上为女座,楼下为男座,取消了妇女不能进戏院观戏的禁律,在首善之区的北京,一时轰传。
他的政绩之三是清除了崇文门税收的积弊。崇文门是对进京物品,如日用百货和奢侈品进行征税的主要关口。崇文门监督,不仅能收受贿赂,还能坐收部分税款,一年下来,监督可得几万两银子,历来是公认的肥缺。庚子事变中地处东交民巷的肃王府毁于战火,清廷命善耆担任崇文门监督,包含着让他从税款“提成”中得些收入,另建王府的用意。善耆上任后却没领这个情,将税款全部上缴。
善耆还大刀阔斧地对税务制度加以整顿,禁止勒索,革除贪污。以往洋人带货入京不纳税,他改为一体纳税;以往商民入关由经济人包揽上税,从中抽厘,他改为官员直接验货收税,减去了中间盘剥的环节。善耆连任两届监督,税收大增,全部上缴国库。
善耆与其他王公贵族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还是知道帝国的利益在个人利益之上。后世那些羡慕满清血统的人对善耆的评价居然颇高。孙宝瑄在《忘山庐日记》中,对善耆有几句评语:得材干之人易,得廉洁之人难;得廉洁之人易,得廉洁而能体下情之人难。使天下办事人尽如肃王,何患不百废俱兴焉!
如果在陈克为首的人民党看来,这些新政根本不值一提。和袁世凯创立北洋新军相比,这些事情对国家的促进也意义非常有限。只能称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连慈禧也不喜欢此人的作风。
可是与满清其他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醉生梦死吃喝玩乐的王公相比,善耆倒是极为不同了。他毕竟是在北京,天子脚下难办事。这些小事虽然看起来不大,想办起来就要与各种势力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善耆能办成这些事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既然不能驳了善耆的面子,慈禧只好继续听下去。善耆也不是不懂世情的愣头青,如果是如此的话,他也不可能混到现在的地位。历史上汪精卫刺杀满清亲王,事情泄露之后被捕。善耆就力主赦免汪精卫。而汪精卫与善耆交谈之后,对这位时人眼中“干练、开明以及为人豪爽、性格诙谐”的亲王也很是钦佩。汪精卫投靠了日本人,组建伪南京政府,就准备委任善耆的儿子担任“驻日大使”。
见慈禧完全听不进去自己的劝告,善耆也不得不告退了。
善耆走后,慈禧极其轻微的松了口气。每次和这些人打交道都让慈禧感到一种非常的不开心。别的宫女太监都没有看出来,只有大太监李莲英极为默契的端了杯茶献了上来。慈禧喝了一口,却问道:“可有岑春煊的折子?”
“晚清三屠”之说,蜚声中外。张之洞“屠财”,袁世凯“屠民”,岑春煊“屠官”。慈溪问李莲英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官屠”岑春煊的折子。
岑春煊字云阶,广西壮族人,前云贵总督岑毓英之子。史书记载,此公出任两广总督虽只有区区四年,却罢免各级贪官污吏1403人!时人奉岑为“大清最后一青天”。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深受慈禧器重。在立宪的事情上,慈禧更想看看岑春煊的态度。这些年,凡是有能力的大臣,行事上都有一个很接近的地方,都是主张发展教育,兴办实业。而且在他们的职权范围之内,这些大臣也都竭尽所能的去实践“办教育,兴实业。”的政见。而这些有能的官员也无一例外的支持立宪。
慈禧的政治底线在于,新政也好,立宪也好,都不能动摇她和她代表的那些势力的政治领导地位。所以,慈禧根本不希望快速立宪。而是采用收买压制的方法来一步步的完成宪政改制。这种时候,慈禧自己只能从那些自己器重的官员上的折子里头去发现能符合她心意的那些人,那些方法。
“老佛爷,奴婢看过了。没有岑春煊大人的折子。”李莲英连忙回道。
慈禧没吭声,只是再次喝了口茶。李莲英赶紧奉上托盘,慈禧把茶杯放回托盘上。李莲英把茶给撤了下去。
管理这么一个风雨飘摇的大清朝廷,让身在深宫里头的慈禧只有一种极为无力的沉重感。本该成为大清栋梁的亲王贝勒早已经腐化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堪任用。给了这些人权力之后,他们除了争权夺利之外,别的什么都干不出来。北洋一系倒是蓬勃兴起,但随着袁世凯逐渐位高权重,他也已经身陷于政治上的斗争的漩涡当中。而慈禧也没有准备支持袁世凯更上层楼的打算。在慈禧看来,政治是不能让一个人获得不可控制的权力的。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能有控制一切的权力。对于政治,就是人事安排。人事安排就要追求平衡,不能让任何一方做大,对这些人之间的斗争,在不出大问题之前,要旁观,甚至巧妙的引导一下。只有所有人都有求于最高权力者慈禧的时候,慈禧才能控制局面。
慈溪很清楚岑春煊和袁世凯之间的矛盾。由于对皇族大臣奕劻贪庸误国深为不满,岑春煊多次上书予以参劾,遭致视奕劻为靠山的袁世凯敌视,欲取之而后快。慈溪对任何人民口中的“青天大老爷”都没有丝毫的喜爱,“和光同尘”才是慈溪的最爱。她器重岑春煊的理由很简单,岑春煊有能力解决一些问题,忠于朝廷,而且与很多满清朝廷里头的政治派系关系很差。是个可用的重要筹码。至于岑春煊是个清官还是贪官,对于慈禧来说毫无意义可言。因为贪官或者清官只针对百姓有意义,而慈禧根本没有关心过百姓的生死。
满清的政治游戏规则就是如此简单。
在慈禧考虑着“官屠”岑春煊政治作用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民党水上支队的指挥部里头,人民党水上支队的党委会议正在讨论“清末三屠”里头的“财屠”张之洞。张之洞在满清时代算是个人杰,不过陈克在人民党内公开宣传,“同志们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十年后,张之洞这等资质的人顶多在人民党里头当个科长。花了几千万两银子,张之洞也没有能建立起一个工业体系。咱们人民党十年内的工作,必将几十倍的超过张之洞的这点子业绩。”
既然党主席如此有信心,同志们也自然觉得安心不少。但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克也反复强调,“战略上要蔑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党委会议就呈现出严复主讲张之洞个人情况的研讨会。副主讲毛平曾经受严复之拖,到过汉阳给人治花柳病。也算是在那里有些人脉。他负责讲述汉阳钢铁企业的情况。人民党担心钱不够,干脆带了一批“914”过去。一年多来,914的名声越来越广,亲自在湖北治过病的毛平带了这种药几乎就等同于现金。
张之洞的生平,特点,爱好。人民党都有所收集。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提供各种自己知道的情报给党组织,这也是人民党党员的义务。张之洞是名人,新跑来根据地的那批人里头也有湖北的读书人,对这位名臣知之甚详。
严复讲完自己该讲的内容之后,就开始冷眼旁观这些党员。严复不仅不喜欢这些人事方面的事情,也不精通这些人事关系。他之所以能够超出同时代的人,倒是和严复能够从基层干起,一直把精力放在一线工作有关。
有些人对这些人事上的东西感兴趣,但即便是以严复的眼光来看,这些人更像是被外交工作所吸引。更多的人也只是听听,他们倒是更多的把眼光放在严复身上。
到了根据地之后,严复也接受了简单的人民党核心纲领的培训。核心纲领性现阶段用四句话就能概括完,“劳动最光荣!”“劳动创造人本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凡是想当人民的老爷,高高在上剥削别人的人,都是人民党的敌人!”这四句话在党校、干校里头随处可见。而且最近的党员培训都是围绕这几个内容展开的。
翻译了《天演论》的严复很喜欢这四句话,严复和传统士大夫的最大区别就是“不尚清谈”。这四句话的主旨就是重实践,反空谈。经过党校和部队教育出来的这些同志无疑也是如此。大家本质都是军人,跟着严复这个海军老前辈有着学不完的知识,外交使命在大家看来只是一项工作,而海军才是他们的本行。
果然,讲完了该注意的各种事情后。章瑜立刻要求严复继续讲海军知识。没有人反对,原本沉默不语的同志们立刻就热情起来。
严复也不推辞,马上开始进行授课。身为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讲课对于严复来说轻车熟路。甚至连教案都不必准备。人民党水上支队的条例大多都是陈克提出要求,由同志们自行完成的。这种有规有矩的外行方式在严复眼里头都是小儿科。他并没有因此看轻水上支队,相反,严复很满意。教育最怕的不是学生不懂,而是学生有着与理论背道而驰的错误认知与习惯。水上支队现在的情况是海军教育者们最喜欢的,陈克树立起了正确的习惯与方向。大家缺乏的仅仅是知识。严复最不缺乏的就是知识。
水上支队的同志们也喜欢严复先生,陈克身为领导者,在大家看来他制定的规矩未免太多,而且没办法给出大家合理的解释。众人虽然不敢去质疑陈克,但是心里头总是感觉不太对劲。而严复不仅能告诉大家这些规矩在实践中的广泛应用,还能从理论高度来解释制定这些规矩的意义所在。
其实若是严复上来就全面批判现有的规矩是错的,大家心里头也是不能接受的。而严复不仅没有批判,还把现有的制度解释和建设的更完善。同志们觉得自己以前的努力丝毫没有白费,还学会解决了很多以前不能理解的问题。于是众人对严复就心悦诚服了,严复到达水上支队没几天,隐隐的已经变成了水上支队的领袖。
“严先生,内河舰队需要的发动机应该是什么样的?”李照问道。
听严复讲过了军舰之后,大家对机械动力的船队就充满了憧憬。李照的问题代表了绝大多数水上支队官兵的心声。
“这需要根据船只的吨位,以及河道的情况来确定。”虽然不是内河舰队出身,但是严复根据海军理论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向同志们进行解释,“内河舰队更需要注意的是,船队需要针对水文资料来进行编成。为了达成最大的效率,枯水期用的船与汛期用的船肯定要不一样。大家毕竟不可能让河道随着大家的心思来改变,我们就必须去适应河道的具体情况。这就需要进行全面的水文资料调查。”
听了这话,众人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很多。特别是李照,他从一开始就被委任了水文资料调查的任务。听严复这么一说,李照下意识的挺了挺胸。
“那水文调查需要用什么设备和方法呢?”章瑜接着问道。
严复就把海军习惯的方法向大家讲述了一番,听着这些精妙有效的方法,不少同志高兴的抓耳挠腮。忍不住立刻就要去实验一番。
“严先生,那这些发动机要设计成什么样子才好?”李照还是对机械化更有兴趣。
严复看着大家憧憬的目光,忍不住笑了笑,“根据地已经准备研发一种船用发动机,研发完成之后,大家就可以操纵这种小型的发动机在河面上纵横了。”
“真的?”同志们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很多人只是见过外国大轮船,却没想到根据地里头居然也要建造机械动力的船只。众人立刻喜出望外。
严复其实也很高兴,这次到了根据地之后,陈克向严复透露了根据地的研发方向。由于缺乏制造高温高压设备的能力,根据地短期内不太可能自造蒸汽机。陈克却提出了煤气动力发动机的概念。
煤气动力发动机基本可以看成二冲程或者四冲程的内燃机,与传统内燃机不同的是燃料并非汽油或者柴油,而是一氧化碳为主的煤气。这玩意的功率不高,却好在体积小,重量轻,容易制造。能弄出四十马力的发动机,根据地就可以用这种发动机为基础进行机械化生产了。至少煤气拖拉机比牲口强出去不少。煤气发电机现阶段也能够满足根据地的需求。这种发动机装到船上,也算是小火轮。
而且煤气机好歹也是也是内燃机,陈克的观念里头,中国就是在二次工业革命的电气化时代被甩在了世界后头,二次工业革命的重要标志之一“内燃机”,在根据地就不能太落后于世界的水平。只要革命能够进行下去,石油会有的,炼油工业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严复很懂行,对陈克提及的煤气内燃机的研发方向非常赞同。陈克的机械科技史水平很烂,他其实不知道,最早的内燃机就是烧煤气的。他把这个自以为综合了各种科技考量的结果一说出来,却发现不仅严复对于煤气内燃机有所了解,甚至根据地里头有几个工程师和技师对此也并非完全陌生。和大家商量之后,陈克干脆直接走了取巧的道路。先让上海支部从德国进口一批柴油机,把这批柴油机改装成烧煤气的机器。
几天前,已经有同志前往上海去联系在德国洋行工作的王斌。能有这么一批订单,德国人才不管这批柴油机到底是卖给谁的,是用来做什么的。因为害怕德国人的货不足,去上海的同志还带给王斌另一个消息,希望他能联系美国的洋行,从美国洋行里头联系货物。这年头只要你能真金白银的付款,商品的技术含量,用途,欧美工业国从来不闻不问。
严复知道这批商品的价格不会很低,他问陈克要怎么支付这批商品的钱。陈克的答案让严复大吃一惊。陈克居然希望采用易物贸易。根据地会大规模的养蚕,用丝绸来进行易货贸易。而且陈克也不卖关子,他直截了当的告诉严复,根据地的丝绸价格要比市面上的低三成甚至五成。而且都是长丝丝绸。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来换取内燃机,想来德国人和美国人不会拒绝。
严复不懂丝绸生产,所以也不准备对不懂的行当进行询问。他只是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这批内燃机的数量到底多少比较合适。陈克抬起左手,伸出了两根指头。“我希望是最少两千台。”

新开始(六)
两千台内燃机对中国来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数目。但是对于凤台县来说却是一个庞大到令人恐惧的数字。严复知道陈克不爱吹牛,但是对于靠卖丝绸换取两千台内燃机这件事,他心里头也是不信的。但陈克保证,将会在内河航运船队上投入相当的一批内燃机,严复对此很是相信。安徽是水网密集的地区,机动船队的意义怎么看都不过分。
水上支队的同志们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都是喜不自胜,众人议论纷纷,连听课的事情都抛在脑后。若是在北洋水师学堂,严复立刻就要维持秩序,甚至还保不准来点体罚。但是现在他只是船队里头的一份子,大家都是党员,谁也不比谁更有权势些。所以严复只是说了一声,“咱们现在去外头实习一下怎么测量航速。等到机械动力船只开始使用的时候,这也是基本的技能。”
听严复这么一说,不少同志就起身去找绳子,找木块,找尺子。嘴上还是议论纷纷机械动力船的事情,但是手头上至少也算是干上了正事。
水上支队的几个高级干部都知道,船队不仅仅是要运钢铁回来,船队的行程还决定了大规模战争的开始时间。只要保险团得到了钢铁物资,在船队进入根据地控制区的那天,战争就会打响。这样的机密消息自然不能公开。与船队同时从根据地出发的还有四组同志。去上海的是要联系上海支部的同志,去弄到机械设备。去安庆的同志则肩负联系徐锡麟的任务。而第三支小队伍的目的地更远,那是日本同志。他们的目标是回到日本召集革命同志来中国参加革命。
在安徽参加革命的日本同志对于革命的忠诚甚至超出了陈克的想象之外。在日本从来没有如此规模庞大的救灾工作,更别说完成如此行之有效的救灾。全面收获刚一结束,黑岛仁就主动提出希望回日本召集日本革命青年投入中国革命事业。在这个时代,世界都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人民只是被生活逼迫的去辛苦劳动。而辛苦劳动的成果也被无情的剥夺的干干净净。凤台县的人民革命虽然还没有见到最终的效果,但人民不仅靠了自己完成了自救,更转眼间就得到了生产资料,在陈克看来,革命距离初具规模还有着漫长的道路。可是在黑岛仁这些日本革命青年眼中,这已经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伟大成就。
全世界的革命青年们都有一个特点,嘴炮多,实践少。煽动多,道理少。破坏多,建设少。在凤台县则完全不同,大家亲自劳动,亲自建设。而自己的劳动眼看着变成了触手可及的革命成果。推翻了剥削者与旧制度,人民在新制度下眼见就能得到光辉的未来。
黑岛仁也不是那种热情有余智商不足的白痴,陈克也从来不会糊弄大家。革命根据地接下来要遇到的战争和各种危险他很清楚。战争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封锁,意味着种种不可预期的危险。黑岛仁不仅仅不觉得该脱离危险,他坚定的认为此时就是需要无数有勇气有毅力的革命青年抛头颅洒热血来把革命进行到底。只要中国的人民革命能够获得胜利,参加了中国革命的日本革命青年们才有机会杀回日本,把日本从黑暗的旧制度下解放出来。
陈克批准了黑岛仁的请求,日本革命青年们诚实肯干,特别能坚守那些最不起眼的岗位。这虽然是日本文化中“落后的等级制度”的积极表现。不过中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特点反而不容易产生这种“螺丝钉态度”。近期想彻底改变这种文化态度是不合适的,日本革命同志的加入,很容易就能树立典型了。例如坚守养猪事业的梅川上义同志就是近期宣传的典型。梅川同志没有因公殉职,陈克不能写一篇《纪念梅川同志》的文章,就只好把毛爷爷纪念白求恩同志的文章改了改当作通报表扬发了出去。效果相当的不错。
除了这三只队伍之外,第四只队伍最为特别。他们的人数最多,达到了二十人之多。而他们的目的地也最不确定。这是陈克派遣的革命宣传队。这些同志以南方人居多,他们的目的是福建、广东、广西,甚至南洋。陈克读过林觉民的《与妻书》,那发自内心的对中国的热爱,对不平等社会现状的仇恨。陈克对于同盟会的人物很不屑,对那些知名人士的人名根本不熟悉。他也没有拉拢黄兴等人的意思。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当中,林觉民,喻培伦,方声洞,庞雄,林尹民,李德山,陈与燊等,他居然还能记得十几个人的名字和事迹。
陈克不希望这些中国的菁英们为了同盟会这等渣滓组织白白丢了性命。既然有了不畏死亡的决心,那么为何不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更加有意义的人民革命当中去呢?为此,陈克专门派遣了投奔凤台县革命的同志前去游说这些同志。这些革命青年都是读了陈克的书之后主动跑来追随陈克的。陈克给这些人的指示很简单,不管用什么手段,绑票都行。一定要一些人弄来安徽。现在的目的不是让这些人加入革命,而是要让这些人到根据地来实地参观一下。陈克坚信,这些革命青年们看到了真正的人民革命之后,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加入人民革命的队伍里头来。
对于陈克的自信,这些年轻的追随者也有着同样的信心。不仅仅是日本同志对于凤台县的革命形势瞠目结舌,由衷钦佩。中国的革命青年们同样见到了闻所未闻的新世界。地主们的肆意剥削在中国根本不是什么新闻,大家日常见得多了。满怀着美好理想的革命青年对这些也有着本能的反对。在《与妻书》中,林觉民用感人至深的深情写到,“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
能认识到这等程度的青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反对推翻旧土地制度的人民革命。为此,陈克专门写了两份文稿,一份是抄袭自毛爷爷的文稿《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份是抄袭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陈克希望能够用这两篇东西来打动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革命青年。
由于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些陈克所期盼的革命青年,最终的游说效果如何还不好说。倒是革命宣传队的青年们看了这两篇东西之后,一个个对陈克几乎要五体投地的膜拜起来
《狂人日记》里头塑造出来的那个认识到了世界本来面目,却被当作精神病,被当作“被迫害狂”的那个“狂人”,在这些青年的眼中就是自己的真实形象。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这不正是中国的现状,这不正是横行在中国那些压迫者的真实面目么?
在文章的最后,这些革命青年看到那撕心裂肺话,“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不少人已经热泪盈眶乃至放声大哭起来。
船队航行到第四天,部队开始了分流。除了前往汉阳去的船队主力转而南下之外,其他人都继续往东。在这批人里头,王启年和他的叔叔王粤龙目的地最远,他们要到南洋去。王粤龙是支持革命的,他是个南洋的中国商人,靠了贩卖人民党的“914”特效药赚了不少钱。中国人也能研发新式西药,这件事让王粤龙十分惊喜。去年他专门跑去上海来拜访特效药的研发者。看看这个人有没有什么新的药物可以在南洋贩卖。
卖中国人自己生产的西药,不仅仅让王粤龙赚到了大笔的利润,更让王粤龙感到了一种真正的自豪。得知研发者陈克是个革命党,而且还在外地搞革命工作,王粤龙一点都没有感到畏惧。相反,他让自己的侄子王启年一定要带自己去看看这位集“革命家与科学家”于一身的奇才。
凤台县的救灾奇迹已经震惊了王粤龙,人民党超强的组织能力让王粤龙觉得此行绝对是值得。与陈克的会面让王粤龙觉得终于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领导者。“南洋的华商,满清视大家为叛国,南洋的洋夷视大家为羔羊。没有祖国的保护,可以任意宰割。如果不是当地人又懒又笨,不堪使用,洋夷早就对大家痛下杀手啦。”
这些认知如果只是陈克阐述了简单的南洋华侨的具体情况,这不过是一般的共识。王粤龙是个商人,他能勉强听懂一些《资本论》的简单理念。陈克讲述了自己对于商业的认识之后,王粤龙就彻底服气了。
至于人民革命的未来,陈克讲述的是新制度下全国一盘棋的经济模式。新政府的“非营利性”,强大的国有企业如何承担起国家的核心,而民间资本的投资如何存在,如何生存和发展。在这方面,陈克甚至不用承诺什么商人在国家的主导地位,陈克只是告诉王粤龙,新中国会承认个人努力的结果。会平等的保护中国公民的生命与财产。
与满清那种不得不允许外国商品进入中国不同,与激进的革命者希望把洋人彻底赶出中国不同,与受到工业化冲击所以希望彻底赶走洋货的中国地主士绅也不同。陈克不反对对外贸易,他分析了中国应该怎么建设本国的工业体系,如果与外国人进行贸易。令王粤龙感到惊愕的是,在陈克构架中国未来的经济形势里头,中国要与南洋建立密切的贸易往来。对于南洋盛产的资源,哪些是中国需要的,哪些是中国可以向南洋出售的。这种贸易的要点是什么,中国商品应该怎么征服南洋,中国应该怎么保护中国商人在南洋的利益。陈克都讲的清清楚楚。
王粤龙再笨,他也能听得出来,在陈克的未来中国构架当中,南洋并没有被排除在外。不用等陈克说的更加明白,王粤龙立刻就表示愿意和陈克进行合作。陈克的作风让王粤龙更加吃惊。也不是没有革命者想和南洋华侨们合作,例如同盟会就非常重视南洋商人,尤其重视南洋商人的钱财。
陈克明确不要南洋华侨的捐款,他只是希望能在南洋商人的帮助下进行对外贸易。根据地以后肯定会遇到各种封锁,南洋商人可以提供有效的销售与购买渠道。陈克希望王粤龙能够在这方面帮助根据地。他甚至表示根据地的商品会让提供渠道的商人们赚取一定的利润。虽然这种利润不会太高,但是根据地绝对不会让支持革命的盟友们一面冒了风险,一面还要白白的付出。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王粤龙已经开始怀疑陈克是不是自己从所未见的大骗子。一个人能够光明磊落到如此程度,能顾及别人的难处到这个程度。不是大忠大勇就是大奸大恶。“自古英雄无善类”,即便陈克是一个大忠大勇的人,那也意味着陈克绝非可以轻易对付的人。
但是王粤龙不在乎,在根本没有什么势力真正支持南洋华侨的今天,华侨们都极度希望能有可以依靠的对象。甚至连同盟会这种人都是他们投资的对象。陈克领导的人民党虽然只是一个远在中国内地的组织,可至少他们已经掌握了相当一片地盘。手里有上万的军队,数百条大船组成的船队。治下也有几十万百姓。和那些现在都是嘴炮的其他革命党相比,凤台县革命政府已经是实实在在的政治实体。不用王粤龙开头,陈克自己就详细分析了双方合作的障碍。而且提出了几个建立交通线的方法。这些方法都需要凤台县的革命政府能够打下更多的地盘之后才能实现的方法。
陈克反复告诉王粤龙,根据地最需要的不是钱,根据地是通过贸易进行的物资与设备的交流。人民党不是一个骗钱的革命政权。革命政府想和南洋华侨们在贸易上建立有效的合作。王粤龙拍着胸脯保证,他一顶会把这个纲领一次不错的带回南洋去,去和那里的爱国华侨们商量出如何有效进行贸易的方法。
看着人民党水上支队绵延的船队秩序井然的消失在远处,王粤龙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自己真的和一个奇特的叫做陈克的男人进行过畅谈么?真的达成了一个公平公正,甚至可以说极具操作性的合作意向么?想到这里,王粤龙摸了摸口袋。一份不算太厚的纸在那里。那是陈克与王粤龙商议之后写成的一份合作意向纲领。这一切应该是真实的。
“启年,你不和我回南洋么?”王粤龙问。
王启年微微叹口气,“我的工作是调集一批医学院的学生到根据地来工作,在根据地建设一所医科学校。实在是没办法陪叔叔您回南洋。”这项工作的难度和强度都不是一般的大,陈克的命令其实很多,王启年知道,陈克不仅仅从上海仁心医学院调集人手。还派人去寻找学医的日本留学生。听说陈克甚至有计划派等根据地的医学院建设完毕后,抽调一些忠于人民党,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去海外医学院读书深造。
亲自到了根据地参观之后,王启年才知道根据地需要多少医生。陈克已经提出要在根据地建立卫生防疫系统,要着手给广大百姓接种各种疫苗。针对这个规模宏大的计划,王启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且不说制造疫苗的钱,给几十万人接种这些防疫疫苗需要多少钱?这些钱能挣回来么?”
陈克的回答让王启年无言以对,“王启年同志,我们人民党为什么要推行人民革命,为什么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如果在别的制度下来看,任何交易都是要赚取最大化的利润。所以大家的商品和服务都是要把人民给榨的干干净净。但是社会主义制度不同,在社会主义制度的角度来看,这种卫生防疫需要投入的就是医学工作者们需要的粮食,衣服,工资。国家根本没有赚钱的冲动。那么这个项目的投资其实很低很低。就是算是一千人,每人每天三斤粮食,一个月就是九万斤粮食。一个人工资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一万块钱。干三个月,就是二十七万斤粮食,三万块钱。而一个人一天就算是接种十个人,三个月下来就是就能给九十万人接种疫苗。你觉得这些投资很多么?一个县城十几万人就能养得起这么一千人,能给九十万人提供更好的防疫服务。疫苗接种很多时候基本都是一次接种,终生免疫。这难道不算是很便宜么?”
这样的计算方法实在是让人无语。王启年终于相信,陈克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革命者。至少是能提出一个行之有效方法的革命者。
虽然心里头也有腹诽,至少王启年认为这一千人或许应该能够多挣些。毕竟有了这些人三个月的努力,九十万人都得到了极大的好处,哪怕是一个人拿出十文钱也是应该的。
但是看着陈克办公室里头那字迹不是太好的横幅上写的那句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这样的几乎无可争辩的革命立场下,王启年也说不出一定要赚钱的话来。是的,九十万人民如果每个人拿出十文钱那就是九百万文钱。按照一千文钱兑换一两银子的话,那就是九千两银子。王启年觉得如果按照陈克推算的忙活三个月的工作量,每个工作者从百姓那里得到九两银子的辛苦费并不是一个不合理的数字。
只是王启年到了最后也没敢说。

新开始(七)
岳张集已经是保险团的部队总部所在。在西北角落,总是防卫森严。那里是监狱所在。
张有良一家还有各处抓来的围子地主们就关在那里。没有拷打,没有审问和逼供。人民党对这些俘虏的态度就是无视。每天每个人二两饭,按时打扫卫生,除此之外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被如何了。
地主们的从来不知道蹲监狱是如此度日如年的事情。自打围子被破了之后,这些人被送到这里来蹲了监狱。每天二两粗粮,饿不死,吃不饱。缓慢的饥饿状态无情的折磨着大家的心灵,地主们一开始还还商量着逃走。也有人趁着还有些体力的时候,尝试着想把越狱行动给实践了。不过饥饿远比这些人想的更有威力。保险团的部队防卫森严,想靠双手攻破一堵墙,需要的体力远超过二两粗粮提供的卡路里上限。
大家一开始还议论纷纷,这突然冒出来的保险团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是土匪,还是乱党?作为监狱里头资格最老的张有良一家,就成了大家的信息来源。得知张有良已经被关了快四个月,大家都吓得不轻。能长期关押人,至少说明了一件事。这个组织甚至有余力组建监狱这等机构。
不过讨论也没有进行太久,饥饿的效果之一就是能有效减少脑部供血,脑部供血不足引发了思维能力下降。而且这天是一天冷似一天,为了保持体温,大家更不愿意说话,甚至动弹都不愿意。
监狱的生活可以说是度日如年,这些人很快就失去了判断日子的能力,就这么在监狱里头苟延残喘。
突然间,保险团就开始往外头提犯人了。
张有良一家人被关的最久,也饿的最久,面对审问人员,张家人上上下下都表现出了一种麻木呆滞的情况。
审问的房间门窗不大,虽然是白天屋里面依旧相当的昏暗,甚至不得不点着一盏灯。看着就给人一种压抑的气氛。桌子一身蓝衣的审问人员很年轻,用一种故意装作很平淡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有良木然的坐在一张很特别的凳子上,这凳子是整根圆木桩削成的,下面大,上面小。坐着很不舒服。不过张有良跟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让他进屋他就进屋,让他坐下他就坐下。当审问员问话的时候,张有良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审问员再次问道。张有良依旧一言不发。
“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审问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就在这时,审问员旁边的那个人把手按在了审问员肩头,“小张同志,别着急。”
说话的是林深河,人民党下达了任务,最近要把地主欠人民血债的问题给解决了。其实稍微用点手段,把地主们都在监狱里头给弄死实在是太容易了。不过这么做的结果之一就是根本没办法发动群众。暂时关押地主的目的主要是不让地主们跑去告官,在人民党选择战争之前,人民党必须避免突发性的军事冲突。到了现在,人民党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清算地主血债的工作终于可以正式进行了。
负责审问的工作是张自杰,身为检察院的临时负责人,林深河也必须参加审问。张自杰是岳张集本地人出身,从保险团一开始招人的时候,他就跑去参军了。现在能负责审问以前岳张集的大地主,他脸上虽然强装着严肃,可心里头实在是激动万分。没想到对面的张有良跟木雕石刻般毫无反应,连问几句都不回答,张自杰反倒有些失去冷静了。
被林深河提醒之后,张自杰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他连忙定了定神,这才继续问道:“我最后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张有良依旧不吭声。
“哼,”张自杰冷笑一声,“张有良,你平日里不也是横的不行么?怎么现在问你叫啥你也不敢吭声了?”
听到这话,原本一直木然的张有良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那我接着问你,张恭良是什么死的?”
这个名字没有完全触动张有良,他依然是沉默不语。对于这种漠然抗拒的态度,张自杰已经再也维持不下冷静,他猛地一拍桌子,“我问你话呢?你觉得你装死狗就可以不说话么?你干脆直说,张恭良到底是什么死的?”
张有良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因为这四个月每天只有二两粗粮,张有良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干涩的声音缓缓的传了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杀我,要杀就杀,还找什么借口。你们还想说自己是替天行道不成?”
“张有良,我们要是想杀你,早早的就能杀你。但是我们人民党不爱杀人,你一个乡下地主,说了几句胡话而已,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现在有百姓要我们人民党来主持公道。张恭良是谁杀的?他是怎么死的。”
张有良的回答很是简单,“他去年不肯交租,我让人打了他几十棍。他就死了。”
张自杰完全没想到张有良居然说的这么痛快,倒很是意外。继续下了张有良的口供之后,张自杰接着问道:“你让谁动的手?”
“哼,我当时是让人把张恭良拖出去当众打,到底是谁动的手,你可以去问别人。我是不知道。”张有良还是缓缓的说道。说完之后,他突然笑了笑,“张自杰,你小子是运气好。年初你偷了我家半袋粮食,我那时候就让人去抓你,没想到你已经跑了。后来居然去投靠了保险团。若不是这样,这张恭良就是你的下场。你也肯定会被活活打死。”
林深河完全没想到张有良会说出这件往事,虽然脸上没有变色,但是心里头倒是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些日子林深河与何足道关系就比较亲近了,组建检察院需要人手,陈克说了要清算地主们欠下百姓的血债。林深河就向何足道提出,希望何足道支援点政治过硬的同志。何足道就推荐了张自杰,推荐语就是“敢于斗争”。现在一看,张自杰与地主之间的斗争颇为深刻,张自杰若不是投奔了人民党,现在就又是一条命案。
面对张有良指责自己盗窃,张自杰一点都没有被压倒的意思,相反,张自杰大笑一声,“张有良,你夺了我家的佃,我才从你那里才拿回了半袋粮食。靠这半袋粮食,我家人才算是撑到人民党到了凤台县。你欠下大伙那么多条人命,现在是该你还给给大家的时候啦。我还要告诉你件事,人民党马上就要分地了,只要是普通百姓,每个人都能分到土地。而且这地,你们是再也夺不走的。这些土地就永远是老百姓的,你们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土豪劣胜的好日子彻底到头啦。”
如果一开始张有良还能保持冷静,听完这话,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眼睛中那种仿佛看开的冷漠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张有良胸口激烈起伏着,像是要准备冲上来把对面的张自杰撕得粉碎。张自杰倒是神情自若的看着张有良。审问室的桌子四条腿都是埋在水泥里头的,根本掀不动。张有良的激动表现让张自杰很满意,这个曾经威风八面,可以任意决定岳张集居民生死的张有良现在这种绝望的表现,如同冬天饮了一碗热酒,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报复的美妙快感令张自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要杀了你!”张有良突然抓住那个形状奇特的“凳子”,准备拿起来砸向对面的张自杰。但是这凳子的奇特造型突然就起到了作用。整根圆木制成的圆柱型的外表颇为光滑,根本没有可以抓拿的地方。张有良弯下腰就想把这“凳子”抱起来,可又发现另一个难处,这“凳子”下大上小,下重上轻,坐着很是稳当,想抱起来就完全失去了平衡。加上体力很是有限,张有良试图寻找凶器的努力全部落空。门口的卫兵听到声音已经冲进来,正看到张有良跟拔萝卜一样,抱着“凳子”在摇晃,卫兵上来一脚就把张有良连人带凳子一起踹到,接着把张有良牢牢的绑了起来。
林深河忍不住咧了咧嘴,这种凳子是陈克提供的样式。包括审问室的建造方式也是陈克提供的。桌子买进水泥地面里头,目的是如果要把犯人拷在桌子上的时候很方便。有人认为没必要给犯人凳子坐,陈克的回答是“让犯人站着很不人道。”林深河坐过那个凳子,凳子面不大,坐着颇不舒服。可没想到的是,当犯人准备把凳子当作凶器的时候,居然完全无法利用。陈克没有当警察的经历,这从与陈克的交谈中就能判断出来。不过完全没想到的是,陈克除了能够提供各种理论上的支持之外,在这等属于“阴暗性质”的设计上,他居然能拿出这么多绝妙的思路。想想还真的是挺吓人。
张有良已经陷入了癫狂状态,一面挣扎,一面大骂。张自杰对卫兵说道:“先把他带下去,把张有良的儿子给提上来。”
证据收集工作远比想象的要轻松得多,张有良的罪行根本不是偷偷摸摸干的,对这等有围子的地主来说,他们的嚣张甚至超出了陈克的想象之外。这次审判的基准是地主们三年内对人民犯下的命案。同志们一开始对这种具体的要求不太理解,陈克不得不说了自己的考虑。
陈克在发言之前,让陈天华详细介绍了河北邢台的饲养场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大伙听的是津津有味。只是一个村办的饲养场居然就能在一个县甚至更远的地区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极有可能逼迫的不少人家破人亡。经济的诡异也让同志们感到不寒而栗。
等陈天华讲完之后,陈克很满意同志们的震惊,他说道:“这就是交易体系。小农经济的特点就是尽可能的避免交易,因为生产资料的分在无数小生产的手中,大家的选择都一样,首先要种地,吃饱。极少有剩余物资进行交易。用那些剩余产品进行的交易规模小,但是这点子钱恰恰很有可能决定了一个家族的命运。你要看病就要钱,你要买布可能就要钱。至于你要上学就更加需要钱。而这些交易在大规模生产的竞争对手面前,那是根本竞争不过的。农民用来交易的商品卖不出,他们白白的花了力气去生产这些产品,最后还换不到钱。如果没有陈天华同志组建的农会,这些百姓只怕不少家庭就要出大问题。”
看着议论纷纷的人民党的同志,陈克说道:“同志们,我们为什么要打倒旧制度,建立新制度。因为工业化生产需要一个能够配套的制度,这个制度是非常复杂的。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大家都知道没有见过的东西信不过。所以我们大家自己必须先弄懂这个制度,然后还要先把这个制度的框架给搭起来。人民享受到了这个制度的好处,才能逐渐的相信我们。大家继续努力工作吧。”
这次讲话的说服效果极佳,虽然很多同志都有想说的话,可让他们能彻底理解大规模生产对于小农经济的作用,大家有更多需要想明白的事情。所以众人干脆也就不再多说,而是把问题的焦点放回了最初的问题,为何要重点查三年内的命案。
“这三年内,凤台县才有大规模的洋货进入的迹象。安徽这边地主们很多都有自己的买卖,地主们无法应对洋货的挑战,而且有些洋货对地主们也非常重要,地主们也需要更多的钱来进行交易。一方面是地主作坊的破产,另一方面地主们需要更多钱。除了从农民身上上榨取更多粮食,以换取更多的钱财之外,地主们没有别的方式。而且安徽的围子多,这些大地主们的嚣张程度可想而知。这三年里头地主们的命案最多。而且,咱们很多人都不是本地人,三年前的很多案子,咱们手里头的信息少,我不是说三年前的案子不要查,而是三年前的案子查起来就未必像三年内这些案子一样事实清楚。既然要办案,那就要办的事实清楚。不能为了追求结果去办案。”
而最终结果真的是令人惊讶,三年内仅仅张有良一家,就在岳张集犯下了十几起人命案。其他好几个地主手里也有人命案。至于夺田,夺佃的案子更是数以百计。这还仅仅是凤台县附近的案子。根据地打下的周边围子,每个围子的主人手上都有命案。如果这算是阶级斗争的范畴,还容易定性的话。淮北这一带盛行帮会,各种民间矛盾引发的械斗案子,导致的死亡更是数以百计。这种械斗案牵扯的人更加广泛,甚至有些部队的战士也都牵扯进了这些事情。
“现在先抓主要矛盾。地主和人民的矛盾是主要矛盾。先重点办这些案子,其他的都暂时冻结。”陈克下达了指示。
徐电这次没有反对,这些命案都是根据地建成前的案子,牵扯阶级斗争的,还能说有人民的需求,但是民间纠纷案,人民党当时还没有出现,从法理上也没有资格管这么多。
“徐电同志,我上次让你安排审判那些盗窃农田的那些人。这次公审地主的时候,这批人也要陪绑。把地主们审完,就把他们也给公审了。这帮人已经被抓起来强制劳动了这么久,这个阶段的时间也得按照刑期来算。”
徐电没有反对,他问道:“陈主席,这次公审什么时候召开?”
“运铁的船队一旦回来,就立刻召开。”
“是!”徐电眼睛里头都是热情,这是他第一次实践法官的职责,其激动和兴奋可想而知,“我现在就回去把法律条文更加确定一下。赶在船队回来之前准备的更加完善。”
在严复的指挥下,船队终于抵达了汉阳。一路之上的管卡多出来很多。如果不是船队有安徽新军旗帜和一部分已经志愿加入人民党的新军同志护送,肯定会被敲诈的很惨。即便如此,船队也给了沿途的关卡不少好处费。安徽大水灾,官府不仅不救济,反倒加大了盘剥的力度。对这样的现状,水上支队上上下下都是义愤填膺。
水上支队的政委李照专门召开了一次动员会,这次动员会让严复印象深刻。
“同志们,我知道大家对这些关卡恨之入骨。因为大家给他们的钱都是咱们党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都是根据地的百姓们汗珠子摔八瓣挣到的钱。那些贪官污吏们什么都不干,就平白坐在那里收钱。对这帮王八蛋大家该不该生气,大家该生气!因为我们都是人民党的党员,都是人民党的战士。我们是要拯救人民百姓的,是要把这些贪官污吏彻底消灭干净的!”
严复静静的听着,看着。人民党的同志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岁。听着李照的动员,所有人脸上都有着愤怒。就连章瑜这个平日里很不爱有表情的人,脸上也是阴沉似水。
“当然了,在这帮人眼里看来。水灾之后,这些人的日子苦不堪言啊。日常的敲诈勒索没了来处,除了在河道上收钱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别的营生。同志们,这帮人从来没有想过,面对灾害,只要要团结起来,只要真心为了拯救百姓,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咱们在凤台县不就做到了么?而且凤台县水灾最厉害,咱们这里这么多河,这么多湖。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四处的水都往咱们这里来了。但是咱们怕了没有?我得说,我当时是害怕的,不过那么多相亲们眼看着就要死在这大水里头,光救人就来不及,我也没空怕这怕那了。”
水上支队的同志都是老同志,很多都有救人的经历,大家纷纷点头。
“汉阳是个大地方,好玩的东西多,稀罕玩意多。大家来到这个地方,都想见见世面,看看稀罕。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现在要说,咱们这次来汉阳是为了把宝贵的铁给运回咱们凤台县。咱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游玩的。汉阳再好,再繁华,都不是我们这次来的重点。我要求大家在汉阳的期间一律不能下船。大地方就有各种坏人,咱们这么大的一支船队,想打咱们主意的人多的是。一旦下了船,就会有人想方设法的给咱们动坏心思。咱们就算是能摆平这些事情,也要耽误行程。同志们,这水灾之后,大家的家里头都需要农具,把这些铁运回根据地,咱们的家人明年就有农具可以耕种。而这个冬天,咱们要干这么多水利上的农活,大家都眼巴巴的等着咱们把铁给运回去。若是因为咱们自己贪玩,耽误了这些重要的工作,大家觉得合适么?”
“放心吧,政委。我们一定会听指挥。绝对不会闯祸。”
“不是怕你们闯祸,我现在要求大家,在汉阳的期间,没有命令一律不得下船。咱们来这里是为了工作。我向大家保证,等咱们解放了安徽,解放了湖北。我会请求咱们党组织同志们来汉阳专门来玩。但是,这次,我要求大家一律不得下船。各个船的船长必须管好自己的船,自己的船员。咱们不是为了自己才出来玩的,咱们是为了咱们的家人,为了革命而来这里的。”
“政委,我们一定服从命令听指挥。”
“不让下船我们就不下船。”
战士们全部表态。
严复看着战士们的神态,那绝不是应付的神色,而是能够完全理解的淳朴神色。海军最讲纪律,战士们整天在水上漂着,到了港口自然就想去放松一下。北洋水师在日本花街还闹出过人命。这些人很多都是加入不久的战士,在纪律上已经能与北洋水师相比,甚至在其之上。对此严复很是满意。
张之洞对严复很是客气,汉阳钢铁厂的废钢铁这么多,价钱自然好商量。当然,严复肯拿真金白银也是另一个原因。人民党这次带了很多914过来,倒是也卖上了很不错的价钱。随着武汉的租界日渐兴隆,花柳病的问题非常严重。钱给的够,加上有效的贿赂,最后买到的钢铁总数竟然达到了二万吨之多。
作为儒者的张之洞为了表示对严复这位真名士的尊敬,甚至在严复准备装船走人的时候还亲自来,并且给严复派了两位官员引水路,让严复在湖北不会遭到过分的刁难。而严复也知道了张之洞马上就要进京的消息。
“几道,你从哪里弄到这么一群运货的人的。”张之洞本来想着这二万吨钢铁,怎么运起来都不会太快。没想到船上的那些人分工合理,组织井然有序。而且每个人干起活来都在玩命。于那种被沉重的工作折磨的麻木的码头工人完全不同。虽然汉阳钢铁厂那边负责把钢铁运到江边。却没想到三百多人一起玩命干起来。两个多小时就把钢铁都给运上了船。
“张公,这些人也是偶然遇到的。我原本没想到能遇上这么一群人。”严复笑道。
本来张之洞还想请严复一起吃个饭,看到如此景象,又见严复脸上都是想赶紧上船的急迫。张之洞笑道,“几道,看你们如此着急,我也就不多留你了。”
严复也没有客气,直接就向张之洞告辞。
看着船队驶入长江航道,张之洞很不解。严复这么倾尽全力,到底是在给谁帮忙呢?
九天后,严复的船队进入了根据地控制范围内的消息终于抵达了等待很久的陈克那里。陈克随即召开了党委会。会议上正式决定,下一步工作开始。

新开始(八)
“分房啦!”“开始抽号啦!”“大家排队!”拿着大喇叭筒的基层干部们站在高处,对着人群大声喊道。
百姓们一听到这个,立刻争先恐后的冲向选房的桌子。“谁再抢就给拽到最后去挑房!”大喇叭里头传出了吼声。不仅仅是口头的威胁,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卫队们把众人给强行推进一列长队里头去。
警卫队也都是本地人,那些不愿意排队的都跑过来找自己认识的。他们堆着笑脸说道:“给咱们往前安排一下。”警卫队总不好对自己的亲朋发脾气,他们倒也和颜悦色的说道:“这些天咱们试过多次,大家一个人只能抽一次。那个号你也看不见。抽的早可不一定拍的靠前啊。”
这次选房实在是一件大事,为了避免以前这类大型活动组织性不强的弊病。关于抽号,所有百姓都参加了演练。演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告诉大家人人都会有房,而抽号选房是个运气。你排队靠前也未必能抽到靠前的号。不过人类的习惯性思维就是如此,虽然理性和实践把随即几率的不可靠性告诉了大家,但是感性上总是觉得选择多的时候靠前的几率就大。
实际演练中大家有抽到靠前的,有抽到靠后的。抽到靠前的就希望这次是正式选好,甚至不愿意把号码给交还出来。对这种心态负责分房事物的路辉天能理解,却又觉得很好笑。
毕竟是集中居住超过半年,群众们遵守秩序的习惯基本养成了。路辉天想起了陈克在动员会上的发言,“大家要看看,人民对分房是多么的踊跃。人民越踊跃,就说明人民越相信咱们。就说明咱们的工作越成功。”
现场的情况果然如同陈克所说,虽然有着紧张、期待、担心。但是百姓们都希望能够更靠前,想早点拿到选房号的目的也未必全是认为能够拿到更靠前的号码。早点拿到的话意味着可以早点去选房,心里头也能够更早的安定下来。
秩序稳定之后,终于开始抽号了。第一个抽到的号码是8143号,抽号的是个中年人,路辉天觉得见过,但是也叫不上这人的名字。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道:“八千一百四十三号!八千一百四十三号!胡有祥排八千一百四十三号选房。”中年男子立刻哭丧起了脸,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幸灾乐祸的笑声。夹杂在笑声中的却是一个女子嚎哭的声音。这个数字也未免太靠后了。总共一万两千套房子,胡友祥是靠后的选房。
讪讪的看着面前的大箱子,胡有祥很想再从里头抽出一个号码,和自己的这个比较一下。他又抬头看了看旁边虎视眈眈的警卫队,若是不顾一切的再去抽一次,那肯定要被拍到最后去。这些天的抽号演练中,纪律是被反复声明的。护卫队也不给胡友祥机会,大家连推带拉的就把胡有祥给带到了公证处那里。
公证处是由六个人组成的,都是拥护人民党的百姓代表。出身必须清白。清白的意思是除了是不能是中农以上的有产者,不能有过劣迹,偷盗打架的一概不要。不能出身于各村的宗族家庭。凡是能代表旧时代掌权者的一概不要。人民代表不要不能代表“更普遍”人民的。
这些百姓代表都在扫盲培训中掌握了阿拉伯数字与基本算术知识。他们验了号码,与报数员所说的号码相同。然后这个数字和名字登记造册,在一个巨大的牌子上,按照列表贴上了数字。
接下来,“4511”号被第二个人抽了出来。队伍终于开始向前缓慢移动了。
抽到靠前号的人会得到一阵羡慕的惊叹,抽到靠后号码的人则会被引发善意的哄笑。特别是一号和12000号被抽出来的时候,更是巨大的刺激。百姓的声浪把叫号的声音都给压住了。
选房是连夜进行的,头100个号都被挑出来之后,这帮人马上就被组织起来去选房。百姓们其实心里头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被安排选房的人直奔心目中的房子而去。性急的甚至全家搬着床板的草铺,立刻就住了进去。
整个凤台县有资格住进房子的最终确定为67000人,而其中12000人因为参加了公务员队伍和部队,需要住在集体宿舍。所以最终有55000人可以住进新房。大家都是好久没有自己的房子了,因为房子数量毕竟有限,一家人只能住一间。人民党保证,会在近期不停的盖房。四个月内每家都将有自己的房子。
众人久违的能全家住在一起,这份兴奋就别提了。家家都团聚,很快他们就发现现在新家里头没有太多的生活用品。几张简陋的破床,薄薄的被子,大家甚至连厨房都没有。即便如此,众人也没有感觉气馁。新式的红砖房与安徽传统的房子也大不相同。但是众人都没有失望。因为很多百姓都是第一次住进真正的砖房。与低矮的土坯房相比,红砖房又大又亮堂。特别是窗户上的玻璃,那可真的是稀罕玩意。透亮的玻璃窗比起窗户纸强出去太多了。大人小孩都聚集在玻璃前后看,这种透明的玩意从来没有如此大规模的走入到普通的百姓家庭里头。百姓们带着惊讶甚至崇拜的眼神瞅着玻璃。不少人甚至想着如果把玻璃给拆下来卖给别人会赚多少钱。
根据地暂时生产不了高透明度的玻璃,现在提供的玻璃都是比较浑浊的,这倒也省了窗帘。但是当天就出现了玻璃被打烂的事情。于是百姓们又学到了一个新名词“供销社物业公司”。物业公司负责玻璃等物品的安装、调换。战战兢兢的向物业公司申请换玻璃的百姓得到了两个消息,好消息是“一年可以免费换一次玻璃”坏消息是“超过一次的更换,就需要掏钱。换一次玻璃,需要支付半斤麦子。”
打破了玻璃只是家庭里头夫妻吵嘴,或者揍一顿孩子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摆在了百姓面前,分地马上就要开始了。
分地的章程很简单,每个百姓无论男女都能分到三亩地,而且授田证写的是个人的名字。无论婚丧嫁娶,这些地都归本人所有,而不是家庭所有。土地三年内不允许买卖。三年后土地可以和政府进行买卖。
这个本该引发滔天巨浪的政策居然没有人强烈反对。女性们自然不反对,大部分女性第一次得到了属于自己名下的财产。男性们也没有强烈反对,娶进来的媳妇就带着土地,这是多好的事情啊。大家基本上都有儿有女的,娶进来就有地,嫁出去虽然也要陪嫁土地,但是可以通过彩礼之类的东西进行均衡。反倒也不吃亏。
而且百姓们对于这种新政策到底能持续多久其实也缺乏信心。保险团的武装力量是现在凤台县最强大的存在,大家都知道反对了也没用。反正这些地都是大家亲手参与建设的好地,区别倒是有限。灾年过去没几天,大家对悲惨的日子记忆犹新。现在怎么分地都比以前强出去那么多,地还没分到手,谁没事愿意找那个麻烦?
锱铢必较是针对自己的东西,现在土地还没有到手,百姓们又对这种制度能维持多久没有太大的信心,那么冒着巨大的风险与人民党和保险团做对就显得傻的过分。
分地之前,公审大会正式召开。
自从围子被保险团给破了之后,张有良倒是下定了一死的决心。可是当他真的被压上了公审会的台子之后,看到数以万记的百姓们聚集在台子周围的时候,张有良才真正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完蛋了。
张有良没有学过人民党的革命纲领,他有的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经验。对于压迫者而言,他们的权势说白了从来都是面对少数人民的权势。没有能够充分组织起来人民面对张有良这等地主恶霸,从来都是无力的。历史无数次记载了,数万百姓面对少数精锐从来都是落于下风的。
张有良的从军史就是一场训练有素与训练无素的战争。李鸿章的淮军部队就是在战斗中不断成长起来了。从一开始比太平军精锐更没有纪律,到逐渐有了纪律。经过一场场血战,特别是接受了洋人的整编培训之后,淮军越来越正规化纪律化。
张有良有钱了,回到了家乡。他就收买、组织、训练上百精锐,加上张家的族人,击败乡间数以千记计的百姓运动可以说轻而易举。
以往百姓们的战斗即没有共同的利益,更没有良好的组织。个人的勇武面对组织的很好的压迫者是毫无意义的。双拳难定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但是没有组织和纪律,人民即便面对战斗,都是习惯性的想首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敢于战斗者的数量其实是少于敌人的。当这些骨干战死之后,剩下的人民队伍就一哄而散。所以张有良才能如此轻松的成为凤台县一霸。准军事化的民间力量根本不是民间百姓能够抵抗的。
所以看到了更加有纪律,人数更多的人民党部队之后,张有良的感触比谁都更深刻。东征西讨这么多年,张有良的视线向着会场几个重要的地点扫视了一下,曾经彻底摧毁张有良围子的保险团在要点上都看到了士兵。跟随着李鸿章东征西讨,张有良也学过“阵法”。阵法并不是三国演义里头那种神奇的“八卦阵”。阵法说白了就是一种选择最大限度发挥自己部队战斗里的配置方式。面对各种情况,军阵都能够采取相对的对应方式,保证部队发挥出足够的战斗力。
保险团这次的公审会就可以说是一个简单的军阵。四角有压阵的警卫,甚至竖起了简单的望台。用以指挥下头各部维持秩序的士兵队伍。守护公审台的这批人暂时可以当作是中军。只是用军人的习惯看了看,张有良就知道自己死定了。能拥有这样能力的一支武装力量,把自己带上台来的原因只是要杀了自己立威罢了。张有良并没有指望有什么人来“劫法场”。如果有人来劫法场,早就该来了。从张友良被俘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月,保险团不仅有余暇对自己这些人视而不见。那就说明保险团根本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挑战。
既然是军人,张有良自然有些军人的骨气。双手被绑在背后,甚至可以说是五花大绑,张有良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事到如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没理由让那些台下的穷鬼小觑了自己。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
和张有良一起被押上来的还有张家的几个骨干,还有另外几个手上有人命的地主。也都是平日里乡间骄横跋扈的家伙。除了张家的几个子弟因为听了张有良的命令,绝对不要向保险团服软,所以他们虽然看到台下这么多人,倒也勉强能站直了。其他几个地主已经吓的跪坐在地上。这辈子他们从没在同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人。特别是这些人是那些平日里自己欺压过的穷人。在被押来之前,林深河为首的检察院小组已经审问过这些地主,这些地主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押到这里来。
本来地主们还抱着幻想,和人民党与保险团合作的人里头还是有不少是地主的。也不过是多给点钱安抚一下那些死者家属,再被狠狠敲诈一笔钱的事情。没想到审问他们的人只是要求他们交代“罪行”,对于他们请求支付赎金赔偿金的请求根本是视而不见。
在地主们完全不知道这帮人到底要怎么对付自己的时候,自己却被压倒了公审大会上。虽然心里头还有着幻想,认为这些人只是要把自己示众而已。但是光下头的场面,还有群众里头的情绪,这帮人就直觉的知道大事不妙了。
给他们精神最后一击的是那些把他们拖上来的人,仔细辨认,居然都是那些被自己害死百姓的家属。事到如此,地主们已经知道自己基本是死定啦。
胡行至是唯一来看这次公审的地主,这次人民党开始抓捕地主,倒是意外的没有被查出胡行至家的血债。胡行至也是凤台县的大地主,张有良走的是暴力路线,胡行至走的则是宗族路线。宗族本来也是这次要沉重打击的对象,但是宗族问题更加复杂些,没办法采用如此直截了当的阶级斗争方式。所以陈克特别委托了任启莹专门邀请胡行至前来观看公审大会。
地主们都不愿意来看,胡行至自然也不愿意。任启莹亲自前来邀请的时候,胡行至满脸堆笑,“任姑娘,你这不是抓我的吧?”
人民党的攻下寿州的消息虽然封锁的很严密,不过毕竟也有这么一个多月时间,一些风闻也传入了胡行至这里。胡行至知道陈克要造反,他的判断是寿州已经被人民党给拿下。现在人民党大肆抓捕地主,胡行至认为陈克要对地主们下手了。遇到大事的时候,胡行至与张友良反倒是颇为类似。他偷偷的让儿子们溜走,自己倒是在家等着祸事上门。任启莹一来,胡行至干脆直截了当的发问。
任启莹微微一笑,“胡伯伯,二位大哥离开根据地,我们担心路上不安全,暂时给留住了。这次我来只是邀请胡伯伯去看看审判张有良那些恶霸。胡伯伯作为族里头的长老,这人品人缘一贯是极好的。平素里调解乡间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血债,我们绝不可能对胡伯伯您有什么坏心。”
听说儿子们被抓,胡行至倒也没有太过于激动。张有良都能被抓,胡行至家更不在话下。他一面请任启莹坐下,一面问:“这陈克先生先是对地主说要借地,我就知道这是借荆州。但是灾年时分,保险团的确救了数万的百姓,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可现在陈克先生已经开始强抓地主,就这么一步步的干下来,陈先生到底准备做到什么地步呢?任姑娘你也是保险团的干部了,咱们凤台县的这几万百姓也都知道你的名字。请任姑娘给说个痛快话,这要杀要剐总让人心里头有个准信吧。”
“抓那些地主是因为他们欠了血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人民党不过是顺应了天理罢了。至于将来到底要干到何种地步,第一件事就是明年要让大家日子比今年好上一倍。不然的话,我们搞这新制度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到了现在,胡行至也算是豁出去了,他朗声问道:“那胡某有何可以效劳的呢?”
“胡伯伯您是宗族的长老,这宗族要被农业合作社与人民代表会议替代了。您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和您合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任启莹心平气和的答道。
“这不是把我卖了,我还要帮着数钱么?”胡行至对任启莹提出的要求十分不解。
任启莹盯着胡行至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说道:“既然以前的那套宗族根本救不了百姓,我们何必死拽着不放手呢?胡伯伯,你当这个宗族长老,救灾是不成的。剩下的就是平息乡里的纠纷。而这些纠纷您顶多能平定点小纠纷。一旦闹大,您又能如何?张有良能当众杀人,你可不敢。再剩下来的就是那些平日里头的祭奠节庆。您其实清楚的很,民间节日多,这些节日都是要摆宴席分酒肉的,这就是吃你们这些大户的时候。很多节庆都是找个由头,祭奠一个随便什么娘娘大王将军什么的,故事一听就是乱编的,问问缘由能问出无数版本,来历是谁也不知道,但是这种祭祀大家都过的很开心,因为要热闹,要抬神出来,要游街,要摆宴席,要吃好的。您办得好这是应该,您办的不好,多少人背后说您坏话。死拽着这些宗族的事情不撒手,不像您胡伯伯这等聪明人该干出来的事情。”
听了任启莹的话,胡行至点头称是。他心里头真正想称赞的并非是这种陈述。而是任启莹这个小姑娘能够如此清楚的看透事情的本来面目。以及谈及此事时候的这份子坦率和从容。加入了保险团之后,任启莹一个小姑娘都能变得如此精明能干,这人民党的实力实在是不可小觑的。
“任姑娘,那这次陈先生为何让我去看那什么公审大会?”胡行至把话题转回了最初的问题。
“很简单,您去了就是表个态,支持人民党从此管起了凤台县的司法。从此宗族在司法上一不干涉,二不自行其事。您发了话,以后吃大户的事情就再也不会落到您头上,解决纠纷也不会让您费心费力,而我们人民党也就省了很多麻烦。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新开始(九)
被任启莹劝来观看公审大会的胡行至穿了身很普通的衣服,县城附近的宗族长老,即便是有些名声,却不等于全县大多数人都见过的人物。反倒是任启莹身为人民党的干部,经常在部队和垦荒旅出入办公,认识她的人远超过胡行至。相比较而言,对任启莹行“注目礼”的百姓远超过注意到胡行至的人。对这位年轻的人民党女性干部,大家的目光里头更多的是羡慕、尊重与好奇。任启莹对这样被大众瞩目已经习以为常。她平静的看着主席台,根本不在乎周围的视线。
百姓们当中也有不少胡行至认识的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胡行至觉得这些百姓对待自己的态度相当冷淡。见到胡行至出现之后,友好的顶多冲胡行至笑笑。更多人只是看了胡行至几眼,然后就满脸兴奋的看向公审的台子。胡行至一开始还不习惯,不过很快就想开了。这半年多来,胡行至基本没有出现在百姓面前,拯救百姓的都是人民党保险团的人。百姓自然也不再怎么买胡行至的帐。而且审判大会也已经开始了,百姓们的注意力也全部放在台子的那些地主身上。
公审大会第一个流程就是诉苦。已经有被害人的亲属跳上台子,咬牙切齿的指着地主开始沉冤诉苦。百姓们以前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头,打死人虽然是大事,多数却是各种传言。当死者的亲属指着地主开始陈诉冤情,那种感受真的是无法形容。
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是刘翼瑄,这个曾经明确表示支持人民党的地主,在当年陈克向地主们借地的时候是坚定的支持了陈克。他是万万没想到,人民党居然会翻脸不认人。别说许诺过的“人民代表”根本不给兑现,现在竟然准备要自己的性命。在地主里头,刘翼瑄觉得自己最“冤枉”。只是当一个披麻带孝的女子一步步走上台来,一步步走向刘翼瑄的时候,那种委屈的情绪立刻灰飞烟灭。
“陈主席,这个女子是刘翼瑄村里头有名的美女。刘翼瑄为了霸占这个女子,勾引不成干脆就用强。女子的丈夫发现了此事,竟然被刘翼瑄打死了。”徐电和陈克站在简陋的望楼上,徐电向陈克介绍着情况。
陈克冷笑一声,“丑妻、近地、破棉袄。徐电同志,这是被称为农家的三宝。其实谁不喜欢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农民们往往保不住自己的老婆。哼,我的故乡离少林寺不是很远,少林寺是嵩山最大的地主,也租地给农民种。管租地的和尚们就敢明目张胆的说,有好媳妇的租好地,没好媳妇的租坏地,没媳妇的没地种。”
徐电在负责调查案卷的时候对地主们的恶行已经极为愤恨了,听陈克这么一说,徐电紧紧咬着牙,眼睛里面闪动着愤怒的光芒。“陈主席,审问刘翼瑄这家伙的时候,他还居然敢叫屈,说你许了他人大代表的官位。”
“我当时的确许了他,没错。”陈克坦率的承认了事实。说完,陈克问道:“徐电同志,你竟然没有跑来问我这件事,我很满意。”
徐电叹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其实当时是想去问陈主席您来的。但是林深河同志阻止了我。他说既然是审案子,司法机关审问的是犯罪份子,与这些犯罪分子是不是人民代表毫无关系。所以他不让我去找您。”
“哦?林深河同志很能掌握原则。这点值得学习。”陈克的声音里面根本听不出什么情绪。徐电好奇的看了陈克一样,却见陈克面无表情的看着公审大会的台子。从脸上也看不出别的东西来。
“陈主席,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徐电觉得陈克的平静里面的意味并不是不太满意。他问道。
“徐电,你不要把你个人的想法带到工作里面去。我是让你审案,不是让你给我表态。你不要觉得你要当一个不畏强权的青天大老爷。就算你是青天大老爷,你也等有强权来压迫你的时候再给我不畏强权,坚持法律。现在根本没人说这个刘翼瑄不能审,你却要拿他是不是人民代表做文章,这是何必呢?你是怕事后有人打击报复?还是害怕人家不知道你对谁都敢下手?”
陈克的话一说完,徐电的脸登时就红到了脖子根上。而陈克看都没看徐电一眼,而是继续说道:“徐电,打击犯罪份子。对于人民来说,这是发泄他们愤怒的方式。对于社会体制来说,这是维护秩序的方式,对于政治来说,这是贯彻政治纲领的方式。每个不同的层面都有不同的满足需求。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彰显你自己的威风。”
等陈克扭过头看向徐电的时候,只见徐电深深的低下头,微微侧过身体,甚至不敢让陈克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一样。陈克连忙拍了拍徐电的肩头,“徐电同志,你这么做可以说是年轻,年轻人总想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这个很正常,我一点都不生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你的表现在我看来,难道你的心里头就没有想过,你不想让自己和旧制度下的那些搞法律的一样,你想当一个清正廉洁公平公正的司法工作者。你希望法律面前不分高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知道的,你一直是这么希望的。我也希望徐电同志你永远都能坚持这样的态度,永远都有不畏强权的骨气。这才是一个法律工作者该有的态度。”
说完,陈克又拍了拍徐电的肩头。
陈克的话其实说出了徐电内心里头的不少东西,徐电之所以强烈的希望司法独立,的确很大的原因是想成就个人的声望。中国传说中的那些著名的法官,保证也好,狄仁杰也好,都是不畏强权,敢于斗争的硬骨头。一个清官是需要风骨的。虽然是在日本学的法律,还是西式法律,但是徐电骨子里头还是那种“清流”的态度。他希望自己能够同样名留青史,为后人传诵。所以徐电才对陈克始终坚持政治领导法律保持着一种抵触和否定。
被陈克直截了当的揭穿了心里头那点子私心,徐电的羞愧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加激烈。因为羞愧难当,徐电始终不敢抬起头。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陈克的声音深沉有力。徐电咬着牙,一脸懊恼和羞愧,但是最终还是抬起头看向了陈克。
陈克双手按在徐电的肩头,带着鼓励的笑容看着徐电,“徐电同志,你是为了理想参加革命的。你犯了这些错误在我来看根本不算什么,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情。我干的恐怕只比你多,不比你少。只是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人想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就像你想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好法官,你的出发点不是要去表演好法官要做的事情,不是要让别人看到。而是你面对工作的时候,你发自内心的去好好断案。而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到你是在好好断案。”
正在这时,公审会场的台子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声,“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刘翼瑄这个狗东西!”一开始喊叫的人不多,很快更多的人开始喊起来。陈克和徐电都转向台子那边,之间台上那位披麻带孝的女子一面大哭,一面疯狂的扑上去用力捶打跪在地上的刘翼瑄的脑袋。工作人员怕女子把刘翼瑄给打死,连忙上去把两人拉开。而台子下头的百姓则愤怒的喊起了口号。
因为离得远,只能看到女子痛哭时候肩头的剧烈耸动,却听不到声音。看着这样的景象,即便是羞愧难当的徐电也觉得心里头的情绪逐渐被人民的愤怒所带动了。好一阵子之后,群众愤怒的声浪稍稍平息下来。徐电扭头看向陈克,只见陈克盯着审判大会的台子,依旧是一脸平静严肃,好像根本没有被群众的情绪影响一样。
但是当陈克转过头看向徐电的时候,徐电才发现陈克的目光却变得极为锐利。
“徐电同志,你不要为自己去当个好法官,你要为这些人民去当个好法官。当年那些地主杀戮人民的时候,人民和现在一样愤怒。但是当时没有咱们人民党和咱们的军队给人民撑腰。人民有冤无处申诉,还要被那些地主恶霸打击报复。现在有了人民的队伍,才有属于人民的公正。司法就是人民革命的利剑,但是人民革命的目标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司法公正。他还要让人民过上更好的日子。所以我一直反对政治不能干涉司法这个说法,我认为这是错误的。”
“在这件事情上我错了。”徐电第一次向陈克承认了自己错误。“在这方面我会向林深河同志学习。”
“林深河同志和你是不一样的。相比较起来,我宁肯你保持现在的样子。”陈克毫不犹豫的提出了反对。
“为什么?”徐电觉得非常意外。
“因为你是个革命者,你相信你的的正义和力量来自于一种理想和追求。你首先忠诚的是革命的理想。但是就我现在来看,林深河同志则是一名很优秀的官僚。对于官僚而言,他们忠于的对象是给与他们权力和利益的制度。林深河同志现在忠于的,是我们通过革命建立起来新制度。在这点上,你和林深河同志是不一样的。”
方才觉得有些明白陈克想法的徐电现在又开始糊涂了。革命者和革命制度下的官僚到底有什么区别,徐电现在并不清楚。
陈可也不想过多的解释,他干脆给徐电下达了可以操作的目标,“以后你就会明白的。我现在要求你保持现在的状态,只是不要再想着为你自己的名声去当法官,而是要为人民好好的断案。如果你不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我就要把你给撤了。林深河同志有他的优点,你则有你不可替代的长处。在你弄明白这两者的区别之前,我要求你保持现在的自己。记住了么?”
虽然还是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徐电依旧斩钉截铁的答道:“是,我记住了。”
“好吧。你现在下去吧。很快就该你上去形式法官的职务了。记住,什么都别想,按照你自己的理想,司法必须公正。按照这样的理念去做。”陈克说完重重的在徐电的肩头拍了一掌。
看着徐电下了望楼,陈克微微的叹了口气。

新开始(十)
陈诉冤情的部分结束之后,群众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按照计划,徐电该在此事登场。随着一步步走上审判台,视角也在不断变化,从一开始只能看到眼前的群众,到逐渐能看到更多的人,完全登上台子之后,台下的整个景象就尽收眼底。那是愤怒和兴奋群众组成的海洋。与从简单的望楼上看下去完全不同,望楼处于一个监视的角度,看到的更多是群众的背影。
“你是要为人民主持正义,而不是为让你自己获得名望而去主持正义。”陈克的话回荡在耳边。抬眼看了看往台上陈克的身影,徐电又觉得有了足够的意志力从正面去面对这些百姓。
“乡亲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不是天理?”徐电喊道,“刘翼瑄杀人、强奸。咱们有没有冤枉他?”
“没有冤枉他!杀了刘翼瑄!”
“杀了刘翼瑄!”
海潮一样的呐喊声携带着强烈的激情从台下扑面而来。仅仅是声浪就有着一种压力,令徐电汗毛直树,仿佛要被群众的热情给推的向后退去。而台上的刘翼瑄已经浑身无力,烂泥一样瘫软在台面上。他已经哭过,哀求过,可是没有用。百姓们对他没有丝毫的怜悯,所有的声音都在咒骂、呵斥,所有的表态都是要刘翼瑄偿命。如此多人的指责彻底剥夺了刘翼瑄的意志,他浑身轻微的抖动着,眼睛里面都是恐惧和绝望引发的呆滞。
“乡亲们,我们人民党就是要给大家主持公道。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根据根据地的法律,我们宣判,刘翼瑄因为谋杀村民王德水,依法判处死刑。刘翼瑄强奸王德水的妻子,依法判处7年有期徒刑。数罪并罚,判处刘翼瑄死刑,公审大会之后,就立即执行!”
“好!”“判的好!”“刘翼瑄该杀!”“现在就杀了他!”激动的群众们立即报以雷鸣般的吼声。
“乡亲们,现在凤台县的司法权归人民党执掌,大家一定要相信我们会秉公执法。处决刘翼瑄会在这次公审大会之后公开执行,我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些犯罪份子的。接下来,我们审问张有良。大家平日里怎么受过张有良的欺负,大家都可以上来申冤。不用怕,现在凤台县有我们人民党给大家主持公道,咱们的子弟们都在保险团里面当兵,保险团是咱们百姓的队伍,谁敢欺负咱们百姓,人民党和保险团就会给咱们百姓主持公道。”
“好!”群众们忍不住都鼓起掌来。终于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给百姓撑腰,百姓们只觉得胸膛里面信心十足。
在法院的法警们把死猪一样的刘翼瑄拖下去的时候,已经有百姓争先恐后的要上台申冤了。“排好队,排好队,不要拥挤,大家都有机会申冤。”徐电连忙喊道。
张有良与胡行至不同,他横行乡间靠的是武装力量。所以张有良平素不仅不给百姓办丝毫面子上的“好事”,各种勒索事情则是层出不穷。
除了收租之外,放高利贷,抢男霸女买卖人口,一桩桩一件件百姓们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张有良倒也是个硬骨头。百姓们申冤怒骂的时候,张有良硬挺着居然回骂回去。
百姓骂他收租,张有良就回骂百姓是懒骨头。百姓骂他放高利贷,张有良就回骂百姓都是穷鬼,没钱还要借钱花。百姓骂他杀人,张有良就回骂百姓们不识时务。不时有申冤的百姓狂怒之下冲上去殴打张有良,嘴被打破,脸被打青,一只眼睛被打得高高肿起,甚至睁开都难,可张有良就是一不喊疼,二不求饶,与百姓针锋相对。
“你们这就是在造反,等到官府的军队过来剿匪,你们这些乱民一个个都要被砍头。”张有良甚至还不停的对着人民咒骂着。
“徐电同志,我们是不是把张有良的嘴堵上?”负责维持秩序的同志气愤的问道。百姓们也没见到过如此凶悍的人,都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丝毫没有犯软蛋。一些百姓甚至有些被张有良给唬住了,下面叫骂的声音也小了不少。
“让他骂,把他嘴堵起来倒像是我们怕了他。”嘴里头虽然这么说,徐电心里头还真的有点犯怵。
张有良的罪行极多,光申冤的人都说出去三个多小时,这才勉强把命案和借了高利贷被张有良夺了祖传土地的罪行申诉完。张有良毕竟也年纪大了,回骂了这么久,也是口干舌燥,除了努力挺直身体之外,倒也闭口不言起来。
“熊明杨同志,马上就要辛苦你了。”徐电说道。
熊明杨一直负责打围子,是前几天才从外面赶回来的,他一面用布仔细擦着大刀,一面说道:“放心,砍这个老狗的脑袋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手软。”上一次遇到有人敢这样大骂,还是攻打围子的时候一个地主家的小姐。至于叫什么名字熊明杨早就忘记了,恶霸地主对人民的敌视和仇恨,根本就无从化解。一个双手没沾过血的地主家小姐,宁肯被杀也不肯投降,对于这种人熊明杨根本没有丝毫的同情。张有良骂的越凶,熊明杨心里头反倒是更平静。
徐电前去宣判,熊明杨看都没看,他把手中的大刀舞起了几个刀花,调试着手头的感觉。却听见徐电宣读了张有良的一连串罪名之后,宣布张有良十几次死刑,“张有良,死刑,立即执行。”的话音一落,在群众们的吼声中,熊明杨抬起头,大踏步走上了审判台。
看到熊明杨拎着大刀,稳稳地一步步走向张有良,群众的呼声顷刻就弱了。熊明杨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心里头一片空明,在他眼中,只剩下了张有良那干枯的脖子。已经有法警把张有良按倒,让这个老地主跪在地上。熊明杨挥手示意法警让开。在张友良试图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熊明杨的大刀雷霆一样批了下去。张有良的脖子被整整齐齐的切断,飞向半空,飞向了台下。
“张有良你这老狗也有今天!”随着一声哭嚎,已经有人拎着扁担木棍什么的冲向了张有良的头颅,用力开始锤打。熊明杨也不管那么多,他示意让人把刘翼瑄拖上来。此时的刘翼瑄已经彻底崩溃了。公审台上有一个木墩,刘翼瑄跪在木墩前,上半身放在木墩上。熊明杨鄙视的看了看刘翼瑄,手起刀落,切菜一样把刘翼瑄的脖子给砍断了。
百姓们哪里见过如此干净利落的杀人法,台下先是一片肃静,接着整天价的喝彩声才响了起来。
一阵恶臭传入了熊明杨的鼻腔,他扭头一看,却见已经有地主吓得哆哆嗦嗦,屎尿顺着裤裆哗哗的流了下来。“你们早知道有今天,以前做什么恶啊?”熊明杨大声对那些地主们喊道。
公审大会进行的很顺利,三天的公审,基本上把地主们欠百姓的血债给清偿的干干净净。张有良家只剩了女人孩子,张家家族也被杀的所剩无几。其他地主到是没那么多血债,只是把犯罪份子给杀了。接着人民党分了张家和那几家地主的浮财,该还给百姓的就进行偿还,特别是赔偿了遇害人的家属。这些都是公开进行的。在公审台上,遇害者的家属拿着赔偿的财务,跪在地上感动的痛哭。
新政府随即宣布,凤台县从此不允许放高利贷,民间贷款年息不得超过15%。
公审大会之后,人民党的青天形象彻底树立起来。敢向曾经威风八面的那些地主们讨还血债,这是凤台县从未有过的事情。根据地的宣传机构也全力动员,人民党是百姓的党,保险团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有了什么不平,有了什么纠纷,就去找人民党徐电同志领导的法院,这样的话再进行宣传的时候,百姓不再质疑,而是真心相信起来。
而分地的事宜随后就进行的顺利。
公审之后,胡行至家的两个儿子被放回了家。胡行至再也不敢提什么“人民代表”的事情。刘翼瑄还是陈克亲自应允的人民代表,说砍就砍了。虽然刘翼瑄本人是咎由自取,可陈克的话是完全信不得,这个想法也是根深蒂固。胡行至只希望能够安静的躲过这段时间,然后有机会离开凤台县这个是非之地,再也不回来了。土地虽然重要,可连命都没了,要这地还有什么用?
听说任启莹前来拜访,胡行至心里头就是一哆嗦。看来陈克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心里怎么想,面子上也得过得去,胡行至把任启莹请进来,分宾主落座之后,任启莹开门见山的说道:“胡伯伯,我这次来是说分地的事情。根据地要分地按照规定,一个人三亩地。根据地里头希望推行生产队的模式,也就是说根据自愿的方式,大家组成生产队,共同耕种,共同收获。”
胡行至想都没想,他意气消沉的说道:“这件事就由任姑娘你做主吧。我老了,这等事干不来。你们年轻人说什么,我跟着做就是了。”
“胡伯伯,你觉得现在这时候,你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了么?”任启莹问,“我来之前陈克主席专门交代我,胡伯伯你的人民代表的事情,既然说定了,就要兑现。”
听到这话,胡行至干脆也说了实话,“任姑娘,你不觉得这么有点欺人太甚了么?”
“胡伯伯,你拿出了这么多东西,若是收益都没看到,岂不是太可惜了么?我们人民党现在要树立致富典型了,胡伯伯你也是能干的人,这大好的时机为何不好好干起来?”
“大好时机?我当了这出头鸟,难道日后不会被清算?这是好事我是不再想。只求能老老实实活条命。”
“胡伯伯,我也不瞒您,保险团已经出兵攻打凤阳府去了。您若是想等,也可以等等看,若是我们打不下凤阳府,那自然不用说。若是打下了凤阳府,您那时候还怕什么?”
“就算是打下了凤阳府,还有安庆府呢?”胡行至问。
“打下了凤阳府,我们自然要紧接着打安庆府。要么胡伯伯您等到安庆府的消息出来再说?”任启莹笑着说道。
胡行至惊愕的看着任启莹,“任姑娘,你到底在这人民党里头官居何职?竟然知道这么多消息?”
“我身居何职不重要。我们人民党不是光在这凤台县搞革命,革命的目的是解放全中国。陈克主席让我带话,您不肯加入也不勉强您,等到我们打下安庆府,您就可以来去自由。我们绝不拦着您。不过丫头我是这么想,您跑出安徽,外省人生地不熟的,何必呢?等我们解放了全中国,难道您还跑去外国不成?”
听了这番话,胡行至睁大了眼睛,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开始(十一)
陈克对于马克思理论里头关于人类社会发展阶段划分是持怀疑态度的。与很多持同样怀疑态度的青年一样,陈克认为奴隶制度、封建制度、资本主义制度,这么一个人类发展的阶段并不合适中国。中国的大规模存在奴隶制度的时代也不过是夏商周,即便是那个时代,奴隶阶层也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阶层。人身隶属关系在中国可以说是源远流长,但是奴隶制度从来不是社会主导。夏商周是以“士人”“国人”“野人”为主要政治权力等级的划分。而到了春秋战国时代,这种划分也就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事情了。百里奚先是在虞国当大夫,虞国被晋国灭掉,他又在晋国当了奴隶,最后在秦国当了大夫,被称为“五羖大夫”。因为百里奚从晋国跑去楚国,秦王用了五张黑羊皮赎回了百里奚。
如果上层如此,还能当个特例。宋国有一次打了败仗,将军带着败兵回国都,修城的类似奴隶身份的那些人居然唱着歌嘲笑这群败军之将。中国历史中,身份上有奴隶,但是马克思说的那种奴隶制度,在中国并未存在过。
至于封建制度,中国真正的分封制度,是夏商周时代。秦始皇统一之后,分封在中国历史中从来不是一个常态。而且分封制度之后都是一次次的削藩。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才是中国的传统。而这种制度马克思根本没有描述过。
陈克原本是这样认为的,马克思一个欧洲白皮,对中国没有深刻的理解这才是常态,而且马克思时代,欧洲工业国正是鼎盛时期,陈克其实很怀疑马克思自己可能没有觉察到觉,在马克思的潜意识里头也是认为白人挺优越的。但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1906年马克思已经死了,恩格斯也死了。如果写信向马克思的家人询问,也挺不礼貌的。而且陈克自认为是毛爷爷的信徒,也是孔子和荀子的后世学习者,即便马克思真的认为白人挺优越,陈克也只是要使用马克思的思想,并没有要鞭尸的意思。
不过真的对满清时代进行了调查之后,陈克觉得以前遇到的一种说法未必没有道理。中国的官僚制度,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是官僚体系本身的封建。县令被称为“百里侯”,可也不是什么陈克创造的新名词。至少在清末的时代,官僚体系大概是一种封建收税体系。所以类似欧洲封建制度的城堡据点制度,就颇有点封建的味道了。
不过这都是陈克本人的胡思乱想时候的想法,想推翻马克思的某一部分的理论构建并不是陈克现在准备着手的工作,等革命胜利了,大可从容进行。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军事斗争,陈克在军委会议上对军事斗争的论述很简单,“农村包围城市。”基于师承毛爷爷的理论,针对满清的据点政治特点,人民党放手在农村发动革命,部队主力对满清的各个据点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毛爷爷的时代,地主组织的民团一直是最顽固的敌人。不过所谓民团是需要敌人正规军配合的,如果没有敌人正规军的配合,民团面对革命部队的正规军同样不堪一击。既然是民团,领头的都是地主。把这批人从肉体上消灭之后,农村也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敌人了。
人民党的部工农革命军队出发前往凤阳府的时候,发现陈克的论断相当正确。前些日子以来,工农革命军的前身“保险团”四处破围子,而且开始着手建立根据地。地主的围子现在成了各个新根据地的地盘。即便是闹得这么大,凤阳府方面依然没有动静。即便是对满清的效率完全不抱幻想的陈克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但现实永远都比小说更加离奇。人民党最新发展的根据地距离凤阳府不过五十几里地,而凤阳府竟然视若无睹。
工农革命军的战士们却没有这么多顾虑,打凤阳府调集了水上支队的全部部队,总共有一个旅的编制。部队行军的时候先是走淮河水路,然后进入龙子湖。在龙子湖东岸登陆之后,准备继续向东直扑凤阳府。
凤阳府在凤凰山之阳,故以得名。如果不是因为朱元璋的原因,这里本来也不怎出名。而且凤阳花鼓里头出名的那一段也是“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因为这里水灾频繁,凤阳府其实也就是一个大概的名号。甚至连府治也会随着频繁的水灾进行变化。
在这个意义上,把满清在凤阳府的统治看成一个封建殖民授权收税体系或许更加合适。落后的生产力,让百姓们光应付水灾就已经疲于奔命,无力搞生产。这也是凤阳府的一个事实。
部队一下船,岸边已经有大批的百姓在岸边等着了。衣衫褴褛的灾民大家见得多了,但是这些灾民还是颇有些不同,大家拎着各式“武器”,倒是很有精神。见到工农革命军的战士之后,脸上也没有其他地方百姓常见的那种惊讶。相反,这些百姓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光彩。人民党暂时还没有在凤阳县这一带开辟根据地,但是这并不等于凤阳县的百姓不知道人民党的存在。一个穿长衫的青年人站在百姓前头,在青年身边的是人民党的联络员。见到了工农革命军的队伍一靠岸,两人就率先迎了上去。
青年看着文质彬彬的,他冲着船队上的人一拱手,大声喊道:“在下朱三水,是腰庄人。请问哪位是人民党的头领。”
这次军事行动的指挥官依然是章瑜,船队指挥官则是严复。两人就在最前面的那支船上,这次行动之所以选择在这里靠岸,一个原因就是朱三水自愿带领当地人参加攻打凤阳府的战斗。
朱三水的加入完全不在预料之内。新的根据地不愿意太招摇,尽管最远的根据地都已经打到了洪泽湖去了,却暂时没有对凤阳府过分逼近。朱三水是主动跑到天河根据地要求加入的。人民党发展根据地的一个选择要点是要在水边。因为洪水的原因,各个湖边的百姓们最为悲惨,
各个根据地的负责人到了根据地之后,都发现自己面对的情况与凤台县完全不同,最重要的区别之一,现在已经没有抢种抢收的时间。虽然打了围子,却没有立刻能够开始凝聚百姓劳动的理由。种地必须明年才能开始,百姓的肚子现在就开始饿了。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组建起“垦荒旅”,采用集中居住的方式来节约粮食供应数量。
对于人民党各个区的书记来说,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对于百姓来说,这则是救命的唯一门路。于是各种谣言以极大的速度开始传播。人民党这里有无数的粮食,只要肯依附了人民党,大家就有吃有住。以前在凤台县的时候,百姓们已经被集中居住,消息传的不快。现在根据地扩大之后,接触灾民的范围极大的扩大了。
朱三水是个读书人,却没有能够在朝廷废了科举之前考上秀才。所幸家里头也有点薄田,功名无望,种地总行吧。结果水灾一来,种地也没了希望。听到了人民党的传言之后,朱三水立刻感觉这股新崛起的力量绝非是“善男信女”。这年头官府都不救灾,民间力量自发的搞的这么大,其心绝非为了报效朝廷。
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都没有能够混上功名,朱三水对于朝廷已经彻底绝望。发现了人民党这个“可疑”的政治力量之后,朱三水的选择是立刻投奔。他先是去天河根据地实地查看了一番,看到那些蓝衣的队伍,也尝试着领了两次饭。他就确定这帮人与朝廷根本不是一码事。
朱三水好歹是读过书,知道空手投奔根本没用。家还有些余粮,他干脆就要求见天河根据地的领导。天河根据地的书记是秦武安。出身复旦公学的秦武案是陕西人,有着关中人特有的个性,往好了说是爽朗,往不好说是急躁。对朱三水提出的“入伙”很有兴趣。言谈中,朱三水对秦武安提及的人民革命并不理解,朱三水本来在乎的仅仅是人民党要不要造反。既然人民党要“革命”,朱三水干脆就提出,自己可以倾尽家产组织龙子湖的百姓参加“革命”。
如果不是人民党已经决定要攻打凤阳府,朱三水的下场很可能就是被“监管”起来调查。现在时间这么紧迫,秦武安性子也急,他干脆就亲自和朱三水一起去了趟龙子湖地区进行实地调查。调查结果是当地完全有革命基础。
此时,进攻凤阳府的计划已经制定完毕,党中央研究的结果是,朱三水投奔革命应该是真心的。现阶段姑且同意。但是前提在于派人看看朱三水能否服从命令,散尽家里头的余粮组织当地百姓。观察的结果是,朱三水的确是服从了命令,在特派员的指挥下,组织起了饥饿百姓的队伍。
最终,朱三水被暂时允许加入革命队伍。
出发前,严复就表示对这种贸然加入的队伍并不怎么放心,章瑜倒是没有那么多担心。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如果造反能活下去,百姓并不在乎攻打官府。根据数次联络,联络员带回的消息是,当地的百姓们不少自发的选择加入战斗。如果朱三水只是一个人表示投奔,那还有些骗局的可能,当地百姓们大批选择加入的话,他们是朝廷走狗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见到朱三水前来迎接,章瑜大声喊道:“我是人民党的指挥官。请问这位朋友是朱三水么?”
“我就是朱三水!谢天谢地,可是把王师给盼来了。”朱三水大声喊道。
部队下船之后,按照事前的安排,送给这些“起义百姓”的粮食也运了下来。根据地也没多少稻米小麦,运来的粮食都是土豆。大家也不说别的,凡是自愿来参加战斗的百姓,一个人先分二十斤土豆再说。

新开始(十二)
凤阳府在凤凰山之阳,故以得名。如果不是因为朱元璋的原因,这里本来也不怎出名。而且凤阳花鼓里头出名的那一段也是“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因为这里水灾频繁,凤阳府其实也就是一个大概的名号。甚至连府治也会随着频繁的水灾进行变化。
在这个意义上,把满清在凤阳府的统治看成一个封建殖民授权收税体系或许更加合适。落后的生产力,让百姓们光应付水灾就已经疲于奔命,无力搞生产。这也是凤阳府的一个事实。
部队一下船,岸边已经有大批的百姓在岸边等着了。衣衫褴褛的灾民大家见得多了,但是这些灾民还是颇有些不同,大家拎着各式“武器”,倒是很有精神。见到工农革命军的战士之后,脸上也没有其他地方百姓常见的那种惊讶。相反,这些百姓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光彩。人民党暂时还没有在凤阳县这一带开辟根据地,但是这并不等于凤阳县的百姓不知道人民党的存在。一个穿长衫的青年人站在百姓前头,在青年身边的是人民党的联络员。见到了工农革命军的队伍一靠岸,两人就率先迎了上去。
青年看着文质彬彬的,他冲着船队上的人一拱手,大声喊道:“在下朱三水,是腰庄人。请问哪位是人民党的头领。”
这次军事行动的指挥官依然是章瑜,船队指挥官则是严复。两人就在最前面的那支船上,这次行动之所以选择在这里靠岸,一个原因就是朱三水自愿带领当地人参加攻打凤阳府的战斗。
朱三水的加入完全不在预料之内。新的根据地不愿意太招摇,尽管最远的根据地都已经打到了洪泽湖去了,却暂时没有对凤阳府过分逼近。朱三水是主动跑到天河根据地要求加入的。人民党发展根据地的一个选择要点是要在水边。因为洪水的原因,各个湖边的百姓们最为悲惨,
各个根据地的负责人到了根据地之后,都发现自己面对的情况与凤台县完全不同,最重要的区别之一,现在已经没有抢种抢收的时间。虽然打了围子,却没有立刻能够开始凝聚百姓劳动的理由。种地必须明年才能开始,百姓的肚子现在就开始饿了。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组建起“垦荒旅”,采用集中居住的方式来节约粮食供应数量。
对于人民党各个区的书记来说,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对于百姓来说,这则是救命的唯一门路。于是各种谣言以极大的速度开始传播。人民党这里有无数的粮食,只要肯依附了人民党,大家就有吃有住。以前在凤台县的时候,百姓们已经被集中居住,消息传的不快。现在根据地扩大之后,接触灾民的范围极大的扩大了。
朱三水是个读书人,却没有能够在朝廷废了科举之前考上秀才。所幸家里头也有点薄田,功名无望,种地总行吧。结果水灾一来,种地也没了希望。听到了人民党的传言之后,朱三水立刻感觉这股新崛起的力量绝非是“善男信女”。这年头官府都不救灾,民间力量自发的搞的这么大,其心绝非为了报效朝廷。
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都没有能够混上功名,朱三水对于朝廷已经彻底绝望。发现了人民党这个“可疑”的政治力量之后,朱三水的选择是立刻投奔。他先是去天河根据地实地查看了一番,看到那些蓝衣的队伍,也尝试着领了两次饭。他就确定这帮人与朝廷根本不是一码事。
朱三水好歹是读过书,知道空手投奔根本没用。家还有些余粮,他干脆就要求见天河根据地的领导。天河根据地的书记是秦武安。出身复旦公学的秦武案是陕西人,有着关中人特有的个性,往好了说是爽朗,往不好说是急躁。对朱三水提出的“入伙”很有兴趣。言谈中,朱三水对秦武安提及的人民革命并不理解,朱三水本来在乎的仅仅是人民党要不要造反。既然人民党要“革命”,朱三水干脆就提出,自己可以倾尽家产组织龙子湖的百姓参加“革命”。
如果不是人民党已经决定要攻打凤阳府,朱三水的下场很可能就是被“监管”起来调查。现在时间这么紧迫,秦武安性子也急,他干脆就亲自和朱三水一起去了趟龙子湖地区进行实地调查。调查结果是当地完全有革命基础。
此时,进攻凤阳府的计划已经制定完毕,党中央研究的结果是,朱三水投奔革命应该是真心的。现阶段姑且同意。但是前提在于派人看看朱三水能否服从命令,散尽家里头的余粮组织当地百姓。观察的结果是,朱三水的确是服从了命令,在特派员的指挥下,组织起了饥饿百姓的队伍。
最终,朱三水被暂时允许加入革命队伍。
出发前,严复就表示对这种贸然加入的队伍并不怎么放心,章瑜倒是没有那么多担心。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如果造反能活下去,百姓并不在乎攻打官府。根据数次联络,联络员带回的消息是,当地的百姓们不少自发的选择加入战斗。如果朱三水只是一个人表示投奔,那还有些骗局的可能,当地百姓们大批选择加入的话,他们是朝廷走狗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见到朱三水前来迎接,章瑜大声喊道:“我是人民党的指挥官。请问这位朋友是朱三水么?”
“我就是朱三水!谢天谢地,可是把王师给盼来了。”朱三水大声喊道。
部队下船之后,按照事前的安排,送给这些“起义百姓”的粮食也运了下来。根据地也没多少稻米小麦,运来的粮食都是土豆。大家也不说别的,凡是自愿来参加战斗的百姓,一个人先分二十斤土豆再说。
朱三水万万没想到人民党做事居然如此仗义,他当年没有考上秀才的原因之一就是喜欢听戏,喜欢看各种小说。这等要造反前,先给百姓发粮食的做法实在是收买人心的绝佳策略。心里头在感动的同时,朱三水又隐隐生出一种畏惧,人民党的这批人行事可是有条理的很。通过分粮,直接把百姓的好感给拉走了不少。朱三水号召起来这么多百姓,原因就是朱三水散了家里头的余粮。现在能看得出,人民党手里的粮食远比自己的多,加上蓝衣的队伍人数竟然超过了上千人。人家有枪有粮,哪里会把自己这个贸然投奔的人放在眼里。
这个念头并没有维持太久,朱三水很快就想开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这些百姓根本不是真心要造反,而是活不下去被裹挟了而已。凤阳府能有多少粮食?打下来之后也吃不了多久,更别说打下来凤阳府,百姓们哄抢完粮食财务之后就做了鸟兽散。自己根本也聚集不了多少人。
“怎么了,三水同志,看你好像很不理解我们这么做的样子。”秦武安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朱三水身边。
朱三水连忙说道:“秦先生,哦,秦武安同志,我只是觉得咱们人民党实在是有太多的粮食。由衷佩服而已。”虽然对人民党处于一种完全不了解的状态,但是在人民党里头,大家都不分尊卑,只是以同志相称,这个特点倒是让朱三水很是喜欢。哪怕他是新加入的,外人却也听不出来。
秦武安语气里头都是自豪,“我们要的是政权,而不是财务,更不是为了学着满清剥削百姓。所以我们自然是地盘越大越好。这些粮食都是凤台县的百姓们在水灾后种出来的,地盘越大,我们就能给更多百姓造福。”
这些事情朱三水是听人民党的其他同志说过的,不过他自己倒是将信将疑。直到看了这还粘着泥土的土豆,特别是土豆个头都不大,他这才算是真的信了。既然秦武安如此有信心,朱三水倒也半真心半假意的赞道:“若是人民党的同志早点来就好了。凤阳府得少死多少人啊。”
“我们现在不是来了么?”秦武安大声说道。
朱三水连忙点头称是。
而人民党接下来的行动更是大出朱三水意料之外,在他想来,既然人民党已经给了百姓粮食,可以说入伙的卖命钱已经支付了,那能聚集多少百姓就该聚集多少百姓。却没想到人民党的干部居然先把龙子湖附近参加“造反”的百姓给聚集起来。这次来的人有三百多人,都是活不下去的穷人。
“相亲们,我们现在要去打凤阳府。我们攻打凤阳府的目的一不是为了杀官造反,二不是为了抢粮抢钱。我们攻打凤阳府是为了给百姓们一条活路。水灾到现在,大伙吃过一口官府救济的活命粮食么?水灾之前,官府除了收税之外,给过大家一点好处么?我们打下凤阳府,以后就是我们人民党来组织官府,大家再也不会被欺负了。因为我们人民党就是百姓的队伍。”
百姓们一个个紧紧抱着分到手里的土豆,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些百姓们大多是年轻人,也是铤而走险之辈。之所以来参加这次造反,本来就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准备攻破了凤阳府之后抢些活命的粮食和钱财。没想到这帮人居然不让。

新开始(十三)
如果不是为了吃上饱饭,谁肯去造反?人民党对要求入伙的百姓们不允许抢掠,登时就有人心生退意。对着百姓发言的李照在部队这么久,对于人的心态摸得很透。肯跟着队伍向前的人有一种向前的那种态度,这是遍布每一个细节,准备随时向前的专注态度。看着“起义百姓”里头那些眼神开始左顾右盼的百姓,李照知道这些人已经不愿意单纯的为了革命而去打仗。
人民党自从在凤台县建立武装力量以来,招收的军人基本都是良家子。良家子们虽然在一开始未必有那些流氓混混能打架。但是经过半年多的训练,战斗力飞速提升,而且特别能吃苦耐劳。在凤台县分房之后,部队的精气神更上层楼。“为了解放老百姓打仗”,这句几乎是口号的宣言,已经成了战士们的一种信念。
如果在根据地的时候,大家仅仅是在服从上级的指挥。见到了周边的灾情后,战士们实实在在确定了,全家人是靠了人民党从死亡线上活了下来,是靠了人民党才有了今天的生活。人民党的政工体系反复强调,要让战士们知道,这不是人民党的力量,大多数工作都是战士和百姓们干的,人民党所做的仅仅是站在人民这边,为人民服务。但是出乎政工体系同志们的意料之外,这种宣传反倒让战士们更加团结在人民党周围了。
战士们并非不理解自己和百姓们承担了最沉重的工作,恰恰是因为理解了这点,恰恰是因为人民党不遗余力的这样宣传,战士们才真正觉得人民党是真心要领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的。因为以往百姓们同样辛苦,可这样辛苦换来的利益与现在相比却是微乎其微。
百姓们以往遇到的都是把百姓们贬低的一文不值,把自己的存在意义吹嘘的神乎其神的那些人。跟着这些人,百姓们顶多捡点残羹剩饭。只有跟着人民党,大家才觉得自己真正的得到了利益的大头。到现在为止,战士们其实也不懂什么叫做革命,什么叫做工业化。战士们唯一懂得的,就是自己所有的劳动,劳动成果大都数都很平均的落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百姓手里,而不是落到了人民党的那些当官的手里。只要人民党在,大家都不会饿死,没有人能欺负别人。基于如此朴素而真实的原因,战士们就肯真心实意的跟着人民党走。
哪怕是要面对战争,要面对死亡。战士们依旧愿意跟着党走。
实际上李照本人最早的理想与其他革命青年别无二致,打走洋人,建立强大的中国。跟着陈克一起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上海呆不下去了,而且听说在凤台县有县令当靠山,革命应该是非常容易的。李照原本并不理解人民的需求,他辛苦工作的原因挺简单,在这样的环境下,只有大家团结在一起,通过共同劳动才能活下来。既然陈克主席自己都亲自冲锋在危险的第一线,李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李照也有了部下,当李照也得为别人负起责任之后,李照原本觉得同志们跟着自己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他身为政工人员,不得不学着去理解基层同志的想去。当他经过艰苦工作的终于理解到这点之后,当李照真正的理解了基层战士的真正心态之后。那份感动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李照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哭了。
只要劳动就能活下去,大家谁都不能欺负别人。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很简单的制度,身为跟着陈克主席一起创立这个新制度的老党员,李照原本不知道人民的要求其实就这么一点点。李照甚至一直认为,让人民跟着自己去革命,是需要花大价钱去收买的。陈克反复在政工培训中强调,只要建立一个公平的,有盼头的新制度,人民就会跟着人民党走。李照在工作初期其实并不怎么信的。现在他终于相信了。
当然,陈克主席在政工培训中,也反复强调。旧制度在文化上不断的毒害人民,让人相信,自己有机会成为通过剥削别人致富的“人上人”。面对朱三水拉拢起来的这群“起义百姓”,李照也相信了这个判断。原本不少“起义百姓”眼中闪动的是一种贪婪的目光,说的不好听,那是一种很像是野兽的光芒。当这些人一听到“不允许抢掠”,那种冲动和激昂的情绪立刻就一落千丈。随便在凤台县弄个老百姓就比这帮人像样的多。
这次凤台县公审大会之后,部队进行了各种座谈会,大家都认为审判很公正。唯一的怨言只是觉得公审大会应该早些搞,百姓们其实一直很担心人民党会不会和以前的官府一样,和地主们走在一起。不少战士提出,应该把以前的一些坏人抓起来。面对政工干部们对“司法公正”的解释,也就是说没有证据的话,司法系统是不能抓人的。战士们表示了全面的认可,而且踊跃的进行了举报。
李照坚信这样的工农革命军战士绝不可能参在战争中参与抢掠行动,百姓们并不期待乱世,更不希望罪恶横行。所以李照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些动机不纯的百姓去参与这次军事行动。
“我们是为了解放百姓才来打仗的。乡亲们,你们要是想打倒贪官污吏,砸烂这个吃人的天下的,我们都欢迎加入我们队伍。如果只是想去抢掠,杀人的,就不用跟着我们去了。打下凤阳府之后,我们一来要赈济灾民,二来决不允许盗匪横行。”
听完了这话,不少“起义百姓”已经用不满的目光看着朱三水。朱三水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打进凤阳府,抄光狗官的家产。”这是朱三水用来鼓动的口号。
已经有百姓用期待的语气问道:“这位头领,你们打下凤阳府之后,狗官的家产要怎么分。”
听到这话,李照心里头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他压制住心情,高声答道:“官员的家产,一部分分给百姓,一部分充公。打下凤阳府,我们要赈济灾民,很多粮食得从外头买。”
“那就是说我们打仗,然后什么都分不到了?那我退出行不行?”方才那个百姓高声喊道。
听到这话,李照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次军事行动动员了近两千战士,光凭借这个兵力也足够轻易的攻下凤阳府。如果都是工农革命军的战士,军纪反倒可以保障。李照可不想弄出百姓参与到抢掠的行动中来,攻打围子的时候出过这等事,为了镇压抢掠,革命军花费的力气不比攻打围子少多少。他微笑着说道:“可以。可以退出。”
听到这话,立刻就有百十号人退出了队伍。剩下的百姓里头很多人也不知道是退出好,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好。也就是在此时,突然一个中年汉子大踏步走到李照跟前,咕咚一下跪倒在地。他态度端正,跪得笔直,倒是把李照吓了一跳。李照想把他扶起来,中年人却坚持要跪在地上。两人一面纠缠,中年人大声说道:“这位头领,我这次要参加打凤阳府,不为了抢掠。我是要报仇。凤阳府的衙役和我家有仇,他们冤死了我哥哥。我只求一件事,等破了凤阳府之后,把那个衙役交给我,我要把他掏心挖肝,给我哥哥报仇。”
“我们不允许乱杀人,更不能这样让大家私自报仇。”李照终于把中年汉子强拉起来。“你若是有冤情,我们破了凤阳府之后,你可以到我们这里陈诉冤情。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不管是谁,只要欠下了百姓的血债,我们都会给你们追回来。”
“果真?”中年汉子听李照没有直接答应自己的要求,对李照的话将信将疑。
“按你所说,那个人欠下了血债。那他就绝对不会只欠下你一家的血债。打下凤阳府之后,其他受了冤枉的百姓们也想报仇,你把那衙役私下杀了,其他百姓还以为那衙役私下跑了呢。”
看那中年汉子还是将信将疑,李照问:“虽然那坏人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可我们会召开公审大会,让被冤屈的大家能当众陈说自己的冤情,让大家知道咱们杀他的来龙去脉,这不正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告么?”
中年人看来是被李照说服了,他突然又跪在李照面前连连磕头,“这位首领,你就是青天大老爷啊。”
李照连忙又把中年汉子拉起来,这才对大伙说道:“乡亲们,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为了救百姓,给百姓申冤做主。咱们不能一面说着要打坏人,一面干那些和坏人一样的坏事吧。”
严复看着李照的动员,忍不住微微点头。他还没有参加过人民党的战斗,虽然陈克说过一些基本情况,强调人民党的部队讲政治,绝不是为了掀起骚乱而战斗的。但是严复还是担心这次革命还会造成以往的乱象,哪次革命都会有杀官的事情,严复对于以前的同僚也没多少同情之心。可是严复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名望。若是陈克嘴上说一套,干的却是另外一套,严复也不会跟着陈克继续一条道走到黑。见到李照的动员目标明确,的确是非常讲政治,严复很是赞叹。
最后三百多人只留下了五十多个志愿参加战斗的,章瑜也没有让他们去打头阵。而是把带路的工作交给他们。根据地的地图虽然够详尽,却也没有详尽到连道路都标的清清楚楚的地步。有当地人带路的话就会方便很多,这也是为何这次行动接受了朱三水加入的重要原因。
整顿完毕之后,部队开始了行军。
朱三水看过的书里头,描写行军都是一个词“人喊马嘶”。工农革命军的行军却大不相同,战士们一个个紧绷着嘴,一声不吭的埋头行军。看着步伐不是很快,朱三水一开始还是顶得住,可片刻之后,朱三水就有些跟不上了,他每一步都要比战士们慢一些,百十步积累来了,朱三水已经被刚开始跟上的队伍远远的抛在后头。正在他气喘吁吁的想撵上去的时候,却见后头突然赶上了两个士兵,架起朱三水就往前走。有人能帮忙,朱三水立刻就感觉轻松了不少。
却见整支队伍根本没有人说话,人人都是埋头赶路,除了脚步声之外,竟然没有人声。朱三水倒想开口询问,可光是跟上队伍就已经费尽了力气,哪里有力气多嘴。不仅如此,随着行军的继续,朱三水发现,只要自己的脑海里头想着别的事情,脚步就立刻沉重起来,反倒是什么都不想,只是跟着大部队一个劲的往前赶,脚步还能轻松不少。朱三水也逐渐放弃了一切杂念,只是在旁边战士的帮助下专心赶路。一开始朱三水还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多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朱三水已经脑袋里头一片空空,体力的巨大消耗让他有些虚脱的感觉,连动脑子去想事情的精力也没有了。
路上到底是休息了两次还是三次,朱三水对此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每次他都气喘吁吁的瘫在地上,没有完全休息过来的时候,就被人拽起来继续行军。天也冷了,走路的时候身上热汗淋漓,休息的时候被冷风一吹就显得格外冷。当凤阳府首县凤阳县的城墙出现在视野里头的时候,朱三水只觉得眼前发黑,高高的城墙仿佛被罩在一层黑雾里头。当他瘫在地上喘息的时候,却见到部队稍加整理之后,就继续开始前进。但是队列与行军的时候有些不同。
朱三水不知道,这是因为虚脱引发的身体机能低下的结果。他已经开始缺乏分辨和思考能力了。
工农革命军抵达凤阳府的时候,只见城门没有关闭。从望远镜里头看去,城头的守备也非常松散。章瑜和同来的蒲观水稍加商量,就决定采取第一套方案,用假新军赚开城门。军令一下,一队新军服装的部队就向着凤阳府快速前进。

新开始(十四)
安庆地处安徽南部,位于长江北岸,是安徽的省会。自从恩铭做了安徽巡抚之后,他一直致力于推行新政。作为恩铭的弟子兼干将,徐锡麟也得以成为安庆陆军小学和警察学校的主要负责人。
1907年1月12日,徐锡麟完成了日常工作,就前去拜访恩铭,听听恩铭还有什么吩咐。从警察学校的院子里头出来,没走多远就见到一辆平板车上堆着几具骨瘦如柴的尸体正在往长江边的南门去。沿街乞讨的众多灾民每天都有饿死的,特别是入冬以来,原本每两天清理一次尸体,现在几乎是一天清理两次。看着这些饿死的百姓,徐锡麟心里头也有些不忍。不过这种情绪倒也没有维持太久,与运尸体的车子擦肩而过之后,徐锡麟很快也就把这种怜悯抛在脑后了。他并不知道此事凤阳府已经被陈克领导的人民党所攻克。攻打安庆的战役部署也正在紧张的进行着。徐锡麟满脑子里头想的都是别的事情。
一个月前,他接到了陈克的来信,信里头表示陈克在春节左右有可能会带兵攻打安庆,希望徐锡麟在此之前能够准备足够的人手,等陈克打下安庆之后,他会退回凤阳府一带,安庆就交给徐锡麟。
对陈克信里头所说的这些,徐锡麟最初连将信将疑都谈不上,他认为陈克是在说瞎话。直到徐锡麟看到了人民党的船队,以及船队上的奇特红色镰刀锤头旗帜,他才稍微有些相信了陈克的话。当时船队的负责人之一居然是严复,而且严复居然还是陈克的老师,这给了徐锡麟相当的冲击。
徐锡麟离开上海之后,本来想去日本军校学习,结果因为日本开始严禁中国留学生们的革命行动,设置了诸多限制。他不得已回到了国内,于是产生了“以术倾清廷”的想法。于是通过发动利用各方关系,徐锡麟谋得筹办安庆陆军小学之事。后因表叔俞廉三的推荐和徐锡麟本人的精明干练,终于得到安徽巡抚恩铭重用。而徐锡麟更是拜恩铭为师,更是成为了恩铭的心腹。却没想到,陈克竟然也走了这样的路线,拜在了严复的门下。也不知道得到了严复的何等大力帮助,陈克居然能建成一支船队,甚至自认为有力量攻打安庆府。这对徐锡麟的刺激是非常巨大的。
严复口风极严,而且对徐锡麟刻意避开,徐锡麟根本就没有办法单独与严复相处。船队来了又走,只给徐锡麟留下了一大堆的谜团。秋瑾也在安庆督办安庆女子学校,两人对此事进行了深入的讨论。陈克是先见到徐锡麟之后,才见到秋瑾的。但秋瑾和陈克倒是有过更多的合作,徐锡麟感觉秋瑾对于陈克评价极高。陈克在上海能办起仁心医学院,能制药赚钱,能把陈天华招到旗下,光这三件事,秋瑾就觉得陈克绝非等闲之辈。
但是徐锡麟的看法就很有些不同,他感觉陈克对光复会的态度十分冷淡,对徐锡麟虽然客气,也够仗义,却并没有打开心扉的意思。当然,陈克最初见到徐锡麟的时候也说过,要借了徐锡麟的帮忙前往上海,等陈克在上海稍微混出点名堂之后,他就不怎么与同在上海的徐锡麟打交道了。虽然嘴里头没有提过,徐锡麟心里头却觉得很不对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话徐锡麟是知道的,也是赞同的,可做到陈克这种人不走茶就凉的程度,也算是精于算计到了极点。
徐锡麟想到,陈克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一样,抛了一个自己绝对不能无视的大馒头过来,那背后的算计又是什么呢?
秋瑾性情朗利,她看完了信件之后说道:“文青信里头也说清楚了,打安庆不用咱们出力,打完安庆之后他就把安庆交给咱们。虽然管理安庆绝非易事,不过咱们光复会怎么都能召集数百之众,好歹也能把安庆给管好。再说,有文青同在安徽呼应,咱们怕什么?”
听了这么乐观的话,徐锡麟却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只是摇摇头,却不说话。
看着徐锡麟忧心忡忡的模样,秋瑾突然笑起来:“哈哈,伯荪,其实我是觉得文青这是有话没直说罢了。文青为人谦逊客气,伯荪你就没看透么?”
和徐锡麟相比,秋瑾对于人际关系也不是特别精通,听秋瑾这么一说,徐锡麟并不是太相信秋瑾真的能提出更好的解释,他依旧皱着眉头问道:“我哪里没看透?”
秋瑾也不在意徐锡麟的表情,她坦然说道:“当年文青落魄的时候,是求到了你的门上。现在文青应该是有了些家底,且不说他能否能打下安庆。只说他若是真的打下了安庆,你又在安庆督办学校,到时候他要怎么对你这个恩人?”
“嗯?”徐锡麟觉得这个思路是自己没有想到过的,听了这话之后,徐锡麟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文青怕和我在安庆起了争执?”
“不仅仅是怕和你在安庆起了争执,文青知道咱们是光复会的同志,陈天华投奔文青之后,同盟会的事情也瞒不住文青。文青应该是担心和光复会起了冲突。若是文青先让咱们帮忙,攻打安庆不成功,事后两边岂不是要撕破了脸面。若是成功了,两边只怕总得说出一个谁听谁的指挥吧?那时候你我在安庆,文青总得给咱们点面子。我看文青办事很是果决,我猜想他觉得与其和光复会撕破了脸面,还不如干脆就把安庆让给咱们算了。”
前面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就为了不愿意撕破了脸面就把安庆让出来,徐锡麟根本不信。“我看文青气魄很大,若只是一个脸面,他只怕也不会那么顾忌。肯定有别的原因。”徐锡麟说道,“而且安庆这里虽然交通便利,但是却很难防守,我们本来的计划里头是准备先在学校里头发展同志,然后说服新军一起起事。若是按照文青所言,咱们在安庆没有那么多革命同志,平白落了这么一个安庆,又有什么用处?”
“这就是文青会做人的地方,既然我们知道凭借咱们的力量难以守住安庆,那就剩下两条路。要么咱们就不要安庆,要么咱们就求到文青那里,要求加入文青那边。反正不论如何,文青既估计了大家的面子,又能拿到安庆。”
徐锡麟听了这话,忍不住变了脸色。原本他并不相信陈克真的能打下安庆,现在他心里头的想法是,就算是陈克打下了安庆,徐锡麟也不会把安庆这么交给陈克。但是形势比人强,既然徐锡麟手里头力量有限,而且距离陈克所说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他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就被陈克这么算计了,要么就向在江浙的光复会请求援兵。徐锡麟立刻决定走第二条路。
自从下定了决心之后,徐锡麟一方面抓紧在陆军小学和警察学校宣传革命思想,招揽同志。一方面对安徽巡抚恩铭更多汇报工作,以得到更多消息。同时,他焦急的等待着江浙一带的光复会同志们的消息。半个月之后,陶成章居然亲自前来安庆,他带来了江浙光复会的同志们的消息,如果陈克真的能打下安庆,那么光复会立刻就增援人手到安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安庆交给陈克。
经过与徐锡麟讨论之后,陶成章认为徐锡麟大可与陈克暂时合作,帮着陈克拿下安庆。在大家约定的时间内,光复会会分批派遣人手上路,如果陈克真的能打下安庆,各路人马就互相联络,赶紧安庆城。让陈克兑现承诺,把安庆交出来。如果陈克没有拿下安庆,各路人马就原路返回绍兴去继续当地的革命事业。对于徐锡麟提供的陈克拜在严复门下的消息,陶成章表示,蔡元培与严复都是马相伯先生的老友,光复会已经通过这层关系去联络严复,希望严复能够与光复会合作。
谈完了这些,陶成章再次询问徐锡麟,陈克说瞎话的可能到底有多大。
徐锡麟想了好一阵才答道:“到现在为止,安庆还没有传出其他地方造反的消息,那支船队最少有四五百之众。文青能把这些大一支船队派出来,想来手里头也得有千把号人。而且他信里头说的明白,攻打安庆不要我们帮忙。到现在他也没有别的消息传来,就我想来,三成该是真的,七成只怕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听了这个评价,陶成章脸上稍微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叹了口气,陶成章说道:“我倒是希望陈克这个人没说瞎话才好。”
陶成章没有留太久就走了,徐锡麟本以为陈克别有用心,没想到昨天居然又来了信使,陈克告诉徐锡麟,春节前要攻打安庆,希望徐锡麟做好准备。徐锡麟询问信使,陈克到底在何处,信使终于明白的告诉徐锡麟,陈克在凤台县已经扎住了脚跟。打发走了信使,徐锡麟一面立刻修书把情况汇报给了在绍兴的光复会同志,另一方面他也在考虑,到底是留在安庆,还是亲自去凤台县看个究竟。

新开始(十五)
徐锡麟对陈克来信的目的有着深刻怀疑的同时,陈克也在安排着未来的战略。人民党军事委员会增加了一个新的同志,严复这位老军人加入了工农革命军最高指挥决策机关。对于陈克提出将安庆交给徐锡麟的建议,严复的表现与那些年轻的同志大不相同。
对于何足道这类同志而言,他们也发问,不过发问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搞明白陈克这么做的目的。这些年轻的干部都是陈克的追随者,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能比陈克更加高明,所以搞懂陈克主席的战略目的,以更好的执行陈克主席的想法,就是他们发问的动力。
而华雄茂与章瑜等几位同志,则是真的认为自己有必要弄明白陈克的战略想法。他们毕竟是部队的指挥官,他们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更别说中央军事委员会也不是陈克的一言堂。
至于严复,他既没有盲目追随陈克的意思,也没有身为高级指挥官的自觉,他倒是更加单纯想了解陈克在军事上的能耐。
“安庆对我们的意义只有一个,打下安庆,摧毁满清在安徽的统治中心,整个安徽就乱了。北京政府无力直接控制各个府,各个县。安庆被摧毁之后,安徽其他地方的反应只可能是据城固守,我们要争夺是农村的广大百姓。满清的势力不来捣乱,我们就能够游刃有余的开辟根据地。所以我们一定要攻克安庆。让安徽乱起来。”
听着陈克的解释,严复深以为然。老帅哥严复对凤阳府的战斗评价有限,凤阳府武备松弛,守城的部队对一群穿着新军军装的部队毫无戒备之心,在缴他们械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试图申辩自己没有犯法。全然没有明白对面的这些人根本不是新军。城门的卫兵被轻松解决之后,剩下的攻击目标就极为容易。凤阳府的官员从没想到,居然有人大白天攻打府城,根本没有任何防备。这场战斗本身极为轻松。
严复赞叹的是部队秋毫无犯的军纪,以及高效的行动。部队横扫凤阳府的时候根本没有杀戮无辜,只是把各个要点都给拿下。枪炮声惊吓到百姓,部队甚至维持起治安,连慌乱中走失的孩子都给照顾起来,交给了焦急来寻的父母。因为缺乏住处,部队干脆就在凤阳县街边百姓的屋檐下睡了一晚。那些宵小也曾经试图趁乱祸害百姓,巡逻的部队把他们给抓起来,然后聚集百姓,当众审判。审判后统统给枪毙了。这样的秩序井然,训练有素,严复是极为赞赏的。自己没有加入一个土匪一样的组织,这让严复很是安心。
至于陈克提到要让安徽乱起来,严复完全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群龙无首之下,人民党就可以集中力量扩大根据地,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将敌人击破。身为海军高级军官,海战中为何要抢占T字位置,就是为了集中火力消灭敌人。兰彻斯特战斗力方程就是研究这个的,严复读过陈克的这篇军事教程,对此大加赞赏。当然,严复并不知道,这个历史上在1914年才创立的方程式,由于陈克的出现,以及率先提出了这个方程式的微积分模型,所以后世把这个方程式命名为“陈克战斗方程式”。
严复很赞赏陈克提出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意义,一旦失去了安庆的统筹指挥,各个地方上的满清军事力量就是一盘散沙,固城自守的那些满清势力就成了最好的靶子。俗话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满清的兵力就那么多,被一个个歼灭之后,满清根本无法及时补充,即使补充了,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
当然,要实现这样的战略构想,一来需要广大百姓的支持,二来需要部队强有力的行军能力。“夺取农村,农村包围城市”这是陈克的战略构架。在这次攻打凤阳府的战斗,部队三小时行在不算太崎岖的山地行军军近二十公里,也给了严复相当深刻的印象。
经过陈克的解释,军委的同志也大概理解了陈克的战略构想。在严复看来,这次会议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没想到华雄茂居然吞吞吐吐的问道:“陈主席,你要把安庆交给徐锡麟和秋瑾,是因为他们和咱们是旧识么?”
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严复很是不解。但是他毕竟五十多岁了,比年轻人都更沉得住气。扫视了其他的军委成员一圈,却见有些同志神色复杂,例如何足道就是欲言又止。有些同志则是一脸的茫然,就如蒲观水就是明显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
“华雄茂同志,咱们是在谈公事,不要把私人的感情给带到工作里面。”陈克严肃的说道。
华雄茂别过了脸看着桌面,片刻之后又重新把脸转向陈克,他用一种不甘心的语气接着问道:“陈主席,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筹划此事?”
“华旅长,你这样问还有什么意义么?”何足道忍不住打断了华雄茂的质问。人民党最早的八个党员都知道陈克与徐锡麟和秋瑾关系颇深,陈克就是徐锡麟带去上海的。华雄茂与徐锡麟与秋瑾的亲戚关系大家也很清楚。何足道并不想让华雄茂当众和陈克争执此事。陈克或许算计了以前的恩人,可华雄茂如果是基于这样的一个理由反对接下来的战略构想,他绝对不可能得到其他同志的支持。就连何足道也不会支持华雄茂。
没等华雄茂回答,陈克已经朗声说道:“华雄茂同志,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不是在算计徐锡麟和秋瑾,我现在考虑的是光复会的想法。咱们不可避免的要与光复会打交道,徐锡麟是我们的旧友,但是徐锡麟是光复会在安徽的代表。我不会算计一个老朋友,这没有意义。但是我必须把其他政治势力在安徽的存在计算进去。对于这点你能明白么?华雄茂同志。”
华雄茂听完之后出人意料的露出了一种小孩子说错话后才有的羞愧,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往常那种坚定的态度。“这是我考虑不周,陈主席我说错了。我没有要因为个人感情要对徐锡麟特别照顾的意思。这点请相信我。”
陈克很是谅解的点点头,这才接着说道:“我们打下安庆之后,满清铁定要夺回安庆。安庆的贸易会终止,根本别想从那里得到税收什么的钱。如果我们留在安庆,我们要投入很大的兵力用于维持,现阶段我们没有这么多兵力。有限的兵力和物资用于安庆,远不如用在扩大根据地上。不过简单的让满清夺回安庆,我们也未免太有些得不偿失。所以把安庆交给光复会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军委委员里面没谁有什么妇人之仁,大家固然不缺乏同情心,不过面对着现实的局面,同志认为让光复会在安庆顶雷是个不错的选择。
蒲观水问道:“如果光复会不同意接收安庆呢?”
“不管他们是否同意,我们打下安庆之后,把人员物资运走,然后就按计划撤退。现在占据安庆不过是背上了一个包袱。这个包袱谁愿意要,谁就去要好了。反正我不认为咱们现在需要安庆。”陈克果断的做了回答,“也许有人会说,占据了安庆之后,振臂一呼,四方皆应。不过军委的同志们都是有过这么多实际工作经验。占据了安庆,到底有多少安徽百姓能知道这个消息呢?有多少百姓会相应我们的号召?就算有人相应,相应这个号召会是谁?再说个更现实的,咱们驻留安庆一天,能得到多少粮食钱财?有这力气,在农村搞根据地,我们又能扩大多少根据地?能救下多少百姓的性命?这个帐我觉得大家都能算清楚。”
听了这话,同志们中传出了一阵哄笑,不过这笑声里头一点都不单纯。陈克听得出,大家还是颇为遗憾的。毕竟安庆是安徽的省府,占据了安庆就意味着有着足够的号召力。未必不会在全国引发连锁反应。
陈克站起身来,走到会议室的地图板前面,他先敲了敲凤台县的位置,又敲了敲安庆的位置,“同志们,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争取到了百姓的支持,那么我们就有了无穷尽的人力。考虑一下我们的运输线,安庆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座我们承担不了的城市。革命就是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这赔本的买卖我们不能做啊。”
“我坚决支持陈克主席的意见。”章瑜立刻发言。他身为水上支队的指挥官,深知运输线的问题。从凤台县到安庆府,运输线两岸的敌人都没有肃清,如果要保证运输的畅通,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更别说现在是灾年,安庆府也没什么粮食。
有章瑜带头,其他同志们也表示了同意。于是基本的战略构架得到了通过,人民党的武装力量以攻克安庆,俘获消灭满清在安徽的官员为作战目的。接着讨论的就是更详细的作战计划。

新开始(十六)
军事会议暂时休息的时候,陈克走到华雄茂身边,他问道:“一起去趟厕所?”
华雄茂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正好,我快憋死了。”
两个老战友肩并肩出去了,屋里留下一堆面带各种表情的同志。大家心知肚明,陈克只怕是要和华雄茂谈谈方才的事情。大多数同志都是年轻人,连章瑜这种算是颇有城府的都没忍住,他开口问道:“何政委,徐锡麟和秋瑾是陈主席的老朋友?”
参加军委会议的不仅仅有军队的干部,齐会深、尚远、陈天华,这几个文职干部也同样列席了会议。何足道稍微有些为难的看了看章瑜,就把目光投降了齐会深。齐会深也觉得挺为难的,这种事情按理说是私事,不该在背后说长道短的。但是这事情和公事偏偏关系密切,齐会深稍微盘算了一下,人民党里头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不少,就算是自己不说,别人也能打探出消息来。现在若是不向大家说透,反倒显得遮遮掩掩,有什么猫腻一样。想到这里,齐会深干脆把大概情况介绍了一番。
大家都知道陈克是在上海聚集起第一批老党员的,得知是徐锡麟与秋瑾带着陈克去了上海,华雄茂又是这两人的亲戚。原先不知道情况的同志才明白华雄茂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的确是左右为难。”柴庆国笑道。说完之后柴庆国忍不住看了看尚远。前一阵子尚远决定去河北工作的消息在人民党高层已经通报过了。柴庆国本人很想和尚远一起回河北。这倒不是他对陈克有什么意见。亲自参与了人民党的革命之后,柴庆国已经相信了陈克的话,人民革命与拉杆子造反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亲自跟着陈克在第一线工作,柴庆国原本对陈克的不满在共同辛苦的工作中早就烟消云散了。陈克不是柴庆国所厌恶的那种“读书人”,读书人是绝对不肯自己下地劳动的。人民党带领着百姓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这份功德柴庆国也觉得很光荣。
之所以想和尚远一起去河北,原因其实挺简单。柴庆国当头领当惯了,还是不太习惯人民党严格的纪律。加上他擅长的是骑兵,安徽根据地建起骑兵部队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而回到河北,筹措马匹远比在安徽来得容易。既然在从未来过的凤台县发动“人民革命”都能如此容易,柴庆国相信自己回到河北的话,和以前的老兄弟们在一起,绝对能创建不亚于安徽的功业出来。所以柴庆国已经私下和尚远谈过,试探了一下口风,看看尚远是否心甘情愿的同意自己一起去河北。对柴庆国的表示,尚远也表示了欢迎,只是他告诉这件事必须要党委同意。尚远身为党员,不能提出凌驾党委的决议。
听了尚远的表示,柴庆国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当年在北京,被撵出会场的经历。不管党委对不对,首先就要服从党的安排。柴庆国对此留下过铭心刻骨的印象。
而这次陈克对旧友下手,在党委会上面对华雄茂这样的老兄弟,依然不留什么情面,让柴庆国更加不高兴起来。人民党里头没有友情,至少在党委里头没有友情。自家亲戚更排不上号。这种准确的认知让柴庆国更想到河北去,那里才有江湖上的兄弟们,哪里才有过命的铁哥们。想到这里,柴庆国忍不住又看了看尚远。只见尚远平静的坐在凳子上,一副沉思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想法。柴庆国感觉真的相当的失望。
陈克也管不了其他同志的想法,对他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向华雄茂交代。“正岚,我不是要对付徐锡麟和秋瑾先生,这点你相信我么?”
“放心吧,文青。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华雄茂连忙说道,“我知道你要对付的是光复会,而且你毕竟和他们二位没什么深交。现在想让他们投奔我们也不是时候。你放心好了,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家都是亲戚,我心里头还是担心他们。”
看华雄茂说的真切,陈克沉着脸点点头,“正岚,你既然能理解,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如果徐锡麟和秋瑾先生来了咱们根据地,找到你,游说你,要你帮忙,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这个问题相当的尖锐,华雄茂思前想后,这才说道:“那得看让我帮什么忙。若是私事,我自然要帮。若是公事,我听你的。”虽然嘴里头这么说,但是华雄茂说得也不是那么痛快。
陈克没有计较这些,如果徐锡麟和秋瑾到了根据地,找华雄茂绝不可能是办私事。这点陈克很清楚。“为难你了,正岚。”说完,陈克拍了拍华雄茂的肩头。
华雄茂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
休息时间结束之后,会议继续进行。到现在为止,凤台县的根据地是以水路运输作为自己的主要运输手段,效果自然是非常的好。这次针对安庆的军事行动,大多数同志依旧认为采用水路运输是最好的办法。但是陈克却觉得很是担心,这次攻打凤阳府肯定有漏网之鱼,有几个官吏死活没找到。这些人极有可能往安庆逃窜,如果是这样的话,走水路就显得很不安全了。毕竟人民党控制的水域远没有抵达安庆,一路之上会遇到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万一事情有什么变化,敌人卡死了水路,那么攻打安庆的部队就成了孤军。
听了陈克的这个提问,章瑜立刻发言,“如果走陆路,我们几乎全部要在敌境内通行。水路好歹我们走了几次,就算是有人跑去安庆,安庆也根本来不及通知水路上的敌人。若是担心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出兵,打安庆一个措手不及。”
其他几个同志听了章瑜这么冒险的方法,一个个都面露难色。倒是陈克却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解决的方法。
“我们不妨还是让蒲观水同志赚开城门,大家觉得如何?”何足道提议。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不少军委同志的赞同。人民党用这招屡试不爽,攻寿州、攻凤阳府,化装成安徽新军都起到了极大的效果,人们思考问题都是有习惯性思维的。军委的同志现在对于化妆成新军有了思维惯性。第一个选择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这上头去。
蒲观水听了这话之后,想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要是否定,只怕被人误会成自己贪生怕死。但是不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万一弄坏了事情,那就更加对不起同志。正迟疑间,就听陈克说道:“我反对。如果咱们采用马上出兵的计划,这个计划建立的基础就是安庆府已经知道了咱们的消息。既然建立在这个战略假设上,让蒲观水同志化妆成新军,那不是飞蛾扑火么?这是一个战略逻辑上错误。”
听了这话,蒲观水心头一松。陈克十分有效的替自己解了围。蒲观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陈克一眼。接着他就听到何足道不解的问道:“战略逻辑错误怎么说。”何足道一直没有参加军校的培训,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事理论教育。他对这个词完全不理解。
“这就是说,咱们假设安庆府已经知道了咱们的消息,已经有了准备。为了抢在敌人下手之前,咱们走水路先下手。但是既然有了这个假定,那么我们如果这样马上出发,然后再派蒲观水同志前去诈开城门,这个行动是建立在敌人对咱们的情况并不了解的基础上。这两个假定的立场逻辑上是冲突的。安庆不可能同时知道咱们的情况,又不知道咱们的情况。”
“原来如此。”何足道恍然大悟。陈克最喜欢何足道的就是这点,不懂就问,不会就学。全然不会不懂装懂。其实周围有些同志看何足道的眼神里面有些微微的嘲笑之意,可何足道完全不在乎。这不是装出来的,这是因为何足道这么问并不为了哗众取宠,只是他真的不懂。而且何足道也没有觉得在陈克发问有什么丢面子的,所以对很多东西他根本就没有去考虑。
“如果安庆只是知道了咱们人民党,却不知道蒲观水同志已经投靠了我们呢?这种情况也是会有的吧?”柴庆国发问了。听到这话,有几个同志脸上已经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的确有这种可能。”陈克点点头,“问题是这种可能的几率有多大?安庆离咱们这里几百里地,咱们完全不知道安庆的情况。这不是寿州,就在咱们眼皮底下。这也不是凤阳府,咱们打凤阳府,咱们对凤阳府的情况其实也很清楚。即便如此,其实也做了两套方案。赚不开城门,立刻就攻城。安庆府是长江边的一个据点型城市,城墙高,守备好,城市也大。如果把战略建立在能赚开城门的基础上,万一安庆府得到了消息,针对咱们有了防备。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总得试一下吧。赚不开城门的话,我们就打进去。”柴庆国豪气干云的说道。
“我们不能拿同志的生命冒险啊。”陈克立刻否定了这个建议。

新开始(十七)
年轻同志的特点就是不够稳定,考虑问题很容易缺乏全盘考量。柴庆国这种不惜代价要获得胜利的看法一出,就有人认为还是要尽量避免无意义的伤亡。大家战争经验都不丰富,柴庆国有过浴血厮杀的经验,在河北与北洋军和洋人的军队作战的时候,柴庆国就是靠了不怕死的冲锋才逃得性命的。人民革命军到现在为止的战斗几十场战斗,总共死伤不超过200人。听到柴庆国提出的那种动辄数百上千伤亡的大仗,大家普遍觉得战斗不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柴庆国是据理力争,其他同志也有自己的理由。华雄茂和章瑜这等军阶比较高的同志也不愿意贸然发言,所以柴庆国虽然势单力孤,却也没有完全落下风。
“打安庆绝不是打围子,既然要速战速决,那就必然要有很大的伤亡。”柴庆国知道打打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加入了人民党之后,战斗的烈度远比当年在河北山东与北洋军作战小。但是论规模,柴庆国的眼界比军委的同志们高的那可不是一点半点。
“那也得准备的更加周全才好。如果一时半会儿打不下安庆怎么办?速战速决就得能打赢才行啊。”何足道倒不是故意要和柴庆国唱反调,不过按照柴庆国所说的那样,部队顶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往前冲,何足道光想想那种伤亡,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安庆新军又不是围子里头的地主,他们装备兵力都绝非那样。”柴庆国的脸色已经很是阴沉。他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在河北和山东,与成千上万的北洋军和洋鬼子正面敌对的模样。北洋军和洋鬼子们整齐的列队,任由兄弟们怎么挑衅,敌人依旧能够保持着他们的纪律。直到起义军向着敌人发动进攻,而且进入到了敌人的涉及范围之后,炮弹,子弹才泼水一样向着起义军的兄弟们扫来。
想到这里,柴庆国就觉得汗毛本能的开始竖起。那时候柴庆国领着骑兵队伍冲锋,他甚至骑着马冲在最前头,左右的兄弟一个个中弹落马,那短暂的惨呼声顷刻就被隆隆的枪炮声与马蹄声淹没了。战前大家请神拜仙,把求得的符咒贴在胸前,喝下了符水。但是这些东西并没有能够保护兄弟们,一个冲锋下来,骑兵部队的兄弟们伤亡了将近一半。柴庆国发现自己只剩了为数极少的兄弟还在冲锋,而对面的敌人已经用刺刀组成了阵势,雪亮的刺刀晃到了马匹的眼睛,马匹纷纷下意识的人立起来。而敌人的步兵已经挺着刺刀冲了上来,对着为数极少的骑兵们开始戳刺。而兄弟们一面努力控制住马匹,一面用自己手里的家伙奋力与敌人厮杀。
自己到底是怎么从那里活下来的?这好几年来柴庆国一直很奇怪,对于自己怎么从那看不到边的敌人面前脱离的,柴庆国竟然完全没有印象。他能想起来的,就是也不知道打到了什么时候,自己的满身鲜血的与其他步兵兄弟们一起在撤退。至于那天和自己在一起的骑兵兄弟们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天,五百多名骑兵兄弟到了最后只剩下了柴庆国一人。
每次重新想起这些的时候,柴庆国总会下意识的短暂失神,仿佛有一种强大的东西强制剥夺了柴庆国的意识。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见到何足道的嘴在一张一合,应该是在说着什么。偏偏自己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如同看一场滑稽的皮影戏一样。
“老柴,你怎么了。”随着手腕被人拉住,柴庆国的听力才突然间恢复了正常。扭头一看,却是华雄茂惊讶的看着自己,而且拽住了自己的手。柴庆国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没啥,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说完,他几乎是有些虚脱的一屁股坐回到板凳上。
“……我是觉得,咱们还是用小部队试探为好。”何足道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不少同志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何足道。有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大失常态的柴庆国。
此时,却听陈克说道:“华雄茂同志,我们能出动多少部队?”
华雄茂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最多不过五千人。如果是想派战斗力比较有保障的,那不过是三千人。”
蒲观水同志,安庆现在还有多少部队?”
“安庆现在有一个混成协,实际兵员不超过3500人。附属骑兵,炮兵各一标,工程,辎重各一营,军乐队。步兵协每协下辖步兵两标,每标又辖三营,每营辖三队,每队辖三排,每排辖三棚。最基本单位棚约有兵员14人。附属的骑兵标辖三营,每营辖前后左右四队,每队二排,每排二棚。附属炮兵标辖三营,每营辖左中右三队。队以下编制同步兵。工程,辎重营以下编制同骑兵。到清末,新军还在步兵标内增设机关炮队(重机枪)……”蒲观水把资料详细的向众人进行了介绍。
这些资料其实军委的成员都已经看过,但是以前众人都忙着眼前的事情,哪里有时间去考虑那么多。军务和公务繁忙到每个人干完了工作之后只想倒头就睡。攻打安庆对于同志们来说,太过于遥远了。现在双方实力变成数字列了出来,5000工农革命军对上这3500人的安徽新军。众人突然发现在兵力上相差无几。但是新军的装备十分精良,大占上风。军委的同志忍不住沉默了,这种实力上的差距远超大家的想象。
突然间,方才的讨论就显得毫无意义了。攻打安庆是要去啃硬骨头,敌人的实力足够强大,而人民党的力量远没有大家直观感觉那么强。
陈克很明白大的想法,他对着暂时沉默的众人说道:“同志们,如果我们考虑的是人民革命军全军11000人,而且在根据地内线作战。我们就可以认为还是能够胜利。现在是我们跑到安庆去打仗,是外线作战。难度要大的多。”
“那能不能等敌人分兵过来,我们逐一击破?”华雄茂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陈克回答的极为干脆:“不行,根据地现在还很不稳定。保证稳定的基础就是咱们对周围的敌人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没有人敢跳出来作乱。如果让敌人打进来,好不容易形成的百姓们对咱们的信赖马上就乱了。哪怕是打赢了,咱们甚至反攻拿下了安庆,也是后患很多。所以这次的仗是个政治上的仗。”
“那咱们可以先往安庆方向打,拿下南边的庐州府。然后和新军在庐州府较量。敌人怎么都进不了咱们根据地,大家觉得如何?”华雄茂还是希望能够持重一些。
“现在是咱们和新军实力差距最小的时候。因为满清还没有动员。不要光想着安庆府,一旦形成拉锯战,满清就会动员起军事力量剿灭咱们。根据地如此不稳固的情况下,经不起折腾的。如果湖北新军再来五千人,咱们的人数优势也灰飞烟灭了。而且战争一开始,大家互有伤亡,你觉得部队的士气会如何?会有人踊跃从军么?而且新来的部队,战斗力比咱们现在怎么样?肯定是比不了的。现在部队接连打胜仗,士气还很高。能打一场大仗。如果士气低落下来,在遇到挫折,我不乐观。”
陈克一点都没有高估部队。
讨论不知不觉从怎么打安庆变成了要不要打安庆。
华雄茂很不想打击军委同志们的士气,不过做这么大的决定,他也的确下不了,虽然多次私下和蒲观水讨论过新军的战斗力问题,但是华雄茂还是忍不住问道:“蒲观水同志,现在部队和新军拉开打,你觉得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蒲观水身上。蒲观水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左思右想,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同等兵力下,只怕是不行。”
除了严复等少数几个颇有涵养的人之外,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大伙随即把目光投向了陈克。
陈克知道自己必须说服同志们,安庆之战非打不可。这是战略主动权暂时掌握在人民党手中的最后时机了
“如果拉开打,咱们只是让新军在她们擅长的战场上作战。战略设计就是要让敌人无法发挥出战斗力才行。我们的部队现在的优点在于士气高昂。士气是建立在一连串胜利的基础之上。如果咱们让新军在擅长的范围内作战,一连串的失败只能导致士气全面低落。那时候就更打不了。新军擅长阵列,而城市战斗里头,格局错综复杂。部队往往来不及列队射击。这时候一根长矛或许比步枪更管用。而且我们专门训练了掷弹兵。针对巷战有优势。”
尽管陈克如此列出诸多有利的地方,不过依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同志们情绪依旧不高。“如果咱们失败了,至少还可以在根据地和敌人打,如果咱们被敌人杀过来,那连再次重来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们虽然在武器装备上不如敌人,但是咱们有政治上的优势。这次蒲观水同志带来的新军战士,一半以上都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大家当兵是为了讨生活,为了家里头能够更好的生活。可水灾之后,这些新军战士们的家里面什么模样,大家都亲自看过的。同样惨不忍睹。大家觉得安庆城里头新军的士兵们士气会高昂么?他们会真心的给那些满清的官老爷卖命?”
“我同意陈克主席的看法。”蒲观水说道,“安庆新军虽然训练的比较好,但是士气远不如我们。如果我这边派人去游说新军的话,应该可以有不错的效果。”
蒲观水终于肯发挥内应的作用,军委的同志们心里头都是一阵轻松。
陈克满意的看了蒲观水一眼,继续说道:“满清的战术依旧落后,由于没有凝聚士气的核心。外国人打败满清军队都是一点突破,然后满清部队全面溃败。我们这次打安庆,虽然敌人有坚城可以作为依托,这却是他们的心理弱点。只要这个心理上的依托被击破,那么满清军队就会立刻连锁溃败。而且我方是进攻一方,首先士气上就占据了优势。只要能攻破城防,我方必然士气大振。这此消彼长,安庆也不是多么难以攻克。”
被陈克这么一鼓动,年轻的同志们脸上都有了光彩。是啊,这些日子来的战斗都是一点攻破之后,敌人立刻土崩瓦解。虽然敌人的核心力量还在负隅顽抗,不过有组织的大规模抵抗一旦终结,部队立刻就从沉重的压力下解放出来。那些四处乱窜的敌人根本构不成威胁,人民党的部队仿佛顷刻间就占据了兵力和火力的全面优势。
“陈主席,你觉得从战略上必须打这一仗么?”严复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讨论让陈克的思路活跃起来,很多原先只关注到细节的问题,现在突然从更高层面上想通了,“我们现在拥有战略上的主动权。就是说,我们可以选择我们自己的战略方向,敌人暂时对咱们构不成任何威胁。”
提到了战略主动,陈克的思路豁然开朗,“就跟咱们一开始在凤台县一样,由于大水消息隔绝,敌人根本不知道凤台县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完全不考虑敌人的存在。这时候咱们建起了水上支队,运输物资,调动兵力。压制地主,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一切的主动权和选择权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这就是战略主动权。如果那时候寿州的敌人稍微向咱们施加压力,哪怕是做个姿态,咱们每一个考虑都要把寿州的敌人考虑在内。那样咱们敢把部队任意调动么?而且这个心态上总要把近在咫尺的寿州敌人优先考虑。那得多难受?”
这个比喻让这些老同志们完全理解,就是因为大家完全不用考虑敌人会干什么,掌握了完全的行动自由,革命工作才能如此顺畅。听到这里,不少原本觉得形势危急,以至于口干舌燥的同志突然觉得嘴里面再次出现了口水。以至于好几个人喉结耸动,把口水咽回了肚子里头。
陈克全当没看见,他继续说道:“现在我们之所以能考虑只要打下了安庆,以后的一年内,我们依然在安徽北部拥有战略主动权。就是建立在我们依旧拥有战略主动,有行动自由。能够主动选择进攻方向。这依旧是建立在战略主动权的优势上。如果我们现在不打安庆,等敌人缓过手来,他们有了行动自由,那我们就要把大量的力量用于防备敌人有可能发动进攻的方向上。我们现在可以说,敌人在安庆。等安庆的敌人自由行动起来,我们那时候能知道敌人在哪里么?”
严复点点头,“那么我方在战略上的优势到底有哪些?”
“第一、士气高昂。我们战胜了洪水之后,部队的士气远比躲在安庆整天看着灾民的新军官兵高。第二、政治优势。很多新军战士们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可以在战前派遣这些新军战士混进新军的队伍,让他们去说服新军战士。不要和我们敌对。这也能够有效瓦解新军和我们死战到底的心情。第三、战役的突然性。敌人虽然知道一些我们的情况,可还是不够了解。我方突然发动了战役,从战略角度上,已经让敌人措手不及,无法进行针对性的部署。原有的装备优势也大打折扣。从这几个角度来看,战略上我们依旧拥有主动权。这是我们和安庆敌人势力差距最小的时候。”
严复精于军事,虽然对政治优势方面并不是那么赞同,但是他依旧理解和接受了纯粹军事方面的解释,“那么战术方面呢?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新军更多训练是在野战方面,我们近期的所有战斗都是攻城战。双方的训练与实战水平相差很多。同志们之所以担心难以攻克安庆,恰恰是因为大家有经验,才能真正理解了攻城战的要点。这点上就是咱们最大的优势。咱们知道该怎么攻城,但是敌人并不熟悉怎么守城。而且我也说过了,满清的部队是全面布防,所以非常容易一点突破,全线崩溃。咱们的部队则分成多路,在各个战场上作战,所以可以组成多路攻城队伍。敌人首位不顾,肯定要出问题的。至于武器上的问题,咱们针对攻城开发了一些专用的武器,炸药包,手榴弹。而且还有过实战经验。安庆的新军,则是以传统的步枪射击为主,并不适合巷战的特点。这是咱们的另外一个优势。”
这次不仅是严复,其他同志也能听的明白。对于陈克分析的优势,大家还是很赞同的。
“唯一问题就在于,同志们没有经历过如此阵仗的大仗,而且习惯了战略主动,觉得我们总是有各种选择。实际上,战略上的选择本来就没有几个。想保持战略主动权,那选择更加没几个。打安庆是保证我们接下来一年内战略主动的唯一选择。我们必须打。”陈克斩钉截铁的说道。
看了看喜忧参半的同志们,陈克大声说道:“大家一起来革命,都希望自己能看到革命成功,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此,如果不破了安庆,敌人力量远比咱们大。一步步压过来,咱们顶不住的。只有攻克安庆,咱们才有继续革命下去的机会。咱们人民党党员都在党旗前面宣过誓,为了解放中国百姓,绝不在意流血牺牲。现在流血牺牲的时候到了,我不能说我第一个带队往前冲,但是战斗里面,部队真的遇到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我亲自领着大家上。”
华雄茂听完这话,腾的站起身来,他满脸激动:“陈主席,怎么能让你上。我先领着部队上,我死了才能轮到你。”
“哈,”柴庆国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傲然站起身来,向着方才希望减少部队伤亡的那几个同志稍带轻蔑的扫了一眼,这才朗声说道:“说来说去,还是要硬拼。我在河北都是一刀一枪和北洋新军杀出来的。我早就向武星辰大哥保证过,我也向陈克主席说过,打硬仗,我柴庆国绝对不当孬种。这次攻城让我带队,我就不信新军的这些崽子们能有多硬。”
方才何足道是希望能够减少伤亡的,听了柴庆国傲慢的表态,他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年轻的脸上是被小看之后的激愤,“打仗也要讲科学,能减少伤亡的时候,谁也不肯多死人。但是既然只能打,那就打。我们政委就是要负责政治工作的,到这个时候,我们政委也绝对不会躲在后头。”
军委里头的众人都是年轻人,该听的道理都听了,几个主要领导又都表了态,大家都知道这场仗一定要打,自己如果再有其他意见,只能被认为是胆小鬼。这些人都是在第一线打过仗的军人,一连串的胜利下大家其实也算是初生牛犊,被话里话外的嘲笑意味一将,众人的火气也都上来了。包括章瑜在内的军委成员纷纷起身表示绝对不会当了胆小鬼。
此时还在端坐的只剩下了严复和尚远。却见尚远慢慢的站起身来,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然后拽住自己的辫子,动作不快却非常有力的把辫子连根切断。在众人愕然的视线中,尚远把割下来的辫子扔在了桌面上。“这次战斗,我要求参加。”
这简单的话胜过众人的千言万语,尚远这个文官都做了表态,到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了。参加军委会议的同志互相对看着,所有人脸上都是冲动,所有人脸上都是刚毅中陈克让众人都坐下,然后开始讲解自己的战术想法。

新开始(十八)
军事会议确定了攻打安庆的计划之后,从当天晚上开始,军委和参谋部都是彻夜不眠的制定作战计划以及相应的训练计划,政工部门的同志对部队的情况做深入摸底总结。同志们都没有打过这么大的仗,大家心里头都很不安,但是自打到了凤台县之后,所有同志只要工作起来就会有很好的结果,所以众人干脆就抛掉了其他念头,和往常一样开始工作。
陈克负责战略制定,既然交代完了战略,他反倒清闲了一些。严复早就帮部队完善了水路运兵计划,而且刚从安庆回来不久,旧有的计划依旧可以使用。他有没有别的事情,同样清闲了不少。抽了个空闲,严复找到陈克,“陈主席,我想问问,你的军事到底在外国哪所学校学习的?”
“我没上过军校,所有军事知识是跟着一位姓毛的前辈学习的。这位毛爷爷是咱们中国人。”陈克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这等奇人?”严复真的有些惊讶了,“看文青你对军事绝非外行,我却没想到尽然是跟着老师学的。这位毛先生现在身在何处,可否能够与之相会。”
“已经过世了。”陈克也不知道这话对不对。不过那个创造出军事思想的毛爷爷,陈克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却是可惜。”严复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着严复遗憾的神色,陈克不动声色的岔开了这个对自己很不利的话题。“严先生,你还是有些担心攻打安庆的战斗么?”
严复并没有客套,他直截了当的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我的确是担心此事。毕竟我军兵力不占优势,装备更差的远。按照文青所说,我们还是外线作战。难度更大。虽然我军有攻坚的经验,但是一旦打起来,伤亡甚重的话,部队只怕也未必能够坚持多久。”
“严先生,从战术上看,我军也到过安庆,经历的更多,见过的更多。最重要的是,我军比起安徽新军的最大优势,就是我军知道敌人是谁,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其实我是想准备的更多些。准备还是不足。严先生,我想问你,若是为了拯救安徽受灾的百姓,这仗要不要打?”
严复同样认同军事斗争准备不足这个判断,当陈克提及了“为了拯救百姓,要不要打这仗。”严复立刻无言以对了。按照满清官场的特点,百姓死多少他们根本不在乎,天灾这种事情哪里能管得过来?救灾是朝廷的事情,只要没有民变,天灾怎么都不能怪罪到地方官头上。而且天灾说明朝廷失德,皇帝得下罪己诏的。即便一直从军极少涉及政界,严复也很清楚,根本不用指望官员救灾这种事情。从人民党的角度而言,想救百姓就必须先打垮满清政权,才谈得到去拯救百姓。
这个推断逻辑上完全正确,本可以说服严复。问题是这个合理的结论与现在中国的现状是格格不入的。严复参加了革命,在他看来革命的首要目的是为了夺取政权,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华。像陈克这样为了拯救百姓而打仗,这仅仅是在书籍中出现过。“吊民伐罪”,这是严复读过的文字,当这四个字具体化的时候,严复丝毫没有感觉到欣喜,他只觉得陈克所说的内容“十分荒谬”。
想了好一阵,严复才不得不说道:“必须要打。”
“严先生,我个人觉得现在准备不足不仅仅是指装备不足,军力不足。最重要的是政治工作不足。到现在为止,人民革命军里面,能够听明白到打仗是为了拯救百姓的,顶多一千人。如果不是这次水灾,能明白这个逻辑关系的两百人都不到。如果能给我半年时间,我一点都不担心打安庆的事情。只要有六千名知道不打垮满清政权,就不能救百姓的战士。”安徽的敌人根本不足为惧。”
严复并不觉得惊讶,他赞道:“这倒没错。即便是现在,我已经很佩服文青你能搞起如此规模的根据地。若换了我,那是万万不能。”
听了严复的赞美,陈克很无奈的看了严复一眼。只见严复神色里面毫无玩笑的意味,陈克这才说道:“严先生,我说的不是人数。如果真的能有那么多同志觉悟到要为了救百姓,才要打倒满清政府,我死了也觉得很安心。因为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打倒满清是为了救百姓而必须采取的战略。若只是为了打倒满清,那不过是为了一家一姓的福利,或者为了某个集团的利益。人民革命是要把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人民的支持。人民绝对不会为了某个理想去革命的,人民要的是更好的生活,要的是能够安居乐业。要的是危难时刻知道向谁求助。只要再半年,我就能让人民知道,人民党推行的人民革命,推行的新秩序,就是让人民得到解放,得到通过劳动获得幸福生活的唯一选择。那时候人民革命才能战无不胜。”
“文青不相信人民会追随革命么?”严复问,这些天他其实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人民革命虽然号称是为了人民,其实严复并不信服人民革命。
“我是觉得现在人民还不相信我们。严先生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人民百姓劳动的结果,那些是房子不都是人民亲手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么?这些水利设施不都是人民一锹一锄挖掘出来的么?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人民呢?没有人民就没有凤台县的今天。现在是人民不相信劳动成果能归人民所有的新制度,是人民现在对人民革命没有信心。如果人民坚信人民革命能够成功,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打不下来安庆。”
话说到这里,严复终于明白了陈克的意思。或者说,严复终于明白了人民革命的力量所在。接下来,严复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把陈克痛打一顿。陈克的“狂妄”让严复觉得有些不能忍受。如果那些没读过书的人民真的理解到了这些,严复觉得那样的世界就太恐怖了。虽然还不能完全想象到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严复却能想象到,那样的一个新世界,将把中国现有的一切统统粉碎,凡是敢于阻挡人民革命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摧毁。而那个新世界的终点,严复则完全看不清楚。而这场革命的起点,严复却能看清楚,那是仇恨。对旧有秩序的仇恨。
严复清楚的知道自己有着同样的仇恨。那些饱食终日胡作非为的太后皇帝王公贵族,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那些只知道钻营的读书人,严复对这些败坏国家的蛀虫有着无比的痛恨。就是这些人让中国受尽欺凌,令堂堂中华丧权辱国。如果要革命的话,这些人就该是革命的对象。
不过这些却是有前提的,这股巨大的力量必须是有理想来引导的,绝不能如同洪水一样肆意奔驰。陈克绝不能不负责任的将这股力量释放出来,摧毁中国的一切。想要劝说的话就在严复嘴边,却又被严复咽回了肚子里头。他想起了马相伯先生一年多前对自己说的话,“几道,著书之人天纵奇才,若是你愿意,我倒想让你收了他做弟子。若是无人管教,此人只怕会祸乱天下。”
严复一度认为收了陈克做弟子,陈克四处碰壁之后,会认真投到自己门下。万没想到陈克一年多就创出了如此的事业,若是自己现在劝陈克,陈克定然是听不进去的。和陈克闹僵没有丝毫价值可言。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人民党中立下功业,在关键时刻能够出来稳住方向。
所以严复问道:“陈主席,你可听过安徽的岳王会?”
“稍微知道一点。”陈克听说过这个组织和同盟会关系极为密切,但是既然后世籍籍无名,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组织。
“我在安徽教书的时候,和岳王会有过交道。既然计划里头要劝说新军,据我所知岳王会与新军里头不少人关系莫逆。既然距离进军安庆还有些日子。我马上动身前去联络岳王会的人。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帮上忙。”
“如此甚好。不过严先生到底准备拿什么去说服岳王会呢?”
“既然陈主席不在乎安庆府,那么我不妨用安庆府作为交换。”
“没问题。那就有劳严先生了。”
何足道领着政工人员选择安庆战役的人员选拔,在其他政工人员后半夜睡下之后,何足道揉着略显红肿的眼睛四处看了看,大家或趟或趴,都已经沉沉睡去。定了定神,何足道拿起笔静悄悄的开始写信。“游缑姐姐,这次我要随军出发攻打安庆。战斗十分危险,我已经做好了为革命牺牲的准备。在这个时候,我有件事想对您说,我……”写到这里,何足道停下了笔,脸上露出了羞涩的表情。他又心虚的扫视了周围已经睡着的同志,再提起笔,却怎么都写不下去。
想了想,何足道把前头的文字又读了一遍,稍微修改了几个字,这才接着写下去。“我不怕死,但是死前怎么都想对您说,我很仰慕游缑姐姐。自从您和陈主席一起熬夜制药救了我的性命,我就发誓,一定要报答两位的恩情。跟着陈主席从事革命工作,我明白了很多。什么是人民革命,怎么好好做一个合格的人民党党员。在这方面,游缑姐姐您依然做的远比我要出色的多。也是我学习的对象。但是,我对游缑姐姐您有一种特别的心情。虽然我染过那样的病……”,写到这里,何足道的脸涨的通红,他思索了一下,就把这段给涂掉了。在下头继续写道,“我想成为最优秀的党员,能和游缑姐姐一样担当重要工作的党员。我也一直在努力。”
“唉!”何足道郁闷的吐了口气,他把写好的纸抓起来准备撕了,却停住了手。现在纸张很是珍贵,他不忍心浪费一张纸,又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很是没出息。他把纸翻过来,咬了咬牙,撞起胆气,刷刷点点的写下了一句话,“游缑姐姐,我很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娶你。”写到这里,仿佛是呼吸都不顺畅一样,何足道甚至有点气喘吁吁了。他咬着牙,小小的一支毛笔仿佛有千钧重担,“游喉姐,今有幸,可否共结连理乎?”
把笔撩在桌子上,何足道一只手捂着脸,急促的呼吸让这个年轻人的肩头抖动着。他原本是想写封遗书的,但不知如何,一想到死亡,写遗书的想法就变成了想向游缑说出自己长久以来的憧憬和梦想。
“我是配不上游缑姐姐的。”何足道不停的在心里面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桌上油灯的火焰随着何足道急促的呼吸微微的晃动,一种激烈澎湃的感情让何足道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泪水,他自己全然不知,只觉得有千言万语,也无法用恰当的词汇描述出来。
最终他拿起那张纸,仔细的叠好,放进怀里。这时,天色已经朦胧的亮了。

新开始(十九)
岳王会是清末安徽的革命团体,也是安徽近代第一个资产阶级的革命组织。它因仰慕民族英雄岳飞的精忠报国精神,故名“岳王会”。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七、八月间,安徽第一个资产阶级革命组织――岳王会成立,地址设在芜湖安徽公学,由陈独秀、柏文蔚联合学生中的先进分子常恒芳、宋少侠、杨端甫等人组成,陈独秀为会长。岳王会是比同盟会还要早创立的资产阶级革命组织。
工农革命军水上支队专门派了两艘快船护送严复前往芜湖,小船队日夜兼程,加上熟悉水路,竟然只用了三天就赶到了芜湖。严复1905年曾经在皖江中学堂当过校长,安徽公学是皖江中学堂的连襟学校,学校的老师互相教书,门房对严复自然是熟悉的很,见到严复到了门口,他连忙迎了上去。“严先生,好久不见您了。”
严复是直入主题,“陈先生和柏先生在么?”
“严先生,陈先生和柏先生都在。这几天连陶先生都来了。”
陶先生指的是陶成章,作为江浙名人,陶成章也曾经在安徽公学与皖江中学堂讲课。严复素来知道陶成章的政治观点,又从陈克那里得知了徐锡麟与秋瑾在光复会的地位,他对陶成章为什么出现在安徽公学已经心知肚明。
“前面带路。”严复对门房说道。
陈独秀、柏文蔚与陶成章听到门房在外面通报严复前来的消息之后都是一惊。他们没有想到严复居然来拜访。正在密议的三人连忙开门迎了出来。这几个人都比较熟,严复门房离开之后,三人带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请严复进屋。严复也不客气,率先进了屋子,三人看左右没人注意,这才跟了进去。陶成章走在最后,他仔细的观察周围没人注意,这才插上了门闩。
严复见已经没有别人,抬手阻止了陈独秀的客套之词,“既然焕卿也在这里,我倒是少了不少麻烦。焕卿,徐锡麟和秋瑾两位是否告诉你,我的学生陈克要去攻打安庆。”
陶成章已经把情报告诉了陈独秀与柏文蔚。这二位知道严复素来是反对暴力革命的,这样突入起来的变化让他们觉得未必可信,听了严复的这番话,陈独秀与柏文蔚脸上已经有了喜色。陈独秀急切的说道:“严先生,我本来还想去凤台县找你。若是你晚来两天,我就出发了。你的学生陈克到底有多少人马,居然要打安庆。”
严复也不想瞒着这三位革命领袖,他把陈克在凤台县的实力大概介绍了一番。三人听说陈克居然有了上万人马,甚至打下了凤阳府,欣喜中都有着极大的惊诧。如果是别人来这么说,这三人还只怕不信。严复素来声望卓著,绝不是大言欺人之辈,听严复亲口介绍了情况,,不由得三人不信。
柏文蔚是岳王会的革命活动家,眼见着革命居然就这么有了希望,已经激动的泪光盈盈,嘴里面连声说道:“革命有望,革命有望啊。”而陈独秀和陶成章也是喜不自胜。
严复依旧是平日里严肃的神色,对面前三人激动的神色完全是视而不见的模样,他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就是要来当说客的,岳王会在新军中颇有影响,我希望岳王会能游说新军能够作为内应。我们人民党的目的只是要打下安徽巡抚衙门。打下安庆之后,恩铭这些官员我们要带走。人民党的部队马上就会撤回凤阳府去。绝对不会食言。”
陶成章曾经把陈克许诺的这个条件告诉了陈独秀和柏文蔚,三人讨论的时候觉得陈克一不要出兵帮忙,二不要粮饷支持。更不要占据安庆号召天下。都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大陷阱。听严复说的要求也不过是在人民党攻打安庆的时候让新军里头岳王会的人做一下内应。也是非常低的要求。他们生怕自己理解有误,柏文蔚追问道:“严先生,我们顶多能偷开一下城门,或者在人民党的军队攻打安庆的时候稍微让出一段城墙。若是指望我们做得更多,我们也做不到。”
“这就足够了。”严复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够做到更多,“我们需要商量一个标志,等我军攻入城内,大家不要误伤才好。”
“严先生,我们只用放人民党的军队入城,其他的就不用做了?即便如此,安庆城内还有数千新军。”柏文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这已经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若是我们在城下一味攻城,这得损失多少部队?”严复也不想提出更多要求。他根本不信岳王会真的能策动整支的部队。就算是能策动,那也得等到战事有了眉目,安徽新军士气彻底崩溃之后了。
“严先生,你的保证我们是信得过的。但是话得说到头里,打下安庆府,你们要带走什么?”陶成章急切的问道。安庆府的府库里面肯定有不少钱,军械库等地储存着大量的军火物资,此时岳王会已经加入了同盟会,无论是光复会也好,同盟会也好,对于安庆的这些物资都十分垂涎。现在人民党肯出兵攻打安庆,而且是由严复出面保证会把安庆交出来,陶成章立刻就要把这件事给定下来。
严复回答的十分干脆,“我们拿走一半钱,一半武器。粮食我们分毫不取。毕竟水灾刚过,安庆府也缺粮。若是我们拿了粮食,只怕安庆府的百姓撑不了多久。”
陶成章想都没想就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方案,“武器却不能让严先生拿走。按你所说,人民党已经有了不少武器。而我们这边却极为缺乏枪支弹药。”
严复这次来之前和陈克已经商量过条件,他没想到这次来芜湖居然能如此顺利,把安庆交给光复会的目的是为了让光复会能够吸引满清的注意力,若是武器装备不足,光复会的确顶不了多久。看陶成章如此猴急的开始谈及战后如何分战利品,严复虽然觉得陶成章很是失态,却也不想计较。他大方的说道:“若是武器给你们,那么安庆军械所的设备,我们得拿走一些。凤台县根据地缺乏机械设备。”
陶成章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这么狮子大开口居然能得到严复的同意,听严复要运走机械设备,因为深知严复眼界极为深远,陶成章立刻就后悔了,他干脆说道:“机械设备我们也只怕要用到。严先生若是都要运走,那我们用什么?”
严复极为精明的人,知道陶成章这是漫天要价,心里头登时就不高兴了。不过他素来严谨,平时是极有威严的,又比面前的这几个人大了二十几岁,只见严复把脸色一沉,“焕卿,你这就过分了。若是说缺乏物资,凤阳府刚经历了洪水,更是缺乏物资。既然大家要合作,我觉得你们要新开创局面,粮食枪械让给你们了。若是这样还不能让你知足。那可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柏文蔚见严复如此不高兴,生怕陶成章惹恼了严复。万一严复觉得得不偿失,干脆放弃打安庆,这天上掉的馅饼可就飞了,他连忙打起了圆场,“严先生,这事好说。只要能够拿下安庆,对革命就是一个大成功。只是严先生真的确定能成功么?”
严复转过脸看向柏文蔚,“这次我们人民党派了超过三千的战士前来攻打安庆,只要有新军做了内应,我能确定必然成功。”
“严先生不是说人民党的部队已经超过万人,怎么只派三千人前来?”柏文蔚对此有些疑惑。不过他内心里头反倒不希望人民党上万军队真的倾巢而出。俗话说形势比人强,岳王会在新军中虽然有不少会员,不过距离全面掌握安庆新军还差得远。若是人民党的部队真的如同严复所说,有绝对打下来安庆的实力。那事后人民党若是翻脸不认账,要把所有的物资都给带走,岳王会也好,光复会也好,根本不是对手。
“兵在精不在多。三千人已经够了。”严复回答的也非常简单。
陶成章看严复脸色已经好了些,他接着问道:“不知人民党的部队何时能来?”
“半个月之内就会到。”
“攻下安庆之后,人民党对芜湖有什么打算?”陶成章问。
陈独秀和柏文蔚脸色都微微一变,这是要借兵啊。若是人民党能打下安庆,芜湖就更不在话下。光复会和岳王会的计划里头,本来就想在安徽和江浙同时起事。这芜湖地处安庆和南京之间,能同时据有安庆和芜湖一带,对于革命是极有好处的。而且凤阳府在安庆北边,北洋新军若是南下,必然要先对凤阳府的人民党动手,有人民党在北边顶着,南边也能轻松不少。想到这里,两人都盯着严复,想看看严复到底会怎么回应。
若是没到根据地之前,严复也会有和这几位旧式革命家一样的看法,占据名城是有着巨大效果的。自从一定程度接受了人民革命的理念之后,严复心里头对这种态度就很看不上了。凤台县一个小地方,发动了人民之后就能有天翻地覆一样的变化。以一县之地就能攻下凤阳府,陈克提出的“农村包围城市”已经被证明极为有效。广大的农村有着占中国绝大多数的人民,不去占领农村,只是想着占据城市。这种战略眼光在严复看来已经是非常落后的。
这次来之前,陈克专门把人民党党员组织纪律给严复看了,针对纪律中“中国人民党党员必须彻底断绝与企图反对本党纲领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陈克已经挑明,与岳王会和光复会仅仅是合作关系,双方并非同一路线的政党组织。不要向他们提供战略思想上的帮助。严复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能接受的。当然严复并不知道陈独秀在“历史上的地位”,陈克根本没有提及此人是共产党的缔造者之一。
由于缺乏“历史人物收集癖”,在陈克看来,1907年的陈独秀与1921年的陈独秀根本是两个同名同姓但是完全不同的人。若不是严复向陈克提及,陈克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能和党的缔造者打上交道。即便知道了陈独秀是岳王会的会长,陈克也没有丝毫要特别对待的意思。
既然陈克这样强调,严复也不想自作主张。看着陶成章万分期盼的眼光,严复答道:“焕卿这是想借兵啊。没有问题,我们从安庆撤出的时候要走水路,那不妨就把池州、铜陵、芜湖一并拿下,都交给你们。不过我话说在头里,拿下这么多地盘,光复会和岳王会有这么多兵力能守住么?我们人民党的部队打完就走,绝不停留。若是想让我们协助你们守城,焕卿却不要做这等打算。”
听了这话,陶成章脸上立刻露出了发内心的笑容。他这些年来一直为了革命奔波,组织策划了不少起义,却始终没有成功过。现在居然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就能夺取安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即便是听了严复的劝告,陶成章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他来说,能占据了安庆这等名城,再有了长江沿岸的池州、铜陵、芜湖,这么大一片地盘,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局面。这些年东奔西走,陶成章认识了大批“不得志的豪杰”,只要有了这些地盘,陶成章相信光复会振臂一呼,绝对是八方皆应的局面。到时候革命同志们皆来投奔,根本不用担心守城的问题。
在这样谈成的基础上,人民党、岳王会、光复会三方的代表达成了初步的协议。人民党负责实际的军事行动,岳王会与光复会提供内应。协议一旦达成,柏文蔚连饭都没吃,马上出门去联络安庆新军中的会员。陶成章也同时出门,他已经得到了徐锡麟和秋瑾传递的最新消息,光复会的同志正在前来安徽。又得到了严复的保证,陶成章去催促路途上的同志们加紧行动。
留下来的陈独秀请严复一起吃了午饭,严复就起身告辞。陈独秀坚持亲自送严复到了码头。两人一边走一遍闲聊,陈独秀笑道:“严先生,你那高足陈文青的书我看过,实在是青出于蓝啊。”
严复不愿意把陈克那套《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的功劳据为己有,他只是淡淡一笑,“文青那孩子很是少年气盛,写的东西让仲甫见笑了。”
陈独秀说道:“严先生客气了,若是文青兄没有真才实学,怎么可能不知不觉之中拉起如此规模的人马。却不知道文青兄有何妙策?”
严复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他沉思片刻却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忍不住引用了《史记》里头的话,“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
陈独秀学问那是顶尖的,听了这话,他也是一愣,严复执教北洋水师学堂二十载,大家都赞他教书育人无数,但是严复对弟子们的评价可以说有些苛刻:“复管理十余年北洋学堂,质实言之,其中弟子无得意者。伍昭扆(光建)有学识,而性情乖张;王少泉(劭廉)笃实,而过于拘谨。二者之外,余虽名位煊赫,皆庸才也。”听严复居然引用了《夏本纪》里大禹治水时面对的困境,便知道严复对陈克评价极高。陈独秀也是个风趣之人,便接着问道:“难道文青也是手执耒锤,以民为先。”
这是韩非子《五蠹》里头称赞大禹的话。严复一听就知道出处。陈克领着凤台县百姓生产自救的时候,严复并不在根据地,在上海见到陈克的时候,陈克肤色不算黑,手掌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那种光滑细腻。分别一年再见到陈克,陈克的皮肤已经晒得黝黑,与陈克握手的时候,严复明显能感觉到陈克手上那厚厚的茧子。绝对是干了非常多的体力活,吃了很不少的苦。不仅仅是陈克,人民党的党员和战士们无一例外都是如此,大家若不是吃了这么多苦,哪里能在洪水滔天的灾年里头自保呢?
再看对面的陈独秀,容貌肤色和一年前严复离开芜湖的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一看就是身体保养的不错的读书人。岳王会建成也快有两年了,到现在只能借着人民党的力量去获得地盘。而人民党不过一年时间就能有如此规模,严复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个空谈,一个实干,若是岳王会能超过人民党,那岂不是没有天理了。
但是陈独秀的话也不能置之不理,严复淡淡的应道:“年轻人,多吃吃苦头没有坏处。”
陈独秀比严复小了二十五岁,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讪讪。他有些拿不住严复是客气,还是有些变相的指责自己。但是陈独秀是绝对不敢直接问严复的。
很快就到了码头,严复登上了已经整装待发的船只,在陈独秀的目送中,两艘船的小船队高高扬起船帆,驶离了码头。
柏文蔚雇了船只比严复早走了一小会儿,他站在船头,任由冰凉的河风吹着,心里却是一片火热。自从岳王会建立以来,就致力于发动起义。由于岳王会是一个文人组建的集团,手里没兵。他们选择渗透新军,拉拢会党的路线。这两年来,渗透新军方面做的还行,至少打进去了一些钉子。乡党武装也认识了不少。可想把这两者给结合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平素里乡党们嘴上总是吹的极大,胸脯拍的山响。可真到了要他们出兵的时候,这些人立刻就有了诸多借口,要么是没钱,要么是没粮,要么是没武器。或者干脆同时缺乏这三样里头的两样或者三样。若是岳王会不缺钱、不缺粮、不缺武器,岳王会自己就组建武装力量了。还联络乡党做什么。于是眼瞅着在新军里头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有人肯打安庆,就铁定能成功。却偏偏找不到肯出力的武装力量。
这次严复竟然肯带兵来打安庆,实在是大出柏文蔚意料之外。柏文蔚并非没有怀疑,不过严复个人的信用已经足够消除大部分的怀疑了。毕竟柏文蔚还是旧时代的革命者,他的思想里头,一个团体和军队的首领是最重要的。在1907年这种首领决定一切的大环境下也不能说柏文蔚是错的。所以严复这种有名望的人一出马,柏文蔚也就基本相信了。
抱着“革命终于要成功”的一种信念,柏文蔚乘坐的船只逆流而上,向着安庆驶去。
于此同时,陶成章健步如飞,向着东南方向大步流星的走去。这位光复会的干将平日里经常每天不行超过一百里地去拜访各路豪杰。柏文蔚遇到的种种,陶成章同样无数次遇到过。光复会在江浙努力发动各种起义,每次都是失败收场。一次次的失败刺痛着这位革命志士的心。不过陶成章认识上的提高,却只限于要如何连络更多有势力的革命力量,发动更大的起义。至于如何在民间培养起人民革命,陶成章始终没有涉足。
和柏文蔚一样,严复这样的名士表明了态度,陶成章就觉得吃了真正地定心丸。陈克的消息只是让陶成章觉得或许可以试试看,而严复则让陶成章下定决心把力量投入到这次攻打安庆的战斗当中。不过陶成章并没有意愿参加战斗,他认为光复会的同志要用在接收人民党攻下的城市上,而不是在战斗中平白的消耗掉。或许陶成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这种希望平白获得革命果实的想法有多离谱。但是陶成章就是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是肯定有的,只是自己没有遇到罢了。而严复就给了他这个捡馅饼的机会。
严复、柏文蔚、陶成章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而去,当他们再次集结在一起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处于即将遇到暴风雨中心的安庆城却丝毫没有预感。春节即将来临,整个安庆府大小官员正在准备礼物,富人开始收债,普通人家也努力过着自己的营生,希望今年能够过一个好年。流落街头的灾民们每天依旧一批批的因为冻饿而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好像这种日子也会无止境的持续下去。

新开始(二十)
“人民党是哪里来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岳王会的会员范传甲皱着眉头问道,“那人民党到底多少人,想让我们做内应。”
柏文蔚兴奋的答道:“人民党是严复先生组建的革命党,前一段严复先生带了一支船队经过安庆,不知大家可否见过。”
“就是那支大船队?恩铭还亲自去接送的。”范传甲脸上立刻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这人民党可是有钱的很。让咱们当内应,可不能便宜了他们。”参加会议的岳王会干部立刻就有人嚷嚷起来。
“安庆是咱们的地盘,绝不能让外人想干啥就干啥。”
“他们打进安庆,咱们怎么办?”
虽然岳王会1905年初建立起来的时候才30个人,现在核心成员也不到200。但是这些“革命者”对自己力量的评价是相当的高。一听说外来势力要进入安庆,他们就群情激愤起来。
“大伙静一静,”对这样的会议气氛柏文蔚早就习惯了,他先暂时制止了大家乱吵吵,这才高声说道:“我已经和严复先生商量过了,他们只是要恩铭这帮人的命。杀了恩铭等官员,人民党的人就离开。安庆还是咱们岳王会的。”
“那要是他们不走怎么办?”立刻就有人问道。
“那个什么人民党到底有多少人?”也有人问范传甲。
“那支船队可是有不少人,少说也有五六百吧。”接过话头是熊成基。熊成基是江南炮兵学堂的正规军校出身的,他一说话,其他人倒也安静了不少。
“人民党准备派多少人过来?”
“三千多人。”柏文蔚答道。
“这么多人?那他们打下了安庆之后,赖着不走怎么办?”岳王会里头当时就有人着急的喊道。
“咱们好不容易在安庆有了这么多革命同志,可不能让人民党跑来摘了果子。”
“就是,实在不行让人民党和恩铭他们火并去,等他们打的两败俱伤了,咱们再出面夺了安庆。”
岳王会的里头的会员们各种层出不穷的妙计纷纷出笼,柏文蔚只觉得很是耳熟。大部分都是说书人提过的,真要说核心思想也不过一个,“果子我来摘,送死你去。”对于同志们的这些建议,柏文蔚可以理解。安庆是所有同志们的目标所在,如果被严复突然闯出来夺走了,同志们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在这点上,柏文蔚与这些同志毫无二致。不过柏文蔚毕竟是个革命活动家,眼界也稍微宽广些。如果靠岳王会这不到200的同志,想拿下安庆是根本不现实的。革命必须有助力才行,当这个助力来自名声卓著言而有信的严复,柏文蔚认为还是比较可靠。所以他努力的说服着同志们。“严复先生素来言而有信,我相信既然严复先生说不会留在安庆,应该就不会。”
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反驳了。“严复虽然言而有信,但是打下安庆之后,他们人民党把安庆席卷一空,我们怎么办?留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安庆城,我们要来做什么?”
“正是!”立刻就有人表示支持。在这帮革命党看来,他们不仅仅要夺取安庆,还要让安庆拥有在满清手里头的全部功能,例如税收,例如兵力,总之安庆应该在“完全理想的状态”下被岳王会夺取,然后立刻展现出超群的能力,支撑革命成功。
岳王会此时已经加入了同盟会,与这时代的革命者相比,岳王会也基本一致。他们都没有懂得革命到底是要做什么,这些人只是坚信,推翻了满清,自己上台之后。中国就肯定会变得好起来。至于采用什么手段,这些人也根本不知道。总的来说,这些革命者们对待革命的态度是相当“不科学”的。
面对这些同志,柏文蔚只能尽力说服,“我们已经和严复先生商量好了,这次安庆库房里头的金银,严先生只拿走一半,其他的就是运一些安庆机械局的设备。”
这本来已经算是十分公道的分配方法,岳王会里头反对的意见却随即而起,“这绝对不行!他们把这些拿走了,我们怎么办?安庆是我们的地盘,不能让什么人民党的人前来撒野。”
也就是在此是,熊成基很是“不合时宜”的插话进来,“人民党的是在等我们做内应,然后才会出发么?”
熊成基是正牌军校毕业,问题还算是相当的靠谱。柏文蔚也曾经问了严复这个问题,严复的回答是“我们会进军安庆,无论岳王会是否配合,我们都会打。”由于严复语气平静态度稳重,所以柏文蔚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和同志们说了这么久,他再想起严复的话,只觉得这话里头倒是很有些杀气腾腾的意思。他答道:“人民党现在只怕已经开始动身了。半个月内应该到安庆城下。”
听了这话,参加会议的岳王会革命同志们立刻没了声音。他们没想到人民党竟然是说干就干。以这年头的“革命习惯”,凡是起义都是大家先串联许久,甚至在街上开始公开喊叫“革命”“造反”。接下来是大张旗鼓到半公开的招人、串联、请吃、请喝、赌咒发誓。最后到了约定的起义发动的日子,基本上还是主要的那几个发动者和几个跟随着,要么大家干脆散了,要么就是发动飞蛾扑火式的起义。按照柏文蔚所说,人民党三千多人的队伍出发就出发,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存在于“革命志士”的想象中。实际的情况,这帮人是一次都没有见过。
严复的名气太响亮,岳王会的会员既然得知这次攻打安庆是严复亲自领导的,大家也不能不有些相信了。
“要不咱们先等等看吧,若是人民党能打进城里头,咱们再说帮他们的忙。”有人提出了这么一个首鼠两端的建议。出乎柏文蔚的想象,赞同的居然有不少。柏文蔚很是无语,他实在没想到,这些平日里认为只要革命东风来了就能大展宏图的同志们,面对严复真的要带来的革命风暴,居然是这么一个态度。
就在柏文蔚和同志们谈论该怎么与人民党合作的时候,几个身穿便装的人已经混进了安庆城。这队人里头大多数以前是安徽新军的官兵,跟着蒲观水到了根据地之后,见到了人民党的革命运动后很受感动,后来加入了人民党。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力去说服新军的官兵,看看能不能成为内应,在攻打安庆的战役中发挥出关键性的作用。带队的是人民党的地下联络员。由于担心安庆方面已经知道了凤台县和蒲观水的一些消息,这些同志化妆成普通百姓进了安庆。让大家放心的是,和几个月前离开安庆的时候相比,除了天气冷了点,灾民数量少了些之外,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在表面上,安庆并没有得知在凤阳府发生的大事。
这几个新军的同志都是与严复同时到的芜湖,用水上支队船专门把他们送到安庆未免太招摇,这些同志自己从芜湖乘船到安庆。看到安庆城并没有大的变动,他们也都松了口气。军营不在城里头,但是现在大家准备先探探虚实,再说混回军营的事情。军营毕竟是有规矩的,大家都脸熟,这些新军的同志都是跟着蒲观水出去的,这偷偷的回来,被人知道之后总会有各种疑问。
联络员与新军的同志的落脚点是人民党在安庆的秘密联络站,是城西一家普通的院落。传统的安徽建筑,也就是说白墙黑瓦,院墙极高。这些出身安徽本地同志这些天已经逐渐习惯了凤台县新建设的房子,红砖红瓦,加上玻璃窗,看着就喜气。大家忍不住在心里头就开始比较老实房子与凤台县新房的。
远门虚掩,一行人进去之后却发现没人在。大家喊了几声,却没有听到有人回应,正疑惑间,大门一响,从外头进来了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却是安庆联络站的站长黄月东。见到院子里头这么多人,他先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就认出了联络员。黄月东这才放下心来。关好门,把同志们领进正堂。黄月东问了一下大概情况。听说这几位新同志竟然是新军的。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能当上联络员的都是机灵的同志,看到黄月东的神色就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既然要打安庆,对于安庆的事情还是了解的越多越好。联络员就询问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
黄月东看了看那几个新军的党员,“你们认识新军的刘世诚么?”
几个新军党员有些摇头,有些低头回忆。却有新军党员谢锦富问道:“是那个辎重营的刘世诚么?”
“正是那个刘世诚。前天在城里头出了个乱子,刘世诚把他们的营官从妓院的二楼推了下去,然后带着妓女跑了。现在正在通缉他。诸位这几天还是别急着回新军军营。”
“为何?”联络员有些奇怪。
“你想啊,那刘世诚孤身一人,他的衣服、钱什么的,只怕还在军营。不取了行李,这大冬天的,带着个女子,他往哪里跑?”
“刘世诚怎么和一个营官争风吃醋起来?”新军的党员谢锦富也是辎重营的低级军官,他奇怪的问。印象里头刘世诚并不是敢殴打上司的人。
“我也是去打听消息,妓院那里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就他们说,好像不是争风吃醋,而是刘世诚直接和营官翻脸了。”
众人对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有兴趣,却又想不透,所幸也就不胡乱猜测。黄月东介绍了自己平日里收集的情报,安庆这边没有人民党的消息。安徽本来南北差别就极大,水灾之后皖南这边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淮北灾区一带。消息倒是极为闭塞。
虽然不知道安徽巡抚恩铭这种级别的人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但是市面上没有关于人民党的传闻,同志们都感觉轻松不少。这旅途劳累之后,大家也都累了。除了谢锦富觉得很是好奇,主动要去新军营地去看看,其他同志都想休息一下。看谢锦富自告奋勇,大家也没有拦着,只是交代谢锦富要小心,就让他自己去了。
等大家睡了一觉,却没见到谢锦富回来,同志们就觉得很不对头。难道出事了?又等了好一阵,月亮都上来了,同志们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肯定是出事了,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的感觉是最难受的。每一次门口有脚步声,大家都希望是谢锦富,又担心来的是安庆的官兵。大家都很清楚人民党到底要做什么,这是真的要造反,抓住真的要杀头的。
但是现在派人去寻找谢锦富,安庆这么大,又是晚上,去哪里找?再等了也不知多久,伴随着脚步声,终于有人敲门。是两长两短的信号。同志们立刻大喜,偷偷开了门,谢锦富从门缝里头溜了进来。大家沉默的回到大厅,没等联络员批评谢锦富,就见谢锦富一脸说不出的神色,“刘世诚的事情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妓女是刘世诚的堂姐。因为水灾被卖到了安庆,营官去妓院的时候,在外头守门居然是刘世诚。后来刘世诚的堂姐送营官出来,两人才见到。”
听了这个几乎是说书一样的故事,黄月东脸上有些许强忍住的笑意。而新军的同志们一个个脸色阴沉的吓人。这些同志都是亲眼见过灾区模样的,在人民党的帮助下,这些新军官兵都把自己的亲人送去了根据地。这次分房的时候,大家的亲人也都分到了房子,也暂时分到了地。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大家的家属都能安然渡过今年。但是在灾区,百姓们的生活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卖儿卖女的事情只是常态之一。很多连卖儿卖女的机会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人到灾区去买人,百姓们就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在人民党新打下的根据地,因为组建了灾民的营地,百姓才有活路。其他地方,百姓只能自生自灭。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联络员问。
谢锦富微微咬着牙说道:“我回了军营一趟,这件事传的很广。辎重营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恼火的很。而且听说,好像已经抓到了刘世诚。”
“谢锦富同志,你怎么敢回新军那里?”联络员着急了。
“现在大家都再担心家里头的人,那里有心思管我呢?我只是说请了假偷偷先回来办点私事。大家也没在意。咱们人民党的事情在新军里头也没有人知道。这点我倒是打听清楚了。”
联络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谢锦富也没有准备听联络员多说,他接着义愤填膺的说道:“新军兄弟们当兵卖命,家里人却要活活饿死,光是饿死也就罢了,却还被卖到妓院,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世道真的过不下去了。我是决定不管如何,都要回新军兄弟们那里,告诉大家反了就反了,总比这日子强!”
其他的新军同志纷纷点头,“根据地现在虽然苦,可看这样子,今年大家就能有好日子过,为何还要给官府这些人卖命!”
联络员也是老党员,他连忙说道:“同志们,这种事情不能着急。既然现在安庆还没有得到我们人民党的消息,咱们没必要走漏了风声。若是能赚开城门,咱们何苦去硬攻呢?”
谢锦富立刻反驳道:“你这话就不对了,新军里头的大官我们且不说,新军的兄弟们当兵只是为了吃粮。谁真心要给朝廷卖命?不让新军的兄弟知道咱们人民党是为百信谋福利创明天,两边就这么打起来,死的都是咱们老百姓。我觉得这么可不行。可不能让兄弟们为了那些王八蛋白白去死。”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联络员也不能说不对。想了想,他才说道:“既然如此,大家先去联络一下可靠的新军兄弟,不是说刘世诚被抓了么?最好等到刘世诚的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再告诉大家咱们人民党的实情。”
谢锦富冷笑一声,“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如果刘世诚真的被抓,我会让辎重营的兄弟问问到底要怎么对待刘世诚。那些营官都不是东西,你们觉得遇到这等事之后他们会觉得自己有啥错不成?他们只会觉得刘世诚居然敢殴打上官,这可是大罪。至于刘世诚的姐姐,哼!那些混蛋才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
看着联络员惊讶的神色,谢锦富斩钉截铁的说道:“你别不信,真的就是这样!”

新开始(二十一)
林深河靠在椅子上,敲着二郎腿坐的很放松,如果看着紧张未免就会让面前的江湖人士小看了自己。单纯论个性而言,林深河本人可以归于比较正经的行列。不得不装作大大咧咧的模样让林深河心里头着实不怎么高兴。
“林爷,我们今天找您是想来投奔。”对面坐的几个人稍微有些忐忑的问。他们都是凤阳府一带的帮会首领,或者说前帮会首领。帮会是靠了财力和武力共同支撑起来的,水灾一过,乡间财产基本上荡然一空。这财力自然是不用再说了,人民党四处攻略,现在已经是凤阳府最大的暴力团伙,帮会根本无法抗衡。而这几位前帮会首领处境更惨,他们甚至不得不跑来凤台县的难民营求生。
“你们难道又犯了什么事?”林深河看似毫不在意的问。
“林爷您就别笑话我们了,我们兄弟几个服气了。”前帮会首领不好意思的答道。
这些人背着帮会首领的名声,若不是在人民党的治下,就算是在难民营里头也不会混的太差。传统的放粥场所总是有各种以强凌弱的问题,他们通过组建小团伙能得到不小的利益。如果运气好点,甚至可以勾结官员,承接下“维持秩序”的买卖。那可就是咸鱼翻身了。当然,前提是不在人民党的治下。
今天这帮人是彻底服气了,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如果说警察在初期有效的镇住了难民营的场面,自打林深河成为警察系统二把手之后,这些以往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算是被镇住了。难民营采取的是重点打击的政策,也就是说通过一次次的行动,分重点,分次数打击各种刺头。
在林深河加入前,警察系统总算是把抢夺别人口粮的那些家伙给打击下去。打击这部分人的方法也挺简单明快,抓到之后就吊死。十几万难民的营地,至吊死了不到200人,就让其他人再也没有抢夺的胆量。
林深河走马上任之后,发动了深化秩序的行动。第一轮打击的是盗窃份子,难民身上总是有些值钱的玩意。至少是难民觉得值钱的玩意,偷盗在难民营里头是最容易引发骚动的。自己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丢失,难民们立刻就觉得天都塌了。依靠“反动群众斗群众”的态度,林深河一面对报案者进行拉拢,一面招人化妆混进了地下黑市,成功的破获了几个盗窃集团,当这些人也被当众挂上了绞刑架之后,盗窃团伙们也是人人自危。在群众的揭发下,盗窃团伙纷纷被揪了出来,在当着难民进行公开审判后,这帮人被送去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劳改营”。
“恩威并施”不仅仅是要立威,林深河调查清楚了难民里头那些比较有影响力的人物,针对把人多势众的那些家族,吸收一部分精装进入警察系统。针对那些相对人单势孤的,则进行了“谈话”。
知道自己不可能躲在背后操纵,又不可能站出来直接反对人民党,这帮曾经的帮会头领们也明白了形势,于是他们干脆就来投诚。面对看着懒洋洋的林深河,这些以往的豪杰恭恭敬敬的说道:“林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林爷您这样的人物,我们是真心想投奔人民党。”
林深河心里头虽然高兴,但是嘴上却冷冷的说道:“我们人民党不讲什么老称呼,你们以后叫我林同志。不要什么林爷林爷的,我们不是帮会。”
“是,林同志。我们是真的想投奔人民党。”
“想投奔人民党,那就得给老百姓办事。若是你们愿意,干脆就加入警察吧。至少能吃饱。”林深河直接撂出了一个方案。
“这……”帮会头子们对这个建议并没有兴趣。他们觉得自己没必要和那些晚辈混在一起巡逻,人民党的警察也不是好干的,“我们野惯了,林爷,哦,林同志,当警察只怕耽误了您的事情。能不能让我们干些别的事情。”
“那你们想干什么?”林深河终于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帮你们打仗如何?听说保险团最近四处攻城略地,打下了好大的地盘。我们能帮你们打仗。”
“哈,”林深河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保险团又不是土匪,我们不是为自己打仗,是为了老百姓打仗。我也不瞒诸位,诸位打仗还不是为了自己?你们哪个觉得自己打仗为的是分到几亩地,然后好好种地的。我就让诸位加入保险团。若是想在这乱世当个草头王的,那还是算了。”
听了林深河的话,这帮首领们立刻不忿起来:“林爷,你这是看不起我们啊!你觉得我们兄弟们怕死不成?”
“叫我林同志,别叫我林爷。我倒是有件事想拜托诸位,我们人民党想去打合肥,不知道哪位肯自告奋勇前去合肥。”
听了这话,这帮帮会头领立刻眼前一亮,这可是个好机会,其中一位立刻说道:“我在合肥有朋友,我愿意去。不知道林同志准备让我做什么?”
“能做到什么就做什么,你要是能打下合肥那就最好。”
“那你给我多少人,给我多少枪。”
“我们到了这凤台县的时候,啥人也没有,啥枪也没有。白手创下了这么一番事业,若是觉得有胆量的,那就到哪里先开始干着。”
听了林深河这话,帮会首领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林爷,你这是在消遣我们么?”
“我说的都是实话,怎么是消遣大家。”林深河终于看着正经了一些,“诸位,若是觉得不能干这攻城略地的买卖,那总有一桩买卖能做吧?”
好不容易谈完了,林深河觉得颇为疲惫。送走了这帮人,林深河立刻前去向陈克汇报。在门口通报的时候,警卫员拦住了林深河。“林院长,陈主席正在谈事情。请等一会儿。”
“好的。”林深河正准备站在门外等,却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陈克站在门口说道:“你进来吧。林深河同志。”
屋里面和陈克谈话的是严复,三人坐定之后,陈克问道:“林深河同志,你这次和帮会的人谈的如何?”
林深河一反在帮会首领面前露出的那种大大咧咧的模样,他坐的笔直,先是简略的把谈话过程给介绍了一番,就很认真的说道:“那些人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重建帮会,并没有真心投靠咱们的意思。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想借了咱们的力量。就我看,这些人都是祸害。”
“那林深河同志有什么想法么?”陈克微笑着问。
林深河回答的干净利落,“我看这帮人都有些忍不住的意思,如果给这帮人机会,肯定要出事。干脆把他们派出去,半路上偷偷除掉算了。现在水灾刚过,路上也不怎么太平。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陈克听了这话只觉得很是满意,这次清理根据地难民营里头的不稳定因素,是陈克交代给林深河的任务,林深河的法子虽然残暴了些,不过从短期和长远来看,都是很可取的方案。短期内,消除了不稳定因素的核心,效果立竿见影。长期来说,帮会素来有奶就是娘,新制度是主张“劳动者最光荣”,双方一个希望不劳而获,一个要全力发展生产力,最终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头去。现在的确是清理这些人的好时机。以后法治推行起来,杀人很是麻烦。不过陈克突然心里头一动,林深河的想法颇能说到自己心里头去,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好。
严复倒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林深河浓眉大眼长相颇帅,怎么看都该是个正气凛然的人物,而不该如此狠辣。但是说起暗杀人,林深河竟然毫不在意,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坦荡感。这不能不让严复感觉很不适应。不过这等事严复也不好插嘴,他看着陈克若有所思的神色,默默猜测着陈克的想法。
陈克的确在想事情,即便是他这样厌恶满清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一件事,满清没有特务机构。不过每次承认了这个事实后,陈克都要稍微解释一下,没有特务机构意味着政府效力的极大弱化。绝对不能建设一个无法无天随便抓人的特务机构是一码事,但是有没有建立起特务机构是另外一码事。
但是根据地的同志里面多数都是性子比较刚阳的,特务机关的头子绝对不能是这种性格。作为比较阴暗的工作,历史上党的特务机关是掌握在周总理这位腹黑帅哥手里的。林深河只是一个新同志,无论怎么能干,都不让陈克太放心。可最近的局面变化这么大,如果没有这么一个组织的话,也的确不合适。
转过头看了看严复,陈克却又觉得还是得抓紧建立这个组织。攻打安庆是计划内的工作,打下安庆之后敌人就不仅仅是满清了,与那些革命党的交道就必然多起来。而这时期的革命党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热衷于暗杀活动。而且历史上这帮人是针对满清搞暗杀,而革命稍微“成功”了没多久,各路“革命同志”之间暗杀就开始了。特别是同盟会与光复会这两大势力,都是以暗杀出名的。
严复带回的消息里头,岳王会已经全部加入了同盟会,光复会的著名首领陶成章也对安庆充满了兴趣,以后南边有这么两个“邻居”,陈克心里头其实很不踏实的。
“那林深河同志现在准备怎么做?”陈克问。
林深河也不避讳,他还是严肃的说道:“民政上的事情不是我能插嘴的,但是我想问问,到底什么时候让这些灾民回家乡?我们也好先做些准备,其实这些灾民里头很是有不少愿意好好过日子的百姓,现在把他们组织起来的话,要比以后再动手要好些。”
“林深河同志,我会在党委会上讨论这个问题的。你现在的工作是要保证咱们的主力部队出发之后,根据地的安全问题。所以尽快写一份报告上来。该做什么什么准备的,该有什么调整的,都要写清楚。”
“是,陈主席。”林深河知道这也是逐客令,他接着问道:“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抓紧把这件事办好,你下去吧。”
等林深河出门之后,陈克才转过来对严复说道:“严先生,我有一个看法和林深河同志比较接近,帮会靠不住。我的主张素来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但是帮会的想法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家不是一路人。这次我们是要打下安庆,所以我绝不能会希望寄托在岳王会身上,不管岳王会怎么想,我们必须把所有东西放在我们自己的计划上。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唯一靠得住的。”
陈克说的很坦荡,虽然严复也算是奔波辛苦,而且带回的消息并不算坏。但是陈克依旧说的很不客气,丝毫没有估计谁的面子。
严复听完这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陈主席,我也是这个想法。”这不是严复在客气,这是严复的心里话。

新开始(二十二)
秦佟仁带上了厚厚的工业平光墨镜,抬起头看向天空。通过镜片,灼眼的太阳变成了一个可以直视的微红色圆形。这是要给玻璃厂,还有正在筹建的炼铁厂准备的诸多设备之一。面对放射着高热的融融液体,护目镜是基本装备。所以秦佟仁根本不嫌麻烦,上百副眼镜一个个试过来。这种镜片的透明度不能算太好,质量也不够均一,肉眼就能看出区别来。游缑淡定的看着秦佟仁接收设备,对秦佟仁不时微皱的眉头视而不见,游缑并非对产品的质量掉以轻心,这已经是根据地现阶段最大的质量控制水平,就算是秦佟仁再不满意,游缑短期内也没办法拿出更好的产品来。
“还行吧。”秦佟仁终于慢吞吞的说了句话。听完这话,游缑立刻把签字表递给秦佟仁,签字交接了货物。
一面看秦佟仁龙飞凤舞的签了自己的大名,游缑一面笑嘻嘻的问道:“秦老师,手雷的事情如何了。”
秦佟仁没立刻回答,他看着自己的上司游缑,不是很确定该怎么回答。游缑现在的行政头衔是国防科工委的主任兼书记。陈克这个名字起的很大气,甚至大气到了名不副实的程度。秦佟仁对此颇有些腹诽。当然,这种情绪里头很大一部分并非真的对名字这种无聊小事的不满,在秦佟仁心里头,最适合这个主任位置的不该是政工干部游缑,领导过天津机械局的严复才是让秦佟仁心服口服的对象。
停顿了一下,秦佟仁才说道:“生产了不到八千枚。火药是跟不上了。”
根据地现在还在用黑火药,只是配方上采用了最优化的颗粒黑火药配方,和苦味酸火药相差很远。游缑没有发表评论,只是点点头。在秦佟仁身边的沈松文白了游缑一眼,现在根据地的工业部门由两大派系组成,一方面是北京系,另一方面是南方系。北京系出身天津机械局,属于正牌的军工企业出身。工厂里头从来没有女性技术人员,更别说让一个女子来当国防科工委的主任。如果秦佟仁希望严复能够顶替游缑,是出于对实际经验的考量,沈松文更多的是出于对于女性上司的反感。看着游缑出入政治中心,决定人民党的未来大事,这些决定直接影响到根据地几十万人的未来,甚至能决定沈松文的未来。想到这些,沈松文心里头就有一种不适和不满。最重要的是,游缑还是沈松文的上司,直接管理沈松文。被女人骑在头上,让沈松文觉得有一种极度的不满。
等游缑离开之后,沈松文压低声音对秦佟仁说道:“秦先生,我们还是找陈主席说说,让严先生来当这个主任吧。”
秦佟仁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沈松文说的如此直截了当。心里头虽然同意,但是秦佟仁却不想把这种事情搞成人事斗争。在天津机械局的时候,内部的人事斗争已经让秦佟仁烦不胜烦。游缑既然是人民党的老党员,根基深厚,除非陈克下了决心,否则想把游缑拉下来,走常规的路线并不现实。
“游主任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这点我们必须承认。”秦佟仁说道。
沈松文立刻误解了秦佟仁的意思,他以为秦佟仁是同意了自己的想法,“能力方面她还能有多大能耐?虽然游主任也不能说不能干,可游主任是出身化工。据大家说,最早制药也是陈主席亲自做的。近些日子提出来的各种设计,陈主席倒是出力最大。游主任只是负责推行罢了。那换个人来当这个主任,能有多大区别?”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秦佟仁以前没有想过这么多,经沈松文一分析,他却觉感觉出其中不对头的地方来了。陈克的学问自然是让大家极为佩服,那么陈克不可能不知道游缑到底有多大能耐。在对游缑和严复都很了解的情况下,陈克依然选择了游缑当这个主任,只能说游缑就是陈克认定的合适人选。大家再去提出让严复来当这个主任,陈克绝对不会轻易同意。严复是内定的教育部长,军校校长,这件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沈松文觉得再让严复兼任了这个国防科工委的主任,严复也不可能真的来搞研究,只是一个名头。而实际上领导国防科工委的到底是谁?是游缑?还是沈松文。
由于见过很多的人事斗争,秦佟仁根本不想再掺乎到这些破事里头去,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严复亲自指导军工企业,那么想动游缑就千难万难。而且游缑在人民党和部队里头根基甚深,绝不是沈松文能动的了的。
想到这里,秦佟仁就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了,“沈松文同志,我们还是要服从上级的命令,既然陈主席让游缑同志来当这个主任,那就绝对不是胡乱任命的。”
沈松文万万没想到秦佟仁居然是这样的最终表态,“秦先生,我觉得就算是严先生不当这个主任,那也是你来当最合适。一个女子,到底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沾了陈主席的光。你要是觉得陈主席不同意,那我去说。不用你出面。”
“沈松文同志,现在大家需要团结。游缑同志的能力并不是不适合这个岗位,你现在这么急急忙忙的去要求调换,就跟咱们要闹一样。这件事就此打住,你再也不许提,不许想。”秦佟仁已经下定决心不把自己给纠缠到人事斗争里头,身为一个读书人,秦佟仁不喜欢人事斗争,这是他的习惯。
“哼!”沈松文只是横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他实在没想到秦佟仁居然不支持自己。他也不敢去贸然询问严复是否想出任这个职位。以他对严复认真态度的了解,严复很可能不会同意兼职。如果没有秦佟仁这等重量级的人物支持,想把讨厌的游缑赶下台那就千难万难。走着瞧吧!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个女人给掀下来。沈松文怒冲冲的想着。
游缑并不知道有人已经对自己如此不满,不过以游缑的个性,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会真的太在意。离开了交接地点,游缑去了军部,沿途之上,就见部队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战前的训练。战士们扛着长长的木梯奔跑着,向着临时修城的模拟城墙冲去。竖起梯子之后,战士们开始顺着梯子往上爬。模拟城墙只有十米宽,放下三家长梯之后就被占得满满的。远远看去,墙面上都是穿着蓝色军服的身影。大家背着大刀,腰里别着训练用手雷,正在艰苦的训练着。
在城下,步枪队正在列队进行射击训练,还有为数更少的炮兵部队也在进行这其他训练。身为国防科工委的主任,游缑对陈克对现阶段制定的部队装备非常了解,这些装备很简单,步枪,手雷,迫击炮。机枪倒不是不能造,问题在于机枪对子弹的需求量太大,造的起用不起。以后装备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个游缑也不能确定。不过这次攻打安庆的装备游缑极为清楚,就是步枪,手雷,迫击炮。甚至连战术游缑都非常清楚,炮兵压制,步枪对射,攀爬云梯,半路不断往城头上扔手雷。用种种火力压制敌人,夺取城墙的控制权。最后在工农革命军的火力掩护下,投入近战部队,一举击溃消灭安庆的敌人。
想象着部队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攀爬云梯的场景,游缑就觉得一阵激动。但是想到战士们的伤亡,她又觉得不寒而栗。所以游缑必须确定从军工企业输出的装备都是最好的。在人民党党中央会上已经讨论过了,安庆战役一定要赢。所以部队指挥官决不允许躲灾安全的后方,必须站在前头。民政部门进行了战后大规模抚恤阵亡将士的准备。对游缑来说,这次出征的队伍里头,华雄茂和何足道都是老朋友,以前的战斗规模都很小,伤亡也少。这次安庆之战,游缑不得不承认,她很可能面对着与老朋友的生死离别。所以游缑必须到军部一趟。
进了军部,只见各个办公室里头都是人,每个人的声音都比平日里大出去不少,步伐更加是急匆匆的。不过是走了二十几米,已经有好几个人从游缑背后赶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游缑的肩头。
进了华雄茂的办公室,一开门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汗味和烟袋锅的辛辣味道。游缑忍不住皱了皱眉,作战室的沙盘边上围满了人,都是各个部队的政委和指挥官。因为缺乏木头,所以这几个桌子都是红砖水泥砌成的。华雄茂拿着教鞭,对着长江水域指点着。对于各个地区的停泊,以及当地的情况,可能会遇到的问题进行着讲解。不仅如此,各个参谋都有自己负责的专项区域,华雄茂大概讲完之后,就会让这些参谋亲自来讲解负责的区域。部队的同志们就进行着提问。参谋们对这些问题一一进行讲解。在这对话过程中,一些原先没有被考虑到的问题会被发现,并且进行针对性的讨论。
这是人民党作战会议的特点。大家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不会把作战计划对众人遮遮掩掩。针对每一个环节都要进行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讨论。章瑜虽然是水上支队的指挥官,但是章瑜没有亲自下场讲解。支队的参谋来回答问题。他只是静静的听,对于同志们各种问题,哪怕是参谋回答不了一些有些过于求全责备的问题,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章瑜,章瑜也不吭声。
突然,不少人的目光都转向章瑜,甚至讲解也暂时停顿下来,章瑜有些奇怪。接着就闻到女生身上特有的香气。在充满了男同志们的房间里头,这味道是相当的刺鼻。他扭头一看,却见游缑站在自己背后。
游缑坦坦荡荡的说道:“正岚,足道。你们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打搅你们几分钟。”
华雄茂不知道游缑到底找自己做什么,何足道也先是有些不解,接着脸上微微一红。大家都知道何足道平日里对游缑的态度,几个高级军官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满是深意的笑容。
三人在办公室里头站定,游缑率先开口说道:“这次打安庆很危险。我没什么可多说的,正岚你一定要小心。”
华雄茂没想到游缑过来竟然是说这个,惊愕中倒是颇有些感动。游缑向华雄茂伸出了右手,两个老同志老朋友的手掌随即紧紧的握在一起。“我们一定能打下安庆。”华雄茂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游缑紧绷着嘴,几乎是有些夸张的点了点头,这才放开了被握的发痛的手掌。
和华雄茂道别完毕,游缑从挎包里头拿出插了手枪的枪套,那是游缑在上海的时候买的枪,本来是想在农村社会调查的时候防身的。到现在除了练枪之外,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足道,这支枪借给你。”说完,游缑不由分说的帮何足道把枪在腰间系好。
“游缑姐姐!我一定会打胜仗。”何足道激动的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游缑听着何足道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她深知何足道的性格。真到了危急关头,何足道从来是敢站出来的。攻打安庆是场大仗,游缑对何足道很是担心。一想到何足道有可能就回不来了,游缑突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她连忙忍住了情绪,说道:“回来之后把枪还给我。”
“是!”何足道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用一个最标准的军礼向游缑致敬。
游缑点点头,也向何足道伸出了手掌。何足道热泪盈眶的握住了游缑的手。游缑只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流眼泪了,她不想流眼泪。因为她觉得这样很不吉利。几乎是挣脱了何足道的手掌,游缑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快步走出了房门。
走出了军队指挥部,冬天的冷气直接扑面而来。游缑觉得脸上有两道特别凉的地方,她伸手擦了擦。虽然不想流泪,但是她最后还是让泪水夺眶而出。

新开始(二十三)
恩铭这个人在历史上出名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名声是与革命党人徐锡麟密切相关的。以前有一句话,“自古以来,被暗杀的人即使没有被暗杀身亡,也能名传千古;而执行暗杀的人,却只能因为暗杀成功而留名历史。”在徐锡麟暗杀恩铭这件事上,却完全不是如此。正因为被革命党人徐锡麟暗杀,安徽巡抚恩铭才能够在历史上被频繁的提及。如果他没有被暗杀,他的名字很可能就与其他清末的巡抚一样,消失在历史当中不留什么痕迹了。
于库里?恩铭(1845-1907.7.6),清朝官吏,清末主张新政的要角。于库里氏,字新甫。满洲镶白旗人。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的女婿。恩铭在同治年间中举人。后以举人身份捐资为知县。1895年升任太原知府,后晋任山西按察使。同年补授归绥道。在义和团运动期间,袒护洋教,压制拳众,严禁人民的反洋教斗争。1902年调任直隶口北道,后改任浙江盐运使。翌年晋迁江苏按察使。1905年任江宁布政使。1906年,他奉命前往安徽担任安徽巡抚,大力推行新政,并大胆采用严复等新人。政绩里面,尤其于教育方面最为显著,例如创立安徽陆军测绘学堂、安徽讲武堂、安徽绿营警察学堂,安徽将校研究所,另外,也导入西式军事训练于办马队弁目、炮队弁目、步兵弁目、工辎弁目等。同年他残酷镇压建德红莲会和霍山人民的反洋教斗争。1907年奉旨推行“新政”,整顿巡警学堂,开办警察处。
清末的满人也并非全部守旧,朝廷中的满人官员不少还算是相当支持新政的。恩铭也是其中之一。在清末一系列的丧权辱国的战争之后,满人官员都知道再这么下去,满清的覆灭仅仅是时间问题,他们也希望能够通过新政来提高国力,以维持摇摇欲坠的政权。在这方面,恩铭倒是尽心竭力的。
1907年1月22日,在人民党进攻安庆的部队出发之前,恩铭并不知道一场战争已经迫近眉睫。更不知道手下的蒲观水也已经成为了革命党人。马上就是春节,恩铭一面要为长辈亲朋送上礼物贺信,一面还要为属下发放一些礼物。当然,接受下属的献礼也是规矩里头的应有之义。
安徽布政使冯煦前来拜访的时候,恩铭以为冯煦是来送礼的。客气的把这位江南才子让进了客厅,上了茶。却听冯煦单刀直入的说道:“恩铭大人,我听到最近新军里头出了件事。一个叫刘世诚的新军殴打上司,畏罪潜逃。前两日已经被抓住。不过这件事却事出有因。”
恩铭不知道冯煦怎么关心起一个新军士兵起来,但是布政使是官位仅次于巡抚的官员。而且冯煦是正牌进士出身,不管如何也得听冯煦把事情说完。他只是稍微端坐了一下,冯煦这种人说起话来可就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
听冯煦介绍了这个案子的大概情况之后,恩铭也觉得有些不忍了。刘世诚的姐姐因为水灾被卖到安庆的妓院,刘世诚的上司嫖宿刘世诚姐姐的时候,居然还是刘世诚守的门。这让悲惨的故事中带上了一股滑稽的味道。
安徽布政使主管财政,却不管军政和司法。听冯煦此言是想对此案有所干涉,恩铭问道:“那冯大人对此案有何看法?”
冯煦轻轻摇摇头,“军中自有规矩,我不能贸然干涉军务。按军中纪律处理即可。只是这灾年之后,民不聊生。若不能赈济,伤民太多。此事还望巡抚大人能够体恤百姓,早日开始赈济才好。特别是凤阳府,听说这次受灾颇重。我倒是想押运些粮食亲自去凤阳府看看。”
提到赈济灾民,恩铭心里面就有点不以为然。蒲观水这些日子以主要活动地区也以凤阳府为中心,他也经常发些消息回来。按照蒲观水所说,当地虽然百姓生计颇为惨烈,但是也已经慢慢的恢复秩序了。恩铭知道冯煦升任安徽布政使之前,当过凤阳府知府。素有清正之名。
光绪二十一年(1895),冯煦离京都赴任安徽凤阳府。时凤阳连年水涝成灾,百姓苦忧不堪。冯煦单骑匹马率领府吏,深入民间勘察,沿途严禁请客送礼,他按照灾民受灾轻重,定民赈给多寡,从而使受灾之民,户户得到相应补助,人人受到实惠好处。除此之外,他屡平反疑狱,还捐出两万俸金,深得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嘉许。刘坤一曾以“心存利济、政切勤劳”为其疏荐。
冯煦这样一个人,肯定是要插手凤阳府救灾的事情。但是恩铭知道安徽现在缺乏粮食,而这些几年素来有粮仓之称的湖南湖北也是不断遭灾,粮食价格飞涨。江浙的粮食虽然有一些,却很难运入安徽来。赈灾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等到粮食到了凤阳府,怎么都要过了春节。只要能赶上播种也就行了。
“冯大人,这次水灾之后,在下已经上报朝廷,免了凤阳府等地今年和明年的赋税。冯大人掌管藩司,能不知道现在安徽的家底么?赈济之事,实在是不易。让凤阳府自行赈灾,与民休息倒是上策。”
“巡抚大人,凤阳府素来水灾频繁,水灾之后极易出乱子。我前些日子已经写信给凤阳府知府以及在寿州的凤阳府通判。到现在都没有回信,我觉得极不合理。若是按照日程,早该有回信了。而且我最近听到些消息,凤阳府最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做什么保险团的民团。据说在当地收拢灾民,维持秩序。声势很大。我是担心万一有什么事情……”
“冯大人,那个保险团我倒是知道一二,为首的那人是严复严几道的弟子。前些日子严几道去汉阳买铁,经过安庆。我们还谈及此事,那保险团的事情倒是不用担心。”
“买铁?严几道买铁做什么?”冯煦大吃一惊。
恩铭笑道:“严几道买铁运去上海,也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看来是要大赚一笔了。至于凤阳府,我已经派了蒲观水带兵前去凤阳府,协助当地官府防止民变。前几日他还来信,说灾区已经安定下来。向来是没事的。”
“灾区安定下来?”冯煦瞪大了眼睛,“恩铭大人,这入冬之后,灾民不仅仅不得食,更加上天寒无衣,他们怎么安定下来?那蒲观水定然是虚报灾情。请大人立刻派人去详查此事。”
恩铭其实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蒲观水的话,蒲观水一开始写灾区如何凄惨,看着就是实情。而且在信中蒲观水也请求运送粮食赈济灾民。恩铭又变不出粮食,于是对蒲观水的信视而不见。接下来,蒲观水写的信里头,灾区的情况就逐渐好起来了。到了最近的一封信里头,灾区已经是“民间安定”。恩铭当过知县,好歹也知道点民情,这种马虎眼唬不住他,但是没有这种马虎眼的话,也是不行的。
见到冯煦如此大惊小怪,恩铭决定先把冯煦糊弄走再说。他先是装作沉思状,接着点点头,“我会写信给凤阳府,问个究竟。有了消息就告知冯大人。”
冯煦知道恩铭这是在送客,他只好点点头,起身告辞了。等冯煦离开,恩铭坐在椅子上无奈的摇摇头,遇到天灾之后,巡抚的日子就是非常难过。不救灾会被弹劾,救灾却没有财力。现在搞新政这钱泼水一样的花出去,建新军,办学校,哪里不要花钱。而且就算是要救灾,先前是道路不通,现在马上就是春节了,不仅粮食价格飞涨,更兼了找不到劳工。大家都是苦熬一年,总得让劳工们也过个年吧。
赈灾之事等开春再说。恩铭下了决心。
理清了这件事,恩铭突然想起了冯煦最早找自己的目的,那个新军的士兵刘世诚之事颇是可怜。这等案子若是依照新军的军纪判了,只怕这刘世诚不死也得脱层皮。现在各地革命党闹得厉害,听说已经有革命党在渗透进新军里头来。倒不妨网开一面,收买一下人心。想到这里,恩铭叫来了自己的亲兵,吩咐了一番。亲兵领命去了。
忙了一阵公务,到了傍晚,亲兵突然急匆匆的跑了回来。一见到恩铭,亲兵立刻跪倒在地,“大人,奴才打听到一个消息,革命党要造反了。”
恩铭吓了一跳,这亲兵是恩铭的岳父庆亲王送给他的家养奴才,素来是极为忠心的,断然不会胡说八道,他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安徽新军的番号是三十一混成协,协统是余大鸿。余大鸿发落这案子的时候倒是颇为宽宏大量,只是把刘世诚打了二十军棍,也就完事。
而恩铭的亲兵亲自去问了此事之后,又觉得要表达一下巡抚大人体恤新军的仁义,干脆亲自去看了看刘世诚。刘世诚得知面前的人是巡抚大人的亲兵,立刻跪倒在地,声称只要巡抚大人能帮忙赎出自己跌姐姐,就把革命党要造反的实情通报给巡抚大人。
亲兵亲自问了些内容,除了名字之外,刘世诚前前后后说了不少造反的具体事情。亲兵好歹是庆亲王的家养奴才,见过些世面。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对,立刻让人押了刘世诚一起回到了巡抚衙门。
听了亲兵的回报,恩铭立刻命道:“把刘世诚带进来!”

新开始(二十四)
刘世诚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圆脸,中等身材,容貌很是质朴。在被抓之前,他的事情已经被当成一个笑谈传遍了军营。大家对他的遭遇普遍有些同情,加上辎重营的营官也没刻意要“报仇”,所以除了被打了二十军棍之外,刘世诚也没什受什么其他伤。而且就这二十军棍,行刑的也不想太刁难他,打的不重。谨小慎微的跟着亲兵走进屋内的时候,并没有行走不便的模样。
一见到安徽巡抚恩铭,没等亲兵说话,刘世诚立刻是往地上一跪,就开始磕头如捣蒜。这么激动的表情把虎视眈眈的亲兵吓了一跳,看刘世诚没有出格的地方,亲兵才把按在腰刀上的手挪开。
恩铭打量着跪伏在地上的刘世诚一眼,这才说道:“下跪何人?”
“小人刘世诚。”刘世诚一面说,一面又磕了几个头。
恩铭觉得刘世诚如此磕头很是耽误事情,亲兵转述的话已经让恩铭觉得事情很大,他说道:“你好好说话。先不要磕这么多头了。”
“是,小的一定好好说话。”刘世诚说完,忍不住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直起上身。刚正脸看了恩铭一眼,瞅着那身官服和顶戴花翎,刘世诚忍不住又趴下去磕了一个头。
“刘世诚,你说的所谓革命党造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来。”恩铭问道。
“大人。”刘世诚刚喊了一声,却又一个头磕下去,“请大人答应小人一件事,小人就把一切都说了。”
这话刚说完,就听恩铭的亲兵一声呵斥,“大人问你话,你还敢讲条件。”说完,亲兵已经抬起脚对着刘世诚的肋下踹了过去,这脚颇狠,直接把刘世诚踹倒在地。踹了这一脚,亲兵还不解气,跟上去又连踹几脚。把刘世诚踹的连连惨叫。“让你说你就说,你还敢杵逆了大人。你这青皮胆子也太大了。”
“先别打了。”恩铭抬手阻止了亲兵,“刘世诚,你是想要赎出你姐姐不成?”
“正是!”刘世诚强忍住疼痛,向恩铭的方向前爬了几步,看样子想保住恩铭的腿哀求。亲兵哪里肯让刘世诚靠近,他上去又是一脚。“你靠近大人,意欲如何?”
王爷家的家生奴才嚣张惯了,又是极讲规矩的。恩铭觉得做的稍微有点过分,但是转念一想,革命党能找上刘世诚,只怕此人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刘世诚被打后畏惧的缩成一团,规规矩矩的模样,恩铭倒也觉得不错。他只是又抬手挥了挥,示意亲兵不要再打。
“刘世诚,既然革命党去找你,你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人物。”恩铭冷笑一声。
这话把刘世诚吓得不轻,他根本不是什么革命党,只是有人知道他的经历,才跑来游说他。听恩铭这么一说,刘世诚立刻又是磕头如捣蒜,“大人,小人和那些乱党绝无关系,小人是忠心耿耿的啊。大人,小人……,小人是被冤枉的啊。”
亲兵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立刻又是一脚,“你敢说大人冤枉你。”
恩铭见刘世诚已经吓成这样,也不想在多吓唬他,他用威严的声音说道:“刘世诚,你听好。你以前的事情,我也不再计较。但是你得给本官老实说话。若是敢有一字隐瞒,本官定斩不饶。当然,你姐姐的事情,等到事情查清。本官也会派人把你姐姐赎出来。成全你这份骨肉亲情。到底要死要活,就看你怎么选了。”
“大人,小人一定全说。”刘世诚边磕头边说道。
恩铭声音威严的说道:“说吧!”
刘世诚立刻竹筒倒豆子的说起来。事情倒也不复杂,他被放出来之后,立刻就有自称是岳王会的人前来找他,希望他加入革命。刘世诚那时候正是一脑门子怨气,他要对方帮忙赎出他姐姐,岳王会的人答应的极为干脆。然后岳王会的人就大吹自己手下数万兵马,马上就要来打安庆府。只要刘世诚和他们一起当个内应,守城的时候偷开一下城门就行。那人说话口若悬河,大吹数万大军将沿着长江一路杀来,从芜湖到安庆,统统要夺下来。只要刘世诚肯投奔革命,将来必定是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或许很有吸引力,但是刘世诚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救出自己的姐姐。所以也满口应承。结果本来约定的是两天,没想到等了三天也没有消息。江湖人士随口许诺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刘世诚这些天也四处借债,想凑钱赎回姐姐。却没想到周围的人因为刘世诚得罪了营官,根本就不借钱给他。这绝望之时,却见到巡抚大人的亲兵前来,他觉得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就要求揭发革命党的罪行。希望能用这个功劳换取姐姐的自由。
“那个自称是岳王会的人说,严复、蒲观水都是他们的手下?”恩铭皱着眉头问道。
刘世诚连忙说道:“正是。他们说这两人都是岳王会的人,到时候作为内应,绝对能打下安庆府。”
“那他们还说了什么?”恩铭继续问道。
“他们说春节前后就要造反,没多久了,要小人赶紧加入,并且帮他们说服其他新军的兄弟。”
“我是说关于严复和蒲观水这两个人,他们还说了什么?”恩铭追问道。
“却没说什么。只是提了提。”刘世诚眨巴着眼睛答道。
看着刘世诚那急切与期待的目光,恩铭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冷笑一声,“刘世诚,你这是不老实啊。”
这话把刘世诚吓了一跳,他连忙磕头,边磕头边说道:“大人,我说的都是实话。”
恩铭一拍桌子,“什么实话,来人把他带去衙门,仔细询问。”
不等刘世诚说话,亲兵已经拽起刘世诚,在刘世诚喊冤的声音里头,把他强拖走了。
等亲兵回来,恩铭正在心平气和的品茶,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模样。亲兵连忙上前说道:“大人,这刘世诚所说之事,只怕不是假的。”
“哼,所说之事未必是假的。不过所说之人大有问题。严复前不久才从我们这里过去,蒲观水副协统更是几个月前就在凤阳府。这岳王会我听都没有听过,这两人怎么可能当了什么岳王会的手下。”
“大人,岳王会我倒是听说过一点。听说他们和徐锡麟有些瓜葛。”亲兵有点犹豫的说道。
“什么?”恩铭一惊,他已经收了徐锡麟当了弟子,却没想到自己的弟子居然被牵连进这等事情里头去了。
“听说徐先生讲新政的时候也很是激进,对朝廷也颇有不满。”亲兵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恩铭没有说话,这年头若是想做点事情的人,对朝廷赞不绝口那只能说是睁着眼说瞎话了。恩铭自己虽然绝对忠于朝廷,但是扪心自问的话,恩铭也绝对不会赞美朝廷诸多丧权辱国的失败。所以他才要抓紧推行新政,兴办教育。力图中兴这个已经危机四伏摇摇欲坠的朝廷了。也是因为如此,当读书人和士绅们咒骂朝廷这一系列的失败的时候,朝廷也不能不“优容”。现在朝廷若是搞起了高压政策,对这帮人痛下杀手,只怕没有等把这些人除尽,这些人已经起来把朝廷推翻了。
徐锡麟急切推行新政的心情,恩铭很了解。既然是如此希望推行新政,那断然不可能对朝廷很满意。若是徐锡麟真的认识几个革命党,也根本不稀奇。徐锡麟要是不认识革命党反倒稀奇了。恩铭要用的是徐锡麟的能力,还有徐锡麟对自己的忠心。只要徐锡麟没有参与造反,恩铭就能容得下徐锡麟。
但这等事情总不能和亲兵诉说,恩铭看着亲兵忠诚的目光,他吩咐道:“这件事,你去查查。徐锡麟我来问他。”
亲兵立刻奉命出去了。没过多久,就有人通报,徐锡麟前来。这些日子,徐锡麟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拜见恩铭,一方面汇报一下工作,另一方面也听听恩铭的安排。
等徐锡麟行了礼,坐下。恩铭问道:“伯荪,你可认识岳王会的人。”
徐锡麟听了这话猛地一惊,他和岳王会的人这些日子关系颇深,陈克那边要攻打安庆的事情,徐锡麟与岳王会的柏文蔚讨论过多次。现在突然被恩铭问起岳王会,徐锡麟总算是平素里磨练,没有把震惊挂在脸上。他心中急速一转,先是想了想,然后用一种好奇的语气说道:“老师,岳王会是什么乡党同会么?学生在这里认识了一些朋友,却不知道他们里头有没有岳王会的。老师若是想查,我回去就开始问。”
恩铭笑了笑,“伯荪,你平日督促新政里头学校的校务,有没有什么人说起革命的?”
“对朝廷有怨言的是有些,说革命的倒是没有。”徐锡麟回答的很有技巧,“学生绝对知道分寸,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看徐锡麟没有惊慌失措,对答很正常,恩铭也就放了心。徐锡麟是他在安庆推行新政的重要助手,恩铭也不想逼迫过甚。这种事情若是没有查到证据,那根本是说不清的事情。而且恩铭属于空降安徽的,也没有自己什么班底。把徐锡麟这等能干之人发落了,除了背负一个用人不当的罪名,根本没有别的利益。又说了一阵子话,徐锡麟起身告辞。
走在街上,徐锡麟只觉得背后的汗水已经变成了冰凉。他万没想到恩铭居然听到了些风声,一面走,徐锡麟一面忍不住回头看,想看看有没有人跟踪。陈克说要打安庆,又得到了严复是背后主持者的消息之后,徐锡麟现在其实倒是颇为相信了。恩铭若是提前察觉,此事只怕就会功亏一篑。陶成章已经说的明白,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光复会执掌了安庆。甚至连芜湖、铜陵、池州,光复会都要夺取主导权。有这么一系列的城市,光复会才有足够的号召力。这次让人民党打安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现在恩铭已经有了察觉,徐锡麟感觉脑子里极为混乱。既担心革命不成,又担心恩铭是不是已经准备逮捕自己。
其实徐锡麟有些多虑了,满清此时根本就没有能力来干这些。徐锡麟自然不可能知道,历史上他杀了恩铭,继任的安徽巡抚冯煦处理枪杀案,他以“治其狱,不株连一人,主散胁从,示宽大”的办法妥善处理好此事。徐锡麟被处决后,冯巡抚又公开为其题了一幅对联,书写在安庆的大观亭里,对联曰:“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
这副对联上联的意思,是感慨清廷将亡(来日大难),徐锡麟眼下虽是“逆贼”,日后却是勋臣烈士,自己站在徐的墓前,想着朝廷之必亡与革命之必胜,心头茫然,百感交集;下联的意思,是公然赞誉徐锡麟(英灵不昧),希望徐的英魂能够原谅自己对他的处决,不过是奉命行事,为清廷尽一愚忠罢了。
连满清的巡抚都这个态度,就别说满清的镇压水平。辛亥前,满清都是被动的应对革命起义,主动打击的基本没有。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徐锡麟回到住处之后,才确定先查此事。
此事查的很快,刘世诚“叛变革命”的事实很快就被查清楚了。岳王会的人对此咬牙切齿,但是刘世诚跟着恩铭的亲兵走了之后,根本没有回来。想清除这个“叛徒”也无能为力。岳王会却觉得极为不解气,而此时却给了可以让他们解气的机会。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新军官兵自然没有探亲假,为了鼓舞士气,有这么一次劳军。劳军的时候得有些“女艺人”出现,于是刘世诚的姐姐就登上了名单。新军里头岳王会的人稍微一撺掇,辎重营的营官对此建议很是满意,于是名单就被定下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有心人散播出去,哪个是刘世诚的姐姐,成了新军的焦点。新军不设营妓,更不许在军营宿娼。不过这劳军女艺人自然要被大家大占便宜。而出于“好奇心”,刘世诚的姐姐更是焦点。
“劳军”结束之后,在一处秘密的会议点,已经加入了人民党的前新军军官谢锦富向着几个平素里就比较可靠,而且家也在凤阳府的几个新军官兵说道:“兄弟们,今天他们能把刘世诚的姐姐带来,明天他们是不是能把刘世诚的老娘带来?后天又是谁呢?兄弟们亲人的信我都带到了,我就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必要给这帮狗日的卖命。”
这几个新军官兵的家属都是凤阳府人,蒲观水带领着一部分新军去凤阳府的时候,这些人都托谢锦富照顾一下家人。人民党在去救跟着蒲观水新军官兵亲属的时候,把他们也一道带回根据地的。这些新军军属也都写了信,附带了信物。这些东西一送到这几个新军官兵手中,他们就知道自家人的确被人民党救了,而且落入了人民党手里。
“兄弟们,打起仗来子弹乱飞刀枪无眼。大家要是不想白白替这些狗养的送命,还想着和家人一起团聚。那就跟着我们走。大家不用担心,我从凤阳府回来,我亲自看过,那里人人分了土地,都是上好的水浇地,人人分了红砖的新房。不会挨冻受饿,也不会缺衣少食。咱们做人要讲个良心啊。人民党是咱们老百姓的救星,绝不会亏待咱们,不会亏待咱们的家人。”
“那谢兄弟,我爹妈信里头怎么写我两个弟弟都死了。”胡良勇带着哭腔问。
“那是人民党到你家之前的事情了,这你家人总是说清楚了吧。若不是人民党到了你家,你家现在还不知道能剩几个人呢。”
“谢兄弟,我们到时候怎么办?”有人不想纠缠这个,“不会要我们直接造反吧?”

新开始(二十五)
冬天日的深夜,淮河上逐渐起了雾气,原本还算清晰的视线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水上支队每艘船上都挂着一串明亮的信号灯,在雾气的笼罩下,原本看起来像是一串美丽的彩色珍珠,随着雾气越来越浓厚,近处的灯光逐渐朦胧起来,而远处的灯光有些已经消失在雾色之中。
章瑜静静站在自己的坐船船头,眺望着灯光。如果现在是白天,他能看到的是一支令人震撼的船队。主力船队是包括缴获的官船在内的整整120艘大船组成的,这样一支大船队井然有序的行进在淮河上的时候,能保持一贯冷静的恐怕只有严复一个人,或许陈克也能算上一个不惊讶的人。除了这两个人,包括水上支队的支队长章瑜在内,参与这次作战的干部战士人都感到了一种震动,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百年来淮河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庞大的一支船队。
船队一眼望不到头,甚至用上了望远镜也是如此。每艘船上都载满了人员和物资,吃水线被压的极低。这场战争倾尽了根据地的军事力量以及物资储备。身为军委委员的章瑜很清楚,面前的一切已经是根据地所有能够进行长途行军并且战斗的力量。不仅仅是这3500名战士,足够部队在外行动一个半月的物资,就有二十万斤粮食。各种武器弹药已经攻城装备,装满了船队。甚至连足够的粮食都无法完全随船运输。
章瑜很清楚,不管安庆之战能否胜利,在之后的半年内,人民革命军除非得到其他粮食供应的途径,只靠自己的储备,革命军军队只能在凤阳府以及周边进行作战。
3500名战士里头,准备投入战斗的有3000人。1500名战士有各式步枪。其余的战士只装备了长矛大刀。还有500人是包括了船工与文职等在内的各种非战斗人员。如果在紧急关头,他们也能够投入战斗。可没有人希望见到如此情况,如果这批人也投入了战斗,无论战斗能否最终胜利,都意味着人民党的这次远征耗尽了所有精锐。
章瑜把视线从眺望中收了回来,夜航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视线不清,不可知的水路变化,还有其他的种种实际中会突然遇到的问题。即便是水上支队有着充分的行军经验,如果没有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严复教给大家的诸多海军知识和技能,这样的大船队的夜航也是不可能的。现在严复就在值夜班,他指挥着位于船队最前端的辎重与探路队伍,给后续船队指定航速与航线。严复今年已经53岁了,这样一位按理说年过半百的老人,却有着连章瑜都不得不惊叹的体力与毅力,在最辛苦的先头船队上彻夜进行指挥。
在章瑜的后面的第十二艘船上,承载着这次安庆战役的指挥部。人民革命军的几位创始人统统都在那艘船上。陈克、华雄茂、何足道、柴庆国等都亲自参加了这次战役。甚至连尚远、陈天华还有一批非军队的党员也自告奋勇参加了战斗。为了安庆战役,能打仗的部队是倾巢而出。河风很冷,章瑜摸了摸紧扣的风纪扣,已经没有更多办法抵御寒气了。可他也不想回船舱避寒。他原本以为安庆战役会顶多让华雄茂与何足道带队,却万万想不到陈克居然要亲自带队。还有这么多党员也自愿参战。
等到关键时刻,也就该我领着队伍往上冲了吧?章瑜脑子里头冒出这样的念头。令章瑜自己都奇怪的是,对这样的结果他竟然没有丝毫的畏惧。当然也没有丝毫的激昂。这个关乎于自身生死的想法很快就被抛在脑后。章瑜甚至闭上了眼睛,开始在脑海里不断回忆着军事会议上确定的战术。寒风刮在军服上,透过布缝的寒气让章瑜一阵阵发冷。可脑海里头想着战术,章瑜渐渐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信号灯传递来了新指示,水手兵搬动船舵引发了船身的摇晃,这才打断了章瑜的思路。
“怎么了。”章瑜下意识的问道。
“快到洪泽湖了,水道情况有些变化。”信号员立刻答道。一面说,信号员一面忍不住搓着手。冬天的河面实在是太冷,而章瑜站在船头,信号员也不敢回船舱避寒。现在部队军装都不厚,更没有手套这些装备,占了这么好久,可把信号员给冻坏了。
章瑜想看看其他船只的动向,可雾太厚,除了前后的几条船,什么都看不清。他也没有浪费时间,直截了当的选择了回船舱睡一会儿。章瑜可是要负责舰队白天运行的。
天亮之后,船队又行进了一段就抵达了一个补给点。这次的部队行进路线是顺着淮河进入洪泽湖。在进入三河,再从三河进入高邮湖,途径扬州,进入长江水系。接着逆流而上,还要路过南京,才能抵达芜湖。从寿州到洪泽湖地区,已经完全被人民党控制。到了三河与洪泽湖的出口,就完全脱离了人民党的势力范围。人民党一直没有动用过如此之大的船队。这次安庆战役其实就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大远征。出发的时候还能走水路,安庆战役结束之后,无论胜败,部队就要走陆路回到根据地去。船队则是在战役发起之前就会返航。
这就对后勤提出了沉重的压力,部队就在从根据地到三河之间预先准备了多个补给点,让部队能够在进入高邮湖之前,尽量不消耗自带的食物。
部队一直在船上的话,很消耗战斗力。至少能吃饭的时候,部队还是尽可能的下船舒展一下筋骨。
人民党的高级干部一直和基层同吃同住同劳动,官兵上下都很熟。陈克在基层时间也不短,即便是现在陈克的称呼已经从陈旅长变成了陈书记,不少战士们并没有搞懂这两个官职之间有什么差别。大家觉得知道敬爱的陈克旅长是根据地最大的官这就够了。
所以陈克与同志们一起排队领饭,战士们一点都不惊讶。不少战士是第一次到洪泽湖来,看着这片陌生的野地,还有那一望无际的湖面,都叽叽喳喳的。
“陈旅长,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安庆呢?”有战士问道。
“还得几天。”陈克说的很笼统。
“安庆比凤阳府谁大?”战士继续问道。
立刻就有人插话,“安庆肯定比凤阳府大。政委不都说了么。”
陈克笑道:“政委们说的没错,安庆比凤阳府大。”
一面排队领饭,陈克一面听着战士们的闲话。虽然很想多在基层,但是陈克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凡是有时间的情况下,陈克还是喜欢和战士们多接触的。安徽这地方素来被称为民风彪悍,陈克本以为会遇到土匪一样不讲理的地方。可真的到了凤台县之后,他发现自己是想错了。所谓民风彪悍,更多的是表现在,敢说敢做,口头上讲义气上。对于官府也不怎么合作。但是实际行动中,小农特有的那种急功近利的特点就体现的淋漓尽致,凡事都要立马兑现好处。很有一种“为了讲义气”,你得把全部财产拿出来和兄弟们共享的追求。
另一方面,这种风气又形成了对于绝对暴力的坚定服从。人民党纪律极严,说服教育是说服教育,但是说服教育不等于可以放任自流。如果是生活习惯导致的问题,那可以说服教育,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于恶意违反军纪的,部队则从不宽容。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人民党和部队许诺的口粮,待遇,从来都是严格兑现的。纪律也是反复强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部队里头反倒没有遇到太多问题。党带着大家求生存求生活,要是还有人反对的话那也未免太奇怪。
所以提起打仗,这次动员的时候部队政工系统倒是颇为头痛了一番。打安庆的战略意义到底怎么用大家能够理解的话来陈述?不少战士其实连安庆这个名字都没听还说过,更不用说对长江有什么地理概念了。至于打安庆的战略意义,对中国的影响,对革命的影响。战士们一丁点都没有概念。别说战士们,不少高级干部都感觉这次战役实在是太过于危险,如果不是陈克的绝对威望,以及足够的分析,大家也根本想象不出要千里迢迢的去打安庆。
既然如此,怎么让战士明白打安庆的意义,实在是让政委们大伤脑筋。各种无法自圆其说,很是牵强附会的口号纷纷出笼,连“打下安庆,敞开吃肉。”这种毫不讲政治的说法都有了。最后,大家的意见统一成,“打完老虎打老鼠。”
安庆作为满清在安徽的统治中心,连安庆都能打下,其他的地方更是不值一提。战前动员上,何足道就激情洋溢的说道:“人家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可安庆根本不是真老虎,他们就是纸老虎。对这纸老虎,我们偏偏要去摸一摸。不仅要摸,我们还要打,把这纸老虎打死。打死了这纸老虎,其他地方的官府就是个老鼠。谁也不敢再来欺负我们老百姓了。”
看来政委们的确是做到了工作,陈克在整个吃饭期间,竟然没看到部队里头有什么畏战表现。这次参与远征的的战士都是打过仗的,经历过一定程度的生死考验,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整个部队这种态度,陈克有点怀疑与“民风彪悍”不无关系。
吃完了饭,部队进行了短暂的恢复性训练之后,就上船继续这次远征。最晚到第二天下午,部队就将彻底进入“敌占区”。那时候开路的工作就完全要靠蒲观水的官船来撑门面了。
1907年2月1日,船队抵达了第一个军事目标池州府。屡试不爽的“新军蒲协统”拜访的戏码毫无问题的再次上演了。官本位体制加上落后的通讯手段,池州知府根本不知道厄运降临,他礼貌的接待了新军统领,大家在官厅里头的凳子上屁股都没有坐热,外头就想起了喊杀声。池州知府满脸愕然,蒲观水则拔出手枪逼住知府大人。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战斗就结束了。池州府各衙门全部被击破。大小官员几乎无一漏网。
陈克没有跟着蒲观水进城,他与一年多没见的陶成章在江边再次相逢了。两人本来就没见过几面,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情。就算是合作关系,陈克也只能说是利用陶成章而已。至于陶成章想利用陈克这件事,陈克即便是心知肚明,他依旧是毫不在意。
“陶先生,好久不见。”陈克大方的伸出了手。
“文青先生真的是豪杰。”陶成章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客套话,只能一面和陈克热烈握手,一面说道。
陈克根本没有时间与陶成章瞎客套,他单刀直入的问道:“陶先生,一会儿攻下池州,你是留在池州,还是随我等过江?”
陶成章也是带了三百人已经潜伏在池州。几天前陶成章得到消息,人民党的大部队已经要到了。他没想到人民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人民党根本不在芜湖停泊,而是让他带人去“接收”池州。计划有所变动令人讨厌,可好歹池州也是一个府城。光复会别说拿下一个府城,连一个县城都没拿下来过。心里头再不满,陶成章依然带着光复会的同志日夜兼程赶到了池州。
本以为人民党还要让光复会帮忙,谁知人民党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自己就去攻打池州这座城市。陈克现在这么一说,陶成章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以他的想法,陈克攻打池州之后,肯定要暂时休整一番。双方免不得要讨价还价一番,没想到陈克的意思是扔下池州就要走。竟然与事先的约定一模一样。不仅如此,陈克也没问陶成章关于内应的问题,这种态度也不知道该说是大度,还是傲慢。
陈克有这个资格如此傲慢,而陶成章绝对没有和陈克讨价还价的资本。陶成章素来觉得义气极为重要,陈克可以不给面子,陶成章却不能不讲义气。更何况,陈克要去攻打安庆,这安庆府才是这次重中之重。亲眼见到人民党庞大的船队,少说也得有几千人,陶成章只带了三百多同志,若是陈克翻脸不认人,光凭借他这点人根本就争不过陈克。
“文青,也不必如此着急吧?”陶成章劝道。
陈克根本不为所动,“池州和安庆近在咫尺,早一阵子打到安庆城下,安庆的防备就少了一分。我们就能少死不少人。既然陶先生已经带着光复会的同志到了池州,池州交给你们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虽然没错,可陶成章是来过池州的,知道光凭借自己那三百人根本不足以完全掌握池州。虽然战前他满心欢喜,觉得革命军队本来就该战无不胜。当陈克真的把池州扔给陶成章的时候,陶成章才发觉事情完全不是那回事。他的三百人,别说完全掌管池州府府城了,让他们防御清军的进攻,三百人放到城墙上根本就不起多大作用。要是陈克翻脸,三千人过来,三百人根本抵挡不住的。他连忙劝道:“文青兄,那也等我们接管了池州再说。”

新开始(二十六)
清末的整个社会通病就是浮躁,旧有的社会制度已经完全不能解决各种现实问题,其结果就是无论满清政府还是下头的革命党,都跟没头苍蝇一样急功近利。
这次攻打安庆,陈克想要的是搅乱局面,而不是帮陶成章这类“革命党”夺取天下。即便如此,陶成章的表现依旧让陈克觉得有些不能忍受。先不说陶成章带了三百人就敢来接收安庆这件事,陶成章居然想靠着这三百人把池州和安庆同时拿到手,甚至想指挥起陈克来。不用说陈克无言以对,就连在陈克身边的陈天华、尚远等人也忍不住别开了脸。
即便如此,陈克依旧想让陶成章认清形势,他正色说道:“陶先生,兵贵神速这话你肯定听说过,现在真的是来不及了。若是让恩铭把大炮给推进安庆城,我们得多死多少人。而且安庆才是重兵囤积之处。我们去打下安庆,池州根本就得不到援兵。你怕什么。”
“只用半天就行。”陶成章继续劝道,“文青兄,只是半天,安庆那边绝对不会得到消息的。”
“我们等不了半天,这次本来就是让陶先生来接管池州。你自己准备不足,我们可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帮你。而且池州和安庆这么近,只要消灭了安庆的新军,你还有什么可以怕的。”
“新军里头有不少是咱们的自己人。”陶成章立刻说道。
这话明显是错的,至少绝对不该这么说。陈克与人民党的一众干部们立刻就变了脸色。不过好歹大家还有点涵养,忍住没有说别的。陶成章也是个聪明之人,见了大家的脸色,他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但是陶成章哪里有过指挥数千部队的经验,还是那种面对满清,以弱击强的造反思路。结果陶成章又说错了话,“文青兄,我们还是先进城与严复先生商量一下再说吧。”
陈天华再也忍不住,立刻插话进来,“焕卿兄,我们的部队已经在城内作战,你还要我们怎么进城?你当时说要让新军里头的同志当内应,这件事到底办的如何了?”
陈天华认识陶成章好几年了,两人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陶成章以往办事干净利落,现在面对一个池州竟然就这么患得患失,让陈天华十分不满。
陶成章的脸一红,说服新军做内应的事情是他现在最不想提及的事情,光复会的根据地不在安徽而是在江浙,安徽本来是岳王会的地盘。只是大家互相交往的比较亲密罢了。柏文蔚最近传来的消息很简单,核心意思就是“再等等。”徐锡麟和秋瑾在城内人单势孤,起不到任何作用。让新军内的革命同志做内应的事情,陶成章实际上根本做不到。
陈天华以前是和陶成章一样的革命党,所以他特别能理解陶成章的心思。一看陶成章那左右为难的样子,陈天华厉声说道:“焕卿兄,这新军的事情你若是办不了,那就不用再办了。我们攻打安庆的时候,他们若是不肯投降,那我们就用手里的枪让他们降了。”
听完这话,陶成章脸色立刻就变的十分难看。和陈克相比,陈天华也算是“熟人”,连“熟人”都如此态度,陈克绝不可能比陈天华更好说话。但是陶成章还要做最后的努力,“这件事我想和严复先生谈谈。”
陈天华见陶成章还准备拉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很是失望,“焕卿兄,严复先生现在正在调度船队马上出发。”
“如果陶先生想去见见严复先生,那我们派人带你去。”陈克终于插话了。陈克做出这种决定只是为了维护“统一战线”罢了。当年党到底怎么维护统一战线的,陈克不很清楚具体方法。但是当面让人下不了台,很明显不是友善的做法。
陶成章一走远,在陈克身边的党员干部们一个个都看向陈克,陈克命令道:“现在就做做转移准备。战斗一结束,立刻带上俘虏到安庆去。同志们往下可都是硬仗,大家再也不会怎么轻松了。大家有准备么?”
这话一出,大家就明白了陈克绝对没有向陶成章妥协的意思,众人立刻就来了精神。“放心吧,陈主席。我们一定能打下安庆,活捉恩铭。”
严复一脸惯常的严肃神色,听完了陶成章恳求人民党在池州多停留一阵的话,严复想都没想,直接给拒绝了。“焕卿,我给你说两件事。第一,我虽然是陈克的老师,却不是人民党的主席。陈克才是人民党的主席。第二,人民党的决议都是党委共同决定,党委的决定就是人民党的最终决定,党员必须服从决定。我本人作为人民党的党员必须服从组织纪律,没有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说。焕卿的心情我能理解,我能告诉焕卿的,只有你赶紧下了决断,现在是留在池州,还是跟着我们过江。一过江,船队就要立刻南下返航。那时候连我们都没有船可用,这个我得先告诉焕卿知道。”
陶成章万万想不到严复居然找出“遵守组织纪律”如此不靠谱的理由,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这也不能怪陶成章,这年头虽然大家也说什么“纪律”,不过这纪律从来都是让别人遵守的。轮到自己么,大家讲的是在组织里头各自的资历、实力和权力。与纪律可以说是八竿子没关系的。以陶成章的世界观,这就是严复故意在忽悠自己了。
但是陈克“忽悠”陶成章,陶成章还能抵抗一下,严复这么说,陶成章只能接受。在他沉默思索的时候,严复可没有闲着,他不断的发号施令,调动着船队做好出航准备。面对如此冷遇,陶成章毕竟也是个人才,平日里也是极有主见的,只是被人民党这种直来直去的态度一时打乱了习惯的步骤。这也不能全怪陶成章,毕竟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他真的不信人民党居然已经有了如此势力。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盘算再三,已经下了决心。
叫过身边的同志,陶成章先派人马上去联络暂时没有赶来的光复会同志,让他们抓紧到池州,接着命已经到了池州的光复会同志们,等人民党让出池州之后,立刻整队进入。由于没有来得及带告示,陶成章口述了安民告示内容。严令不许同志们抢掠百姓,而且要维持池州的秩序。凡遇到匪徒趁乱抢掠的,可以当场击毙,以儆效尤。
陶成章这么一条条的大声命令下去,倒也颇有章法。同志们可没有陶成章想的那么多,好不容易得到了池州这座城市,革命不再是镜花水月,革命有了一座城市。尽管知道打下池州不是光复会的功劳,但是这些同志们依旧兴奋的领命而去。
严复对陶成章的命令听的清清楚楚的,对于陶成章想表现出自己能干的心思,严复清楚的很。只是陶成章恰恰想错了,严复身为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精通军务。从庚子事变被迫离开军队之后,他唯一能看上眼的也只有人民党的军事委员会会议。现代军事行动的复杂程度根本不是陶成章能想到的,陶成章表现出来的“干练”,在严复看来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严复原本倒不是没有想稍微照顾一下陶成章的意思,听了这番调配。这点好意立刻烟消云散。
陶成章并不知道严复的想法,他命令完之后觉得大事已经处理完毕,这对严复说道:“严先生,我跟着你们过江。”
战斗结束之后,人民革命军的部队隆隆的开出了池州,光复会的成员也急急忙忙的进城。人民革命军承两排总队,光复会则是想一窝蜂的抢先进程,双方的队伍立刻就在城门口堵住了。门口的是柴庆国领队,他哪里把光复会看在眼里。一声令下,革命军的部队就把光复会的那些人给推倒了一边。
“侬这是做啥。”光复会哪里想到人民党的部队如此凶悍,有人居然想拽着柴庆国理论。柴庆国本来就不太懂叽里咕噜的南方话,更没想到会被人拽住理论。而且队伍行军时间紧迫,双方用着完全听不懂的话交流了几句。柴庆国再也忍不住,一把拍开对方拽住自己的手,就要走人。也许是力量太大,对面那人一个趔趄就歪倒在地上。这下可弄恼了光复会的人,立刻就有上来几个人。
幸好陈天华和陶成章早已经看到了摩擦,此时赶了过来,算是没有把事情闹得更大。陈天华只听光复会方才被弄倒的那人喊道:“一个小兵,横什么。”
他连忙解释道:“这可不是小兵,这位是我们人民革命军的柴庆国柴旅长,军职相当于新军混成协的协统。”
听完这话,不仅方才那人不敢吭声,连陶成章都吓了一跳。人民党的部队装束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肩章和军装后背上的标志。这么一大队深蓝色的军人过去,不了解人民党军制的光复会成员根本看不出什么区别。
柴庆国根本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一声不吭追着队伍跑了。陈天华也不想浪费时间,他让陶成章晚点再指挥光复会进城,自己也跟着柴庆国向着江边跑去。
“陶先生,这么些人都是怎么投奔的人民党。看着比官军还威武啊。”光复会的人已经闹糊涂了。对这个问题,陶成章也完全回答不上来。
部队上船极快,陶成章领着三百人占领了池州府知府衙门之后,再跑到江边。就见岸上只剩了不到两百人正在上船。等他和陈天华一起上了船,江岸上已经空无一人。水兵们喊着号子,奋力划船。船队向下一个目标,安庆府城东的马窝镇驶去。
身在陈克的坐船上,陶成章最大感受就是“干净整洁”。船队根本不像是经历了长途行军,船舱里头几乎是一尘不染。大家上下船踩出的泥脚印居然是陈克亲自领着同志们打扫干净的。这种奇怪的做法让陶成章极为不适应。陈克这是玩的哪一出呢?
而更令他不习惯的是整个船舱里头清一色的深蓝色军装,很明显这些布都不是什么好布,也洗过多次。有些布都已经洗的发白,补丁也不少,可这些样式简单的军装就是这么整齐整洁,配合了清一色的短发,给了陶成章一种极大的压力。
陈克与其他干部都在看地图,没人在意多了一个陶成章出来。陶成章在旁边仔细看了地图,只见地图花花绿绿的,与他见过的官府的地图完全不同,倒像是外国的地图。被当作不存在的人,很令人介意。陶成章城府还算不错,能耐得住寂寞,老老实实的在旁边待着。
傍晚前,船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令陶成章更加震惊的是,他本以为船队会停泊在江边,没想到船队卸下了物资之后,竟然一艘艘起航顺水而下。他再也忍不住了,拉住陈天华问道:“星台,船队这是到哪里去?回池州么?”
陈天华稍带同情的看了陶成章一眼,“船队这是要回凤阳去。”
“那打完了安庆你们怎么回去?”陶成章立刻想到,人民党这是要霸占安庆不走了。
陈天华是个聪明人,看了陶成章的神色就知道了大概,他笑道:“放心了,焕卿兄,打完安庆我们不会停留,我们会走陆路回去。船队先走倒不是为了别的,打安庆的时候,消息肯定会走漏。这一路上不少水路还是满清控制着,若是船队现在不走,到时候被堵在水路里头,那就根本回不到凤阳去。”
陶成章知道这话有理,而且自己再担心又有何用。他所幸豁达的一笑:“看来人民党这是我破釜沉舟了。”
陈天华没有否定,他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新开始(二十七)
马窝镇是长江边的一个小镇,平日里也是船只停泊的地方,居民们万万想不到突然来了这么气派的一支大船队,接着一群群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拿着刀枪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这些人的衣服说起来有点累死新军的新军装,加上组织有序,手里头又有火枪,居民还以为是从没见过的新军。马窝镇毕竟离安庆不过十几里地,新军不敢在安庆眼皮底下进行大规模的行抢的。有着这种合理认知的百姓原本也没有太过于害怕。可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先是把镇里头的税吏等官府的人抓了起来,接着那些看着和颜悦色,用皖北口音高喊着“我们是人民革命军,革命啦!我们来打安庆,造反啦!”
村民一听说这些人是来造反打安庆的,又见人人手里有武器,被吓得面如土色,撒开腿就往家跑。一进家门,村民就关门闭户。于是马窝镇很快就落入了人民党手里。
陶成章对于人民党如此草率的处理方法很是不解,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按照陈克的说法,人民党打了安庆之后就走,那人民党根本就不会费力对付这么一个小镇子。果然,小部队占领了几个要点之后,大部队就开始准备行军到安庆城东。
“星台,这就开始打仗了么?”陶成章忍不住问道。光复会也发动过一些起义,规模远无法和眼前的战争规模相比。要么是少数精锐飞蛾扑火一样的战斗,要么是数量比较庞大,内涵上完全属于鼓动百姓“闹事”的形势。那些光复会的骨干们连基本的秩序都维持不了,官军一出动稍微进行镇压之后,百姓们立马哭爹喊娘的一哄而散。眼前这种数千人秩序井然的行军,这对于陶成章是件稀罕事。
“对。”陈天华简单的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埋头走路。见陈天华如此,陶成章也不方便再问,他干脆也闭上嘴继续行军。行军途中,陶成章注意观察着四周。如果人民党按照约定,打完了安庆之后就走,那么这次战斗经历就是陶成章极为难得的一次经验,这是可以用在以后革命军事斗争里头的经验。
但是左看右看,陶成章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周围的人都是完全一样的深蓝色军装,都以一样的态度闭着嘴埋头行军。除了那些带着白色袖标,帽子上也缝了一圈白色布条的战士在指挥各个纵队的行军之外,竟然没有人说话。陶成章今天穿了身黑色短衣,这是为了方便作战特别准备的,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并不起眼。但是人民党里头全部是深蓝色军装,可这么一个黑色衣服的人在身穿数千深蓝色军装的战士之中,就显得十分扎眼。就连没有对比角度的陶成章都能感觉出来。
“看来得定制一批自己的军装。”陶成章想。一想到这个,他的思绪立刻就跑到了别的地方。光复会成员虽然都不是穷人,在本地也算是富户。可这些同志们没有一个是本家的家主,即便是有心倾家荡产的投入革命,这些人也做不到。而且革命本身也是要花钱的,这些人得吃得喝,出门联络那些革命同志也需要路费。光复会的革命党人数量极少,也没有什么军事能力,打仗还得雇人,这可是一大笔钱。近年来只是几次起义,就花光了借来的钱。这次陶成章是咬着牙,下了决心,才集结了近千人。第一次带300人来池州,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经费。看看人民党那庞大的船队,面前数千之众,这要花多少钱啊?
陶成章一度以为陈克不是什么真正的革命党,从一年多年见到陈克之后他就这么想。那时候陈克刚跟着徐锡麟到了上海,立刻就抛开加入光复会的可能,埋头开始做生意,生意甚至还做的很大。为了做生意,陶成章与齐会深和游缑这等买办出身的人打得火热,又通过这些买办和英国人勾搭在一起。这也是陶成章根本不愿意继续发展陈克进入光复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现在出现在陶成章面前的数千人的队伍,无疑能够证明陈克是个革命党。陶成章也亲眼见到齐家大少爷齐会深穿着深蓝色军服出现在队伍里头,一度在上海滩上很是出名的游缑小姐一年前跟着陈克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不少传言说游缑跟着陈克他们私奔了。想来游缑也已经加入了人民党,正式成为了革命党的一份子。陈克这个人居然能通过做生意来发展党员,赚钱革命两不误。再想想光复会革命同志的窘迫,陶成章突然很想现在就拽住陈克,仔细细问问到底陈克是怎么经营革命的!
陈克根本不知道陶成章在想什么,他甚至连有陶成章这个人在自己队伍里头的事情都给忘记了。一个小时前,陈克已经能够看到安庆城的轮廓,那地平线上细线一样的城墙看着很是低矮,城墙上树立的大旗,看着跟牙签一样纤细。随着行军,安庆城越来越清晰,陈克视力很好,他甚至能够隐约看到城头晃动的小黑点。侦察部队的尖兵早已经派出去了,而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战争随时都可能开始。
由于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陈克自然不可能擅长制定作战计划,特别是制定一个远征千里之外的军事计划。就在战斗要打响之前,陈克不时的抬头看着安庆城,心中猛然生出一种极度的不自信出来。他有一种感觉,或许自己制定的计划可能要遭到极大的挫折。
到现在为止,远征安庆的战役完全在预定计划之中,各个步骤都没有出什么差错。甚至可以说,战争的进程正在完全按照计划在进行。可是历史上无数次军事史上的大笑话不都是这样么?一帆风顺的开始,到了决定最后命运的时候,却因为一个被忽略的因素,战局立刻变得令人瞠目结舌。或许自己也正在重蹈历史上留下千古笑料的覆辙吧?
想到这里,陈克觉得呼吸都无法进行下去,腿上像是被坠上了铅块般沉重,脚步差点迈不开。陈克身边的警卫员敏锐的发现了这些,他连忙关切的低声说道:“陈主席,你吃点东西吧?从昨天到现在,你一点东西都没吃过。”
吃东西?陈克一开始硬是没弄明白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之后,陈克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吃东西。他早已经忘记上一次真正的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在从洪泽湖进入三河之前吧。从那时候开始,陈克整个人就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里头。在有情报传入的时候,陈克就全神贯注的处理情报,与同志们一起研究作战计划。在没有消息传入的时候,陈克就一遍一遍的把作战计划在心里头梳理,尽可能让作战能完全符合他所知道的军事学常识。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状态下,陈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过东西。
当思维终于接通了“吃东西”这根神经之后,陈克突然觉得胃里头一阵难受,他立刻紧紧捂住嘴,把干呕的声音压低到最小。陈克是全军的指挥官,他如果突然弯下腰干呕起来,全军上下官兵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看。
尽管身体上不适,陈克的大脑却立刻本能反应的想起了一条常识。自己这是累的虚脱了。虚脱会导致身体机能和思维能力的衰弱,在精神上的表现之一就是瞻前顾后,对自己出现怀疑。看来,《西游记》里头多次出现的老俗话,“皇帝也不差饿兵”不仅仅是有着政治上的意义,还有更实际的常识呢。
不过陈克只让自己的思绪飘逸了片刻,就强行把要发散展开的思维截住了。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陈克已经逐渐恢复清醒的头脑里头确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把思路放到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去。此事吃饭也未免太影响大家的情绪,陈克迈开步伐,大步的跟上了行军的速度。战斗随时都会爆发,决定安徽未来命运的大幕即将正式拉开。陈克再次抬起头,暮色中安庆城的轮廓已经能够看的相当清晰。
远远的前方,枪声响了!
整个部队仿佛人施展了定身法一样,每个人都是一怔。接下来又是一枪,再想起一枪。众人都是听枪声听惯了的。大概能够判断出,是在安庆城东城门附近。
“跑步前进!”所有的指挥官都喊出了同样的声音。随着命令,数千人一起奔跑时才会形成的隆隆声音越来越响,很快就成了安庆城东最响亮的声音。
战争的胜利者大多数都是最能把握战争进城的一方。至少到现在为止,安庆城内的清军对战争毫无预期。直到枪声想起的时候,很多清军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傍晚时分,城头的清军就看到了远处人民革命军的大队。可他们并没有感受到威胁,因为这支队伍实在是过于井然有序了。自打天平天国之后,安庆已经有近半个世纪没有经历过战火。甚至连民间的起义都没有发生过。
小规模的民间起义者是绝对不敢进攻安庆的,所以那支秩序森然的大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安庆城头的士兵猜测的结果是,那是朝廷的部队。不过朝廷的部队为什么要到安庆来?这支自东往西行进的部队到底是谁的部下?城头的士兵和军官也是一头雾水的。他们甚至讨论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想起向上头汇报。直到负责巡城的一位营官经过的时候,这个问题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营官下令派出一支小马队出城迎住这支队伍,询问一下他们到底是哪支新军。
然后就是交火,然后就是小马队全军覆没,然后那位营官知道了对面这支部队的敌意。城门立刻关闭了,消息也向上禀报。最初的交火里头最滑稽的事情是,安庆新军的值班营官执行正确命令的原因却与正确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这么做的理由并非他已经清楚认识到对面的这支部队是自己的敌人。而是认为对面这支部队极有可能是城里头的新军出了什么乱子,朝廷派兵来抓捕新军一些官员的。出于“武官”而并非军人的本能,这位营官下达了“正确”的命令。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人冲进来抓人。
夜色降临了,在这位营官的视线中,安庆城下的那些人已经越来越分辨不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从墙下爆出一阵火光,接着就是明亮的枪声。子弹在城墙的垛口上打出一片片的砖屑。而几个正守在垛口处的士兵发出惨叫,倒在地上。城头上的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趴在城墙上。被击中的士兵有几个没立刻被打死,他们惨叫的声音在夜色里头格外的凄厉。
恩铭是被那一阵仿佛鞭炮的声音惊动的,马上就要春节了。放鞭炮的声音并不稀奇,只是这阵“鞭炮声”格外的异样。恩铭倒也没有太在意,片刻之后,亲兵急匆匆的前来禀报,城外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数量超过千人。恩铭对此大惑不解,他根本没有得到文书,说要有这么一支军队从陆路经过安庆。这支军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大人,只怕这就是上次刘世诚所说那支造反的部队。”亲兵心急火燎的说道。
“瞎说!几千人,他们能从地下冒出来?前几日已经放出去了探子,根本没听说有过周围有什么聚众闹事的人。”恩铭忍不住斥责道。
从理论上讲,恩铭按照这个时代的常识推导出来的判断是没错的。如果是这个时代的革命党,绝不可能无声无息的组建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然后突然出现在安庆城附近。如果有这个实力的话,这些革命党在安庆附近也决不可能默默无闻。
恩铭的亲兵也觉得自己或许太过于紧张,太想立功。他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该收敛些。自打废除了科举之后,家养奴才们的提拔反倒是容易了不少。旧有的科举存在的时候,恩铭不可能给家养奴才们创造什么好的机会。但是现在科举废了,新的学校系统还没有建立,此时才是最好的随意利用手中权力安插自己人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恩铭的亲兵也想通过新政的机会给自己捞一个官位。他毕竟是庆亲王府出来的人,对于精通官场那套的这位家养奴才而言,他坚信,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位,自己也能混出个名堂来。
当主仆两人都在基于自己立场上出发点考虑未来的时候,新的通报已经到了。第一通通报比较慢倒不是有人故意要中断信息。而是想把消息通报给巡抚大人实在是要经过太多的手续,经过太多的门卡。而第二个来通报的是一个队官,或许因为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巡抚衙门也有了足够的重视,或许是城外不断响起的奇怪“鞭炮”声的确有效的提高了巡抚衙门通报系统的效率。总之,当这个队官跌跌撞撞冲进来禀报有乱党攻打安庆城的时候,恩铭也终于相信,果然有乱党打来了。
“把新军余大鸿协统请来。”恩铭几乎是浑身颤抖的喊道。
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安庆城西五里地左右的江边,一支部队跳下了船,部队根本没有休息,立刻就开始整顿队伍。
这次攻打安庆的人民革命军共有3000人,编成了三支队伍。除了军医院和后勤部队之外,每支队伍将近900人。华雄茂、柴庆国、章瑜,各领了一支队伍。陈克根本没有留什么预备队。战前的时候陈克已经说的明白,指挥部以及警卫连就是预备队。哪支部队顶不住了,陈克就亲自带队上。实话实说,这种倾全力一击的态势其实让三位指挥官都很赞同,不过三支队伍的指挥官没有一个希望自己成为被“支援”的对象。这种分配方式,某种意义上是将军中三巨头分别拉出来,这仗谁打的好,意味着谁就能有着更高的威望。若是让军委主席陈克亲自带着警卫连“增援”,那下场甚至想都不用再想。
负责攻打城西的是柴庆国与蒲观水。在军委会议上,陈克说的明白。必须解决城西的马炮营,特别是炮营。安庆新军的炮营是不储备炮弹的,炮弹都在城内的军火库里头。一旦让炮营进了安庆城,攻打安庆的计划基本就可以认为失败了。人民党的部队并没有接受过炮战的训练,攻城战的时候,和敌人来一场炮战,那就是一场噩梦。所以行事最果决的柴庆国,与熟悉安徽新军的蒲观水接到了这个任务。因为在人民党的部队里头,柴庆国和蒲观水是见识过炮兵的人。而且柴庆国甚至亲身体会过被大炮轰击的滋味。
部队一整顿完毕,柴庆国大踏步的走到队伍前头,高声喊道:“我老柴管军事,军政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大家若是死在这里,家人自然有咱们人民党生养死葬。我要说的是,谁要说自己不怕死,那我老柴第一个不信。我和北洋打过仗,和洋鬼子打过仗。我也告诉大家,我那时候输了。周围的兄弟死了成千上万。我老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早就告诉过大家,我不是不怕死,而是根本就不去想着死。打起仗来,想不死的唯一办法,就是去把对面的敌人给消灭了。那就按照平日里交给大家的办法去战斗,去杀死敌人。”
激昂慷慨的声音传出去极远,900名战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有过最少三次以上的破围子经验,都不是什么新兵。现在要打安庆这么大的城市,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而柴庆国直截了当的谈到了死亡,更是刺激了众人的神经。
“我们的任务就是打掉安徽新军的马步营,绝对不能让那些大炮进了城。安庆新军现在根本没准备,他们那营地还不如地主老财的围子结实。大家都是打过这么多仗,站在哪里不动弹,就是给人当靶子,必死无疑。大家一鼓作气打进去,打仗,往前冲你可能会死,往后跑你肯定会死。我老柴绝对不会让没卵子的逃兵活下来。但是我们把敌人打死,让他们投降之后,大家就绝对不会死。不想死的,就往前冲。听到了么?”
“听到了!”战士们下意识的喊道。
柴庆国是个猛将,打围子的时候从来不会躲在后头。当然,必须说明的是,人民党的党员干部也从没躲在士兵后头的。在这这样的大环境里头能被称为猛将,可是不容易的。这与柴庆国严格执行战场纪律不无关系。
现在这位猛将已经发了话,部队都知道这次绝不是玩笑。光看着安庆城高高的城墙,大家也明白自己面对着什么样的艰苦战斗。
“现在!出发!”柴庆国一声怒吼之后,带头向着目的地,安徽新军马步营开始前进。

新开始(二十八)
人民革命军进攻马炮营整个队伍中,除了侦察兵之外,柴庆国走在队伍最前头。他比部队的其他同志都更清楚大炮的威力,柴庆国就是在洋鬼子和北洋军的大炮下好不容易逃出的性命。即便已经过了6年,他还能清楚的想起那震天动地的爆炸,还有炮弹落进冲锋的兄弟之中那血肉横飞的惨状。
“老蒲,你确定安庆的炮兵没有炮弹么?”虽然已经问过很多次,柴庆国依旧忍不住又问了走在身边的蒲观水一次。
“军营里头怎么可能储存炮弹?而且这次炮兵营是临时驻扎到了城西的马营营地。现在马上就是新年了,没有水军的船在安庆。他们可是有大炮有炮弹的。咱们运气可不错。”蒲观水边说走。
“可是这夺大炮的功劳却让章瑜给拿走了。”柴庆国对此有些愤愤不平。
无论是蒲观水提供的情报,还有人民党调查的情报都表明,驻扎在安庆的安徽新军驻地分为三块,步兵驻扎在城内军营里,炮兵营的驻地和炮兵阵地在城东的迎江寺,城西是马营的驻地。在最初的计划里头,章瑜的支队负责攻打迎江寺附近的炮营,而柴庆国则负责打城西的马营。华雄茂则负责威胁安庆城。一旦拿下这两个营地之后,人民革命军就呈现东西夹击的姿态。
结果到了池州的时候,却得到最新的消息根,炮兵营的驻地居然移到了城西。原因很特别,今年安徽水灾,百姓死了极多,眼看着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恩铭准备让迎江寺的和尚做作三天法事超度水灾中死去的灾民。到时候人来人往的,恩铭怕炮兵的官兵混在其中惹出事来。面对这么热闹的事情,想把这帮军人关在屋里头让他们不让出来根本不可能。恩铭索性命令炮兵暂时住到城西的马营那边去,只留下一些守炮台的士兵,这样倒是能够釜底抽薪的解决问题。至少最新消息里头,调动炮营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的。
听着柴庆国对不能亲自攻打新军炮阵地感到不满,蒲观水笑道:“咱们的部队里头还有谁能比你老兄更懂骑兵?”
听了这不算恭维的话,柴庆国并不怎么高兴,“我懂骑兵有个屁用,咱们部队里头有几个是骑过马的。夺了那些马匹也不可能立马就用。”
话到这里也就说尽了,两人都闭了嘴埋头赶路。部队行军速度极快,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前头影绰绰的有座建筑。蒲观水指着那个方向:“马营就在那里。”
柴庆国是骑兵老手,他很清楚黑夜里头马队基本上没办法实施大规模冲锋。只要堵住营地大门不让骑兵们出来,剩下的事情都好办。一声令下,部队立刻就加快了行军速度。
安徽新军马营对急速而来的人民革命军毫无防备,现在整个营地正呈现外松内紧的形势。岳王会到处串联,炮营因为文化程度较高,倾向于革命的人也最多。结果突然被调到了马营驻地,不仅如此,马营里头的那些军官先是把炮营的军官请去喝酒,又把炮营的士兵分散安置居住,让炮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举动。
熊成基此时正陪着马营的营官还有其他几个军官一起喝酒。军中虽然不许饮酒,不过那只是“不许军官之外的人自行饮酒”,只要和军官有关,军营里头的条例是可以通融再通融的。大家已经喝了一阵,眼见着马营的那几个营官已经有点酒酣耳热的模样,话也开始多起来。马营的营官举起酒杯,“每逢佳家倍思亲,春节马上就到了,来来来,大家喝了这杯。”
熊成基不爱饮酒,酒量也不算大。但是面对着比自己军阶更高的长官热情敬酒,他也不得不喝。这杯酒下肚之后,他只觉得酒劲上头。
“熊管带,你是读过军校的学问人。我有件事想问问你。”营官放下酒杯,笑嘻嘻的问道,“你觉得这大清的天下还能坐多久?”
熊成基被这话吓了一跳,马营的营官是余大鸿的亲信,怎么都不可能是倾向于革命的。对于这种试探性极为明显的话,熊成基只能低头不语。
看着熊成基的窘迫样子,马营营官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熊管带莫要这样。大家谁不知道现在都在说,这大清的天下是顶不住了。这炮兵营里头的革命党最多。”
对方说的这么直,熊成基不得不说:“大人这是说什么。我吃的朝廷的饭,读的朝廷的学校。怎么可能对朝廷不忠心呢?”
马营营官对这话根本不在意,“熊管带,这朝廷会如何我可不管。但是咱们安徽新军是余协统的队伍,咱们得唯余协统知名是从。这点可不能弄错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熊成基连忙用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连连点头。
马营营官看已经敲打了熊成基,再次豪爽的哈哈大笑。“来,倒酒。”旁边的士兵连忙给几个军官把酒倒上,然后规规矩矩退在一边。看着新军军官们推杯换盏,自吹自擂。这位名叫李师鹏士兵从心里头感到一种厌恶。
李师鹏是跟着蒲观水一起去了根据地的,也是最早加入人民党的新军同志之一。因为负责送信回来,两个月前回到了安庆。因为马营需要人,就把他给留下了,没能回到根据地。现在“荣升”马营统领的跟班。
李师鹏投靠人民党的理由很简单,他知道人民党救了他全家,这份恩德是要报答的。更别说他的家人都在根据地,不管如何都要跟着人民党走了。但是回到安庆这两个月,他越来越怀念在根据地的时光。根据地生活的确很艰苦,可水灾之后谁的生活不艰苦呢?根据地却有着与安徽新军完全不同的地方。
在根据地的时候李师鹏还不明白那种特别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等他回到安徽新军之后,两厢一对比立刻就清楚了。根据地里头拿主意的虽然也是上头的领导,可这些哪件不是为了百姓的利益?兴修水利,抢种抢收,为的不都是让大家能活下去,而且活的更好。破了围子之后,哪次不是立马能救下上千百姓性命的?
而做这些事情的领导们怕大家不理解要如此辛苦工作,任何事情都要和大家说个明白。李师鹏原先还觉得这怎么做未免太矫情。等安庆,李师鹏周边都是这等只为了自己利益的官员。如果没见过人民党的干部,李师鹏也就认了,这世上都是只为自己作威作福的的人,在哪里不一样?直到李师鹏亲眼见到陈克等“大官”,因为吃饭的时候去的早了那么一点,他们就帮着食堂的工人抬桌子。这不是收买人心,因为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以及这些“大官”事后根本不声张,老老实实去排队的做法。和眼前这帮让人倒酒的军官一比,实在是天上地下。得知人民党要来打安庆,同志们也接到了行动的命令,李师鹏也是望眼欲穿。可消息不通,他依旧只能在这里给人倒酒。
军官们开着宴席,士兵们可没有这个条件,更没有这个财力。马营门口的士兵们一个个缩着手躲在背风的地方。心里头暗自咒骂,却不敢说出口。这年头你要是骂骂朝廷倒是可以,但是骂了自己的上司,平日里大家看着都兄弟相称,听到的人保不准啥时候就会把事情给你捅出去,那时候就等着穿小鞋吧。
马上就是春节了,这天寒地冻的,士兵们一面避风,一面不时抹着藏在内衣胸口处的钱袋。新军号称薪俸优厚,那是北洋那边的新军。安徽新军就完全没有北洋的财力,收入远比北洋少的多。而且新军里头各种花钱的地方名目繁多,孝敬上司且不说,光新军普通士兵们互相请客吃饭,各种同乡聚会,免不了就要花钱。今天你吃了别人一顿,难道下次你不要请人么?加上安庆这等大城,新鲜玩意多,这些新军年轻人哪里能忍得住那么多诱惑。薪俸是按月发,每到消费的时候,总觉得下个月能有剩余,到了下个月,就觉得下下个月能有剩余,这么来来往往之间,每月的薪俸根本省不了几个。到过年了,想起给家里人寄点钱去,才发现根本剩不了多少钱了。
在新军里头,想多挣钱就得当官。可这年头不打点好上司怎么升官?即便是打点好了上司,上司还有上司,那些当大官的一句话,自己的亲信就提拔了。孝敬上司,能不被刁难就不错了。至少那些颇为得宠的就不会被安排在这大冬天里头守夜。心里头都是埋怨,哪里还有心思好好守夜。柴庆国的大队分三队逼近各处营地大门的时候,竟然没有遇到丝毫的遭遇战。
“这都是什么啊?”素来胆气豪装的柴庆国也有些禁不住担心起来。若是人民革命军的营地,最远的暗哨甚至能放到两里地外。就让自己的大队直接摸到了军营门口,若是人民革命军的营地打仗时候出了这等事……,按柴庆国的性子,他就敢当众枪毙卫兵的。
但是此时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柴庆国绝对不会小看新军。和北洋军的战斗留给柴庆国太深刻的印象了。一挥手,突击队已经冲了上去。这些都是精干的战士,他们端着枪以训练出来的百米冲刺速度直扑大门而去。
“什么人。”直到被人冲到眼前,躲灾避风处的卫兵才来得及喊出声来。没等他们弄明白,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们,“不要动!动就打死你。”革命军的战士喝道。
看对方是来真的,新军的卫兵也不敢造次,却也不想放下枪。跟上来的战士一把夺下他们的枪,就把这些卫兵按倒在地,用早准备好的麻绳套套住手,把他们给捆了起来。
但是不是每个大门都如此顺利,站岗的也有军官,看到有人来,军官反应比较快,立刻拔枪射击。枪战顷刻就展开了。已经占领了营门的其他部队立刻开始强攻军营,在原先新军战士的带领下,各部队向着马圈、草料场、兵营、武器库等要害地方猛扑而去。战斗打响了。
外头枪声大作,正饮酒的安徽新军马营军官都是一惊。马营的营官是惊讶,熊成基是愕然,李师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只听外头很快就乱成一团,接着几个士兵已经跑了进来,只见他们一脸惊慌,“大人,外头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大队人,已经夺了营门。”
营官知道外头肯定出了大事情,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意也上了。听这么一说,营官已经乱了分寸。此时,枪声已经停了,外头乱哄哄的,营官对自己的亲兵喊道:“快,你们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屋里头的亲兵马弁立刻就出了营房。熊成基也起身准备告辞,营官却冷着脸一把抓住了熊成基的手腕,“熊管带,你暂且等等。”
熊成基片刻之后就明白,原来营官怀疑是自己捣的鬼。他干脆也不反抗,坐回了凳子上。营官看熊成基没有反抗,正想开口说话,却被人从后头猛地勒住了脖子,动手的人却是李师鹏。与此同时,方才进来禀报的四个人已经抽出了手枪,向着在座的几个马营军官开始射击。事起仓促,又是近距离射击。马营的军官们转眼就被手枪打死了。熊成基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他立刻从凳子上倒跃起来,连退几步站到了墙边。
营官双手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手臂,眼睛瞪得跟牛铃一样,那几个士兵也没有停手,一人已经绕到了侧面,一枪就把营官的太阳穴打了个对穿。打死了营官,那人高喊一声,“走!”包括放开营官尸体的李师鹏在内,几个人都冲出门去。熊成基虽然被吓到了,却没有慌乱,他看那几个人没有对自己下手的意思,定了定神,他也跟着冲出了房门。
马营的营地里头已经乱成了一片,四周都是“缴枪不杀!”“缴枪不杀!”的喊声。新军平素都是发枪不发子弹的,除了少数军官之外,士兵们的枪支不过是空枪。更别说这些枪也是锁在武器库中的。由于有投奔人民党的新军官兵带路,进攻部队根本没有混乱,草料场,马圈、武器库已经被夺取了。不少新军就被堵在营房里头,根本出不了。
能出来的那些人有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营官的亲卫队倒是试图抵抗了,他们刚打了两枪,就被对面的人民革命军一顿排枪打过来,几个人或死或伤。
负隅顽抗的也不是没有,兵营里头已经躺下睡的还算是幸运,只是直接被俘拉倒。不少军官正在领着士兵赌博,见有人打进来。当官的立刻用枪逼着士兵拿着板凳木棍等物冲出去,被一阵排枪就打了回去。
革命军开始拿着大喇叭筒开始劝降,“新军的兄弟们,你们已经被我们围住了,放下武器,赶紧投降吧。我们人民革命军优待俘虏,绝对不会杀俘虏,也不会抢你们的财物。你们不要给那些当官的卖命了。他们啥时候在乎过你们的性命。”
“把当官的抓了,送出来。我们保证你们不会被刁难。”
听到外头的话,军官们一个个又气又怒。有军官站在窗户口骂道:“操你奶奶!我绝不……”
没等投降二字喊出来,一顿枪打进去,立刻把那个倒霉的军官打死了。那个营房里头的士兵见到军官死了,再也不敢抵抗,“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举起双手,一个个的走出来。”革命军喊道。
新军虽然嘴里说投降,但是天知道外头是什么人,没人敢出来。蒲观水拿起大喇叭,“我是安徽新军统领蒲观水,我已经加入革命啦。大家放心,我们不会杀害咱们自己兄弟的。”
屋子里头的新军官兵都能听出蒲观水的口音,但是依旧不敢相信。接着熟悉的口音一个个的自报家门,当他们确定不仅仅是蒲观水,还有其他的兄弟也已经加入了革命军之后,大部分新军营房都投降了。
只有一个营房里头的拒不投降,而且他们还熄了灯火,摆明了要顽抗到底。
在一众俘虏面前,人民革命军的部队展现出了训练的成果,他们不知不觉的绕到了窗口,几颗引燃的手雷就破窗扔了进去。接连几声巨响,窗户被从里头炸的破开来,浓烟从屋内滚滚而出。俘虏们吓得面如土色,如此剧烈的爆炸之下,屋里头的人是别想有什么活口了。
果然,冲进去的革命军战士把里头的人给拖了出来,大部分都被炸的血肉模糊。即便没死的也是或低或高的惨叫着。让那些投降的人恐惧之余又心生一种庆幸。若是不投降,现在地上躺着的就是自己了。
“发信号!”柴庆国志得意满的命令道三个根据地特制的铁皮桶竖了起来,随着砰砰的声音,三枚巨大的绿色烟火在高高的空绽开。
看着约定的信号,总指挥部里头的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不久之前,章瑜已经轻取了迎江寺的炮兵阵地,俘虏了全部的守军。现在攻克了西城马营意味着安庆失去了最大的机动兵力。不仅如此,城东城西两面夹攻的态势也会让安庆守军首尾难顾。
陶成章知道这是胜利的信号,他一面高兴,一面又有些奇怪,“文青兄,为何不一鼓作气打入城内?若是方才强攻城门的话,想来是可以打进城去的。”
“若是方才打进去,城内的安庆新军必然四处乱窜,我们对城内的道路不熟,反倒容易吃亏。而且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夺取安庆城,我们的目的是彻底端掉安庆省城的几个衙门。若是恩铭他们和一部分新军逃走了,那就是纵虎归山。打安庆,就是要把安庆所有的敌人彻底消灭。现在惊动了安庆城内的官府和新军,他们绝不可能弃城而走,他们觉得在守城,恰恰是给我们歼灭他们的机会。”
“可他们占据着城墙,攻城伤亡只怕太大。”陶成章忍不住说道。
“这么一个城墙,倒也不是太难攻破。”陈克边说边转头想向工兵营营长,现在的爆破队队长慕奉孝。
慕奉孝点点头,“我现在就去准备。”说完,他大踏步走出了指挥部。
陈克脸上平静,心里头却有些失望,如果炮兵阵地上有炮弹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用大炮轰开城门,清军的防线立刻就会被粉碎。
想到这里,陈克心里头立刻纠正自己,“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一面自我反省,一面对警卫员说道,“给我拿点干粮。”到了此时,陈克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点胃口。

新开始(二十九)
人民革命军要进攻安庆城的消息,安庆城中最早知道的是安庆新军。这一大半得归功于岳王会在新军中的游说串联。另一小半则要归功于人民党派出的党员进行的辛苦活动。在恩铭确定一股不知名的武装力量进攻安庆之前,至少六分之一的普通新军官兵已经得知,“有可能一股叫做人民党的革命党要打安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尽管如此之多的新军官兵知道这个消息,而贵为安庆新军最高指挥官,也就是大清陆军部三十一混成协的协统余大鸿对此完全不知情。茫然不知所措的余大鸿抵达安徽巡抚衙门的时候,只见巡抚衙门已经是戒备森严,进到客厅,立刻看到巡抚恩铭大人正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一见余大鸿进来,恩铭立刻逼近余大鸿,气势汹汹的问道:“余协统,外头的乱党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带了多少兵马?”
余大鸿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对城外头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此时对巡抚大人直截了当的说“不知道。”是有不小风险的,余大鸿给了一个官场常见的回答:“大人,现在正在打探消息,一会儿就有人来回报。”
恩铭此时也真的慌了,他居然把余大鸿的推托之词当了真。“余协统,多久之后能够得到回报?”
新军协统余大鸿听了这话心中暗骂,“这等事老子怎么能知道。有这闲工夫赶紧让老子去看看怎么回事!”心里骂归骂,余大鸿还是得和颜悦色的对安徽巡抚说话,“大人,我现在就回兵营去,马上派人前来护住巡抚衙门。”
听余大鸿一说,恩铭立刻接话,“布政使衙门,火药库,都得派人护紧,严防贼人作乱。”
恩铭所说的这些都是余大鸿以前告诉恩铭的。那时候恩铭上任不久,还是肯向人讨教的。他和余大鸿讨论起如何镇压各种作乱时,余大鸿把这些基本的要点告诉了恩铭。余大鸿很有涵养,听着恩铭的这些话,余大鸿他脸上带着一种很赞同的神色答道:“遵命。”仿佛这就是恩铭自己的原创想法一般。
见余大鸿如此表态,恩铭也觉得把余大鸿留在自己这里未免不太合适。他连忙说道:“那余协统赶紧去吧。”
一出了安徽巡抚衙门,只见巡抚衙门口已经等着几个官兵,却是余大鸿的副官。方才余大鸿令他去打探消息,没想到回来的这么快。
副官立刻上前禀报,“大人,贼人已经堵住了城东的枞阳门,大概是夺了迎江寺。城西的金保门,玉虹门,以及同安门都有贼兵的动静。城北的集贤门倒是没有动静。”
“这些贼人是哪里的?”余大鸿更关心这个。
“这个卑职还没有查清楚。不过卑职听贼人在城下聒噪,倒是皖北口音。”
“皖北?”余大鸿有些摸不着头脑,安徽其实可以分为三块,皖北,皖西,皖南。这三地民风与口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互相之间的交流也并不多。得知城下的贼人是皖北人,余大鸿更加不解,皖北的贼人怎么打到安庆来了?
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弄清楚贼人到底是哪里的,余大鸿说道:“现在马上回去,指派新军。”
工农革命军的部队在前线作战,位于东门部队后方一公里处的指挥部里头看似颇为清闲。现在一无电话,二无电报。全靠通讯兵来传递信息。即便是人民党使用了灯语,通讯速度也远没有那么快。那些非作战部队的党员,例如陈天华和尚远等人都充实到了第一线去,指挥部里头除了陈克与陶成章之外,就剩下了十几个作战参谋和通讯参谋。虽然说是参谋,实际上干的也是实际的工作。
陶成章问道:“文青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就这样等到天亮?”
陈克面色凝重的说道:“我倒是希望城里头的那个新军协统余大鸿是这么想的。”
噗哧一声笑,陶成章被逗乐了。警卫员用不满的眼光瞪了陶成章一眼,整个指挥部里头气氛凝重,陶成章的这声笑未免太突兀了。
如果按照计划,从现在到凌晨三点,革命军必须在突破口埋下炸药。四点钟引爆,接着部队从缺口中一拥而入,一部分部队逼住城墙上的敌人,主力对城内的几个最重要的部门进行攻击。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也就是说,剩下的五个半小时内,爆破组一定要把炸药安装完毕。为了配合爆破组的工作,东西两边的部队还要不断的骚扰敌人,吸引敌人的兵力。在这个时间段里头,如果敌人能龟缩在城内不出来,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打仗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好事,陈克可不敢做这等天真的打算。
陶成章本来也是来学习军事的,他问道:“文青兄,按你所说,部队的数量不足,又要防守这么多城门,怎么分配兵力。”
陈克也想让陶成章增加些军事知识,好歹以后安庆就要靠岳王会与光复会维持,若是他们在满清的围攻下一触即溃,对人民党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陈克干脆解释道:“晚上的话,就要通过埋设地雷,配备小股兵力进行阻击的方式。让敌人分辨不出外头到底有多少兵力,不敢从大门冲出来。”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以及一连串的枪声。却是从北边传来的,陈克知道那是根据地的地雷爆炸的声音。为了攻打安庆的计划能够成功,部队专门携带了在这个时代能以“丧心病狂”来形容的跳雷。
埋伏在北门的部队只有四个排,总共不到60人。尚远自告奋勇参加了这支部队。尚远还记得陈克语重心长的说道:“尚远同志,武器不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唯一条件。你既然以后要到河北工作,那么你必然要面对处于优势的北洋军,如果有了唯武器论的错误想法,那是绝对有害的。”
尚远一开始还不太明白陈克这陈词滥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跟随着部队抹黑在安庆北门外布置了地雷阵,就撤下来准备了狙击阵地。过了没多久,随着城门洞开,一队七八十人的清军队伍举着火把从北门里头跑了出来。没多久,他们就进入了地雷阵,触发了引线。然后地面上先是喷出了一道小火苗,尚远视力不是太好,他并没有看到有一个什么东西被火药推到了半空。那是地雷的爆炸体。尚远能看到的清军的队伍里头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以及随即穿来的巨响。蹦到地面三四尺高的球体猛烈的炸开,坚硬的陶瓷球体烧制的时候,外面专门留了插铁片的位置。伴随着气浪,金属与非金属的碎片在空中四处飞射。或者深深刺入人体,或者削掉一大块肉,或者干脆就穿透了人体。
清军哪里想得到会遇到这样的袭击,一颗跳雷就炸翻了十几人。被炸死的到安静了,没死的也被吓傻。有些幸运的清兵暂时没受伤,先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接着就没头苍蝇一样乱跑。结果又触发了另一颗跳雷。在巨响之后,部队立刻开始射击。把尚且能站得住的清兵一个个打倒。
在这样突然起来的猛烈打击下,这队七八十人的清军死伤狼藉。尚远看到能跑回去的清兵顶多二十人出头。工农革命军不到60人的部队,配合了两颗跳雷和一顿射击,就解决掉了五十号敌人,这样的战绩让尚远觉得十分震惊。尚远第一念头就是,这仗要是这么打下去,清军根本就不算什么。不过尚远毕竟不是普通的士兵,陈克在战斗前可谓“莫名其妙”的话立刻被尚远想起。陈克反对“唯武器论”的态度绝不是故作高深,尚远很明白陈克的好意。到了河北之后,根本不可能有根据地现在规模的兵工厂,也不可能得到大量的武器支援。陈克是怕尚远被武器的巨大威力给迷惑了。
部队的战士们可没有尚远想的这么多,看到了一气解决了这么多敌人,大家已经欢呼起来。部队的指挥官是名叫许立成的政委,他赶紧命令部队的战士去快速打扫战场。从安庆城里头出来的清军携带的武器是绝对有子弹的。北门的部队认为人数少,任务重,出动的都是精锐。陈克特意选择了使用过安徽新军新式步枪的战士。部队里头只有一半人有枪,大家只要赶紧从被消灭的清军这里收集武器,小部队就可以做到人人有枪,战斗力立刻翻翻。政委快速打扫战场的命令立刻得到了贯彻,战士们通过地雷阵中的安全通道,迅速的收集了一批武器回来。对于重伤的清军,政委的命令就是“让他们自己等死”,轻伤的清军被挑了几个抓回来审问。
只是这么一小仗,部队立刻就人人有枪。还是新军使用的优质武器,众人都是乐开了花。一面检查武器,分配弹药。大伙一面聒噪着,制造着人多势众的假象。俘虏被简单的包扎后,进行了审问。被俘的都是些普通士兵,也不知道消息。并没有送去指挥部的价值。把他们捆好,嘴堵上之后,已经人人有枪的部队立刻调整了阵地布置,准备迎接更加激烈的战斗。
“北门外有埋伏?”余大鸿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面对完全不知道来历的“贼人”,余大鸿本以为对方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在他看来,对付这些乌合之众,只要一个冲锋就能解决问题。东门的贼人看着人多势众,黑夜里头只怕暂时冲不开。于是余大鸿让西门的官兵冲出去试试看。北门暂时没有见到有贼人,他特意选了一支精锐,让他们从北门出去,绕到城西去打击贼兵的侧翼。万万想不到,80人的队伍冲出去,片刻之间就被打死了一大半,逃命回来的新军里头也有七八个带伤的。等于一个“棚”的部队基本上彻底交代了。刚开始打仗,自己就损兵折将,这仗往下可怎么打啊?
正在此时,西门也传来消息,贼人躲在黑影里头一个劲的放枪,新军打着火把出去,伤亡甚重。这只有等天亮了,余大鸿无奈的想到。他随即下令暂时不要再出门了,新军开始在城头加紧巡逻。
“1907年的安庆城是曾国藩建的,城内大概有3.65平方公里。这个公里是外国的长度单位。城里的安庆新军能派上城墙的至多不过2000人,平均一个人要把守2.5米的宽度。大概是一丈的长度。真的这么防守的话,那也只是个军事上笑话。守城都是重点防守,密集巡逻。如果我们发动了纵队进攻的话,这样的防守跟纸一样,一戳就破。”陈克向陶成章详细解释着。
“纵队进攻?”陶成章问道。他对公里和米并非没有了解,陶成章曾经捐官谋求去日本读军校,很是恶补过一些知识。但是纵队攻击这个名词却没有听说过。
陈克很想让陶成章明白攻城和守城的要点,虽然陈克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工农革命军有着丰富的攻城经验,而且军事总结会是部队里头的重点。从军官到士兵都要参与总结,归纳提炼出各种方法。陈克作为穿越者,最大的优点在于知道不少皮毛的理论,部队围攻围子积累的大量实际战斗经验与陈克提供的皮毛性理论的结合,产生出爆炸性的有效结果。工农革命军竟然建立起了自己的攻城全套理论与实践体系。
“纵队攻击不是一个跟一个。而是以小队为单位的纵队。”陈克一面说一面在地图上用几只铅笔和镇纸摆了图形,“纵队攻击的特点就是一点突破,然后迅速深入敌人阵地部署内部。切断敌人的联络,对其进行分割消灭。其核心要点就是讲的控制。我们不求全面压倒敌人,但是在我们的进攻路线上的所有敌人,都必须被彻底压倒,并且予以消灭……”
陶成章跟一个小学生一样全神贯注的听着,陈克讲述的都是非常有用的知识,用语深入浅出,通俗易懂。陶成章走南创北,很是见过世面。又对军事很感兴趣,听了陈克的这番讲解,立时有茅塞顿开之感。
与此同时,在安庆城东北,一队人已经偷偷渡过了护城河。城上偷偷垂下了绳索,一个黑影顺着绳索坠了下来。两方的人汇合之后,城上下来的同志把情况简略的介绍了一下。把守这里的新军是人民党的内应。岳王会的人大张旗鼓的在新军里头拉拢同志,早就被人民党内部埋伏的同志看得清楚。这段城墙上头防守的新军正好是人民党与岳王会的内应们共同负责的地段。
爆破组确定了消息,立刻开始小心翼翼的工作起来。负责内应的同志与爆破组安排望风的同志一起回到城上。岳王会的范传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工农革命军的战士。只见这名战士剪了短发,却穿了一身新军的军服,看着举止干净利落。范传甲问道:“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工农革命军的战士是侦查部队的骨干,他低声笑道:“柏文蔚先生没有和你说清楚么?”
范传甲听到柏文蔚这个名字,没由来的就放下不少心。柏文蔚是岳王会的实际掌控者,也亲自是和人民党达成协议的。对方这么一说,应该是能信得过的人。范传甲想继续问下去,侦查员巧妙的暗示范传甲,现在不要引起过多的重视,赶紧准备爆破为好。
虽然心里头不乐意,但是范传甲现在也只能与人民党合作了。爆破口就这样确定下来。
夜色渐深,时间很快就过了12点。除了人民党的骚扰火力在各处响起,实质性的战斗已经暂时终止。

新开始(三十)
“文青,你打下安庆之后一定要走么?”陶成章很认真的问道。如果半天之前,陶成章还是用一种怀疑的态度来看待此事的话,现在这位光复会领导者的语气已经变成了劝阻。
“现在还没有打下来安庆呢。”陈克根本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讨论上。
陶成章无疑误解了陈克的意思,他把这句话曲解成陈克现在还没有下决心是否要占据安庆。这让陶成章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在陈克坦然把很多知识传授给陶成章之后,陶成章已经改变了原本对陈克的态度。1907年2月1日可不是100年后。100年后陈克的所掌握的这些知识已经普及到了中国的各个角落,想得到这些“宝贵”的知识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代价。而在1907年,只有那些社会上层才有可能接触到这些知识。至于如此详细的讲述,更是只对登堂入室的弟子才会传授的。按照这个时代的普遍认识,陈克这是在对陶成章示好,而示好的目的无外乎要达成妥协。以陶成章现在能提供的合作基础,无外乎是帮助陈克夺取安庆的主导权。陶成章对此并无异议。反正在安庆本地最大的革命派系是岳王会,人民党也好,光复会也好,无疑都是外来户。与陈克携手主导安庆局面,对光复会来说绝不是吃亏的买卖。更重要的是,陶成章已经认可了陈克的军事才能。
陶成章没有陈克对整个世界与革命的认识深度,所以他已经被这些知识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给迷惑了。“知识就是力量!”得到了新知识的陶成章觉得只要能把现有的东西给应用起来,人民党与光复会联起手来,占据了安庆之后必然能够创造出光辉的革命来。满清不就是占据了这些城市么?有了陈克教给的攻城技巧,有了人民党已经拥有的数千精锐。这长江两岸还有什么城市是打不下了的?
既然陈克说“打下安庆之后再说”,陶成章也就不再多问。他正色问道:“文青兄接下来要做什么?”
陈克想都没想,“给战士们吃饭。拂晓时分就要总攻了。”
对这个听着十分突兀的说法,陶成章立刻赞许道:“说得好!文青说得好!”
陶成章的确是真的赞许,光复会发动的起义,那些来冲锋陷阵的“江湖豪杰”们可是要吃香喝辣的。一顿照顾不好,就有人要闹。陈克在战前让战士们吃饭,在陶成章看来是极为重要的。可指挥部里头的参谋和警卫员却觉得陶成章这样的表态实在是太奇怪了,工农革命军素来重视部队的伙食,特别是战斗中的饮食。部队在允许的情况下是安排的极为严谨。陶成章这种夸张的表现,让大家的目光里头带上了极大的不屑。
晚上一点半,持续对安庆骚扰了大半夜的佯攻终于结束了。筋疲力尽的战士们退回到安全的阵地上开始吃饭。人民党的战前饭很简单,两个咸鸭蛋,半个馒头,一竹筒水。城东的伙食都是从指挥所附近的炊事班那里运来的热乎食物。部队严令不得喧哗,所以也没有人说话。默默的吃完了自己的一份饭,此时,深蓝色的简易帐篷搭起来了,夜色中,这些帐篷一点都不显眼。在班排长的低声命令下,战士们纷纷钻进低矮的帐篷里休息。大家都知道要不了多久就要进行攻城战,城头上的清军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战斗能力,这让原本兴奋中带着些惴惴的战士安心不少。大家也都累了,吃了东西之后很快也都开始犯困。这些已经很多战争经验的战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各级指挥官们却没有睡觉,他们能够被选拔出来,不仅仅是他们有着比战士更强的体魄,这些指挥官们有着比战士们更持久的意志力。总指挥部距离前线并不远,班排长负责前线阵地,在城东的连长们赶回指挥部,原本冷清的指挥部很快就热闹起来。既然大家不能睡,至少得提供些热汤之类的伙食。一众指挥官们端着碗围在地图边。
陈克的手指一处处指着地图上的重要地点,“布政使司,巡抚衙门,怀宁县县衙,安庆知府衙门,安庆内军械所,军火库。大家都确定一下自己负责的目标。”
这些指挥官都是跟着陈克从救灾开始一步步干上来的,重新跟着陈克确定作战目标,让众人都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毕竟陈克很久没有直接负责军事行动了。这次安庆战役,几乎是陈克以一人之力推动的战争。到现在为止,千里水上行军也好,两面夹击安庆城也好,战争始终在陈克预先计划好的轨道上行进着。这种原本大家想都不敢想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实战的阶段,进入到了这些中高级指挥官们有着充足经验的实际攻城战中。众人对陈克的钦佩已经变成了无法言喻的坚信。大家甚至没有想过战争有可能失败?
陈克指着这些安庆城内的要害部门,立刻就负责攻打这些地方的指挥官站出来重复自己要承担的作战计划。
在城西,热乎食物直接是从马营的伙房里头运来的。柴庆国和蒲观水同样制定着战斗计划。城西不是主攻方向,上半夜的佯攻是在城东进行的。但是从三点半开始,城西部队要同时对三座城门进行佯攻。以调动安庆城内的兵力,让他们尽可能的抽调部队支援城西。
柴庆国并没有那么保守,经过晚上的作战,他对安徽新军的战斗力并不看好,“老蒲,你说咱们要是打下城西的城门,要怎么办?”
蒲观水是个很正统的军人,既然计划里头让他佯攻,他就把自己放在坚决执行命令的立场上,听柴庆国这么一问,蒲观水愣了愣,“我们兵力本来就不足,执行佯攻已经十分不够,且不说能不能攻下西门,就是攻下三座西门里头的一座,安庆守军从其他两座门里头攻出来,绕道咱们后头,咱们怎么办?”
柴庆国对如此蒲观水保守的态度很是不屑,“咱们缴获了这么多枪,新军没有子弹,咱们可是有的。这900条枪还打不了新军?”
蒲观水可没办法如此乐观,“咱们部队里头练过这种新式步枪有多少?这不是你光有枪就能打中的。训练不足是不行的。”
柴庆国依旧不认为自己的想法不对,他说道:“远了打不中,咱们贴近打。既然咱们是要守住攻下的城门,放枪就行了。又不是要肉搏。至于你说的新军冲出,咱门里头懂骑马的也有三十多号,加上那些岳王会的,总有七八十号。我带这么一支骑兵足够了。”缴获了这么多马,柴庆国已经是心痒难搔。
蒲观水对柴庆国这种态度十分无奈,他顿了顿,这才继续劝道:“柴旅长,打仗不是你觉得行就行的。咱们事先既然有了作战计划,那就得严格执行计划。不然的话,咱们费那么多力气制定这计划做什么?”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那就按照计划走吧。”柴庆国自己也没有胆子破坏纪律,他想出让骑兵守城的想法纯属临时起意。见蒲观水不配合,柴庆国也就放弃了这个自作主张的想法。
但是蒲观水却没有把柴庆国的建议完全当作耳旁风,他想了想问道:“柴旅长,你若是领了这七八十人的马队,能装成多大的声势?”
“嗯?”柴庆国对蒲观水这个奇怪的问题颇为不解。
蒲观水向柴庆国说了自己的想法,“夜里头路不好走,这是一个不利的地方。但是城上的清军也看不清咱们的行动。柴旅长若是……”
听完了蒲观水的建议,柴庆国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你这读过书的,的确是不一样夜路不好走,这我知道。我先带人去探探路,回来之后再说此事。”
1907年2月1日晚上这一夜,对于安庆城内的居民来说是难熬的一夜。不知从哪里来的土匪围住了安庆城,枪声从入夜开始就没停过。将近五十年前,安庆在兵火中遭到过煎熬,枪声再次唤起了老年居民的恐惧,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几乎都是夜不能寐的。安徽新军的士兵们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实质性的战斗,当战斗突然降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真的准备好履行军人的指责。虽然被派到了城头和街上,但是这些新军的表现与其说是军人,到不如说是一群“武装百姓”。
官府可以实行宵禁,禁止百姓互相串通。却不能禁止官兵们之间互相交流着情报。由于不少人已经知道人民党要攻打安庆的消息,于是这些消息就疯狂在官兵之间开始散播。北门的小规模战斗,顷刻间就死了五十号新军兄弟,这个消息更是不胫而走。原本传说中数千之众的“人民党”很快就变成了数万之众。北门之战那两声沉闷的巨响,变成了人民党动用了大炮,轰死了了几十个兄弟。已经有人在偷偷询问,战斗之中到底该怎么保命。新军的士兵当兵是为了吃饷,什么建功立业都是为了更好更多的吃饷。既然遇到了强敌,那就完全没有理由为朝廷送命。如果不是新军的日常操练还算是可以,只怕现在的局面会更乱。
余大鸿协统的心情变得极糟,原本以为外头只是乌合之众,从城门派人冲出去就能把他们赶散。没想到对方火器犀利,不少步枪听枪声竟然是官军的装备,几个城门外头都有敌人。这可是把他给搞糊涂了,这外头到底是什么人。既然冲不出去,余大鸿协统干脆就准备等到白天再说。晚上看清不楚,白天总是没有问题了吧?可对方在东面的枞阳门一个劲的佯攻,弄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自己的炮兵都在迎江寺,已经被对方给拿下了。城西的马营有过一阵枪声和爆炸声,结果声音结束之后,城西各门都被堵住了。想来马营也已经覆灭。这样一股军事力量突然出现在安庆城,余大鸿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哪一只叛乱的新军,准备夺了安庆。
子时之后,城外的贼人看样子是累了,终于不放枪了。余协统心里头总算放下心来,安庆城墙很高,水军虽然不在,但是很快也就该回来了。只要守到那个时候,水陆夹击不愁贼人不退。但是巡抚衙门却接连派人过来询问,弄得余协统烦不胜烦。最后余协统干脆让人说自己去巡城了,这才回到卧室和衣躺下。
刚躺了没多久,外头就有人跑了进来。“大人,城西外头有人在劝降。马营叛变了!”
余大鸿协统已经有了些睡意,听了这话立刻被吓醒了。“什么?”
进来的是城西的一位营官,灯光下之间他脸色吓得发白,“大人,马营的确降了叛匪。叛匪自称是什么人民党。马营不少人在城下帮着他们劝降。”
“那你好好守城啊,来我这里作甚?”
“他们劝降不成,看城西不肯开城门,大队人马已经往城北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往城北去了?”余大鸿连忙问。
“属下听的清楚,大队人马跑得山摇地动的。直冲城北而去。”
余大鸿对城北被一气打死了50号人的事情很是忌惮,虽然到现在为止城北都没有动静,可隐藏在黑夜里头的到底有多少贼人?余大鸿对此很是担心,所以城北很是放了不少部队。现在叛变的马营和贼人合兵一处赶往北门,他再也不敢怠慢。“传令下去,从北门先抽调两队可靠的队伍到北门防守。看好了下头的那些兵,若有人想投奔贼兵,可以当即杀了。另外,从城东给我抽调两队人,到西门来。”
刚说完,余大鸿又觉得不放心,他从床上站起来,“我亲自去下令。”
带着战士埋伏在护城河边蒲观水听着城头的骚乱,已经有规模不小部队开始调动了。等声音稍微平息了一点,蒲观水对身边的熊明杨说道:“熊政委,就看你的了。”
熊明杨点点头,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把衣服脱了,只剩下条裤衩。从身后的战士手里拿过一碗酒一饮而尽,熊明杨匍匐前进,一直到了护城河边他静静的溜进水里。安庆在长江边,北边是大湖,根本不缺水源。所以护城河有几丈宽,河水也颇深。冬天的水很凉,熊明杨溜进河水里头,只觉得皮肤上仿佛有无数小针戳刺一样生痛。他一声不吭的继续往前游着。
埋伏在河边的战士看着熊明杨消失在漆黑的护城河水里头,大家都屏息凝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影影绰绰的看到好似有一个人影爬过了护城河。又到了城墙下,接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在挥舞着,这是约定的信号,熊明杨渡过护城河之后,就会挥舞起一条白布。眼力好的人见熊明杨挥舞了一阵,就静悄悄的溜回了护城河里。再过了一阵,熊明杨从这边爬上河岸,依旧是匍匐的姿势爬回出发阵地。
“能过去,城上好像没人。同志们做一下准备,马上跟我走。”熊明杨说道。他虽然极力忍耐,但是牙关依旧忍不住打颤。
已经有战士把衣服递过来,熊明杨根本没接,他一面哈着冷气一面说道“冻一冻就习惯了。”
这次突击的队伍一半是党员,另一半是入党积极份子,都是水上支队里头水性颇好的战士。熊政委已经做了表率,大家也不再多说。先是把一架长梯静悄悄的运到河边,大家纷纷脱了衣服。把衣服,枪支,手雷都放进木盆里头。三十几条汉子扛着梯子,拽着木盆溜进了水中。
这个计划极为冒险,如果一旦不成,这三十几人就危险了。蒲观水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几十个临时掩体,就是在桌面上搭上了装满了土的麻袋。一旦对面城上发觉了熊明杨等人的动静,这些临时掩体立刻就运到河边,步枪手们和城上的敌人对射,掩护突击队回来。
但是城头的敌人也许觉得冬天没人会真的游过护城河,所以这段城墙上的敌人数量本来就少。加上柴庆国的马队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现在城头上居然静悄悄的。
“让这份静寂持续下去吧!”护城河这边包括在蒲观水在的所有战士都忍不住祈祷着。突击队已经静悄悄的过了护城河。长梯慢慢的竖起来,与墙面接触的时候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声撞击。接着突击队队员开始顺着梯子往上攀爬。蒲观水视力不错,最前头的突击队员已经爬到了一半,再爬三四米就能到了城墙墙头。就在此时,确定到城头有人喊道:“谁啊!”接着火把就亮了起来。
“快!推桌子!”蒲观水焦急的低声命令道。按照计划,突击队遇到问题立刻就要撤退,而蒲观水要进行火力掩护。在护城河这边的同志们站起身准备行动的时候,却听到熊明杨的声音在护城河对岸响起,“干他娘,同志们,上!”随着这声怒吼,城头突然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那是人民党的手雷才有的声音,偷袭就这么变成了强攻。
工农革命军的强悍蒲观水见过多次,早在这支部队还叫做保险团的时候,在凤阳府打围子,负责佯攻攻城的同志就不止一次的把佯攻变成了强攻,而且能够强攻得手。对这样的士气蒲观水是极为满意的,问题在于,现在城头上的可不是围子里头那种像样的步枪都没几只的土包子地主。而城内的更是两三千经过训练的安徽新军。
面对如此有骨气的举动,蒲观水立刻就被置于两难的地步。如果不支援熊明杨的话,他们立刻就要面对敌人的围攻。但是到现在为止的准备,都是与城头敌人对射的准备。在熊明杨指挥着突击队攻城的时候,与城头敌人对射极大可能误伤到突击队队员。如果实行兵力增援,那么不久前还反对柴庆国把佯攻变成强攻的蒲观水,就将亲自改变原定计划。
蒲观水左右为难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先的突击队队员已经成功的登上了城头,而后面的战士一个个跟着上了城头。然后先是手雷的爆炸声,接着就是步枪的射击声。以及受伤者的惨叫声。战斗顷刻就激化起来。
见死不救是绝对不可能的,蒲观水咬咬牙,对身边的干部喊道:“三排长,你立刻带队过去支援。”
“是!”三排长根本没有迟疑。“三排出列!”
随着这声命令,轰轰隆隆的跑出了几十名战士。“脱衣服!扛梯子!下水!”三排长吼道。吼完,他率先解开了上衣的纽扣,把军服脱下来扔在地上。
熊明杨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极大的改变了原定部署,被敌人发现的同时,熊明杨的心中立刻做了一个判断,“转身就逃也是死,奋勇迎上也为必死。”这么个念头不过是一转瞬间的事情,然后熊明杨立刻就做出了一个真正战士几乎本能的决定。进攻!
这道命令一下,突击队的队员们根本没有停顿。按照演练过多次的战术,掷弹手已经拽开手雷的引信,把手雷扔上了城头。正在攀爬长梯的战士不用担心制造出声音,攀爬速度更是加速快了一倍以上。没过多久,突击队就冲上了城头。
1907年2月2日凌晨3时5分。安庆攻城战已经进入了激战的程度。

新开始(三十一)
漆黑的夜色中,西门城墙上传来的一连串爆炸声让附近的安徽新军官兵都大吃一惊。贼兵这么快就登上城头了?营官也好,管带也好,棚长也好,心里头都生出一种懊恼,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安徽新军协统余大鸿大人愤怒的表情。虽然余大人平素里对大伙并不算严厉,可余大人绝非一个宽容的人。被贼人攻上城头的消息如果被余大人知道……,几乎所有军官都被自己的假设吓的脸色惨白。
负责城西防守的营官此时正在城下,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在火把的映照下,营官随手拽住了身边的一个低级军官,用焦急的声音命令道:“你赶紧让去城西的两队兄弟赶回来。”这位低级军官立刻领命而去。
接下来,营官对身边的士兵指手画脚的喊道:“快,你们几个,冲上去。”营官的本意是让这些士兵尽快冲过去消灭城头的贼兵。不过情急之下的指挥只起到了反效果,十几个士兵们服从了命令,举着火把一窝蜂的跑向了直通城墙的城梯。这些士兵本来就不是很想直面城墙上的贼兵,在城梯口几乎齐刷刷的慢下脚步。平素里这些军事行动都是有低级军官指挥的,指挥这队士兵的军官方才被营官派去传令。谁先上,谁后上?这些士兵听着城墙上头一声声手雷爆炸的巨响,谁都不肯先上。一群士兵竟然就这么傻站在这里。
战场上一瞬间的停顿都能够导致极大的恶果,安徽新军士兵们只停了二十几秒,已经有另外一队新军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冲向了城梯。停在城梯口的士兵有些开始让路,有些却依旧在发傻,三四事号人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在通向正在战斗的城墙的路上挤成了一堆动弹不得。
熊明杨手脚并用的爬上长梯,针对安庆的城墙制造的长梯比较纤细,一上人就晃动的很厉害。只能同时由一个人战士进行攀爬。熊明杨是挤开了排在他前头的士兵才得到了攀爬的机会。此时城头上已经上了四个突击队员,每个突击队员都带了八枚手雷。只听得城墙上的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间杂在爆炸声中的步枪射击声都是其他地方往城头突破口打来的。
此时的熊明杨只觉得心里头一片空明,什么样的杂念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果不能以最快速度爬上城墙,想什么都没用。按照训练时候的积累的经验,熊明杨既不追求更快,也不去寻找什么更稳,顺着颤巍巍的长梯,他手足并用毫不停顿的爬了上去。无论是城头的枪声和爆炸声还是城内新军惊慌失措的喊叫,熊明杨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心里头平静的如同一潭湖水,甚至有一种超脱般的静寂。
突击队的战士们看到自己的队长如同飞一样爬上了长梯,用一种挥洒自如的动作转眼间就到了顶端,然后熊明杨队长按住城头的垛口,轻盈的跃上了城头。只用了普通战士一半的时间就爬完了长梯。战士们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人爬上了梯子,模仿着熊明杨队长的样子,不顾一切的向上攀登。
突破口的城墙上本来就没有灯火,现在更是弥漫着浓厚的硝烟。手雷爆炸后特有的刺鼻味道让熊明杨几乎要咳嗽起来。已经上了城墙的四个战士人人手里头握着手榴弹靠在墙边,从他们等城开始,只要有敌人向这边射击,他们就用手雷还击。周围已经没有敌人了,至少没有敌人还有勇气敢对这些战士开枪。倒是城内已经是灯火通明,熊明杨趴在城墙内侧往下一看,不远处一堆新军挤在城梯口。“跟我来!”他大喊一声,就率先往那边冲去。
人们一旦毫无秩序的挤在一起就会如同乱麻一样,越是着急反倒越没有办法轻易理顺。城梯口的清军有些急着上城,有些则想偷偷溜走,还有些干脆就站在那里傻等,希望能够不前进不后退混过去算了。城梯口的混乱花了三分钟都没有能秩序。在第四分钟的时候,几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的砸在清军的肩头或者脑袋上。
“谁他妈乱扔东西。”被砸到的清军有些反应比较快,他们已经忍不住抬头向城上骂道。三秒钟后,一连串的爆炸将城梯口三十几名清军给炸的血肉横飞。
蒲观水派出的增援部队既然不用考虑隐蔽问题,不到十分钟就渡过了护城河,长梯架起之后,登城速度远超蒲观水想象之外。正在蒲观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熊成基已经跑了过来,急切的说道:“蒲协统,让我们岳王会的兄弟上城劝降吧。”
人民党拿下马营之后,岳王会的会党们纷纷出来表示自己是革命党的同志。战斗出发前,柴庆国和蒲观水拿到了一份新军里头岳王会重要干部的名单。蒲观水对新军非常熟悉,这帮革命同志人既然肯出来为革命效力,蒲观水对这帮人偷偷把一些低级士兵说成岳王会成员的做法就睁只眼闭只眼。柴庆国对岳王会的战斗力很是质疑,他让岳王会和他们的手下自成一军,在旁边观战。蒲观水对此并无异议。
熊成基毕竟是正牌军校毕业,平日里对蒲观水很是佩服,他自告奋勇跟着蒲观水。眼前激烈的交火声让熊成基这个安徽革命历史上著名的革命者既兴奋又畏惧。他倒不是害怕打仗,人民党攻击的迅猛程度远超熊成基想象之外,熊成基担心在新军里头的那些同志被卷入战火平白送命。
对熊成基的申请,蒲观水想都没想,他指着护城河对岸的两架长梯说道:“那你现在带人渡过护城河从这里登城吧。
“……,是。”熊成基回答的并不很顺畅。蒲观水一直是熊成基的上司,听蒲观水这么一说,熊成基立刻觉得蒲观水是要让岳王会的同志上城帮着打仗。
蒲观水看着熊成基站在原地不动,他奇怪的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熊成基立刻立正回答道:“请蒲协统给我们发武器弹药。让我们投入战斗去。”
“你们上城喊话,要武器弹药干嘛?”蒲观水下意识的问道。说完这话,他已经明白熊成基的意思,蒲观水指了指城上,“想要武器弹药,那就自己去缴获。我话说头里,你们现在打不了硬仗,跟在我们部队后头缴获吧。别和我们的部队抢。”
蒲观水说这话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可这话听在熊成基耳朵里头可实在是有点伤人。很明显,蒲观水根本就没有吧岳王会当成自己人,对于岳王会的战斗力更是蔑视的很。强忍住愤慨,熊成基领命去了。
在原定计划里头,城西的战斗是针对三座城门的佯攻。尽量吸引敌人的兵力。在城东实施爆破突进之后,城西的敌人就不得不把兵力调向城东。在这个时候,城西的部队才开始强攻。现在的情况变成了柴庆国的马队调动了敌人的兵力转向城北,偷袭的突击队已经夺取了一小段城墙。听声音,熊明杨已经指挥着部队向两边展开,同时对城内的敌人开始实施活力压制。
“看来柴庆国的计划居然要我来执行了。”到了现在蒲观水也没有别的想法。当前的局面已经到了绝不能退的地步。除了对敌人实施持续的压力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城西两公里多长的城墙下,分配了三支部队,根本没办法计时进行通讯。突击队一打响战斗,其他三支部队都按照原定计划开始进攻。城西已经是枪声大作,实际上步枪实际射击的声音不算多,不少声响是用鞭炮放进铁皮桶里头弄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听起来又热闹,又吓人。
为了能够让敌人生出工农革命军主力在城西的错觉,城西的部队配备了一些臼炮。熟铁铸造,炮口大,炮身短。与其说是炮,倒不如说是大号的掷弹筒。布匹缝制的定装喷射药。发射出去爆破部分采用的不是炮弹而是特制的长引信炸药包。先装进去定装发射药,再把有点像迫击炮炮弹的特制炸药包放进去。后膛点火。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炮口喷出一股混杂着火星的浓烟,炸药包被喷上了城墙墙头。片刻之后,着弹点附近就传出沉闷的爆炸声。
这种炸药包装药可比手榴弹大多了,威力更是大出去好多。爆炸的火光中,蒲观水甚至能远远的看到城头有新军士兵被气浪从城头掀到空中,划了条弧线直接掉进了城外的护城河里头。十几颗这种炸药包发射上城头,原本城头上射击的火力立刻就哑巴了。城下进攻的队伍里头立刻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攻打西城三个城门的三支部队都派出了突击队。队员们只穿了单衣,携带着油布包裹的步枪和手雷,扛着长梯下了水。这倒不是部队有意违抗军令,人民革命军也没有学过太多的战术,看到城头的敌人已经失去了抵抗,部队指挥官和战士们几乎是本能的按照这些日子以来的战斗习惯开始了战斗。
方才的一通炮弹炸上了城头,由于隔着护城河,距离也远,城下的战士们并没有感到冲击波的震动。可已经攻上城头的突击队员们都受到了冲击波的影响,每个人都觉得耳朵嗡鸣,胸口发闷。甚至有人已经呕吐出来。熊明杨胸口里头也是一阵难受,他强忍住想呕吐的感觉,对已经上了城头的支援部队喊道:“三排长,你守住这里。突击队,跟着我下城。”
由于没想到能够如此顺利的冲上城头,部队根本就没有互相支援的计划,更没有预定信号联络方法,现在再向两边扩张就有遭到友军炮兵误伤的可能。熊明杨并不认为现在坚守这段城头是个好办法。在军校学习的时候,陈克曾经讲过“面对已经混乱的敌人,必须坚决的进行深入打击。此时哪怕是一只小部队都能够起到极大的作用。如果只是固守已经夺取的阵地,只是给了敌人调整部队的时间。当下一次进攻展开的时候,部队将受到极大的损失。”
城下的敌人已经彻底乱了套,先是熊明杨上了城头,接着是三个城门同时遭到了包括炮兵在内的进攻。从垛口看下去,城下的新军要么待在原地不知所措,要么已经开始四处乱窜。“贼兵有大炮!”“贼兵进城啦!”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响成了一片。
“三排长,把你们的手雷给我们一半。”熊明杨又喊道。
三排张愣了愣,手雷是近战野战的利器,给了熊明杨的话,三排长可不敢相信自己能守住这么长的一道城墙。
见三排长犹豫不决,熊明杨开头就骂道:“你怕个屁啊!只要你们不冲下去,剩下一半手雷守住这条城梯根本没问题。城墙上的敌人现在还能守住么?咱们的部队马上就能冲上来。”一面说,熊明杨已经开始从三排长的腰间往下拽手雷。
三排长无奈,只好命令部队把一半手雷交给突击队。
“同志们,跟着我冲。目标就是前方那所房子!”熊明杨站在城梯边的垛口,手臂笔直的指向了远处的一处院落。他并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地方,但是熊明杨注意到敌人的部队大多都是从那个方向往这里来的。此时靠什么理性的分析已经完全不起作用,战士们在战场上本能的直觉让熊明杨下达了作战命令。
“是!”突击队的战士们应道。
接着,众人跟在熊明杨背后,顺着城梯就冲了下去。浓厚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城梯口堆满了横七竖八的清军尸体,他们都是被方才熊明杨领着突击队一顿手雷给炸死的。踩着湿滑的血液,突击队杀进了安庆城。
熊明杨和突击队都不知道,他们的攻击目标是守城西的营官的所在。在那里有十倍于自己的新军士兵。当然,就算他们知道,熊明杨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命令。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目标。向着混乱的敌人,突击队猛攻上去。
见到一支穿着不同军装的人从城头冲了上来,新军士兵先是一阵慌乱,接着在军官们歇斯底里的大骂下,好歹新军组织起来对突击队的一轮射击。有四五个战士中了枪,其中三人被当即打倒在地。
“投弹三发!”熊明杨命令道。边喊,他边拽出一颗手榴弹,拉染了导火索就向对面的人影里头甩了过去。
新军士兵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这轮射击不仅没有让对方有丝毫的退让,相反,对面的那群人几乎是傲慢的站在步枪的枪口前,向着自己扔来了好些黑乎乎的东西。新军的士兵们立刻下意识的进行了第二轮射击。没等他们观察战果,剧烈的爆炸在新军的队列前后左右炸开。好不容易组成的队列顷刻间就崩溃了。在三轮手雷的攻击下,新军的核心部队彻底崩溃了。残存的士兵们拖着枪,或者干脆扔了手里头的枪,惊叫着,哀号着逃走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工农革命军在城西三座城门同时发动的进攻都已经得手,先头部队已经攻上了城墙。后续部队也在迅猛的跟进。
三支部队的通讯员几乎同时赶到了蒲观水这里,“蒲指挥,攻下城门之后要不要打开城门?”
蒲观水此时也豁出去了,他眼睛瞪得溜圆,以有意无意保持的儒雅风度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对着三名通讯员大声吼道:“打开城门干什么?咱们又没有什么后续部队。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指挥官,占据了城门之后,谁也不许开城。把城门和城墙给我守好。等着陈主席的部队和咱们联络之前,谁也不许失守阵地!”
通讯员立刻跑回去通报。
此时蒲观水身边只剩下了三个排不到40人,这本来是一个连的部队,连长焦急的上来问道:“蒲指挥,咱们要不要现在就上去?”
蒲观情绪虽然激动,脑子依旧很清醒,在三个城门的部队都攻上去之后,他身边的部队已经是城下最后的机动力量。在柴庆国回来之前,他必须守好出发阵地。“谁也不许动,就在这里等着柴旅长的骑兵部队回来。”
连长焦急的看着对面的城墙,此时枪声,手雷的爆炸声在城头和城内响成一片。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让连长恨不得背上长出翅膀,立刻飞进去参加战斗。但是蒲观水既然下了命令,连长也不敢违抗军令。他咬着牙跑回部队中间,“大家整队集合,那些掩体用不着了。”连长虽然知道自己的部队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出动,但至少也集合成进攻对行吧。至少在出动之前能够做好最大的准备。
熊成基回去整顿岳王会的那些革命党,告知他们大家要上城劝降的时候,立刻就有人反对道:“不给枪,咱们凭什么往上冲?”“对啊!这摆明了是让咱们送死么。”
反对者占据了岳王会里头的大多数。熊成基此时在岳王会里头地位也不高,尽管他想说服大家,可没几个人听他的话。为了对抗熊成基,已经有人找到了更具资历的常恒芳。“范管带,你给说说理。”
常恒芳并没有说话,他直勾勾的看着城墙,嘴里面喃喃的说道:“疯了,这群人民党的人都是疯子。”
黑夜攻城一般是不举火的,火光只会暴漏自己的位置,成为敌人的靶子。正在争执的众人顺着常恒芳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知何时,人民党的战士们已经点起了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几十道长梯已经靠上了安庆城西三座城门附近的城墙上,人民党部队的战士正奋力攀登着。
岳王会的众人看着奋勇登城的战士,一个个都不说话。不知道是天气冷还是别的什么,常恒芳突然打了个冷战,接着用一种极度怀疑的语气问道:“他们这就攻上城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岳王会的革命同志们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骇住了。高大的安庆城根本没有能够坚持多久,人民党城西的部队仅仅是一击就上了城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些人绝不相信这是事实。更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彪悍的战士。
“现在瞎看还有什么意思?”熊成基愤怒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大家到底要不要上城?人民党的部队是英雄,咱们难道就是狗熊,连上个城都不敢么?”

新开始(三十二)
1907年2月2日凌晨4点,伴随着一声巨响,安庆城东北的城墙上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这里的城墙本来就年久失修,豁口之大甚至超出了想象。城墙上的岳王会的人在革命军的劝说下一同下城逃命避难去了,爆破口附近没了清军,直接伤亡倒是很小。巨大的冲击波震顺着城墙传了出去,将远处的清军震得七荤八素,失去了战斗力。
安庆城的护城河吸收了大部分冲击波,工农革命军没有遇到这个问题,但是漫天飞舞的砖石碎块倒是对战士们构成了不小的威胁。当各种尺寸的碎块狂风骤雨般向着各个方向飞来,把进轨道上的所有的阻挡物打的粉碎,那震动感让位于护城河附近的战士们心生庆幸。大家本来还觉得奇怪,大半夜要偷偷在地里头挖什么掩体,掩体上还要支了竹子编的护盾。炸围墙的事情大家经历的多了,这么夸张的做法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质疑的时候,华旅长还是特别交代,这是陈克主席的严令。既然是陈主席的命令,众人不管能否理解,都心悦诚服的去做了。现在众人都已经很清楚,没有这些掩体,大家暴露在这样的碎石攻击下,绝对不可能安然无恙的。
碎石纷纷落地没到一分钟,尖锐的冲锋号随即响了起来。“同志们,为了革命,跟着我冲!”各级指挥官们率先跃出掩体,战士们跟着自己的指挥官向着前方,向着还笼罩在浓厚烟雾当中的豁口方向冲去。
与此同时,章瑜率领的部队也开始强攻东门。
“章队长,我们稍微等等再攻城?”战斗开始之前参谋吴启贤问道。
章瑜的视线如同刀子一样在参谋脸上划过,“哪里那么多废话,炸城墙是炸城墙,我们该打东门还是继续打!”
吴启贤只觉得章瑜的目光里头充满了不屑,仿佛在说,“你怕死了就别吭声。”
这种无言的嘲讽让吴启贤的脸涨的通红,被人看穿了怕死的念头,那种强烈的羞耻感立刻反弹成了一股激烈的勇气,“章指挥,让我带着突击队上。”
“下回吧。”章瑜冷冷的答道。
无论是城东北还是东南的进攻都很顺利,安庆城内的敌人几乎是一触即溃。面对战争,这些新军官兵的反应十分迟钝,甚至比围子里头的地主武装还要迟钝的多。但这是事后军事总结会上的结果。战斗进行的时候,工农革命军的战士们哪里能想那么多,敌人行动缓慢只是好事。各部队猛烈冲杀,直奔第一阶段的目标而去。
安庆军火库在城东北,战前陈克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把军火库拿下。这次攻打安庆,几乎耗尽了部队的弹药储备。在未来可预见的时间内,部队弹药根本就不可能大规模依靠购买,安庆军火库就是最大的弹药来源。
“杀!”“缴枪不杀!”华雄茂的部下向着前方猛冲。掷弹兵们人人手握手雷,紧跟着手持步枪的突击队冲在队伍的最前头。虽然嘴里喊着“缴枪不杀”,只要前面的敌人不是立刻投降,掷弹兵们直接就是一手雷过去。虽然大家已经把自己的生死早就忘在脑后,但是这样的专注也让战斗变得更加激烈。“缴枪不杀”几乎成了一种战斗口号。
进入近战之后,部队的手雷使用程度不亚于步枪射击,黑夜里头影影绰绰的,想确定敌人的位置实在是太困难了。但是昏暗中确定敌人枪口的火焰位置倒是容易的很,一颗手雷过去,立刻就能解决敌人。这次战斗准备8000颗手雷,每个安徽新军的官兵人均都能摊上两枚。弹药充足,大家自然不会舍不得用,工农革命军的部队仿佛是一道洪流,轻而易举的摧毁了一切敢挡在面前的障碍,向着目标涌去。
“报告!部队已经抵达了军火库。”
“报告!部队已经拿下了东门。”
“报告!部队已经抵达了安徽布政司衙门和安庆知府衙门。”
“报告!部队正在抢占北城城墙。”
“报告!……”
通讯员们飞奔而来,把一个个消息传达给陈克。陈克表情严峻,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好消息。倒是旁边的陶成章先是惊讶,然后就是一脸狂喜。“革命成功了!”他忍不住喃喃的说道。这话一大半是陶成章对自己说的,一小半却是让陈克听的。
陈克始终阴沉着脸,仿佛没听见一样。
“不许再扔手雷了。军火库里头都是火药,引爆了要出事的!”华雄茂已经上了第一线。
军火库四周颇为开阔,守军火库的新军们所剩无几,只有十几个新军还在门口负隅顽抗。但他们只是发疯一样的往外头打枪,而且准头极差,根本就没有瞄准。更像是在开枪壮胆,而不是要阻挡工农革命军的进攻。
华雄茂下了第二道命令,“派人喊话,告诉他们,立刻投降。不投降我们就用大炮轰军火库,把里头的这些人一起炸死。”
这种听着自相矛盾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指挥官们让掷弹兵往后退,几个嗓门大的政委已经靠前,大声吼道:“火药库的兄弟们听着,你们马上就投降吧。不投降我们就用大炮哄你们了。火药库里头的弹药一爆炸,你们通通上西天。这是何苦呢?我们人民党优待俘虏,只要你们投降,我们绝对不会打你们,杀你们。放下枪投降吧。我们人民党优待俘虏。”
这通劝降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对面听到之后,至少疯狂的射击倒是停顿下来了。
“军火库的兄弟们,你们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听听。我们是要打下军火库,咱们就别说些没用的东西。你们要投降的话,想要什么保证?”
准备进攻的革命军战士们焦急的等待着,战士们感觉等了好一阵,已经有性急的忍不住喊道:“你们这帮龟孙,肯不肯投降说个痛快话。”
这话一出,其他同样心急火燎的战士们也跟着聒噪起来。“要死要活,说个痛快话。我们可没空等你们。”
华雄茂看战士们如此表现,忍不住苦笑了。其实从喊话劝降开始到现在还不足一分钟呢。
“我们投降了,你们真的不杀我们么?”从军火库里头传出了胆战心惊的声音。
劝降的“我们是来抓恩铭那条满狗。你们都是百姓出身当兵吃粮的,我们杀你们作甚?只要大家放下武器投降,我们绝对不杀俘虏。等这仗打完,我们就把大家都给放了。”
军火库里头又陷入了沉默。
华雄茂指了指旁边看着颇为结实的围墙,“往那里扔一束手雷。”在战前,陈克提供的制造集束手雷方案也得到了执行,这是针对敌人重兵集团冲锋时候开发的装备。制造的数量非常有限。而且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派上用场。听华雄茂这么一命令,一名魁梧的掷弹兵越众而出,他拉燃了引信,如同投掷铁饼一样,原地360度旋转一圈,五颗绑在一起的手雷划了一条四五十米的弧线直奔军火库的围墙而去。战士们本能的全部匍匐在地。一声巨响后,碎片乱飞。等大家抬起头来,烟尘滚滚之中,那堵墙上竟然被炸出了一个大坑。
华雄茂举起了手,“突击队准备。”
手持步枪的战士们随着这声命令半蹲在地上,只要华雄茂手掌一挥,他们就会向着军火库的大门冲去。
也就在此时,军火库里头传来了一阵夹杂着咳嗽和哭腔的喊声:“咳咳!咳咳!长官,别用炮打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啊!”
“大家小心过去,把他们抓出来!”华雄茂命令道。
“报告,军火库已经被攻下来了!”这个消息传到指挥部,一直阴沉着脸的陈克终于松了口气。
陶成章有些好奇,人民党并不缺装备,战斗打了快两个小时,枪声,爆炸声一直没有中断过。唯独攻下了军火库之后,陈克才有些放松的神情。
“报告,安庆内军械所已经攻下了。”
“设备有没有被损害?”陈克终于主动发问。
“设备都完好无损,包括铸币局的银库也被占领了。”通讯员挺直了腰杆,自豪的说道。
陈克站起身,脸上的阴沉神色已经一扫而空。“现在开始,指挥部移到城内去。位置就在安庆内军械所。”
安庆城内的新军防守体系已经崩溃了,新军官兵们从来没有见到如此凶悍的敌人。如果让他们来总结的话,这些贼兵就是“得寸进尺”。新军并没有实际的战争经验,他们最接近战争的就是各种操演。而操演是有尺度的。或者是夺旗,或者是抵达某地。而且操演的成绩也是军官们的事情,大家的争胜不过是为了在操演结束之后多得到些好处罢了。
当战争真的降临之后,安徽新军才知道,战争是要死人的。而敌人根本不是和自己对练的新军同袍。敌人是那些要来杀自己的人。子弹,还有敌人手里的那种手雷雨点一样的向自己飞来的时候,自己前后左右的新军同伴被割草一样打倒的时候,这些安徽新军的官兵竟然完全找不到和敌人拼死一战的理由。他们几乎是完全按照逃避死亡本能,向后退,向后退,再向后退。
而敌人却以更快的速度,逼近逼近再逼近。落在后头的新军同伴或死或降。幸运躲过了死亡的士兵完全没有了士气,向着最后面熟悉的地方逃去。当黎明的曙光隐约照亮安庆城的时候,大半个安庆城已经落入了敌人手里。新军们要么纷纷投降,要么逃入了最后的据点——那是安庆新军的军营。
安徽新军的协统余大鸿在这个噩梦一样的夜晚里头彻底被打蒙了。原本还只是在城外骚扰的贼兵突然就开始猛攻,接着西城就失守了,余大鸿调动东边兵力的命令刚传出去,随着东边的一声巨响,安庆城几乎都震动起来。过了好一阵,城东传来了消息,数不清的贼军已经攻入了城内?
外头到底有多少贼军?余大鸿已经弄不明白了,以他的战争经验来看,想攻破安庆这等大城,就算是城外有几万兵马,不打上两天也是不行的。但是密集的枪声,爆炸声根本就没有停顿过,贼兵们突然就打进了安庆城。余大鸿突然生出一种不合理的念头,难道外头的贼兵们都是刀枪不入么?
但是事已至此,余大鸿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连忙命令留在军营里头的铁杆部队赶紧把机枪拖出去,在街上架起街垒,无论如何都要守下去。贼兵来的太快,现在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到了这个时候,余大鸿协统反倒放下了一切,按照自己学习过的军事知识开始布防,准备最后的战斗了。
天色渐明,余大鸿协统亲自指挥着亲卫队建成的防线也大概完成了。他已经派人把安庆巡抚恩铭大人和他的人一起接进了军营。恩铭被吓的不轻,看到余大鸿之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余大鸿对自己的上官完全置之不理街垒。此时若是让这位恩铭大人歇斯底里的对战斗指手画脚,余大鸿觉得自己还是干脆投降算了。
安庆新军军营里头没有炮,只有六挺六连珠的机枪。现在机枪都被拖了出来,用在防守几个接口。训练用的沙袋都被运出来堆街口垒成了街垒。大概的阵地已经架设完毕。从黎明到现在,溃兵们纷纷的逃进了最后的防御阵地里头。余大鸿扫了一眼,剩下的人不到五百。曾经有近四千人的安徽新军现在也只剩了这么多点。
很快,街口就出现了一些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贼兵。余大鸿举起望远镜向对面看着,只见那些穿深蓝色衣服的贼兵们一个个很有章法的躲在街角和别的能藏身的地方,他们每个人都有步枪,样式居然和新军的一样。拿步枪的姿势竟然完全不是外行。
“这帮人难道真的是叛乱的新军不成?不过这衣服看似军装,又像是普通的百姓的短衣。古怪的很。”余大鸿心里头很是不解。
那些穿深蓝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双方隔着一条空荡荡的街,不久之后,余大鸿的望远镜中看到了红色的旗帜,冬天的江风很大,安庆就在长江边,风把那红色的旗帜给吹起。上头的那个奇特的符号十分显眼。余大鸿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好像镰刀与铁锤交叉在一起的黄色符号。他好像见过,仔细一想,竟然是不久前严复带的那支船队的旗帜。
“难道严复居然造反了?”余大鸿不解的想。
也就在此时,街角有人喊道:“安徽新军的兄弟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吧,我们工农革命军优待俘虏!”
“赵承礼,把那人给我打死。”余大鸿对身边的一个亲兵说道。
赵承礼原先是个江湖上的“炮手”,一杆枪使得极为精准。后来犯了事被抓,余大鸿听说过此人的名头,把他从大牢里头放出来,又重金雇了他当了亲兵。听余大鸿如此命令,赵承礼一声不吭的上前,举起了步枪瞄了一阵,只听一声枪响,那个喊话的人应声向后倒去。
“好!”凡是能看到的新军官兵都忍不住喊起来。被对面的贼兵压住打了半夜,现在突然见到赵承礼如此精准的枪法,新军官兵们都是精神一振。
虽然那个贼兵被打死,穿蓝衣服的士兵们却仿佛被激起了怒气,他们知识稍微躲了躲,然后一队人已经顺着墙边攻了过来。
“机枪!”余大鸿命道。
六连珠机枪手推上弹匣,向着那些蓝衣人开始设计。伴随着“吐吐吐吐”的响声,子弹在街上开始横飞,墙面上被打出了一个个深坑,白色的墙皮被子弹削下,化为齑粉飞舞着。那些穿深蓝色衣服的人一开始是不知所措,但是他们靠着墙也不管用,顷刻就被打倒了几人。令新军瞠目结舌的是,这帮人根本没有被吓住,反倒有人也不再躲闪,从腰间抽出了一个玩意,直挺挺的向着新军这边重来。“呯”的一声枪响,那人应声而倒。开枪的是赵承礼。
即便如此,那些蓝衣服的贼兵们依旧没有放弃,他们尝试着在扑在地上,一面左右翻滚,一面努力向前爬。
“大家一起打!”余大鸿命道。
新军士兵们纷纷加入了射击的行列,在密集的弹雨下,那些贼兵纷纷中弹,在地上不动了。
余大鸿平静的看着战斗,直到街上再也看不到动态的人,街对面也没有蓝色身影出现,他才命道:“就给我这么打,大家守住。水军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候咱们就能赢。”
说完,余大鸿协统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赶去。那里也开始有了枪声。
战斗在光天化日下展开,新军未必占了下风。

新开始(三十三)
陈克在安庆内军械所的厂房里头看着一堆机械设备,很难得陷入了一种怀念的感觉。必须说,这些蒸汽动力的设备与电动的机床还是大不相同的。无论是体积还是动力系统都有些怪异的感觉。但是这毕竟是一个相对比较完善的工厂体系。陈克本人就是在一家机械厂家属院长大的,父亲则是铁路上的。自小他就对这些钢铁的家伙有着极为熟悉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动也没有能够持续太久,这些机械设备到底该怎么运回根据地,这对陈克来说是件很为难的事情。大眼看了一番,他就知道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大件是根本无法运送的,还有三分之一的设备很难运送。大船队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即便是征集当地的船,能运走多少也是个大问题。
陈克一言不发的在工厂里头转悠,陪同的警卫员和陶成章都不知道陈克在想些什么。他们也不敢打断陈克的思路,只好跟着陈克乱转。就在此时,一名通讯员跑了进来。“报告。”
“什么事?”陈克的思路瞬间就切换回了部队总指挥的路线。
“陈主席,柴旅长请求把炮拖进城,用炮轰击新军营地。”通讯员汇报的时候脸上有些异样。
“前线出了什么事?”陈克直截了当的问道。这次攻城战进行到现在已经接近尾声。战斗一旦结束,跟着就是全城大搜捕。如果不是特别的问题,柴庆国绝对不会要求开门的。
通讯员脸上的神色更加尴尬起来,但是面对陈克,通讯员实在是没有勇气说些瞎话,他挺直了腰杆说道:“部队攻打安徽新军的军营,一时没有打下来。”说完,通讯员忍不住补充了一句,“部队已经尽力了,突击队伤亡很大。”
陈克并没有生气,“大家没有不管死活的硬攻吧?”
“没有!”通讯员立刻答道。
“很好,你现在带我到前线指挥部去。”
前线指挥部距离设在安庆内军械所的总指挥部距离不过两里地。三个支队的指挥官都在这里。那是临时征用的一间饭铺,军医院则设在对面的两家客栈里头。行军大锅已经在街上支起来了,沸腾的热水里头煮着白布,军医和卫生员们正在把伤员扶上楼去。枪声也已经暂时停止,如果不是陈克知道情况,他甚至怀疑战斗已经结束。
饭铺的大堂里头,华雄茂、柴庆国、章瑜、严复、蒲观水、何足道、李照等高级干部都在其中。众人正在争吵到底该爬屋顶还是该用炮轰。
“那帮龟孙子在屋顶上也设了炮手。已经死了十几个战士,伤了十几个。这不用炮是不行了。”柴庆国的声音极大,可以听得出他现在处于出离愤怒的境界。
“你这一炮下去机枪可就完蛋了。”华雄茂的声音就没有那么大。
“机枪比命还重要?”柴庆国根本不同意华雄茂的意见。
对柴庆国的指责,华雄茂也在据理力争,“你不能光看现在,有了机枪,我们以后要少死多少人。”
陈克听得出,华雄茂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底气。的确,用人命换装备,这怎么说都不够人道。
很令陈克意外的是,柴庆国居然没有继续反对这个意见,他只是纷纷的喊道:“但是咱们总不能等下去吧。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们把机枪子弹打完为止?”
正在此时,众人看到陈克已经到了门口。众人立刻迎了上来。华雄茂走在最前头,他脸上稍微带了些窘态,“陈主席,你来了。”
陈克微笑着说道:“敌人到底什么态势,谁带我到前线去看看。”
听了这话,华雄茂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他连忙阻止道:“别,新军现在跟疯了一样,只要看到我们的人,就玩命的打机枪。陈主席你可千万别去,万一受伤了可不行。”
“那至少让我看看地图吧。”陈克说道。
众人立刻把陈克领到一张简略的地图前,蒲观水指着地图说道:“新军军营周围,这里,这里都设了机枪阵地。现在他们是负隅顽抗。”
陈克看完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乌龟阵啊。也亏的他们有这么多子弹。”
众人不明白陈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都有些诧异。柴庆国当即急切的说道:“陈主席,你不会让大家吸引敌人放枪吧?到现在我们已经死了快一百个兄弟了,里头还有四个政委呢。受伤了快两百人。这半年以来,咱们打了那么多围子,死了还不到一百人呢。”
“柴旅长,我啥时候说过要吸引敌人开枪了?”陈克有些不解。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缠这等事情的时候。他指着地图,“既然敌人依托着街道防守。咱们就破墙过去。只要能从这里切出去,他们的乌龟阵立刻就开了口子。近战的话,我就不信他们能比我们的手雷还厉害。”陈克边说,边用手指顺着一排建筑划过去。
“破墙?”众人一时都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不走街道,就在这排居民的墙上打洞,咱们直接走屋里头通过去。在这里炸开围墙,实施突破。”陈克的手指点在新军阵地边缘的一栋民居上,“如果担心一个方向不够,那么可以从这里和这里同时破墙,最后在三边一起爆破。”
众人仔细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柴庆国已经不知道该说啥了,他张口结舌的看着神色自若的陈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陈主席,我服你了。”
陈克跟没听见柴庆国的话一样,他依旧冷静的说道:“大家现在把怀表都给我拿出来,对对表。”说完,陈克抬起手腕,露出了他的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我要求你们在八点十分前的时候给我只剩最后一面墙。中间的墙可以用铁锥砸,但是最后一堵墙一定要用炸药炸。各部队准备好突击队,到了八点十分一块爆破。”
三个指挥官都拿出部队分配的怀表,对好了表,然后一起向陈克敬礼,等陈克回礼之后。三人互相愁了一眼,然后带着自己部队的军官们大踏步的走了。
前线指挥部顷刻间就走的没剩几个人,严复本来就不是三个支队长的下属,他本来负责指挥船队运送柴庆国的支队到城西,现在已经安排好了船队,现在也跟着柴庆国进了城。既然遇到了陈克,严复也不想跟着柴庆国在走。陈克、严复、陶成章干脆在屋里头坐了下来。
“文青兄,你这招实在是高啊。”陶成章忍不住赞道。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的赞美了。陈克在军事指挥上的表现只能让陶成章赞叹不已。面对敌人封锁了街道,就破墙过去,陶成章实在是不能想象陈克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相处如此办法的。敌人封锁了街道,但是他们的子弹是打不穿院墙的,他们的视线也绝对看不穿院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思量着陈克这些奇思妙想,陶成章忍不住又赞道,“实在是妙啊。”
陈克自然不能告诉陶成章,这是自己所在时空的“35年后”,德军和苏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的激烈巷战中采取的战斗方式。他也不想瞎客气。接下来只要部队能把这个攻击方式落到实处,就能顺利击溃敌人最后的堡垒。战斗也就基本结束了。这也意味着陈克对陶成章现身说法的机会也只有这么最后一次。一旦离开安庆,人民党绝对不可能给岳王会和光复会任何实质性的支援,面对新军不久后的反扑。陶成章拥有越多的战斗知识,都将起到极大的作用。
“焕卿兄,”陈克说道,“你觉得我是奇思妙想。表面上看是如此,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敌人封锁住了街道,只给我留下一个通道。我若是有火炮,或者是有机枪,那大可与他们比拼火力。但是我现在没有,我就只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按照他们的给我们留的路走。第二条,就是按照我们自己手头有的东西来打仗。”
陶成章听了之后觉得陈克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又跟没说一样。倒是严复脸上有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严复的军事修养比陶成章深厚的多,他已经隐约感觉接触到了陈克想要表达的意思。
“焕卿兄,我老家有句话,得握着刀把子。就是说你要掌握主动。我有一位姓毛的老师说起打仗,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新军有机枪,有排枪。他们自然可以再街上打。我们若是能打赢,我们也和他们在街上打。现在我们在街上打不过,那我们能自由选择在街上和新军打仗,或者选择在墙上打洞。既然打洞能赢,我们自然选择能赢的方式了。”
听到这里,严复脸上满是赞许,忍不住微微点头。陶成章先是恍然大悟,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喜色。但是他越想陈克的话却觉得越不对头,攻打安庆的战役,陶成章一直跟着陈克,陈克那种镇定自若指挥若定的表现让陶成章极为佩服。当陈克给他讲解了战术背后的真正意义,他更是觉得懂了很多东西。对陶成章来说,这大半天学到的军事知识,比他这辈子学到的军事知识都要多得多。可是陶成章在战斗空隙中反思陈克讲述的东西,却感到一种极大的不协调。而这种不协调的感觉,随着战斗一步步的进行,在陶成章心里头越来越强烈起来。直到听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八个字,陶成章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这种不协调感觉的原因。
“文青兄,我想问问,你怎么知道你采用的这种方法是对的。从昨天开始,我就在想,如果换一个打发,也未必不成功。为何文青兄要采用你的那种打仗的法子呢?”陶成章问道。
陈克到没想到陶成章居然会问到如此深刻的问题,他思忖了一下才说道:“大多数人看问题,都是直接去看那个结果。然后想办法凑出看似能得到结果的法子来。至于这法子能否起效,他们其实不在意。但是任何事情都有这件事本身的规律,一旦背离了这个规律,那是干什么都不行的。”
陶成章听完这话更是云里雾里的不明白,陈克说的任何事情都要有规律,但是陶成章看到的都是陈克具体怎么指挥战争。光听那往来的通报就让陶成章觉得有些糊涂,至于制定的作战计划想来是更加复杂的事情。陶成章曾经把革命想的极为简单,不过是占领一小块地方,然后全国自然就会有同志响应。直到亲自参与到人民党指挥的战争里头,他才真的感觉到战争和他曾经想象的完全不同。
正要继续追问,突然门外的警卫员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屋里头的三个人扭头一看,却是一群穿着新军军服,但是左臂上统统系了白色布条的人。为首的那人却是便装,看到屋里的三人,为首人已经激动喊道:“严复先生,焕卿兄,革命成功了,我们终于看到这天了。”
陶成章连忙介绍,为首的这人是岳王会的柏文蔚。陈克听严复提起过此人,却在历史书上没见过这个名字,想来也不是历史上什么出名的人物。但是出于礼貌,他起身迎接。
“陈先生果然是一表人才,又这么年轻,真的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柏文蔚说起了客套话。
陈克并不想和柏文蔚这等人结交,所以就干脆虚情假意的客套起来。大家说了几句无聊的废话,柏文蔚终于没有忍住,率先问道:“陈先生,不知你把所有的武器都给收起来,这是何意?严复先生也在这里,当时我们说好的是武器装备分一半的。”
听了这么实在的话,陈克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一定要说的话,陈克对这种表态倒是不讨厌。倒是陈克身边的陶成章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柏文蔚身后的那些人听柏文蔚这么说完,大多数都露出一种“坚定支持”柏文蔚的神色来。
陈克好奇心大起,这些人或许就是以后“统一战线”要团结的人?当然,前提是这些人得能活到陈克有力量去“团结”他们的时候。反正该有的鼻子眼睛大家都有,一定要说区别的话,人民党的党员与岳王会的会员相比,显得就“憨厚”的多。岳王会的同志们脸上浮现着“一定要达成目的”的坚毅神色。这种表情在人民党的同志冒着大雨,驾着小船去拯救灾民的初期还有,当大家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这类表情就在人民党党员脸上逐渐消失了。
既然对方有着决心,陈克也不得不指出自己的底线,他微笑着说道:“第一,严复先生谈的是战后分了仓库里头的东西。而我军战场上的缴获根本不在其内。第二,我军正在打仗,你们若是想要东西,不妨可以打进新军营地。只要诸位能够打进新军军营,里面的东西我们一概不要。”
以陈克的角度来看,说话没有丝毫问题,工农革命军冒死打下来的东西,凭什么让给别人?工农革命军到现在为止伤亡了300人,占了参战者的十分之一。岳王会当时约定的是当内应,人民党打过来之后,岳王会的内应踪影皆无。陈克没有兴师问罪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但是岳王会的人明显不这么看。有人愤愤的大声说道:“哎?!你这么说,你们打仗时候抢到的东西都是你们的,那你们现在把整个安庆城都给占了,这安庆就是你们的了?你们有枪有兵这也不是道理。既然要革命,你总得讲点信用吧!”
陈克也懒的再多说什么,他看着那人冷冷的说道,“没有枪你们至少可以安安静静的看我们打仗,等我们走了之后,这个安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没想到听完这话,岳王会的人脸上虽然还想维持着冷漠的表情,但是不少人嘴角已经忍不住翘了起来。陈克看着这些人变化迅速的面容,心想着比起虚伪,自己这个100年后的人的确是更虚伪也说不定呢。从岳王会众人的表情来看,看来这个承诺才是他们真正想听到的。岳王会的目标是得到安庆。
柏文蔚怕陈克敷衍自己,连忙逼问了一句,“那陈先生的部队准备何时撤出安庆,我们岳王会好歹也算是地主,得办个欢送会才好。”
“最迟明天就会撤。”陈克已经懒得和柏文蔚再纠缠了,“柏先生,我们现在还在打仗,你若是没别的事情,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们实在是太忙。”
见陈克下了逐客令,柏文蔚急切的说道:“陈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请教,这新军的俘虏你准备怎么处置?”
听了这话,陈克心里头反倒是挺高兴的,不少新军官兵受了伤,人民党现在可没有那么多医生来处理这些人的伤势,他立刻答道:“全部送你好了。柏先生,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人去接收新军的俘虏。”
看着柏文蔚兴冲冲带着岳王会的人去接收俘虏,陈克轻轻吁了口气。棘手的事情终于处理完毕,剩下的就是据守新军军营的敌人了。
正说话间,三名通讯员前后脚的赶到前线指挥部。“陈主席,已经准备好了。”陈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马上就是八点十分。“岳王会的诸位,我们就要进攻新军军营了,你们现在先去接收新军俘虏吧。明天的时候我们在城外驻地谈。”
余大鸿一脸镇定的面对着安徽巡抚恩铭大人。脸上虽然客气,但是余大鸿心里头焦急的很,在组织新军进行防御战的时候,他还算是注意力集中,等稳住了局面,他又开始期盼起援军来。失去了弹药库之后,新军的子弹已经很有限,如果贼兵跟晚上一样不顾死活的进攻,能坚持多久余大鸿心里头也没数。领他更加烦躁的是,安徽巡抚恩铭大人好像是缓过来了劲,开始不断派人请余大鸿过去。余大鸿推脱不过,只好过来见这位顶头上司。
恩铭如同一个受惊的老太太一样满嘴絮絮叨叨的胡说八道了半天,那是混合了恐惧、焦虑、指责、期盼。如果用一句话来归纳总结的话,那就是“我是好人,我是无辜的。”
对这样的连篇废话余大鸿已经烦不胜烦,但是官场的规矩就是规矩。余大鸿协统也不是不能现在挥袖而去,但是他如果这么做了,等到撑到援军抵达,那恩铭绝对不会感激余大鸿的救命之恩,反而会对余大鸿“不敬上官”的恶行耿耿于怀。
问题是忍耐是有限度的,当恩铭吞吞吐吐的询问,余大鸿能否想办法把恩铭自己先送出险境的问题,余大鸿心里头已经破口大骂起来。“要是能走得了,老子还会在这里硬抗么?”不过在这激愤中余大鸿突然心念一动,他连忙说道:“大人,卑职现在就去安排此事。您觉得如何?”
恩铭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啊?那再好不过。余协统,你快去,你快去!”
然后余大鸿就在恩铭大人的催促下走出了安徽巡抚大人的临时行辕。刚出了们,就有营官急切的凑上来,“余大人,那些贼军正在搞些古怪,附近的民房里面响动很奇怪。”
“怎么回事?说清楚点!”余大鸿不解的问道。
营官连忙解释道:“贼兵也不进攻,只是乱放枪。听声音他们在民房里头乒乒乓乓的砸东西。”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余大鸿知道对面的贼兵绝非乌合之众,他们搞这幺蛾子,绝对有问题。
也就在余大鸿要赶到街垒前线的时候,突然间四面八方都想起了爆炸声,滚滚的烟尘混合着乱飞的砖石碎块,猛地冲进了新军的街垒里头。爆炸猝不及防,余大鸿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支大手紧紧握住,缩成了一团,怎么都展不开。
他能看到的是,从烟尘中飞出了好些个竹筒一样的玩意,再接下来,余大鸿协统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新开始(三十四)
岳王会的首领柏文蔚并非一个不懂得轻重的人,他之所以跑去找陈克要求得到武器装备以及战利品,也是被逼无奈。攻打安庆的战役里头,人民党的部队所到之处把枪支弹药都给立即带走了,剩下来的都是损害严重的破枪。不仅如此,人民党在这次战斗里头下手极重,安徽新军伤亡很大。本来岳王会在新军里头势力已经很有规模,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在攻打安庆的战斗中借了人民党的压力来拉拢安徽新军,战后完全掌握了安徽新军。但是一路看来,安徽新军竟然伤亡近半。原先的如意算盘立刻就走了样。有些城内新军中的岳王会同志在战斗中被打死打伤,这让岳王会的人更是群情激愤,已经有人喊出绝对不和人民党善罢甘休的话。
不得已,柏文蔚只好来充当这个“要价”的角色。他与严复是熟人,而且资历也够,无论如何陈克都会给他些面子。如果是岳王会别的同志来干这件事,只怕立刻就会和人民党闹翻。
然而人民党行事极为古怪,攻破了新军军营完全占领安庆之后,人民党当天就开始准备撤离,其速度之快令人震惊。柏文蔚正领着人接收安徽新军的俘虏,等他得知人民党开始撤退的消息。人民党的轻伤员以及一部分战利品都给送上了安庆码头的船上。
“请问陈克先生在哪里?”柏文蔚已经不知第几次拽住身穿人民党军服的人询问。得到的回答统统是“不知道。”三个字。人民党已经设置了路障,除了城西之外,岳王会的人根本进不了其他地区。
“对了!藩库!”等柏文蔚想起这个重要的目标,却也已经无可奈何。但是他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只见人民党的战士整齐列队,满大街的搜索弹壳。很多街区搜索完之后,路障就拆除了。天知道人民党要没用弹壳做啥。
“弹壳,金属物品,能收集多少就收集多少。赶紧运走。对了,那个天主教堂重点给我拆。不用怕人说咱们抢,洋教的财产都是非法的。谁敢来阻挡,那个人就可以当作反革命当场枪毙。”陈克急急忙忙的分配着任务。
一听说拆教堂,柴庆国立刻兴高采烈的自告奋勇,“我去,我去,我带人去。”
“柴旅长你给我记住,我们是要东西,不是让你去杀人的。能不杀就不杀。”陈克叮嘱道。
“放心吧,看着洋鬼子哭天抹泪的,必杀他们开心多了。”柴庆国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洋鬼子要是不识相,陈主席,我可就不客气了。”
“行,你自己看着办。”陈克说道。
等柴庆国欢天喜地的出去了,陈克转过头对刚回来的章瑜和蒲观水下达了命令,“章瑜同志,蒲观水同志,伤员要运走,大部队走陆路回根据地,带着伤员很不方便。要快!一定要快!咱们把伤员和物资运出安庆这个是非之地后,就可以从容策划。但是船队如果现在不走,晚了就走不了了。船队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是!”章瑜和蒲观水两眼通红的答道。
“马上去办!”陈克命令道。他的眼睛就看着依旧清澈。但是没人会指责陈克,大家都知道陈克其实睡的比别人少得多。
章瑜和蒲观水一出去,陈克立刻扭头对严复说道:“严复先生,咱们去安庆内军械所看看,什么能立刻运走的,马上就运。另外,军械所的工人技师,咱们得想办法弄走。”
看着陈克如此兴奋,严复不禁莞尔。安庆之战的顺利程度也远在严复想象之外。他突然问道:“陈主席,你是准备怎么处置安庆?”
“严复先生,让岳王会和光复会自己看着办。反正光复会拿到了池州,他们也不吃亏。”
“陈主席,你这不是让他们往火坑里跳么?”严复本来就不是个革命党,对于身为革命党的岳王会和光复会也没多大好感。所以他的语气倒是很平和。
陈克笑道:“他们自己愿意,我又不硬逼着他们这么干。若是想跑路,他们现在就能跑。”
严复对陈克的战略观其实是很佩服的,打安庆之前,他根本没想到这样行险的千里奔袭居然能实现。所以现在心情也是极好。“这等事交给朝廷去烦恼吧。我们赶紧回根据地是要紧。不过文青,你干过机械么?看你颇为懂行。”
“我从小就是从机械厂长大的。后来也学过一点机械制造什么的。”陈克忍不住说漏了嘴。
严复不是那种喜欢八卦的人,听了这话他反倒是很高兴。“那正好,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该运什么回去。”
给安庆来一个大搬家是不现实的,人民党时间不多,所以选择的余地就更小了。成套的设备只能挑方便运输的,好在安庆倒也不缺劳力。人民党自己运的同时,也征发了民夫。到了2月2日傍晚,船队满载着伤员和物资顺流而下。
而在2月2日晚上,人民党对安庆城来了一次大抓捕。抓捕对象是安庆内军械所的全体人员。那夜狗在叫,男人在哀嚎,女人在哭泣。人民党的士兵们破门而入,用枪逼着安庆内军械所的技术人员签署了一份《劳动合同》,这些人必须为人民党工作一年。不愿意还是不愿意,强行按了手印之后,这些人的家属得到了预支的一年工资。攻下了安庆藩库之后,人民党根本不缺钱。
另一个抢人的目标则是秋瑾办的安庆女学。安庆这地方文风很盛,在女学上学的不仅仅是城里人,城外的开明读书人家族的女孩子很多在这里读书。女学风评很好,加上恩铭为了推行新政,更是大力宣传。在学校的宿舍住宿的女学生也有一百多人。根据地需要老师,为了普及义务教育,女娃娃也要上学,所以女老师数量奇缺。陈克为此专门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
女学的校长是秋瑾,以秋瑾的性子,当她的面抢人那可是要闹出人命的。为此陈克刻意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把秋瑾给请来指挥部,假惺惺的安排了卫兵守卫女子中学。等秋瑾一走,守卫部队立刻进去抓人。为了防止女学生们在尖叫,士兵们统统把女学生堵了嘴,捆了双手,套上麻袋。柴庆国的马队已经在门外等候,这些女学生们被扔上马背。连带着被抓走的安庆内机械所的工人和技师,大部队撤出了安庆城。
陈克是最后离开的,他回头看了看这座长江上重要的城市,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警卫员好奇的问道:“主席为何发笑?”
“没什么,只是笑笑而已。”陈克敷衍道,其实他发笑的原因很简单,陈克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也干起了抢男霸女的营生。
岳王会的人不敢和人民党玩夜战,昨天晚上的攻城战里头人民党表现出的强悍战斗力让他们颇为忌惮。虽然他们对人民党祸害安庆的举动十分愤慨,不过愤慨归愤慨,等他们天亮时候准备去找人民党评理,却发现人民党已经走的干干净净。怀着极度疑惑把安庆城搜索了一番,岳王会的人才真的确信,安庆城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一定要说的话,陈克已经非常厚道了。藩库里头至少给岳王会剩下了四分之一的库银。大炮也剩了一半。甚至连机枪也给留了两挺。军火库里头的军火也给留了四分之一。柏文蔚原本以为人民党会把所有东西都给搬走,看到人民党居然留下这么多东西,他实在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又派人查了人民党昨天晚上的“恶行”,“受害者”也不到二百人而已,而且被绑走的技术人员家属也承认,人民党先支付了工钱。这些“受害者”家里人以为人民党和岳王会的人是一伙的,他们哀求岳王会的人先让家里人回家。干活他们肯定会给岳王会的人干,可总不能弄到抓人的地步吧?
调查结果让岳王会的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完全夺取安庆城的伟大胜利立刻就占据了岳王会的主要注意力。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岳王会的主要干部立刻就召开会议,讨论如何建立革命政权,进一步推翻满清,建立新中国的宏图大业上了。至于那不到二百人的损失,在这些人看来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唯一出离愤怒的人则是秋瑾,陈克请她吃饭的时候,在酒里头下了药。秋瑾睡到第而天下午才醒,等她发现自己女学的学生全部失踪的时候,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势力干的坏事。直到2月4日,她才确定,干这坏事的人居然是她很青睐的陈克。这种被背叛的感觉让这位刚强而且感性的女革命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安庆和池州被革命党岳王会与光复会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到了1907年2月5日,武汉和南京都得到了消息。2月6日,北京和上海得到了消息。2月8日,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长江沿岸的各个城市。到了2月10日,消息传到了日本。在日本的同盟会立刻是欢声雷动。岳王会已经加入了同盟会,这些同志们已经占据了安庆这等大城,看来革命成功是指日可待了。同盟会立刻向各处发电报,送消息,而且组织了回国的队伍,准备去参加这场以安庆为中心的革命。
一时间,长江流域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四处流窜,各种不负责任的谣言成了茶余饭后的主要议题。革命军占领的城市从安庆和池州,扩展到了武汉与南京,有人信誓旦旦的说看到了革命军打着白旗,穿着白盔白甲,手执狼牙棒,戴了崇祯爷的孝,向着上海杀来,向着杭州杀来,向着镇江杀来,向着绍兴杀来。总之,这大清的江山就要覆灭了。
但是这都仅仅是谣传而已,各地除了城门紧闭严防死守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安庆和池州的革命党人陷入了组建新政府的困境,无论他们怎么样的给自己的同志冠上各种十分革命和十分威武的头衔,或者大谈在革命成功前制定的种种计划。他们都不能不面对人手不足,组织不力的窘境。
而满清的势力面对安庆革命党“叛乱成功”,首先想到的就是稳固自己的地盘,维持自己的秩序。搜捕本地革命党。完全没有夺回安庆的打算。
于是,革命党人预期的一呼百应遍地烽火的局面没有发生,革命党也好,满清也好,双方就这样干瞪眼看着对方,随着新年来临,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春节上。想象中的激烈革命战争并没有爆发。局面竟然就这样平静下来了。
1907年2月12日是除夕,也就是在这天,人民党的大部队终于抵达了瓦埠湖。乘上了前来迎接的船队。大年初二,部队顺利回到了根据地。这次安庆战役结束了。

新开始(三十五)
在凤台县的军营女性驻地的宿舍里头,黄玉玥在营地水房里头用一条布巾在陶盆里头擦了脸,又用一把十分粗糙的木梳梳理了头发。这是人民党提供给新“请来”的女教师的制式配给。全部配给包括两套深蓝色军装,两套内衣和鞋袜。一把木梳,一个木质铅笔盒,牙刷,以及一面小镜子。她万万想不到十几天前自己的人生就发生了这样的巨变。人民党攻城的时候,秋瑾先生把大家聚在一起,看着手拿短枪英姿飒爽的秋先生,大家觉得都安心不少。枪炮声,喊杀声响了一夜。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相互依偎着。不少人被吓的哭起来。
战斗结束之后,街上布满了身穿蓝色军服的工农革命军士兵,大家也不敢出门。当人民党部队的士兵们晚上冲进来粗暴的把大家绳捆索绑的抓走,女学生可是吓坏了。女孩子听说过坏人把女生绑走的故事,这也是有时候女孩子们互相讲故事里头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等到这等命运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被吓傻了。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不少女学生当场就被吓昏。
第一晚女孩子们是在马背上渡过的,人民党的部队是连夜的行军。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经颠簸了一晚上的女孩子们被放下来,在营地的帐篷里头睡了一晌午。中午被人叫醒以后,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为首的就是人民党主席陈克。
黄玉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陈克当时的发言,“大家好,我是人民党党主席陈克。是我下令把大家请来的。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们人民党聘请的女老师啦。我聘请大家目的很简单,我们的根据地办了很多学校,需要很多女老师。但是现在我们没有这么多女老师,只好请大家来参加工作。”
听到如此傲慢的发言,女孩子们不仅没有感觉安心,相反不少都给吓哭了。陈克也没有多废话,“这次来的时候,顺道带了一些大家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不过仓促之间没有带齐,大家把自己的东西领回去吧。”说完,陈克命令部队把一堆从女校宿舍搬来的东西运来让众人自己找回自己的行李。
女生们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拿回自己的东西,敌对情绪稍微降低了点。倒是有女生哀求陈克,自己的东西不要了,只要求回家。陈克爽朗的笑道:“这种要求提都不要再提,我们人民党背了强抢民女的恶名,好不容易把认字的诸位给请来。那是绝对不可能让诸位回去的。”
女生们被一群士兵围着,又听到这样的话,不少人干脆放声大哭。陈克也不去劝,只是撂下一句话,“谁哭够了就去吃饭。”
黄玉玥没有哭,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她在女校里头还算是比较年长一些的。陈克那斩钉截铁的态度已经表明,她们是绝对不可能轻易被放走的。想回家只能瞅准机会逃走才行。而饿着肚子是没办法逃走的。所以她第一个站起身来前去吃饭。
这年头能上女校的女孩子出身都很不一般,那种一看就没有发展前途的女孩子,父母也不会让她们在女校丢自己的人。在人民党强大的威慑力下,女孩子虽然也哭哭啼啼,最有决心的女孩子也不过坚持一天没吃饭,就都暂时顺从了。
部队行军的时候对这些女孩子照顾的相当不错,她们至少可以两人一马,而其他人,包括陈克在内全部是步行。但是这等优待也不是没有代价,陈克向女孩子们宣布,人民党是不许裹脚的。裹脚是对女性们从身体到精神上的摧残,女孩子的裹脚布被强行拆掉。对着这点,黄玉玥本人心里头倒是颇为支持。秋瑾先生开设的女校本来就反对裹脚,不过这等事情也不能完全强迫。但是秋先生反复的灌输下,女生们对裹脚也有了极大的痛恨。人民党用一种强制的方式将女孩子们的脚解放出来,其实不少在家里头不得不缠脚的女生倒是有点心中窃喜。
女孩子们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翻山过岭,然后又坐船。一定要说的话,沿途的风光还有工农革命军们威武的军容,在这些女孩子们眼里头并不讨厌。很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军队行军为了鼓舞士气,经常要唱军歌。这些从编曲到歌词都健康向上的曲子,特别是那首《我的祖国》,女孩子们听的多了,甚至有人在部队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偷偷的跟着低声哼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安庆女校的学生们都识文断字,又住在江边。只是听起这首歌,就仿佛能够看家乡的模样。而能够唱这种军歌的军队,应该不是坏人吧。不少女孩子们都忍不住这样想到。
到了凤台县之后,女孩子们惊讶的发现,来迎接她们的居然是一些女性军人。不管人民党的部队是如何严守纪律,对女孩子们是如何的礼貌周到。但是和大批男性共同行动本身就不是什么让女性习惯的事情,见到了女性的同伴,女孩子们仿佛又找到了女校里头在秋瑾先生领导下生活学习的感觉。
今天是大家第一天正式上课的日子,虽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但是黄玉玥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在安庆女校时候的那种平静日子。这倒不是基于她对革命有什么认识。而是出于一种非常普通的认识。一个女孩子被人强行绑走,哪怕是回到家后自己的家人相信这种离奇的经历。但是外人无论如何都会说三道四,以后的日子总是极为难过。
讲课的是老师是游缑,她工作极为繁忙,但是接到担任教师的命令之后并没有拒绝。“同学们,我叫游缑。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凤台县师范学校的学生了。我们代表根据地教育部欢迎大家。”因为学习了普通话,游缑的声音清亮的很。女孩子们看着英姿飒爽的游缑,没人敢吭声。
“同学们,现在根据地教育部的部长是严复先生。大家谁听说过或者看过《天演论》?”
大大出乎游缑意料之外,所有的女孩子都怯生生的举了手。秋瑾颇为喜欢天演论,在女校里头经常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结果女孩子们也都得以知道了《天演论》与严复的大名。
“咱们的教育部长就是写《天演论》的严复先生,等大家从学校毕业,就会在严复部长手下工作。希望大家好好学习,早日毕业。”
“文青你就把这么些个女孩子塞给我当手下?”严复向陈克问道。
陈克点点头,“让我培养一批识文断字的女老师,根据地怎么都得七八年才行。与其等那个时间,抢人还更加合算些。”
“文青就不怕那些女孩子的家人埋怨?”
“埋怨?他们现在埋怨,等我们解放了全中国,这些人就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听了陈克的话,连严复这等严肃的人也不禁莞尔。
说笑归说笑,严复对陈克这么一大早就把自己找来有些奇怪。而且陈克的表情看着怎么都不像是要讨论具有建设性的话题。“陈主席,找我过来到底有何事?”
陈克神色很平淡,这是他用纯粹的理性考虑问题时候特有的表情。当这种表情出现的时候,总是有些人丧命。“这次咱们抓了一大批满清的官员,这些官员里头手上有人民血债的会在公审后处死。严先生你对官场比较熟悉,这里头有没有你觉得不该死的人,有哪些是我们能够用的人。我会根据严先生的单子对他们进行另册处理。”
严复这些日子已经大概了解了陈克对杀戮的态度,陈克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每一次杀人,陈克都希望能够起到最大的政治宣传效果。严复对于这种颇为“法家”的态度是相当赞成的。“安徽布政使冯煦这个被称为江南才子。为官清正,也是个做事的人。陈主席不妨可以用一用。至于其他人么,我没打过交道,也不知他们有何能力。倒是沈曾植学问颇深,不妨一用。”
陈克知道严复只想保这两个人,对其他人严复根本无意搭救。这种表态倒是颇为明智,陈克很满意,他笑道:“这事情可交给严先生来处理。不过我有个标准得向严先生说清。我们的政府用人和以前不一样,我们不是招降纳叛。这两个人就算是愿意加入新政府,我也不可能封官。新政府用人是要通过组织部审定的。我们这里不养幕僚的。所以严先生不妨对他们直说,如果愿意投身人民革命。要么从基层做起,若是觉得面子拉不下来,我们组建了文史办公室,工作就是把那些文言文翻译成白话。倒也符合这两位才子之名。”
严复一听便觉得这两人只怕会选择去文史办公室。他们都是高官,定然是拉不下来面皮从基层办事员开始的。
“哦,对了。我还想起一件事。”陈克突然兴奋起来,“严先生,这两位都是才子,你不妨告诉他们,有一个能名留青史的工作,看他们愿不愿意干。”
看陈克如此兴奋,严复对这个“名留青史”的工作也生出好奇来。
从陈克那里出来,严复拿着陈克签署的命令把冯煦从大牢里头提了出来。冯煦认识严复,虽然对严复加入革命党很是不解,但是冯煦也没有多话。严复先带着冯煦洗了脸,换了衣服。冯煦对换上一身短衣毫不在意。这时代,短衣是干力气活的人才穿的。严复打量了冯煦的神色,至少在冯煦脸上看不出来丝毫因为穿了短衣后感到受辱的神色。这份涵养倒是颇为不同。
严复带着冯煦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一进门,冯旭就见到沈曾植正坐在屋里头,沈曾植见到冯煦穿了身人民党的深色蓝色短衣制服进来。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看了半晌,这才试探着问:“是冯兄么?”
“正是。沈兄也在这里。”冯煦笑着说道。
冯煦并不因为见到被俘的沈曾植被俘而感到意外,人民党都打到安庆去了,距离凤台县近在咫尺的寿州绝对不可能没事。倒是沈曾植根本想不到远在安庆的冯煦居然出现在这里。他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冯兄怎么会在这里?”
冯煦的窘态只持续了片刻,他很快就恢复到了方才洒脱自如的模样。冯煦笑道:“我来这里的原因只怕与沈兄相同啊。”
“新军副协统蒲观水投奔了人民党,蒲观水带人偷袭了寿州,我才被抓。难道……,难道人民党偷袭了安庆?”沈曾植还是不敢相信人民党居然敢千里迢迢的去打安庆。。
“蒲观水投靠了人民党?”冯煦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过冯煦到也不在意这等小事了,他大大方方的承认道:“这次人民党倒不是偷袭,而是直接攻打安庆,只用了一晚上就拿下了安庆。”
“安庆如此名城,只是一晚上就陷落了?”沈曾植完全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沈曾植如此震惊,冯煦哈哈笑道:“是啊,严几道教出的好徒弟。乘船千里奔袭,一夜拿下安庆。将来这史书上肯定是要大书一笔的。我被抓严几道的弟子抓了,说不定还能作为陪衬出场,也算是青史留名。哈哈,哈哈。”
沈曾植对蒲观水骗了自己导致被俘一事颇为不忿,听了冯煦的话,他突然觉得这种耻辱倒也没什么了。人民党实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就算是硬攻寿州,沈曾植也抵抗不了的。
冯煦也不再管沈曾植,他转过头对严复说道:“几道,你把我老头子从大狱中提出来,想来是要劝降了。”
“正是。不过我倒觉得并非全然是劝降。人民党的陈克主席有件名垂青史的大事想请两位做。”
冯煦笑道:“我一个老俘虏,就是把我杀了,也学不成方孝孺。几道你就直说好了。”
听冯煦这么问,严复正色说道:“我现在就任根据地的教育部长。因为要推行强制义务教育,就是学龄儿童必须上学的制度。教育部要编写一本新华字典。和康熙字典不一样,用的都是简字,易学易认。两位仁兄都是才子,对文字了解的可比我深厚的多。这本新华字典是官方字典,等我们夺取了全国政权,所有官方的文字,必须是字典里头的文字。而字典扉页上会有编撰者的名字。”
听了这话,冯煦和沈曾植脸色都是大变。沈曾植脸上满是嘲讽的神色,过了一阵,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沐猴而冠”。
倒是冯煦正色说道:“安庆一胜固然是神来之作,但是几道你现在不过蜗居一隅。想夺了天下只怕是千难万难。何必这么着急做这些面子功夫?”
严复态度严肃的对冯煦说道:“面子功夫?编字典却不是为了面子。”说完,严复拿出一叠文稿,把其中的两份递给了对面的两位大儒。
冯煦看着标题,上面写着“养蚕方法”四个字。通篇皆是简字写成的白文。用的是西文从左到右的横向书写,讲述的是蚕的生长特点,该如何饲养蚕,读起来很是无趣。但是看完之后,冯煦觉得对养蚕的大体过程有了一个认识。关于蚕怎么长大,推几层皮,各个阶段都有什么变化特征,这文里头写的很是认真。
“这字写的可不怎么样。”冯煦笑着说道。
“这是人民党主席陈克的字,陈文青也自称写字犹如苍蝇爬纸。”严复笑道。
冯煦微微摇摇头,“倒也没有那么不堪,写得多,练得少而已。我看写这字的人心里头却是极为平和,只是心思不在练字上,多临临帖,当有进步。”
严复对冯煦还算中肯的评价并不满意,他试探着问道:“冯兄只看字,却不看内容么?”
“我正想请几道说说这是何意。”
“我们人民党教书,却完全是为了用。既不讲文字对仗,也不讲韵律工整。这篇文叫做说明文,读过书的人,能看懂这些说明文还有各种告示就行。所以不用太多,上了四年小学,能认1500字,学过基本常识,能看懂这些文字就行。”
“哦?不读诗书么?”冯煦好奇的问道。
“有一点基本讲述,但是主要内容则是能通过认识,读懂诸多政府公告和说明文就行。至于理解,读的东西多了,自然能有所理解。所以才需要推行简化字。”
听了严复的话,冯煦更是好奇,“那读书何用?只是为了用,而不是为了明理?”
“冯兄和沈兄不妨看看这篇文章。”严复说着就拿出了陈克的新作《孔乙己》。
冯煦和沈曾植都是才子,能一目十行。片刻间已经看完,沈曾植冷笑道:“若按书中所写,那读书有何意义。只是危言耸听罢了。”
冯煦倒是没有这么激烈,“哈哈,按这文所写,完全简字的新华字典倒不是没有用处。至少大家不用去学茴的四种写法。这也是陈克所写吧,读起来可怜,但甚是刻薄。”
“这文字本来就是工具,我们人民党的教育部目标很简单,让大家能够通过认字过上更好的生活。至于明理,那还在其后。”
“不为了明理,读书有何用处?”沈曾植已经有些愤怒了,“几道,你这是助纣为虐啊。只是为了牟利而读书,与商人有何区别?而且这书里头用的都是简字,看上去粗鄙不堪。”
严复对沈曾植一味的唱反调已经很是不满,他硬生生的顶了回去,“明理自然是我们人民党的道理,莫说认了1500字。就是一字不识,照样能明理。孔夫子还说过,礼失求诸野。百姓也没有那么不堪。而且沈兄看来简字粗鄙不堪,想来百姓学起来那是容易的很了。我们要的是易学易记,是否粗鄙却不在考虑之内。”
见严复和沈曾植就要争吵起来,冯煦挥挥手,“几道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一个老囚自然没什么可选的。若只是编写一本新华字典,我倒是能干干。”
“那冯兄……”严复连忙想继续劝说。
冯煦挥手打断了严复的话,“几道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大清不灭,我是不会投降的。无论如何,我是满清的臣子。满清不灭,我实在是不能另投他人。”
“那冯兄为何要接下这编撰字典之事?”沈曾植对此甚是不解。
“书同文,车同轨。既然陈克有这等心思,那气量实在是不一般。而且几道来负责此事,向来不会办的太差。我曾经想过在安徽普及教育,但实在是力不能及。不管陈克陈文青有何想法,能让百姓认字总归是好事。我上不能报销朝廷,至少也给百姓做些事实。而且陈文青此人既然说我能通过这本字典青史留名,我也不妨想试试看。”
严复忍不住劝道:“冯兄,你就不想脱了这囚徒之身么?”
冯煦对严复笑了笑,“几道能带我出了大狱,想来已经担了风险。几道如此好意,我不能不受。不过我还是那话,清廷不灭,我不领投他人。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自己安心而已。”
见冯煦如此坚定,严复也不再勉强。“沈兄,你的金石字体天下闻名,抄写一事,我只能拜托沈兄了。”
冯煦既然已经表态,沈曾植也不愿意再说愚忠一事,如果这么说摆明了是嘲讽冯煦。沈曾植对冯煦还是非常尊重的。他还是有些气鼓鼓的说道:“我只是抄写,编辑一事我绝不参加,那扉页上万万不可写我名字。”
对于沈曾植的固执,严复也不再劝,“那我就去回复陈克主席了。”

新开始(三十六)
人民党的会多,对这件事陈克自己都没有否认。不开会怎么能互相沟通?怎么能确定工作完成程度?开会虽然讨厌,但是不开会是完全不行的。
大年初四一大早,凤台县的人民党中央委员会的会议厅里头就已经坐满了人。两天前部队主力回到了根据地,在安庆战役当中外出作战的同志与留守根据地的同志也稍微见了一下面。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紧迫的事情要做,直到今天才算是能好好聚在一起说说话。因为担心难民营里的某些人看到部队大规模调动之后有“自己的想法”,所以部队出发的时候比较低调。现在打了大胜仗,参加战斗的同志自然是意气风发。
战争能极大的纯化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让大家互相认可也好,让大家互相敌对也好,经历过战争的生死考验之后,参与战争的战友之间关系都会有极大的改变。柴庆国以前和蒲观水不怎么对付。但是现在他和蒲观水站在一起,向着留守的同志笑道:“作战计划是蒲观水领着做的,我本来想强攻西城,蒲观水这小子还说要遵守作战计划。我觉得他说的有理,就带着马队往城北走。等我们的马队走出去没有两里地,蒲观水自己就开始强攻西城了。”
蒲观水知道柴庆国对此事颇为耿耿,他能理解身为“猛将”的柴庆国对于不能亲自指挥对西城强攻的遗憾。不过就是到了现在,蒲观水却也不认为强攻西城就一定是正确的。安庆之战当中新军的作战意志很是问题,加上对突如其来的战争并无准备,所以才被打得落花流水。即便新军有着这样的战斗意志和战场不适应的问题,当残存的几百新军在军营开始负隅顽抗的时候,工农革命军依旧被挡住了。如果不是陈克立刻拿出了解决办法,想攻进新军军营远不会那么顺利。
虽然这样想,蒲观水也不认为自己该在现在大泼冷水。至少通过安庆战役,柴庆国与蒲观水的关系是明显改善了的。蒲观水原本就没有想和柴庆国闹矛盾的打算,好不容易不再被柴庆国用白眼看,蒲观水觉得没必要在现在说出自己的想法。
华雄茂来的比较晚,一进门就听到柴庆国在这里大吹,他笑道:“柴旅长,听你这意思是说作战计划制定的不好了?”
这不是华雄茂在赞同柴庆国,安庆攻城战里头,城西的柴庆国和蒲观水独领一面。华雄茂和章瑜都是在陈克直接指挥下作战的。而城西支队的表现可以说相当的抢眼。不仅降服了马炮营,还以极小的代价攻上了城墙,彻底打破了敌人的防御系统。在这方面,柴庆国的战功可算是第一。尽管在回来的路上召开的临时战斗总结会上,大家一致认为这次的胜利是建立在工农革命军从训练到准备的全面优势上,不过华雄茂扪心自问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妒忌柴庆国的战功。听到柴庆国在自吹自擂,他就忍不住稍微泼点凉水。
出乎华雄茂意料之外,柴庆国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否认。他一点都没有矜持自夸,反倒是心悦诚服的说道:“陈主席制定作战计划的确好。我当年在河北和山东打仗的时候,遇到北洋军和洋鬼子大家都闷着头上,哪里有什么计划。结果每次都是一打起仗来就觉得自己错了。根本没遇到过在安庆这种越打越顺手的事情。我老柴是服了陈主席。”
柴庆国这么一说,华雄茂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再多说什么都是多余。他只能哈哈一笑,“你老柴打仗的确是比我们强,毕竟是几年前就带过几万兄弟的人。在咱们陈主席带领下,老柴你一定能成为当世名将。”
“当不当什么名将都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将来灭了北洋,把洋鬼子都从中国打出去。替当年的兄弟们报了仇,我老柴就心满意足了。”
“肯定能有这一天的。老柴你放心好了。”华雄茂说道。
正说话间,陈克已经进了会议厅。人民党中央委员会的同志们立刻终止了交谈,原本坐着的统统站起身来,原本就站着的立刻面向陈克站的笔直,部队的军官们不约而同的向陈克认真敬礼。
安庆战役可以说是陈克一手推动的战役,打仗之前中央委员会里头部队的同志只是知道这次战役将十分艰难,但是到底能有多艰难,那都是军委领导着参谋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才从纸面上体会到的。不少部队的同志在出发的时候心里头都是惴惴不安的。大部分干部战士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行军如此之远,战斗部署和展开又如此复杂的战役。很多人直到安庆战役获得全面胜利,返回根据地的今天,还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自己真的曾经远行千里?在从未到过的长江里头扬帆扳撸的行军?在长江边一个叫做安庆的大城市浴血奋战,而且获得了伟大的胜利么?虽然只是十几天前的经历,但是很多人只是能清楚的记得具体行动中的种种艰难细节,但是对这次战役本身的感受却是十分模糊的一个概念。
但是运回来的战利品却是实实在在的,三千多支步枪,十万斤火药,几十万发子弹和十几万个弹壳,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那些机械设备,各种金属物件,还有几十万两金银与上百万的银元,这些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参与战斗的同志们为了搬运这些物资,沿途之上可以说辛苦的无以复加。而留守根据地的同志,接收了这批物资的时候,同样是瞠目结舌。一直不留啥隔夜物资的仓库,现在堆得满满的。
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同志们跟随着面前的陈克主席搞起了革命,大家才能体会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经历。看到这个创造出神话般功业的陈克,所有人都忍不住肃然起敬。
“大家新年好。”陈克并没有在意部下们的态度。他走到了主席的位置上,先是拱拱手,“大家新年好,我向大家拜年了。”
“陈主席新年好。”同志们立刻七嘴八舌的说道。
“都坐,都坐,赶紧开会。后头的事情多如牛毛,咱们得抓紧才行。”陈克边说边坐了下来。人民党中央委员的同志们本来还想多说些拜年的话,听了陈克这么一说,赶紧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会议厅里头一阵轰隆隆的桌椅响动声。
陈克的开场白很是急切,“一年之计在于春,尽管大家都是刚打完了仗,很累很辛苦。但是我不能让大家休息,我们得抓紧干。打安庆之前,我就说了,现在不打安庆,我们是死定了。打了安庆,我们有一年的战略主动时间。同志们,今年这一年如果搞不好,大家就会陷入很危险的境地。那时候满清是四面围攻,我们自己也会缺衣少粮,日子苦不堪言。所以大家必须辛苦的先撑过这一年再说。”
如果是以前,总是有人要有人对陈克的话提问的。但是这次陈克说完之后,会议厅里头竟然是鸦雀无声,所有与会同志都全神贯注的听着。自打同志们跟了陈克以来,陈克的预测都应验了,所有策划的行动都成功了。特别是安庆战役的成功,让众人对陈克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信赖感。大家都知道,自己根本制定不了如此庞大的计划,没有陈克的话,甚至连想象一下这种计划都做不到。
人民党里头并不爱搞什么秘密计划,只要是一定级别的同志,更具体说,今天能坐到这个会议厅里头的中央委员会的同志,都能接触到全面计划内容的。这个计划就是在陈克进行立案后,由这些同志们辛辛苦苦亲自制定完善的。所以他们才更知道,如果没有陈克的话,单靠会议厅里头的这些人,他们自己绝对不行的。那不仅仅是能力的差距,那更是战略观和气魄的差距。就因为清楚的知道了这些,同志们才真的心悦诚服了。
对这样的变化,陈克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一直认为,人民党还是缺乏足够的凝聚力。革命政党的凝聚力应该是对革命理念的忠诚产生的。也就是后世小说、电视剧和电影里头出现过无数次的“共产党人的胸怀”,当年陈克看这些影视和文学作品的时候,每次遇到这种“豪言壮语”,未免都有些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当他亲自走上革命的道路之后,陈克才突然发现,自己对同志们的要求其实只是他们成为一个真正的党员,拥有“共产党人的胸怀”。
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制度的两大基础就是科学与民主。尽管对“革命的豪言壮语”十分腻味,但是陈克最终在政治和哲学观上选择了马克思与毛爷爷作为自己追随的对象,不就是因为在现有的思想体系中,这两位所指出的东西是最正确的么?
陈克的父母有一位做生意的朋友,生意做的极大。每当遇到生意上的挫折感觉山穷水尽的时候,夫妻两人都会偷偷在家唱起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信神仙皇帝。想开创人民的未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一遍唱完如果不能鼓起勇气,他们就再唱一遍。直到能够振奋起精神为止。唱完了奋发向上自强不息的《国际歌》,夫妻两人就再把毛爷爷的《矛盾论》和《方法C论》朗读一遍,开始平心静气的寻找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他们从一个普通的小店铺做起,到后来坐拥十几亿财产。他们谈及自己发财的奥秘,评价就是“我们不过是学了马克思与毛爷爷思想罢了。”
一个文化程度不过高中的生意人尚且知道通过追随科学社会主义的理念发财致富,而自己面前的这些革命党同志如果只是被表面的成功迷惑了自己的眼睛,陷入盲信或者无端崇拜的歧途,那就不能不让陈克失望了。
但是一定要说的话,这位商人前辈也是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困苦,无数次的反思和挣扎,才能有之后的成就。与之相比,面前的这些人民党的青年党员们还是太嫩,经历的太少。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些同志们到现在为止,甚至连绝望的感觉都没有经历过,若是指望他们现在真的具有了“共产党员的胸怀”,这绝对是不科学的。这是反马克思与毛爷爷思想的。
陈克把本来还想关于思想教育的话咽回肚子里头,继续开始布置工作。首先就是总结会,攻打安庆的战役胜利结束,军事总结会在从安庆回根据地的路上就在开。更详细的总结工作预计到一个月后才能结束。军委的同志们毫无异议的表示同意。
接着就是表彰会。现在既然连安庆都打了,再装作“良民”就毫无意义。这次表彰大会里头,涌现出来的战斗英雄们将披红挂彩,在根据地里头带头游行。告诉凤台县百姓,我们不仅能打安庆,还能打赢。但是陈克本人不是很喜欢搞庆典,他希望同志们能够自告奋勇的把这件事干好。人民党内部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一听要搞这个表彰会,原本崇拜陈克的心情就立刻被能够万众瞩目的期待给替代了。毕竟人民党里头的会议习惯就是民主发言,同志们逐渐恢复了平常的习惯,开始提出诸多想法了。
听够了眉飞色舞的年轻同志们提出的种种不负责任的点子之后,陈克干脆就强行拍板,把这项工作委托给尚远来办。同志们有什么建议可以在会后找尚远商量。既然陈克做了决定,同志们也不再争执。
看大家同意了这个想法,陈克接着说道:“这些庆典活动都可以慢慢商量,但是有件事我们不能耽搁。必须给战死的同志们开个追悼会。追悼会必须马上开始策划,要赶在庆典之前进行。攻打安庆的战役里头,在安庆城里头就牺牲了一百二十二名干部战士,受伤的二百多干部战士到现在,又因重伤去世了十五个人。为了祭奠这这牺牲的一百三十七名同志,必须召开一个追悼会。”
一提到这个问题,本来喜笑颜开的同志们神色都黯淡了不少。部队在攻打安庆城的时候,投入了3000人的兵力,伤亡就已经超过了十分之一。因为战斗呈现一面倒的模式,在战斗的时候大家热血沸腾,身边的战友倒下了之后,只是激起了干部战士同仇敌忾的情绪,鼓动起了战斗的意志。到了战后总结会上,众人看到数字之后才真的感觉到一种后怕。每九个人里头就有一个人受了伤,每二十一个人里头,就有一个人牺牲了生命。而且承受最大伤亡的是突击队,突击队里头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比例极高。几乎达到了六成的比例。人民党现在的正式党员和正式的预备党员数量也不到一千人,也就是说,将近十分之一的人民党正式和预备党员在这场战斗中牺牲了。
人民党现在规模不大,党员们几乎相互之间都认识,这种比例的牺牲让大家觉得心里头很是难受。
路辉天管民政,他率先说道:“咱们一定要厚厚的抚恤才行。不能让这些烈士的家属们觉得不够意思。”
不少人对此都直接表示了同意。甚至有人开始提出该如何抚恤,抚恤的金额该是多少。也有不少人抬头看着陈克,希望从陈克的神色里头判断出抚恤的额度到底该是多少。这次从安庆运回了很大一笔钱,安庆有铸币局,光银元就运回了上百万枚,这点子抚恤金大家还掏得起。
但是众人从陈克的深色中看到的是一种否定时才有的冷峻。这让不少同志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时间,讨论竟然慢慢终止了。同志们都看着陈克,等着他说话。
“我们革命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制度。这个新制度的基础是发展生产力,让大家的日子过的更好。如果给两个钱就能买了命,那这些牺牲同志的命就只值这几个钱?牺牲同志的爹妈幸幸苦苦把孩子养大,只是为了让他们送了命之后,领这么点子抚恤金?而且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一件事,钱这玩意是惯用的。有些人为了点钱就能铤而走险。就是为了这点子钱来卖命。咱们的队伍里头如果充斥了这么一群亡命之徒,大家觉得合适么?”
有些同志觉得陈克的话挺合理,有些人则觉得有亡命之徒的加入,军队也未必没有战斗力。而且抚恤金能够解决问题的话,事情反倒容易得多。倒是政工系的同志们是负责思想工作的,他们对陈克的话相当支持。何足道率先说道:“我支持陈主席的态度,牺牲的同志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社会,一个大家都不挨饿受冻的新天下。如果只是把抚恤当作买命,那也太小看了这些同志了。”
熊明杨这次战斗中表现的极为出色,他率领着突击队登城作战,又打垮了敌人在城西的兵力集结处。打死和俘虏敌人极多,而原本二十多人的突击队,打到最后只剩了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也几乎人人带伤。伤亡比之大在全部部队里头首屈一指。连熊明杨的手臂也中了一发流弹,现在手臂还包扎着纱布吊在胸前的吊带上。
“没错,咱们人民党的党员,部队的官兵,都是相信跟着咱们人民党走有盼头,这才去战斗的。若是只图个买命,留在根据地安安全全的多好。何必去打仗,何必流血牺牲呢?我不同意用买命的方式抚恤牺牲的同志。”
听到这里,大家的目光又转回了陈克脸上。

新开始(三十七)
“一个政权在人民心中有没有地位,最直接的标准就是人民是否相信这个政权能长期存在。这次抚恤绝对不能搞成短期的买命式抚恤。必须制定制度性的抚恤。否则的话我们对不起这些为革命牺牲的同志们。”陈克的话斩钉截铁。政工系的干部们脸色凝重的听着,不少人忍不住微微的点头。
路辉天管民政,他率先问道:“陈主席,这种制度性的抚恤,原则是什么?”从事民政和建设工作的同志对这个提问很是赞同,大家的目光先是落在路辉天身上,又转到了陈克那里。原先主管政府工作的尚远要去河北工作,这在人民党中央委员会里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既然行政工作的一把手要离开,必然有人要提拔到这个位置上。路辉天和宇文拔都都是主管民政工作的,不过众人都清楚,宇文拔都能坐到这个级别的位置上更多的是因为他是凤台县本地人,为了让凤台县的百姓对人民党有亲近感,才让他担当了这个职位。
无论是资历,声望,能力,宇文拔都都远比不了路辉天。众人都认为,一旦尚远离开根据地,路辉天必然会成为新的政府领导人。特别是这次安庆战役,陈克、尚远等人都离开了根据地,留在根据地的同志基本都是从事民政和建设工作的,大家下意识的跟在路辉天身边。
“我认为抚恤金额不必过高。烈士如果未婚,抚恤金发给他的父母。如果已婚,抚恤金就发给烈士的妻子。如果没有父母妻子,只有子女,抚恤金就发给烈士的子女。而且抚恤金不要发白银和银元。咱们马上就要开办银行,抚恤金发人民币。具体金额我们在会后专门讨论。现在的关键是要在马上开始的春耕里头体现出制度性的抚恤来。第一,第一,部队要帮助本地烈士的家属耕种土地,以弥补烈士家庭的损失。第二、咱们很快就要办成立一些新的政府部门,开办一些工厂,在招收新人员的时候,同等条件下,要优先考虑招收烈士家属。但是,除此之外,烈士家属不能有什么政治特权。既然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不劳而获者的新制度,那就不该有什么人拥有与别人不同的政治特权。”
同志们听了陈克提出的办法都感觉没什么问题,已经有同志开始询问陈克更加详细的执行方法。路辉天与其他同志一样,对陈克提出的解决方法很是赞同。但是他心里头却忍不住有了些失落。这次陈克亲自指挥安庆战役,七常委里头去了两个。根据地的民政工作交给了路辉天和宇文拔都负责。在别人看来,路辉天接掌尚远的位置只是时间问题。但是路辉天并不这么认为,因为陈克把党务工作交给了齐会深。齐会深这一年来一直在上海负责工作,在凤台县根据地没有什么影响力,根据地的大多数新发展的同志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齐会深的名字。但是路辉天很清楚,在资格较老的同志里头,齐会深依旧有着很高的声望。更何况,陈克指派齐会深负责党务,党务工作的地位是要高于政务工作的。也就是说,假如陈克在安庆遇到了意外,齐会深就将接掌人民党的大权。
扪心而言,路辉天是绝对不希望陈克有个三长两短的。但他对齐会深的地位依旧凌驾在他之上这件事,怎么都不能完全接受。如果陈克希望齐会深接掌尚远走后留下的位置,路辉天也绝对阻止不了。
因为有了心事,路辉天对大家的讨论就没有怎么听进去,等他注意力终于集中起来的时候,就听何足道问道:“吴六一同志家里只有一个寡母,这种情况怎么办?”
陈克想都没想,立刻答道:“那就招收吴六一同志的母亲近咱们的政府单位,给吴妈妈安排一个能承担的工作。对吴妈妈,咱们生养死葬。”
发问的同志越来越少,路辉天暗自咬了咬牙,鼓起了勇气提出了一个问题:“陈主席,现在根据地扩大到这个程度,我们是不是考虑把根据地的首府迁移到别的地方去?”
原本中央委员会的同志们有些问陈克问题,有些在低声的讨论。听到路辉天的话,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不少人用惊讶的视线看着路辉天。路辉天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焦点,他压抑着心里头的兴奋和些许不安,目不转睛的看着陈克。
这是路辉天第一次提出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建议。以往不是没有同志主动提出关于战略方面的问题,但是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实际工作经验,加上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洪水,众人提出的看法相当的不靠谱。陈克每次都能很轻松的驳斥了这些看法,然后坚定不移的执行他的意见。这一次次的事情积累起来,成就了陈克今天的地位。连千里奇袭攻打安庆这种事前看着如此不靠谱的计划,当陈克提出之后同志们都不敢反对。
当然,安庆战役的胜利让陈克的威望更上层楼。原本同志们心里头的那点子反对想法,现在变成了对陈克更加支持的心态。
路辉天一个学生出身,对这些事情的态度和大家一样,对陈克从信赖到更信赖。但是他毕竟干了这么久的政务,路辉天突然悟出一件事。在政务工作上,至少在人民党内,想获得地位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如同何足道一样,成为陈克坚定的铁杆。在这方面,路辉天觉得自己比不了何足道。这倒不是何足道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拍马溜须能力,而是路辉天自知绝对无法像何足道那样对陈克提出的东西完全接受。
例如陈克反复提及的“为人民服务”,路辉天也不反对这个概念。但是路辉天接受的是陈克从行政角度解释“为人民服务”的理念,“只有掌握了为人民服务的权力,让人民离不开我们人民党提供的服务,我们才能掌握民心和政权。”
而何足道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就是说是从政治和党性的角度来执行“为人民服务”这个理念的。他总是极有耐心的去了解人民,了解军队里头的普通战士,并且真的能从普通基层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进而去解决问题。这点路辉天自认是绝对做不到的。
对路辉天来说,他首先要维持的就是政府部门的顺利营运,让根据地的政府主导的工作能够顺利执行。从这个角度,路辉天要做的是去命令,是去支配。所以路辉天不认为自己能像何足道一样通过成为陈克的铁杆来得到地位。
如果不能如同何足道一样,那想获得地位的方法只剩下能够成为引领某种政策的代表人物一途。也就是说,路辉天必须成为代表党内一部分同志想法的人物。而人民党的首府迁移就是现阶段最有可能发生大变化的政策。
夺取了凤阳府之后,人民党随之而来的主要工作是进行安庆战役。现在安庆战役顺利结束,满清在安徽的统治中心被连根拔起之后,人民党的行政中心很有必要迁移到新的地区去。在陈克带领着部队离开根据地的这些日子里头,留在根据地的党员干部们私下对此讨论甚多。留在根据地的同志们对此有着一种大概的“共识”,凤台县并不适合当新根据地的首府。一般看法是,凤阳府才是合适的新首府,就算是不迁移到凤阳府去,至少也要把首府搬到寿州城里头。在这件事情上,很大一部分同志都希望进城去,而不是留在乡下。当然,这种理由也很充分,如果凤阳府太远,寿州城距离凤台县根据地近在咫尺,原本凤台县就是从寿州划出来的地盘,把首府定在寿州,远比在凤台县更加有号召力。
从陈克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路辉天的建议大出陈克意料之外,而不少同志脸上按耐不住的喜色也让路辉天知道,自己的建议的确有不少支持者。
陈克微微皱着眉头,手肘架在桌上,十指缓缓交叉在一起,用两根大拇指挑着自己的下巴。同志们看着陈克的模样,都觉得陈克会陷入一场沉思。却没想到陈克只是重重的呼吸了两下,就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行,现在我们还没有进城的资本。农村包围城市,先把新农村建设好再说进城的事情。”
这话沉重的打击了不少同志的热情,很明显能看出不少人脸上滑过失望的神色。陈克也不想多说些批评的话。年轻人都想进城。如果陈克不是穿越者,在他眼里1907年的城市无论规模大小,都是实在是粗鄙不堪,陈克自己也只怕更想进城也说不定。
“下一个任务,我们要建立以银行为主导的新经济体系,所有同志都必须接受为期暂定两天的理论知识培训。啥是小农经济,啥是工业化资本营运思路。这个培训很重要,党政军部门的所有同志,都必须接受培训。不得以任何借口请假。所以大家赶紧把自己的工作安排好,后天上午正式开始培训。”
陈克的话起到的效果不是太大,不少同志还沉浸在不能进城的失望当中。对于重要的培训反响很不强烈。看基本工作已经结束,陈克就宣布散会。
在工程部队加班加点的工作下,加上使用了砖头和水泥,一个简谱的烈士陵园终于在追悼会开始前建成了。烈士陵园前面的小广场上,追悼会在大年初六召开。追悼会很隆重,又很简单。党政军的全部领导,在凤台县的牺牲官兵家属,以及在凤台县根据地的所有部队官兵都参加了追悼会。除了这些人,在会场上的还有烈士们的遗体。
在安庆之战后,对于烈士遗体的问题,前线的军委有过一次内部的小争论。以前打围子的战斗因为整体规模小,牺牲的战士数量很有限,战士的遗体都运回了根据地。安庆之战的战士遗体也不能算特别多,但是由于距离根据地遥远,船队上已经塞满了缴获的物资,根本不可能再多运送战士遗体。陆路运输部队同样有着巨大的运输量,再搬运战士遗体十分困难。是将战士遗体火花之后运回去,还是干脆暂时埋葬在安庆附近。大家虽然都想将战友运回家,让父母看最后一眼。但是面对现实的难处军委不得不考虑更有效的操作方法。最后凡是家不再根据地,父母不能及时赶到的战士遗体就地火化,把骨灰运回根据地安葬。而四十几名家在根据地的战士遗体用石灰进行防腐和杀菌处理后,部队将他们运回家。为此,部队付出了极大的辛劳。
在陈克发表讲话的时候,他面对的就是一排排的烈士遗体,以及一排排捧着骨灰盒的战士。看到这密密麻麻的存在,陈克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沉重感。在21世纪,陈克对这种官样文章一直有种抵触感。但是当他自己站在台前,向广大官兵和烈士遗属发表这种讲话的时候,这种面对牺牲战士的沉重感已经彻底压倒了陈克心中对那些官样文章的抵触与嘲笑的感觉。陈克再也不觉得这种套话有什么可笑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想说些话,他觉得自己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陈克的出现,这些人本来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或许这些人并没有完全理解陈克所描绘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这些烈士们的确是因为坚信跟着陈克领导的人民党走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所以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安庆战役的胜利。换来的是人民党未来一年甚至更久的战略主动权。
如果没有遇到陈克,没有遇到人民党,这些官兵或许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水灾里头,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头。既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更不会有如此多的人来追悼他们。可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让陈克有丝毫的轻松感。如果仅仅是把面前的这些烈士当作用完就可以丢弃的工具?以前的陈克或许能这么想,现在的他已经再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做法。
正了正军帽,陈克开始了讲话,“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召开这个追悼会。纪念在安庆战役中牺牲的一百三十七名干部战士……”
追悼会的稿子是陈克亲自写的,他盛赞牺牲的官兵们生前坚信革命一定能够开创出一个平等幸福的新中国,烈士们在安庆战役中为了这个目标奋勇作战,为革命事业奉献了一切。这些烈士生的光荣,死的伟大。陈克号召全党全军继承烈士的遗志,把革命事业进行到底。
这些历史悠久的官样文章都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无论是政治正确性,以及对事实的阐述恰恰是最正确的。曾经让陈克不寒而栗的悼词现在一点都没有让陈克感到不适。不仅仅如此,陈克觉得这悼词恰如其分的说出了该说的话。
写这篇悼词的时候,陈克觉得自己十分为难,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这样感觉了。发表悼词是陈克的义务。陈克觉得这不仅仅是自己的责任,更是自己的义务。他有义务向这些烈士们致敬,有义务将这些烈士们的思想和精神向全军以及烈士的家属进行传达,他有这个义务。
下面的官兵和军烈属们静静的听着,大家并不觉得陈克的悼词不虚伪。因为悼词通篇里头没有一句关于烈士是出于对陈克或者人民党的效忠而牺牲的。陈克告诉大家,烈士们因为相信了人民党的人民革命纲领,相信通过革命能够过上好日子,相信这好日子能够延续下去,所以他们才不顾生死的奋勇作战。
这话让官兵们起了极大的共鸣。大家是心甘情愿的忠于陈克,忠于人民党的。而这种忠诚的最初原因就是人民党的确拯救了大家,而且带领着大家渡过了原本根本无法渡过的灾年。更在灾年里头提供了住房,土地。在这个天灾人祸的世间,啥时候不是死啊?所以大家愿意相信陈克和政委们描述出来的那个新世界是存在的。至少他们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走投无路的世间无声无息的死去前跟着陈克与人民党去试试看。跟在陈克与党员和政委的身后去看看在奋战的尽头有没有那个新的世界。然后,大家就胜利了。
当陈克宣布了抚恤内容,抚恤金虽然不高,但是烈士们的家属可以得到包括军队帮助耕地,家属可以有限招收进根据地工作。战士们心里头甚至有种很欣慰的感觉。大家灾年当兵图的就是家里人能够生活的更好。当知道如果自己战死,家里人可以享受生养死葬的待遇,战士们真心觉得很满足。
追悼辞不长,陈克讲完之后。就是下一步鸣枪致敬。二十一名战士对空三次射击,表达对战友的致意。
接下来的步骤就是火化遗体。水灾之后缺乏木料,由于担心把这些烈士的遗体直接放入水泥和砖石制成的墓穴里头有可能引发瘟疫,事前好不容易说服了烈士的家属要火化遗体。但是戴着口罩的卫生队把裹着白布的遗体抬向火化的煤堆时,家属们立刻哭喊着想在看遗体一眼。警戒部队拉住了家属们。当遗体送上煤堆燃烧起来的时候,更是哭声震天。
有些战士们忍不住了,他们上前帮助劝解自己熟识的烈士家属。但是当烈属们转过身劈头质问战士为什么死的是自己的家人而不是别人的时候,战士们的脸色忍不住变了。烈属们的这种心情战士们能够理解,但是对这种做法,让很多人都受不了,战士们不得不讪讪的退了下去。幸得政委们看情况不对头,连忙把情绪过于激动的几家的家属带下去。追悼会才得以继续进行。
烈士陵园大门口竖立着一座简单的纪念碑。也是砖石水泥构架,在正面嵌进去一块大理石,由精通金石刻字的被俘人员沈曾植书写雕刻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大字。背面的大理石上刻着烈士们的姓名与生卒年月。追悼会谁都不好受,特别是有家属在现场这么一闹的时候。陈克甚至在考虑,自己的安排是否错了。应该把部队和家属分开的。但是事已至此,就算是要改进也只能下次再说。
这次安葬的不仅仅是安庆战役中牺牲的一百三十七名官兵,在之前战死的官兵的骨灰也迁移到了这里。在一片愁云惨淡与意气消沉中,追悼会终于结束了。
大年初七,人民党内的理论课正式开始。

新开始(三十八)
“小农经济就是自给自足的模式,只要自己能生产,小农经济的本能冲动就是不去购买。”陈克在台上的声音很大,这是未来工作的重点。在获得战略主动权的今天,想想建立更加广大的根据地,只有依靠政治与经济的手段。在党的历史上,军事手段从来都是最后不得以才会使用的手段。党从来不热衷于军事手段解决问题,如果可以政治方式解决,党都会采用更加和平的方式。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党应该有的态度。
台下的同志们对小农经济的这种心态都是理解的,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思想里头或多或少都会有小农经济的心态。
“那么我们现在要建立的工业化资本营运模式,最大特点就是,生产产品的目的就是为了交易!当这个模式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家家户户吃的馒头都是从专门的店里头买的。”
听完这话,会议厅里头猛的爆发出一阵诧异的笑声。特别是凤台县本地出身的同志笑的更加响亮。吃个馒头还得去外头买,这家的女主人得多懒啊?而且这派头未免太大。
陈克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他大声说道:“不要笑,同志们。你们现在自己在食堂吃的饭只是不付钱而已,如果付钱的话,你们自己吃饭也算是买的。”
这话一出,下头的笑声很快就停顿下来了。在座的这帮人都是吃食堂的,虽然不是他们对吃食堂有多大兴趣,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人算是最先加入新制度,而且不得不根据新制度来调整他们自己生活模式的一群人。
陈克实在没有时间对这些党员干部进行系统教育了,这次培训的内容完全是为了三个月内要推行的工作做的理论和思想准备。党的传统之一就是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就在工作过程中逐渐理解。虽然这样的方式在工作执行过程中会有诸多问题,但是等着什么都准备好在开始干,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在陈克的强硬态度下,党员干部们都开始经历一场十分“难受”的概念树立过程。这概念也不算是真的多么复杂。陈克的第一讲就是货币的“一般等价物”概念。一提到钱,同志们第一概念就是铜钱和金银。把这些不同年代,不同成色,不同种类的钱在脑海里头统一成一个“货币”的概念,就让同志们十分辛苦。而把这本来已经十分抽象的货币理念,提炼成更加抽象的“一般等价物”概念,更是杀死了同志们的好多脑细胞。
当陈克把价值的概念与“一般等价物”的概念结合起来的时候,大部分同志脑子里头已经是一团浆糊。
好在人民党的学风很正,讨论时间中大家互相启发,互相讲解,绕了无数的弯子。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没有劳动和交易,也就不需要用来衡量劳动的货币。制造货币也需要劳动,但是货币在社会运行当中的意义本身只是个一般等价物。”这个看起来极度抽象和诡异的概念让大部分同志们觉得莫名其妙。同志们瞅着陈克,想知道陈克费这么大劲让大家弄明白这么一个“玩嘴皮子”的概念有啥用?
就在此时,陈克突然说道,“先去吃饭吧?已经下午两点了。”
午饭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因为脑力的过度消耗抑制了食欲,反正大多数同志都只感到一种疲惫,胃口不足。直到陈克命令,不少人才想起吃饭这件事。在陈克的命令下,大家才起来吃饭。
陈克让严复带了两位特别人员参加这次培训,沈曾植和冯煦都穿了人民党的军服,混在角落里头一起听课。
午饭的时候陈克和严复与这两位特别人员一起在他的办公室吃的饭。
“两位先生,请给些评价。”陈克边吃边说道。
沈曾植和冯煦都是很有家教的,包括严复在内,他们都主张“饭不语”。看着陈克边往嘴里头塞东西边毫无规矩的说话。沈曾植稍微皱了皱眉头,冯煦倒是加紧了吃饭了速度。严复把嘴里头的食物咽进肚子里头,这才说道:“文青,不妨吃完了饭再说。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了。”
陈克片刻后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连忙道了个谦,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四人吃完了饭,冯煦率先说道:“陈先生,你今天说的货币论实在是令人佩服,若是朝廷能有陈先生这等人物,无论如何都不会弄到今天的地步。”
陈克笑道:“我这等人若是想在满清朝廷里头干点事,那是必死无疑。在下虽然不是千金子,却也不想坐那危墙之下。”
冯煦想到自己被俘的身份,觉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也没有意思,就换了陈克吃饭时候的话题,“陈先生讲货币,我是明白了这货币的概念。但是听陈先生的意思,是准备自己发行货币么?”
冯煦这等老官员的眼光就是不同,比起现在人民党的年轻革命干部高出去几条街,陈克一听冯煦的话就立刻有了和明白人说话的那种高兴感觉,他笑道:“我是准备建立发行货币的中央银行,以及在根据地里头营运货币的整个体系。”
“能否请陈先生讲解一二?”冯煦对此也很有兴趣。
与上午的课堂上那种深入浅出,花费巨大力气的详细讲解不同,陈克只是提纲携领的把大概的几个核心要点一点名,冯煦、严复、沈曾植就已经明白了。陈克要建立的体系说白了很简单,先建立法币,然后新政府通过对生产力和流通商品的控制来发行法币。先建立一个内部的交易体系,这个内部的体系采用贸易壁垒的模式营运起来。这些陈克准备讲两天的问题,屋里头的四个人花了十来分钟就讲完了。
冯煦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官,对陈克说的中央银行的理念很能理解,他击掌赞道,“妙啊怪不得陈先生要花了偌大力气讲这个货币。若是不懂货币的概念,这后头的种种精微确实是弄不明白。”
陈克对冯煦的赞美实在是没有兴趣,上午讲课真的是把他给累坏了。这会儿拉着这几位曾经的高级官员聊天也有些排解下烦恼,顺道整理思路的意思。看冯煦只是简单的凑趣,陈克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倒像是显摆了。
此时却听沈曾植插话说道:“陈先生是担心你的那些个人民党同志跟不上你的想法吧?”
陈克立刻来了精神,他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或者说陈克已经不担心了,不管同志们能不能跟上想法,陈克都得让他们跟上。
沈曾植脸上没有平素冷嘲热讽的模样,倒是一脸的郑重,“陈先生,你原先说你是学儒家的,我还不信。这次亲自看你们讲课,我是不得不信了。”
在座的三位严复、沈曾植、冯煦都是学儒出身的,但是严复因为从事海军的职业,接触西学极多,已经不能算是儒家的人。冯煦虽然是才子,考上了进士。但是他本人却更注重学以致用,在儒道上却没有深入钻研。三个人里头,严复和冯煦都公认沈曾植是大儒,如果没有人民党出现在凤台县,进而攻下寿州,俘虏了沈曾植。沈曾植今年就该升任安徽学政使。那可是绝不亚于安徽布政使冯煦地位的官职。
现在沈曾植居然说陈克是儒家的,严复和冯煦都觉得十分惊讶。他们知道自己的儒道之学比不了沈曾植,也不敢贸然自曝其短。
沈曾植也不客气,他坦然说道:“大清的儒家讲的是三纲五常,陈克先生的人民党也有自己的三纲五常,不过不是大清的三纲五常罢了。”
三纲”是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要求为臣、为子、为妻的必须绝对服从于君、父、夫,同时也要求君、父、夫为臣、子、妻作出表率。它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一种特殊的道德关系。
“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是用以调整、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
沈曾植“陈克先生的书我也读过了。陈克先生主张的三纲五常却是以生产力为核心。大清的儒家讲孝悌,讲的是仁义。但是陈克先生讲的是矛盾论,认为各种矛盾无所不在,矛盾永恒存在,为了解决矛盾,才有了协调矛盾的三纲五常这种东西。陈先生,若不是现在天下乱到这个地步,按你书里所说,矛盾激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你的这套东西定然没有人信。大家其实不是信的这套话,大家信的不过是看你能办成大事而已。”
听了这话,陈克、严复、冯煦都神色凝重。特别是陈克,他虽然也讲理论,但是讲理论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实际推行革命,在中国革命的理论构架方面既不是他的长项,他也没有时间去完成这方面的建设。听了沈曾植的话,陈克觉得极为震惊。
陈克并不知道,沈曾植是个儒学大家,日本近代汉学的开创者内藤湖南对他学生说,到中国务必要见沈曾植,因为沈氏是“通达中国所有学问的有见识的伟大人物”。不过陈克就算是知道了这些,也不会在意。他有自己要追随的毛爷爷道路,在他看来,沈曾植这等人不过是满清毒害后的儒学余孽,没什么特别的价值。特别是沈曾植对陈克平素很不客气,意气之争也是一个大问题。现在突然听沈曾植说出如此的道理,倒是令陈克大吃一惊。
“陈先生,你今日说的货币概念很是正途,不过我本以为你只是个祸乱天下的枭雄,可今日听了你们人民党的党课,我才知以前小看了你。你不仅是个枭雄,还想做君师一体的开国之人。”
陈克本来还想听沈曾植继续评说理论构架,没想到他居然说起了这些废话,心里就有些不高兴。“沈先生,我当然是要推翻满清,开国一事不过是理所应当。倒是沈先生方才的话,我很想继续听听。”
沈曾植平静的说道:“实事求是,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劳动创造人本身。谦虚谨慎。还有你反复强调的不要向人民空口许诺,要先做到再说。特别是世上最怕认真二字,人民党最讲认真。陈先生,你们人民党的这些宗旨,哪条不是儒家圣人谆谆教导过的?只是你们把这写教导变成白话而已。”
听完这话,陈克等人都不吭声了。沈曾植说的没错,这些话在论语里头都有体现,陈克创立的人民党只是把这些话用白话文讲出来,然后反复强调而已。陈克很清楚,自己从未创造过前人没有的东西,不仅仅是过去,在未来也会是如此的。
“陈先生,你手下这批党员可是不一般啊。我当过很多年学政,从未见过如此之多能遵循圣人教诲的弟子。如今的所谓儒家中人,读了《论语》,能身体力行的不过是食不厌精,居不厌大。连能做到讷言敏行的人都没几个。实在没想到在陈先生旗下,竟然一下子见到上百个能遵循圣人教诲的门徒。我倒是挺欣喜的。不过想到陈先生革命成功之后,儒教必然式微,我不这么说两句实在是耿耿。”
听了沈曾植的话,陈克觉得自己必须得出来说几句,不然弄得自己跟靠了儒家的学问坑蒙拐骗一般,“沈先生,《论语》讲的是仁,《荀子》讲的是礼。我讲的是生产力和矛盾,自打人类出现之后,几万年,几十万年都是走路跑步,现在还是走路跑步。几千年前菜刀怎么切菜,现在菜刀还是怎么切菜。不能因为儒家先圣讲了一些真知灼见,就把啥都给归到儒家门下吧。”
对于陈克的辩驳,沈曾植也没有反对,他点点头,“陈先生,圣人是两千年的人,若是把现在自称儒家门下那些人当了圣人的子弟,这才是大错特错。我只是见了陈先生的人民党居然遵循了圣人的教诲,心里头有些感悟而已。若是陈先生的人民党能如此干下去,夺了这天下也是应该的。”
听沈曾植这么说,陈克忍不住问道:“那沈先生可愿意加入我们人民党?”
“那到不必了。陈先生,这世上读了儒家书籍的这么多,自诩儒家门徒的如此之多,但是能做到先贤书中所说的人却没几个。这君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陈先生只怕以后要对你现在的部众大开杀戒。陈先生不愿意投靠朝廷,是为了不立危墙之下。老朽虽然对陈先生很是佩服,却也不肯立了你人民党的危墙之下。”
沈曾植这老头子的话让陈克不得不佩服起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到外头的上课钟敲响的声音。“三位先生,咱们去上课吧。”陈克说道。

新开始(三十九)
午饭之后,同志们看着陈克上了讲台,不少人都在担心陈克会讲出什么更加玄乎的东西。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上午刚学到的“货币”这个新概念,这种最基础的道理都是越说越明白,问题在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该怎么应用这个道理。理论联系实践从来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出来的。
从下午开始,陈克就在“一般等价物”的概念上延展出了“法币”与“信用”的概念。这已经是现代银行的概念。陈克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建立根据地的银行体系。尽管从安庆运回了大批的贵金属货币,以及相当数量的铜钱。但是这点钱对于根据地的未来发展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没有现代银行的支持,根据地根本无法筹集起足够的资金来进行发展。这也是为什么陈克要把根据地党政军干部全部集结在一起进行理论教育的原因。
现代银行体系的货币发行必须有准备金,法币的意义既然是“一般等价物”,那么法币就必须与“交易”严格挂钩。央行发行的法币必然有准备金,没有准备金的话,法币就无法进行回笼。由于缺乏贵金属,历史上党建立的货币发行体系的准备金多是以粮食作为准备金。现在人民党从安庆运回的金银倒是很好的充当了准备金的角色。
陈克想让同志们明白的则是,法币在经济建设和百姓生活中是如何营运的,到底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这是个非常深刻的问题,如果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待革命,党员们尽管现在不明白,但是在工作中他们终于会明白,人民党的同志未来的劳动到底有多少将是“无偿”的,而这些无偿的劳动,将成为基石,将沉淀在根据地的经济体系内。同志们到底能多大程度的接受这个事实,即便是陈克这样有自信的人,也不敢盲目的乐观起来。
以当前最紧要的工作“春耕”为例,人民党的银行体系将通过“农业合作社”发行生产性贷款。例如新生产的农具,农民以挂账的方式进行贷款。以劳动力和各种产品进行偿还。从头到尾贷款都没有以实际存在的货币面目出现。货币仅仅是在账面上存在的数字而已。但是这种贷款从放贷到还贷流程结束的时候,农民得到了农具,而银行以及银行背后的政府则得到了百姓劳动建成的成果,以及各种农产品。这就是现代银行法币的意义所在。
问题是,部队里头就不是这样。部队也将发工资,工资不是金银,而是根据地发行的法币货币。与这些钱相比,部队的干部战士们所付出的劳动远远比他们的收入要高的多。根据地的经济积累就是靠无情的“剥削体制内劳动力”完成的。
这将是一个考验,如果人民党的党员们有这种大公无私的自觉,工农革命军有身为“老百姓部队”的自觉。那么这种现实就不是问题。如果人民党的党员,工农革命军的干部战士是把自己的个人利益放在首位的。那么付出和收获的严重不对等,就将成为一个核心矛盾。
对于要不要把这个问题讲透,陈克一直比较犹豫。这种基础理论一旦讲透,那就没有任何可以隐瞒的地方。基础理论界定的就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到现在为止,人民党的党员,工农革命军的干部战士们是为了自己而战的。他们还是一种自发的斗争,为了活下去而进行斗争,同志的敌人是外部存在的。
在陈克把基础革命理论告诉给大家,而且以这些理论为基础开始进行深一步的革命后,这种自发的斗争就必须变成“自觉”的革命斗争,同志的敌人更多的是自己的私心杂念。一面讲课,陈克一面有些自嘲的想,到底谁会第一个问出“为什么我们就要白干”这句话。
这部分理论课程实际上颇为简单。复杂的是具体操作流程,而不是理论基础。参与学习的同志们大概都弄明白了课程的内容。陈克也不拖堂,这帮同志工作都很忙,看大家真的搞明白了,陈克立刻就让大家下课。
同志们一个个如蒙大赦,驻地距离远的,例如部队的这些人撒丫子就往外跑。在县城工作的同志也立刻起身,一整天的学习之后,积累的工作会很多。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现在就抓紧的话,还是能解决相当一部分工作的。没过多久,会场里头就只剩了陈克、严复、沈曾植与冯煦四个人。
“陈克先生辛苦了。”冯煦平静的说道。
“这就是我的工作。”
“若没其他的事情,我们先回去。这编辑《新华字典》的事情还有很大一部分。”冯煦看来也是个办事认真的人。
“那就有劳了。”
严复、冯煦和沈曾植出了门,严复本以为这两位会说点什么。至少严复自己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陈克今天讲的东西严复基本上听明白了,就是因为明白了,严复才觉得陈克这种对自己人的刻薄态度很不可取。
严复的思想更接近法家,在他的著作和思想里头,严复还是相当开明的。他在著作《原强》中提出,一个国家的强弱存亡决定于三个基本条件:“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慧之强,三曰德性义仁之强。”他幻想通过资产阶级的体、智、德三方面教育增强国威。“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所谓鼓民力,就是全国人民要有健康的体魄,要禁绝鸦片和禁止缠足恶习;所谓开民智,主要是以西学代替科举;所谓新民德,主要是废除专制统治,实行君主立宪,倡导“尊民”。严复要求维新变法,却又主张“惟不可期之以聚。”“除而不骤”的具体办法就是要通过教育来实现,即在当时的中国,要实行君主立宪,必须开民智之后才能实行,总之,“教育救国论”是严复的一个突出思想特点。
所以陈克委任他当教育部长,严复欣然接受。对于陈克在人民党里头的强势地位,严复觉得很合胃口。一个由陈克这种极有能力的强势领导人领导的革命集团,以凌驾一切的强势推行革命。即便以后陈克不当皇帝,但是陈克毕竟年轻,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有四五十年的时间。等陈克老去的时候,中国已经建设成了一个新的强大国家,那时候民智已开,就算是推行立宪更激进的共和制也不会过于突兀。
今天的课程里头,陈克对经济的认识之深刻再次震撼了这位老帅哥。但是陈克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已经讲清楚的财富积累方式,就是在赤裸裸的喝自己同志的血。部队承担着最辛苦的基础水利建设,不仅如此,还要种地养活自己,还要打仗保卫根据地。严复见多识广,他从未听说过这世界上有这样的军队。他也不相信这样的军队能够存在。
陈克是个很强硬的人,既然今天他能讲出这些,那么陈克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把讲出来的东西给实现。这是严复最担心的事情。
就在严复寻找适合言语的时候,沈曾植突然开口了,“几道,你的弟子陈克不过是要建立王者之师。这是好事啊,你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沈曾植的神色里头看不出任何异样,这话完全是心平气和的态度。倒是冯煦看严复有些急了,连忙打圆场的说道:“沈兄,几道也是关心则乱。而且陈克这做法倒是有些类似法家的路子。”
“怎么是法家?这明显是民为重,社稷次之的态度。”沈曾植还是心平气和的答道,“我倒是很想看看陈克能做到什么地步。若是他真的能做到,离三代之治也就不远了。”
严复和冯煦不知道沈曾植这话到底是赞美还是嘲讽,当沈曾植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谁都看不出他的心思。两人都等沈曾植再说些什么,可沈曾植偏偏一言不发。结果直到严复把两人送回住处,大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秦佟仁负责最近的农具生产,不用陈克刻意强调,秦佟仁也知道迅速生产大量金属农具的意义所在。陈克提供的夹钢芯的熟铁农具让秦佟仁很是喜欢。这种农具的锋利度和强度达到了相当完善的水平。试制的农具使用起来很是顺手,又轻又快。
下头的技术人员自然是极为高兴的,立刻就有人建议拿了这农具前去报喜。这种建议被秦佟仁当场就给毫不客气的否定了。
报喜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待遇!秦佟仁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态度。而且这些下头的同志也未免太小看了陈克。这是陈克率先提出的农具设计思路,拿着这种农具向陈克报喜,秦佟仁觉得自己怎么都没有自掉身价到这个地步。陈克和秦佟仁谈起农具生产的时候,提到了生产效率问题。而且陈克甚至大概把冲压机,砂轮打磨设备的大概模样都给秦佟仁解释了一番。若是按照这种机械化的生产模式,加上手头现有的这些钢铁,只要配备了五百名工人,秦佟仁就能保证在一个月内生产出五万件以上的新式农具出来。
问题是,这些机械设备仅仅是陈克的设想。按照现在根据地的条件,五百人一个月连五千件农军都生产不出来。要解决的问题多如牛毛,在生产产品之前,机械设备还要亲自去制造。这种空中楼阁的现状让秦佟仁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无力。
偏偏这时候居然还有人拿着几件农具去要去报功,一向严肃的秦佟仁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把部下给狠狠的训斥了一番之后,问题还是要解决的。秦佟仁不得不亲自找到陈克去承认现状。
令秦佟仁吃惊的是,陈克没有发火也没有气馁。他沉思了一阵,这才说道:“我只能和秦工程师你们一起工作七天,我们来设计一个小型的农具加工工厂吧。正好这次我们从安庆弄了不少红铜,铜陵真是个好地方。”
于是,一个技术攻坚团队就建立起来了,在陈克的坚持下,秦佟仁担任了团队的总工程师。陈克则出任技术顾问一职。因为陈克工作的关系,他白天处理党务政务,晚上则通宵达旦的与技术攻坚团队一起工作。面对这等不要命的工作方式,秦佟仁连劝都不敢劝了。

新开始(四十)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在这点上陈克自己是知道的。网络上的资料虽然多,也算是比较详尽。在亲自下到农村之前,陈克的确没有进行过实际调查。特别是农村的工具这块,陈克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21世纪陈克也到过农村,也进过农田。他当时的感受是,走在田里头脚下是一片虚浮。松软的土壤一脚下去就很容易踩一个大坑。只有坚实的田垄走着比较舒服。就陈克知道的,土地深耕的深度一般都要在50厘米,甚至更深。深耕每两年,甚至每一年都要来一次。但是在1907年的安徽凤阳地区,每年犁地的深度从来没有能够超过30厘米。大部分犁地的深度甚至只有20多厘米。这在全国范围内也都是一样的。
庄稼生长需要营养,营养是通过根系从土壤里透获得的,根系的生长取决于土壤温度、湿度、空气和微生物的数量、活性等条件;土壤越深,通气性越差,空气越少,微生物的数量少、活性也差,土壤肥力越低,在这样的土层里根系生长差、数量少。没有进行过深耕的土地,无论如何产量都不会太高。
现代农业靠的是机械化,大型拖拉机,锋利的钢铸重型耕犁,这些东西耕起地来的效率根本不是1907年的农村能够想象的。照顾庄家或许可以每家每户以精耕细作的方式进行,但是进行这种基础的深耕,那就不能不靠大型设备了。
亲自和同志们开始抢种抢收的时候,陈克算是真正在1907年的农村进行了社会调查。光农村的现状就让陈克瞠目结舌。农民的工具居然大部分是木质的。锄头,铲子,这些在新中国是用锋利的夹心钢制成的工具,在1907年的农村居然是木质的。
所谓夹心钢,就将钢片夹在对摺的熟铁或者其他的不同种类的钢片之间,加热之后用锤机连续锤击,把钢片和熟铁锤成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夹心”钢铁制品。这种钢铁制品厚度不会超过五毫米,中间的钢片经过打磨之后极为锋利,钢比外层的熟铁耐磨的多,锋刃部分使用寿命很长。外层的熟铁则提供了承力部分,农具厚度可以弄到比较薄的程度。在农村,夹心钢是非常好的农具,在战场上,夹心钢制成的工兵铲是堑壕战中的肉搏利器。
而木质农具,厚度普遍超过了两厘米。既笨重又不锋利,使用寿命也很短。农村也不是没有铁农具,但是农民手里头的铁农具不仅价格高,数量少,而且质量可以说相当粗劣。农村的铁匠们虽然也会打造一些农具,却因为没有受过良好的科学教育,加上缺乏很多需要投资极大的高温炉子和坩埚之类的工具,农具生产水平很是低劣。铁匠虽然知道熟铁比较韧,却不耐磨,生铁坚硬耐磨,却比较脆。怎么把这两者给结合起来,因为缺乏工具,铁匠们的水平就很差了。
根据地在抢种抢收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农具,没有至少上万件金属农具,是不可能完成这个艰巨任务的。陈克本来以为地主家的农具比较多,经过调查,地主家的农具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家的耕地需求。囤积农具对于同样是小农经济的地主毫无意义。打下了张有良之后,发现张有良这等有围子的地主也是如此。钱粮不少,农具不多。
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靠了收集了围子和其他地方的铁钟,然后把这些钟给融了,重新铸成了农具。这才算是赶鸭子上架的解决了问题。这些新铸农具的质量可就不能保证了。使用过程中的折断,蹦口,天天都要发生很多次。勉强提供了金属农具,加上百姓们为了活命,这才玩命的完成了抢种抢收的巨大工作。
陈克坚定的认为,在灾情已经缓下来的1907年根本不可能想激发出人民群众的这种热情。想吃饱就得增加粮食产量。实际调查中陈克发现了一件让他很无语的事情,安徽现在居然是每年只种一季粮食的。新中国解决粮食问题是靠了每年种植两季粮食。在一没有深耕,二没有化肥的1907年。种植两季粮食的确会极大的消耗土地的肥力,这是一个事实。可是如果不能种植两季粮食,饥荒问题就始终是一个大问题。随便一次自然灾害,就能让大片粮食绝收,形成饥荒。
这已经不是通过革命改变生产关系能够解决的问题了,想解决这些问题,必须是通过建立社会主义制度和进行工业化的发展,这种全面的整体进步才能够解决的问题。必须大规模提供质量稳定的农具,不然的话广大的根据地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根据地里头已经没有什么成体系的“旧时代的敌人”,地主们交出了土地,官府也已经被消灭,人民开始聚集在人民党建立的新制度下。这时候再喊着什么“革命到底”,那已经不是革命热情高涨的表现,而是推脱责任的借口。陈克不想推脱责任,他就亲自跑来解决大规模生产农具的问题。
秦佟仁和陈克合作过,他知道陈克不是什么纸上谈兵的家伙。把试制的几把夹心钢农具递给陈克之后,秦佟仁看着陈克满意的表情,立刻就泼上了一桶冷水,“这种钢农具好虽然好,却不利用大规模的生产。价格也太高。我反对生产这种农具。”
本来试制这种农具的技术人员们看到陈克很是高兴的表情后,他们也颇为高兴,能让根据地的最高领导者高兴,意味着晋升,意味着奖赏。没想到秦佟仁居然这样直接反对,在懊恼中,技术人员们又觉得秦佟仁这是自讨苦吃。至少在他们的经验里头,陈克这等级别的大官是从来不喜欢听人如此直截了当的反对的。只有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改变的时候,这些大官才会真正考虑底下人的意见。在兴头上被人否定,大官们可从来没有一个是能够心悦诚服接受意见的。
令这些人又吃惊又失望的是,陈克不仅没有生气,更没有什么挫折感,他倒是极有兴趣的说道:“秦工,那就说来听听。”
“这种夹心钢给我不少启发,我这想了一阵,觉得咱们要用的是钢的耐磨,还有熟铁的韧性耐磨的特点。就现在的情况,咱们自己也缺乏钢材,但是不缺生铁和熟铁。我们不采用夹心的方法,而是在熟铁外头淋上生铁,生铁又硬又耐磨。这样生产的速度也快的多。”
一听完这个建议,陈克立刻击掌叫好,“这个办法好!咱们有能熔了生铁的炉子么?”
“有!”秦佟仁答道。
陈克追问道:“有没有试制出来的产品?”
“没有。”
“啥时候能让我看到试制的产品?”
“明天晚上。”
陈克兴奋的答道,“那我明天晚上过来。”
看着陈克离去的背影,那些有着自己想法的技术人员很是失望。嘴里头虽然没有说,但是他们心里头忍不住骂道:“老子的辛苦就这么白费了?也亏的你是根据地的头子,被秦佟仁如此驳了面子,你就这么认了不成?”
按照这些人的想法,秦佟仁毫不客气的给了陈克“难堪”,陈克无论如何都要挑刺,不然的话以后怎么能制的住秦佟仁?而且秦佟仁这么做,明显也是在打了这些辛苦按照陈克的意见制作了夹心钢农具的技术人员的脸,这么辛苦的工作就白白的废了?秦佟仁一句话,到跟这些技术人员做错了一样。这些不满让那几个技术人员变了脸色。
秦佟仁对部下的不满视而不见,这不是他装的,而是他真的没想那么多。陈克和他谈过关于大规模普及廉价耐用的金属农具的问题,秦佟仁完全支持陈克的意见。所以秦佟仁的思路就在如何选择新式农具制作方法上,对于是否给谁留了面子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根本就不在秦佟仁的思维里头存在。在秦佟仁看来,陈克提供了一个思路,大家尝试了这个思路,然后感觉这个思路不是很好需要修改。于是他向陈克反馈了这种意见,得到了陈克这个还算是懂行的家伙的同意。在这个过程里头没有谁好谁坏的问题。没有谁有面子没面子的问题,只是一次正常的技术交流而已。如果秦佟仁有读心术的能力,听到了部下的心声,他只会感到无聊和厌恶。
确定了方向之后,技术部门立刻就开始干。融生铁的坩埚开始加热,几种农具的熟铁承力部分开始打制。第二天陈克来到这里之后,十几件新式农具已经造了出来。和夹心钢相比,这种农具就显得笨重了不少,而且表面也没有那么光滑。对秦佟仁不满的那几个技术人员欢喜的看到,陈克皱了皱眉头。但是陈克什么都没说,他在屋外靠月光和火把的照耀下开始试用。比起木头农具来说,这些农具可以说是相当的不错。
火把的照耀还是不够亮,陈克几乎是趴在地上仔细查看了效果。这才说道“老秦,不好意思。我思量不周,应该白天来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技术人员心里头立刻失望甚至是绝望了。他们觉得陈克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一个身居高位的人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行事和普通百姓一样土里土气。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现在就开始准备,后天先送一批农具送给军队试用。”

新开始(四十一)
石德宽一身安徽新军的军服,只是左臂的红色绣箍上写了“纠察”二字。这位1885年出生的青年,今年刚刚22岁。跟在石德宽身后的四名岳王会的会员神色都不太高兴。一行人沉默的走在安庆街头。现在还没有到正月十五,如果是以年的话,街上应该是极为热闹的。零星的鞭炮声中,小孩子们在街上到乱跑,生意人也该开门做买卖了。而现在,街上行人稀少,各个店铺都关门落锁,热闹的安庆仿佛成了一座死城。
一行人巡逻到安庆巡抚衙门口附近的时候,就见到一些身穿长衫的人正围在巡抚衙门门口要求见革命军陈独秀陈大帅。卫兵们拦着这批长衫党不让他们进去。与石德宽在一起的几个人看到如此情形,忍不住低声骂道:“那些该死的人民党。”
石德宽没有接话,他在岳王会里头担任纠察员一职,是负责岳王会内部纪律的工作。这些士绅围堵在安庆革命政府门口,这并非内部纠纷。石德宽和同志们绕过了这批人,继续自己的巡逻工作。
“德宽,咱们还是往南边走吧。”有人劝道。
石德宽听到这话,步伐缓了片刻后又变得坚定有力起来。说话的人看到石德宽根本不听劝,连忙赶上两步拽住了石德宽。“德宽,那些会党们行事就是如此。而且不过是逛了窑子,你何必这么较真?这打起仗来,咱们还得靠会党手下的人。”
“革命军不许宿娼,我身为纠察不管,谁来管?”石德宽问道。
“你管了这么多次又有何用?那些人都快恨死你了。又有谁支持过你来着。”方才说话的同志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石德宽。其他几个纠察队的成员的目光也很不友好。
“前有人民党掳掠女学生,会党进了城之后又是赌博,又是宿娼。这个革命到底是怎么了?人民党我管不了,会党我总能管管吧?”石德宽的声音里头有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正在此时,后面赶来一个新军通讯兵,见到石德宽之后,通讯兵喊道:“石先生,陈大帅请你回去。”
劝阻石德宽的同志听到这话神色立刻变得轻松不少。石德宽愤愤的看了通讯兵一眼,但是他也没有拒绝这个命令。转回头,石德宽向着方才的来路走了回去。
安徽巡抚衙门里头比街上就热闹了不少。岳王会的人在各个房间里头进进出出,这种纷繁的场面很能安定人的心情。巡抚衙门大堂还保持着威严的原装,石德宽穿过大堂进入后厅,后厅里头的格局已经有了大变。主座客座都已经挪开,屋子里头以三张四方桌拼成了一张长桌,坐在首位的就是现今安徽革命政府的大帅陈独秀。在陈独秀两边的是岳王会的两大干部柏文蔚与常恒芳。坐下更下手的则是一些其他的干部。一些会党的首领则坐在更靠下的位置上。
陈独秀正在和柏文蔚与常恒芳交谈,一见到石德宽进来,三人就停下了话头。
“大帅,叫我来有何事?”石德宽问道。
“德宽,我记得你是寿州人吧。”陈独秀问道。
“寿州石家集人氏。”石德宽给出了更加准确的答案。
柏文蔚接过陈独秀的话头,“我们准备委派你作为代表,前往凤台县和人民党谈一次。人民党掳掠女学生这也太不像话了,不仅你去,有些士绅会和你一起去。”
听了这话,石德宽觉得精神一振,声音也响亮了不少,“那何时动身?”
柏文蔚答道:“明天就动身。你现在就去准备吧。”
“是!”
看着石德宽快步离开,柏文蔚有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样子。而会党的首领们则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石德宽的背影。
岳王会的诞生历史并不长,1905年,柏文蔚在位于芜湖的安徽公学任体操教习,陈独秀也在公学兼课,两人遂相约暑期访游皖北。归来后,柏文蔚遂与陈独秀、常恒芳等联络安徽公学中先进学生,成立岳王会。岳王会的意思是崇拜岳王精忠报国的精神,地址在当时芜湖的关岳庙。1905年七八月份,岳王会才正式诞生。参加组织的最初有30多人,第一次开会在芜湖关帝庙宣读誓约。并在芜湖租了两间屋子,作为联络点。岳王会的大部分领导者同时接受了同盟会的政治纲领,主要领导成员除陈独秀外,都参加了同盟会,一般会员也算集体加盟了。
1905年10月,柏文蔚应南京赵声之请,去新军第九镇充任三十三标第二营前队队官。冬天,常恒芳赴安庆任尚志学堂训导主任。由此岳王会就分成了三部,在芜湖的为总会,由陈独秀为总会长,南京、安庆为两分部,由柏文蔚和常恒芳任分部长。
到1907年的2月底,这个比人民党的建立还要稍微晚了几天的革命组织诞生还不到两年。
经历过安庆战役之后,岳王会的上下都已经知道,与陈克组建的人民党一比,岳王会的实力相差的绝不是一点半点。柏文蔚没有能亲眼见过人民党发动的攻城战,但是一晚上就能攻下安庆,这种彪悍的战斗让柏文蔚十分震惊。等他亲眼看到安庆城内一处处战斗痕迹,大片的鲜血,尸体,手雷爆炸留下的一片片黑色痕迹,都展示着战斗的激烈和残酷程度。有用如此武装力量的人民党绝非现在的岳王会能够挑战的。为了尽快能够提升岳王会的实力,他们不得不尽快拉拢会党。
“柏先生,这今天的军饷是不是该发了。”坐在下手的一名会党首领大言不惭的问道。
既然有人提头,其他的会党首领立刻就开始跟进,“是啊,这大过年的,兄弟们怎么都得要双份吧?”
柏文蔚对会党这样的表现已经不得不习惯了,这些日子以来会党除了要钱之外也不干别的。他连生气都不再生气,只是平静的说道:“这不是说好了三天一发饷么?”
对于柏文蔚的说法,会党的首领们根本不接茬,“柏先生,你们夺了安庆,哪里缺这点钱?给兄弟们发个双饷,等打起仗来兄弟们也肯卖命啊。”
“哎?诸位,早已经商量好三日一发饷,咱们总得讲江湖意气吧?”柏文蔚对应付这些会党早就烦了,看会党们不依不饶,他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听柏文蔚的语气变得很不客气,一个会党首领突然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柏先生,我觉得你这个人就只是嘴会说!我们兄弟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你连这点子钱都不肯出,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们好打发是不是?”
“你给我放尊重点。”会党首领还没有来得及接着说下去,范传甲已经拍案而起。“该给你们的军饷我们啥时候欠过你们的?你们出生入死,到现在为止你们打过仗?还是干过什么?我们只是嘴会说?我看你们才是嘴会说!”
会党首领没想到一直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岳王会突然强硬起来。范传甲身穿新军的军服,腰里头插着手枪,站起身来也是威风凛凛。方才大骂柏文蔚“只是嘴会说”的会党头子也不敢直接顶撞范传甲。
他转头不看范传甲喷射着怒火的双眼,而是看向陈独秀,“陈大帅!”这一声叫出来,会党首领的声音里头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兄弟的么?有啥话咱们好好说,弄得这么凶神恶煞一样,你们这是让我们来帮你们革命的么?你们这么做,不怕寒了大家的心?”
陈独秀对隔几天都要发生的这等事情头痛的不能行。看着得到了安庆,但是陈独秀的欣喜根本没有能够维持几天。他突然发现,安庆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而不是以往想的那种革命的起点。
人民党撤退的时候,安徽新军有大概300多人投奔了人民党,他们跟着人民党一起撤回了凤阳府。安徽新军总兵力曾经有4000多人,原本就有300多人在蒲观水带领下投奔了人民党,战后又走了300人,加上战死的,受伤的,还有不肯投奔革命逃跑的。岳王会手里的兵力只有不足1800人。这1800人光防卫安庆就极为吃力,更别说组织什么远征了。
没有兵力,岳王会就只能靠了会党的人力。但是会党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打仗没打,岳王会倒是得先和会党们进行着“战争”。
本来在岳王会的计划里头,安庆附近的士绅是他们可以争取的对象。通过士绅的“捐款”,岳王会可以凑到一笔钱,这笔钱用于雇佣各地会党的武装力量。也可以暂时打开局面。
但是人民党掳掠女校学生的行为让岳王会头痛不已。以陈克的角度而言,女学生们天性就更容易对现实的强权屈服,根据地需要的是能够老老实实当人民教师的知识份子,而不是一群不属于人民党阵营,并且读过书,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小伙子。但是站在女学生的家长角度,他们的看法就完全不同。肯出钱让自家闺女读书的士绅,那都是绝对心疼女儿的。现在安庆经过一场兵灾,自家闺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士绅们自然不肯和占据了安庆的岳王会合作。不仅是不肯合作,他们首先就要岳王会把自家闺女交出来再说。
人民党撤退速度极快,又带走了马营的所有马匹。当岳王会得知人民党的部队完全撤出安庆的时候,他们只盼着人民党走的越快越好。掌管安庆的头几天,候岳王会完全沉浸在一种狂喜当中,直到陈独秀等岳王会在芜湖总会的干部抵达安庆,才算是初步稳住了局面。
在此期间,安庆城中的光复会的革命同志在岳王会有意的排挤下已经全部撤往了长江南岸的池州。直到三十几名士绅在大年三十起“拜见”安庆革命政府陈独秀大帅,询问自家女儿下落的时候,岳王会才知道人民党掳走了二百多号女学生。
陈独秀立刻派人去追人民党的部队,但是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岳王会从此就陷入了两难的地步,若是对士绅们照实讲,打下安庆的是人民党,岳王会在其中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士绅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们从没有听说过人民党这个组织,而且人民党凭啥打下了安庆之后,立刻撤走,平白把安庆交给岳王会?普天之下就没有这个道理。
但关于女学生的事情,岳王会的确是背了黑锅。
为了解决这件事,岳王会不得不派遣石德宽前去人民党的地盘要人。当然,石德宽作为纠察,一直严肃纪律,很是得罪了会党的首领。把石德宽打发出去也是种考虑。

新开始(四十二)
石德宽家族的财力颇为殷实,殷实到能让石德宽和他堂兄到日本留学的程度。在岳王会中石德宽担任“纠察”一职,这个职位需要在各处行走。没有一个殷实的家产是根本无法承受路途上的诸多耗费。领命带领一些士绅前去凤台县人民党那里要人的任务后,他立刻去见了那几个士绅家族的人。
这些人里头有四十多岁的壮年和二十几岁的青年,都穿了长衫。见到石德宽这个27岁的青年过来,他们纷纷起身。大家举止言谈还算是客气,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焦虑和不满怎么都隐藏不住。从2月2日安庆发生战争,自家女儿失踪,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些女子的家人多方打听四处哀求。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一个准确的回复,安庆城现在的主人“岳王会”派人带着这些家属前去领回那些女学生。但是现在带队的居然是一个不到30岁的青年,这些人又觉得不安起来。
不过这些女学生的家属们并不知道,在岳王会看来,这是一个公认的苦差事,兵荒马乱的日子,要带着一票家属走数百里到凤台县人民党的地盘去要人,岳王会里头没人肯接这个任务。一直与这些家属们打交道的岳王会干部和石德宽匆匆说了几句话,把事情推给了石德宽之后就匆匆离开了。这种态度让这些家属们更是觉得前途渺茫。当然,如果这些女学生的家属们知道些内幕,只怕他们就会感到更加绝望。在岳王会里头甚至有人提出一个建议,让反正这些女学生已经被人民党给绑走了,人民党肯定会勒索一大笔赎金什么的。与其让人民党勒索赎金,干脆岳王会趁着家属不明情况,先行让这些人“捐助”一笔革命经费算了。
幸好陈独秀不糊涂,他对这种建议立刻否决,当众训斥了这自作聪明的家伙一番,并且严令绝对不允许敲诈这些这些女学生的家属,所以这些可怜的家长总算是暂时避免了破财的危机。而陈独秀这样严令的副作用也很明显,既然这些女学生的家属毫无油水,岳王会对这些人也就敬而远之了。
石德宽对此稍有耳闻,对于有人能提出如此不成器的主意,石德宽是相当的厌恶。当然,石德宽并不知道,他自己之所以被委任了这个任务,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石德宽是寿州石家集人,离凤台县非常近。更重要的原因则是石德宽身为纠察,相当的认真。对于安庆城内的各种不法行径,以及岳王会部众不合革命道德的行为,石德宽充分履行了纠察的责任。这让他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趁着这个苦差事的机会,不少人热情的推荐了石德宽。他们极为希望石德宽这个“愣头青”赶紧从安庆城里头消失。
“石先生,你们岳王会一直说绑人的是什么凤台县的人民党。可我们从没听说过凤台县有这么一个会党。而且你们岳王会能打下安庆,怎么连一个会党都管不了?”
这是家属们一直在打听,却一直得不到准确回复的问题。
“女学是秋瑾先生办的,秋瑾先生现在在哪里?”有家长已经对岳王会彻底失望,他们希望能够找到女学的负责人秋瑾。
年轻人好面子,石德宽听了女学生家属们的这两个问题,脸上只觉得一阵发烧。他总不能直说,岳王会根本就不是攻打安庆的主力,甚至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微乎其微。他更不能直说,在岳王会接掌了安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光复会的势力给排挤出了安庆城。
陈独秀和柏文蔚倒是希望和光复会进行合作,但是下头的青年干部们完全不买光复会的帐。作为安徽本地势力,岳王会对江浙出身的光复会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陶成章倒也识趣,他主动带着光复会的人退出了安庆。总算是避免了更加激烈的冲突。秋瑾作为光复会的主要干部,自然也跟着陶成章撤出了安庆。
这一切都是岳王会与光复会的矛盾,女学生的亲属对此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看石德宽不说话,继续开始追问。正在此时,一个比较年长的中年人暂时阻止了众人的逼问,他站起身来说道:“石先生,在下黄承训。”
石德宽此时已经很有些承受不了压力,看黄承训还算是文雅,他勉强起来拱了拱手。“黄先生有话请讲。”
“石先生,现在人被掳掠走了。贵方又说抢人的不是岳王会的,而秋瑾先生也不是你们的人。我觉得不妨这样,你告诉我们秋瑾先生在哪里,我们一起去拜见秋瑾先生。大家把话当面说个明白,拿出个救人回来的章程。石先生觉得可好?”
这个办法虽然破费周章,倒也不是不可以。石德宽听完之后立刻答道,“可以。”石德宽是个行动派,如果让他干事情,他是能做的。让他和人这么无休止的扯皮,石德宽实在是承受不了。
众人没想到石德宽答应的这么彻底,生怕他和前面的那些岳王会的人一样,只是嘴上敷衍。黄承训追问道:“那石先生何时动身?”
“现在就走如何?”石德宽朗利的说道。
“好,我们现在就动身。”黄承训立刻答道。
一行人从安庆乘船先是顺江而下,半天就到了池州。刚下了船,就见到一队人拿着步枪逼了过来。为首的人高喊道:“你是新军的么?”
石德宽知道自己穿的这身安徽新军的军服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他也高喊道:“我是岳王会的石德宽。前来拜访陶成章和秋瑾先生。”
对方听石德宽报了名号,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陶成章先生现在忙的很,没空见你。”
“那我见秋瑾先生也行啊。关于安庆女学,我有些事情要拜见秋瑾先生。”
对方听到这话,犹豫了一阵,这才说道:“你们先等等,我们去通报一下。”
看着那些人往城里头进,却还留下了一半人监视着石德宽等人,黄承训忍不住问道:“石先生,你们岳王会和池州的光复会难道已经成了水火之势不成?”
石德宽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倒没有。只是……,只是大家各自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那你们所说的凤台县的人民党和岳王会又是何等关系?”黄承训追问道。
石德宽本来就没有和人民党打过交道,被这么一问,反倒说不出什么来。黄承训误解了石德宽的沉默。他思忖片刻,接着问道:“那这光复会与人民党的关系如何?”
听了这话,石德宽倒是突然想到,光复会貌似与人民党的关系颇不一般。这次岳王会和光复会闹的很不愉快,表面上的导火索之一就是人民党在撤退时把两门炮送给了光复会掌握的池州。陶成章不小心说及此事之后,岳王会的干部们立刻就“义愤填膺”了。掌握了被人民党打残了的安庆新军的残部之后,岳王会立刻就以安庆新军自居起来。在他们看来,安庆新军的一切军备都该归岳王会所有。人民党跑的无影无踪,岳王会自然无法找人民党的晦气,但是有两门炮被运去近在咫尺的池州,岳王会立刻觉得吃了天大的亏。岳王会的每个人好像突然都变成了炮兵专家,他们从各个角度谈及这两门炮对防守安庆的重大意义。而守住安庆又对池州又是何等重要。
陈独秀和柏文蔚等上层知道必须和光复会合作,所以不管心里头对着等事情有如何的想法但是嘴上至少不说。而自中层开始,只要岳王会能够和陶成章说上话的,无一不是威逼利诱,要光复会把两门大炮给还回来。大炮的事情,还有些别的事情让陶成章最后决定带着光复会的人全面撤出安庆。
人民党一共带走了四门炮,送了两门给光复会,自己只要了两门。从这个角度来看,人民党与光复会的关系很是不一般。
正在考虑着错综复杂的局面,石德宽突然听到黄承训喊道:“秋瑾先生,你果然在这里。”抬头一看,却见秋瑾穿了与光复会武装战士一样的短衣,正在几个人的陪同下大踏步走来。
女学生的家属们大多数见过秋瑾,在他们看来,找到了秋瑾,寻找自家人就等于完成了一半。他们把石德宽丢在一边,争先恐后的向秋瑾拥了过去。
黄承训冲在最前头,他满脸焦急的喊道:“秋先生,小女到底在何方,还请您明示。”
听到这话,又见到黄承训焦虑的神色,秋瑾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她万万没想到,陈克居然会干出掳掠女学生的事情。不仅如此,为了防备秋瑾中途出手阻拦,陈克还对用了下药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但是不管秋瑾如何的懊悔自己看错了陈克,事情依旧发生了。等秋瑾确定是陈克掳走了女校的学生。她也派人去追过。但是人民党行军速度太快,大队人马只早走了两天,秋瑾派出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人民党的踪迹。听到派出去的同志回报的消息,秋瑾大为愤怒。按照秋瑾的本意,她是要一直追到凤台县去。说什么都要把女学生们给追回来。但是形势变化的极快,人民党与光复会的恩怨还没有解决,岳王会与光复会的矛盾立刻就爆发了。身为光复会的重要干部,在岳王会力图将光复会挤出安庆的关头,秋瑾必须确保光复会占据的池州。
这一来二去的,追回女学生的计划就不得不搁浅。但是秋瑾始终抱定决心,只要有了时间,她一定要亲自去把陈克抢走的学生夺回来。所以秋瑾专门对防卫池州的光复会同志交代,只要有女学生的家长找上们来,就一定要向她通报。不是因为有秋瑾的这道严令,以光复会和岳王会现在的关系,石德宽自报岳王会的家门,光复会的同志绝不让他见到秋瑾。
秋瑾还记得黄承训,也记得黄承训的女儿黄玉玥是自己的学生。“黄先生。您家小姐还有其他学生是被我一个朋友带走的。”
听秋瑾说出“我一个朋友”这个定语,黄承训只觉得腿都有些软了。他原本以为秋瑾是个正派的教师,即便是身为革命党人,也不该结交绑人的匪类。抱着些许幻想,黄承训声音颤抖的问道:“可是被人民党带走的?”
“是的。我的朋友陈克那个混帐东西正是人民党的主席。”秋瑾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的答道。

新开始(四十三)
从安庆出发寻找女学生的队伍在池州短暂停留后,就向着凤台县继续前进。秋瑾自告奋勇的与另外两名光复会的成员加入了队伍。女学生的家属们原本是不敢向秋瑾提出这个要求,当秋瑾主动要求与众人同往的时候,家属们愁云惨淡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
队伍离开池州的时候,送别的人很少,规格倒是很高。光复会在池州的领导者基本上都来了。陶成章、徐锡麟亲自来给秋瑾送行。在远离其他人的地方,陶成章严肃的说道:“璇卿,我同意你去凤台县可不是让你去和陈克打擂台的。陈克虽然年轻,在革命上比起我们可是强的太多。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能够从凤台县学到些东西,看看陈克和人民党是怎么经营地方事物。陈克在女学生的事情上虽然做的不对,不过这都是小事。革命成功才是大事。现在咱们光复会和岳王会已经有些误会,若是再不能和人民党精诚合作,我们在安徽就太过于势单力孤了。”
秋瑾也并非是鲁莽之人,当她作为“革命胜利者”亲自参与管理池州之后,秋瑾才发现革命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光复会不是安徽本地人,作为空降的“管理者”,光复会面临的局面甚至比安徽本地的岳王会更加糟糕。岳王会好歹还有安徽会党的参与,光复会除了靠从江浙带来的党员之外,投奔的本地会党都寥寥无几。没有本地人的合作,光复会仅仅能维持在本地的存在,陶成章等人无论怎么活动,都无法得到地方上财力与物力的支持。若不是陈克他们把池州府完整的府库和兵备都交给了光复会,还送给光复会一些从安庆缴获的军火,光复会在池州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
因为这段时间事务繁忙,连一贯精力充沛的陶成章看着都有些憔悴。秋瑾也不再逞什么意气,她点点头,向着陶成章说道:“焕卿兄,我决不会因为自己耽误了革命的大事。”
徐锡麟与陶成章也是同样的想法,既然陶成章先说出来,他也不再多说,“璇卿,路上小心。”徐锡麟只是简单的叮嘱道。
“伯荪,你和焕卿也都要注意身体。这段你们可是累坏了。”秋瑾也叮嘱道。
小队出发的时候没有选择水路,近日满清在水路上盘查的相当严。众人选择了陆路,从池州出发,小队伍再次渡过长江,向着北方前进了。
越往北,路上的惨状就越让人心惊。池州地方不大,逃命前来的安徽北方的灾民数量有限。与岳王会不同的是,光复会得不到本地士绅支持。所以他们不得不充分利用了灾民。他们在灾民们中征集人手,尽管安徽出身的灾民对外省人并不相信,但是到了是否要饿死的时候,灾民们也管不了平日里形成的省份之间的偏见,好歹也征集了七八百安徽本地灾民。加上光复会带来的七八百人,这一千多号人,好歹能管住了池州城。
就算是这样,灾民问题已经让光复会感到十分头痛。但是真的走在受灾地区,众人才明白,池州面临的灾民问题根本不算什么。
在灾区到处都有死者,而且都是新死的人。瘦骨嶙峋的尸体随处可见,路边、树下、各种角落里头。在每个集镇,卖儿卖女的灾民都随处可见。小队非常聪明的换了普通百姓的短衣,这才没有引起灾民的注意。而且那些被出售的人口,以及卖儿卖女的那些灾民,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根本也无力拽住小队的人进行骚扰。
灾后的恐怖不仅仅饥饿的灾民,这马上就要正月十五了,按理说也该开始春耕了。但是灾后的地区,各个大围子,大镇子的春耕都没有往年的规模。因为担心灾民哄抢,凡是能够自保的地方都是以自保为首要目的。反倒是没有办法自保的才不得不开始耕地。即便如此,在交通方便的地区也没见到什么农田开始春耕。
水灾经过之后土地本来就荒芜了,再没有人进行耕种,灾区看起来更加惨淡。安庆地处山区,可以用来耕种的土地并不多,安庆附近的地主士绅们看到如此广袤的原野上竟然没有耕种,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实际情况的确如此,一无所有的灾民根本无力耕种,还能坚持生存的势力不敢耕种。在天灾面前还能维持基本耕种的自耕农那是屈指可数。这些人的数量根本无力让灾区看上去生气勃勃。
小队伍里头的成员都不是吃苦种地出身的,亲自见到地方上的惨状,所有人都更加惴惴不安起来。凤台县是重灾区,天知道那里会惨到什么地步。女学生的家属们原本只是以为陈克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掳掠人口,看到灾区的模样,他们已经开始祈祷陈克真的是要掳掠人口,而不是抢了女学生之后,再把她们给卖掉。在这样的担心下,家属们反倒不断的要求队伍提高行动速度,就算是卖人,距离陈克抢人的时间也不长,说不定陈克还没有联系到买家。这些人身上带的钱不多,他们决定无论如何陈克如何敲诈勒索,都要把自家的女儿从这地狱一样的灾区给救出来。
到了合肥,灾民们更加多起来,而关于人民党的消息也多了起来。不少人都知道在凤阳府有一股子叫做保险团的武装力量。传说在保险团治下,只要你肯干活,就能求个生存。小队倒是打听着北方凤阳府的保险团到底是不是造反了。灾民们对此根本不在意,大家要的是能吃饭,能活下去。是否造反根本不在百姓考虑之中。
越往北,在路上前往凤阳府的灾民就越多。寻找女学生的小队更是抓紧赶路,在距离寿州一百多里的一个围子墙头上,他们终于看到了人民党的红色旗帜,也看到了身穿深蓝色军服的工农革命军的军人。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整个乡间的局面也开始迥然不同。有人开始大规模的进行耕地了。
人民党的武装力量派一面协助耕种,一面保卫农田。在开始大规模耕种的土地上,军人和农民们面对灾民不得不结成了紧密的互助集团。耕地旁边总是有人拿着大刀长矛在守卫。遇到灾民前去哀求,这些守卫者劝说灾民不要扰乱大家种地,而且引导灾民向着附近的难民营方向去。对于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耕开的土地更有吸引力了。但是灾民缺乏口粮,更没有耕种的工具和种子。看着已经耕开的土地,这些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是守卫者严阵以待的架势,还有他们手中的武器,都让灾民们不得不暂时服从了人民党人的指挥。
又往前走了半天,道路上迎面而来了一支小部队。他们一个个走的飞快,遇到路上有什么人挡道,就让挡道的人让出半边路出来。“乡亲们,我们的部队要过路了。请大家不要把路都给挡死。”虽然这些人也是荷枪实弹,但是说起话来相当的客气。态度也没有官兵特有的那种傲慢和凶悍。路上的人看到这些人都有武器,也都不敢招惹。在劝说下乖乖的让出一部分路面。没多久,就看到一条长龙的部队顺着道路向这边开来。
这支大部队数量竟然有千人左右。部队里头的士兵都扛着枪,行军速度相当快。看这队伍的方向,竟让像是要往合肥去的意思。也不知道这队伍行进了多久,反正士兵们一个个脸色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有汗水。
“这人民党又要打仗了?”黄承训询问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没有人回答黄承训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支身穿深蓝色军服的部队给吸引住,怎么都转移不开视线。这就是那支不久前攻破了安庆的武装力量。一路之上,小队里头的人也讨论过安庆攻城战,石德宽虽然为了岳王会的面子,不肯多说什么。但是秋瑾可没有替岳王会留面子的义务,她告诉众人,这次打下安庆的既不是岳王会,也不是光复会,而是远在凤台县的人民党。人民党不仅一晚上就破了安庆城,更是打完就走。顺道掳掠走了女校的学生。
女学生的家属们对这话也是将信将疑,他们想不出人民党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打安庆,更不理解打了安庆之后为何要这么轻易的撤走。直到亲眼看到人民党的部队,这些士绅才终于相信,秋瑾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人民党的队伍的确有打下安庆的实力。
面前的这支部队与黄承训等人见到过的任何队伍都完全不同。那种发自内心的专注态度,那种奋力向前的步伐,都无声的透露出这些人的坚定决心。光看这些人的行军,小队里头的人就能感觉到这些人真的是去打仗的。不管谁挡在这支队伍前头,都会被这支队伍给彻底粉碎。
见到了这股子气势,无论是秋瑾和石德宽都开始在心里头把自己所属的力量与之相比。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人民党是怎么破城的,但是亲眼看看这支部队行军,两人都知道自己所属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小队又向前走了一段,却见到路边站了一小队士兵,他们没有武器,却拿了快板,竟然是在唱曲。曲子内容很短,“朝求生,暮求活,近来百姓难存活。没吃没喝没农具,开春之日如何耕?咱们人民党,全是人民养。同志们,迈开大步向前走,打下合肥后,放粮发农具,人民有地种。”
曲子粗鄙不堪,内容倒是一听就懂。小队里头的士绅们听了之后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想不到人民党鼓动自己部队竟然到这个程度。但是就他们沿途所见,百姓的生活的确犹如地狱,人民党若是真的能打下合肥,然后如同曲子里头所说一样重新开始组织生产,那不仅是人民党扩大了地盘,百姓们倒也真的能求得活命。
众人却也想不透那么多事情,反正距离凤台县没太远距离。众人干脆都加快了步伐,向着人民党部队行军相反的方向赶去。

新开始(四十四)
越往根据地里头走,春耕的氛围就越发浓烈起来。大家的衣服虽然补丁很多,大多比较整齐。而经在地里头常成队出现,与其他百姓一样认真劳作的深蓝色军服显得很是抢眼。
“这些当兵的也在种地么?”黄承训忍不住问道。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滑稽。挥动锄头铁锨等农具的“蓝军装”们肯定是在种地,而且看他们干活的模样,还都是行家里手呢。听了这话,小队里头却没人笑,大家都理解黄承训的意思。众人都是读过书的,听说过军屯这种事情,问题是军屯往近了说也是明朝的事情。这些人从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居然可以亲眼见到。
“这些人只怕不是打仗的人。”秋瑾忍不住应了一句。不久前看到的那支军队才是她心中的军队。这年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若是军队亲自种起了庄稼,怎么想都让秋瑾觉得十分怪异。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田里头的这批人不是军队,而是人民党的雇工。
但是下一个问题就立刻出来了,人民党的雇工居然穿得起军队的军服。如果雇工能买得起衣服,那就说明生活还不错。如果这些衣服人民党是人民党给雇工的,那说明人民党富的流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释,都和凤台县是重灾区形成了一个悖论。
这个问题需要调查才行,但是小队实在没勇气去询问地里头工作的蓝军装,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又走了十几里地,众人看到了更加奇妙的事情。不仅仅是有人在地里头工作,还看到有蓝军装在路边开始种植树苗。行路这么久,大家也累了。再加上对这些蓝衣人众人干脆就在种树苗的人旁边暂时休息。
“这位兄台,请问你们为何要在路边种树?”黄承训上前搭话。
种树的战士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黄承训,“你们是哪里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们是安庆的,来这里看看亲戚。”这是众人商量的通用借口。
“看亲戚?你亲戚哪里的?”战士继续追问。
“寿州石家集的。”黄承训连忙说道。石德宽家就是石家集的,这也不算是说谎。但是被当兵的如此一番追问,黄承训觉得只怕这些人要对自己勒索了。
那战士看黄承训说的没什么破绽,这才答道:“部队有命令,让我们在路边种树。那我们就在路边种树呗。也没什么别的理由。”
“那这树种到别人地里怎么行?”
“现在大家把地给分了,公家的地和百姓的地分得很明白,这道路还有路两边的土地都是公家的地,怎么也不会种到百姓家去。”
听到这番话,所有的士绅都忍不住看向了战士。此时却听到旁边有人吆喝,“别说了,赶紧干。”语气倒也不严厉。战士听到后继续开始埋头挖坑,却不再搭理黄承训等人。
黄承训他们歇了一阵,就继续赶路。“这人民党已经以官府自居了不成?”黄承训问秋瑾。
秋瑾对此事也不好回答,光复会虽然拥有了池州,不过也仅仅是浮在表面上而已。他们的力量连池州的士绅都管不了,更别说如同人民党这样全面渗透进了这沿途的控制区里面。有人力来种树的话,光复会宁肯让这些人去守守城,收收税。人民党这种全面深入经营根据地的举动让秋瑾又羡慕,又不解。她也只能勉强答道:“陈克他们经营凤台县也有快一年了,有这个规模倒也不稀奇。”
石富宽一路之上不怎么说话,此时忍不住插话,“能经营到这个程度,只怕不是一年的功夫。秋先生,人民党有如此兵力,为何不早些起兵?”
“我说是一年,就是一年。前年五月我才见到文青。那时候他还是单身一人而已,和我们一起在上海推行革命。只是一年他就能做到如此地步,我不亲见实在是不敢相信。”
“你说就靠了一人,一年就能拉起如此的局面?”黄承训从没见到这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革命党造反对黄承训来说不过是一件意外的事情而已,安庆城被占据了已经够令人吃惊了。而在远离安庆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大的一片地盘看样子已经完全脱离了满清朝廷的控制,更加黄承训感到吃惊。安庆是黄承训的老家,天然的熟悉感总是能冲淡统治者的感觉。可一想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已经是另外一批造反者的地盘,黄承训和其他士绅们都感觉浑身不自在。
“不用多说了。咱们见到了陈克就能知道一切。”秋瑾说道。
第二天,这些人终于抵达目的地,凤台县。
一接近凤台县,这些人以为自己看错了。安庆已经是大城,但是和安庆相比,凤台县现在的热闹程度竟然毫不逊色。水路上船只往来穿梭,县城里头也是人来人往。但是多数都是穿深蓝色军装的军人。
而且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军队设了关卡盘查的相当严格。这些人再说什么到寿州去已经不合适。当被盘查到的时候,秋瑾干脆挺身而出,“我找人民党的主席陈克,还有人民党的华雄茂。”
听到这两个名字,关卡的战士眉头皱了起来,他严肃的问道:“请问你是谁?”
“我是华雄茂的姨妈。”秋瑾答道。
听到秋瑾的说法,战士丝毫没有肃然起敬的样子,他继续问道:“请问贵姓。”
“我叫秋瑾。”秋瑾傲然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战士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秋瑾,又掏出张纸看了看,“是秋天的秋么?”
“呃?”秋瑾没想到战士居然来了这么一出,愣了愣这才答道:“正是。”
“你们在这里等等。”战士说完就和旁边的战友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转身走了。过了片刻,他带了几个人过来,为首的一人对着秋瑾看了一阵,这才快步过来,“秋瑾先生,别来无恙。”
秋瑾仔细看了看这人,稍微有些脸熟。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黄埔书社的潘易年。以前见过秋先生。不知秋先生到凤台县有何贵干。”
“我来找陈克。”被人认出来倒是少了不少麻烦,秋瑾冷笑道:“陈克不会是怕我来,专门设了关卡拦我吧?”
“那倒不至于,秋先生多虑了。”潘易年答道,“只是陈主席猜着秋先生会来,没想到秋先生来的这么迟。我现在就带秋先生过去。”
整个凤台县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兵营,往来的除了军人还是军人,另外有些深蓝色军装的胸前背后写着“警察”二字的人不时出现,一派紧张的气氛。
在军营门口,秋瑾一行人被盘查询问后,又登记在访客名单上,这才把他们放了进去。陈克却没有很快来见他们,这些人等到中午,被免费招待了一顿简单的午饭。缺盐少咸的烤土豆配了一个鸭蛋,秋瑾问送饭的战士,陈克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们。战士摇摇头,“我只是来送饭的,陈主席什么时候有空我也不知道。”说完,战士就扬长而去。
秋瑾被这种冷淡的待客礼数气的不轻,但是毕竟在陈克的地盘上,她不停的看着手腕上陈克送她的手表。直到下午三点多,才有人带着秋瑾他们前去见陈克。
“文青!你把我的学生们都给带到哪里了?”在会议室一见到陈克,秋瑾劈头盖脸的问道。
陈克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她们都在我们根据地里的学校上学呢。”
“这位是陈主席吧”黄承训一听陈克坦承此事,连忙上来做了个揖,“我家女儿黄玉玥可是被陈主席带到贵地?”
“我查查。”陈克拿起一张名单扫了一眼,“却是有这么一个人。”
一听陈克应承了,黄承训又是深深作了一个揖,“陈主席,我请您将小女放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
陈克一面请大家坐下,一面说道:“大恩大德就不用说了,我强行把人带到我们根据地。你们不知道心里头怎么骂我呢。这种俗套话没意思。黄先生,还有在座的各位。我把各位家的姑娘带到此处绝不是为了绑票勒索,这件事大家应该是能相信吧。”
士绅们连忙点头。陈克的根据地如此规模,若是绑票早也该通知家属了。这种认同倒也不是被逼的。
陈克看大家都表示了同意,这才继续说下去,“那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把这么些人带到我们根据地,是要让他们来当教师的。若是让我们弄一堆腐儒,且不说人数极少,而且那帮人一个个自持甚高,根本不合我们的要求。倒是诸位家的姑娘,有些文化底子,家教也好。而且她们的年龄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我们一面对她们进行教育,一面让她们教书育人,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她们更适合当老师的。”
这话让士绅们一时竟然想不出如何应对来,陈克是全面称赞士绅家的女儿高素质。而且这些称赞正是士绅们自己也认同的。如果不谈及骨肉分离的这个事实,仅仅从陈克的角度来看,把这些女孩子抓来根据地倒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陈先生,您这人民党若是缺钱……”黄承训还想说服陈克。
陈克毫不犹豫的打断了黄承训的话,“我们要钱做什么?钱是死的,人才是根本。我有钱也请不来这样的女先生啊。”
见陈克态度如此坚决,黄承训干脆开始哀求,“自从小女被陈先生带来凤台县,拙荆茶饭不思,身体不好,请陈先生让小女回家看望一下……”
陈克接着答道:“这不怕,我们可以派人将您夫人接来,或者黄先生举家迁到我们凤台县来。这样既能合家团聚,又不耽误您家女儿上进,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陈先生,您这是坚决不放人了?”
“我若是这么样就放人,那又何必当初把人给带来凤台县?”
陈克如此坚定的态度让这些士绅们无言以对,没倒凤台县来之前,他们对陈克并无认识,亲眼见到人民党的实力后,这些人都知道陈克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黄承训试探着问:“陈先生,我总能先见见小女吧。”
“这个没问题。现在的时间,学校应该已经下课了。我派人带大家去。”

新开始(四十五)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女孩子们清脆的呼喊声在操场上很是特别。
黄承训等一众家长见到自己女儿的时候,女校的学生正操场上进行下午的军训。一众剪了短刘海与齐颈短发的女孩子们都穿着深蓝色军服,在女性教官带领下拍着整齐队列跑步。陈克说安排这些从安庆来的女孩子们上了师范学校。在大家的想象中,师范学校应该是旧式私塾,众人在简陋但是安静的课堂里头上课。亲眼见到一群小姑娘穿了男人的制式军服,生气勃勃的列队跑步,家属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倒是秋瑾和石德宽的脸色都变得稍微好些了。他们最担心的是陈克把抢来的女学生分给了人民党的头目,就现在看到的情况,女孩子们真的是接受了全方位的教育。至少在体育训练方面并没有拉下。
黄承训试图从这些服装和发式一模一样的女生里头找出自己的女儿,连着瞅了好几遍,这才看到了黄玉玥。黄玉玥看着真的有些变了,黄承训从未在那红扑扑汗津津的小脸上见过如此专注的神色。如果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儿子,光这种专注的态度就会让黄承训心里头会生出一种欣慰的感觉吧。
陪同家长团来的是人民党女性干事任启莹,为了解决女学生家长的问题,陈克专门把任启莹调过来。这也是让家长们等了那么久的原因之一。沿途之上任启莹已经反复向家长们强调,不到休息时间不允许家长和女学生们交谈。看一众家属伸长了脖子,已经有吆喝的意思,任启莹连忙说道:“请诸位遵守纪律。现在不是你们一家的孩子在上课,一会儿肯定要让你们见面。现在喊起来,只会扰乱我们正常的教学秩序。”
听完这话,家长们心里头暗骂,“人民党不许我们扰乱正常的教学秩序,但是人民党打乱了我们家的秩序,这又怎么说?”不过心里头虽然骂,可看着周围的那些男性军人,这些人自忖闹起来也是平白吃亏。
任启莹从这些家长脸上早就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她笑道:“诸位都是有见识的,这满清肯定要覆灭。假如十年后我们人民党坐了天下,诸位对自家女儿加入我们队伍,成了人民教师这件事会怎么看呢?”
听了这话,原本一脸怨气的家长们都是一怔。人民党造反这已经是板上钉丁的事实,这些家长们本能的希望远离造反,更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来掺这趟浑水。听任启莹这么一说,家长们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任启莹也不等这些家长能够完全理解,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人民党的政治主张里头一直都有男女平等的理念。女性也应该和男性一样上学,工作,靠自己养活自己。教师这个职业本身就很适合女性来做。诸位让自己的女儿上学,难道不是希望她们有出息,难道不是希望她们能够更好的把握自己的命运么?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学生跟着我们人民党,肯定会有很好的前途。”
李清江一直话不多,看其他家长已经被任启莹给唬住了,他却不同意任启莹的观点,于是说道:“前途什么的我不在意,但是你们总不能这么强行绑人吧。我让我家闺女上学,是要她读书明理,既不指望她抛头露面的工作,更不是让她来参与什么造反。”
任启莹微笑着说道:“呵呵,这位先生。看你像是读书人。请问你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么?知道唐太宗李世民杀兄逼父么?”
“……,知道。”地处长江边的安庆方学风极盛,读书是一股子传统。不仅仅李清江知道这两个典故,这次来根据地的所有家长其实也都知道这两个典故。他们不清楚任启莹这么问的目的何在,但是这些人下意识的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好话的先兆。
“秦始皇被儒家骂了这么多年,是因为秦朝二世而亡。唐太宗李世民落得明君的评价,是因为他开创了贞观之治。这说明了什么?”任启莹脸上带着一种很礼貌的冷冷笑容扫视了家长们一圈。看到所有家长都不得不回望自己之后,任启莹这才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历史是不谴责胜利者的,历史也不能谴责胜利者。”
所有家长都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干练的女子能说出这样凶狠的话来。这些身为士绅的男子明显感觉在气势上就要被任启莹这个女子压倒了。这样沉重明晰的话题直指历史的本质,如果人民党夺了天下,掳掠女学生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提起。如果这件事成为了抨击人民党的资料,那也是人民党失败之后的事情了。
正在家长们不知该怎么反驳任启莹的时候,任启莹再次开口了,“诸位,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革命的时代,革命已经开始席卷整个中国。不管你们是不是已经认识到革命的存在,不管你们是不是愿意加入革命,你们已经都已经身处革命的洪流之中。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了。我们请这些女学生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绑架这些学生,而是为了让我们人民党的革命事业得到更加有力的帮助,让我们的革命能够早日成功。以我们看来,让这些女学生们加入革命,对我们也好,对这些女孩子也好,都是有利的。所以我们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家长们原本见到自家女儿安然无恙的高兴心情彻底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们以为自己可以维持以往的平静生活,可以不被战火与革命所影响。为了追回不到两个月前还在持续的平静生活,这些人才会千里迢迢跑来凤台县,试图要回自家的女儿。在他们看来,自己不过是被外部的风暴偶尔扫中,只要能够更加小心些,他们肯定不会重蹈这次的覆辙。
听完任启莹这个年轻姑娘的话,这些人终于明白,除非自己彻底放弃落入人民党手中的女儿,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直接摆脱与革命干系的道路。而且即便是现在果断放弃,也未必能有多大用处。安庆城现在正掌握在另一个革命党岳王会手里,就算是回到安庆,面对的局面也是任启莹方才说过的,“自己已经身处革命的洪流之中”。区别仅仅是知道或者不知道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这些士绅并没有接触到事实后的欢欣。看清楚了自己要面对的局面,这些人的脸色全都变得极为难看。
身为女校校长,秋瑾也随着家长们同来。她想确定自己的学生们没有遭到什么恶劣的对待,听了任启莹的话,秋瑾忍不住喝了声彩,“好!这位妹妹说的好啊!现在已经是革命的时代了,管你愿意不愿意,谁都逃不了。这位妹妹不愧是文青的手下,说得好。”
任启莹笑道:“秋瑾先生过奖了。陈主席一直告诫我们人民党的党员要实事求是,我只是说了些当下的实情,不值得秋先生如此夸奖。”
见任启莹对秋瑾笑的温和,还有不死心的家长又开始卖可怜,“任姑娘,自打小女到了凤台县,家里人茶饭不思,已经有人病倒了。还望任姑娘能够在陈克先生面前美言几句。我等定有重礼答谢。”
对这种小把戏,任启莹和陈克一样毫不在意,她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色,“既然您家女儿加入了我们的队伍,那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人民党对待同志像春天一样温暖。若是您家有人因为思念病了,我们可以派人去把您家人接来根据地吧。这样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请问这位先生贵姓,家住哪里。我们现在就可以派人前去。”
被任启莹这么追问,发话者再也不肯多说话。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这些手执武器的人还颇为能说会道,论学问还未必在这些士绅之下。
也就在此时,女学生们跑操结束,这场口头的交锋也暂且结束。在女教官的陪同下,女学生与家长见面。秋瑾与石德宽并不想再参与到这等注定会哭哭啼啼的事情里头。秋瑾有自己的使命,石德宽同样有。两人不约而同的让任启莹带自己去见陈克。
出乎两人意料之外,任启莹却让人先带着石德宽去找陈克,自己陪同着秋瑾去安排住处。秋瑾很是诧异,不过片刻之后也就释然了。这种安排说明陈克是准备腾出时间与自己长谈。石德宽本来与陈克就没什么交道,这次先见石德宽也顶多是礼节性的约见而已。
石德宽对这样的安排也不是多么在意,他想见陈克更多的是出于对陈克的好奇。岳王会安排石德宽前来送人,所有任务也就是送人一项而已。本来这就是个苦差事,岳王会的众人并不知道人民党会如何处置这些女学生,在他们看来,搞不好人民党的头领已经把女学生给分了。平日闲谈里头,这等香艳的预测也不少。石德宽并不太相信这些“群众喜闻乐见”的猜测。他只是很不解人民党为何能做出这等事情。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石德宽的触动颇大。无论人民党的势力范围,还有对社会的渗透程度,都是石德宽想都不敢想的。特别是见到任启莹这位女子的见识之后,石德宽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和陈克好好谈谈。陈克这个人有谈话的价值。
被领进陈克的办公室的时候,陈克正在文件上奋笔疾书。桌面上堆了好多文件,公务人员进进出出,繁忙的很。与岳王会那种不知所措相比,人民党这里可谓井井有条。
“稍等我一下好么?”见到石德宽进来,陈克抬起头说道。
“陈先生,您先忙。”石德宽几乎是本能的用了敬语。
陈克向石德宽抱歉的笑了笑,接着埋头在文书工作里头了。

新开始(四十六)
石德宽四处打量着陈克的办公室,这是一间真正的“办公室”,也就是说一张大桌子,几张凳子,放置文具纸张茶杯等日常物品的的一个破书架。然后就是墙上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除此之外就是门边放置的笤帚和簸箕,初次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私人物品。
被带到陈克办公室的路上,石德宽也自己观察过人民党的总部,走廊两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房门。与现在岳王会占据的安徽巡抚衙门相比,实在是简陋的很。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石德宽自己绝对不相信这房间就是方圆数百里地域的政治中心。
陈克阅读了文件后在上面做出批示,接着就由人民党的人拿走。中间陈克还会口头的做些简单的追加说明。工作的内容都是春耕,农具,种子,住房,饮用水,还有很多石德宽虽然不太明白词汇的意思,却是与耕种饲养有关的内容。总体来看,陈克还是写的很多而说的很少。
石德宽微微的咬着嘴唇,紧紧地盯着陈克。做出这样的下意识的举动并不是因为感到无聊,而是石德宽觉得陈克的做法未免太不可理喻。有了数千精锐的人民党不仅没有充分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摧枯拉朽的打倒满清。反而在凤台县干起了农活。好歹也要通告天下,人民党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地盘,号召各路豪杰投奔到人民党旗下啊。这才应该是石德宽想象中的革命。陈克现在的做法,倒像是地方上那些围子的主人,整日里都是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紧张的工作干了接近一个小时,陈克把面前的文件暂时处理完毕,这才放下手中的笔。他抬头看了看石德宽,很严肃的问道:“石先生,不知你这次到凤台县来,除了这些学生的事情之外,还有别的任务么?”
石德宽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也想了不少开场白,针对陈克的问题,石德宽选择了一个很含糊的说法,“陈先生,我们岳王会还是很想和贵党进行合作的。”
“这是岳王会哪位革命领袖的态度呢?”陈克继续问道。
石德宽毕竟还是年轻,在这种事情上远没有达成睁眼说瞎话的实力。被陈克刨根问底的一问,他立刻就答不上来。强压住微微的慌张,石德宽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都是革命的同志,大家自然都会这么想。”
“呵呵,”陈克轻笑一声,“既然是革命同志,石先生也是岳王会的干部。你是怎么看的?”
石德宽并不知道陈克这是故意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他还以为自己说动了陈克,陈克决定和岳王会进行全面合作了。石德宽立刻来了精神,“我们岳王会已经占据了安庆,只要贵党与我们合作,咱们联手夺下长江以北毫无问题。咱们两方联手,往西可以攻打武汉,往东可以攻打扬州和芜湖与南京。完全能沿着长江搅个天翻地覆。”
说到这里,石德宽站起身走到那张中国地图前面,方才陈克办公的时候,石德宽对这张地图已经看了很久。不过当时他离得远,还看得不够清楚,走到地图前,看着那详尽的各种地图标识,石德宽反倒有些看不懂了。但是年轻人就喜欢纸上谈兵,石德宽一面根据以前对着粗劣的地图指点江山时的回忆,一面仔细辨认着这张地图上的对应标志,然后开始给陈克来了一次“军事教育”。
陈克看着石德宽的表现,真的是苦笑不得。好歹陈克初中时候开始,就对着家里头的地球仪考虑着征服世界的“大战略”,对着中国地图谈论解放中国的这种事情相比未免太小儿科了。
陈克一直觉得自己属于很有耐心的,可听着石德宽的纸上谈兵,陈克的耐心正以极快的速度消磨掉,到了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陈克终于说道:“石先生,你说的这么多战略,我只想问,你计算过在外头打仗需要多少粮食了么?”
“嗯?”石德宽微微一怔。
陈克继续把问题问得更加清楚,“一万人在外头行军打仗,一个月需要多少粮食,你计算过么?”
其实陈克差点想问出,在激烈的战争中,每个人每天需要多少卡路里。而这些卡路里又需要多少粮食来提供。但是真的这么问的话,那未免就太过于刁难石德宽了。所以陈克把这个问题给简化。
果然如同陈克所料,石德宽答道:“这……,我没有算过。不过百姓们肯定是支持我们的。”
“百姓为什么要支持我们呢?”陈克追问道。这是人民党政治课程上的一个很普通的问题,既然人民党要依靠人民,那么人民为什么要支持人民党?陈克从不认为人民有理由无条件的支持任何一个政党。想得到的人民的支持,这必然有其内在的因果关系。“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民党只有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实实在在的为人民服务,人民才会真正的支持人民党。所以陈克对党员们反复强调,在灾年拯救人民不是人民党的施恩。作为人民百姓的政党,人民党不去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才是违背了人民党的政治纲领。
石德宽没有接受过人民党的党课教育,他自然不可能像陈克这样的考虑问题。对陈克的问题,石德宽思忖了一阵,这才答道:“满清丧权辱国,推翻了满清,建立共和,中国就能摆脱现在被外国人欺负的境地。百姓们只是不知道这些而已,当他们知道了这些之后,他们肯定会支持我们的。”
这也不过是这个时代革命者的普遍认识,他们知道一定要推翻满清的统治,知道一定要抵抗外国的侵略。从大体上来说,这种认识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是,如果把这种认识当作行动纲领,那结果必然是一场悲剧。历史已经无情的证实了这些旧时代的革命者们的革命,到底会导致何等结果。旧时代的革命者们都感受到了痛苦,但是他们的问题在于没有从根本上弄明白这痛苦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也只有当年的党才深刻的认识到,在所有的痛苦中,只有解决了人民承受的痛苦,通过唤起人民来推翻压迫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中国才能得到最终的解放。而旧时代的革命者们首先想解决的则是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而这些旧时代的革命们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并非是人民,而是那些旧时代的地主和士绅。在陈克看来,这就是人民党与现在的其他政党本质的不同。石德宽的表现无疑又证实了陈克的想法。
石德宽虽然没有陈克的这种认识,但是他毕竟也不是三岁的娃娃,陈克所保持的反对态度他还是能够感受出来的。石德宽忍不住悲愤的问道:“陈先生,你们人民党有人,有钱,有枪。我们岳王会的确是比不了。但是陈先生你为何不把这些东西用来推翻满清呢?”
面对石德宽的质问,陈克并没有生气,他突然想起了在21世纪论坛上的一段发言,你和他讲军事,他和你讲技术。你和他讲技术,他和你讲工艺。你和他讲工艺,他和你讲山寨。你和他讲山寨,他和你讲体制。你和他讲体制,他和你讲民主。你和他讲民主,他和你玩抒情。
如果石德宽是人民党的部下,光凭现在这番话,他早就被拖出来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了。陈克突然觉得很是庆幸,因为人民党的组织建设是完全基于“干实事”的基础上的。这是毛爷爷当年致力于的建党核心。陈克完全照搬过来,这才有了人民党的今天。一个政治组织,如果光凭着某种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政治想法来办事,那绝对是没有前途的。
想到这里,陈克已经对继续和石德宽讨论失去了兴趣。今天接见石德宽,陈克就是想看看岳王会到底有多少份量,石德宽的表现让陈克彻底放弃了与岳王会进行更深入合作的打算。当一个政党的中低层干部没有一个明确的政治态度,无论这个政党的领导者是如何的有见识,都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如果有人询问人民党的中低级干部,为什么要革命,这些人都无论心里头怎么想,他们至少口头上都会回答,革命是要解放百姓的。而陈克一年来,始终千方百计的教给这些同志们,怎么通过实际行动来解放百姓。虽然效果并不让陈克完全满意,但是好歹这些同志们一直在做事,而不是在说事。
“石先生,我知道岳王会的革命领袖们并没有让你来和我商谈合作的事情。”陈克直接戳穿了石德宽的底牌,“我本人很希望和岳王会的革命同志们合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道可以么?”
听陈克揭穿了自己的谎话,石德宽心里头立刻觉得羞愧难当。不过陈克好歹还是给石德宽留下了台阶,石德宽满面通红的问道:“不知道陈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想让石先生带话给岳王会的革命领袖们,我们人民党很希望与岳王会进行合作,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想法。石先生,这件事很重大,我想拜托你来全面负责联络的事情,不知道石先生可否愿意?”
“我一定会把陈先生的意见带回安庆。”石德宽连忙说道。
正说话间,人民党的工作人员又拿了几份文件进来,陈克说道:“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忙,石先生,现在天色也晚了,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因为“谎话”被戳穿,石德宽现在只想早点离开陈克这里,他连忙说道:“好的,我就不打扰陈先生了。”
陈克向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工作人员就带石德宽出去了。
石德宽出去之后,陈克并没有继续开始处理公文,他吁了口气,心里想到,真的是谈不拢啊!也不知道当年党到底是怎么操作统一战线的。不过转念一想,当年能让党进行统一战线的那些对象,好歹都是有着自己势力的政治力量。岳王会现在自身难保,就是和他们进行统一战线的工作,只怕结果也是很不乐观的。想到这里,陈克干脆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他让警卫员进来。
“去请秋瑾先生,就说晚上我请她吃饭。”陈克说道。看着警卫员立刻出去传达命令,陈克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痛。如果岳王会不成器的话,那么无论如何都要支持光复会了。想到这中间的艰难,陈克实在是无法简单的乐观起来。

新开始(四十七)
陈克可以忽悠石德宽,他却不想忽悠秋瑾。这可能是因为陈克比较尊重秋瑾,也可能是因为秋瑾曾经帮助过陈克。总之,在晚饭之后,面对秋瑾提出的诸多要求,陈克还是很认真的进行了解释。
秋瑾的要求与石德宽毫无二致,总结起来就是“要钱、要人、要枪”。
“秋先生,你们还准备和满清打阵地战么?”陈克试图说服秋瑾不要干这等傻事。
秋瑾是个革命者,却不是什么军事专家,她有些不解的问:“不依托城墙的防卫,怎么打仗?”
陈克继续劝道:“外无必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若是满清围困池州,光复会的同志准备从哪里得到救兵?三国演义里头多次说所谓掎角之势。就是指守城部队与城外的机动部队形成呼应。没有这等呼应,一旦满清采取围城,那池州就是死地。”
一听陈克竟然不主张占据池州,秋瑾立刻表示了否定,“文青,现在好不容易占据了城市,若是清军一来,我们就撤了。其他各地的革命同志会怎么想?这绝对不行。”
陈克能理解秋瑾的态度,却不能支持秋瑾的这种战略观,“秋先生,以前满清在明处,你们在暗处。以有心算无心,自然可以打不少漂亮仗。现在你们在明处,满清在暗处,你们得时时刻刻防备满清,这也未免太吃力了吧。”
“文青为何不肯当我们的救兵?你们就准备眼睁睁看革命失败不成?”秋瑾终于问出了这句让陈克稍微有些失望的话。
如果是想挑拨光复会与岳王会的关系,陈克大可反问,“难道岳王会比我们还远么?”但是陈克很清楚,别看岳王会与光复会近在咫尺,只要满清的水师截断了长江上的通道,这两方面根本做不到互相呼应。在最早的计划里头,陈克就没有指望过两方能有效配合。陈克只是有些奇怪,为何岳王会与光复会现在还没有能够打出去。人民党之所以要在江北和江南各打下一座城市,目的就是为了让岳王会与光复会各拥有一个据点。然后两方以各自的据点为核心,进行扩张。但看现在的表现,两方都没有打出去的意思。难道是因为安庆是省府,池州是州府,结果岳王会与光复会被这两座大城给迷惑住了视野,一定要占据着这两座城市不放么?
“秋先生,我说我能派兵呼应,你信不信?”陈克婉转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文青能打下这么大的地盘,你若说能呼应,我就信。”秋瑾并没有放过陈克的意思。
“你信,我自己还不信呢。”陈克干脆就把话给挑明,“我在长江上可打不赢满清的军舰。所以我实在是帮不了什么大忙。”
听陈克说的如此直截了当,秋瑾突然笑起来,“文青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不大言欺人。这次陶先生派我来,倒不是想让文青出兵,只是我希望文青能够帮上忙而已。既然文青已经说的如此明白,我就说说陶先生的意思。陶先生想让我问文青,对于我们光复会今后的战略,文青可有什么建议么?”
对这个问题,陈克毫不犹疑的答道:“若是按照光复会的现状,我觉得还是政治上争夺士绅的支持。军事上,向南扩大地盘。我对光复会的具体实力了解不多,但是满清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只要不断攻克那些内陆的县城,满清疲于奔命,财政必然更加吃紧。光复会正面打垮满清很不现实,但是拖垮满清倒是有希望。加上政治上争夺士绅的支持,自保是可以的。”
秋瑾皱了皱眉头,“文青所说竟然是要我们对满清避其锋芒的意思?文青就这么看不起我们么?你只用了一年,就能有如此规模。我看方圆百里之内,文青的势力全面进入了乡间。为何你能千里迢迢攻克安庆,我们就要东奔西走。这件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陈克本来就是想说清楚的,如果光复会能够多撑一段,对于人民党是大大有利。他正色说道:“秋先生,因为我们不是依靠士绅,我们靠的是百姓。百姓在灾年要的是活下去,既然满清官府救不了他们,我们是真心要救百姓,那么百姓自然就支持我们。”
“文青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是要救百姓,我们就不是要救百姓么?”秋瑾对陈克的态度很是不满。这摆明了是在嘲笑自己么。
“秋先生,所谓不平则鸣。你们的革命主张根本就不是百姓想要的,百姓们要活命,要吃饭,要穿衣,要生活的更好。可你们的主张谈起来都是长远的,什么打倒了满清,人民就能如何如何。这和老百姓有啥关系?士绅们想听这个,因为打倒了满清,他们就能当政。可老百姓们对此根本不在乎啊。满清倒不倒和老百姓能吃饱穿暖有啥关系?”
“哎?文青你这就是胡说八道,打倒了满清,把欺压百姓的那些人都给打倒了。百姓的生活怎么会变得不好?”
“百姓们要的是生活现在马上提高,至少不能变得更差。可是秋姐姐你们要打倒满清,要撵走外国侵略者。想做到这些,就要让人民节衣缩食供养你们。百姓生活不仅没有变好,短期内还会变得更差。你觉得老百姓傻啊?”
听了陈克的话,秋瑾是勃然大怒,她瞪着陈克怒斥道:“这就是鼠目寸光。”
“满清今天不倒,明天就会倒,明天不倒后天也会倒。但是肚子这东西,一天不吃饭就会饿。三天不吃饭那就饿的走不动路,干不动活。百姓们对此可是深有了解。”陈克只能把话说道这个程度了。再说下去他觉得就太过了。
秋瑾毕竟是个人物,而且在来凤台县之前陶成章反复交代,要她从陈克这里弄到方法出来,她强忍怒气继续问道:“那为何文青你自己靠支持百姓起了家,却让我们依靠士绅?”
“因为秋先生你本身就是士绅,你们那套士绅能够听懂,而且士绅才有兴趣去接受。百姓们想的东西和士绅完全不同,秋先生接触会党这么多,想来应该极为清楚的。”
听了这话,秋瑾暂时沉默了。会党们的现实程度可以说是锱铢必纠,无论让他们干什么,最终都会落到钱和粮上头来。这也是秋瑾和陶成章对陈克能够指挥数千精锐的最大不解。若是让秋瑾和陶成章指挥数千部下,少说也得撒下去十几万银元。陶成章让秋瑾向陈克讨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建起一支如同陈克攻打安庆时候所拥有的部队。
秋瑾思忖了良久,这才继续问道:“文青,你建起手下的队伍,到底花了多少钱?”
“若是按照秋先生你经历的模式计算,我少说也花出去了上千万两银子。不过实际里头,我花了一百万两银子吧。”
秋瑾被陈克说出的数字吓坏了,“这怎么会相差这么多?”
陈克慢慢的给秋瑾算着这个帐,“我们现在治下大概有两百万人,一个人一天就算是半斤粮食。二百万人一天就是一百万斤粮食。这二百万人吃四个月,就需要一万万二千万斤粮食。折合起来是一百万石粮。现在一石粮食在灾区卖十两银子都不多,这可不是花出去一千多万两银子了么。”
对这个计算,秋瑾已经瞠目结舌了。好半晌她才继续问:“那花出去的四十几万两银子又是怎么一个算法?”
“我们也总共也只有一百万两银子,到现在也只有这么多钱,都彻底花出去了。”陈克给出了答案。“当然了,秋先生肯定奇怪,我们从哪里弄到的这一百万石粮呢?因为淮河两边的围子都被我们给攻破了,抄了那些人的家,我们才有了这么多粮。”
“你们……,你们这一年里头抄了多少人的家?”秋瑾再也没有方才的气势,陈克的态度的温和的,但是说出的话里头饱含着血腥的气味。
陈克平静的说道:“包括安庆在内,我们杀了万把人,抄了七十多个围子而已。”
“杀了上万人?”秋瑾在革命党里头素来被称为豪迈,但是听完陈克的话,她第一感觉是迷惑。杀了上万人是个什么概念?绍兴城里头住的也不过几万人,若是按照老城墙里头住的人,也不过是万人。陈克一年内杀的人数量已经和绍兴城的人一样多了。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居然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这让秋瑾感到一种极大的震惊。
“秋先生,的确是死了上万人,但是又有多少人活下来了。少说也有几十万吧。死的人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士绅和他们豢养的打手。至少以我们人民党看来,用这些人的死,换取几十万百姓的生存,这是一种正义。但是秋先生你们现在面对的情况与我们不同,江南没有受这么大的灾,百姓们也没有对革命这么高的需求。另外,你们若是要从百姓那里获得钱粮,远没有直接从士绅那里获得钱粮来的快。而且你们征集百姓打仗,或许没有直接用会党打仗来的方便。所以我才建议你们夺取县城,拉拢士绅。你们本来就在士绅当中很有影响力,团结士绅对你们更加容易。”
听着陈克用平静陈述着建议,秋瑾觉的如果陈克此时满面狰狞的话,或许能让她感觉更加适应一些。陈克的这种态度里头包含的是对士绅生命的无视。杀戮士绅也好,团结士绅也好,对陈克来说这只是完成目的的手段而已。这种冷酷的态度让秋瑾不寒而栗。
看着秋瑾震惊的神色,陈克其实也挺无奈。他是真心的想帮助秋瑾和光复会,但是人民党的纲领与路线对光复会毫无帮助。由于光复会是一个旧式革命,所以采用更加实用的态度才是最有效的方法。若是让光复会学人民党的这套,那才是真正的欺骗。虽然知道自己的形象在秋瑾眼完全毁灭了。但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好意,陈克不得不给秋瑾提出这样的建议。
再接下来,大家都觉得很无语。秋瑾以路途劳顿为由回宿舍休息。陈克继续在办公室开始工作,因为接待了这两位,今天的工作耽误了不少,只有加班加点的干把这些时间给补出来。现在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人民党必须最大限度的在春耕前完成根据地的扩大,而且在敌人进攻前完成第一次收获。不然的话,下半年的日子会非常难过的。

连锁反应(一)
负责监督女学生与家长见面的人民党干部有两个人,一个是任启莹,一个是张秀华。张秀华负责女学生军训,这些大小姐们在军训中的表现可以说相当不错。张秀华是从难民营里头出来的女性干部,她花了三个月才掌握了基本的队列行进,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等军事训练。而这些女学生们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能够在教官的命令下整齐的完成这些操演内容。
每次看到这些娇滴滴的大小姐,张秀华的心理上就很矛盾。在那些方正刚毅的男教官面前,这些女生脸上总是很容易露出胆怯和畏惧的神色,更是经常动不动就开始流眼泪。可是这样一群人,却更轻易的掌握了张秀华需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掌握的知识和技能。
张秀华是入党积极份子,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只要再经过三个月组织考验就可以成为预备党员。自从她接掌了这些女学生教官工作之后,党组织交给张秀华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这些人,不要让她们逃走了。自打接到这个任务之后,张秀华的精神就非常紧张。而且令她不解的是,为何党组织对这些女学生一方面要防备,另一方面却给她们相当于重点培养对象的教育。这些女的老师都是党校和军校的讲师,在根据地发展到今天规模的时候,他们可不会给普通人随便上课了。
党委对此的解释是“要逐步改造这些学生,让她们成为社会建设的合格劳动者。”张秀华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也不去再想那么多,既然组织上交代了,张秀华确定自己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不能让女学生跑了。第二,必须督促这些女学生以良好的状态上课。这些女学生的家人千里迢迢的跑来。张秀华觉得有些担心,如果是这些父女一起哭泣起来,这局面可不好收拾。
令张秀华极度意外的是,虽然女生们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那些父亲也都泪流满面,但是没有一个人哀求要求离开的。
任启莹看着眼前的局面,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对陈克的眼力与决心由衷的佩服起来。这些父亲能够赶到根据地,已经能够说明这些父亲绝非等闲之辈。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些女孩子们也没有愧对这些父亲的一片爱心。她们知道根据地的力量,也知道以自己父亲的能力绝对不可能把她们给救走。所以她们见到父亲后虽然忍不住哭了,一等情绪平静下来之后,这些女学生反倒开始安慰父亲。说自己在根据地过的很好,请自己的父亲不要担心。
这固然是必须说的场面话,可是这些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而已。若不是在家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些女学生们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见识。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她们都选择了让自己和家人利益最大化的道路。
陈克应该在攻打安庆之前就已经算到这些,所以他才会如此果断的把这些女学生强行带回根据地来吧。任启莹想,不用太久,只要一年的培训,至少眼前的这五位女孩子不仅能胜任教师的职务,也能胜任不少基层官员的职位。根据地正在宣传男女平等,鼓励女性出来工作,任启莹现在能担任中级官员就是拜了这些政策的福。看到很有可能与自己竞争的女性,任启莹怎么都无法感觉高兴起来。
黄承训本来对于在旁边监视的两位人民党女性干部很是忌惮,原本他是下定了决心不乱说话,但是一看到女儿出现在眼前,这些想法立刻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眼泪忍不住哗哗的往外流。别说要说话注意分寸了,黄性承训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埋怨自己没用?是觉得女儿受委屈了?今天听了任启莹的评价“我们都已经被卷入了革命的洪流当中”,虽然对监视会面的任启莹有着发自内心的不满,但是黄承训也不得不承认,任启莹的话指出了大家的处境。人民党既然铁了心要推翻朝廷,而且展示出足够的力量。席卷安徽甚至全国的战争就不可避免。以黄承训的力量,是根本斗不过人民党的。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后,黄承训也已经知道自己这趟是不可能把女儿给带回去的。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反过来安慰自己,黄承训就格外的难受。
黄玉玥看着父亲那痛苦的神色,心里头极为难受。就因为她心疼父亲,她反而要极力安慰父亲。平心而论的话,黄玉玥一点都不想留在根据地,她恨不得马上跟着父亲走。因为她真正地想离开,经过反复思量,黄玉玥才真心的确定自己不能偷偷跑。从安庆被带到根据地,一路上十几天的鞍马劳顿让这黄玉玥清楚的明白了一件事,不跟着强大有力的队伍,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一个女子根本不可能安然无恙的从凤台县回到安庆。
所以见面的父女们哭完之后只是嘘寒问暖,互相通报各自的情况。根本不谈及走或者留的事情。他们这么识趣,任启莹和张秀华倒也轻松不少。
第二天黄承训等人还想去拜访陈克,却被告知陈克没空见他们。不仅如此,负责接待的任启莹告诉黄承训等人,这几天不许出门。说完之后,任启莹急匆匆的离开了。
根据地出了些事情,自打人民党到了凤台县,并且不断扩张根据地范围以来,一直都是人民党主动出手。而今天凌晨传来的消息,根据地内第一起由反对者主动攻击人民党的暴力事件发生了。这件事情虽然不大,对于根据地来说却是第一次遇到,本来就高速运行的人民党中央立刻起了反应,不仅加强了内部的监控,主要的干部们也开始集合商量对策。
这是在五河县发生的暴力事件,人民党远征安庆的时候,民政机关开始安排难民营里头的灾民有组织的回到家乡去。这十几万灾民一直聚集在凤台县对治安压力就很大,加上主力部队离开根据地,适当的疏导灾民回到家乡,一来缓解了内部压力,二来也为春耕做了准备。
主力部队离开前,陈克就制订了这个大方向,具体执行交给留在根据地的党委们负责。路辉天等人执行的不错,通过疏导,指引。很有效的疏散了近十万灾民。
人民党现在的地方行政机构分为三级,中央、县,区。县级单位是以以前的县城为据点,而区级行政单位则是以打下的围子和大点的市镇为核心。至于更小的村级单位,由于水灾后零散居住点基本都覆灭了,加上干部不足的问题,根据地还没有能全面进入村级单位。今天凌晨传来了消息,回到五河县的灾民们突然袭击了设在刘家铺的区政府。也就是原来刘八家的围子。人民党每个区都设有武工队,每个武工队的规模至少都是一个连,进攻区政府的有四百多人。由于有老百姓提前通风报信,武工队准备的很充分,这帮人的进攻被彻底粉碎了。
具体的战斗情况还没有送来。但是这次的战斗中敌人基本上没有几个能逃走的,包括领头的基本都被抓到。人民党对于这场胜仗到没有什么欢欣鼓舞的感觉,大家都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些靠了人民党活命的灾民一回到家乡就对人民党的基层组织发动了进攻。
路辉天脸色铁青,疏导灾民的工作是他负责的。闹出这样的结果来,路辉天知道自己难辞其咎。看到不少同志饱含埋怨的视线,路辉天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言不发,“我……,我先表个态,这件事我会承担起责任来。”
这话一出,连原本没有看路辉天的同志也把视线转过来了,这下路辉天心里头更觉得难受。人民党自称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现在服务的结果居然让人民兵戎相见,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宇文拔都是和路辉天一起负责民政工作,他看到路辉天做了自我批评,知道自己绝对脱不了干系。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起来。他喏喏的说道:“会不会是地方上的同志工作方法不太对头。”
这话刚说完,立刻惹恼了柴庆国,“拔都,你这就是屁话。地方上的同志工作方法怎么不对头了?不对头的话那顶多是打打架,骂骂架。能弄到打仗么?这绝对是地方上有坏人。”
看着满脸怒容的柴庆国,宇文拔都虽然职位比柴庆国高,却忍不住连连点头,“说的有道理,有道理。”不管是地方同志工作有问题,还是地方上有坏人,对于宇文拔都来说,首先得把责任给推出去才行。
“我觉得这件事与会党脱不了干系。”林深河忍不住发言了。在人民党当中,对会党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就是林深河。
听了林深河的话,路辉天突然有些后悔。在执行疏散灾民工作的过程中,负责警察工作的林深河提出了建议,把灾民里头各个会党的帮会的首领一并除掉,至少把他们暂时控制起来。林深河的理由很简单,这些人在地方上也都有号召力,如果他们回到根据地的其他地方,难免不出事。路辉天等人觉得林深河未免有些大惊小怪。这些人集结在根据地的时候表现的相当顺从,怎么回到家乡就敢横行不法了。而且人民党好歹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现在看,林深河的警惕未免没有道理。
“同志们,静一静。”陈克发话了。他一开口,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
陈克既不着急也不生气,发生这种冲突只是迟早的事情,陈克本来就有一些计划,正好趁着这次的机会提出来,“现在第一手的资料还没有到,我们瞎猜也没用。今天开会,我想和大家讨论一下扩军的问题。”
扩军的问题其实早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但是现在军队调动频繁,扩军又不是个小事,不可能说干就干。春耕时期颇为忙碌,又要打仗,陈克只是提了几次,大家也就姑且听听,不少同志根本没有往心里头去。现在遇到了敌人攻击基层政府的事情,众人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扩军上。如果有足够的军队驻守地方,想来是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这等悲剧上演的。大家都侧耳倾听陈克接下来的发言。
“我想把咱们的部队扩大到一个军,四万人的规模。”陈克平静的说道。
听了这个话,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四万人,现在根据地的部队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人,陈克居然要扩军到八倍的规模。
“到四月,我们的根据地人口大概就有四百万,四万人的部队其实不多。一百个人里头才有一个当兵的。而且这四万人的部队也不是都打仗,咱们的工农革命军大家都知道,是自己养活自己的。人民群众的负担并不重。”陈克解释道。历史上很多根据地很轻松的就能拉起四五万人的规模,而且根据地还是在经济落后的山区,以人民党现在的实力,占据了广大的平原地区,拉出来四万人并不算多。
“那这四万人的部队要怎么安排?”蒲观水问道。这次安庆战役之后,蒲观水算是彻底摆脱了与安徽新军的关系,成了工农革命军的高级指挥官。但是他却没有安排更加具体的工作,还是中央军委的委员。如果陈克真的要扩军到四万人的话,蒲观水肯定能够安排实际工作。
“一个军四个师,根据地将划分为四个军分区,每个军分区驻扎一个师。而这四个师也不完全是集中驻扎,而是以团为单位驻扎在各个驻地。每个团则以营为单位驻扎。”
华雄茂的反应最快,他说道:“那岂不是每个县都能分到一个团。”
陈克点点头,“差不多吧。我们的部队与旧式部队是不同的,我们的部队是宣传队,工作队。水灾之后旧有的社会秩序远没有恢复,而新制度更没有建设起来。咱们说咱们的新制度好,人民也没有见到好在哪里。必须通过咱们自己的努力证明咱们的制度的确是行之有效的。这就是扩军后部队的首要任务。一面要打仗,一面要搞生产建设。”
经过这番解释,同志们对陈克扩军的目的有了初步的理解。章瑜问道:“那咱们已经开始组建的地方部队怎么办?要归到新建的正规部队中么?”
“正规部队是要出去打仗的。地方部队如果没有遇到特别的情况,还是以本地的战斗为主。所以还是要保持地方部队的存在。甚至要留下一部分骨干,不然的话正规部队一旦离开了根据地,根据地岂不是要唱空城计了。”
“那武器装备怎么办?咱们的枪支根本没有四万。武器根本无法补足。”蒲观水对这个问题很是在意。
“我以前就讲过,满清的政治靠的是据点。包括他们的军队也是如此。我们想把满清撵出咱们的根据地之外,最好的办法不是防御,而是进攻。消灭周边能够威胁到我们的满清军事力量,夺取他们的武器装备。只要我们的腿能够走到的地方,就要消灭那里的敌人。这样此消彼长,我们绝对可以获得战略上的主动。”
打了安庆之后,部队的士气极高,听陈克如此安排,部队的同志们率先表示支持。民政方面的同志则有些担心,“那粮食问题怎么办?”
“粮食的话,部队要一面打仗,一面种田。”
“那会不会太辛苦?”从事民政工作的同志很有些顾忌。
“如果没有这些辛苦,我们怎么知道谁是忠于革命事业的?”
正说话间,警卫员带了一名战士进了会议厅。
通讯员对着陈克敬了礼,然后大声说道:“报告!我是五河县县委书记派来的通讯员。这次造反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送来了。”
陈克接过文件,打开来看了一遍,这才问道:“县委吴书记还有什么要你带来的消息么?”
通讯员站的笔直,“吴书记让我带话,他向中央道歉,这次没有防患于未然,无论中央怎么处分,吴书记都心甘情愿的接受。”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会议厅里头的同志都盯着陈克手里面的文件,他们最想知道的就是这次造反到底是怎么引起的。陈克把文件交给齐会深,让他来宣读文件。
这是五河县县委书记吴辽亲自写的汇报,原来春节后回到刘家铺附近的灾民里头,有叫做刘勇毅的会党的首领与被人民党消灭的刘家是近亲。得知刘家铺的土皇帝刘八爷居然被剿灭了。而且刘家的地也被分了,这位会党的刘勇毅干脆就发动起灾民,以抢粮为号召,联络了其他地区的会党前去攻打围子。
本来他们的计划倒也周详,先通过刘家的密道进入围子里头。然后里应外合攻破围子。他们没想到百姓已经不站在他这边了,接到了群众举报的地方组织了兵力,把刘勇毅和他带领的那些人一网打尽。
听完了汇报,同志们都忍不住松了口气。既然不是地方干部们与群众直接起了冲突,而是有坏人作乱,这事情就不用那么担心。
齐会深朗读文件的时候,陈克一直若有所思的想着事情。等文件读完,他却抬头看向林深河。林深河本来就想彻底剿灭根据地的会党,见陈克看向自己,林深河立刻站起身来,“陈主席,地方上的会党始终是个祸害。我还是觉得趁现在他们彻底除掉算了。”
听了这话,不少同志忍不住点起头来。到现在为止,根据地会党们潜藏的还是颇深的,也没有投靠人民党的迹象。一个刘勇毅都能够拉起三四百人的队伍,其他会党若是也这样闹起来,那就是无穷尽的麻烦。与其被动的应对,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陈克能够理解大家的想法,其实早在出兵之前,他就考虑过是否先下手除掉会党的事情,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样的方法。看同志们已经大概跟上了自己以前的思路,陈克高声对同志们说道:“我们把会党除掉,然后呢?他们什么坏事都没干,就被咱们给除掉了,在老百姓看来,他们就是烈士了。这可不行。这次刘勇毅的事情不是已经证明了,老百姓们有自己的判断么?在刘勇毅和咱们人民党之间,群众们选择了咱们人民党。既然咱们的宗旨就是发动人民革命,为人民服务。那么咱们就必须相信人民是可以信赖的。偏离了这点,只是玩弄防患于未然的手段,那和满清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很可能要导致我们同志的牺牲啊。”林深河继续说道。
陈克并不认同林深河的看法,“我们讲斗争,是为了和平。在斗争中求和平,则和平存。各个地方的部队都做好充分的军事准备,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先打第一枪。会党的力量在于,他们某种程度上和我们一样都是根植于群众中的。我们和会党的斗争从根本上讲是争夺群众的斗争。我们只要能把群众争取到我们这里来,那会党还有什么力量呢?在这方面,同志们没有信心么?”
听了这话,不少同志虽然心里头还有些不舒服,却不能不承认陈克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看同志们已经初步接受了自己的观点,陈克接着说道,“那么咱们接下来就讨论怎么和会党争夺群众,怎么让群众知道,会党还是旧时代的产物。而我们推行的新制度才是能真正救百姓的。那么我们还是按照以前的惯例,先找到主要矛盾,找到矛盾的基础。同志们,现在的中国农村的特点是什么?除了小农经济之外,农村的特点是什么?”
听到这里,宇文拔都忍不住说道:“陈主席,您还是直说吧。让我们想,我们怎么都想不到点子上去。”
“宇文书记,你可也真是够懒的。”陈克有点无奈的说道。
宇文拔都一点都没有因为被批评而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大声答道:“主要是时间上来不及啊。现在这么忙,耽误了时间可不行。”
不能不承认,宇文拔都说的也有道理,陈克也不再去发动党员们的思路了,他直截了当的说道:“现在农村的特点除了小农经济之外,就是救助型经济。宗族也好,士绅也好,除了处于领导地位之外,他们还要承担起救助的责任与义务。乡里乡亲的,出了事情之后,这些人要出钱,要帮忙,这就是他们获得农村领导权的方式。而水灾彻底摧毁了这些人实现救助型经济模式的能力,这才是我们人民党能够在凤台县,进而在这么广大的地域内获得政权的原因。因为我们的组织模式是政府的新模式,无论是从经济能力还是行政能力,我们全面优于旧模式。当我们进入基层,与群众结合在一起,群众自然会选择我们,而抛弃了旧有的那些士绅,宗族。而我们下一步,就要把群众从会党那里争取过来。”

连锁反应(二)
上午时分,五河县刘家铺区的妇女联合会主任周义英拎着一把根据地造的新锄头在垦地,在她背后几垄已经肯开的填地与旁边尚未开垦的平整地面相比,很是松软而有生气。淮河一代水灾多,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女子多不裹脚,周义英也是如此。她穿着根据地造草鞋,稳稳的站在田地里头,卖力的挥动着锄头。大水退去了好久,地面却因为太久没有人耕种变得很坚硬,每一锄头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但是效果却并不好。周义英试过很多次后总结的经验是,以她的力气想把地面锄深到20公分深,同一个位置需要五锄头才能达到。周义英微微咬着牙关,每锄一下就数一个数,“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只是一小会儿,周义英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水。她也不去拆,继续在田里头奋力劳作着。
乡下的女子一般是不干锄地这等农活的。倒不是她们的家人不愿意,而是因为女孩子用不了沉重的农具。这年头的铁农具本来就贵,而且质量也颇不怎样。跟周义英这样可劲用的话很容易损坏,修农具花钱不少,而且铁匠数量也很有限,一旦农具损坏后往往不能及时修理,反倒耽误了农活。所以农民使用沉重木质农具的原因并不是他们不知道铁农具好用,而是有着非常现实的经济考虑。但是木农具本身对于体力要求很高,女子们的天然身体素质并不能有效的使用,所以壮劳力里头是素来不考虑女子的。
今年开春之后人民党新发下来的铁农具却极为好用,不仅仅是轻,硬度和锋利程度都是周义英从所未见的。连周义英这样的女子都可以很好的使用,她已经可劲用了好几天,锄头依旧锋利的如同刚拿到的时候一样。
锄完了两垄地,周义英这才停下来擦了擦汗。根据这几天耕地的经验,她的体力每次只能支持两垄。然后需要休息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而且还不能坐下休息,周义英发觉自己只要一坐下,再想站起来就十分困难。光和自己做心理上的斗争就得好一阵,所以她干脆就和平素见过的田里头耕种的那些庄稼把式一样,拄着锄头站着休息。
放眼四望,周围的土地上都有着耕种的身影。开春之后,人民党开始大规模的组织群众开始耕种。先不管地是谁家的,按照每人三亩地的标准一分地,就开始号召大家开始干活。水灾之后土地其实也不缺,加上人民党也有了足够的权威,心里头不满的人大有人在,但是敢直接反对的人却没几个。于是不少坚定支持人民党的百姓就开始在分到的土地上劳动起来。
刘家铺这里本来就临近淮河,虽然也经常闹灾,但是土地本身却是湿润肥沃,平素里大家种麦子,一般都会在进入夏天的汛期前收获。由于每年只种植一次,所以只要有点天灾,这日子立马就过不下去。去年发大水,周义英家家破人亡,全家死的只剩了她和三弟周义正。如果不是人民党的队伍带这五弟周义生赶到刘家铺,给大家吃的,还有随军的大夫给生病的人治病,周义英肯定会在病中被活活饿死。不仅如此,人民党的队伍更是破了围子,开仓放粮,救下了刘家铺附近的数千百姓。
因为自家的三弟和五弟都加入了人民党的部队,周义英本人也非常配合人民党的工作,她被任命为刘家铺的妇联主任。因为两个弟弟都参了军,周义英家只分到了三亩地。地虽然不多,但是好好耕种的话,产出来的粮食也足够周义英自己吃一年的。
每次回想起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日子,周义英都觉得很是后怕。如果不是那时候她心里头始终有一丝求生的欲望,始终坚持着想活下去。或者人民党的队伍再晚来哪怕一天,周义英就绝对活不到现在。
一想到这些,周义英就觉得背后一阵发冷,然后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原本的疲惫感被恐惧驱逐的一干二净,她轮起锄头继续开始干活。
“周主任,周主任。”当周义英刚干了计划里头一半的农活,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停下锄头一看,喊话的却是县里的通讯员。小伙子中等个头,身材很是健壮,因为走了很远的路,圆脸上红通通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他大步流星的就到了周义英面前,“周主任,吴书记要你现在就去县里头一趟。”
“怎么回事?”周义英觉得很不解。
“这个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县里头吴书记应该会告诉你的。”通讯员口风很紧,根本不透露具体的情况。
周义英看问不出什么东西,也不再多问。但是她看了看垦了一半的农田,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
“周主任,我来之前吴书记已经交代了,耽误了你的农活我来干。”说完通讯员就接过了周义英手里的锄头。
周义英连忙拦住了通讯员,“让你干也不合适啊,再说你跑这么久,可是累坏了。”
通讯员爽朗的笑了笑,“周主任,你看我每天跑来跑去的,也不见我干活,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我们部队上可是都有自己的地,你别看我在外头跑,种地的时候疑点活都不少干。再说了,周主任你也在部队里头专门学过干农活。你还信不过我们啊。”
听通讯员这么说,周义英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自己原本也没有垦地的经验,现在学到的这些能耐都是在干部培训的时候集体训练的。该怎么握锄头,该怎么用力,锄多深,怎么合理分配体力,怎么和自己的惰性作斗争。俗话说“杀猪杀头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如同人民党这种培训耕地的方法就显得很奇怪。
但是负责培训的干部反对这种想法,周义英还记得那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干部说道:“所谓各有方法,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肯不肯用了自己的全力。若是心里头其实根本不想劳动,自然就有各种说法。若是心里头只想着把活干好,别的什么都不想。那么我教给大家的这些方法是经过总结提炼的,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有什么不同,那是因为大家的身高,体重,体力,这些实际存在的差距导致的力度,用劲次数的不同。这才是所谓的各有不同。但是我们教给大家的这个方法是没有错的。”
周义英原本还不信,但是她亲自试了几天之后发现,一切果然如同培训干部所说,只要自己脑子里头有别的想法,无论是想偷懒也好,或者是希望干得更快也好。反正只要脑子里头有了完全按部就班工作之外的任何想法,这农活就干的很累。而且总是会遇到些别的问题打乱了原先的计划。当自己完全按照培训干部所说,什么都不想,只是按部就班的去一点点完成。该用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该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这农活反倒能够按时按点保质保量的完成。身体虽然累,心里头却一点都不累。反而吃得好睡的香。
为此,周义英还专门询问了培训干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培训干部自豪的说道:“这就是咱们人民党的陈主席说的科学。”
“科学”是啥,周义英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但是她确信了两件事,第一就是要跟着人民党走,第二就是要听人民党和陈主席的话。到现在为止,她只要做到这两条,还没有吃过亏。
“那你把我剩下的地给垦完吧。”周义英边说边领着通讯员确定了她家地的范围。
“这锄头用完了送去哪里?”通讯员问。
“送去村里头的农会那里,我这锄头上有编号,你说明情况之后,他们就会把锄头给收好。”
问完了问题通讯员也不多话,只简单说了句“好嘞!”,就抡起锄头开始干活。周义英看得出,这小伙子果然是完全按照人民党培训的方法来干活的。动作不快不慢,完全是符合了自己的节拍。男生就是有劲,周义英需要五锄头才能垦到20厘米的深度,小伙子只用了三锄头就做到了。通讯员就这样心无旁焉的专心劳动,那舒展自然而且生气勃勃的动作怎么看着都喜人。周义英一时竟然无法把视线从通讯员身上挪开。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通讯员的矫健身影,周义英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心里头一阵说不出的慌乱和紧张,就好像有只小兔子在胸口里乱跳一样。她强忍住这种心情,转身向着县城方向去了。
周义英赶到县里头的党委办公室的时候,见到里头除了县委书记还有县长之外,另外坐了几个不认识的人。县委书记也好,县长也好,还是那几位不认识的人也好,他们都穿着军装,特别是那几位不认识的人,不仅仅四个兜的干部军服。而且腰里头不是布制腰带而是皮带,皮带上还挎着手枪。看着就是威风凛凛。这几个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也不怎么说话。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神始终是冷冷的。只是和这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周义英就觉得背后有点发冷。
“这位是我们刘家铺区的妇联主任周义英同志。”县委书记吴辽给双方引荐,“周义英同志,这几位是……呃……”县委书记吴辽突然停顿下来。
那几个陌生人中为首的那位平静的插话进来,“我们是人民内务委员会调查科的,这次过来是了解一下刚发生的那起武装冲突事件。听说周义英同志在里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们请你过来说说情况。”
周义英这几月来大概了解了人民党和新政府的大概职能部门,有党委,军委,各级政府机关,还有公安、检察院和法院等部门。还有武工队、农会等组织。却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民内务委员会”这么一个部门。看着县委书记那稍带尴尬的神色,周义英也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到现在为止,这几个人给她形成的最初印象里头,他们绝非易与之辈。
“大家那坐吧。”为首那人说道。等众人落座之后,他拿出纸和笔平静的说道:“周义英同志,请你说出你的姓名,性别,年龄。”
“啊?”周义英并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问自己的年龄,这个倒可以理解。但是双方面对面的坐着,对方一面叫着自己的名字,却还问自己的姓名和性别。这些人看不出自己是女生么?
人民内务委员的那位同志看着周义英迷惑的神态,也不着急,而是用平静到几乎可以称为冷漠的声音又说了一次:“周义英同志,请你说出你的姓名,性别,年龄。”
面对这等刁难,周义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她用一种求助的目光看着县委书记吴辽。而县委书记吴辽也没有往日里的开朗,他用一种不得已的语气说道:“周义英同志,你就如实回答么。这有什么回答不上来的。”
既然吴辽书记已经这么说了,周义英硬着头皮看向了人民内务委员的同志,“我叫周义英,女,今年23岁。”回答完了这三个简单的问题,周义英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向男人直截了当的承认自己的女性性别,周义英觉得羞臊的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人民内务委员的同志平静的记录下来这些内容,这才继续发问:“介绍一下你的家庭情况。”
听到这个问题,县委书记吴辽的脸上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站起身,“这几位同志,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和县长一起先去办公了。”
“好的,吴书记你们先去忙。”内务委员会的同志答道。
“周义英同志,问你的问题你要说实话。只用说实话就行了。”吴辽又交代了一下,就带着县长离开了会议室。
看着眼前的几位冷静的慎人的人民内务委员的同志,又听着大门关上是发出的碰撞声,周义英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或许是看出了周义英的不安,对面的同志脸上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些,他的声音里头第一次有了一种稍稍安慰的声调。“周义英同志,请你不要有什么担心,我们调查只是为了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刁难你的意思,这是我们工作的流程。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知道了。”周义英答道,她只能这么回答,因为也根本没有拒绝这种说法的理由。
“那么周义英同志,介绍一下你的家庭情况。”
询问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了。

连锁反应(三)
周义英从没有面对过人民内务委员会这类国家机关,更不知道人民内务委员会的职责。如果她现在知道的话,只怕已经吓的不敢说话了。或许是托了“无知”的福,周义英好歹能够正常的与这些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们进行着还算是畅通的交谈。在这些交谈里头,她能够体会到这些人极为难对付。
没有威逼恐吓,没有粗声大气,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成员只是按照预先制定好的问题一个个提问,再把答案记录下来。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出于自己感情的任何问题,更没有什么出于自己情绪的表情。这几个人就是冷淡的仿佛在处理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提问,回答,记录。
被问到的问题也不涉及任何个人的主观想法,仅仅是关于现实的各种存在。无外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这次刘勇毅的反革命造反事件里头,周义英的角色和经历并不复杂。身为五河县刘家铺区妇女联合会的主任,周义英接到的任务之一就是作为妇女解放的表率,要在区里头成为一个劳动典型。想在群众里头成为劳动典型,就要农业工作中表现出一流的实际成绩出来。刘家铺区是人民党在凤台县根据地外第一个正式开拓的根据地。在部队的帮助带领下,去年年底总算是来得及种上了几千亩冬小麦。这部分地暂时算是公田,按照计划,五河县的全面土改会在麦收后进行。现阶段各家分到的土地则是暂种。
周义英接到任务之后,就开始拿着新农具开始干活。明晃晃的新农具很吸引百姓的视线,周义英一个女子居然能靠了这农具独自垦田,身为庄稼汉的百姓们自然不可能不去关注。几天前,周义英干完了农活之后按照惯例去拜访围子里头的百姓,一家姓刘的百姓终于问起新农居的事情。按照培训,周义英立刻开始讲述起最新的“农会借贷方案”。只要加入农会的百姓,在耕种分配给的“暂种土地”时,都可以免费从农会里头借用新农具。
农民对于免费的东西向来极有兴趣,更别说这些非常优良的农具了。为了能够尽快打入基层,人民党可以说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免费借贷农具就是杀手锏之一。果然,这家农户立刻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女主人对此非常感兴趣,倒是这家的男主人忍不住说了一句反对的话,“急什么,等刘勇毅他们回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
周义英对这句话很是在意,汇报工作的时候就把这件事给汇报上去了。再接下来,这家的男主人就突然被带走。没过几天,刘勇毅发动对围子进攻的时候,被事先埋伏的部队给一网打尽。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周义英完全不知情。
问询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周义英被那几乎是一样的发问弄的莫名其妙。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问询的即为详细,每一件小事都要对应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除了没有逼迫之外,和审问犯人几乎毫无二致。周义英几次试图询问对面的同志,这到底是要怎么样。但是对面的同志仅仅告诉周义英,这是一次例行的问询。周义英只要实事求是的回答问题就行。
当问询结束是听到自己可以离开办公室的命令,周义英只觉得心里头一阵轻松,精疲力竭的感觉随即涌上了心头,和被问询相比,干一天农活都没有这么累。
出了办公室,周义英先到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只见吴辽书记也是一脸疲惫的正在办公务,见到周义英进来,吴辽停下手中的工作,关切的问道:“周主任,这些人没有刁难你吧?”
组织问话怎么变成了刁难了?周义英有些不明白,不过被吴辽这么一问,周义英突然感觉自己的确像是被刁难的样子。正想着这些,吴辽已经拉过凳子让周义英坐下。“他们都问了些啥?”
这个问题周义英觉得很难回答,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问的问题那么多,有那么零碎和具体,真的让她说问了啥,反倒没办法做出定义。周义英只好答道:“他们只问了我到底发生了生么事情,也没有别的什么。”
听了周义英的回答,吴辽稍带郁闷的说道,“我已经写了报告上去,他们来了之后却也不听我说什么,只是把事情又给问了一遍。把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员都给问询了一遍。还问的那么多,那么细。那帮人摆明了是不相信咱们。”
周义英听着吴辽发着牢骚,却也不知道改说什么。她自己不过是区里头的一个妇联主任,距离吴辽的地位差了这么远。吴辽尚且只能发发牢骚,却不敢直接对抗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她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干部又能说什么呢?
“算了,不说了。”吴辽只说几句牢骚话就放弃了继续抱怨的打算,“反正你也来了,咱们正好把工作说说。刘家铺的群众对于农会怎么看。新加入农会的人多么?”
刚打下刘家铺建立起新政权的时候。刘家铺当地百姓们本来对人民党的态度呈现两种几乎是对立的态度,围子里头的百姓们自然是不待见人民党,他们暂时沉默的原因仅仅出于对地方部队的畏惧。而围攻过围子的百姓们则坚决支持新政权。
当人民党的部队开始种植冬小麦的时候,围子里头的百姓们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无论如何百姓都是要吃饭的,人民党接管了围子里头的粮仓,固然令这些百姓们感到不满。但是这些百姓毕竟也不是粮仓的主人,粮仓都是刘八爷这些地主和宗族们掌管。倒是人民党以公田的名义种下的冬小麦才是关键。既然是“公田”,就意味着粮食是要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的。灾年并不是仅仅影响一年的收成,大灾之后一两年内的日子都会很惨。能够这么快恢复了基本的田地种植,意味着只要不继续闹天灾,第二年的收成还是有基本保障的。
人民党召开的地方大会上定下了一个章程,种下的冬小麦收获之后的三成归人民党政府。剩下的收成按人头分,每个人一天一斤口粮分发一年的粮食。如果还有剩余的话,这部分粮食就作为储备粮放到县里头统一调配。刘家铺的百姓们要做的是提供劳动力来照顾庄稼。
这年头雇用壮劳力的费用很不低,部队上千的精装劳动力在这次种植当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加上种子也是人民党提供的,百姓们其实占了不小的便宜。于是这个章程得到了通过。连带着,群众们对人民党的抵触情绪也低了不少。在这个基础上,人民党开始组建地方农会,免费提供新式铁农具给百姓。
这些工作都是为夏收之后大规模实施全面土改做准备的,吴辽对这项工作非常着急。如果不能借天灾的时机完成土改,建立起新制度的基础,以后的工作就极为困难了。所以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们虽然给他带来了相当的不快,不过比较起眼前的工作来,这点子不快根本不算什么。
吴辽开始讨论属于自己的工作,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们同样在讨论工作。这次带队的是齐会深,虽然在谈话的时候他看着平静,当只剩下委员会自己的同志,大家也都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被询问的同志还有其他工作可做,齐会深他们却只能不断的发问,不断的问询。这对他们的精神和体力同样是一种很严峻的考验。
“齐书记,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对同志们有点过于苛责了。”问话的人是毕庆山。他是齐会深从上海带来的新同志。毕庆山是山西太原人,庚子事变的时候山西破坏教堂很是厉害,结果外国人要求山西不仅要恢复教堂,还要大建教会学校。结果毕庆山就是读的教会学堂,接受了新思想,能山西口音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高中毕业后毕庆山上了山西大学堂。在学堂里头读了陈克的著作《唯物主义的兴起与中国文化传承》,他和几个同学觉得找到了心目中的引领者。他们干脆就一起跑去上海拜访陈克。但是陈克那时候已经到了安徽,这几个青年只见到了齐会深。和齐会深畅谈之后,这几个人干脆就选择进入上海仁心医学院就读医学专业。齐会深到根据地的时候,毕庆山坚决要求跟着同来。在党校接受了培训之后,毕庆山成了新组建的人民内务委员会的一名工作人员。
听了毕庆山的问题,其他同志也有些相同的想法。大家都看着齐会深,想听听这位开始逐渐承担起人民党党政工作的书记怎么回答。
“庆山,如果没有咱们的调查,过一段时间突然有人说这位周义英同志和刘勇毅这些土匪有瓜葛。她之所以举报这些土匪,只是因为她想自保,不得不出卖同伙。你说那时候咱们该怎么办?”
“那时候再调查也来得及吧?”毕庆山答道。
“那时候再调查?你看看这位周义英同志的回答。”齐会深指着问询记录,“这几处明显就自相矛盾了么。”
几位年轻同志围过来一看,果然,周义英前面说是自己只是听到了关于刘勇毅的问题,后面则说是自己专门询问了刘勇毅的事情。而且关于时间上的问题,前后也有出入。有提到上午的,有提到下午的。看完了这些,年轻同志们都皱起了眉头。
齐会深看着同志们的警惕神色,忍不住笑道:“我不是说这位周义英同志有什么问题。周义英同志没有问题,她是有着足够的警惕性的。但是,从这些对答里头就能看出周义英同志情绪上的变化。如果她仅仅是实事求是的回答问题,那就只会有时间上的错误记忆,而不会有主动询问和被动询问的不同。时间上的错误记忆,是因为大家忙,没记清。这种纰漏很正常的。但是主动询问和被动听说的这种矛盾,则是心态上的问题了。”
听了齐会深的话,毕庆山想了一阵才问道:“齐书记的意思是,主动询问显得很有功劳,而被动的听说,就只是本职的工作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齐会深对毕庆山的分析表示了赞同。
毕庆山微微皱着眉头,“从咱们整体的问询情况来看,周义英同志只是被动的听说,她去群众家里头只是为了农会工作的事情。和刘勇毅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啊。这不是说瞎话么?”
“庆山,你也不用如此的上纲上线。对于周义英同志来说,这可不是说瞎话,而是心态上的问题。按照陈主席给咱们培训时候的说法,这也是人之常情。”齐会深笑道,笑完了之后他的神色又严肃下来,“但是,如果这件事还过去没几天,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有那么多想法,这心态里头邀功的情绪就让陈述内容有些变化了。没有咱们现在的调查,以后再调查,你们觉得那时候得到的情报里头这种个人情绪化的东西又会有多少呢?”

连锁反应(四)
人民党中央派遣人民内务委员会工作小组调查“刘勇毅反革命事件”,在提审刘勇毅等反革命份子之前,内务委员会先调查了五河县当地当政机关与之有关的人员。这件事对于五河县的党政机关可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刺激。内部调查结束之后,内务委员会并没有去提审被捕的刘勇毅及其同党,而是自行召开了一个内部工作总结会议。五河县党政机关的同志并没有能够列席,这让五河县县委书记吴辽相当的不满。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不满归不满,吴辽实在没有可以直接那出来说的理由。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组一来没有影响地方党政机关的正常工作,二来工作组除了不笑不寒暄之外,不发火不批评,仅仅是询问了一些问题。让吴辽整整不满的是调查方法过于冷淡,让被调查者心里头很不舒服。可这个问题恰恰没办法拿出来直接抱怨,调查组是来查问题的,不是来慰问的。不能要求人家笑脸相迎。在这种不满与不快中,吴辽干脆也不去继续招惹调查组。
调查组对县委书记吴辽的心情一点都不在意。齐会深主持的会议中,首先分析的就是五河县当政部门的工作作风。这并不是他们对吴辽以及五河县的同志有什么意见,这是陈克在人民内务委员会工作组出发前安排的工作内容。
自从人民党创立以来,党组织里头一直缺乏镇压反革命的机构。理由其实很简单,人民党还没有建立起革命政权,自然没啥反革命可以镇压。虽然也建立了纪律检查委员会,但是陈克一直觉得必须建立起对内进行肃反整风的机构。虽然认毛爷爷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左右之分。”但是这不等于陈克认为可以无限制的放纵各种派系的纷争。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朝代里头都习惯采用“异论相搅”的模式。也就是让朝廷里头有各种不同的政治派系和想法存在。这样可以让君主比较轻松的控制各个派系,反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找出打压某一派的理由,完全可以采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桧杀岳飞,还能说出个“莫须有”。“异论相搅”对于玩权术的好处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对于社会主义政党,这种古代的权术就是完全有害的。党向来讲统一思想。路线争论,甚至是路线斗争固然不可避免。但是这种斗争不能没有底线。人民党绝不能无条件的允许任何争论。为了保证基本的纲领能够被贯彻,人民内务委员会这种机构就必须存在。
当然,陈克不会傻到现在就明明白白的直说,“我建立人民内务委员会就是为了将来肃反用的。”而且作为一名技术派出身的人物,陈克认为既然要肃反,那肃反就绝不能是一场无原则的政治倾轧。如果变成了党内同志为了权位展开一场无所不用其极的大乱斗,陈克觉得自己干脆就用人民内务委员会把自己肃反掉算了。
肃反是要肃清反革命,整顿错误思想。这是一件极具理论和实践高度的技术性工作。借着打击根据地内部反革命的机会,人民内务委员会自打创建起级别就相当高。齐会深作为中央常委直接领导内务委员会的工作,在他的手下配备了不少精兵强将。这次到了五河县,他们除了要调查清楚“刘勇毅反革命团伙”的问题,还要对五河县工作开展情况进行分析。
“现在收集到的情况来看,县委和地方上的同志工作热情很高。根据地第1037、1064、1079条的询问情况看,吴辽同志对于监督有一定的抵触情绪,但是工作方面还是比较细致。”
“周义英同志是军属,对党很忠诚。有报恩心理,理论认识不足。根据2117、2200条的问询看,她现阶段的心思还在工作上。”
“武工队的同志……”
一条条的具体事例以及相应评价不断的进行汇报和汇总,齐会深一面看着同志们按照预先编写的问询纲要进行分析,心里头觉得有些异样。
这是陈克提出的一种心理分析方法,陈克自己也承认现阶段这种条例很“形而上”很“机械”,人心这种东西也不是做实验,可以完全规范化和量化处理的。但是齐会深很赞同陈克的另外一种观点,“我们需要的是发现与提拔坚守原则服从纪律努力向上的人民党党员和干部。虽然以后随着工作的深化和积累,这种分析会越来越深入和细致,不过人民内务委员会对内监察的任务不是弄出什么整个人类心理的全部分析,内务委员会的任务是要对党员和干部进行检查和评价。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合格的党员与干部们的心理活动规律,这些合格的党员们遇到问题该怎么想,怎么办。如果是因为一些党员和干部自己不合格,结果在评价中因为标准而被曲解了他们的本意,那么这等冤假错案我们也暂时得接受和容忍。”
而且齐会深认为人民党现阶段对党员的要求并不过分,“实事求是”“说实话,办实事。”只要党员们能够贯彻入党仪式上所发下的誓言就可以了。人民党的内部党会上经常讨论到底该怎么工作,包括现在的五河县党委书记吴辽在内,大家都认同一个基本观点,那就是“每个人都会犯错。但是这错误应该分为主观和客观。”客观错误只是能力问题,能力这种东西通过工作和学习总是会提高的。但是主观错误就是品质问题了,这绝对不能放过。
到现在为止,五河县的同志们主观上还没有犯任大错误。大家的目标都是把工作做好,而且也坚守了自己的岗位和职责。不喜欢监督,希望能够稍微夸大一点自己的功劳,这等思想倾向固然很危险,不过现阶段还是可以通过组织学习和教育来改进的。暂时不用上纲上线。
分析完了五河县的情况,这才轮到“刘勇毅反革命团伙”的问题。党内对这个团伙的态度很一致,“必须杀一批!”大家的分歧在于怎么杀,杀多少。
部队上的同志态度最强硬,他们基本上认为“反革命可以全杀了”。徐电领导的司法口对于杀多少,怎么杀并无坚决的态度,他们坚持的只是必须由司法机关审判后判刑这么一件事。态度还算“温和”的是政工干部和行政干部,何足道与路辉天都建议采用首犯严惩,从犯宽大的模式。但是到底谁是首犯,谁是从犯。应该以何种标准来判断首犯和从犯。在没有更加具体的调查前大家都只能表明自己的基本态度,而不能确切的下定论。所以陈克提议组建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建议才得到了通过。这个新组建部门的职责之一就是“肃清反革命”,党委就委派这个新组建的部门先对这件事本身进行调查,然后再根据调查报告进行讨论。
在齐会深带队出发的时候,陈克除了交代要对党政部门进行调查问询之外,还反复强调一定要对这个武装团伙进行细致的调查。弄明白这些人都是抱着何等目的参与到反革命行动里头来的。遭到来自民间的武装进攻,这对人民党是第一次。张有良曾经叫嚣过要对人民党实施武装进攻,而身为大地主的张有良是不能划分到人民范畴内的。刘勇毅本人却不是有钱人,他甚至还在凤台县的难民营里头待过一段,初期收集到的情报里头,跟着刘勇毅的那些同伙也是以普通百姓居多。陈克对于消灭围子的地主向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是要对普通百姓们采取暴力的时候,陈克怎么都觉得必须谨慎又谨慎。
工作组进行了分工之后,开始提审战斗中被俘的“刘勇毅”反革命集团。
人民党的内部讨论会上一直强调要讲科学,讲民主。陈克到现在为止能够稳坐党主席的位置,而且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除了因为他能够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总是能够以身作则的去工作之外。陈克在诸多领域里头的“理论指导”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些日子以来,陈克已经逐渐不去第一线了,这不等于他就开始享清福,自打回到这个时代以来,陈克只要有空就把自己学到过的东西写下来。当然,陈克自然不会写动漫和A&V这类无聊玩意。他把自己见过的学过的社会与科技方面的知识,无论是否正确,他都先给写下来再说。
除了成系统的教材之外,其他内容可就五花八门了。各种有科学依据的,以及经验数据依据的还算好。那些陈克从电影电视里头看到的相当夸张的当噱头卖点的“知识”,陈克也一视同仁的写下来。只是会专门注明,“此内容未必可靠”。
这些记录了各种知识的文献都会归档,分级别向党内同志开放阅读。陈克自己清楚,这些玩意里头记错记漏,而且或许根本就是错误的看法是堆积如山。但是同志们的想法则不相同,光是能在一年里头写出百事万字的东西,在大家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更别说这些内容很明显都是不同的知识范畴。大家从未见过如此博学的人,不管陈克如何强调这些内容的不可靠性,党内同志的习惯则是“看了再说”。
齐会深他们出发前,除了向林深河等公安系统的同志们取经之外,还习惯性先去图书馆搜索了一番与审讯有关的文献。陈克对这部分的阐述七零八落,很明显是信马由缰的想到什么写什么。也亏的齐会深他们有足够的精力把这些玩意看完了,然后经过一系列的讨论,大家定下了属于自己的方案。
审问是从低级人员开始的,能够成为领头的人,一般都不是无能之辈,审问他们的时候需要做足够的准备。最好能够让他们感觉自己已经众叛亲离,所有他们曾经的部下都已经背叛了他们,抛弃了他们。当这些高级人员的心理上从高高在上的状态变成跌落深谷的心态。这样才能彻底打掉他们的气焰。想做到这一步就得积累足够的情报和信息。能够提供这类信息的就是低级人员。

连锁反应(五)
当“反革命团伙”的低级人员被这样装束的同志们带进来的时候,他们的畏惧感十分明显。内务人民委员会的服装某种意义上强化了他们的这种感受。这服装搭配源自陈克那些杂乱无章的众多记述中的一条。
“让被审问者生出无力和畏惧的感觉,是从精神上压倒他们的要点之一。”陈克在审问技巧的论述中写到。
这个念头很容易就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们被接受了,中国传统里面最讲“威仪”,陈克的这点子小技巧并不是什么独创。但是人民党不可能穿上花花绿绿的官服,陈克在接下来对于审问者服装的建议就是,“简洁、有力、有金属质感、还要发亮。”当然,在这段话后面,陈克重重的写下了“个人极不成熟想法”的批示。
同志们发挥了人民党实事求是的风气,阅读了陈克的建议后,委员会当时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应该贯彻陈主席的建议,从各种着装上、气势上彻底压倒那些反革命份子。另一派则认为由于这次的目的是为了调查清楚一部分人民群众为什么要进攻人民党的基层组织,所以还是穿戴的更有亲近感比较好。这两派都有自己的道理,作为人民内务委员会的领导者,齐会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经过多种服装搭配的比较,最终确定了军装配合带斜肩挎带的皮制武装带式。擦了猪油的武装带有光泽和质感,束了之后整个人也显得更加精神,压迫力提升的比较明显。
这些低级人员本来就被关了好几天,被关押的日子里头自然不可能吃得好,原本就瘦弱的身体被工作组同志有力的臂膀挟持着,他们到还真的感受到了极大的畏惧。
这些人不少都是本地人,所以个人资料倒也准备的完备。询问完了个人的姓名、年龄等基本资料,进一步询问这些人为什么要参加攻击根据地政府的原因是,这些人的回答相当一职,“为了义气”。
“刘大哥既然说话了,而且还许了我们粮食,我们就跟着他走。”几乎每个底层人员的回答都一样。
对于这样的回答,工作组的人员不得不问道:“你们靠吃我们人民党的粮食活了命,然后又攻打我们人民党的围子,你们觉得这么做仗义么?”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变得丰富起来,有些人信誓旦旦的发誓,打围子之前根本不知道刘家铺已经被人民党占了。有些人因为说谎技能不强,于是只能说自己是被骗了。或者讪笑着表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下次坚决不会干这等傻事。当然还有些更离奇的回答,参与者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是去打仗的,他们参加仅仅是去凑个热闹,看个稀罕。甚至有人表示自己本来在睡觉,被人从睡梦里头叫醒,糊里糊涂的就去了,然后糊里糊涂的就被抓起来。
不管这些人用了什么理由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一个人表示以后还敢对抗人民党的政府。
等他们说完了自己的事情,轮到他们揭发别人事情的时候,各种信息和资料就开始喷涌而出了。在几乎每个人的供述里头,都是别人冲在前头,自己仅仅是作为旁观者跟在后头。在这些供述里面,冲在前头的人各不相同。
亏得选拔人民内务委员会头一批同志的时候,对于持久的精神力方面有着相当的考虑,能被选出来的人都是比较细致的人。工作组的同志们一部分负责审问,另一部分开始讲做多口供进行交叉对比,从中筛选出有共同点的内容。十几个名字就在汇总中逐渐浮出了水面。
“看来林深河同志的工作做的很不错么。”齐会深看着面前的几份名单忍不住赞道。工作组来之前林深河提供了一批他收集的名单,这十几个在供述中极大频率出现的名字都赫然在列。他们是五河县附近主要会党首领的名字,起来反对人民党的带头人就是这些会党首领。
毕庆山没有附和齐会深的意思,他皱着眉头问:“要不要把从犯再给梳一遍,他们里头没几个说实话的。只怕这里头还有些人没有被抓出来。”
由于采用了先进的工作方式,已经被审问的这批人的瞎话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毕庆山对这些人的表现非常厌恶,他很有些穷治到底的意思。
“庆山,你还真准备大开杀戒不成?”齐会深问道,“这些人都是灾民,回到地方上也没有多久,并没有加入咱们的基层政府。说他们被裹挟也不算是太为过。”
毕庆山并不赞同齐会深的想法,“裹挟?这些人都是被咱们地方上的干部劝说回来的,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根据地到底是谁当家作主?这些人根本就是为了枪粮食去的。只是胆子没有那么大,想跟在后头捞好处而已。只是因为地方上准备充分,没给他们机会而已。他们若是老老实实说实话,我倒觉得可以放过。现在都被抓了还满嘴瞎话,这算什么事?一定得给他们教训才行。”
看着愤愤不平的毕庆山,齐会深知道毕庆山方才陈述的正是不少人民党同志内要求严惩这批人的理由。这些灾民在干部们的动员下回到了老家,为了接纳这批人,人民党做了相当多的工作,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不知道根据地掌权的是人民党。在这样的局面下,这些人依旧敢参与到攻打人民党基层组织的行动里头来,这种性质绝对是敌我矛盾,而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少同志是主张把这些人统统干掉以绝后患的。
齐会深并不喜欢滥杀,而且陈克对待这次反革命事件的态度也是比较慎重的。他不希望工作组里头先形成一个一定要严惩的共识,没有亲自指挥调查工作前,齐会深还没有感觉到罗织罪名是多么容易,亲自参与了各种问询之后,齐会深才感觉到只要有先入为主的方法,再有了足够的技巧,想把一个人往死里整那实在是太容易了。不用说这些有着实际反革命行动的参与人员,想借着这次事件扳倒五河县的一批干部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就因为切身感受到了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威力,齐会深才更希望自己执掌的部门千万不要有着一种强烈的暴力冲动,他忍不住劝道:“灾年里头,百姓们朝不保夕的,而且根据地里头也是变化很大。这些人不相信咱们的新政权,也是能够理解的。”
毕庆山并不知道齐会深的想法,他现在心中充满了对反革命份子的愤怒,“乱世用重典,咱们轻易的放过这些人,其他百姓看在眼里头会怎么想?而且他们现在满口瞎话,这就是在对抗咱们,想着能糊弄过关。这绝对不行。”
听到这话,就算是齐会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虽然认为没有必要大开杀戒,但是这种宽容态度也是需要底线的。宽容不等于纵容,这些被俘人员到现在为止的确没有拿出认罪的老实态度。人民党主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批人现在还是心存侥幸,还在抗拒新政府。从这个角度,至少得让打消他们的这种侥幸心态,必须对工作组说出实话才行。怀着一种担忧,齐会深让毕庆山继续自己的工作去了。
新开始的第二轮审问是针对那些互相矛盾的说辞,好言相劝这一招的效果很不明显。看到人民党并没有采用严刑拷打的方式,不少参与者觉得自己可以抵赖到底。对于自己前后矛盾的话,不少人试图用自己记错了,或者当时说错了为借口。更有些胆子大的居然说工作组记录错了。他们原本不是这么说的。面对这样的局面,原本冷静的问话很快就变的激烈起来。
齐会深看着审问室里头的各种询问和狡辩,他真的觉得很是无奈。这些参与者的目的无外乎是让自己得到更好的结果,岂不知他们自己的努力正在把自己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其实只要这些人痛哭流涕的承认自己错了,然后老老实实的交代当时自己都干了什么,人民党是可以放过他们的。这些人的狡辩只是把自己推向了更加危险的地步。令齐会深感到悲哀的是,肯承认自己错了的人基本没有。
“刘成坤你们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毕庆山开始第三轮的审问后没有多久,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我们就算是本来想把你给放回去,可听你这么一说,我们反倒不能放人了。刘成坤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这是觉得自己被抓了,才给我这里装可怜。根本就不是知道自己不该参与到这种事情里头来么?”
刘成坤看得出,毕庆山这是动了真火,他试探着说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这位长官,我认错了,你放过我行不行?”
啪的一声,毕庆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大声喝道:“知道错了,你还给我说瞎话?你先是说自己是跟着运粮食的。又说你在那群人的最后头。这明明已经有人证明了你当时拿了根棍子就跟在刘勇毅身边。嗯,你还说着让刘勇毅放心,你绝不当孬种。我问了你几遍,你都不给我说实话,这就是你知道错了?”
听到这话,刘成坤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他满脸都是被戳穿了谎言后特有的惊恐,“这,这是谁说的?这是冤枉我啊!”
“冤枉你?”毕庆山在一摞审问记录上拍了拍,“你自己说过多少别人的事情,这不用我再给你念一遍了吧。你能说别人,这别人就不说你了?而且我们不说别人说了什么。刘成坤,你这里头说了七八次,站在刘勇毅身边的那个刘勇仁说了什么什么,刘勇毅说了什么什么,他们之间是怎么对话的。你说你自己站在队伍最后,这几百人呢,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你就能隔了几百人看到他们说话,能隔了几百人听到最前头的刘勇毅和刘勇仁说了什么?你这是骗谁呢?”
刘成坤听到这话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毕庆山的审问技巧相当的高明,他一开始是听,然后才是问一些很零碎的问题,甚至还在纵容刘成坤信马由缰的说了不少真的假的,可是这些看起来完全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一经前后印证,刘成坤自己的谎言立刻就被彻底揭穿了。既然能站到主谋刘勇毅身边,刘成坤也不是一个小角色。他看形势不妙,干脆向前一扑跪在地上。
“我说实话,再问我啥我都只说实话。请大人饶命啊。”这声音里头充满了恐惧,如果不是卫兵立刻把刘成坤强行给拽回到凳子上,刘成坤就会磕头如捣蒜了。
看到终于制服了刘成坤,毕庆山冷笑一声,“你要说实话是吧?好啊,刘成坤那就把走在最前面的那些人都是谁,都在什么位置再给我说一遍。”
从第三遍审问开始,以刘成坤为突破口,这些参与者们陆续顶不住屈服了,各种比较真实的信息开始被收集起来。不少一度被认为是小人物的一些人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而他们之中也有人开始招供。经过对比与汇总这些人的口供,工作组觉得终于可以开始提审那些领头的关键性人物。
这次反革命事件的带头人刘勇毅第一次被带到了审问室。
与想象中的那种凶悍不同,刘勇毅的长相并没有给人一种残暴的印象,他个头不高,长相颇为秀气,特别是绷着嘴的时候脸上居然还会显出两个酒窝。看上去有一种非常腼腆的感觉。但是在工作组眼里头,刘勇毅却没有这么人畜无害的感觉。毕庆山盯着刘勇毅的眼睛,从刘勇毅那双还能算是明亮的眸子中,毕庆山看到了一种深藏的坚定敌视与一种说不出的戾气。那是种类似于野兽进攻前才有的视线。
这个人很危险,毕庆山想。

连锁反应(六)
工作组在审问刘勇毅的时候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无论工作组的同志们怎么询问,态度冷淡也好,态度严峻也好,甚至是发怒也好,刘勇毅始终一声不吭。如果刘勇毅满口胡言乱语,破口大骂人民党,都不会让工作组感到如此棘手。但是刘勇毅选择了沉默作为自己的对抗方式,这就让工作组感觉极为难以对付。
在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成立会议上,陈克做出的指示就是,“人民内务委员会这个机构的主要任务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反革命份子,内务委员会首先要从精神上战胜这些反革命份子。反革命不是天生的,任何人的选择都是在后天的生活与学习中逐渐形成的。在座的诸位同志之所以能够被选入人民内务委员会这个组织,被赋予了如此之大的权限,就是因为根据同志们以前的表现,我们相信同志是坚定的革命者。既然是坚定的革命者,那么诸位同志就一定坚信革命的正义性、先进性、与战无不胜的本质。革命的暴力可以砍下一个人的头,但是未必能够让一个人低下自己的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在以后的工作中,面对那些反革命份子的时候,我要求大家首先从精神上压倒他们,让他们明白,那些反革命自认为的正义,在革命面前都是错的。”
就是因为陈克的指示,工作组的同志们才能够以一种坚定的心态来面对工作。既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那么工作组完全没有必要真正的发怒。发怒仅仅是一种手段,一种技巧。发怒不该是因为无奈而采用的完全没用的发泄手段。但是工作组的同志们都是年轻人,面对刘勇毅这样坚定的对抗,每个人胸中都有着几乎无法忍耐的愤怒。
“对这样死硬的反革命份子,直接拖出去杀了吧。”
“他这是要顽抗到底啊!他就是不肯交代,光凭其他人的揭发,他也是死定了。”
“说什么都要撬开这家伙的嘴。”
听着同志们杀气腾腾的话,齐会深很是惊诧刘勇毅的这种态度和方法。就现在看,刘勇毅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这点倒是很容易就能理解的,人民党不可能放过刘勇毅。在这个根据地飞速扩大的关键时刻,哪怕是为了立威,刘勇毅这等行动都不可能得到宽恕。不然的话其他人有样学样怎么得了。齐会深的级别已经非常高,他很清楚现在高层里面对于会党的看法,特别是陈克坚定的主张今后的主要工作目标就是建设强有力的基层政府组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曾经支配农村的各种势力必然会被清洗一空。齐会深很了解陈克的个性与办事态度,一旦下了决心,无论有什么困难,陈克都会不遗余力的推动既定政策。
想到这里,齐会深阻止了大家继续无谓的发火,“同志们,刘勇毅看来是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活过这关。所以他才会这么表现。不过我觉得这里头有件事很蹊跷。若是按照常态的话,一般的政治组织早就对刘勇毅严刑拷打。我并不认为刘勇毅能够在拷打下还能维持这股子狠劲。他为什么敢对我们这样做,他是知道咱们人民党不允许刑讯,还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这件事我认为得先弄明白。”
听了齐会深的分析,年轻的同志们立刻有了茅塞顿开的感受。的确,大家光注意到刘勇毅的沉默,反倒忘记分析这种沉默的原因。若是把皮鞭烙铁老虎凳辣椒水用上,刘勇毅现在早就该“唱起来”。哪里轮得到他如此顽固。
“齐书记,从哪里开始查?”
“看资料,刘勇毅是单独关押的。那就先调查这个人是否和我们人民党有什么深入的接触,同时查查看守刘勇毅的同志都说过什么。是不是不经意间透露出了什么关于审问的细节。另外,你们再审问刘勇毅的时候,我允许你们谈起他的家人。”
听了齐会深的话,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工作组制定的章程里头是不允许提及威胁犯人家里人的问题。如果采用了株连九族的威胁模式,那对方倒是极为容易屈服,但是也意味着双方实际上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在这种问题上,工作组是非常谨慎的。
“不是要威胁刘勇毅株连他的家族。换一个说法。”齐会深解释道。
经过了紧张的准备,新的审问开始了。这次主审的是齐会深。刘勇毅双手被绑在背后还是一言不发的坐在凳子上,面对齐会深,刘勇毅甚至闭上了眼睛,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刘勇毅,你看似是光身一人,不过你隔壁邻居嫁到凤阳府的女儿是和你是一个爹吧。叫什么来着,哦,我记得是叫做王柴花吧。凤阳府现在也在我们手里,等你死了我们会通知王柴花给你收尸。”
齐会深说到一半的时候,刘勇毅紧闭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喉结不停的上下耸动,好像被什么话堵在喉咙里一样。
“王柴花女士嫁到凤阳府之后,你好几次去看她。想来你们的关系很不错的,而且虽然不是一个姓,不过她毕竟是你姐姐。肯定会给你收尸,不会让你暴尸荒野的。”
听到这话,刘勇毅紧紧绷着嘴唇,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齐会深跟没看到一样,“刘勇毅,你不要觉得有些事大家不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多事情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头却跟明镜一样。就跟你在我们根据地冒了别人的名字假如我们的警察组织一样。那个名字叫什么来着?我看看。”一面说,齐会深一面说一面翻开了份文件瞅了瞅,“哦,叫做李富贵。这说起来李富贵同志你也当过警察,那也是咱们的革命同志啦。李富贵同志,你能不能向组织上汇报一下,你为什么要发动反革命行动呢。”
受审中始终毫无表情的刘勇毅终于变得表情丰富起来,愤怒,惊诧,失望的表情在脸上不停地变换着。齐会深脸上却始终是一种轻松宁静的神色,他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问道:“李富贵同志,你有什么要向组织上说的么?”
“我有话说。”刘勇毅第一次在审问中开口了,“我干你娘。”
话音刚落,旁边的警卫员飞起一脚揣在刘勇毅脸上,把他从凳子上直接踹飞了出去。没等刘勇毅完全摔倒,另外一边的警卫员手疾眼快,探手拽住了刘勇毅的辫子,把他硬生生给拉住,没让他倒在地上。两个警卫员架起脸部肿起的刘勇毅,硬生生把他按回凳子上坐下。
齐会深还是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对待敌人人民党的同志从来不会手软。这是一项最基本的立场。无论是沉默也好,开口也好,刘勇毅都已经表露出了极端的态度。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客气的立场了。
“刘勇毅,既然你当过我们人民党的警察,那你肯定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所以我觉得咱们都不用再费这些功夫,你不妨实话实说,为什么要和我们人民党做对。我们也不问你什么同伙,什么帮凶这类事。用不着你说,那些人说的比你快的多。你只用把心里头怎么想的说出来,然后我们也就不提审你了。这也是两厢方便的事情。”
齐会深的话说的明明白白,刘勇毅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幸免的可能。如果此时再不把心里头的话说出来,那就只能带到阴曹地府去了。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肿起来的腮帮子,警卫员的那脚用力不小,一时半会说起话来也不会那么利索。等觉得好些了,刘勇毅才恶狠狠的说道:“你们破了我刘大哥的围子,杀了我好几个好兄弟,这个仇我绝对不能不报。不然我刘勇毅还怎么在这刘家铺混?”
“那你混进警察队伍是准备刺杀人民党的人了?”齐会深问道。
“在警察队伍里头想报仇的人多了去了,根本用不着我。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把刘八爷救出来。”
听到这些,毕庆山立刻问道:“到底谁想……”
刚说到一半,齐会深按住了毕庆山的肩头,硬生生阻止了毕庆山就叛徒问题继续问下去。
“刘八爷现在还在根据地关着呢。刘勇毅你怎么就放弃了?看来江湖义气还是没有你刘勇毅自己的性命金贵啊。”说完之后,齐会深突然恍然大悟一样皱了皱眉,“哦~~~!我明白了,你反正已经去试图救过了,这已经对得起朋友了。既然救不出来,那不是你刘勇毅不能干,只能说刘八爷运气差啊。我明白了,你继续说。”
这番嘲弄把刘勇毅气的不轻,他肿起的脸变得通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齐会深。
看刘勇毅不肯再说话,齐会深又问道:“那你怎么想起跑回来组织人打围子抢粮呢?我对这件事其实最不理解。你给我说说,我就不问别的了。”
“哼,你们人民党不过是百十号人,从一个小县城起家。我靠了这刘家铺也绝对不会比你们差。实在没想到的是,你们可真的肯出血本啊。竟然帮这边的老百姓种了上千亩的麦子。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只有三百多号人跟着我去打围子。”
“这三百多号人里头,不少是被你骗去的吧?”齐会深依旧慢条斯理的打击着刘勇毅。
“哼,那帮人……”刘勇毅脸上露出了一种蔑视的神色,“那帮人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围子里头的也是。不过是每家分了几亩麦田的粮食,就能把我给卖了。打跑了你们人民党,整个围子都是大伙的,这些人就是不肯把眼光放长远些。不仅仅是围子,这五河县也都能是我们的。结果那些人根本就是记吃不记打,被你们人民党打了之后,这些人根本就不往心里头去啊。”
“刘勇毅,老百姓们要的是好好过日子,你就是把这个大天许下来,只要不能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大伙就不会跟着你走。我们是破了刘家铺这个围子,但是我们破围子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是为了围子外头马上就要饿死的那几千百姓。我前面说过,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对我们干了什么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要是运了围子里头的粮食回凤台县,你觉得老百姓不知道么?我们要是这么干了,不用你煽动,老百姓们自己就起来和我们拼到底了。你觉得老百姓被一家几亩地的麦子给收买了,那我问问你,在这个灾年里头,谁是真心能给老百姓种麦子,谁是真心分给老百姓一家几亩麦子的?是你刘勇毅,还是这围子以前的主人刘八爷?你们谁能真心的给老百姓做这等事?”
听完这话,刘勇毅再次沉默下来。而周围工作组成员们的神色却不约而同的变得自豪而且庄严。齐会深说的没错,在这个灾年里头,不,在现在的中国,除了人民党之外,没有任何政府、政党、士绅、会党,会真心的为老百姓做哪怕最小的一件事。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完全处于对老百姓利益的考虑。这个事实让所有听到这话的革命同志都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
看刘勇毅不吭声,齐会深继续问道:“那你为何在审问中不说话?这件事我挺奇怪的。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听了齐会深的话,刘勇毅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这神色居然是羞愧,过了好一阵,刘勇毅才说道:“我在当警察的时候,部队里头讲过一些道理。若是做错了事,就别解释。我挺认同这话的。我既然被抓,那自然是死定了,若是解释起来,跟我不想死一样。以前我在这刘家铺不说一呼百应,也绝对不敢有人这么卖我。没想到在你们手里栽了这么一个跟头,我不想再丢这个人了。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丢一次人就够了。”
齐会深默默的点点头,他对这个解释很能理解。“把刘勇毅带下去。”
刘勇毅没想到齐会深就这么结束了审问,反倒觉得有些诧异。被带出去的时候他扭头看着齐会深,齐会深此时没有抬头目送刘勇毅被出去的身姿,而是埋头开始写着东西。怀着一种莫名的怅然心情,刘勇毅转回头看向前方。
三天后,关于五河县刘勇毅反革命集团的报告送回了人民党中央,在五河县地方上的调查告一段落。

连锁反应(七)
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报告在党内引发的冲击并不亚于一场地震,几百人的口供和分析报告,让大家活灵活现的看到了几百张细致入微的面孔。刘勇毅反革命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呈现出清洗的脉络。
刘勇毅作为会党的首领,曾经以“掮客”的身份向刘家铺围子的首领提供人力支持。人民党攻破了围子之后,刘勇毅就“失业”了。人民党直接建立的基层政权里面并没有“掮客”的空间,党直接与百姓们沟通,行政权力通达到根据地的每一个百姓身上。在这种体制下,刘勇毅并没有用武之地。加上人民党攻破了围子之后,刘勇毅失去了所有的手下,干脆就在地方上无法立足。
作为刘家铺的一名“地方人物”,刘勇毅面对这等窘境并没有束手待毙,他曾经试图救回刘家铺围子的首领,以求东山再起。为此,刘勇毅化装成灾民到了凤台县根据地,并且通过江湖关系混进了根据地的警察队伍。由于根据地防备森严,试图营救刘家铺围子首领的尝试失败了。在人民党劝导逃难百姓回到故乡的时候,刘勇毅不得不跟着百姓们返回了刘家铺。
回到刘家铺之后,刘勇毅发现人民党的基层组织比以前更加强大,自己想重操旧日的“掮客”生活根本不可能,于是他就萌生了推翻人民党基层政权,在刘家铺建立起属于刘勇毅自己的独立势力的想法。当然,刘勇毅光身一人是办不到这等事情的,他先联络了五河县以及周边地区同样身处“失业”地位的会党人员,那些人对新建成的人民党基层政府也极为不满,大家于是一拍即合。再加上裹挟了一些好吃懒做的家伙,这帮乌合之众就展开了对五河县刘家铺人民党基层组织的进攻。
在报告的最后,人民内务委员会总结道:农村的旧有体制中的“救济性小农经济”被天灾彻底摧毁了,曾经在一顶程度上负责“救济”的地主、宗族完全无力化之后,他们与人民的关系从有限合作变成了全面对立。在人民党摧毁了地主阶层之后,依附在这个体制上的会党们就同样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上。由于没有展开更大规模的调查,人民内务委员会并不能确定五河县之外的地区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但是人民内务委员会建议,在根据地内进行全面的调查工作。这批人因为可以在一顶程度上提供就业机会,所以也算是根植于人民中的“力量”。对于那些充当“掮客”的会党要严加注意,
齐会深是老党员,根据地初创时期留在上海工作,在基层里面名声不响。被陈克委以重任之后,不少同志心里面并不完全服气。这份内容翔实,分析清楚的报告提交给党中央之后,不少人对齐会深书记是刮目相看。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了。”路辉天在政治局会议上发言的时候说道。与会的同志们甚至连点头表示赞同的动作都没有,因为大家的想法与路辉天是完全一样的。在水灾期间,人民党主导的救灾模式成为压倒一切的主导力量,人民如果不参与、不服从、不配合,就没有办法活下去。所以敌人和朋友的分界并不清楚,当水灾开始减轻,人民党的绝对主导力量开始减弱的时候,原本被天灾所掩盖的矛盾,特别是人民党主导的新制度与农村传统旧有制度之间的矛盾就浮现出来。
路辉天看了看同志们专注的看着自己,他大声说道:“我们必须摧毁这个旧制度。作为旧制度基干的这批人,我们必须毫不留情的消灭掉。”
听了路辉天的这句发言,不少人脸上都出现了感到意外的表情。要知道,在人民内务委员会出发调查之前,路辉天是主张宽大处理的。路辉天当时认为这些参与了反革命事件的人大多数是被裹挟,而不是对人民党抱有什么真正的敌意。没想到报告一上来,路辉天就完全改变了态度,要求对这些人痛下杀手了。
路辉天知道同志们的想法,他坦然自若的说道:“同志们,我曾经提出过宽大处理的意见,那是在没有实际调查的时候做出的,在这点上我要做自我批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只是在当时掌握的情况下做出了我自己的判断。这份报告出来之后,我看到了地方上的实际情况,想法自然就有了变化。我得承认,我以前并没有感受到斗争的残酷程度已经是新旧两种制度之间的全面矛盾。在这点上我是有着很大不足的。鉴于我自己的经验教训,我希望大家都能在这件事情上有着足够的认识。阶级斗争这件事不是一个玩笑,必须在脑子里确立这个概念。”
听了这话,政治局的同志们有些深有同感,有些则并不能完全理解。此时却听见有人开始鼓掌。众人一看,带头鼓掌的居然是陈克。不管是否是发自内心的,同志们跟着陈克一起开始鼓掌。
路辉天用一种感激的眼神看了陈克一眼,此时陈克的支持对于路辉天太重要了。作为温和派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路辉天知道自己此时面对的压力。温和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何足道与自己的情况不同,何足道的“温和”更多的是针对军队里面喊打喊杀的“强硬”作风。何足道当时的发言里面占据更多份量的是“谨慎调查”而不是“宽大”。何足道认为不该不经调查就武断的把所有参与者都划为反革命,然后把这批人一律处死。对于陈克组建人民内务委员会这件事,何足道是坚决赞成,而且提供了相当的人力支持。
真正主张“大事化小”的是路辉天。这份报告提交上来之后,路辉天当时就感觉到了一种危机感,这份报告所揭示的内容与路辉天当时认为的地方上具体情况可以说是截然不同。路辉天当时认为人民只是不习惯人民党推行的新制度,因为新制度要求每个人都必须付出更多的劳动。但是谁真的肯卖命干活啊。人的本质里面都是好逸恶劳的。陈克这种每天玩命工作的家伙才是人民当中的异类。只要假以时日,人民终究能够习惯新制度的高强度劳动。就算是现在,路辉天依旧认为自己的这种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而齐会深的报告却是从阶级斗争与制度矛盾的角度来写的,这就完全在理论高度上压倒了路辉天的想法。面对这份报告,路辉天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接受齐会深的这种看法,他就必然会遭到激烈的反对。因为党主席陈克一贯是主张阶级斗争的。
在路辉天表示支持这份报告里面阶级斗争主线的时候,他还有些惴惴。如果一开始就表示强硬态度的同志表示对路辉天的不信任,那会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而陈克现在的鼓掌明显是给路辉天支持,有了这样的支持,至少暂时不会有人找路辉天的麻烦了。
掌声平息的很快,至少陈克鼓掌结束之后,军队上的同志立刻就停止了鼓掌。不用去仔细看那些同志的表情,路辉天就能想象到他们此时的想法。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和这些同志们纠缠谁更加革命的问题。路辉天作为民政工作的领导者,必须拿出更加合理的解决方案出来。人民党素来反对“清谈”,路辉天能在这么多同志当中成为民政工作的一把手,从来不是因为他能比其他同志说的更好,而是他总是能比其他同志干的更多、更有效。
“在根据地接下来的工作里面,对于民政工作的调整,我的看法是首先就要确定谁是我们所服务的对象,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是勤勤恳恳劳动的人民。发展生产力靠的是勤劳工作的人民,他们是被旧制度剥削压迫的对象。这是我们必须争取的对象。而我们的敌人,我认为是地主、反革命、坏份子。就刘家铺的情况来看,围子里面的地主虽然被我们抓了,但是旧制度是以这批人为核心来运营的。即便他们不在了,刘勇毅依旧希望能够救出这些人,让他们重新掌权。他们就是隐形的核心存在。刘勇毅这等反革命份子,最有活动能力,他们试图通过旧制度来获取利益。跳出来的就是这批人。而跟随刘勇毅的就是那些好吃懒做的坏份子,为了能够不劳而获,这批人厌恶劳动,地方政府已经组织了他们参与到了重建工作里面,这批人甚至可以得到很多利益。但是为了眼前能够弄到粮食,他们就敢跟着刘勇毅去攻打我们的基层政府。他们也绝对不能放过……”
会议统一了思想,最终政治局达成的决议是,对于刘勇毅等主要的会党份子全部处死。这批人不仅仅是刘家铺一带的地方会党,他们来自周边好多地方,这些会党也都是因为人民党攻破了当地的围子,他们没办法与当地围子的地主合作,才铤而走险参与反革命事件的。政治局的同志们一致同意,攻破这些围子是俘虏的地主,统统处死,以绝后患。
而怎么对待参与这次行动的坏份子,党内大部分同志认为也该将他们处死。但是少数同志对此并不支持。例如陈克就认为,这帮人只是依附在地主和会党之上的一些人,铲除了地主和会党之后,这批人也就没有了根基,想来是可以判刑之后劳动改造的。
但是陈克的想法遭到了同志们的反对,军方的同志们态度明确的强烈反对这种看法。大家表示能够理解陈克这种仁厚的想法,但是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不杀一儆百是不行的。根据调查,这些人并没有参与人民自发攻打围子的战斗,他们选择的是逃荒。吃着人民党提供的救灾粮活到了现在,而这批人一回到根据地,对于根据地的建设好不热心参与,倒是轻易的就参加了攻打人民党基层组织的行动里头去。如果不把他们给全部杀掉,这给人民会造成什么心态。
“陈主席,你的心太善了。”柴庆国情绪激动的说道,“你就不知道那帮人心里头有多坏。如果是认真劳动的老百姓,他们吃了咱们的粮食,怎么都有感恩的心思。总会给咱们报偿,他们的心里头才会感觉安心。而这帮人根本就是白眼狼。是绝对不能留的。现在他们跳出来了,咱们再不斩草除根,那才是错的。”
陈克本来也没有真的想放过这批人的意思,他只是有些担心这种杀戮会把普通百姓给吓坏。包括路辉天这等“前温和派”在内的同志们都认为不该放过这批人,而且大家的理由很有道理。陈克也就同意了同志们的观点。
三天后,根据地第一次大规模处决反革命的行动开始了。包括参与了刘勇毅反革命行动的全部四百多人,以及这些人员相关地区的被俘地主,共有八百多人被公开处决。人民党并没有对此事遮遮掩掩,相反,处决的原因在根据地进行了广泛宣传。
“地主们为了一己之私,致百姓生死与不顾。”
“会党阴谋反对新政府。”
“坏份子好吃懒做靠人民党提供的救济活过了灾年,反过来就参与了反革命行动。”
这些理由全面表明了人民党的态度,表明了人民党对于反对者毫不容情的立场。在根据地的百姓中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在这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的行动之前,人民党在百姓中的形象是“能干活,能打仗,很和气”。这次大规模处决之后,人民的看法就起了极大的变化,虽然用语言表达起来有着诸多说法,但是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想法“人民党开始杀人了,他们已经是根据地的官府了”。在处决行动结束后,原本就追随人民党的百姓表示了绝对的支持。已经与人民党开始合作的百姓们态度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而原本处于观望态度的百姓们,开始战战兢兢的参与到新政府推行的各种新政策里面。
毫不宽容的严厉态度起到了极佳的效果。
齐会深作为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执掌者,通过这次事件一举树立了自己的形象。人民内务委员会得到了党内的赞同。经过这次事件,人民党对于地方会党已经失去了信任感,为了防备今后有可能发生的同类事件,人民内务委员会开始全力调查根据地内会党的信息与情报。
对于人民党的内部政策,秋瑾并不知情。她只知道人民党开始推行一些重要的事情。在这半个月内,她想见陈克已经是千难万难。春耕的关键时期,整个人民党与根据地全部卷入了高速运行的轨道上。农村所谓的缺地只能说是一种“土地相对缺乏”,更准确的说是“缺乏良田”。针对这种情况,人民党一方面大力推广新式农具的普及,一方面亲自带领群众开始扩大“食物生产”。不仅仅是军队和政府在劳动,包括师范学校的女生在内都投入了劳动之中。学校里面开辟的有新的农田,由部队进行了基础的开垦之后,后续种植工作则交给了师范学校的女生们来负责。
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挥舞着小锄头和铁铲开始在地里头种植,秋瑾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根据地划出了一百亩地给这二百多名女生种植,种植内容是花生。这也是女生的社会实践之一。是要计入考评的。秋瑾想不到陈克居然这样对待未来的“教师”,在她看来,女子应该从事更具技术性的行业,而不是和男人一样在土地中耕耘。更别说这些有文化的女子了。
但是陈克根本不见她,秋瑾想提出抗议也找不到人。不仅是陈克不见她,秋瑾的外甥华雄茂同样不见她,这令秋瑾更加郁闷。
对于女校的学生参与到耕种这件事,与秋瑾同来的家长们倒是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对。秋瑾与黄承训谈及此事的时候,黄承训居然说道:“稍微学习些伺候庄稼的能耐也不是坏事。”这让秋瑾十分不解。
黄承训并不待见秋瑾这样性格张扬的女子,而且亲自到了根据地之后,黄承训也已经明白,对于把女儿带回家这件事,秋瑾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也不愿意深入的解释。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城市,耕读依旧是一种传统。安庆文风很盛,对于耕作并没有什么蔑视的态度。当然,黄承训对于学校女生们参与到耕种工作这件事并不反对。他亲自去看了,花生不需要过于深耕,比较适合女生们的体力状况。在黄承训看来,组织女校的女生耕种,反倒证明人民党对女生们并没有些别的想法。因为黄承训自己也带着儿女们在家里的院子中种了几分地的花生。人民党这种实干态度一点都不让黄承训讨厌,相反,黄承训担心的是人民党这种摆明了要长期存在的架势。如果人民党真的强大起来,黄承训是别想那么容易的把女儿要回去的。
对于革命,黄承训既不赞同,也不激烈反对。他不满的是人民党就这么强行把自己卷入进来。在前些日子,黄承训还敢口头上反对,在人民党大规模处决“反革命”之后,黄承训连这样的反对也不敢再说了。
秋瑾既然得不到别人的支持,她也只好继续郁闷的待在根据地里头。在她以为陈克已经彻底把自己给遗忘的时候,陈克突然间就派人请秋瑾过去。秋瑾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而陈克没等秋瑾开口,就把一枚重磅炸弹丢给了秋瑾,“秋先生,据我们的消息,满清的湖北新军要出动了。”听到这话,秋瑾当时就愣在原地。

连锁反应(八)
当陈克告知湖北新军即将来镇压“安庆革命”的时候,秋瑾的第一感觉居然是一种“不真实感”。秋瑾对于战争并没有思想上的准备,她知道战争已经开始了,安庆战役的那个夜晚,秋瑾在女学照顾着胆战心惊的女学生们。学校外面的枪炮声,呐喊声,惨叫声,还有学校里面女学生们的哭泣与惊叫声,都给秋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第二天残留在空气中的硝烟与鲜血的味道,还有战争给安庆城留下的伤痕,都让身为革命党的秋瑾看到了战争。
但是到现在为止,秋瑾对于战争依旧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听陈克告诉她,湖北新军已经出动,新的战争即将爆发,秋瑾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也曾经对着地图和光复会的其他干部们讨论过。湖北新军在安庆的上游,必然会顺流而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岳王会据守的安庆,而不是光复会占据的池州。但是这仅仅是纸面上的考虑。池州距离安庆没有多远,如果湖北新军攻打安庆受挫,转而进攻池州的话,那么光复会并不能指望得到岳王会的支援。
“文青,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秋瑾紧张的问道。
陈克想了想才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我们在湖北的情报机关得到的消息。不过具体的时间会是什么时候,我们也不清楚。估计湖北新军最晚也会在一个月内出动。”
这不是陈克故意卖关子,而是他真的不知道。人民但的情报系统并不算“强大”,陈克认为情报系统的目的是收集各地的基本情报,例如粮食价格,供应水平,各地官府名单,驻军的位置、数量、装备。进入工业化时代之后,情报体系更多是对敌人的基础设施已经民情有详尽的了解。至于所谓的“机密情报”的比重反倒没有那么大了。由于战争的强度和烈度的不断上升,以及整个社会的构成更加紧密化。新的情报系统是一个必然的趋势。而且陈克现在也没有时间和人脉去“打入敌人内部”,他只能组建一个简单的情报系统。
当然,陈克甚至不能对秋瑾明说,这个情报系统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经济。根据地经济是工业化的组织模式,也就是说,根据地生产出来的产品是为了“交易。”长江沿岸的武汉和芜湖都是通商口岸,陈克建立情报系统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些地区有效的投入商品销售,赚取盈利的。
秋瑾很明显没有认识到陈克回答里头隐含的诸多信息,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空间里面。
“一个月内?”秋瑾先是下意识的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腿,然后又站起身来,在陈克的办公室里面走来走去。她抬起头就看到了陈克办公室内的中国,她连忙扑过去,对着地图研究起来。
秋瑾的表让陈克很是失望,这种表现是不是可以称为“临时抱佛脚”呢?如果是这样的话,秋瑾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会让陈克很为难。
果然,秋瑾研究着地图,神色是越来越激动,她猛的扭回头,眼睛紧盯着陈克,“文青,你要帮我们!”
听到这话,陈克忍不住低下了头。他心里面想,这可不是借钱啊,秋姐姐。你肯定是要我帮你守住池州,进而让我帮你把革命搞成功。我凭啥帮你啊?我有这能力的话,我当初何必把池州让出来。
想到这里,陈克觉得自己必须实实在在打消秋瑾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抬起头,看着秋瑾充满期待的双眼。“秋先生有什么打算么?”
秋瑾并不知道陈克的想法,她完全按照自己现在最本能的想法大声说道:“文青,你要出兵帮我。”
果然如此啊,陈克心里头叹了口气,他问道:“秋先生,你觉得有多少部队才能打赢这场仗呢?”
秋瑾丝毫没有听出陈克话里头那坚定的拒绝,听了陈克的询问,她甚至以为陈克这话是表示同意借兵的意思。秋瑾脸上当时就露出了兴奋的光彩,“我要五千人。不,七千人。只要有七千人,不仅可以打退湖北新军,我们甚至可以攻打芜湖去。”
听到这话,陈克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根本就不该让秋瑾生出幻想来。如果是人民党的干部,听到自己的话立刻就能知道这是坚定拒绝的意思。自己习惯了和同志们说话,对于秋瑾又素来很尊敬,所以心一软就没有把话说明白。既然翻了第一个错,就绝对不能犯第二个错。陈克硬起心肠,冷静的说道:“秋先生,我现在一兵一卒都拿不出来。借兵的事情,不要再提。”
“什么?”秋瑾万万没想到陈克居然这样回答。她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眼神里面都是震惊。
彻底拒绝的话说出来之后,陈克反倒轻松了,他接着说道:“我们根据地自己还极为缺乏部队,根本没有兵力支持你们。所以,我想让秋先生现在就动身回池州,告诉陶成章先生和徐锡麟先生,既然你们兵力缺乏到居然想和几百里之外的我们借兵,那就干脆不要和湖北新军正面作战,立刻带兵搜刮了池州城后撤回江浙一带吧。如果撤得晚了,你们辛辛苦苦聚集起来的这点子兵力也会浪费掉。”
秋瑾被陈克的话给气坏了,她这些天在根据地亲眼看着人民党的庞大势力,数以万计的部队以及上百万服从的百姓。这都是秋瑾梦寐以求的革命。自打夺取了池州之后,光复会也在池州城开始尝试着自己的革命统治。陶成章、徐锡麟以及秋瑾整日里忙碌着。众人面对的局面简单的形容就是“士绅不买账,人民不服从。”
尽管光复会也组织讲演,邀请头面人物谈话。告诉他们一个新的革命政府建立了。推翻了满清之后,池州城的百姓们都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士绅和百姓们对光复会的努力报以“逃亡”的方式。尽管光复会设了门卡,每天都有人试图逃出池州城去。到秋瑾动身来凤台县之前,池州城内剩下的人口不到原先的七成。留在池州城的人大概是两类,一类是家大业大无法逃走的,另一类是一无所有没必要逃走的。
光复会内部讨论此事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共识”,没有人口就无法组织起规模更大的军队,更有规模更大的军队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管理和防御,没有有效的管理和防御就更加无法阻止人口外逃。这是一个恶性循环。陶成章之所以派遣秋瑾前来凤台县,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得到人民党的人力支持,至少希望指导人民党是怎么组织自己的根据地的。
陈克现在给出的建议符合了光复会对池州现状的认知。只有一点是不同的,光复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住池州。而陈克的建议则是彻底放弃池州。对陈克的建议,秋瑾几乎是厉声呵斥道:“我们绝对不会放弃池州!”
“秋先生,你想打倒满清么?你真的想打倒满清么?”陈克问。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革命当然要打倒满清了。”秋瑾的声音更加尖锐了。
“那我问你,你觉得你们是在池州被满清彻底消灭好呢?还是离开池州,让满清觉得如鲠在喉好呢?既然光复会曾经占领过池州,光这份名头,就能让满清觉得胆战心惊,你们只要还活着,没有被满清抓到。他们就夜不能寐。这两样比较起来,哪一样才是对满清的真正打击?而且你们的队伍经过这么久的整顿,比以前强出去可不是一点半点,有这么一批核心,能够攻打的地方多了去了。你打不了大城市,你可以打小县城么。满清今天被你们打,明天被你们打。大兵一动,消耗极大。不说别的,光在路上花费的军费就能让满清破产。”
秋瑾实在没想到陈克居然提出这么一个稀奇的观点,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说法来。
“秋先生,满清只要打下安庆和池州之后,肯定就要打我们根据地。你是决定现在就动身去通报消息呢?还是准备留在我们根据地和我们一起打满清呢?你今天就要给我一个结果,我好确定是否派人送你回去。”
“文青,你担心满清打凤台县么?”听了陈克的话,秋瑾才想到了这点。
“满清不会放过你们,他们能放过我们么?”陈克笑道,“我们马上就要开会了,我没事件再说那么多,秋先生你好好考虑一下。”
把秋瑾几乎强行给送出去之后,隔壁早等得不耐烦的军委的同志见陈克走进了会议室,柴庆国立刻问道:“陈主席,你觉得安庆那帮人能撑多久?”
陈克笑道:“若是咱们守安庆,那就不是撑多久,而是满清能撑多久的事情。若是安庆那帮人,我就不得而知了。这得问蒲观水同志了,他对新军熟悉。”
柴庆国根本就不在乎安庆的事情,他接着问道:“那么咱们怎么对付满清的围攻呢?”
陈克笑道:“庆国,十六字诀你给我背一遍。”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敌疲我打。”这是军校的基本教程,柴庆国流利的背诵了一遍。然后才继续说道,“陈主席,这都是常理啊。靠这个能打得过满清么?”
不仅仅是柴庆国,其他的军委同志们也都盯着陈克。大家可没有陈克那种基于历史的见识,理论联系实践的能力还是不够。虽然在安庆大获全胜,大家都觉得自己能打的过满清军队。但是陈克以前就多次强调,在野战中清军的实力未必在工农革命军之下,当想到几万清军将要大肆围剿根据地的时候,军委的同志没有人能够保持平静心态的。
看着同志们焦虑的神色,陈克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向大家阐述自己当时没有说清楚的一些问题了。
“同志们,这次会议将是一次绝密会议。既然是绝密会议,保密章程我想大家应该知道吧。”
听陈克这么一说,军委的同志们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这么久以来,军委只有一次,也就是攻打安庆的战役中提出过如此的要求。既然陈克再次提及这个保密级别问题,这就意味着陈克已经有了一套全面的计划。对于陈克的战略策划能力,众人都是非常有信心的。
看大家都已经确定了这次军事会议的保密问题,陈克这才继续说道:“我们当时发动安庆战役,首要目的就是获得我们自己的战略主动权。满清政府是一个极其邪恶与龌龊的政府。他们有一个极大的特点,就是热衷于跳动省际之间的矛盾。他们希望每个省都把临近的省份看成敌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不团结,这样就不会形成合力来对付满清政府了。”
同志们都听陈克讲过这件事,现在陈克重新提及此事,不少同志已经有些隐约感觉到陈克到底要说什么了。至少华雄茂、柴庆国、严复、章瑜已经露出了理解的神色。
“现在安徽新军已经不复存在。根据地周围的满清驻军也已经被一扫而空。满清派来军队只可能是外省的部队。这就是说,在这些外省的部队打到咱们根据地之前,首先要祸害的就是安徽本地的百姓。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再加上满清刻意弄出的各省之间的矛盾,你觉得满清这帮外省匪兵一路之上会怎么祸害安徽本地的百姓?”
大家本来已经有这种隐约的感受,现在听陈克这么一说,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但是蒲观水还是忍不住提出了异议,“我在北洋新军待过,北洋的待遇可是很不错的。军纪也算是可以。若是北洋新军前来的话,我觉得未必会如此祸害百姓。”
对蒲观水的这种担心,陈克笑了笑,“北洋新军可能不太祸害安徽的百姓,问题是北洋新军出动一次得多少钱?满清有钱么?他能动用多少北洋新军从河北和山东一路打到咱们根据地来?他们的数量绝对不会太多。咱们是可以对付得了小规模的北洋新军的。其他各个地方的新军可没有北洋直隶的财力,他们必然会在安徽掳掠一番。大家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听了这话,包括蒲观水在内的同志们都点头表示赞同。
“那我们再回到十六字诀上。十六字诀有一个没说出来的要点,就是情报问题。满清的情报来源是支持他们的官员、士绅,还有其他被他们收买的势力。而且满清在这方面做的还很差。当满清的匪兵们进入根据地开始祸害百姓之后,他们已经自绝于人民了。人民绝对不可能站到满清那边去。没有了人民的支持,满清的部队就是瞎子聋子。而我们人民党呢?我们能不能得到人民的支持?大家心里面应该有数吧。所以咱们可以运用十六字诀,而满清的部队就绝对做不到。”
军委的同志们开会前已经得知满清开始军事行动,大家心情都颇为紧张。听完了陈克的分析,同志们心中的担忧已经消散了大半。严复忍不住赞道:“听文青这么一批讲,果然是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华雄茂与蒲观水立刻点头称是,他们对严复的评价相当的赞同。这几个人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都读过《史记》的,严复引用的是吴起对魏武侯说过的一段话。
柴庆国可没有受过这么高深的文化教育,原本因为以前的一些事情,柴庆国对陈克的看法并不太好。而且从保险团时代开始,部队的待遇也是相当的艰苦。可自从抢种抢收完成之后,柴庆国对陈克就服从了很多,特别是陈克努力推动的安庆战役大获全胜之后,柴庆国对陈克的态度变化很大,从原先只是勉强合作的态度变成了坚定的支持。他听不懂严复的话,但是柴庆国依然很是兴奋,“我们现在就赶紧发动部队,赶在敌人进攻之前帮助根据地的百姓把春耕完成了吧。”
这其实是陈克最想听的话。柴庆国提出让军队尽快帮助百姓完成春耕,其实隐含的也有让部队迅速进入备战期的意思。
人民是最务实的,不管你嘴上怎么说,实际行动中是不是真心站在人民的利益角度去考虑,人民一眼就能看穿。这也是陈克带着同志们到了根据地之后甚至不敢进行过于理论化教育的原因之一。马克思主义很伟大,共产主义理想也很崇高,陈克一直这么认为。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把这个当作政治上的绝对正确性,这本身就违背了马克思相对真理的论述。
现在根据地面临的问题首先是通过推行新制度来发展生产力,土改、重新分配土地固然可以解决“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但是人民要的是能吃的更多。如果不能提高生产力水平,让人民的日子过的比原来更好,那么推行土改过程中的受益群体数量依旧是非常有限的。灾年已经过去,再如同去年一样强行榨取劳动力的模式从根本上就无以为继了。想投入更多的劳动力,除了通过新式农具的推广之外,就只有靠革命的军队来提供足够的支持。
陈克在军队建设上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军队内部强制推行的知识教育不是要搞出一只拥有“高学历”的军队出来,而是要让这支军队本身拥有更强的生产能力。土木工程也好,组织纪律也好,军队这些能力的提升意味着生产效率的极大提高。这才是人民党拥有的真正力量。
在接下来就要展开的战争中,如果没有人民的支持,就没有人民党的未来。而想得到人民的支持,人民党以及人民党指挥的工农革命军必须让人民得到收益。有人会说人民短视,但是陈克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人民吃了几千年的苦,受了几千年的罪。如果没有这种短视,人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人民党既然以解放人民为自己的根本宗旨,那么人民党就有义务承担这种辛劳与苦难。这种敢于承受苦难的自觉是人民党人该有的觉悟。
“那么军委就把帮助春耕的事情抓紧完成。包括部队的农场也不能松懈。”陈克下达了命令。

连锁反应(九)
军委的会议散会以后,华雄茂匆匆离开了会场。他心里头满是一种对人民革命的感悟。正在他马上就要快步走出军营大门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喊道:“正岚,你先别走。”
听到秋瑾呼喊的声音,华雄茂心中猛的一震,秋瑾来根据地之后,华雄茂是尽量避免与秋瑾见面的。他很清楚陈克与党中央对待岳王会与光复会的态度,而且华雄茂本人也是支持这种态度的。人民党没有任何义务为岳王会与光复会提供军事和政治上援助。这两个革命党现在的最大存在意义不过是在安庆以及池州吸引满清的注意力。陈克并不是一个“好人”,安庆战役后,人民党之所以把安庆与池州交给岳王会与光复会,陈克的计划里面有着相当残酷的考虑。岳王会是本地会党,光复会是江浙革命党。这两者不太可能被满清彻底消灭。而满清对这两个制造出如此“动静”的政党肯定要斩尽杀绝的。光斩草除根就需要消耗满清的极大力气。这两个政党必然能够给人民党争取到很多时间。
华雄茂知道陈克要算计的并不是秋瑾本人,不过秋瑾毕竟是华雄茂的姨妈,华雄茂不可能违背保密纪律向秋瑾透露人民党的内部机密情报,他又对秋瑾有着一种愧疚感。其结果就是华雄茂千方百计的试图避开与秋瑾接触。今天是百密一疏,还是被秋瑾给堵住了。
对秋瑾的呼喊当作没听见固然是一个能暂时解决问题的办法,华雄茂却不忍心这么做。他停住了步伐,转回头,就见秋瑾快步跑了过来。
在华雄茂面前停住步伐,秋瑾开门见山的说道:“正岚,我有事求你。你借给我点兵。人数你说了算,不用多,十个人,二十个人就行。但是必须要能帮上我和你姨夫徐锡麟。”
“姨妈,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华雄茂很遗憾的答道,“我们人民党是党指挥军,没有党委的命令我一个人都调不动。”
秋瑾瞪视着华雄茂,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一样。过了好一阵,她才用受愚弄后特有的那种愤怒声调问道:“正岚,你手下有几千人吧。让你借给我十个人你都不肯么?”
“姨妈,这不是我糊弄你,我们人民党就是这么一个制度。党委下了决定,我就得带着千军万马出去打仗。没有党委的决定,我一个人都带不走。”华雄茂努力的想说服秋瑾。
“正岚,你觉得这话能骗到我么?”
华雄茂不知道该怎么向秋瑾解释,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那努力思索的时候,华雄茂脑海里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他以前不曾考虑过的,但是现在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思绪,让华雄茂猛然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姨妈,就是因为我们的军队有这样的纪律,我们人民党才能战无不胜。我们军队是党的军队,不是我一个人的军队。我们的军队就是因为为老百姓打仗,我们才能打胜仗。若是军队成了我一个人的军队,谁肯听我的啊?”
这番话若是对人民党的军委和部队战士说的话,华雄茂绝对可以成功的说服对方。但是他现在面对的却是人民党党外的秋瑾。秋瑾根本理解不了华雄茂在说什么。因为秋瑾在池州也算是身兼要职,知道身为一个政党的领袖必须做出表率来。所以秋瑾反倒能理解陈克不能同意借人的原因。在人民党也要面对满清围攻的今天,陈克不方便对人民党下面的人交代。思前想后,秋瑾觉得华雄茂肯定能帮上忙,华雄茂手下数千人,稍微支持十几个二十几个人那还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么?万万没想到,华雄茂居然用“没有党委的命令,自己一个人都调不动”这种不可思议的理由来拒绝自己。
“正岚,从你的卫队里头借十几个人给我也不行么?”秋瑾已经彻底愤怒了。
“我的卫队?”尽管看到秋瑾愤怒的面容,但是华雄茂听到这话后依旧差点笑出声来。人民党的军事干部没有属于自己的警卫部队。唯一的一个警卫营那是用来保卫党中央的直属部队。各级指挥官的警卫员全部是由政委何足道负责安排的。说个不好听的话,华雄茂就算是现在愿意自己跟着秋瑾走,他连警卫员都不敢带。因为警卫员可未必会同意华雄茂的私自离开的想法。但是这种问题怎么都不能向秋瑾解释,华雄茂很清楚。自己真的这么解释了,秋瑾也完全理解不了人民党的组织模式。
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时候,陈克警卫员出现了。“秋先生,陈主席请您过去一趟。”
这话总算是把华雄茂从尴尬的境地中救了出来,但是这种庆幸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秋瑾用饱含愤怒的眼神瞪了华雄茂一眼。那种因为极度不解导致的怨恨,让华雄茂心里头一阵发冷。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委屈,人民党的组织模式杜绝了军队里头军事干部对于部队的私人控制权。部队完全控制在政治部手中。华雄茂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党委的授权,尽管华雄茂本人在军队中地位很高,但是他在党委中也仅仅是一名党委常委而已。他这名常委也必须接受党委的决议。而不能自作主张的发号施令。
秋瑾没有给华雄茂留下解释的机会,她转头跟着陈克的警卫员离开了。
华雄茂垂头丧气的转身向军营外面走去,说真的,自打跟随了陈克之后,华雄茂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能成为执掌上万部队军令的指挥官。但是陈克所构架的组织模式一开始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地方。志同道合的同志们都很年轻,大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大水没有经验,任何事情都要商量着来。那时候陈克亲自在第一线以身作则,领着大家出生入死。既然陈克都不怕,大家还有什么说的。跟着人民党的创始者陈克上吧。一整套制度在陈克看似不经意的安排中不知不觉的就么建立起来了。每个同志看着都肩负着属于自己的责任,而且每件事都能够找到相关的负责人。华雄茂对这套体制很满意。今天,他才发现,哪怕是身居高位的自己,想用这套体制为自己办点违背了人民党原则的私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假如自己想私自派兵帮助秋瑾,那就必须让这套已经建成的体制中有着人为制造的巨大漏洞才行。而华雄茂扪心自问,他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人为漏洞。
秋瑾能在陈克那里得到什么支持,党委会早就讨论过了,人民党会派人护送秋瑾回到池州。由于光复会与人民党的制度完全不同,任何给予光复会的帮助都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效果,与其浪费同志们的生命,那还不如干脆就两不相帮。光复会曾经与人民党合作,作为报答,人民党已经把池州交给了光复会。在人民党的同志看来,就算是陈克的战略设计并不淡出,但是光复会通过占据池州已经极大的宣传了自己的存在。攻占一座城市是需要光复会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办到的事情,人民党替光复会做了。大家已经按照原先商量好的方案互相清了帐。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光复会自己求仁得仁。应该是毫无怨言才对。不过秋瑾和徐锡麟毕竟是华雄茂的亲戚,明知道他们面临着危险,华雄茂却帮不上忙,这种感觉还是很差的。华雄茂低着头出了军营,警卫员已经给他准备好了马匹,这是安庆战役中缴获的新军的战马,华雄茂上了马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陈克办公室的方向,秋瑾此时应该已经和陈克就援助池州光复会的问题展开了争吵了吧。华雄茂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叹口气,这才催动战马向着岳张集的驻地方向赶去。
华雄茂和秋瑾的争执是在凤台县军营门口发生的,不少干部都看到了。严复是和华雄茂一起出来的,他也看到了这幕亲人争持的场面。看到华雄茂垂头丧气的模样,严复甚至有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同情归同情,严复并不认为陈克对待秋瑾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严复知道陈克与秋瑾是老友。两人手上带着相同款式的名贵手表,这足以证明两人关系还很不一般。而陈克作为人民党的主席,一切以人民党利益为最高准则。这种态度让严复非常赞同。
在安庆战役之前,严复也曾经对岳王会有过一些幻想。希望在攻打安庆的时候得到岳王会的帮助。在严复提起岳王会之前,陈克甚至不知道岳王会的存在。可陈克单凭想象就能把握岳王会的特点。在安庆战役中,陈克对岳王会的定位是“恶意中立”。在安庆战役后的总结会上,大家交流了自己与岳王会接触时发生的诸多事情,同志们对陈克的先见之明是赞不绝口的。“会党”靠不住,这是人民党高层的统一想法。
不过以严复的经历,他所能想象的底层也就是会党了。虽然严复听陈克说过无数次的“人民革命”。但是严复依旧不太能接受陈克所说的“人民革命”。在严复看来,人民是需要上位者教育的。人民党说什么,百姓跟着干就行了。上位者指导和教育人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严复能够感觉的出来,陈克的心里头也有着不少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但是陈克本人却努力在和这种想法作斗争。陈克不仅仅不断教育人民党的同志们,“人民是知道道理的,人民是能够明辨是非的,要相信人民。”而且严复看得出,陈克也时时刻刻的努力说服陈克自己要相信这种态度。陈克在制定政策的时候,都要求人民党的干部们在执行前,一定要用人民能够理解的话向人民讲清楚。严复觉得这就是陈克自相矛盾的地方。如果人民只有在得到好处的时候才能理解政策的意义所在,那这种做法岂不是说人民就是群不懂得大义,只懂得追逐自身利益的小人么?
无论是会党,还是人民,都靠不住啊。严复忍不住想。不过陈克还是比较有眼光的,攻克安庆的时候,他好歹从安庆女学里头抢了一批女学生,准备把这些女学生培育成教师。虽然这手段实在是有些激进,严复却觉得从长远看,这是不错的方法。而且安庆马上就要沦为新的战场,严复并不相信新军的军纪,一旦新军夺回了安庆,必然会有一场兵灾。这些女学生在根据地反倒安全的多。未来的根据地保卫战不可能出现水战,党委希望严复尽快把根据地的教育体系强化起来。所以严复决定去师范学校看看。
当严复到了师范学校的时候,女学生们正好完成了当天耕种的任务。大家来根据地这么久,小姐的习惯已经弱了不少。大家一面用布巾擦着汗,一面坐在携带的小板凳上休息。此时确定到作为临时思想委员的任启莹正在向大家讲话。
“同学们,大家昨天说,简化字不好看,这点我承认。不过简化字易学易认,学起来远比那些繁体字容易的多。我们大家以后都是人民教师,我们教书,教大家认字,目的是为了让人民掌握了文字这种工具。文字是一种工具,而不是身份的象征。通过认字,通过学习文化,人民就可以通过越多书本学到很多技能。这些技能可以让人民的生活过的更好。这才是教育的目的。我们教育人民,是为了教给人民大众一种更好生活的技能。而不是为了培育出一堆认了几个破字就想当人上人的混账。”
“那任先生,为何根据地还要进行考试呢?我看根据地的章程里头,以后招收的公务员都需要进行考试?”一个女生问道。
听了女生的回答,任启莹笑了笑,“根据地的公务员是人民的公仆,不认字的话,好多工作干起来就没有效率。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掌握了文化知识这种工具才能更好的工作。我们推行文化教育,是为了让大家更好的工作,而不是为了当官,这就是我们根据地与其他政治组织最大的不同。我们要认识到,我们自己任何时候都是与大家完全一样的老百姓,而不是认了几个字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老爷。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按你所说,陈克主席和我们也是一样平等的老百姓了?”女生稍微有些怯生生的问道。
“没错,根据地里面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地位的不同。陈克主席是政治上的领袖,这点是一个已经实际存在的事情。但是这不等于陈克主席就有着凌驾我们之上的特权。”
“那我们种地的时候,陈克主席为什么不一起种地?”一个看着稍微有些调皮的女生小声说道。
任启莹对这样的抱怨并没有发怒,她笑道:“那陈克主席打仗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打仗?”
听了这话,小声抱怨的女生脸一红,不敢再吭声了。
“这是分工的不同。因为我们相信陈克主席在这方面的确比我们强,所以我们才推举陈克主席坐上了主席的位置。同志们,我们人民党不是搞什么特权的,陈克主席成为党主席,也是大家投票的结果。我作为人民党的党员,也参加了投票。陈克主席使我们选出来的,而不是他自封的。更不是他威逼利诱才得到这个地位的。”
听到这话,原本对任启莹的政治教育并不打心眼里头赞同的女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们原本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教官竟然有这么大的权力,居然能够参与到选举人民党主席这种大事里头。在她们看来,陈克至少也相当于一个县令吧。满清的县令可从来不靠选举选出来,这个事实极大的冲击了女生们的世界观。
而严复听了任启莹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并不是因为陈克是人民党党员们选出的这件事让严复觉得不解。在严复看来,教育是政府改造人民的手段,而在任启莹的说法里头,教育只是让人民掌握了一种改造自己的工具。这种几乎是背道而驰的观点,让严复感到一种真正的震动。

连锁反应(十)
秋瑾在陈克办公室里头又是拍桌子,又是哭喊,最后被强行送去根据地去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人民党中央。人民党的中高层都知道陈克、华雄茂与秋瑾的关系。人民党的两位高级干部如此坚持立场,同志们都放了心。这两位高级干部如此不讲人情,同志们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在大家看来,哪怕是因为秋瑾与两人的关系,这两位好歹也要象征性的支援几十个人吧。如果这个数量的支援,只要陈克开口的话,党内同志是能够接受的。但是秋瑾离开的时候,除了护送的两名战士之外竟然没有能带走一兵一卒。
秋瑾走后没多久,人民党的情报网开始传回更多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十天前甚至更久之前的消息了。满清丢失了安庆与池州之后,革命形势好像一度被春节给缓和了。春节之后,江南突然间就爆发了大规模的混乱。光复会在绍兴发动了新的起义,南京与芜湖爆发了灾民自发抢粮的行动。而各路新军内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整肃,目的是彻底排除渗透进新军内部的革命党。
在这个时候,几个月前派出的几支小队开始有人返回根据地。日本人是不过春节的,人民党内自告奋勇回日本召集当地革命青年的党员分三队先后回到了根据地。陈克万万没想到,黑岛仁等五名党员前去日本,他们居然带回了五百多名日本革命青年。
黑岛仁看到陈克之后,正想下意识恭恭敬敬的鞠躬,却见陈克已经向他伸出手来。黑岛仁这才意识到自己回日本好几个月,已经恢复了日本人鞠躬的习惯。他连忙直起腰,迈上一步与陈克紧紧握手。黑岛仁激动的说道:“陈主席,我们回来了。”
“黑岛同志辛苦了。”陈克看着黑岛仁背后那黑压压的一片日本人,心里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虽然陈克知道现在是1907年而不是1937年,不过首批抵达根据地的二百多名日本青年让陈克生出一种日本入侵中国的感觉。
黑岛仁并不清楚陈克心里头的想法,他指着在前排的几位日本青年,“陈书记,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赤报队的后代。”
黑岛仁的话让陈克微微惊讶了一下,“赤报队?难道是相乐总三的子孙么?”
“这倒不是,我没能联系上相乐总三先生的子孙。当时我听您讲起赤报队的事情,回国之后就开始查询此事。我实在没想到您对于日本的了解比我还深。这几位就是赤报队的后代。”
日本的赤报队推翻幕府的战争中宣传的是“减租减息”,还远没到“人民革命”的程度,结果幕府倒台之后,赤报队就被明治维新政府给斩尽杀绝了。陈克在上海的时候,向党内的日本籍同志谈起过此事,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亲眼见到这支赤报队的后裔。他上前和这些革命青年们一一握手。
陈克的日语是当年在大学时代为了玩日文游戏,看日本原声动画,听日本歌曲才开始学习的。让他翻译日本科技资料肯定是不足,但是日常用语勉强能胜任。唯一的问题就是陈克对日语里头那层层叠叠的“敬语”完全没有搞明白,所以当陈克操着一口关东腔,说着毫无敬语的中国式日语,那些日本青年们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古怪。
黑岛仁看到同志们的表情,立刻沉下连,他用日语大声说道:“你们这样很不礼貌,陈主席殿下对日语并不熟悉,不要这样没有规矩。”
听到黑岛仁的怒斥,那些日本青年立刻站的笔直,恭恭敬敬的说道:“嗨咦!”
“行了,黑道君。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我日语水平不怎么样,以后大家就会会慢慢习惯的。”陈克连忙阻止了黑道的呵斥。
对陈克的批评,黑岛仁此时心中习惯与不习惯的感觉猛烈的碰撞起来。这是他一年多来已经习惯的态度。人民党党员们习惯于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但是作为日本人,上位者从来不会向下属坦言自己错了,更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给下属造成了不便。黑岛仁对革命的忠诚感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人民党的这种风气。黑岛仁正想向陈克道歉,陈克却先开口询问起黑岛仁来。“黑岛同志,我们人民党的纲领,劳动最光荣,你向这些同志说清楚了么?”
“已经说清楚了。”黑岛仁立刻回答道。
“那么安排完他们的住处,吃了饭之后,这些同志能否明天就去饲养场开始工作?”陈克接着问道。
黑岛仁没想到陈克居然如此着急的给日本同志安排工作,迟疑了一下,黑岛仁才答道,“没有问题。这些我已经对同志们说过了。”
陈克并不是想刁难黑岛仁和这些日本同志,从他的观察里头,这些日本青年神态举止都不像是日本农民。黑岛仁要是有能力煽动起几百农民的话,那黑岛仁大可在日本开始搞革命了。这帮人很年轻,大概判断应该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类型。能够有勇气远渡重洋跑来中国参加革命,要么就是坚定的革命者,要么就是小资产阶级的冲动发作。无论这批人到底是什么来历,鉴别革命者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从最基本的工作干起。只要能够坚持长久认真的工作,什么样的小资都能改造成合格的劳动者。
见黑岛仁表示已经没问题,陈克这才转向日本青年们,却见到日本青年们正在用一种陈克读不懂的表情看着自己。陈克没去过日本,不知道日常生活里头的日本人都是什么模样。他也没有心情去弄明白这些。现在根据地忙成这样,哪里有空去操这闲心。陈克对日本青年们喊道:“欢迎大家来到根据地,加入中国革命。我们的革命首先就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工作。春天来了,现在不赶紧工作的话,大家是要饿肚子的。我希望大家能够在根据地通过认真工作,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那么现在大家先去休息,吃饭。”
日本青年万万没想到陈克居然用这样质朴的话作为欢迎词,心里头虽然有各种想法,年倒也没有人反对。他们都是经过遥远的路途才到了根据地,休息和吃饭是这些青年现在最需要的。
根据地红砖建成的两层楼的标准军营住房,让日本青年们很是惊讶。看到带玻璃窗的标准八人间宿舍,更让这些日本青年们一阵感动。1907年,日本虽然打赢了甲午战争,但是生活水平远没有超过中国。日本人的居住条件依旧很差。大多数百姓都是住在传统的木头屋子里。住楼房,还是砖房,这在日本可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居住条件。
根据地接下来提供的饭里头,是混合了一些大米的红薯饭。除此之外,每个人居然都分到了两个鸭蛋。这让日本青年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接近甚至超过日本地主的平均生活水平了。当五大盆油乎乎的白菜炖鸭肉端上桌的时候,日本青年们瞅着黑岛仁,甚至连筷子都不敢动了。
“愣着干什么,开始分啊。”黑岛仁喊道。日本青年们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却依旧不敢动。对于吃肉这件事,没有日本青年会抵触。但是这些人很怀疑黑岛仁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样的瞎话。住红砖房子,天天有鸭蛋和肉吃。这哪里是吃苦受累的革命根据地,这根本就是幸福的日本大地主生活啊。
黑岛仁看着不敢动筷子的日本青年,他想起日本是分餐制。鸭子虽然剁成了块状,但是这东西却不好比较哪一块更大。需要有人来分配食物。这些人都是跟着自己来的,在这些人看来,黑岛仁应该主持分配工作。
按照从人民党中学到的方法,黑岛仁大声喊道:“诸位不要愣着,赶紧选出分饭的代表,把菜平均分了。对了,分饭的代表必须最后一个领饭。”
前半段话说完,日本青年当中不少已经跃跃欲试,听完了后半段,不少人愣在当场。不过闻着香喷喷的白菜炖鸭肉的味道,食欲还是战胜了理智。青年们要么自荐,要么推荐,很快就选出了五个人开始分饭。
菜一分完,青年们立刻开始去端饭。有些人在查看哪一碗合适自己的胃口,有些人就直接端了一碗就走,坐回位置上就是狼吞虎咽的一顿大嚼。吃完了饭,上的是红薯稀饭,每个人都在盛肉菜的碗里头盛了稀饭,呼呼噜噜吃了下去。
饭后,黑岛仁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有日本青年明显抢到了一碗盛了鸭腿肉的炖菜,他嘴里咬着鸭腿骨问道。“黑岛君,根据地的伙食平常就是如此的么?”
其他日本青年心有戚戚焉的看着黑岛仁,目光里头都是同样的疑问。黑岛仁召集这些革命青年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根据地的生活十分艰苦。要大家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这些日本青年们能够有足够的勇气越过海洋,行进千里到了根据地,要么是抱着对日本明治政府的彻底绝望。要么是被生活逼迫的走投无路。他们甚至做好了根据地生活比日本更加残酷艰难的思想准备。红砖房与鸭蛋已经超出了这些青年们对生活条件的最高希望,白菜鸭肉炖菜更是让这些青年们觉得极为满足。那么这顿饭仅仅是偶尔改善伙食,还是日常的伙食,这个问题实在是不能不关心。
“我早就给你们说过,我们刚开始建设根据地的时候,那生活是极为艰苦的。大家哪里吃得上饱饭。”黑岛仁大声说道。不过提及吃不饱,他也有点心虚。日本人的饭量不大,根据地最艰苦的时候,黑岛仁也谈不上吃不饱。等到根据地养鸭子有了一定的成效之后,鸭蛋开始比较频繁的出现在伙食供应里头。黑岛仁就感觉能吃的很饱了。反倒是回日本的这几个月,他在根据地养成的“大胃”反倒被不少日本同胞嘲笑过。
“诸君,现这顿饭在根据地是会经常出现的,因为这就是革命的成果。”黑岛挺起腰杆大声说道:“我对大家说过,我来到根据地没多久,这里在闹大水灾。大家在沿途满清的领地内看到的灾民,就是去年大水之后依旧流离失所的百姓。到现在他们依然饥寒交迫。”
日本青年沿途的确看到不少灾民,更见到不少倒毙的灾民尸体。直到进入了根据地之后,整个情况才看着好起来。越接近核心根据地,情况就看着越好。
“那人民党的同志在领地内是如何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日本革命青年们忍不住问道。
“很简单,在根据地没有人能够把别人生产的东西剥夺来谋取自己的私利。救灾的时候,所有的粮食都平均分配。陈克主席与我们吃的食物是一模一样的。抢种救灾完成之后,人民生产出来的粮食,全部分配给人民来吃没有任何人从中截留哪怕一粒粮食。这些鸭蛋,鸭肉,并不是从人民哪里夺取来的,而是人民党的同志,以及工农革命军的部队同志亲自养殖出来的。在根据地没有人能够不劳而获,人民能够吃到自己生产出来的东西。所以根据地的日子才能一天比一天过的好。这就是革命!”
听了黑道激昂慷慨的话,有青年兴奋的说道:“黑岛君,只用一年就能从吃不饱变成经常吃肉么?如果革命真的能够如此,在日本那岂不是太容易发动百姓了。”
看着兴奋起来的日本青年,黑岛仁当即泼下去了一桶冷水,“那你也得能打垮日本财阀们豢养的军队才行。诸君,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们大家都清楚的很。哪年没有米骚动?但是哪次能够成功?人民的鲜血已经流成了河,汇集成了湖。可日本的反动派们力量太强大了,所以没有一支革命的军队是绝对不行的。我召集大家来中国参加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学习如何建立起革命的组织,进而培养起一支由我们日本革命青年们组建起来的军队。等中国革命成功了,我们就可以回到日本去,甚至可以请中国同志和我们一起回到日本,推翻腐朽的日本政府,解放全日本受苦受难的百姓。”
日本青年们盯着黑岛仁,也互相对视着。黑岛仁的话他们有些能接受,有些不能接受。但是这些人都是对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政府彻底失望的一群。赤报队的后裔们就不用说了,这些青年多数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出身小地主、富农以及小作坊主的他们在大资本家和财阀的扩张下,家族生计都不断恶化。他们也成了最激进,最反对日本政府的一群。但是即便如此,这些日本青年依旧不太能接受黑岛仁所说的,向中国借兵的想法。
“如果中国的革命党目的变成了征服日本,那怎么办?”有青年问道。这也是这些青年们的担心。甲午战争中日本打败了中国,形成了日本对中国的自信心。但是这些人亲自到了根据地的路途中,看到的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国。人民党只用了一年就已经占据了方圆几百里的地盘。对日本狭小的国土而言,这已经是超级门阀的势力了。如果真的如黑岛仁所说,人民党统治了整个中国,那么中国难道就没有征服日本的野心么?
这并非日本的同志们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不少问过这个问题的青年都没有选择跟着黑岛仁来到根据地,黑岛仁没想到即便到了根据地,依然还有人会担心这个问题,他大声说道:“诸君,我并不认为日本和中国要为了亚洲的霸权来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人民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解放人民,而解放后的日本和中国联起手来,一定可以撵走所有的殖民者,解放整个亚洲。日本孤立在一个小岛上是没有前途的。如果日本发动战争,或许能够打败满清这样的政府,但是侵略军面对人民党这样的组织是绝对无法获胜的。只有融入亚洲,融入世界,才能够有日本的光辉未来。如果大家觉得有这样和那样的担心,就不妨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努力观察,学习,看看人民党到底是不是一个以侵略为目的的政党。如果大家觉得对人民党不放心,可以选择离开。我不阻拦。”
听完了这话,日本青年们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大家纷纷表示愿意在根据地工作一段,看看情况。
开完了会,黑岛仁就去找陈克汇报工作。这次他回去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的寻找同志,陈克还委托黑岛仁了其他重要的任务。日本这个地方土地比较贫瘠,结果蚯蚓反倒长得又大又快,很适合当饲料。陈克看过的资料上,饲料类蚯蚓的名字中有“日本”两字。陈克自己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种类,就拜托黑岛仁回到日本之后,各种蚯蚓都给搜集一些。黑岛仁倒也完成了任务。
交接完了蚯蚓的事情之后,黑岛仁对于今天日本青年们在会议中讨论的内容并没有隐瞒,他一五一十的向陈克介绍了情况。陈克点点头,“黑道同志,我的确是没有入侵日本的打算。如果日本革命成功了,我希望两国能够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但是有件事我得说到头里,现在的日本政府是英国人在亚洲的打手。一旦我们和英国人有了战争,日本政府必然会参与到战争当中。我首先也是个爱国者,作为一个爱国者,我认为不应该贬低别国民众的爱国心。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爱国心,日本人有日本人的爱国心。如果我们人民党和日本政府发生了战争,我希望你能确定你的立场。”
“陈主席,我反对一切侵略性质的战争。你以前讲过,帝国zhuyi之间的战争是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如果日本政府展开了帝国zhuyi战争,我本人绝对不会支持的。”
陈克点点头,“那我再换一个问题。任何国家之间都会有竞争存在,根据地马上就要开始试着生产蚕丝与丝绸。你也知道,根据地既然不是按照资本主义那套来考虑生产的,那么为了有竞争力,我们的蚕丝与丝绸的价格就会非常低。日本这些年对美国的出口当中,生丝是一个大头。一旦我们的商品与日本展开了竞争,日本企业肯定要受到影响,也许有人会失业,甚至会饿死。你对这样的情况怎么看?”
陈克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这并非是理论上的讨论,而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黑岛仁被陈克问住了,但是办公室内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黑岛仁开口了,他的声音里面有着一种颤抖的感觉,但是这颤抖不是因为无奈,而是因为过于坚定带来的激昂,“陈主席,我跟着你进行革命之后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是吃人的制度存在着,人民总是会被饿死。我也曾经为日本打赢了甲午战争而欢呼过,认为日本从此就能够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人民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好,但是事实并没有这样。日本政府的统治下,日本天天都有人饿死。打赢了也是人民死,打输了也是人民死。不推翻这种制度,人民就不可能得救。所以我绝对不会把这个责任归结到人民党的革命上。如果想拯救日本人民,根源在于日本国内。”
“呵呵,哈哈。”陈克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陈主席?你不相信我么?”黑岛仁激动的问道。
“不,不。我不是不相信你,黑岛同志,我完全相信你说的是你的真心话。我只是感叹我能遇到你这样坚定的革命者。你觉得和你一起来的这些日本同志里头,能有多少人能达到你这样的水平?”
面对陈克的质疑,黑岛仁大声说道:“只要真的为了解放人民而参加革命的,我相信他们都能有我这样的认识。”
看到黑岛仁因为充满了坚定信念而显得生气勃勃的面孔,陈克忍不住在心里面赞叹道,年轻真好啊!正因为坚信着正义,才能有如此纯粹的心态。陈克并不认为自己老了,他知道自己只是因为来自历史的下游,见过更多,了解过更多,在解决面对的现实问题时心里面难免束手束脚。正因为站在了历史上那些伟人的肩头,让陈克的视野变得更加广阔。所以陈克才知道想要超越这些无与伦比的历史伟人,想要在这些伟人努力打下的基础上,让人民得到更多真正的解放有多么艰巨。有一件事陈克是能够确定的,如果自己和黑岛仁交换了位置,陈克自己非常可能不会有黑岛仁这样的觉悟。
看着黑岛仁,陈克突然想起一句话来,“那些把时代的重任放进自己心中,而且坚定不移的去承担自己责任的人,如果他们有这样的自觉,他们就是伟人,如果他们没有这种自觉,他们就是圣人。”

连锁反应(十一)
秋瑾离开根据地的时候是满肚子怨气,陈克的无情,华雄茂对于家族的背叛都让秋瑾极为恼火。所以她对陪同她回池州的两名人民党同志代答不理。但是只过了一天,秋瑾就没了这种精神。
性格刚烈的秋瑾因为憋了一肚子火,一开始走路倒还很有力气。但是只用了半天,她就觉得体力有些跟不上了。这两名人民党侦查部队的同志背了全部的行李,秋瑾空着手,但是秋瑾依旧不太能跟得上这两人的步伐。
这这条路是很传统的道路,从凤台县向南过合肥、庐州,到安庆,再从安庆渡过长江到达池州。第三天赶到合肥的时候,看着城头飘扬的红色镰刀锤头旗,秋瑾甚至连不满的情绪都没有了。对于光复会的首领陶成章曾经每天步行上百里的历经,秋瑾总是由衷的赞叹。当她自己也每天走了一百多里路,体力的极大消耗甚至剥夺了秋瑾的思考能力。什么革命、什么背叛都已经不再重要,秋瑾需要的是休息。她最希望能够立刻倒头边睡。
第四天,两名同志在合肥雇了一匹骡子给秋瑾乘坐,他们自己依旧是步行。即便如此,这两位人民党侦察部队的同志依旧能够保持每天行进一百多里的速度。秋瑾注意到,这两个人每到休息的时候,就会掏出铅笔和纸,记录下很多东西。因为秋瑾一开始对这两人很不客气,除了正常的路途安排之外,大家根本不说话。秋瑾也不好意思问他们到底写了什么。
休息时间都很短,按理说能够乘坐牲口本身就能节省很多的体力,可是长途行动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概念。每天在晃动的骡子背上坐十几个小时,同样是对体力的极大消耗。更何况头三天的步行积累的疲惫并没能完全恢复。秋瑾早就不关心路边的风景了,她只希望能够尽早赶到池州,然后好好的睡一觉。以后再也不用经受着路途的辛劳。
第六天下午,小队终于到了安庆附近。两名人民党的同志轮换牵着骡子,秋瑾则坐在行进的骡子上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间,远处一阵阵沉闷的声音让她感觉很有种催眠的效果。那很像是绍兴夏日午后天边的闷雷,然后就是一场大雨,在那样的日子里头,小憩一阵是非常惬意的。这种美妙的感觉却被两名同志打断了。“秋先生,秋先生。”他们把秋瑾从半睡状态里头给唤醒。
“嗯?”秋瑾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瞪瞪的睁开眼。
“秋先生,安庆那边正在打仗。我们是否绕路走?”侦查员何进武问道。
“打仗?你们怎么知道安庆在打仗?”秋瑾和侦查员们一直同行,没理由侦查员知道安庆在打仗,而秋瑾不知道。
“这响动是大炮的声音。”侦查员何进武解释道。
“嗯?”秋瑾侧耳倾听,原来让她的半睡眠状态下以为是午后闷雷的声音却是炮声。湖北新军开始攻打安庆了?秋瑾精神一振,睡意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秋先生,我们是不是绕过安庆城?”侦查员何进武问道。
“不,我们现在就先去安庆看看。到底安庆打成什么模样了。”
在安庆东城门外迎江寺的炮兵阵地上,熊成基正指挥着安庆革命军的炮兵们向着江上的新军水师舰船猛烈开火。自打昨天以来,熊成基就在炮兵的第一线上指挥作战。在江上有十二艘炮船,四艘是安徽新军水师的,其他八艘都是湖北新军水师的。他们一直试图用火炮摧毁安庆革命军设在迎江寺的炮兵阵地,然后突进安庆码头。熊成基的作战任务就是挡住新军的水师舰船。
炮弹在江面上炸出一朵朵的水花,每一朵水花都距离新军的炮船很近,却总不能击中对方。熊成基站在炮台的掩体里面,身体站的笔直,举着望远镜里面看着江面上的新军舰队。在他身边,每个人几乎都是贴着炮台的掩体,或者尽可能弯着腰,让自己尽可能少的暴露出来。因为炮战掀起的水雾,加上船只的蒸汽,江上视线很差。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新军炮船又小又不清楚,更别说炮兵阵地上负责射击的炮手了。他们根本就看不清新军船只的动向。而且新军船队的指挥官也很聪明,十二艘炮船尽可能的排开阵势,在最远的距离上和迎江寺炮兵阵地对射。每一艘炮船指挥都相当得力,他们轮番开火,新军的炮兵阵地上几乎每时都有炮弹落下。虽然准头与安庆革命军的炮兵差不多,但炮船是往来移动的,迎江寺炮兵阵地却是不能移动的。到现在为止,在新军船队的攻击下,革命军的炮兵已经被击毁了四门大炮,死了五十多人,受伤上百人。炮兵阵地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看着新军的炮船在江面上以不规则的速度行进着,因为无法准确的判定船只的航速和位置,炮弹总是不能有效击中敌人,炮兵副指挥破口大骂道:“他娘的,都是因为人民党带走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炮。不然我们早就把这些王八羔子打沉到江里面去了。”
说真的,熊成基并不认同炮兵副指挥的观点。经过这一天的炮战,熊成基发现安徽新军和湖北新军不愧都是新军。到现在为止,双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肯近战。湖北新军的策略很明显,就是一定要先打掉迎江寺的炮兵阵地。熊成基大概也能想明白,新军是准备靠了水师的炮船来掩护攻城的。仅仅是这一点,熊成基就觉得无论是安徽新军还是湖北新军,都比不上人民党的军队。
人民党的军队打仗的模式与新军不同,人民党根本就不采用远距离射击的模式,虽然他们也有些奇怪的臼炮,能发射威力巨大的炮弹。但是人民党根本不搞什么“步炮协统作战”。他们的炮兵完全是为了支援步兵近战的。安庆革命军也有些“战后总结”,因为战后不少安徽新军的官兵转投了岳王会。他们提起人民党发动的安庆战役时,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夜色中要么根本看不到人民党的部队,只有让人烦心的射击不停歇的骚扰着新军,让他们不得安宁。要么就是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民党部队,这些身穿深蓝色军服的军人们,一面近距离射击,一面用威力巨大的手执炸弹攻击安徽新军的官兵。只要和人民党对上,立刻就是尸山血海。
熊成基也亲眼见过人民党进攻西城的战役,一声令下,部队就以极为熟练的方式展开了进攻。不用说安徽新军,熊成基自己都承认,就算是自称革命的安庆革命军,遇到人民党的进攻,表现也绝对不会比安庆新军更好。也就是这样的原因,现在安庆革命军为了防止湖北新军采用同样战术,把重兵放在城墙的防守上,防备湖北新军的突击。但是事实证明,湖北新军并非人民党的军队,他们还是采用了新军们最常见的战术。“利用火力在最远的安全距离上打击敌人。”
炮兵副指挥的怒骂结束后没有太久,熊成基微微松了口气。新军的船队开始调转船头,避开了安庆革命军的射程,向着长江上游驶去。一天来,新军船队一直是这个模式。炮击,补充炮弹,继续炮击。由于湖北有兵工厂,炮弹补给倒是毫无问题。但是安庆没有这个条件,只打了一天,炮弹就开始显得不够用了。如果不是人民党带走了几门炮,又被湖北新军打坏了几门炮,现在炮兵若是大炮齐全,按照一天来的发射频率,只怕炮弹已经要用完了吧。
“湖北新军的船队撤退了。”熊成基放下望远镜,对炮兵副指挥说道。
炮兵副指挥痛骂了人民党之后,正准备连带着痛骂光复会。听到熊成基的话,他也管不上再骂人了。他连忙直起身,举起望远镜看向江面。瞅到正在撤退的新军船队,副指挥兴奋的喊道:“同志们,同志们!我闷打退了湖北佬的船队了。”
这本该极大的激发士气的呼喊声现在应和者寥寥无几。湖北新军的船队每次都被打退,要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经历了最初几次“打退敌人”的兴奋之后,炮兵们对这样的鼓舞完全视而不见。
在战斗中始终猫着腰尽可能躲避新军炮船炮弹的安徽革命军的士兵们,此时终于尝试着直起腰。熊成基还没说什么,倒是副指挥一直跟着熊成基,虽然他是紧靠着掩体墙面,但是副指挥毕竟是站着的,他呵斥道:“你们就这么怕死么?赶紧起来清理。湖北佬的船队已经逃走了。”
士兵们在副指挥的呵斥下开始清理阵地,因为大家越来越会隐蔽,这一轮进攻没有产生死者和伤者。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他们直起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副指挥。
“把那些碍事的石头搬开啊。找些土把地上的坑给填了。”副指挥已经开始咆哮起来。
革命军的士兵们听到副指挥的怒吼,这才乱糟糟的开始干活。但是由于缺乏组织和管理,干活的人也是手忙脚乱,完全不得要领。这立刻引发了副指挥更强烈的愤怒,他跳过去指手画脚的对士兵们发号施令。但是自始至终,副指挥也没有亲手干一件实事。
整理工作进行的极为缓慢,几个弹坑半天还没有填好。却见到通讯兵跑来,“熊指挥,打退了湖北新军的进攻了么?”
“是的,他们回去补充炮弹了。”熊成基倒是实话实话。
这个回答让通讯兵的脸色变的难看起来,“那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熊成基看了看怀表,“大概今天不会再来了吧?”
通讯兵的脸色立刻就恢复了光彩,“那我就回去禀报陈大帅。”说完,通讯兵立刻转身跑了。
陈独秀、柏文蔚等岳王会的高级干部们在前安徽巡抚衙门里头开会。与其说开会,倒不如说是等待消息。自从湖北新军打来之后,众人就这么坐在衙门里头发号施令。隆隆的炮声折磨着大家的神经,众人除了派“重兵”防守城墙之外,就是不停的向位于战斗前线的迎江寺炮兵阵地派遣通讯兵,时时刻刻“掌握”最新情况。但是掌握了情况之后又该如何,众人只能先掌握了再说。
好在迎江寺的熊成基表现的不错,这一天多来他顶住了,让湖北新军不能进攻安庆城。每次听到“湖北新军已经败退”的消息,安徽巡抚衙门里头总会有一阵活跃。众人要么抚胸长叹,要么就是自吹自擂,嘲笑湖北新军不堪一击。这种戏码上演了多次,众人却一点都没有厌烦的表现。
听到熊成基有一次“打退”了湖北新军的消息,安庆巡抚衙门里头又是一阵欢庆。对于熊成基汇报的“湖北新军今天不会再来”的判断。让这种兴奋到了更加激烈的程度。倒是陈独秀还算是清醒,他问道:“这马上就要天黑了,我们要防备清军趁黑偷袭。”
“放心吧,陈大帅。我已经在城头布置好了。绝不会重蹈覆辙。”柏文蔚大声说道。
陈独秀是个非常优秀的文人,他听出柏文蔚的用词里头这个“重蹈覆辙”明显用的不对。柏文蔚指的是人民党夜袭安庆的事情,那时候岳王会并非是守城的一方。但是这种时候,陈独秀自然不会为这等小事在意。现在的安庆革命军里头对夜袭几乎有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警觉,大家甚至白天专门安排了休息,晚上要彻夜的严防死守。
“那就由柏文蔚统领负责此事。”陈独秀答道,“另外,各地分会有没有派人前来安庆?”
听完陈独秀的询问,柏文蔚的脸色变色有些难看起来。占据了安庆之后,岳王会开始向“各地分会”征召人力。不是没有新高彩烈的带人来“进城”的会党,这帮人其实数量颇为不少。但是这些人的目的不是为了革命,而是来“做官、分钱、分粮”的。安庆城里面倒是有些钱粮,但是被人民党带走了一大部分,剩下的钱粮不算少,可哪里够这些眼睛都绿了的会党们分啊。一开始的时候,柏文蔚等人觉得自己可以一呼百应,所以出手很是大方,现在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局面,而库里头的钱粮却飞速的消耗着。柏文蔚不得不减少了支出,近日已经有会党首领们带着自己的部众离开了安庆。
“暂时还没有。不过他们会来的。”柏文蔚硬着头皮说道。
陈独秀是个聪明人,他看得出柏文蔚的为难。对于面临的窘迫现状,陈独秀清楚的很,他皱了皱眉头,突然说道:“前几日石德宽同志带回了人民党主席陈克的消息,愿意和我们岳王会全面合作。而且石德宽同志也在人民党的地盘里面看过了,人民党现在地盘极大,兵力和人数都是众多。我觉得我们应该和人民党合作。大家怎么看?”
这话说的很漂亮,不过岳王会的人都明白陈独秀没有明说的内容。这“全面合作”的意思就是向人民党借兵。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人民党的行事极为诡异,他们夺取了安庆之后,居然立刻按照约定大规模撤退,根本没有停留。就算是搬走了不少东西,但是平心而论,与岳王会手下的会党相比,人民党的自我克制程度实在是太好了。
岳王会的人对于人民党的精锐部队印象深刻,如果能够得到这样的军队支持,安庆绝对能够守得住。问题在于,就人民党的现状来看,在战前他们根本就没有准备占据安庆的意思。既然安庆对于人民党没有任何吸引力,而且两方距离又是如此遥远。人民党就算是合作,也不可能真的会派兵的。
就在此时,通讯兵跑了进来。看到通讯兵,岳王会的干部们都觉得一阵发怵。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禀报大帅,各位统领。北门有光复会的秋瑾女先生求见。”
通讯兵的消息让众人有些讶异。秋瑾和石德宽一起到了根据地,大家都知道。这也能解释秋瑾为何出现在北门。但是这时候秋瑾怎么想起拜访岳王会呢?
“秋瑾先生带了多少人马?”柏文蔚问道。
“秋瑾先生只带了两个人。”通讯兵提供了准确的消息。
众人互相看了看,陈独秀说道,“德宽,你去迎接秋瑾先生吧。”
“是!”石德宽站起身来,与通讯兵一起去了。
“大家觉得秋瑾没有从人民党那里借到兵?”柏文蔚率先问道。
“这个可不好说。不过现在看,她只怕也没有借到。如果借到了兵,秋瑾何必到我们这里来呢?”回答问题的是前新军军官刘大英。他也是老岳王会干部了。
“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够借到才好。”陈独秀说出了自己的希望。

连锁反应(十二)
在石德宽的陪同下,秋瑾等人进入了安庆城。距离人民党攻打安庆城已经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和那时候相比,秋瑾最直观的感觉是安庆城变得又脏又乱。战争爆发前,安庆城的城市运作好歹还在正常水平,官府的城市清洁工作在运作,安庆城百姓自己的清洁工作也在运行。城市卫生好歹维持在一个基本水平线上。岳王会占据安庆将近两个月了,本该由官府主导的城市卫生完全停滞,人民虽然也在打扫自家门前的卫生,不过大家总不可能把城市内的大量垃圾给运出城去,其结果就是垃圾四处堆积如山,城市内污水横流,便溺满地。曾经还算不错的安庆城,现在整个被污秽和臭气污染了。
沿途走来,秋瑾看到安庆市面极为萧条,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不仅没有商家开门,很多院落的大门上都挂着大锁。想来已经全家逃出了安庆城。这局面倒与池州城颇有相似。秋瑾曾经以为革命之后,人民会踊跃支持。现实无情的给了秋瑾一个教训。革命首先就是破坏,在建成一个全新的体制之前,人民并不会无条件的支持革命。
秋瑾被刺鼻的便溺味道熏得捂住了口鼻。但是她依旧忍不住问道:“鲁正平同志,你们人民党在凤台县是怎么组织打扫卫生的?”
鲁正平很平静的答道:“在我们看来大小便是很好的肥料。从一开始,我们就建立公厕,用粪便积肥。随地大小便在根据地是被禁止的。”
秋瑾微微叹了口气,“文青总是出人意料。”
鲁正平傲然答道:“根据地刚开始建立起农业积肥体系的时候,陈主席自己也亲自掏过公厕,拉过粪车的。”
这年头掏粪可是比较低贱的工作,听说陈克自己曾经亲自这么做,石德宽和秋瑾都是一惊。石德宽用震惊的目光看向鲁正平,却见鲁正平脸上满是一种自豪的模样,丝毫不以人民党主席干过掏粪的工作而有丝毫的羞愧感觉。
秋瑾微微摇摇头,“文青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啥叫作践自己?”听了秋瑾的话,同来的何进武当时就恼火了,一路上秋瑾对两人代答不理,他们没生气,听到秋瑾说干活是作践了自己,何进武登时就忍不住怒气,“我们人民党上上下下人人掏过粪坑,拉过粪车。不积肥哪里来的好收成?这丢人么?这丢什么人啊?再说了,看看,你们占据了安庆怎么也得把安庆当成你们家吧。瞅瞅城里头的模样,有这么对待自己家的么?”
被何进武这么一顿呵斥,石德宽与秋瑾都讪讪的不敢再说什么。
鲁正平对何进武的愤怒非常能理解,人民党的教育里面素来是强调“中国是我们大家的家,我们要好好对待她。”除了这种口号式的宣传之外,人民党在执行方面同样有着详细的规定。除了坚决不许部队侵扰百姓之外,只要部队有闲暇,就要负责起当地的公共卫生工作。整理垃圾就是其中一项。鲁正平现在已经是人民党侦查分队的一名政委,党校的集体培训他必须要参加的,陈克兼任党校的校长,在干部培训课程中他专门讲述具体工作方法,“如果我们对公共卫生置之不理,大家觉得这种心态是什么心态?这就是过路心态,土匪心态。我们人民党必然要解放整个中国,哪怕是在某些地区只是短时间内存在,我们也要把在这段时间内承当起政府的指责来。时间上来不及,大的事情干不了,打扫一下卫生的小事情还干不了么?从军事角度来说,通过打扫卫生,大家熟悉了当地的地形。从政治角度来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干了什么,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在一个干净的环境里面生活,总比在肮脏的环境里面生活舒服些。人民绝对不会支持流寇土匪,我们的行动如果不能展现出我们有长期建设的意向,如果我们的行动不能证明我们是人民的军队,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得到人民真心的认同和支持。”
陈克的很多课程一直让很多同志感到莫名其妙,原因之一就是这些内容太琐碎,过于细腻。同志们私下讨论的时候,有时候会认为陈克主席经常“比大姑娘心都细”。工作内容事无巨细,按照陈克要求的干了之后,效果仅仅是让百姓们冷眼旁观,一言不发。直到亲眼瞅见安庆城的现状,鲁正平算是明白如果不按照陈克所说的去做,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鲁正平坚信,如果自己是安庆城的居民,他绝对不会支持岳王会的统治。
一行人进了安徽巡抚衙门,岳王会的首领们勉强能够称为客气的接待了三人。大家互相通报了各自的来历,柏文蔚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道人民党的同志来了多少人。”
“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是负责护送秋瑾先生回池州的。”鲁正平说道。
“没有别的援军么?”柏文蔚问。
“没有。”鲁正平说话直来直往。
一听说没有援军,大厅里面的气氛登时就冷了下来。
陈独秀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却听到自己这边的一位已经站起身来,阴阳怪气的问道:“我说秋先生,还有人民党的两位。你们既然没有援军,那来我们安庆干什么?看笑话么?”
“请问这位是……”秋瑾皱着眉头问道。
“在下刁德章。”说话的那位大大咧咧的应道。
秋瑾冷笑道:“我连听都没听过你的名字,你这样的还在我面前撒野么?”
刁德章万万没想到秋瑾居然如此不客气,他自觉的被削了面子,怒气冲冲的猛然起身。
鲁正平不等冲突爆发,就向陈独秀大声说道:“陈先生,这位刁德章先生说的话是你的意思么?”
陈独秀被猛地将了这么一军,他其实并不完全反对刁德章的话。但他的确也没有授意刁德章的意思。此时批评刁德章也不是,不批评也不是。
刁德章眼睛一翻,嘴角撇着,冷笑道:“没想到你还这么能说会道。那我问你们,你们一不是派兵援救,二不是送钱送粮,来我们安庆干什么?什么过来看看,不还是精诚合作那番屁话。没有我们在这里扛着满清,你们光复会的池州,还有什么人民党的凤阳早就被满清打去了。哪里轮得到你们在这里假惺惺的装慰问。我老刁是看明白了,人民党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捅了安庆这么一个马蜂窝,让我们岳王会给你们顶缸。”
看着刁德章唾沫横飞的在这里大骂人民党和光复会,秋瑾气的脸色铁青。倒是鲁正平和何进武觉得刁德章倒是彻头彻尾“无利不早起”的江湖痞子。人民党上层都知道,把安庆交给岳王会本来就是不怀好意的做法。只是岳王会的首领们看不透形势,没等人民党说话,他们自己急急忙忙的冲上来顶缸。人民党也乐得做这么一个顺水人情。而对于刁德章这种人,占据安庆的目的就是为了发财,反倒不容易上这种当。
就在此时,只听得呯的一声,柏文蔚一掌拍在桌上。“刁德章,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大敌当前,你不说怎么抗敌,反倒说这么些玩意,你想做什么?”
面对愤怒的柏文蔚,刁德章根本不在乎,“柏先生,我早就想说,这安庆要不得了。满清这么多人,这么多炮船。咱们就四五千人,怎么能守住安庆?我的意思,咱们赶紧撤出安庆,以后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死守安庆就是死路一条。”
柏文蔚怒道:“撤出安庆?撤出安庆之后咱们往哪去?跟着你回你老家么?”
会议厅里面就这么争吵起来。鲁正平本以为刁德章是要向人民党发难,结果听了一阵,却发现刁德章根本就不是这个目的,他竟然是要临阵脱逃。而且附和刁德章的竟然也有那么几个人。
争吵持续了好一阵,最后陈独秀带着疲惫的神色对秋瑾说道:“秋瑾先生,我们先去里面说话吧。德宽你也一起来。”
避开了巡抚衙门大厅里头的争吵,巡抚衙门的客厅倒是清静了不少。与会的人很少,秋瑾、鲁正平和何进武,陈独秀,石德宽,大家落座没有多久,柏文蔚也气呼呼的走了进来。
六人围坐在桌边,陈独秀虽然神态依旧疲惫,但是没有那些内部分裂份子在场,倒也很快恢复了文人特有的文雅。他开口问道:“这位鲁先生,不知这次陈克主席派你过来的时候,可否交代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鲁正平是最早提议解放根据地外的人民党同志之一,在五河县刘家铺战斗中态度兼具,表现出色。之后的诸多战斗中积累了不少的战功。现在是侦查营的一名政委。侦察营是人民党绝对的精锐部队,安庆战役中表现的极为出色。虽然编制上只是一个营级单位,但是实际上比其他营级单位高了半级。如果只是护送秋瑾,是绝对不会用到鲁正平,与侦察营二连连长何进武的。
“却不知陈先生说的特别事情,指的是什么?”陈克的确交代给鲁正平一些任务,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让鲁正平给岳王会与光复会提供一些军事指挥上的帮助。但是陈克也交代的极为清楚,就算是救不了岳王会与光复会,鲁正平也得与何进武活着回到根据地。对于陈克如此爱护同志的态度,鲁正平是极为感动的。所以鲁正平并没有急着接腔。
陈独秀也不卖关子,他坦然说道:“现在满清已经打过来了,我们需要支援。贵党的部队骁勇善战,我们只需要借一千人。一千人就够了。”
“那陈先生准备怎么用这一千人呢?”鲁正平继续问道,“守城,还是出城打仗?”
陈独秀不懂军事,柏文蔚接过了话题,“我们想让贵部出城作战。”
何进武听到这话,别过了脸。感情岳王会向人民党借一千人,就是用来送死的。看到何进武的表现,柏文蔚也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接下来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鲁正平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个,他继续问:“那现在战时到底如何呢?可否请陈先生告知?”
“昨天开始,清军的水师就猛攻安庆,被我们的炮台打退了多次。”陈独秀只能捡拿得出手的战绩来说。
鲁正平跟没听到一样,他继续问道:“我听说来的是湖北新军,不知道湖北新军的水师驻扎地在哪里?陆军的驻扎地在哪里?都有多少人。谁统领这些人马的?”
“这……,暂时还没有查清。”陈独秀对此也是非常失望。
岳王会占领了安庆将近两个月,居然连一个像样的情报系统都没有。人民党远在千里之外,只怕得到的消息比岳王会还要多些。鲁正平是侦查部队现役军人,对于岳王会的表现是极度失望的。若是陈克询问鲁正平这些,鲁正平是宁肯自杀也没脸说出“没查清”三个字。
敌人打上门来还不知道敌人的基本情报,想借兵出去打野战。这证明了岳王会在军事上已经彻底失败了。外头屎尿遍地的安庆城已经足以说明岳王会在政治上的失败。方才的那场内部争斗足以证明岳王会在组织上也失败了。政治、军事、内部组织全部失败,鲁正平实在不知道岳王会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革命党”。
作为人民党的党员,鲁正平很清楚自己和人民党的主席陈克一比,能力天差地别。但是和岳王会一比,鲁正平相信自己绝对能胜任这等“革命党”的领袖。
把思路从这无用的感想中强行收回来,鲁正平开始考虑怎么才能帮助岳王会,但是左思右想,除了让人民党彻底接管岳王会与安庆,竟然没有别的方法。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死马也得当作活马医啊。鲁正平回想了一阵陈克给他说过的几个军事计划,这才问道:“陈先生,贵部里头能拉出去打仗的到底能有多少人。我的意思是,能四天内带出去三五百里路还能打仗的,你觉得到底有多少人?”
“这……”陈独秀转过头看向柏文蔚。
柏文蔚不知道鲁正平的意思,“鲁先生这是何意?你是在笑我们不能打仗么?”
“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就我所知这次来的是湖北新军。”鲁正平一面说,一面从挎包里头掏出一张地图扑在桌上。这是人民党绘图科提供的战场地图。
“既然是湖北新军,水军也颇为厉害。沿着长江一百里内只怕已经被封锁了。所以少说也得走出一百五十里地去,才能在渡江的时候不被发觉。我本来想着岳王会知道新军的驻扎情况,然后我们不在江北打。而是渡过长江,绕到湖北新军背后打。而且不能走东边,东边有池州,湖北新军定然有防备,必须从西边渡江才行。所以,我才问贵部到底有多少四天内能带出去三五百里路的部队。”
众人的目光随着鲁正平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这么细致的图纸是他们从所未见的。上面密密麻麻的标志着各种地名。
“当然,若是岳王会与光复会通力合作的话,两边同时出兵倒是更好。”鲁正平说完看了秋瑾一眼,这才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觉得不妨就说了实话,到底岳王会与光复会有多少能战之士。”
柏文蔚和秋瑾面面相觑,四天内行军三百多里,这种标准他们根本没有概念,更别提进行过训练。鲁正平的问题他们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回答不上来。柏文蔚试探着问:“不知人民党麾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有多少人?”
秋瑾听了这个问题,立刻想到,鲁正平和何进武就绝对能做到。
鲁正平正色答道:“柏先生,现在占据安庆的是岳王会而不是我们人民党。你这说来说去的,不觉得离题太远么?”
柏文蔚强辩道:“我军能达到这个标准的,大概有五百人。可是现在满清兵临城下,我们守城尚觉得吃力。哪里还能把这些精锐派出城去?”
鲁正平立刻反驳道:“你们死守这座安庆干嘛?只要消灭了湖北新军,这安庆城必然是岳王会的。消灭不了湖北新军,岳王会就必然被动挨打。柏先生,这点子道理你应该能想通吧。”
“鲁先生,按你这么说,贵党不要这座安庆城,难道早就知道守不住么?”柏文蔚忍不住问道。其实他也早就对人民党这么痛快的放弃安庆感到不解,虽然对刁德章想逃跑这件事很不满意,但是刁德章指责人民党的话,柏文蔚倒是很赞同的。
听了柏文蔚的指责,鲁正平已经连不高兴的感觉都没有了,他反问柏文蔚,“就我所知,战前的时候岳王会坚决要这座安庆城,现在你们得到了安庆城,反倒要怪罪我们人民党给你们这座城市了不成?”
看情形又要变成无意义的指责,早对此极为厌烦的陈独秀连忙打断了两人的话,“鲁先生,除了出城作战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陈先生,我们人民党素来主张野战,我们也只懂野战和攻城战。让我守城,我真的不会。而且据我们所知,湖北新军现在只有一镇加一协的兵力。总数不过一万七千人。能拉出来打安庆的,顶多一万人。我们推演安庆防御战的时候,觉得不能和湖北新军打阵地战。湖北有兵工厂,他们的子弹与炮弹都占优。让他们压住之后,怎么都会让士气受损。只有在野战中削弱他们的火力优势,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才能胜利。却不知陈先生对军事是怎么设想的?”

连锁反应(十三)
夜色降临之后,安庆城已经平静下来。岳王会的核心干部们齐聚一堂召开会议。众人先把白天鲁正平提出的“主动出击”计划给解释了一番。但是与会者们更加在意的是鲁正平提供的地图。这张详尽的地图彻底勾起了这些人对着臆想出来的世界指点江山的热情。那时候的感觉真好,真的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想象中的部队,想象中的世界,大家任意纵横,按照心目中的理想去改造这个世界。
“陈大帅,若是按照人民党所说,咱们精锐尽出在外头打七八天仗,万一清军步兵突然攻打安庆的话,咱们怎么办?依托安庆城才是最好的办法,”
“绕到湖北佬背后也是个办法。不过那真得走出去几百里地去。”
“谁带队?带谁去?”
与往常没有区别,争论一波接一波的展开了。除了没有“可行性”的具体方案之外,各种“可能性”都被一一提起,而且大家在这些“可能性”上倾注过如此多的精力,以至于人人言之有理。
没多久,甚至连“刺杀两江总督”,“刺杀满清亲王”“刺杀慈禧老妖婆”这样的计划都被提出。而且这些稀奇的计划理论上也都是正确的,一旦高层被人刺杀,上层震动,至少湖北新军就未必有心思继续打下去,也可以称为“围魏救赵”的思路。
最后连打进湖北新军内部,煽动湖北新军造反的计划也正式提出并经过讨论,如果这场讨论被陈克看到的话,他一定会生出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在论坛上的讨论帖大都是如此,“讨论战略的时候谈细节,讨论细节时谈战略,可能性无限多,从不提怎么执行。”
如果是以前,大家谈着谈着就夜深了,然后各自带着未尽的余兴各自散了回去休息。但是陈独秀这次绝对没有让这种日常讨论继续进行下去的打算。他打断了这种谈话,“诸位,这些话以后再说。到底是要不要出兵?”
看了看沉默不语的石德宽,陈独秀问道:“德宽,你有什么看法。”
石德宽抿了抿嘴唇,看来说话前是下了很大的勇气,“陈大帅,若是不行的话,我们干脆撤往人民党那边吧。人民党肯定不肯出兵救安庆的,我去了一趟,光路上就走了快十天。秋先生这次从人民党那里回来,也用了六天才到咱们安庆。光着路上花费的时间,加上准备装备粮食,就算是咱们现在出发去联络人民党,等他们的救兵到了安庆,也得一个月。我觉得咱们只怕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德宽,你这是扰乱军心啊。”常恒芳立刻站起来反对。
“德宽说的有道理。”熊成基却表示了支持。在这次会议上,始终没发言的,除了石德宽就是熊成基了。经过与湖北新军的一整天炮战,熊成基也没有以往的那种尖锐。“咱们就是都战死在安庆有什么用?倒是不妨先撤到人民党的地盘去,他们好歹也是革命同志,总比咱们在这里与满清死磕强。”
这个计划是到现在为止的最有可行性的计划,在熊成基表示支持石德宽的想法后,屋子里面一时竟然没人再说话了。
“我觉得还是得打。就算是撤,我们也可以撤到怀宁去。”柏文蔚沉默了一阵后,嘟囔着说道。一战不打就灰溜溜的撤走,柏文蔚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应和柏文蔚的人不多,大家不怎么说话,到了真该下决断的时候,众人反而没有这个勇气了。
陈独秀问道:“咱们能守住安庆城么?”
没有人回答,在这个问题上,众人一度以为安庆是很容易就能守住的。高高的城墙,火炮,步枪,这一切都曾经让他们认为只要占据了安庆城,就可以轻易的抵挡十万敌军。而人民党三千部队一夜间攻克安庆城,全歼安徽新军的事实无情的告诉这些人,安庆城并不足以作为任何依凭。人民党以劣势兵力尚且能做到这些,实力远不如安徽新军的安庆革命军现在要面对的是上万湖北新军。如果没有发生奇迹,大家都知道守不住安庆。
看着岳王会的同志们一个个默不作声的样子,陈独秀知道了结果。他毫不迟疑的说道:“如果守不住安庆的话,我们撤到怀宁照样受不住。既然这样,我们就撤到人民党的地盘上去。在那里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听到这话,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这样的结果虽然不够好,但是比起眼见的覆灭还是要好很多。但是另一个现实的问题就出现在岳王会的面前,到底怎么撤退。人民党在这方面的表率作用同样极为强大。他们曾经只用了一天就带着数量众多的缴获物资与装备从安庆撤退的干干净净。岳王会想撤退的话,到底带什么,不带什么。这都是一个要点。
“我们请人民党的两位先生来商议一下吧。”陈独秀说道。
“大帅,我们自己的事情何必找外人插手。”陈独秀的想法让岳王会的这些真正骨干都很难接受。
陈独秀笑了笑,“诸位同志,我领着大家组建了这个岳王会,原本是没有想到咱们居然能够占据安庆。更不知道占据了安庆之后居然会面临这样的局面。我这个大帅不合格,我们大家都没有准备好。但是人民党的严复先生还有陈克主席他们准备好了。我们不妨就先投靠到这两位那里去。也远比毫无意义的战死在安庆好得多。”
柏文蔚心里头很不服气,“大帅,同盟会的孙先生那边已经让我们坚守安庆,说援军一顶能到。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住,就绝对没有问题。”
陈独秀也不愿意解释,“诸位,既然大家共推我当大帅,现在我就下了这个命令,大家是否愿意听从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知道自己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就这么坚持下去覆灭仅仅是时间问题。到了此时,虽然脑海中飞舞着各种“可能性”,但是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鲁正平与何进武对于大半夜突然被请到岳王会这里有些不解。他们本来想白天就护送着囚禁走,但是岳王会一定要留他们在安庆休息一天。现在长江被湖北新军封锁,想找船渡江也不容易,而且江对岸的渡口也被武汉新军占据了,大家只好留在安庆城。既来之则安之,两人也都累了,吃了饭之后躺倒就睡。直到被岳王会的人叫醒,看着外头漆黑的天色,鲁正平有些奇怪的问道:“我们睡了多久?”
来叫他们的是石德宽,他答道:“大概有三个时辰吧。两位,我们陈大帅有请。”
接待两人的只有陈独秀,他告诉两人,岳王会希望能够撤出安庆,投奔人民党。
“岳王会要投奔我们人民党?”鲁正平与何进武都没有想到陈独秀居然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陈克在出发前曾经对两人做过一些安庆以及池州方面的局面预测。这些预测里面根本没有关于岳王会居然要投奔人民党的预测。鲁正平与何进武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该怎么办?是马上同志陈主席?还是立刻拒绝?
没等鲁正平与何进武从惊讶中恢复过来,陈独秀立刻抛出了新的炸弹,“我找两位来是想让两位帮个忙,今天下午两位谈起军事时很有见底。贵党不久前从安庆撤退,秩序井然,我想让二位负责我们岳王会撤出的事宜。不知二位能否帮忙?”
“陈先生,你这到底是何意?”鲁正平问道,他很怀疑陈独秀是在给自己设下什么圈套。哪里有这么轻易的撤退。
陈独秀看着鲁正平那满是疑惑的面孔,他笑道:“鲁先生,就你看来,我们岳王会能够守住安庆城么?”
“……,只怕是不那么容易。”鲁正平既然不知道陈独秀到底是什么意思,干脆就实话实说。
到了此时,陈独秀根本也不在乎什么面子问题,他坦然说道:“既然守不住,那我们何必死守。而且我们安庆革命军是新建成的军队,与贵党的军队相比差得很远,我们希望鲁先生看在革命同志的基础上,能够帮我们制订撤退计划。”
鲁正平与何进武又对视了一眼。陈克虽然没有预料到岳王会居然要撤退,但是陈克曾经专门交代过,如果两人看池州的光复会明显顶不住的话,就建议他们放弃池州,撤回江浙去。没想到岳王会这边反倒是更早的看清了形势。帮岳王会制定撤退计划倒不是不可以,但是两人都不清楚陈克对岳王会的态度。岳王会与光复会相比,对人民党更加疏远。两人根本不清楚岳王会对人民党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没有能够弄清楚这点就贸然把岳王会的人领到根据地去,出了事情的话,两人是否受处分不那么重要,但是对根据地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恶果,那可就糟糕了。
陈独秀没有催逼鲁正平,看着鲁正平阴晴不定的神色,他静静的等待着。陈独秀看得出鲁正平并非什么文人,鲁正平身上没有文人的那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自制的感觉。鲁正平身上有的是一种干实事的人特有的专注,这种专注却又不同于刁德章这类会党的那种直来直去,目的明确的“市侩”。刁德章的直来直去源于他只在乎好处,根本不在乎别的。鲁正平身上没有丝毫这种市侩的味道,而是有一种很朴实的感觉。陈独秀与鲁正平接触不多,只是今天见了一次而已。在这一次接触中,鲁正平既不自吹自擂,也不装作客气。陈独秀见过的这等人并不多,严复虽然能做到这等地步,但是严复是靠了长久的沉淀。鲁正平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这个青年却有着与严复很类似的气质。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能够让人感觉信服的感觉。陈独秀听鲁正平的自我介绍,他并非人民党的高级干部。而且承担护送秋瑾工作的干部,也不会有太高的级别。人民党的中低级干部就有如此的素质,陈独秀对于人民党的真正实力是越来越好奇了。
“如果陈先生要我来组织撤退,那陈先生对我制定的计划能够听从多少呢?”鲁正平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
“只要不过分的话,我定然言听计从。”陈独秀答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了。我要提出的计划在岳王会看来定然是极为过分的。”鲁正平答道,说完他就站起了身准备告辞。
“等等”陈独秀连忙叫住了鲁正平,“鲁先生,这世上莫过于道理。若是鲁先生觉得自己的要求是对的,不妨和我讲讲道理。我虽然鲁钝,但是自认却不是不讲理的人。”
“陈先生,我们党陈克主席讲过。这世上的道理其实就那么几条,但是却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看待这些道理。你屁股坐在哪里,自然就会从哪里考虑问题。按照我们人民党的话,这就叫做屁股决定脑袋。”
“屁股决定脑袋?哈哈,说得好。”陈独秀被这简答的话给逗乐了。这话虽然听着粗鲁了些,却让陈独秀突然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鲁先生觉得我们现在的屁股该坐到哪里去?坐到人民党那边去么?”
对陈独秀的调侃,鲁正平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不,陈先生,你们的屁股应该做到人民那边去。”
陈独秀对鲁正平的指责很是不解,他奇怪的问道:“坐到人民那边去?我们革命本来就是为了人民,为了中国。”
“你们为了人民,就让整个安庆泡在屎尿里头?这就是你们的革命?”
“这……”陈独秀完全没想到鲁正平批评自己的理由竟然是公共卫生,“这的确是我们做的不好。但是局面如此紧张,我们实在是没有闲暇注意这点。”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们人民党讲的是原则,我们陈主席说,几千年前中国有一个叫做荀子的前辈,他说过,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你若真的是一个革命者,那么每一件事都会符合革命者的标准。革命者就是为了让百姓们能够生活的更好,别看是随地大小便这么一件小事,对于真正的革命者,他们绝不会让自己干出这等事情来。心里头没有别人,当然能拉开裤子就拉就撒。心里头若是有了别人,有着人民的利益,那么你绝对不会这么干。”
听到这里,陈独秀脸色已经变得极为凝重,他也是著名的学者,对于鲁正平引用的这些话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样的角度谈论革命。按照鲁正平这么讲,不仅没有违背圣人的教诲,反倒像是圣人在两千多年前就在教育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应该如何做一个革命者们一样。陈独秀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如果一定要引经据典的用什么“从权”“事有不可违”来辩解。陈独秀很清楚,即便自己口灿莲花也仅仅是在强辩。因为站在安庆城百姓的立场上,岳王会在安庆的这一个多月时间,人民的确是受苦了。人民根本没有享受到任何革命的好处,忠于革命的同志也没有享受到任何好处。享受好处的仅仅是那些依附革命,然后分钱分粮,随地便溺的会党。
陈独秀面对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青年,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鲁先生,您的道理说的对。我错了。按照您所说,我们该怎么办?”
“办事讲究一点,就是有始有终。我们人民党每次打仗之前就要统一思想,打完仗还要统一思想。这个思想统一在哪里?统一在这件事是否要开始,是否办完了。不知道陈先生你怎么看,在我看来,以我们人民党的角度来看,你们在安庆失败了。哪怕下次你们打回来,而且占据了安庆,湖北新军再打过来,被你们全歼。你们这次也已经失败了。想有效撤退就必须统一这个思想。安庆这一仗,你们已经败了。”这是陈克在政委培训时候反复强调的工作方法。实事求是首先就是要面对现实。哪怕现实能让人绝望,也必须正视现实。不肯面对现实的话,就必然要说瞎话。一个个瞎话堆积起来,革命事业就会无可挽回的走向覆灭。
即便是陈独秀这样优秀的文人,读过那么多书,有着那样的声望,但是鲁正平让他面对在安庆失败的现实,陈独秀依旧无法做到。他只觉的脸上滚烫,口干舌燥。陈独秀可以承认自己做错了,但是陈独秀强烈想否定自己在安庆失败了。做错了可以改正,但是失败了就不能重来。这就是承认自己准备了这么久,耗费了这么多心思才夺取安庆这件事,彻底以失败告终。这是陈独秀绝对不能接受的事实。
陈独秀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深夜的灯光下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鲁正平心里头有点发怵,他担心陈独秀万一突然发疯怎么办?就现在看,让陈独秀真心承认失败好像难度太高了点。鲁正平一面担心,一面就有些奇怪了。在人民党里头,那些没读过多少书的同志们,反倒很容易接受失败的事实。而且也能够很好的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不就是承认个失败么?事实在那里摆着,有什么可以不承认的?没怎么读过书,只是在人民党里面才学了知识的同志能面对失败。而陈克主席那么大的学问,更是绝对不掩饰失败。看陈独秀也是读过书的人,却好像被读过书的给害了。不认字的三岁孩子都能承认自己干不了什么,把什么事情给干失败了。反倒陈独秀这种读了书,已经成年连的人,却连承认失败这种小事都办不到了。
幸好鲁正平已经睡了一觉,此时夜深了他也不觉得困。他与何进武交换了一下视线,鲁正平从何进武的眼睛里头看到一种很无奈的感觉。鲁正平微微叹口气,怪不得陈克主席宁肯不要安庆也要赶紧与岳王会这些“革命党”划清界限。和这种组织合作,得操多少咸淡心。鲁正平对陈克的眼光打心里头佩服起来。
等了好一阵,陈独秀的神色才恢复正常。“鲁先生说的对,我们岳王会的确是失败了。我明天就会在城里头发告示,向百姓说明此事。然后我们就会退出安庆。”
何进武听了这话再也受不了了,他问道:“陈先生,你发告示干嘛?”
“呃?这得向百姓说明此事。我们让百姓受了这么苦……”
何进武性子比较急躁,当时不好听的话就说出来了,“你说明个屁啊。赶紧把安庆城打扫一下,然后收拾东西跑吧。说明什么啊?贴什么告示啊?你觉得老百姓不知道你们顶不住么?你想啥呢?”
与鲁正平那种好歹还算是彬彬有礼的话语相比,何进武的话就坦白直爽的多。这反而把陈独秀弄糊涂了,“方才这位鲁先生说,要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也要承认失败。”
何进武是侦察营二连连长,他没有当上政委的原因是何进武认为当政委整天要说说说的,他的性子急干不了这个。但是这不等于他和鲁正平对问题的看法会有丝毫不同。原本陈独秀的做法让何进武气的不能行,听了陈独秀说要贴告示的这件事,何进武再也忍不住,他一面笑一面说道:“陈先生,你要站到人民立场上,就把那满城的屎尿垃圾打扫一下,你要是站到人民立场上,你就把官仓里头剩下的粮食先给自己留够在路上吃的,然后把剩下的粮食不管多少都给百姓分一分,你这叫站到了人民的立场上。你们打不过湖北新军,你以为老百姓不知道么?你们现在跑了,老百姓肯定知道你们是被吓跑的,是被打跑的。用得着贴什么狗屁告示么?”
如果鲁正平的话只是让陈独秀感觉到一种反思和绝望的话,何进武的话让陈独秀感到一种极大的羞愧。他通红着脸应道:“就按何先生说的办。就按何先生说的办。”
“等等。”鲁正平连忙阻拦住满脸通红的陈独秀,“陈先生,你别急。咱们先考虑清楚你要带谁走,谁会跟你走。这件事必须先弄清才行。”

连锁反应(十四)
湖北水军对安庆迎江寺的炮击在第二天上午继续进行。在水军炮击的同时,安庆城西终于出现了湖北新军步兵的身影。原本信誓旦旦要把新军“全部杀光”的岳王会干部们们明显分成了两派。
听到湖北新军的陆军投入了战斗,有会党党首带着紧张与畏惧的神色说道,“我们能打过湖北新军么?”
“湖北新军有什么了不起?到城下咱们一顿枪就把他们都给放翻了!”有人则是胆气豪装,跃跃欲试。这些会党们并没有参加过战斗,对于战争并无理解。站在高高的安庆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巡视,总能让他们有种豪迈的心态。
与会党不同,以新军为核心建立的安庆革命军正规部队因为有过战争经验,知道这城墙什么都不算。这些正规部队的指挥官们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很明显有着各自的心事。
“我们有四五千人,有枪有炮,有安庆城。怎么可能守不住安庆城?要不是被人民党带走了那么多装备,我们就冲出去把湖北佬全部干掉了。”岳王会的干部们中有人继续散步陈词滥调的话。这话依旧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就是,有什么怕的。我们现在还是出城会会湖北新军,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能耐。”有会党首领甚至请求主动出击。
看着这些会党的态度,陈独秀心中忍不住生出与湖北新军在安庆决一死战的想法。经过了在安庆近两个月的“静坐”,敌人终于打来了。岳王会现在面对的正是一次对革命的考验!几个个小时前,他虽然被迫向人民党的鲁正平承认了“失败”。不过那种承认在看到满屋子的“革命同志”之后又动摇了,甚至要烟消云散了。陈独秀觉得自己当时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在动摇状态下才承认了“失败”。实际上真的想起来,岳王会有四五千人,就算是新军有上万人,攻城战里面进攻方占据两倍人数优势,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优势么。而且新军的战斗力也未必有人民党强大。陈独秀心中开始列数各种有可能战胜湖北新军的理由。
就在陈独秀又开始陷入“革命成功”幻想中的时候,秋瑾在池州城门口向迎接而来的陶成章介绍着鲁正平与何进武。
昨天晚上鲁正平向陈独秀讲述完自己的看法之后,就向陈独秀辞行。这是原本就已经告知过陈独秀的。湖北新军封锁了江面,想白天过江并不容易,所以鲁正平他们就要大半夜起身出发往安庆下游,再找机会渡江。陈独秀当时对鲁正平深为佩服,干脆就让人带鲁正平去安庆水门那里挑一条船。鲁正平也不客气,与何进武一起去叫醒了秋瑾,然后到安庆水门挑了一条小船。趁着夜色就出发了。鲁正平与何进武都是水上支队出身,驾船能力相当了得。他们又跟随着运钢铁的船队,以及安庆战役中在长江上行过船,虽然只是一条小船,却行的极快,上午时分就到了池州。
陶成章听了秋瑾的介绍,知道陈克没有能够提供援军。他对这件事并不太在意,陈克远在凤阳府,如果能提供大量部队反倒是稀奇了。听秋瑾谈及一路上兼程的辛苦,陶成章根据自己的经验深刻知道长途行进需要何等精力与意志力。看着面前的鲁正平与何进武虽然也是风尘仆仆,但是丝毫没有精疲力竭的模样。心中对这两人的评价就变得极高。
众人进城之后,池州与安庆差不多,不过好歹也有那么几家店铺在经营。地面上也远没有安庆那么脏乱。上午时分,竟然能够看到打扫卫生的人。虽然从装束上看还是以前池州城里头负责打扫卫生的那些人。不过比起安庆那种全盘的失败,池州还是好了不少。
一行人进了池州知府衙门,只见衙门里头的人进进出出,等在大堂里头的人也不多。看来光复会的办事效率比岳王会好些,而且派头也远没有岳王会大。
落座没多久,就见徐锡麟匆匆从外面赶来,一见到秋瑾,他如释重负的露出了笑容,“璇卿,你回来了!”
秋瑾也急忙站起身来,“伯荪,我刚到。陶先生说你带人去查看敌情,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到这话,徐锡麟的笑意顷刻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他向陶成章说道:“陶公,湖北新军在离咱们二十几里的地方设了哨卡。我见他们盘查甚严,就没继续往前去。”
“不妨事。你又不会说安徽本地话,贸然上去反倒不妥。”陶成章并不在意,“既然伯荪也已经回来了,咱们的人也就齐了。咱们就听听鲁先生到底带来文青的什么口信。”
说完,陶成章目光炯炯的看着鲁正平。
光复会因为是浙江的会党,安徽本地的会党并没有人来投奔。所以参与这次会议的人不多,只有七个人。众人围在一张八仙桌旁,看着鲁正平拿出的地图。“我们陈克主席建议光复会面对强敌走为上。”
“不战而逃么?”陶成章的声音里面并没有什么情绪。反倒是徐锡麟听了这话之后抬眼看了看鲁正平。
“既然肯定打不赢,何必要无谓的牺牲在这里呢?”鲁正平说道。
没有人反驳,没有人争辩。光复会的领导者们的目光落在了陶成章身上。陶成章沉默了一阵,这才说道:“打安庆之后,我算是明白打仗的事情我是不如文青的。这两个月来,我们只是占据了这么一座池州城,发动革命的事情毫无进展。士绅们推诿,百姓们根本不相信我们。既然文青觉得我们该撤,那我们不妨就撤退回浙江吧。”
徐锡麟连忙说道:“陶公,咱们怎么也得打打才行吧。这么灰溜溜的回了浙江,怎么向蔡元培先生交代?而且安庆还在,湖北新军也不可能主攻咱们,咱们何必这样率先逃走呢?”
没等陶成章说话,鲁正平就说道:“安庆守不住的。我刚从安庆过来,不用打就能看出来安庆绝对受不住的。”
“你在安庆待了多久?”徐锡麟疑惑的问道。
“不到一天。”
“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就能知道安庆守不住么?”
“外无必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岳王会只想着守城,根本就没有消灭湖北新军的想法。一味的守城能守住么?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大刀长矛弓箭的日子了,装备了步枪火炮这些新式火器之后,守城一方的优势大大降低。更别说安庆守城一方根本就是群乌合之众。”
徐锡麟对军事了解不多,听鲁正平这么说,还是将信将疑,怀疑多而相信少。陶成章果断接过话头,“鲁先生认为安庆能守多久?”
“十日内必败。”
“为何是十日?”陶成章对这个准确的数字很不解。
“因为我不知道湖北新军的战力到底如何。不过既然是新军,想必不会稍遇挫折就打不下去。我这次来之前,陈克主席专门统计了安庆方面的火炮和炮弹数量。一旦开打,安庆的火炮顶多撑五天。五天之后炮弹就会用尽。以安庆那帮人的实力,在城头上经不住两天的炮轰。一旦他们被夺下了城墙,定然士气低落。失败也不过是一天的事情。所以我说他们十日内必败。”
鲁正平用数字说话,以量化的方式来解释安庆正在进行的战斗。光复会的众人听了之后将信将疑。与会的干部平智础问道:“打仗又不是非要守城才行,若是岳王会采取夜袭等方法的话,也未必不能赢过新军吧?”
对这么一个已经算是“非常有常识”的错误观点,鲁正平觉得光复会的确比岳王会的水准高出很多,他解释道:“肯定不行。新军的各种操练要比岳王会多得多。生手打熟手,绝不会有什么胜算。这可不是单打独守,乱拳打死老师傅。这是成千上万人大规模的战斗,没有严格的训练,根本不可能胜利的。”
平智础对鲁正平的话还是将信将疑。他看了看陶成章,见到陶成章正在微微点头,很明显是赞同鲁正平的态度。平智础也不再方便多说什么。
“那怎么撤退呢?鲁先生有什么见教?”
“撤退的路线,撤退的速度,遇到突发情况的预案。”鲁正平毫不迟疑的说道。他指着地图,“诸位准备多长时间内撤到哪里去。这就要看诸位能够带多少物资。这就决定了撤退的速度……”
讲了半个小时,鲁正平才把撤退的基本要领讲述完,其实陈克在军校讲述这些知识的时候,是用搬家当作例子的,那时候陈克用词轻松愉快,学生们经常是忍不住哄堂大笑。但是鲁正平毕竟打仗这么多,就忍不住把自己在军事上的体会掺杂进去讲述,光复会的众人第一次听到有人比较系统的讲述“军事行动”,看似比较简单的撤退,竟然有这么多门道在里头。一个个都听的傻了。在他们看来,撤退就是败退时的逃跑。却万万没想到连一个逃跑居然也有这么多学问在里头。
陶成章是第一个恢复过来的,他两眼瞪得极大,热切的说道:“鲁先生,你可否留在我们光复会?这次撤退我想让鲁先生你来指挥。”
鲁正平没想到陶成章居然反应如此激烈,人民党的军事行动都是参谋们负责制定的,鲁正平并不是参谋人员。他连忙推辞道:“我这也是纸上谈兵。我自己根本没有指挥过撤退行动。”
对于鲁正平的解释,陶成章根本不在意,他态度坚决的说道:“鲁先生没有指挥过撤退,我们也没有指挥过撤退。好歹鲁先生学过怎么撤退,难道文青派鲁先生来只是走走过场么?”
陈克派鲁正平来的时候,只是让鲁正平见机行事,尽可能的给与光复会帮助。陈克倒是觉得光复会很可能选择坚守池州。没想到光复会居然能够果断选择撤退,这倒是出乎鲁正平的意料之外。他与何进武对视了一眼,何进武眉头微皱。思忖一阵,何进武问道:“我们不可能跟着诸位撤回浙江的。”
“不用回浙江。”陶成章说道,他指着地图,“只要能过了芜湖就行。从池州到芜湖,一路上满清驻军之处甚多,只要过了芜湖,我们就有同志接应。”
这是实话,陶成章之所以能这么快下定决心撤退,原因之一就是清军隔断了浙江到池州间的联系,浙江支援的同志很难到达池州。他知道光复会在池州势单力孤,所以才下了决心撤退。
听完这话,何进武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他和鲁正平来之前,陈克交代的是,如果光复会与岳王会根本没有合作的意思。那么两人就可以直接回根据地。如果这两个革命党真心肯合作,特别是光复会肯合作的话,那就尽可能给与一些帮助。当然,前提是鲁正平与何进武两人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现在看,光复会合作的意向极为坚定,而且两人也只是负责撤退事宜,倒也没有违背陈克的命令。
“鲁政委……”何进武暗示道。
鲁正平点点头,“那么我们就暂时帮大家打打下手。若是诸位觉得我们做的不行,就直说。我们绝不会耽误大家的事情。”
陶成章连忙应道:“鲁先生哪里话,既然我们请鲁先生指挥,那就绝对不会不听鲁先生的命令。”

连锁反应(十五)
“协统大人,安庆的乱党偷偷出城了。”通讯兵向湖北新军第二十一协协统黎元洪禀报。
此时已经接近了傍晚十分,听到了这条消息黎元洪立时来了精神,“乱党派出来了多少人?”
“启禀大人,大概有一百多乱党偷偷出城,向着我们第四十一标的方向去了。标统大人让我禀报大人,绝不会让乱党偷袭得手。”
“嗯。告诉四十一标标统,绝不能不让乱党脱逃一个。下去吧。”
通讯兵走了没多久,就听到远处响起一阵阵密集的枪声。枪声停顿了没多久,一个通讯兵在亲兵带领下气喘吁吁的进了黎元洪的中军大帐,“协统大人,四十一标标统禀报,已经全歼了那队出城的乱党。”
“干得好!”黎元洪微微松了口气,然后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让标统把被俘的乱党立刻送到中军来,我要亲自审问。”
“是。”通讯兵应了声之后快步出了中军大帐。
一直在黎元洪中军大帐里面的参谋们同样松了口气。“大人,看来这安庆的乱党在咱们湖北新军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啊。”
“就这些人怎么打下的安庆?安徽新军就那么不堪一击?”
听着下头参谋们很有技巧的阿谀奉承,黎元洪脸上也有了点笑意。安庆与池州失陷震动了朝野,黎元洪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一个协统带兵平定安庆的乱党,他实在是不想让外人看出自己这份紧张与兴奋的心情。如果能够顺利的剿灭乱党,夺回安庆与池州,这分功劳到底有多大,已经根本不用黎元洪反复的提醒自己。越是面对这样的功劳,黎元洪越要提醒自己小心谨慎。因为安庆与池州的陷落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协统大人,我们是不是开始攻城?”参谋们远没有黎元洪的想法,得知如此轻易的消灭了出城的乱党,众人都很兴奋。一般来说,敢于出城作战的都是精锐,乱党们的精锐尚且如此不堪一击,就更别说龟缩在城内的那些人了。
“且不着急,问完了那些被俘的乱党再说。”黎元洪平静的说道。话虽然这样说,但是黎元洪心里头也是一阵忍不住的激动与得意。为了掩饰这种激动,黎元洪干脆就埋下头装作看地图。但是那得意的表情怎么瞒得过机灵的参谋,参谋们连忙围上来,开始对安庆城指指点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黎元洪赶紧大举进兵,快速拿下安庆城。
黎元洪知道这些参谋的真正想法,乱党攻克安庆与池州之后,朝廷内部乱成一团,安庆毕竟是安徽的省会,更驻扎了安徽新军。结果一日内安庆失陷,新军也灰飞烟灭。要知道各省新军都是朝廷倾注了极大心血组建的部队,何时居然冒出这么一支能够轻易消灭安徽新军的乱党。朝廷上下都是胆战心惊。
朝廷大臣们之间的矛盾与争执素来是对人不对事,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上了朝堂就能变成党派之间的激烈斗争。更别说失陷安庆这等大事了。连远在湖北黎元洪都听闻,这次的斗争与往常一样变成了北洋袁世凯与诸亲王之间的激烈斗争。上层斗争过于复杂激烈,黎元洪不得要领。安庆周边的新军们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这股“革命党”都极为忌惮。由于朝廷得知的消息里头,安庆新军极有可能是集体叛乱,所以在朝廷的严令下,各省新军全部展开内部的严格盘查,要抓出打入新军内部的革命党来。这么一通大搜检,加上过年,安庆周边的新军都没办法出动。
过年之后,由于江浙有不少乱党应和安庆的乱党,所以南方的新军不敢轻易出动。剿匪的重任就落在了湖北新军肩头。对于派谁领兵,湖北新军内部也是有多重意见,大部分人认为该让湖北新军统制张彪领兵,但是湖北新军不久前毕竟经过了一番“检查新军内部革命党”的运动,湖北新军由于在张之洞大人的管理下很是“先进”,内部倾向于革命党的人颇不在少数。不想去镇压安庆乱党的官兵数量也是有那么一些的。若是张彪统制离开了湖北,有人怕这些新军闹事,最后负责统兵的重任就落到了黎元洪头上。而且张彪统制大人倒也不小气,出动的部队除了黎元洪麾下的二十一协,以及收拢了安徽新军水军战船的湖北新军水军之外,张彪还把自己的麾下的二十九标调拨给黎元洪指挥。黎元洪的兵力达到了七千之众。
若是黎元洪能够轻松拿下安庆,不仅黎元洪能够升官,跟着黎元洪的这些参谋们同样能够得到提拔。见到首战大胜,乱党们如此不堪一击,关系到自己晋升和名望,参谋们的心思也变得更加急切起来。
城下的湖北新军因为黎元洪的缘故暂时保持了谨慎,这本来是对于城内的岳王会是个好消息。但是岳王会的干部们没有一个能够意识到这点的。出城作战的是特别勇敢特别讲义气的一支会党部队,他们几乎是自告奋勇的前去城外埋伏,准备晚上“劫营”。却没想到他们反被新军打了一个埋伏,片刻间就全军尽墨。对岳王会上下来说,这场打击是过于沉重了。
岳王会在城头的守军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惴惴不安,这场迅速的败仗让不少安徽新军出身的守军忍不住回想起面对人民党的失败。那次失败同样如此迅速,如此简单利落。不少守军甚至迷信的想到,身为新军打了败仗,成了革命党之后还是要打败仗?难道这安庆就是自己注定倒霉的地方么?
下层士兵人心惶惶,岳王会的上层陷入了同样的感受之中。原本吆喝着要出城作战的会党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放出这等大话。而原本就主张放弃安庆跑路的会党们更是眼神闪烁。他们之间交换着眼神,然后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坐在首位的陈独秀等人。
陈独秀并没有注意到会党们的眼神,他此时的心情因为大起大落,结果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陈独秀不懂军事,对他来说,革命战争本该是一次胜利接着一次胜利。不然怎么能有革命的最终胜利呢?在湖北新军展示了优势兵力之后,又展示了战斗力上的强大。陈独秀被这次军事上干净利落的失败给打懵了。
身为军事干部,新军出身的常恒芳倒是能接受这次失败,“这不过是一次小败,咱们只要守好安庆城,不要轻易出城,湖北新军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打进城来的。”
这话并没有能够鼓舞起士气,众人就如同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一样,该发呆的发呆,该胆怯的胆怯。
“咱们把晚上守城的队伍给安排一下,小心防守。今天晚上……”说到这里,常恒芳停顿了一下。他本想说“今天晚上可不会好过。”但是屋子里面的气氛如此低迷,常恒芳觉得怎么都说不出这句很有点丧气的话。
看常恒芳欲言又止的样子,刁德章咽了口唾沫,这才说道:“陈大帅,现在这个局面,我带着兄弟们去守北门吧。”说完之后,刁德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炮打的厉害,兄弟们昨天没休息好,我们上半夜歇歇,守下半夜好了。”
见一贯主张投降的刁德章居然能够如此仗义,陈独秀也不能拒绝,他点点头,“就这么办。恒芳,你现在去把晚上守城的部队安排一下,一定要小心了。”
常恒芳就开始安排守城的部署,结果各个会党的部众都被派上了城墙,倒是岳王会掌控的新军部队除了一半人在城西与其他几个重点布防之外,倒有一半人被留在城里军营。这不是常恒芳有什么私心。明天白天注定是要有一场大战的,如果在城头守夜耗尽了精力,明天白天打起来的话,能打仗的部队数量就极为不足。
会党们一个个欲言又止,很明显对常恒芳的安排不满意。
看着会党们怯懦的模样,常恒芳怒道:“你们怕什么,城西不是有我们的部队在防守么?其他几个要点上都有新军的兄弟,湖北佬来偷袭,大家只要守住一小会儿,我们的援兵就能赶到。”
会党首领们知道这话没错,但是心里头却依旧十分不安。一个叫做周兴臣的会党首领胆怯的说道:“常统领,那让我和刁大哥一起守北门吧。刁大哥人多,我人少,我想和他一起守城。”
人多能壮胆,常恒芳倒是能理解周兴臣的想法。他调整了一下守夜的次序,会党首领们就纷纷去了。。
等会议厅里面只剩下岳王会的干部,常恒芳用一种悲壮的语气说道:“大帅,我们能守住的。”
“这外无援兵,我们能守多久?”陈独秀的声音仿佛是在质疑,又仿佛是在肯定。会议厅里面的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不语。在与新军的陆军正面对上之前,众人还有千百种“设想”。当湖北新军的步兵陈兵安庆城下,所有的“设想”都被现实毫不留情的驱散。这些人的视线被迫放在这条唯一道路上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突然发现,这条道路的尽头极有可能是彻底的破灭。岳王会当中的不少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们或许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但是他们总是让自己避开视线不去面对而已。”
在这样愁苦的气氛中,熊成基起身说道:“大帅,同志们,我们这一个多月以来也是勤加操演,咱们的骨干是能打仗的。唯一的问题只是会党们不听调遣而已。安庆城太大,如果没有会党也守不完全。我们把咱们自己的精锐部队置于城内,一旦新军攻城,就调兵去新军攻城的地方,想来也能守住。”
熊成基毕竟是专业的军校毕业,他的建议倒是不错。听了这话,常恒芳率先应和,“的确如此,新军打会党能打。咱们的部队里头可也不少是新军出身,大家都是新军,有什么怕的?难道湖北佬都是三头六臂不成?”
在这两位少壮派的军人鼓动下,会议厅里面逐渐有了点生气。不少人心里头依旧惴惴不安,但是大家毕竟是年轻人,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气。这些天来会党们的表现已经证明他们根本就不能打仗,但是攻守双方都是新军的时候,安庆方面有着城墙作为依托,居高临下毕竟会好很多。鹿死谁手还未必呢。
如果没有遇到鲁正平的话,陈独秀也会被年轻同志们的热情鼓舞,但是他忘不了昨天晚上和鲁正平的交谈。“会党们靠不住。新军的同志们人数不足,安庆有这么大,哪怕是打退了湖北新军的头几次进攻,一旦湖北新军增兵,或者南京的新军增兵,这安庆还是守不住的。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一定要死守。”
陈独秀是比较认同鲁正平的看法,但是指挥几千人的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鲁正平提供的撤退方案就是先准备干粮,派人去探路。接着遣散会党,让敢战的核心的部队猛烈袭击一下湖北新军,在湖北新军认为安庆要出城决一死战的时候,突然撤退。这样既能争取时间,又能提高效率。陈独秀也是深以为然的。问题在于,陈独秀是个革命者,更准确的说,陈独秀是个文人兼革命理论家,他缺乏能够全面执行这个计划的能力,更缺乏说服同志们执行这个计划的魄力。
于是在众人混乱的想法中,陈独秀几乎是随波逐流的跟着大家浪费了一天的时间。现在看到同志们如此热情洋溢,陈独秀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撤退的事情了。
常恒芳已经下了决一死战的决心,他看其他干部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就对陈独秀说道:“大帅,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去组织守夜了。”
“嗯……,好。暂且如此。”陈独秀应了一句。
常恒芳就带了熊成基等人一起出门,会议厅里面只剩下了柏文蔚。陈独秀突然发现,他此时又失去了一次说服同志们撤退的机会。
“严守营地,谨防乱党偷袭。”黎元洪下了命令。
“是,协统大人。大人,今天晚上营地的口令是什么。”参谋一面回答一面发问。
黎元洪看了看面前桌子上的菜,本想随便用一道菜名作为口令,但是他忍不住想起了曹操“鸡肋”的口令,强忍着使用菜名的冲动,黎元洪说道:“口令就用夜袭安庆吧。”
“夜袭安庆。”书记官连忙写下口令,呈给黎元洪过目之后,方才用了印。
等参谋们出去之后,黎元洪又百无聊赖的吃了几口菜,让亲兵把剩饭给撤了下去。参谋们不敢和黎元洪同桌吃饭,大帐里面倒是乐的清静。亲兵泡上茶之后,黎元洪随便抿了一口,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
这不是因为茶不可口,黎元洪有着自己的心事。下午时分,黎元洪亲自审问了被俘的乱党。却发现乱党们根本就是群乌合之众。这些人被俘之后都遭到了暴打,等他们被带到黎元洪面前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满身满脸的伤痕。根本谈不上什么嚣张气焰。黎元洪的询问十分的顺畅,这些人把城里面的情况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一番。这些情况不仅没让黎元洪觉得放心,反倒让黎元洪觉得更加混乱起来。
一个多月前安庆失陷的时候,那真的是震动天下。安庆是省会,是名城。一日间被攻陷的事实,让不少对朝廷悲观的人甚至认为大清的全面覆灭就要开始了。对于剿灭安庆的乱党,朝廷里面的意见明显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张立刻清剿,另一派则主张查清到底怎么回事。
主张立刻清剿的官员们秉承的是这些年朝廷的一贯态度,对于敢造反的要下狠手方能威慑乱党。但是主张先查清的则是一些比较老成持重的,安徽新军在新军中并非善战的部队,但是那也是整整一个协的新军。一日内就被全歼,说明乱党势力已经远超出想象。
朝廷里面党争激烈,但是湖北没有什么党政,湖北新军的军官们认为,安庆城里面新军加上各级官吏有近万人,怎么都该有人能跑出来通风报信了。没想到湖北新军等了半个月,竟然没有等到什么消息出来。这半个月来湖北新军方面也派遣了不少探子,探听的结果却大不相同。各种截然不同的情报林林总总数量极大,然而归总起来竟然拼不成一个像样的大概情况。
湖北新军知道的是,现在占据安庆的是岳王会,占据池州的是光复会。这些情报还好些,能够自圆其说。对于安庆新军和满城官员,情报就五花八门了。有说自恩铭以下的所有官吏统统被革命党给杀了的,有说恩铭等人已经投靠了革命党的,有说安徽新军整个都投靠了革命党的。反正满城的官吏全部生死不知没了消息。这种极为异样的事情让湖北新军有些不知所措。
转眼就过了年,湖北新军得知因为去年水灾流落到南京等地的灾民开始闹事,朝廷令两江总督瑞方妥加安抚,根本无力派兵前来安庆。而且经过一个新年的发酵,各种消息变得更加变幻莫测。总的来看,安庆满城文物官员不仅依旧没有下落,还听说安徽北部兴起了一个新的革命党“人民党”,关于人民党的说法更是五花八门。有人说人民党是岳王会的部下,有人说人民党是光复会的部下。每一条说法貌似都有道理。最后还是远在北京张之洞大人下达了命令,湖北新军做好出兵的准备。张之洞大人现在已经在京城做了军机大臣,想来他的话是绝对不会错的。湖北新军开始准备作战,但是朝廷里头却迟迟没有消息,十天前湖北新军才正式接到朝廷的命令,出兵镇压。
但是经过今天的审问中,俘虏们交代,打下安庆的竟然不是岳王会或者光复会,而是根本不在安庆的什么人民党。而且人民党并非岳王会和光复会的手下。据俘虏所说,人民党是早就建立起来的一个革命党,现在已经控制了皖北一带。皖北造了水灾,消息不通,就是有消息也是坏消息。在水灾地区突然崛起了这么一股子革命党,皖北和湖北之间消息不畅,黎元洪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信俘虏的话。品着茶,黎元洪心里面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但是想了一阵,黎元洪倒也放下了心思。虽然俘虏们提起了这么一个人民党,但是他们也都说,人民党早就回到凤阳去了。凤阳离这里几百里地,根本不足为惧。只要夺回安庆与池州,就是大功。凤阳的什么人民党,让朝廷操心去吧。
确定了这些之后,黎元洪下令,“通知各营,明日三更造饭,天一亮,就开始炮轰安庆西城。”
“是,协同大人。”
“等等,再去交代各营,今晚严防安庆乱党偷营。”黎元洪还是保持着小心为上的原则。

连锁反应(十六)
后半夜时分,安庆城头瞪着眼睛守了大半夜的部队终于盼到了接替的人,守上半夜的会党们早就困了,加上提心吊胆了半宿,有人来接替,大家急匆匆的赶下城墙回兵营休息。现在是四月初,夜晚还是很凉,没人注意到上了北城的会党们大都穿着厚厚的衣服。
刁德章的脸依旧是一副郁闷的神色,自从湖北新军打来之后,他始终是这幅模样。上了城头之后,刁德章先是勒令部众们在垛口后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就开始巡视。城头上乱了好一阵才算是平息下来。夜色中的安庆城头只剩下十几支火把展现出些许活力。
周兴臣手下有四十多人,而刁德章手下有两百多人。这三百人占据了大半面城墙,城下黑漆漆的,但是没人敢多打火把。这已经不是弓箭时代了,这天会党们都已经见识过步枪的射程,隔着那么老远都能打死人的步枪着实令会党们胆战心惊。若是城头如说书的所讲的那样灯火通明,不过是让自己当作靶子而已。
周兴臣偷偷凑到刁德章身边,他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刁大哥,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瞅着周兴臣鬼鬼祟祟的模样,刁德章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事?”
周兴臣凑到刁德章耳边说道:“刁大哥,一会儿你带兄弟们出城的时候,万望带上我们的兄弟一起走。”
刁德章一把推开凑在自己耳边的周兴臣,又拽住周兴臣胸口的衣服把他拽到自己面前,用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你胡说什么呢?”
周兴臣声音里面充满了一种软弱和羞愧,“刁大哥,我们兄弟不想死。这安庆城就是个死地。现在湖北新军还没有围城,咱们还有路走。刁大哥,你要是不想走,你让兄弟们穿这么厚做什么?那衣服里头塞的不都是这些天的赏钱么?”
刁德章万万没想到周兴臣的眼光如此锐利,他其实早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安庆城。但是自打湖北新军到了城外之后,城门的守军都是岳王会的嫡系,想名正言顺的出城是万万不可能了,他这才请求后半夜守城。即便如此,刁德章也没有敢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全部的兄弟,他只是告诉了比较可靠的一百人。剩下的一百多人,他是准备让等自己出城之后,再由留下的心腹劝他们离开。突然被周兴臣说破了心事,刁德章心里头是惊怒交集。
尽管脖领子被刁德章抓在手里,周兴臣已经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刁德章,他又趴在刁德章耳边说道:“大哥,咱们兄弟就不说两家话。要走的话咱们现在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刁德章脸上那种愁苦的神色此时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微微咬着牙再次推开趴在自己耳边的周兴臣。声音也变得平静又坚定。“周兴臣,我带着一部分兄弟先下去,你跟着我下去。然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过我话说头里,你们若是跟我们抢道,你别说我不客气。”
周兴臣连忙点头,“是,是。刁大哥,兄弟我就是觉得你是明白人,才要跟着你。我绝对不会和刁大哥抢,大哥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久之后,几条绳子悄无声息的从城头放了下去。刁德章先排心腹下城探路,由于安徽革命军根本不准备出城作战,城下也没有哨卡。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湖北新军是否在外头有埋伏。刁德章绷着嘴,站在城头的黑暗里紧盯着城外的黑暗。而周兴臣则是忍不住来回走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几声鸟叫。过了片刻又是几声。
周兴臣猜到这是暗号,他面带喜色的凑到刁德章身边。没等他开口,就听刁德章低声喝道:“给我闭上嘴。”周兴臣仿佛被扼住喉咙一样,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又是几个人下了城,然后就没了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城下才传来报讯的鸟叫。刁德章这才放了心,他连忙指挥亲信们下城。
“刁大哥,我怎么办?”看着人一个个顺着绳子下城,周兴臣急了。
刁德章冷冷的看了看周兴臣,语气里面满是鄙夷,“慌什么?你现在赶紧带你的人,到这里下城。”说完,刁德章已经跃上城墙,抓住一根绳子开始往下溜。
“刁……”周兴臣正想再问,却已经从成头上看不到刁德章,他一拍大腿转头就去招呼他的部下了。
如果此时正在池州的鲁正平看到刁德章的做法,他极有可能会忍不住赞美一句。这种果断与谨慎的确是指挥撤退时必须具备的素质。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北城城头上的会党们已经全部下城,然后在提前出发的探路者带领下离开了安庆城。
周兴臣的双脚踩到安庆城外的土地之后,心里头立时觉得极为轻松。终于自由了!终于摆脱了安庆这个死地。再也不用在炮弹的爆炸声与枪声中感到畏惧了。往前走了没多远,周兴臣就拢住了自己的兄弟,停在原地。这个举动在尽力离开安庆城的人流里头极为扎眼,而且这么几十人停住不动,也挡了后面人的道。
“你怎么不走了?”走在前头刁德章赶回来低声问道。
周兴臣皮笑肉不笑的拿出一个钱袋,“刁大哥,这次你可是帮了我大忙。这点小小的意思只是兄弟我的一点心意。咱们就此别过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刁大哥有什么吩咐,小弟我一定鞍前马后的效力。”
“你傻么?湖北新军就在外头,我们已经探好了路,你们赶紧跟着我们走。”刁德章低声说道。
见到自己的兄弟已经拢在了一起,周兴臣不仅没有丝毫被恐吓住的模样,连声音也大了起来,“那是不用了,刁大哥。方才跟着刁大哥一起下城,兄弟我是十分承情的。咱们不辞而别,方才动静也不小,只怕岳王会已经知道了,兄弟我来给大哥殿后,岳王会的人追来,我们挡住。”
周兴臣等人所在的地方距离城门不算太远,刁德章看了看城门,又看了看已经完全聚拢起来的周兴臣和他的部众。刁德章笑道:“那就麻烦周兄弟了。咱们以后见。”说完,他带着自己的部下就消失在黑夜里。
走出去了好一阵,刁德章突然让那些心腹们停下,其他人继续往前走,他带着这批人后悄无声息的转了回来。但是远远的就看见周兴臣等人还是聚在一起,根本没有动事的意思。两拨人就隔着黑夜静静的伫立,直到天边有了一丝光亮,刁德章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下去,方不甘心的领着亲信们静静的撤走了。
天色又亮了几丝,周兴臣极目四望,见周围果然没有人,又派了几个兄弟在前面探路,这才开始撤退。
“什么?北城现在空无一人?”常恒芳的声音里头充满了疑惑与震惊。
回话的是一个新军的小军官,他有些着急的说道,“常统领,北城上的人不知道啥时候全部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湖北新军抓走了。”
“我……”听了这话,常恒芳恨不得上去抽这个小军官两耳光。这明摆着是会党私自逃窜了,这小军官怎么能想到是湖北新军半夜上城抓人呢?要是湖北新军能干到这个地步,他们又何必撤退,从北城直接杀下来更省事,立马就能夺取安庆。
但是此时也不是再训斥自己人的时候,常恒芳喝道:“现在守城的部队都上了城么?”
“是的。徐应鑫统领已经带了兄弟们上了北城。”
常恒芳吼道:“你现在告诉徐统领,绝对不许任何人出入城门。若还有会党要上城,立马给我赶下来。现在就去”
军官快步离开后,常恒芳觉得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他突然拽住身边的一把椅子,把椅子高高举起,然后奋力向桌子上砸去。常恒芳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仿佛面前的不是桌子而是刁德章的脑袋一样。硬木的椅子砸在桌面上,先是发出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咔啦啦的一连串碎响。桌面被砸出了一个大洞,而椅子的四条腿折断了三条。常恒芳还是不解气,他挥起残破的椅子,继续不停的砸向桌面。
外头的勤务兵见到常恒芳如此愤怒,连忙冲进来拉住常恒芳的手臂,“常统领,不必这样啊。不必这样。”
常恒芳在勤务兵的阻挡之下又砸了几下,这才喘着粗气扔下散了架的椅子。“这群背信弃义的混蛋。我绝对饶不了他们。”常恒芳吼道。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再过不了多久,湖北新军新一天的进攻就要开始,能应对湖北新军的进攻就已经即为吃力,哪里有兵力去追赶逃出城外的会党?而且就是追上又能如何?劝他们回来?还是干脆把刁德章他们都给杀了?
仿佛在证明常恒芳的判断,外面突然传来了炮声,这不是城南江面上的炮声,而是城西方向传来的。湖北新军开始正式攻城战了。
在满清的诸多新军中,排首位的自然是北洋新军。但是湖北新军也有自己的诸多长处,例如湖北的兵工厂就能自造枪械弹药。而且张之洞组建湖北新军的时候颇为注重教育,新军将领多来自近代军事学堂,文化素质相对士兵较高。张之洞组建湖北新军的初期,明文规定,“专选二十岁以下兼能识字者方准收入”。又把“入营之兵必须有一半识字”列为“湖北练兵要义”第一条。同时,张之洞也很重视士兵入营后的教育。张之洞在新军各旗、营分设大、小“讲堂”,辟设“阅报室”,这无疑有利于提高士兵的文化素质。特别是张之洞别出心裁,创设湖北陆军特别小学堂,于士兵中考选“文理通顺”者,令其“昼则来堂讲求学科,夜则归营”,“更番毕业,更番入营”,从而“于练兵之中寓普及教育之意”。所以在1905年的河间秋操中,北洋新军“以勇气胜”,湖北新军“以学问胜”。
能自造军备,又有比较高的文化素养,湖北新军中最有技术含量的炮兵部队水平在诸新军中算是出类拔萃的。黎元洪一声令下,已经准备好的炮兵部队就开始轰击安庆西城墙。经过几轮试射后,湖北新军的炮兵不断调整射击诸元。炮弹开始准确的落在城头。
安庆革命军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重点依托城墙防守,这点子基本的想法黎元洪心知肚明。他举着望远镜看向城头,只见每一发落在城头的炮弹爆炸后,都有麻袋,砂土以及被炸碎的人类肢体在空中飞舞,甚至有整个人被炸飞在半空中的景象出现。黎元洪满意的放下望远镜,现在在城头的应该都是乱党的精锐,这么一轮炮击,定然能够让乱党们伤亡惨重。
“协统大人,我们是否要攻城?”参谋们同样看到了城头的模样,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的问道。
黎元洪挥了挥手,“急什么?等水军打下迎江寺的炮台再说。”
“现在一鼓作气,定然能攻下城墙。”参谋们进谏道。
黎元洪冷笑一声,“乱党们只有城墙作为依托,定然是不肯放弃的。咱们现在攻城,只是会让平白的损耗兵力。不着急,再打一会儿之后,咱们就停下来,让乱党们有时间登城。等他们稳住了城头的阵脚,咱们再用炮轰。这不比硬拼强的多么?”
“协同大人高见。”参谋们连忙开始拍马溜须。
“你们赶紧联系水军,让他们务必今天打下迎江寺的炮兵阵地。没有了炮兵阵地,我看乱党们拿什么守住这安庆。”黎元洪说完,稳稳当当的坐在行军椅上。虽然身为湖北新军二十一协的协统,但是黎元洪却不是陆军学堂出身。他是北洋水师学堂的毕业生,也是严复的学生。黎元洪参加过甲午海战,战后投靠了张之洞,得到器重,于是在湖北新军中一路高升。从内心来说,黎元洪对于水军的信赖程度更高。只要水军拿下迎江寺炮兵阵地,进而夺下安庆的水门。在南边和西边的两面夹击下,黎元洪坚信安庆乱党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参谋们有些不解,“大人,两面夹击固然好,但是乱党们把守的迎江寺炮台到现在还在负隅顽抗。”
黎元洪出身水军学堂,有参加了甲午海战,有一件事他的关注度与敏感度远超过湖北新军的其他人,“乱党们就算能坚守迎江寺阵地,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炮弹。顶多今天下午,他们就无炮弹可用。到时候水军的战舰贴近射击,无论那些乱党多冥顽不灵,但是总是挡不住炮弹的。”
“高见,高见!”参谋们又是一阵吹捧。
这次黎元洪也不再搭理参谋,他稳稳当当的端起茶杯开始啜饮起来。
一切与黎元洪预计的相差无几。城头上的守军都是岳王会的核心部队,这一场密集的炮击让城头上的守军伤亡惨重。见到湖北新军的这股子架势,安庆革命军又担心湖北新军准备趁势夺取西城城墙。于是不得不急匆匆的增派部队上城墙,一来二去之间,伤亡人数就超过了三百多人。部队的军官再命令增援,下头的人已经出现了抗命的事情。
这些消息传到了岳王会设在安徽巡抚衙门的总部时,正在向陈独秀和柏文蔚的请罪的常恒芳怒不可遏的冲着通讯兵吼道:“先是会党们逃走,现在轮到新军了么?”
“常统领,不能这么说。”柏文蔚立刻阻止了常恒芳的失态。到了此时,大家只有同舟共济才行,常恒芳的话明显是在激化矛盾。
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多久,迎江寺炮兵阵地上的指挥官熊成基也来告急,迎江寺的炮弹已经寥寥无几。希望常恒芳能够派人来帮助守炮台。迎江寺炮台两天来一直是安庆革命军的心理支柱,听到隆隆的炮声,大家都觉得自己正在用威力巨大的火炮与敌人坚持战斗。由于熊成基指挥的不错,在一片乱糟糟的事情当中众人根本就没有注意过炮弹问题,如果缺人,大家还能调兵,可炮弹这种东西根本没地弄去。接到熊成基的消息,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了大炮,自己用步枪和敌人的大炮对射么?天知道湖北佬到底有多少炮弹,能打多久。
在这一片沉默中,常恒芳怒吼一声,“咱们出城和这帮湖北佬拼了!”
“恒芳,稍安勿躁。”柏文蔚连忙劝道。
常恒芳此时也豁出去了,他怒目圆睁,对着柏文蔚喊道:“稍安勿躁什么?人民党怎么赢的?他们要炮没炮,要枪没枪。不就是靠近战么?让湖北佬这么打下去,我们根本就是等死啊。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拼死。”
“你拼死有什么用?现在能带出去的也就是千把人。能打赢湖北新军么?”柏文蔚也来了火气,“你们拼死了,这安庆谁来守?”
对柏文蔚的话,常恒芳立刻给顶了回去,“安庆就是人民党给咱们挖的坑。人民党知道自己守不住安庆,干脆就把咱们给推出来。满清全力来打咱们岳王会,人民党在后头看笑话。要我说,这安庆根本就不该要,人民党爱给谁给谁去。不还有光复会么?咱们就没必要强出头。”
“人民党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要安庆,是我一定要占的。”看着同志们几乎要丧失理智,陈独秀终于发话了,同志们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陈独秀的话虽然是实话,但是没人原因承认。而陈独秀也没有想让大家反省的意思,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下定决心,而是坐视局面自然而然的发展下去,那最终的结果就是毫无意义的覆灭。“我觉得只要占据了安庆,立刻就是风云突变。现在看,我是大错特错。如果不能彻底打败满清,占据一两座城池毫无意义。那只是让大家白白送死。诸位参加革命是为了革命成功,而不是为了让满清用咱们的人头吓唬其他革命党的同志。我们撤,往人民党刚打下的合肥撤。”
陈独秀的话震惊了众人,他们万万想不到陈独秀居然能下这么一个决断。“大帅,那人民党能容得下咱们么?”柏文蔚连忙劝道。
“有什么容下容不下的。我们起来革命,是为了打倒满清,建立一个新中华。所谓容下容不下,不过是咱们想吞了人民党,或者人民党想吞了咱们。这等党派之争甚是没有意思。诸位同志,我们岳王会的宗旨是什么?”
听了陈独秀的提问,岳王会的干部们一个个梗着脖子不肯回答。
陈独秀倒也不继续逼迫大家,他坦然说道:“我们岳王会的宗旨就是,盖岳武穆抵抗辽金,至死不变,吾人须继其志,尽力排满。如果人民党也是这个宗旨,我们就是听从人民党的调遣又如何?”
“大帅,咱们现在危急之中,人民党根本就没有救援的打算。”常恒芳依旧不依不饶。
针对这个岳王会干部里面的普遍认识,陈独秀问道:“那咱们占据了安庆,春风得意之时,咱们何尝在乎过人民党?咱们岳王会占据了安庆,又为安庆本地的百姓们做过点什么?百姓从咱们的革命里头分到了什么好处?百姓是吃了咱们一粒米?还是花了咱们一文钱?光咱们用在刁德章和周兴臣身上的钱,能让多少百姓得到好处?可是咱们干了么?现在咱们是守城的时候,到街上能见到百姓们么?同志们,做人总是得讲点道义吧。既然咱们上不能建立中华,下不能拯救百姓,那么好歹也别让革命同志们跟着咱们枉死。”
陈独秀此时的气魄压倒了处于绝望中的岳王会干部。特别是陈独秀提及道义的时候,干部们都觉得无言以对。岳王会的建立的基础之一就是“道义”。与这个时代的其他“革命党”一样,岳王会既无全面革命理念,也无具体的革命方法。他们感受到了中国的悲惨,然后把一腔怨气全部对准了满清政府。但是这种处于正义的激情在现实中只能靠中国传统中的“道义”与“江湖义气”来维持。而会党们无疑是靠不住的,而陈独秀亲自批判了岳王会自持的“道义”。对于这些革命党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否定更加釜底抽薪。
见众人都不吭声,陈独秀继续说道:“大家埋怨人民党是埋怨错了人,当时急不可耐的一定要把安庆夺到手的就是我这个大帅。若是同志们觉得我现在还是大帅,那就听我的命令,现在咱们就往合肥撤。只要能保住咱们的骨干,岳王会定然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干部们其实都知道现在如果不撤,等湖北新军的步兵出动,那想撤也来不及了。而且现在他们能够投奔的也只有人民党一家而已。但是这一个多月来,因为占据了安庆,岳王会养成了骄横的心态,大家觉得人民党再厉害,岳王会一句话,人民党照样乖乖的把安庆城给交出来。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么想不对,但是岳王会的众人却在心里面形成了这个概念。此时被湖北新军给撵出安庆,灰溜溜的投靠人民党去,众人的心理都是无法接受。
陈独秀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开始发号施令,“如果没人有什么意见,咱们现在就开始撤退。恒芳,你让各个阵地上的同志都撤出来。柏统领,你现在带人去银库,把所有的金银都给带上。德宽,你去把粮库里面的粮食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得够咱们一路上吃到合肥的。至于会党,告诉他们散了。想走的,就让他们走,愿意跟咱们走的,给他们说清楚,这次跟咱们走,没有粮饷。”
“那炮和机枪呢?”常恒芳怒气冲冲的问道。
“就留给湖北新军,让他们抢去。若没有这些东西让他们抢,只怕会被新军也不会让咱们这么轻易的走。”
众人站在原地,都想提出反对的意见。但是面对留在城里头就注定灭亡的未来,谁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过了好一阵,常恒芳才怒气冲冲的应道:“我现在就去收拢部队。”说完他气冲冲的出门去了。
“大帅……”柏文蔚想上前继续劝说几句。
“柏统领,咱们能否在安庆全身而退还是两可的事情,在路上若是被湖北新军追上,那就是一场血战。把钱带好,如果咱们能到了合肥,这就是咱们岳王会重新复兴的本钱。”
听到陈独秀并没有放弃革命,柏文蔚终于放了心。“大帅,我路上一定能把咱们的军资守卫好。”
“德宽,你也去吧。”陈独秀对呆立在原地的石德宽说道。
“大帅……”
“现在就去,德宽,如果没有粮食咱们难道沿途当土匪抢粮么?”陈独秀不容质疑的说道。
“是。”石德宽服从了陈独秀的指令。

连锁反应(十七)
黎元洪并没想到安庆城内的乱党居然决定撤退,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黎元洪坚信那些乱党们是不肯离开安庆城的。在这样的判断下,黎元洪命令暂时停止炮轰。黎元洪虽然看着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战争,其实他心里面不解与疑惑远比外人看到的多的多。
这场收复安庆的战斗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还有着更加深刻的政治背景。黎元洪只是一个军人,对于朝廷到底发生了什么知之甚少。他仅仅知道湖北发生了生么。安庆失陷之后,张之洞大人突然进京。进京前张大人发话,没有张大人的亲自命令,不管谁的命令,新军都不许“轻举妄动”。这句“不管谁的命令”意思那是十分丰富的。理论上湖北新军是朝廷的军队,也归陆军部管。这两者如果下达了命令,新军必须服从。但是张大人的意思说明白了就是“我不下令,湖北新军绝对不许出动。”
黎元洪不知道到底朝廷里头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太想知道的冲动。湖北新军是张之洞大人一手创建的军队,自然唯张大人马首是瞻。不管是朝廷也好,陆军部也好,没有张大人的命令,湖北新军一兵一卒都不会动。大家准备了一个多月后,张之洞大人的亲令终于到了湖北,内容很简单,“谨慎为上。以夺回安庆、池州为要。不可贪功。”
对这段话,黎元洪的理解是,“少死人,不着急,慢慢打。”黎元洪唯一不解的是,新军出兵的时候朝廷都是要给钱的,而这次湖北新军出兵则分文未给。但是张大人既然发话,湖北新军也不可能因为这点钱闹起来。于是黎元洪就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战斗,对安庆城也没有采取四面包围的战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保守”给了安庆城内的乱党们千载难逢的消息。由于北门外没有湖北新军的部队,陈独秀把突围路线定在了城北。
当然,就算是黎元洪知道安庆城内的乱党准备突围,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部署。张之洞大人交代的很清楚,“以夺回安庆、池州为要。”至于城内的乱党,黎元洪认为张大人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不可贪功。”
陈独秀带领着岳王会九百多名核心成员离开安庆北门的时候,情况居然出奇的顺利。在没有阻拦的情况下,他们带着银库里面剩下的十几万两银子以及粮库里面的三万多斤粮食出了安庆城。安庆城里面还留了二百名骨干士兵,常恒芳带着他们负责殿后。看着高高的安庆城原来越远,这些岳王会的骨干们心里面都有着强烈的失落感。何时才能重回这座大城市?这些人心里面都没有谱。也就是在此时,湖北新军的大炮重新开火了,隆隆的炮声仿佛是号角,激励着这些退出安庆的岳王会人员调头向北,快步去了。
常恒芳对于会党们的叛变是极为愤慨的,他之所以领命殿后,一方面是他作为军事上的指挥官,算是很有能力与威望的。另一方面,常恒芳心中有一股邪火要发泄出来,他自己是自告奋勇负责殿后的。
“常统领!这城头我们上不得啊。”会党首领哭喊着跪下,然后紧紧抱住了常恒芳的腿,“常统领,湖北佬炮打得这么利害,上了城头就是个死。你让我们上城,那就是要我们的命啊。常统领,这城不能上了。”
“你们这是要背叛革命了么?”常恒芳怒吼道。在他身后,二百名荷枪实弹的岳王会骨干们对面前的会党首领们怒目而视。他们也知道刁德章与周兴臣逃走的事情,对于会党的叛变,这些士兵们与常恒芳一样恼怒。只要常恒芳一声令下,这些战士就会毫不犹豫的对会党们开枪。
常恒芳紧盯着那些瑟瑟发抖的会党首领,“你们这一个多月来,在我们这里每个人最少都赚了五十两吧。到了该你们上阵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没有当时的那股子信誓旦旦的劲了呢?当时你们说的话都是放屁么?”
会党首领们一个个都不敢吭声,炮弹爆炸时的巨响与剧烈的震动彻底剥夺了这些人的勇气,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上城,但是这些人面对愤怒的常恒芳以及常恒芳背后的那群愤怒的安庆革命军士兵,同样不敢拒绝。
常恒芳本来还想再训斥会党们一番,但是此时他的确没有这多余的时间。“你们不肯上西城也行,你们现在就给我守东城和南城去。东城与南城下没有湖北佬。”
听到常恒芳开恩,这帮人一个个连连点头。常恒芳也不再多说,他命令士兵们看押着这帮人,让他们带着自己的部众上了南城和东城的城墙。在城下,常恒芳又把会党的首领们叫在一起,“我们现在已经从城北绕到湖北佬背后,这是要和湖北佬决一死战。你们一定要给我们守住城东和城南。听到没有。”
“常统领,我们一定能守住,我们一定能守住。”会党的首领们不管心里头怎么想,嘴上都不停歇的说道。
“等我们打了胜仗回来,若你们不在城上,就别说我客气。”常恒芳做了最后的威胁,然后带着部队向着北门去了。
到了半夜,常恒芳终于赶上了已经出城的陈独秀等人,汇合起来的一千一百多人也不管那么多,打着火把连夜行军。众人都知道湖北新军有骑兵,若是不能尽早脱离骑兵的攻击范围,就这么一千一百多人,还真的不够新军骑兵营打的。在恐惧的催促下,加上有了明确的目的地,部队爆发出空前行军能力,居然一晚上走出了四十几里路。
黎元洪得知安庆已经是一座空城是在当天晚上,几个从安庆城跑出来的士绅哭喊着请黎元洪进城。留在安庆城里面的会党们发现岳王会已经跑路之后,一部分人开始撤退,另外一部分胆子很大的已经开始在安庆城抢掠。这些士绅们是来找黎元洪求救兵的。
无论是严刑拷问,还是和气的询问,士绅们既然说的是实话,自然不会问出别的结果。黎元洪倒也爽快的派出了探马。探马很快就回来禀报,安庆城内的情况果然如同士绅所言。黎元洪把张彪统制大人留给自己的那个标守住大营,派了自己麾下的两个标前去“解救安庆百姓”。这可是一个大肥差,既然安庆已经是一座空城,那么这城里面剩的一切东西都可由这些湖北新军任意拿取。特别是那些会党,身上定然有值钱的东西。把这些乱党杀了,一来可以用人头换取奖赏,二来这些会党身上的财物可就完全归新军所有了。
城墙上早就没有了守军,黎元洪的部队倒也没有因为面前的这笔庞大的收益而失去理智。他们先是上了城墙,然后快速占据了各个城门。此时居高临下看下去,只见城内已经是火光和哀号同起。守住了城门和城墙之后,城内的这些乱党可是插翅难飞。有些湖北新军的士兵看着会党们抢掠,急着想下去干掉这些胡作非为的“乱党”。军官们冷静的阻止了士兵的冲动,“急什么,让他们再抢一阵。”
士兵们没有想通这里面的弯弯绕,但是军官们却心知肚明。只要歼灭了这些乱党,乱党们携带的财物可都是新军们得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乱党抢的越多越好。湖北新军完全没有理由替安徽人省钱啊。
岳王会逃向合肥的骨干部队们运气不错,湖北新军的选择给了他们一晚上的时间。而且岳王会的好运还在继续。天亮微明之后,湖北新军从城头杀下去全歼了会党。被俘的会党们虽然不知道岳王会到了哪里,但是他们却知道其他会党去了哪里。湖北新军的骑兵随即出动,开始追击那些逃走的会党。为了活命,会党们说的都是实话,湖北新军骑兵营的斩获极丰。为了能多拿钱财,湖北新军骑兵对撵上的会党们采取了斩尽杀绝的模式。从会党身上搜出的财物让骑兵们一个个欣喜若狂。
在这样的好运下,岳王会又得到了一天的行军时间。黎元洪并没有要追上岳王会斩尽杀绝的想法,当然,如果岳王会距离安庆不过三五十里的话,黎元洪也不会轻易放过岳王会的残部。但是等到湖北新军开始搜索岳王会下落的时候,岳王会终于脱离了湖北新军的攻击范围。
黎元洪一面得意洋洋的命令把已经夺回安庆的消息送回到武汉,一面集结兵力开始进攻池州。等他到了池州,这才发现池州的士绅们已经恭敬的等在门口迎接了。光复会听从了鲁正平的建议,他们撤退前专门组织了池州士绅们,让他们维持池州的秩序,避免湖北新军冲进池州抢掠。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些士绅里头颇有几个举人出身的,黎元洪也不好为之过甚。池州上下终于逃过了一劫。
湖北新军二十一协协统黎元洪带兵二日收复安庆与池州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北京,这对于清政府本该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在一个王朝的末日,任何好消息带来的效果都是负面的。已经开始激化的政治争端并没有因此而平息,相反,京城内的斗争愈发激烈起来。
袁世凯恭恭敬敬的在灵堂的排位前跪下磕头,作为孝子,王士珍也披麻带孝的跪倒还礼。王士珍曾祖父王朝正,精于医术,长于书法,祖父王履安是个秀才,工医之外,长于武术,有戎马书生之称,王士珍父亲和伯父早逝,他与寡母相依为命,寄居在正定城内东门里伯母娘家,靠母亲替人做针线活艰难度日。王士珍兼眺两房,9岁时入私塾攻读诗书,由于聪明好学,王士珍15岁时,被正定镇台叶志超看中,收在属下当勤务兵。这才走上了军事道路。
而他的生母几天前去世,王士珍立刻申请在家守孝。守孝本来就是官员们必须的事情,袁世凯即使现在身陷党争之中,却也不能强行让王士珍继续出来工作。所以袁世凯得知消息后,立刻就赶来吊孝。他这等身份,祭拜完毕之后,王士珍必须请他到后面小坐。
两人方才坐定,袁世凯就开口了,“聘卿节哀顺变。令堂养育你如此辛苦,你还要照顾你伯母。今日你身为江北提督,令堂也能安心。”
王士珍知道袁世凯此行的目的绝非简单的吊孝,虽然他心里面十分哀痛,但是母亲病重时王士珍始终在身边伺候,此时倒也没有完全被哀伤压倒。“多谢袁公。袁公此来,想来还有别的事情吧。”
“聘卿,湖北新军的黎元洪两日就夺回了安庆与池州。这件事震动了朝野。”袁世凯介绍着最新的情况变化。
王士珍静静的听着,自打安庆陷落之后,王士珍虽然也在伺候病重的母亲,但是他依然立刻派人前去详查情况。传回的消息实在是令袁世凯与王士珍大吃一惊。岳王会与光复会早就已经亮明了旗号,这倒没什么难查的。但是探子们禀报,在上海消失的人民党,竟然出现在凤阳府一带,不仅如此,从阜阳到合肥,人民党悄无声息的占据了安徽北部的广大地盘。而且攻克安庆与池州的居然是人民党,而并非岳王会与光复会。
袁世凯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竟然完全不敢相信。但是这些探子是王士珍亲自调教出来的,绝不可能搞些假情报来糊弄自己。一度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陈克,不吭不哈的在安徽搞出这么大的一场事,袁世凯就是到了现在依旧不敢相信。
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1905年载泽、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次年归国,载泽上《奏清宣布立宪密折》,指出君宪可使“皇位永固”、“外患渐轻”、“内乱可弭”。此折一出,朝野震动。1906年9月1日清廷终于颁布了“预备立宪”诏书。袁世凯主导的北洋集团本来就是洋务派的继承者,既然朝廷已经下定决心“立宪”,袁世凯觉得这是自己一展抱负的好机会,一直主张“维新”的袁世凯开始就在努力推动由北洋集团来主导“立宪”。
从1906年9月开始,袁世凯一方面逐渐交出手中的一部分权力,用来结好朝廷内的满人贵族,并且缓解慈禧有可能对他产生的猜忌。另一方面袁世凯主持《立宪纲要》的编写,试图占据未来立宪的理论性指导。为此,袁世凯还曾经想过把严复这个著名的唯心人物以及严复的“弟子”陈克召来北京共同参与《立宪纲要》的编辑工作。
陈克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反贼。严复以及他全家踪影皆无,想来要么是去避祸,要么严复根本就是陈克背后的指挥者。袁世凯此时完全没有弄明白两人之间关系的念头了。他现在面临的威胁根本不是来自严复与陈克,而是朝内的另外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
身为北洋大臣,袁世凯本人领导的北洋集团从1895年发韧,十年之间,从一单纯的军事集团迅速膨胀成为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无不囊括,满清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庞大官僚集团。君权与臣权是一对此消彼长的天然矛盾体。对北洋势力的坐大,在慈禧有意无意地扶植下,满清朝廷内有形无形地出现了三股与袁世凯北洋集团相抗衡的力量。
向袁世凯发动进攻的就是这三股势力中,与袁世凯一样坚定支持立宪,但是又将袁世凯的北洋集团斥为“浊流”,而以“清流”自居的另一股“新政立宪集团”。这个集团的首领是有着满清最后一个清官之称的“官屠”岑春煊,以及新政名臣张之洞等人。
王士珍对满清朝廷里面的这些事情洞若观火,无论是袁世凯领导的北洋集团也好,还是准备把袁世凯彻底赶下台的这股子“清流”也好,对于“立宪”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他们都认为只有通过“维新”,通过“立宪”才能挽救中国的危机局面,才能够拯救满清朝廷。如果这两股势力能够通力合作的话,绝对可以压倒一切守旧的势力,完全主导朝廷的“立宪”。但是这两股势力却没有合作的想法,至少身为“清流”的势力丝毫没有与袁世凯合作的意向。不仅如此,“清流”反倒竭尽全力想打倒袁世凯,进而夺取“立宪”的主导权。这个事实不能不让王士珍感到由衷的遗憾。
与袁世凯不同的是,王士珍完全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头去的想法。王士珍首先想忠于的还是满清朝廷,所以王士珍的心思都落在了安徽最新局面上去。他问道:“夺回了安庆与池州之后,张之洞大人有何说法。”
袁世凯冷笑一声,“有何说法?张之洞当即弹劾恩铭任上失职,竟然酿成了安徽新军集体叛乱的局面。”
恩铭现在不知下落,唯一能确定的是,恩铭并没有投靠乱党。张之洞弹劾此时恩铭,直指的是恩铭的岳父,庆亲王奕劻。朝廷里面都知道,奕劻与袁世凯结成了坚固的同盟关系。张之洞的弹劾根本就是在对袁世凯表态。

连锁反应(十八)
袁世凯认为张之洞弹劾恩铭是对自己表示对立的态度。王士珍的看法与袁世凯则有着微妙的不同,他劝道:“袁公,我看张之洞倒未必是这个意思。”
从袁世凯的本心来说,他一点都不想与张之洞闹翻。虽然王士珍的话是在反驳袁世凯的想法,但是袁世凯非但没有恼火,反倒急切的问道:“聘卿,这怎么说?”
“袁公,你和张之洞都是外臣,为何现在突然把张之洞叫入京城?”
“这?”袁世凯对此事也很是不解,虽然心里头也有诸多疑问,但是袁世凯却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准确的把握住慈禧的心理。
王士珍却不去猜度慈禧的心理,他接着说道:“张之洞虽然自诩清流,但是定能与袁公通力合作推进立宪的。既然张之洞出兵夺回了安庆与池州,弹劾恩铭是应有之意。倒未必是对袁公有什么恶意。而且朝廷准备让张之洞做军机大臣,张之洞弹劾恩铭,我觉得他的意思是想让他的人出任安徽巡抚罢了。”
“原来如此。”袁世凯眼睛一亮。军机大臣看着位高权重,是无数人钻营的目标。但是对于袁世凯和张之洞这等“外臣”来说,却是个明升暗降的安排。张之洞身为湖广总督,掌握一镇新军,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虽然身在朝外,反倒能够遥控朝局。但是现在他身在朝堂,虽然地位看似高了,反倒要受到诸多掣肘。如果一旦交出湖广总督的官位,张之洞反倒没了直接的支持势力。袁世凯精通官场上的权术,只是现在被四面围攻,心里头一时没有想开。听了王士珍的点拨,袁世凯恍然大悟。
有些事情想明白了,就不必继续说下去。只要王士珍判断的没错,张之洞只是希望在安徽巡抚的位置上安插自己的人,那么具体该怎么执行,袁世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询问王士珍。只要摆脱了张之洞的敌意,袁世凯就可以专心应对自己最大的政敌岑春煊。
想到这里,袁世凯松了口气。他此行的目的是要解决与张之洞的矛盾,既然张之洞已经指出了解决的办法,袁世凯觉得今天来吊孝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并没有继续谈话的想法,王士珍虽然是袁世凯的心腹,但是王士珍本人却不擅长阴谋诡计。更准确的说,王士珍根本不爱参与到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里头。对付岑春煊需要的是恰恰是阴谋诡计,所以袁世凯就准备告辞了。
没想到袁世凯刚要告辞,王士珍却问道:“袁公,你准备怎么对付安徽的人民党?”
“嗯?聘卿这是何意?张之洞已经派兵夺回安庆池州,想来他们不会放过人民党的。”袁世凯敷衍道。
王士珍知道袁世凯这是在敷衍自己,满清朝廷调动新军镇压叛乱是需要出钱的,新军现在都在各地的地方手中,调动一次耗费甚大,所以除了民间的大起义之外,对于地方的小叛乱都是责令地方镇压。但是这次安庆的叛乱,人民党下手极狠,先端掉了安徽省会,把安徽省级官员一网打尽。而且人民党在时间点上又把握的极好,安徽属于两江总督管理,去年的大水灾之后,有至少三百多万灾民在各地流浪。各地民间的造反此起彼伏,两江总督瑞方根本就顾不过来。加上占领安庆与池州的岳王会和光复会居然只是据城自守,等待外地相应,根本没有能够实质性的扩大地盘。所以镇压工作最后居然落到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统领的湖北新军头上。张之洞能够派兵去夺下长江沿岸的安庆与池州,但是张之洞绝对不会派兵深入安徽,去攻打凤阳府的人民党。
王士珍很清楚袁世凯的难处,即便贵为北洋大臣,统领北洋集团,袁世凯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但是王士珍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袁公,陈克的事情我查过,一年前他的部众顶多百十人,但是不到一年就能灭了安徽新军。他一无钱、二无粮,能办到这等事情。朝廷若是对人民党坐视不理,再给他半年一年,陈克定然能成了气候。”
“那聘卿准备怎么办?”袁世凯对王士珍有着足够的尊重。
王士珍回答的很坚决,“袁公,不妨让张勋来斩草除根好了。”
听了王士珍的话,袁世凯眼睛一亮,“如此甚妙。”
从王士珍家里出来的时候,袁世凯心情很不错。只要能解决了张之洞的问题,袁世凯就可以专心对付岑春煊。坐在马车里头,袁世凯在心里头重新理了一遍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
朝廷确定立宪之后,朝野内外都知道这将是决定未来政治命运的一件大事。立宪的特点无非是“责任内阁”,说的更通俗易懂的话,就是曾经把握在满族贵戚和中央政府手中的权力,要以“立宪”的方式正式转到内阁与各省议会手中。庚子年东南自保,实质上确立了各地,特别是南方各省的半独立姿态。只要过了淮河,除了几个通商口岸还能够勉强掌握在朝廷手中之外,地方上的财政大权根本就是半独立性质的。
这几年,这种局面还只是大家默认的状态,一旦立宪之后,将以法律的形势确立这种政治格局。大权独揽的清廷将把大部分权力转移给内阁与地方。
对于立宪,袁世凯的如意算盘是一定要统揽中枢,他提出了以内阁取代军机处的方案,并密定让庆亲王奕劻当未来的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当副总理大臣。
但是这等大事,其他势力绝对不会坐看袁世凯北洋集团独揽大权。以瞿鸿禨与岑春煊为首的这批人自诩“清流”领袖,实际私下活动相当频繁。当时还在做两广总督的岑春煊即插足到上海这个近代中国立宪力量最活跃的地区,鼓动成立了国内第一个立宪社团—预备立宪公会,由岑春煊的老部下郑孝胥出任会长,岑春煊自然是不言自明的后台老板。在立宪团体的筹组活动上,“清流”明显占了先着。袁世凯也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向立宪派的一些头面人物频送秋波,屡屡宣称“官可不做,宪法不能不立”。
1906年11月6日,清廷公布中央官制,北洋的设立内阁方案被瞿鸿禨说动慈禧全盘推翻,军机处保留未动,吏部尚书鹿传霖、陆军部尚书铁良、民政部尚书徐世昌、学部尚书荣庆均出枢垣,原军机仅留奕劻、瞿鸿禨,后又续添大学士世续、广西巡抚林绍年由瞿鸿禨推荐。这次改制还使袁世凯被迫辞去八项兼差,交出北洋四镇军权。
“清流”们竟然在中央率先取得了先机。上层走不通,但是袁世凯夺取地方上实权的行动却因为有奕劻的合作而一帆风顺。1906年9月11日,先是将两广总督岑春煊改任云贵总督,云贵总督丁振铎改督闽浙,闽浙总督周馥接岑,使两广落入袁世凯的亲家周馥之手,岑春煊在边地云贵难有作为。10月19日,奕劻长子农工商部尚书载振、军机大臣徐世昌赴东三省查看,眼见着就能把东三省的大权掌握在袁世凯的北洋集团手里。
但是岑春煊根本不吃这一套,不去云南就职,却跑到信息交通灵便的上海。“始而诈病,继请出洋,终则要索清廷,让借洋款”,意在坐观形势,伺机而动。清廷无奈,1907年3月3日,改调岑春煊为四川总督,岑春煊依然安坐不动。
几天前,也就是3月30日,邮传部尚书张百熙病故,这可是一个大肥缺,邮政系统收益丰厚,在当前的局面里头,谁能够掌握了邮传部尚书,谁就能让一大批人转投到自己门下。袁世凯是绝对不肯放过的。一旦夺下邮传部尚书,袁世凯相信自己能够在朝廷里头掌握到足够数量的支持者,彻底压制住“清流”,夺取立宪主导权。
不过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政敌们的反扑也是越猛烈的。据袁世凯的眼线禀报,岑春煊准备进京了。这个被称为“官屠”的岑春煊所任之地,杀官无数。硬生生用所谓“贪官污吏”的血,染红了曾春煊的顶子。袁世凯对这种沽名钓誉,刻薄寡恩的人素来没有一丝好感。岑春煊号称清官,他杀的怎么都是敌对派以及不服从命令的官员。说白了这还是党同伐异么。可笑时人被岑春煊的假面貌所蒙蔽,居然弄出一个什么“南岑北袁”。真君子能不听朝廷的调令,躲灾上海装病么?想到自己居然不得不和曾春煊这等伪君子相提并论,袁世凯只觉得一阵恶心。
但是曾春煊这等伪君子,全力一击的时候绝对不可小看。袁世凯本来也有不少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了些破绽。前年陈克进京的时候,袁世凯看着陈克是老友严复的弟子,又是河南人,人看着也很不错,颇有些世家弟子的风范。他一时心软,竟然帮陈克说了媒。万万没想到陈克转头就跑去安徽造反。现在朝廷里头已经是党争,党争的特点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谁给你讲理啊。岑春煊一旦抓住这个小辫子,定然要大肆利用。王士珍担心陈克成了气候,袁世凯很能理解王士珍的担忧的原因。但是现在这个局面,袁世凯宁肯谁都不知道陈克在安徽造反,只要能夺取立宪的主导权,那时候袁世凯大权在握,自然可以派兵消灭陈克。不论陈克多有能耐,袁世凯坚信,北洋军只要出动,就能轻易的剿灭陈克。可是当前的局面下,恰恰是袁世凯最不愿意让陈克的事情轰动天下的时候。
在心里面梳理着这些事情,袁世凯觉得心情逐渐平复过来。想想王士珍的建议倒也不错。张勋现在就任江南提督,麾下统帅驻扎在南京的新军第九镇。前一段时间因为安徽水灾,加上南京的五万多灾民因为饥饿闹事,又加上在南京的新军第九镇内部严查革命党。张勋这才动弹不得,现在湖北新军既然已经夺回了安庆,是不是该让第九镇出兵,消灭人民党呢?
仔细想来,袁世凯又觉得不妥。如果让第九镇消灭人民党,那就得让湖北新军退出安庆与池州。毕竟安徽是归两江总督管,湖北新军作为湖广总督的部下,光这个事情本身就有扯不完的官司。既然袁世凯要和张之洞达成妥协,就得给张之洞面子。想来想去,袁世凯觉得还是不能动用第九镇。如果不能动用第九镇,那剩下的选择只有各地的防军练军与绿营可以动用。但是动用这些兵力的话,还不如动用第九镇呢。
现在朝廷出兵的问题不是没有兵,而是没有钱。这几年也不是没打过仗,但是每次打仗之后,因为军费问题,都要闹出好大的事情。袁世凯就借1904年西征军费的事情弹劾过岑春煊。现在若是袁世凯敢发动这么大的阵仗,那简直是给曾春煊上好的借口。张之洞之所以能以湖广总督的名义出兵,不就是因为张之洞这次出兵没向朝廷要军费么。张之洞可以这么干,但是袁世凯不能这么干。
思前想后,袁世凯不得不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暂时对陈克的事情置之不理。只要湖北新军还在安庆,想来陈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要能够获得立宪的主导权,那时候袁世凯想干什么都可以。
“陈克,只要你不把事闹大,就让你再多活几个月。”袁世凯心中愤愤的想着。
远在安徽的陈克并不知道袁世凯对自己又放了一马。陈克的历史并不咋样,他对于决定满清命运的“丁未政潮”一点了解都没有。而且陈克既然跟了毛爷爷的人民革命路线,那么人民革命是要发动人民,光贯彻这个纲领,人民党这个十分稚嫩的组织已经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即便是陈克知道历史,他也根本无力介入这场满清的内斗去。
陈独秀行动极为快捷,他一到了合肥根据地,见到合肥党委书记秦武安之后,立刻要求见陈克。他也不管秦武安是否愿意,立刻就要出发。秦武安也完全没有办法,岳王会来了一千多人,合肥根据地是新开辟的。部队现在已经下到了地方上去。合肥城里面连干部带部队,总共不过三百多人,这一千多人的岳王会驻扎在合肥城外,秦武安自己根本不敢动事。他只好派人护送陈独秀等岳王会的几名主要干部前往凤台县,自己一面工作,一面暗自防范岳王会的部众。好在岳王会出来前带了不少粮食和钱财,加上陈独秀走的时候带了岳王会里头的强硬派,柏文蔚与常恒芳等人。让比较温和的熊成基与石德宽暂时统管部队。所以还没有出现冲突的问题。
陈独秀等人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出现在凤台县的时候,陈克被吓了一跳。原本陈克觉得岳王会即便是跑路,也不会投奔到自己这里。以岳王会当时意气风发的态度,这得多不要脸才能跑来投奔人民党呢?万万没想到陈独秀居然能够拉下这个面子。
但是陈克总不能对陈独秀置之不理,哪怕是因为陈独秀带的那一千多号人,陈克也必须弄明白陈独秀到底准备干什么。
陈克对陈独秀的印象主要是“右倾投降”,既然陈克心里有了这个观点,见到陈独秀的时候实在是令他大吃一惊。面前的这个陈独秀一点都没有“右倾投降”主义头子有的那种软弱的感觉,相反,陈独秀目光明亮,态度里头居然有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这不是他故意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强硬态度。这个么一个人居然成了“右倾投降”的代表人物,陈克实在觉得有些奇怪。一般来说,这种人应该是宁死不屈才对啊。
因为缺乏对失败者的同情,更没有当“翻案党”的热情,陈克对陈独秀的历史从没有关注过。面对陈独秀,陈克只好把他当成一个完全普通的人来对待。
岳王会的干部这一路行来,合肥城也好,寿州城也好,虽然比不上安庆,却也都是名城。各处都能见到人民党的镰刀锤头旗,各处都能看到有身穿蓝色军装的人与百姓们一起劳作。岳王会的干部竟然算不清根据地里头到底有多少人民党的人。而这片庞大的地区,这数座大城的,至少数万人民党党众的首领,就是他们眼前这个人。
陈独秀等人是第一次见到陈克,陈克比他们都高出最少大半头的身高,结实的身材,都能给人一种威压的感觉。但是更令这几个人惊讶的是陈克相貌上的年轻。统领这庞大势力的领导者居然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岳王会的众人忍不住心里面都生出一种妒忌的感觉。
在会议室里面坐下,岳王会的人都做了自己我介绍。陈独秀“大帅”也好,柏文蔚与常恒芳“统领”也好,或者是其他的几个有着夸张名头的“领导者”。反正按照这些名号,岳王会至少得有十几万人才能名副其实。陈克这边就简单的多,人民党主席陈克,人民党凤台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何亚卿,以及两名警卫员。这倒不是陈克故意冷落岳王会,随着根据地的不断扩大,人民党的干部们都已经派出去了。留在凤台县县城的都是些低级别的干部。而且人民党素来不养闲人,如果不是今天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何亚卿找陈克汇报工作,被陈克强行拉来作陪,陈克就只能自己面对岳王会的这批人了。
陈独秀倒是开门见山,他一张嘴就漏了怯,“陈克先生,我们请你来支持革命。”
作为岳王会的领袖,这话从岳王会的立场上来看倒是没错。岳王会现在陷入了低谷,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此时需要人民党的支持。而且陈独秀也有不得不这么说的理由,岳王会自认为是安徽本地势力,他们的同志来自安徽各地。人民党在他们看来就是纯粹的外来户。不少岳王会的干部心里头还有一种“我是本地人”的心理优势。即便到了现在,岳王会依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们希望人民党能够给他们一块地盘,让他们重整旗鼓,打回安庆去。当然,如果人民党肯和两个月前一样,帮岳王会打下安庆,让岳王会风风光光的回去那是再好不过的。
身为岳王会的干部,陈独秀自然不能不支持自己同志们的想法。而且陈独秀创建岳王会的时候,是以岳武穆为号召。既然岳王会已经打出了岳武穆的旗号,那么人民党怎么都应该有点服从大义的表示吧。虽然心里面没有这种明确的想法,但是在潜意识里头,陈独秀认为“名正言顺”还是应该的。
听了陈独秀的话,陈克觉得自己有必要长长见识,他问道:“诸位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支持呢?”
“陈先生,若是可以的话,我们想在合肥征召部队,然后打回安庆去。”陈独秀连忙说道。
听完这句话,陈克就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这革命党们都在想什么呢?岳王会在合肥招兵买马,那人民党算什么?替人做嫁衣么?陈克觉得有必要让岳王会看清形势了,他说道:“我们人民党已经在合肥建起了新政府,招兵一事是新政府的职权范围。诸位在合肥招兵,未免不太合适。”
没等陈独秀回答,常恒芳接过了话头,“陈先生,你这话就不对了。既然都是革命,和分彼此之说?你们在安庆拿了那么多东西,我们岳王会可曾说过什么?到了现在,我们只是在合肥招点兵。有什么不合适的?”
没等陈克说什么,柏文蔚已经偷偷拽了拽常恒芳的衣袖。常恒芳为岳王会着想,这本来没错。问题是这么强词夺理,身为革命活动家的柏文蔚都听不下去了。阻止了常恒芳后,柏文蔚说道:“陈先生,安徽这么大,我们岳王会想向陈先生借块地。合肥也好,其他地方也好。让我们暂时容身在那里。等我们夺回了安庆,定然把那地方交还。不知道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克本来准备抽空召开党委会议讨论怎么解决岳王会的事情,听了柏文蔚的话,他脑海里头已经能想象同志们会对此说什么。
此时,就听到会议厅里头有人说道:“你们这就是借荆州啊。”说话的人是坐在陈克旁边的凤台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何亚卿。陈克大学时代曾经参加了一个小课题,课题是针对淮河沿岸以麦秸为原材料的小造纸厂的污水处理问题。在20世纪末必须全面关停的小造纸厂,陈克准备在20世纪初仿造几个。何亚卿本来就是来听陈克工作安排的,结果被强行拉来坐陪。听了岳王会干部们的发言,陈克还能保持平静的心态,何亚卿已经受不了了。
柏文蔚转向何亚卿,“这位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当年孙武联合抗曹,才有赤壁之战的大胜……”
何亚卿根本不想听柏文蔚胡说八道,他立刻打断了柏文蔚的话,“刘备当时好歹还有个江夏,你们有啥?我刚才还说错了,你们这不是借荆州。安庆难道不是我们人民党借给你们的?结果你们丢了安庆,现在又跑来要地盘?你们可真的好意思说出这等话。”
人民党内部对于岳王会的评价不高,自打人民党从安庆撤回根据地之后,岳王会根本就没有派人来表示过谢意。这种傲慢无礼的举动让不少党内同志很是不满。只是大家都忙得要死,根本没精力想岳王会的事情。没想到岳王会在安庆失败之后,居然跑到根据地,对陈克主席胡说八道,何亚卿立刻毫不留情的反驳回去。
任何事情只要牵扯到了现实利益,每个人都会变得锱铢必纠。陈克或许还能够从长远的考虑出发,但是何亚卿才不会考虑的那么久远,他就是要从眼前的利益开始考虑。人民党辛辛苦苦的打下了地盘,而且开始了更加辛苦的建设工作,岳王会却跑来要求分一杯羹。何亚卿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的。
遇到了如此激烈的反对,岳王会的干部们都不吭声了。他们曾经以为人民党的势力没有多强,安庆战役的时候,人民党派遣了三千部队,岳王会以为那就是人民党的全部兵力了。所以尽管石德宽曾经说人民党部队很多,岳王会的干部们觉得顶多五六千人而已。从安庆撤出来的时候,岳王会还有一千一百多人,在他们看来,人民党还是需要岳王会的兵力一起对抗满清的。而岳王会的干部们亲眼见到根据地之后,才知道根据地的部队数量远超他们的想象。沿途之上到处都能见到深蓝色军装的部队。他们已经心虚了。见到陈克这么年轻,他们倒是想唬一唬陈克。被何亚卿一顿猛批之后,这些人连硬气起来反驳的都不敢。
过了片刻,陈独秀问道:“那陈克先生准备怎么办?”
陈克本来是想长长见识的,但是情况变化到这般模样,他也只好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们根据地有首儿歌,歌里面唱到,幸福生活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诸位若想留在合肥也是可以的。我们先给诸位划出块地,你们从军屯干起吧。”

连锁反应(十九)
“四月是个残酷的季节。”某位洋鬼子诗人这么咏唱道。在中国,老百姓们远没有洋诗人这么多愁善感,他们对四月的评价更加直白与准确。“青黄未接”。几千年的文明积累让中国百姓们对世界的看法如此现实,诗人只能用空洞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人民则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导致“残酷”这一结果的原因所在。去年的水灾破坏了所有的生产,根据地的储存的粮食马上就要见底。面对这样的窘境,人民党的解决方式与梁惠帝有点类似,唯一的区别就是梁惠帝只是口头询问“何不食肉糜。”人民党则把饲养场里面的禽蛋最大限度的提供给根据地的人民食用。这样的食物供给模式,无疑也惠及了正在人民党根据地“做客”的五名岳王会干部。
啃完了分给自己的一条鸭腿,常恒芳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了盆子里面另一条鸭腿上。不过以他的地位来说,陈独秀与柏文蔚都在他之上。所以不管心里面怎么想吃,常恒芳都不能动那鸭腿。他从盆子里头夹出一块鸭肋骨,连汤带水的大嚼起来。陈独秀却也不客气,这一路行来吃的并不好,他与其他同志一样放开胃口大吃起来。五个人把送上来的饭吃了个干干净净。等人民党的勤务员收拾了饭桌后退了出去,常恒芳偷偷打开门窗,仔细查看发现没有人在偷听,他这才向众人点点头。
“这陈文青好歹派头,居然就这么打发我们。”柏文蔚首先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这倒真不是柏文蔚挑理,按理说陈克无论如何都要在晚上宴请岳王会的人,至少吃饭的时候也得坐陪。但是陈克居然以公务繁忙为理由,直接让警卫员送几个人住下。然后就完全不理不睬。
“他能多忙?比皇帝还忙?”常恒芳对人民党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一听柏文蔚开始抨击人民党,他立刻就跟上了。
陈独秀却不这么认为,他摆摆手,“我看陈克不是这么小气之人。人民党和我们几乎是一起建成,我们现在上下统共不过千把人。陈克现在有这么大的地盘,他定然是极忙的。”
柏文蔚一直搞党务活动,对于礼数是很在意的,听陈独秀说完,他说道:“大帅,就是再忙,一起吃个饭的时间也抽不出来?我看陈克是故意轻慢咱们。”
“若是想给咱们下马威,只要把咱们晾几天就行了。何必咱们一到就见咱们?”陈独秀说道,“我在意的并非此事,对陈克所说,为何我们是岳王会,他们是人民党。我实在是觉得很有深意。”
众人听了陈独秀的话,都想起了与陈克的对话。当陈克提出要岳王会自己搞军屯的要求,岳王会的干部们既惊讶又愤怒。革命如此危急的时候,陈克居然要岳王会的人军屯。这等“从长计议”的建议立刻被岳王会的同志们否定了。
常恒芳第一个起来反对,“陈先生,你们若是不肯帮忙,就直说,何必用着等话来推辞?”
岳王会的干部们没想到,听了常恒芳的反对,陈克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困惑的神色,“不军屯的话,大家吃什么?饿着肚子和满清打仗么?”
常恒芳立刻大声反驳道:“你这是远水不解近渴!”
“那诸位觉得,紧要的事情是什么?”陈克几乎是明知故问。
“当然是召集人马,打回安庆去。”常恒芳的声音之大已经超出了礼貌的范畴。
对常恒芳的失态,何亚卿已经脸色大变。陈克挥手拦住了准备站起身来的何亚卿,他继续平静的问道:“经过岳王会与湖北新军的折腾,你们觉得这安庆还有多少粮食?现在就算是现在夺回了安庆,你们守城的时候吃什么?”
听了这话,常恒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陈克直截了当的点出了要点,安庆城已经没粮了。
“别说你们岳王会,我们人民党现在粮食也见了底。若是今年再没有收成,我们根据地的百姓们都要饿死。不军屯我们吃什么?部队出征的时候吃什么?”陈克进一步说道。
这本来是堂堂正正的话,不知为却何激起了常恒芳的极大反感。他立刻反驳道:“我们革命是大义,百姓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双方交谈了这么久,陈克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百姓支持你们?革命本该是让百姓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你们这疯狂榨取百姓,百姓凭什么支持你们?你们准备怎么筹粮?从百姓家里面抢么?”
“推翻满清是大义,百姓们怎么可能不支持我们?嗯!我们岳王会是秉承了岳武穆的精神,岳武穆地下有知,也绝对会支持我们的。”
因为愤怒,陈克的声音却变得低沉起来,“岳武穆的精神?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才是为了百姓,这才是岳武穆的精神。你们岳王会做到了么?你们在安庆若是真的如同岳武穆一样,怎么可能被满清撵走?让你们屯田你们就推三阻四,要人要枪要底盘你们倒是不甘人后。你们根本就只是盗用岳武穆的名头。所以你们才会叫做岳王会,我们人民党才会选人民党当我们的名字。”
被这么一通痛骂,常恒芳几乎被气疯了,陈独秀立刻站起身来拦住了常恒芳,“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我们既然打了败仗,就什么都别说了。听陈克先生安排就是。”
陈克此时完全没有初见面时的客气,他冷冷的说道:“我的安排很简单,诸位既然到了我们的根据地,我们自然不会赶走诸位。给诸位划出块地,一面军屯,一面练兵。等待时机打回安庆去吧。”
见面就这么不欢而散。
回想起这件事,常恒芳就觉得极为恼火。“大帅,陈克那么说咱们,还有什么好提的?”
“那为何人民党能打胜仗,我们就不行?”陈独秀问。
这个问题在岳王会内部从没有认真讨论过,刚夺了安庆的时候,众人不可一世,哪里肯想那么多。新军打来之后,众人更没时间去想。被撵出安庆之后,众人满心都是想怎么打回去。对人民党为何能成功更没有想过。陈独秀现在一问,没一个人能答得上来。
陈独秀见众人都不吭声,他坦然说道:“既然人民党能赢,我们却输了。自然说明人民党有过人之处。我们就按陈克所说,开始屯田练兵。好好看看人民党到底是怎么能赢过满清的。等我们学会了,自然可以重夺安庆。”
“大帅,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常恒芳着急的问道,“这形势一日数变,当时人民党还没打下合肥、。若是人民党强大起来,夺了安庆,这次他们可就未必肯把安庆再给咱们了。”
陈独秀坦然说道:“不给就不给。就算是人民党占据了长江以北,我们还可以去长江以南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学到人民党革命的法子。他们到安徽不过一年,就能如此,我们学他们一年,以我们现在的人手,到时候在长江以南照样能够创出一番事业来。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
见陈独秀下定了决心,岳王会的其他干部也没有别的法子。柏文蔚试探着说道:“咱们要么见见严复先生,看看严先生怎么说。”
陈独秀立刻答道:“丢人丢一次就够了,就别找严先生了。见了严先生之后,若是严先生也和陈克一样的说法,你准备怎么办?”
见柏文蔚无言以对,陈独秀说道:“若是没有别的想法,大家就睡了吧。明日我准备再次见陈克。好好讨教一下怎么推行革命。”
第二天一早,岳王会的众人吃了早饭就去拜见陈克。警卫员通报之后领着这些人进了陈克的办公室。众人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人民党的统治中心,陈克的办公室与安徽巡抚衙门相比起来实在是简陋的很。桌面上倒是堆着厚厚的文件。岳王会的人见陈克脸色比较昨天看起来暗淡了点,眼睛里头也稍微有些血丝,除此之外穿着、发型竟然与昨天一模一样。
陈独秀读书还是颇为刻苦的,见到陈克这个模样,他忍不住问道:“陈先生,你莫非一夜没睡?”
陈克精神还算可以,他笑道:“事情稍微多了些,也就不想睡了。诸位这么早来,想来是有了决断么?”
陈独秀万万没想到陈克居然能忙到这个程度,他却也不愿意多说什么,“正是。我们决定接受陈先生的指教,开始军屯。却不知道陈先生准备让我们去哪里军屯?”
“不用这么着急,诸位想来没有军屯的经验。我派人带你们参观一下我们根据地的军屯。在根据地走走。等你们回来再详细说。”陈克说完,立刻安排了人。竟然根本不给岳王会继续谈话的时间。
岳王会的人与陈克不熟,陈克既然安排了,他们也只好服从。一行人在人民内务委员会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开始了参观根据地的行程。
凤台县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县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出了县城就是农田。作为人民党时间最久的根据地,凤台县的农村与安徽其他地方的农村大不相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田垄。安徽多山,多河。水灾频繁,所以土地所有权变化的很厉害。田垄向来是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田垄有的十几亩,有的几分地,但是人民党根据地分地之后,土地重新分配。虽然因应地势,整片农田的形状未必规整,但是农田内部则是整齐划一。这样的好处在于方便了灌溉与排水,留出了道路和水利设施的空间。凤台县根据地现在大面积种植了麦子,四月初麦子在抽穗,一片片碧绿的麦田看着就喜人。
田地之间根据地势有些水塘,百姓们丝毫没有浪费。水塘里面荷叶与芦苇都长了出来,一群群的鸭子在水塘里面游弋,有姑娘和妇女们往地上和水里撒着一些东西,每撒出去一些东西,鸭子们就冲上去疯抢。柏文蔚忍不住问道:“撒的是什么?”
“饲料。”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答道。
“饲料?”柏文蔚没听明白这个词。
带他们参观的同志蹲下身,在地上写了这两个字。
岳王会的人好奇的看着这两个字,接着问道:“让鸭子自己找吃就行了。何必专门再喂。”
对于这么外行的话,人民党的同志笑着答道:“哈,这么大点的水塘,哪里有那么多吃的。不喂的话,根本养不了这么多鸭子。”
“那喂的是什么?”
“蚯蚓和小鱼虾。”
“什么?你们还专门有人挖蚯蚓?网鱼虾?”柏文蔚更是惊讶了。看那些女子大把大把的抛洒着蚯蚓和鱼虾,这要是专门从地里头刨出来,从河里网出来,得多少人力啊!
“怎么可能有人干这个?这是我们专门饲养的蚯蚓和鱼虾。”工作人员自豪的解释道。
岳王会的人沉默了,人民党真的是处处透着诡异。蚯蚓和小鱼虾也能自己养不成?
众人继续往前走,成片成片的农田连绵不绝。也不是所有的地里面种的都是麦子,有油菜,大豆,有花生,还有麻。在一些明显不太好的地里头种的却是别的作物,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是养牲口用的苜蓿。
井然有序的田里头人却不多,这让众人很是不解。一般的农民如果有了这样的好地,那是要搬到地头来住的。偏偏这里却没什么人。
“受田的工作由那些女同志还有少量的男同志来做。都是大家自己的地,百姓们都很放心。”
听了工作人员的解释,岳王会的人更加奇怪了,淮北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家的地不好好的看着,那些人都干什么去了?躺家里面睡懒觉么?他们立刻询问了这个问题。
“大家都有伙要干。怎么可能睡觉呢?”工作人员解释道。根据地去年经历过水灾,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很多人家连碗筷都没有了。所以在人民党的组织下,手工业着实发展了起来。想搞手工业,你就得有原材料。所以每个人都有工作,种树的,种竹子的,在陶瓷作坊里头工作的,还有在各个采矿挖煤的工地劳动的。只要你工作,就有钱挣。人民党的供销部也随之建立起来。供销部提供各种生活用品,而且不收金银铜钱,只收根据地发行的“人民币”,人民币是纸钞。你可以用金银铜钱兑换,也可以在“公家”开办的各种工厂或者工地上工作来赚取人民币。水灾之后百姓手里哪里有钱,而且既然有地方赚钱,为了置办家里的生活用品,人人都参加劳动赚取人民币。所以田里才没几个人。
岳王会的干部们听着这些,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些东西听起来并没什么特别奇怪的道理,但是人民党居然能在一县之地里头开始搞,而且现在看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陈独秀觉得人民党这么做简直是本末倒置,花了偌大精力在根据地搞起些来,万一满清的军队打进根据地,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一切岂不是要灰飞烟灭么?人民党难道就如此自信么?但是陈独秀转念一想,人民党连安庆都能轻易的拿下,自然是不怕满清的进攻。看着人民党已经有了如此实力,陈独秀实在是想不明白,人民党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在一年时间内就完成了这样的功业。
其他岳王会的干部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也都不吭声。
充当向导的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观察着岳王会干部的表现,岳王会这些人的言行可是要回去汇报的。作为人民党内部精挑细选出来的同志,这次向导行动里面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其实早就有规定了。例如这位同志绝对不能透露一件事,那就是人民党关于货币计算的要旨。由于人民币是法币,纸币,本身就没什么价值。人民党的实际计算是根据生产的粮食来进行计算的。而在粮食匮乏的现在,人民党完全是在搞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但是很明显,岳王会的这帮人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他们的想法也深入不到这个层次来。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暗自松了口气。
道路两边美丽的农村风景让岳王会的人越看越是意气消沉,他们实在想不出靠自己现在这一千多人到底该怎么才能实现如此的功业。把几十万亩地治理的井井有条,这种工作实在是超出了这些人的想象之外。常恒芳一直对陈克拒绝把合肥让给岳王会耿耿于怀。他原本觉得,以岳王会的这几个骨干,加上一千多人,治理一个小小的合肥是绰绰有余的。现在亲眼看到凤台县的局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原先的要求是过于狂妄了。常恒芳暗自把要求降了一级,他希望能够让岳王会治理一个县的地盘。而不是仅仅划出一块地来让他们军屯。
又走了好一阵,前面突然就热闹起来。与沿途广阔而人烟稀少的区域相比,前方将近两千多人聚集的一大片土地就显得极为热闹。人民党的同志指着那里对岳王会的干部们说道:“那里就是我们军屯的地方。”
这是好大的一片土地,与路上两边的良田相比,这里的土地明显不咋样。不过好在明显整理过一遍,没有什么石头树根之类碍事的东西。而且这些土地被一些树苗围成了好多明显的方块,除了看着开垦不足之外,倒是极为整齐的。
“这么大的地,要种什么粮食?”柏文蔚问道。
“全部种棉花。”
“什么?都种棉花?”柏文蔚对人民党强烈的规划印象深刻,但是大片的粮田就算了。这一大片地一眼几乎望不到头,居然要全部种上棉花。
“这地到底有多大?”
“五千亩的样子吧。”
“种五千亩棉花?怎么要种这么多?”岳王会的干部们对人民党的做法极为不解。
“这地不好,我们一亩地就算是往顶尖算,能收四百斤棉花。也不过是二百万斤棉花。我们根据地现在少说也有二百万人。如果每人按照四斤棉花计算,这就得八百万斤棉花。不仅凤台县,其他地方也马上要开始大规模种植棉花的。”
听了这话,陈独秀已经再也忍受不了这些刺激,他大声问道:“人民党居然要把所有百姓的衣食都给管起来么?”
对于陈独秀来说,人民党的这这种做法实在是过于激烈了。对这个时代的革命者而言,亲自带领着人民推翻满清,然后让中国的百姓都能够衣食无忧。这是他们都有过的梦想。但是眼见着人民党居然已经开始实践这种梦想,陈独秀觉得一种极大的震惊与失落。
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看着陈独秀的失态,心中有的是可笑与鄙视。淮河流域经常闹水灾,耕种相当不易,但是这里却有一个谈不上好处的好处,土地中不缺乏水。所以当地百姓其实已经有在荒地上种植棉花的趋势。人民党根本没有创造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在陈克主席的带领下向人民学习而已。这些人民已经掌握的东西,这些本来可以让人民衣食无忧的技能,在陈独秀看起来居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人民党的同志眼中反倒是一种“不可思议”。
而且一路行来,人民党的同志一直等着陈独秀等人问一个问题,就是路边有些水泥修成的柱子。这些柱子上还刻了写文字。
其实这些柱子的目的很简单,淮河经常闹水灾。以人民党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进行根治。这些柱子就是些标杆,是为了水灾之后作为地标用的。虽然不知道能否达成目的,但是只要这些柱子能够在水灾中幸存,那么就可以清楚的确定曾经进行过的一些基础建设的位置。为灾后迅速重建起到指引作用。既然不能暂时根除淮河水患,人民党就有义务让水患的损失降低到最低。
但是走了一路,岳王会的人每一个问的。这部能不让人有些遗憾。
众人站在正准备开垦的土地边上,却听到明显的铜锣声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柏文蔚看着几十个穿着军服或者普通百姓衣服的人站在土地前,好奇的问道。
“这是刨地大比武。这些是出来挑战的,看看一个人最多能干多少农活。这五千亩地已经初步垦过一次。这次种棉花前再肯一次。我们部队出了一千多人,还有几百百姓。两千人一人一天能刨两亩半。明天再深耕一次,就能开始种。五天之后这里就将是种完的棉花田。”
刚说完,铜锣又响了一次。只见这些小伙子们已经抡起锄头开始干起来。地面上尘舞飞扬,土星四溅。常恒芳突然指着其中一个青年军人,惊讶地说道:“那不是新军的周义生么?”
“周义生同志还有他哥哥周义正可是我们工农革命军的劳动模范呢。看看他们兄弟俩谁能拿到这次刨地大赛的冠军吧。”
常恒芳已经彻底无语了。他认识周义生,在新军的时候周义生人虽然本分却蔫的很。如果不是常恒芳与周义生很熟,他是绝对认不出这个农田里头生龙活虎的青年军人就是那个周义生。

连锁反应(二十)
周义生并不知道旁边有自己的老熟人,他此时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与哥哥周义正在刨地大赛里头比个高低。去年水灾期间人民党救了他的哥哥姐姐,周义生以满腔的报恩心态加入了工农革命军。半年来,当过兵的周义生始终是一名排长,尽管参加过多次战斗,但是在战斗中的表现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反倒是从来没有当过兵的哥哥周义正表现极为抢眼,现在已经是一名连长了。周义生曾经询问过哥哥周义生原因何在,甚至装起胆子询问过部队里面的政委。两人的答案惊人的相似,“你想的太多。”
在这点上周义生并不否认,他的确比较怕死,每次战斗,他都希望能够以最小的伤亡赢得胜利。当然,如果部队的上级下达了命令,周义生总是能够完成命令的。但是当周义生亲自指挥的时候,他就不免瞻前顾后。与之相比,哥哥周义正就坚决果断,敢打敢冲。而比较伤亡,周义正的部下伤亡也未必比周义生更大。
安庆战役之后,部队全面转入了农村工作。由于工作指令性极强,周义生干的也相当出色。这次开垦棉花地,周义生得知哥哥报名了刨地比赛。他也报了名,想和哥哥在比赛中一决高低。
遇到了熟人,常恒芳想看看周义生这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前“新军战友”到底有多大能耐能,就站在旁边观看。只见锄头在周义生手里挥舞的跟小风车一样,奋力狂刨下,周义生已经超出旁边的人不少。
“看来周义生能赢啊。”常恒芳忍不住对身边的柏文蔚说道。柏文蔚并不认识周义生,他只是随口迎合了常恒芳的赞赏。然后视线就转到了更广阔的土地上那些奋力工作的人身上。深蓝色军装与杂七杂八的百姓服装混在一起,一样的锄头,一样的劳动。数千人列成无数的队伍在地里面干活。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看着很是令人振奋。
“每块地里头插的那板子上写的是面向东方刨地吧。”柏文蔚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陈独秀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还注意到了在每块地的另一边都竖着板子,板子上写着另外六个字“面向西方刨地”。
人民党的工作人员答道:“没错,这是我们教大家认字的方法。学以致用。战士和百姓们刨地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这几个字。休息的时候,我们也会专门教大家这几个字,来回次数多了,总是能记住的。”
“可这些字都是简字。”陈独秀问。
“这是我们根据地正在推行的标准用字,简体字。以后我们根据地所有的公文,都是简体字。为此我们正在编写一本《新华字典》。作为根据地的通用字典。”
“什么?你们还在编字典?”陈独秀好歹还算是能够把握自己,其实他更想说两句脏话来表达此时的心情。盛世才编写字典呢。每次编字典,都会闹得声势极大,天下皆知。编字典这么大一件事,由人民党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说出来,跟吃顿饭一样简单。身为文人,陈独秀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嗯。正在编,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出来了。”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并不认为这是多大一件事,“诸位,咱们现在去看看后勤管理工作,劳动的时候体力消耗大,后勤工作极为重要。”
常恒芳对于字典没什么概念,既然柏文蔚对刨地比赛热情不高,他忍不住问人民党的工作人员,“这位兄弟,你看刨地比赛谁能赢。”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看,周义生一马当先,周义正比弟弟周义生拉后了至少两米,工作人员笑道:“我看周义正能赢。诸位,咱们走吧,比赛现在也不会结束。”
人民党的后勤工作看似简单,也不过是些饮用水,擦汗巾,食物。岳王会刚看到时对此并不在太意,但是等两千人开始第一轮休息时,他们才知道后勤工作的厉害。几大桶水,两千人一人一碗就给喝的干干净净。为了防止伤风感冒,要让大家都把头上的汗水擦干。这就需要几十人注意观察提醒。干部们的工作是要求相当认真细致的。岳王会的干部们只是习惯吆喝两声,剩下的事情都是底下人自己干。在他们看来,若是自己不听话导致了生病,反倒是一种很好的教育方法,受一次罪大家就知道厉害了。人民党这种细致的工作作风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没事找事。百姓们哪里有那么娇气。
有专门的水车运来了水,在烧水的大铁锅里面把水烧开。同时开始有人做饭,干了三个多小时之后,大家休息下来开始吃饭。众人先是在十几个压井前开始洗手,接着排队领饭。岳王会的人惊讶的发现,部队和百姓们的饭菜居然和自己昨天吃的一模一样,混合了大米的南瓜土豆饭,白菜炖鸭肉,每个人还能分到一个鸭蛋。
“你们给当兵的吃这个?”常恒芳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根据地现在只有这些吃的,我们人民党讲官兵一体,大家都一样。倒是这些干体力劳动的,鸭肉给的多些。不进行体力劳动的,鸭蛋的配给是两天一个。参加体力劳动的,每顿饭一个。”
听了工作人员的介绍,常恒芳突然想起,昨天人民党提供的饭菜里头就没有给鸭蛋。他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能够被人民内务委员会选上的工作人员都是极为敏锐的,看到常恒芳脸色的变化,工作人员笑道:“不光你们没有鸭蛋,陈克主席也没有鸭蛋。这是我们人民党的规矩,减少供给先从领导干部那里开始。第一个减的就是陈克主席的口粮。优先保障第一线工作人员的伙食。”
“这未免太苛刻了。”柏文蔚喃喃的说道。
“陈克主席说过,我们人民党搞的是人民革命,既然是人民革命,哪里有亲自干活的吃不上饭的道理。”工作人员虽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骄傲与自豪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岳王会的人都清楚,这是人民党在给他们立规矩呢。不过这等苛刻的规矩,岳王会的人心里面都不能接受。所以他们也不接腔,只是随着众人洗了手,然后去领了自己的饭菜。
下午的参观主要是物资的保管与调度。人民党制度森严的作风虽然令岳王会的很是赞叹,但是他们却着实没有弄明白里头的门道何在。这些人唯一能够理解的,只有“管得严”三个字。
“这军垦为什么现在才进行。我看其他的农田早就垦完,为何不让百姓帮着军垦?”柏文蔚对人民党现在才开垦棉田很是不解。
“农田是我们工农革命军帮着百姓一起耕的,所以现在才能开垦军屯的田地。”
柏文蔚更是不解了,“为何要先帮百姓耕田?你们收取田赋?”
“收三成田赋。不过百姓只用交三成田赋,其他的收成都是百姓自己的。三成田赋已经不少,若是不帮百姓耕田,只怕百姓们心里头很是不高兴。”
柏文蔚此时已经完全搞不明白人民党到底是怎么想的,按理说当兵吃粮,当官收粮,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人民党这当兵的不仅自己要种粮种棉,人民党收个税还要担心百姓是不是高兴,百姓交税天经地义,交了几千年也没见他们高兴过。人民党博取民心真的可谓不择手段了。柏文蔚问道:“你们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跟着你们的兄弟们寒心么?”
“我们的部队战士跟着我们为什么寒心?我们人民党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战士大多都是本人,他们帮百姓种地就是在帮他们的亲人。战士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根据地,大家的亲人能早日完成耕种,就有时间和力气多干些活,多挣些钱。家里面日子就好过很多。他们有什么不高兴的?而且百姓知道自家的子弟在我们军中,一没有吃喝嫖赌,二没有学坏。而是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他们把子弟交给我们自然是放心。百姓们也高兴,士兵们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
听着工作人员的解释,柏文蔚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人民党的部队都是本地人。那么就是说人民党根本就算是本地的武装力量了。想通了这一节,柏文蔚心里头极为失落。他原本以为陈克等人都是外省人,即便在安徽搞起革命,也是外来势力。但是现在却发现陈克早已经深深的扎根到了凤台县这里,如果陈克在广大的根据地内都这么搞起来,人民党就迅速的本地化了。与陈克相比,岳王会出身虽然是安徽本地,但是他们与陈克领导的人民党相比,反倒成了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打仗比不过,搞革命建设比不过,现在连出身安徽本地的优势也成了劣势。柏文蔚只觉得岳王会实在是失败的一塌糊涂。人民党的工作人员后面说了什么,柏文蔚陷入了极大的挫折中,完全是听而不闻。
太阳开始西斜,常恒芳想起刨地大赛的事情,他就催促着众人回去看看。陈独秀等人从未见过数千人一起刨地,也想看看几千人一天下来能干出一个什么结果。回到军垦的田地边岳王会的人就傻了,五千亩地居然已经刨完了。而刨地比赛也进入到了最后关头,哥哥周义正遥遥领先,从上午开始,他的动作始终都是那样稳定有力,每一锄头下去,锋利的锄口都深深切入地面。干了六七个小时之后,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没有丝毫的变化。除了满头大汗,呼吸也粗重了不少之外。根本看不出周义正是刨了一天的地。而周义生汗流的更多,呼吸已经近乎紊乱,除了已经彻底落后周义正好长一条田垄之外,他的动作也更是完全走形,尽管锄头还是在轮,刨到地上已经只能插入浅浅的一层,明显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有人专门给比赛的人擦汗喂水。
“怎么会差这么多?”常恒芳完全想不到结果居然如此。
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平静的答道:“周义生同志不是不能干,他是想太多。光想着超过别人有什么用?满脑子都是别人,哪里有心思去想自己的事情。周义正同志就是什么都不想,专心干自己的活。有多大能耐使出多大能耐。反倒能出类拔萃。”
正说话间,却听得铜锣一响,原来周义正已经率先完成了四亩地的工作。他扶着锄头站在“面向西方刨地”的牌子前,按照部队军事教育中的模式进行着深呼吸,以让身体尽快恢复。其他参赛者也都停下手中的锄头,一个个气喘吁吁的。有人立刻赶上去送水擦汗。此时部队已经集合完毕,在队伍前面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表扬仪式。凡是刨地超过三亩的同志都得到了表扬,而且发给了“四个鸭蛋”的奖品。而前三名的同志除了奖品之外还给带上了大红花。接受所有官兵的热烈鼓掌。
部队唱着歌列队回军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的雄壮歌声让岳王会一行人频频扭头看向工农革命军的队列。
“大帅,当时我们为何没想到在淮北发展呢?”常恒芳颇为后悔的低声对陈独秀说道。
陈独秀没吭声,今天的所见所闻让陈独秀生出一种极为不合理的想法,这里不是中国,这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国家。陈独秀不小心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虽然知道这想法很荒唐,但是陈独秀怎么都没办法把这种想法驱逐干净。直到回了县城,这种异样的感觉才消退了不少。百姓们中间不少人还留着辫子,而街上那熟悉的繁体字,都在不断证明这里依旧是中国一个叫做凤台县的普通县城。
陈克依旧没有接见岳王会的人,岳王会也完全不在意此事。他们谈了一宿,但是怎么都搞不明白人民党到底在干什么。第二天岳王会的人又是起了个大早,准备和昨天一样去见陈克。没等他们出门,昨天陪他们出行的人民党同志却赶来了,他带来了陈克的命令,现在就请岳王会的干部赶紧去回合肥。据说黎元洪准备进兵合肥。陈克要岳王会一面准备军屯,一面听候指令。
一听湖北新军准备攻打合肥,岳王会的干部都着急了。陈独秀询问陈克在干什么,得到的回复是陈克正在准备军事行动,实在是没空见岳王会的人。此时陈独秀等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赶紧跟着人民党的同志赶向着淮河边的码头。如果岳王会的部队再被黎元洪消灭,他们就什么本钱都没了。
“文青,你这么骗岳王会合适么?”严复问陈克。根据地的主要干部们都已经下到了地方,现在留在根据地的高级干部只剩了陈克与掌管教育体系的严复。
“严先生,我们不能排除黎元洪鬼迷心窍,攻打合肥的可能。”陈克笑道,“而且陈独秀不走的话,一定要拉着我们问东问西的。现在大家忙成这样,哪里有闲工夫接待他们。”
“陈独秀也是个人才,何不招揽他到我们旗下?”严复还是希望能够多拉些“名士”加入人民党。
陈克对此不以为然,“陈独秀现在走的还是上层革命的那套,无外乎掌握了政权,然后指挥百姓为他们效命的那套。我们人民革命走的是从下而上的道路,根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与谋。谈了也是白谈。”
“但是我们现在缺干部。”严复提及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这么多人民大众,我们怎么可能缺干部?”
“那为何选拔干部的时候还是要以识字为上?”严复打趣的问道。
“我们选择干部,首先是因为这些人符合了我们干部的标准,是否识字来分配不同的工作而已。识字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身份。”陈克解释道,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新华字典》编的如何了?”
“大概编写了四千多个常用字,但是注解还是不全。”
“拼音书写与偏旁查询是否编完?”
“这个倒是编完了。”
陈克轻轻舒了口气,“这就够了,不妨交给师范学校的学生,让她们帮着校对。校对完了之后把稿子给我看看。等我们的造纸厂搞起来之后,就准备开印。”
见陈克如此着急,严复连忙阻止道,“字典一事不可着急,万一有了疏漏岂不是要闹笑话?”
“闹笑话就闹笑话,这等事要的是快。以后还要不断修改,字典这东西哪里有千秋万代不变的道理。关键是我们要大规模的普及教育,没有通用字典的话,那反倒极为耽误事情。”
见陈克态度如此坚定,严复倒也不准备反对。他其实有着自己的疑问,“文青,我对根据地里面的财政十分不解。想让你详细讲讲。”
“严先生,我们的革命理论基础之一就是劳动力,所以根据地的财政核心概念就是,货币应对了劳动力生产出的产品的沉淀。”
“这个我已经清楚了,但是文青新建的银行,以及财政部,计算货币发行的方法我很是好奇,不知文青能否讲述一下。”严复学识渊博,但是他与这是个时代的其他学者一样,理论丰富,实践缺乏。而严复与其他人相比,已经是相当拥有专业素养的了。但是严复对陈克“凭空创建很多部门”的做法很是不解,特别是陈克一手创建的根据地财政部门,更让严复觉得很神奇。满清时代,财政始终是个大问题。人民党凭空发行的“人民币”在凤台县已经是通行货币,这件事严复实在是忍不住想弄明白。

连锁反应(二十一)
严复向陈克请教“财政政策”,陈克宁肯耽搁一阵手中的工作来和严复谈谈此事。陈克喜欢和严复谈话,根据地的其他同志年纪与陈克相差无几,见识上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严复的。而且严复读书之后始终在一线工作,从工业到军事,他都不是那种浮在表面上的角色,所以身上也没有太多的文人气。当然了,因为西化很严重的缘故,严复偶尔也会冒些傻气,例如他曾经主张在根据地的小学推行英文教育,遭到了人民党同志们的一顿狂批。而陈克主导的“新汉语”教育很合严复的口味,他就不再提出自己的“独特见解”了。
作为一名“政务官”,根据地教育部长严复无疑是非常合格的。老帅哥对陈克提出的“时时刻刻”强化文化教育的具体方法很是赞美。严复与其他文人的区别之一就是“不在乎体面”,老帅哥虽然板着脸的时候挺吓人,学校的孩子们在“严老师”面前经常大气都不敢出。不过老帅哥带着学童们在凤台县的各个“农业新村”里头贴“学字板”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
这是根据地推行文化教育的一个具体措施,每家每户门口墙上都有一个“学字板”,上头每天更新一个汉字,一个词,一句话。例如现在根据地正在搞个人卫生,于是学字板上写的就是“蚊子、苍蝇、跳蚤、传染病。”“苍蝇和蚊子会传染病菌。”“显微镜下可以看到细菌。”“刷牙可以清除口腔细菌。”
这些文字可不是随便更新的。根据地玻璃制造业最近发展的不错,从上海还弄来了几个玻璃匠,根据地选拔出一批人跟着学习磨玻璃。最近搞出了一批能放大一百倍的显微镜出来。显微镜很是粗糙,不过再粗糙也是显微镜。按照人民革命的态度,这些在中国其他地方本该是“十分宝贵”的显微镜立刻就被派上了在广大人民中的用场。
闲暇时间里头,组织根据地的群众学习“细菌”的概念。农民看到从自己嘴里剔出的牙垢里头竟然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小虫子”,都被吓的不清。指甲里头、耳朵里头的泥垢中同样有那么多被称为“细菌”的“小虫子”。农民们终于直观的建立起了细菌的概念。而细菌通过苍蝇、蚊子、跳蚤进行传播的理论被群众接受了。个人卫生与公共卫生情况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不仅洗脸、洗澡、刷牙,成了一种新时尚。家庭卫生与公共卫生环境都得到了人民自发的改善。
这种“时尚”还带来了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不少农民不愿意剪辫子,人民党也一直不强迫。但是辫子里头很容易长虱子,这次卫生运动推行的结果之一,就是一部分担心虱子跳蚤会传播疾病的农民干脆剪了辫子,留了陈克和工农革命军样式的士兵短发。
严复对这种民风的变化是极为赞同的,老帅哥本来头发不短,见到百姓们开始剪短发,他也专门剪了同样的短发出来。这年头流行的“短发”是老电影里头被称为“汉奸头”的大分头发型。严复都自觉自愿的剪了寸头,其他还留着大分头的同志们悄无声息的都剪了寸头。
对于严复这种以身作则,联系群众的作风。陈克不可能不欢迎。所以严复询问根据地财政政策,虽然严复不是财政部门的干部,陈克依旧详细进行了讲述。
“满清的财政特点是征实物与金属货币,这种税收模式的弊病讨论了几千年,咱们就不继续讨论了。根据地的税收是以对劳动力的调配为核心的。这种税收需要一个前提,就是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想救中国,必须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政府出来。新政府从旧有的社会体制中剥夺了大批原本属于士绅和乡村自治的权力。可以说,在新制度下,地方上的权力是极度萎缩的。”
陈克并没有直接讲述财政制度,他是从整体的政治制度开始讲述。如果不能理解这种政治制度的变化,光谈财政制度,就算是严复这等人物也理解不了。
严复频频点头,他身为教育部长对此感受很深。人民党创建的教育体系与科举有着极大的不同,科举体系是国家把持了官员选举的考试系统,而基础教育系统本身其实脱离了国家的控制。人民党则不同,基础教育体系完全在政府的控制之下,通过这个教育体系,国家把各种希望灌输给人民的知识通过各种方式普及到人民中间。身为一个实干派,严复干教育干了快二十年,他感觉这二十年里头的教育普及总和,和他在根据地这几个月来的工作相比,很难说哪一边更多些。老帅哥对此是很满意的。
因为亲自干办了这么多工作,严复也能理解陈克的想法,他笑道:“我原本以为官员们尸位素餐,士绅们身在乡里,好歹能好些。现在看士绅还不如那些官员呢。夺了他们的权也是应该。”
陈克也未必支持严复的这种想法,不过既然人民党是要彻底摧毁旧制度,官员和士绅都跑不了,陈克也就不再纠缠官员和士绅谁更可靠这件事了。
“严先生,旧的税收说白了也是要收取劳动力生产的产品,但是呢,政府与人民中间存在层层的中间阶层,官吏、士绅、地主,这层层盘剥之后,原本一成的税收落到人民头上实际上最少得有二成甚至四成的盘剥。所以根据地的新财政核心就是消除所有中间阶层。政府直接与人民接触,基层政权直接建到村里。别的势力我不说,这地主是必然要消灭的。”
儒家一点都不反对“耕者有其田”的政治观点。历史上激进的儒家门徒们甚至一直希望恢复井田制。严复家里面也有地,他并不在意把家里面的地分给百姓。严复在意的是这种分法是否合理。听了陈克关于消灭地主的看法,严复微微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咱们根据地一人三亩地,这三亩地还尽量挑好地给百姓,只是为了保证社会不乱。不至于因为激烈的土地政策引发全面的反抗。这年头一家有个十五六亩地的有多少人?占到农村多大比例?我觉得不足三成。就咱们根据地的调查汇总,其实不到一成半。即便是这一成半里头,也不过是三五十亩。他们土地上的损失其实有限。更何况咱们这是灾区,抵抗就更加微弱了。”
严复听了这话之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严复当年看陈克的书,认为陈克与其他著书立说的人一样,都是喜欢讲大道理的。但是这些日子接触之后,严复已经知道陈克其实更像个爱算计人的家伙,虽然不会锱铢必纠,只顾及蝇头小利。可是一旦触及“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个问题,陈克一点都不马虎,那是一定要搞清楚为止的。
“但是根据地里头既然是一人分了三亩地,那就是说,一人只有三亩地了。这其他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资源都归政府所有。这才是最关键的事情。因为无论如何,百姓们纳粮之后,生老病死都要靠这三亩地,那是绝对不现实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人三亩地,现在咱们根据地搞合作社,农闲多,农忙少。必须让老百姓们干活挣钱,若是自发的干活,那可未免太浪费劳动力了。而且天知道老百姓们会去干什么,这时候就得由政府出面了。政府开办很多工厂作坊,老百姓们通过劳动来挣到人民币。咱们运气好,遇到了水灾,老百姓们要购买的东西还都简单,不过是一些基本的家用品。而且咱们中国的老百姓们特别的通情达理,知道有些东西现在的确是买不到,却也不怪罪新政府的供销社提供不了产品。”
严复听到这里,算是有些明白了根据地的财政特点。“按文青所说,咱们根据地占有了公家的土地,用公家土地上产出的矿产和物资来办手工业,百姓在工厂干活,或者参加生产,于是挣了钱,再用这些钱购买日用品。”
陈克点点头,“正是如此。这核心要点就是土地的国有与私有之间的问题。现在百姓们满心的想多打粮食。所以油料、布匹、日用品都很是匮乏。根据地的公家土地上种植棉花、麻、油菜、花生、竹子、苜蓿、树木。利用湖泊的水面养鱼、鸭子、还有各种饲养场养羊,养猪。虽然不少东西短期不会见效,但是长期来看,都是很有效果的。人民为了购买生活用品,铁器,就必须弄到人民币才行。既然能靠劳动赚取人民币,百姓们自然不肯用金银来换人民币。加上大家需要的东西很多,人民币肯定是不够的。暂时也不用担心百姓用人民币挤兑银行里头的金银。而且长期来看,今年的棉花收获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办纺织厂。一来提供了不少就业,二来人民通过在纺织厂工作,也能有钱买布匹。而且供销社的布也便宜。只要发行布票,倒也不怕人民倒卖布匹。”
“这倒是很大的一笔财政收入。”严复恍然大悟。
“这收入一点都不大。我们不可能把根据地内的产品价格定的很高。如果价格很高,外面倒卖商品的人就有机可乘了。我们通过供销社的系统强行扭曲价格,只要我们自己能够生产的商品,外面的商品就打不进咱们根据地的市场。这是一个贸易壁垒。”
幸好严复算是新派人物,对于新词汇理解能力比较强。即便如此,他也让陈克专门把“扭曲价格”与“贸易壁垒”写出来,这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严复本以为陈克的经济政策目的是“男耕女织”的社会,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扭曲价格与贸易壁垒有何用处?”
“很简单,扭曲价格能够让人民买到更多的商品,而且很多原本价格很高的商品现在大家能买的起了。如果没有扭曲价格,百姓们的生活不可能短期内提高的。例如咱们的新农具,不少百姓靠那三亩地生产出来的粮食,一年也未必能买的起。不扭曲价格的话大家买不起咱们的产品。大家买了这些产品之后,对于生产的促进作用那是立竿见影。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很多。百姓生活提高了,加上我们的宣传教育,人民自然知道新制度是对大家有利的。是值得拥护的。至于贸易壁垒么,更简单了,我们根据地的钱,不能让其他地方给赚走了。而且通过每家限量购买,我们也能够避免有人利用咱们扭曲价格的这个空间来进行倒卖活动。”
“那我们岂不是赔钱了?”严复被弄糊涂了。扭曲价格的目的是为了让百姓能够买得起产品,那么原本值五块的,现在三块就卖了。这就等于是赔钱了。
“怎么会赔钱呢?这就是新制度下的优势了。我们财政是一体的,有些项目是赔钱了,但是有些项目是赚到钱了。只要维持一个财政均衡,例如我们根据地年初发行了一百万元的人民币,到了年底,我们把这一百万元人民币回笼了。我们也不欠人民的,人民也不欠我们的。但是原本荒芜的土地上有了建成了不少新的作坊,种了不少的树,而且我们还剩余了一大批产品。在这一年里头,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了很多,那我们整体上是大大的赚到了啊。”
这个概念有点难懂,严复想了好一阵,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原先没有想明白,原来如此。我还是觉得金银到了手里才算是盈余,却忘记了,百姓生活提高才是革命的目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们的财政盈余不是百姓生活的提高,而是建成的那些工厂,以及盈余出来的这些产品上。现在根据地不是凤台一地,其他新的根据地同样需要生活用品,百姓们没钱没粮。这些盈余的产品正好可以用在其他新根据地里头。这样,人民币的发行量更大,一方面能够确保新制度的推行,而且可以交换回更多的劳动力。也能干办更多的事情。这就如同滚雪球一样,我们用人民币购买劳动力,百姓们用人民币购买廉价生活用品。于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产品产量也增加了。新制度也得到了人民的支持。”
看严复连连点头的模样,陈克有跟了一句,“人民币本来只是一个纸做的钞票,本身毫无用处。只有人民币能够换取劳动力与商品的时候,这钞票才有意义。这就是《资本论》里面所讲的一般等价物的意义所在。我们只要能够在确保财政平衡,那么多余出来的一切产品都是我们的盈利。”
严复毕竟是严复,虽然觉得不胜欣喜,但是他也没有得意忘形。严复接着问了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但是这么不断扩大生产,总是有一个极限吧。”
“严先生说的一点没错,我们的根据地某些产品必然短期内就到达了极限。长期内,所有产品都会遇到生产极限问题。那么既然我们能够确保财政平衡,那么就可以用极为廉价的价格在根据地外进行倾销。每赚到一文钱,都是我们的盈利。换取到我们根据地内不能生产,但是我们又非常需要的产品,这都是我们的盈利。”
“这听起来怎么和外国人一样?”严复有些疑惑的问道。
“外国在中国的商品倾销也是这样,不过他们的倾销远比不了我们。外国是企业倾销,每家企业目的好歹都是要赚钱的。外国是某家企业的倾销,产品还是比较单一的。而我们是政府领导下的国有企业联合倾销行为,因为我们内部有一个整体核算。所以倾销起来更加肆无忌惮,无孔不入。”
陈克的回答让严复无言以对。一开始的时候,听陈克讲财政问题好歹还有些温情脉脉的味道,但是当财政问题上升到越来越高的层面,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的时候,讨论不知不觉之间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严复是知道外国商品在中国倾销导致的结果,那是直接让中国作坊破产,经济混乱。而根据地的倾销无疑会让根据地之外的地区发生同样的问题。思想前后,严复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内疚感。如果根据地商品的倾销导致了这种混乱局面,那其他地区大可通过加入革命队伍来解决这个矛盾。
“严先生,我们根据地近期的经济绝对会有极大的提升,最大原因就是制度的变化。中国农村现在的最大问题就是隐形失业。大家除了种地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新制度下,人民平均的拥有了土地,而且通过铲除中间的食利阶层,政府直接调动人民的劳动力,这让就业率极大的提高。劳动力也能够被有效的利用起来。而且我们根据地提倡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不仅仅是那几亩地。男女平等首先是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我们从制度上法律上保证男女平等。而男女平等在经济上的体现就是,我们向女性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女性除了有地之外,还能赚钱。再加上制度上的扶植,推行了新的《婚姻法》之后,女性可以要求离婚。而且不用经过婆家的同意,政府同意就行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敢歧视女性,欺负女性?女性们受不了欺负,离婚就行了。女性们靠自己能养活自己,有国家来保护女性的人身自由,女性们不用靠男人活着。这首先就是解放人民。其次,女性们也会加入劳动大军。无形中就提高了我们能够调动的劳动力。”
政治和经济的结合,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严复沉默的看着侃侃而谈的陈克,热情洋溢的革命家与冷酷无情的执政者,这两种几乎是完全不同的形象奇特的结合在一起,然后构成了陈克这个人。陈克不仅仅能从道德的高度上去构架一个政治理念,更能用极为现实的手段去保证这种理念的执行。陈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热情的还是冷酷的,严复有些分辨不清。但是严复知道的是,陈克有着绝对的信心与坚定不移的态度。而陈克拥有的才具,这是这个时代的中国其他政治家们绝对无法比拟的。严复同样支持提高妇女地位,他也有过一些设想,但是与陈克设计的思路相比,严复无论在气量上或者在可行性上都相差甚远。
陈克没有注意到严复的表情,此时他也说的有些来了兴头,“为了保证这种解放不会被扭曲,为了保证女性不会被孩子捆绑在家里头。我们要大力兴办教育。从托儿所到小学,我们都要办。一方面,我们解决了家庭的压力,另一方面,我们也把孩子置于我们的教育体系内,从小就开始教育新中国的下一代。在这方面,严部长您就要受累了。”
“哦?文青对儿童教育有什么高见?”严复勉强答道。
“不是儿童教育,而是国民教育。我觉得幼儿园从三岁到六岁就行了。幼儿园里头的孩子们需要接受的是常识教育。首先他们要从幼儿园就知道是地球围着太阳转。一年四季的变化,一天二十四小时。要守纪律,讲卫生。学会排队,听指挥。也都是些常识性的东西。当然了,也要通过唱歌,做游戏的时候,尽量学会拼音,能说普通话。简单的能数数就行了。总的来说,儿童这个阶段学会一些必须的常识就行了。咱们不用致力培养什么三岁能读,四岁作诗的天才出来。”
“这是自然。”严复忍不住笑道。
“小学教育则是从六岁到十一岁。当然了,现在因为没有实现普遍的教育,可以适当的放宽一些。六岁到十二岁都可以入学。年纪更大的因为不少已经参加了工作,就通过补习班的方式进行成人教育。当然了,农忙时分,孩子们也放假,参与劳动,农忙之后再开学。”
“嗯,十二岁以上的孩子,不少地方已经当作成年人看了。”严复对此也比较赞同。
“革命的两大基础,就是科学与民主。这些是我们近期要在成年人中间开始教育的。人民追求更好的生活,这种更好的生活只能通过科学与民主来实现。科学不仅仅是教育文化知识,更要培养一种世界观。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神鬼,只有自然规律。孩子们还能在学校系统的接受这些理论知识的培养。但是我们在短期内必须通过一个点一个点的来通过科学争取人民的觉悟。”
“就跟我们用显微镜给百姓知道细菌是什么一样么?”严复对此事印象深刻。
“我们用玻璃瓶养植物,百姓们终于知道了各种植物的根系是什么模样么?”陈克所指的是最近的农业技术普及里头的一个重要活动。根据地不缺玻璃,新成立的农业技术部门从春天就开始用玻璃瓶种了不少植物,植物的生长中很多根系贴着玻璃瓶壁生长,各种精致细微的根系结构都能够很好的被观察到。百姓们对此很感兴趣。
“嗯。”严复不懂农业,只能大概的应承一声。
“对了,严先生,说到这个,我还得说一下财政里头的另一个问题,就是长期投资与短期投资的问题。短期投资,例如咱们种植了油菜。种植油菜一开始投入了劳动力。几月后,油菜收获了,榨油了。卖出油去了,就收回了成本。这个投资的周期就是几个月。但是例如炼钢,我们要选矿,要建设炼铁炉子,还有调试,这个过程很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更久。这些从事炼钢的工作人员需要支付工资,这些设备的生产或者购买,也需要工资。到了第一炉铁,第一炉钢出来。我们的成本还远没有收回。很可能到了第五年才能收回成本。这个投资的周期就是五年。”
严复已经被陈克复杂的说明弄得有些头昏脑胀了。虽然不后悔向陈克询问财政问题这件事,但是严复在询问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一个财政政策居然能够牵扯到如此广泛的政治与经济问题。而且陈克明显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全盘说明。严复看着自己年轻的“弟子”,他实在是想不通陈克到底是从哪里学到如此之多的知识的。
陈克不在乎严复的想法,他认为有一个最重要问题必须对严复这个教育部长说清楚,“最长期的投资甚至不是工业。最长期的投资是教育。严先生,一个孩子如果从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小学,十一岁上初中,十四岁上高中。到了高中毕业他就十七岁了。这就是十四年。如果这孩子高中之后上了大学,大学四年,这就是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头,教育这个孩子的老师可能同时教育五十个人。而这个教育系统,把一个人教育出来需要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头,这个教育系统就是一个吞金的怪兽。”
“啊?”严复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教育系统。此时他已经完全无法从财政的角度来考虑教育系统了。
陈克问:“您现在大概能理解财政预算是个怎么回事了吧?”
“不,文青,我现在已经彻底不明白财政预算是怎么一回事了。”严复坦然承认,“咱们根据地只有半个安徽。财政若是能够真的考虑的如此周详,我们执掌天下的时候,绝对不缺财政人才。”

连锁反应(二十二)
严复几乎是自讨苦吃的询问了一番财政政策,从陈克办公室出来后他的头还是昏昏的。由于短时间内还没有能从陈克构架的财政世界中恢复过来,严复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一样了,周围每个人脑袋上都仿佛贴了不同数量的人民币。在这样的扭曲世界中,严复觉得需要到一个能够舒缓这等压力的环境里头去。
人民党的师范学校现在基本都是女生,之所以说“基本”,因为沈曾植和冯煦已经从军营里头搬进了师范学校。两个老头子年纪都不小了,而且品行素来方正。严复替两人做了担保之后,陈克亲自批了条。两位江南才子就搬进了师范学校。冯煦现任文史馆馆长兼《新华字典》编辑组组长。
沈曾植虽然不愿意当“伪官”,不过看在严复的面子上,沈曾植暂时出任了“人民图书馆”馆长。人民党攻克了几座城市之后,对于钱财取用的不是太多,却把当地衙门的档案全部给搬走了。陈克觉得将来战火纷飞,指望那些未来的军阀们保护档案是完全不现实的。所以人民党就把这些档案都给运走保管起来。沈曾植管理的“人民图书馆”里头,堆积的大多数都是各地的档案。档案馆直接建在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头。不过陈克说过,再过一段时间,档案馆会搬迁到寿州城里头去。沈曾植虽然将信将疑的,不过他也就暂时安分了。
一进屋门,就见到冯煦和沈曾植被一堆《康熙字典》包围在中间,正讨论文字以及释义的问题。
“几道兄来了。”两位才子看见严复,连忙给他腾出了位置。严复坐下之后,看着一摞摞的书籍,以及两人面前厚厚的手稿,心情不由得就轻松起来。
“拼音和部首查询编辑的如何了?”严复问。
“这陈克明显是看不起南方人么。”沈曾植对此相当的不满,“这新的拼音读法与南方发音极不相同,更不用说与古音相同了。”
冯煦倒是比较支持陈克,他说道:“沈兄,陈克写的那篇中国发音演变史,我倒觉得说的不错……”
沈曾植根本就不接受这些解释,他怒气冲冲的说道:“那陈克才多大点年纪,在那里胡编乱造一番就当做是自己的道理。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陈克自己调查了么?他这就是乱弹琴。”用陈克的话批判了陈克一番之后,沈曾植在末了还加上了一句,“陈克这小子居然还敢写书嘲笑我们。”
看沈曾植怒气冲冲的模样,严复和冯煦对看了一眼,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陈克为了配合《新华字典》的编辑工作,还写了一篇名叫《小篆战争》的戏谑小文。这篇抄袭自二十一世纪“马亲王”的文章,对历史事件的剪裁构思相当巧妙,引用的典故那是相当之多,内容也颇为辛辣。严复和冯煦都有着深厚的古文与历史基础,他们读的时候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冯煦边笑边说,“这陈文青未免太不厚道。”而沈曾植看了之后不仅没笑,反倒是勃然大怒了。
严复和冯煦都知道沈曾植的想法,陈克这篇文章很不客气,在提及文字推广过程中,陈克借用李斯的想法提及了推广步骤,“一、拿出一个简化字的方案。二、推广到天下三十六郡。三、干掉所有的反对者。”这种傲慢的说明已经足够表明陈克的态度。而且陈克居然还把“焚书坑儒”映射成儒家反抗新文化导致的自取欺辱,儒家简直就是过街老鼠,遭到了各方的一致反对。这种对文人阶层,特别是针对儒家赤裸裸的蔑视以及威胁态度,才是沈曾植不满的真正原因。
“陈主席今天已经决定把《新华字典》的初稿文字校订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错别字,就准备刊印。”严复突然想起了这个茬。
“这么快?”冯煦有些意外。
“字典只是工具书,只要没错就行。不全的部分以后大规模修订。字典不是给读书人看的,是给老百姓用的。”严复说道。说完之后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发言不太对,这很明显是陈克惯有的态度。完全以实用化普及化为核心的想法,与文人们几乎贯彻到骨髓里头的那种“为万世计”完全背道而驰。
沈曾植立刻表示了反对,他的理由归根结底就是三个字“不严谨”。严复看了看冯煦,《新华字典》编辑组组长冯煦偷偷向严复点点头。严复找了个借口就出了办公室。沈曾植的话不是没道理,关键是不实用。
看了《小篆战争》这篇嘲讽文之后,沈曾植的“文人风骨”被彻底激发出来了,他不仅没有辞去《新华字典》编辑小组副组长的职务,反倒加倍的较起真来。《新华字典》不仅仅是文字,还有针对“白话文”中相应词的释义,沈曾植对这些词义的注释力求严谨,绝不能产生“误解”。
但是就如《小篆战争》中所说的,“如果交给学者们的话,他们会首先查阅大量的古籍经典,然后逐一进行考释与辩析、交叉引用,发表一系列论文,音、形、义一个都不能疏漏,每一个字既要符合仓颉的原始用意,又要兼顾三代的传统。笔画增削,无不有据,文化是需要传承的,这一点可马虎不得。乐观估计,整个工程大概会在秦八世或者秦九世的时候完成。”
陈克要的是马上就在大规模义务教育中普及,必须在根据地大规模用麦秸生产纸张前定稿。沈曾植的态度固然有可取之处,但是做事的办法明显就是扯淡了。如果不是沈曾植这么一通折腾,其实第一稿半个月钱就基本确定了。严复与冯煦都不想让沈曾植受罪,如果陈克知道了沈曾植的表现,他当然不会如同《小篆战争》里所说的那样,把沈曾植噼噼啪啪的烧掉,但是绝对会把沈曾植撵出编辑小组的。严复和冯煦都觉得沈曾植这种人才,若是不能在《新华字典》这个项目里头出把力,对于字典编辑工作和沈曾植本人来说,都是很可惜的。
出了字典编辑办公室,严复又转到了学校后头。教学楼后头就是学校开辟的花生地,此时之间女学生们正在地里头干活,花生苗绿油油的长势不错。见到严复经过,学生们一个个直起腰行注目礼。严复如果是往常,点点头就过去了。今天却不想这么做,他停下脚步问道:“地里怎么样。”
叫做黄玉玥的女学生谨慎的答道:“花生长势不错,以后可以少些人管理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严复心情大好,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人手可以减少多少。”
黄玉玥谨慎的答道:“我们问过教种地的老先生,他说只用以前一半的人就够了。”
这个女学生们说的“老先生”是根据地专门请来教种花生的老庄家把式,既然他这么说,想来是没错了。“很好,”严复确定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终于有件事上了轨道,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财政也好,字典工作也好,教育工作也好,无数的事情都需要去干。听了陈克介绍的复杂财政系统之后,严复心情就变的糟糕起来。但是看着年轻人勤恳谨慎的态度,严复觉得这些烦恼突然间减轻了不少。不管有多少理论,有多少憧憬和展望,如果不能从基础干起,那什么都不会改变。
“就这么好好干下去吧。”严复交代了一句。然后大踏步的向着自己的办公室方向去了。
严复只是听了复杂的财政系统后,心情就能变得极糟。而主持创造这个财政系统的陈克心情却毫不波动。或者说,陈克先的心如同铁石一般不为所动。严复出去之后,陈克立刻叫来了陪同岳王会的同志。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开始汇报对岳王会的观察。
人民党的所有力量都用在进入各地的农村,在合肥地区同样是如此。对于合肥农村地区的小毛贼们,人民党地方上的部队绝对能够轻易的消灭。对于政府或者政党势力,合肥城必然是他们的首选目标。在陈克看来,现阶段没有任何必要死守合肥城。合肥城其实就是一个诱饵,就是一个舞台,让各方势力充分跳出来表演。等人民党控制了农村之后,暗地里的敌人都在舞台上尽情展现了身姿,那时候收拾这群人就容易的多。
所以陈克并不在乎合肥城是否会丢掉,他在意的是合肥城里头三百同志的安全。岳王会好歹有一千多部队,如果他们想夺取合肥城,人民党肯定会受到很大的人力损失。所以必须判断岳王会的想法,制定相应的安全预案。
在汇报中,陈独秀他们的表现倒是中规中矩,对人民党并没有特别激烈的态度。这反倒不太好判断了,想了想之后,陈克问道:“周治中同志,你愿意不愿意去合肥当我们与岳王会的联络员。”
“啊?”周治中对陈克的命令有些不解。
“说白了就是监视岳王会的动向。他们这批人在城里头呆惯了,若是让他们远离城市,他们绝对受不了。与其让岳王会的人心生不满,不如在合肥城外给他们划块地。这就需要一名联络员。最好的情况是岳王会基层逐渐接受了人民革命的纲领,成为我们的同志。我对高层一般没有这么乐观。周治中同志,你正好和岳王会的高层打过交道,这个工作你觉得能接受么?”
周治中心中一阵激动,人民内务委员会不仅仅是一个主持内部纪律以及镇压反革命的部门,对外的谍报与渗透工作也是这个部门的职责之一。渗透岳王会这项工作居然交给自己来做,周治中是又兴奋又紧张。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了,“陈主席,我一定会把工作做好。”
确定了合肥方面的工作,陈克把林深河叫来,“林深河同志,六安县的准备工作做好了么?”
林深河递上来一个名册,“这是我们联络过的当地会党,他们口头上支持我们进入六安县。但是,陈主席,我们现在有足够的兵力进入大别山区么?”
人民党的中央会议上陈克提出未来一年的发展大别山根据地的计划。面对这个计划,中央的同志们并没有热情的支持。大别山区面积广大,但是生活条件恶劣,当地人民十分穷困。和现有的根据地一比,大别山地区可以说是“投资大,见效慢”的典型。
陈克自然不能用后世著名的“大别山根据地”来说服同志们,所以没有人反对陈克的计划,也没有人主动要求承担这方面的工作。陈克知道这也没办法,在根据地猛烈扩大的现在,人民党干部匮乏的问题就凸显出来。而且人民党资格最老的干部,实际工作时间也不过一年,现在到处都是缺人。放着富裕的地区不去建设,而把宝贵的人力资源投放在穷乡僻壤,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仅仅是党中央的同志们不支持,连一贯紧跟陈克的林深河都表示了质疑。
陈克慨然说道:“人不够,那就少派人。部队不够,那就发动会党。总的来说,大别山区虽然贫困,却有自己的好处。哪里经济落后,各种社会矛盾就加倍的激烈。人民就加倍的希望获得解放。”
对于革命史,陈克研究的不很多。大别山的鄂豫皖根据地之所以能够让陈克如此在意,原因之一是他的祖上就有人牺牲在大别山区。而且大别山区的银行金融工作搞的十分出色。当年大别山根据地人口三百多万,就组建了四万多人的部队。很多县都是红色县,将军县。这种被历史证明过的革命区,陈克绝不愿意放过。历史上鄂豫皖根据地可是有四万五千人的部队啊,陈克绝对可以把其中两万人的部队调到现在淮北来作战。有了这样规模的部队,整个淮北根据地的军事力量必然能够得到极大的改善。哪怕是为了这两万红军,陈克都认为必须要开辟大别山根据地。
但是这话却不能在现在说,如果说了的话,去大别山工作的同志们很容易会把目标变成了募兵,而不是去开展革命工作。所以陈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同志们的工作表现上了。
林深河虽然不知道陈克为何如此注重大别山根据地的建设,但是他一贯是紧跟陈克的指挥。他看自己的劝告没有被陈克接受,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放在最大限度把工作干好的立场上。“根据我们的调查,这些会党们比较不可靠。他们很多都与大别山地区的土匪有联系。”
大别山地区的土匪是很有名的,由于水灾爆发,土匪们暂时不再安徽一带的灾区活动了。根据情报,他们现在很大一部分跑去了河南与湖北地区流窜。不过要不了多久,这帮人就会重新出现在安徽根据地周围。林深河想到这里,又觉得开辟大别山根据地并不是什么坏选择。有了在山区的根据地,就能有效的对付土匪。山区的百姓与平原地区的百姓素来不合。平原地区认为山区的人穷困野蛮。山区的百姓认为平原地区的百姓们唯利是图。土匪们抢了东西之后,往山区一跑,把抢到的东西给百姓们一分,往往能够得到山区百姓的支持。官军们经常剿匪,却总是没有什么成效。现在根据地越来越富裕,如果被土匪们大肆抢掠,其损失也会大得多。
陈克听着汇报,也觉得有些挠头了。他一直生活在平原上,对于山区仅仅是偶尔走马观花的看过,对于具体情况根本不了解。网络上对于山区的讨论也极少,他连可以借鉴的东西都没有。到了此时,陈克只好勉强说道:“不管怎么样,山区的土豪恶霸数量其实比平原地区还多。倒是这个部队问题,我们必须得有一支靠得住的部队前往那里才行。”
看陈克极为罕见的说了些套话,林深河试探着问道:“陈主席,你为何不让岳王会的人去大别山区呢?”
“嗯?”这个建议让陈克觉得精神一振。虽然想法有些稍微荒诞了些,但是如果岳王会的一千多人能够进入大别山地区的话,这倒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事情。
“陈主席,岳王会的人现在最想要的是地盘。如果放他们在合肥,我敢说,他们迟早要弄出事情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告诉岳王会,我们帮着他们去打大别山区。地盘么大家共同经营。岳王会定然会有人反对,有人支持。那么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会分开。这样只要有一部分人跟着我们去了大别山,岳王会对咱们的威胁就少了很多。而且咱们只要能够善加利用,其中一部分人就会选择加入咱们的队伍。这样的方法比较轻松一点。”

连锁反应(二十三)
林深河自从到了根据地之后,始终是以紧跟陈克主席的脚步为自己的选择。面对岳王会的问题,林深河第一次拿出了自己的政治策略。令他失望的是,陈克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就否定了这个策略。“林深河同志,革命就是革命。我们采用这样的办法对付岳王会,是背离了革命。”
在林深河的印象里面,陈克从来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为何面对岳王会的时候,陈克突然就变得认死理了呢?林深河连忙解释道,“陈主席,若是不对岳王会进行分化,他们迟早会弄出事情来。”
“我不反对你提出的分化岳王会的想法,我不同意的是你让岳王会加入到我们的工作里面来。”陈克给出了更加准确的答复,“如果我们觉得岳王会是咱们的敌人,我们大可起兵消灭了他们。上次咱们一气杀了八百多反革命,人民并没有因此而恐惧不安。群众们虽然不赞赏这种大开杀戒的行为,但是群众们至少都理解了我们为什么杀人。如果我们觉得岳王会是咱们的朋友,在反对满清统治的这个政治立场上是一致的,那么我们可以通过各种交流来让岳王会明白人民革命才是唯一的正确道路。但是岳王会一旦介入到咱们推行的人民革命行动里面来,就他们现在的水平。肯定会干出不少错事。咱们怎么向人民群众解释?难道咱们说,我们人民党现在想玩点阴谋诡计,所以有些事情自然会出问题?”
林深河这才明白,陈克反对的原因居然是担心没办法向人民群众交代。“陈主席,岳王会肯定会打着咱们的旗号干坏事的……”
“如果他们这么干了,我们就要追究他们的责任。”陈克立刻答道。
“既然陈主席也觉得未来我们一定会和岳王会起冲突,为何不现在就下手呢?”
陈克严肃的看着林深河,他沉声说道:“林深河同志,我从不觉得我们要和岳王会起什么冲突。我们人民党是要通过人民革命解放人民,解放中国。而且不是我们人民党创造了这场人民革命,广大人民群众自己需要解放,需要革命。我们人民党顺应了人民的希望,来实现这场革命而已。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人民党判断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必须从这场革命的角度来判断。而不仅仅是从我们人民党自身的利益来判断。”
林深河对陈克的这种“高调”丝毫没有兴趣,在确定陈克不会同意自己的计划之后,林深河也不再想和陈克继续争辩这个问题。他就把话题转向了建立根据地各县的警察系统。陈克也不逼迫林深河非得在政治上有什么深刻的见解,林深河谈起具体工作,陈克也跟着谈起具体工作。
不久前五河县会党们掀起了一场反革命骚乱,从那时候开始,人民党内部已经有了共识,现在阶段的主要敌人就是根据地内的会党。必须把这批人从群众里头给挤出去。但是自打根据地一气杀了八百多人之后,会党们颇受震慑,到现在为止他们表现的还算是老老实实。人民党的高层们现在都到下了各府县的基层,亲自指挥包括土改和灾后重建的工作。除了以军事力量为威慑之外,警察系统,特别是建立武装警察系统,对于现在的根据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
林深河谈完工作就离开了,陈克只觉得心里头一阵强烈的不安。到现在为止,人民党的革命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绩。不过陈克感觉这些成绩怎么都差了口气的感觉。与历史上1927年后的革命不同,安徽到现在为止的革命一直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敌人,至少凤台县的革命还没有遇到敌人。水灾之后,由于人民群众立刻开始了集中居住,某种意义上凤台县的百姓已经被彻底动员起来了。为数极少的地主们很快就被孤立,被制服,甚至被消灭。新制度以最暴烈的“集体生活”的方式开始,所以很快就建立起来。
自然灾害沉底摧毁了旧制度,人民因为要求生,就集结在人民党的周围。人民党甚至没有激起强烈的社会矛盾。在缺乏敌人的情况下,新制度就这么一步步的建立起来了。满清不是当年的国民党,他们对于人民党和人民革命的敏感度低的惊人。这个行将崩溃的政权,有着崩溃前的那种特有的呆滞、迟钝、混乱。这种现状与陈克知道的革命道路坚信程度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让人松口气的,但是陈克却感觉一种越来越不安的感觉。陈克知道,自己的知识与自信都是来自那场激烈残酷的革命历史。面临内外同时存在的强烈危机与压力,历史上的党才爆发出空前的先进性。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敌人的实力都远没有历史上党面对的敌人强大。那么这个时代的人民革命到底会遇到什么问题呢?陈克只感觉越来越不安。
“或许我应该亲自到地方上展开调查吧?”陈克忍不住想。既然历史时代有着本质的不同,那么自己再生搬硬套革命经验,那肯定会出错的。
想到这里,陈克看了看桌面上的这堆文件。这些文件都已经是些非常具体工作的事宜。主要是新办的手工业问题。想彻底解决的话,单靠在办公室已经不太合适。与其在办公室里头遥控指挥,还不如干脆下基层去看看。陈克最终下了决心,现在凤台县党中央其实已经唱了空城计。陈克把宇文拔都叫来,要求宇文拔都和自己一起下乡解决问题。
宇文拔都有些惊讶,又有些忐忑,他很谨慎的问道:“陈主席,你对凤台县现在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陈克笑道:“拔都啊,咱们人民党刚到凤台县的时候,我们是在第一线,在基层工作的。我这半年时间都没有怎么下过基层。基层的工作和咱们那时候相比有什么变化,我是不知道的。咱们俩老伙计一起下乡看看去。你觉得如何?”
宇文拔都知道陈克已经下了决定,就算是自己不去,陈克也会亲自去。既然如此,宇文拔都觉得和陈克一起去还算是最不错的选择,他点点头,“陈主席这么说,咱们那就去看看。”
听了这话,陈克微微皱了皱眉头。什么叫做“咱们就去看看”?宇文拔都现在身兼凤台县的县委书记,把凤台县的工作给管好这就是本职工作。以前的时候党中央在凤台县,所以各种掣肘的力量很多,宇文拔都没办法充分施展手脚。现在看宇文拔都好像还没有从这种状态里头转变过来。陈克突然觉得这次下基层很有必要了。
但是下基层却不是走过场,领着岳王会的人参观根据地那不过是走马观花。把一些最表象的东西看看就行了。如果陈克也是这么做,那全部过程就是去视察一下,然后对于一线工作人员,陈克说些外行话,一线工作人员应对些口不对心的废话。总之都是表面功夫。下基层除了要收集第一手的情况之外,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至少能够梳理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思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下基层前就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首先就要把近期基层提交上了的很多关于问题的报告给汇总起来。陈克手里头不缺这些报告,不过陈克觉得这些事情该由宇文拔都来做。
自打尚远离开了凤台县行政工作之后,宇文拔都已经兼任了凤台县县长的职位,虽然没有指望宇文拔都在短期内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县长,但是陈克还是希望宇文拔都能够表现的好一点。然而宇文拔都让陈克很是失望。谈及下基层要准备的工作,宇文拔都竟然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很明显,宇文拔都根本就没有弄明白该怎么当一个县长。县里面的各种情况,宇文拔都仅仅限于“都知道”的水平。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办?宇文拔都就“不知道”了。
面对这个情况,陈克好歹忍住了不满。本来宇文拔都能当上九常委,就是凑数的。他是本地人,如果不让宇文拔有了一席之地,算是“千金马骨”。本地的群众觉得人民党里头有自己人。在实际工作中,宇文拔都真正能够展现其能力的,只有建筑这方面。现在看,或许一定的人事调整已经是某种必要了。
陈克看着有些茫然失措的宇文拔都,他笑了笑,“拔都同志,你把任启莹同志叫来。让她协助你来做一下这次下乡工作的安排。”
宇文拔都一直以来都是习惯于在具体工作上听从大家的指派,陈克给出了执行办法,宇文拔都立刻就去执行了。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不过身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种优点的正面作用已经越来越不能弥补宇文拔都身上的缺点。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陈克开始整理下基层的工作要点的时候。警卫员接二连三的送来了几个消息。人民党最早的党员之一,很久没有了消息的武星辰先是到了上海,现在已经到了五河县。不久就会赶到凤台县来。而与武星辰同来的,还有陈克曾经邀请的几个广州革命党,林觉民的大名赫然在列。同时,让陈克最高兴的莫过于在上海的王斌已经弄到了三台煤气内燃机。煤气内燃机由武星辰负责押运,很快就要到了根据地。另外王斌和美国商行达成了初始协议,美国商人同意用煤气内燃机换取生丝。而在南洋的王粤龙也传来了消息,他和法国人接洽之后,法国人同意用煤气内燃机来换取丝绸和茶叶。
陈克拿着信左看右看,不顾警卫员就在身边,他仰天大笑起来,“终于可以进入电气时代了!”
煤气内燃机算是一个过度机种,它的燃料是一氧化碳而并非柴油或者汽油。早期的煤气内燃机是用来发电的。陈克一直没有在蒸汽机上投入很大的精力,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蒸汽机这玩意对于汽缸的制作要求太高,根据地根本干不了。但是一旦得到了煤气内燃机,根据地就可以得到稳定的电力供应。电力规模虽然不大,但是陈克坚信自己足够解决很多的问题。因为陈克这辈子接触的机械设备除了蒸汽火车头这等高级蒸汽机之外,其他的全部都是电气时代技术。陈克根本就不是蒸汽时代的人。
警卫员被陈克的举动下了一跳,不过看陈克不是发狂,有如此发自内心的高兴。警卫员也觉得很开心。既然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克也不强求,他果断的把基层调查给推后了几天。自己跑去工业区指导准备工作了。
宇文拔都明显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根据他自己养成的的习惯,宇文拔都还想跟着陈克跑去掺乎工业部门的工作。被临时调来协助宇文拔都工作的任启莹立刻阻止了宇文拔都这种行为。看着宇文拔都不解的神情,任启莹心里头生出了一种疑惑,这宇文拔都是装傻呢,还是真傻呢?
就任启莹的观察,人民党的干部们自上而下没有一个是吃干饭的。陈克就不说了,任启莹觉得陈克简直是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其他的高级干部们同样有着极强的能力。这次根据地扩大之后,党中央九常委里头除了军事部门的人之外,除了宇文拔都之外,其他人都是主动请缨到了各个县兼任县委书记。革命的推广的确是需要大家努力工作,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在通过实际工作建立起了自己的人脉和班底。
人民党最初在凤台县起家,陈克实际上就是凤台县的县委书记。现在根据地扩大之后,虽然军权在军委手中,但是各个政治局常委,以及中央委员们都在努力争取到县委书记,县长的职位。至少也在争取到各个主管部门的职位。政治局委员里头,唯独宇文拔都没有弄明白现在的情况。更没有弄明白自己面对的局面。在任启莹看来,人民党高层里头很明显有人在有意无意的准备抛弃宇文拔都了。
阻止了宇文拔都瞎掺乎的举动之后,任启莹忍不住想,“我该怎么办呢?”陈克主席让任启莹协助宇文拔都准备下乡工作,很明显有两个意思。第一个就是非常明确的表示对了任启莹工作能力的认同。但是任启莹不太能确定第二个意思。陈克是否希望保住宇文拔都现在的职位。很明显,陈克对宇文拔都已经很不满意了。如果这次下基层没有能够搞好的话,宇文拔都绝对要完蛋的。而陈克是准备让任启莹接替宇文拔都的职位,还是要让任启莹当这个替罪羊呢?这可是一个必须弄明白的大问题。
任启莹对此相当烦恼,她一面开始帮助宇文拔都准备下乡的工作要点,一面左思右想。这等事情是不能胡乱出去询问的。淮北的风气就是爱当官,现在人民党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官府地位。哪怕是这等“反贼”的官,当地不少人也已经开始趋之若鹜。凤台县当地的已经被提拔了不少本地干部,大家都是在基层工作。任启莹现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直通高层。万一说错了话,选错了队伍,那结果可是很不好的。
没等任启莹最终理出一个头绪来,当天晚上就有人跑到了任启莹门上来了。来的人是任启莹的表哥许友立。“妹子,听说陈主席让你协助宇文书记的工作?”许友立说话开门见山。
任启莹心里头立刻警觉起来,她笑着说道,“准备一下下乡的工作,暂时帮忙而已。”
许友立羡慕的说道:“妹子,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最近我看陈主席对你很是器重,对内对外的事情交给你了不少。你这是要高升了。”
这话让任启莹心里头忍不住一阵自豪,陈克对自己的器重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这可是任启莹自己一早就选对了队伍,通过辛辛苦苦的工作挣来的前程。在其他人要么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跟随人民党的时候,任启莹自己主动的选择了人民党。当时任启莹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家族,她甚至做了不少很坏的打算。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人民党的政治纲领里头居然是支持“男女平等”“解放妇女”。所以任启莹竟然成了一个典型。身为女儿身本来是一个若是,现在在根据地反倒成了一种极大的优势。这等运气实在是大大超乎了任启莹的想象之外。
许友立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赶紧拉拉关系,如果任启莹高升的话,他作为亲戚是极为有利的。所以大赞了一番任启莹的聪明能干之后,许友立想让任启莹帮自己弄一个政府的差事干干。“妹子,现在乡下分了地之后是越来越累了。我是不想种地了,想跟着人民党谋个清闲的差事。这件事你得帮我。”
听了许友立的话,任启莹当时就变了脸色,“表哥,咱们根据地讲劳动最光荣。上上下下现在哪个不是干活。你想谋个清闲的差事,根据地里头一个也没有。没啥别的事情,你请回吧!”

连锁反应(二十四)
任启莹家的新房子是新十村的一个普通院落,人民党在起名字上从来不愿意花费心思,整个凤台县的新居住点统统以数字编排。新十村二十二号院就是任启莹家。任启莹几乎是连推带搡的把满嘴胡言乱语的表哥撵出大门去。然后呯的一声关上了院门。这是有五间房子的标准院落,任启莹自己独居一间房子。任启莹也没有急着回屋,她咬牙切齿的站在黑暗里头。心里头恨不得表哥许友立这等人现在就世界上彻底消失。他们都在想什么呢?他们以为人民党的领导人就这么好糊弄么?还清闲的差事?任启莹可以确定,如果一旦让许友立这等人当了差,他们立刻就要想法设法的捞钱。对这些人的嘴脸,任启莹看得没有再透彻了。
正在试图平息心中的怒火,任启莹听到正屋的房门开了。之间她父亲任玉刚站在门口。任玉刚用父亲特有的那种威严口吻说道:“启莹,你给我进来。”
父女两人已经好久没有正式的说过话了,自从任启颖跟随了人民党之后,为了家族的利益,任启莹的父亲一直对人民党代答不理的,而任启莹则全心全意跟着人民党干。但是不知何时开始,假戏却变成了真唱。任启莹加入了人民党,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责任与工作后。她发现在人民党内部,比父亲更强势、更睿智的人如此之多,不知不觉之间,她心里面已经不太能接受父亲的权威。
看女儿有些不情不愿的走进正屋坐下,任玉刚先关了门,这才问道:“启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表哥怎么跑到咱们家胡说八道起来?”
任启莹气哼哼的答道:“哼,他是想钻营来着。这不就跑来了么!”
任玉刚并没有抨击许友立的举动,他严肃的看着女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既然敢来,你只怕也有些过错。”
任启莹听了父亲的话,心里头别提多委屈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任有刚是个品行非常端方的读书人。凡事都是先自责,绝不会对别人品头论足。即便是遇到混蛋,他父亲也从不讲什么大道理,始终保持着“不争意气”的“君子作风”。但是被父亲这么批评,任启莹实在是受不了。她委屈的辩解道:“爹,他们自己要来。我有什么法子?”
“那你就根本不该搬回来住!”任玉刚直截了当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你还在军营住的话,你表哥这等混蛋敢去军营找你?你随便一句话,他连门都进不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不垂堂你也得找对地方啊。”
任启莹的怒气登时被父亲的责怪给打到了九霄云外。倒是任启莹的母亲看任玉刚语气如此不客气,她连忙劝道:“闺女不也是担心咱们家么。”
听了自己妻子的话,任玉刚的火气登时就被激发的更高,他转向自己的妻子,“是你自己担心吧。儿子们还小,好不容易有个女儿争了气,当了官。你是恨不得天天走在闺女前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启莹她娘。你从今天起,给我老老实实待家里,我不让你出门,你就不准给我出门一步。”
骂完了老婆,任玉刚又转向任启莹,“你明天一大早就给我搬回军营去住,别人要是问你为什么,你就说你爹我把你撵出家门去了。那些狗屁亲戚再找你胡言乱语,你就让他们来找我,让他们来找你娘。他们先是我们的亲戚,然后才是你的亲戚。你什么都不用给他们干,尽管让他们来我找我就行了。”
任启莹的母亲姓许,任许氏虽然素来畏惧丈夫,但是此时听自己的丈夫居然说出这等话,她立刻试图反驳,“老头子,你魔障啦,哪里有把自家闺女撵出去的?你这是让别人笑话啊。别人知道了,怎么说咱们闺女?”
任玉刚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妻子,“外头那些人哪个会真心替咱们闺女着想?他们上门的哪个不是想图咱们闺女手里的那点子权?咱们身为爹妈的若不能替启莹挡了,等着他们坑启莹不成?”
任许氏见丈夫真的动了怒气,她心里头也有些害怕,但是依旧喏喏的说道:“启莹是官,他们是些百姓,他们能把启莹如何?”
“你这就是混帐话。人民党是好相与的么?你看看他们的章程,当了官就敢替自己办事?你以为他们是满清官府么?”
任许氏心里头实在是不服气,她应道:“官官相护这是老规矩了,自己人都不护自己人,那启莹还跟着他们干什么?咱们家的地都给分了,这就白分了?”
“既然人民党当了官府,这分地的事情咱们得认。咱家也怎么不靠种地谋生。”
“不怎么靠种地吃饭,那是因为你以前教书。现在人民党自己开办了学校,谁还请你当先生?”
“开不了私塾我就去人民党的学校教书。教不了书我就老老实实在家种地。都有手有脚的,还能饿死不成?”
“那你种地啊。我到要看看你怎么种地。”
看着爹妈争吵起来,任启莹觉得烦不胜烦,若是以前她只能低声劝劝,但是现在任启莹心里头有烦心事,加上她当了这么久的干部,训斥别人时候也久了,任启莹大声说道:“爹、娘,你们别吵了行不行!”
任启莹素来乖巧,她从没有在爹娘面前如此失礼过。任启莹的母亲任许氏当时就愣住了。任玉刚看着女儿那极为罕见的焦虑不安的神色,他说道:“启莹,我们去你屋说话。”说完,不由分说拽起女儿就出了正屋。
在任启莹的屋里头,任玉刚正色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爹,最近有些事情很难办。”任启莹虽然不太想说这些复杂的内部问题,但是现在能信得过的人只有她的父亲。任启莹就把人民党内部的人事变动趋势向父亲说了。说完之后还忍不住跟了一句,“爹,这事儿你可别出去乱说。”
任玉刚拍了拍女儿的脑袋,“丫头,我再你给说一遍。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不要出去乱说这种没用的话。你管不了别人,你既然敢给别人说,那就别指望别人给你保密。别说给你保密了,你就是说了该说的话,别人给原样不动的把这话给转出去,你就是遇到了好人了。专门把你的话往坏里编排的人还少么?”
听了这话,任启莹只觉得精神一振,她连忙点点头,“爹,我知道了。”
看女儿满是心事坐立不安的模样,任玉刚叹了口气,“丫头,你爹我当时不肯出面跟随人民党。倒也不是对人民党有什么看法。现在这世道不好,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朝廷里头的人丧权辱国,根本不管天下安危。这等世道就不该出来当官。先别说现在坏人当道,就这世道,好人也学坏了。但是你爹我当时也胆小,怕了人民党。你肯出头露面的,我是很高兴的。但是这一年来,我看人民党的确不是一般人。很有新朝廷要坐天下的气象,既然如此,我就劝你不妨好好干。”
“爹,我知道要好好干。可怎么干啊?”任启莹气恼的说道。
“你以前怎么干的?不就是干正事么。现在你接着干正事不就行了么?虽然你爹我胆小,但是我看人民党治理凤台县井井有条,大家都是专心干正事。这才没有拦你。不然的话,拼着我一条性命,我也不会让你跟着坏人学坏。”
“爹,现在已经不是干不干正事……”
“你这就是混帐话,陈克主席让你跟着宇文书记准备下乡的事情,这是正事啊。你当了人民党的官,就得给老百姓办事。若不是人民党一直给老百姓办事,你觉得咱们凤台县的老百姓凭啥听人民党的话。”
“可是……,可是宇文书记现在不知道该办啥。这明显是要出事的。其他书记在外头一个个搞土改,种粮,招兵,建设组织。宇文书记一样都干不好,陈主席其实很不高兴的。”
“你别管陈主席高兴不高兴,陈主席若是觉得宇文拔都那小子很能干,他还用得着让你去帮他么?既然让你帮他,那就是陈主席觉得你能帮得上宇文拔都,若是陈主席觉得宇文拔连帮的必要都没有,他直接撒手不管就行了。你觉得你都能看出来宇文拔都不能干,别人就看不出来了?我敢说,陈主席只要撒手不管,自然有人等着看宇文拔都的笑话。”
听了任玉刚的分析,任启莹眼睛一亮,“爹,你这意思是陈主席要保宇文书记么?”
任玉刚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启莹,陈主席是不是要保住宇文拔都那小子根本不重要。你当了人民党的官,就要干事。陈主席根本是要干事,他觉得你能干事,这才让提拔你。你不要掺乎到官场的事情里头去。”
说完这话,任玉刚无奈的叹了口气。任启莹觉得父亲已经说道了关键的地方,但是看老爹一副无奈的神色,也觉得很是担心,她连忙站到父亲身后,给任玉刚轻轻的捶着肩。好一阵子,任玉刚才让任启莹坐到自己身边。
“启莹,我不愿意让你当官,因为这官场上就是一潭浑水。人民党现在朝气蓬勃的,你是觉得自己干的都是正事,所以恨不得自己整个人一点污点都不沾染。这是人之常情。你爹我当年考上秀才之后,也有人说过,只要我再花钱捐个官,只要有了缺就能当一任县令。可是我不愿意,满清的官场里头龌龊不堪,我不想当这个县令。我觉得做人就应该堂堂正正,每次扪心自问的时候能问心无愧就行了。人民党到现在干的这么多事情,我觉得你们扪心自问的时候,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听了这话,任启莹轻轻点点头。
“丫头,你们几万人能问心无愧,这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若是宇文拔都干不了,陈克主席还能拿你当替罪羊不成?若是拿你当了替罪羊,那也不错,你回家跟着我一起种地好了。这官咱不干了。”
“爹……”任启莹忍不住喊道。
看着任启莹那着急的神色,任玉刚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你现在知道当了官之后的想法了吧。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平日里自认为干办的都是正事,大事。不管你嘴里头咋说,一旦让你不当官,你心里头可就受不了了。”
被父亲彻底揭穿了心里头的那点子小秘密,任启莹一面觉得羞愧,一面却又感觉轻松了不少,她笑道:“爹,我到底该怎么办?”
“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启莹,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很多很有才干前途的孩子最后走上了邪路,并不是他们不能干事,而是他们想的太多。例如,当个官,本来就是干些正事,为百姓谋个福利。就跟人民党现在的官一样,你分田地也好,办作坊也好,开学校也好。归根结底,都是让大家日子能过的更好。所以,你跟了人民党,我觉得没错。”
任启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老爹任玉刚竟然如此支持人民党,她一面暗自惊讶,一面仔细的听着父亲的教诲。
“但是有些人,当了个官之后,看到的,想到的,不是怎么把手里的事情办好。眼里头看得都是能指挥多少人,能让多少人能对自己点头哈腰。这些人就不明白,别人表面上看着点头哈腰,心里头不知道怎么骂你呢。这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愿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你既然想当这个官,就不要自己当了俗人。闺女,我之所以一直不说这些,是因为我看你在陈克主席麾下的时候,从来不是俗人。你除了干正事之外,从不干什么咸淡事。我觉得这很上进,这很好。你这些日子想的都是大家按时吃饭了么?按时干活了么?按时休息了么?是否按照规矩把活干完了?这规矩是不是定的好,能让大家把活都给干完?若是规矩有漏洞,那怎么补上?这都是正事,这都是上进。古时的君子们也不过如此了。什么钻营,你根本就不去想。”
任玉刚说的情真意切,任启莹听的有些动容了。这些日子以来,人民党上下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在努力。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百姓们要过的就是这等生活。根本没想到这些事情在父亲眼里居然是君子的作风。
“你们人民党的风气如此纯良,那些夸夸其谈的小人就混不进你们人民党去。所以启莹,你自己就万万不要当了小人。你自己说其他人极为能干,宇文拔都这小子就不能干了?我看他盖房子很有一套么。他现在只是干不好县委书记,所以陈克主席才让你帮他。你就有多大能耐用多大能耐的帮宇文拔都。不用怕,大胆的干。”
“可是爹,若是有人挑毛病呢?”
“陈克主席能把你们几万人调教成这般模样,你觉得他不知道谁是小人?若是有小人跳出来,你觉得陈克能容得下那些人么?”
任启莹觉得心里头的心结被父亲解开了,她低声说道:“多谢父亲。”
任玉刚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怜爱的说道:“你不用管你娘说什么,明天一早就给我搬走。这对你好。”
“是,父亲,我明天就走。”
“对了,我这几天去找了县里头的人,想去学校谋个教书的位置。还见到了严复先生,严先生让我先去师范学校一面教书,一面学习。这件事我先给你说一声,免得到时候你觉得意外。”
见父亲竟然根本关心自己到这等程度,任启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任玉刚按住任启莹的肩头,“记住,谁让你给他办私事,你都不要给他办。若是他们没饭吃,让他们找我,我来给你料理这些事。你当这个官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办私事的。你若是敢给他们办一件事,后面的事情你根本就办不完。我是你爹,到这个时候,就该我这当爹的出面了,启莹你可给我记住这点。莫说那些狗屁亲朋好友,就是我,就是你娘,你的弟弟妹妹,你若敢给他们办了私事,莫说我以后不认你。”
任启莹神色坚定的点点头,“我知道了,父亲。”
第二天一早,任启莹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有父亲在背后撑腰,任启莹只觉得天蓝了,水绿了,心情也轻松的无以复加。摆脱了那复杂的人际关系,任启莹感到自己的步履轻盈的几乎能飞起来。
进了办公室,就见到宇文拔都皱着眉头坐在大堆的公文里头。看来宇文拔都是一夜没睡,他满眼血丝,神色疲惫到了极点。见到任启莹神清气爽的进来,宇文拔都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的站起身来,“任启莹同志,你可是来了。”
任启莹满脸都是亲切的笑容,听了父亲的指点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思路此刻极为清晰。两人坐下之后,任启莹先把公文简单的愤懑别类的摆好,然后拿起了一份文件递给宇文拔都。宇文拔都念道:“粮仓建设纲要?”念完之后,他抬起头,“这个就是我们现在紧要处理的么?”
任启莹点点头,“这次收获不比往年,公粮数量巨大。县里头的粮库能否容得下,咱们也不知道。而且根据地里头也不太可能把粮食都给运到县里头来,其他各区的粮库有没有建设,能容纳多少粮食。这个总得弄明白吧。既然要下乡,不妨就先把这个算清楚。”
“这件事要先办么?”宇文拔都有些犹豫。
“宇文书记,你管建设,修粮仓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啊。”
“也对,也对。”宇文拔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连锁反应(二十五)
游缑与秦佟仁面对面的坐在桌子两边,桌面上散乱的放了几张列有数据的稿纸。“游缑同志,这就是你最后的看法么?”秦佟仁问道。尽管称呼上用了“同志”的标准用词,秦佟仁的声音与表情中并没有“同志般的温暖”,他与游缑针锋相对的情绪十分明显。
一向冷静秦佟仁的表现尚且如此,性格热情的游缑就更不可能有多合作,她双手按在桌面上,紧盯这秦佟仁的眼睛,“秦佟仁同志,我认为这样分配是很合理的,每个时期有应该有不同的侧重点。”
没等争论继续进行下去,陈克已经从门外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同志们,好消息啊!”陈克愉快的声音在屋子里头响起。
秦佟仁与游缑见到陈克斜背着一个鼓囔囔的挎包,就知道陈克又来安排任务了。游缑丝毫没有被陈克提及的“好消息”所鼓动,她腾的站起身来,“陈主席,你能拍板,你就来做个裁断。”
“又咋了?”陈克对游缑的情绪一点都不惊讶,这些日子以来,游缑与秦佟仁的争执次数相当多,陈克早就习惯了。
游缑抢在秦佟仁前头说道:“我是认为近期不要把钢用在蒸汽机上,甚至不用开始大规模的炼钢。多生产些妇女们能用的农具比较好。”
“秦佟仁同志呢?”陈克笑嘻嘻的看着秦佟仁。
秦佟仁瞥了游缑一眼,这才转过头说道:“陈主席,不发展蒸汽机的话,这动力怎么办?总得有些长远打算吧。”
这两人负责根据地的工业发展,争论隔三差五就得来一次。游缑倾向于时间短见效快的方案,秦佟仁念念不忘发展重工业。陈克本人其实从内心深处是非常支持秦佟仁的,问题在于根据地各种基础如此薄弱,想发展重工业难度太大。所以每次裁断都让他费尽心思。但是今天陈克完全没有以往的为难表现,他笑道:“这个问题问的很好,要是没有这次带来的好消息,我还真做不了决断呢。”
“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游缑毕竟是年轻的女性,比较容易被新鲜的玩意打动。
陈克把斜跨的背包放在桌上,兴奋的说道:“我上次说的煤气内燃机终于要运来了,咱们根据地也别在蒸汽时代停留太久,大家咬咬牙,直奔电气时代吧。”
“煤气内燃机啊。”秦佟仁觉得很是无语。煤气内燃机从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出现之后,一直不是动力主流。秦佟仁只是知道,研究的却不多。
“是王斌弄来的煤气机吧。”游缑则兴奋的问道。
“我还是觉得蒸汽机比较可靠啊。”秦佟仁并没有太高兴。
“你除了懂多铆蒸钢,你还懂啥。”游缑立刻回敬道。以前陈克与大家聊工业发展的时候,曾经谈及过武器发展。他开玩笑的时候偶尔提及“多铆蒸钢神教”。游缑对此记得很清楚。陈克突然听到一句21世纪的吐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游缑也不管陈克的失态,她气焰高涨的说道:“秦师兄,以后电力才是主流。我在德国的时候,德国人在这方面可是很下功夫的。”
秦佟仁的幽默感没有陈克这么丰富,他同样不管陈克,而是严肃的说道:“我也在德国待过,德国发展电力的事情我很清楚。问题是你见过煤气内燃机么?那玩意的体积,重量,和蒸汽机没多大区别。而且比蒸汽机复杂多了。”
游缑根本没有被秦佟仁说动,她立刻回敬道:“能复杂到哪里去?你说煤气内燃机比锅炉复杂,我信。你说比蒸汽机复杂,我还真不信了。”
工业部门的争执又进入了常见的局面,陈克也不愿意再去调解了。他打断了游缑的话,“同志们,咱们现在就这么几万吨铁,你们再折腾也不过螺蛳壳里做道场。没有咱们自己的钢铁厂,怎么都是白搭。倒是咱们赶紧赶上电气时代才是正经。”
秦佟仁觉得陈克这话有些拉偏架的意思,他毫无热情的答道:“陈主席,这不是你说赶上就能赶上。中国工业比德国落后那么多。咱们根据地在中国也不是什么先进地区。”
陈克懒得再教育秦佟仁了,他斩钉截铁的下了最终的决断,“就是因为咱们落后,所以才要先从思路上赶上才行。别一考虑机械动力来源,就是蒸汽动力,蒸汽动力。先把这个想法给我扭转过来,动力先从电力上考虑。该炼钢还炼钢,但是这些钢主要是用作修理枪械的零件。这次咱们弄了不少铜回来,大家开始研究铜丝加工,准备搞电动机。”
说完,陈克把挎包打开,里头是陈克写的一部分电气时代的技术核心纲要,以及各种陈克能够回想起来的电机知识。
游缑带着胜利的笑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秦佟仁看陈克已经下了决心,他拿起了一本小册子准备翻看。
没等这个讨论会开始进行,陈克神色严肃的说道:“还有件事,我委托人从欧洲买了不少技术方面的书籍和资料。翻译工作需要大家来做。初步翻译这件事我不可能亲自参加,大家得自己培养人力。我准备建立工业部,工业部的工作之一除了搞工业,还要建立起自己的学校体系。”
秦佟仁有些奇怪,“教育不是有教育部了么?”
“教育部现在管的是基础教育,就算是教育出来的人,你们工业部门能拿来就用么。所以,你们一面给我招收职业工人,就是不再种地,专门从事工业生产的工人。另外,你们还要对他们进行职业教育。扫盲可以靠教育部,但是教育部不知道工业部需要什么样的工人,这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听了这话,秦佟仁和游缑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这次两人都没有看到对方眼里有任何敌意,他们看到是同样的沉重感。
秦佟仁说道:“陈主席,那你得给我们派人。你要是想立竿见影的起效果,你得给我们派部队里头的人。工兵营的最好。”
等秦佟仁话音刚落,游缑就补充道:“还得派干部,部队里头的干部,我要政委。”
“又是政委,优势工兵营。你们想的挺美!”陈克笑道,“要人我这里一个也没有。你们也不看看,我自己在凤台县还唱着空城计呢。编课程,定制度,我也许能帮上忙。你们要人,等后年吧。”
秦佟仁正色说道:“想尽快赶上欧洲的水平,没合适的人不行。”
“大家很有信心啊,问我要了些骨干就能尽快赶上欧洲了。欧洲搞工业搞了一百多年,你们想几年就赶上这根本不现实。咱们手里头有啥就用啥。而且不要再重走欧洲蒸汽时代的老路了,欧洲的电气时代也是开始不久,咱们就从电气时代给我开始搞。”
陈克说完之后也不再和工业部门的两人纠缠,他开始讲起述电气时代的基本特点和组织模式。
等陈克精疲力竭的走了,游缑是累的两眼无光。因为脑力消耗过大,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秦佟仁用手指顶住太阳穴,这是秦佟仁恢复精神的惯常方式。揉了好一阵,秦佟仁这才开口,“游缑,陈主席以前是学工业的吧?”
听了这个问题,游缑撑起上身,“我其实觉得陈主席是上的军校。”
“为什么这么说?”秦佟仁很是奇怪。
游缑的声音飘渺的仿佛梦呓一样,“我看他干什么都跟指挥打仗一样。先是制定好计划调配好部队,然后一声令下就往前冲。”说完,游缑又趴回到桌面上。“我困了,我想趴这里睡会儿。”
“为何不回宿舍睡?”
“习惯了,跟着文青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做药,他困了就趴桌上睡,我接着干。我困了也趴桌上睡,他接着干。那时候就是这么玩命的干,做药挣钱,不然哪里有钱搞革命啊。”
秦佟仁听说过游缑与陈克以前一起制药,游缑自己提起那时候的事情却是第一次。听游缑用怀念的语气半梦半醒的说着以前的辛苦,秦佟仁突然觉得有点羡慕。
游缑继续发癔症一样的说着自己想说的话,“那时候大家什么都敢干,知道了分子式和方程式,买了药就开始做。根本没想过要是失败了话,我们就倾家荡产了。哪跟现在一样,明明手里有东西,却什么都不敢轻易干。活没干,先开始吵架。”
听到这里,秦佟仁不乐意了,“等等,游缑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在说你根本就不合作。当年我们没钱的时候,根本不想什么远大目标。就是捡着能立刻挣钱的项目开始干。先把能干的干完再说。所以目的明确,效果显著。你说你整天嚷嚷蒸汽机,大工业。有这精神头好好把玻璃和瓷器烧烧啊。根据地连铁农具还没有普及呢,不少新开辟的根据地三四个人才分到一把锄头。你还非得把钢用到造蒸汽机上。我觉得这不对。”
游缑虽然累,却一点都没有放过不久前与秦佟仁的争执。女性这份特有的坚持让秦佟仁觉得由衷的赞叹。
“要发展工业,没有可靠的机械动力该怎么办?”秦佟仁问。
“我说的不是这些事情。我是觉得你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件事,咱们是在搞革命。咱们生产出来的东西是要用在革命上的,当然了,搞工业建设需要的人力物力,这些人力物力都要从革命中获得。”游缑精神恢复了一些,她边说边抬起头看着秦佟仁。
秦佟仁很明显对游缑这番革命理论并不感冒,这从他不耐烦的神色中就能看出来。
游缑见秦佟仁如此不开窍,她恨铁不成钢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秦师兄,我就往明白里说吧。我其实觉得你的想法没错,但是你的做法不对。你想解决不了问题,就找文青要主意要人要东西。而不是和我在这里争。咱们两个争来争去有什么用?”
秦佟仁不同意的游缑的话,“陈主席也不能凭空变出东西来,我找他也没用啊。”
“文青就算是没有东西,但是他知道怎么把东西弄出来。你觉得缺乏动力,文青比你还知道缺乏动力。所以你就早早的找文青去说。他肯定能告诉你该怎么办。”
游缑的话让秦佟仁无言以对,就现在来看,陈克的确没有因为军事和政治工作而把工业方面的工作置之不理。
看着秦佟仁终于不再反驳自己,游缑重重的说道:“我觉得现在咱们工业部门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意见不统一。我干我的,你干你的。不到争东西,你根本就不来见我。你不听我的,我能理解。你现在是连陈主席的意见都不想听,就知道带着你的那帮子人,按照你们想干的事情去干。这不对。很多事情都是这么耽误了,若是你早早的向文青请示,你就不会死缠到蒸汽机上。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把电线上要用的一部分绝缘陶瓷器件搞出来了,你们搞机械的做了什么准备?我看什么都没准备吧?”
秦佟仁听了这话,脸上没太大变化,心里头却是一阵翻腾。游缑没有说错,现在工业部门的确已经在事实上分裂了。秦佟仁只能暂时压制住部下,让他们不至于尝试推翻游缑的领导地位。但是这些北京帮的部下们却也有着很强的离心力。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懂电气化,而且这些人满心的理想就是在安徽重建一个天津机械局。陈克没空管工业部门,这些人又不听游缑的,所以秦佟仁统领的“北京帮”根本对电气时代毫无准备。
被游缑如此明确的指出问题所在,秦佟仁觉得相当的惶恐。游缑平日里看着不爱讲什么大道理,而且与跟随她的那些人都在忙些“小项目”。秦佟仁觉得游缑只是个很能吃苦,能干活的普通知识女性而已。但是听游缑今天这么一番话,秦佟仁终于明白游缑凭什么能稳坐人民党中央委员会九常委的地位。这可绝非仅仅是游缑资格老肯干活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秦佟仁知道形势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陈克以前只是把一些具体的工作交给工业部门来干,只管结果,不干涉工业部内部的运作问题。现在陈克已经提出了工业部的整体思路、方向,游缑是工业部门的最高领导者。陈克提出的工业未来方向,游缑跟的很紧。那么工业部门的主导权实际上已经落入了游缑手中。若是“北京帮”再这么对抗下去,游缑真的可以对“北京帮”进行全面的打击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秦佟仁只有先确定游缑的想法,“游缑同志,你认为该怎么办?”
游缑此时一点疲惫的神色都没有了,她神色严峻的盯着秦佟仁,“我认为大家必须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我自从跟了文青之后,就知道我是来革命的,我是来推翻满清,建立一个新中国的。为了达成革命的目的,根据地需要工业。于是我就来从事工业工作。但是不少同志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的。这理想是建立一个他们自己的工业体系和工业帝国出来。为了视线他们的这个理想,他们要借助革命的力量。我认为这种想法不对,必须改正。”
游缑那对秀丽的丹凤眼中的明亮的目光让秦佟仁忍不住心里发虚,这么久以来,秦佟仁第一次主动避开了游缑的目光。他被游缑从气势上压制住了。
这就是陈克所说的真正革命者么?秦佟仁忍不住想道。游缑平素里毫无架子,无论学识和地位高低,她都能和大家很好的相处。除了对游缑心怀不满的人之外,每个人也都愿意和游缑在一起。游缑不爱拉家常,不爱扯闲篇。所有的话都是围绕工作,围绕着怎么做好工作。跟着游缑一起工作是非常辛苦的。但是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反对,没有人临阵脱逃消极怠工。因为游缑总是把工作安排的很好。
想到这里,秦佟仁突然回想起游缑说陈克的那段话,“我看他干什么都跟指挥打仗一样。先是制定好计划调配好部队,然后一声令下就往前冲。”而游缑做工作的时候与陈克一模一样。同样是制定好计划,调配好人员,然后按部就班的把事情给做了。工作虽然辛苦,难度却不大。加上游缑以身作则,所有环节都会亲自做示范,做表率。她不知不觉之间就得到了同志们的尊重与服从。
而秦佟仁领导的“北京帮”就完全不是如此,面对具体工作的时候他们倒也能够被迫去做,而且完成。但是一旦没有了工作压力,大家的想法就完全是各顾各,每个人都有想法,每个人都有计划。如果不是秦佟仁有着绝对的威望,加上根据地有严复极力支持陈克,天知道这些胸怀大志的“北京帮”里头会闹出什么来。
想到这里,秦佟仁转过头说道:“我会和大家好好谈这件事。”
游缑听了秦佟仁的话,语气坚定的应道:“不是好好谈。而是一定要说服大家。秦师兄,文青很尊重你,很相信你。所以我申请要政委,文青不同意调人给我。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担当起这个政委的角色来。如果你不能说服那些人,我就一定要文青调政委过来。咱们是革命,咱们不是过家家。这点请你一定要想明白。”

连锁反应(二十六)上
小区突然停了一次电,担心用电量过大的话,小区再停电。先把的上半部分发出来,12点前,把下半部分也发了。引起大家的不便,请谅解。
春日的风在淮河河面上刮过,由于水生植物的活跃,河风里面裹挟着一种淡淡的腥气。这与海风中夹杂的那种腥味有着很大的不同。林觉民和几个革命同志一起站在船头眺望着淮河两岸。按照向导的介绍,这里已经是人民党革命根据地的地盘了。这次与林觉民一起来的都是年轻人共有七八个,都是极为激进的革命派。在他们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站在驱逐了满清统治的中华土地上。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了第一块真正“驱逐鞑虏”的中华土地,这股兴奋劲让他们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新意。就连陌生的河风都让他们感觉是如此舒畅。
站在林觉民身边的是方声洞,他微微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岸两边干活的百姓都没剪了辫子。”
对于这些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来说,他们不知道革命之后社会发展该是什么模样。但是他们坚信,革命之后一定要剪了头上的辫子。因为心里头有了这种激烈的态度,他们自然而然的认为人民党的根据地应该是人人都剪了辫子的。看到根据地里头依然是留辫子的占了大多数,这些青年们心里头都觉得很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来不及管这些吧?”罗乃林插话进来。
方声洞性格激烈,听了这话忍不住反驳道:“罗兄,能打下这么大的地盘,不先推广革命精神,剪了这头上的辫子。这革命未免有些儿戏吧。”
此行的青年中间罗乃林年纪最大,他知道方声洞的脾气,见方声洞如同往常一样开始着急,罗乃林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话。
林觉民对这个问题同样很在意,自打进入了人民党的根据地之后,人民党的各个机关以及部队里面有些人剪了极为精神的短发,也有不少人依旧留着辫子。他也曾经私下问过,陪同前来的水上支队的向导解释道,因为一部分工作要在满清占领区执行,暂时留着辫子比较方便。林觉民能够接受这种解释。不过看到根据地的广大百姓依旧大部分留辫子,他心里头觉得很不舒服。
正在此时,船身微微晃动起来。林觉民不用扭头就知道,船上的众人里头单单登上了甲板就能能够制造这种效果的只有武星辰一人。
“武先生好。”罗乃林率先向武星辰问好。
武星辰微微点点头,回了一句,“罗先生好。”说完,他就静静站在甲板上向着四处眺望。
大家看着武星辰沉稳的样子,心里都想和武星辰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他们都听说了武星辰是人民党的老党员,他们接触过的老革命党人都是热情洋溢,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众人原本以为武星辰也该是这种类型,万万没想到,武星辰居然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里除了礼貌上的打招呼外竟然一言不发。若是众人问的多了,武星辰干脆沉默不语的转身离开。武星辰个头超过一米九,身材魁梧。一旦板起脸来,有种格外的压迫敢。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更是有种莫测高深的态度。年轻人们虽然屡屡遭到了冷遇,却无法从心里头真的生出敌对情绪。
“武先生,人民党的主席陈克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肯定很清楚吧。”方声洞是少数碰了壁之后还是不放弃的青年。他每次见到武星辰的时候都很想从武星辰嘴里套出些消息,被武星辰完全无视的次数也是最多的。
武星辰如同往常一样不吭声,只是四处观望。片刻之后,众人听到武星辰用他那浑厚的声音说道:“陈主席是个很年轻的人,和诸位年纪差不多。”
“哦?陈主席到底多大年纪?”方声洞对此很有兴趣。
“二十六七的样子。”武星辰说道。
“居然如此年轻!”方声洞很是惊讶。不仅方声洞,船头的其他青年们都十分惊讶。他们之所以从广东千里迢迢跑来安徽,一方面是因为那些已经加入了人民党的朋友们带了陈克写的文章,《狂人日记》让年轻人有着极大的共鸣,而陈克的几篇文稿更是让他们觉得陈克对革命的看法极为高深。加上陈克那本关于唯物主义的书已经在南方有了不小的名声。既然这样一位革命领袖盛情邀请,青年们觉得不能驳了陈克的面子。而且安徽来的朋友们盛赞的革命根据地,也让青年们心生向往之情。
大家对根据地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见,但是这种意见与其说是不满,倒不如说是“爱之深责之切”而已。青年们对根据地最大感受是一种强烈的满足感。自从进入了根据地之后,至少军队与各路地方政府的组织于满清完全不同。一看就是新政府的模样。南方革命党们不断发动起义,结果是屡战屡败。而人民党已经建成了如此广大的根据地。哪怕只有这么一点,众人都觉得兴高采烈。
听到干办出如此局面的领导人陈克居然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家心中都相当的诧异。他们想追询问武星辰的时候,却见武星辰转过身向着船后走去,与前几天一样,这是武星辰不愿意再回答问题时候特有的方式。众人不知道武星辰这是在闹什么玄虚,或者哪句话说错了,让武星辰不高兴。
其实武星辰避开的原因并不是这些革命青年们所想的那样。他和陈克共事的时间不长,自打武星辰到了山东进行造反活动,两边断了一年多的音讯。对于安徽革命根据地,武星辰知道的并不比这些南方来的青年更多。而且这些南方青年们都是广东与福建口音。尽管他们也试图说官话,但是毕竟南腔北调。武星辰本来就不太懂南方话,加上回到北方一年多,竟然听不太懂。为了避免麻烦,武星辰才尽量避开这些南方青年。
看那些青年没有追过来询问,武星辰心里头也松了口气。看着安徽陌生的环境,武星辰猜想着再次见到陈克的话,陈克会变成什么模样了呢?人民党的变化很大,曾经只有八个人的小政治组织,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光武星辰见到的水上支队就有几十条船,近千人的规模。而沿岸这么光大的地区里头,肯定有着成千上万的新党员。前来接待武星辰的人民党干部,武星辰一个都不认识。或者陈克早就把自己给忘记了吧。武星辰忍不住想到。
船队走的不快,武星辰亲眼见过大船里头的运载的铁机器,十几个人加上了设备,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铁家伙给抬上上了船。武星辰还记得陈克以前在上海染布时候弄的那些小设备,那时候就感觉这些东西颇为有效率。而看着那黑乎乎的铁玩意,武星辰觉得那些小设备就跟玩具一样。陈克到底准备怎么用这些机器呢?武星辰很是好奇。
再漫长的旅途也会有终点,船队在凤台县靠岸之后,武星辰首先看到的就是几个高高的架子,应该是和上海洋人管理的码头上的起重设备一样的东西。不少人围着起重设备忙碌着。船只一停稳,长长的架子就转过来,有人顺着架子上搭下来的绳索下到船上,开始在那些设备上捆绳索。
武星辰也没有管这么多,他在向导的带领下上了码头,走了没多远就见到陈克被游缑和其他一群不认识的人簇拥着,正对着一张大大的纸谈论着什么。
大家的变化好大,原先众人穿长衫的有,穿短衣的有,穿西服的有。现在已经是统一的蓝色衣服。不仅仅是服装,发型变化也极大。特别是游缑剪了一个男孩子一样的短发,武星辰差点没有认出来。但是这些变化都是外在的,一定要说的话,众人的肤色容貌都没多大变化。仔细辨认依旧可以在记忆里头找到明确的影像。
变化最大的是众人的神态,陈克也好,游缑也好,神色都变得老成了很多。原先组建革命党的时候,众人每天都是说说说,神情跟孩子一样变化多端。现在陈克与游缑神色都变得极为专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手里的纸上。这两人很明显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对着旁人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种无可辩驳的坚定态度。虽然他们的服饰发型与周围的人没有区别,但是仅仅往那里一站,两人就和周围的人不同,别人绝对不会不去关注他们两人。
陈克和游缑说了好一阵,武星辰在旁边很有耐心的等着。陈克终于安排完毕,他把那张大大的纸交给游缑,然后向着武星辰快步走来。
原来你早就看到我了啊。武星辰心里面暗道。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觉得陈克现在有着如此之大的派头。很明显,陈克正在忙,并非故意把武星辰晾在一边。而且武星辰自己也从来没有身为人民党党员的自觉。所以于情于理,陈克有资格把武星辰晾在一边,但是武星辰心里头依旧感觉不太高兴。那是混合了妒忌与失落的情绪。而且这情绪很是持续了一阵。

连锁反应(二十六)下
“武兄,好久不见。”陈克的笑容与在上海的时候没太大变化,如果一定要说变化,那就是陈克看着更加坦诚。神色中没了丝毫做作的东西。武星辰不太清楚这是陈克没有了以前或多或少的假惺惺的东西,还是这些东西被陈克巧妙的给掩藏起来。
“陈兄,咱们这得有一年多没见了。”武星辰也坦率的说道。
陈克的笑着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就好好聊聊。咱们的老同志基本都在根据地,游缑同志这会儿负责运载设备,你也看到了,会深、庆国、足道他们都在根据地。只是他们现在都在其他县里头,一时半会是见不到面。你这一回来,咱们的老同志就齐了。”
武星辰知道陈克不得不拉这些家常,但是他却不想说这么多没用的东西,“文青,我这次回来是想问你几件事。最近要的一件事,庞梓现在是不是在听你的号令?”
“没有,陈天华去年一直和庞梓在一起,但是北洋去围剿庞梓的时候,大家就分开行动了。”陈克回答了武星辰的问题之后,奇怪的问道,“庞梓又闹出什么事情了?”
“他已经回了南宫县。最近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我派人去和他联系,却怎么都联络不上他。而且我听说你在安徽闹出这么多事情,觉得怎么都得回来看看。”
陈克看了看周围的来来往往的人,“咱们回去再说这些事情吧。”
武星辰点点头。陈克又招呼了一下新来的那些南方革命党人,让人带他们先安顿下,然后这才与武星辰一起回了军营。
“文青,我这还算不算是人民党的人了。”武星辰一坐下就开门见山的问道。
“武星辰同志,你也是参加过入党宣誓的老同志了,你要是觉得你是人民党党员,而且实实在在的做到了人民党党员应该遵守的纪律。那么你依旧是人民党党员。”
听了陈克的回答,武星辰点点头,“文青,按你这么说的话,我现在只怕已经不能算是党员了吧。”
陈克觉得不太好回答这个问题,他以前看很多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党对于一度中断联系的党员们要进行严格的审查和甄别。那时候陈克觉得这种做法未免有些不近情理了。但是面对武星辰这个“长期中断了联系”的老党员,他才发现那种严格的审查与甄别并不是不近人情,而是一种对于组织本身的负责任的做法。
武星辰一年前自告奋勇去山东的活动,这是陈克同意的。这件事情无可厚非,武星现在突然回来,陈克并不怀疑武星辰背叛了革命,武星辰与满清有着不共戴天的怨恨,他不可能投奔满清的。但是这种标准根本不足以确定武星辰的党员身份了。如果一年多前,武星辰还能以反清而确定其党员的立场。在一年多后的今天,人民党的组织性与纪律性都高度强化。武星辰长期脱离了党的领导,而且他自己至少没有非常主动的试图建立与党组织的联系。按照现在人民党的组织模式,武星辰其实已经被降为了外围人员。如果武星辰真的希望重新被党接纳,他的党性与原则性无疑会遭到严厉的质疑,那可是得脱几层皮的。在这方面,陈克都不敢出面保武星辰。
看陈克迟疑着不说话,武星辰笑了笑,“文青不必如此为难,我们这么久没有联系,我自己都没脸说我是人民党的老党员。文青有什么不妨直说。”
陈克想来想去,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决定按照外围人员的方式对待武星辰。要么就是让武星辰通过严格的审查。陈克认为让武星辰一个人孤立在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至少陈克并没有试图建立与武星辰的联系。这一年来党组织全力建设安徽根据地,陈克差不多把武星辰彻底给忘记了。所以陈克还是希望能够挽回自己的错误。但是这种挽回就不得不让武星辰受委屈了。陈克很担心武星辰是否能够自觉自愿的接受这种委屈。思前想后,陈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武星辰同志,现在咱们人民党变化很大,你不妨在根据地好好看看,好好学习一下。若是你还想继续在咱们人民党干下去,就得通过组织上的审查。”
武星辰听完之后沉默了好一阵,这才说道:“文青,你说的审查是不是投名状啊?”
“不是投名状,我看比投名状还严厉的多。武星辰同志,你要是想继续跟着党走,就得让党相信你是真心的。这件事我也有错,不该对你不管不顾。但是无论我有多大错,你都得接受党的审查。确定你是真心的跟着党走才行。”
“让我递投名状,文青你总得给我划条道出来吧。”武星辰问。
“有两条道,第一条道你就在根据地重新开始工作,把你在山东干了什么向党组织汇报一下,山东的事情你以后就别管了,专心在根据地工作就行。这条道最方便,而且也不会太折腾你。但是武星辰同志,你在山东这么久,你愿意不愿意离开山东呢?这是我比较担心的。”
武星辰听完陈克的话,觉得陈克提出的条件居然十分合理。他暗自松了口气,“我这次回来,一来是因为庞梓的事情,二来是因为我在外头自己干了这么久,我是真心觉得文青你以前说的东西在理。所以我这次回来也是下了决心,我在山东经营的势力,我全部交给咱们党来主持。我以后不再自己立竿子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回山东去。如果我想回山东继续干的话,把权交了行不行。”
陈克最担心就是武星辰以自己在山东的势力为背景,不服从党组织的安排。根据地马上就要在更大的范围内开辟根据地。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容许了武星辰,那以后根据地建设肯定会变成党内山头派系的先端。党的历史早就证明,如果想革命成功,就必须由党中央掌控党组织,而不能允许党内存在独立半独立的势力。
武星辰的表态让陈克安心了不少。不过陈克也没有盲目的乐观起来,“武星辰同志,审查会是一个很严厉的事情。你绝对要受委屈。这点你得准备好。另外审查也不会是短短的几天,审查会经历很长时间。不仅仅在根据地,而且还会到山东去。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你把山东发展的势力交给咱们党组织。但是你却被调离了山东。虽然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出现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要针对你个人,这是党组织的统一安排。但是你是不是能真心接受党组织的安排,这个就得看你自己是不是把能够做到人民党党员的操守了。”
“文青,如果这两条路我都不同意的话,那是不是就要开除我出党了?”武星辰问。
“是的。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所以本着对你负责任的态度,我会要求开除你出党。以后咱们还能合作,但是你就不再是我们人民党的党员了。”

连锁反应(二十七)
齐会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被陈克紧急叫回凤台县的原因居然是要召开第一次政治审查工作。他更没想到,自己要审查的对象居然是武星辰。政治审查对于现在的人民党并不是特别另类的对待。随着人民党党员数量不断增加,除了入党介绍人这个“连带责任”的保险措施之外,人民党也重新进行了党员的“政治审查”。整个人民党上下,除了陈克之外,所有党员和预备党员都由人民内务委员会进行了初步政审。在别的事情上以身作则的陈克,极为罕见的要求人民内务委员会不对自己进行政审。他表示可以公开关于自己1905年5月后的任何资料。但是1905年前的资料,陈克实在是无法配合。
齐会深领导的人民内务委员会原本就没有打算对陈克进行什么政治审查,既然陈克的话引发了内务委员会的各种好奇,不过大家也仅仅敢私下猜测而已,没有人真的敢违背陈克的意愿。当然,陈克也提供了姓名、性别、国籍、籍贯等信息。这些基本资料对付外面的人倒也足够了。
现在已经进行过的政治审查都是基本资料搜集的初级审查,召开以“忠诚考察”为目的的政治审查,在根据地还是头一次。齐会深对此毫无经验,他听完了陈克介绍了任务之后,有些为难的问道:“陈主席,这种审查要达成什么目的?”
陈克的回答简明扼要,“既然是忠诚考察目的是为了确定武星辰同志是一个政治上可靠的同志。”
“那让武星辰同志留在根据地工作不就好了。何必要进行什么忠诚审查?”
“因为武星辰同志不仅希望能够被组织认同,还希望能够把他在山东发展的势力交给党组织。”
齐会深更加不解了,“那直接派人去山东不就行了?”
“我希望能够给武星辰同志一个交代,让他不至于被认为是外围势力。而且我也不希望这次的工作成为党内山头主义的创始。如果不想让党内有山头,那么所有的根据地的负责人必须是党中央委派的。我们肯定要委派新的党委书记,绝对不会让武星辰同志兼任当地的党委书记。这次政治审查不仅仅是审查,还是一次交流。不是私人之间的交流,而是武星辰同志作为党员,与党组织之间的交流。”
齐会深迟疑的问道:“就是说,得让武星辰同志明白,他得靠边站了?”
“不是他靠边站,而是党中央和人民党山东党支部要领导当地的革命工作。武星辰同志到底是想选择成为当地的进步力量的领导者存在,还是选择作为人民党的一名党员存在。”
“这种事情靠说有什么用?”齐会深有些不解。人民党现在在山东根本没有发展自己的力量,如果武星辰只是嘴上表态,实际行动上却进行抵抗的话,这种表态的意义就可以说毫无意义。权力的转移并非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齐会深现在兼任凤阳府地区党委书记,夺取地方真正的权力有多艰难,他不到一个月就深刻体会到了。
“如果连表态都没有,那就没有以后的可能性了。而且这件事情弄到这个程度,我有责任。如果当时我好歹建立起与山东的联系的话,事情就不会弄到这个程度。”陈克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责任,“所以我想给武星辰同志一个机会。这也是我的责任所在。”
陈克既然这么说,齐会深也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工作要旨了。武星辰被带去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头写报告,先用文字说明这一年多来他的经历。然后就会是一场谈话,再接下来就是针对性的询问。齐会深对武星辰能在问询下坚持多久很没有信心。人民党发展到今天的程度,根据地的所有党员都在党的直接领导下进行过很多工作,平日里的考核早就不知不觉间进行了很久。武星辰在上海的时候很有些独立的味道,又在外头独自经历了这么久。齐会深能想到陈克的无奈。如果武星辰坚决要尽快回到山东工作,他的纪律性首先就会遭到质疑。人民党的组织纪律中最强调“服从命令听指挥”。无论党员干的是大事还是小事,都要服从党委的决议。党员不能够自行其是的,武星辰无疑已经极大的破坏了这条纪律。
齐会深执掌人民内务委员会工作的时候,就知道这份工作中会遇到很多棘手的问题。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让人如此不愉快的工作。他突然觉得,人民内务委员会如果是陈克亲自执掌就好了。
陈克并不知道齐会深的想法,就算是他知道了,陈克也只会告诉齐会深,这就是革命工作的分工。陈克不可能一个人管辖人民党的所有事情。为了让这个日渐发展的组织能够良好的运行。陈克就必须把权力逐渐分配下去。
作为人民党的主席,陈克发现自己越来越远离基层了。以往陈克可以亲自站在工作的最前列,现在陈克只能通过报告以及谈话来解决问题。对此,陈克不得不感叹,“革命领袖”这个光辉万丈的词汇里头有着多少无奈。除了要进行战略上的设计,以及思想上的宣传之外,领袖们往往只能等待结果。无论下头做成了什么,或者没有做成什么,领袖们无疑都要承担起最高领导人的责任来。也就是说“背黑锅”的工作。
如果是历史上失败的政治组织,他们的传统倒是把责任推给下头,但是陈克一点都不想重蹈这些人的覆辙。历史上的党就是靠着“有错必改,有反必肃”的作风才能够成功,陈克一点都没有推卸自己责任的想法。不仅仅是他自己不能推卸责任,人民党的所有党员都不能推卸责任。
除了要对武星辰负起责任来,陈克还要面对南方来的革命党人。对请黄花岗“烈士”这件事,陈克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当时人民党还没有发动安庆战役,人民党上下对会党的了解不深。加上那时候陈克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自信,他觉得有革命热情的就该是同志。所以陈克心中未免不自觉的对那些慷慨赴死的革命“前辈”有着过高的判断。
岳王会占领安庆之后的种种“事迹”被人民党的情报部门搜集后,在这两天递交了上来。鲁正平与何进武指挥光复会撤退后也已经平安回来,陈克了解了大概情况之后,整个人几乎都石化了。他对旧时代革命者的信心空前低落。这些革命者的难能可贵之处或许仅仅是他们能够在需要人挺身而出的时候站了出来。但是指望靠这些人的自发努力去建立一个强大的新中国,陈克对此已经没有了任何指望。
心态不同,态度也不同。陈克接见林觉民等人的时候不自觉的就比较冷静了。与陈克的态度相比,林觉民方声洞等人就显得极为激动。双方见面问好之后,方声洞立刻激动的问道:“陈先生,不知你准备何时起兵推翻满清?”
“我们现在不就在起兵推翻满清么?”陈克一桶冷水就泼了上去。
方声洞完全错误的理解了陈克的意思,他振奋的问道:“难道近期就要起兵北上攻打满清的老巢北京么?”
陈克也不再多解释,他直截了当的问道:“诸位革命同志,我想问件事。你们革命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满清,还是为了拯救百姓,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这……”方声洞登时就被问住了,他疑惑的问道:“这有什么区别么?打倒了满清之后,百姓自然能够过上好日子。”
陈克冷静的看着方声洞等人,这种程度的革命道理陈克讲过太多次,他甚至连激动的情绪都没有了,“打倒满清是打倒满清,这和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祸害百姓的不仅仅是满清朝廷,我写《狂人日记》就是要告诉大家,现在这个社会制度就是吃人的。如果百姓们想过上好日子,就得从这个制度里面被解放出来。古诗里头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可不是满清时代的诗,但是和现在满清统制的中国有何区别?只是为了打倒满清,不过是倒了一个满清,再站起一个别的朝代。换汤不换药。”
方声洞听了陈克冷静的话之后,却忍不住大声赞了起来,“说得好,陈先生你说得好!所以我们才要打倒满清,推行共和!若是再搞什么帝制和立宪帝制,中国也绝对没有前途的。只有在共和制下,采取民主的议会政治,人民才能有活路。陈先生的见识果然不一般,除了孙逸仙先生之外,我还真的没见过能把这个问题说的如此清楚的。”
一听自己居然被人拿来与孙中山比,陈克当时就很不爽,他忍不住冷笑道:“别把我和孙大炮这等人相提并论。”
方声洞等人看陈克脸色很是不好看,一个个都愕然了。陈克知道这些青年们都很尊敬孙中山,他觉得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激化不必要的矛盾。他微笑着说道:“我和孙中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子。没有什么可比性。”
“为何这么说?”罗乃林饶有兴趣的问道。
“孙中山追求的权力是希望打倒满清之后得到政权与权力。我们人民党是先把百姓从吃人的旧制度下头解放出来,通过得到百姓的认同与支持而得到的权力。两者基础完全不同。所以没什么可以比较的。”
罗乃林一直没说话,方才就连介绍也是林觉民代为介绍的。但是听了陈克的解释,他倒是追问道,“那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是我们人民党是为了让人民得到权力而去为人民卖命。孙先生的革命么,说个不好听的,就是让别人给他卖命。”
“陈先生的话未免有些太刻薄了吧?”方声洞立刻激动的反驳道。
陈克再也忍不住了,他毫不客气的反驳道:“那安徽人民面对水灾的时候孙先生在哪里?他正带着他的日本小老婆在四处游说弄钱呢?革命党四处起义的时候,孙先生在哪里?他在日本遥控指挥呢。在每一个面对死亡的时候,孙先生在哪里?反正都不在危险的地方。这种革命家我们人民党是没有的。我们人民党讲的是实干。”
因为有些事情还没有发生,陈克也不好再多说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孙大炮的一生除了热衷玩弄未成年少女之外,就是抓权和找金主。再有就是对曾经的“革命战友”大开杀戒。唯一一次能称为“直面死亡”的,就是在广东的时候,陈炯明反对孙中山通过开设烟馆和赌场收税,也反对孙中山北伐。孙中山就想暗杀陈炯明,因为势单力孤没人听他的暗杀命令。结果反倒是孙中山被忠于陈炯明的部队给撵走了。当时所谓围攻“总统府”的部队根本没有想要孙中山的小命。他们让开了大路让孙中山走人,只是象征性的夺取了“总统府”作为表态。结果孙中山上了战舰之后,立刻命令军舰连续几天报复性的炮轰广州城,炸死了好几百广东城市民。命令军舰向市民开火的“大总统”,孙中山也算是很有特色的一位。
至于辛亥革命后孙中山的铁杆们对光复会大开杀戒疯狂杀戮,包括迷雾重重的暗杀宋教仁的行动,背后总有孙中山的身影。如果孙中山控制不了这些部下,那就只能说孙中山无能。如果孙中山能够有效的控制这些部下,那么孙中山就是主谋,至少也是首肯了这些人的行动。而且陈克看到的不少资料里头,孙中山生前就已经有了“清共”的想法,只是因为当时他死了,蒋介之后为了夺权,于是弄出一个412反革命政变。追其根源,孙中山绝对脱不了干系。
看的资料越多,陈克就对孙中山的评价越低。“人品低劣,手段毒辣。”这就是陈克对孙中山的印象。如果有机会的话,陈克觉得一定要先下手把孙中山以及他手下的陈其美和蒋介等人除掉。没有他们在的话,中国只会更好。
与方声洞想极力反驳陈克的话相反,罗乃林赞道,“陈先生说得好。”众人的目光本来都在陈克身上,听罗乃林这么说,方声洞愤怒的目光都落在了罗乃林脸上。
罗乃林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笑道:“陈先生,这几位都是同盟会的人。在下是光复会的。虽然大家都认识黄兴先生,但是我们却不是同一党的。”
这话让陈克大为惊讶,他一直不知道1907年的时候同盟会与光复会的关系。但是看辛亥革命之后同盟会大杀光复会,加上罗乃林的表示。看来这两个政党之间的矛盾绝非辛亥革命后才激化的。
罗乃林继续说道,“陈先生,我对人民党能够有如此作为极为钦佩。却不知陈先生叫我们来安徽有何见教。不会仅仅是让我们来看看吧。”
“我本来听说各位都是革命同志,所以希望诸位能够加入我们人民党,为中国的百姓打下一个新天地出来。不过我们人民党决不允许党内的人有双重政党身份。所以我觉得我是孟浪了。”
“陈先生想让我们加入人民党么?”林觉民问。
“是的。”陈克看着林觉民,心里头觉得很有些可惜。林觉民这等人物陈克还是很在乎的。
林觉民笑道:“我既没有加入同盟会,也没有加入光复会。却不知道陈先生可否招收。”
陈克看林觉民的神色,就知道林觉民此时也没有加入人民党的意图,他也笑道:“我们人民党只招收自愿加入的同志,而且即便是自愿加入,若是没有真正认同我们人民党的革命纲领,我们也是不会招收的。”
“请问人民党的政治主张是什么?”
“人民革命,建立一个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
“人民民主专政?”林觉民收起了笑容,“民主就是民主,专政就是专政,怎么可能又民主又专政呢?陈先生莫非是在说笑话吧?”
“那林兄弟觉得什么是民主?”陈克也收起了笑容。
林觉民正色说道:“自然是共和制,议会选举代表治理国家。自由、平等、博爱。”
陈克问道:“议会制什么时候能够代表人民了?”
“议会的议员是人民选出来的,怎么不可能代表人民呢?”林觉民边说边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陈克。他并不相信陈克连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陈克正色说道:“议会制是各个利益集团博弈的地方,这种地方怎么可能选出代表人民利益的民主代表。例如福建的议员,他们敢提出某种程度有利于国家,但是却损害了福建利益的政策么?他们为了选票,就必须代表,或者至少表面上代表选民的利益。你说这种制度怎么可能选出代表整个中国百姓利益的代表?”

连锁反应(二十八)
在1907年的世界,能够支持“共和制度”而不是君主制度的,都算是左翼份子。在中国,这种人绝对是激进的革命党。所以林觉民听到陈克对议会制度嗤之以鼻的时候,他的脸色猛的涨红了。这一瞬间,林觉民突然生出一种疑惑,他怀疑陈克是个保皇党。或者陈克自己准备当皇帝。
但是林觉民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有些过激了。因为林觉民知道,他心中的不满大多数是因为陈克方才毫不留情的嘲笑了“议会制度”。
定了定神,林觉民这才问道:“陈先生,你觉得不该推行平等自由么?”
陈克反问道:“什么叫做平等,什么叫做自由呢?你总得说出个道理来吧?”
林觉民试探着说道:“就是谁也不能凌驾别人之上,这就是平等。你干什么都不能被别人无端的阻止,这就是自由。”
“我就不用什么杀人放火的自由来玩什么文字游戏。我问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们有没有人信旱田求龙王爷就能下雨的?”
革命青年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这些青年都算是开明青年,对于封建迷信这些东西都是比较不信的。但是即便如此,让他们也不是陈克这种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陈克看青年们一个个不爽快的模样,他换了一个说法,“那么我问一个更简单的,诸位坐船之前,有没有去给妈祖上过香?”
这些青年都是广东和福建人,妈祖这种海神,他们都是不敢不敬的。众人都点点头,或者干脆直率的承认了。
“我们人民党是唯物主义者,我们不信什么神佛。至于诸位呢,你们若是想求个安心,那么去拜神,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们认为应该有宗教自由的权力。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自己安心而求神拜佛,这是个人的自由。我虽然觉得这很可笑,但是这是允许存在的自由。不过如果有人出于个人的目的,操纵宗教来实现自己的利益追求。你觉得这种宗教自由可以存在么?例如那帮洋教,上来就说你有罪。然后威逼恐吓让人信教。大家觉得这种自由允许存在么?”
革命青年们大概听明白了陈克的意思,众人纷纷表态决不允许这种自由存在。
“所以,我要说的是,任何自由,任何人民的权力,都是有底线的。这个底线就是科学与民主。科学不仅仅是那些常识性的知识。科学是一种唯物主义的态度,科学首先就让我们明白,这世界最终是能够被我们认识的,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认识到世界的全部。所以必须通过发展生产力,来扩大我们的认知范围。而不是弄出个虚无缥缈的玩意来糊弄大家。而民主就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通过发展科学与生产力,来推进人民的生活水平,文化水平,认识水平。所以很多东西对我们而言,是一定要彻底打倒不可的,一定要通过人民专政的手段来镇压不可的。我们不允许反科学,反民主的东西存在。更不允许借用什么平等自由的旗号来反对科学与民主。”
林觉民不吭声了,他一贯主张平等自由,而且林觉民自幼聪明好学,在学校期间和朋友们谈论政治,从来都能让众人叹服。但是面对陈克反对“平等自由”的这套革命理论,他觉得自己竟然完全无力反驳。虽然他不知道陈克全部的理论基础,但是林觉民很直觉的感受到,陈克所说的仅仅是这套理论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那就是说不要平等自由了么?”林觉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平等和自由不是理论层面的东西,因为平等和自由只是是人类用来表达自己感情的词汇而已,词汇绝对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东西。而科学不一样,科学是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大家都应该知道大地不是平的,我们脚下的是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都是实际存在的。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你往天上扔个石头,它肯定会落到地面上来。只要你在地球上,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老人也好,小孩也好。往天上扔石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种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科学,就是我们人民党坚持的纲领。而农民种出来的粮食,被旧制度下的官府、士绅、地主们通过剥削制度给弄走了,那人民吃不到自己种的粮食,这是任何农民都要面对的事实。所以打倒这种旧制度,建立一个劳动者们都能吃上饭的新制度,这就是我们人民党的纲领。”
陈克的态度很是严肃,他再也不想通过说服教育“劝说”别人入党了。发动群众是一回事,“劝说”别人入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码事。安庆的事情让陈克很是大开眼界,他假设是自己在安庆城的话,反思的结果是,除了采用制度和暴力来约束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暴力支持的任何制度都是软弱无效的,而对于革命这种空前暴力的运动,软弱无效意味着失败和灭亡。
所以面对英勇无畏的“革命前辈”们,陈克选择了直来直去的陈述,他现在也想开了,即便没有这些“革命前辈”,人民革命也必将会胜利。如果这些人不能够接受激烈的革命理论,陈克觉得大家好聚好散才是正经。
“所以,在推行科学与民主的人民革命过程中,我不管那些人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我只看他们做了什么。如果那些人是反对革命的,他们叫喊再多的民主与自由,我都要把他们给打倒。哪怕他们喊的是科学与民主,我也一定要把他们给打倒!”
林觉民彻底不吭声了,与他同来的这些革命青年们也不说话。方声洞性格激烈,听完了陈克这番内容暴烈的话,他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陈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罗乃林年纪最大,也最早恢复过来,他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的看着陈克,“陈先生,那你的革命就不仅仅是要打倒满清,恢复中华么?”
“不是我的革命,而是人民革命。人民受了这么多年罪,他们想过上更好的生活。能拯救人民的只有科学与民主。所以必须把整个旧中国彻底粉碎,然后在科学与民主的理论上重建一个新中国。而不是把满清打倒了之后,用什么议会共和制这种骗小孩子的理论来制造军阀混战。”
“陈先生为何对议会共和制如此敌视?”林觉民这次开口的语气已经不是因为气愤而导致的反驳,他是真的对陈克的这种态度很不解。
陈克能够理解林觉民的这种态度,对林觉民而言,议会共和制是从未出现过的一种形态。至少从理论上来说,议会共和制的确比满清现在的制度先进很多。但是陈克是站在一百年后的历史下游。他知道狂风暴雨一样的人民革命洗净了尘埃,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强大中国。
1949年,那个人在天安门城头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而那时候的中国还仅仅是一个公认的软弱国家。可以说1949年的时候,卖国者们是卖国无门的。因为外国想从中国掠夺什么,直接打过来就行。但是朝鲜战争之后,那些卖国者们终于有了一个强大的祖国可以卖上价钱了。
而1949年后仅仅过了23年,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证明了中国已经是世界上举足重轻的一股力量。所有中间盘剥阶层被清洗一空。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中国人均寿命增加了一倍,建成了海量的农业水利设施,实现了基本的人民教育。几次对外战争向世界证明了中国强大的军事力量,两弹一星证明了中国的科技能力。
23年就能让中国从深渊中重新成长成为世界公认的重要力量。而从1911到1949,整整38年时间,中国的世界地位是江河日下。陈克怎么可能对议会共和制有丝毫的好感呢?不管这玩意听起来多蛊惑人心,如果这个理论不能实际上让中国踏上复兴的道路,那么这个理论的价值甚至不如一泡能够肥地的狗屎。
而且这种制度如果仅仅是没用就算了,陈克知道辛亥革命之后,打着议会共和制旗号的势力在中国制造了多少邪恶与杀戮。他更清楚欧美这些以民主自由标榜的国家到底干了什么破事,他甚至有机会看到欧美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缺陷,造成了什么样的危机。
所以对于林觉民的反问,陈克感觉无法回答和不屑回答。他总不能告诉林觉民,这是陈克看到的历史的证明。而且陈克又从来不是一个对失败者抱以深厚同情的人。陈克认为追随正确与有效的理论是天经地义。是一个不愿被时代抛弃的人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
不过陈克也不能一言不发,他寻思了一阵之后才说道:“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坚持我自己的观点,至于未来会变化成什么样子,历史自然有公论。”
“历史的公论么?”罗乃林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才问道:“陈先生叫我们来,到底是有何用意?”
“我本来是听说诸位都是优秀的革命青年,所以希望诸位能够加入人民党,为人民革命尽份力量。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诸位已经加入了其他党派。我们人民党愿意和其他党派一起通力合作,推进革命。但是我们绝对不接受坚持其他政治观点的人加入人民党,更不可能接受其他党派的人以个人身份加入人民党。所以大家要是对人民党有兴趣,那就不妨留在我们根据地看看,或者参加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果各位没有兴趣,我们就给大家回家的路费。”
“陈先生这是说什么话?”方声洞已经从方才的震惊状态里头恢复过来,“我们来根据地,本来就是想出把力推动革命,来了就没准备走。是否加入人民党可以从长计议,但是为人民革命效力,我们义不容辞。”
陈克心理上不为所动,他笑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根据地欢迎诸位。我们会安排诸位在根据地工作。”
陈克让后勤处把这些人安排去后勤部门工作,这倒不是故意刁难。后勤部门现在负责饲养场,饲养场可以说是现在中国科技含量最高的农业部门。而且饲养场里面雇佣了大量的女性劳动力,也是中国现在男女最平等的劳动企业。这个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例如21世纪的各大工业国中,即便是保守的右翼也一定程度的宣传“男女平等”的政治观点,这种政治观点已经是一种共识。但是在1907年,如果哪个政党敢公开支持“男女平等”,他就铁定会被认为是不折不扣的极端左派。既然林觉民他们是革命党,陈克认为他们有必要接受“劳动最光荣”和“男女平等”的观点。如果这些革命青年觉得自己不该“干这些低三下四的农活”,那这些人就可走人了。陈克随他们没有丝毫的挽留想法。
方声洞等人并不知道陈克的安排,他们怀着高兴与忐忑不安的心情参加了“革命运动”。人民党的根据地很大,这些人都知道了。所以他们根本想不出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工作。当天晚上他们发现自己居然被编入了几百号日本人里头。这份震惊让这些革命青年无言以对了。林觉民是最感到意外的。如果不是因为陈克的邀请,林觉民就要去日本读书了。他还专门学习了日语。林觉民很是好学,对日语掌握的很快,他本来还在担心自己日语水平有限,准备到了日本好好向日本人学习日语。他现在发现,跟着日本人提高日语水平根本不用去日本。
第二天出完操之后,革命青年被先是上课,接着就被填鸭式的灌输了一番基本生物学。接触了“食物链”与“蛋白质”的概念。
第三天开始,众人就下乡开始参与“革命工作”,也就是宰鸭子的工作。母鸭子能留着下蛋,公鸭子就只能提供肉食。林觉民他们虽然觉得自己敢于上阵杀敌,但是让他们手脚麻利的宰杀鸭子却是个很不小的刺激。一手拎着屠刀,一手捏着鸭脖子,林觉民怎么都割不下去。教官对这种事情见多了,他过来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们是不是还要给这鸭子念段《往生咒》啊?”
林觉民被弄了个大红脸,他抬头看着教官和蔼但是毫无回旋余地的神色。心里头发发狠,也不敢看鸭脖,一刀就割了下去。手里头的鸭子本来还算听话,这一刀下去,鸭子剧痛之下竟然从林觉民手里头挣脱出脖子,然后嘎嘎叫着乱飞乱跳。因为脖子受伤,鸭血喷溅,旁边的方声洞脸上被溅上去不少。吃惊之下方声洞手掌用力,他手里的鸭子因为感觉窒息,立刻也是垂死挣扎。方声洞生怕鸭子跑了,两手一起死死攥住鸭脖。不久之后鸭子倒是老实了,却不是因为鸭子不再感到恐惧,而是被方声洞给活活掐死了。
日本同志们已经杀鸭子已经颇为熟练,他们之所以没能到其他岗位上,是因为他们的汉语教育还没有完成。他们熟练的杀鸭放血,林觉民方声洞等人弄死一只鸭子,他们最少杀了四只。弄得这些南方革命青年很是不好意思。
教官没有批评这些人,大家刚开始的时候都一样,干多了就好了。但是日本革命同志们开始熟练拔毛的时候,教官则把南方革命青年们叫到一起开始解剖鸭子的尸体。养鸭子的若是连鸭子什么生理结构都不知道,那就未免太儿戏了。被剖开的鸭子尸体血淋淋的,南方革命青年们看着闻着都是一阵反胃。
晚上的时候,吃着鸭肉汤,南方革命青年一半以上都没什么胃口。罗乃林练武,远比众人恢复的更快。他平素就不爱说话,看这同志们的表现,他不得不说了一句,“快吃,不吃饭明天哪里有力气干活。”
众人吃完了饭,就回宿舍休息。林觉民也不再想去学什么日语。他听下铺的方声洞问道:“这就是革命么?”
这些南方革命青年没有一个是穷人出身,他们在做起义计划的时候,后勤工作素来是靠买。对人民党这种自给自足的模式很不适应。上课时候教官是讲过人民党的后勤供应体系的简单问题,林觉民心里面能够接受这种自给自足的模式,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声洞的问题。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方声洞也没有完全想得到别人回答的想法,他长长的出了口气,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听不到方声洞再问什么。劳累了一天,林觉民只觉得越来越困,他对于自己的工作并不太理解,为同志们准备伙食这件事并不离谱,也谈不上是什么会被小看的工作,林觉民心里面有一种莫名的抵抗,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各种知识,见闻,以及实际工作的体验五花八门的搅合在一起,让林觉民的脑袋里头昏昏的。年轻人瞌睡足,他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连锁反应(二十九)
陈天华被从蚌埠区叫回党支部的时候,他对陈克的目的大概有了一个猜测。自打从邢台县撤离之后,陈天华最大希望的就是能够兑现自己对农会同志们的承诺。尽快回到河北去推行革命。在根据地的时候,他一面努力工作,一面加强学习。为了能够更好的开展革命行动而做着准备。在会议室里头见到了尚远与柴庆国的时候,陈天华已经猜到河北发生了变故。
“我准备建立人民党北方局与河南党支部,北方局统管山东与河北的革命工作。河南党支部则归党中央直接领导。你们三位同志都曾经要求回到北方去工作,我想知道大家现在是否还坚持自己的想法。”陈克的想法大大超过了陈天华的猜想。陈天华一直以为陈克会把精力投注在南边,尽管他很想回到河北,陈天华依旧没有在公开与私人情况下再提及此事。党员首先就要服从党的指挥,这条纪律无形的约束住了陈天华的言行。听到陈克居然要把人民党的工作扩展到整个河南,河北与山东,他一时间竟然无法表达自己的念头。
柴庆国在表态方面从来不会缩手缩脚,陈克说完之后,柴庆国立刻回答道:“我想回山东工作。”陈天华看了柴庆国一眼,只见柴庆国丝毫脸上没有喜形于色的神态,而是坦坦荡荡的严肃表情。陈天华心里面很羡慕柴庆国的这种态度。论言行的直爽,柴庆国素来是不落人后的。
就在此时,尚远说道:“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这种高度组织性的发言让陈天华觉得心里头生出了另外的一种羡慕,尚远的冷静是陈天华做不到的。因为这同样是尚远的心里话,尚远并不在乎组织上的安排,他会竭尽全力去实践党员的义务。
见陈克看向自己,陈天华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他想如同柴庆国一样直爽,又想如同尚远一样有组织性,可这两种态度怎么都无法统一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不能两全么?”陈天华懊恼的想着。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尚远的说法,“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陈克看三人都明确表了态,这才说道:“武星辰同志在山东建立了一定的组织,这次我先会委派大家到山东,以山东党委的名义接掌这些力量。武星辰同志会协助大家。而且根据武星辰同志提供的情报,庞梓已经回到河北了。在邢台很是搞出了不小的动静。所以陈天华同志,我准备派你去和庞梓恢复联系。我不希望他这次在河北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土匪。”
说了一圈,陈天华居然还是要回河北工作,陈天华郁闷的想,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干脆就直截了当的要求到河北工作。
柴庆国却没有这么多心思,他诧异的问道:“陈主席,你的意思不是要我们去接管武大哥的队伍吧?”
陈克看了看柴庆国,看得出,柴庆国不想去夺取武星辰手里头的队伍,陈克平静的说道:“武星辰同志现在已经到了根据地,过几天他会和同志们一起去山东。现在你们就准备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组织上会选拔五十名同志和你们一起北上。”
柴庆国是欲言又止,他最后点点头,“坚决服从命令。”
尚远却问道:“陈主席,这次到山东的工作要点是什么?是发动大规模的人民革命,还是致力于建立根据地。或者干脆就是和北洋打仗?”
“北方的形势不比安徽,山东与河北都是北洋集团重点经营的地盘。敌人的力量很强,所以在北方的工作重点就是争夺群众。把群众从地主士绅的手里头给争夺出来。这就不能采取安徽的工作模式。关于工作方法,我会在之后专门向同志们解释。你们现在赶紧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不能因为你们走了,留一堆没人管的摊子。”
听到陈克已经制定了工作方法,陈天华立刻觉得安心不少。他说道:“我的工作能很快交接完毕。然后就随时准备出发。”
“陈主席,武大哥,哦,武星辰同志也和我们一起去山东么?”柴庆国对此有些不放心。
“没错,武星辰同志会和大家一起去山东。但是武星辰同志现在建立的力量还不完全是革命力量。所以同志们到了山东之后,一定要注意组织的建立。我们是革命党,不是落草为寇的百姓。柴庆国和尚远同志都是从安徽根据地干起来的。如果建立组织,你们不陌生。但是你们不要教条主义,以为在安徽这么做就成功了,在山东你们也一点不变的干起来。这种做法不可能有好结果。在山东的工作方法,我会专门和大家讨论。”
“那工作怎么分配呢?”尚远对于理论培训不太在意,但是对于组织安排就完全不马虎。
“你们三位同志先就任山东特派员,等到特遣编队组建完成之后,就出发到山东。山东整顿出一个头绪之后,陈天华同志就作为特派员到河北工作。”
“庞梓那小子如果在这段期间顶不住怎么办?”柴庆国问道。
“据武星辰同志提供的情报,庞梓现在就是一股流寇,打不赢他还可以跑么。真的顶不住,那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陈克很少使用“运气”这个词,这次把运气不好用在庞梓身上,武星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三人得到了通知之后就立刻开始工作交接,两天后三人与武星辰会面。又和选拔出来的五十名同志一起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培训。然后河北特遣分队就静悄悄的出发了。
培训期间柴庆国没空和武星辰多聊,上了船之后,两个老兄弟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说话。
“大哥,你看着瘦了。”柴庆国不敢直接说武星辰憔悴,只好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词汇。
武星辰只是笑了笑,却不说话。
“大哥,你到了根据地怎么不通知我。这些天你都去忙什么了?”柴庆国很是刨根问底。
武星辰的脸色变了变,但是他最后只是说了句,“我和齐会深同志一起谈了些事情。好久不见,有些事情说起来比较麻烦。”
柴庆国看武星辰没有向自己明说的想法,他也不再追问这些。“大哥,庞梓那小子到底在河北干了什么?”
对这个问题,武星辰苦笑了一下,“庞梓从太行山回到南宫县之后是大开杀戒。当时卖过他的那些地主们,庞梓一个都没放过。把这些人全家老小都给杀了。在邢台县弄出老大的乱子。这消息都传到了山东。”
即便是柴庆国这中性子急躁的人,听说庞梓居然搞起了灭门,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庞梓那里庞家的人可不少,他也下得了手。”
“也不知道庞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庞梓杀的都是卖过他的人。我只是听说他杀了不少人。至于有没有庞家本族的,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庞梓这家伙是疯了,杀了人之后,听说他又把族田强行分给了地方上的百姓。可我派人去南宫县找庞梓,却怎么都打听不到庞梓的下落。这件事好生奇怪。”
柴庆国对分田地倒没什么意外的反应,若说起分地,根据地分的比庞梓狠多了。此时他已经从庞梓搞起灭门这件事情里头恢复过来。看旁边没人注意,柴庆国低声说道:“武大哥,咱们人民党的章程和搞法,与你还在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若是到了山东,不少事情还得武大哥你担待一下。”
听到党的纪律问题,武星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庆国,你的意思我知道。但是你我都是人民党的党员,不用担心我,既然这次我敢回来,就没有别的想法。到了山东之后,党委决定工作安排。我也只是一名党员而已。兄弟归兄弟,党的纪律上,我们都不要犯错。我犯了一次错就够了。”
听了武星辰的话,柴庆国确定了这次党委把武星辰整的不轻。不然的话武星辰根本没必要对自己还说这么外气的话。但是武星辰自己都这么说了,柴庆国也觉得自己多说什么都没用,他抓住武星辰的手,“大哥,兄弟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看着柴庆国坚定的目光,武星辰只能通过拍拍柴庆国的手背表示自己的感谢。
这个话题到此已经说不下去,柴庆国又把话题转回到武星辰在山东建成的势力上去了。
“山东现在情形还算可以,开工厂做买卖的人是越来越多,洋货也越来越多。山东已经连着发生好几次抵zhi洋货的事情。不过我不在城里,也只是听说而已。我现在在沂蒙山把几支队伍给联络到一起。只是这帮人还是那个德行,让他们当土匪可以,让他们干点正事那是千难万难。我看继续在山东待下去和以前没啥分别。这才下了决心回来。”
“会党土匪靠不住。”柴庆国赞同的说道,“以前就觉得那些人不够义气,现在更觉得这些人都是混账。大哥,这些人靠不住。庞梓那小子最后还是走了土匪这条道,他这么下去可不行。”
武星辰听不出柴庆国这是在说庞梓还是在说自己。仔细看柴庆国的神色,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心里面就未免生出了些芥蒂。他敷衍着说道:“这次党委要好好的把这些人给整顿一下。”
“大哥,整顿没用。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只要心里头想的只有自己,再整顿也没用。”柴庆国忍不住叹道,“庞梓那小子就吃亏在这点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在柴庆国说起庞梓的时候,庞梓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没多久,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立刻从后面给庞梓披在了肩上,“当家的,你可别冻着。”
庞梓扭头对给自己批了大氅的女子说道,“没事,你倒是小心身体。这山里头还是太凉。”
“当家的,我在山里头这么多年,比你耐冻。”女子也笑道。
现在虽然是春末,但是太行山里头依旧很冷,庞梓穿了身单衣坐在山寨的草草搭建的大厅里头依旧觉得很凉。大氅披上之后,很快就觉得有些温暖舒适起来。就在此时,身边的女子问道:“当家的,看你一上午都没说话了,你在想什么呢?”
听到这话,庞梓的身体稍微僵了僵,这才说道:“我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认识了几个人。”
“他们得罪过你?”女子的声音立刻就变得凶狠起来。
“他们可没有得罪过我。只是那时候他们想让我跟着他们干,我那时候没答应。现在想起来,好歹应该和他们多学些本事才对的。”
“呵呵,当家的,你本事已经不小了,还用再学什么?论骑马打枪咱们山寨里头谁是你的对手?”女子靠在庞梓身边笑着说道。
庞梓把女子往外头推了推,“这大白天的,让别人看见你这么坐,净让人家笑话。”看女子不肯离开自己身边,庞梓干脆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好像要证明庞梓的先见之明,几个人匆匆的进了门,看庞梓站在大厅中间,他们连忙上前行了礼,兴高采烈的说道:“庞爷,村子里的人已经送了几笼鸡过来。他们一个劲的赞您的法子好呢。”
“是啊,当家的,村里头的人见了咱们跟见了亲人一样。真的是千恩万谢。您要不要去见见他们。”
庞梓满意的点点头,“不用了,你去告诉他们,以后养的鸡,养的猪,大家各分一半。他们遇到啥事,让他们直接来找咱们。咱们给他们出头。”
“是。”那几个人立刻就出去了。
女子见喽啰们出了大厅,立刻就靠了过来,“当家的,我爹执掌这山寨的时候,周边的村子一个个怕的要死,您当了首领之后,这孝敬也多了,村子们更是肯主动上门给咱们孝敬。我说您是有本事的,这可一点都没错。”
庞梓听了女子的奉承,脸色反而变的难看起来,“有本事?我有本事怎么会让人从邢台给我撵到这里来。有本事我就在邢台放手大干了。我从别人那里学了些皮毛,就能让老百姓乖乖给我上贡。那些人的本事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女子看自己的话反而让庞梓不高兴起来,她连忙拽住庞梓的手臂,“当家的,你说的那些人我不认识,他们有没有本事我不管,我只要跟着你就够了。”
庞梓推开了身边的女人,“跟着我缩在这山沟里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当家的,你到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你上次回邢台做了那么一大票,我不就跟着你么?你若觉得在山里头没意思,我还跟着你去邢台。”
女子的本意还是想讨好庞梓,但是她的话很明显让庞梓更不高兴了。庞梓拽下肩头的大氅,一把塞给身边的女子,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山寨大厅。
外头太阳晒着,温度反倒比屋里面还要暖和些。庞梓就见喽啰们趾高气扬的把几个山民模样的人送出山寨大门。然后就围着地上的几笼鸡笑逐颜开。庞梓心里头忍不住骂道,“没见识的东西,你们都见过什么?几笼鸡就高兴成这样。这几笼鸡还不够老子当年在一个村子门口摆场宴席用呢。”
回想起以前的风光日子,庞梓心里头就是一阵发痛。那时候的几百兄弟们生龙活虎,干着黑白两道通吃的营生,还有老家的农会不停气的提供着酒肉,镖局的买卖更是大把的赚钱。提起他庞大王的名号,周围百十里地都是响当当的。那种日子才是好日子。现在庞梓手下只有四五十人,控制的地盘里头就那么十几个村子。虽然谈不上忍饥挨饿,可手下见了几笼鸡就能高兴成这模样。庞梓打心里头感觉到一种悲哀。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末路么?
看着手下不成器的样子,庞梓根本不想去和他们凑趣。他想散散心,就转身往后山方向去了。
自打被北洋马营打散之后,庞梓带了残余的兄弟玩命的往西跑。仗着马多路熟,庞梓竟然摆脱了北洋的追兵,一气逃到了太行山。他也不敢多停,直接就钻进了太行山。太行山中有多条东西向横谷,这种横谷被称为的通道被称为陉,古代晋冀豫三省穿越太行山相互往来的八条咽喉通道被称为“泰航八陉”,素来是是三省边界的重要军事关隘所在之地。著名的有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等。
庞梓从邢台直接跑进了滏口陉,然后一路跑进了王屋山。此时他身边就剩了八个人。众人先在这里躲了几天,又觉得这里不安全,不得已壮着胆子又跑了出去。沿途之上却没有遇到北洋的追兵,就这么提心吊胆的跑了几天,终于到了以前认识的山寨。庞梓对自己能够逃出条性命来极为庆幸,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能活命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农会的干部景廷文刺杀了北洋马营的两名军官,北洋军这才不得不停止对庞梓赶尽杀绝的计划。

连锁反应(三十)
中国形容美丽风景的时候,经常会使用山清水秀这个词。庞梓对于文学毫无兴趣,身为一个河北平原出身的农村人,在他看来,远远看去山清水秀的山区意味着极为贫瘠的土地。为了散心,庞梓沿着人踩出崎岖小路向后山上爬去。山上的土呈现出一种毫无营养的淡黄色,要么就是结成硬的如同石头一样的硬壳,要么跟粉末一样,一脚下去就尘土飞扬。崎岖不平的山区有的就是这种土地,以庞梓贫乏的耕种经验,他也知道山上的这些土壤只能称为“生地”,是需要很长时间的积肥与反复垦殖才能种庄稼的。现在的情况下是根本不适合种植庄稼的。更别说这里有土的地方还是少数,更多的是各种在裸露的岩缝中艰难生长的杂木,
而这好大的一片贫瘠山林,就是庞梓的地盘。方圆三十里地范围内,分散着四个连村名都没有的小村落。这就是庞梓的山寨能定时收上贡品的全部范围。再远一些就有些比较大的镇子,但是哪里有着富户组织的一些队伍,想去那里打秋风难度太大。
庞梓站在后山上,看着这片“青山”,只觉得心里头一阵阵的抽搐。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很有运气的人,无论是庚子年在北京,还是跟着景廷宾大叔,包括后来自己扯杆子单干。每次都遇到危险都能死里逃生。但是,仔细想来,自己的人生就是江河日下。从在京城与各国军队厮杀,到纵横河北与北洋军打仗,再到南宫县走镖。他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结局也越来越差。眼前这片荒无人烟的穷山沟里头,加起来不到四十人的手下,五百多把自己看成土匪的百姓。这就是庞梓现在的一切。而能够得到这些,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这个山寨的二当家是庞梓以前在京城时候认识的义和拳兄弟,大家交情也不是很深。只是后来有了些联系,走投无路之下,庞梓只好投奔去那里避避风头。到了山寨之后,庞梓立刻从山寨的寨主眼中看出了贪婪。庞梓虽然落魄了,但是跟着他的八个弟兄却好歹也有十二匹马,人人都有长短枪。这对于土匪们而言,可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山寨的大当家完全不了解庞梓,只是看他年纪轻,又是落难而来的。虽然想对庞梓下手,却又想争得二当家的同意。就这么一疏忽之间,给了庞梓思考的时间。庞梓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再等。他带了兄弟干净利落的来了一场“火并王伦”。虽然庞梓和兄弟们的实力对付不了北洋军,对付一群土匪还是绰绰有余的。九个人杀进大厅,轻松的解决了大当家。二当家倒也很是识时务,干脆就带了自己的人“弃暗投明”,与庞梓一起灭了大当家的手下。
二当家现在成了大当家,他又招了庞梓当了女婿。庞梓当时也没地去,不得不暂时留在山寨里头。不过庞梓很清楚,要么就是二次火并,要么就是自己等风头过去了之后赶紧离开。但是新的大当家运气不好,当家作主没几天就不慎摔成了重伤,回来之后把山寨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没多久就断了气。
计划之中的火并立刻就在灵堂前爆发了。所谓女生外向,庞梓的老婆的确是向着庞梓的。她向庞梓透露了自家兄弟的计划,庞梓轻而易举的就赢得了胜利。这次他倒没杀人,只是把自己的几个“姻亲”还有他们那一派的人撵走了了事。庞梓终于占据了山寨。经过这两场火并,原本也有四十多人的山寨只剩了二十出头。其中四个还是庞梓和他的兄弟。剩下的十几个人,都是些无处可去的老弱,他们来当土匪的目的根本就是混口饭吃,完全不堪重用。庞梓自己也无处可去,索性就暂时当了“土匪”。
眺望了一阵山林,庞梓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盘算。正想着,就听到有轻盈的脚步声。山上人不多,光听这脚步声就能知道,来的是庞梓的“老婆”顾良玉。
“当家的,你在想啥呢?”顾良玉对庞梓是死心塌地,庞梓到哪里,她就忍不住跟到哪里。
庞梓对自己的这个“老婆”并没什么感情,当时同意娶她只是因为不得已而已。但是顾良玉在第二次火并的时候是站在庞梓这边的,庞梓没办法对这份恩情置之不理。而且顾良玉虽然粗手大脚,模样却也很周正,所以庞梓容忍了她的存在。拍拍身边的石头,庞梓说道:“坐吧。”
听庞梓这么说,顾良玉跟小鹿一样几步跃到庞梓身边,紧挨着他坐下。“当家的,我看你最近一直在想事情,都在想什么呢?”
庞梓很随意的答道:“我想起以前一个先生对我说过很多东西,但是时间久了,好多东西都忘记了。”
“我听说那个人么?”顾良玉问。
庞梓听完这话,心里头立刻就不高兴起来。这就是庞梓很不待见顾良玉的原因之一,山里人没见识,啥事情好瞎问。顾良玉也不想想,她怎么可能听说过陈克与陈天华的名字呢?
“你没见过,这两个人都是南方人。”庞梓好歹不愿意和老婆计较那么多,他用了最大的耐心解释道。
“当家的,他们都给你说过啥?让你这么记挂。”
“养蚯蚓,养鸡养猪的法子就是他们教给我的。”
一听庞梓说起这个,顾良玉立刻就兴奋起来,“当家的,你那法子可实在是了不得。有了这个法子,几个村里头的人可都佩服的很呢。这一年好歹能多出几百只鸡来。”
庞梓实在是对自己老婆的见识绝望了,去年他在南宫县的时候,经常一天就吃上百只鸡。这几个小屁村子的几百只鸡在庞梓看来什么都不算。如果陈天华还在的话,想来这几个村子就不止是多出这几百只鸡,肯定还会更多。
心里的情绪立刻就表现在行动上,庞梓把顾良玉往外推了推,不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顾良玉也已经习惯了庞梓的表现,她也不生气,只是接着问道:“那这位先生在哪里住?”
“他好像去了上海。”
“上海在哪里?”
“上海离这里几千里地,我怎么在哪里!”庞梓没好气的说道。
“那么远啊?”顾良玉其实完全不知道几千里地有多远。她试探着问道:“那比到你老家远多少?”
庞梓用手抹了一把脸,他最不想提起的就是不久前回南宫县的事情,而顾良玉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开春之后,躲了一冬天的庞梓终于能够出山了。他根本不想当什么土匪,就带着自己的兄弟一起回南宫县。等他回到南宫县高家寨,看到的就是一片废墟。废墟之上有人开始重建家园。当时农会组织大家撤离高家寨,乡亲们把能带走的都给带走了。北洋焚村泄愤的时候,只是烧了房子。越是富户反倒是损失大,茅草顶房子的百姓家损失很是有限。庞梓的家是彻底被烧了。见庞梓居然有脸回来,孙是极大的富户们立刻围住庞梓大骂。
而其他的百姓同样冷眼旁观。庞梓看着自己家被烧成白地的院子,本来就心头不爽,哪里听得了这样的一通怒骂。富户们的怒骂中有意无意的透露了不少消息。谁家被北洋绑了人勒索赎金,是谁告了官举报庞梓。
庞梓还记得,自己对这些富户们是彻底失望,但是其他的百姓们好歹是受过自己不少恩惠的。他把普通百姓们召集到一起,向大家赌咒发誓,只要这些百姓们支持自己,庞梓绝对不会让相亲们失望。庞梓甚至赌咒发誓,只要大家再给庞梓一次机会,他会把族田分给大家。最后的结果是,庞梓失望了。不少人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庞梓,没听完庞梓说什么就转身离开。庞梓拉住农会的人,希望他们能够帮忙向百姓们解释,庞梓亲眼看到,农会的饲养场也同样在恢复建设。有人已经开始继续在那里劳动了。
农会的会员景思德回答的很简单,“如果是陈先生替你作保,我可能还能说说。陈先生没有回来,我什么都不能说。”这话把庞梓给逼到了绝境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本地人,在乡亲们的眼里信用还不如一个到这里不足一年的外地人。当年这些人吃自己的,和自己的,这就白白吃白喝了?
那些富户们一听庞梓居然吆喝着要分族田,更是怒火万丈。但是庞梓毕竟和几个骑马带枪的兄弟在一起,他们也不敢正面招惹,他们立刻逼着庞梓给钱把那些被北洋军绑去的人赎身。
庞梓自然不会想着替那些被勒索的人出钱,他满心都是那些举报过他的人。当天,庞梓就带去寻找那些战死的兄弟的墓。当时北洋军杀了上百的兄弟,他们自己是不肯花力气埋了的。找了一些民夫随便挖了坑把尸体给埋了。有些兄弟被生俘,后来被带去县里头给杀了。
找到了兄弟们在高家寨的埋骨之地,庞梓根本没有停留。当天晚上就去十几里外的一家赵姓小地主家,带着兄弟们灭了这家的满门十五口。带了这十五颗人头,庞梓跑去兄弟的墓前大哭了一场。但是这案子做的实在是太大,庞梓不得不离开了南宫县,他也没地方去,只好暂时回到山寨。
这次经历让庞梓知道,回想着乡里面无论穷人还是富户,那种愤怒和厌恶的眼神,庞梓其实很清楚,除非他能有一支强大的队伍,让当地人彻底服气,而且绝对不会被任何势力赶走。否则的话,他这辈子是别想回到南宫县高家寨了。但是他现在手里头就这么点子人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力气去对付别人。跟着庞梓一起回高家寨的八个兄弟,重回太行山山寨的路上,有三个人不辞而别,两个人向庞梓辞了行。跟着庞梓的只剩了三个兄弟。
对顾良玉来说,跟着庞梓到了邢台南宫县,已经是她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路,她不知道几千里有多远,就只能用这次远行做比较。而这次远行对庞梓来说,也是一次绝望的远行。他最不想提及的就是此事。庞梓不是背景离乡,而是无家可归了。
沉默了好一阵,顾良玉又问道:“当家的,我们留在这山寨里头也很好啊。你这么有见识,又有能耐。只要好好经营,这山寨肯定能红火起来。我们生好些娃娃,等他们长大了继承这山寨。”
听着顾良玉对未来的憧憬,庞梓虽然感觉有些安慰,却完全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未来。
或许我应该去找找陈天华先生?庞梓想到。陈天华一顶会有办法的。或者去找武星辰?不,应该说凡是跟着陈克的那帮人都会有办法的。
正想着未来的去向,却见又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定睛一看,却是庞梓的一个兄弟钱玉杰。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庞大哥,出事情了。顾良声那家伙跑来跟咱们抢地盘了?”
“怎么?他们打到咱们山寨这里了?”庞梓着急的问道。
钱玉杰答道:“没有,方才有村子的人过来说,顾良声带了人跑去村子里头,要那些村子以后给他们上贡。村子里头的百姓不肯,顾良声就动手打伤了村子里头的人。大哥,你得赶紧去看看。”
庞梓连忙往山寨那里去了。他突然心生后悔,如果当时自己不是一念之仁绕过了顾良声,而是干净利落的斩草除根就好了。但是转念一想,当时顾良玉怎么都是对自己有恩的,当时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下那样的狠手。就是这次,如果不是到了不杀不行的地步,庞梓也不能杀了顾良声。这不仅仅是要对顾良玉有一个交代,如果庞梓做事这么心狠手辣,自己的这些手下们会怎么看?
进了山寨,之间一个青年用手捂着头,额头上,脸上都是血迹斑斑,看来受伤可不轻。一见到庞梓,青年就喊道:“庞大王,你可要给俺们做主啊。俺们给你们上贡就已经不轻了,现在再来一批,这是要逼死俺们么?”
庞梓听完这话心里头就是一阵厌恶。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当什么土匪的打算,所谓的上贡,也是上上一任的寨主定下的。自打庞梓当了寨主之后,他不仅没有要求上贡,还帮着这些山民们建了养鸡场。虽然这是庞梓无聊中的行为,但是不管怎么说,庞梓都认为自己对百姓们是有恩情的。看着这些百姓们的模样,庞梓突然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有人来抢地盘,这样也不错,他自己干脆就趁机离开山寨算了。本来庞梓就没有当土匪的自愿,他纯粹是来避难的。这次虽然闹出了不小的事情,但是庞梓已经知道北洋不再到处通缉自己。自己跑去山东寻找武星辰,或者干脆就去上海寻找陈天华和陈克。
陈克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正是庞梓踌躇满志准备干一番事业之前,陈克的话庞梓还记得很清楚,“小闹么,庞兄弟你就可以随便闹。反正闹起来官府就派人来抓杀你和你的兄弟,下场肯定是个死。所以咋闹都成。”那时候庞梓是勃然大怒的。但是事情的结果与陈克预言的一模一样,庞梓还没有来得及造反,官府就把一顶造反的帽子给庞梓扣上了。
庞梓还记得,陈克说过另外一番话,“庞兄弟如果大闹起来,最后还是得革命。”庞梓想去看看陈克到现在都干出了些什么,如果陈克真的如他所说,搞起了革命,那庞梓就干脆投奔陈克算了。小打小闹是个死,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把事情闹大,闹成革命也顶多是个死,那还不如往大了闹。
想到这里,庞梓正准备告诉面前的村民,自己不管这事,然后他就带着兄弟们走人。但是看着眼前焦急的村民,胖子仿佛又看到陈天华疏散灾民的时候,灾民看向陈天华的目光。那都是一样惊慌、焦虑、以及求助的目光。而庞梓当时选择的是彻底无视这种模样,陈天华则完全不同。他带领着农会的会员们坚持到了百姓们彻底疏散,这才离开。庞梓那时候还问过陈天华为何要如此拼命,陈天华的回答很简单,“我们人民党,不能让老百姓吃亏。”
如果自己此时如同以前一样撒手不管,庞梓很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以后他就再也别想回到这个穷山僻壤来。这里的山民提起庞梓,只会无视,或者干脆就嘲笑起来。同样是撤退,庞梓就再也不能被南宫县老家的百姓接受。而陈天华却没有被大家遗忘和拒绝。至少农会的那些成员们依旧愿意相信陈天华,支持陈天华。而这些人却无情的抛弃了庞梓。
庞梓不得不承认,陈天华比自己有担当。在南宫县的时候,陈天华好像就很容易的融入了南宫县的生活。胖子曾经反思过这种区别到底在哪里,他后来才有点想明白了。陈天华是通过让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劳动与大家一起交朋友的。而庞梓自己却是想出人头地,所以庞梓风生水起的时候,大家只是不说话而已。当庞梓遭难之后,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他。

连锁反应(三十一)
“庞大哥,到底怎么办?”站在庞梓身边的刘永富问道。刘永富是现在还继续跟着庞梓的四个老兄弟之一。庞梓扭头看向刘永富,只见这个老兄弟也是一副意气消沉的模样。庞梓心里头咯噔一下,从南宫县回山寨的路上,其他几个不辞而别或者辞行而别的兄弟,当时脸上都是这种神色,那是一种对前途毫无指望的神色。
“你觉得该怎么办?”庞梓下意识的问道。
刘永富奇怪的看着庞梓,“庞大哥,这山寨里头你是老大,你得给兄弟们拿主意啊。”
庞梓知道自己得给兄弟们拿主意,但是他现在发现自己只有一个想法,跟着自己的兄弟们不能再少了。如果这四个兄弟再没有了,庞梓自己就被抛在这山寨里头,外头是敌人,里头是些排不上用场的老弱。这根要庞梓的命没啥分别了。
到了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庞梓干脆豁出去了,“兄弟们,我早就想和大家说说心里话,以前我怎么都丢不下这个面子。今天这事情出来了,我不说是不行了。我庞梓一直觉得人走江湖得讲意气,所以不管做什么买卖,我都想让跟着自己的兄弟们能好好活下去。现在看我是错了。怕死到最后还是个死。当年咱们在南宫县,若是听了陈先生的话,咱们不是各路狂撒银子,而是跟着陈先生一起搞农会,怎么都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北洋来了咱们就跑,怎么都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以前错了,以后就不能再错。我是觉得再维持这么一个山寨没一点用。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土匪,只是在这里暂时避避风头。现在既然那些人打回来,那我就走。兄弟们愿意跟着我的,我们就一起去山东找武星辰大哥去。若是不愿意跟着我的,我现在就给路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以后见了面还是兄弟。”
山寨里头的人根本没想到庞梓居然下了这么一个决定,不等庞梓的几个兄弟说话,山民焦急的扑过来拽住庞梓的手臂,“庞大王,你可不能走。”
“为啥?”庞梓很是奇怪,自己被当作土匪,只听说土匪要走,百姓们高兴的,哪里见过不让土匪走的。
山民焦急的说道:“庞大王,你领着这个寨子,至少从不平添贡品数量。而且你还肯到村里教我们些养鸡的营生。你若走了,顾良声这些人再回来,我们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庞梓奇怪的问道:“他来又能怎么样?贡品不还是照旧?”
一个老匪众插话解释道:“庞大王,你是不知道这山里头的规矩。山寨换了当家的,一般都要再收一次坐寨礼。上任当家的是靠你打下了山寨,所以没有收。你做了当家的也没有收。可这顾良声若是当了这宅子的当家的,那肯定要收的。”
刘永富插话进来,“我们既然都要走了,这以后收不收坐寨礼和我们有何干系?”
山民知道刘永富的这个道理说的没错,他却根本不想让庞梓走,情急之下山民给庞梓跪下了,“庞大王,你不能走。咱们村子本来就没啥东西,经不起折腾。你在的话,好歹能护住大家。你不在,这不是让我们遭罪么?”
庞梓以前从不知道,这土匪收贡品还有如此的讲究,看着山民激动和恐惧的神情,庞梓虽然有着同情,但是他依旧不愿意为这些人卖命。他把山民拉起来,正准备告诉山民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却听旁边的老匪众说道:“当家的,我们也不想让你走。你看我这个年纪,没几年活了。却也不肯自己了断,跟了你之后,当家的仁义,对兄弟们都很照顾。可那顾良声本来就没有把我们当成他们顾家的人。若是你们走了,我们可是有罪受了。”
毕竟在这几个月里头大家也算是相安无事,听老匪众这么说,庞梓忍不住解释道:“老哥,我留在这山里头干啥。我本来就没想当土匪,留在这里我也当不了土匪。”
“庞大王,你是个有能耐的人,既然你不愿意当土匪,我们就跟着你一起干些正道上的营生。但是那顾良声若是执掌了这个寨子,我们绝对没有好日子过的。”
山民也连忙说道:“庞大王,我们村里头的人都说你根本就不是坐寨的样子。既然这样,我觉得庞大王你也别走了。我们村子每年给你供养,你组个马队走货吧。我们山里头人少,也不懂山外头那些人的道道。你本来就是山外头的人,走山货,赚的钱可不少呢。”
听这些人说来说去,竟然希望庞梓走镖,庞梓只觉得很是滑稽。上次在南宫县走镖,庞梓就吃了大苦头,差点全军尽墨,自己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这再次走起镖来,天知道会有啥下场。
庞梓说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决定要走。”
老匪众见庞梓真的不是玩什么猫腻,他正色说道:“庞大王,你若是一定要走,我们也不拦你。只是求你把顾良声那些人给灭了,给我们一条活路。不然他们再回了这山寨,我们真的就是死定了。”
庞梓就是不想为别人卖命,这才决定要走。若是他还有心思和顾良声对着干,那他何必要走呢?但是转念一想,庞梓却又觉得很是不甘心,他倒不是留恋这山寨土匪头子的生涯。庞梓觉得郁闷的是,自己每到一处,最终的结果居然是生生被撵走,再也回不去了。难道自己就这么命犯冲字么?庞梓心里头的天平在想争口气和不想给人卖命之间左右为难。
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庞梓真的是不清楚。抬起头向周围看了看,庞梓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自己的“老婆”顾良玉身上。他之所以觉得这件事很麻烦的原因就是因为顾良玉的存在。若想把顾良声驱逐走,那绝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完成目标的,想要解决问题那就得斩草除根。但是有顾良玉在,庞梓实在是不能下那种狠手。左右权衡之下,庞梓还是决定一走了之。
此时却听刘永富说道:“庞大哥,当时我们连北洋都敢打。顾良声算什么东西?当时咱们不照样把他给打的落花流水么?若不是你放他们一马,他们坟头上的草都多长了。咱们也不用大打,直接过去教训他们一下。他们就没胆子再来祸害。那时候再走也不晚。”
庞梓原本意气消沉,心里头打了退堂鼓,自然是什么麻烦都想避开。但是听刘永富这么一说,庞梓觉得很是对路。“就这么办。”
决心一下,庞梓的脑子就灵便了不少。他先让山民和几个人回去打探消息,山民兴奋的问道:“庞大王,你何时到我们村里?”
“你们先走,我叫上人马随后就到。”庞梓吩咐道。
山寨里头的人一听说打仗,要打的是以前的手下败将顾良声,大家都颇有信心。“当家的,这次绝对要把顾良声这小子好好的教训一番。”除了跟着自己的三个老兄弟,有加上了八个比较年轻的部下,十二个人组成了队伍。倒是顾良玉死活要跟着去,看来她很是担心自己的弟弟。庞梓本来也没有真的想要顾良声的性命,顾良玉态度十分坚定,他也就默许了。
庞梓他们几个老兄弟还有顾良玉骑马,其他的八个人步行。一行人就往村子方向去了。到了村口附近,庞梓让人停住。根据约定,先走的那几个人会来通报消息。庞梓现在谨慎得多,对于不是可靠的消息,庞梓一概不敢确信。村民看着不像是说瞎话的模样,可万一是村民说了瞎话,庞梓绝对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了。
等了一阵,却见原先那个村民兴高采烈的跑了出来。“庞大王,我们已经把顾良声给抓住了?”
“什么?”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觉得不敢相信。方才还被打的满头满脸的血迹,这片刻之间就把顾良声给抓住了,这莫非是有什么圈套吧?
庞梓连忙派刘永富进去看看,刘永富很快回来回报,村民说的一点都没错。顾良声果然被抓了。庞梓他们这才进了村子。之间在村头,四个人被绳捆索绑。为首的果然是顾良声。看来村民对顾良声很不客气,被抓没多久,顾良声已经被打的满脸都是伤。此时还有村民手里拎着棍子对着顾良声等人一阵乱打。
“到底怎么回事?”庞梓即便亲眼看到,依旧有些不理解。
跟着村民一起回来的老匪众笑道:“当家的,这次我们回来之后,知道你马上就来。这心里头胆气就壮的多。见到顾良声这小子,这位兄弟一时没忍住,直接就上去打。其他的百姓们也跟上来打,这不,顾良声这小子就被大家抓住了。”
看来村民们对于能够如此奇松的解决顾良声很是高兴。又见到庞梓出现,大家立刻就围上来。“庞大王,你得让我们招待你一顿饭才行。”
庞梓连忙拒绝道:“乡亲们,吃饭就不用了。上次你们已经拿过鸡了,这次就不用大家破费了。”
但是村民一个个热情洋溢,他们死拉活拽的一定要庞梓等人留在村里头吃顿饭。庞梓和三个老兄弟看不上山里头的饭,他们几个虽然不想吃,但是山寨里那些匪众哪里顶得住吃饭的诱惑。一闻到烧鸡肉的香味,他们腿都哆嗦了。庞梓瞅着那些土匪们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他虽然心里头骂这些人没出息,却也不愿意让这些人太失望。反正庞梓也要走了,他也就答应了。
山里头修房子墙不是平原上的土坯墙或者砖墙,而是用石头垒的墙。作为招待的这家看来也是富户,居然有三间房。正屋里面是庞梓和他老婆顾良玉以及三个老兄弟坐了一桌,其他八个山寨的土匪是在坐厢房摆了一桌。庞梓自己根本无心吃喝,顾良玉是一个劲的要胖子出面放了自己的兄弟。其他的兄弟看庞梓夫妻吵架,也不愿意动筷子。倒是隔壁的土匪们放开了吃。山民们招待的不错,居然还有酒。只听得隔壁是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的,好不热闹。
“当家的,你到底放不放人?”顾良玉毕竟心疼兄弟,她又在逼着庞梓表态,“让我兄弟给你好好认个错,教训一番就好了。何必弄得这么僵呢?”
陪坐的村民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就变得十分紧张。庞梓心里头把不得顾良声多受些罪,哪里肯轻易放话。陪坐的村民看庞梓不说话,就连忙上来敬酒。
顾良玉已经拦了好几次敬酒,见村民依旧不依不饶,她也忍耐不住,抢过村民手中的酒杯,把一杯酒直接泼在村民脸上。村民下意识的惨叫一声,转身就跑出了房门。顾良玉看没有碍事的人了,又拽住庞梓的胳膊,“当家的,你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庞梓一面心里头暗笑这村民未免太小题大做,又对老婆的举动烦不胜烦,正准备说吃完了饭就放人。但是他心里头却觉得很不对头,脸上被泼一杯酒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转眼看另一位陪酒的村民,只见他脸色微微发白,肩头僵硬,竟然也在害怕。
一把推开老婆,庞梓站起身拽出腰间的手枪。“兄弟们,抄家伙。”三个老兄弟都经历过生死的考验,虽然不知道庞梓为何这么做,他们却不迟疑,也抽出了腰间的手枪。
踹开房门,庞梓向外瞄了一眼。却见这家院子外头隐隐有人躲灾石头墙后。三个兄弟抽出枪之后,已经制住了留在屋里头的那个百姓。庞梓上前问道:“你们在酒里头给我们放了什么?”
“庞大王,我们什么都没放啊!”村民吓得声音都抖了。
“什么都没放?好啊,来,你把这杯酒给我喝了。”庞梓说完就抄起了桌上一个酒杯。
村民惊恐的盯着酒杯,他连声说道:“我不喝酒,我喝不了酒。”
“只要这杯酒没毒,喝一杯不碍事。”庞梓狞笑着把酒杯伸向村民。
村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猛的一发力,竟然挣开了两边按住他的人。然后村民就往大门冲去。庞梓早有准备,他一拳揍在村民的太阳穴上。把村民当时打昏在地。
“看好他!”庞梓冲着兄弟们说道。看兄弟们已经撕了块布,把倒地的百姓给捆好。有了人质在手,庞梓才朝外喊道:“外面的是哪路英雄。报个名号出来。”
此时隔壁已经彻底没了动静,想来那些胡吃海塞的土匪们已经被酒杯里的毒药给放倒了。庞梓觉得极为庆幸,若不是自己当年吃喝的如此凶猛,自己这些老兄弟根本看不上这些饭菜,又加上自己老婆一直在捣乱。一旦吃了酒,只怕现在自己就交代到这里了。
隔了良久,就听外头有人喊道:“庞大王,我们就是本地的百姓。不是哪里的英雄。”
“那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庞梓喊道。
外面的人喊道:“我们不想要什么,我们只想要这些土匪的命。庞大王,听说你准备走了。我们也不想拦你的道。只要你发个誓,再也不回来。我们就让你们走。”
“放你娘的屁。”刘永富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听外面的人居然要他们发誓再不回来,他立刻回骂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庞大哥啥时候亏待过你们。还教你们养蚯蚓,养鸡。更没有动过你们什么财物。你们现在是知道动不了我们,这才说的漂亮话。谁知道你们有什么鬼心思!”
这番话骂的理直气壮,外头倒是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阵,外头那人才继续喊道:“你既然当了这山寨首领,我们怎么知道你怎么想。而且这些土匪们欠我们这么多,他们现在又是你的手下,我们也是不得已。既然现在土匪们也都被我们放倒了,我们也不想让大家再弄出什么伤亡。只要庞大王你老老实实的走,我们是绝对不会动手的。”
庞梓看了看兄弟们,之间兄弟们一个个虽然怒火中烧,脸上却都有紧张的神色。庞梓他们虽然带了长短枪,但是其他的土匪们也是有土枪的,村民们手里有多少枪庞梓从来没有调查过,真的对打起来,虽然村民定然会有伤亡,但是庞梓他们肯定落不了好去。
但是拖得久了反倒没用,庞梓对外头喊道:“让我们走,这也可以。不过你们既然知道我要离开这山寨,除了马匹之外,我还得回山寨取些盘缠衣物。不然的话,我们怎么走?”
“你还想要马要盘查?给你留条命就不错了!”外面有人喊道。
庞梓觉得此时绝对不能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加上庞梓也没有得罪过村民。他让三个兄弟看好俘虏和自己的老婆,庞梓自己大踏步的走出了屋门。

连锁反应(三十二)
屋子外头阳光明媚,庞梓站在院子正中向周围环视了一圈,之间男男女女百十号人或远或近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包围圈的中心就是这做用来招待庞梓等人的小院落。这些人或者神情紧张,或者满脸怒容,或者洋洋自得。在处于人数的极端优势情况下,村民们还是感觉自己胜券在握的。
庞梓并非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包围,当年他打过的仗里头,有过好多次规模更大的场面。但是他这是第一次遇到双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场面。包括庞梓的老婆在内的五个人,面对二十倍的敌人。如此不利的局面,庞梓觉得心灰意冷。这些村民应该是对山寨的土匪们有着深仇大恨吧?庞梓自己并没有压榨过村子,对于这些人的恩怨并不清楚。庞梓同样不清楚村民们对自己的态度。
靠近房子的村民们手里都拿着武器,从土枪,长矛,柴刀,到木棍,锄头,林林总各式武器都有。令庞梓放心的是,这些武器没有一样能精准射击的。庞梓手里有两支驳壳枪,背上有一支步枪,真的打起来,好歹也能拉几个垫背的。反正最差劲的结局不过是去死。一同有人垫背,这种事情也不错。想到这里,庞梓绝望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不少。
庞梓冲着村民们喊道:“诸位,我庞梓还有这几个兄弟平日里和大家毫无冤仇,你们和山寨里头那些人的事情,我们也不想管。若不是你们的人跪在地上一定要拉我们来,我现在早就带着兄弟们出山去了。现在我们还是要走,你们到底是让不让我们走?”
村民们对这么简明的要求一时回答不了,他们看着庞梓手里头和背上的家伙,虽然没见过这些新式枪械,但是大家下意识的感觉这些看着就很精良的玩意只怕不好对付。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人群中的一个短发青年身上。看着大家瞅向自己,短发青年倒也没有退却,他上前几步,冲着庞梓喊道:“庞大王,你是这山寨的头子,虽然你没干过啥,但是我们也不能就这么信了你的话。”
却又是一个短头发的!庞梓心里头冷笑一声,陈克是短发,陈天华是短发,这两个人都是革命党,也算是有真本事的。却不知面前这个短发青年到底有多大本事。想到这里,庞梓大笑一声,“你可以问你们的人,若不是他跪在地上死拉活拽让我来帮忙,我早就走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也把话撩个清楚。你们若是说本来就想要我庞梓的性命,那咱们就刀枪上见个真章,大家生死由命。这也痛快。”
这话是庞梓的心里话,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善了已经没太大的希望,庞梓若是不能和这些人达成真正的协议,对方肯定会千方百计的要自己这几个人的性命。与其被动的迎接敌人偷袭,还不如干脆就靠着武器上的优势杀出去。这是庞梓出生入死积攒出的经验,这是庞梓与普通百姓们一起对抗着强大敌人时候,从无数次失败中总结出的经验教训。村民们毕竟不是官兵,他们在人多势众的时候是有勇气的,但是只要敌人根本不被村民的气势压倒,而是对村民猛烈进攻,只要村民被打死打伤一批挫了锐气,他们也就没有勇气继续战斗下去了。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庞梓才能够冲出去。想到这里,庞梓双手扳开了手枪机头,只要一言不合,他就决定不顾一切的拼命。
青年看着庞梓扳开了驳壳枪的机头,又见庞梓脸色变得极为冷静,这摆明白了就是要拼命的架势。人是不是要下定决心玩命,气势上就完全不一样,虽然外头村民人数众人,庞梓只是一个人,可他的目光扫视过周围的村民,收敛的凛然杀气令不少敏感的村民都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因为庞梓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所有人的要害之处,而且在观察谁是第一个动手的目标。
“庞大王,你等等。”青年喊道。他可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庞梓一旦发动起来,那真的是不会收手。青年虽然不太相信庞梓能赢,但是村民们定然要死伤惨重的。现在干掉了大多数土匪,大获全胜已经近在眼前,此时完全没有必要再有这么多人的损失。
“说。”庞梓冷冷的丢下一句话,他此时下定决心,只要对方下一句话不是同意自己走,那庞梓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开火。
青年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并不知道危险到底来自何方,可他就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说错什么了。
“庞大王,我让你们走。”青年喊道。
“怎么走?”庞梓追问了一句。
“你把我们屋里头的那人放了,我给你们当人质。”青年大声说道。
庞梓本来以为大家说什么都谈不成了,不管对方用什么花言巧语来蒙骗自己,庞梓都决定开打。他万万想不到,青年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庞梓犹豫了,看这个青年的模样,应该是领头的。若是拿这个青年当了人质,说不定真的能够出去也说不定。
但是庞梓毕竟不是小娃娃,他并不相信这个青年真的肯如此合作。他说道:“你和我一起先进屋,咱们把话说明白。”
村民们听了这话立刻聒噪起来,“你算老几?你说让人进屋就进屋?”
“周兄弟,你不要信土匪的话。”
“我们人多,怕什么?”
青年看局面已经有失控的样子,他连忙喊道:“父老乡亲,不用怕,庞大王和这些土匪也不是完全一伙的。我就跟他进屋。”说完,青年举起两只手,走向庞梓。庞梓立刻抬起两支驳壳枪指住了青年的胸口,青年笑了笑,大踏步绕过庞梓进了屋子。虽然心里头对青年还是不相信,但是庞梓还是跟进了屋子。
庞梓的兄弟们二话不讲就把这青年给捆了起来,青年也不抵抗,任由他们动手。庞梓坐在桌边,让兄弟看住了大门,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周文彩,以前在外头读书,回来没多久。这次打山寨的事情是在下策划的。”周文采回答的干净利落。
“果然了得。”庞梓冷笑一声,“那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庞大王,我问过去山寨的那人,他的确说你是要走。咱说个实话,我们是要把土匪一网打尽的,但是万万没想到庞大王你居然放着满桌的酒肉不吃不喝。看都不看。若换了其他人,要么是早就起了疑心,要么就是吃喝起来。你庞大王还真不是个土匪。”
庞梓对这些恭维毫不感兴趣,他喝道:“废话少说,赶紧说怎么办?”
周文彩笑道:“庞大王,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不想留在这里了?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么?”
“回来做什么?当土匪么?”庞梓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
“那马你可以骑走,盘缠就别想了。我们几个村子已经联络好,我们把出来的人一网打尽,山上的寨子已经有人去攻打了。”
庞梓立刻骂道:“放你娘的屁,没有盘缠,我怎么走。沿途当土匪抢掠么?”
周文彩倒也真的没把这件事情想完善,其实他考虑过庞梓若是在酒桌上先起了疑心怎么办,或者没有起疑心该怎么办。可实在没算到庞梓居然对于吃喝毫无兴趣,而是一心要赶紧走人。由于没有算到这种变化,原先种种设计竟然都落了空。周文采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就有了算计,“我们这里有些山货,你带上走。就当做你教大家养鸡的报酬了。出了山你把山货卖了,怎么都能换些钱。你看如何。”
庞梓其实最头疼的就是怎么从村民的包围中出去,既然有了盘缠,他也就不再纠缠回山寨的问题。“那我怎么信你说的没错?”
周文采站起身对着外头喊道:“四叔,您进来。”
过了一阵,原先去山寨的那个青年带着些畏惧走了进来。
“四叔,你把我家的那包山货拿来。特别是那两支灵芝,一定不要拉下。”周文彩吩咐道。
“文彩,你这是啥意思?你要把这东西给这些土匪?”周文彩的四叔很是不解。
“四叔,你也看到了,这位庞大王和山上那群人也没什么瓜葛。而且庞大王好歹也教给咱们一些过日子的法子,这些东西就当是谢礼了。”
“文彩,你这就不对了。咱们人这么多,困也把这些人困死了。咱们怕什么?”青年看来很不服气。
刘永富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就凭你们?老子和官府打仗,和北洋军打仗,千军万马里头都活来下了,你们这些山民也敢说能困住我们?”
山里头人性子直,虽然自己在庞梓的包围中,刘文彩的四叔哪里肯信。庞梓冷笑了一声,“永富,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枪法。”
刘永富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声,方才被那么多人围住,庞梓等人一开始被骇住了,现在一看村民们根本没有真的玩命的决心,大家早就看透了这些人的虚实。刘永富拎起步枪,走出屋门,对着远处的房门瞄了片刻,就连放了三枪。这些日子以来,庞梓他们从没有把练枪法的事情给耽误了。这是新式步枪,准头极佳,刘永富是下定决心立威。
村民们看刘永富没有瞄向自己,正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枪声响过之后,刘永富的这三枪竟然把三十多米外挂在墙头的几串红辣椒给打掉了两串。村民们哪里见过如此精准的射击,大家都知道如果刘永富是瞄准自己,只怕此时已经有三人横尸就地了。如同炸了锅一样,原本围观的村民们立刻跑了开去。那些本来拿着武器准备歼灭庞梓的村民也都立刻躲在了墙后,再也不敢探头出来。
周文彩的四叔眼睛瞪得溜圆,方才的气焰荡然无存。周文彩之所以愿意来当人质,本来就是不想让庞梓等人狗急跳墙,和村民们玩命。他之所以暂时妥协,就是不想给庞梓机会撞起胆气。结果自家四叔全然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看到这三枪彻底打掉了村民的锐气,周文彩心里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四叔,你听我的,去把东西拿来。大家好聚好散。”
等人出去了,屋里面庞梓一伙已经恢复了气势。刘永富忍不住问道:“庞大哥,咱们杀出去算了。这些人算个球啊。”
庞梓瞪了刘永富一眼,“你还真想当土匪不成?这些人又不是和咱们有仇。掺乎这些破事算什么。”
顾良玉一开始根本不敢说话,此时看到真的能走,她连忙抓住庞梓的手臂,“当家的,你把我兄弟也带上啊。”
一听顾良玉提起她兄弟顾良声,庞梓的火气腾的就起来了,他拽着顾良玉的衣襟恶狠狠的说道:“若不是你兄弟给我惹的破事,我早就走了。哪里用被人困在这里?你要救你兄弟,你自己留下,我可不会去管那王八蛋。”
顾良玉知道庞梓这不是气话,虽然对自己的兄弟依旧担心,但是此时还是能早点走为上。
过了好一阵,周文彩的四叔才拿了一个小包裹进来。打开一看,里头倒也干净,刘文彩说有两支灵芝,包袱里头真的只有两支灵芝。庞梓在南宫县的时候经营过药铺,看了看就知道品质还算可以,能卖七八两银子,几个人省吃俭用的话,坚持一两个月还能行。
“把我们的马给我们。”庞梓说道。
“马已经被人牵走了,这只怕是要不回来了?”周文彩的四叔还真的是贼大胆,他竟然好像根本不在乎生死的样子,这真不知道是该说勇敢还是迟钝。
周文彩知道,庞梓之所以要马,是真的要走,他也连忙劝道,“四叔,把马给他们,让他们走。”
“文彩,这马的事情我说了不算,得你出去说。”周文彩的四叔说道。
雕虫小技,庞梓心里头冷笑一声。他假装应道,“那你出去说。”
周文彩和他四叔刚到门口,庞梓突然在两人背上推了一把,这两人猝不及防,跌跌撞撞的出了门。接着就被门外的两根木棍猛地打倒在地。庞梓拎起身边的一根木棍就窜出门去,只见门外已经埋伏了三个人,都拎着木棍。看着打错了人,都愣在原地。庞梓跟着景廷宾大叔练武,身手极佳,他挥动木棍在三个家伙头上一人给了一棍。三人立刻就跟口袋一样被打倒在地。
其他三个兄弟此时除了一人留在屋里头看俘虏,其他两人都窜了出来。村民们本来埋伏起来准备偷袭庞梓,万万没想到庞梓竟然看穿了他们的计划。五个小伙子拎着木棍冲过来准备救人,庞梓哪里肯给他们机会。他拎着木棍大踏步冲了上去。
自从今天被算计以来,庞梓虽然也是斗智斗勇,始终以能带着兄弟们安然脱离为最高目标,但是心里头这口被算计闷气是越逼越凶。此时看那五个人都没拿火枪,庞梓木棍直刺,如同长枪一样捅在前头那人胸口。那人登时就被戳翻在地。另外四人都是凭着一股子勇气来作战的,勇气可嘉,却没有能与勇气搭配的战斗力。山里人凶悍,却没有练家子。几个人都没有后退的意思,依旧向庞梓猛冲。
庞梓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依旧是挺棍猛刺,这次是戳中了一人的小腹,那人痛的抱着肚子跪在地上。剩下三人已经冲到了庞梓身边,正准备挥棍,却忘记了庞梓的两个兄弟已经冲了出来。这两人其实也不想杀人,他们一人看准一个村民,挥拳猛砸村民的脖子,顷刻又打倒了两人。最后那个村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一愣神的功夫,庞梓飞起一脚就把这个青年踹翻在地。
“都捆了!”庞梓吼道。
形势发生了如此巨变,周文彩是后悔莫及。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剿匪计划在最后居然变成了这个模样。周文彩是本地地主的子弟,在外头读书。接受了些新思想之后,干脆剪了辫子。在外头还没什么,在山里头没了辫子可是很让人“另眼相看”的。为了给自己正名,正好周文彩知道了这附近的山寨里头发生了火并,他就把主意放到了山寨头上。
周文彩先是说服了本地的村民,又去联络了其他几个村子的村民。这里本来就贫困,这山寨的寨主们素来压榨百姓极狠,各村村民看庞梓根本没有好好经营山寨的打算,又得知山寨没什么人了。就同意了这个计划,恰好顾良声带了三个人跑来村里头闹事。周文彩打的是先让庞梓火并,然后趁势收拾庞梓的打算。前半截计划完全是按照周文彩的预计执行的,过程极为顺利。
听自己的四叔说庞梓准备走的消息,周文彩只是觉得庞梓有别的打算,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周文彩万万没想到庞梓居然真的不是土匪。普通的土匪再小心,也不可能面对满桌的酒肉毫不动心。可庞梓就能半天动都不动。
计划除了纰漏之后,一切都走了样。现在庞梓已经抓到了十个人质,形势的主导权完全落在了庞梓手中。

连锁反应(三十三)
“大哥,好身手。”刘永富一面捆着在地上痛苦蠕动的百姓,一面兴高采烈的赞道。和庞梓一样,刘永富这辈子还没有打过人数对比如此悬殊的战斗。一对二十,还能打成这样,对于自信心而言是无与伦比的鼓舞。
庞梓对称赞并不在意,此时众人远没有脱离险境。庞梓拎着枪打量着四周,一面找村民把自己的马匹给藏到哪里去了,一面观察着安全的突围道路。村民们不久前气势汹汹的包围圈已经荡然无存,他们躲在墙后头,或者在其他能够遮掩自己身体的地方,只有窥视庞梓时不得不偶尔露出脸来。从那动作和脸上,庞梓能看出村民们的惊恐。这村子不大,满共不到150人。被打倒的这十个都是年轻小伙,可以说这村子近一半年轻人都已经被俘。
就在庞梓考虑的时候,突然听道“唉呀!”的呼痛声,刘永富等人捆绑的时候很是用力,生怕这些人挣脱了。村民们本来就挨了打,哪里还受得了这么死命用力下,村民们一个个忍不住呻吟呼痛起来。
庞梓命令道:“兄弟们,绑紧就行了。不用那么玩命。我们本来就不是和这些人打仗的。”
“大哥,咱们不是来和他们打仗的。可这些人却是来要咱们兄弟们性命的。”刘永富愤愤不平的说道。
看刘永富还是不依不饶,庞梓无奈的笑了,“永富,这些村民是要杀土匪。咱们现在顶了个土匪的名头,不能怪村民们这么干。”
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愣在原地,这倒不是因为庞梓说错了什么,而是因为这话实在是太有道理,根本不像是被当作土匪的庞梓可以说出的话。看着刘永富和其他两个兄弟愣在原地,庞梓催促道:“赶紧捆啊,捆完了咱们就和村民们把话说清楚。咱们把马要回来就走人。这些人带过山口就给他们放了。”
周文彩忍住伤痛大声问道:“庞大王,你这话可是当真?”
庞梓居高临下的看着周文彩,非常认真的说道。“周兄弟,我们之间有误会,大家都为了活命不得不打。现在可以不打了,等我们把马要回来,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法子。不过以前有一位先生给我说过一番话,这人做事,如果只想着自己的得失,那事情永远摆不平。若是只想着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一件事有始有终就行了。咱们这件事,你们想灭了土匪,再也不受欺负。我们是遇到了难处不得已才跑来这里避风头,现在是要出山再也不回来。大家方才打生打死,都是为了各自要办的事情。等我们从村里面安全离开,我们的事情就办完了。再加害各位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你们不用怕,只要让我们安全离开你们的村子,我们既不会报复,也不会回来。”
周文彩觉得庞梓说话很是可信,他大声说道:“庞大王,既然你这么说,这次打土匪是我挑起的。你们要走的时候自然要带上肉票,那就不妨带上我一个人。其他人你们别动。”
“这位周兄弟很是仗义啊。既然你这么仗义,我就把话说头里,这些马是我们从山外头带来的,可不是你们的马。只要先把马给我们,咱们就这么办。若是不给我们的马,这些兄弟们难免就得受点皮肉之苦了。”
庞梓说的如此认真,周文彩知道庞梓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他连忙应道:“那你们放开我四叔,让他去把你们的马带来。”
之后的事情就顺利的多,村民们乖乖的交出了马匹,庞梓他们上了马,把周文彩也给带上。马队一路就往村外去了。村民们躲在远处看着,等庞梓他们刚离开,村民们就向着被捆成一堆的那些人奔去。
路上没人拦截,出了村子好远,想来已经安全了。庞梓让大伙停下,然后把周文彩放到地上。刘永富问道:“大哥,要不要……”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周文彩让大家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众人对他很没有好感。
“我方才就说,咱们安全离开,这事情就已经办完了。再杀人只是平添事端。”庞梓自己方才也是豁出了性命和村民周旋。此时终于离开了险境,心里头一点都不愿意再干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刘永富等人自然不敢违背庞梓的想法,他们正准备离开,就听周文彩喊道:“庞大王,你现在就不要回山寨了,现在那边已经有人去攻打,你们贸然去了,只怕就和那些人遇上。”
“多谢周兄弟好意。”庞梓应了一声,然后催马而去。
这次庞梓可以说是输的的一干二净,连最后的一个落脚点都没有了,庞梓心里头偏偏一点都不自怨自艾。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找到陈天华和陈克,他就一心一意的跟随。人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反倒没那么多想法。一行人出了山之后就一路往东,这道路大家都走了多次,根本不会迷路。而且庞梓的家当虽然留在山寨,但是随身还是带了些钱,光这些钱就足够到山东的路费。他们没敢走南宫县,而是绕路先往保定方向走。庞梓知道,手里的这两支灵芝在大城市能卖个好价钱。自己虽然在邢台和南宫县是“声名赫赫”,在北京却根本没人认识他。
天气已经热了,行路倒也方便。大家轻装行进,没几天就到了北京。众人在北京附近找个歇脚的地方,庞梓自己一人进城去卖灵芝。这刚进北京城,路上就见警察们四处都有。庞梓混在人群里头旁观,也看不到有什么特别的人,只是整个北京气氛紧张,看着要出大事情的模样。
就在庞梓寻找药铺出售灵芝的时候,岑春煊正垂手立在慈溪面前,声情并茂的大声说道:“太后老佛爷,臣愿为为两宫作一看家恶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十天前,也就是4月20日,东三省官制发表,总督为徐世昌,奉天巡抚为唐绍仪,署吉林巡抚为朱家宝,署黑龙江巡抚为段芝贵。四人全是清一色的北洋班底。北洋揽权,肆无忌惮,任命一宣布,引起朝野强烈反响。合力反击北洋的时机趋于成熟。在瞿鸿禨的暗中援引下,岑春煊以赴川就任为名,乘船到武汉,旋具折请求“顺道”觑见,因料到该折必被奕劻等人驳回,所以不等回电,便坐京汉车兼程北上,途中瞿鸿禨的同乡御史赵启霖专程赶到保定车站迎候,并陪同进京。
5月1日夜,岑到达北京,次日凌晨,叩响宫门,丁未政潮揭幕。接下来的5月2日,5月3日,岑春煊被连续两次被慈禧召见。岑春煊是慈禧在庚子年“西狩”之后提拔上来的官员,慈禧对岑春煊“不畏强暴”的青天名声非常赞赏,加上岑春煊本人一直支持慈禧推行的新政,所以慈禧一直把岑春煊当作手中可用之人。
这次北洋为了主导立宪,疯狂在各个省的大员中安插自己的人。慈禧也觉得北洋做事实在是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岑春煊虽然是先违背了国家的任命,然后偷偷跑来北京。慈禧却并不怪罪岑氏的刚猛,倒是在他到京后,立刻接见,咨询国家政策。岑春煊仗着慈禧的信任,见面后即当面弹劾奕劻贪污腐化、袁世凯结党营私。
慈禧这个人虽然对于权力有一种病态的渴望,但是她好歹希望自己掌权的时候能够有一番作为。但是她毕竟是身在深宫中的一个老女人,和满清朝堂上的大臣相比,他们其实都是一丘之貉。都有着同样致命的缺陷,就是“不够专业”。搞权谋是很优秀的,这点满清朝廷里头都很清楚。但是当她真心想为这个国家办点事情的时候,她的缺点立刻就暴露无遗。
人称“官屠”的岑春煊站在慈禧面前,这个被称为满清最后一个清官的清流领袖此时激动无比,君臣已经谈了好一阵时间了。慈禧谈及“时局日非,举步维艰”的时候,忍不住潸然泪下。对慈禧的眼泪,曾春煊觉得“感同身受”。他先是大声说道:“太后老佛爷,臣愿为为两宫作一看家恶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到这里之后,曾春煊也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曾春煊的这番表现并非做作,至少他自己并不觉得做作。岑春煊认为这是出于对朝廷的一片忠心。他已经向慈禧反复说明,朝政坏在这帮亲贵手中,上下到政体病入膏肓,已经束手无策,其因在高层腐败,已成共识。但亲贵结成利益之网,无法动弹,一举一动都会使清流立宪者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岑春煊一个大老爷们哭的跟一个孩子一样,慈禧身为女性,也忍不住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她平定了一下情绪,转头吩咐了几句,立刻有人出去了,慈禧问道,“岑大人,不知请你就任邮传部尚书,你意下如何?”
岑春煊听到这话,喜出望外。他立刻跪倒,大声说道:“臣必不辜负太后老佛爷的希望。”
慈禧今年毕竟已经72岁了,虽然她还想和岑春煊多说些话,但是气力不支。下面的宫女太监明显看出了慈禧的疲惫,连忙给慈禧倒了碗参汤。岑春煊虽然外号“官屠”,不过他也不敢真的让慈禧受累。毕竟这次想扳倒北洋集团,必须得到慈禧的支持才行。
一闻到参茶的气味,曾春煊就请退。慈禧虽然还想再多说些话,但是身体毕竟已经疲惫,她说道:“岑大人,明日我会继续传你进宫。”
当天,慈禧授岑春煊邮传部尚书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这是一个极为明显的信号,朝廷上下都已经知道,清流们率先发动的政治进攻已经成功的迈出了第一步。
到了这天晚上,二十七个青年们聚在北京的一处院落里头。这是他们经常集会的地方,与会的人中将近一半都是以前陈克在北京组建的政治小组的成员。那次陈克只是想看看北京到底有什么能人没有,最后他选中的几个人都跟着陈克南下了。而另外一部分就被扔在北京无人问津。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有共同语言的同伴,虽然陈克和尚远徐电等人都走了,剩下的人依旧没有解散这个组织的打算。
今天这些人来的很齐,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回到了北京。大家早就等着这个人的消息。青年们在一起等待的时候自然谈天说地的,曾春煊的事情自然是焦点。
“郑兄,你是北洋的人,你怎么看?”有人问坐在一边抽着烟卷的郑文杰。
郑文杰吐了口烟,这才说道:“我没什么想法,岑春煊有备而来,夺了邮传部尚书的位置之后,他肯定要对庆亲王与袁大人下手。只是看他怎么动手,什么时候动手而已。这等事情我一个小卒怎么能知道。”
“难道袁大人和庆亲王就斗不过岑春煊这个官屠么?”有人有些怀疑的说。
郑文杰跟没听见一样继续抽自己的烟。
“郑兄,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李庸仲凑过来问道,“看你如此闷闷不乐,这可不常见啊。”
郑文杰看不少人都看向自己,知道自己最近的表现的确是很反常的。自打陈克和尚远等人走后,郑文杰已经是这个“革命兴趣组”里头的比较公认的领头人,他干脆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想法。郑文杰大声说道:“诸位,大家都知道咱们这个小组最早的发起人之一是陈克,他现在在安徽搞起了好大的一个局面。”
听了这话,与会者里头好几个人的神色都变的古怪起来。一年多没见,这些人现在连陈克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他们还能记得的是这些留在北京的人曾经试图把陈克从“领导者”的位置上弄下去。而且把柴庆国撵出了小组会议。当陈克因为南方老窝出事,不得不急匆匆的离开北京之后,这些人都是很欢欣鼓舞的。
一定要说的话,这帮青年们的共同点就是都认为满清已经无可救药,立宪也无可救药。必须来一次革命,让他们自己登上领导者的地位,指导中国脱离现在悲惨的命运。陈克虽然号称留学生,也的确写了那么一本书。问题是陈克是个籍籍无名的人,根本不可能让这些人服气。之所以陈克在北京的时候这帮人没有能够扳倒陈克,也仅仅是因为尚远等人极力支持陈克。而这批人还没有选出自己认同的领导者。
自打陈克走后,碍眼的人也接二连三的消失,北京“革命小组”的成员都成了互相能够接受的一群人。这些人没多久就感觉到,革命小组里头的气氛固然更让他们舒适了,但是与陈克在的那时候相比,这个小组里头再也没有当时那种办实事的风气。大家现在可以随便想说什么说什么,其结果就是说什么都没用。每个人都尝试着自己发号施令,让别人干事。问题在于,这个“革命小组”里头每一个人都是地位近似的,谁也不肯屈居人下。当年肯屈居陈克之下的人,都跟着陈克走了。这里头再也没有肯居于人下之人。
郑文杰是北洋军的人,三个多月前,他偶然得知王士珍派人去查陈克。他对此事上了心,后来得到消息,陈克居然在安徽有了地盘。郑文杰对此丝毫不敢马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革命小组”,大家委派王思淼专程跑去安徽查清此事。这已经快两个月了,王思淼几天前到了武汉,立刻发了一封电报过来,电报里头说自己乘坐火车回北京,甚急。这是郑文杰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如果陈克在安徽搞出大名堂,电报里头自然不能给人留下把柄,所以就用“甚急”两字来代替。今天晚上,王思淼就要回来了。
现在“革命小组”里头的大多是新人,他们连陈克是谁都不清楚。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曾经的成员。新成员们自然不知道老成员之间的过节,他们倒是欢欣鼓舞的。
说话间,院门响了。片刻后,两个人进了屋门,正是王思淼与前去车站迎接的孟蜀。王思淼神色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一进门,他就看着郑文杰。其他人都是混各种官场的,哪里能不知道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有人已经喊道:“王兄,辛苦了。有什么就赶紧说呗。”
郑文杰也不觉得有什么单独谈话的必要,他给王思淼倒了杯茶,“到底怎么样?”
王思淼把茶一口喝干,然后说道:“把门关紧看好。事情大了。”
半个小时之后,北京“革命小组”的屋子里头鸦雀无声,王思淼已经说完了自己亲自去根据地看过的情报。人民党占据了半个安徽,而且组建起数万人的一支军队。众人都知道王思淼不是个大言欺人之辈,所以才派他去安徽查看情况。
郑文杰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才开口问道:“你见到陈克了么?”王思淼是当时小组的一个成员,见过陈克。郑文杰有些怀疑搞出这么大名堂的人民党的头子到底是不是陈克。或者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也说不定。
“我见到了,果然是陈克。”王思淼深色郑重的答道。
屋里面的所有人都没有吭声,众人互相看着自己相熟的同志,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各种各样的心思。终于有人忍不住用期冀的声调问道,“王兄,这陈克到底说了什么?”
王思淼的脸色变得稍微难看起来,“陈克向大家问好,说好久没有联系了。很想念大家,希望有空能多联系。”
这种客气的话根本明摆着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拒绝。若是陈克真的把北京小组当回事,他就绝对不会这么说。新成员对陈克如此傲慢很是不满,而老成员们一个个都没有说话,他们很清楚,当年自己这些人那样对待陈克,陈克能这么说,已经是非常有涵养的表现。
郑文杰已经知道王思淼为何一开始想和自己单独说话,但是此时后悔也没什么意思。想到当时完全没有被自己放在眼中的陈克居然有了如此作为,郑文杰感到心中有一股强烈的酸气冒了出来。一时间,郑文杰妒忌的想把陈克给杀了。

连锁反应(三十四)
“诸位,把陈克的事情说出去对咱们都没什么好处。现在朝廷里头乱成这样,咱们若是说错了话,只怕立刻就有人动了歪脑筋。”郑文杰大声说完,就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从天黑到现在,众人已经谈了五六个小时,眼瞅着就快两点了。革命小组的成员们一个个也是哈欠连天。
看着萎靡不振的众人,郑文杰接着说道:“今天就说到这里,明天再接着说。”众人听了这话,一面互相说着“明天一定要来”,一面起身离开。
郑文杰一上午他心不在焉的忙着差事,其实心里头都是想着陈克的事情。到了中午时分,他感觉自己再也忍不住,有一种强烈的想立刻就找王思淼的冲动。若是平日里,郑文杰还能找个理由就走,但是现在北洋上下可以说人心浮动。自从岑春煊被委任为邮传部尚书之后,他不仅没有立刻就任,慈禧又继续把曾春煊叫进宫内商谈国事。这已经是连续三天进宫见驾,若是有人说京城里头接下来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傻瓜都不会相信。所以郑文杰根本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乱走。倒不是说他的差事有多忙,而是郑文杰自己不在岗位的话会,被“有心人”恶意解释他的的去向。身为北洋的人,此时最不能脱离了集团的行动。
也不知灌下了多少杯茶水,去了多少趟厕所,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的时间。推掉了所有吃饭的邀请,郑文杰先是一路跑回家,吃了饭。等天色一黑,他就立刻往聚会的地方去。
其他人早就到了,郑文杰一进门,就见屋里面说的热火朝天。几个老会员正口沫横飞的谈着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谁看得起陈克啊!”孟蜀撇着嘴说道,“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还想在京城指手画脚。那时候兄弟们不肯掉了身份,不然早就撕破脸把他给撵走了。若不是有兄弟们帮忙,陈克根本就不可能认识尚远。”
新来的人一个个用羡慕妒忌的目光看着孟蜀吹牛。郑文杰知道孟蜀说的都是屁话。当年陈克是先认识尚远在先,然后才认识了自己这些人。根本不是孟蜀说的这样。但是郑文杰听着孟蜀对陈克极度鄙视的话,心里头感觉非常好。
“孟兄,那咱们若是去了安徽,想来也能担当重任了?”新参加的社员们激动的问道。
“切,那陈克为人很是薄情寡义,对下属很是凉薄。以前有一个跟随他的拳匪,叫柴什么来着。郑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柴庆国吧?”郑文杰应了一句。
“对,就是叫做柴庆国。”孟蜀把当时郑文杰刁难柴庆国,结果投票把柴庆国撵出革命小组会议的事情添油加醋的给叙述了一遍。现在“革命小组”的人都是混官场的,听到“妙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那柴庆国被撵出去,登时就离开了北京,再也没有下落。”孟蜀用一种倨傲的神色总结道。
“陈克这个人也未免太薄情了。”刘永年是新人,听了这话之后忍不住连连摇头,“那他怎么聚集起这么大的势力呢?”
这个问题说出了新党员们的心声,孟蜀一开始把话放的太满,此时却也不好立刻收场。但是他也不肯替陈克说几句好听的,于是孟蜀哼了一声,“和陈克在一起的有个叫尚远的兄台,他马上就要去安徽凤台县上任,若是没有尚远支持,陈克根本就没有办法。”
这个解释倒是极为正经,若是陈克本人在这里,也不可能反驳。刘永年恍然大悟的点着头,“王兄,这位尚远先生现在在根据地身居何职?”
王思淼一直没吭声,他比谁都清楚根据地的现状,孟蜀的话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猜想。听有人问自己,王思淼不得不答道:“据说是身居高位,不过我一直没见到。应该不在凤台县了。”
“看看,我就说陈克这人凉薄。”孟蜀立刻开始展示自己的“先见之明”。
听了这话,郑文杰是暗自摇头。如果孟蜀到刚才就打住,他前面的话到还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而最后这几句话就是彻头彻尾的画蛇添足了。
牛皮这玩意如果偶尔吹吹,还是挺能唬人的。但是牛皮吹的太过,很多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就出现了。如果陈克果真如同孟蜀所说的那么凉薄,为何这么多人跟着陈克走?郑文杰看到,已经有人意识到了这个深层的逻辑矛盾。但这些人以来没去过安徽根据地,二来若是这么直说,未免就直接驳了孟蜀的面子。但是原先热情的表情很快就变得冷淡下来。很明显对孟蜀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了。
刘永年就是已经开始恍然大悟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他完全不去看孟蜀,而是对着郑文杰说道:“郑兄,这次的事情咱们总得有个章程。大伙就等你来了一起商量。”
郑文杰对刘永年的表态很满意,若是众人不等自己就开始,那摆明了就不给自己面子。但是满意归满意,郑文杰到现在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利用陈克。北京和安徽相距的太远了,陈克创建的人民党又从不与北京联系,大家可以在北京自称大爷,也可以在北京大肆嘲笑陈克。一旦到了安徽陈克的地盘,别说郑文杰,就是胡言乱语的孟蜀也得俯首帖耳的听陈克吩咐。对于“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郑文杰清楚的很。
孟蜀果然很清楚这个道理,听刘永年问完,孟蜀立刻说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不用想着指望陈克。他遇到过不去的坎,自然会乖乖的求到咱们兄弟们门上。”
对这样的观点,郑文杰心里头是有一顶的赞同的。陈克若是想靠北京的这帮兄弟,他早就该派人来联络了,根本不会这么久都不通消息。但是刘永年很明显不这么想,也不管孟蜀说什么,刘永年继续问郑文杰,“郑兄,你觉得陈克能赢过北洋军么?”
“他肯定赢不了。”郑文杰傲然说道。对于北洋军的实力,郑文杰很有信心。这可是用钱砸出来的一支军队,官兵的军饷,武器装备,平日里头的训练都是最好的。陈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
刘永年是户部的人,他其实也同意郑文杰的观点,“那陈克的事情肯定会被袁大人知晓。到时候北洋军前去安徽剿匪,陈克是在劫难逃了?”
“袁大人现在已经知道了陈克的事情,王士珍大人专门派人去过安徽,袁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郑文杰答道,“不过陈克这人运气实在是太好,或者说他拿捏时间未免拿捏的太好。现在这个时候,袁大人对付岑春煊都忙不过来,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对付陈克,安徽还是能逍遥一阵的。”
与会的好歹都是朝廷里头的中低级官僚,对于现在的局面也都有些了解。郑文杰的话一出,大家纷纷点头。郑文杰一直想成为这个“革命小组”的领军人物,见自己的话被大家认同,他立刻继续分析道:“陈克成亲的时候是袁大人帮他提的亲。现在岑春煊等人正千方百计的找袁大人的麻烦。除了说袁大人贪污腐化,以及结党营私的陈词滥调之外,其实岑春煊也拿不出什么别的说辞。但是陈克这件事若是被曾春煊知道,那可就是一个极大的把柄。在这件事根上,袁大人本没有辩解的余地。只要给坐实了,袁大人就不得不请辞了。”
“那咱们应该帮谁?”刘永年问道。
郑文杰笑道:“宁帮袁大人,也绝对不能便宜了岑春煊。岑春煊这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若是把持了朝政,我们能有什么好下场么?而且袁大人与那些满人其实完全不是一路的,咱们兄弟不帮袁大人,也绝对不能此时在背后插刀。”
“岑春煊那人虽然沽名钓誉,但是也不至于是个伪君子吧?”刘永年还是有些不信。
郑文杰斩钉截铁的说道:“大伙若是不信,咱们就先等着看。看这岑春煊到底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他若是真的能不搞党争,而是单独拿出一套立宪的制度出来,那就算我郑文杰识人不明。瞎了眼。”
众人见郑文杰如此信誓旦旦,都是愕然。郑文杰其实对陈克的事情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当务之急却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克,而是如何趁现在的时机彻底树立起在“革命小组”内部的地位。既然已经决定有所作为,郑文杰也干脆破釜沉舟,“诸位兄弟,现在咱们先不去管陈克的事情,咱们先看这次党争的结果再说。以后大家每日一聚,把这党争的事情给理顺看透。我是觉得,这次党争,已经决定了朝廷的生死存亡。”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郑文杰所料。岑就任邮传部尚书的当日,便口头参劾左侍郎朱宝奎。此时岑春煊颇得慈禧青睐,又有一群“清流”在后背支持。左侍郎朱宝奎随即被革职。岑春煊接着就直接攻击奕劻搞假立宪,贪黩成性,引用非人。
奕劻作为宗室重臣,庚子事变之后一直大权在握,慈禧对他也早就有很大不满。只是奕劻与袁世凯素为表里,北洋集团根深叶茂,一时无法轻易动手而已。岑春煊一弹劾奕劻,奕劻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不得不向慈禧提出请退。
“革命小组”各个衙门各个派系的人都有,大家汇集情报的效率反而比高层还快。在这些日子的回忆中,大家已经打听到慈禧甚至酝酿了开缺奕劻的计划;京津道上又纷纷传言,将以春煊代世凯为直督。连袁世凯也悻悻然表示,“久有去志,甚愿大谋岑春煊或武进盛宣怀来代”。由此看来,以岑代袁绝非只是道听途说。
到现在为止,一场人事变动虽然有了极大的眉目,却还算是在正途上。众人都知道郑文杰视岑春煊为伪君子。众人普遍认为郑文杰的看法并不正确。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令所有人对郑文杰刮目相看。
为配合岑春煊的进攻,5月7日,赵启霖便上折指控段芝贵以12000金于天津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又从天津商会王竹林措十万金作为奕劻的寿礼,因此而由一个道员跃升巡抚。慈禧见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撤去段芝贵的署黑龙江巡抚,命醇王载沣与大学士孙家鼐确查此案。“杨翠喜案”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也成为北洋势力与清廉势力斗争的焦点。
这等送礼之事在朝廷的王公大臣里头司空见惯,“革命小组”里头不少人本以为岑春煊会通过夺取地位,颁布立宪法度的方法来夺取朝政的主导权。万万没想到曾春煊居然从一个歌妓身上入手。众人立刻是大倒胃口。若是这等事也能当作借口,那朝廷里头最少得有一半官员丢了乌纱。对这等下三滥的做法,“革命小组”里头的会员们对岑春煊的看法立刻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郑文杰见自己的预言果然变成了现实,他在聚会中大声说道:“岑春煊素来就有清官之名,如果曾春煊借着自己的声望推行立宪,那不少人只怕就暂时中立了。若是岑春煊的目标只是奕劻与袁大人,扳倒了这两人之后,能够统合两派立宪势力。那他就赢定了。但是这个伪君子只是行党争之事,他自诩清流,居然用起了贪官们互相攻击的法子。他也不想想,奕劻与袁大人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上的,用这法子能行么?就这一件事,岑春煊小人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
大家虽然对郑文杰的眼光很是佩服,不过现在岑春煊正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又有慈禧的支持。不少人认为即便岑春煊是个伪君子,他也未必会输。
对大伙的看法,郑文杰是嗤之以鼻,“最后鹿死谁手我是不知道的,但是岑春煊绝对赢不了。朝廷里头可不都是清流或者贪官,若是让岑春煊开了这个口子,等他掌了权柄之后如法炮制。得有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大家往后看,这等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说完之后,郑文杰也不多言,坐下就开始抽烟。看着众人议论纷纷,郑文杰心里头盘算着自己的事情。几天前,他已经私下派了带了最新的朝廷内部变化的诸多情形前去安徽。派的人是郑文杰的堂弟,也是自家的心腹。这些朝廷里头最新变化虽然对于郑文杰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但是对于陈克来说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郑文杰甚至还写了一封信,里面大概论述了最近朝廷的党争局面对陈克的影响。
如果陈克只是一个普通的叛匪,这些东西的价值就非常有限了。如果陈克果然如同一年多前他自己说的那样,志在建立一个新中国。那么这些情报的价值在现在就是无价之宝。王思淼回北京之后,郑文杰已经几次和王思淼私下谈过。对陈克建立的根据地的地盘大小,兵力,财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郑文杰对陈克的举动有诸多不解,但是陈克搞出这么大的地盘,居然还能“籍籍无名”,这么一件事让郑文杰确信,陈克有着极强的控制能力。历史上占据了半省之地的造反势力,哪一个不是轰传天下的?想让这种势力悄无声息,远比名动天下要难得多。郑文杰坚信,能做到这点的陈克的确是有真材实料的。
想说服“革命小组”达成统一的观点自然是极难,但是私下和陈克达成协议那就容易得多。郑文杰在别人有动作之前率先向陈克表达了善意,剩下的事情就看陈克怎么应对。
王思淼为人干练,这次去安徽见到了陈克,两人谈好了“情报交通线”。现在的情报交通线分为两路,或者说一路半,起点都是从北京出发,交通员坐火车南下,一路中途下车,走阜阳到凤台县。一路到终点汉阳,然后坐船走水路,顺长江而下,进巢湖,然后到合肥。
郑文杰自己知道以前得罪过陈克,若是腆着脸去陈克那里只是自讨苦吃。而通过“革命小组”收集情报,然后把这情报提供给陈克,郑文杰与陈克之间的关系就是平等合作。如果陈克以后真的能革命成功,郑文杰的这份功劳可是极大的。无论如何都能在革命的大潮里头自保。
看着眼前“革命小组”的同志们还在为朝政的事情争论不休,郑文杰心里头暗笑。但是脸上的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了。
朝廷内正在进行大内斗的两派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内部出了这么一个心怀异志的小集团。斗争既然转入了袁世凯等人熟悉的范畴,袁世凯立刻发动了反击。
“杨翠喜案”案发后,载振急忙密潜天津,与袁世凯筹商弥合之计,袁当即派部下将杨翠喜接到天津。同时,又施展换人术,让他人冒领杨翠喜。并操纵天津等地的《大公报》和《顺天时报》,煞有介事地登出更正“杨翠喜案”的文章。
等到载沣、孙家鼐派员到天津查访时,一切都已安排停当。杨翠喜已变成天津盐商王益孙买的使女,并立有“字据”为证,商会总理王竹林也宣称,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借给段芝贵去送礼。一桩言之凿凿的“公案”居然查无实据。
负责查证此案的载沣少不更事,查究之责主要取决于孙家鼐。孙为老臣集团的重要人物,虽不满于北洋,但对清廉派也不感兴趣,他主要从一己利益出发来考虑这件事。刘体仁的《异辞录》对他当时的心态有切近地描写:孙深知“博舆论之欢欣鼓舞固自易易”,但顾虑到:一奕劻是亲王,即使开缺,如仍留京,遇年节吉日,仍蒙召见,很有可能“卷土重来”。二即便能打倒奕劻,袁世凯也未必能一块打倒,如打不倒,被反噬一口,更不合算。三“吾一言一动影响皇上甚巨大”,孙原为帝党重臣,戊戌时曾受牵连,庚子后方得化解,一虑及此,“战战兢兢之不暇,岂敢稍涉疏忽”。在这种心境支配下,5月16日,载沣、孙家鼐以赵启霖所奏之事“毫无根据”覆奏,慈禧随即以“任意诬蔑”罪将赵启霖革职。如此一来,“杨翠喜案”隐彰不明。但奕劻父子究竞作贼心虚,只得舍车保帅,17日,载振上辞职书,奏请开去农工商部尚书及一切差使,马上得到批准。
言官本有“风闻言事”的特权,但赵启霖竟然因弹劾权贵而落职。一时舆论哗然。

连锁反应(三十五)
王思淼是北京党小组里头唯一一个没有放实缺的,他父亲是正儿八经的同治年进士出身。王思淼自幼就在父亲的严令下读书,到朝廷废除科举,他也仅仅是考上了个秀才。这倒不是王思淼的书读的比别人差很多,而是因为他不爱练字,清末的科举已经不怎么看文章,字写得好不好是关键性因素。为了练字,王思淼从小没少挨打,在这等高压之下,王思淼对满清制度的厌恶之情是根深蒂固。所以科举不成,王思淼也不愿意当官,只是靠着官场的关系做些快进快出的投机买卖。
这些天,随着朝廷的政局进入了僵持阶段,王思淼满心想着怎么从这局面里头捞到好处。左思右想却找不到办法,不得已,他只好拉下脸去找郑文杰讨教。毕竟两人现在已经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小同盟关系,作为共享情报系统的利益交换,郑文杰总得给王思淼出谋划策。
听完了王思淼的想法,郑文杰笑着问道:“王兄,你想怎么捞一把?”
王思淼听了这话就觉得心里一阵不高兴,若是已经知道该怎么捞一把,他又何必来找郑文杰问办法。郑文杰这种居高临下的习惯性态度一直不讨人喜欢,宋文杰在大家的眼中是个很爱揽权的人,自打加入北京党小组之后,郑文杰就致力于获取领导地位。他排挤陈克,撵走柴庆国。在陈克与尚远等人走后,郑文杰更是放手行动。大家都是官场出身,哪里不明白郑文杰的心思。包括王思淼在内的不少人本能的抵触郑文杰。
但是王思淼不得不承认,郑文杰是真材实料的。谈起政治,王思淼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他坚信自己没有考上举人仅仅是制度的原因。至少在北京党小组里头,王思淼觉得自己绝对是能派上前三位的。直到亲眼看到郑文杰的表现,王思淼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优秀。
得到陈克成功的消息之后,北京党小组里头根本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观点。就是王思淼本人也仅仅因为生意的原因才想到与陈克建立一条“情报交通线”。在这个时候,宋文杰根本没有左右摇摆,他私下与王思淼商量之后,几乎是半强迫的让王思淼同意暂时不把交通线的事情公开,两人暂时垄断了与陈克的情报来往。这种坚决果断的做法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郑兄,你却有何良策么?”王思淼忍住心中的不快,带着求教的表情说道。
看王思淼如此热衷捞一把,郑文杰不得不好心好意的劝道:“王兄,不是我不肯帮你。现在这局面混沌不明,除非你愿意站在风口浪尖上,否则的话哪里有什么机会?富贵险中求这话倒是没错,那也得是有一方能赢才行。我看现在这两边只怕都赢不了。你又何必着急。”
郑文杰这话真的是肺腑之言,他早就做好了把王思淼排除在“情报线”之外的计划,只等与陈克达成情报方面的协议,独占情报线计划就可以开始进行。所以现在这个阶段无论如何都得拢住王思淼,不能让他出事。
王思淼对郑文杰有偏见,郑文杰说不能轻易掺乎到近期的混乱政局中去,王思淼的理解是郑文杰准备独占利益。他忍不住敲打道:“郑兄,现在眼前的利益这么大,你一个人能独占完么?咱们既然在合作,又何必不坦诚相待呢?”
这话把郑文杰吓了一跳,他以为王思淼已经想清楚了与陈克合作的广大未来利益。在这种时候,郑文杰不得不先用模棱两可的话来应付一下,“人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押注总要压在黄雀身上吧。但是这黄雀又哪里那么好找啊。”
王思淼盯着郑文杰,自从认同了郑文杰的政治眼光之后,王思淼就相信郑文杰已经选好了最终的赢家,听郑文杰这么说,王思淼忍不住问道:“若是北洋和清流都赢不了,那最终的赢家到底是谁。还请郑兄给小弟分说一下。”
郑文杰看王思淼神色如此认真,立刻想明白了王思淼方才那句敲打自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王思淼根本没有把陈克算到黄雀的范畴里头,他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从眼前的朝局里头得到好处。想明白了这层,郑文杰心里头忍不住给王思淼下了一个判断“鼠目寸光。”
即便是在北洋里头,郑文杰都算是一个激进派。郑文杰也是个秀才,没有继续考举人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考不上,所以根本就没有动这个心思。考下秀才功名之后,郑文杰干脆利落的投奔了北洋。北洋集团虽然很大程度上依靠了庆亲王,但北洋集团与满清顽固派的斗争相当激烈。在南方已经通过“东南自保”表明了对朝廷的有限不服从态度之后,以直隶为自己核心根基的北洋集团则是希望最终能通过压制满人集团来获得朝政的主导权的。
郑文杰跟着王士珍东奔西走,亲眼看到很多事情,郑文杰比北洋大多数人更加激进,他坚信满清是撑不下去的。满清统制阶层居然能让北洋集团膨胀到这种程度,从历史的角度上来看,北洋集团对满清取而代之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
郑文杰之所以对陈克投注,是他已经看清楚了一件事,北洋集团根本没有认清形势,大多数高层的想法是夺取朝政的主导权,而不是取而代之。陈克这个人与郑文杰一样,都坚信满清的覆灭已经近在眼前。所以陈克手里头根本没有几个人的时候,他就敢下定决心推倒满清。与之相比,北洋集团已经呈现出明显的暮气。
看王思淼与北洋的人一样,满脑子都是朝廷里头的斗争,郑文杰反倒放下心来。王思淼是绝对不会和自己争夺与陈克的合作机会的。既然王思淼如此不争气,郑文杰认为也没有再挽救王思淼的必要了。他笑道:“王兄,你想想看,北洋已经不被太后待见,那岑春煊同样不会赢。太后年事已高,总要为身后事考虑。王兄读过史书,你看史上这时候都是怎么做的?”
王思淼书读的并不算好,大部头的史书他看着就头痛。听郑文杰说完之后,王思淼干脆直截了当的问道:“郑兄不妨明说。”
“王兄,你想找那黄雀,不用管台上怎么唱。你就找尘埃落定之后,太后最终会信赖的人。”
“太后信赖的人?”王思淼有些不明白。
“不是太后信赖的人,而是太后最终会信赖的人。”郑文杰笑道。
郑文杰的话说的十分玄乎,王思淼是完全没有听明白。朝廷里头的人,无论是袁世凯也好,岑春煊也好,看着都是慈禧信赖倚重的。而且其他得势的,哪个不是慈禧信赖的呢?若是想从中间找出慈禧最终信赖的人,还真不好判断。
“还请郑兄说的更明白些。”王思淼急切的问道。
“太后最终信赖的,不是立宪派,也不是保皇当。那些只有靠支持太后才能得到势力的,才是太后最终信赖的人。”郑文杰干脆就把话给彻底挑明了,“现在台上的这些人,都是要得到太后的支持。他们其实不是太后的人。太后若是归天,皇帝亲政,离了太后这帮人照样能自立于朝廷之上。你说太后真的能信这帮人么?现在朝廷里头已经有人不愿意再闹出波澜,那么闹出这么大事情的岑春煊定然是没有机会的。而太后既然能对袁大人下手,那自然是不会让袁大人继续这么风光八面。所以,王兄既然想投注,那就投奔后党吧。”
这番分析很有道理,问题在于郑文杰高估了王思淼的能力,想了好一阵,王思淼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郑兄,你觉得我该追随哪位大人。”
若是别人这么问,郑文杰早就把难听话给说出来了。王思淼现在握着最初的情报线,郑文杰还真不能这么做。他笑道:“王兄不妨去试试看醇亲王载沣。这次查杨翠喜案,太后钦点了载沣。可见太后认为此人可堪重用。而载沣虽然不通政务,却很懂进退。等查了杨翠喜案之后,他联名上了文书,然后就辞职。也算是敢于任事,又识大体。加上载沣年少,并无自己的羽翼,王兄走他的门路,定然会有收获。”
王思淼万万没想到郑文杰居然推荐了载沣。载沣今年才二十四岁,根本是毫无人望。投奔载沣的话,何时才能有前途呢?“郑兄,你可有其他的推荐?”王思淼很不乐意这个推荐。
“王兄,你是信得过我才来找我,这等器重我是很感激的。既然你信得过我,那我又何必欺瞒王兄呢?你想,别的人位高权重,王兄你就是去了,也不会被当回事。载沣如此年轻,突然得到了人投奔,你觉得他会如何对待?”
王思淼还是不太愿意,一个劲的要郑文杰给个别的建议。但是郑文杰倒也一口咬定载沣。别的人他根本不推荐。王思淼看实在是拧不过,只得作罢。
而事情的变化又一次证明了郑文杰的先见之明。王思淼从五月底开始就专攻载沣的门路。载沣此时已经就任正红旗满洲都统,负责键锐营事物。这个位置虽然很高,不过这只是满族人自己的内务。在朝廷大建新军,调整官制,准备立宪的这个时代,众人都认为满人的力量是注定要极大受限的。这些官位权位看着虽然高,但都是绣花枕头而已。
王思淼投奔载沣之后,倒是得到了相当的礼遇。在双方的从属关系确定之后没多久的6月19日,慈禧突然任命载沣“在军机处行走”。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青年突然就介入了满清的权力中心,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连带着,王思淼的这次政治投机同样得到了极大的成功。
因为跟对了主子,王思淼立刻忙了起来。郑文杰也落得清静。此时他的堂弟已经带回了陈克的消息,陈克派人到北京建立了一个联络站。以后郑文杰只要把收集到的最新消息直接交给北京的联络员就可以了。不用陈克专门说明,郑文杰就已经明白,陈克与王思淼达成的情报线已经成为了不那么重要的一条线。郑文杰心中非常满意,他不仅与陈克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而且还能够通过王思淼这条线得到他以前根本接触不到的情报。
王思淼有把柄落在郑文杰手中,他是不敢动郑文杰的。只要陈克的势力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郑文杰自己就已经拥有了牢不可破的地位。
北京党小组早已经不是陈克在的时候那个组织,陈克当年是想聚集肯身体力行的去搞革命的同志,他早就言明,“没有脑袋别裤腰带上,从种地开始干起的觉悟,那就不是真的想革命。”这也是郑文杰对陈克不满的真正原因。郑文杰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代中身体力行,郑文杰清楚的知道这不是自己所擅长的。
看似默默无闻的营运着一个情报组织,虽然名声不显赫,却高高在上隐藏在历史大幕的背后,操纵着历史的进城,这才是郑文杰希望在这个时代中拥有的位置。无论是满清也好,北洋也好,陈克也好,或者是以后的什么势力也好。郑文杰希望的是亲眼看着他们在自己情报操纵下运行。这种感觉,这种自我认知才是郑文杰需要的。
陈克建立起了人民党专门的情报线后,北京朝廷的内部的消息畅通无阻的向安徽传去。这些资料将决定满清命运的“丁未政潮”很大一部分面貌展现给了陈克。陈克原先并不知道这么一场政治上的斗争,现在他得到这些消息的时间,仅仅比北京晚了两天而已。
自从罢免了御使赵启霖,北京朝廷的台谏方面的反应最为强烈。由瞿鸿禨的门生汪康年主办的《京报》特刊布消息:“言官大会于嵩山草堂,谋联衔入告赵御史声援。”5月19日,御史赵炳麟上疏称,言官不宜获罪,言路不宜阻遏,并以挂冠辞职相抗议。御史恽毓鼎也拟“言官不宜反坐”折,反对将赵革职。5月23日,江春霖再次上奏,详细分析了载沣、孙家鼐覆奏中的种种疑窦,要求朝廷将该案推倒重查。
但这些攻击已是强弩之末,奕劻等人的地位重见稳定。在政潮翻动中,奕劻等得以脱出逆境,除孙家鼐、徐世昌、诚勋等人说项开脱外,很关键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学士军机大臣世续,他与奕、袁的关系本来密切,又担心瞿、岑见用,“徒苦老庆奕,于满人无利”,所以,在“杨翠喜案”发后的一天独对时,话中有话地点破奕劻与春煊“素有嫌怨”,使“慈意稍为之解”。另一个是奕劻之女四格格,她是慈禧的宠物,“朝夕为其父兄泣陈冤屈”。当然,更重要的是,北洋派的实力远远超过清廉派,慈禧也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摈弃北洋。
5月27日—8月21日为第三阶段。北洋派瓦解了清廉派的攻势后,开始组织反击。
岑春煊到京初始,慈禧准其随时入见,岑亦不推辞,屡屡求见或上奏疏,放言无忌,使朝野频生波澜,慈禧因而渐有“倦勤之意”。奕、袁趁机施展谋略,让两广总督周馥、闽浙总督松寿接踵电奏饶平、黄冈、钦廉等地三点会“合力掳抢”,难以平靖。5月27日,奕劻向慈禧“独对”,极力夸大两广军情,声称非岑春煊不能平定,提出让岑重任两广总督,得到慈禧同意。岑瞿不知内容,无法采取对策。旋即,岑春煊出任粤督的上谕明发,任邮传部尚书仅只25天的岑春煊被排挤出京。岑又惊又气,大嚷:“朝廷用人如此!既有今日,则当时何必移我滇与蜀?”随即上折,托病不愿赴任。23日,清廷再谕其赴任。岑想面见两宫挽回,亦被慈禧三言两语匆匆打发,岑知京城已不容他存身,又不愿忍气赴粤,只有再施故伎,以养病为名重蹈沪滨。
清廉派两员主帅去其一,实力大减,北洋派再接再厉,又把矛头对准瞿鸿禨。5月23日,在政潮中曾一度倾向于清廉派的御史恽毓鼎,为京津铁路事赴天津同袁世凯面商,其间受袁拉拢,并接受贿赂18000金,甘当替名枪手。6月16日,恽呈递农工商部右侍郎杨士琦前已拟好的弹幼瞿鸿禨的奏疏,次日,瞿被开缺。恽氏弹章给瞿安上了四条罪状:一暗通报馆,二授意言官,三阴结外援,四分布党羽。赫赫军机,不经查证,便速于罢斥,引起人们的纷纷猜疑。清廉派的另一重要人物军机大臣林绍年在旨下后,公开抗辩,“如此何足以服人?”,随班进值时又力请派查,慈禧推诿不过,只好让孙家鼐、铁良调查此事,但又声明,“林某要查,我不知如何查法?”孙家鼐请发原弹疏,慈禧竟然回答:“汝查而己,何必原折?”孙、铁自然不会去自讨没趣,瞿案不了了之。
清廉派失势,但岑春煊尚挂有粤督之职,况且,此公颇不甘寂莫,临出京前又连上十数通奏折,遍议朝政。为彻底消弧后患,北洋对岑再次落井下石。6月1日,北洋一党羽侦知岑将赴上海,便向两江总督端方发出密电:“西林岑春煊假满即出京,无他意,亦不容其旁规”。7月8日,御史陈庆桂参奏岑“屡调不赴,骄赛不法,为二百余年来罕见”。附片中列举岑“贪、暴、骄、欺”四大罪,还有多处牵连到盛宣怀,说岑、盛倚仗权势合资经营企业。折中还提到岑与“逆党”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等有关系,并且多次“礼招”麦孟华“赞幕府”。但折上后,慈禧只是将词连盛宣怀的两条摘出交端方密查盛宣怀时在上海,而把弹劾岑的内容留中。北洋见不能根本撼动慈禧对岑的信任,于是采取更有力的杀着。有关这一“杀着”的具体详情,时人后人都有相当多的记述,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策划了所谓“伪造相片事件”,即江
督端方通过袁氏党徒蔡乃煌伪造了岑与康、梁、麦孟华等人在《时报》馆前的合影,交给奕、袁,由奕劻在独对时面呈慈禧,慈禧看后又惊又恐,当即罢免岑的职务。
陈克看到北洋居然提供了“合成照片”,忍不住连连摇头。他很是后悔,当时自己穿越前去买东西的时候为何不吃饱了撑的带上笔记本。用PS软件合成照片,绝对比1907年的合成照片逼真多了。
但是没多久,新的消息传来。陈克如同突然飞入这个时代的一只蝴蝶,蝴蝶效应最终还是会显现出来的。突然有人把陈克与袁世凯的关系给公之于众,“朝廷震动”。

连锁反应(三十六)
何汝明低着头坐在王士珍家的客厅里头,茶几上的茶碗里头已经只剩了几根茶叶梗子。仆役只是象征性的到了一次茶,就如同躲避瘟神一样不再露面。何汝明也没有胆子去后厅找人,只能焦急的坐在客厅里头。自打把女儿何颖嫁给陈克之后,何汝明以为自己攀上了严复这个北洋水师的名人,自此就算是彻底搭上了北洋的大船。实际情况也有这种迹象,经过活动,何汝明的差事很快就要调换到邮传部,这可是公认的肥差。他的妹妹何倩又选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北洋的一名中级军官,还是个德国军校留学生。人品家室都不错,何汝明自己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过年的时候何倩已经嫁了过去,给妹妹找了个好人家,何汝明心里头也是高兴。觉得自己尽到了大哥的责任,也能能对得起过世的父母了。
除了家事平顺,何家与上海方面在特效药的买卖也没有中断。何汝明的女婿陈克虽然公开了分子式,不少有心思的人也开始生产这种药物。无奈那些人的能力太差,生产出来的药物致死率达到了两成。而何汝明得到的正品药物到现在为止只医死了三个人。两相对比之下,何汝明家的药房反倒立起了很不错的口碑。去年八千多两银子的收益,让何家的家道也开始中兴。
何汝明不是生性凉薄之人,家道中兴,官位的升迁也近在眼前。他很是想念自己的女儿。他这几天还和妹妹说起陈克此人做事不地道,即便身在千里之外的上海,现在轮船火车都有了,难道回家省亲就这么难么?这一年多来,何汝明向运送药物的人问起女婿陈克与女儿何颖的事情,送药的人都说自己只是个跑腿的,不知道这两人的事情。若不是陈克当年拉来的生意还在继续大赚特赚,何汝明就会怀疑陈克是个大骗子了。
何汝明的妹妹何倩对此的看法令何汝明有些意外,何倩说道:“大哥,你当时既然是为了这官位钱财,现在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那就不要自寻烦恼了。”妹妹的话很不客气,何汝明自然不高兴。那次聚会兄妹两人闹的不欢而散。
三天前,何汝明终于明白为何陈克和自己的女儿一年多来会“音讯皆无”。自打岑春煊进京发动党争开始,袁世凯就曾经玩弄了一个很精妙的政治手腕,让两广总督周馥、闽浙总督松寿接踵电奏饶平、黄冈、钦廉等地三点会“合力掳抢”,难以平靖。奕劻随即向慈禧“独对”,极力夸大两广军情,声称非岑春煊不能平定,提出让岑重任两广总督,得到慈禧的同意。结果就把岑春煊排挤出京城。
现在“清流”在丁未政潮中虽然失败,他们却如法炮制,御史台里头残存的清流弹劾袁世凯亲自为安徽反贼陈克做媒,现在陈克盘踞淮北,已成气候。而袁世凯却封锁消息,养寇自重的意图极为明显。御史台又连带弹劾张之洞与袁世凯“蛇鼠一窝”,湖北新军夺回了安庆池州之后就按兵数月不动,只是在安庆池州残害百姓,纵容叛匪坐大,其心可诛。
御史台的人很明显接受了不久前的教训,他们不说袁世凯“意图谋逆”,而是用了“养寇自重”这样更加中立的的判断。慈禧本来就意图削弱北洋实力,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凤颜大怒”,着令袁世凯上表自辩此事。
这消息可把何汝明给吓坏了,“女婿”陈克居然是大反贼,尽管这门亲事是袁世凯提亲的,真的要申辩,何汝明反倒有借口。可袁大人若是因为此事倒了,何汝明的日子也绝对不好过。
何汝明的妹妹何倩倒是亲自上门劝告何汝明,让何汝明此时就不要到处招人了。这种事情何汝明如何自辩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平白的让人看了笑话,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何汝明这次比较认同妹妹的观点,不过若是不能找人“诉说自己的委屈,表明自己的心迹”,何汝明感觉怎么都能安心。他自然不敢去袁世凯门上碰壁,这几天试图联络几个北洋的熟人,人人对他避之不及。最后何汝明想到了当时做陈克“家长”的王世珍丁忧在家,他边前来拜见王世珍。王士珍好歹让何汝明进了门,却没有立刻出来接待。
又等了好一阵,何汝明很怀疑王士珍是不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不过他素来知道王士珍不是这种没担当的小人,决定再等下去。仆役或许觉得不合适,终于过来添水。焦渴了好久的何汝明没等仆役下去,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连灌了三碗茶,何汝明才觉得舒服了些。
又等了好久,却见王士珍从大门走了进来。看样子居然是出门刚回来的模样。见到何汝明之后,王士珍只是淡然说道:“让何大人久等了。”
何汝明连忙起身施礼,“王大人客气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王士珍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何大人,若没有别的大事,你就不要到处找人了。这件事弄到如此地步,你再这么添乱有何意思?”
“王大人说的是。”何汝明下意识的说道。话刚出口,何汝明就感觉不对。他其实最希望的是想给自己辩解一下,他与“反贼”陈克本来就毫无瓜葛,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在何汝明看来,他自己是个受害者。现在朝廷里头发生着如此激烈的政治的斗争中,如果上头那些大人物要是把何汝明弄出来充当替罪羊,何汝明本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反抗的。
王士珍冷冷的说道:“何大人,有些事情你若是不去庸人自扰,反倒没事。你若是非得辨出一个对错,那你觉得你和袁大人谁对谁错?你若说自己不知情,那就是袁大人知情了?”
王士珍见何汝明的次数不多,对待何汝明的态度自然谈不上客气,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现在浮现在王士珍脸上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神色,那不是威胁,而是有着强大力量的人对于无能之辈的“劝告”神色。这种态度让何汝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见何汝明已经服了软,王士珍继续用冷冷的目光盯着对面的何汝明,知道何汝明被看得如坐针毡,王士珍才说道:“何大人,是陈克想让袁大人做媒,那时候他可是先认识你的。反贼里头还有个安徽新军的蒲观水,陈克怎么认识的蒲观水,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你和陈克一起做药材生意,这一年多你到底赚了多少钱,需要我告诉你么?”
听着王士珍一条条的陈述着自己与陈克的接触,何汝明已经满头满脸的大汗。而王士珍根本没有放过何汝明的意思,他继续说道:“到这个时候,你不说闭门思过。反倒想着把袁大人拉下水,你说你该当何罪呢?”
何汝明再也忍不住,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王大人救我。我鬼迷心窍,当时的确没有看出陈克是个反贼。这……,这是因为严复先生写过信给我,我才与陈克结交。”
“严复也已经当了反贼。”王士珍冷冷的说道。
“什么?”何汝明被这个消息吓坏了,“连严复也造反了?”
王士珍再也看不下去何汝明的丑态,他别过脸定了定情绪,这才扭过头,“何大人,你现在就乖乖的回家去,辞了差事闭门思过。朝廷自然会处理此事,这件事牵连甚广,你若是老老实实的,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过,你若是执迷不悟,或者被人鼓动,妄图想着把别人拖下水,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付那些人?”
何汝明听说过王士珍的一些故事,在山东的时候,袁世凯、王士珍对义和团的血腥镇压,惹得清朝贵族端郡王载漪、庄王载勋不满,因为妨碍了他们利用义和团谋取私利的企图。1900年6月,端、庄二王派了一个义和团的大师兄,拿着清政府的令箭去找袁世凯,说端王命令袁世凯安抚义和团,允许设坛继续操练。袁非常吃惊,立即召集僚属开会商议。群僚认为:如答应设坛,义和团将兴盛起来,造官府的反;如不答应,难免受到端、庄二王的严厉谴责。相顾失色,想不出解决办法。这时王士珍站起来说:“请交给我来审问吧!”立即将义和团首领以盗窃端、庄二王令箭之罪推出斩首。此时袁召集的会议还没有散,袁问王:“审问的怎么样?”王答:“已经处决了,可以把令箭封起来送还端、庄二王。”袁世凯顿时醒悟,十分佩服王士珍处事“明决”。
王士珍从来不是嗜杀之辈,但是这不等于说王士珍是个优柔寡断之辈。遇到该出手的时候,王士珍也是以当机立断闻名的。想到这里,何汝明再也不敢说话了。
“回去吧。”王士珍命道。
等何汝明乖乖的离开了王士珍的宅邸,王士珍立刻命管家开始收拾行李。“大人,咱们是要去哪里?”管家忍不住问道。
“我这几日就要就任江北提督。”王士珍平静的说道。
7月17日,陈克接到了情报,满清朝廷令现在驻扎安庆的黎元洪部立刻北上。而王士珍也已经赴任江北提督一职。几天后就会到任。除此之外,满清朝廷还令河南当地的绿营、练军准备南下。江南提督张勋也准备参与剿灭“安徽严陈匪帮”。
看着这些熟悉的名字,陈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些人可都是民国初年的风云人物啊。“北洋之龙”王士珍,“北洋大总统”黎元洪,“辩帅”张勋。每一个都是历史课本上不可或缺的人物。陈克忍不住想到,不知道在这个时空上的中学历史课本上,这三个人会以什么面目出现呢?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或者只是历史上的一个注脚?
片刻之后,陈克就把这种穿越者才会生出的无聊念头排除在脑外,如果不能在马上就要发生的战斗中获得胜利,陈克知道自己绝对会成为历史上的诸多以失败收场的“革命先辈”中的一员。陈克一点都不想让自己出任这样的角色。
警卫员看着自己敬爱的陈主席先是如同孩子一样欢悦的大笑出声,接着神色就变成了大战前特有的那种激昂神色。他也莫名的激动起来。警卫员是不能胡乱问话的,这是组织纪律,所以警卫员忍不住站的笔直,此时就听到陈克朗声说道:“去通知军委的同志,现在开会。”
军委的干部们几天前就知道了满清朝廷已经知道根据地存在的消息,陈克命令参谋部开始制定作战计划,作战计划是以黎元洪直接进攻合肥为假设条件。这个计划其实早就从岳王会从安庆败退后就开始制定了。但是陈克当时预言黎元洪在夏收之前绝对不会行动,这么“豪迈”的预言曾经令党中央和军委的同志觉得陈克过于托大。现在事实已经证明陈克没有判断错,所以会议一开始,华雄茂忍不住再次询问起陈克原因何在。
“湖北新军绝对不肯替别人火中取栗的。”陈克还是重复了上次的说法。战争对于根据地的工农革命军是一件很不便宜的行动。上次安庆战役几乎耗尽了根据地的存粮。但是与满清的战争开支相比,根据地的这点子消耗根本就是九牛一毛的小钱。根据地的新制度是政府直接控制到村级单位,所有的税收和粮食根本没有消耗,直接运入粮库。而满清出兵的中间盘剥过多,他们需要一道道的官僚手续,经过层层经手人的盘剥,所以每次战争都耗费巨大。所以费了这么多的钱打仗,对于满清朝廷与地方政府都是沉重的负担。张之洞或许忠于满清朝廷,不过张之洞再忠君,他自己也不懂屙金尿银的法术。没钱打不起仗,这就是一个千古不变的至理。
陈克解释完毕,军委的其他同志也看完了最新传递来的情报。
蒲观水问道:“陈主席,传递这个消息的人可靠么?”
听了这个问题,不少同志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陈克。拜陈克每次都没有落空的预测,大家已经习惯了在强敌伺服的环境下悠然的搞着生产。现在敌人突然发动了全面的进攻,众人忍不住生出了一种不现实的感觉。
陈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问道:“咱们的军粮准备的怎么样。”
“比计划中高出了三成。军粮存量达到了一千万斤。”秦武安现在就任后勤部长,他连忙拿出笔记本说道。
根据地大力发展养殖业的效果已经展现出来,原本饲养业需要的粮食饲料,现在已经被蚯蚓和小鱼虾代替。安徽不缺乏水面,妇女们作为劳动力投入生产运动之后,饲养业几乎撑起了粮食的三成。鸭蛋鸭肉这些蛋白质虽然味道谈不上多好吃,好歹也能顶上甚至超过同等分量的粮食。
“三万人一天一斤半,这点子粮食能顶上一年了吧?”陈克问。
“军用罐头生产还是不足。适合长途运输的玻璃器皿制造的不是太好。”秦武安对这个还是有些疑问。
“我们内线作战,不用那么在乎这个。”陈克笑道。
“内线作战?难道要把黎元洪放进根据地来?”蒲观水有些诧异。
“为何不放进来?不把黎元洪放进来关门打狗,怎么打歼灭战?”陈克反问道。
何足道也忍不住问:“陈主席,若是放进来,万一黎元洪大肆破坏的话,我们怎么向百姓交代?”
“黎元洪这个人绝对不会下乡的。他肯定要占据合肥。我们就让他占据,等他占据了合肥,我们就在合肥把他歼灭了。”陈克仿佛说着该怎么吃饭一样说道。
没等大家继续问话,陈克说道:“但是,黎元洪一旦被解决,王士珍这个人就必须放进根据地来打。他不好打。”
1901年袁世凯继承李鸿章的衣钵,当上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为了巩固自己的根基,袁世凯益加重视军队的编练,他任命王士珍为北洋常备军左镇翼长,兼理全军操防营务处,专司训练。不久王士珍赴直隶南部招兵,会同地方官精选6000余人,集中保定编练为北洋常备军(即新军),在此期间,他为袁世凯推行新军,写了了《常备、后备,、续备军章程》。王士珍训练军队也很有一套,对士兵不打不骂,以恩德感人,如果军官犯了错误,他也从不当着士兵的面责问军官,以保持士兵对军官的尊重。他还极力培养士兵的绝对服从效忠意识,让他们相信袁世凯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只有听命于他,才能升官发财。
王士珍这个人才是陈克所忌惮的,至于黎元洪远没有这么重要。

连锁反应(三十七)
王士珍之所以被称为北洋的“龙目”,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袁世凯的公文基本都由王士珍起草,最后发出去之前也会由王士珍做最后的审定。单单以对北洋军务政务的熟悉了解程度而言,袁志凯都在王士珍之下。
慈禧命袁世凯上折“自辩”,王士珍自然要对这篇关系到袁世凯未来命运的折子详加修改。王士珍已经在奏折上修改了十几处地方,这些小的细节修改完之后,王士珍就盯着奏折看了好久。袁世凯从来没有见到王士珍在一篇奏折上花过如此多的时间。但是袁世凯也绝对不去催促,既然王士珍认为要花这么久的时间修改奏折,袁世凯就坚信的确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看到王士珍下定决心的提起笔,袁世凯心里面一阵轻松。两人一起这些修改奏折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这是王士珍下定决心时特有的神色。袁世凯静静端起了茶碗,无声的啜饮了一口茶碗里的白水,又悄无声息的把水咽进肚子里。他本以为王士珍会和往常一样奋笔疾书,却意外的看到,王士珍竟然把毛笔放回了笔架上。
“聘卿,不急,慢慢来。”在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上的大事,袁世凯不仅没有催促,反而劝慰道。
王士珍却说道:“袁公,就用现在这封折子递上去吧。”
“哦?”袁世凯有些惊讶。他拿过改好的折子看了起来,这篇折子与其说是一篇诚惶诚恐谢罪自辩的折子,还不如说是一篇温情脉脉的叙事家信。在这里头,先叙述了袁世凯与严复的交往历史,又以袁世凯与陈克的认识过程为主线,将陈克在北京的所作所为陈述了一番。但袁世凯是何等人物,这篇奏折里头极为诚恳的提及了庚子事变是袁世凯对慈禧的效忠与效劳,北洋集团对朝廷尽忠的过程。虽然这些内容都是夹杂在袁世凯与严复交往的历史中,但寥寥数语却写的情深意切。整篇折子竟然毫无虚言,只是说袁世凯作为一位忠厚长辈,对一位晚辈的关心。对陈克的描写也没有刻意丑化,也写出了一位晚辈对长辈该有的模样。
看完了折子,袁世凯忍不住叹道,“聘卿写得好。”
这两人都是一等的豪杰,他们都知道如果此时上了什么“最该万死”,“罪不可恕”之类的话,不过是给人平添借口。在这等危机关头,对方摆明了不怀好意的时刻,袁世凯恰恰不能诚惶诚恐,反而要有理有据的据理力争。
“聘卿,既然你已经写好这奏折,方才为何想要大改?”袁世凯好奇的问道。
王士珍叹道:“袁公,陈克此人才具甚佳,我方才却是有些想多了。”
袁世凯也是心有戚戚焉,“这等人竟然被我轻易放过,我现在也有些追悔莫及。”
听了袁世凯爱才的话,王士珍立刻正色劝道:“袁公,陈克绝无投奔北洋的心思。即便第一次见袁公的时候,他或许有这么一丝念头。现在时机已经错过,袁公万万不可对陈克心软。此人已经与大清势不两立,与我北洋也成水火之势。对此人决不可有丝毫轻视之心。袁公,我觉得如今之上策,莫过于调集北洋北洋六镇,加上湖北新军,江北新军与江南新军一同剿灭。万万不可轻敌。”
听到这话,袁世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不是觉得王士珍的建议没有可取之处,之所以苦笑,是因为现在的朝局根本没有实现多路并剿的可能。
于此同时,在安徽凤台县根据地,人民党军委针对即将来到的反围剿会议也进行的更加激烈起来。每次军事会议中,章瑜都不喜欢最先发言,而每次军事回忆中,章瑜都是要比较靠前发言。他又把最新的北京情报拿起来看了看,这才问道:“陈主席,北洋新军会南下么?”
“如果我们消灭了黎元洪和王士珍所部,北洋新军一定会南下。”陈克明确的回答道。
听这话之后,章瑜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陈克身为人民党的领袖,人民党的每次决策最终都是按照陈克的意见执行的。但这不等于同志们会俯首帖耳的对陈克惟命是从。章瑜并非不能理解陈克的计划,在初期的时候,章瑜一直非常赞同陈克对敌人的判断。不过他在军队中干了一年多,军事能力日渐增长的现在,章瑜反倒是越来越培养出谨慎的个性来。人民党的对手满清虽然烂,不过陈克的态度未免过于托大,万一满清偶尔发次神经病,稍微改变一下以往的作风,那人民党立刻就会面临危险的境地。陈克从不给自己这边留下余地的做法让章瑜很是担心。
“万一北洋新军领头打来呢?”章瑜最终还是提醒道。
“北洋新军领头?”陈克觉得章瑜实在是在说一个最大的笑话。若是北洋新军能成全国新军的头领,那满清是绝对不会覆灭的。
袁世凯知道王士珍既忠于自己,也忠于朝廷。所以他也不愿意对王士珍大泼冷水。但是现在的这个局面,袁世凯就算是能从陈克这档子事情里头脱身出来,也不可能再被无条件的信任。北洋六镇新军都是袁世凯一手操练出来的。若是没有袁世凯亲自指挥,这些人也未必会乖乖的给满人卖命。北洋新军对袁世凯的忠诚这方面,王士珍可谓功不可没。
既然不能名言此事,袁世凯只好讨论起剿匪的战略问题了,“聘卿,你觉得黎元洪不是陈克的对手么?”
“黎元洪绝对不是陈克的对手。袁公,若是让我带3000人,千里奔袭,一夜破安庆,我是绝对做不到的。更别说陈克手中的兵马还是他不到半年时间仓促聚集的。咱们北洋老底子里头有多少淮北人?袁公也知道,淮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帮派会党众多。陈克一个外乡人按理是在当地无法立足的。但是陈克现在既然能立足,那当地的百姓跟了陈克,黎元洪带了湖北新军,安徽人不待见湖北人。我不认为黎元洪能赢陈克。”
袁世凯对这个观点很是赞同,“张之洞现在明显倾向于清流,我就算是去劝告他,他也只会当作耳旁风。我现在若是提出谨慎用兵,朝廷里头多少人立刻就要以此为把柄。黎元洪我是说不动的。”
王士珍知道朝廷的内斗远没有结束,对于那些争权夺利的家伙会干出什么来,王士珍能想的明白,他正色说道:“袁公,若是黎元洪大败,安徽南边肯定就会大乱。江南新军只怕就要去皖南一带。我只有带着江北新军作战了。若是局面变成这等模样,我只请袁公派段祺瑞南下吧。”
“聘卿放心,我决不会让你孤掌难鸣。”
陈克绝不相信以满清现在的内部情况,他们能够在短期内达成统一作战的程度。最重要的是,满清没钱。章瑜听了陈克的分析之后,虽然也赞同,但是他对北洋新军很是忌惮。“陈主席,按你以前所说,我们打了安庆之后,大概有一年的战略主动权。现在一年还不到,满清就开始围攻根据地,那这仗会打到什么地步?现在北洋军想进攻我们,有三条线路可以走,第一就是走河南,从阜阳打过来。第二走运河,从江苏打过来。第三就是走武汉,从安庆打过来。咱们就算是有了情报,但是会不会防不胜防?”
陈克信心满满的说道:“所以我们要打内线作战的模式,北洋军无论怎么打,首要目标都是城市。其实不止北洋军,包括黎元洪也是如此。我不知道王士珍这个人会怎么打,他可能会追着我们的主力打吧。但是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们把主力驻扎在城市,王士珍总不可能先下乡。等他们过来了之后,我们再撤入农村作战就好了。”
“但是这真的行么?万一北洋军直接进攻凤台根据地怎么办?”章瑜还是有些担心。不仅仅是章瑜,其他军委的同志们都有如此的担心。人民党的主要工业都在凤台县,别的城市可以抛弃不要,而凤台县的工业中心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
章瑜素来追求稳妥,他接着说道:“我们的部队现在就只有一万五千人。黎元洪就不说了,王士珍如果掌管了江北的新军,他手下可就有一万多人了。江南新军同样有一万多人,北洋六镇哪一镇都有上万人。我们兵力并不占多大优势。更何况,夏收刚结束,我们的部队集中训练也不过一个月而已。这些现实的困难都不能置之不理啊。”
陈克笑道:“所以我现在要把部队扩大到三万人的规模。除了现在的部队要集中训练之外,根据地各县都要开始征兵。”
听了陈克的话,何足道忍不住说道:“新建的部队只怕不是新军的对手。”
陈克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又不准备让这些人和新军打仗,这些部队只是配合一下主力部队的工作。”
章瑜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还是纠缠起北洋的事情来。“现在的关键还是北洋新军……”
陈克再也不愿意和章瑜在这个事情上扯下去,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章瑜同志,你是不是怕了?北洋有什么可怕的?一群过渡时期的部队,让他们打打城市作战,他们或许还行。和咱们打运动战,他们就是群废物。我这次亲自领着你们打这几仗,你若是觉得没信心,你现在直说,我们不缺有信心的同志。”
所有军委的同志都是第一次见陈克发这么大的火,虽然大家都有自己的顾虑,不过每一个人想被扣上“临阵畏缩”这样的帽子。
陈克腾的站起身来,“大家怕什么?不就是怕打烂了家里头的瓶瓶罐罐么?大家觉得好不容易攒起了这点子家底,不忍心让自己受丝毫的损失。我给你们说清楚,这种心思我觉得很好,但是你们把这心思给我花到替老百姓考虑上。敌人若是杀进根据地来,大家要有效的帮助群众们转移财产和粮食,让满清的部队祸害不到老百姓。咱们内线作战,要人有人,要消息有消息。满清外线作战,在根据地里头根本看到不到一个百姓,他们就是两眼一抹黑。只要有了百姓的支持,咱们打一群瞎子还用害怕?天下有这道理么?”
章瑜被一顿猛批,若是别人只怕脸上就挂不住了。但是章瑜完全没有进退失据,他站起身来说道:“我只是担心让我独挡一面,我是做不来。既然是陈主席亲自指挥,那我就没有一点可怕的。陈主席你下令让我怎么打,我绝对完成任务。”
华雄茂听到这话,心里头别提多别扭了。章瑜想独当一面?那华雄茂该干什么去呢?不过在这个时候,华雄茂也不能再说多什么了。他心里头给章瑜狠狠的记了一笔账。等这仗打完之后,华雄茂准备和章瑜好好算算帐。
严复作为军校校长,有资格参加军委会议。他能记得自己的学生黎元洪,两人虽然多年未见,不过好歹也曾经都是是北洋水师的。他说道:“陈主席,黎元洪此人做事比较小心,我觉得他不会轻易冒险进攻合肥吧?”
陈克刚发过火,此时余怒未消。他的声音硬梆梆的,“就是因为黎元洪小心,他才会只进攻合肥。现在满清朝廷里头党争复杂。张之洞若是想有所作为,他就必须在军事上有所建树才行。所以黎元洪必须尽快攻下合肥,这才能让张之洞有资本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黎元洪能打的目标恰恰是合肥。”
看着同志们不少人一脸茫然的表情,陈克觉得自己的军事教育实在是很失败,但是转念一想,同志们没有打过这等大仗。对手也不是新军,仓促间不知道怎么应用自己掌握的知识与力量倒也不是稀奇事情。
陈克问道:“同志们,我早就说过,满清的战争模式是依托交通线,他们选择的目标很少。大家都是从农村干起来的,大家熟悉农村,了解农村。而且有足够的行军作战的经验和能力。但是满清的军队没有这种能力。你们不能凭空给满清想象出这种能力。”
看众人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还是将信将疑。陈克大声说道:“这次我亲自指挥。大家若是觉得不敢打的,现在说,我可以立刻让他脱离军队。但是,若是现在不肯走的,我怎么指挥,大家就怎么给我执行命令。我不论胜败,我只看谁畏敌如虎,谁不能坚持完成任务。若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有人不敢打的,那就只有军法从事了。”
军委里头的委员根本没有胆小鬼,他们之所以诸多疑惑,主要是是因为没经验。而且事情来的有些仓促,看陈克如此信心百倍,同志们自然不肯当了胆小鬼。所有人一起站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答道:“坚决完成任务。”
无论是北洋集团还是人民党根据地,双方的高层都已经根据自己的经验和能力认清了现在的局势,确立了近期的军事斗争方向。而慈禧却没有这样的准备。她本来就不懂军事,加上现在党争激烈,七十二岁的慈禧根本没有精力关注此事。
政潮翻动,波谲云诡,溢出常态。慈禧原想藉助清廉派来裁抑北洋派,结果反中北洋之计,搞了个颠倒。表面看来,北洋派是丁未政潮的胜利者,但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清廉派失势,北洋派亦未得势,结局是两败俱伤。政潮后,慈禧对北洋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加深,她开始扶植别的亲贵和老臣势力来与北洋对抗。
因为陈克的事情,袁世凯递上自辩奏折前,按理是不能主持朝廷差事的。慈禧立刻就连续几天召见张之洞。她急切想找一个超然于这两派之外的第三者来商议,张之洞无疑是很合适的人选。
开缺瞿鸿禨时,慈禧本想把奕劻也一并开去,慈禧召孙家鼐、世续、鹿传霖等人密议奕劻的进退问题,孙等提出,骤去奕劻“无人接手,于事无益”。19日,慈禧命醇亲王载沣入军机处学习行走,意图扶植载沣来抗衡以至取代奕劻。见此情势,奕劻只好以退为进,提出辞职,进行试探要挟。慈禧考虑到载沣初入军机,年青缺乏经验,一下子还不能把军机处的全盘工作拿起,瞿鸿禨已去,如奕劻再遵行引退,中枢机构很可能出现混乱乃至瘫痪的局面,当即降旨加以慰留,这实在是慈禧不得已的权宜之计。除载沣外,慈禧还重用世续、载泽、善耆等亲贵。肃亲王善耆、镇国公载泽分别就任民政部和度支部尚书。一般史书将晚清重用亲贵掌国的局面形成归诸载沣,不太公平。其实,丁未后期,慈禧业已开始实行这一转变。
瞿鸿禨罢职后,军机处更形空缺,北洋想乘机把杨士琦塞进,奕劻为此特向慈禧推荐。而慈禧想援引孙家鼐入枢,孙却自感“老病不胜重任”。不过,孙直言不讳地告诉慈禧,“士琦小有才,性实巧诈,与臣同乡,臣知之最捻。盖古所谓饥则依人,饱则远飏者也”。反对用杨,推荐了老臣势力中的另一重要人物鹿传霖。鹿传霖由此再入枢廷。不仅如此,慈禧还实行扬张抑袁并分袁势的策略,授张之洞为协办大学士,又授为体仁阁大学士,袁世凯的自辩奏折递上之后没多久,慈禧批示“知道了”,随即同时任命张之洞、袁世凯为军机大臣。军机处形成新的组合,北洋一翼,有奕劻、袁世凯两人,反北洋一翼,有载沣、张之洞、鹿传霖三人,世续为骑墙派。北洋派在权力中枢机构内并不占有优势。
与这些内部消息一起传到根据地的,就是黎元洪开始出兵的消息。

连锁反应(三十八)
1907年7月24日,黎元洪坐在湖北水军的军舰上,他正统御着湖北新军的部队,准备夺下被“严陈匪军”占据的合肥城。此时已经进入了三伏天,军舰里头本来就热,现在更是如同火炉一样。黎元又是军容严整,整个人洪汗如雨下,薄薄的夏季军装背后已经湿了一大片。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擦了脸,黎元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混混的。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小妾了,若是在武汉的时候,此时他的小妾就会一面给黎元洪打着扇子,一面想尽办法讨黎元洪的欢心。想归想,黎元洪还是没有胆子公然在战时把小妾从武汉给带上军舰伺候自己。用汗巾擦了擦脸,一面装模作样的看着地图,黎元洪一面微微叹了口气。
站在旁边的参谋完全误解了黎元洪协统大人的想法,参谋立刻说道:“协统大人,虽然乱党们负隅顽抗,我军这次定然能夺下合肥。”
看着下头一个个试图“建功立业”的部下,黎元洪觉得很是无奈。他知道参谋们所指的“乱党负隅顽抗”是在说什么。自打夺下安庆没有多久,黎元洪就开始大量派遣探子北上,湖北新军的探子们能够接近甚至进入人民党兵力薄弱的合肥城,打听合肥的消息很是容易。可是一旦探子们继续北上,很快就音讯皆无。到现在湖北新军已经有四十几名探子失去了消息,这可是四十几匹马与四十几名精锐啊。按理说,应该是合肥难以进入,而靠北的乡村容易进入的。现在的情况偏偏是翻过来,这种异常的情形让湖北新军上下完全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湖北新军作为客军,他们并不想依靠当地人,而且安徽当地人也不待见湖北人,这年头当兵可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当地人对湖北新军更不待见。新军在安庆趁火打劫的行为激发了从上到下的不满,虽然没人敢反抗,却也没人愿意与湖北新军合作了。这种不合作导致湖北新军情报工作的被动,从当地人收集到的消息是五花八门,各种奇谈怪论让湖北新军自己都不敢相信。
光人民党的部队数量,就有几百,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万这样的不同数字。每个提供情报的人都信誓旦旦。可这等数量级的差距未免过大。至于人民党的特征,从一身蓝衣,到蓝发蓝眼,除了牙齿不是蓝色之外,人民党的党众连肤色都有蓝色的传闻。
黎元洪虽然不是一个知识广博的人,但是他好歹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也是见过不少洋人。蓝眼睛的洋人是有的,但是蓝色头发的他是闻所未闻。这种谬论黎元洪根本不信。
失去了对安徽本地消息的信赖之后,黎元洪干脆就不再管那么多。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湖北去。却没想到事情的变化远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黎元洪不是那种不知道官场深浅的嫩娃娃,刚打下安庆的时候,曾经有风声说张彪统制倒是准备前来安庆接替黎元洪。但是丁未政潮一起,张彪统制立刻就没有动身的消息了。黎元洪也曾经数次要求带兵回到武汉去,结果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严守安庆”。这帮人都是老油条,湖北新军驻扎在安庆,这本来就是会惹出无数麻烦事的位置。政局一有变动,大家都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根本不掺和这么麻烦事。
丁未政潮开始尘埃落定,张之洞大人就任军机大臣的消息很快传到湖北,整个湖北官场都是一片沸腾。这项任命意味着张之洞大人将执掌朝廷里头“立宪”的权柄。现在“立宪”已经是众望所归,特别是在东南地区,自打“东南自保”之后,这些地区的官员士绅都希望能够获得政治上的更大独立权力,特别是要通过立宪来夺取原本属于朝廷的权力。现在立宪有张之洞大人主持,他们自然觉得湖北可以理所当然的得到很大好处。想有更大的发言权,就需要有政治上的实绩。张大人虽然在地方上政绩卓著,但是在朝廷上却没有太多政绩。近期只有靠了剿灭“严陈匪患”才能得到发言权。
等到张大人命令黎元洪北上剿灭“严陈匪患”,黎元洪更是感到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何不趁早跑回武汉装病。如果那时候跑回武汉装病,黎元洪身为夺回安庆与池州的功臣,无论以后事情怎么发展,他都能得到好处。现在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北京也好,武汉也好,多少人的眼睛都看着自己。在这等眼瞅着只要成功就能获得名望地位的时候,官场上从来都是拆台的多帮忙的少。
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催促黎元洪赶紧进兵,武器弹药的补给却基本没有。这么一件小事就足以说明,已经开始有人给黎元洪下绊子了。而且这些人用的借口倒也很名正言顺,黎元洪打安庆没有耗费太多的弹药,现在带出来的弹药还足够能支持。黎元洪又不是什么三岁的娃娃,他很清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黎元洪的确不缺乏弹药,但是后方哪怕是象征性的运来一船弹药,也能说明后头那些人的态度。他们比黎元洪还注重补给的数量的做法,就说明有人开始使坏了。
但是黎元洪现在连临阵装病的机会都没有了,朝廷里头有张大人,后头有一堆“急切期盼胜利”的文武官员,装病这点子小技俩根本瞒不过他们。所以在张大人亲自发电敦促黎元洪进兵之后,黎元洪也只好出兵了。
怀着极度的无奈,黎元洪一面继续擦着汗,一面对同在船上汗流浃背的参谋们问道:“探马们的消息如何?”
“除了岳王会的余党驻扎在合肥城外,合肥城内还是没有多少人民党的人。”参谋们立刻兴奋的答道。
人民党好像根本不在乎合肥的得失,除了岳王会的残部在合肥附近驻扎之外,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匪众。湖北新军现在的兵力绝对可以轻取合肥城。这次出兵走的是水路,大批官船民船组成的船队运载了近五千湖北新军。船队从长江进入巢湖,然后将沿着淝河进攻合肥。
虽然无法打探到人民党根据地的确切消息,湖北新军参谋部都认为,趁着合肥城兵力空虚的时候,一举夺下合肥。那时候匪众不管有什么把戏,只要咱们占据着合肥城,匪众都会束手无策。这种作战计划已经是这时代的普遍常规作战方法,黎元洪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心里头不管有什么不安,他也认为这些麻烦只是拿下合肥之后才会遇到,以湖北新军水军与陆军的兵力和装备,人民党绝对不可能挡住湖北新军。
与参谋们想的不同,黎元洪内心里头已经决定,拿下合肥之后就先按兵不动。等把人民党的地盘虚实弄明白再说。有夺回合肥的军功,黎元洪不管怎么停顿,别人也无话可说。
湖北新军长长的船队行驶在水面上,先头的船只已经进入巢湖。巢湖位于安徽省中部,濒临长江,又称焦湖,是安徽省内最大的湖泊。巢湖水系发达,自古就号称“三百六十汊”,南淝河古称施水,源于江淮分水岭大潜山余脉长岗(地面高程72米)南麓。东南流向,至夏大郢进入董铺水库,于大杨店南出库后,穿亳州路桥,经合肥市区左纳四里河、板桥河来水,穿屯溪路桥至和尚口左纳二十埠河来水,至三汊河左纳店埠河来水,折西南流,于施口注入巢湖,全长70公里。
而湖北新军的最终目标安徽,古称庐州,位于安徽中部,长江淮河之间、巢湖之滨,素有“江南之首,中原之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通过南淝河通江达海,具有承东启西、接连中原、贯通南北的重要区位优势,合肥因东淝河与南淝河在此汇合而得名(一说因古时庐州由合州改名而得名),素以“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三国旧地、包拯故里”闻名于世。合肥之名,最早出现在大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中:“合淝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
合肥城址屡有变迁。《太平寰宇记》记载:汉代合肥县城“在今县(城)北”,位于今四里河附近,面积很小。东汉末年,战乱不息,旧城废弃。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扬州刺史刘馥单骑赴任,重建合肥市。三国时期,合肥是军事重镇,被曹操看中,东吴为争夺合肥发动十余次战役,诞生了著名的逍遥津大战。魏青龙元年(233年),魏将满宠在旧城西鸡鸣山麓另筑“合肥新城”,以与旧城相犄角。西晋统一后,废三国时所筑新城,迁回旧址。合肥旧城,地势低洼,南北朝时梁将韦睿因此堰水攻破合肥。
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就在这附近爆发,黎元洪并没有想到这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战争,他只是关心南淝河现在能否让湖北水军的战船自由通过。作为先导的小船已经开始测量水深,整个船队的速度也降了下来。没有人注意到,每过两个小时就有一只鸽子从沿岸的隐蔽处飞起,孤零零向着北边的天空飞去。

连锁反应(三十九)
石德宽和鲁正平一起躲在芦苇丛里头,两人都是短发,所以也干脆不用化妆成百姓的模样。他们一身的黄绿两色“迷彩服”,头上顶着芦苇叶编成的隐蔽帽。夏天蚊虫甚多,两人除了衣服都扎了袖口和裤管之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涂上掺了浓缩的艾草汁和其他植物汁液的防叮咬油膏。在一片湿热的环境里头,芦苇丛里头蒸发上来的水汽热乎乎直透过衣服,加上这身装备,石德宽感觉极为不舒服。
看了看旁边的鲁正平,石德宽竟然发现不了丝毫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模样。鲁正平举起单筒望远镜,仔细的观察着远处湖北新军的动静。看过了一阵之后,鲁正平还会用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下不少东西。石德宽抽空看过那本子,上头都是湖北新军水军船只的船舷号,船上头的一些情况,以及每个不同时间上的这些船只行进到的位置。石德宽是岳王会里头与人民党打交道最多的一名干部,也是岳王会里头对人民党最有好感的干部之一。虽然没有完全弄明白鲁正平这么做的目的,石德宽至少懂得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侦查工作不是无止境的观察,鲁正平带着石德宽观察了一阵,就静静的退了回去。在芦苇深处,侦查连建立起了自己的观察基地。也就是说,在茂密的芦苇深处砍到了一片芦苇,为了方便撤退,还在芦苇丛里头砍出了一些通道,这些通道有真有假,用特别的方式标出了各种通道的用途。石德宽对人民党麾下的工农革命军很是不解,他们看起来从来都不会闲下来,只要有时间就开始工作。例如,已经回来的侦查员们因地制宜的用放到的芦苇编了不少席子,这些席子有用来睡觉的,有些搭成了低矮的临时小屋。那些休息的侦察连战士们躺在小屋里头,的确比露天要舒服的多。
见两人回来,侦察连连长何进武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席子,站起身来问道:“怎么样?”
“北洋军还在搞水深测绘。看来一时半会不会过来了。”鲁正平答道。说话间,情报汇总人员已经接过鲁正平手中的笔记本。
“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还挺讲科学。”何进武笑道。
“如果连水师都不讲科学,咱们也不用费这么大劲了。”鲁正平也笑道。
在侦查连里头,这样言简意赅的对话足够让战士们清楚理解相互之间的意思。鲁正平与何进武甚至还能拿湖北新军开开玩笑。而站在两人旁边的石德宽完全不理解这两人在笑着说什么。这也怪不得石德宽,人民党的侦查部队都进行过专业培训。水军方面的知识是严复亲自负责讲的课。这些简单的话背后,有几十上百个小时的学习作为基础,有着几十上百次的实地训练作为基础。莫说岳王会这些非专业人士,就算是号称重视文化教育的的湖北新军水军里头,在基础知识上能超过侦查部队战士的也屈指可数。
石德宽本来是岳王会派来联络的,人民党没有拿岳王会当炮灰的想法,一得到黎元洪部进攻合肥的消息之后,人民党立刻就派人前去联系岳王会。岳王会上下听到湖北新军就有些胆战心惊,陈独秀等人立刻就派人与人民党接洽。陈克向岳王会提出了“联合作战”的建议,岳王会等人立刻就同意了。石德宽被派来作为联络官,结果就被送来侦察部队。
身为人民党的客人,侦察部队对石德宽的要求就是听从基本的命令,不要乱说乱走。除此之外,人民党也没有要求石德宽加入劳动。这两三天里头,石德宽除了跟着部队侦查之外,剩下的时间就这么干看着大家干活,他就这么被彬彬有礼的排斥在人民党的团体之外。大家都是年轻人,头一两天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很容易就感到无聊。看着别人干的热火朝天的,石德宽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攻打安庆的时候,石德宽亲眼见过人民党的战斗力。他本以为人民党的战斗会和安庆之战一样,人民党占据了合肥城,在城头布下重兵,双方拉开阵仗大炮对轰,火枪对射。岳王会被满清从安庆给撵走了,石德宽很想看看人民党会怎么守住合肥。
到现在为止,人民党好像根本没有要守合肥的意思,作为联络官,石德宽还负责把最新敌情传回给岳王会。眼瞅着湖北新军都杀到了南淝河,距离合肥近在咫尺。人民党的侦察部队居然还能不慌不忙的编席子,石德宽觉得人民党的人未免太过于儿戏。出于礼貌,石德宽一直没有多过嘴,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何连长,都这时候了,编席子的事情可以让下头的人干,你们自己就不着急么?”
“同志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我这会儿闲着,总得干点事情吧。”何进武一面回答,手指依旧灵活的工作着。他对石德宽的指责很有些不解,在根据地的时候,陈克主席排队吃饭,偶尔去的比较早的时候,还要帮着食堂的同志抬桌子,自己一个连长哪里有那么忙。现在侦察连的指挥部就在这里,天气这么热,在这芦苇丛里头本来就休息不好,总不能让出去侦查的战士们回来之后睡地上吧?
石德宽依旧不认同何进武的看法,“那多派人去侦查,岂不是稳妥的多么?”
“石德宽同志,你不要光觉得我们在侦查别人。侦察部队出动的过于频繁,反倒容易暴漏了踪迹。做事情要恰到好处才行。”何进武继续解释道。
被这么一说,石德宽也没法子回答了。做到什么程度算是恰到好处,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于石德宽来说,他是恨不得把湖北新军所有行动计划都给弄的清清楚楚,在自己这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一举歼灭敌人。但是石德宽毕竟是客人,他总不能对人民党指手画脚。心里头虽然绝对不认同何进武的想法,石德宽至少闭上嘴再也不吭声了。
这几天都是晴天,太阳很毒。石德宽没话说的时候,不得不躲到苇子席搭成的凉棚下头去了。他对何进武一个掌管上百人的连长居然亲自编席子还是不能释怀。在岳王会里头,你别说管百十号人,就是管十几号人的头目,也不可能给下头的人编席子。
自从岳王会败退到合肥之后,人民党划了块军屯的土地给岳王会。接下来的日子里头这帮人可是闹出了无数的事情。去年的大水合肥也没有能够幸免,军屯的土地上头同样是一片白地,岳王会里头的人都是习惯了城市生活的,现在让他们在近在咫尺的合肥城外军屯,这可是要了这么帮人的命。最底层的人还好,岳王会的上层里头不少人都质疑,人民党为何不让岳王会进城驻扎。这帮人现在还不敢与人民党撕破脸,所以“协助人民党守城”“维持合肥治安”,等等的说法那是层出不穷。
好在陈独秀等人能压住阵,而且他们从安庆带来了不少银子,刚开始的两个月他们靠了从合肥城买东西,加上人民党送来的一部分补给,岳王会的军屯虽然毫无进展,却也能维持一个不太差的生活。但是岳王会自己不搞生产,钱再多也会坐吃山空。岳王会虽然是安徽本地的革命党,但他们是败兵。谁肯给败兵投资?他们虽然也到处去联络本地士绅,却一文钱都要不到。两个多月下来,几万两银子根本就不够花。
人民党始终没有在合肥城驻扎重兵,这两个多月来,岳王会的干部们都已经知道自己没钱了,再这么下去不用三个月年他们就要坐吃山空,除了从人民党那里讨要粮食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办法。面对如此的窘境,,岳王会内部“群情激愤”。不少中级干部们已经吆喝着要进合肥城,建立合肥革命军政府。通过收税来维持革命军政府的存在。好在陈独秀、柏文蔚、常恒芳都不糊涂,加上熊成基等一批中级干部们坚决反对与人民党为敌,局面这才勉强维持住了。
直到听说湖北新军打过来了,岳王会里头的说法又变了。不少人认为人民党又准备坑岳王会一把,让岳王会在合肥顶缸。距离上次被撵出安庆还没多久,岳王会里头的不少人都坚信人民党上次彻底坑了岳王会一把,现在又准备故伎重演。他们对合肥城完全没了兴趣,有人干脆提议在合肥城里头抢一把就走。
陈独秀等人一开始还是以维持岳王会内部的团结为主,这次他们再也忍不住了。那些提议在合肥城里头抢一把就走的人干部们被找来,常恒芳把他们给大骂了一顿。身为革命党,总得有些廉耻吧。革命党变成了土匪,这怎么说都太过分了。挨了一顿骂之后,当天就有四个中级干部不辞而别。下头的士兵们本来都是被“革命口号”给煽动的。在安庆的时候,他们好歹还算是一股“大势力”。到这里两个多月的时间,什么革命热情都被消磨的干干净净。既然有军官带头,下头的士兵们也开始有人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头,岳王会的部队以惊人的速度在瓦解。到现在为止,岳王会只剩了三百多人。就算是这三百多人,还是柏文蔚和常恒芳等干部信誓旦旦的保证,人民党绝对可以消灭湖北新军,等这次仗打完了,岳王会能够重回安庆。
石德宽身为岳王会的监察,他很清楚现在的情况。若是柏文蔚和常恒芳等人不阻止的话,单靠对革命的忠诚心,岳王会最多能剩一百人。现在的三百人里头,很多人摆明了只是想看这次湖北新军与人民党的战斗结果。很多人根本就是好奇心过剩,想看看这个大场面而已。如果人民党输了,只怕岳王会自己就会彻底崩溃。所以石德宽对于人民党侦察部队如此好整以暇的态度,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侦察部队如此“不用心”,人民党的主力部队又能有什么上佳的表现呢?
石德宽不知道此时人民党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合肥附近,陈克的指挥部距离石德宽所在的位置不过五十里地。对于侦察部队提供的情报,陈克是非常满意的。每隔两个小时,最新的情报就通过信鸽传递到指挥部来。
“黎元洪的部队走得好快啊。”华雄茂有些心虚的说道。
与以往每次战斗前先进性战前动员不同,陈克一出任了这次合肥战役的总指挥,立刻调集部队开始行军。好在人民党一个多月前的集结完成后,战备警戒水平就是不断提高的。所以部队的调动还算是差强人意。这几个月来,中央干部们都到了各县主抓工作,根据地的基层政府组建的速度相当的快。到处都是灾区,人民党又能提供粮食和物资,加上各地的围子都被破了,人民党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很有效的掌握了政权。
这次行军让华雄茂印象深刻,这是他第一次在陆地上行军这么远。陈克要求部队必须走陆路,而不是与以往一样走水路,身为水上支队的指挥官,章瑜难得的第一个出来质疑。陈克的解释让军委的同志们目瞪口呆。“如果根据地的人民没有亲眼看到咱们有这么多的部队,你觉得根据地的人民会相信我们能打胜仗么?”
陈克的话很好听,但是这话中没有言明的内容则是,“必须通过炫耀武力来证明根据地的实力。”同志们都知道陈克素来认为政治是第一位的,有效的获得民心是第一位的。但是陈克居然能在湖北新军大兵压惊的时候,依旧把这种态度贯彻到底,这种做法实在是令军委的同志大开眼界。
本该是最经济最有效的进军路线被抛弃了,本该一路行军的部队分为三路行军,路线经过的地区大多数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全接受人民党存在的地区。人民党的军纪自然没得说,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军歌通过县城、镇子、村落。根据地的百姓不是没见过人民党的部队,但是百姓们这辈子从没见过数千人规模的行军,围观者都看傻了眼。
高高飘扬的红色旗帜,整齐的队列,整齐的深蓝色军装,还有士兵们背上背负的行军包,扛在肩头的步枪。还有在各个部队之间负责传令的通讯营骑兵。一支部队有了纪律之后,哪怕只是经过,都让看到的人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百姓们对人民党的了解大多数是通过进入各个地区的基层组织人员,还有来自各地的传闻。大家心里头都未必服气,直到亲眼看到这支部队之后,百姓们才知道人民党到底有多强大的军事力量。对人民党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因为行军路线的问题,部队最终集结的时间就晚了不少。仅仅到了合肥城附近不到四天,黎元洪的船队就进入了巢湖。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黎元洪指挥的湖北新军行军速度不可谓不快。如果工农革命军的总指挥官不是陈克而是别的同志,只怕还真的被黎元洪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克对于各路的消息并没有惊慌,对穿越者而言,几千里地朝发夕至仅仅是一个常态。在现代人的概念中,军队的行军其实比正常人的反而要慢些。陈克经常是早上起了出去旅行的念头,当天晚上可能就已经在几千里外的目的地了。这种心态看似无用,但是对于一名全军的最高指挥官而言,这种心态形成的冷静自若的态度却是相当有用的。
行军途中,军事会议其实是在步行中完成的。陈克的野心不仅仅是要消灭黎元洪,陈克更想把湖北新军中的水军战船抢到手里。以这个为作战目标的话,就必须把黎元洪与水军隔开,得让黎元洪上岸才行。
“古代有铁锁横江,我们不妨学学古人么。”陈克是这么解释自己的作战计划的。
军委的同志们能听懂“铁锁横江”这个名词,但是根据地现在根本来不及用打造铁链,而且这玩意也经不住炸药渣啊。大家一开始都没有太明白陈克的意思,最先反应过来是章瑜,他大声问道:“难道要用水泥么?”
即便有了如此明显的提示,依旧有同志没有搞明白。他们紧张的看了看陈克,又看了看章瑜。华雄茂此时也已经明白了,他笑道:“就是弄些竹笼,用水泥浇筑成块,推到河里头。这样湖北新军的水军没办法通过这些障碍,就只能走陆路。把湖北新军的水军和陆军分开,咱们才有机会各个击破。”经由华雄茂这一解释,同志们才恍然大悟。

连锁反应(四十)
南淝河与东淝河在古代皆被称为肥(淝)水,它们一入江,一入淮,孕育了合肥与寿春这两座历史名城。而在合肥附近南淝河与东淝河交汇在一起,合肥之名即由此水而来。“淝水之战”更使淝水闻名天下。其中南淝河,又名施水,穿合肥市而过,经过巢湖流入长江,为合肥的“母亲河”。
安徽水患频繁,是个素来贫困的重灾区。陈克知道解放后共和国为了治理淮河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纯粹靠了天文数字规模的巨大净投入才治理了淮河,为此共和国花费了二十年的时间。若不是历史上安徽在1907-1911年之间一直是革命热区,陈克最初也不敢把根据地设在安徽。
直到陈克亲自到了安徽之后才明白自己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共和国面临的安徽水患与1907年的安徽水患不同。首先,满清虽然烂,但是好歹也是要管管治理河道的。自打满清覆灭之后,北洋还偶尔治理一下淮河治,之后的蒋光头政权对淮河治理毫无兴趣。
到了1938年,蒋光头更是命令炸开花园口大堤,黄河滚滚南流,在豫东南形成了大片的黄泛区。黄泛区不仅仅摧残着河南人民,南下的黄河水直接冲进了淮河。直到1947年,蒋光头为了阻挡解放军的攻势,又开始重修黄河大堤,希望让让大片浅浅的河道变成难以渡过的“屏障”。陈克是个郑州人,花园口就在郑州,他假日经常与朋友们骑车去黄河边玩。对这段历史可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
1937-194年,九年黄泛还有一个直接后果,黄河把每年十几亿吨泥沙淤积在平原和河道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淮河两岸人民和专业工作者仍然在为消化和排解这些遗留物质而艰辛地努力着。专家们甚至将淮河形象地比喻为“没有屁股的河”,差不多快要到了“谈黄色变”的地步。他们说,淮河干流从蚌埠开始,要爬两米多高的坡才能进入洪泽湖,而洪泽湖早就是危机四伏的悬湖了。
从黄泛区形成之后,本来就水患严重安徽更是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无雨就闹旱灾。陈克一直不理解居然有人还拍光头的马屁,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脸去面对那些在安徽水患中痛苦挣扎,不幸丧命的百姓们。
现在是1907年,淮河问题虽然严重,却也没有到后世那么惨烈的程度。至少在陈克看来,淮河流域的安徽还算是水道畅通行船方便的地区。年初的安庆战役里头,如果不是因为陈克怕进攻合肥之后打草惊蛇,部队最经济的路线应该是走两条淝水,通过巢湖进入长江。现在黎元洪部则是走的完全相反的道路,他们从长江进巢湖,通过南淝河抵达合肥。
此时的南淝河还是很宽阔的,经人民党从安庆与庐州府的缴获的水文资料以及亲自的测绘结果,南淝河河底宽30~80米,水深高程6~6.5米,丰水期水深7米,洪水期水深约8米,湖北新军的军舰如果不怕在河道中心沿固定航路航行的话,绝对能够顺利通行。人民党现在缺乏重炮,对湖北新军的水军无法构成有效的威胁。
人民党高层现在的理论培训已经基本完成了“科学化”的概念,高层和中层同志们没一个人再去信龙王。陈克一提出“铁锁横江”,华雄茂详细解释了水泥桩的概念,大家立马就开始工作。这次部队出动,陈克其实早就完成了自己的设想,所以他专门带上了游缑。游缑直接负责水泥、玻璃、陶瓷生产。她早就想来战场看看,这次可是有了用武之地。
战士们对游缑女书记都很熟,军官们不少人都曾经在游缑女书记手下干过。女书记亲自领队,大伙干劲十足。在南淝河河道最浅的三个部位,用船和木筏固定了搅拌架,先沉小型水泥桩,再沉大型水泥桩。一天半的时候就把这三道障碍处的水深从五米多填到了一米半。非机动的小船可以自由通行,湖北新军的蒸汽动力船根本无法通行。
若是没有水泥以及水泥浇灌技术,在河底短期内制造出一道屏障都是痴人说梦的事情。没有水泥就得用石头,石头小了会被水冲走,石头大了根本无法短期内搬运过来。有了水泥之后,想造多大的障碍物只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游缑不仅仅光干活,她还进行水泥知识的培训。这次制造障碍物的部队是根据地新建成的“工程兵兵团”,陈克把工程兵兵团的级别规定的极高。工程兵兵团在未来将下辖工程兵和铁道兵,陈克言明,未来的工程兵兵团的总司令只比国防长低半级。也就是说,工程兵兵团的总司令以及总政委将直接成为军委委员,而且是军委副主席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现在工程兵兵团暂时隶属于国防科工委之下,国防科工委的主任兼政委暂时由游缑兼任,所以游缑以一个无军衔的女子之身,也掌管了一支强大的准军事力量。军委里头没人敢对此说三道四,因为这支工程兵兵团不等同于“工兵”,人民党的“工兵”是战斗部队。而工程兵们则是以去年游缑亲自带领的那支烧制水泥的部队扩编而来。这可是游缑一手带起来的部队。
也有些地方民政干部担心这些屏障会阻碍以后的航道通行,章瑜直接把人民党新造的潜水设备给大家看了。这是一种船用潜水设备。潜水员整套装备里头最醒目的是一个手摇供气机,一个带着玻璃观察窗的铁质呼吸器,以及用丝绸和竹筒制成的供气筒,有了这套装备之后,潜水员可以在水下设置炸药。等合肥战役结束之后,这三道水下拦截墙就会被炸掉。爆破完毕之后,比较大块的障碍物会打捞上来用以加固河道,小块的就留在河底。
章瑜对着恍然大悟的同志们说道:“咱们人民党做事向来讲究有始有终。这等事情游缑书记早就考虑好了。”
对于章瑜的马屁,游缑只是爽朗的哈哈一笑,接着就指挥工程部队撤离工地。一年多前陈克亲自带队驾船营救百姓的时候,陈克能够信赖的忠贞党员就那么六七个人。章瑜还当过游缑的副手,游缑很清楚,自己现在除了哈哈一笑之外,说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人民党自己讲科学,也重视情报收集。他们唯一的担心就是黎元洪有没有把当年在北洋水师学堂学到的东西给忘光了。如果黎元洪不讲科学强行进军的话,湖北水军的船只必定会搁浅,那只会耽误大家的时间。如果黎元洪讲了科学,细致的进行了航道测量,他就会乖乖的分兵两路,人民党早就张开了口袋等着湖北新军陆军自投罗网。
黎元洪无疑没有把自己的老本行忘记干净,先导的测量船很快就报告河底的异常。接到这个消息之后,黎元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不舒服。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严复现在是人民党的高官,这次湖北新军的军事行动号称“剿灭严陈匪众”。
黎元洪亲自去前方查看,只见宽阔的南淝河的水面上,呈现出一道整齐的水纹,这道水纹把南淝河最窄的地方一分为二。那是河道的水流被横贯了河道的水底障碍物突然阻挡之后,水流被迫向上流动时在水面形成的暗流。黎元洪是水军出身,他更能理解这条障碍物的意义。能制造出几十米长的一条障碍物,这是何等的组织能力。黎元洪震惊了。
当然了,如果这种震惊被游缑麾下的工程兵官兵们知道,他们只怕就会嘲笑黎元洪未免大惊小怪。工程兵们不过是用掉了两千多袋水泥和上千个竹笼而已。两千多袋水泥在根据地五天就能生产出来。编制这些双层竹笼也不过花费了五天时间。作为模具隔板的芦苇席能反复使用,消耗的时间更短。和这个攻城相比,工程兵们普遍认为自己参与的各种水利项目的建设才是令人头痛的工作。有丰富的测绘数据和方程式,把水流速度和冲击力计算一下,简单的堆积起一条临时障碍物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大的技术含量。
面对这条障碍物,黎元洪却被吓住了。他召集参谋们开始商量此事。现在从南淝河到合肥之间,湖北新军的探子们通行无阻。他们报告的每一个消息都是“找不到有人民党的踪迹”,参谋们也说不清楚人民党为何要建成这么一条障碍物。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有了这条障碍物之后,湖北新军必须下船步行前往五十里地外的合肥。这的确需要耗费不少时间,但是小船和大部分官船都能够经过这条水底障碍。也就是说这条障碍仅仅阻挡了水军的蒸汽动力炮船。
“黎大人,兵贵神速。我等来得如此迅疾,想来叛匪们想用这种方法来阻挡我们吧?”有参谋提出了这种观点。
“你在水下建这么一条东西,需要多久?”黎元洪问。
参谋立刻哑口无言了,建设这么一条东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大人,这条东西只怕是匪众早就建成的。而且我们走五十里路不过是一天时间。现在探马往来如风,不管匪众怎么想,占据了合肥城之后我们就可以大有作为。何必担心这么一个小小的障碍呢?”也有性急的军官如此建议到。
黎元洪虽然心里头也是如此想的,但是他却觉得不能不谨慎。想了好一阵,黎元洪才说道:“原地驻扎,先看看再说。”

连锁反应(四十一)
湖北新军的探子们纵马奔驰在船队与合肥城之间,在远离城墙射程的范围外开始搜索。城内人民党的部队已经开始防备,合肥城各个城门统统紧闭,城头上也出现了士兵们的身影。令这些探子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注意到城头上有七八个人都拿着双筒或者单筒望远镜向下观望。望远镜这东西可不是便宜货,在湖北新军里头只有军官们才给配备。合肥城头光一面城墙上就出现了七八个拿望远镜的,这说明守城的部队至少得有近千人。
关于合肥守军的消息被忠实的传递回了黎元洪的司令部,听完了探子们的汇报,黎元洪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按照最初的军事计划,黎元洪希望能够把炮船开到合肥城下去,步炮协同攻打合肥。现在水军明显是没希望继续前进了。已经有熟悉水性的水兵下河查看,南淝河里头人民党人工制造的暗流从水面上看着很整齐,其实水下部分的水流很不规则。下去了八个水性不错的新军水兵,竟然有四个被暗流卷走了,亏得新军水军打捞及时,两个人已经喝饱了水,另外两个居然被淹死了。这个结果让黎元洪感到了一种不吉利的味道。下水的那些人上来禀报,水下居然是用巨大整齐的石头堆成了障碍物。合肥附近并没有什么好的采石场,天知道人民党是怎么弄出这么多大石头的。
探子们还从周围的村落里头抓来一些村民,根据村民的供述,这些拦河的障碍物居然是人民党几天前才搞出来的。在河岸附近也有不少驻扎过大部队的踪迹,但是偏偏没有运石头的痕迹。难道人民党的人懂妖法?能凭空的弄出这些大石头来么?又经过一番调查取样,黎元洪终于认出水下的这些玩意居然是水泥。障碍物的来历终于弄明白了,黎元洪又陷入新的迷惑里头,人民党居然能把价格昂贵的水泥扔河里,如果只是为了阻挡湖北新军的话,这可真的是不惜工本啊。
现在没有办法得到船队火炮的配合,合肥城里头少说也有上千的人民党部队。原先制定的速进军突袭合肥的计划就已经落空。黎元洪觉得自己行军不能说不快,可消息依旧走漏的如此厉害。人民党居然能够提前几天得到了消息,难道湖北新军里头有人民党的探子不成?
参谋们听了道黎元洪的想法后都没敢接腔,这不仅仅是他们不敢与黎元洪唱对台戏,人民党的做法超出了这些人的想象之外,为了阻挡湖北新军的水军,人民党居然在这么宽的南淝河里垒起了这么高的障碍物。
黎元洪让新军的探子们倾巢而出搜寻人民党的下落,到现在已经一天多了,除了城墙上头的守城士兵数量越来越多之外,传回的消息都一模一样。合肥周围没有人民党的部队,人民党的所有部队都在合肥城里。
参谋和军官们都想通过这次攻打合肥的战斗得到晋升,不过这不等于他们就什么都考虑。以这些人的经验和学到的军事知识角度来分析的话,不管人民党到底有什么古怪,只要湖北新军能一举拿下合肥城,人民党就搞不出任何花样来。所以把湖北新军停靠在河道附近,一来是部队得不到休息,二来是人民党会不断增兵。
他们只好换着花样劝说黎元洪,“协统大人,我军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张之洞大人命我们迅速剿灭乱党,如果连合肥都拿不下,我们也没办法交代。”
“协同大人,就我们所知,匪众数量超过了五千之数,多是凶悍匪类。若是不能尽快拿下合肥,匪众再裹挟了百姓守城,我们就更难打合肥了。”
“匪众拦河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迷惑我军,我军现在不能进退,对军心影响未免太大。”
在这些劝说都让黎元洪的想法不断的向继续进兵的方向上引导,但是让黎元洪最终下定决心的原因却不是来自参谋和军官们的说法。人民党拦河之后,南淝河的水面逐渐升高,河水开始向河岸两边扩展。如果黎元洪再不决定进军的话,原有的渡口就完全无法使用,黎元洪就不得不退到二十里外的渡口登陆。这二十里还是水路的距离,换成陆路的话,凭空就多出了四十多里地的距离。若是行军五十里地突袭合肥,黎元洪还有信心,让他统兵先走一百里地,黎元洪知道这对湖北新军就太不利了。
“湖北新军已经登陆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人民党的前线指挥部里头。军委的同志们一个个都激动起来。人民的作战计划是依靠湖北新军的变化来进行的,黎元洪他们的命令下达的缓慢实在是令人焦急。陈克看着军委的同志,他想从这些人脸上的神色里头看出到底谁是更加合格的。
虽然察言观色这种事情比较不靠谱,不过陈克现在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经常在部队里头。他判断把握己方的方法就是对命令的执行情况的汇报,剩下的就是各种监察机构。最后剩下的就是对这些同志们的观察了。
以前陈克不懂察言观色到底是什么意思,当了这么久的“领袖”之后,陈克终于有了点心得。察言观色这东西也是有适用范围的不同。一般来说,越是讲科学的同志,越是忠于职守认真的工作的同志,就越能够掌握事物的一般规律。
以军事为例,部队的战略建立在敌我之间的特点以及力量对比之上的,所谓的知己就是要弄明白自己有什么,近期和长期都能够拥有什么样的物力与人力。在这个基础上,要进行针对性的军事战术训练。人民党的部队训练更讲科学,行军、射击、投弹,还有注意力的训练,这些都不是光用嘴说说就行的,没有一次次的枯燥的反复训练,这是根本不可能让士兵掌握的。
人的本性里头都是希望安逸的,这等严格的反复训练对于精力体系的消耗太大,所以这时候就是政委的工作了。政委们要让战士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这就是人民军队战无不胜的真正的法宝。
如果是合格的军事指挥官与政委,他们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准备和训练从来是不嫌多的。这些人一般都会有一种强烈的专注神色。而且说话的时候普遍用具体数字来回答。和他们一起说话是非常轻松的。那些不合格的军事指挥官与政委们,一般都会声音比较大,说话更加空洞无物。而且他们遇到问题之后,由于不太能很好的解决。所以经常会出现一种有意识或者无意识避免谈及一些关键问题的倾向。所谓的“关键问题”就是大家都不太好解决的棘手问题。如果那些负责人的指挥官何政委都不好解决,那些不负责任的同志更加解决不了。
这些都只是陈克的初步感受,他知道在自己日渐脱离基层的今天,他必须学会“将将”而不是“将兵”。
观察了一番自己的同志之后,陈克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现在的敌手黎元洪。陈克知道一些黎元洪的事情,所以这反而让陈克不太容易做到客观了。想知己知彼都不是兼容事情。
就在武昌起事的第二天早晨,革命军在黄土坡找到了黎元洪,当即将他带到楚望台,接着又拥至资议局,让他出任都督。但黎元洪执意不肯接受。他说:“此举事体重大,务要慎重。我不是革命党,我没有做都督的资格,够资格的是孙文,你们何不接他来担任都督。”这时,革命军将预先拟好的安民告示拿出来要黎元洪签字,黎元洪像怕被蛇咬一般,连声说“莫害我,莫害我!”黎元洪这种消极抗拒的态度激怒了周围的革命党人,他们气愤地骂道,“黎元洪不识抬举,是满清的忠实走狗”,“干脆给他个枪子儿吃算了”。在场的李翊东也大怒,他举枪对着黎元洪吼道:“你本是满清奴才,当杀!我们不杀你,举你做都督,你还不愿意。你甘心做清朝奴才,我枪毙你,另选都督。”说着就要扣动板机,吓得黎元洪面无人色,出了一身冷汗。此后几天,黎元洪一直是不思米食,缄默不语,他抱定主意既不再做清朝官事吏,亦不宜担任革命军职务。直到10月13日黎元洪仍不肯就任都督,革命军只好将他软禁在军政府。他整天愁容满面,心思重重。心想,这下可完了,朝廷把我当叛徒,党人把我当囚徒,妻妾儿女,不得见面,如有手枪在身,莫如饮弹自尽,一致了之。由此可见,当时黎元洪消极抗拒的决心之大。
然而,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随着汉口、汉阳的先后光复,以武昌为中心的革命大有形成波澜壮阔之势。在这种形势下,黎元洪看到武汉三镇已归民军掌握,于是,他的态度也开始有了一些变化,这个变化的首要标志就是剪掉长辫。
黎元洪是有着很强烈的两面性,陈克不太清楚,自己现在面对的黎元洪到底会更倾向于哪一种表现。

连锁反应(四十二)
黎元洪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还有闲心考虑自己的两面性问题。如果黎元洪真的知道的话,他很可能会委屈的说,“俺就是一个当军官的,哪里有那么多想法。”
湖北新军已经登岸开始步行前往合肥,作为这次湖北新军进攻合肥的最高指挥官,黎元洪的现在感觉到一种极度的为难。湖北新军的训练程度黎元洪很清楚,而对面的人民党匪军的实力却远超出黎元洪的想象。这支军队有着超强的工兵能力,而且有着强大的组织能力。黎元洪认为这是他的“老师”严复的手笔。原本的突袭计划现在已经变成了正面进攻。为了掌握更加全面的计划,黎元洪命令探马加速探听情报。
黎元洪的部队开拔的很彻底,既然船队已经不能继续逆流而上,他们就暂时下了船锚,停在出陆军的发点上,保证两边的距离能够降到最小。不仅如此,黎元洪甚至希望水军能够用绳子捆住水下的大型水泥块,靠蒸汽机的动力把这条障碍物拖开缺口,尽量让水军能够跟上陆军的行动。吃水浅的水军风帆船只运载着后勤补给越过了障碍物继续逆流而上。
湖北新军的大部队开拔之后,水军们根本不想下船,岸上只剩了寥寥无几的人。一度人喊马嘶热闹非凡登陆地点很快就冷清下来。水军们早就习惯船只往来的长江,面对着一条宽阔安静的南淝河,河面上没有什么船只,南淝河两岸的树林中响着震天价的蝉鸣,要不了多久就立秋了,这些蝉都在用尽最后的力气鸣唱着夏日的曲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这种喧闹中的静寂让水军上下都觉得心里头很不舒服。
在湖北水军没有注意到的树林里头,几丛灌木突然不自然的摆动起来。很快,一块带着植物的地面倾斜着升了起来。两个满脸满身沾满了泥土的人赤身裸体的爬了出来。他们手里拎着被同样沾满了泥水的衣服。先是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们没有看到有湖北新军埋伏的探子,这两个人才学着布谷鸟叫了几声。另外一处伪装的很好的观察点很快打开了伪装盖。两个人民党的侦查连战士也爬了出来。
现在已经是三伏天里头最热的时候,隐蔽点里头更是又湿又热,他们涂着油脂的精壮身体上已经被汗水划出了一道道的痕迹。众人丝毫不在意毒辣的太阳。与隐蔽点里头相比,林地里头的清新空气,还有阳光晒在身上那种暖洋洋的感觉都太舒服了。
大伙一面喘着气,一面先把盖子盖好,每个侦查点里头都派了一个人去汇报情况,另外的同志留在原地侦查情况,准备接应下一波过来的侦查员。穿上草鞋,选出来的两个同志往接应地点快步去了。
“可是闷死了。”一名侦查员抱怨着。
“这油膏一开始摸上去还挺凉快,不过顶不了太久。”说话的侦查员边说边在身上搓着。他指的是防蚊虫叮咬的油膏,在隐蔽点里头油膏也变成了泥膏。
侦查部队的同志们这么抱怨并不稀奇,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坚持两天的确是非常辛苦。不过大家都知道,想在敌人眼皮底下藏身这么久,大家早就有心理准备。人民党在准备工作上也做到了极限。除了防蚊虫叮咬的油膏之外,大家至少准备了速食的食物,还有提神用的糖果。掺合了苦艾、薄荷以及其他提神植物的硬糖,含在嘴里一颗的确能够很好的让大家精神起来。
随便说了几句身体上的不适,同志的话题转向了离开不久的湖北新军。“这些湖北佬在这里待了快两天,要走要打不赶紧决定,就这模样还想打仗么?”
工农革命军绝对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倒不是工农革命军遇到这样超乎常识的突发情况会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而是工农革命军会提前好久就把侦查力量派遣出去。绝对不会犯下到了跟前才知道敌人几天前就已经设置障碍的错误。
侦查员们按照早就设定好的行进线路快速撤退着,这里距离接应地点还有段距离,本来用鸽子传递信息会快的多。无奈的是隐蔽点里头没办法存放鸽子,这是试验后的结果。鸽子对环境的忍耐程度远不如人类,训练有素的侦查员能够在地下隐蔽点里头藏上两天,依旧能够生龙活虎。一般的测试结果是,在湿热的隐蔽点里头待的时间超过16个小时,鸽子要么就病倒了,要么干脆就在恶劣的环境下去世了。
接近了汇合地点,不远处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这是规定好的信号。侦查员们回以蛐蛐的叫声。
“怎么光着腚过来了?”前来迎接的同志笑道。
“你们在那边待两天,也不会比我们强到哪里去。”侦查员们也笑道。在树林里头走了这么一段,身体倒还真的感觉彻底恢复过来。大家穿上晒得热乎乎的衣服,感觉好了很多。
情报迅速交流着,侦查可不是光要看。人民党的强化文化教育展现出了结果,侦查员们在两天里头闷在隐蔽点里头,每人都记录了厚厚的一沓信息。每条信息后面还有专门的注解。何时何地看到了情报。人民党里头从来不吝惜物资,情报员们每个人都配了根据地生产的怀表。虽然走的不怎么准,但是众人按时上发条,最终传到总指挥部之后,这些时间将最后与陈克手表的校对,大概还是能够判断出比较准确的时间的。
陈克曾经认为所谓的革命精神就是爆发出无限的先进性。无外乎不顾自己的利益,无私奉献之类的。随着他自己亲自参与了革命,陈克的看法变化了,毛爷爷选集里头反复强调“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受否革命不是看口号,看谁的法螺吹的厉害。而是看办事的态度,看办事的认真程度。如果这些情报员们没有对革命认真负责的态度,他们要么不好好写这些情报汇总,要么干脆乱写一通。对时间的把握也不认真负责。军委依照这种情报制定战术,那就是要出大事的。
在湿热的环境里头隐蔽两天时间,的确是需要极大的毅力与奉献精神。这种行动本身就意味着对待革命的态度。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只要看干了什么就行。
情报通过交通线迅速传递到了总部,人民党建立了十几个固定观察点,以及各种流动观察点。收集到的情报根据制定好的筛选方法一一汇总归纳,互相冲突的情报也会被挑选出来。人民党的战争机器以极高的效率营运着。
陈克看着军委和参谋部的同志们对这些情报进行分析,并且依照情报开始制定计划。有些人很明显已经掌握了作战的方法,有些人无疑对本职工作还不熟练。每个人注意力集中情况都不同,这从脸上就能够看得出来。每次看到这些相差甚远的表情,陈克经常会感觉到一种或许是穿越者才会有的无奈感。
众人对于科学的理解与陈克相差实在是太多,这不能怪这些同志没见识。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这些原本还是一群绝对非专业人士的同志就能基本营运起一个掌管上万官兵的指挥部,这本身就是奇迹了。但是很多同志,特别是一些陈克很看好的同志,对于这些战争科学知识的掌握程度并不能让陈克满意。
平心而论,在所有的高级军官里头,陈克最不待见章瑜。这个人给陈克的感觉是太精通于人际关系,而且缺乏足够的革命坚定程度。这次合肥战役之前,敢公开跳出来表示不想“打破瓶瓶罐罐”的就是章瑜,如果不是陈克立刻表示自己亲自指挥,仅仅这番话就能给士气造成很不小的伤害。而章瑜在被陈克一顿批评之后,立刻就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的表示兼具支持陈克的指挥。对这样油滑的家伙,陈克很难生出一种信任感。
而陈克最希望华雄茂能够执掌起整个部队的重任,但是华雄茂让陈克也有些失望。不是华雄茂不努力,而是华雄茂心里头想的太多。华雄茂并没有完全把心思完全放在军事指挥上,陈克一直有种感觉,华雄茂潜意识里头总是相对陈克一个人负责,通过种种军事上的胜利得到陈克的赞赏。
这种忠诚心固然有其有利的一面,但是这种不单纯的态度却让华雄茂不能实事求是的去考虑战争本身的规律。在制定计划上,华雄茂往往追求“胜利”这样的结果。“胜利”从来不是追求到的,胜利本身就是走上了胜利的道路,通过一个个正确的选择,最终完成了一个工作而已。华雄茂很明显没有理解到这点。或者说,他因为自己的心理原因,放弃了这种做法。
而新加入的蒲观水,他的问题在于思维比较落伍。蒲观水是一个职业军人,他对军事有着一种“职业军人的科学态度”,但是这种科学态度却让蒲观水不能理解“人民战争”的精髓。人民战争首先就是团结了人民,战争首先建立在符合人民利益的基础上的。所以蒲观水可以教条化的执行所有的政策。可这种执行却似是而非,如果遇到了真正的压力,他肯定要出问题,掉链子。
看着军委的这些主要干部,陈克感觉每一个人都无法独挡一面,让陈克自己放心的把指挥权交到这些同志手中。这实在是很令陈克遗憾的事情。

连锁反应(四十三)
“黎元洪部先头部队已经到了34号点。”
“敌人侦察兵已经开始试图越过我方警戒区域。”
“黎元洪部已经开始降低行军速度。”
“黎元洪部的水军依旧停在南淝河中。”
“巢湖与南淝河交口处已经没有守卫力量。”
情报部门的消息一条条的传了进来,军委前线指挥部里头的空气也仿佛紧张起来。在大地图上,标着黎元洪部的标志背在黑板上不断被挪动到新的位置,大家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形势的最新变化。
“陈主席,可以开始了么?”蒲观水问。
战争前的计划与现在的具体形式有很大的变化,陈克一度认为得靠封锁巢湖与长江的通道才能封锁住湖北水军,万万没想到湖北新军的水军居然敢停泊在南淝河里头。人民党水上支队埋伏的地方距离这里比较远,如果从埋伏地点运动到南淝河河口,需要至少半天时间。眼瞅着这么好的机会,陈克命令一部分水上支队的部队按照原样去封锁巢湖出口,又紧急调动一部分预备部队到南淝河河口,实施紧急封锁。
黎元洪马上就要到了预定的地点,但是陈克依旧没有发出进攻的命令。
“蒲参谋长,如果我想让黎元洪先停在原地不动的话。你有什么建议么?”陈克问。
蒲观水有些意外,参谋部早制定过很多预案,想让黎元洪临时停下的预案有好几个。陈克现在的问题缺少一些必须的条件,蒲观水对陈克的真正意图有些猜不太清楚。他干脆直截了当的问道:“陈主席,你担心黎元洪的水军撤退么?”
“是的。”陈克有些无奈的答道,“现在我们缺船只。也没有什么维修大型船只的能力。所以我还是很想没有任何损伤的俘获这些船。”
没等蒲观水回答,陈克却有些焦躁的继续说道:“按照原定计划,开始行动。”
“陈主席,我们现在的确缺乏船只。”蒲观水反倒忍不住劝陈克。他完全能够理解陈克的想法,根据地无法自造战船,这次俘获的机会如此之好,哪怕是稍微改变一下作战计划也不是不可以。
陈克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作为一名总指挥官还是犯了些错误。若是战役的最高指挥官不能在战役判断没有发生大错时候坚持原先的战役计划,而是求全责备,对于小细节追着不放,那下头的具体执行者们就会进退失据。本来能否更好的完成作战应该是战场执行军官的责任,陈克实在是考虑的太多了。最糟糕的是,陈克居然把这种想法给说了出来。他不得不来纠正自己制造出的问题了。陈克对蒲观水大声说道:“蒲参谋长,不用考虑敌人水军的问题,按照最初的计划执行。现在发布进攻命令。”
蒲观水不清楚陈克心里头的想法,他只是对陈克这样“反复无常”的做法有些不解。现在却不是和陈克讨论的时候,既然陈克不再关注全歼敌人水军的计划,蒲观水立刻开始给部队传达作战命令。
面对人民党展示出的力量,黎元洪对自己的探马是非常重视的。他命令探马们不停歇的四处侦查。与这时代的其他清军一模一样,黎元洪的探马们完全走着同样的路线,也就是黎元洪的部队行军路线。人民党首先就要解决掉黎元洪的探马,把黎元洪的大部队变成“瞎子”。
任何军队的侦查力量都是选拔最精锐的战士,这点上人民党与湖北新军没有任何区别。但是黎元洪却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对自己的侦查力量使用的太过分了。工农革命军的侦察营营长吕大顺对部下们只说了一句话,“那群湖北佬都快被累死了,大家现在去把他们都给弄死。”这话说完之后,吕大顺又怕战士们错误执行了自己的命令,“人弄死,可别把马弄死。”
吕大顺丝毫不敢小看了湖北新军的探马们。为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头得到最大的情报,黎元洪真的是侦骑四出。人民党早就建起了自己的侦察系统。各种固定情报点与流动情报点排布的很是合理,加上信鸽的传递。而且人民党的侦察营可是整个一个营,近千号的部队。湖北新军的侦察兵只有二百多人。可这二百多人的工作量可真的不小。人民党观察点里头的战士甚至记住了大部分探马的容貌。既然不敢小看新军探马,工农革命军的侦察兵们也只有采用最狠辣的手段。这道命令发出后不久,侦察兵之间的前哨战立刻迅猛的展开了。
这几天的往来奔驰,湖北新军的探马对于路面以及路面两边的景色已经很熟悉了。一小队新军探马看到前面的景色有了稍微的不同。原先他们面前道路一边一个坑,坑边散落了两根破木棍。这木棍看样子被水泡过,然后被随便扔在路边,木杆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在一片草丛中倒也算是相当的醒目。现在这两根木棍被人挪动了位置,放到了坑边。这点细微的变化并没有让探马们感到什么不安。不过他们正催着疲惫的马匹前进的时候,两根木棍突然同时在坑里面立了起来。地面上也腾起了一股灰尘。原来两根木棍竟然被绳子连在一起,这么一立登时就成了一道绊马索。
新军的探马们赶紧勒紧缰绳,马匹这几天也累坏了,它们本来跑的也不快,坎坎到了绳索前的时候停住了。没等探马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背后立刻响起了枪声。几个工农革命军的战士已经从早挖好的隐蔽点站起来,对着近在咫尺的探马背后射击。几名探马们被当场击毙。马匹听到枪声,下意识的开始跑起来。而绊马索此时也起到了作用,将马匹拦住。侦察兵们赶紧跑上去,把马匹抓住。根据地现在紧缺战马,这些马匹可是极为珍贵的。
工农革命军在有些地方采用了绊马索,有些地方就更加直截了当,新军探马看到路上意外的出现了步行的农民,他们如果没有停马询问,就会被农民从背后射杀。如果他们停下来询问,农民立刻抽出手铳,正面射杀探马。
或远或近的枪声让路上的探马他们提高了警惕性,工农革命军对此也有过讨论。第一轮的近距离攻击随之结束。各个部队的神枪手们开始登场,这是更加残酷的杀戮。一般都是三个人同时埋伏狙击一个探马。远程狙击从来都是瞄准要害部位,一轮枪响之后,每一个探马最少都会身中两弹,完全失去了活命的机会。
杀戮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路上的一百七十多名新军探马被全部消灭。而在此之后的半个小时里头,黎元洪又派出的二十几名探马也悉数身亡。湖北新军彻底失去了有组织的侦察能力。
自打枪声响起之后,黎元洪立刻就几乎本能的选择了比较保守的策略,加强警戒。人民党最希望的就是这种反应。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黎元洪或许知己,不过他并不了解人民党。由于人民党的力量根本就在基层,他的前期侦查工作完全就没有起到效果。倒是黎元洪自己占据着安庆,所有行动都暴露在城市里头,很容易就会被摸清楚。
既然黎元洪不想被人民党大乱阵脚,人民党就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来完成自己的战术。失去了探马之后,黎元洪倒是让新军部队以十人为单位步行打探消息。这些步行的探子们谨小慎微的沿着大路前进,很快就遭到了工农革命军的狙击手。转眼间最前头的十个人便被打死打伤。后面的人尝试着和看不到的伏兵对射,没想到从附近的芦苇丛里头又是一顿子弹,剩下的新军士兵哪里还敢抵抗,一溜烟的就跑了回去。
黎元洪被这么一轮外围的骚扰给弄懵了。袭击不仅仅来自前方,他也试图派人去联络留在后头的船队,派出去的士兵同样遭到了袭击。正在前去合肥剿匪的新军突然间就被“前后夹攻”了。若不是亲自遇到了这等情况,黎元洪是说什么都不信的。
“协统大人,乱匪就在前头。”
“协同大人,乱匪应该埋伏在后头。”
“我看他们只怕在咱们侧翼集结了兵力。”
参谋们提出了种种看法。每一种看法都很有道理,但是此时让黎元洪最惊讶的却不是这些。无论哪次民间的叛乱,那些造反的百姓们只要一遇到官军,哪怕是遇到几十个官军,造反的百姓们即便有上千人,也会被轻易打垮。最重要的是,官军们都可以看到为了大规模集结的“反贼”。现在黎元洪遇到了反贼,可各个地方传回的情报里头,都没有提及反贼的数量。所有估算出的数字根本就是靠新军自己损伤的人数来推演出来的。
新军现在是行军状态,突然遇袭之后,各个部队为了把新军状态变成战斗状态,就费了好大的力气。特别是炮兵部队,安放大炮,准备炮击匪军,到现在都没有准备完全。可是这些准备根本就没有看到敌人,这种诡异的表现令黎元洪觉得十分不安。
人民党的乱匪们到底准备干什么呢?

连锁反应(四十四)
湖北新军的步兵一直认为战争就是大家大炮对轰,列队互射。他们在这方面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训练,战略也好,战术也好,都完全是围绕这种战争思路进行的。他们习惯的战斗至少都是以上百人为单位同时进行的,
工农革命军的先头部队战斗模式完全不同,最先投入的两个连依托了早就准备好的阵地进行骚扰性伏击。除了靠河的那边没有伏击阵地之外,其他靠单兵掩体和临时交通壕沟通的阵地上,部队以班排为单位进行射击。每次射击都是由班长直接指挥,虽然子弹密度不大,但是枪声却从未停止过,一会儿南,一会儿在北,到处都有枪声。
面对四面八方躲在暗处的敌人,湖北新军们以道路为核心,排出了一个类似早期火枪时代空心方阵的阵形,炮兵与辎重居中,四面都是步兵队列。指挥官们居于安全的队列中央,指挥着步兵们列队射击。新军的士兵们前排蹲着,后排站立,一排排的步枪看着颇为整齐。不能不说湖北新军训练的不错,随着指挥官的命令,士兵们开始成列的进行着射击。很有些法度森严的味道。
每一次至少百人规模的排枪齐射,威力自然是不用说的。密集火力集中点上的芦苇丛被拦腰打折,地面上被打的尘土四起。自打出发剿灭“乱匪”之后,湖北新军的陆军根本没有登场的机会,现在终于轮到他们真刀真枪作战的时候,新军士兵们脸上浮现着着初上战场的兴奋神色。虽然训练了很多次,但是大家依旧有些手忙脚乱,填装子弹,射击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听着战友们列射击的声音,激烈的枪声让这些年轻的士兵们热血沸腾。不知不觉之间,射击已经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填弹、向着前面好像隐藏着敌人的方向瞄准,扣动扳机。
这种对抗的结果很明显,湖北新军的集团射击虽然声势极大,但是他们的横队射击过于呆板,每个横队占据了过于宽泛的正面,人数虽多,真正的攻击点却极少。每一轮射击的集中攻击点不超过8个。工农革命军的部队数量不过是两个连四百多人,但是这两个连的32个班头投入了战斗。射击面覆盖了几乎整个新军的阵列,集中射击点至少有32个。而且一方是站在一起进行队列排列射击,一方则躲在掩体里头射击,双方使用的还都是用汉阳造在200米的距离上对射。
刘秀山是参与这次进攻的一名工农革命军的排长,他的排居然要负责宽度近百米的战线。按照军校的教育,刘秀山将自己的四个班安排成了一个凹形。两个平素训练最得力的班位于突出的位置上,另外两个班靠后排布。工农革命军陆军最重视三个环节,第一就是刺刀加手雷冲锋,第二就是挖战壕,第三则是射击基本功。平日里战士们就要做水利工程,土木工程各个精熟。而各种步枪姿势那更是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初期使用的训练用模型枪重量比真枪还要重很多。各种动作要求的严而又严,那是一丝都不能走样的。
平日里刘秀山总是指着训练场上的大横幅对战士们喊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工农革命军最讲制度讲量化,刘秀山身为排长,他从不知道训练内容是如此之多,各种考核那是从不间断的。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忙的头昏眼花,等到慢慢习惯了,又要考虑怎么完成本排的训练内容。各种文化科学知识更是从不间断的进行着培训。
以前战斗激烈程度都不算太强,针对性的训练就够了。现在他终于感受到平日里那么多训练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了。刘秀山虽然知道单兵掩体前方的加厚部分可以挡子弹,但是湖北新军的子弹泼水一样的打过来之后,有些挖掘的不算薄的掩体前方硬是被子弹给钻透了。新军的队列射击着弹点的子弹密度实在是过高。两轮射击过来,他身边隐蔽不够的战士登时就伤亡了四人。大家抱着步枪躲在掩体里头,被湖北新军的子弹打得头都不敢抬。
刘秀山能当选排长,这个胆子还是不小的。他心里头也被密集的枪声吓的咚咚乱跳。但是一听到枪声的方向转向了其他方向,这时候就听到负责观察敌情的副排长喊道:“排长,敌人已经转向了。”刘秀山连忙抬起头看出去,只见湖北新军的队列里头不时有人倒下,新军已经调转枪口,向着其他方向射击了。
刘秀山看着完全暴漏在射程内的新军队列,大声吼道:“打!”
有些战士立刻服从了命令开始射击,但是有些战士明显被吓住了,他们迟疑的看着刘秀山。刘秀山二话不说,拖着这些战士的脖领子把他们拽起来,命令战士们继续射击。往其他阵地上看过去,之间其他阵地上也已经有了伤亡,而班长们同样拽起不敢冒头的战士开始继续射击。
“医护队,沿着交通壕去把伤员抬下来。”刘秀山喊道。所谓的交通壕,就是依照地形修建的浅浅战壕。一个人爬着走的话,大部分身体是可以被遮蔽住的。医护队连忙出动了。他们以熟练的动作运动到阵地上。不幸牺牲的战士遗体先靠后,那些受了伤的战士在经过简短的伤处处理之后,轻伤的战士继续留下作战,医护队带着受了重伤的战士先撤下来。刘秀山的排四个班,加上排长副排长通讯兵总共五十多人,交战十分钟不到就彻底失去了十二个同志。人民党以两个连近五百人的兵力攻击湖北新军近五千人,火力差距实在是有些过大。
刘秀山所在的排投入射击之后,湖北新军很快就把射击对象给调了回来。这次刘秀山再也不敢硬抗,看着枪口方向转向自己这边,刘秀山大声喊道“全体隐蔽。”
战士们听到这声喊,立刻抱着枪背靠着战壕坐下。片刻之后,随着密集的枪声,地面上传来一阵阵子弹集中掩体的冲击感。由于指挥得力,这一轮交火刘秀山的排只有一名战士受了伤。
工农革命军伤亡不小,而湖北新军的伤亡更大。一开始的时候,湖北新军还有一股子勇气敢于和工农革命军对射。不过前后左右的战友们被纷纷打倒之后,剩下的新军士兵心里头立刻就恐惧起来。而且步枪对射的伤亡比大概在三比一甚至五比一的比例上。被直接打死的少,受伤的多。工农革命军里头的军事纪律里头,强调受伤之后不要喊叫。因为喊叫是最能够影响士气的。既然不能让战士喊叫,那么自然不可能让战士们受伤之后干等着。除了副班长还要负责临时救治之外,工农革命军里头医护队就要立刻投入救治工作。
湖北新军在这方面就完全没有考虑,士兵们受伤之后只能干躺着。虽然湖北新军里头等级森严,但是伤病毕竟是人,特别是受了重伤的,自觉的受伤后伤处剧痛,血哗哗的往外流,用手按住伤口,片刻后自己的手掌就跟泡在血水里头一样。他们觉得自己是死定了,哪里还在乎那么多。哀号的,求助的,抱着没受伤的战友请求帮助的。这种种行为都极大的削弱了湖北新军的战斗意志。而且很大的影响了湖北新军的射击效率。看着地上一堆堆的伤病,新军士兵自然而然的要为自己会不会变成这些伤员考虑。
但是战场不是训练场,战斗一开始之后大家就没空去考虑那么多,完全依照训练进行战斗。新军战立射击本来就容易中弹,空心方阵的横队列阵让火力不能充分发挥。五千新军实际投入战斗的火力不超过2000,第一线部队伤亡远超过工农革命军的伤亡。工农革命军伤亡了七十多人,战斗力损失超过了一成的时候。新军伤亡已经达到了400多人,第一线伤亡已经达到了两成。再加上军心动摇,火力密度立刻就弱了下来。工农革命军的火力却丝毫没有减弱。只要能战斗的官兵统统猛烈开火。于是新军的伤亡就更加提高了。
遇到这种情况,新军一般来说可以选择队列替代的模式。不过能执行这种战术的都是那些训练有素,经历过战火考验的部队。在敌人的猛烈设计下进行部队,第一线的部队要承担极大的损伤,二线部队一开始也没有能够立刻适应面对敌人的射击。这种存在于纸面上的战术指挥,在中国的历史上只有解放军能够执行,但是解放军也从不会选择这样的战术。
湖北新军根本不可能有这等军事素养,他们的空心方阵立刻就开始混乱起来。黎元洪此时倒是展现出应有的指挥能力,“炮击!”黎元洪大声命令道。
“协统大人,往哪里炮击?”炮队管带立刻问道。
黎元洪听到这个问题,差点抽出手枪毙了这个不合格的炮队管带。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对炮队管带发火也是不对的。空心方阵在对上空心方阵的时候是能够有效炮击的。而且炮击本来应该是从战斗开始之前就展开的。但是这次战斗里头,对面的这些“严陈匪众”如此奸猾,他们预先设下了埋伏阵地,匪众都躲在战壕里头放枪,炮队根本就没有找到具体地点。
看着不知所措的炮队管带,黎元洪大声喝道:“向着大概方向炮击,边炮击边修正。”
随着轰隆隆的炮声,湖北新军的炮兵终于开始胡乱射击起来。
刘秀山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然后终于感受到炮弹爆炸后产生的剧烈震动。与炮击的声势相比,方才如同飞蝗一样密集的子弹对射简直成了小雨一样的感觉。
“撤退。”刘秀山想都没想的发出了命令。
军委并不认为进行孤注一掷的猛攻就可以彻底消灭湖北新军。陈克同意这种结论,不过陈克并不同意大家的思路。大部分同志认为湖北新军是能打的,双方兵力相同的情况下太可能解决掉黎元洪。陈克认为现在湖北新军士气还行,弹药充足。如果来一次决战的话,工农革命军的伤亡未免会比较大。黎元洪这等新军不可能越挫越勇的,所以采用十六字决战法,先最大限度的削弱湖北新军的战斗力,最后一次性歼灭才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第一次交战的作战计划中强调,一旦湖北新军开始炮击,只要没有形成混战,工农革命军就开始撤退。当然,湖北新军也不可能对混战在一起的敌我双方无差别开炮。
刘秀山的命令一下,部队立刻按照训练的模式开始撤退。救护队已经运走了伤员与一部分牺牲战士的遗体。按照最前线部队先撤退的规矩,各个顶在最前头的班带着战士的遗体撤了下来,部队梯次撤退。
湖北新军此时已经乱了,炮击开始之后,各个部队为了整顿纪律也开始收缩阵列。加上工农革命军十分配合的停止射击,开始撤退。在几乎是完全“默契”的状态下,战斗结束了。
这场激烈短暂的遭遇战的实际战斗时间大概有不到半个小时,加上之前的新军探马与工农革命军侦察部队的战斗。整个安徽战役结束之后的统计,到此为止,革命军方面损失了近百人。而湖北新军伤亡人数接近了九百。
参谋和军官们再也不敢提及继续进攻合肥的话题,这次战斗中“严陈匪众”展现出的武器装备,战斗意志,以及打埋伏的战斗模式,都大大超出的他们的想象之外。而且他们本来就在对安徽人生地不熟,失去了几乎全部探马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远程打探消息的实力。
看着这些意气消沉的部下,听着不远处伤兵们的惨叫哀号,黎元洪果断下令,“部队开始占据各处要害防守,迅速派人打通回到上岸的地方的通道。”
没有太久,太阳就到了西边的天际,红彤彤的夕阳把战场染得一片血红。而临时充当了探马的骑兵部队派人回来禀报黎元洪,在五里之外遭到了“匪军”的伏击。已经不需再去证明,远处的密集枪声已经能够证明黎元洪的退路已经被彻底掐断。
“匪军用了大炮么?”黎元洪的脸上被阳光映的血红一片,脸上滑下的汗水也闪着红光。
“匪军用了地雷,那地雷威力巨大。一颗地雷就能炸死十个兄弟。”骑兵说道这里,声音里头已经带了哭腔,“我们不敢再把队伍排的那么密,结果探路的兄弟被埋伏起来的匪军打死了很多,根本部无法前进。”
黎元洪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一个个满脸“红光”的参谋和军官们,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全军进攻后面的匪军,一定要把匪军悉数歼灭。”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陈克接到了信鸽传来的消息,“水上支队特遣部队已经通过沉船的方式彻底封锁了南淝河出口。”

连锁反应(四十五)
石德宽作为岳王会在人民党这里的“联络员”,他参与了剿杀湖北新军探马的战斗。石德宽本来希望能够参与便衣队的正面剿杀行动,作为一个年轻人,石德宽喜欢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作战。但是这个申请被侦察连政委鲁正平毫无犹豫的给否决了。否决的理由很简单,石德宽身上的气质属于那种“有钱的读书人”,他走在路上会被探马一眼认出来的。
由于没有大镜子,石德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他能看到的是侦察连正面作战的便衣队战士穿上了普通的百姓衣服之后,那就是路边最常见的百姓。除了精气神比较好之外,根本不会让人生出什么异常的感觉。这种完美的身份变化让石德宽不得不衷心佩服了。所以他只好参与了埋伏作战。
从挖好的隐蔽点里头放枪是个轻松的活,石德宽瞄准了被绊马索拦住的湖北新军探马,那是个不算魁梧的身材,探马正在努力控制自己几乎想人立起来的马匹,后背毫无防备的暴露在石德宽枪口之下。石德宽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用力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和手上剧烈的震动,探马的背上先是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而探马本人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样全身僵硬。而马匹被这声枪响惊扰的更加恐慌。在几下跳动之后,马匹上的探马跟个面口袋一样甩下马去。
这是石德宽有生以来杀的第一个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敢于和满清军队作战的。看到自己击中了敌人,石德宽觉得胸中生出了一种欢喜的感觉。但是这种自我创造出来的欢喜感觉太弱了,片刻之后他就感觉到一种不适,一种对自我的强烈质疑。“我杀人了?”这个念头本能的就冒了出来,石德宽立刻就觉得背后冒出了冷汗。也就在此时,埋伏的侦察兵们已经跑了上去,一面拦住了马匹,一面查看摔在地上的新军探马。
新军的探马受了重伤,他也不管身前的是想要自己命的敌人,他一把拉住革命军的战士手臂,用尽力气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还有气。”侦察兵们喊道。
“问问他投降不投降?”侦察兵指挥员喊道。
新军探马听到这话,连声说道:“我投降,我投降。赶紧救我啊。”
听了这话,指挥员喊道,“那就带到路边去。看看能不能救过来。”
得知新军探马没死,石德宽立刻觉得心里头好受了不少。他突然对自己这种反应很不理解,现在不是战争么?战争不就是你死我活么?为何自己竟然有了完全对立的两种想法。
但是工农革命军的战士根本没有石德宽的这种心态,伏击敌人的时候大家自然是毫不留情,但是人民党的军事教育里头有一条,在没有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对本国人员进行救治。侦察兵对新军探马说道:“不要喊,不要闹。我们就救你。”
“真的么?”新军探马惊讶的说道。
“再喊我们就不救你了。”侦察兵接受过如何有效俘获敌人的训练,他们尽可能的让新军探子失去对抗意识。受伤的新军探马明智的闭了嘴,侦察兵们把他放在马上,牵着马匹走了。到了集结点,已经有不少受伤的新军探马已经被运来了,医生们解开探马的衣服,查看了这个人的伤势。
“我们给他安排手术。”军医说道。说完,几个医护兵就把新军的探马的衣服脱下来,然后在新军探马的脚腕上绑了一个带着标牌的绳套。又在一个柳条筐里的把手上系上了另外一个标牌的绳套。对比了两个标牌上数字是一样的之后,医护兵就把新军身上的财务放进了柳条筐里头。
“这是做什么?”石德宽忍不住问道身边的侦察兵。
侦察兵说道:“这是保存这个人的个人物品。如果他能撑住不死,等他恢复了清醒之后,我们就把东西还给他。如果这个人没顶住,我们会通过渠道尽量把这些东西还给他的家属。”
“大家在打仗,不用这么费事吧?”石德宽不解的问道。
“这是我们的纪律,不允许剥夺俘虏的私人财物。”
“那被打死的呢?”
“被打死的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但是一旦他投降当了俘虏,那就受到我们的保护。这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侦察兵边说边在医院的文件上签字。
石德宽正被这话震惊到呆在原地,却听到医护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如果你不幸没顶住,我们会把你下葬,而且会通知你的家人。”
“你们,你们不是说要救我的么?”新军探马很明显不太能接受自己有可能会死的这个可能。
“兄弟,我们只是医生不是神仙,我们会尽力救你,不过要是医生啥时候都管用的话,这世上就没有死人这回事了。你赶紧交代完,我们好给你麻醉。”
“啥叫作麻醉?”
“就是得把你身体里头的子弹给弄出来。活着抠子弹,只怕要把你给疼死。麻醉之后,你就不觉得疼了……”
石德宽看着人民党的战士们井然有序的处理着各种问题,或许是刚刚亲手试图杀死一个人,或许也是他长时间的考虑过岳王会与人民党的不同。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之后,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人民党的人有能杀人,又能救人。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都如此的有章法。那么人民党到底要干什么?岳王会总是说要推翻满清,要救中国。但是这种口号却又千百种解释,每个人对革命以及革命带来的未来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看法。而人民党这些人好像完全没有那么多想法,他们上上下下都是按照一套规矩来办事。这就是人民党与岳王会的根本区别。
想明白了这些,石德宽问身边的侦察兵,“同志,你们人民党的部队到底要干什么?你们为啥要革命?”
侦察兵已经签完了字,他随口说道:“我们革命军是老百姓的子弟兵,革命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对了,赶紧回部队,接下来好多事情要忙呢。”
湖北新军的被俘人员好歹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救治,而被自己人照料的湖北新军伤员们就远没有这么幸运了。湖北新军虽然也有医护营,但是医护营却只是简单的包扎而已。他们既没有动手术的能力,也没有胆量挑灯做手术。而天色黑下来之后,人民党的夜袭也开始了。
新军此时的阵营大概是一个七百里长,四百多米宽的一个形状。人民党投入了两个营,八个连的骚扰部队。投入这么多部队的原因是为了防止新军狗急跳墙,玩起了野战。
骚扰部队先是最传统的方法,铁桶里头放了鞭炮,也有狙击手们隐蔽起来射击。夜色里头枪口喷出的火焰很显眼,湖北新军立刻重新结阵开始“还击”。这次他们倒也学乖了,统统卧倒射击。这给了新军炮兵机会,他们总算是可以看到敌人的“枪焰”。于是他们对着“敌人”就开火了。
工农革命军对此很是配合,一旦新军开炮之后,骚扰就暂停。一等炮停了,骚扰就继续开始。每一轮“匪军”的进攻中,都有新军的士兵受伤,惨叫声在夜色里头格外响亮。白天已经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对射,想起敌人毫不停歇的射击,湖北新军就感到心脏一阵阵的抽紧。如果情形再变成那样,在外围作战的人就是在白白送死。
在这种心情下,夜色里头的湖北新军已经下意识的往后缩,谁也不肯在前头送死。军官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位于阵线的最前头,他们不得不退回去呵斥那些胆怯的士兵。黎元洪得知这个情况之后,也是毫无办法。以新军得这个情况,完全不用考虑行军,行军中只要被人从旁侧袭击,整个队伍只怕就立刻崩溃。没有办法,黎元洪只好命令炮兵尽量射击。一来给“匪军”极大的杀上,二来也给自己的部队壮壮士气。
这个选择以黎元洪的角度来说,不能说不对。如果是普通的起义者,被这么炮火如此猛轰之下,只怕这些普通起义者自己就顶不住散了。不过黎元洪面对的是人民党的部队。人民党对于土木作业的重视程度根本不是黎元洪可以想象的。陈克的军事教程就是照抄毛爷爷和解放军的战术,在任何时候,如果可以靠流汗完成的战术作业,工农革命军的工兵们就会不辞劳苦的去完成。没有人喊苦喊累,大家都知道挖掘坑就能最大限度的保住战友的生命。骚扰部队靠着战壕与防炮洞,在贴近骚扰的时候,极为有效的保护着战士的生命。而且当新军火炮猛轰的时候,工兵们反倒会趁着炮声猛力挖掘。把坑道与掩体尽量向前延展。
整个夜晚,湖北新军连睡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本来在这三伏天乘船在水上跑了几天,体力消耗就极大。白天是上午下船后开始行军,下午遇袭后又打了好一阵。整晚上不停歇的折腾,特别是大炮的轰鸣,让所有人都没办法真正的放松休息。早上太阳升起之后,湖北新军们一个个眼睛肿的极大,被阳光一照,各个觉得眼睛酸痛,泪水忍不住哗哗的往外流。
也就在此时,一种沉闷的响声想起了。人民党的部队已经把攻打安庆时候使用过的抛射炮给运到了坑道里头,在清晨的阳光中。那些冒着白烟的丝绸弹药包划着沉沉的曲线飞进了新军的阵列。这是毫不留情的攻击。陈克喜欢抄袭这些威力巨大,制作简单的武器。淮海战场上的“没良心炮”对于敌人的地堡群有着惊人的杀伤能力。陈克的缩减版的这种抛掷武器可能无法摧毁水泥地堡,但是对于没有防护的士兵来说则是致命的。每一次剧烈的爆炸都会掀起腥风血雨,爆炸中心的新军官兵变成了曾经是人体的碎块和血雾,外围的人被气浪与冲击直接给推倒在地,倒下的人要么七窍流血,要么只是嘴角鼻孔里头有少量出血,但是人的内脏已经被震裂了。更外围的被高速飞行的各种人类残块,还有别的东西给打伤,打倒。
陈克在远处的一个高地上用自己的旅行用望远镜观看着自己的亲自指挥的战斗,惨烈的场面在二十倍望远镜里头清晰可见。陈克只觉得自己的胃部一阵阵的收缩。“难道真的要干到这个地步么?”他忍不住想到。虽然距离够远,陈克听不到惨叫声,烟雾中也看不清湖北新军脸上的表情,但是他们兀突狼奔的惨状,已经被通过坑道接近的工农革命军一排排打倒的惨状,陈克完全能够想象到湖北新军此时恐慌。
“我是不是要先命令劝降呢?”陈克想。按照计划,接下来就是全面冲锋,一举解决新军。面对如此混乱的新军,这场冲锋中的杀戮可想而知。经过充分休息,此时士气高昂的战士们是绝对不会手软的,凡是来不投降的新军士兵必然被彻底毁灭。如果劝降的话,很可能有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不过世上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不付出代价,陈克也知道,如果此时进行劝降,新军很可能就有了喘息之机,肯定有人投降,有人不降。不投降者抓住这个时机整顿的话,就会给工农革命军造成意外的损伤。陈克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力用战士的生命来实践自己的“人道主义精神”。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就这么一念间,随着冲锋号尖锐的响起,已经在黎明前接替了骚扰部队阵地的进攻部队开始了冲锋。

连锁反应(四十六)
为了围歼黎元洪部,工农革命军出动了完全齐装满员的104师。104师的编制是个“传统”的四四制部队。在这个以后作为样板的步兵师里头,陈克令人意外的取消了旅的编制,一个师下辖直属的四个步兵团,以及一个炮兵团。每个步兵团下辖四个步兵营,一个步兵营下辖四个步兵连,以此往下类推,每个连下辖四个排,每个排下辖四个班。104师全部官兵总数高达21000人,是黎元洪部下的4倍。
昨天白天和晚上与湖北新军交战的是2041团,是104师的一团。他们的所有官兵已经全部实现了火器化,人手一支步枪。一团的全部人数高达4000人,与黎元洪的部队数量不相上下。昨天一团参加战斗的只有第一营。之所以派遣整个一团作战,军委不知道黎元洪的部队到底有多强烈的进攻精神。如果按照工农革命军的战术,遇敌之后立刻要发动进攻的,在骚扰部队的后方,一团的其他三个营早就做好的战斗准备。
黎元洪龟缩不出,这种应对让一团团长杨宝贵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一团遇敌后采取了这等被动挨打的战术,杨宝贵这个团长会被立刻撤职的。
一团打得顺手,杨宝贵觉得只靠自己的一团,配合师里头的直属炮兵团和侦查大队就可以彻底解决黎元洪。不过计划里头解决黎元洪的任务是二团担任的,杨宝贵在陈克面前请战的要求被否决。
当时二团政委兼团长熊明杨也在,熊明杨拍着杨宝贵的肩膀,得意的说道:“兄弟,哦,杨团长,不能啥好事都让你们一团给占了。”
最后的冲锋里头使用的是2042团,也就是104师的2团。2团原本归属柴庆国领导,柴庆国北上之后,由团政委熊明杨临时兼任了团长。2团里面两个营的部队实现了火器化,装备着缴获的“汉阳造”,另外两个营里头各有一个连视线了火器化,其他的部队统统装备着长矛梭镖。冲在最前头的就是火器化的两个营。
尽管部队日常训练当中最多的是纵队进攻,但是今天的情况特殊,敌人采用了空心方阵的模式,纵队进攻中如果遇到湖北新军的队列射击的话,革命军的对射火力就会稍弱一些,所以熊明杨干脆让副团长带着一营从北面进攻,他自己亲自带着二营从南面进攻。
顺着交通壕到了出发阵地的时候,师炮兵团的射击正到了高潮,“嘭嘭”的发射声中,新军的前线已经彻底被炸崩溃了。熊明杨昨天没能观摩战斗,只是听说新军只知道被动挨打,一团打得极为顺手。这亲眼一看结果,熊明杨还真的被吓住了。莫说新军,就是他自己带着二团这么被动挨打,熊明杨也不相信自己能比新军强到哪里去。
“打仗都是靠进攻才能胜利的,被动挨打那就是死路一条。”熊明杨忍不住想起了陈克在军校课程里头的话。但是片刻后,这些没用的想法就被熊明杨给抛诸脑后。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新军已经彻底混乱了,该怎么打赢最后的这一仗才是关键。该怎么打,熊明杨有些没想好。
平日里的训练里头,对手都是工农革命军的战友,大家都是陈克教出来的,战术基本雷同。什么穿插包围,佯攻主攻。若是工农革命军的部队真的到了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跟不用再考虑,部队已经分成两拨,第一波试探部队已经上了刺刀就冲过来了,只要敌人没有机枪压阵,第一波刚开始接敌肉搏,主力部队就分成两路左右并进的开始玩命冲锋。
熊明杨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人就这么挤在一起,就是在安庆的时候,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守军也是依托了安庆城的民宅层层布防的,那次安庆巷战里头,守军靠了机枪和沙袋等工事很是给工农革命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是湖北新军很明显在野战里头不讲挖掘工事,结果如同羊羔一样完全暴露在革命军的枪口下。
思索了片刻,熊明杨命令道:“等火炮一停,部队高喊着跪地不杀的口号,直冲敌人中心。”
二营营长黑岛仁问道:“团长,这个中心如何确定?”黑岛仁也没有见过这等局面,天知道敌人的中心里头到底有啥。
熊明杨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以敌人的炮兵阵地为中心,一定要把他们的大炮给夺下来。”
“是!”黑岛仁答道。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熊明杨就命令吹起了冲锋号。黑岛仁命令一连开始冲锋,他自己带着二连进入了预备阵地。只见一连的战士们纷纷跃出,高喊着:“跪地不杀!”的口号,向着湖北新军就冲了过去。
陈克上大学的时代,大学课程里面还延续着旧时代的风格。也就是说整个国家还延续着准备一场全面世界大战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下,虽然因为中国陷入互相毁灭的世界大战可能性以及很小,所以这种学校组织模式已经很松弛了,但是课程和组织形式依旧建立在这样的模式上,“在通讯中断后,各个单位都能够迅速的各自为战。”所以陈克他们这些本科生必须学习军事课程,以及全套的体育锻炼课程。而这种组织模式无疑完全符合陈克所面对的世界。陈克把自己的所有军事和运动学的知识都教给了部队。
想跑的快,那就得大腿用力。如果这个时代的武术家们都是通过师徒传承的方式来实现这等体育锻炼教育的话,工农革命军则是以更大规模的科学训练以及信息收集改进的模式来推行“军事科学”。长期的训练下,战士们早就把发力模式变成了自己的一种习惯,一连的二百多人跃出半人多高的战壕,动作都是一样的轻盈有力。战士们几乎是百米冲刺一样,十几秒内就越过了七十多米的距离杀到了湖北新军面前,这样迅猛的速度,让湖北新军们东一堆西一堆的混乱队形根本来不及反应。
战士们在冲锋起来之后都是热血沸腾,冲在前头的战士都是老战士,他们知道在敌人跪倒缴枪之前根本没有任何怜悯的余地,“跪地不杀!”喊出了这句口号之后,战士们立刻就开枪射击。
近距离射击的准确性更大,湖北新军是第一次与一身深蓝色军装的人民党距离如此之近,他们混乱的大脑里头甚至没有形成“这是敌人”的概念。就这么一迷糊,新的近战就激烈的展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双方的距离不过十几米,队形又如此密集,工农革命军的战士都知道不能留手,大家射击的方向都是往要害上去。新军顷刻间就被打死打伤了近百人,有些新军已经被吓傻了,就站在那里被击毙。有些下意识的开始还击,虽然敢于还击的新军转眼间就被击毙,或者被打空了子弹的工农革命军战士用刺刀捅死。但是还击依旧给工农革命军造成了伤亡。
工农革命军并没有被伤亡所吓倒,所有的战士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加快的进攻的速度,他们一面放枪,一面迅速逼近湖北新军,用刺刀猛烈的杀伤。如果新军在对射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子勇气的话,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开始后,新军和旧时代的清军一样,转眼间就彻底崩溃了。他们哪怕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可是看着工农革命军战士从新军士兵身体里头抽出血淋淋的刺刀,然后向着自己扑来。湖北新军的士兵们发出几乎是非人的惨叫,扭头就跑。
黑岛仁在日本的时候听说过甲午战争里头清军是如何不堪一击的,他对日本维新后的政府有着极度的反对态度,所以黑岛仁并不太相信这些。今天湖北新军的表现让黑岛仁发现这些传闻居然是真的,他心里头倒是实实在在的吃了一惊。不过黑道仁没空深思,他现在是作为人民党的一员参加战斗的,满清军队是人民党的敌人,敌人不堪一击是好事。本来还准备看看二连冲锋的方向应该在哪里,清军既然如此不堪一击,那也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二营,梯次冲锋。”黑岛仁喊出了命令之后,亲自带着二连冲了上去。三连四连接到了命令之后,跟着冲在前头的两个连就杀向了湖北新军。这支纵队轻松的破开了湖北新军已经完全谈不上组织的“人群”,打倒了面前所有敢于抵抗和有可能抵抗的敌人,深深的切入了新军的空心方阵里头。
在北面,由副团长带领的一营也杀进了湖北新军的阵营,“跪地不杀”的口号响彻了整个战场。新军如同春雷下的羔羊,向着没有敌人的东边溃逃,如果跑不掉的干脆就跪倒投降。
熊明杨也没有想到湖北新军这么快就从混乱变成了崩溃,他也不敢再等,命令发出全面进攻的命令。红色信号弹划着明亮的轨迹升到了空中,随即冲锋号在东边想起。三营和四营以装备了步枪的连为先导,其他部队挺着长矛杀向溃逃而来的湖北新军。这些战士逆着光冲锋,跑向东边的新军本来就两眼红肿,被阳光晃的什么都看不清,哪里还能顶得住这样猛烈的冲锋。新军被工农革命军从北、南、东三个方向全面包围,西边是南淝河,走投无路的新军士兵要么投降,要么扔下了能扔下的一切累赘,玩命的往南淝河逃去。
在新军全面崩溃的时候,黎元洪已经逃上了一条船。虽然人民党设置的水底障碍物阻止了水军战船的行进,但是吃水不超过一米五的船只还是能够在河道中航行的。人民党持续不断的进攻下,黎元洪无法组织湖北新军通过水路逃走。而且黎元洪也不肯抛下自己的大炮逃走。眼见湖北新军已经顶不住了,黎元洪二话不说就带这亲兵跑去河边。这随着新军一起北上进攻合肥的船里头有蒸汽快艇。黎元洪登上了一艘蒸汽快艇,开始南下逃命。指挥部的军官们也已经跟着黎元洪逃向河边,抢了船就走。
船队从昨天晚上就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幸好河对岸没有出现人民党的部队,船队没有遭到攻击,于是还算是听黎元洪协统大人的命令,船队勉强停在河边。现在黎元洪协统大人带头逃跑,船队哪里还肯停留,早就准备好的船统统起锚,或者蒸汽动力全开,或者扯起了所有的风范,或者全力划桨。顺流而下行船方便,没多久所有船只已经全部离开岸边向着南边逃窜而去。
那些试图上船逃走的新军跑到河边之后,却发现船队已经跑了。现在是夏天,新军士兵多数会一点游泳,他们纷纷跳进南淝河里头开始游向船只。少数水性比较好的,勉强赶上了最后的几只船。大多数新军都没有能赶上。
蒲观水参谋长在望远镜里头看着这一切,连续一个小时举着望远镜对身体是一个相当的考验,就算是精神上没有感觉,身体上也是会受不了的。当他放下望远镜的时候,手掌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着。
“这仗就打完了?”蒲观水用一种深刻怀疑的语气问道。
“对湖北新军步兵的仗打完了。湖北水军的仗还没打完。”陈克平静的说道。
蒲观水没想到陈克的想法早已经从眼前的这场规模庞大的战斗中的跳转到了更远的地方去了,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思路完全跟不上陈克的节奏。蒲观水试图去想象一下几十里外的水战,可是亢奋的神经却在强迫着他又举起望远镜看向眼前的战场。湖北新军已经彻底崩溃覆灭了。凡是没有投降的统统被子弹、刺刀或者长矛放到在地,整个战场已经成了一个修罗场。纵横在战场上的全部都是兴奋的工农革命军的战士。
“陈主席,湖北新军不该这么弱的。”蒲观水忍不住说了句极为不合时宜的话。但这是蒲观水的真心话,他知道北洋新军的训练,即便湖北新军比不上北洋,但是就现在看,反倒是安徽新军更能支撑。
陈克本来想微小一下,但是他的嘴角只是僵硬的拉了一个角度,完全没有能笑出来。陈克干脆微微咬着牙说道:“如果湖北新军和我们对攻的话,的确不该这样惨淡收场的。但是湖北新军并不知道为何而战,所以这些士兵首先考虑的想得到好处。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在新军士兵背后站的只是一群压迫百姓的满清官员,他们当然会失败了。”
蒲观水诧异的看着陈克,他没想到陈克居然会从政治的角度来解释这场战斗。对政治问题,蒲观水一贯没有兴趣。他认为一个职业军人应该远离复杂的政治。
陈克知道蒲观水的想法,他希望蒲观水能够理解人民战争的本质,人民战争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战的。如果不能理解到这点,蒲观水的作战指挥以后就会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
“观水,一个人要是光为自己着想的话,那么做事情就完全靠利益的驱动了。战争想获得胜利,自然有符合战争的规律。如果没有科学的态度,那是注定要失败的。”陈克说道。
蒲观水能感觉到陈克在规劝他,但是心中的已经确立的军事概念却不由自主的起着抵触,虽然不是刻意想对抗陈克,蒲观水依旧问道:“陈主席,那么咱们如果进入湖北作战的话,这些新军士兵就有战斗的理由了么?”
“如果咱们是为了保障安徽人的利益而去湖北打仗,那么湖北新军或许会为了湖北人的利益拼死战。所以,我们的人民革命不是为了创造新的压迫者,而是为了解放全中国的人民。在以后我们的对外战争,也不是为了让中国凌驾在世界之上,去千秋万代的统制奴役全世界的人民。而是要解放整个世界,让全世界人民得到自由。这才是人民革命的本质。”
听了陈克的话,蒲观水无语了。他能理解解放全中国的理念,但是他不能接受陈克解放全世界的理念。如果有可能的话,蒲观水也希望能够打到欧洲去,但是他不是要做一个“解放者”,而是要做一个“复仇者”。他希望让欧洲列强们为他们对中国的欺凌付出代价,至于欧洲人民,蒲观水认为他们和列强是一伙的。
陈克看蒲观水并没有接受自己的理念,他也觉得很无奈。因为陈克也有过与蒲观水一模一样的想法,希望让整个白皮的世界血流成河,这样才能让陈克把读历史时感受的强烈耻辱感清洗一空。但是陈克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如果一种制度本身就是为了创造压迫者,那么这种制度就注定会压迫本国民众。陈克自己和那个笑话里说的一样,最讨厌两种人,种族歧视者和黑人。陈克也认为中国是不能引进黑人的,但是陈克到现在为止,也同样坚定的认为,中国的未来不能走帝国的老路。社会主义制度本身就是一门科学,科学的态度中是容不得歧视的。
虽然很想继续劝说一下蒲观水,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的内容,“让医护队赶紧收容伤者,抓紧治疗。”
黎元洪站在快艇上,他脑子里头是一片混乱。船只的颠簸,蒸汽机全力工作的声音都没能让黎元洪有丝毫感觉,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各种念头在他脑子里头乱麻一样的纠缠在一起。他打了败仗,张彪统制,张之洞大人乃至于朝廷里头的人绝对不会饶了他。这个念头一直飘忽不定的在黎元洪脑力头出现,却不能让黎元洪有丝毫的恐惧。
这场惨烈的战斗完全占据着黎元洪的大脑,他甚至可以清楚的想起最初接战时的指挥,各个部队的调配。然后就是一整天来始终没有停歇过的战斗。这才是战争,黎元洪身为一名军人,他参与了战争,他指挥了战争,然后他被打败了。
人民党那毫不留情的战争方式,彻底摧毁了黎元洪对战争的认识。让这位湖北新军的协统作为军人的自觉被无限的强化,又被彻底粉碎。黎元洪的精神崩溃了。

连锁反应(四十七)
严复在北洋水师学堂当老师的时候是非常认真的,虽然黎元洪是1883年考进北洋水师学堂的,距1907年的现在已经有24年的时间,严复还隐约记得黎元洪的相貌。身为老师却要亲自剿灭自己的学生,严复的心情有些复杂。
章瑜大概能看得出严复的情绪并不太高昂,他一面在心里头记下了这么一笔,一面向严复请示道:“严司令,要不要继续追击?”
远处有四条帆船扯起了所有的风帆,正在玩命的往南边逃窜。在严复的坐船周围,十几条湖北新军的船只要么正在燃烧着沉没,要么已经被人民党俘获。严复所乘坐的旗舰是人民党现在最大的一条帆船,船头的中线上设置了一架机枪,绝大部分战果都是这挺机枪的功劳。
“拦截部队不是已经到了么?发信号让他们拦截,咱们也追。”严复毫不迟疑的命令道。这是十几年来严复参加的第一次真正的水面战斗。章瑜指挥的水上支队现在已经正式命名为“中国工农革命军海军内河舰队”,章瑜担任内河舰队副司令一职,平常的时候他也以副司令一职承担司令职务。真的开始战斗的时候,现在的军校校长严复则临时担任起司令的职务。
有些人私下猜测章瑜会不高兴,其实章瑜没有那么无聊了。他担任水上支队支队长的时候,水上支队其实是一支海军陆战队,干的是陆军的工作。比水战,章瑜一点都没有想和严复竞争地位的打算。
听到了严复的命令后,内河舰队旗舰的舰长立刻如同这时代的其他工业国正式海军军舰的舰长一样,用着洪亮的声音喊道:“左舵满!”舵手的位置随即传回了同样洪亮的声音,“左舵满!”已经升起了所有船帆的旗舰开始缓缓的转动着还算巨大的船体。
“右桨全下!”舰长并没有只依靠风范的动力,人工动力在这个时期还是非常重要的。
“一号浆位到位!”
“二号浆位到位!”
“三号浆位到位!”
“……”
操浆的位置上迅速传来了报告声,片刻之后,管右桨位置的指挥员已经跑了过来,“报告,右桨位全部到位。”
舰长站到右船舷的那边看了一眼,这才高声喊道:“每分钟六划,起划!”
大船有大奖,担任操桨手的战士们三人一组,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步调一致的奋力搬动着船桨,船桨排起了飞散的水花,掉转过船头之后,左边的桨手们接到了划船的命令,旗舰的运行速度明显加快了。
这种声势与严复曾经经历过的战舰完全没有可比性,但是严复依旧感受到了当年的感觉。安徽水系丰富,旱鸭子不多。但是这些战士们接受严复的正式训练也不超过半年。工农革命军上下朝气蓬勃,对于掌握新技术新知识从来都是热情洋溢的。仅仅是半年,战士们已经能和北洋水师那训练很久的官兵相比。虽然当兵前的受教育程度比不了,可是除此之外的所有表现都在北洋之上。身为一个军事教育家,严复面对这两种态度,也不得不考虑是不是自已以前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严复也就这个问题问过陈克,陈克的回答让严复觉得非常意外,“我们的战士是为了能够胜利采取努力学习的,北洋水师的目的和动机不纯。为自己想的太多。”
严复自然不能接受陈克的话,“文青,人为了自己考虑当然是常理,所以才得有纪律、秩序……”
陈克很少见的打断了严复的话,“严先生,海军所谓白手套的那些荣誉、光荣的传统完全不符合人民革命的需求,那套子理论人民不需要啊。说白了,海军自己的所谓荣光是建立在薪水较高的基础上,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多挣钱,出身百姓的普通水兵不得不跟逗孩子一样陪着你们一起胡吹法螺。那玩意根本就是胡闹。”
严复知道陈克看不起满清军队,但是陈克的“偏见”居然延伸到了海军传统上,严复觉得这话格外的刺耳。
既然把话都说道这个程度上了,陈克也不掖着藏着,“严先生,我问个问题,为什么要把甲板擦洗到如此干净的程度?”
“海军需要这样的作风。这应该是海军军人的传统。”严复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严先生,你这么说,我就只能说你说瞎话了。或者说你没说实话。要是说的再不好听点,那就是你这态度不科学。”陈克立刻就反驳了严复的回答,“最早的时候,因为航海不讲卫生,生活方式也不科学,所以船上疾病蔓延,死亡率很高。后来就发明了吊床,讲起了卫生,要经常擦洗甲板,还有诸多的卫生要求,生病和死亡的问题得到了很大的解决。咱们若是不给海军的同志们说清楚这些,而是一味的讲什么传统、荣誉,那不都是扯淡么!谁都不想生病,谁都不想病死,说清楚了科学道理之后,再告诉大家为何要建立这等严格的海军制度,大家就能理解。能理解就能执行,哪怕是执行的有问题,遭到了批评的时候同志们也知道对错。这不比空口白牙的说好得多。”
严复的确是教育家,他公务繁忙课程排的极满,基础教育方面一直没有能涉足。听了陈克的评价,他才算是恍然大悟。怪不得人民党的海军在卫生方面表现的比北洋水军还要好的多,陈克的话让严复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满清的军官们为了自己的地位,把这些基本的常识当成一种维护他们身份的说法,其实不就是因为生活空间狭小,人多,环境温暖潮湿,细菌容易滋生,大家为了不想生病不想死,所以海军才要格外认真打扫卫生么?莫说当兵,就是当个百姓,自己家的卫生还不打扫?军官们说白了要么就是为了私心,要么就是懒,想当压迫者,所以把本来简单的分工制度变成了剥削压迫制度。然后再弄出一堆所谓传统和荣誉的屁话来糊弄人。人民群众,还有官兵们不傻,你说干活的人有傻的么?干活到底有多辛苦,那些亲自干活的人最明白。如果用一堆屁话来骗干活的人,能骗住么?人家能不给你怠工么?平日里官兵就不一条心,到了关键时刻军官指望士兵跟你一条心?这玩笑未免开的太大。”
严复在这次坦率的交谈之后恍然大悟,他总算是明白了人民党为何能够有更加严肃的纪律,既然军官们把知识教给了士兵,通过显微镜和现代医学知识的教育,士兵们已经明白了这种海军严格纪律的目的是为了大家的健康,加上军官和大家一起认真劳动。谁也不会反对遵守纪律了。你说懒,谁都懒,这点上官兵很平等,所以把平时能够不懒的和态度科学的选出来当军官,士兵们自然不会反对。而且工农革命军里头军官也不是一手遮天,上有政委,下有士兵委员会,军官们如果不能证明他们在军事指挥上的能力,他们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的。
新的军队制度下,军官们不得不通过学习科学知识,通过建立更加科学的态度,以及提高自己的责任心与事业心来证明自己的合格。这种正向的循环极大的提升了工农革命军的战斗力。而这种内在战斗力的提升所展现出来的外在表现,却是一种“越来越职业化”的优秀表现。
内河舰队的旗舰帆大桨多,没多久就撵上了逃跑的四条小帆船。严复看到前方已经出现了拦截船队的身影。尽管在现在的湖面上只可能有人民党的船队,严复依旧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番。身为舰队的司令,严复既然要求官兵科学,他自己就更得有科学谨慎的态度,想当然是要不得的。果然,远处船队都打着人民党的旗帜。
“用旗语向他们问话。”严复命令道。
旗手开始挥动手中的信号旗,过了一阵,观察员紧张的汇报道,“严司令,对面的是拦截舰队,他们说按照计划赶来拦截。不过巢湖运河方面一个小时前传来了消息,有两艘从长江方向来的蒸汽快船想通过咱们的拦截线,已经被咱们击伤之后俘虏了。具体情况,他们也不太清楚,船队请咱们小心,可能会有敌人的新船队进攻根据地。”
“什么?”严复倒是吃了一惊。这两条蒸汽快船很可能是来传令的,满清水军自己的船数量很少,按理说满清水军不可能投入太多的海军兵力到这么一场远离长江的战斗来。定了定神,严复很快就做了自己的决断,先歼灭黎元洪的部队。他对通讯官喊道:“让拦截船队先参与俘获这四条船的战斗,决不允许敌人逃走。”
战斗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当内河舰队旗舰上的机枪把四条船的船帆打得满是破洞之后,这四条船上的人立刻就选择了投降。新军水军当兵是为了吃饷,到了关键时刻,既然人民党允许他们投降,谁也不肯为了满清陪葬。
等严复的主力舰队与拦截船队汇合,然后赶回南淝河与巢湖的汇合口的时候,黎元洪的水军蒸汽船的身影也隐隐可见了。
人民党的这次拦截有一整天的时间准备,所以大家的准备极为充分。河道最深处直接沉了几条船,河道两边上堆积了不少水泥块和沙袋。严复认为不用搞什么拦河坝,为了攻击水上目标,人民党的“没良心炮”采用了专门的防水弹药包装,经过测试,这种多层丝绸和桐油密封的弹药在水里头也能爆炸,这么窄的河道,水中的炮弹爆炸之后,对船体的伤害同样不小。只要能多击沉几艘敌人的船,河道自然就被堵的死死的。
如果讲激烈“海战”里头炮战的宏伟好看,人民党的部队就能用“土的掉渣”来形容。严复用科学的态度来评价的话,人民党就是建立在对水战完全理解基础上的“实用性的极限”了。
果然,湖北水军一开始并不认为人民党的简陋设施可以挡住他们。工农革命军用大喇叭筒要求他们投降,会被水军就用舰炮射击作为回应。而且快艇与小船开始先行冲锋。埋伏在芦苇丛中的炮兵阵地立刻按照早就测量好的射击诸元进行射击,小船很快被全部打沉。
炮兵部队立刻转换阵地,按照新的射击诸元调整了参数,就等着湖北水军的大船开始突击。只要能够击沉一艘大船,整条河道就会被彻底堵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对这一轮的射击里头,首要目标是大船而不是小船。炮兵部队的官兵们一个个都紧绷着嘴,目光在信号员与炮身上不断巡视着,所有人都等着决定性的命令。只是这次等待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些。
“黎元洪请求投降?”严复疑惑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新军水军军官。
“是的,严先生。黎协统准备投降。”新军的水军军官担心的看着严复,“不过黎协统说了,得请您亲自到我们的船队上,证明您的诚意。还要保障我们的安全,我们就会投降。”
“可以。”严复想都没想就答道。
“严先生,您真的敢来么?”
严复笑道:“今天下午四点前,你们必须投降,如果不投降,我们就会发动进攻。要是我一个人能救这么多人的性命,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们莫觉得我们的海军缺了我不行,哪怕我在你们船上,该进攻的时候,我们的部队还是会进攻的。”
黎元洪也没想到自己的老师严复这么快就会到了自己的船上,见到自己的老师兼对手,黎元洪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他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再打了,陆战的彻底覆灭已经吓破了黎元洪的胆子,现在看到河口远处湖里头那大片的船帆,还有河道上的障碍物,特别是水中那些只露出船桅的沉船,黎元洪知道自己彻底落入了人民党的陷阱。黎元洪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死存亡,所以他才派小船打着白旗去求见严复。其实黎元洪要的并非严复亲自登船,哪怕是能带回严复保障自己安全的口信,黎元洪也会投降。投降也好,什么都好,只要能摆脱这场地狱一样的战争,黎元洪什么都能接受。
选择了一阵用词,黎元洪才按照当年在北洋水军学堂的规矩,立正说道:“严教习,我请降了。”
严复上前拉住黎元洪的手,“宋卿,降了对大家都好。既然到了如此地步,没必要让大家凭白送命了。”
黎元洪知道严复是个讲信用的人,他着急的说道:“严教习,我们请降之后,一切都交给严教习您了。”
严复完全按照人民党的规范说道:“我们的军队优待俘虏,不会抢夺大家的随身财物,也不会对大家辱骂殴打。如果你们愿意加入我们人民党,一起参与推翻满清的革命,我们欢迎。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们也会释放你们。”
“释放我们?”黎元洪和他周围的那些军官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才还打生打死,现在投降之后就能获得释放,这天下还有这等好事?更别说严复居然说不没收个人财物。这些人这些日子以来可是从安庆弄了不少好东西,光随身携带的金银加起来数量可也不少了。严复居然放过这么大的一笔财富,这种做法实在是让这些人不敢相信。如果现在是严复落到湖北新军的手上,严复绝对不用想这等待遇。
黎元洪本来是一心投降的,听到这等条件,他反倒害怕了。“严先生,您这不是开玩笑吧?”黎元洪谨慎的问道。
“宋卿,我们人民党有我们人民党的军事纪律。我上面所说的都是我们的军事纪律,既然定了这等纪律,我们自然要遵守。而且你们一路前来走的都是水路,没有祸害根据地的百姓,若是你们祸害了百姓,那就不能如此轻松的释放你们。你们得先把欠百姓的债还清了再说。”
“严先生,我们一路上秋毫无犯,秋毫无犯啊。”黎元洪连忙解释道。
严复笑道:“放心,我知道。你们一路上行进的如此迅速,我们都看在眼里呢。”
听了严复的解释,黎元洪终于放心了。湖北水军到了这等地步,虽然有不少人心有不甘,却也不肯再拼命。鼎鼎大名的严复亲自前来谈妥了投降事宜,众人也就不再多话。唯一令他们不解的是,严复要求船队里头的医生马上集合,参与到治疗的行动里头去。“你们的陆军伤亡的人太多,我们的医生不够,船队里头的军医赶紧给我赶去参加治疗,能多救些人就多救些人。”
虽然不知道严复为何表现的如此“悲天悯人”,但是这个理由怎么看都没办法挑刺。更何况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投降了,更不敢对严复提出什么质疑。当然了,这些人心里头还是很不愿意的,如果不是那些陆军打得如此之烂,他们水军怎么可能会被如此轻易的俘获!水军里头的众人有着一种完全利己主义的愤慨。
收容俘虏,交接装备。这是个很繁琐工作,到了傍晚才勉强完成。严复先是在收容俘虏的临时营里头安抚了黎元洪等军官一番,然后带着他们赶往设在合肥的总部。
陈克没有接见黎元洪,歼灭了黎元洪部之后,陈克把下一个目标放到了安庆。湖北新军攻打安庆和池州的时候一共出动了七千人,黎元洪打合肥带出来了五千多人,留在安庆和池州的不足两千人,真正在安庆的湖北新军至多不超过一千五。如此少的守军却看护着大批的武器弹药以及补给物资。哪怕是为了这些物资,陈克也认为有必要二次攻打安庆。
工农革命军半年前打过一次安庆,再次奇袭打安庆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次打下了安庆之后,到底怎么处理安庆。安庆扼守着长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城市。如果人民党正式占据安庆,那么就会处于和满清的持续交战状态。满清到现在为止,拥有水军的压倒性优势。加上安庆在武汉的下游,保不准英国人也会插一手。但是不占据安庆的话问题同样很多。
严复一进会议室,就见一团长杨宝贵和二团政委兼团长熊明杨两人跟斗鸡一样正在争执。杨宝贵满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诚恳神色,“你们二团这次冲锋已经出力了,而且你们现在还有部队大规模换装问题,这次就让我们一团上吧。”
熊明杨也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杨团长不用操心我们,换装问题大家都有。你看三团和四团也得换装。部队光靠训练是不行的,得打仗才行。”
三团长吉百雄和四团长毛太平一听熊明杨在拉统一战线,立刻就表示支持熊明杨。“就是,不就是以前五百新军么?我们两个团过去绝对能打赢。你们二位带部队都辛苦了,我们正好也试试新装备。”
熊明杨对这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相当不满,这顺杆爬的功夫也未免太过分。
吉百雄一点都不为熊明杨不满的眼神所动,“我们部队本来汉阳造就少,这再来回搬运的话,未免浪费太多的人力。我们两个团前往,打了仗正好接收装备。效率高啊。”
年轻人朝气蓬勃,严复听了这番对白后只是笑了笑。倒是陈克脸色凝重,丝毫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模样。毛太平比较有眼色,他认真的对能够决定谁出兵的陈克说道:“陈主席,我们四团绝对能够完成任务,请把这次安庆战斗交给我们。”
对这么诚恳的请战,陈克也用同样诚恳的态度回答道:“你们四团只有一营装备步枪了。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千两百的步枪,守城的湖北新军有一千五百人,只有你们四团去了,毛团长你不觉得伤亡会太大?”
听了这话,四个团长都知道陈克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大家都不敢再说笑,几乎是一起立正。
陈克说道:“一团和四团去,明天就出发。师属炮兵营和你们一起去。你们两个团一共八千人,一定要快,现在到安庆的速度越快,打得越猛,咱们的损失就越小。”
“是!”杨宝贵和毛太平同时答道。
“另外,你们想好谁来守安庆了么?”陈克接着问道。
“这……”四个团长都不吭声了。他们光想着夺取安庆的战功,完全没有考虑打下安庆之后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我召开这次会议,就是要讨论这件事。不过杨团长和毛团长就不用参加了,你们赶紧去组织部队行军吧。”

连锁反应(四十八)行军
二次攻打安庆的战斗序列包括104师一个师部,两个团以及师属炮兵团。半年前大家从安庆走陆路回到了凤台县,这次行军路线选择的上次的道路。长长的行军队列穿行在大别山山麓中,夏日的风景很是美丽,蓝天、白云、山林,凉风,一切都让人觉得很是惬意。
但是四团的基层干部们全部没有心思看风景,四团是支新部队,入伍不过两个月的战士比比皆是。与老部队相比,这些新同志的基本军事训练很不到位。“要抬腿走路!不要拖着脚走,抬起腿!”基层干部们不得不矫正着同志们那些基本行军动作。
长途奔袭最讲科学行军,如何最有效的分配体力,如何采取最有效的动作。这都是科学。陈克在21世纪的时候喜欢徒步旅行,他专门请教过不少专家,特别是军队的专家。历史上的解放军被称为铁脚板,这倒不是说那些革命前辈都是些基因改造人,长期的军事斗争中积累起了极大的行军知识。这份来自实践的知识,又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1907年的工农革命军。
抬起腿走路看似很累,实际上大部分运动都是由肌肉承担,对关节的损耗恰恰比拖着腿走路要小的多。拖着腿走路大部分颠簸都由关节承担了,长时间不正确的行军姿势不仅仅是没有效率,容易疲惫,更重要的是对身体伤害很大。21世纪有句很著名的话“态度决定一切”,陈克自然把这话拿来用。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种上进的态度,用大腿的力量行军,姿势看上去充满了活力。陈克觉得这或许就是“向上态度”的表现。
毛太平身为团长,他不能亲自上去批评战士。军队的最讲不能“越级”,这个“越级”不光是说下级不能越级报告,上级正常情况下也不能“越级”指挥下级部队。所以对中下级军官们的指挥,毛太平仅仅是看着听着,他自己对战士的表现一言不发。
不吭声不意味着没想法,毛太平也在观察着自己的部队。哪些战士更好的掌握了军事知识与技能,这玩意单靠听汇报是掌握不了实际情况的,看操演也不一定有用。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所谓的门道恰恰在这种是这种看似枯燥的行军中反倒能最真实的体现出来。
看了好多部队之后,毛太平最终还是放弃了从中间选出特别人才的想法。不管怎么看,都是老部队的水平远远的超过了新部队。行军动作总是老部队最规范,行军态度也是老部队最端正。陈克在军校中反复强调,“天才的第一声哭喊也绝对不会是一首好诗。”训练不足的话,一切都是白搭。
四团内部的老部队与新部队之间差距明显,一同行军的一团整体都是老部队,他们大多数都参加过上一次安庆战役,所以在军事基本功的表现上,一团更是胜出一筹。四团不少战士已经累的大口喘气的时候,一团的战士们行军之余依旧有足够的余力。
“等这次安庆战役结束之后,一定要在团里头加大训练。”看着两支表现迥然不同的部队,毛太平下定了决心。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毛太平满心反省的时候,向着安庆出发的队伍里头有另外一群人比四团的战士更加不擅长行军。他们就是岳王会派出的带路部队。合肥战役一结束,岳王会在人民党部队里头的“联络员”们立刻就把全歼湖北新军的消息带回了岳王会。能够留到现在的都是岳王会的骨干,他们不敢相信人民党只用了两天就全歼湖北新军。而常恒芳等机灵的家伙已经想到了人民党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安庆。他们立刻派人向陈克毛遂自荐,请求带路。
按理说,这些人是岳王会现在仅剩的三百多人里头挑出来的精锐。结果带路的只用了半天时间就从大部队的前头给甩到了队伍最后。这些人也并非不努力,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倒也意气风发。可是工农革命军为了保持行军速度,定时进行休息。岳王会的人头几个小时还能坚持,到了下午,双腿走着走着就跟灌了铅一样卖不动了。眼瞅着一队队的工农革命军的战士就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小团队从行军队伍的头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最后。他们越着急越走不快,最早的时候他们还暗笑人民党休息的太多,到了后来他们发现怎么休息都歇不过来。
石德宽算是里头很能走路的,他之所以被抛到最后倒是因为要和岳王会的同伴们保持团队的一致性。这么长长的队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冲散。看着同伴们实在是走不动了,石德宽连忙拉住一个走在队伍外头的人民党战士。这位战士的肩章是少尉,应该是一名排长。石德宽问道:“同志,咱们什么时候休息。”
“再走二十里。”排长说道。看着石德宽身后那群歪歪斜斜的队伍,排长忍不住劝道,“你们也互相搀扶一下,有力气的多帮帮别人。不然的话大家都得给扔到后头。”这刚说了几句话,排长发现自己已经从自己排的前头落到了后头。他连忙说道:“互相扶一下,没错。”说完,这位排长一溜小跑的冲回自己队伍的排头位置去了。
石德宽很认同这位排长的话,他却不敢对身后的这群岳王会的同志这么说。岳王会剩了三百多人的今天,当官的数量比当兵的多。他一个“监察员”远不是能够对着自己的同志发号施令的。石德宽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这次带路的最高指挥官陈独秀身上。
陈独秀也是气喘吁吁,但是精神却比其他同志更好些。听了排长的话,陈独秀连忙说道:“咱们大家互相搀扶一下。”岳王会的众人都觉得这话不错,他们聚集在一起互相伸出了手。然后就大眼瞪小眼起来。谁搀扶谁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这里头出现了很古怪的事情,那些想去搀扶别人的,大多数是背着更多随身行李,看着更加疲惫的。而等着人搀扶的,不少都是空着手走路,看起来精神倒也不坏。
若是以前,这种做法岳王会自己也没有太在意,与人民党一起行军的时候,人民党人人都背着行军包,那些不背包裹的都是有级别的军官,而这些军官们在队伍里头跑前跑后,忙的跟狗撒欢一样。他们明显不用人搀扶。陈独秀走了这么长的路,脸色本来就很红润。看到自己的同志如此表现,脸登时就从红润变成了紫红色。没多久陈独秀整个人突然就软了下来,好像要虚脱。岳王会的人立刻上去扶住陈独秀坐下。
陈独秀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这口气,他抬起头,目光里头先是严厉,很快严厉就变成了悲哀。岳王会的众人都参加了行军,他们知道陈独秀这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少人人以及羞愧的低下了头。
“同志们,人民党是革命,咱们也是革命。为什么咱们比不上人民党,大家知道了吧?”陈独秀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石德宽甚至怀疑陈独秀接下来只怕会哭起来。反正每次把人民党与岳王会相比,石德宽总是想郁闷的想哭。陈独秀到没有石德宽想的那么脆弱,如果不是因为陈独秀自己沉浸在羞愧的情绪里头,他现在是想大发雷霆的。石德宽又看了看其他的干部,柏文蔚、常恒芳、熊成基,这些人一个个同样面如死灰,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人民党这次重夺安庆,岳王会里头虽然不少人都想重让岳王会提执掌安庆的事情,但是好歹这些人也没有那么不要脸。上次在安庆一败涂地,他们都不想重蹈覆辙。陈独秀倒是表现出了领导者的风度,他主动提出组织“带路队”。如果岳王会这次不去了安庆,自己龟缩在合肥,那岳王会绝对不会有什么前途的。什么都不做的话,岳王会连回安庆的借口都没有。
陈克很大方的同意了岳王会的请求。岳王会的众人这次出发的时候都带着武器,他们自己的打算是要在战斗里头好好表现一下,证明一下自己。常恒芳、熊成基等人都表态,这次哪怕死在安庆,也不能再丢岳王会的人。这些人心里头其实是很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情怀,他们的打算就是一定要冲在前头,哪怕是牺牲了也不怕。若是自己牺牲了,反倒能给岳王会争取到一些分享安庆权力的理由。
这些人的悲壮心情倒也无可指摘,不过今天的行军已经明白白的显示出一个结果,岳王会行军能力太差。按照现在的情形看,等岳王会的这些人赶到安庆,估计人民党的仗都打完了。岳王会的人也没有不要脸到自己什么都不干,然后空口白牙的向人民党索要安庆的地步。人做到“视死如归”已经是很不容易,但是“视死如归”的心态遇到“求死而不能”事实,难怪陈独秀和岳王会的高级干部们一个个面色惨白了。
岳王会的人不知道此时还能再说什么,大家都感觉说什么都只是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耻辱。不过坐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人民党的部队一步没停,各个部队行进速度与刚出发时相差无几。大家步伐稳健轻快,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从停在原地不动的岳王会“带路队”身边井然有序的经过。每个人民党官兵都在全神贯注的专心行军,对路边的岳王会人等看都不看。这种近乎漠视的态度让岳王会的众人更加羞愧起来。
“为什么咱们就搞成这个样子?”陈独秀说了一句。这话其实不是在质问同志,而是在质问自己。
到了此时,石德宽也不管那么多了,他直言不讳的说道:“因为人民党练过。我和人民党在一起的这几天,我问了不少东西。人民党也不是天生就会,他们告诉我,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早就练过。任何一件看着不起眼的小事,他们都练过上百次。”
石德宽的地位不高,如果不是此时羞愧的想把头埋到地里头,他是不会这么直言不讳的说话。
常恒芳素来是个强硬派,他最不愿意对人民党低头。听了石德宽的话,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唇相讥,而是带着哭腔说道:“那人民党怎么知道该练什么?天下可以做的事情这么多,怎么他们练的东西都有用?我们干的一切都没用呢?”
没有人接这句话,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那只能说人民党的领导者陈克指挥的好。虽然这是事实,却没人愿意当面驳了陈独秀的面子。
“这是我耽误了大家。”陈独秀接过了话头。
常恒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说道,“大帅,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独秀站起身拉住满脸羞愧懊恼的常恒芳,“不,恒芳,你的话没错。我也不配叫什么大帅。人民党一个营就有一千多人,他们也只敢叫自己营长。我们只有三百多人,我再叫自己大帅,这也太不知好歹了。”
陈独秀是安徽有名的才子,大家素来都敬重他,听陈独秀如此消沉,常恒芳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自己的嘴怎么就这么不把门呢?
陈独秀扫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跟放下千斤重担一样的舒了口气,“大伙也别想那么多,咱们走不动了,那就先歇歇。恒芳,你带人把行李给大家分了,没用的行李咱们先不要。大家都带上枪,带上干粮。咱们也学着人民党的那样,迈开腿走路。累了就歇歇,腿部肌肉松弛下来咱们就继续走。就算是咱们带不了路,总不能让人家给扔在最后吃灰吧。”
在这种人心浮动的时候,若是陈独秀再撂了挑子,自怨自艾起来。那这只队伍立马就是分崩离析。倒是这关键时刻,陈独秀反倒有了领导者的模样。
常恒芳也不多话,立刻开始分行李。
等岳王会重整旗鼓,人民党的大队已经过去,留在最后的辎重车过来了。常恒芳也不愿意浪费东西,岳王会众人用不着的行李,他打了几个大包,硬塞到车上。后勤部队的指挥员哪里敢让他们随便往重要的辎重车上塞东西。不过后勤部队的指挥员也知道这群和自己一起走的家伙们是岳王会的人。又听常恒芳带着一脸破釜沉舟的神色说道:“东西我们送你了,你们不想要就直接扔了。”
后勤处的都是要和人打交道的,指挥员知道这帮人是背不动这些东西了。他掏出铅笔写了张收条。常恒芳是坚决不要收条,指挥员就直接过来问“谁是岳王会的指挥员?”
陈独秀连忙答话,“我就是。”
指挥员把收条递给陈独秀,“我们可以给你们运行李,不过收条你们收好。到了安庆之后,还要凭着这收条把东西给你们呢。大家都是合作,请你们不要让我们为难,到安庆之后一定要到我们这里取行李。我们工农革命军有制度,这多出来的东西没有人拿的话,我可是要背责任的。”
陈独秀连忙表示了感谢。指挥员也不多话,道了声别就立刻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头去了。
柏文蔚知道常恒芳为什么不高兴,常恒芳不想承人民党的人情。东西不要了,岳王会和人民党那算是两清,但是若是拿了收条。这人情可就是大事。
看着后勤部队指挥员的身影,陈独秀却叹道:“我只是在读书的时候在书里头看过有这等森严的纪律的部队,有这等通情达理的军人。”
石德宽一直很尊敬陈独秀,听了这么一说,他问道:“大帅,这等人有什么特别的?”
“德宽,管辎重的是最克扣的地方。哪怕是东西够了,管辎重的素来都是说物资不够,哪里有人怕物资多出来的?若是他担心东西多出来会被追究责任,那就是说人民党纪律之严明,到了令行禁止的地步。而这等森严纪律之下,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把咱们的行李直接给扔了的也是常见。那人却只是给咱们一个收条,看来很是体谅咱们的难处。这等人物通情达理,我还真没见过。若是按照孔子所说,此人简直就是个君子啊。”
石德宽年轻,见的人不多,而且结交的多数是那些自诩江湖豪杰的,江湖豪杰们只要讲“道义”的,行事都该如此。石德宽倒不觉得承了人民党的人情是件多大的事情,反倒是那张收条让他觉得有些多余。陈独秀对人民党这位指挥员如此盛赞,实在是令石德宽觉得很是不解。
但是行李有了着落,大家也重新整顿了心情。岳王会的众人继续行军。一路上众人心里头都憋着一口气,此时已经不是为了壮烈的去死,而是更加现实的目的。为了能够跟上人民党的队伍,一起赶到安庆城去。现在的岳王会队伍里头没有人再想让别人替自己出力,一个个都全心全意的赶路。心里头没有了杂念,脚步倒也仿佛轻快起来。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他们跟在步兵大队最后,居然没有掉队。

连锁反应(四十九)受降仪式
第二次安庆战役进行的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人民党两天走了200多里路,赶到了安庆城附近。早上安庆的城门打开之后,侦查部队就化装成百姓夺取了城门。工农革命军本来就对安庆的城市情况非常熟悉,情报人员又提供了详细的湖北新军驻扎地图。一团进城围剿敌人,四团围攻敌人在城外的据点。把一千多湖北新军给堵在了各个据点里头。
湖北新军万万没想到黎元洪协统带着五千多新军前去剿灭“叛匪”,而七天后上万叛匪居然“奇袭”了安庆。湖北新军也是有作战经验的,他们参加过一些“剿匪”行动。以往的“剿匪”中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土匪”,只要新军拉出来坚定的与“土匪”对射,土匪们被打死些人,立刻就崩溃了。新军随后追击,没有不大获全胜的。
面对从未见过的工农革命军,有些湖北新军部队按照习惯的方式列队出击。工农革命军没接受过排队对射的军事训练,官兵们依托着各种掩体和湖北新军对射,于是列队对射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湖北新军没想到“匪众”居然敢和官军对射,刚交火的时候他们还能坚持。工农革命军的部队开始包抄侧击之后,湖北新军就顶不住了。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那些曾经击败过的“土匪”强到哪里去。当身边的战友被呼啸而来的子弹打倒之后,湖北新军的官兵心里头同样充满了恐惧,在枪林弹雨里头,他们也会经受不住恐惧的压力,转身就跑。工农革命军对湖北新军的溃兵进行追击的时候,那些胆敢出门应战的部队连据点都保不住。
倒是有军官比较聪明,看着数量巨大的敌人,他们想依托据点负隅顽抗。军官们躲据点里头,背对着数倍与自己的敌人,向着神色惊恐的湖北新军士兵大声说,叛匪玩的是“围魏救赵”的把戏。只要坚持到黎元洪协统大人赶回来,叛匪们就完蛋了。
工农革命军对此早有准备,这次合肥战役里头抓到的俘虏里头有不少中低级军官,他们本来就在战斗里头被吓破了胆。看到工农革命军在战斗结束之后尽力救治湖北新军受伤的官兵,又知道黎元洪协统都投降了,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合作态度。工农革命军向这些军官保证,只要他们帮着劝降安庆里头的湖北新军,打下了安庆之后就会释放他们。有些中低级军官心思比较活络,既然已经乖乖当了俘虏,那也不再讲什么气节了。再说,啥气节都没有被立刻释放更有吸引力。
湖北新军属于文化教育比较先进的新军部队,官兵们受教育程度普遍比较高。军官们向新军士兵解释战国时期齐国人“围魏救赵”的军事智慧,却没想到工农革命军学的却是楚汉相争时候汉军“四面楚歌”的故技,出去不过六七天的几十名新军中低级军官出现在工农革命军的队伍里头开始劝降。“围魏救赵”的说辞不攻而破。亏了新军受教育程度比较高,这些“降军”组成的“劝降队”拿着写好的稿子向着战友大讲工农革命军的俘虏政策,那也是情真意切有条有理。
湖北新军虽然比不上工农革命军的战斗意志,不过身为军人,投降总是能引发的羞耻感的。他们虽然没有向荆楚老前辈项羽那样选择玩命突围,却也不肯轻易选择投降的道路。
为了有效的消除新军羞耻感,工农革命军不得不往湖北新军的据点头开了几炮。于是新军接受了工农革命军要求“谈判”的要求。双方的军事负责人进行了理性和开诚布公的谈判。大家最终达成了两点协议,第一,湖北新军正式向工农革命军投降。并且举行一次投降仪式。第二,投降仪式结束之后,湖北新军立刻携带个随身的非军事用物品离开安庆,工农革命军不得阻止。凡是需要搬运的“所谓个人财物”统统得留下来。工农革命军对此说的清楚,“你们跑来安徽打仗,根本不可能带什么大件。这些大件肯定是你们搜刮当地百姓的财物。我们不追究你们对人民犯下的罪行已经很仁义了,东西你们不能带走。”
陈独秀他们进了安庆城的时候,工农革命军刚与湖北新军达成了谈判协议。陈独秀对于第二条内容并没有太多的意见,他偷偷询问104师的师长华雄茂,为何第一条就是必须举行投降仪式。华雄茂心情不错,所以回答了这个愚昧的问题,“名不正言不顺啊。”这个回答让陈独秀羞愧的满脸通红。
受降仪式是陈克规划的,其实就是湖北新军与工农革命军都列队站好,湖北新军的军官交向工农革命军交出军旗,然后士兵们依次把自己的枪给交了。工农革命军已经夺取了长江对岸不到一百人把守的渡口。整个受降过程中,工农革命军保证湖北新军的人身安全和人格尊严不受侵害。受降仪式结束之后,湖北新军的官兵就被工农革命军送过江去,之后湖北新军就可以自行安排以后的事物。
仪式这种东西看着简单,但是真的搞起来的时候很不轻松。得知自己人身安全和个人财物得到保障后,大部分新军还是真心的松了口气。投降就投降呗,大家总不能白白的送死吧。当两军都列队,湖北新军作为降军排着整齐的队列,在上万胜利者目视下,按照军阶秩序交军旗,交武器的时候。湖北新军里头有一部分性子比较认真的人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他们脸色惨白,手臂微微发抖,很多人进行投降仪式的时候眼里头噙着泪水。那是屈辱和痛苦的泪水。
华雄茂站在首相仪式的前排,他脸上的神色严肃认真,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情绪。其实心里头的得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人民党和工农革命军内部从来不讲压迫,也根本不允许各种压迫存在。谁敢在部队里头欺负人,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华雄茂每天都为了工作的事情累的半死,他觉得陈克提出的“公仆”这个词是实在是太贴切了。身为干部,每天就是为了大家工作,为了人民的利益和革命事业工作,当官跟当孙子一样。而举行这次受降仪式,以一种有礼有节,不温不火的方式画上了人民党大获全胜的句号。他心里头跟吃了人参果一样,通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心里头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和惬意。
也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年轻的新军士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个新军士兵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哭声也不是成年人伤心时候的嚎啕,却像是孩子在游戏中失败之后委屈的哭泣。有这孩子一带头,不少新军官兵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湖北新军的一些军官觉得这些士兵丢了脸,由于华雄茂他们早就公开说过,不允许在受降仪式上出现打人骂人的情况,湖北新军的军官们在工农革命军上万人的方阵面前也不敢打骂士兵,只好强忍住怒气开始呵斥。
华雄茂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他身为根据地的高级军官,参观过军队幼儿园和普通的幼儿园。运动能力不强的小不点们傻乎乎的看着年纪大点的在玩耍,稍微有些不高兴就开始尖声大哭。能满地跑的娃娃们则把幼儿园闹得沸反扬天,如同猴山一样。老师不允许打孩子,遇到这情况,只能如同湖北新军的军官一样呵斥。受降仪式本来是军队里头一项非常严肃的事情,现在这么一折腾,倒像是根据地里头幼儿园的味道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华雄茂的这份磨练出来的涵养,很多工农革命军的官兵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也有些官兵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华雄茂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师政委何足道,何足道就是神色严肃,若有所思。华雄茂知道何足道的想法,因为何足道曾经和华雄茂讨论过投降的事情。何足道认为工农革命军应该允许敌人投降,但是工农革命军自己没有向任何敌人投降的必要。
华雄茂虽然也有同样的感受,但是他知道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不是你说让干部战士们战斗到最后一息,大家就肯毫无理由的跟着你玩命的。他问何足道有什么看法,何足道答道:“我是这么觉得,工农革命军绝对就不能打没有理由的战斗。每次战斗前必须让官兵们知道自己战斗的理由,而且真心的相信这些理由是为了包围包括大家亲人在内的人民大众的利益。只有这样,每个人在战斗的时候才会只想着怎么完成任务,怎么消灭敌人。情况不利的时候大家也不会消极应对,更不会想到投降。”
想到这里,华雄茂被湖北新军激发出来的那点子幽默感立刻飞到九霄云外。湖北新军的装备比工农革命军好的多,这点不用深入的调查,光从他们交出来的武器弹药就能看得出。但是这支军队在安庆战役里头跟本没有表现出与这样优良武器相匹配的战斗能力和战斗意志。人民党刚到安徽的时候,根本一无所有。那时候大家手里头最精良的武器就是几条枪,最好的手枪是何足道现在配在腰间的那支,那时候这支手枪的主人却是游缑这个女孩子。
那时候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干革命,同志们对于“为人民服务”的概念都不明确。只是水灾危急的情况下,只有选择跟着陈克一起干。但是亲自和人民站在一起,为人民的利益奋斗的过程中,华雄茂原本印象里头“狡狯愚昧”人民,却有着想象不到的通情达理。这些人民只是没有最初的人民党同志的出身和文化,他们在其他方面和这些党员一样,面对天灾大家都想活下去,天灾过后大家都想追求更富裕更有尊严生活,有陈克主席在前头带路,只要不是那种懒到不可救药的人,或者是那种满脑子只想靠着依靠别人,或者只想着靠压迫别人来生活的百姓,没有不尽心竭力的跟着革命走的。现在华雄茂带领着的上万军人,哪一个不是百姓出身,哪一个不曾经对官府畏之如虎。
现在就是由这么一些普普通通的百姓组成的军队,却能纵横安徽,将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彻底踩在脚下。让他们乖乖的地头认输,缴枪投降。华雄茂心里头突然生出一种豪情,他只想高呼一声“革命万岁!革命必胜!”
岳王会也参与了受降仪式,看到上万工农革命军的战士整齐列队,岳王会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是他们在无数次憧憬革命,胡吹法螺的时候幻想过的力量。上万军队纪律森严,整齐划一,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真正的看到这样一支军队的时候,岳王会才知道自己是“叶公好龙”,人民党是岳王会的“友军”。岳王会被自己的友军给吓住了。
陈独秀是个聪明人,也是学识也颇为可观,比起其他岳王会的同志,陈独秀才真正看到了自己和人民党的差距。人民党的官兵们身上有着一种气质,他们知道自己真正目标所在,也知道自己具体该怎么做。每个人就都有了主心骨。与人民党相比,岳王会的革命就是空中楼阁。人民党考虑的是要做到什么,岳王会考虑的是要借助什么样的有利形势,所以两者的革命有如此天差地别的不同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就拿这次受降仪式来说,人民党看似站的没什么特别,甚至是彬彬有礼。但是人民党的队形却能能随时镇压有可能的湖北新军闹起来。能有礼有节到这等地步,人民党的指挥官确不是一般人。
受降仪式里头有着自己感动的不仅是干部,士兵们同样有着自己的深切感动。特别是那些有些文化,为了革命理想投奔人民党的新兵就更加感动了。方声洞、林觉民等人现在是四团的新兵。本来按照计划,这些南方革命青年们必须经过三个月的劳动实习,不过人民党大扩军,他们就被提前调出来安排进了部队,入伍之后就时艰苦的训练。这合肥战役里头最激烈的战斗没有轮到他们参加,之后四团一直是在行军,没想到只是靠了行军,人民党就能大获全胜。这些青年都是第一次参加上万人规模的军事行动,心里头自然有各种浪漫的憧憬,即便是长途行军也没有让他们放弃幻想过的浪漫血腥战场。没想到一枪没放,就来参加受降仪式了。
这些青年都被打散到各个部队里头,彼此都看不到对方。虽然满腔热血都在沸腾,却因为纪律的原因不能畅所欲言。特别是林觉民,他曾经觉得革命是十分艰苦的事情,万万没想到在人民党的部队里头,他身为一个“文化人”,不仅没有轮到他教育别人,反倒是他被教育了,几个月来学习到的有用东西比他几年学到的都多。那些出身农民的战士,学习热情比起“读过书”的人只高不低。林觉民出身官宦人家,他看得很清楚,农民出身的战士仅仅限于见识不足而已。至于见识不足是不是坏事,却也很难讲。
这些淳朴的士兵虽然有着一种生活养成的习惯,更注重一些个人的利益,遇到事情习惯大惊小怪。这种习惯同样让他们朴素务实,做事情讲求效率。而且这些淳朴的战士的道德水平与合作精神一点都不比读过书的人差。人民党是最讲合作的,也是最讲合作分配合理性的,反倒是读过书的人更加斤斤计较,更注重虚荣。普通战士们根本不知道那些“虚荣和面子”的存在,他们或许会为了一句直截了当的斥责的话不高兴发脾气,却从来不会因为要辛苦的玩命干活而不满。在这方面,林觉民是自愧不如的。
林觉民到现在为止的短暂军队生涯里头,他感受到,人民百姓不在乎工作,他们在乎的是不能被欺负。为了一句看似无心的话,他们就绝对不会和你善罢甘休。但是读书人往往能够接受口头上的嘲讽,甚至认为承担了这种嘲讽是有涵养的表现。倒是面对工作的时候,他们就推三阻四,哪怕是嘴里不说,心里头也是不高兴的。当然了,如果能够对工作任劳任怨,又能虚怀若谷自然是最好的。可这种人哪里能轻松的遇到,想达到这种境界更是无比艰辛。林觉民现在有些疑惑了,人民大众的这种不怕劳动,却又斤斤计较的生活,与读书人看似不计较,却不愿居于人下认真劳动的生活,哪种生活方式才是更加有尊严的生活呢?

连锁反应(五十)第二次反围剿的先端
自打“丁未政潮”结束以后,袁世凯总算是松了口气。慈禧终于认清了岑春煊这等自称“清流”的伪君子面目,朝廷里头沽名钓誉的清流几乎被一扫而空。而袁世凯上了自辩的折子之后,陈克的事情也算是一把揭过。尽管慈禧对于北洋集团的忌惮几乎是公开的,五个军机大臣里头非北洋的,或者说“反北洋”的占了三个,而且袁世凯也被迫交出了很多兼任的“差事”。对这种变化袁世凯倒是能接受,这不过是历代统治者们的正常表现,任何朝廷里头有了北洋这种强势集团,君权都会本能的进行打压。
1907年8月1日,袁世凯刚起床,管家就带着古怪的神色进来拜见。袁世凯知道管家肯定有急事,他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在小客厅里头正襟危坐。袁世凯有这样的习惯,无论是在任何地方,做太师椅也好,坐沙发也好,他从不爱靠在那里,而是脊背笔直的端坐。加上长久历练的气度,即便是在家里头也是威风凛凛。
管家也不敢说太多,他一面呈上了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纸,一面谨小慎微的说道:“老爷,今天早上京城里头贴了好多这样的布告。”
袁世凯打开一开,眼睛立刻就瞪大了。这辈子他见过很多大场面,也见过很多荒诞无稽的事情,更听过很多大言不惭或者狂妄悖乱的胡话。但是到了今天,他才真的知道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是超出他想象之外的。这份布告的名字一看就很过分,《告满清匪帮公开信》。这是人民党的告示。内容不特别,用的是白话,前半段是告诉全国,满清匪帮狗腿张之洞命令满清匪帮打手黎元洪带领湖北新军进攻人民党根据地,现在七千湖北新军全军覆没。后半段里头人民党宣布这是人民革命的伟大胜利,这种胜利会一个接一个,直到人民革命彻底消灭满清匪帮为止。
在公告最后,人民党正告满清匪帮女匪首慈禧以及满清匪帮的走狗兼打手袁世凯、满清匪帮走狗张之洞等人,人民革命的胜利是历史的必然,劝告女匪首慈禧认清形势,赶紧投降。人民党会公正公开的审判和清算满清匪帮的罪行,给他们应有的下场。
这年头骂袁世凯是活曹操的不知道有多少,称呼袁世凯是走狗兼打手的这还是第一次。袁世凯一面觉得惊讶,一面居然理出了人民党称呼的概要。满清政权被人民党称为满清匪帮,满清文官被称为匪帮走狗,满清武官被称为匪帮打手。而袁世凯军政一把抓,就荣幸的兼领了走狗兼打手的殊荣。人民党看来对袁世凯评价极高,居然让袁世凯位列满清匪帮里头的二号人物。仅仅屈居满清匪帮女匪首慈禧之下。
按照人民党布告里头的说法,张之洞的湖北新军七千人在四天内全部完蛋了?袁世凯对此并不太相信。不久前王士珍倒是曾经做过这样的预言,认为黎元洪不是人民党的对手。但是王士珍和袁世凯都认为这会是一场惨烈的战斗,人民党或许很能打仗,可黎元洪带领的是七千人。双方必将进行一场两败俱伤的惨烈战斗。袁世凯知道湖北新军的实力,这是全国为数极少能和北洋新军一较高低的新军部队。由于湖北能自造武器装备,湖北新军的装备与训练素是相当可观的。别说是七千人的湖北新军,就是七千头猪也不可能四天内就被杀光吧。
刚把公告放下,门口的仆役就来禀报,“大人,门口有人来送紧急公文。”袁世凯心里头立刻就生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公文里头没有提黎元洪的下场,只是说人民党重夺了安庆。湖北新军守安庆的部队投降之后又被放了。袁世凯也是老行伍出身,距离合肥几百里的安庆都被攻下,围魏救赵也不是这么一个打法。黎元洪只怕是凶多吉少。
放下公文之后,袁世凯命道:“速速派人去查,到底是谁贴的这告示。另外备马,去王士珍那里。”
贴告示的人其实贴的不算很多,袁世凯最近很不顺,所以袁家对于外头的风吹草动很警觉。王士珍就没有这个闲工夫,他把告示和公文仔细的看了两遍之后才说道:“黎元洪是完了。”
袁世凯也知道黎元洪肯定完蛋了,一路上他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聘卿,你马上就要赴任江北提督,你觉得局面会变化到何等如此?”
王士珍短时间内也没办法评估局面,袁世凯虽然着急,王士珍却也不想胡说八道一番,沉吟了好一阵,王士珍才说道:“既然黎元洪已经完了,陈克又占了安庆。他要么去夺取运河,截断漕运。要么就会兵出武汉。不管陈克怎么办,接下来注定不会太平。”
平日里袁世凯是非常赞同王士珍的见解,可这次他却没有太认同王士珍的见解。或许袁世凯与陈克的身份有些类似的缘故,两人各自统领着一个军政集团,他们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从大局出发。袁世凯问道:“聘卿,你是说陈克要想法解决钱财的问题?”
北洋把持着直隶的财政,每年的钱花的跟流水一样。陈克在安徽这么一个穷地方,去年还遭了水灾。打仗是个吞金的怪兽,袁世凯能够想象陈克是多么捉襟见肘。
王士珍不管北洋的财政,对财政问题只是知道而谈不上精通。袁世凯的问题倒让王士珍不敢轻易回答。又思索了一阵,王士珍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袁公,此次湖北新军损兵折将,大人却不可对此事轻易说话。倒是张之洞遭此大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陈克的此文虽然狂妄,却对袁公有利。他对袁公大放厥词,甚为不敬。但是张之洞为了证明自己,必然会对袁公胡说八道。袁公需要小心了。”
对于张之洞可能的反应袁世凯已经想过,湖北新军几乎折损了一半的兵力。剩下的部队顶多一万人。这一万人守湖北只怕都不够,若是陈克兵出黄陂关,直接就打到了武汉三镇去了。武汉三镇若是丢失,甚至只是在长江北岸的汉阳一丢失,湖北新军的兵工厂就完了。张之洞若是想挽回颓势,要么就联合袁世凯,要么就得把责任推给袁世凯。毕竟袁世凯“识人不明”的事情已经公开了,若是袁世凯早看出严复与陈克都是“反贼”,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我实在是小看了陈克。”袁世凯叹道,“这等人物居然不肯为国家出力。聘卿,既然张之洞的湖北新军靠不住,只怕还是得北洋新军动手平叛。”
王士珍其实最担心的就是此事,河间秋操的时候他也见识过湖北新军。就是北洋新军也不太可能四天里头把合肥与安庆的七千湖北新军一网打尽。而且北洋新军若是平叛,那是劳师远征,各种不利局面太多。天知道陈克现在把安徽弄成了什么样子。敌情不明的时候谨慎小心才是上策。他答道:“袁公,我马上就去赴任。然后会仔细打探陈克的情况。而且现在朝廷猜忌袁公甚深,袁公想亲自带兵平叛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袁公,就算是你亲自带兵,只要小有挫折,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定然要大做文章。这点还请袁公小心。”
袁世凯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袁世凯犯错,哪怕是张之洞也是如此想法。这倒不是张之洞想落井下石,而是袁世凯若是打了败仗,张之洞立刻就有理由辩解。那时候张之洞肯定不会落井下石,而是会“支持”袁世凯一下。那样所谓“法不责众”,张之洞先前的失败也可以轻易的推掉责任。想到这里,袁世凯忍不住苦笑了,大敌当前,他自己身为朝廷重臣,却只能为自己的身家安危操心,这仗没打就已经困难重重了。
两人谈到这里也就不再多说,袁世凯不是闲人,他必须做好接下来朝局动荡的准备。而且他本来就被猜忌,和王士珍联络太多,对王士珍也不好。
果然,袁世凯一到了军机处,就见其他四名军机大臣都阴沉着脸等在那里。张之洞先发话了,“袁公,太后命你我觐见。”
慈禧的脸色极为难看,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虽然知道了打败仗的消息,不过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为这大清朝的实际掌权者,居然会被人在京城贴了大骂自己是“满清匪帮女匪首”的告示。本来太监们并不敢告诉慈禧这件事,不过慈禧对这帮奴才的了解清楚的很。随便扫一眼她就能从脸上看出这帮奴才的心思。这些人本来就负责打听外头的消息,见负责打探消息的太监们脸色都不大好看,慈禧就知道出了大事。没有人敢拒绝回答慈禧的问话,几下逼问之后,太监胆战心惊谨小慎微的说了实话。在慈禧严令之下,公告被太监战战兢兢的递了上来。随后而来的兵部公文,让慈禧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大人,这陈克到底是何等人才,居然能让袁大人如此看重,亲自做媒。”慈禧的话里头充满了恶意。
袁世凯本来就是靠了慈禧的信任才爬上现在的位置,听完这话袁世凯紧紧趴伏在地上。与那些只懂得请罪的蠢材不同,袁世凯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说,他谨慎的答道:“太后老佛爷,陈克是叛党严复的弟子,臣与严复有旧,陈克既然托臣帮忙,臣觉得不能不帮。”
“哼。”慈禧身为女性,倒也不厌恶不反对替人做媒这等事。她其实也没有相对这件事穷追不舍。不过被陈克骂到京城来,慈禧不吓唬吓唬袁世凯,心里头的郁闷之气也不能轻易消散。
问完了袁世凯,慈禧又看向张之洞。这位新政的重臣是慈禧现在所倚重的,到现在为止,张之洞以不偏不党的作风很得慈禧的满意。慈溪本来想让张之洞与袁世凯一起推行立宪这等大事,没想到这两个重臣一个是给大叛逆陈克做了媒,一个是让大叛逆陈克消灭了七千心腹部队。陈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张大人,湖北新军还能一战么?”慈禧接着问道。
张之洞就怕慈溪这么问,他若是说能战,以现在的局面,只怕短期内打不了胜仗,若是说不能战,那张之洞到现在为止积累起来的政治信用顷刻就会破产。不过张之洞毕竟是官场老油条,遇到这等情况也没有太过慌张,张之洞答道:“太后老佛爷,若是想剿灭安徽匪患,只靠湖北新军的话未免会旷日持久。此时的上策是调集各路新军一起围剿。北洋新军从南向北打,湖北新军顺江而下,江南提督和江北提督自东向西,三面围剿之下,定可平息安徽匪患。”
听张之洞说出“只靠湖北新军的话未免会旷日持久”,慈禧心里头就一阵厌烦。这等老油条的话她听的太多了,剿匪一事花费巨大,若是按照张之洞所说,动用北洋新军、湖北新军、江南和江北提督的兵力。今年朝廷的收入只怕一大半都要用在剿灭安徽匪患上。朝廷收入已经是入不敷出,再打耗费如此巨大的仗,慈禧想象就感到头痛。
对于打仗的事情,慈禧更信赖袁世凯。她转头问道:“袁大人,你怎么看。”
袁世凯对这等问话早有了腹案,他坦然说道:“剿匪事宜可由兵部全权安排。”
现在执掌兵部的是宗社的强硬派,虽然他们暂时不能让北洋六镇信服,但是他们至少能让慈禧放心。
听了袁世凯的回答,慈禧过了好久才答道:“我知道了。”
不过慈禧对陈克的“大不敬”依旧耿耿于怀,她不是正宫出身,在漫长的宫廷生活中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慈禧遭过多少冷言冷语,好不容易执掌了权柄,竟然被人骂为“满清匪帮女匪首”,这口气实在是难以下咽,“抓到陈克之后,定然把他给我押解进京。”
陈克几天后才从北京送来的情报里头得知有这么一场会面,具体内容也不太详细。至少他不知道慈禧想把自己弄进京城的话。不过必须说一句,陈克在发这篇通告的时候,就知道了慈禧肯定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但是陈克其实也想对慈禧说一句话,“等你这老娘们死了之后,我要把你从坟墓里头拖出来晒太阳。”
陈克小的时候看过东陵大盗,他其实对“考古学家孙殿英”的所作所为并不完全否定。陈克其实已经决定,满清的皇帝里头除了雍正之外,其他满清皇族无论男女,他们坟墓都有十分的必要进行“考古发掘”,考完古之后,那些坟包就可以平掉了。留着这些坟头实在是碍眼。
对于满清的再次围剿,陈克是完全能够想到的。歼灭湖北新军之前,陈克对军事作战还有些担心,黎元洪的覆灭让陈克对满清的军事能力有了清楚的认识。在学自毛爷爷的战略战术之下,满清的战斗力基本上能用不堪一击来形容。
这次歼灭湖北新军的前后两次小战役,湖北新军战死了九百多人,两千二百多人受伤。工农革命军战死一百三十多人,受伤三百一十三人。军委的同志们对这样的战果可以说是极度满意的。听说满清准备大兵围剿,大多数军委的同志虽然还是紧张,却没有面对黎元洪所部的时候那么惊慌了。
“陈主席,你说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华雄茂第一个表态。他已经不准备再独立搞什么战役策划了。陈克既然策划的比自己好,那还是先让陈克表态更加合适。
陈克其实也没有打过规模这么大的战役,不过他在网上研究过的战役规模比这个大的比比皆是,所以陈克虽然不是什么战略家,不过从那些人类史上最优秀的战略家身上学到的知识,足够对付满清这群战斗力勉强超过五的渣滓。
“这一仗,我们不能让敌人拧成一股绳,一定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所以情报工作必须做好。先打谁,再打谁,这次序不能错。”陈克开始做战役总策划。
解放战争的时候,党的部队能够以少胜多,考得就是如何选择敌人。他们总是选择与其他部队矛盾最深,最被孤立的敌人来打。利用敌人不肯卖命救援的特点,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
对于陈克的战略策划,同志们已经没人愿意质疑了。陈克现在面对的情况远比毛爷爷当年的情况要好。毛爷爷头十几年一直不是党的核心领导,后来是革命没办法了,前辈们不得不承认了毛爷爷的领导权。陈克自己是一手创建的人民党,加上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犯过错误,同志们对陈克的权威几乎是本能的服从。
谈了大概的战略策划之后,陈克又谈及了执行关键,“同志们,我们的兵力现在是少数,所以只有靠我们的机动能力,靠情报收集。靠阶段敌人的交通线这些方式来孤立敌人。所以我们自己的行军能力必须提高。”

连锁反应 战俘营(上)
人民党军委里头比较熟悉陈克工作作风的同志现在大概都知道一件事,当陈克部署完战略之后,一般都会谈谈民政问题。果不其然,第二次反围剿的大方略谈完之后,陈克就要求各部队协助当地百姓理顺道路交通的问题。
第二次反围剿格外注重部队的内线作战调动问题,陈克认为现在必须提高部队在根据地的行军能力。单独为了军队建立交通体系未免太浪费,军民共用的主干道的效率才是最好的。
听完了陈克的话,华雄茂不是太赞成,“陈主席,交通体系的建设内容你准备让谁负责?”
军队的劳动强度太大了,这是军队内部的一致看法。这可不是军队懒,从建军到现在,所有官兵几乎都没有怎么休息过。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干活,华雄茂很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歼灭黎元洪的战役结束后进行一次大修整。恢复一下部队的精力与体力。在这件事情上,连何足道都是支持华雄茂的。
何足道跟着说道:“陈主席,这次连打两仗,有些部队十几天里头走了几百里路。加上部队刚完成了夏收就开始备战。我觉得应该让大家休息一下。”
军政和军令两名主官都认为部队需要休息,下面的同志都不再吭声。要是陈克一定要求部队继续辛苦劳动,他们也不会反对。但是能休息的时候,他们也绝对不会反对。
陈克不认为休息不对,他只是忘记考虑这件事情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他并不准备反对。“休息是可以的,但是休息不能是躺在家里睡大觉。这次大修整期间,我准备搞地方选举,既然是人民的政府,各级基层组织需要人民选举。如果一定要休息的话,那就分成两部完成。首先各部队集中休整,大家进行武器、装备的休整。同时进行思想教育。接下来,各部队都回家探亲,探亲期间进行地方政府的选举。”
虽然是地方民政选举,陈克却准备依托强大的武力为背景来威慑地方,现在必须让百姓们彻底明白,根据地到底谁在掌权。
能休息,军委的同志们都相当的高兴,至于思想教育问题那是政工部门的工作,军事部门就轻松的多。没等他们高兴一分钟,陈克接着说道:“另外,还要组织部一部分精锐部队队进入大别山区工作。大别山区我们一定要在明年前拿下来。”
大别山区是革命老区,也是敌人势力最薄弱的地区。这不仅仅是因为在大别山区好进行革命工作的问题,大别山区同样有几个重要的关口,控制了这几个关口,人民党就可以自由进攻湖北、河南,甚至进攻四川。高兴了不到一分钟的军事干部们立刻就沉默下来。
好不容易确定由三团来承担进入大别山区的工作,陈克在散会前又询问了关于受伤俘虏的问题。这两次战役里头俘虏了不少湖北新军,二次安庆的俘虏们除了军医之外统统给释放了。合肥战役打得很惨,两千多湖北新军的伤员里头,轻伤的经过伤口处理,等伤口基本痊愈没有引发化脓等问题之后,就给释放了。还有一千四百多人伤势较重,无法离开。就满清现在的医疗水平,让他们回湖北的话,只怕有一半人都扛不过去。所以根据地干脆就把他们留在合肥当地进行治疗。
既然根据地已经释放了一批没有受伤以及轻伤基本痊愈后的俘虏,其他受伤俘虏们情绪稳定,很多人只等着自己痊愈后就离开根据地。战俘营暂时没有太大问题,陈克要求部队加强俘虏里头的思想教育和革命宣传。张之洞的湖北新军很大一部分出身于家世清白的湖北地方家庭,陈克不太指望他们仅仅和人民党打了这一次交道之后就能够彻底接受革命态度。不过对于受伤的俘虏,人民党就有些文章可做。受伤湖北新军肯定有不满,这时候可以谈及大家为什么要你死我活的打仗,治疗湖北新军的时候,又能谈及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所谓不打不相识,其实也有这个过程在里头。
军委的同志领了一大堆任务之后解散了,部队是能够休息的,干部们却不能休息。不仅不能休息,反倒比起打仗的时候更加忙碌一些。军事干部们整顿装备都是干惯了的,他们还好说。部队对内要推行选举教育,对外要争取武汉新军的伤兵。军事干部都很识趣早早的各自散了。听陈克主席来一通思想政教育,大家都不敢不认真听,若是何足道再把大家拉到一起这么来一通,谁都受不了。
何足道与师里面四个团政委先开了碰头会,听说要打大仗,政委们都十分兴奋。听说地方上要搞选举,这些政委就开始挠头了。军队里头是比较早实现选举的单位。士兵委员会就是真正靠一人一票的选举产生的机构。单论这个形式,部队一点都不陌生。
看着政委们各不相同的表现,何足道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在想,咱们部队里头的这些选举与地方上的选举大不相同。部队里头不管选出来的是谁,首先都得服从纪律听指挥,所以再怎么选都不会出事。地方上的选举完成之后,很大的一部分权力就转到了地方选出来的这些组织手里。若是有人心怀叵测,那可就不对了。”
原本政委们的看法各有各自的重点,听了何足道的问题之后,政委们立刻统一了思想。
“何政委,你准备怎么弄这件事?”熊明杨问。
何足道的工作方法很民主,他答道:“我们先列个章程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担心,有什么疑虑。都写下来,然后一起找陈主席问清楚。”
团政委又把营政委以及各连的指导员都给召集起来。104师的编制上完全模仿了解放军,以前部队规模小的时候,曾经在连队上设置了政委。现在连队上设置的是指导员。陈克当年做事不认真,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为啥“支部建在连队上”,但连队上的支部首脑不叫做政委而要叫做指导员。等他真的开始进行部队正式编制的时候才算用他自己的思维“想明白”了。
陈克认为一个连队若是大讲一堆高深的马克思政治哲学明显是没必要的,现在的关键是得有人以身作则的当表率。连指导员身为连队内的党支部书记,必须在一言一行上给战士和其他党员做出表率。所以陈克认为叫“指导员”远比叫做政委更来的贴切。
连指导员是书记,连长一般就是党支部副书记。但是这次军事干部也被召集起来开会,讨论整顿军备的事宜,来参加会议的都是政工干部。
战役刚结束的第二天,陈克就已经去过军医院慰问过受伤的同志。那次慰问级别很高,陈克、何足道、华雄茂一众干部统统前去。部队受伤的人不多,而且都是枪伤,只要治疗得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战士们都知道战斗后部队的领导会来慰问。心情虽然高兴,却没有很激动。
现在陈克准备趁着自己有空的时间去战俘营看看。战俘营设在城内。不设在城外的原因之一是外头的自然环境不好,现在马上就要立秋,安徽的雨季也要到了。伤口不能沾脏水,不然很容易被感染。另一个原因就是要向合肥城的百姓无言的夸耀胜利。
第二个目标已经完全达成了,人民党占据合肥也有些日子。城内的百姓没有反抗,也不怎么合作。直到这次彻底剿灭了湖北新军之后,投降仪式一开,又运进来这么多湖北新军的伤兵,合肥当地人才算是真的知道人民党不仅人多势众,更是能打仗的。朝廷的近万人的军队一天多点就被全部消灭。城内的百姓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反抗的心思,城内的富户,以及有点势力的人现在也不敢对抗了。他们亲眼见到官军尚且不堪一击,自己这点子力量算个毛啊。
经过这一年多来的建设,人民党里头进步最快的技术兵种是军医部门。陈克从上海时代就开始培养医学生,这年头中国从来不缺乏横死的人,灾年中战争中无人认领的横死者更是成千上万。陈克手笔也大,直接调拨了两千多人从事医学工作。
两千多人经过了基本的医学只是教育之后,就从解剖尸体开始。很快两千人就有二百多人顶不住刺激退出了。剩下的一千八百多人中还有七百多被迫去学习卫生防疫知识。剩下的一千多人总算是能够开始内科外科的学习。
陈克从外国购买了一批医学书籍,王启年还有上海的一些医生,包括日本革命青年里头的医学专业人士都被聚集起来,加上陈克自己的医学知识。所谓实践出真知,大量的尸体解剖,尸体的重新缝合。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的战斗救护,好歹治疗枪伤,取体内子弹,防止化脓,还有接骨,跌打损伤,这些基本的医疗知识方面进步极快。
军医们既然是军人,那自然是服从军令。每一次治疗都要有文档,各种讨论和实验都要变成文献和学报。朝气蓬勃发展起来的军医体系没有丝毫的学霸,风气极正。若不是如此,两千多新军伤员根本来不及治疗。
俘虏营现在或许叫做战地医院更加合适,几乎所有来回跑动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沸腾大锅里面煮着染血的纱布绷带。雇来洗纱布的女性们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带着口罩,一个个满头大汗的忙碌着。手术室除了打扫卫生,消毒的时候,剩下的时间里头是全部做着各类手术。其他的包扎,换药等治疗室里头同样是人满为患。空气里头弥漫着石灰水的味道。
俘虏营的副营长是军医院的一名副院长,他是防疫专家,所以没有进手术室。陈克找到他的时候,这位黎存孝副院长正在指挥人焚烧那些已经被血迹彻底污染的纱布。见到陈克来了,黎存孝向陈克敬了个礼,又继续指挥焚烧工作。这年头布匹价格不低,哪怕是被血液彻底污染,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布条,也有一些外面雇来的洗衣工往外偷拿。为了断绝这种问题,只有彻底烧掉才行。
看黎存孝满完了手头的事情,陈克才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困难么?”
黎存孝苦笑了一下,“血液不足。这次湖北新军重度失血的人太多。咱们的同志向自己同志献血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见。但是让他们给这些湖北新军献血,那就千难万难。”
听了黎存孝的话,陈克身边的警卫员忍不住瞪着黎存孝。黎存孝知道陈克的警卫员为什么要瞪自己。这年头献血在普通人看来是个几乎要命的大事,为了纠正这种态度,至少在军队里头纠正这种态度。陈克一年来已经以身作则当众四次鲜血了。陈克主席都亲自献血了,其他高级干部们自然也不能落后。所有高级干部都是当众献血。这些领导们以身作则,下头的党员干部战士自然也就能接受了。加上部队伤亡一直不大,献血也有限。
工农革命军的战士对自己的同志能做到如同春天般的温暖,面对自己的敌人,哪怕是投降的敌人,大家绝对不肯把鲜血白白的送出来。救治敌人的伤兵已经是这个时代极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一件事。若是胜利者还得免费向战败者提供自己的鲜血,这种事情怎么都有点惊世骇俗。
而湖北新军自己对于献血同样是极为畏惧,哪怕是自己的战友需要献血,他们一听说要把自己的血抽出来,就已经被吓的半死,说什么都不肯。
但是这些湖北新军很多人受伤非常重,大量失血。受伤较轻的伤员还能通过输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来解决,重伤的只能靠输血才能救命。战前工农革命军有一次战前大献血活动,血液存量比较多的时候,还勉强够用。现在革命军的战士们大都已经过了危险期,哪里有人继续献血。已经有三四十名湖北新军的伤员因为术后失血引发了休克和各种并发症而死。黎存孝毕竟是一名医生,原本能救活的人,他还是希望能救过来的。如果没有陈克的推动,俘虏营绝对不可能得到足够的血液供应。
黎存孝和陈克见面不多,他的本意是希望陈克推动一下此事,对于警卫员的瞪视也就视而不见。陈克听完之后思忖了片刻,这才问道:“现在大概需要多少血液?”
“大概得两万毫升。”黎存孝的眼中已经有了欣喜的光芒。
陈克点点头,“这样吧,我在这里带头献200毫升。然后我回去找党员献血。不过每个人顶多献100毫升。黎院长你把需要的血型和数量给我列清楚。别把大家的献血给浪费了。”
听完陈克的话,黎存孝不仅没有高兴,反倒被吓住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何警卫员居然要瞪视自己。黎存孝知道陈克今年已经多次献血,本以为陈克会回去安排一下,却没想到陈克居然在这等事情上居然也以身作则起来。若是能知道陈克这次要亲自献血,给黎存孝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话了。黎存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原因,他看到警卫员此时的目光已经不是瞪视,而是怒视了。
“陈主席,这可使不得。”黎存孝连忙阻止道。
陈克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黎院长,这等事我若不亲自带头,我没办法要求同志们这么干。我都想不开的话,同志们怎么能想的开?再说了,救的都是中国人,我也不反对。来,前面带路,我去医护室献血。”
“这绝对不行,陈主席,你这是要我命呢。这事情传出去,我还要不要活了?”看陈克不是玩虚的,黎存孝吓得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陈克听了黎存孝的真心话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心,黎院长,咱们人民党可不会在这等事情上刁难你。而且你没做错,如果想救这些人,我不带头,绝对没人给他们献血。”
黎存孝哪里敢同意,他拽住陈克死活不让陈克去献血。两人纠缠之间,却有一个穿着湖北新军制服的人偷偷跑了过来,见没人注意自己,他猛冲过来跪在地上就抱住了黎存孝的腿。“黎院长,请救救我弟弟。我给他献血还不行么?”
陈克警卫员的注意力都被纠缠给吸引了,万万没想到突然蹦出这么一个人。若是此人心怀鬼胎,行动诡异,或许还会引发警卫员的注意。但是他偏偏行动自然,又毫无杀气。一疏忽间竟然给他跑过来。警卫员吓了一大跳,飞起一脚就把此人给踹飞到一边去。接着拔出枪就指住那人。那人挨了重重的一脚,竟然毫不在意的模样。看着有人用枪逼住自己,他也不敢再往前走,而是就地跪倒,磕头如捣蒜。“黎院长,我给我弟弟输血不行么?我已经找遍了认识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献血的。我求你了黎院长,我弟弟眼见就不行了。我献血不行么?”
黎存孝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机会,而陈克却接过了话头,“你什么血型?你弟弟什么血型?不是同一血型的,不能乱输血。不是我们的医生不让你们乱输血,如果血型不配的话,输血不是救你弟弟,那是在害你弟弟。”
人民党的军装发型区别不大,那人也看不出陈克到底是什么官职。听陈克接了话,“这位官爷,这位同志,我弟弟是……,是D型,我是,我是……哎型。”陈克也听不清这湖北哪里的话。能明白的是这位湖北新军很明显不知道血型的知识,对于A、B、O、AB这些外国字母的发音更是不清楚。陈克实在是没弄明白这个D型和哎型到底是什么血型。
十几分钟后,一个消息在战俘营里头传开了。人民党的主席,也就是“严陈叛匪”里头排名第二的陈克要亲自给一个伤兵献血。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战俘,也吓坏了战俘营的部队官兵。
但是陈克并不在乎,他在一个台子上献血。下头站满了能比较自由动弹的战俘们。这些人身上缠着纱布绷带,有些还得靠别人搀扶着。战俘们看着陈克撸起袖子,战俘营的黎院长先用一根布条扎住陈克的手臂,然后用好粗的针管抽出一管子血。看着玻璃针筒里头殷虹的血液,战俘们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
那个重度失血的战俘已经被抬了出来,这管子血被输入了战俘的血管。整个过程里头战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个重伤战俘的哥哥就站在旁边,看着弟弟惨白的脸色在输血后竟然有了些好转,他也不敢靠近陈克,就在原地跪下涕泪横流的连连磕头。“多谢陈主席救命!多谢……”说道后来已经哽咽住了。
陈克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就经常献血,那时候每次400毫升,那时候陈克也没什么不良反应,这200毫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酒精棉球按住针孔,陈克对战俘们高声说道:“献血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当兵的,都知道流血过多人会死。为了补充血液,只能靠外部输血进去。你们都是湖北人,能救一把老乡的时候,我觉得也该救一次。若是你们不肯救,那我们人民党也愿意救一次。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救中国人这也是本份。”
不少湖北新军依旧没能从献血的场面里头恢复过来,有些人却有些羞愧的模样。
陈克这次讲话其实不是为了解决献血的问题,他不再说这个话题,开始讲起了另外的事情,“大家跑来安徽打仗,我想问问大家是为了什么?”
台下的新军都不吭声,他们不敢吭声。
陈克笑道:“我听说湖北新军里头最讲忠君为国,我们人民党的根据地里头其实不讲这个,我们的部队只讲一件事,我们的军队是老百姓的子弟兵,老百姓是我们的爹娘,我们要为老百姓,为我们的爹娘效力。”
在农村工作了这么久,根据地的人民生活是陈克亲眼目睹的,讲起来自然是非常熟悉。安徽的百姓与湖北的百姓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种地,劳动,农忙的时候忙死,农闲的时候靠一门手艺或者靠卖力气吃饭。根据地的新制度下,国家承担起了责任,不仅保证了所有人的土地,还保证了农闲时侯能有足够的就业机会。其实百姓追求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有吃喝,有钱赚。能上学那是更好。
听着陈克描述着熟悉的普通农民劳动生活,以及不熟悉的新政府新制度,湖北新军的官兵们一个个都听得入了迷。
讲完了安徽根据地的变化之后,陈克才总结性的发言了,“湖北新军的兄弟们,我们根据地的军队和你们一样,都是从老百姓家里头出来的。都是老百姓家的儿子,兄弟,丈夫。他们之所以要打仗,不是为了我陈克一个人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我们人民党,或者军队指挥官的荣华富贵。我们人民党绝对不是为了用战士的血染红我们的顶戴花翎。我们的战士是要保卫他们现在获得的新生活。再也没有地主向他们收租了,再也没有官吏向他们勒索了。大家靠了自己的双手干活,就能养活自己,而且能吃肉,吃大米白面。如果你们这次打赢了,这等好日子就再也不会有了。首先,他们的土地会被地主们抢回去。官府再对着大家横征暴敛一番。大家都是百姓家,百姓们的家当能经得住官府折腾么?这一折腾就是家破人亡。你说我们的军队为什么不和你们玩命?你们打了败仗,还有我们人民党管你们。若是我们打了败仗,我们就是似无葬身。所以,我们必须胜利,而且我们也胜利了。”

连锁反应 战俘营(下)
“陈先生,你们根据地里头真的不收税么?”俘虏群里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那是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伤兵。
“请问你所指的不收税,是指我啥时候说的话。”陈克问。
“你刚才说不收税的。”这位激动的俘虏高声喊道。
“刚才和税收有关的,我只说了两件事。第一,没有地主收租。第二,没有官吏勒索。但是我们根据地还是要收税的,如果不收税,我们根据地也有官员,大家也得吃饭啊。”陈克不能说根据地不收税,因为这不是事实。各个时代的造反者素来爱喊不收税,例如同明末造反者那种“闯王来了不纳粮”这等口号,听着很爽,实际操作起来那就是扯淡了。
“你们既然收税,和大清有什么分别?”伤兵接着喊道。听了这么煽动性的话,不少原来脸上都是憧憬神色的伤兵们立刻就有种恍然大悟的样子。
看来这位是搅局的,陈克瞅着这个伤兵的衣服,看样子还是个军官。估计是听了陈克的话,心里头不忿,所以要来搅搅局什么的。
对这种程度的挑衅,陈克一点都不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克在21世纪当老百姓的时候,对对收税这种事情很是不高兴。这身份一换,他现在也觉得收税是必须的。没人愿意交税,如果把税收称为国家的“恶行”,那这就是一种“必须之恶”。
陈克高声说道:“大家大部分人都受了伤。我且不说献血这件事,如果没有医生们,如果没有这些抽血的针管。我就是在身上用刀划了口子,放出来一大碗血,这血也没办法输到伤员体内。这都是大家亲眼看到的吧。”
听了这话,原本开始不以为然的俘虏们注意力又开始集中起来。其实这些天超过一半的人都有过注射的经历,绝大多数人都见过别人注射的场面。这些精致的针头,大量透明的玻璃器皿,让湖北新军的官兵们很是惊讶。
“这些医疗设备都是我们根据地自己制造的,我们有专门的工厂生产制造这些医疗设备。制造这些设备的工人要吃要喝,我们必须给这些工人发工资。他们自己不种地,但是大家每天都得吃饭。我们不偷不抢,若是不收税,这些人吃什么?这些医生们都是要学习治病救人的知识。他们学习这些知识的时候不可能一面种地一面学习,他们也得吃饭,他们也得穿衣。没有根据地的税收,就不可能有这么一大批人。没有这么一大批人,谁给大家治病?大家都是当兵的,受了这等伤,若没人救治,会有什么结果?为了救治大家,我们根据地是花了很大一笔钱的。这笔钱从哪里来?就是从税收中来。”
听完这话,方才那个出来找茬的新军伤兵也不吭声了。不管他们对满清或者张之洞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现在救了这批人的却是人民党。满清和张之洞只是把他们驱赶向这个死亡的战场,然后黎元洪带着他们从失败走向覆灭。湖北新军里头的顽固派到了这等地步,或许有勇气给陈克挑挑刺,却没有勇气直接指着陈克破口大骂。
看着自己重新让湖北新军的伤兵们接受了自己的说法,陈克继续往下说道:“我们收税,但是我们不收苛捐。农业税是三成,还不用交银子,只用交粮食就行。做买卖的税收是一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税收。最重要的是,我们根据地没有地主,没有那些靠收税过活的税吏,是由政府直接向百姓收税,大家根本不用受层层盘剥。”
满清时代税制的一大问题就是不收实物,只要钱。这种税收模式导致了谷贱钱贵。农民们若是想要钱,只有靠出卖劳动力或者出售谷物。在一个小农经济的社会里头,赚钱哪里有那么容易。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白银海量的外流,这就更加导致了农村经济的破产。再等到外国商品开始冲击中国市场,一来是金属货币的加速外流,二来是农村手工业的持续破产。整个小农经济就开始加速破产。
陈克以前认为满清政府“就是烂啊就是烂”,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烂,陈克并不太清楚。直到回到这个时代之后,他才开始理解满清烂在何处。满清自己的人员腐朽是一大原因,但是满清制度的根本性问题是更加主要的因素。
“最关键的还不仅仅是收税,而是国家把税收用在什么地方。我们根据地的政府开办工厂,我们要向工人支付工资。我们根据地开办学校,我们得向老师支付工资。我们根据地要修桥铺路,有专门的工程兵。我们还得向工程兵们支付工资。我们大家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医生,护士,还有雇来洗绷带的这些工人,我也得支付工资。税收上来的这些钱用在哪里呢?就用在这些地方。大家若是不信我说的,大可去问。如果不信我们人民党的工作人员,你们可以去问那些雇来洗绷带的女工。看看我们是不是给钱了。当然了,你们当兵吃饷,满清也给你们付钱了。不过除了你们这些人之外,你们湖北到底有多少百姓能由国家提供就业,给工资的,你们也不妨好好的想想。”
这话说完之后,湖北新军的伤兵们再也不吭声了。大家其实不是不懂道理,仅仅是从没人这么给大家讲道理罢了。满清政权里头对于“等级”的宣传那是无以复加,官员可以轻易决定百姓的生死,当官的少欺负人那就是好官,谁敢向满清当官的询问自己缴纳的税金去了哪里。
陈克说完这些话之后,突然想起21世纪的共和国。共和国也远不是什么人间天堂,税收的透明化也不怎么样。但是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陈克本人从小学上完大学,家里面经济也很是轻松。和欧美那种上完大学出来还学校贷款得还几十年的情况一比,陈克和他的同龄人可谓幸福的没边了。虽然不在21世纪,但是陈克“五毛”的秉性还在,他忍不住在心里头为共和国辩解了几句。
方才那个试图搅局的家伙引发了陈克的这种联想,底层的人民一旦有了革命的想法,那这种想法会本能的去推翻现在压迫在他身上的一切。人民切身之痛的无外乎税收、以及现实中欺负过他们的人。历史证明了一件事,人民自发的无序力量基本代表了毁灭,这股力量能够摧毁一个旧世界。但是革命不等于毁灭,革命的伟大意思在于创造出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如果不能把这股力量正确的引导,摧毁工作完成之后,局面反而更糟。满清的覆灭就是一个明证,满清覆灭之后的第38个年头,中国才真正的被一个中国历史上无与伦比的政党统一起来,在这38年里头,党统治之外的地区哀鸿遍野。
陈克知道自己其实无力阻止这种历史必然进程的发生,他只是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让这个阶段尽可能的缩短。早日渡过这个阶段,进入到中国强势复兴的新阶段当中去。如果希望缩短这个阵痛的进城,那就必须给出更加明确的指导。这就是陈克的工作,这也是陈克的使命所在。
见自己所说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已经触及了战俘们的内心,陈克也不愿意“画蛇添足”,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道理,那是别人自己的事情。拔苗助长有害无益。陈克最后说了一句,“大家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在这期间,大家不妨好好想想,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给满清卖命,这种卖命到底值不值得。特别是你们回到湖北之后,很可能还要在满清的驱使下和我们作战。我觉得大家应该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我们人民党的部队知道投入战争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我们的父老亲人,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你们打仗是为了谁呢?”
说完这话,陈克下了台子,查看了一圈俘虏营的基本工作之后就回指挥部。
回到指挥部,何足道已经带了几名政委在等陈克。他们一点都没有因为等待而着急,反而在热烈的讨论着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见到陈克进门,政委们起身敬礼,陈克回了礼。大家刚一坐下,何足道就说道:“陈主席,这次选举的工作我们政委们开了一个会。现在想向您汇报一下工作。”
见陈克点头表示同意,何足道就把政委们的想法阐述了一番。政委的主要看法是,选举实行的区域必须是人民党的老区,新解放的地区没必要着急。人民党的实际影响力并没有进入全部根据地,如果搞起了选举,只怕就会沉渣泛起。政委们都认为现在地方上还有些势力需要先行铲除,这些势力本身偏偏还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若是这帮人被选举出来成了人民政府的代表,再动手铲除就太费周章。而且百姓们对此的看法也会很差。
从统制的角度而言,政委们的看法很有道理,例如陈克一直想铲除的江湖会党其实现在的口碑并不太差劲,而一些地主也远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若是这帮人当了官,就连陈克也觉得比较麻烦。
“同志的看法我知道了,不过我不同意大家的一些看法。短期内来看,选举的确会造成一些混乱,老百姓们都没有什么选举经验。而且我也认为一人一票的选举,很多时候会成为很扯淡的东西。”这是陈克的真心话,他认识不少地方基层的干部,自打推行了村级选举之后,闹出了很多“贿选”,很多地方上的黑帮势力也开始冒头。选举这玩意其实就是以“个人利益”为主导的一种行动。很有些“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味道。
看着政委们一个个暗自点头表示同意的样子,陈克接下来当头就是一盆冷水,“但是同志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选举不仅仅是那些王八蛋在参加,我们人民党,还有人民群众也在参加。以数量相比,人民群众的数量是呈现压倒性的。大家觉得我们人民党的同志得不到人民群众的支持么?”
政委们听完这话不吭声了,“我从政治的斗争角度来说,让那帮牛鬼的蛇神跳出来不是坏事,特别是现在这个阶段,那简直是好事。”
“陈主席,为什么这么说?”就连何足道也有些不明白陈克的意思。
“老百姓选出来自己认同的代表,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人能够带给他们利益。但是大家觉得这帮人谁真的从人民的利益角度出发?他们肯定要给自己捞。我说过很多次,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帮人是不是给自己捞,人民群众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样,咱们人民党站在人民的利益上,人民群众一对比就知道了。现在咱们人民党光自己干,人民群众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这不假。但是人民群众现在的看法是,只要遇到好官就行。也不一定非得是你人民党。咱们就通过选举让大家看一看,在现在的这个世道里头,只有人民党才和人民站在一起。”
政委们目瞪口呆,正常人都以减少当前的麻烦为首选。陈克不仅不试图减少麻烦,现在甚至主动的承担起麻烦来。
瞅着这群政委们的样子,陈克知道把这帮人吓住了。因为陈克虽然所有的思想都是继承于卡尔叔叔和毛爷爷,但是陈克却来自历史的下游。卡尔叔叔和毛爷爷固然有开创者的伟大,但是他们没能看到事业所经历的过程。以实事求是的角度而言,陈克位于历史的下游,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都看到了,自然少了几分理论家的激情,多了几分实干家的冷峻。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未发生”的事情,陈克责任看过无数次的各种表现,所以行事自然有一种从容和自信。
陈克建立的人民党不是一个“神棍”组织,陈克自己总是要把事情的发展,理由讲清楚的。这也是陈克能够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头树立起巨大威信的原因。这些同志面对未来的革命前景,看不清,弄不懂,陈克“预言”的革命局面几乎是不走样变成现实,这么来了几次之后,党内的同志谁也不敢再反对。大事小情都是陈克主席预言的正确,大家跟着走还来不及,除了野心家之外,谁会想起去反对呢?
既然人民党不是“神棍”组织,陈克就有义务把为什么考虑的理由说清楚。
“同志们,我们还是按照基本的思路来考虑。第一,物质准备上。现在的根据地土地分为群众自有的土地,以及国有土地。国有土地归属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现在暂时挂在国防科工委那里,这也就是说,通过土改,我们已经得到了大部分的土地所有权。所以基层的政府组织职能管理人民,他们没有多余的土地进行压榨。咱们人民党讲的是人民利益,其他那帮人考虑自己,他们又没有多余的土地可以利用,除了盘剥百姓之外,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去年陈克提出一人三亩地的划分标准,不少同志还觉得这土地给的比较多。甚至有人提出给两亩地就够了。现在听了陈克的解释,大家才算是恍然大悟。陈克之所以给的土地比较多,因为人民党实际得到了更多土地的控制权。在后期就有了更多的优势。有同志看陈克的眼神就比较不对了,当时陈克绝口不提现在这些理由,只是说三亩地对人民群众是如何的必须,简直有睁眼说瞎话的意思了。
陈克根本不在乎这种视线,虽然他把这位政委的名字在心里头标记了一下,一会儿散会之后陈克还准备在日记里头记录一下,省的以后忘记了。但是他心里头却波澜不惊的,语气也同样波澜不惊的继续解释道:“第二,从就业手段来讲。大家对农村的情况已经非常了解,百姓们除了种地之外,就是出来干活。咱们的国有企业已经基本一统了根据地上上下下的工厂。而且到咱们国有企业工作的工人多,咱们积累的就快。更何况私营企业他要赚取利润,他的盘剥必然要比咱们凶狠的多。我还是那句话,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懂得比较。比较之下,同志们觉得最后的竞争谁能赢?”
俗话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钱是硬头货,陈克解释玩这些之后,政委们已经确信国营企业能够掌握最大最多的钱财,有粮有钱有枪,那是根本不用怕那些“牛鬼的蛇神”们搞出什么新花样来。
“第三点,组织模式上。我们人民党的组织模式最讲科学,我们以科学的方法,思维来对待问题。而那些人没有学过这些,没有经历过这些。他们的组织模式必然是不科学的。不科学的东西就必然被科学的打败。所以我倒希望他们现在跳出来。我们人民党推行的东西,他们没学过,他们甚至敌视。既然敌视,自然不可能去学习我们的科学态度和方法。若是等这些人接触了,学会了。我们和这些人斗争反而会困难些。到那时候,情况反而会比现在要艰难的多。所以我希望他们跳,我还希望他们跳的越高越好。”
政委们到此已经无语了。他们原本觉得一旦推行了人民选举,那立刻就是危机四伏,困难重重的事情。听了陈克的讲解之后,这局面反倒看起来一片光明。这种思想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是如此的迅猛,美好的前景和巨大的反差让政委们一个个咧着嘴傻笑,却说不出话来。
“第四点,我还要谈一谈秋后算账的问题。有些人呢,只是想来当这个官,过过瘾。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大家能想得到,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会怎么用这些权力,可想而知。他们会犯罪的,至少他们会得罪人的。这时候,我们就该秋后算账了。咱们知道他们肯定会干这些坏事,但是他们还没有实际干出来的时候,咱们把他们除掉,老百姓觉得他们可怜,觉得咱们暴虐,不讲道理。等他们把这些坏事干出来了,咱们再把他们除掉,老百姓只会觉得高兴、开心。我们为民除害了。所以等着他们自己跳么,何必让这些家伙当烈士呢,他们不配。”
熊明杨是比较强硬的,听完了这话之后,他满脸都是欣喜和凶猛的笑容。“陈主席,我知道了。这下我就知道该怎么给战士说了。”
陈克当时就阻止了熊明杨热情洋溢的说法,“你呀,你不知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这么考虑问题是不是在耍阴谋?”
“怎么会!陈主席,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阴谋。”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熊明杨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陈克正色对熊明杨说道:“熊明杨同志,我所有的这些推断,不是我故意引诱那些牛鬼的蛇神,而是只要有机会,牛鬼的蛇神们自己就要跳出来这么干。这是他们的本性,他们没有这么干,只是因为他们没机会这么干。”
熊明杨很明显现在只是想让陈克放心,他连声应道。“没错,没错。”
陈克一点都没敷衍的意思,“熊明杨同志,还有这次与会的同志。首先你们得对这次会议内容保密。第二,从明天开始,你们要到我这里来,参与讨论发动战士的会议。你们谁不能真的弄明白了,谁就不能参与发动战士的宣传活动。我等着看你们的表现。”

连锁反应 何足道的忠诚心
何足道一直紧跟陈克的步伐,这是根人民党内部公认的事情。即便如此,何足道也是头回见到始终以正直、正义姿态出现的陈克居然还有着迥然不同的另外一面。何足道并不认为陈克是个“大圣人”,至少不是那种所谓浑身上下都是正气的大圣人。他想不明的是陈克到底用何种洞悉力来看透敌人的。何足道也不明白,为何陈克理解了坏人的心理之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仿佛这本来这就该顺理成章的事情。
为此,何足道私下专门晚上跑去找陈克请教。大家都忙,陈克更忙,何足道晚上九点多才敢去拜见陈克。陈克打着哈欠放下手中的公文,“足道,有何事?”
何足道开门见山的问道:“陈主席,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知道那些坏蛋的想法,却一点都不生气呢?”
陈克又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说道:“足道,你是做政工工作的。我问你,你觉得政治是什么?国家是什么?”
虽然不理解陈克为什么这么问,何足道还是简明扼要的答道:“政治就是利益。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
陈克看样子也是累坏了,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说道:“既然你很清楚政治就是利益,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那为什么要生气呢?”
“但是,我总是咽不下这口气。”何足道说的是真心话。他越是努力实践革命,对于那些破坏新制度的人和事就越难以忍耐。
陈克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足道,我年轻的时候啊,也爱生气了。觉得天下这不对,那不对,反正没谁是对的。怨天怨地怨空气,怨完苏修怨美帝。”
其实陈克比何足道大不了几岁,不过两人在一起私下谈话的时候陈克总是用一种长者的口气说话,两人对此都很习惯。
“陈主席,苏修和美帝是什么?”何足道问。
“这个么,过个二三十年你就知道了。”陈克很巧妙的把话题避开,又接着说道:“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作为一个人民党的党员,我们的出发点应该是生活,而不是革命。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更好的生活,都得到解放。不仅仅是生产力方面的解放,还是自我的解放。我自幼家里头管教就极严,那时候我憧憬的是自由,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可以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到了后来,我发现所谓的自由飞翔不过也就那么一回事而已。我憧憬的事情就变了,我希望能够问心无愧。我希望每次拍拍胸脯,问自己,老陈啊,你问心有愧么?然后我能理直气壮的回答,我问心无愧。然后我发现我自打记事以来,就没干过几件问心无愧的事情。”
听陈克说起这个话题,何足道很是感兴趣。陈克爱说“天才的第一声哭喊也不是一首好诗”,在何足道看来,陈克就是天才,而陈克到底怎么成长为一个天才的,何足道很有兴趣知道。
“为什么我总是问心有愧呢?因为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为了做这件事,而是为了得到那个我想要的结果。例如,我关心一个人,目的是为了希望对方对我好,而不是我对那人就如何在意。只是我个人空虚寂寞了而已。反正大体上都是这种为了达成目的,所以过程从不真心的傻瓜做法。哈哈。”说起自己以前的愚昧行径,陈克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足道性格很认真,或者说在清末这个时代的人都是为了生死挣扎,基本上没有陈克这种无聊人的。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做事竟然能无关本身的好恶。
陈克也不想多说这些事情,他接着说道:“后来呢,我也参与了不少生意,都失败了。我真正反思这些失败,才理解了我为什么会失败。因为我参与的这些事情,大家的目的都是了成功,为了成功之后赚大钱。就因为有了这种想法,才让我们失去了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态度,就是尊重事情的客观规律,不是你认为这件事情是什么样子,而是要客观的去观察,去参与,去体会这些事情本身的规律。你本身如果客观的话,你自己的情绪就没有必要了,生气是个人的问题,而客观规律和你个人无关,它是客观存在的。就如同那些坏人一样,你生气不生气他们都会那么干啊。”
何足道觉得陈克这会儿真的很累了,注意力明显不集中,说话语无伦次七拐八拐的才说道了正题上。结果到了最后竟然是一句简单的“生气的情绪没必要。”何足道并非不知道不该生气,他只是想起那些会胡作非为的坏蛋之后,不由自主的就生气了。更准确的说,想起这些人的时候,他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人给弊掉。
看着何足道皱着眉,一脸不忿的神色,因为情绪比较激动,他的脸都有点憋红了。看着这种“正义之士受委屈”的模样,陈克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足道,我年轻时候的表情和你可像了。”陈克边笑边说。被陈克这么一笑,何足道的脸已经不再是憋红,而是憋的有些发紫。
何足道毕竟是干了这么久的政委,在陈克面前的失态也只持续了一小会。看着陈克温和的目光,何足道很快就恢复了一定程度的镇定。“我真的很想马上就把所有问题解决,你的法子未免太慢。”
“我觉得准确的说,是比你想的要慢。”陈克纠正道,“足道,你上楼肯定知道每一级台阶都得过。这和你着急不着急没关系。你不能光冲着目的的表面上去。这次从表面上看,是要把那些人干掉。你冲上去把那些人给杀了,你觉得这就达成目的了么?如果只是杀人这么简单,你觉得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么?当年一气枪毙八百多号人,我眼也没眨一下。”
一提起那次镇压反革命的事情,何足道反倒冷静了。那次杀人数量之多,何足道当时是被吓得不轻,他知道陈克那时候唯一的犹豫只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最后这八百多号人还是给杀光了。大处决结束之后,根据地里头的风气立刻是好了不少,再没有人敢公开抗衡新政府的政令。这也是不少同志这次偏向暴力推行的重要原因之一。
“陈主席,这次和上一次的情况比较类似,所以不少同志觉得可以采用暴力的手段。”何足道解释道。
“区别大了。上次那些人已经干了坏事,咱们把他们杀了,人民群众知道了咱们立的规矩不容挑战。最重要的是咱们推行的土改制度的确让人民享受到了好处,提高了生活水平。人民觉得这么好的政策,这帮人居然袭击咱们人民党的政府,这些人的确是自取灭亡。现在那些坏蛋们没有跳出来呢,他们还没有干坏事呢,你把他们杀了这算什么?”
何足道依旧觉得不太能接受陈克的想法,“陈主席,既然那些人是祸害。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些人干了坏事之后才动手呢?”
陈克引导了好大一圈,何足道才终于问出了比较核心的问题,陈克也觉得松了口气。“足道,假设啊,假设我指出的道路是绝对正确的,你觉得能按照我说的来做的有多少人?”
何足道不吭声了,答案是明摆着的,没几个人能做到。何足道认为陈克所推行的政策很多人其实根本没有真心拥护。具体执行的时候大家或许还能遵守这些规定,但是没人真的在乎陈克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当陈克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之后,包括何足道在内的人才能理解到其中的精妙之处。理解的前提还是陈克亲自说出来。在陈克不说的时候,猜陈克心思的人也有不少,没有一个能猜中的。
在确定了这个问题之后,何足道对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突然看的明明白白。他认为自己不中用,不能替敬爱的陈克主席分担工作。何足道其实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在不断提高的,就是因为能力的提高,何足道更清楚的看到自己与陈克之间鸿沟一样的差距。这也是让何足道最难以接受的一件事。何足道希望陈克只要发一句话,自己就能把事情做到陈克的这种程度,至少能做到让陈克满意的程度。实际情况却是何足道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真正理解陈克的意思。这不能不让何足道着急,不能不让何足道生气。
陈克并不知道何足道的想法,此时他真正希望的是何足道能够有所突破。看何足道不吭声,陈克干脆解释道:“我知道大家很难做到,因为新制度大家都没见过,也不了解。同志们和根据地的百姓们还是用旧时代的思路来看待问题。让他们把思路转化到新时代的思路上,需要很大的努力,所以我才要让那些坏蛋们跳出来。这些坏蛋其实都是有能力的,正因为他们有能力,所以才能更好的与我们对比。就因为有了对比,新制度与旧制度的区别才能被大家看到,大家才能知道有不同于旧制度的新世界的存在。哪怕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事业,我们也得让他们跳。”
何足道看着陈克坦然的神色,心中的羞愧感又提高了不少,他问道:“陈主席,那为什么大家不能直接接受你所说的,那岂不是更快?”
“任何新事物被接受都需要一个过程,这是正常的规律。而且我相信人民群众能够接受新事物,因为每一个人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好。新制度明显比旧制度更有效。所以我一点都不着急。足道,旧制度之所以能够存在,因为旧制度肯定有其合理性。既然旧制度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新制度不可能仅仅几年就完全把旧制度给替代了。这种态度不科学。我们不是神仙,我们不可能靠一张嘴来说服同志们,说服百姓们。只有靠踏踏实实的工作,靠做完也不说,也不居功的科学态度。我们才能争取到百姓。”
陈克的话说完,何足道觉得更加惭愧了,“陈主席,我让你失望了。”他很诚恳的说道。
对何足道的这话,陈克有些诧异,“足道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何足道连忙说道:“没有,陈主席,没人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光是急功近利,反倒让你更费心。”
“足道。你没让我失望,有你在,我对政工部门放心的很。我现在都忙成这模样了,没有你在,把我累死我也顶不住啊。”陈克说完,拍了拍何足道的肩膀,“足道,我很感谢你。你为革命工作付出很多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呢。只是我这个人有时候太懒,依赖性也强。你干的好,我觉得是应该的,我这种做法让你误会了。”
“陈主席,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何足道连忙解释道。陈克工作的沉重大家都亲眼看着,只要不是休息陈克就在工作。作为一个已经结婚的人,陈克其实很少有时间能和身边的妻子一起坐在那里吃个饭。陈克经常就在办公室里头整夜的批文件,做计划。现在根据地工作这么繁重,不少中层的同志们巴不得陈克能够多承担些工作。执行命令总是比做一个计划容易的多。陈克做起了自我批评,何足道立刻感觉很惶恐。
“足道,咱们发动的这场革命不仅仅是我的事业,这场革命也是你的事业,也是大家共同的事业。我觉得你有一个缺点,太缺乏主导的态度。我这么说吧,万一我死了,你是否希望我死的时候很安心呢?”
“陈主席……”何足道脸羞得通红。
陈克抬手阻止何足道继续说下去,“足道,如果要我死的时候很安心,那么就是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死之后革命事业后继无人,革命事业一定能够推行下去,得到完全的胜利。这次合肥战役,黎元洪请求投降,严先生就敢孤身到黎元洪的舰队上去。这是为什么?因为严先生知道,哪怕自己被黎元洪狗急跳墙的杀死了,这场战役我们依然可以全胜。他一点都不怕。足道,我早说过革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业,你不要仅仅为了效忠于我而去革命。这种心态不科学。如果你真心的想效忠我,那你也要把革命当作你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仅仅为我负责。我们的力量来自于人民,你要为人民负责。”
何足道从没想到,陈克对自己有着如此深切的期盼。羞愧感虽然没有全部消失,但是此时占据何足道心头的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满足。这是一种被自己尊敬的人承认价值的感动,何足道突然觉得自己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原先的种种不满和焦虑顷刻就烟消云散了。
陈克虽然没有能完全理解何足道的心理,但是他能看得出,让何足道困惑的东西消失了。他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以后考虑问题你别考虑我,要从人民的角度考虑问题。”
第二天,政委们开会。他们突然发现何足道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如果在昨天何足道与大家考虑问题的水平和层次还差不多,那么今天何足道明显就跟上了陈克的思路。政委们其实不由自主的把陈克的想法往阴谋诡计上靠,而何足道明显把争取群众当成了核心目标。
由于何足道本来就和这些同志想法类似,现在他负责上连接陈克的想法,下面又能理解大家的想法。经过半天的讨论,几个政委总算是明白了陈克的真心想法。
等理解了“争夺群众”的这个核心纲领之后,政委们才发现一件极为扯淡的事情。这本来就是陈克一开始就说明的问题。只是陈克在说明这个核心纲领后,又把具体执行办法说了一遍。结果大家认为这种办法未免太有算计的味道。反倒迷失了政策的真正方向。
看政委们理解了事情的本质,陈克说道:“同志们,我这不是搞阴谋。我前头就说了,阴谋是基于利益的欺骗。我觉得我可以把我得这个手段叫做阳谋。因为那些人基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们一定会这么干。我们只是给他们跳出来这么干的机会。我再强调一回。我们的革命事业是要为人民群众利益服务,在革命的事业当中,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分清。既不要把群众当成我们的敌人,也不能把敌人当成我们的朋友,让敌人混进我们的队伍。这点一定要分清。”
熊明杨毕竟是读过书复旦公学的,他已经彻底理解了陈克的意思。他没了昨天的浮躁,而是微微皱着眉头说道:“陈主席,为什么一定要推行地方选举制度呢?咱们强势领导,其实效率更高。”
“我们从事的是人民革命,人民革命两大支柱就是科学与民主。如果不通过地方选举让人民参与到这场人民革命当中来,那么人民就没有基于自己利益的政治立场。那就意味着人民没有参与到这场人民革命中来。更直白的说,人民不可能真心支持我们的。我们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胜利,都是基于人民的支持。或许因为推行了地方选举,有些人就会真心的反对我们。但是,因为推行了地方选举,大部分人民是会选择支持我们的。我们不能因为要面对一些小小的困难,因为害怕麻烦,就不推行地方选举。”
熊明杨微微点点头,想到这场地方选举要遇到的困难,仅仅是想到了一部分困难,熊明杨怎么都兴奋不起来。
陈克也不兴奋,他神色严肃的说道:“当然,我必须强调一件事。我们人民党的党章里面说的清楚,我们人民党是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先锋队。打铁还需自己硬,除了要加快发展党员之外,我们要加强党的建设。这次地方选举,会是一次比革命战争更加困难的挑战。我希望大家能够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一定要把这次工作做好。”

连锁反应 选举和生产队(上)
地方选举的事情不是陈克现在才提出来的,早在一年前,陈克就对地主们提出过这个选举的概念。然而后头接连打仗,这件事也没人有空再提。战士们得知要举行地方选举的事情之后,最大的感觉是“茫然”。这不是他们支持或者反对,部队里头早就说过要地方选举的事情,战士们知道地方选举是做啥的,大家不知道为何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举行地方选举。
政委们对战士的“敏感”很是赞叹。陈克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话被充分证实了。推行地方选举的目的之一就是完成政权的合法性。一旦根据地人民组建了自己的基层政府,实际上也就是意味着根据地人民与满清政权彻底划清了界限。陈克一年前迟迟不敢直接打出革命旗帜,就是担心过早打出旗帜,强行要求人民站队会适得其反。
对陈克来说,这倒没什么。他的革命目的其实不是为了推翻满清,陈克想建立一个新中国,推翻满清不过是这个事业过程中的一个任务。而老百姓们的目的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他们对推翻朝廷也没什么兴趣。所以陈克的做法是救灾、建立新秩序,这些能够切实满足人民群众需求的行动很容易得到了大家的呼应。
陈克视满清为墓中枯骨,同志们大多数没有这种气量和认识,绝大部分同志都认为满清是最大的敌人,憋着劲要推翻满清。不管陈克怎么宣传“革命是为了人民”,大家潜意识里头都不会这么想。亏得这几次对新军的连续大胜给了同志们信心,加上陈克亲自领导准备工作,宣传上总算是没有闹出政委们自相矛盾的事情。政委们不提满清一字,只是宣传“人民革命”是为了让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人民应该管理自己的事物,基层的选举当然得由人民来决定。
经过这番宣传,战士们大概是明白了基层选举到底要做什么。陈克吸取了历史上的经验,历史上基层政权拥有极大的权力,在顶峰时期,村干部们可以决定村民的生死。这些权力制造过不少不合适的事情。限于现在的通讯水平,基层单位若是没有大权,那就是一场彻底的混乱。陈克知道哪朝哪代都有冤死的,这不是陈克故意对此视而不见,而是现实的技术手段制约着很多权力的运作。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陈克不得不适当的削弱了基层的权力。
首先就是人口的集中居住,所谓人多嘴杂,可以看成是某种程度的人民监督。若是人数较少的自然村,那么村干部或许能钳制整个村的百姓。若是大村甚至大镇子,干部们就不可能钳制那么多。根据地造了水灾之后,集中居住阻力小。至少在几个老根据地,小村落已经被集体修建的居住点给替代了。
其次就是土地的划分,百姓的成片土地,军队农场,国营农场以及经济作物农场在位置互相掺杂,政府的强制管理能力极大的提高了。
最后就是选举的官职也被确定,村长,镇长,只有这些官职与人民代表是选举产生的,人民代表主要是参与税收分配问题,其实所谓的参与也只是参与讨论,然后把消息通报给大家。根据地建立起了国有企业,这些在根据地里头的国有企业实际上掌握着财政大权。村长镇长也好,人民代表的大会也好,都是些清水衙门。这些情况在以后会有调整,现阶段就是如此。一定要说,人民党只是需要通过人民党代表的大会制度来获得法统。证明其权力并非自封,而是来自于人民的选举。
陈克打着人民的旗号,玩弄这等政治手腕。他自己心里头也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形势比人强,陈克真的推行彻头彻尾的选举制度,那只是自取灭亡。根本不可能完成革命。
战士们关心的其实不是政治手腕,他们并不在乎这种东西。极端的说,人民党上台也好,或者满清朝廷在台上也好,人民都不在乎。大家在意的是过上好日子。人民党的政治构架根本不是战士关心的内容,大家在乎的是更加细节的内容。例如,人民党推出的“生产队”。这个新政策引发了战士们极大的关注。
在宣传的这几天里头,战士们之间最常见的一句话就是“某某哥,咱们回去之后说服家里组成生产队吧?”
历史上的党搞的生产队很可爱,就是“左倾平均主义”的一大集成。陈克在21世纪的时候认识一些美国大资本财团的“强力走狗”,大家讨论过土改之后的农业问题。这些兄弟能混上“强力走狗”的地位,见识自然不一般。他们曾经详细批判过旧式的生产队问题。那时候农村生产队最大问题就是背离了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政治干涉了经济,同时国家介入缺失。
按照那几位兄弟的看法,组建生产队目的就是要实现“生产资本与劳动力”的有效结合。平均主义大锅饭要不得。国家当年强行搞“搭配”,让壮劳动力和弱劳动力一起分配。甚至也背离了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社会主义讲“按劳分配”,让壮劳力与弱劳动力拿一样的报仇,这谁都不满意。在“平均主义”的错误指导下,壮劳力和弱动力都觉得自己拿的少。壮劳力觉得自己干得多拿的少,弱劳力觉得自己更需要照顾,应该再多拿些。政府的“内部救济”的想法反倒是两头不落好。
与其这样两头不落好,陈克把政府定位在裁判的角色上,生产队干脆就群众自己组建。政府仅仅负责保证契约执行。
军队是一个高专业化的大集团组织,其成员都是清一色的青壮年,就算是打仗不行的军医等职位也都是有专业技术的。组织模式看似更平均,却恰恰不是“大锅饭”。部队的战士们其实不关心选举,选举制度已经公开的现在,军队只要保证选举中不出骚乱就行。
人民党的农垦让战士们都亲身体会到集体劳动的好处,几十上百的人一起劳动效率就是高,有过农垦经验的战士们都希望通过自组生产队来提高自家的粮食产量。由于人民党提供大量的饲养和工业部门的职位,这些职位都能赚到不少钱,土地由壮劳力们耕种,女性可以去那些饲养场和工厂工作。这种模式能够极大的提高家庭收入。若是由自己一家人来干的话,效率反而低。
战友是在战场上锤炼出来的单纯关系,这些战士未免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能说服自家人。得到了这些情况反馈之后,陈克觉得很满意。其实战士未必能说服自家人,和别人家一起耕种,光这个收入分配就得长期的讨论,至于合作劳动更需要磨合。这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让陈克高兴的是战士们体会到了先进的生产模式之后,主动的开始向广大群众进行推广。对于这些战士自发的行动,陈克严令政委们不许参与,如果战士请教政委,政委可以提供意见,但是绝对不能对战士进行强制要求。
部队里头讨论的热火朝天,根据地里头的情况就更加热闹了。听说村官再也不是由宗族长老,或者地方豪强独霸。百姓们是高兴中带着不安,每个人都能投票,但是那些大家族人多势众的,到底该投谁的票。
常委们都各领一县,可以说除了宇文拔都之外,其他常委们看了陈克送来的文件和信件后都明白了陈克的意思。在其他县,人民党在农村的干部们开始了宣传工作。宣传自然不会是“一定要选我们人民党”,而是宣传“到底什么是好日子”。
宇文拔都这些日子以来和任启莹搭班子,工作大有进步。看了文件和信件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把任启莹给找来。
任启莹现在已经正式晋升为县委办公室主任,看完了宇文拔都递过来的文件,任启莹心里头已经有了算计。“宇文书记,其实这事咱们凤台县最好办。咱们底子好,前期准备陈书记早就完成了,按照章程干起来就行了。”
宇文拔都倒是大概看明白了章程,不过他没自信。“任主任,你觉得该怎么办。”
“咱们要做的就是向老百姓说明,这些官职都是干什么用的。老百姓遇到了问题,该去找谁。老百姓选谁,这是老百姓自己的事情。咱们不要参与。”
“可其他县都开始宣传了,我们不要宣传么?”宇文拔都很不解。
“咱们凤台县该宣传的都宣传过了,再干一遍也没用啊。”任启莹回答的很干脆。
“也是,也是。”宇文拔都连连点头。
宇文拔都如此言听计从,任启莹心里头也是颇为得意的,她继续说道:“既然陈书记把前头的工作做过了,那咱们就得比其他县更领先一步。我建议咱们主抓组建生产队的事情。”
“好,我们一定要把生产队给组建完毕。”宇文拔都继续点头称是。
这话一出,任启莹立刻就有些气结了,为了顾及宇文拔都的面子,任启莹把陈克的信递给宇文拔都,“宇文书记,陈主席在信里头专门说,不许政府强制组建生产队。”
又看了一遍信,宇文拔都果然找到了这句话,他就有些不明白了,任启莹既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件事,为何又要把组建生产队的事情当成重点来办?
“宇文书记,陈主席在党员干部培训会议上专门说过,咱们人民党不能干有头没尾的事情,如果开了头,就必须有始有终。生产队如果是强制组建,那就等于是咱们政府组建的生产队,那和现在开办的国营农场有什么区别?这个生产队是要人民自发组建的,咱们要宣传,引导,但是咱们绝对不能有丝毫强迫,甚至不能让百姓觉得咱们在鼓动。”
听任启莹这么一说,宇文拔都挠头了。“任主任,这样弄起来,跟不抓组建生产队有何区别?”
任启莹笑道:“宇文书记,陈主席在培训会上反复强调,凡事都得做准备。生产队的契约由哪些部门来签?生产队可以向政府申请贷款,这贷款找哪个部门去办?咱们怎么都得联系好吧。而且生产队组建之后,肯定有不少人就要到工厂来工作。哪些工厂招人,咱们也得联系安排吧?咱们把这些准备给做了,不管到底有多少百姓自足了生产队,接下来的工作都不会让咱们手忙脚乱。这才是咱们开创局面的证明。”
这番话对宇文拔都来说未免有些复杂,不过好歹宇文拔都跟着很多常委一起干过这么多工作,虽然设计这些东西不是长项,但是宇文拔都人面广,见识多。皱着眉头思索着该去联系谁,宇文拔都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对了,不说别的,棉花收了之后,纺织厂马上就要开工,这正好需要人。这可是解决一大块人力需求。”
任启莹微笑着看宇文拔都说完了棉纺厂之后,又说了一大串需要劳动力的部门。瞅着宇文拔都兴高采烈的样子,任启莹觉得有些无奈。宇文拔都其实不是个坏人,也谈不上没能力。但是这个东西不能比较,和陈克与其他常委相比,宇文拔都就显得不行。甚至不用和别人比,任启莹觉得自己若不是女儿身,以她的能力也绝对不肯屈居宇文拔都手下。
不过这个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就消失了,提拔任启莹的并非宇文拔都,而是陈克。任启莹坚信,陈克早就预料到了现在这样的局面。若是任启莹在没有得到陈克授意下就试图往上爬,那陈克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的。
想到这里,任启莹说道:“宇文书记,既然要组建生产队,我就先回家去给我家人说说,你也知道,我家人丁不行。我爹又不懂种地,我家其实最需要搞生产队,和人丁旺的家族联合生产。所以我先回家两天行么?”
“行,行!”宇文拔都没口子的答应。他其实也不太想让任启莹在这关键时刻抢了自己的风头。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说怪话了,什么凤台县实际上是县委办公室在管。任启莹是陈克命令调过来的,大家对任启莹的升迁不敢说什么。所以火力都集中到了宇文拔都身上。好不容易彻底弄明白了陈克书记的意思,宇文拔都还是想给自己正名的。这时候任启莹不再反而更好。
任启莹一回到家,她的母亲任许氏立刻满面春风的前来迎接女儿。任启莹现在就任县委办公室主任,外头风传她就要出任县长,街坊四邻当面不知道说了任启莹多少好话。女儿如此争气,任许氏自然是脸上极大的有光。看到了女儿,任许氏脸上几乎笑开了花。
“娘,爹呢?”任启莹问。她回来前其实跑去教育学院照过在里头又读书又兼任教书的父亲,结果得到的消息居然是她父亲任玉刚请假回家了。任启莹颇为担心家里头出了什么事。
说话间,正屋房门开了,任玉刚走了出来,“丫头,去你屋说话。”很明显有些事情任玉刚不想让任启莹的母亲掺和。若是在正屋,总不能把任许氏这位女主人撵出去,在任启莹的房间,就大可把任许氏拒之门外了。
父女两人坐下之后,任玉刚先是一声不吭的听任启莹说完了近期的大概选举情况,还有组建生产队的详细来龙去脉。他听的很认真,任启莹一点都不担心任玉刚会遗漏什么。这种专注的态度是任玉刚的作风,而且任玉刚自由也要求任启莹这么做。小时候任启莹觉得父亲未免有些严厉,直到参加人民党之后,任启莹才知道父亲的教育对自己是何等珍贵的财富。
“丫头,你的意思是让咱家先和别家组建生产队么?”任玉刚问。
任启莹答道:“爹,你若觉得和别人一起组建生产队太麻烦,那咱们也可以不掺乎这事。”
任玉刚摇摇头,“这倒没什么麻烦的,你也知道咱家没啥人种地,你娘下地不行,我只懂教书。你的弟弟妹妹还小,现在都在读书。咱家的地其实根本没人种。咱家的地现在都是托给你叔家种了。组建生产队挺好,这有政府给保障契约,没那么多麻烦事。”
说完这些,任玉刚看着任启莹微微闪动的目光,还有紧紧抿住的嘴唇,他问道:“丫头,你有什么主意不好说么?”
任启莹又想了片刻,咬了咬牙才说道:“爹,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干脆就把生产队给弄大?”
“怎么说?”任玉刚知道自己的女儿颇有上进心,既然她为难了好久才说出这话来,想来是有些眉目的。
“前一段打仗之前,我向陈主席汇报工作。说起来了农村的问题,陈主席当时随口说了一句,小型农户的生产队很好,但是小型农场或许更适合中国。我就追问了几句,陈主席说,他没有干过农村工作。那种几万亩的大型农场虽然总体效率高,但是未必适合中国。中国的耕地少,所以一两百亩的这种生产队亩产也高,效率也比较高。或许更适合中国的情况。陈主席说完,我就去查了陈主席的文献。陈主席曾经写过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东西,虽然杂乱,但是很有意思。”
任玉刚听着女儿向自己解释着这些种地的事情,他其实真的不懂种地,之所以在这里听着,只是作为一名父亲,他必须支持自己的孩子。而且还要关注他们不要走错路。至于具体做什么工作,任玉刚觉得只要尽心竭力就行。所以他只是大概听明白了任启莹说的这些,任启莹准备多联系几家农户,组建一个150亩大小的生产队。这个生产队将全面模仿现在兴办的军队农场与国营农场的生产方式。而不仅仅是几家联合起来互通有无。
作为一个种地的外行,任玉刚居然听明白了同样身为外行的任启莹的介绍,而且还觉得很有可行性。他对女儿的考量很是满意。不过任玉刚问的却是另外的问题,“丫头,你说你是从陈主席写东西里头学来的这些么?”
“是的。”任启莹对父亲得这个题外话有些不解,她回答了问题之后,稍显意外的看着父亲。
“陈主席到底写了多少东西?”任玉刚继续问道。
“那可好多,我看上百万字总得有。”任启莹答道。
任玉刚微微点点头,“丫头,我不说别的,陈主席这么大的能耐。你可不能对陈主席有二心。”
听了父亲的话,任启莹正色说道:“爹,放心吧。该跟着谁走,我不会弄错的。”

五十五 选举和生产队(中)
任启莹得到了父亲的赞同之后就准备出门了,此时任启莹的弟弟妹妹此时正好放学回家,一看到好久不见的姐姐,小家伙们冲上来就拽住任启莹,姐姐长姐姐短的问这问那。
看着自己女儿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一起玩耍嬉闹,任玉刚心中生出一种父亲特有的担心,女儿真的长大了。任玉刚忍不住说道,“吃了饭再出去吧。”
“姐姐,一起吃饭。”小家伙们立刻欢呼道。
任启莹本来是想着跑去国营农场询问一些技术性问题,顺道在农场混顿饭。看着弟弟妹妹们,任启莹心中已经很是高兴。父亲也发话了,她就更没有推辞的理由。
今年凤台县的夏收很不错,人民党兴修的基本水利工程起了很大的作用,灌溉和排涝都派上了用场。百姓们去年遭了灾,今年分了好地之后生产热情本来就挺高,还有诸多饲养场能够廉价提供肉食。特别是夏收之后,政府果然只收了三成粮食税。相当多的妇女参加到社会劳动里头,也挣了不少钱。大多数百姓的收益比往年强出去好多。与往年相比,不光是能吃上了大米白面,甚至肉类和菜油也不缺。
任启莹家虽然没人种地,地都给了叔叔家种,两家约定的是对半分。但是任家好在两个人挣钱,而且小孩子上学吃饭免费。日子倒也不算差,饭桌上除了米饭青菜之外,甚至还有猪头肉和鱼。任许氏眉开眼笑的看着娃娃们埋头大吃,她看到任启莹不时给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夹菜,自己吃的倒也不多。连忙给大女儿夹了筷子鱼肉。“启莹,你也吃。”
“嗯。”任启莹就着米饭把鱼肉吃了,又吃了几筷子青菜。此时任启莹的弟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小家伙嘴里含着饭就问道:“姐,你们在县里头都吃什么?”
“和你们学校里头的差不多。”任启莹身为县委办公室主任,知道学校的经费。学生们的伙食其实是很大一笔支出,虽然吃不太饱,也绝对饿不着。
“那也有鸭蛋吃么?”任启莹的弟弟接着问。
“有。”
“你把嘴里那口饭给我吃下去再说话。”任许氏看丈夫脸色不太好,连忙抢先说道。原来任家吃饭的时候没人敢说话,不过现在小家伙们在学校吃饭,老师管不了那么细。任许氏生怕丈夫发火,自己只好就这么先训斥起来。
小家伙还算听话,立刻闷着头不吭声,继续吃饭。
不过小家伙的话题倒是引发了任许氏的好奇心,她忍不住问道:“启莹,陈主席平常都吃什么?”
任启莹随口答道:“陈主席和我们一起吃食堂,我们吃什么,他吃什么。”
“就没有厨子专门给陈主席做饭?陈主席就没什么爱吃的东西?”任许氏接着问道。
任启莹倒真的没注意过陈克平常都爱吃什么,想了一阵平日里陈克的举动,突然想起件事,“陈主席经常晚上通宵工作,那时候他也是和夜班的同志们一起吃点加餐什么的。”
听说陈克也加餐,任许氏羡慕的说道:“那肯定是要吃点好的。”
任玉刚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他啪的把筷子拍到桌上,“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陈主席吃什么也是你们能瞎编的?”
任许氏吓了一跳,不过她被丈夫骂惯了,加上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悻悻的说道:“不就是说了个吃什么的事情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任玉刚恼怒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是背后编排。那些身居高位的,最恨的就是别人在背后编排自己的坏话。你听丫头说话就没听出来……”
说到这里,任玉刚看着呆呆瞅着自己的两个小孩子,他无奈的说了句,“先吃饭。”
吃完了饭,收拾好了之后。任玉刚把妻子和任启莹交道正屋,关上了门,他才说道:“按启莹说的,陈主席是个即为律己的人。人家身居高位,每天忙不完的正事。万一哪天突然闲下来,和身边的人随便说说话。结果一说起来,听到背后有人编排他的坏话。你说陈主席要是再随口问一句,这是谁说的。陈主席身边的人会怎么想,怎么办?”
这话其实已经说的极为含蓄了,任玉刚不想说陈克虚伪,但是既然是洁身自好的人,没有几个对名声完全不在意的。任玉刚很清楚,坏了别人的事顶多大家以后不来往,但是坏了别人的名声,那可是没完的。
但是他又怕妻子女儿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忍不住说道:“祸从口出啊!”
任许氏其实只是因为女儿当了大官,心里头自然是极为得意的,这做事未免就有些得意忘形的味道。听丈夫这么一说,她想到陈克的地位,又想到几个月前杀的那八百多人,登时脸色被吓得有些发白。
任启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如此精通官场的人心。她见陈克多次,知道陈克其实个性还是颇为宽厚的,也未必真的会把虚名看得如何之重,从不搞什么特殊化也只是陈克个人操守问题。但是父亲任玉刚提醒的“坏人名声”这件事,却让任启莹有了新的想法。
陈克这次坚决不允许政府强制引导“生产队”组建,只怕就有担心政府搞不好工作,反倒被“坏了名声”的原因在里头。看来精通人心的人都是如此,事情可以不办,但是却不能胡办。背黑锅擦屁股的事情其实都是上头承担的最多,哪怕是严厉的惩罚了犯错的属下,可是这名声一旦坏了,那可怎么都挽回不了。
想到这里,任启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努力推行生产队样板的事情是不是风险太大了些。
任玉刚看任启莹目光闪烁的样子,知道女儿有话想和自己单独说,他就说道:“丫头,你不是要出门么,我送送你。”
父女两人去了任启莹的房间,任启莹把自己的担心给父亲说了一遍。任玉刚笑道:“这不妨事。既然陈主席认为生产队迟早都要办,那做个样板倒也没什么。丫头,其实我这些日子跟着严复先生学习,也看了些陈主席的书,对他们两人重点讲述的科学态度很是佩服。这天下通行的都是道理,这科学就是道理,按照这科学的道理去做就行。唯一麻烦的不是科学,是人心。这人要是私心太重,或者犯起糊涂来,那可就是大麻烦事。我挺你的意思,陈克主席之所以让百姓们自己组建生产队,也是担心遇到一些讲不清道理的糊涂蛋。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有些时候不让糊涂蛋掺乎进来反倒是好事。”
听任玉刚把道理说的明白,任启莹觉得心里头有了底,她笑道:“谢谢爹指教。”
任玉刚点点头,他有些迟疑的问道:“丫头,你觉得人民党能顶住朝廷的攻打么?”
“呃?”任启莹对着突如其来的问题很不解。人民党在战场上连续获得了好几个大胜利,怎么任玉刚反倒担心起来了。
任玉刚想了想,这才说道:“丫头,我听说这要搞户口了。”
任启莹也知道这件事,这是陈克提出的,以后分为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任启莹不知道陈克是准备推行严厉的城乡二元制户口政策。历史上建国初期,由于户口问题没有解决,人口流动问题引发了很多麻烦。陈克觉得与其引发这等问题,干脆初期就先严厉的推行户口政策。随着教育和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再加上国家管理手段的提升,以后慢慢放开的话放到不会引发很大的冲击。
虽然不知道陈克的规划,但是任启莹知道这件事。“爹,怎么了?”
任玉刚答道:“我想着干脆咱家换成城市户口算了。我们种地也不行,我也不想让你的弟弟妹妹以后种地。你我都在县里头工作,一家总是这么分开也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干脆把地交了,加入城市户口。”
虽然是这么说,其实任玉刚方才的想法远没有这么单纯。真的让他放弃自己的所有土地,任玉刚心里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下了决心的。他甚至担心若是人民党打了败仗,那时候他连回农村种地都不行。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女儿已经是高级别的官员,自己又在人民党这里当老师,就算是乡下有地,人民党万一覆灭的话,自己难道就有好果子吃么?既然如此,他反倒也放开了。
任启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有见识的人,把全家办成城市户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现在想推行生产队,本来也希望她家能够参加进去。倒不是图那点子收入,而是她自己家不领头,这事情也说不过去。但是想了想,人民党最反对剥削,自己全家不种地,把地给叔叔家种。这种事情说起来可不是什么太光明正大的事情,既然父亲刚才说“不要坏人名声”,那自己这做法只怕也能归到坏名声的范畴里头。
想到这里,任启莹点点头,“爹,我现在就回去,马上把这事给办了。”
八月下旬,根据地除了安庆之外的所有地区都开始了人民选举。部队休假回到了地方上,百姓们虽然知道了部队打了大胜仗,但是这仗到底怎么打的,百姓们都想从这些本乡本土的士兵那里听个清楚。士兵们都接受了任务,虽然不能提自己部队指挥官的名字,对战争可以提。
听着战士们讲述着几千湖北佬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一个都没有跑掉,安徽的父老们心情都很高兴。听完了故事,大家就开始问关于选举的事情,战士们都有士兵委员会选举的经验,政委们又给大家讲透了道理,自然大讲一番选举的意义。
寿州的百姓也算是比较早的解放区了,在石家集,一个老汉听完了本地当兵的战士说完选举的制度之后,忍不住疑惑的问道:“三娃,按你说的,这选举之后当权的不是你们人民党,而是我们老百姓么?”
被称为三娃的战士名叫石佑三,只是排名老三。他哥哥叫做石佑生,而不是日本人那种按数字排名的名字。这哥俩都是人民党的战士,这次不是所有部队全部就地解散,由于要备战,相当一部分骨干与新兵都留下了。这次探亲回家的名额,石佑三就回家探亲,而石佑生就留在部队里头。
问话的是石家集的一个老爷子石秀玉,石佑三答道:“五爷,这天下本来就是我们百姓的,选举就是选出我们自己认可的当官的人,这当官的自然要给我们老百姓效力。不然我们凭什么选他当官。”
石秀玉笑道:“这天下哪里有当官的给给老百姓效力的道理,三娃,你莫不是被人给骗了吧?”
听了这话,周围的乡亲中也传出了不少笑声。石秀玉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祖祖辈辈里头哪里听说过石佑三说过的这等当官的。
“既然这官是大家选出来的,他们不给大家办事那我们就不选他。”石佑三大声说道。
石秀玉看石佑三态度如此强硬,他自然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后辈,他问道:“那三娃,我问你,如果选出来了官之后,那你们这些当兵的要听谁的,听选出来的官的话,还是听你们人民党的话?”
这个问题可以说很是刁钻了,幸好政委们在会议上也专门提出过这些问题,若不是政委们准备充分,石佑三还真的被刁难住了。“我们工农革命军是党的部队。自然是听党的。”
石秀玉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得逞,正准备往下说。石佑三抢先在头里继续说道:“这次咱们石家集选的官是大家选出来给咱们石家集办事的,若是咱们石家集选出来的官不给咱们石家集办事,反倒管起了河对岸凤台县的岳张集,大家觉得有这个理么?”
围着石佑三的众人听到这话,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大家乡里乡亲的,都知道石秀玉的心思,石秀玉年轻的时候很是爱钻营,结果连个里长都没混上。现在他倒是想当官,只是听了当官要给百姓办事,他自然是不愿意。所以才这么胡说八道。
有年轻人忍不住调笑道,“五爷啊,其实管凤台县的岳张集太屈您的才了。我觉得咱们石家集选了之后,您干脆去京城当皇帝好了。您当了皇帝,正好能照看我们这些人,我们也能借了您的光,您说那多好。”
这话一出,更是一场哄堂大笑。石秀玉的脸涨的通红,他指着说话的青年骂了几句,然后怒气冲冲的拨开人群走了。
看着石秀玉的背影,石佑三说道:“咱们被当官的欺负了这么久,以后在咱们解放区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咱们老百姓了。当官的是咱们自己选的,人民党和咱们老百姓是一条心的。我们部队里头一直教育我们,我们工农革命军是咱们老百姓的子弟兵。所以大家没什么可怕的,大胆的选出让咱们自己放心的官出来。谁愿意给大家办事,那就可以推荐自己。只要你说的能让大家相信,你平日里办事大家放心,那大家就选你。”
年轻人们一个个听的两眼放光,虽然不敢完全相信石佑三说的是真的,不过年轻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建立功业。这种选举官员的机会就现在看可是短期内升官的机会。
有年轻人问道:“三哥,要不你来参加这个选举吧。我们都选你。”
“我们军人不能参与地方选举。这是规矩。”石佑三按照政委教育的内容,很得体的拒绝了。
“那三哥你觉得谁能选上?”青年们得知石佑三这等有人民党这大靠山的军人不参选,心里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们又想从石佑三嘴里套出些话来。
石佑三接着说道:“大家选举,自然是选自己信得过的人。我自然不能说什么,这也是纪律。”
还是有青年没能沉住气,他问道:“三哥,你说句实话。这次我们不选人民党的人行不行?”
这个问题是政委们最强调的事情,战士绝对不能给人民党派遣到基层的人员拉票。石佑三答道:“选举就是选出能给大家办事,能让大家放心的人。这和他是不是人民党的人有什么关系?我们老百姓是选出我们自己能放心的人,而不是选人民党的人。大家不用担心我们人民党打击报复,我们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让大家不受欺负。我们自己绝对不会欺负大家。”
“三哥,你说了算不算?”青年们还是不放心。
“我坐在这里不动,你们现在可以去问人民党在地方上的干部。看看干部们是不是这么说的。若他们不是这么说的,我去找他理论。”石佑三大声说道。
在石佑三向着寿州石家集的百姓们宣传选举制度的时候,五河县的县委书记吴辽怒目圆睁,指着面前的办事员周凤祥大声质问道:“你说,谁让你对百姓说这次选举一定要选人民党的干部的?”
周凤祥从没见过吴辽书记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他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根本不能平息吴辽的怒气,吴辽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五河县干部会议上千叮咛万嘱咐,干部绝对不允许威逼百姓选自己。结果还是出了周凤祥这样的人。而且这次周凤祥被抓出来,还是回家探亲的军队干部周义正宣传选举制度的时候,有群众向周义正举报周凤祥让百姓选自己。周义正了解了情况之后,找到吴辽谈了此事。
周凤祥是后勤上的办事员,根本不是组织上准备推选的参选人。他私下让百姓选自己,这已经极大的破坏了人民党的纪律。这可算是一件破坏组织纪律的大事。吴辽是早期的军人出身,他知道这在军队里头意味着什么。虽然他现在是民政干部,不过吴辽依旧还有着军人的习惯。
周凤祥被吴辽骂了好一阵,吴辽不仅仅是痛骂,还让周凤祥说出原因,周凤祥看躲不过,干脆反问道:“吴书记,既然选举制度里头说,18岁以上的人,都可以参选。为啥我就不能参选,我觉得这规定不公平。”

五十六 选举和生产队(下)
“不公平?”听完自己部下的回答后,吴辽反问了一句。
“对,不公平。”周凤祥知道吴辽脾气大,反正已经激怒了吴辽,他也豁出去了。
吴辽没有发火,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周凤祥一番,冷笑着问道:“若是不公平,你为啥开会的时候不说?”
周凤祥又不吭声了,开会的时候吴辽的确专门问过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当时周凤祥没敢起来说话。人民党并不是放弃了所有职位的选举,妇女联合会、教育、农业、卫生,这几个部门人民党是志在必得的。他们只是把村长、镇长这些职位让出来。
吴辽看周凤祥又不吭声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逼问道:“说话啊。刚才你不是挺敢说么?”
“我……”周凤祥很想说些人民党就该拿下所有职位的话,不过这话到了嘴边,周凤祥却又说不出口。刘家铺区人民党参与竞选者里头,竞选妇女联合会的是周正英,竞选教育主任的是现在刘家铺小学的校长周隆盛,农业部门和卫生部门也都是专业人士参与精选。这次选举名额虽然由组织上圈定,不过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秤,周凤祥自己也知道根本争不过人家。所以会议上他哪里敢说话。
作为后勤部门的一个小干部,周凤祥主管刘家铺的供销社工作。在县里头根本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职位,在刘家铺区却是威风八面的。现在根据地的农民想买到便宜的日用品,都会选择农村供销社。只要拿着人民币和分给他们的购买票据,就可以去供销社以很低的价格买到以前花费巨大的商品。作为供销社的主管,周凤祥可谓风光无限。只要到了刘家铺,大家看到他都是周同志长,周同志短的打招呼。这种众星捧月一样的待遇让周凤祥心里头美滋滋的。
这次选举活动里头,周凤祥在开会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会议结束之后他到了刘家铺,不少人都问周凤祥到底要参选什么职位。周凤祥其实还是很想参加竞选的,一开始他还能比较淡定的说自己没有参选。可是看着那些问自己话的人先是愕然,然后态度立刻就冷淡下来的样子,周凤祥心里头极为失落。
一定要说的话,周凤祥其实也并非真的想选中什么,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被列在选举人名单里头。所以他说了一些“适度的谎话”,譬如,他暗示或者明示自己有可能参选。因为怕被戳穿,他其实还是很小心的选择了看着不会出去乱说话的人做这种暗示的,没想到还是被抓了出来。
面对吴辽书记的愤怒,周凤祥只能硬挺。作为一个讲面子的人,被抓住违反纪律已经很糟糕,若是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那就是承认自己说瞎话了。
吴辽发了这么一通火,心里头的愤怒也算是消散了不少。他能被选为县委书记,也不是吃干饭的。虽然不能完全洞悉周凤祥的心理,不过吴辽还是能看出来周凤祥没有完全说实话。不过这种事情现在也不是要点,首先就得挽回周凤祥造成的不利影响。“周凤祥同志,我现在要求你立刻回到刘家铺区,向百姓承认你并没有参选的打算。”
吴辽的话让周凤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可是最致命的打击。周凤祥再也没有装可怜的样子,他情绪激动的说道:“吴辽书记,如果这么说了,以后我还怎么在刘家铺混?”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辽竟然一时没弄懂。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若是这么说了,以后谁还能看得起我?”周凤祥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
吴辽被这话给弄得勃然大怒,因为过于愤怒,吴辽反倒没有直接发火,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周凤祥,“你本来就不是咱们人民党选出来的参选人员,让你说个实话你还有什么意见?你是不是不愿意在人民党这边继续干了?”
周凤祥心里头不肯丢面子的想法本来就完全占了上风,听吴辽这么一说,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在人民党里头也没了什么前途。到了此时,周凤祥觉得一股子意气上涌,他大声说道:“不干就不干,我这次就是要参选。”
吴辽被噎住了,不过这种失态不过是持续了几秒钟,他抬起手指着门口,只说了一个字,“滚。”
听到这字,周凤祥突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他昂起头大踏步的往外就走。在他就要走出大门之前,吴辽又喊了一句,“等等。”
“啥事!”周凤祥再也没有丝毫下属的感觉,他大大咧咧的扭过头,心里想着无论吴辽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给人民党干了。
吴辽脸上混合着怒气与诧异,不过他说的话与这两者都无关系,“你走之前,把工作给我交接完。”说完,吴辽打开隔壁房门,向县委办公室的同志交代了交接工作的命令。
不仅仅是吴辽所在的五河县,根据地的每个县都遇到了这种事情。地方上的同志其实都想参选村长和镇长,违反规定的情况居然有三十多件。其中数量最多的是路辉天担任书记的阜阳县。阜阳县是个新解放区,又紧挨着河南,不仅仅有民政工作,还要防备在河南的清军,军事工作也颇为繁重。路辉天地方工作经验比较多,他自己也希望能够与陈克一样有着军政两方面的经验,所以他才选择了阜阳。
陈克把路辉天的汇报给看了一遍,又把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汇报看了一遍,路辉天至少没有在出问题的干部数量上闹什么隐瞒。仅这一点,陈克就觉得很满意。他一点都不想追究所谓“责任”。人民党现在最缺乏的不是人,也不是军队,而是干部。路辉天到了那里不过半年,阜阳这地方也不小,路辉天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选拔出足够的干部。能让下头的工作基本不走样就已经证明路辉天的能力,所以出问题多也在清理之中。
又看了看汇报,这些违反纪律的干部里头,将近一半的人选择了脱离组织,剩下的一半也暂停了工作。看来不少人同志还是没有把组织纪律放在眼里。人民党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组织。他们以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陈克看来这实在是错的离谱的想法。
何足道坐在陈克对面,他从陈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可以确定的情绪,这次的情况是人民党内部第一次大规模的内部矛盾爆发,陈克若是说不生气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这些主动脱离的干部们数量不算大,不过在选举前,人民党内部爆发了如此激烈的矛盾,让群众看到了毕竟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何足道忍不住劝道:“陈主席,我建议还是再找这些同志谈谈吧。大家或许只是意气之争。”
“足道,这些人都是逃兵啊。”陈克笑着应了一句。
何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战场上出了逃兵,指挥官可以立刻执行战场纪律。也就是就地枪决。陈克居然拿这个当作例子,这里头的杀气也未免太盛了。他一时不敢回答。
陈可看着何足道那小心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我倒没有说要把他们枪毙的意思,我只是习惯用逃兵这个次来形容这些遇到些困难撒丫子就跑的人。这些人不过是为了个人的权位么。他们里头不少觉得加入了政府组织之后就不是一般人了,别人能当官,凭什么他们就不行,都是这么个想法而已。其实他们走了反倒是好事,早早的摆脱了这种害群之马,以后真的遇到更大的压力,我还更能放心呢。”
何足道知道陈克素来看得开,不过万万没想到陈克对于脱离的同志竟然是这么一个看法。但是转念一想,陈克也没说错。若是这些人遇到了压力更大的局面,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来。
“足道,这次部队的同志们表现的很不错。你们政委干的很好。”陈克赞道。这次闹出来的这些事情,都是部队的战士们宣传新选举规定时候发现的问题。部队的同志很明显比地方上的干部们更加遵守纪律。陈克对这点很满意。
何足道没有一味的高兴,这次部队和地方上算是有了冲突。政委们的工作会议上,有同志提出了这个看法。地方上的监督工作本来不归军队管,但是百姓向军队一投诉,结果就能起到效果,百姓们之中难免会有种军队地位在地方政府之上的想法。地方政府对百姓的这种想法肯定会不高兴。不过何足道也没有向陈克诉苦的打算,陈克已经忙成这样,没有任何必要让陈克为这些人事斗争烦心。
“陈主席,你准备怎么办?”何足道最终忍不住问道。
陈克被何足道这话给逗乐了,他笑道:“不怎么办。我们已经安排过工作了,大家都有事情干。选举的工作刚开始,我能怎么办?我就得在这里看着工作继续进行。”
瞅着何足道那为难的神色,陈克反倒得先让何足道宽心,“足道,任何事情都会遇到问题。别说这第一次搞的选举工作,就是干十次二十次,每次也都遇到新问题。出问题不奇怪,不出问题才奇怪。只要大家没有停步不前,或者欺上瞒下,而是努力向着解决问题的方向走,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现在发话,反倒是让大家心理上受影响。这会儿最该闭嘴不言的,反倒是我了。”
何足道大概能理解陈克所要陈述的道理,不过他心里头却不能接受。既然事情没有能够按照会议布置的发展,而是一开始就自己内部出了乱子,且不说陈克,何足道觉得是有必要出手纠正的。
看了何足道的表情,陈克正色说道,“何足道同志,你们有自己的工作,专心给我干好自己的工作。选举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现在只是刚开始。所以我不许你对此有任何评论。而且你回去之后,召开政委们的会议,政工系统不得对此有任何公开的评论。个人评论也只允许在政工会议上提出,对外必须保持沉默。何足道同志,政工系统你给我看好了,不许说出任何影响选举工作的胡话出来。”
陈克如此严肃的提出了要求,何足道知道没什么讨论的余地,他用力点点头。“陈主席,我知道了。”
几乎是在同时,宇文拔都也召开了凤台县委工作会议,陈克现在还留在合肥。凤台县的工作完全由宇文拔都负责。他正色说道:“所有人都不许评价其他县和区的选举工作,更不许背后幸灾乐祸,胡说八道。”
任启莹静静的听着宇文拔都强调着组织纪律,这不是她给宇文拔都出的主意,而是宇文拔都自己的认识。宇文拔都的理论水平不高,说话的技巧也有限。任启莹心中有点遗憾,如果这段话是由自己起草的,那肯定要更有条理,更有说服力的多。其实任启莹并没有注意到她心中的遗憾更深层的原因。这些日子的工作里头,任启莹某种程度上有些小看宇文拔都的意思。她本以为需要自己去告诉宇文拔都如何对待选举工作中的问题,但是没有任启莹的情况下,宇文拔都依旧做出了即为正确的选择。这让任启莹有种极大的失落感。
强调完了组织纪律,宇文拔都接着说道:“现在让任启莹同志讲一下组建生产队的事情。”
任启莹站起身来,这几天来她先是把家里头的户口都给转移到县里头,然后办了土地归属权的转移。这两件大事情办完之后,她才开始了生产队的调研工作。站到讲台上之后,任启莹自然不能把这些给说出来,她直奔调查的初步结果而去。“同志们,我这几天做了一些调查,组建生产队的事情其实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容易。”
大家没想到任启莹上来就这么说,都吃了一惊。
“由于农会与合作社的普及,普通家庭里头基本都有了新式铁农具。生产效率普遍提高。根据我的调查,现在农民们最大的困难在于没有大牲口。在一人三亩地的情况下,能够不误农时,保质保量的把自己的土地耕种完,除了家里头壮劳力比较多的家庭之外,大多数家庭就现在而言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所以想组建生产队,让生产队有利可图,就得解决大牲口问题。只有继续提高了生产效率之后,百姓们才有余力生产队。”
人民党的党员和政府干部们都知道,是陈克主席提出了组建生产队的想法。人民党里头不是没人敢和陈克唱反调,但是这样有理有据的认为陈克提出的政策有问题的,至少在凤台县里头任启莹还是第一个人。但是任启莹与陈克一样,都是用事实来说话的。与会的干部们也不知道该是支持还是反对。
过了半晌,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何亚卿问道:“任主任,那组建生产队的事情就这么停住么?我们既然都已经宣传过建议组建生产队,没了下文可未必好吧。大牲口的事情也未必不能解决,如果从军队农场和国营农场匀一匀的话,应该能够有些剩余。”
何亚卿今年三十三岁,在人民党里头也算是年纪比较大的,大家本以为他应该能当上县委办公室的主任,不过任启莹除了年纪比何亚卿小很多之外,资历与能力反倒一点都不落下风。加上陈克主席的提拔,县委办公室倒成了年幼的女性领导年长男性的局面。即便是人民党与新政府这么开明的组织里头,这种组合也让不少人背后笑话。加上何亚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少男性同志几乎是下意识的点头认同何亚卿。
任启莹根本不为所动,她说道:“就今年的耕种而言,军队农场和国营农场已经最大限度的平均使用了牲口。但是还是有不少的土地是靠人力犁的地。周边根本没有什么牲口可以买,咱们的饲养场的小牛犊倒是生了一些,等它们能派上用场怎么都得后年了。所以生产队的事情我觉得到明年再搞也来得及。”
“明年?”有些比较敏锐的同志发现了任启莹提出时间表中的一个怪异之处。牛犊们长到两岁之后才能用,那怎么都是后年。为何任启莹说到明年就有可以推行生产队呢?
任启莹看着下头同志们或者茫然或者不解的神色,心里头忍不住一阵得意。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了知识的力量所在。这几天除了在下头调查询问之外,任启莹又读了陈克写的一些文案,幸亏这些文案都编辑的有关键字索引。任启莹也真的不怕劳烦,她学着陈克熬夜工作,硬是把所有索引给看了一遍。结果在她完全不理解的机械类文献里头,任启莹看到了“农业机械”四个字的索引。调出文献一看,居然看到了拖拉机的内容。陈克在其中直言拖拉机必将替代耕牛,彻底解放农业生产力。这让任启莹如获至宝。
任启莹的父亲任玉刚现在在严复手下工作,根据地都知道严复是懂机械的大行家。任启莹就借出了文献跑去找严复请教。严复与国防科工委关系莫逆。他看了资料之后,又建议任启莹去国防科工委询问。任启莹没去找与严复关系亲密的秦佟仁,而是找了同为人民党妇女联合会成员的国防科工委总负责人游缑。
游缑已经指挥爆破了南淝河里头的拦河障碍物,刚回来没两天。看了任启莹拿来的拖拉机的资料,她对任启莹这个女同志的敏感十分赞赏,破天荒的向任启莹透露了一个消息。根据地弄来的不仅仅有煤气内燃机,同时流入的资料里头还有“热球机”的资料。这份资料交给陈克之后,陈克当时竟然有恍然大悟的表现,而且立刻指示根据地把发动机的方向分为两种,一个继续研究煤气内燃机,另外一个方向开始热球机的研发。而这种热球机是可以当作拖拉机的动力的。
经过游缑的解释,虽然还是不懂热球机的原理和生产,但是任启莹知道根据地准备明年努力成产出热球机来。这让任启莹有了底气。
面对质疑,任启莹对县委的同志们大声说道:“农业以后不仅仅要畜力化,更要机械化。这才是我们未来的方向。这也是陈主席所努力推进的方向。”

五十七 陀螺
“知识就是力量!”且不管说这句话的培根这人的人品到底有多么低劣。但是这句话本身也指出了一部分道理与真实。
任启莹不知道培根的个人私事,当她站在台子上向下面的同志们讲述几乎是全盘从陈克的文献以及游缑提供的说法混合而成的未来预期的时候,看着下头听的目瞪口呆的同志,任启莹真的感觉到一种虚妄的强大力量。
陈克的文献虽然也有些描述性的内容,不过就陈克当时的心态而言,这些描述都是冰冷的。不过这仅仅是陈克自己的看法,如果他看到任启莹用一种几乎是“神圣”的态度讲述拖拉机只需要维修,但是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都可以工作。陈克估计会感到啼笑皆非吧也说不定。
拖拉机替代大牲口并不仅仅是因为拖拉机的功率,机械设备的维护其实比饲养大牲口更加简单。拖拉机也会出问题,比起大牲口的复杂病症与饲养来说来反倒是更容易解决的。陈克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头生出的仅仅是一种工科生对实际应用的感受。但是用过大牲口的干部们则是觉得眼前展开了一个荒诞离奇的美丽新新世界。
在根据地里头一个干部提出的建议能否得到大家的支持,很大程度上是看这个干部能否把陈克主席的意思变成能够让众人听明白的话。任启莹并没有真正理解为什么根据地最终会弄成这个样子,但是她直觉的感受到了这种模式。果不其然,在得知了“机械化”是陈克的想法之后,开始支持任启莹的同志多了起来。
宇文拔都看着这一切,他心里头的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其实宇文拔都是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在传统的政治组织模式里头,位居最上位的人其实都是实事干的最少,主要是负责体系营运工作的。宇文拔都能有如此高深的认识,并不是因为他对政治有这样的认识程度,而是他身为九常委之一,能够参加最高级别的会议与培训,这些都是陈克讲过的内容。
提到现在的根据地建设的时候,陈克指出人民党与其他政治力量的不同之处。人民党的官员体系,或者说官僚体系是一个“事务官体系”,也就是说,人民党的官员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吏”。都是从具体工作提拔起来的官员,执行各种具体工作。充当其他政治力量中“政务官”角色的,则是“党员”。党员们不是靠读四书五经,不是通过科举产生的。党员们是通过学习“革命理论”,而且切切实实的自愿入党,通过革命考验之后选拔出来的同志。
与满清现在的体系相比,满清的“官”代表了统治阶级集团的利益,人民党的党员则是革命的先锋队,代表了中国人民大众的利益。满清的“吏”是统治阶级的下层狗腿子,人民党的“官员”则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正式雇员,或者称为“公务员”。从组织性,纪律性,正规化的角度,人民党的组织模式全面胜过满清,甚至在世界上也能称为最先进之一。
以宇文拔都的认识能力与认识水平,他只是勉强能够听懂这些。他对陈克所说的这些党政与政府组织的认识角度比较“群众化”,也就是说他认识到陈克推行的一切“科学、民主、解放”,切切实实的发展了生产力,减轻了劳动强度,提高了劳动效率,让更多人有效的投入社会劳动。于是根据地的生活就这么焕然一新了。
在宇文拔都看来,整个根据地像是一个陀螺,不管上头有多大,真正的支点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尖锥,锥尖无疑就是陈克主席,向上一层则是九常委,再向上就是党员,党员之上就是干部和军队,这个锥体的上方则是承担着圆柱形的陀螺主题,这个主体无疑就是整个根据地的百姓。不管这个主体多么庞大,没有位于最下面的小小尖锥,不管这个主体有多么庞大,它都是绝对没有办法立起来的。
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宇文拔都对于革命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没有高速旋转的话,陀螺也是不可能站起来的。推动人民党与根据地运行的“高速旋转”就是陈克所说的“革命”。人民需要更好的生活,需要得到自身的解放与尊严,这就是陀螺旋转的原动力。在陈克领导这包括宇文拔都在内的人民党到达安徽之前,人民这个主体没有能够靠某个政治力量作为支点站起来,于是这庞大的主体被风吹雨打,被自然灾害肆虐,被贪官污吏蹂躏,无助的滚动着,哀鸣着。直到陈克带领着人民党作为支点把人民撑起来,根据地的人民才摆脱了以往的痛苦生活,向着有希望,有未来,有尊严的生活前进了。
能够身承担了人民利益的“人民党”成员,特别是作为“陀螺”中紧挨着陈克主席的最下层“九常委”的一员,宇文拔都自觉的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而是承担着人民沉重的“希望”。宇文拔都就感到一种惶恐,他担心自己会做错情,会让陈克主席与人民感到失望,会让这蒸蒸日上的生活受到损失。这就是宇文拔都平日里最担心的事情。
每次完成了一件工作,还算是正常的了结了一件事情之后,这种惶恐心情就会暂时的消散,这时候洋溢在宇文拔都心头的是一种真正的自豪。所以宇文拔都逐渐发现了一件事,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和他地位一样的九常委以及其他的政治局二十五人团的成员且不说,每次看到有地位在他之下的同志表现出优秀才干的时候,宇文拔都心中就有一种强烈的酸气冒上来。他极度渴望能够拥有凌驾这些同志之上的才干,他自己虽然能够自觉自愿的屈居陈克主席之下,跟随着仰望着陈克主席,但是宇文拔都不希望去仰望别人。
任启莹在知识面上的优势让她暂时获得了不少支持,不过她毕竟不是陈克,如果是陈克来说机械化的问题,同志们不管能不能听懂,统统都会无条件的支持。这些关于农业机械化的问题毕竟不是任启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短期内靠着看文献与听别人解释得来的。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何亚卿询问“明年什么时候能够开始这个机械化过程”。任启莹就发现了自己的致命问题。——她自己被这种机械化的远景冲昏了头脑。
根据地里头都知道,陈克主席是不说大话的。所以看了陈克写的文献,又从游缑那里得到了“消息”之后,任启莹习惯性就把这未知的事情当成建立自己政策的基础了。而机械化的前景是如此美妙,不仅仅是任启莹,连游缑提及此事的时候情绪也异乎寻常的激动,她向任启莹大讲机械的好处,甚至带着任启莹去看了煤气内燃机。
煤气内那庞大的钢铁身躯,以及运行中的发出的隆隆声音让任启莹有着畏惧的感觉,这台煤气内燃机驱动的是人民党自来水厂的提水系统。随着凤台县定居人口越来越多,自来水网的供应覆盖范围自然是越来越大,原先的供水动力远远不够用了。煤气内燃机就先被用到了自来水厂里头。任启莹已经习惯了使用清洁方便的自来水,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不再能习惯农村的挑水方式。这也是她愿意家里人放弃农村的土地,进入城市生活的诸多原因之一。
游缑也是如此,虽然凤台县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徽县城,但是人均使用的机械动力水平比起上海也相差不多,不少方面甚至还在上海之上。游缑不是享乐主义者,不过她也绝对不会拒绝更加轻松的生活。游缑坚信机械化必须加快推行,而且成功的把这个观念灌输给了任启莹。让任启莹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
听了何亚卿询问热球机明年能否确定大量生产,情绪始终比较激动的任启莹才算是恢复了一些冷静,她意识到自己所有的预期其实都是建立在对陈克的绝对信赖上。根据地能否完成热球机的制造,真正能指望的上的只有陈克。任启莹以前都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她总是把自己摆在陈克之下的位置上,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当任启莹第一次试图推行自己的政策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错了。陈克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只有面对危险和困难的时候,陈克才会出现在行列的最前面。在平常的时候,陈克永远都是在最下面,所有人希望获得更好的方法,更好的工具,就能从陈克这里得到支持与帮助。如果任启莹想推行机械化,除了陈克之外,根据地里头没有任何人能给任启莹真正的支持。
突然发现根据地的营运模式竟然不是传统的上而下的模式,却是完全相反的由下而上的模式,任启莹被自己的这个发现惊呆了。她张口结舌的站在台子上,完全不知所措。她脑海里头千百个念头与回忆在这种新认识下迅速的被引导与重新组合。然后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果。现在根据地的一切变化,无不来自陈克一个人,所有的科学与新的方法,无一不是陈克提供,至少也是陈克引导的。
失神的状态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任启莹同志,你没事吧?”惊讶的呼喊声把任启莹的思绪唤回了现实。她看到下面的同志们愕然的看着自己,任启莹知道自己失神了,不过新的认识如同巨大的洪流,让任启莹心中再也没办法容下别的思路。她勉强说道:“同志们,我这会儿思路有些乱。请允许我离开一下。”说完之后,也没有经大家同意,任启莹快步走出了会议室。她只想静静的理顺自己的思路,于是她快步冲向县委院子里头的宿舍。一进了门,她就把门关紧,然后用被单紧紧蒙自己。
当任启莹试图展开自己的双翼,向着她自以为存在的陈克的身影飞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她原本就站在陈克的肩头,她原本所看到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过是一个自己想象出的幻想,所谓的飞翔只是跃入一无所有的虚空中的时候。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任启莹感到一种恐慌和窒息。此时在任启莹脑海里头的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总结,同样有现实的考量。她想推行农业机械化,那就必须有人提供机械化。任启莹想在明年推行,这个人就必须保证明年前能够提供机械。如果这个人是任启莹的下属,任启莹就可以要求,就可以命令。而这个人恰恰不是任启莹的下属,这个人是根据地最高的领导者陈克。于是任启莹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的离谱。她是没有任何权力与理由去要求陈克必须完成任务的。
这种想法的错误给任启莹带来了极大的惶恐感,她知道陈克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即便是陈克知道了这件事,任启莹也能想象的出,陈克会露出非常单纯笑容,然后说:“任启莹同志,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办成就能办成的。”对于属下的过分要求,陈克从来都是很宽容的。这种应对任启莹不是只见过一次两次而已。
想到陈克的宽容,任启莹心里头觉得轻松了不少。另一个念头随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头,“实现自己目标的做法是向下而不是向上么?”
任启莹的父亲任玉刚很喜欢老子《道德经》里头的一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也是任玉刚的为人之道,同样也是任玉刚教育任启莹的道德标准之一。
对于这样高深的道德水平,任启莹其实是颇有腹诽的。她从不认为真的能遇到这等人,即便是她的父亲任玉刚,任启莹也觉得父亲未必达成了这个道德境界。直到经历了这件事,任启莹认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居下”。任启莹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现在这一瞬才突然得到的,一切都是之前的积累与准备。如果没有父亲自幼的教育,如果没有在人民党的学习与历练。任启莹现在绝对理解不到现在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积累之上的。任何任启莹现在使用的东西,都是来自她的父亲,来自陈克,来自走在最前头的那些人的积累。
任启莹之所以觉得这些人“没有居下”,只是因为她所看到的是这些人优越的地位。现在看来,这些不过是些表面的幻像而已。因为这些地位并非他们自封的,而是别人给予和认同的。就如同现在人民党没有人敢挑战陈克的地位一样,即便是任启莹也是心甘情愿的选举陈克当作党主席。任启莹现在就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封为人民党党主席,会有人认同么?
为什么大家愿意给予陈克这种地位?因为陈克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大家,通过人民党同志的努力工作,这些力量改变了根据地人民的生活。只要是劳动者,都能靠自己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大家心甘情愿的追随陈克,追随人民党的领导。
“人民党真的是群不可救药的傻瓜啊。”任启莹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躺在那里,泪水顺着眼角划下了脸颊。
为别人的幸福生活而如此辛苦,本来该是傻瓜们才会做的事情,为何心里头却一点都不觉得荒谬呢?为什么觉得很开心呢?任启莹用被单胡乱的擦了擦泪水。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冤枉呢?难道是因为有人比自己更辛苦,更努力,更不追求报偿么?
任启莹不是为了拯救别人而参加革命的,她只是直觉的感觉到人民党是可以打交道的。在洪水中,也只有这么一群人可以依靠可以合作。所以为了自己的父母弟妹,她只能选择站出来牺牲自己。或许当时自己决定选择人民党的原因就是所谓的“臭味相投”吧?
抱着为家族牺牲自己想法的任启莹就和另一群决定为了这个国家牺牲自己的人走在一起。任启莹从没有想过脱离这个队伍,她自己觉得很奇怪。想在想来,包括任启莹在内的同志们都跟在那个最大的傻瓜背后。是不是因为有那个最傻的家伙走在这个队伍的最前列,所觉得能够一起走下去么?
虽然还是不理解“解放全中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任启莹已经能够感受到,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么一群大傻瓜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靠了为了别人的幸福与利益服务,才能有了今天的一切。正因为大家沉在最下面,所以试图从洪水中挣脱出来的人民才有了支撑点和落脚点。而位于这些傻瓜们最下面的那个,就是陈克这个最大的傻瓜。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任启莹觉得吸入的空气里头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盐分味道,那是她眼泪的气味。“我想追随这个人。”任启莹想。到了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像游缑、像尚远、像华雄茂、像何足道这样,远比游缑更年长,更聪明,更有力量的人会和陈克在一起。因为大家知道陈克是在为别人服务的,所以大家才会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去相信陈克,相信陈克所要创造的那个未知的新世界一定能够降临。
“我也想追随这个人。”任启莹下定了决心。

五十八 合肥的生活
陈克主席居然也会心神不安,这让他身边的工作人员,特别是陈克的夫人何颖感到很是意外。何颖这一年多来负责绘图工作,为了避免麻烦,陈克不敢把他的徒步旅行地图册让同志们看到。夫妻就这点好,陈克在这点上就能信任何颖。以来完成了保密工作,二来也给何颖找份工作。
这次合肥战役开始的时候,何颖作为绘图部门的干部也到了合肥。战役结束之后,何颖就留在了合肥。绘图部门制定留在合肥人员的时候,理所当然的把何颖分派在合肥。何颖上班很是按时,下班也很准备。同志们对此一言不发,若是何颖跟着他们一起加班的话,这些人才会真的感到意外吧。
与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差不多,何颖虽然年轻却不太爱说话,这也是陈克要娶一个大家闺秀的原因。他祖上曾经盛赞阎锡山家的门风,偌大的一个家族平日里听不到什么声音,几十口子人的大家族,甚至比几口人的小家小户更安静。这种森严的门风虽然听起来很是严苛,在陈克看来却并非如此。
如果一个人能当了自己的主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了自己必须要认真完成的工作,光工作上与人交流就已经费尽口舌,为了完成工作就费劲了心力,哪里有闲工夫回了家还扯闲篇。家庭的温馨就是这个家庭成员都知道这个家是自己休息的地方,家里的亲人是和自己共同度过人生的最亲近的人。在外头不得不讲道理,在家里头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承担起自己在家里头的工作,能让家庭成员一起开心就行了。这就是家庭生活。
何颖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她不多话,该说的一句也不少。例如和陈克一起洗菜做饭的时候两人也会为了怎么做饭交流,但是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声不吭埋头吃饭。家务没有做完的时候,何颖就和陈克一起做家务。家务做完了之后,她也总是和陈克腻在一起,夫妻生活也好,一起洗澡冲凉也好,她也从不忸怩作态。总之,就是这么一个看似简简单单,却又从不敷衍了事的女性。
陈克有些想不明白,他的老岳父何汝明看着其实并不咋样,教育出来的闺女倒这么出色。这实在是用遗传学无法解释的事情。陈克与何颖都不爱积攒什么“家当”。从北京到上海的时候,走的急,何颖本来就没有带多余的东西。随身的衣服行李就已经不多。到了安徽之后,何颖更是没有买过什么衣服,一身深蓝军装看着干净朴素。夫妻两人家里头除了几件随身的东西,简单的衣物被褥之外,竟然别无长物。陈克曾经笑谈过如果有小偷跑到这里来偷东西,就会失望而归。何颖硬是没有明白这个笑话有什么好笑的。她漂亮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陈克,想弄明白陈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克从此再也不敢在家里头开这种无聊玩笑。
不仅仅是不爱积攒家当,何颖也从不在乎所谓的面子。她出门从来都是一身军装,和别人毫无二致。何颖在外头从来都是服饰严谨,不管多热的天气风纪扣始终扣的紧紧的,宁肯带着袖头,也不会挽起衣袖。外人绝对想不到她的贴身衣物都是用她带来的衣服改成的。什么绫罗绸缎,该剪的剪该裁的裁。完全追求自身的舒适。这种生活态度让陈克极度赞美。结果他把赞美的话说出来之后,何颖出于礼貌微微笑了笑。陈克看得出自己的马屁绝对没有拍对地方,从此他再也不敢在家说些无意义的废话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何颖对家庭生活没有热情,至少何颖在家里头是能够真正的放松下来的。她靠在陈克身上的时候,也从来会选择自己感觉最舒服的姿势。如果厌倦了一个依偎的姿势,她也会换个方式靠在一起。总之两人就这么几乎是平淡的生活着,仿佛这种生活就是永恒。
陈克知道,这样的平淡是建立在何等自律与极高素质之上的。绝大部分人都会追求外来的刺激,眼好见五色,耳好闻五声,口好尝五味,如果不能通过自身的修养,让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那么就会注定成为欲望的奴隶。这是一场根本毫不留情的自我战争。在自律方面,陈克都不敢说自己能够超过何颖,这也是陈克极为喜欢何颖的原因。何颖不仅仅是陈克的妻子,人生的伴侣,同样是陈克的一面镜子,陈克觉得能从何颖身上学到很多他以前一直想做到,却没能注意到的地方。
所以当两人静静的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何颖居然破天荒的询问陈克是不是在为什么烦心,陈克第一反应不是觉得可以有人倾诉了,他的稍微有点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能看出来么?很明显么?”
“嗯。”何颖应了一声,却没有追问。
陈克根本不提自己的烦心事,只是说了一句,“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到。”
何颖沉默了一阵,最后平静的说道:“只要你觉得能安心就好。”
陈克没有回应妻子的话,他的确觉得很不安心。却又找不到让自己安心的方法来。
合肥附近,更准确的说是在巢湖地区附近有硫铁矿与磁铁矿,陈克甚至大概知道其位置在哪里。他在21世纪的时候很喜欢外出拜访朋友,也去过合肥。大家也谈起过各地的工业发展等问题,在合肥的朋友正好谈及过此事。对现在的陈克而言,如果不知道此事或许感觉会好些。
中国缺乏探矿人员,陈克能够想象探矿的难度。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早在上海时代,陈克就依托了上海仁心医学院帮助建设了一个探矿学校这个专业的负责人是姚宏业。
姚宏业是湖南益阳下梅塘人。历史上这位兄台1904年赴日留学,设路矿学校,首倡保护路矿主权,1905年加入同盟会,1906年因抗议日本文部省颁布的旨在禁止中国留学生活动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而回国,在上海与秋瑾、于右任租屋开学,创办中国公学,开民间自办新学之先河。后因经费、校舍困难,加上诽谤流言,遂于清明日(3月7日)陈天华灵柩抵达上海之后于黄埔江投江而殁。
对这等不著名的小人物,陈克自然不知道这些掌故。他只知道陈天华加入了人民党后自然不会再有自杀的问题。历史也随之改变了,这位姚宏业同学也没有走历史上的旧路,他于1905年12月回到上海。此时陈克与陈天华都在北京活动,姚宏业先是与秋瑾一起参加了人民党发动的社会调查活动。在社会调查活动中他极力游说齐会深出资兴办一所矿业大学。齐会深对他的计划很有兴趣,但是这等大事齐会深自然不方便做决定。等陈克从北京回到上海之后,姚宏业亲自见到了陈克,就继续游说陈克开办这所学校。陈克的回复很简单,想开办学校自然是可以,但是这所学校的主校必须设在安徽。上海只能开办一所分校。
姚宏业满腔的热情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他本来是想在上海这地方开设学校的。陈克要把他们带到安徽那穷乡僻壤,他当然不能接受。不过形势比人强,姚宏业最后答应了陈克的要求。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克没想到到了安徽之后居然遇到洪水,探矿学校搬到安徽的计划也彻底泡汤,姚宏业如愿以偿的在上海办起了矿业学校。
现在就是看看这所矿业学校能否帮助新生的人民党完成铁矿勘探工作的时候。早在合肥战役进行前,陈克已经派人统治上海党支部,迅速组织矿业学校的学生到合肥。陈克也不愿意在凤台县与合肥之间来回跑,合肥是新解放区,陈克坐镇合肥正好也能照看当地的根据地建设。
硫铁矿是提供三酸中硫酸制取的重要原材料。脱硫之后的矿渣可以用作冶铁的原材料。磁铁矿的主要成分是四氧化三铁,是冶铁炼钢的上佳材料。根据地现在没有大规模冶铁炼钢的能力,哪怕是一百万吨规模的铁矿,以估算出来的根据地冶炼能力,最少能让整个根据地开采好几年。更何况陈克在安徽的朋友说过,庐江地区是个大型的矿脉区,能提供的矿石绝非就这么一点。
这是陈克第一次面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必须把工作交给别人来承担。这也让陈克心里头很是不安。一旦探矿成功,根据地就可以彻底摆脱对外部钢铁的需求。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改变,有了钢铁就可以开始自造很多机械设备,这对未来意味着什么根本不用再去强调。
对于怎么和姚宏文这等人打交道,陈克经验不多。他不知道姚宏文能有多大的能耐,更不相信此人能真的玩命探矿。姚宏文这等人就是传统的小资产阶级,他们的所作所为随意性极大,或许有莽撞去死的激情,却没有忍耐长久辛苦工作的毅力。面对艰苦的时候,这等人绝对是第一批逃兵。对于小资产阶级,陈克素来敬而远之。这不仅仅是陈克的认知,陈克自己以前就是这等大混蛋,干过的混账事虽然不能说罄竹难书,但是陈克回想自己的过去,竟然没发现过几件他能够问心无愧的事情。
老百姓的淳朴是因为他们把全部精力投注在生活上尚且不能保证温饱,大资产阶级和大地主的专注是因为他们家大业大,如果玩起什么无聊的虚套,他们的家业肯定会败亡。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则是他们不太用在乎生活,所以他们也就完全不关心生活,只是一味追求以“建功立业”为名号的追求欲望的行动里头。一个人如果根本不讲生活,那什么邪乎事都干的出来。面对一群极有可能和自己一样的混蛋,还要把如此重要的探矿工作交给这些人,陈克一点都不放心。可近期也没有丝毫别的办法。他手里的确没有可以信赖的人。
“睡吧。”陈克说道。明天还有工作要做,如果不能好好休息哪里谈得上好好工作。
“嗯。”何颖应了一声,两人先是脱下衣服,整齐的放到床头旁边的凳子上。又看了看屋里面没有需要特别关注的东西,吹熄了蜡烛就睡下了。
事实果然没有让陈克失望。到了八月底,姚宏文带着十几个学生到了根据地,见面之后姚宏文大谈对陈克的敬仰,什么连败清军,威名赫赫。陈克要是以前还真的比较在乎这种废话,现在他听见这废话就一阵心烦。陈克让姚宏文来根据地,目的是为了探矿,不是来听姚宏文喋喋不休的谈革命的。
强忍着不快,陈克把话题往探矿上引,“姚先生,我们以前达成办学校的协议。现在可就是姚先生出力的时候了。”
“放心吧,陈先生。我绝对能探出大矿、好矿来。”姚宏文本来说的热血沸腾,听陈克说起了学校的事情,更是洋洋得意。立刻前三年后五载的把他办学校的辛苦给陈克倾诉了一番。陈克本来还心里极为不高兴,听了一阵之后心情竟然开朗起来,他和姚宏文一起哈哈大笑。
这倒不是陈克认同了姚宏文的做法,陈克一开始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后来才发现,姚宏文先生说的话就是陈克以前最爱的话,内容空洞无物,整个核心除了证明自己如何劳苦功高,而且有意无意的在话里头反复强调自己如何比别人强,如何比别人更能干。
“原来我以前就是这种货色啊。”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正好姚宏文说的他自己为的“妙处”,心中得意,陈克本来就有些忍俊不止,看姚宏文此时也想得意的笑,干脆趁此机会哈哈大笑出来。两人都是大笑,陈克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声极为开心极为单纯。而姚宏文的笑声里头完全是自以为是的感情。和陈克的笑声一比,那种扭捏作态的感觉显露无遗。
同来的十几个学生基本都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大多数人完全不理解陈克与他们的校长到底在笑什么。陈克的目光非常随意的扫了过去,就看到其中有两个少年与众不同。其中一个脸上堆出了敷衍性的笑容,不过目光里头满是一种担忧。另外一个少年一点都没笑,他只是抬头看着陈克,目光中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克很满意,至少这两人不该是碌碌无为的样子。收住笑容之后,陈克开始询问他真正关心的事情。首先就是学校的教材与教程,陈克不能接受姚宏文在根据地当校长。这等毫无专业精神的家伙当了校长,这学风就不可能有什么正气。所以陈克一定要把教材与教程给弄到手。
姚宏文完全不理解陈克的意思,他一面说自己都带了,一面大吹这些教程是如何的先进,弄到这些教程是如何的辛苦。
陈克平静的点点头,接着询问矿石标本都带了么,听到这话,姚宏文更是得意。他谈起了这次路上的艰辛,装矿石标本的箱子还曾经掉进水里头一次。亏得大家赶紧下水去救,不然就要糟糕了。
说到去捞矿石标本的时候,姚宏文的声音稍微顿了一下。陈克看到十几个学生中有几个人的视线看向了方才的那两个与众不同的学生。陈克没有把自己的视线投向那两个学生,他笑着说道:“姚先生教出来的学生就是不一般。难得,难得。”
姚宏文极为兴奋,他回身指着那个脸上堆起虚假笑容的那个学生,“这是我的学生成须虎,就是他带头下水捞的箱子。”说完了这话,姚宏文这才指了另外一个若有所思的学生,“这是我的学生令狐光,他也帮了不少忙。”
“两位同学好。”陈克这才对两人笑着说道。
听陈克向他们说话,成须虎与令狐光同时站起身来,不卑不亢的先后说道:“陈主席好。”听口音成须虎竟然是皖南的口音,而令狐家族几乎都聚集在山西,果然是一口山西太原话。
陈克挥手让他们坐下,又问起了学校的实地考察课程。与陈克想的一样,学校到现在根本没有进行过实地考察科目。原本陈克对姚宏文很是失望,不过看到这两个有可能不错的学生,陈克虽然没有改变自己对姚宏文的看法,不过心中的厌恶之情却也消退了不少。
在陈克准备让矿业学校的学生到根据地之前,陈克为了了解学校的情况,曾经专门写信给齐会深。齐会深把学校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感观回给了陈克,里头对姚宏文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尚可一用”。由于厌恶感减轻了不少,陈克的心态也恢复了平日里的程度,他觉得不管姚宏文有多少问题,这开创之功却不能抹杀。陈克不满的真正原因只是姚宏文没有达到陈克的期望而已。该编写的教程姚宏文也编写了,该收集的矿石标本姚宏文也准备了一些,作为一名1907年的中国矿业学校校长,姚宏文不能说不合格。
想到这里,陈克松了口气。姚宏文虽然不可能成为以后根据地矿业学院的院长,但是他至少能继续留在上海当矿业学校的校长。
交谈完工作,陈克让接待人员接待了这一行人。等学生们先出去之后,姚宏文突然露出承担了重大使命的诡异神色对陈克说道:“陈先生,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陈克觉得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在日本留学的同学受孙逸仙先生所托,让我给您送封信。”姚宏说完就从怀里掏出封信,满脸激动的神情证明,他认为这封信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陈克接过信,没有打开看,他问道:“姚先生准备回去的时候把我的回信带去么?”
姚宏文看陈克神色很是温和,他连忙说道:“是的,我在日本的同学给我的信里头说,孙先生极为佩服陈先生您的革命壮举,想和您联手推动革命事业。一旦您写了回信,我想能尽快给我的同学回音。”
陈克笑道:“这等大事,咱们先不谈了。先去吃饭,我晚上会专门看这封信。”
姚宏文看陈克的话里头把孙中山的事情称为大事,心里头也是高兴。“好,好。吃饭吃饭。”
招待安顿完姚宏文一行,陈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晚。他事先给何颖打了招呼,自己不回去吃饭。何颖则表示既然如此,她就去食堂吃饭。等陈克回到家,何颖已经在家了。陈克坐下就开始看信,看完了之后他又回头把信里头的关键地方又看了几遍。随手将信纸扔在桌上,陈克开始琢磨信里头的内容。
何颖很自然的走过来,把信纸收整齐,放在陈克左手边。接着问道:“洗衣服么?”今天是洗衣日,按照习惯,陈克的军装需要洗洗。他把军装脱下来,何颖拿着就走了。竟然对陈克的公务不置一词。
“我还是失态了。”陈克自己在心里头做了自我批评。生气没用,除了泄露出自己的情绪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告诫自己,以后看完信一定要把信很认真的放到左边去。哪怕这信满篇都是胡说八道,自己也不能扰乱了情绪。做完了自我批评,陈克觉得情绪恢复了不少,他继续开始考虑信里头的内容。
孙中山的信很客气,先是给陈克带了几顶高帽,然后又说起陈天华与同盟会的渊源。最后他邀请陈克加入同盟会,共襄革命大事。毛爷爷从来没有和人“共襄”过什么大事。他素来主张“以我为主”,陈克对这种态度是极为赞美的。
就陈克的情报网提供的消息,现在同盟会内部已经出了大问题。光复会与同盟会的矛盾几乎彻底公开化了。甚至有消息认为,光复会会退出同盟会。人民党素来与同盟会领导层没有瓜葛,安徽的岳王会倒是自称加入了同盟会,不过这种所谓的“加入”毫无实际意义。人民党倒是与光复会有多次合作,既然光复会已经要和同盟会闹翻,陈克原本就没有与同盟会合作的意向,此时更不会让光复会对人民党心生不满。
对孙中山的邀请该怎么办已经不用多想,随便写封吹捧对方,但是又不能有丝毫实质性意义的信回去就行了。但是转念一想,以会党的那个德行,给他们任何机会和口实都会被会党往死里利用。千万别自己只是为了示好,结果闹出别的事情来。现在陈克自己在合肥,他可以自己处置对同盟会的“对外事务”,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若是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陈克也没办法向同志们交代。
要么就不回信?陈克想。但是这个办法明显也不行,陈克没必要把事情搞的这么僵。怎么才能让各方都能平衡?陈克觉得自己处理的方法明显欠妥。陈克拿起一张纸,在上按照“主要矛盾,次要矛盾,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纸上把各方利益一划分,陈克已经明白自己原先的错误在哪里了。
从人民党的利益角度来划分的话,人民党与同盟会处于实际上的半敌意状态,人民党与光复会则是半合作状态。而实际情况中,同盟会与光复会则是半敌意状态。那么陈克抛开光复会单独与同盟会联系怎么都不对。
想到这里,陈克已经有了最终的想法。首先就是写一封满篇空洞无物的礼节性信件给同盟会。不给同盟会回信是不行的,既然同盟会已经开始注意人民党,那他们也是不会仅仅被一次拒绝就放弃的。所幸让他们表现一下。
与此同时,写封信给光复会,把同盟会来信的这件事通知光复会一下。而且邀请光复会来根据地商谈二次反围剿的事宜。
第三,把这个安排以及理由向几个主要干部写信说明。
想好了解决方法,陈克心里头轻松下来。至于给同盟会的信件谁来送。那就等这两天看看姚宏文此人到底有没有实地探矿的能力,如果没有就可以让姚宏文送信。这么办的两个好处就是,一来满足了姚宏文想充当人民党与同盟会之间联络者的心愿。二来,正好把姚宏文与矿业学校的学生分离开,陈克就可以用比较科学的方法来指挥这些学生探矿。
确定了大概的步骤,陈克又把各方利益又考虑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有弄出什么根本性的错误,他就开始打起了给各方信件的腹稿。
此时,何颖却已经洗完了衣服回来了。陈克知道何颖没什么洗衣服的经验,不过这么快回来也未免有些太快了。他瞅了何颖一眼,却没说什么。何颖知道陈克的意思,她本不想说什么,但最后为了让陈克放心,她说道:“如果洗的不够干净,我们下次把洗衣服之间的间隔减少一天试试看。”
对自己夫人的这种态度,陈克实在是服气了。既然陈克不能保证自己洗衣服,他知道自己就绝对不能指责何颖。于是陈克点点头,“辛苦了。”说完之后,陈克就开始写信。

五十九 铁矿
姚宏文果然没有选择留在根据地。当陈克询问姚宏文想继续探矿还是想作为信使时候,姚宏文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把信交给同盟会的任务。他是很真诚的希望能够干办送信这件“大事”。既然姚宏文宁肯当“邮差”,陈克也不去强求姚宏文。这种心态陈克也有过,自以为参与了某件“大事”,承担了其中的一个“环节”,然后就自鸣得意。其实老老实实的干矿业学校的本职工作,无论从长远和短期内都是更有前途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体面的工作。可陈克年轻的时候总是会选择看似“光辉万丈”,其实毫无意义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心态的变化,陈克其实也想不起来当年为什么那么愚不可及。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陈克,所以根本无法重塑当年的思维模式。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陈克自己那时候懒,刻苦的钻研太耗费时间,陈克想做的就是站在那虚无缥缈的光芒里头,绝对不肯脚踏实地的干事情。
在送走姚宏文之前,陈克已经派遣情报员送了另一封信给光复会。与情报员同时出发的,还有给根据地各个要害部门高级干部们的通报信件。处理完了这一切,陈克才开始处理探矿问题。
陈克没有接触过探矿,他知道的只是从新闻和人物介绍上看到的一些消息。中国的探矿工作者给陈克留下的印象就是两个字“辛苦”。整天在外头跑,成年累月的不回家。陈克家里认识两位李四光的学生,这两位终生未婚,把一切都献给了探矿事业。作为探矿工作的高级专家,结果弄到终生未婚,其工作辛苦程度可见一斑。
李四光先生不仅仅是以为拥有卓越实际工作能力的学者,陈克印象里头他还针对中国矿产特点提出过不少符合中国实际特点的理论。这些理论知识陈克一点都不清楚,论坛上关于中国矿业的特点讨论也只有一条。
面对着矿业学校的学生与陈克挑选出来的探矿部队的战士,陈克发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关于矿业知识的论述。“同学们,大家都知道中国历史悠久。历史悠久的结果之一,就是地表浅层容易开采的很多矿产早就被使用殆尽。现在地表上剩下的大多都是当时冶炼技术和冶炼工艺不太容易利用的矿产。所以,诸位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你们得向地下挖矿。你们得常年累月的奔波在人迹罕至的山区里头,这就是探矿工作者们面临的现实。你们有这个思想准备么?”
探矿部队的官兵们异口同声的答道,“我们有这个准备!”
陈克满意的点点头,毕竟是部队的同志,组织性纪律性就是不一样。这支探矿部队两个月前就已经组织完毕,陈克的地图上有标注在庐江龙桥地区有矿业区,这支部队已经开始在该地区试着钻探矿脉。陈克南极的科教片,也看过电影《2012》里头钻探冰层的模式。钻探设备就是动力驱动的洛阳铲,觉得某个地区地下或许有矿脉,就开始往下钻孔,对取出的岩层进行分析。如果运气好钻到了,就在附近开始继续钻。直到确定矿脉的位置大小。
陈克觉得这就需要专用设备,还有非常耐磨的钻孔钻头。这些高精尖的设备现在根据地统统没有,只有依靠挖洞的方式了。挖洞不可能直上直下的挖,不说别的,没有通风设备,也不可能钻多大的洞穴,打孔人员下到几十米的深处就能窒息而死。人民党有开挖煤矿的经验,却没有开挖金属矿的经验。一般的探矿模式就是找个可能有矿脉的山,依照科学或者不科学的模式觉得这里可能有戏,然后找个多是山脚的地方斜着往下打洞,用梁木支撑坑道的坑壁,不断的挖啊挖,直到挖到矿脉或者决定不再继续往下挖为止。
探矿这玩意投资大,地质情况也复杂。天知道你是不是直接挖到地质含水带上。地质含水带就是类似井水源头的区域,若是挖到这种地方你就只有自认倒霉了,水流滚滚而出,把矿洞彻底淹没。要么等水流干,然后把矿洞里头积存的水抽干之后继续往下挖。要么只有重新选址开挖新的坑道。以前陈克不知道探矿风险是多么大的行业,他只是把散碎知识与矿难新闻组合起来,就能想象到当年为何说探矿若是探成那就立成巨富,而探矿失败之后立刻就是倾家荡产。
人民党是不是“有钱”,这时候就显露出来优势了。探矿者最怕的就是探不出矿来,其次就是探出矿来之后,矿产被别人夺走。所以要疏通关系,要拥有一支武装力量。还要牵扯诸多利益关系。这些成本之浩大,一般商人根本承担不了。
根据地就不同,根据地掌握着政权、财权、拥有强大的武装力量。只有人民党去剿灭其他矿主与地方势力的可能,别的势力若是不长眼的想抢夺人民党的矿产,那人民党不在意杀鸡骇猴的。这种统一的巨大势力保证了内部消耗的最小化。
陈克真的铁了心做这件事,根据地就没有人敢不服从命令。而且根据地劳动力便宜,各种物资属于统一计划,不会在购买过程中被层层加价。核算的计算公式几乎简化到“粮食=劳动力”的程度。陈克二话不讲命令按照15度角开洞,两个月就开出了一个九十多米深的坑道。陈克也不惜血本的提供了一台煤气内燃机作为通风设备动力。在这两个多月里头,探矿部队除了与陈克一样不知道矿石长什么模样之外,对于爆破钻孔打探测矿井已经有了一定的水平。挖出的各种石头堆积如山。而且运气也不错,没有挖到含水带。
那些矿业学校的学生们没有这等经验,他们大多数都不知所措。学生们从来没有想过野外工作问题,对他们来说,探矿的全部就是在学校看到学到的一切。长年累月奔波在山区根本就超出了学生的想象之外。
面对这帮迷惑的学生中,陈克的视线投向了成须虎与令狐光。在陈克设计的考试中,这两个人果然如同陈克所料,成绩排在前两名。成须虎的成绩甚至比令狐光还高些。考试内容很简单,就是辨认矿石,以及对金属特性的问答题。只有这两个人才全部认清了所有携带的矿石标本,也只有这两个人脸上没有茫然的神色。成须虎是有些担心的神色,令狐光则是无所谓的表情。
陈克不准备鼓动学生们的热情,思想工作是由探矿部队的政委来负责的。陈可要做的就是说明工作内容。“我不要求大家现在给我弄出什么矿产理论出来,我现在要求大家给我辨清矿石。探矿最难的是弄清矿脉在哪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部分矿脉在哪里。大家要做就是弄清这些矿脉的深度,各段矿脉的成分。探矿需要爆破,要打眼,要钻探采集样品。这些工作我们有部队专门的爆破队伍来完成,各位同学除了需要在工作中学会这些知识之外,还要分析样品。这些知识我看课本上都讲过。除了分析样品,你们还要收集标本,这是个细致繁琐的工作,这也是光荣的工作。请同学们一定要做好。”
学生们中间没人说话,陈克这种目的明确的命令式训话给了学生们极大的压力。令狐光壮起胆子问,“陈主席,我们要干多久?”
“先准备干五年。”陈克不假思索的答道。
令狐光连忙说道:“可是学校和我们牵的合同里头只说要探矿三年。”
“你们从现在起不用再回学校了,就在部队里头干。加起来也大概是五年。”陈克看过教学大纲,学生们是学习三年的。现在不过学习了一年多,剩下的一年多时间与三年的合同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五年了。
听了这个回答,令狐光不吭声了。
“今天部队就准备一下,明天大家就出发。”陈克做了这样的总结。
有部队负责指挥学生,陈克很是放心。其实探矿部队根本不用到深山老林里头去,就在庐江附近探矿即可。
解决了探矿队伍问题之后,陈克觉得心里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开始与军委商量安庆地区的军事部署,以及部队进入大别山区的工作安排。部队现在不少人还在探亲,所以军事会议不仅仅是战略部署,也包含了一个短期培训班。各个部队从低级到高级干部都要进行针对性培训。预计这个培训需要两周时间。
探矿队出发的三天后,他们就风风火火的派人回来报告,探矿部队这两个月间开出的那口探矿洞的92米处已经挖到了硫铁矿矿脉。听到这个消息,陈克竟然不知道该说啥。汇报的是探矿队的副队长,他曾经为此欣喜若狂,但是路上一路狂奔的时候激动的情绪也消磨殆尽。现在副队长整个人被一种不知所措的情绪占据了。学生们拿着矿石标本一对照,大概判定是硫铁矿。不过矿洞本来就没多大,整个矿脉到底有多大,向哪里延伸,含量如何,学生们一头雾水,探矿部队的干部战士也是一头雾水。他们最奇怪的是陈克主席到底是怎么知道那里有矿脉的。
人民党的干部在汇报前都会做充分的准备,虽然大家惊喜之下觉得必须向陈克主席报喜,不过报喜之后该怎么继续,他们就一无所知。怎么建设铁矿矿山,陈克也不懂。人民党有开挖煤矿的经验,但是煤的硬度低,铁锹矿铲就能对付。硫铁矿的硬度比煤炭大得多,怎么把这些铁矿弄碎运出来,陈克根本不知道。
陈克不能让同志们干等着,他定了定神,对副队长说道:“大家先继续探矿,不要松懈。要查资料,这次矿业学校提供的书籍就是我们知识的来源。组织上会去大冶铁矿弄到一些技术人员,大家不要太担心,会有办法的。”
说完之后,陈克让副队长把所有探矿书籍都带走,组织部队自己学习。他又觉得不太够,让人去凤台县调一些化学老师以及煤矿技术人员过来一起研究。
副队长走后,在场的军委同志们一个个也不知所措。华雄茂看着陈克紧皱的眉头,问道:“陈主席,我们能自己炼铁了么?”
“差得远。我对探矿也一无所知,只有靠同志们自己努力了。”陈克实话实说。
如果一个问题连陈克都不清楚,同志们也没办法乐观起来。原本还想凑热闹的华雄茂也不再吭声。其他同志更不敢造次。
陈克敲了敲桌子,“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大家继续说安庆地区的防守部署。”
安庆再次落入人民党手中之后,军委里头意见竟然很统一,安庆太过于棘手,倒不如放弃为上。但是岳王会自打上次被湖北新军撵走之后,在安庆已经臭了大街。若是再把安庆交给岳王会,别说岳王会肯定会彻底覆灭,人民党这次也会跟着受牵连。
陈克倒是提出了一个想法,干脆在安庆推行选举,选出自己的地方政府。但是陈克也说明了自己的担心,他对此也无法预计这个“地方政府”能否建立起来,能够维持多久。包括陈克在内,都希望安庆成为消耗满清兵力的场所,如果满清有着不占据安庆决不罢休的想法,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问题是遍观周围的地区,竟然没有发现一只清军还有这等勇气。
湖北新军自然不用说,他们现在只剩了一万人,防守武汉就已经胆战心惊,绝不可能兵出安庆。江南新军现在被南方的光复会闹得草木皆兵。江南新军现在能维持金陵的治安就不错了。更远的新军想到安庆,先得打垮安徽根据地才行。
尽管陈克希望同志们能够拿出好办法来,可讨论的结果依旧是先发动安庆地方选举,好歹你也得弄出一个“维持会”来维持安庆的正常营运才行。占据的一团与四团的部队为了清理安庆城内的垃圾,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由于这时代没有垃圾填埋技术,按照安庆清理垃圾的报告,安庆外半个长江江面上飘满了各种倾倒进去的垃圾。
部队不可能没事就负责垃圾清理工作,可是新政府已经没钱雇佣清理人员。占据一座城市并且维持城市营运的开支绝不是一笔小数目。政治与经济搅合在一起的时候,陈克都不敢轻易下定判决。这个问题一拖再拖,谈了三天都没有最后的解决方案。
其他同志因为不懂,所以没办法参与讨论。华雄茂懂的多些,他的烦恼其实不亚于陈克。陈克觉得不能再拖了,他提出要最后表决。大家终于松了口气,表决就表决。烫手山芋先解决了再说。就在要投票的前,一直发言不多的章瑜突然说道:“陈主席,我想去安庆主持工作。”
军委的同志听了之后都是大吃一惊,章瑜竟然有这种胆量。
“你要多少人?”华雄茂急切的问道。他最想的就是把部队车回来。
章瑜说道,“一个营就行。”
陈克也不多想,“章瑜同志,会后你和我单独谈话。”
人民党在行动,姚宏文也在急匆匆的行动,他要尽快赶回上海。姚宏文在日本的时候是知道孙中山的,只是他没机会与孙中山畅谈革命。孙中山先生平日里要么带着他的日本小妾四处走动联络日本官员和有钱人,要么就和在日本的中国革命领袖们大谈革命,其实也没多少时间和普通的留学生深入探讨革命的具体步骤。
人民党在军事上的连续胜利让同盟会一度很振奋,但是问起人民党的领导者是谁,同盟会里头却并不清楚。光复会与同盟会矛盾一直很深,尽管光复会的领袖蔡元培已经倾向于同盟会,但是光复会负责具体革命工作的骨干们对蔡元培很有背道而驰的趋势。同盟会也曾经询问过蔡元培,人民党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除了得到人民党的领导者是一个名叫陈克的留学生之外,蔡元培竟然没有别的消息可以提供。
经过多放打听,同盟会才稍微收集到了一些信息。例如人民党的领导者其实是严复和严复的弟子陈克,陈天华没加入了人民党。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尽管人民党在安徽已经拥有巨大的军事力量,同盟会却找不到与人民党建立联系的方式。这对于同盟会而言是一件极为意外的事情。所以他们联系到了姚宏文。
而姚宏文一回到上海,就得知了一个消息。光复会宣布脱离同盟会。
光复会的宗旨与中国同盟会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内容十分相近,说明两者在反满的立场上是一致的。“光复、同盟,前后离合不一,宗旨固无大异,皆以种族革命为务”,因而在同盟会成立时,在日本东京的部分光复会员加入了同盟会。
但同盟会的政纲中还有“平均地权,创立民国”的内容,这是同盟会不同于旧式会党,成为具有近代政团性质的关键。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主张推翻清朝统治后,在中国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在这一点上,光复会不表赞同。光复会主张恢复汉室,建立汉人统治的政权。徐锡麟、陶成章乃至章太炎均存在不同程度的帝王思想。陶成章就说过:光复会领导人之一:蔡元培
“革命就是造反,……改朝换代”。章太炎在《代议然否论》中认为“帝王一人秉政,优于立宪,没有什么不好”。在革命宗旨的问题上,光复会与同盟会存在着严重分歧和对立。此外,在革命运作的方式上,光复会主张“在宣传革命之外,主要在于革命之力行及实施”,在“用暴力取得政权后,才能实施民主政治”;认为“同盟会虽也重视武装革命,但其领导居国外为多,宣传因之多于力行”,对此不表赞同。
由于与同盟会宗旨异趣,“弥隙难缝”,不久光复会就退出了同盟会,仍以光复会的名义独自进行活动。

六十 革命先行者们(一)
历史上光复会脱离同盟会这件事,在陈克所在的历史中也上演了。而且光复会的态度远比历史上更加坚决。这是人民党崛起造成的影响。这个新的时空里面,不仅陈克把光复会看成半合作伙伴,经历了池州的合作之后,光复会同样把人民党当作潜在的主要合作对象。
原本光复会就比同盟会更加注重军事行动,光复会接掌池州,又从池州撤退,看似并无收益。实际上执掌池州的这几个月里头,光复会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实际锻炼机会。革命党该如何运作一座城市,这一直是革命党们最缺乏的知识。他们除了没有经验之外,还缺乏执政党的心态。
在这方面陈克领导的人民党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不仅仅是陈克本人受到的教育里头就包含了组建政府体系的系统知识。人民党从一开始就有尚远作为凤台县县令,大家心里头都知道自己要推翻满清,不过这县令的身份让人民党始终以地方政权的形式存在着。本该是作为“造反者”的人民党有着充分的“营运革命政权”经验。这也是人民党很快就能够在新的解放区以“政府”的心态来发号施令的重要原因。人民党一直受的就是革命政权的培训。
池州的经历也让光复会得到了这种训练的机会,由于光复会是有序的撤退,人员并无损失。被迫撤出池州之后,光复会心里头也有沮丧,却没有岳王会那样惨败的打击。
刚回到安徽的时候,光复会不得不进入地下工作。拜了满清那糟糕的侦缉能力所赐,光复会并没有遭到人员的损失。在“潜伏”期间,光复会也没有闲着。从池州运回的库银有效的激活了光复会的营运能力,来自池州的缴获枪支提高了光复会的军事力量。更重要的是,光复会有了信心。
历史上的1907年,光复会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发动起义的。结果除了暗杀了恩铭之后,其他行动都是一败涂地。有了人民党的存在,光复会心头的绝望一扫而空。他们不仅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发动起义,而是静下心开始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营运光复会的组织。虽然嘴里面不说,光复会的主要干部们在心里头都有一种想法,池州这种事情未必不会发生第二次。
人民党歼灭了黎元洪所部重夺安庆之后,天下震动。将满清称为“满清匪帮”,将慈禧称为“满清匪帮女匪首”的告示并不是只贴在了北京,在各大城市都有各种规模的张贴。江浙一带的满清官员无不心惊胆战。各个主要城市都收缩兵力,严防被人民党偷袭。在这种情况下,光复会的活动立刻就活跃起来。
作为标志性的事件,大通学堂复学了。光复会曾经在攻占池州之后宣布过自己的存在,为了集结力量到池州去,他们暂时关闭了大通学堂。绍兴知府贵福满清倒也装模作样的封了大通学堂。
人民党重夺安庆之后,十几个很有牺牲精神的光复会成员就自告奋勇的撕了封条,重新驻扎进了大通学堂。对这样的事情,绍兴知府贵福完全是“视而不见”的态度。在清末,上到官员下到民间,对满清政权垮台的必然性都有共同的认知。所以即便是“乱党如此猖獗”,贵福自己依旧毫无反应。他倒是向杭州巡抚衙门禀报过此事,杭州巡抚增韫虽然和贵福一样是旗人,不过增韫很是聪明。既然贵福自己不肯动手对付光复会,增韫哪里肯背黑锅。他在这封公文上写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让人带回给贵福。贵福一看这三字立刻心知肚明。于是他也就“知道了”。
之所以重启大通学堂,其实主要是为了掩护光复会真正的集会地点,绍兴东湖的通艺学堂。
东湖通艺学堂是绍兴乡绅陶濬宣兴办的心事学校,他在1901年将自己捐建的东湖书院改办为东湖通艺学堂。学堂聘有“中外教习六人,教法以五经四书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并课算学、物理学及外国语言文字”,又即所谓“通艺”。陶成章、寿孝天、何阆仙、周作人等先后在该校任教。陶氏扩充学堂,增筑斋舍并建藏书楼将家藏各种书籍一并捐置。凡九经正史九通诸子集部各书咸皆粗具,并购置东西洋新译诸书及图籍仪器测绘之具以备学生考览。为办公文牍及日后给予学生毕业文凭刊刻木质图记一颗。学堂章程由蔡元培拟定。
现在学校“放假”,直到光复会的干部们把这里当作了聚集地点之后才热闹起来。学堂的开办者陶濬宣对革命比较支持,虽然他自己断然不肯加入革命党,却愿意把学堂借给革命党使用。陶濬宣对于革命的态度不问可知。
徐锡麟回来的比较晚,他从池州回来之后就奉陶成章所命到金华联系训练会党,这次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金华当地的会党首领。一进通艺学堂,只见到了其他的一些光复会干部,陶成章等人却不在。询问之下才知道陶成章、秋瑾陪着章太炎去东湖边上散步了。
这时候三人居然有心情散步,徐锡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正准备去寻三人,曾经和徐锡麟一起在安庆工作过的陈伯平却拉住了徐锡麟。“徐先生,近日我读陈克先生的书有些地方不明,不知徐先生可有空。”
自打池州之后,陈克的书成了光复会干部的日常必读书目。光复会都认为能从这套书里头找到人民党的成功的秘诀,所有干部都在专心研究。这套书本来发行量不大,唯一好在册数多,大家可以交换了看。徐锡麟在金华的时候甚至遇到过有光复会干部专门从处州跑来要求和他交换不同分册的。
若是平日徐锡麟也能给陈伯平讲解一番,不过他现在急着向陶成章说金华的事情,他让陈伯平等到晚上再说,就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绍兴东湖所在地,原为一座青石山,秦始皇东巡时曾在此驻驾饮马,故被称为箬篑山。汉代以后,箬篑山成了绍兴的一处石料场,经过千百年的凿穿斧削,又是采用特殊的取石方法,搬走了半座青山,并形成了高达50多米的悬崖峭壁。劳动者取石还普遍深入到地下20多米,有的甚至四五十米处,日子一久,形成了长过200米,宽约80米的清水塘。通艺学堂的创办者陶浚宣眼光独到,利用采石场筑起围墙,对水面稍加拓宽,遂成山水相映的东湖,成为一处巧夺天工的山水大盆景。
徐锡麟知道陶成章若是闲聊只怕会到霞川桥,果不其然,远远就看到陶成章三人站在桥畔。陶成章见到徐锡麟赶来,笑道:“我们正在说伯荪,伯荪就到了。”
大家见礼之后,章太炎也笑道:“看伯荪如此着急,想来是有好消息了。”
徐锡麟说道:“金华那边新加入我们这边的会党首领远比想的要多,我倒是忙不过来。想让汉卿调人过去帮忙。”
听了徐锡麟的话,陶成章笑道:“却不着急。”
陶成章平素里最是激进,对发动革命起义总是怕有丝毫延迟,从他嘴里说出“却不着急”,徐锡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伯荪,我刚从南京回来,人民党与满清近期定有一场大战。只要等人民党赢了,我们先夺绍兴,再下杭州,最后进兵南京。那时候江北有人民党,江南有我们光复会。两方互相呼应,满清必亡。”陶成章的声音里面有着极度的热情,丝毫不是“却不着急”的样子。
“哦?却是何时。”徐锡麟也兴奋起来。
“何时却不知道。现在江南提督张勋正带着他的防军监视江南新军第九镇。生怕第九镇造反。我看他们这样子,就算是过了江只怕也是一触即溃。我们在第九镇里头的同志说,这次不仅是第九镇,江南提督,江北提督,北洋新军,湖北新军要联合攻打安徽。甚至说四川新军与河南新军也要参战。看来是好大的阵仗。”说着人民党即将面对的四面围攻,陶成章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自从他得知人民党全歼黎元洪所部之后,他对人民党的战斗力就有着极度的信心。
秋瑾听完也笑道:“文青是要辛苦了。”
章太炎没见过陈克,见这三位同志居然对陈克如此有信心,他也有些诧异。“陈克先生真的不到30岁么?”
“文青虽然年轻,却是个豪杰。其实只看文青的长相,说他刚到20岁也不稀奇。”秋瑾笑着说道。
陶成章点点头,“文青不仅是豪杰,我看他很有帝气。”
这话让其他三人都变了脸色,光复会的目的是推翻满清政权,对未来的中国是共和制还是帝制这件事,光复会其实更喜欢帝制也说不定。陶成章这话里头的含义就很是深刻了。
徐锡麟试探着问道:“陶先生,难道你……”
陶成章摆摆手,“有些事情说起来尚早,不过我们光复会不要在江北与人民党争锋。岳王会不自量力,在安庆大败。光复会就没必要学他们的样子。”
章太炎对陶成章的话很是不解,陶成章性子激烈,作风甚至有些跋扈,而且陶成章素来以革命前辈自居,后进的革命者们若是敢在抢风头上与陶成章起了冲突,陶成章可是不会给人面子的。没想到这位“革命前辈”居然也有服软的时候。
陶成章看大家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解释道:“文青这人懂分寸,绝不会和同盟会那些人一样。江北之事只要我们不争锋,定然可以共处。”
光复会知道人民党的真正实力,徐锡麟与秋瑾都点头称是。
章太炎是个文人,不懂军事,见这几个人组织军队的干部态度一致,他也不好插嘴。但是章太炎对陈克的革命思想却有自己的想法,“诸位,陈克的书我看过了,令人耳目一新。但是我觉得他说古而不论今,这话只说了一半,让人觉得不能尽兴。”
这不仅仅是章太炎一个人的看法,人民党强势崛起的现在,读过陈克那套《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兴起》的人,以“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待中国的过去,的确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但是知道过去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现在的命运,到底该怎么改变当今的天下,陈克一字不提。很多革命者都希望看到陈克指出新的道路出来,让不知未来在何方的自己看到中国的真正方向。
陶成章看着同志们心有戚戚焉的样子,他笑道:“文青虽然没写,却在安徽实实在在的干了出来,他可是藏私的很,这等好东西绝不肯拿出来给大家看的。”
这话也不能说冤枉了陈克,陈克的确没有把从毛爷爷那里抄袭来的《选集》给这时代的革命者看的意思。人民党自己的内部建设和教育教材并不外传,虽然不是严防死守,却也根本没有公诸于众的意思。而人民党大获成功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人民党自身思想与制度的先进性。这时代的其他革命者们对人民党的“成功学”是极为好奇与羡慕的。
章太炎听这么说,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陶成章连忙正色说道:“太炎先生,我这是玩笑话。文青帮我们很多,从池州回来的路上,他专门派的两位革命同志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太炎先生千万不要误解。”
从池州撤回安徽的路上,人民党的鲁正平与何进武指挥撤退。光复会虽然也搞军事训练,却都是队列之类的低级训练,对于如何有效安排战术这些比较深层的东西一无所知。鲁正平他们极为科学有效的指挥让这帮人大开眼界,真的有茅塞顿开的感觉。陶成章本来就在第一次安庆战役里头服了陈克,这次大撤退之后则是对人民党的实力彻底信服。
正说话间,却有光复会的干部急匆匆的跑来,“陶先生,同盟会的黄兴和宋教仁先生前来求见。”听完这话,光复会的主要干部们都沉下了脸。
章太炎忍不住问道:“他们来干什么?”
“这两位说有要事相商。”
黄兴是同盟会里头的实干派,宋教仁则是很有党务营运能力,孙中山既不擅长政党营运,也不擅长武装斗争,但是他有着对于局面的“感觉”能力。对于形势的变化方向,孙中山有着一种很强烈的感受能力。他能感觉到“谁是孙中山的朋友,谁是孙中山的敌人”。
在历史上,1907年的起义高潮本是光复会领导的,现在站在武装斗争风口浪尖的成了人民党。历史上岳王会在1908年开始了另一波起义高潮,而现在作为同盟会一员的岳王会已经彻底完蛋,不得不托庇于人民党的旗下。
旧时空中1907-1908年的起义失败,同盟会逐渐成了革命的核心力量所在。无论如何,在日本的同盟会总部一直没有受到损失。很多竞争里头,未必是付出最大牺牲的人能够胜利,而是能站到舞台谢幕时分的最后那个人成为了胜利者。
现在的局面已经大变,同盟会尚可联系的势力统统遭到了失败,反倒是与同盟会毫无瓜葛的人民党强势崛起,脱离的同盟会的光复会虽然没有能够得到池州,却也没有受到什么人员的损失。反倒是同盟会,失去了岳王会之后,又加上人民党的成功与光复会的壮大,他们的影响力是一路下滑的。
孙中山审时度势,先是写信给陈克,邀请陈克加入同盟会。作为一个能够看清自己身利益所在的人,孙中山并不认为人民党真的会对加入同盟会有太大兴趣,但是孙中山是必须借助人民党的成功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他写信的目的只是一个敲门砖。不等陈克回信,孙中山就派遣了黄兴与宋教仁一同回到国内。
陶成章等人回到通艺学堂的时候,黄兴与宋教仁已经等了一阵。黄兴性子比较急躁,等了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些不耐烦。宋教仁倒是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受到了冷遇。
见到陶成章等人进来,宋教仁热情的起身走上前,“焕卿,好久不见。”如果不知情的人,根本想不到不久前两边已经正式分道扬镳。
大家都是熟人,所以也没有那么客气。分宾主落座之后,陶成章问道:“两位前来有何见教?”
宋教仁诚恳的看着陶成章,“焕卿,我觉得光复会脱离同盟会之事不妥。若是革命理想不同,我觉得大家大可开诚布公的商讨,大敌当前,凡事合则胜,分则败。”
陶成章虽然对宋教仁并没有太多不满,不过对同盟会早就不耐烦的很,他笑道:“有些事情也不是想法不同的事情,我对同盟会不少人的作派实在是不能消受。国难当头,大家不说尽心竭力的推翻满清,同盟会里头不管在日本的,还是在上海的,革命的事情办多少我不知道,倒是热衷逛窑子,弄女人。这是个革命的样子么?”
宋教仁知道陶成章不是借题发挥,光复会多是江浙本地人,个人操守上比同盟会好的多。陶成章说的上海,指的是陈其美,至于日本么,同盟会里头留学生多,大家终于没了家人的管束,年轻人放纵的事情绝不是一个两个人。
“这些事情都是末节。”宋教仁不得不无力的辩驳了一下。
陶成章冷笑一声,“末节?有着钱和时间,为何不把这些用到革命上?革命前尚且如此,革命成功后又会如何?”
黄兴从没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人品,陶成章这么一说,黄兴气的脸色都变了。
陶成章看了黄兴一眼,“若说合力则胜。我与岳王会在长江两边的时候,我们守池州,池州城小,安庆城大。反倒是岳王会整日到我们池州索要钱物。倒是人民党,也不见有谁帮他,反倒能够成功。兄弟我也见过人民党的人,陈克主席统领安徽这么大的地方,衣衫与普通战士一样,战士吃什么,陈克就吃什么。从不见他与众不同,也没见陈克向别人要过任何东西。或者这操守与独立根本不是末节,而是主因也说不定。”
听完这话,不仅仅是黄兴,宋教仁的脸色也变了。陶成章的话里头表明的意思很明白,光复会绝对不会与同盟会再合作。不仅如此,光复会已经全面否定了同盟会的正面意义。

六十 革命先行者们(二)
宋教仁的涵养比黄兴好些,所以陶成章以为自己言辞拒绝与同盟会合作之后,黄兴会率先发火。他万万没想到,黄兴还没有说话,宋教仁已经拍案而起,“焕章兄,你这都是混帐话。”
陶成章先看了看黄兴,黄兴脸上大多数的惊讶倒是因为宋教仁如此激烈的表现。其实黄兴与孙中山之间也有矛盾,而且黄兴这个人个人修养也不算差,他与陈其美这些帮会份子以及留学生倒也不太对付。
转回头,陶成章正视着宋教仁,“宋先生,请你指教。”
“革命是大事,小节固然不可小视,却不能以小节为由破坏团结。现在保皇党,立宪党甚嚣尘上,孙先生正在日本揭露这些人伪立宪,真保皇的面目,你现在分裂同盟会,攻击同志,你这是资敌!”宋教仁说的十分诚恳沉痛。
听了宋教仁的话,陶成章冷笑一声,“若是能直接把满清打倒,什么保皇党、立宪派。这些都不重要。孙先生若是亲自带着同盟会奋战在杀敌战场上,我陶成章二话不说,一定鞍前马后的跟随。孙先生在日本看着别人牺牲,自己却以革命领袖自居。我陶成章就是看不惯这点。”
宋教仁严肃的说道:“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发动起义……”
“发动起义,很好,我支持!”陶成章大声说道,“我们光复会绝不会坐视不利。我们送上一百支枪,一万银元作为经费。宋先生意下如何。”
听到有枪有钱,黄兴眼睛一亮。他每次发动的起义都失败了,起义前好不容易积攒的枪支在失败后都损失一空。为了再次联系组织人员,都需要一大笔钱。
宋教仁听到这话之后,脸色更是阴沉。原本他就猜到想说动陶成章是千难万难,现在他才知道,现实中的难度居然比想象的更大。
孙中山等人在同盟会能够成为领袖,一个原因是孙中山提出革命理念最完善,宣传的也很早,可以说是资历堆积起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孙中山比较能够筹款。这也是宋教仁为什么能够接受孙中山个人行为上比较风流的事实。
光复会的情况宋教仁很清楚,因为光复会一直在推动实际革命,所以急缺钱财与武器装备。孙中山不想让光复会做大,因为同盟会里头江浙出身的人也不少,如果光复会做大,孙中山在江浙的影响力自然会变小。这种利益上的争夺宋教仁心知肚明。
之所以这次宋教仁要亲自来联系光复会,是因为人民当这个完全与同盟会无关的政治力量崛起之后,革命者们的目光头都投向了人民党所在的安徽。方才陶成章说打倒满清之后保皇党与立宪派们统统都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话没错,不过满清若是倒了,不仅仅是保皇党与立宪派,在日本的革命党们同样也再没有价值可言。与日本的革命党毫无关系的人民党若是当了权,他们绝对不会认同孙中山的“革命领袖”地位。整个同盟会就会彻底边缘化。
宋教仁认为此时哪怕是暂时忍受一些不快,也要与同样处于弱势地位的光复会合作。光复会有人脉,有人力。同盟会有一定财力与影响力,两者若是合作,就能够与人民党相抗衡。那时候整个形势就不一样了。
陶成章提出送枪送钱,这其实根本不是表达善意,而是在“打发叫花子”。若是宋教仁真的拿了这些枪支与钱,那以后同盟会在光复会面前是再也抬不起头来。宋这点子小把戏根本糊弄不了宋教仁。
忍着被侮辱的愤怒,宋教仁尽量心平气和的说道:“焕卿兄,何必意气用事。咱们有分歧,大可谈。我们要建立民主政治,咱们自己首先也要有民主的意识,什么分歧都能谈下来的。”
陶成章方才发泄了一通,心里头的气消散了不少,加上他对黄兴与宋教仁本来也不讨厌,见宋教仁颇能忍气吞声,他也有点心软了。大家再次落座,陶成章也心平气和的说道:“不瞒二位,年初打安庆的时候我就跟着人民党的陈克先生在前线,虽然说是指挥部,陈克先生指挥着三千多人,但是指挥部距离前线不过两三里地。听枪声听的清清楚楚。满清若是城里有大炮,这一炮就能打到我们指挥部来。”
听了陶成章的描述,黄兴忍不住与宋教仁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并不知道安庆之战的真实情况,现在听身在前线的陶成章介绍,好几个疑团也揭开了。外头的传言中,人民党动用了数万军队,黄兴和宋教仁都亲自领导过起义,几万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心里头有数。两人都知道,人民党绝对没有几万人的部队。
但是陈克只用了三千多人就拿下了安庆,说明这三千多人根本不是随便拉来的部队,至少也是与新军一样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不然的话只靠三千多人进攻三四千人据守的城市,那根本就是一个玩笑。
陶成章没有管这两位有什么看法,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从那次之后,我就知道,若是想推翻满清,躲在后头是绝对不行的。孙先生说什么平均地权,我们光复会也曾经认为要消灭兼并。我们光是嘴上说说,人民党早已经在安徽凤台县这么干了。那里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人分了三亩地,政府不允许土地随意转让。平均地权也好,消灭兼并也好,人民党都已经干过了。他们能有如此局面可不是靠说出来,而是干出来的。两位兄台,我倒是劝你们一句,别躲在日本整日里号召别人起来革命。亲自干起来比什么都强。”
“人民党实行也是民主主义么?”宋教仁声音里头有着忍不住的激动。
陶成章冷笑了一声,“宋兄,你若是想用革命先驱的名义去摘果子,我觉得还是不用自取其辱了。人民党现在麾下精兵数万,你觉得陈克主席那些人懂得比你少?我知道宋兄与陈天华先生关系莫逆,不过陈天华先生当年不肯加入同盟会,而是投身人民党。现在陈天华先生也不会再去与你们合作。何必多费这无用功。”
听了陶成章的话,宋教仁心里头一凛,陈天华当时放着唾手可得的同盟会宣传部部长不做,反而冒着极大风险回到上海去跟随了陈克。现在人民党眼看着成了气候,陈天华到底会选择谁是不问可知。而且陈克虽然从来不宣传民主共和,但是看陈克的书,他对于民主共和的理解绝对不会比同盟会差。虽然不知道陈克最终会打出什么旗号,宋教仁却不认为陈克会是那种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说动的人物。
“焕卿兄,难道我们真的就不能再合作么?”宋教仁抱着渺茫的希望再次问了一句。
陶成章诚恳的说道:“咱们志不同道不合,做事的法子更是背道而驰。宋兄,有些事情也不能勉强。”
黄兴听完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宋教仁倒是完全能知道陶成章的想法。孙中山一派与光复会本来就是基于现实利益才有过合作的经历,那时候孙中山是希望得到革命的最高领导者的地位,光复会则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现实支持。参加光复会的各个派系都是为了抱团取暖的想法。结果众人发现聚集在一起的竟然大多数都是刺猬,不在一起感觉冷,在一起则感觉难受的要死。光复会没有得到实际的物质支持,自然不肯凭白给孙中山抬轿子,脱离同盟会是一个必然的事情。
对待人民党的事情上,两个革命政党的出发点其实都没有变化。同盟会现在希望让人民党给同盟会抬轿子,而光复会依旧希望得到现实的支持。这次光复会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们自然不肯放开人民党这颗大树。而同盟会因为没有与人民党接触过,所以更加急切的希望能够得到好处。
这次孙中山派遣宋教仁联系人民党,开出了同盟会副会长一职这样的条件。孙中山甚至把全权委托给宋教仁,若是人民党肯让同盟会成为安徽政府的一些主要官员,更是“什么都能谈”。人民党能占据安徽这么大的地盘,有如此多的兵力,只要陈克能让同盟会的干部们得到足够的官位,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力,宋教仁知道孙中山并不在意让陈克成为同盟会级别极高的干部。虽然不知道陶成章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不过陶成章也看出了宋教仁此行的目的,而且比较委婉的劝说宋教仁放弃这个打算。
宋教仁知道陈克绝不可能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小娃娃,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如此,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宋教仁也要尝试一下。
“多谢陶兄见教。”宋教仁答道。
“宋兄客气了。”陶成章应道。他与光复会的干部请黄兴和宋教仁吃了顿饭,黄兴与宋教仁告辞的时候,陶成章也没有挽留。送走了两人之后,陶成章忍不住对身边的光复会干部说道:“同盟会以为陈克好糊弄么?”
光复会的干部有些比较明白事理,有些则不懂同盟会到底想干什么。陶成章把同盟会想借人民党的影响力来扩大自己实力的打算向众人解释了一番。不少人已经明白了缘由。
“即便合作又有什么不好?”陈伯平忍不住问道。
徐锡麟听完这话瞪了陈伯平一眼,连秋瑾的脸色都有写不好看。陈伯平不知道徐锡麟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秋瑾与陶成章这些人都知道徐锡麟的想法。
陈克最早曾经与徐锡麟合作,当时陈克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连最初的钱都是向秋瑾当了手表换来的。若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选择死抱光复会的大腿,但是陈克却根本没有依靠别人,硬是靠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徐锡麟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感觉后悔。他深恨自己识人不明,若是再让他重来一次,绝对不会把陈克晾在一边。不仅是徐锡麟,连陶成章也经常后悔,若是当时自己没有那么自以为是,而是多关注一下陈克,对陈克委以重任,现在崛起的就不是人民党,而是光复会了。
即便曾经帮了陈克这么大的忙,包括徐锡麟在内的人也没办法对陈克说什么。因为陈克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钱是用手表当的,秋瑾很喜欢这块手表,也曾经有富商见到这块手表之后,要出五百两银子立刻买下来。陈克挣到钱之后,也给了徐锡麟不少钱。包括秋瑾与徐锡麟都承认,陈克不欠他俩任何的人情。若是光说个人正常的交往,反倒是陈克付出的更多些。
陶成章从陈克那里得到了池州城,湖北新军打过来的时候陈克甚至还派人帮光复会撤退。从两个政治派系的角度来说,光复会也不能说人民党欠光复会什么。
陶成章等人不知道,这其实不是陈克的政治智慧,这是陈克从毛爷爷和周总理那里学来的政治智慧。历史上的党从不欠人情,私人交往归私人交往。毛爷爷当年为了筹集留学生赴欧洲勤工俭学,向章士钊借过两万银元。章士钊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毛爷爷还这笔钱。但是毛爷爷一直记得,到了1960年,毛爷爷有稿费钱了,他就自己每年还2000,还了十年才还清。还清了本金之后,他依旧每年再给2000元的利息,直到章士钊1973年去世才停止给付利息钱。
在与国外的交往上,党更是从不欠人情。有些人认为这是“打肿脸充胖子”,但是陈克的家里长辈头从来不这么看。陈克的祖上在太原拉过黄包车,也就是类似现在的出租车司机。收入倒也马马虎虎。凡是亲朋好友到太原讨生活,他祖上也没有别的可送,就是送50斤一袋的那种混合了杂粮与白面的杂合面,当时五十斤面怎么都能让一家人吃上半个月。
不仅仅做事仗义,他祖上身为一个拉黄包车的就能让自家两个孩子读书,上大学。不过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家长辈的评价倒不夸称自己多能干,而是说“那时候太原洋学堂不要学费,只用交书本费。咱们上得起。”
陈克爷爷自己有时候偷偷说起此事,却说当年上教会学堂的非富即贵,整个学校里头就他们兄弟两个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孩子,但是学校里头都是一模一样的校服,两位爷爷穿着校服,他俩自己也不自报家门,和其他学生都没啥区别。不仅如此,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陈克的祖上到了放学的时候,给多少钱都不出车,他会去学校门口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拉回来。去的时候还在怀里揣两个烧饼,娃娃上了车一个人给一个。外人还以为这两个孩子是哪家能自己家专门雇黄包车的富豪家门。
后来陈克的爷爷们铁道大学堂毕业之后,回来办了个汽车机械修理厂,几个月后就每月挣几千大洋,家业很快就确立和兴旺起来。陈克的爷爷娶的是高中就恋爱的女同学。在20世纪初,对于孩子的自由恋爱,陈克的祖上根本吭都不吭。女同学家里头是当地大资本家的独生女儿,不管向女方提亲的有多少,陈家对此是视而不见。根本就没有攀富贵的打算。
直到有了自己的产业之后,陈家才去提亲,对方知道陈家的具体情况,也就同意了。新的家族就应运而起。日本人打进中国之后,两位爷爷根本没有选择有交情的阎锡山,而是带着家业投奔了党。
所以陈克的家人从来教育孩子,只要懂得怎么劳动,就不会缺钱。只要懂得怎么生活,就不会享受不了生活的幸福。多少有钱人苦巴巴的积攒着钱,然后在生意场上互相吹嘘我多有钱,那都是虚的。让自己的孩子冒着风雨步行回家,陈克的祖上认为这不对。少挣钱不是问题,我家孩子摔坏了怎么办?
陈克以前不懂,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欠人情就是有借无还,有借无还是有始无终,所以陈克自己绝对不欠人情。他认为我当一块手表不够,我可以不戴手表,把所有手表都给卖了。但是只要我实实在在的靠着自己去劳动,去干正事。而且知道各方利益所在,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与陈克遇到的艰难相比,党比陈克更艰难百倍,即便如此党还不欠人情。陈克有祖上的经验,与党的经验,陈克根本就不会选择去欠别人的东西。
这种态度让光复会很难受。他们一方面无法指责陈克,另一方面,他们实际上已经得到了陈克的极大支持,如果再对人民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他们也真的干不出这等破事。光复会毕竟不是同盟会。光复会认为自己的道德水平并不差。

六十一 革命先行者们(三)
黄兴与宋教仁离开了绍兴之后直接前往安庆,同盟会在长江中游的影响力不大,加上这时代信息并不通畅,他们两人走的又比比较仓促,他们甚至怀疑人民党会不会已经把总部放到了安庆。如果真的如此,两人就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
船只走到南京,上船巡检的清军就多了起来。幸得两人得到了陶成章的指点,直接选择在南京下船,而不是继续逆流而上。他们两人都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光这气质就与众不同。同盟会在南京也有些人脉,靠了当地同志的帮助,两人坐船前往芜湖。芜湖防卫的虽然严,却因为没什么大规模驻军,反倒没有那么麻烦。加上有人接应,两人终于又搭乘到了前往安庆的船只。
在安庆下船的人寥寥无几。这里已经是人民党的统治区,除了少数不得不在这里下船的人之外,谁也不愿意来自找麻烦。空荡荡的码头证明安庆一度活跃的航运经济遭到了重大打击。宋教仁松了口气,若是现在码头上热闹非凡,就能说明人民党现在已经得了民心。如果人民党得了民心,那就绝对不会想和同盟会多打交道。
码头上虽然人少,但是负责监视码头的士兵却是有的。这是黄兴与宋教仁第一次见到人民党的士兵,他们统一都是短发,身穿深蓝色的军装。军人们并没有站着不动,他们有些负责指挥交通,有些竟然领着一些穿着浅黄色马甲的人在打扫卫生。黄兴眼尖,他认出这些黄色马甲背上肩胛的部位写着黑色的“城市卫生”四个字,在字下面还有编号。
虽然不是满清那种亮黄色丝绸马甲,不过看到这样的打扮,黄兴更觉得不伦不类。穿黄马甲的都留着辫子,人民党的战士都是短发,这么一群人混在一起认真劳动,有种说不出的协调感与不协调感同时存在的样子。
两人站在原地一个劲的打量环境,立刻就引起了士兵的注意。四个带枪的士兵把背在肩上的步枪端在手中,一个可能是军官的人走了过来。“两位,下船之后从这边走。”
看这架势黄兴就知道事情不太对,自己和宋教仁被盯上了。他连忙低声解释道:“我是同盟会的,想求见贵党陈克主席。”
军官听了眼睛立刻就亮了,“请两位跟我来。”
码头上士兵们并没有跟随,不过他们也没有马上解除警戒状态,而是紧盯着黄兴与宋教仁。两人被带进了码头外的一所房子里头,屋里头有另外的人负责,军官与屋里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竟然就这么走了。这里的人虽然没有背着步枪,但是他们身形健壮,看着就是身手很不一般。腰里头则是鼓鼓的,都别着手枪。
“坐。”屋里头领头的还算客气。但是让黄兴等人落座的凳子却是一个从中截断的锥体,黄兴不知道这是人民党审问犯人时候的专用桌椅。实践证明,这种东西坐着不舒服,但是被审问者也绝对不可能拿着挥舞。
军官也不管黄兴坐着是不是舒服,他拿出一个本子,问道:“姓名。”
这种跟审犯人一样的态度让黄兴极不高兴,宋教仁看黄兴的脸色变了变,连忙拽了拽黄兴的衣袖。宋教仁说道:“在下宋教仁,这位是黄兴先生。我们想求见贵党的陈克主席。”
宋教仁本来以为人民党的这些人应该知道自己的大名,至少也该知道黄兴的大名。没想到对面的军官根本不以为然,他与另一名军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军官进了后头的屋里头,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册子出来。接着两名军官一名对着册子开始提问问题。
这问题其实比较简单,都是关于黄兴与宋教仁生平事迹的,有些问题还故意问错。这把黄兴给气坏了,有这么寒碜人的么?他忍不住大声说道:“我听说岳王会现在已经回到了安庆,只要你们叫岳王会的人来一认就知道我们是不是冒名顶替的。”
军官被黄兴这么嚷了两句竟然不生气,他点点头,“这也是办法。请问两位与谁认识?”
三个小时后,黄兴与宋教仁终于被陈独秀等人给领了出来。本来就对军官的作派很不满意的黄兴出门前又被拦住,军官竟然还要黄兴与宋教仁在释放文件上签字。若不是身在人民党的地盘上,黄兴是绝对不肯受这个窝囊气的。
一行人出了这屋子,陈独秀笑道:“黄兴先生不必生气,其实不止是你们,人民党办事都是如此。若是你们不肯签字,人民党的干部没办法向上头汇报此事。”
陈独秀这么说,黄兴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行人边走边聊起来。得知陈克不在安庆,黄兴有些失望。正说话间,就听到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锣鼓声。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却见那里在大街拐弯的另外一处地方,被民房挡住了看不到。然而另外几个人却很是显眼,他们身穿黑色马甲,样式与码头打扫卫生的人一样,只是背上肩胛位置写着四个字“城市管理”,下面也是编号。
“这城市管理是做什么的?”黄兴看这几个人都是壮小伙,却不知具体做什么。
“这些是城管,相当于日本的警察。负责维持治安的。”陈独秀解释道。
“人民党到底来了多少人?”黄兴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些城管不是人民党的人,而是人民党在安庆城里头招募的。”陈独秀解释道。
“人民党很有钱啊?”黄兴忍不住说道。能在本地招募人员,人民党肯定要支付报酬,就安庆这么萧条的港口,人民党居然还有财力招募人手,这可真的是财大气粗。
陈独秀脸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有回答。宋教仁在陈独秀的深色中看到一种失落,他接着问:“陈先生,这招募人手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既然宋教仁发问,陈独秀也就直说了。人民党招募的这些人员的时候并不给什么金银铜钱,而是支付一种叫做“人民币”的纸币。这些纸币可以到人民党在安庆开设的“供销社”里头购买粮食以及日用品。供销社的商品价格便宜,而且只收人民币,什么金银铜钱一概不收。
黄兴不懂经济,宋教仁也是不解这种“人民币”到底有什么意义。陈独秀看着困惑的两人,心里头百感交集。他原先也不明白人民党为什么要费这等力气,可是真的推行了这一个月之后,他才弄明白人民党的打算。“二位,现在安庆市面萧条,根本没有什么生意。百姓日子很不好过,但是你只要去人民党开办的工厂,还有其他所谓市政部门干活,就能挣到人民币。挣到人民币之后才能买吃的,买日用品。不在人民党手下干活的话,这日子就极为艰难。说来也惭愧,我们岳王会在安庆几个月,竟然把安庆弄到百业凋敝的局面……”
看陈独秀陷入了自责的情绪,黄兴还是没听懂这经济政策到底意味着什么,宋教仁比较聪明,他大概听出了端倪。“陈先生,你是说人民党现在是城里头唯一有余粮出售的商家么?”
“是,人民党雇佣劳动力在附近收购粮食,也从其他地方运一些粮食过来。然后平价出售,为了避免有人囤积居奇,他们不用金银,而是用人民币。若是想挣到人民币,就只能靠给人民党干活才能弄到,这好歹给了安庆百姓一条生路。”陈独秀说起这些,语气里头都是悔恨。他并不是完全为岳王会当年的统制感到遗憾,他更在意的是自己为何当年就没有这等见识。若是岳王会占据安庆的时候能够采取这等方法,也不会坐吃山空。
人民党的这种经济政策实施之后,百姓们不得不和人民党接触与合作,有了来自安庆百姓的加入之后,人民党好歹让一片凋敝混乱的安庆恢复了秩序与卫生。即便生活依旧比较艰难,百姓们对待人民党的态度却变化了不少。
“陈先生,难道就没有人印制假钱么?”宋教仁忍不住问。
陈独秀掏出一张“人民币”,宋教仁看了之后吃了一惊。虽然这纸币没有日元与外国货币印制的那么精美,但是纸张又韧又挺,印刷的花纹干净整洁,想要仿制难度是极大的。仓促之间更是别想仿制。他第一想法是陈克居然弄到了外国的纸币印刷设备。
这不是进口的设备,陈克在生产PS板的工厂干过,他知道阳版印刷与阴版印刷的区别。阳版印刷是凸版,突出的部分是亲油墨的,而非突出的部分是亲水的,印刷的时候凸出部分吸附油墨。阴版印刷恰恰相反,需要印刷的部分是凹进去的,这部分吸收油墨,突出的部分则不吸油墨。外国的报纸印刷多是阴版印刷,所以字迹清晰,图案整洁。
根据地建成了接近21世纪初的污染水平和技术水平小造纸厂之后,又经过实验,在纸张纤维里头掺了生丝和棉花,制成了炒票用纸。这方法是抄袭一部反应二战犹太人给纳粹制造伪钞电影里头的一些当作噱头的纸张配方,没想到效果居然还不错。
陈克又用了阴版雕版技术,游缑带着一些核心技术人员,好不容易解决了亲水的电解铝的炼制,又解决了以松香为基础的亲油墨吸附材料。即便如此,钞票的印刷也废了好大的劲,成品率不足30%,废钞票全部焚毁。
宋教仁根本不理解不了这些技术的采用,他拿着钞票仔细看到,除了花纹之外,钞票正面中央是四个人物并肩的肖像,左边的手持铁锤,像是个工人,中间包着头巾拿着锄头的应该是农民,右边的则是一个人民党的军人,最右边的却是一个拿着镐头的女性,很有些村姑的模样。四个人物下面引着一句话,“全国人民大团结,共同翻满清,建设新中国。”钞票右上角用汉字写了“五毛”的字样,下面又印着一个阿拉伯数字“5”。
再反过来,背面也有种种花纹,中间是一个镰刀锤头的标志。下面是一行字,“中华共和国人民银行”。
“中国人民很行?”黄兴在旁边念道。宋教仁忍不住纠正,“是中国人民银行。”
这张五毛钱上用的全部是简体字,也难怪黄兴会认错。红着脸,黄兴别过了脸。
把这五毛交还给陈独秀,宋教仁问道:“这五毛钱能买多少东西。”
“两斤米。”陈独秀答道。
“这么一张纸就值两斤米?人民党的钱很值钱啊。”黄兴惊讶的说道。
“所以他们只给干活的人发这种人民币,现在已经有黑市里头买卖人民币,但是人民党发行货币控制的极严。真的是一纸难求。”陈独秀答道。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岳王会的驻地。这里是城里一处大院子,岳王会的成员现在只剩了不到三百人,这大院子与附近的几处宅子就已经能住下。
陈独秀与宋教仁与黄兴一起坐下之后,宋教仁说道:“陈先生,这次安庆的事情让岳王会的同志们受苦了。”
陈独秀笑了笑,“宋先生,黄先生,你们来的正好。我们岳王会已经决定加入安徽新政府,虽然不是加入人民党,但是跟着人民党一起革命。所以我正想通知你们,我们岳王会正式退出同盟会。”
这消息对宋教仁的打击甚至比光复会退出还要大些,宋教仁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向着一个无底深渊直直的坠落下去。方才陈独秀对于人民党的态度也谈不上多么友善,但是宋教仁知道,陈独秀和岳王会已经下了决心投奔人民党。宋教仁甚至连挽留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愕然的看着陈独秀。
陈独秀也不太在乎宋教仁的心情,他说道:“我们岳王会这次仓促起事,不仅对革命毫无用处,反倒是祸害了安庆百姓。岳王会上下对此都很是痛心。所以我们决定加入安徽人民政府,实实在在的为安徽百姓做些事情。既然如此,岳王会已经不能再留在同盟会内。请宋先生回去的时候向孙先生转告此事。”
黄兴忍不住说道:“陈先生,你这是攀上高枝了。”
宋教仁怕黄兴说出更难听的话,连忙阻止道,“黄兄……”
陈独秀根本不为黄兴的态度所动,“黄兄,起义之前,安庆不说兴旺,至少百姓们日子尚可过得去。你却没见到我们岳王会从安庆败退时候安庆的惨状,这是人民党回到安庆一个月,努力整顿,安庆才有今日的模样。若是我们岳王会再以革命功臣自居,那就是毫无廉耻。所以我们只能为百姓实实在在的做事,才能赎罪。”
“那和退出同盟会有什么关系?”黄兴对此很是不能接受。
“我们加入同盟会的理想是推翻满清,现在安徽已经建立人民政府,满清势力荡然一空。我们觉得尽到了义务,以后就是做事,而不是讲革命。所以大家的选择已经不同,再留在同盟会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黄兴依旧不依不饶,但是陈独秀既然下定了决心,也根本不为所动。无论黄兴冷嘲热讽也好,真挚恳求也好,陈独秀都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宋教仁看已经没有其他余地,只好表示会把岳王会的事情告知孙中山。宋教仁又询问陈克在哪里,陈独秀也不确定,他建议宋教仁和黄兴去询问人民党安庆市市长章瑜。
晚上休息的时候,黄兴坐在床上生闷气,宋教仁也是一言不发。人民党表现出的实力令宋教仁感觉到一种极度的不安。他也曾经以为革命政府建立之后立刻就会在全国范围内引发连锁反应,满清就会顷刻土崩瓦解。事实上的确有连锁反应发生,可这反应居然居然是革命党势力的重新洗牌。曾经执革命牛耳的同盟会现在已经有了众叛亲离的局面。人民党在安徽已经周边俨然成了革命中心,各个革命势力主动或者被动的抛弃了同盟会,转向人民党。而到现在为止,人民党居然根本没有亮出他们对同盟会的态度。宋教仁感觉到一种极大的不安。
第二天宋教仁见到章瑜之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章瑜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这年头的革命党普遍都很年轻,令宋教仁感到印象深刻的是,章瑜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革命党,倒像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少壮派高级官员。除了没有辫子,也没有繁琐的礼节之外,章瑜的整个人就是穿了军装的官员。他不笑,眼神深邃,既不严厉也不放纵。与宋教仁与黄兴打招呼的时候,竟然不知道章瑜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没多久,宋教仁就看出了章瑜与满清官员的不同。章瑜没有架子,更不讲什么官威。他冷静的听完了宋教仁请求见陈克的想法之后,很快就给出了回答。“陈主席现在有可能在合肥,但是前几日我得到了通知,陈主席近日要回凤台。既然两位都是同盟会的革命同志,我建议你们先到合肥去,如果没有遇到陈主席的话,再从合肥去凤台县。两位,你们需要护卫么?”
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令宋教仁印象深刻,章瑜既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仅仅是就事论事的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反倒让宋教仁摸不着头脑。如果是满清的官员,总有意无意的体现出自己的存在。或者是要显示自己有地位,或者是显示自己有背景,或者干脆就是希望对方对自己的官员身份“报以敬意”。但是章瑜没有,章瑜就是告诉宋教仁该怎么解决事情。除此之外的一切仿佛与章瑜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这是尊重还是无视,宋教仁弄不明白。
章瑜礼貌的等了一阵,看宋教仁不吭声,他这才追问了一句,“两位要向导么?”
面对这种不殷勤但是周到的态度,宋教仁只好答道:“那就劳烦了。”
章瑜让宋教仁见识了什么叫做效率,他花了一分钟向办事员传达了命令,办事员花了十分钟请来了向导,然后章瑜就建议宋教仁与黄兴上路。
宋教仁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章瑜,但是不相信又能相信什么呢?他只有跟着向导出了们,却见门外已经有了三匹马,向导率先上了马匹,很快三人就离开了安庆市委的大门。
“章市长,他们已经出发了。”办事员向章瑜通报了消息。
“给根据地发消息。”章瑜命令道。说完这话,他就把宋教仁与黄兴抛在了脑后。章瑜是的事情堆积如山,哪里有心思放在这两个家伙身上。更何况陈克已经发过给各地干部的通函,遇到前来的同盟会干部,验明正身后直接送去陈克那里就行。章瑜就更没有心思想那多。

六十二 革命先行者们(四)
宋教仁和黄兴先到了合肥,陈克已经回了凤台县。由于向导催得急,两人根本没空在合肥看看。唯一的感觉就是整个合肥的形势看着比安庆好些。从合肥到凤台县是走水路,在码头上就能看到一排的拖船,在拖船的最前头居然是一艘蒸汽船。
“这位兄弟,这蒸汽船是怎么回事?”黄兴觉得很不解。莫说是合肥这等小地方,就是在广州,蒸汽船也并不普及,更别说这种一艘艘跟火车车厢一样连在一起的拖船。
“这是新开的运输船队,每一周往返一次。”向导解释道。一面解释,向导一面好奇的看,他也是第一次在实际中见到拖船的样子。人民党的内部培训课很注重常识,这时代的常识范围与二十一世纪的常识范围相差甚多。陈克以前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思维跨度很容易脱离党内的基本思维,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常识”相差太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民党内部的培训就特别注重这方面的教育,最新式的交通工具就是重点内容。尽管这种拖船只是试航期,根据地的干部与向导培训就用图片的形式完成了教育。
这也是根据地开办美术班的原因,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陈克原本把“美术”的概念定位在“艺术”上,现在他才明白对于一个政权而言,“美术”的实际作用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的多。没有大量的美术人才,很多宣传教育工作就会极为艰难。例如,现在码头上测绘部门的学员们就拿着铅笔对照蒸汽船进行素描。
黄兴和宋教仁都看到这批身穿军装的人坐在码头上,感觉很是好奇。凑过去一看,这帮军人居然在画画,这让黄兴与宋教仁感到极为不解。这年头学画画是有钱人的消遣,他们不理解人民党的军人为何有这等消遣爱好。
能当作向导的都是根据地里头精明伶俐的战士,他上课时候看过图片。知道这些图片都是战士们画出来的。面对黄兴与宋教仁这等“外人”,他觉得没有理由向这些人解释人民党的内部工作方法。面对黄兴与宋教仁的疑问,向导根据条例上的要求答道:“不知道。”
拖船船队是由严复领头设计的五条内河专用平底船组成的,由于去凤台县的人不多,四条都是运货物的船,一条是客船。客船上搭了凉棚,根据船舱甲板的大小制成的木板有几个很实用的卡槽与支杆,这些小设计将联排的座椅牢牢的卡在结实的木板上。这种方便拆卸的座椅是国防科工委的部门自行设计的,这模式里头有着浓厚的“陈克”风格。二十一世纪的家具是越来越标准化的。易拆卸,易组合。陈克最爱的就是这种模式的家具。在工业部门的培训里头,陈克很注重这种模式的推广。这时代的工匠并不缺乏动手能力,缺乏的是这种设计思路。更缺乏的是“维修”的概念。在这时代普遍喜欢“传家之物”,一样家具恨不得用上几百年。既然是这种思路,又没有廉价的钢铁制品,那所有的东西自然是走粗大的线路。
根据地工业部门一开始也是这种想法,陈克讲了好多次课,而且进行了细致的成本核算。其结果是,如果能够有效的避免恶意破坏的发生,倒是这种易拆卸组合的产品效率最高。只是加工难度提高了,对于材质的要求提高了。由于煤气内燃机发电设备械的使用,原始的电动车床也出现了。虽然铜线的粗细不够均匀,功率低下,轴承的精度更是远不如工业国的水平。但是有了这些劣质机床之后,加工难度立刻降低很多。所以原本需要不少能工巧匠的工作,还有耗时巨大的工作,都简单了很多。根据地终于能够批量生产一些相对“制式”的产品。
不仅仅是座椅,四条货运船上采用了“集装箱”概念。若是以前,光锯出“集装箱”的木板,就需要好大的人力投入。现在根据地唯二的两台小电锯把锯木效率提高了十几倍。黄兴与宋教仁不知道,为了降低成本,锯木厂里头居然用了不少女性劳动力。根据地说是同工同酬,其实远达不到这么平均的程度,女性劳动力的实际工资只有不到男性的一半,所以这些对体力需求不大的劳动,“国有企业”更倾向于雇佣女性。
设计思路与营运模式决定了效率,集装箱的开发极大的提高了效率。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在工作中积累经验。陈克不懂集装箱的具体设计,他只是提出了这个思路。船运的具体经验就靠大家自己不断深化。其实这玩意需要深化的就是货物装配对船体平衡的影响。黄兴和宋教仁能赶上这趟船,就是因为这次装卸里头平衡掌握不好,数次调整之下,影响了发船时间。
尽管进行了多次调整,这些平板拖船也都有些轻微的偏移。至少船上安装的简单的水银水平仪都显示出允许范围内的偏移角度。四条船不是左偏就是右偏,前后的平衡也差强人意。但是大家不能无限的等下去,船队指挥官发布出航的命令,汽笛一响,拖船就出发了。
这是第三次试航,随着汽笛声,码头上看热闹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年女老幼们看着没有风帆,倒是烟囱里头冒着白烟的蒸汽船发出巨大的轰鸣,靠自己的动力缓缓启动的样子,都是颇为兴奋。小孩子们还忍不住跟着拖船队一起向前跑,他们的速度是比刚启动的船只要快出去不少。这艘俘虏自湖北水军的运输船拖动着长长的拖船队,艰难却毫不停歇的向着前方驶去。
黄兴与宋教仁都是从日本回来的,看着这熟悉的样子,他们突然心生一种错觉。黄兴忍不住低声对宋教仁说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回到了日本码头。”
宋教仁点点头,他也想不到人民党竟然会这么做。船上乘客不多,黄兴和宋教仁又是很能和人结交的,从等候开船的时候,他们就与前后的乘客聊开了。船票出售不收金银,只收人民币。从合肥到凤台县,需要的两块钱人民币,也就是说需要八斤米。若是不坐船,而是用别的交通工具,八斤米是绝对不够的。
做在宋教仁前面的那位乘客因为担心船只倾覆,脸色始终有些发白。他紧紧握住前面座椅椅背,一直不肯松开手。可他依旧坚定的选择了拖船这种交通工具。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兄台看上去则是轻松的很,他手里甚至还有根根据地生产的卷烟。根据地的卷烟比较便宜,一块钱一包,一包二十根。交谈中得知,这位兄台是去根据地购买卷烟,然后贩卖到芜湖。
“王兄,为何人民党自己不卖,反倒允许你们去卖?”黄兴有些不解。
“我们在芜湖有人,能买到便宜米。”王商人得意的笑道。满清是封锁了芜湖米市对根据地的销售。不过满清的体制从来是不靠谱的。王商人能够弄到米,他从根据地购买卷烟和玻璃用品。然后贩运到芜湖去,再从芜湖购买大米运到安庆。安庆接受了大米之后,开一个收据,如果王商人不能运到足够的米。缺口的部分他就得向根据地支付购买的钱,还得交20%的税。如果王商人运去的米数量超过了预定数量,根据地就会根据安庆开出来的收据提供等价的卷烟或者玻璃制品。
听完了王商人得意洋洋的吹嘘,黄兴忍不住问道:“王兄,这种远程交割最克扣人。你就不怕。”
王商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瞒两位,我是得罪了官府里头的人,遇到些官府刁难,差点败了家业。正好人民党的人打过来,灭了满清官府。我这才得意幸免。不过我家也被折腾的够呛。兄弟我是命也不要了,提着脑袋搞了这个。人民党办事倒真的与满清不一样。我已经跑了好几趟,从没有拖欠过一分钱。不过啊……”说到这里,王商人卖了个关子。
“怎么?”黄兴连忙用兴致勃勃的声音前去凑趣。王商人的投机能大获成功,黄兴也真的很有兴趣。
王商人压低声音说道:“我看人民党管得极严,若是满清的官吏,遇到这等买卖从来是红了眼睛,他们总是能克扣。人民党里头的人办事虽然繁琐,却都有些想尽快把事情办完交差的意思。这种官府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原来如此。”黄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接着拍马屁道:“那也是王兄人物,人民党不能不看得起王兄才行。”
被这高帽一带,王商人情绪更是高涨,加上黄兴与宋教仁极有技巧的吹捧,他忍不住大吹自己原本不是走芜湖安庆这条线的,而是从芜湖把大米运回合肥。但是人民党占领的安庆缺粮,所以格外给了王商人优惠的价格,他才把大米运去安庆。这条线路获益颇丰,唯一问题就是王商人找不到从安庆运回芜湖的货物,每次从安庆陆路走回合肥都是空手,这让他很苦恼。如果再能开辟一条从安庆到合肥的商路,这就构成了一个“三角贸易”,收益更大。
他这次去凤台县根据地,一来是开了定期船运,他也想过过瘾。二来则是想去凤台县拜访一下认识的高官,拉拉关系。三来就是想去商量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以开辟的新商路。
说到这里,王商人遗憾的说道:“人民党虽然让你赚钱,也不克扣。不过人民党管的太严,利润也就那么大。若不能多开些商路,还是不能发大财。特别是人民党决不允许铁器买卖,他们有那么多便宜的农具,卖到芜湖去那可就是一本万利了。还有棉花,人民党种了好多棉花,收获很大。现在上海那些地方棉花价格疯涨,能运棉花到上海更是大买卖。偏偏人民党对这些能赚钱的东西宁肯极便宜的卖给百姓,也不肯卖去外地,实在是可惜了。”
商人们非常清楚什么能赚大钱,王商人自然不知道人民党的财政政策,对于廉价的玻璃和烟草这等消费品,人民党一点都不在乎大量出口。铁器和棉花是提高人民生活的重要产品,根据地自己用还不够,自然是绝对不肯出口。
黄兴和宋教仁都不懂经济,既没有经济“统一核算与行业补贴”的概念,更不理解“扭曲供需”的经济手段。对于人民党为什么把本该昂贵的铁器与棉花价格压低到这等程度,两人也很不理解。从王商人大赞根据地铁农具比木质农具的优势,女人用上了这些铁农具之后也能独立耕种,他们能大概想象出这些农具对百姓生计的帮助。
尽管对人民党非常忌惮,宋教仁还是忍不住赞道:“农具便宜这也是仁政了。”
在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向导同志虽然不吭声,心里头却满是想法。向导同志是人民党的工作人员,家里是凤台县的。这次一路之上他倒很是希望陈克主席不在合肥,这样就可以乘机回凤台家里头看看。对于王商人这种人他很不待见。反感不仅仅是因为人民党政治教育中“反对剥削”的原因。中国百姓本来也不待见商人,大家认为商人不事生产,靠着低买高卖,囤积居奇牟利。王商人什么都不干,光靠卖东西就能赚到比人民党与政府部门人员更多的钱,向导心里头自然是极为不满的。
而宋教仁的称赞听在向导耳朵里,向导是极为舒心的。向导已经成亲,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能生儿子传宗接代,女性在家里头好歹地位会高些。人民党解放妇女运动,向导对于“道德”方面的意义并不太在意。这不是他不讲道德,而是对别人好这是一个挺基本的道德倾向。只要不牵扯自己的利益,大家都是赞同应该对别人好。理由其实挺自私,如果别人对“别人”好,那么也意味着别人会对自己好。
自打人民党提供大量新就业机会之后,向导同志的老婆作为军属自然要“响应号召”。这号召带来的则是实际的利益。首先就是他老婆能挣钱了,向导同志每次回到家,他母亲就会絮絮叨叨的说,儿媳妇不孝顺。就算是向导同志也知道,他母亲看上的是他老婆挣的工资。
作为军属,是可以优先进入军队企业和国有企业的。加上孩子能进幼儿园,他老婆的生计绝对没有问题。这就让向导同志陷入了两难的地步,孝敬母亲是应该的。但是人民党不让欺负人。
部队里头也有过这等事情,有些军人勒令老婆把所有钱给自己的父母,结果妻子不愿意。按照传统,军人就打了老婆。结果妇联的女同志当天就上门“批评教育”战士。战士自然不服气,“我家的家务事哪里轮到你来管?”嘴上虽然客气,但是心里头更是恼火。自家老婆竟然敢借助外人来“压”丈夫?!翻了天了!!结果当天晚上又是一顿好打。
没想到妇联的人做事极为“较真”,第二天竟然又来这位士兵家里头看。看到满脸伤痕的军人妻子,妇联的女同志大怒。战士看撕破了脸,干脆和妇联的同志大吵起来。吵到最后,直接把妇联同志给撵出门去。
第三天,地方军队政委登门了。战士敢和妇联的女同志吵,却绝对不敢把政委撵出门。政委这通猛批,最后勒令战士向自己的妻子赔礼道歉。战士不得不道歉了。
这件事到此还不算完,战士回到部队之后又被本部队的政委叫去“深刻思想教育”,甚至通报批评。而当地民政部门也很配合,直接给这位战士分了套房子,他的妻子带着孩子搬出去住了。户口也独立出去。
根据地的社会系统相当的完善,只要你跟着人民党走,政府总能想出办法让你发挥出劳动力来。能劳动就能顾住吃喝。这次事件直接导致了老根据地内很大的分家风潮。凡是不肯和公婆一起住受气的军属们,纷纷申请独立户口,申请住房。这些申请也基本都得到了满足。
这位向导同志的妻子所在的单位里头军属极多,她也干脆提出申请单独的住房。向导同志是个孝子,既然自己不在父母身边,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多照顾父母。问题是有些事情也不全由他能做主的。他的哥哥嫂嫂倒是对弟妹搬出去单住很有热情。原因很简单,弟妹搬出去之后,家里头的房子就空余出不少来。
想到家务事,向导同志心里头就感到不少无奈。他虽然也想念爹妈与老婆孩子,但是有时候他真的不想回家。在部队里头,官兵平等,大家都是年轻人,意气相投。有着那么多的好战友,好同志。大家你帮我,我帮你,生活上过的很好。自己一回家,各种家务事就纷纷而来,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向导同志作为家庭一份子,还不是家里头说话能绝对算数的。各种家庭关系让他烦不胜烦。
正向着自家的事情,前头突然传来一阵汽笛声。大家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了。从船边探出身看去,却见对面开过来一条拖船的船队。向导同志有些意外,根据内部教育,拖船船队现在只有一艘跑凤台县与合肥这条线,怎么河上突然出现了新的船队?

六十三 革命先行者们(五)
船队在内河逆向交汇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河道的宽阔程度以及深度,枯水期与丰水期都极大的限制了船队的自由行驶。按照规定,两支船队都降低了航速,并且用旗语与汽笛来确定各自的位置以及采取的行动。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船上的旅客们都是群大外行,光看着两支船队缓缓的行驶,互相交错。他们完全理解不到两位船长与大副的紧张心情。光看船只水面上的部分并排逆向行驶看不出什么危险,问题在于船只在水下的部分搅起的暗流根本不可能完全想象的到。速度快固然不好,速度过慢其实后果更是灾难性的。这会让两条船不可避免的靠碰在一起。好在严复先生的确是精通驾驶与舰船知识,根据地海军学校毕业的两位船长虽然提心吊胆,交汇中总算是没有出问题。松了口气的船长们友好的命令拉响汽笛互相致意,两支船队渐渐的消失在对方的视野外头。
船上的众人近距离观看了这么一番慢悠悠的船队交汇,黄兴与宋教仁和王商人的交谈兴趣大大降低。大家讨论的方向转向了何时能到凤台县。而船上貌似最后发言权的则是这位向导同志。向导自己也没有坐过拖船,他不得不坦率的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宋教仁知道向导不爱说话,整个旅途上基本上一声不吭。他也就不再多说。
拖船船队行驶的并不算慢,每小时的平均速度能达到10公里。除了在停泊点加水加煤之外,中间也没有停过。众人花了不到20小时就抵达了目的地,人民党现在的总部,凤台县。
“也还真不算慢。”黄兴说道。宋教仁只是点点头,却没说话。他眼前的就是人民党的统治中心,一个实实在在的“国中之国”的首府。见过那么多大城市,宋教仁在亲眼看到凤台县之前,心里头忍不住将这座中国现在的革命中心想成了一个真正的都市。如果不是一个真正的都市,人民党怎么可能以此为据点横扫半个安徽呢?
真正看到凤台县的时候,宋教仁忍不住失望了。这是一座不算庞大的县城。与安庆、合肥相比,甚至与水路上见过的寿州前年古城相比,凤台县都是比较小的。不过仔细看去,凤台县却有着与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一些高高的建筑物耸立在凤台县城内。而凤台县的码头也远比其他地方热闹的多,甚至连现在安庆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上了码头,一股强烈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装卸工们或者盘着辫子,或者留着短发,在简单机械的帮助下装卸着货物。这么一个小小的凤台县有这么多可以装卸货物么?宋教仁很是奇怪。没等他详细观察,向导已经催促宋教仁与黄兴赶紧去接待处。
码头通向县城的是一条新修不久的石子路,路面相当平坦,走在上面很舒服。宋教仁走了一段才发现自己原先对凤台县的观感未必正确。道路两边都是新修的红砖房,商铺倒没几家,可是街上往来的人明显都有营生,每个人看着很有精气神。这种样子让宋教仁有些不解了,繁华的地区都是商铺云集的地方,凤台县现在的样子颇为繁华,偏偏看不到什么商家。这种街景未免太过于古怪。
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宋教仁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特别之处,凤台县穿“制服”的人未免太多,反倒是普通衣衫的百姓比例远远低于各种穿“制服”的人。在满街的制服人群影响下,宋教仁甚至感觉自己是不是到了一个兵城。
接待处在凤台县的一排房子前头。这里人来人往更是热闹,却根本不是闹市。宋教仁见到房子就迎街开着,正门两边挂了两块牌子。左边牌子上写着“安徽省凤台县县政府”右边写着“中国人民党凤台县县委”,字写得极为不错,一看就是出自大家的手笔。
虽然认出了这牌子上的字,也理解了牌子上字的含义,但是宋教仁是在没办法将凤台县的衙门与他想象的官府衙门联系起来。既没有高墙包围,又没有大堂与别的传统布局。除了这排房子距离街道有点距离,空出了一个类似场地的空间之外,凤台县县政府看着也就是个富裕家庭的普通房子。而且这个空地上整齐的种了树木,树下还有些质地奇怪的石头座椅。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让人联想到威严的设置。进出县政府的也是些普通人,就跟串门一样在县政府大门里头进进出出。这年头百姓没事谁肯与官府打交道,这种反常的样子令宋教仁极为惊讶。
“两位,咱们进去吧。”向导看宋教仁左看右看不肯继续走,忍不住催促道。
一进了县政府的门,宋教仁见到的屋内也有桌椅,却不是传统大堂那样高高在上。整个屋子里头的地面像是石质的,又光又硬,却又是整个一块。中间放了几张普通的桌子,两男两女坐在桌子后头,百姓们正等在桌前。
“您问粮食销售问题,去左边走廊第二个门。”
“住房申请需要先办下户口,或者由单位出具证明。证明您是在那个单位工作的……。……私营单位的证明不行,私营单位需要到工商局开具证明。证明他们雇了您在那边工作。……,……你问为什么?如果私营单位拖欠了工资,你可以到工商局去申请法律调解。……,……我说的法律调解,是说法院或者区里头的司法科负责此事……”
“您要打官司得去法院,法院出了们往西走大概一百步。……,……我们政府和原来的官府不一样,我们政府不负责打官司。打官司是由法院来负责的。”
屋里面的人很多,正屋里头的几名身穿军装的干部向他们说明应该到哪里去办事。还得负责一些解释工作。宋教仁和黄兴看这四个干部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年纪甚至不到二十岁的模样。
三人排队等候,听着这些接待人员熟练的回答,宋教仁心里头越来越佩服。他见识颇广,虽然不懂新式政府的组建模式,听了一阵,却也能感觉到人民党治下的凤台县,每一件事都有人专门负责。而不是像原先的官府那样什么都管,什么都管不好。
百姓们对政府的工作并不熟悉,有些人见政府的人和气的接待了他们,就死缠着他们不放。工作人员只能无奈的起身,领着百姓去专门负责的部门去。也有些百姓,特别是申请住房的百姓面对繁杂的手续,很明显摸不着头脑。结果也不知道在里头得到了什么结果,反正是又跑到外头来缠着接待人员,那真的是好话说尽。但是接待人员不实际负责工作,于是就纠缠起来。宋教仁听着内容,其实无外乎开证明。
一部分百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具证明,此时也有些办事员从外头回来,接待人员就让这些很明显负责带路的办事人员带着百姓去开证明。宋教仁看得津津有味,黄兴却有些不耐烦了。百姓的琐事集中在这个屋子里头,由一群超级有耐心的办事员负责告诉他们找谁解决,黄兴路途劳顿,又累又困,心情也变得极为糟糕。站了半天,竟然还没有能够轮到黄兴他们。
不过有件事令黄兴感觉十分诧异,以前他倒也组织过一些民众参与的革命行动,民众的表现是极为不讲规矩,结果在这县政府里头,人人排队。只要有人敢插队,其他百姓立刻进行呵斥制止。这种自发的规矩与其他地方的百姓截然不同。黄兴一面不耐烦的等,一面问宋教仁,“难道这凤台县的民风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此时有从里头出来的百姓想找办事员说话,排在后头的百姓们立刻聒噪起来,“排队排队!”
那些想插队的百姓本来还想装作没听见,办事员也沉下脸,对着试图插队的百姓说道:“请到后头排队。”
“我就再说一件事。”试图插队的百姓哀求道。
“你先去后头排队。”办事员根本不给通融。百姓无奈,讪讪的到了后头排队去了。
看完这些,宋教仁低声答道:“黄兄,排队总是有规矩吧。”
黄兴正想说话,却听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向导用不太友好的口气说道:“排队不是为了讲规矩,排队效率最高。也最公平,先来后到。干完一件事后,再开始新的一件事。一窝蜂的挤在一起,什么都干不成。”
这话语气不客气,但是颇为在理。黄兴和宋教仁扭头看向向导,却见向导有些轻蔑的转过头,无精打采的看着队伍前头的办事员。
“兄台,你这话未免太武断。干什么都要讲规矩……”黄兴有些不忿。
向导也很累了,身体疲惫,心情自然也不会多好,他继续没好气的说道:“制定规矩的目的是为了更快更有效的解决问题,所以守规矩不是为了规矩本身,而是为了把事办好。大家愿意排队,就是觉得排队虽然等的心焦,却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若是一哄而上能把事情办好,你看大家肯定都会一哄而上。”
被抢白了一顿,黄兴自然是不服。宋教仁连忙拦住了黄兴,他心里头很赞成向导的话,却也不能帮着向导说话。所以拦住黄兴不让冲突继续下去,是宋教仁唯一的选择了。
又等了一阵,终于轮到了黄兴他们。接待他们的是接待处最年轻的那个女孩子,她已经注意了黄兴他们好一阵了。女孩子抬起头问:“请问诸位有什么需要帮助?”
向导说道:“这两位是外面来的同志,想见陈主席。请问该找谁负责接待?”
女孩子听完站起身,“几位同志,请跟我来。”
进了右手边的走廊,在最里头的房间门上写着“对外工作办公室”。几人进了房间,女孩子笑着说道:“我是凤台县县委办公室主任任启莹。我负责接待工作。”
向导知道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地位,能做到这个位置上基本上都是县党委常委,和常务副县长,在根据地,特别是凤台县这样的老根据地,这已经是高级干部。向导立刻立正敬礼,“任启莹同志,我是安庆市市委办公室的向导马宏盛。这两位是同盟会的黄兴与宋教仁先生。章瑜市长命令我带两人见陈克主席。报告完毕。”
虽然向导马宏盛嘴里说着“报告”,但是他的态度如此自信与自然,倒像是尊贵的大人物向贵客介绍自己的来宾一样。
任启莹听完之后向马宏盛伸出手,“马宏盛同志,你辛苦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没有了。”马宏盛一面回答,一面与任启莹握手。
“那我现在就给你写证明。”任启莹说完,就坐到左边开始写文件。
宋教仁看着两人交接任务,心里头很是讶异。这两人看来是上下级关系,但是偏偏一丝尊卑贵贱的感觉都没有。除了工作的级别不同之外,两个人看来是完全平等的样子。没有地位压人,也没有居功自傲。这份态度在这个时代里头有着完全不合理的荒诞感觉。
宋教仁当然不知道,马宏盛这等“向导”都是工农革命军侦察部队出来的,任启莹则是陈克相当欣赏的年轻干部。两人在根据地里头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与部门中的骨干人员。他倒是以为人民党的干部们都有如此素质与修养。这可把宋教仁唬的不轻。
马宏盛拿了证明仔细读了一遍,这才把证明装进信封。向众人告别之后,他一身轻松的离开了接待办公室。
任启莹起身请黄兴与宋教仁坐下,然后给两人倒上水。根据地办公室用的是玻璃杯,倒不是为了炫富,而是现在根据地玻璃器皿价格便宜,还能回收利用。宋教仁不知道这个情况,看着办公室的玻璃窗,盛水的玻璃水壶与玻璃杯,人民党的“豪富”让这位同盟会的高级干部吃惊不小。
“我听说过二位,黄兴先生管军事,宋教仁先生管政务。你们是同盟会孙先生的左膀右臂。”任启莹说话很是客气。这些都是陈克信里头的内容,陈克在简单介绍了同盟会情况之后,毫不客气的继续写到,若是同盟会派人来,根本不用太在意,直接把人给陈克送去就行。
心里头对黄兴与宋教仁不在意,但是任启莹也不会失礼,主人捧一捧客人,这也是接人待物的礼貌。
果然,黄兴不爽的神色高兴了不少。他笑道:“任小姐,我们奉同盟会会长孙中山先生所托,前来拜见人民党主席陈克先生。请问陈克先生在凤台县么?”
“陈主席现在去凤台县附近的农村视察地方选举去了,现在不在县城。几位是坐拖船过来的吧?”
“是。”
任启莹爽朗的说道:“那一定累了,这样,我安排两位先休息一下。等明天看陈主席是不是已经回来了。那时候咱们再谈好么?”
宋教仁听完这话,正色说道:“任小姐,就我们所知,满清极有可能一个月内就出兵攻打人民党的根据地,你们就不着急?”
“着急?着急有用么?”任启莹态度友好的反问道。
宋教仁想了一路,除了指出人民党的“危机局面”之外,他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说服人民党加入同盟会的方法。一路之上他见到人民党的地盘庞大,部队数量虽然没有能够看到,但是已经依附人民党的安徽百姓数量可真的不少。
自家人知自家事,宋教仁知道同盟会现在的实力根本帮不上人民党,如果人民党在接下来的的战争中再次获胜,同盟会再也不可能让人民党有丝毫的兴趣。他其实已经放弃了让人民党加入同盟会的想法,宋教仁希望的是“合作”,只要人民党能够通过同盟会宣布哪怕一条号召,譬如对日本的中国留学生进行号召。宋教仁就有信心能最大的利用这个机会。
任启莹的回答让宋教仁感到了一种紧张,但是他还没有放弃。他觉得任启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对于军事并不了解。虽然任启莹说“着急没用”,那也只是一种错误的观点。
“任小姐,满清大军压境,形势不可谓不危急。”宋教仁不得不继续唬下去。
任启莹站起身,指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她微笑着问道:“既然宋先生这么说,那我想问宋先生,满清大兵压境,他们的行军路线是怎么样的?他们的部队都囤积在什么地方?部队的番号是什么?数量有多少?指挥官是谁?宋先生可以对着地图给我讲讲么。”
宋教仁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见到任启莹的时候,觉得任启莹年轻,还很和善。身上完全没有秋瑾那种女革命者们那种“冲动激昂”的气质。于是忍不住觉得任启莹是个柔弱的女孩子。被任启莹态度温和满脸笑容的这么一顿抢白,宋教仁觉得自己真的看走了眼。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根本不柔弱,而是一头真正的笑面虎。

六十四 革命先行者们(六)
任启莹按照去年水灾时候在“劳动营地”学到的那些管理方法,又加上一些从宇文拔都那里学来的关于后勤的知识,从敌人兵力、行军这些基本方面随便一问,立刻就戳穿了宋教仁的话。宋教仁的脸登时就红了起来。
黄兴一看形势不对,连忙给宋教仁解围。他板着脸说道:“这等大事怎么能和你一个女孩子说!”
任启莹也没有趁势追击,她本来就只是想给宋教仁一个下马威,对于那些满嘴大话的人,给他们“立立规矩”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既然黄兴开始理屈词穷,此事也该做出些表态。任启莹爽朗的笑道:“我只是个文官,不是军人。军事指挥上的事情,我的确不能插手。”
话虽然客气,但是任启莹却明明白白的指出,自己只是因为制度上的原因“不能插手军事指挥”,这可不等于任启莹不能参与军事行动。但是这话含义过于精妙,如果是陈克的话自然是能够听懂的,黄兴与宋教仁能不能听懂任启莹就不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再继续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任启莹建议两人休息,黄兴与宋教仁却急着见陈克。任启莹见两人态度很是坚决,也只好派县里头的通讯员带两人去岳张集。陈克正在岳张集视察选举的事情。
岳张集曾经是人民党第一个军事行动的目标,现在已经是人民党最早的农村根据地。通往岳张集的大路已经基本修建完毕,与码头附近以货物装卸存储为核心的热闹地区不同,凤台县通往岳张集的路边是人民党的科技精华地区。包括学校,科研,工厂在内的单位一个连着一个。按照这个时代的角度看,这些单位各自都圈了好大的一片自留地。
因为心里头不高兴,黄兴与宋教仁也不吭声,就算是看着一个个大大的单位园区,两人也不问走在身边的通讯员。但是走了一阵,两人还是被路边的风景吸引了。其实这风景也没什么特别的,如果是21世纪的人绝对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路边的风景很单调。
人民党实行的是“大政府”,整个农业也算是初步规划过。路边整齐种植的小树且不说,在区域规划上也是如此,广袤的田野上,树木、竹林、农作物都是整整齐齐的大片种植。连收割之后的空旷田野也是成片成片的连绵不绝。整齐的田垄只有遇到沟渠与水塘的时候才会有一定的弯曲度,否则的话就是笔直的延伸开去。其间有着很不算窄的土路。
黄兴与宋教仁看得目瞪口呆,凤台县的农田与南方那种由形状各异的小块土地组成的农村大相径庭。与这里秩序井然的广袤土地一比,南方的农村就如同一个秀丽温软的江南少女,而凤台县就是粗犷豪迈的彪形大汉。
“没想到这里的土地如此规整。”黄兴叹道。
县里头的通讯员是个年轻人,刚二十岁。见识也比不了侦查部队出身的向导马宏盛,听黄兴这么说,通讯员自豪的说道:“去年我们这里发了大水,一年前还是一大片的烂泥塘。这都是我们自己新开出来的地。开新地的时候,陈主席亲自带人规划的。原来我们自己也不信能弄成如此规整的模样,结果今年真的弄成了,我们自己也很吃惊呢。”
黄兴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他是真的被震惊了,“只一年就能弄成这样?”
通讯员也参与了农村的建设,他兴致勃勃的答道:“是啊,男女老少齐上阵,陈主席亲自带头,人民党的党员,部队的干部战士都亲自修田垄,垦地耕种,咱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我当时负责种竹子,你看那边水塘边的竹林,就是我们县委种的。”
顺着通讯员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在水塘边有好大一片的竹林,竹子还不到一人高,应该是今年种的没错。
“等竹子长高了,这风景应该不错。”宋教仁笑道。水塘、荷花、竹林,若是再修个亭子让人悠然垂钓,这可是文人们最爱的风景之一。
“竹子是用来做建筑材料的。”通讯员没有这种风雅,他说起了种植竹林的本来目的。
黄兴与宋教仁看到这新风景,情绪颇为激动,话也多起来。通讯员知道两人是去见陈克主席的,向着两人应该不是敌人,加上年轻人爱显摆,一路之上大讲根据地的农村建设。
通讯员本来就是到处跑,传送命令与消息,见识比一般的动作人员多出不少。黄兴与宋教仁也想知道根据地的情况,一开始与通讯员聊天,两人颇为感叹。听到后来,两人的话反而少起来。
同盟会里头的成员地主商人出身的极多,不少也是大地主出身。不过这些人对农村体系建设根本只限于自己所有的土地,能和人民党这通讯员这样有全面认知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不仅仅是种地,从土地的测量,划分,到灌溉体系的建设,各种土地的合理分配。光知道这些东西,在同盟会里头就已经是极为博学能干的。这个通讯员被游缑命令,黄兴与宋教仁觉得通讯员的地位并不高,即便是人民党里头这么一个地位不高的小办事人员,就能对整个县有自己的认知,这个事实黄兴感触还不深,宋教仁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适。
管理一个地方,就得有熟悉地方情况的人员。如果是空降了一个官员到某地,那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宋教仁本以为人民党是靠着集结了一群亡命之徒才成了气候的。作为同盟会的高级干部,宋教仁真的不认为国内还有多少真正的革命党。他想当然的认为“懂革命理念”的革命党现在大多数都在同盟会或者光复会等组织里头。现在看到了这位通讯员,他才真正感觉到人民党的力量已经壮大到了何种地步。
当然,如果没有面前这广袤整齐的田野,没有通讯员的“指点江山”,宋教仁也不会承认这个事实。只有亲眼看到了人民党大规模的改造了农村之后,宋教仁才知道同盟会被远远的抛在了人民党身后。
“这农村的样子,是陈克先生亲自规划的么?”宋教仁问。
提到陈克,通讯员更是来了精神,“这可是陈主席亲自组建测绘队伍,组建工程队伍,发动组织群众参与劳动。陈主席在这些土地整理完之前,就让人画了好大一幅画,现在的样子与那画上一模一样。不过今年那画撤掉了,你们二位是看不到了。”
听到这话,宋教仁追问了一句,“陈先生是凤台本地人么?”
提起陈克的出身,通讯员愣了愣,他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通讯员才答道:“陈主席是北方人。不过我们凤台县的百姓都觉得他是我们凤台县自己人。”
宋教仁完全沉默了。如果陈克是凤台县人,那还有可能是陈克早就有了设想,陈克既然不是凤台县当地人,那就是陈克从到了凤台县之后才设计了新凤台县的模样。宋教仁想不出同盟会里头谁还能有这种管理与策划能力。
通讯员说了这么久,也累了,他问宋教仁,“宋先生,你们同盟会的根据地在哪里?”
宋教仁与黄兴知道通讯员不是存心给他们两个难堪,即便如此,两人的脸上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宋教仁想了想才答道:“我们在广东和湖南都有自己的地盘。不过我们的总部设在日本。”
“你们怎么会跑到日本设立总部?离你们的根据地太远了啊。这怎么通信啊?要坐船过大海的。”通讯员虽然不知道同盟会的情况,却接受过一定的地理知识教育。他按照根据的情况想象同盟会,立刻就提出了通讯员们特有的疑问。
黄兴与宋教仁听了之后更加尴尬了,他们总不能说同盟会在中国根本就没有根据地,好多次起义也都被满清给消灭了。虽然搞政治的都得接受唾面自干的问题,但是一定要拿同盟会的情况与人民党相比,两人也都是有自尊的,大言欺天或者自取其辱的事情,两人也实在干不出来。
宋教仁比较有急智,他笑道:“我看你们县里头的任启莹任小姐虽然年轻,但是职务可不低。你们叫她主任。这主任相当于满清的什么官?”
通讯员虽然年轻,见识的场面却也不少。他知道宋教仁在转换话题,自己对宋教仁有问必答,宋教仁倒是遮遮掩掩。面对这样的态度,通讯员也不高兴起来,对这个问题,他冷淡的答道:“相当于县令。”
一个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当县令?尽管两人的想象力已经在人民党根据地里头不断被刷新,这个回答极大的冲击着黄兴与宋教仁的想象力极限。“这位任小姐是陈先生的心腹么?”黄兴问。
通讯员对这个话很是反感,“什么心腹不心腹,我们这里讲工作能力,不讲个人关系。任主任工作很出色,自然能担当这工作。”
“讲工作能力,不讲个人关系。”这话真的是掷地有声,黄兴和宋教仁虽然一点都不信,心理上仍然被通讯员的这身正气给压倒了。
通讯员说的不是瞎话,任启莹的升迁大家都看着呢。无外乎早早的跟随着党,工作任劳任怨,最是辛苦。而且任启莹还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她从不藏私。有什么新的工作思路,任启莹总要开会与大家讨论。有什么新的工作方法,任启莹从来都是要在单位里头推广的。当然,任启莹还有一条极大的好处,通讯员自己虽然有这种感觉,却没有明白的当作判断任启莹的标准。
县委办公室里头的人都觉得任启莹会继续高升,根据地里头不是满清那种“小政府”,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政府”。政府雇员数量很大,每个人工作干得好,都不缺乏升迁机会。跟着任启莹这等领导,能学到东西,升迁并非无望。尽管通讯员自己没有身为“官僚”的自觉,但是在这个环境里头,他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了这种思维。
黄兴与宋教仁自然不知道通讯员还有这等志向,同盟会现在的革命与人民党的相比,根本就是草头班子自娱自乐,具体的职位升迁问题根本不在两人考虑范围之内。怎么拉人卖命才是同盟会的当务之急。黄兴和宋教仁也怕通讯员继续问同盟会实力的问题,也就不再说话。三人开始沉默的赶路。
被沿途所见的东西所震动,黄兴与宋教仁满脑子都是纷乱的思绪。以至于他们忘记考虑了一件事,既然人民党的各级干部都有如此见识,作为人民党领袖的陈克怎么可能比这些人更差。
岳张集的选举很是热闹,百姓几千年来哪里自己选过当官的。这选举的道理并不难懂,这些日子以来的宣传已经说的明白,人民党推行的社会主义新制度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科学与民主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两大支柱。官员就是从国家体制上保证科学推行的政府组织模式,所以新设置的职位有镇长、村长、文教、卫生、体育等职位。
一直以来,陈克强忍住大谈革命意义的行为,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由于实际的搞了很多建设工作,人民也从这些建设工作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收益。最重要的是,人民党并没有把知识垄断起来,而是把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理与做法教给人民。人民不仅仅是被动的旁观,在水灾的威胁下,人民为了活命主动的参与其中。各种科技手段也能证明人民党说的东西是真的道理。
以卫生干部为例,人民党根本不说什么防疫这些百姓认为玄乎的玩意,显微镜一推行到农村,从大家的牙缝里头,从指甲的污垢里头取出些东西,然后在显微镜下一看,里头那么多“小虫子”,登时就胜过千言万语。人民相信了人民党说的“细菌”是存在的,然后在这个道理上就开始出现了诸多正常的延伸。
种田也是如此,百姓都知道要选种,专门的种子培育中心在人工制造的膏腴土地上种出的种子颗粒大,饱满,一看就是好种子。大家也自然肯花点钱买这些好种子。当然这些政策与服务都不强迫百姓接受。陈克吸收了历史上的教训,历史上的党真的是在这些事情上要求绝对统一,结果反倒引发了很多问题。
在这种问题的处理上,美国人处理的方式就不错。美国有一条高速公路,路段上非常危险。于是高速公路管理局就在各个危险的地方挂上了种种标识,车祸反倒比原先多。后来他们逆向思维,干脆拆除了这些标志,只是在公路入口上大大的写上“此路危险,请大家注意保护自己。”车祸发生的数量反倒直线下跌。
最后美国专家总结道,当那些标识挂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司机不仅不觉得危险,下意识里头反倒认为危险已经被预告,这种想法给司机们一个更深层的心理暗示,“危险已经被解除。”在这种暗示下,司机的注意力反而不集中。只有司机被告知路上有危险,但是不被告知具体问题会发生在哪里的时候,司机们才会全神贯注。
这种理论是美国右翼反对“大政府”的,陈克虽然自己是个“大政府”主义者,但是他认为即便是“大政府”也不能学欧洲那种从出生到坟墓的社保政策,事实证明了“高福利”这种腐朽资本主义试图收买人民的玩意是注定要破产的。
大政府只是提供基本的“保障”,而且坚守社会主义制度的基本理念,管理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让人民自己来实践。陈克坚信正常的人最终希望的还是“生活”。而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理念抛头颅洒热血。既然人民可以为了一句冒犯的话和别人拼命,那么陈克也坚信,人民会为了保卫社会主义制度提供给人民的幸福生活而与敌人奋战到底。
那么这个社会主义制度要做的,并不是鼓动人民去牺牲,而是要引导人民走上科学与民主的道路。即便是人民中有些叛逆的家伙,当他们浪子回头的时候,国家依旧要给他们正常生活的途径。
因为陈克并没有宣传过这些东西,也不怎么宣传共产主义的美好未来。百姓们自然不知道陈克的想法,甚至人民党的同志们大部分也不知道陈克的真正想法。正因为如此,陈克提出的更加实际的宣传口号,“劳动最光荣”“人民党是人民利益的先锋队”“工农革命军是人民的子弟兵”,这些最能具体实践方面的东西成了大家的统一观点,而且在辛苦的工作中一一落实到实际中去。职业党棍这玩意暂时还没有在人民党中出现。
选举这件事也是如此,陈克当然不能说“你们就这么先选着吧,等你们在尝试过程中闹了笑话,碰的一头包之后,你们就会相信我陈克说的东西没错。”
他只能对人民说,“既然新制度下是人民当家作主,那么人民就应该选择自己信得过的官员为人民服务。”
所以陈克才通过土改政策把基层政府的东西给剥夺的精光,现实告诉了陈克,只要村里头还有可以自由出售的土地,那村官们绝对会打这些土地的主意。不给人犯错的机会,才是最大的保护。
基于前期的种种准备,以及对未来必定犯错的绝对预知,陈克的心情很放松。他视察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切切实实的保证人民选举的确做到了“公正公平公开”。这就是民主的基本概念和基本规则。陈克制订了这个规则,那他就有义务保障这规则的正常运行。
黄兴与宋教仁的到来令陈克有些意外,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作为主人,陈克需要招待客人,招待客人的项目并非吃喝,而是前往共同参加选举工作。
百姓们对选举这新事物十分兴奋,他们现在还理解不到他们这么做的意义。整个事情虽然对百姓们树立国家主人翁的思想有帮助,不过现在也仅仅是一个开始。整个选举局面倒像是一场热闹的庙会。与根据地其他地方一样,人民党不参选包括村长、镇长在内的一些名义上的领导职位。而是对医疗、科教等需要专业知识,以及妇女联合会这种极为重要的政治职位。
几天前,这些职位的选举已经结束,人民党的党员们根本没有遇到竞争,轻松的拿到了所有的“服务性职位”。今天进行的都是“重头戏”,选举岳王集村的村长。
村长的选举需要提出选举纲领,人民党的人没有参加,所以没有一个候选者能够把一整套选举标准说囫囵,更别提系统的提出服务群众或者发展岳王集的理念。整个纲领诉说很有一场滑稽戏的感觉。
陈克陪着黄兴与宋教仁一起观看选举,他随便在会场上看似漫无目的的扫了一遍,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成员,他们的工作就是搜集情报,看看在这个大家很容易激动的日子里头,有多少人会说出反党言论。这些反党言论与百姓比较关注的言论,会被收集起来分类归总。为政策制定提供服务。
“乡亲们,我选上村长之后,一定能够管好大家。”现在在台子上的这位正声嘶力竭的发表着竞选宣言。
“叔,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下头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这下可不得了,黑压压的围观人群整个都爆笑起来。台上的选举人被弄得脸通红,一时竟然说不下去。不过看来这位还是有点文化的,他尴尬了片刻之后,咬咬牙横下心,干脆从兜里头掏出写好的稿子,对着稿子念了起来。
这下百姓们更是呱噪起来,人民党竞选其他职位的时候都是脱稿发布竞选纲领的,这么对着稿子念反倒是一直没人这么搞过。有些人皱着眉头,有些人干脆又嘲笑起被选举人来。场面弄得很是混乱,人民党的干部们连忙维持秩序,好不容易让百姓们安静下来。
陈克开始的时候也被那句“我选上村长之后,一定能够管好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不过他笑了片刻也就停了。只是静静看着台上的选被举人。
黄兴是被这热闹的场景给吸引住了,他左看右看很是兴奋。宋教仁一直在偷偷观察陈克,陈克的年轻让宋教仁十分惊讶,宋教仁出生与1892年,1907年25岁,比陈克“小两岁”。陈克容貌看着比宋教仁年轻些,反倒不易看出两人年纪区别。而且陈克与宋教仁经常见到的那些“威严,热情,有风度,有气质”的革命家不一样,陈克的举止言行非常自然。在任何时候都让人感觉陈克并不刻意。想笑的时候,陈克就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不笑的时候身上与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配合了他那高挑结实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让宋教仁有种背后汗毛直树的感受。
宋教仁弄不明白陈克到底在想什么,偏偏他却直觉的感受到陈克完全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就如同陈克和两人见面后,友好的请两人一起来看选举一样。无论表情和动作,陈克都极为坦荡,所说的内容竟然没有一句废话,又不含有任何暗示的内容,都是表明陈克是真心真意邀请两人来参观的。
选举的确很新鲜,宋教仁也挺爱看。中国百姓选择自己认同的人当官员,几千年来这是头一回。宋教仁心潮澎湃下,却感觉陈克太过于自然了,仿佛从未见过的选举是陈克早经历过几十上百会的事情,选举的过去与未来陈克早就看的清楚明白。
这样的风度举止让宋教仁感觉又着迷,又畏惧。正因为陈克并没有刻意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这种高深莫测反倒是更让人畏惧的。怀着这种敬畏的情绪,宋教仁反倒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判断,“想让陈克与同盟会真正合作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陈克并不在意宋教仁怎么看自己,他的心思中早就把宋教仁抛在九霄云外,陈克心中想的是另外的事情,这次选举接下来就是地方人民代表的选举,选出的人民代表经过二次选举后选出的代表将组成第一届安徽省人民党代表的大会。人民代表的大会不仅是各地的代表,人民大会将正式确立新政府的法统之所在,那是来自广大人民的法统。这是陈克必须玩弄的政治把戏,也是陈克必须去维护去保卫的东西。对于这个法统确立的事实,陈克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倾向于权谋,他在思索自己到底该怎么确立自己的立场。
在这三个心情各异,有着几乎完全不同想法与立场的人背后。陈克的警卫员们手按腰间,他们警觉的注视着周围的人群,特别是黄兴与宋教仁。只要黄兴与宋教仁有丝毫对陈克构成威胁的举动,他们就要立刻制止甚至击毙黄兴与宋教仁。
此时会场里头又想起了喧闹声,台上的被选举人已经念完了稿子,在他下台的时候,另一个满脸紧张的被选举人腿打着颤开始登台。

六十五 革命先行者们(七)
选举继续进行着,陈克看到了一半就觉得没必要再看下去。但是有始有终是做事情的要诀,在陈克从能听懂话开始,他家里人就给他灌输这种理念。但是直到穿越前,陈克都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可以掌握局面,有些东西就算是没有看到底也不是不行。而且现在陈克思路完全不在选举上,就是勉强看下去他也无法从集中精力从选举中洞察出什么来。衡量了一阵,陈克最后还是决定离开会场。
黄兴与宋教仁跟着陈克回到了岳张集附近工农革命军的军营,终于能够与陈克正面会谈,两人都感觉有些紧张。沿途见到人民党将根据地治理的秩序井然,百姓们生活虽然看不到有什么明显起色,不过与江浙地区相比也不见得差。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年景,去年安徽刚遭了大水。黄兴与宋教仁在南京看到很多灾民,那些人到现在都没能回到故乡。和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一比,凤台县这种与往常年景相似的生活就显得很不正常。
整理了一下心情,黄兴说道:“陈先生,我们同盟会的会长孙中山先生邀请人民党加入同盟会。孙先生说,以人民党的革命功绩,加入同盟会之后我们定然让您担任同盟会副会长一职。”
在黄兴说话的时候,陈克一直态度专注的注视着黄兴,明亮的目光让黄兴感觉很不舒服。一分神间,黄兴竟然有些说不下去。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不知道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克坦承的说道:“黄先生,我很感谢孙先生的盛情邀请,不过现在满清马上就要大兵压境。我们实在是没空处理这件事。不如等我们打退了满清之后再商谈此事,不知黄先生意下如何?”
黄兴与宋教仁最怕的就是这个,如果人民党独力打退了满清,那这场胜利与同盟会就毫无瓜葛。孙中山的意思很明白,无论如何都要让同盟会拉上人民党。这是攸关同盟会未来发展的大事,光复会指责同盟会的首领躲在国外,根本不是革命的样子。虽然同盟会也发动了不少起义,但是每次起义都是以完全失败告终。只要一次胜利,现在同盟会需要的只是一场能够证明他们力量的胜利。
如果按照陈克所说,黄兴与宋教仁现在就得回日本。再与人民党谈判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黄兴性子本来就比较急躁,只是因为他声望比较高,孙中山也不愿意回国,这才不得不由黄兴担当这次的谈判代表。被陈克巧妙的拒绝之后,黄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延续下去。
宋教仁看黄兴张口结舌的无法继续说话,他连忙接上了话头,“陈先生,孙先生已经说过了,同盟会副会长的位置现在已经为陈先生您虚位以待。您现在军务繁忙,也不用您亲自去日本。只用您说句话,同盟会副会长就是您的。”
陈克对孙中山的打算心里头跟明镜一样,作为同盟会的会长,孙中山必须为同盟会的政治利益尽最大的努力。陈克很能理解孙中山,不过陈克却不会因为孙中山在历史上的名望而对同盟会有丝毫的偏向。作为人民党的主席,陈克也有让人民党的利益最大化的义务。人民党的组织章程里头中明确规定,“中国人民党党员在加入我们的队伍以前,必须与那些与我们的纲领背道而驰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
历史证明同盟会以及同盟会衍生出来的国民党与共产主义的政治纲领背道而驰。孙中山他们试图建立的是一个资本主义共和国,人民党要建立的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两者基本是水火不容的。陈克认为同盟会是人民党潜在的敌人,仅此一点陈克不仅不可能答应与同盟会的合作,更不会让同盟会借用人民党的名号。
看着宋教仁期待的目光,陈克一点被打动的感觉都没有。他平静的说道:“我们人民党的声望是靠人民党的同志们辛苦劳动,靠那些革命烈士们牺牲生命换来的。我不能把人民党的声望与其他政党联系在一起。这是我们的原则。我赞赏孙中山先生以及同盟会诸位的革命热情,而且我再次感谢孙先生的好意,但是我绝对不可能出任同盟会副会长一职。在人民党党委举行全体代表的大会讨论前,我也不能允许人民党与同盟会有任何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发生。”
这番外交辞令让黄兴一时没明白,他仔细的想了想才清楚了陈克所说的意思,黄兴的眼睛瞪大了,他声音里头都是屈辱和愤慨,“陈先生,你这是绝对不和我们同盟会合作的意思么?”
“为了中国革命的利益,我们会在大家都需要的时候进行合作。现在暂时没有看到合作的基础。如果两位没有别的事情……”
“陈先生,”宋教仁知道黄兴不善言辞,他打断了陈克的话,“陈先生,为什么革命总是要分个彼此呢?一起合作推翻满清难道不好么?”
看着宋教仁满脸的焦虑,黄兴满脸的愤怒,陈克一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彻底撕破脸。他没有与外头的政党做斗争的经验,以陈克的脾气,一旦撕破了脸那就绝对不会再有丝毫的宽容。陈克虽然不是“小人报仇从早到晚”的性格,不过一旦得罪了他,他也是能做出老死不相来往的选择。但是历史上同盟会的德行可没有陈克这么宽容,辛亥革命之后同盟会大杀光复会的事情就连陈克这等对光复会历史不怎么了解的人都知道。不仅仅是对同盟会外部的光复会,现在在陈克面前露出一副备份莫名神色眼前的同盟会首领之一宋教仁也是受害者。刺杀宋教仁的案件背后扑朔迷离,不少人认为刺杀宋教仁的主谋就是孙中山,至少孙中山也是知情与默许者。
陈克的本性很怕无谓的麻烦,他认为对付同盟会的那群流氓,撕破脸之后就只有斩尽杀绝这条路。陈克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特别能沉住气的人,一旦现在下定了决心,除非达成目标,否则的话他心里头就会有这件事始终存在。现在不是和同盟会计较的时候,陈克面对的主要敌人还是满清。但是让陈克敷衍,他还真的没有学会怎么稳住同盟会的这些人。
到底该怎么选择?面对难题陈克习惯性将自己的思路回溯,希望从自己接受的教育中找出相应的解决方案。他想起了一件事,陈克少年时候也曾经认为革命是打倒反革命的伟大事业,有一次他和父母谈起这个来,被父母大大嘲笑为毛孩子胡说八道。陈克理屈词穷,一怒之下高声说道:“我懂政治。”父母不再嘲笑陈克了,而是爆笑起来。那笑声里头根本没有针对性,而是那种听到最离谱笑话后自然而然引发的大笑。这笑声让陈克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屈辱。
现在陈克偶尔想起这件事,他自己都会在没人的时候爆笑起来。对于自己当年的幼稚,陈克觉得真的可笑与可怕。政治讲的是利益,政治讲的是立场。站在剥削阶级的角度上自然有剥削阶级的立场,站在被剥削阶级角度上则有完全不同的立场。陈克不久前彻底明白当年自己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因为年少的陈克是把革命看成游戏一样的“伟业”,而根本没有站在任何立场上,那就是小孩子玩游戏过度形成的妄想而已。就那种儿戏的态度,莫说被剥削阶级根本不会把陈克当作自己的领路人,剥削阶级同样会对陈克不屑一顾。这就是立场。谁都不会接受一个把你死我活的政治的斗争看成游戏的人作为战友。
现在的陈克终于感觉自己站到了人民的立场上。那么“谁是革命的敌人,谁是革命的朋友。”根本不用再多想。毛爷爷说过,“斗争中求和平,则和平存;妥协中求和平,则和平亡。”陈克现在还试图暂时妥协的想法就是他政治不成熟的表现。
想到这里,陈克对宋教仁说道:“宋先生,我们人民党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打倒满清。在我看来,你们同盟会如此热心的介入这次战争,目的无外乎是想通过这次真正扩大你们同盟会的利益。如果我现在就任了同盟会的副会长,我们人民党失败了,同盟会本身没有任何损失,还能宣传同盟会又发动了一场悲壮的起义。如果我们人民党成功了,同盟会就可以宣布,你们获得了一次伟大的胜利。我作为人民党的主席,我绝不可能统一用我们人民党战士的血染红你们同盟会的顶子。如果我同意了,那就是对人民党的背叛,我就是人民党最大的叛徒。”
说完这些之后,陈克感觉浑身轻松,这可能就是所谓“坚定的革命立场”吧,陈克觉得自己只站在人民革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之后,所有烦恼都消失的干干净净。一边是单纯的革命事业,一边则是复杂的自我存在。有一种透明但是实实在在的屏障隔绝在两者之间,像畏惧、同情、烦恼、怜悯这些属于个人的情绪虽然还在,却再也不是陈克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陈克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好,再接下来,他甚至忘记了这种感觉。整个世界就不一样了。
黄兴知道陈克说的没错,知道事实与能坦然接受事实是两码事,他愤怒的站起身,指着陈克大声说道:“陈克,你这话太过分了。”
陈克身后的警卫员看黄兴要造次,已经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黄兴与宋教仁。若是以前,陈克总会下意识的觉得这伤了和气,不太好。现在陈克只是觉得黄兴这么戳在屋里头不方便说话,他不看身后的警卫员,指着黄兴身后的凳子,平静的说道:“黄先生,请坐。”
黄兴没有选择坐下,倒是宋教仁也站起身来。看到两人都想和自己辩一辩,陈克也就放弃了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努力,他挥了挥手。警卫员们这才收回了手枪。
宋教仁在政治上相当出色,他在历史上能够成为国民党的实际缔造者,绝不只是因为他资格老而已。与黄兴不同,宋教仁已经看出陈克反对与同盟会达成合作,绝不只是因为“党派利益”。宋教仁不知道陈克为何态度如此决绝,他很想弄明白这件事,“陈先生,我知道这次咱们定然是合作不成的。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且不说你我两党的利益,我看陈先生是全面否定我们同盟会。这点上请陈先生讲明白。”
陈克对宋教仁这种政治敏感程度很赞赏,与明白人说话是很轻松的,“同盟会的诸君是把自己当作革命者的,他们要领导人民去革命。没错吧?”
这个问题实在是超出了宋教仁与黄兴的意料之外,他们眉头皱着,虽然本能的想否定陈克的话,但是却否定不了。
“我们人民党从来认为我们自己也是人民,不是我们人民党要革命,而是包括我们人民党在内的人民需要革命。这就是我们人民党与同盟会本质的不同。你们是阳春白雪,我们是下里巴人,你们要利用人民,而我们本身就和人民在一起。”
“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中国!”黄兴真的是这样想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态度坚定。
“为了人民的话,那就给人民带来利益。你们到我们根据地来,我觉得除了想从我们这里捞好处之外,我没看出你们哪里对我们根据地有任何实际好处。所以你这话没有说服力。”
宋教仁答道:“陈先生,你成为同盟会的副会长,名声更上一层,海内都能知道陈先生你的声望,这对革命事业大有好处。”
如果是以往,陈克可能会先笑笑再说话,现在他脸上任何表情都没有,只是平静的答道:“当了同盟会的副会长那只是我个人的好处,我得到了个人的名声对人民有什么好处呢?把属于人民的胜利强加到我头上,嘴里说着为了百姓,其实只是盗取人民的利益。那我陈克只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陈克这么直言不讳,宋教仁也干脆说出了心里话,“陈先生,你这一定是要让人民党独占推翻满清的功劳么?”
“宋先生,你这话这就是人民党和同盟会本质的区别。不是我们人民党要推翻满清,而是人民要推翻满清。你们若是不明白这点,那咱们就根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你们同盟会大可继续你们的革命,从有钱人那里弄笔钱,自己花花,然后弄些人起义去。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
黄兴本来就不擅长这种理论的争辩,他虽然也宣传革命,但是总是宣传满清如何差,外国如何如狼似虎。看似切中时弊,其实是高高在上。陈克谈起人民革命,黄兴并没有成系统辩论的能力。但是陈克隐隐的嘲笑同盟会骗钱自己花却触到了黄兴的痛处。他拉住正想说话的宋教仁,原本激愤的语气变得沉痛起来,“陈先生,不少国内的革命党人都以为我们同盟会很有钱。其实我们并没钱,不说别人,我黄兴革命到现在,身无分文。宋教仁兄弟前些日子收到他哥哥的信,说家里的衣物都拿出去典当得差不多了,刚长出青苗的田地也卖了,老母亲很想念他,希望他回家,并希望他能寄钱回家或者自己带回家,缓解家里的经济困难。宋老弟读完信后,愁苦不堪,一筹莫展,他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家去看望母亲,又想从哪里想办法弄一笔钱寄回去,可他左想右想,最后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并没钱,每个支持我们革命的同志,都是倾家荡产的支持革命。你说别的,我自认才疏学浅。你天纵之才,我们比不了。但是我绝不许你凭白的扣屎盆子在我们同盟会头上。”黄兴最初的口气很是沉重,说到后来,黄兴双眼紧盯着陈克,声音坚毅,明显是动了真情。
陈克看着宋教仁突然变得沉重的神色,心中知道黄兴没有说瞎话。其实同盟会真的能黑多少钱,就他们的能耐,骗到的钱肯定有限。同盟会若是财大气粗,浪费点钱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但是财力枯竭的时候,弄到一笔钱肯定要小人得志一样的吹嘘,稍加挥霍反而更加令人厌恶。
斟酌了一下,陈克才说道:“两位,你们都是革命前辈,包括同盟会在内,大家开创革命的功劳不容抹煞。但是,同盟会的立场与我们不同,我们人民党要建立一个反对剥削的社会主义制度,而你们的革命走下去注定会让你们选择剥削阶级的立场。在这方面,我们没有什么可合作的。若是两位先生真的把自己当作普通百姓,真的站在为普通百姓谋福利创明天的立场上,那不妨加入我们人民党吧。在我们这里,两位定能见到千千万万为了更好生活而革命的同志。但是两位如果只是为了一人一家的利益,或者只为了一党一派的利益,那我们人民党是绝对不收的。”
黄兴与宋教仁本来是要劝陈克加入同盟会,最后弄到陈克反过来劝两人加入人民党。他们都知道已经再没有谈下去的可能。宋教仁答道:“陈先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既然陈先生不肯与同盟会合作,我们就回去禀告孙先生。”
陈克点点头,这件事到此告一段落也不错。“如此也好。另外,我马上准备回凤台县。还请两位与我同行。”
三人路上都没说话,一回到凤台县,陈克就让警卫员去人民银行陈克的户头下取了一百银元。他把每一封裹了五十块银元的油纸卷交给黄兴与宋教仁。“两位,我是人民党的主席,自然不能取用人民党的党产。这是在下的私房钱,却不是支持二位革命的。这是请二位给自家老人带去的一点心意。还请二位不要推辞。另外,如果两位不担心根据地被满清围攻,可以把家人里暂时迁到凤台县来。我不是要把二位的家人当作人质,在我们根据地,老百姓活下去还不是问题。生活也都不算拮据。”
宋教仁自然是推辞,黄兴知道宋教仁品行高洁,从来不取用同盟会的私产。他家的情况黄兴很清楚,而且向陈克提及此事的又是自己。黄兴干脆就把两封钱都给收了。他苦笑着说道:“陈先生的心意我领了,我们家人自然不敢烦劳陈先生照顾。这钱就当我黄兴借的,将来定当还与陈先生。”
陈克与黄兴宋教仁的分别也没什么特别的,大家握手道别,陈克与黄兴宋教仁转头向各自的方向走去,都是头也没回。
虽然陈克是真心的送钱给黄兴与宋教仁,不过他自己也是个穷鬼。这笔钱里头有一部分是他夫人何颖的私房钱。取用了这笔钱,陈克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下班之后,陈克回到家就有些吞吞吐吐的向何颖说了此事。
何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文青,你觉得这钱该送的话那就送了。不过咱家可真的没更多的钱,这送钱一事千万别变成规矩才好。”
看夫人没生气,陈克连忙答道:“我知道了。兜里没钱,我想烧包也没法子继续烧包啊。”
听了陈克这装可怜的话,何颖被气乐了。不过何颖突然脸一红,她还算大大方方的说道:“文青,我好像有了身孕。”
陈克一开始没有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然后陈克忽然打了个寒颤,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陈克的眼睛瞪的越来越大。自己要当父亲了,这是陈克从未想象过的事情。虽然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承担起根据地百万百姓的生计,但是陈克第一次真正的感觉有一种东西竟然能够如此沉重的压住自己。陈克的脑袋里头仿佛沸腾着千百种思绪,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呵呵。”一声傻笑终于把陈克从这种境况里头给唤醒,然后陈克发现这居然是自己的傻笑。
“哈哈!”何颖看到自己的丈夫这幅傻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何颖结婚之后第一次放声大笑。陈克觉得这笑声很好听,反正他自己怎么听都觉得,美的无法形容。听着何颖的笑声,陈克觉得骨头都要酥了,夫妻两人都不知道该说啥,不知所措之下他们干脆紧紧抱在一起。
感受着妻子柔软的身体,闻着妻子身上的芳香味道,陈克觉得自从结婚以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与自己的妻子有了一种真正联系在一起的感觉。那不是理性可以解释的东西,那是种感觉,那是种相信。
“文青,我喜欢你。”何颖在陈克耳边说道。
“我也是。”陈克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他呼吸急促的说道。
夫妻松开臂膀,两人面对面的站在一起,何颖今年还不到19岁,陈克觉得自己的心境如同十几岁一样,他又忍不住傻笑起来。何颖也在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漂亮的眼睛里头都是柔情。
如果不是有人敲门,天知道陈克与何颖会这么手拉着手站到何时。何颖突然害羞的扭开身体,陈克却把何颖扭开的肩头掰过来。这是陈克第一次觉得有种正大光明的想把妻子带在身边的想法。看着陈克的目光,何颖也明白了陈克的意思,她笑着推了陈克一把,“开门去。”
进来的是县委的通讯员,“陈主席,岳张集的一部分百姓要求重新举行地方选举。”
“为啥?”陈克有些迷糊了。他走的时候选举进行的很好啊。
“大家对候选人不满意,大家要求重新选举。”通讯员说道,“具体情况岳张集的区委主任马上就会来汇报。”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办公室。”陈克说道。
等通讯员走后,陈克觉得方才的幸福情绪中让他手足无措的部分已经消失,他拉住妻子何颖,“钧洁,”陈克称呼了自己妻子的表字,“怀孕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好么?”
“好。”何颖点点头。
陈克怕自己的妻子不理解,他解释道:“我作为党主席,我不能开这个先端,咱们不收礼。”
“收礼还要还礼,我懒,我不想费这事。”何颖笑道。陈克看得出,这是他妻子的真心话。
“说的好,我爱你!”陈克边说边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
何颖拉着陈克的手把他送到门口,陈克又扭过头看了妻子好几眼,这才突然想起,“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你去食堂打点饭。”
“好,我现在就去。”
“等我回来,我们商讨一下怎么定菜谱。”
“好,我等你回来。”
“我……”陈克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啥,最后说了一句,“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不情不愿的放开妻子的手,陈克跟在等候在大门外的通讯员走了。

六十六 北洋军出动(一)
“陈主席,是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结果百姓们不满意这次选举。”岳张集区的区委书记很紧张对陈克说道。他的畏惧不是没有理由的,陈克在的时候选举虽然也是比较混乱,但是百姓们好歹没有大规模的对这次选举提出异议。陈克走了之后,有一部分百姓就提出了对所有被选举人都不满意,他们要求重新选举,自己推举出新的被选举人。
看着紧张的区委书记,陈克笑道:“岳明杰同志,我首先要纠正一件事,你的这个说法不科学。”
被陈克批评为不科学,岳明杰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不少。人民党向来主张“科学”,这批评可是非常严厉的。
陈克并没有生气,他依然带着笑容问道:“首先,你的工作有没有做好,评价的标准是你是否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完成了工作。就这次选举来说,你们是否向每个符合选举条件的人民宣传到位了。是否向大家解释清楚选举到的意义何在,为何什么要选举。岳明杰同志,你可以就这个问题回答我么?”
“这个……”岳明杰一时答不上来,他扪心自问,还是做到了这些的。即便是那些要求重新选举的百姓,也都是接受过选举宣传的。不过岳明杰自己也是第一次做这种工作,既然百姓们的反应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岳明杰也不敢说自己做得好。
“陈主席,我肯定有没有做好的地方。”岳明杰最后不得不选择了含糊的说法。
“什么地方没做好呢?”陈克接着问道。
“……”岳明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他想说话,有说不出话。
陈克看着岳明杰这样子,他实在是很同情这个同志,如果是那种完全为了自己利益考虑的人,现在肯定已经围绕着是否按照计划执行来推卸责任,或者寻找理由。岳明杰的表现却是对最终的结果感到无法自圆其说。陈克对此实在是感到遗憾,他不得不说道:“岳明杰同志,我问你,你是否按照这次的工作安排严格执行了?”
下了好大的决心,岳明杰才挤出一句话,“我的确是按照工作安排执行了。”
“那你是否把选举的规则,被选举人何时开始报名,何时结束都说清楚了?”
“陈主席,我都说清楚了。”岳明杰对这件工作的执行很有信心。实际上他一开始与提出意见的百姓们讨论此事的时候,专门提及此事。百姓们也承认岳明杰的确说过,但是他们坚决要求重新追加被选举人。
陈克沉下了脸,“那么,我现在要问你,你有没有实事求是的向我汇报工作?你上来就说你工作没做好,你的意思是要我根据党组织的原则与纪律来处罚你么?”
岳明杰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的脸色更加难看。看着陈克阴沉的脸,岳明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道:“陈主席,我做错了。”
“那下一次呢,你汇报时候要怎么做?”陈克接着问。
岳明杰没想到陈克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了自己,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陈克的想法。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别的说法,岳明杰低声说道:“下一次,我一定会把具体情况先说清楚。而且也不会再这么胡说八道了。”
“声音大点,我听不到。”陈克大声说道。
岳明杰振作了一下精神,直起腰版大声说道:“陈主席,我下次汇报的时候一定会把具体情况先说清楚。再不会像这么胡说八道了。”
陈克点点头,“好吧。你现在继续给我汇报工作。”
岳明杰整理了一下思路,把整个事情的发生情况,以及区委与群众调解无果的事情汇报了一番。区委里头的想法分为两种,一种是同意群众的要求,延长选举时间,让自愿报名的群众参加选举。另一种则是认为不能开这个先例,如果这么干起来,以后的选举中百姓们要求和这次一样重新选举怎么办?持两种态度的同志各有各的道理,岳明杰觉得自己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他不得不跑来找陈克。
陈克没有直接回答,他问道:“岳明杰同志,你自己的意见是什么?”
岳明杰看陈克真的没有追究责任的想法,他心里头也恢复了平静,说话也更加流畅起来,“我的意见是这次可以重新补选,下不为例。但是有同志提出这么做不公平,如果要补选,那就干脆重选。我觉得重选耽误时间,而且如果重选后大家还是不满意,那就绝对不能再重选了。而且根据章程,每次选举都需要半个月的准备时间,一旦重选就要耽误半个月。我实在是担心重选的话会影响整个选举工作的进度。岳张集村没有选出的话,整个区也得往后延续。而且这种事情一旦流传开来,我怕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会要求重选。陈主席,我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陈克微微点点头,岳明杰的担心并不是没道理。其实陈克自己听到岳明杰介绍情况之后,他一开始倒也是觉得补选不错,而后又觉得重选也可以。但是真的想到了是否会影响整个地方选举工作的时候,陈克对岳张集区委书记岳明杰的评价高了很多。身为区长,能从整个选举工作的角度考虑问题,这份素质可是相当高啊。
想到这里,陈克答道:“岳张集就重新选举吧,既然是突发情况,那就把准备时间从半个月改成三天。其他地方如果有群众要求重选,那不是你们的责任。第一次选举,群众有这种参与热情是件好事。你一定要说清楚,下不为例。第一次选举大家没经验,有些改变能理解。下一次大家一定要按照选举制度来参选,绝不接受这种事后重选的情况。”
“是。”岳明杰如释重负的答道,“陈主席,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没有了,你赶紧回去布置工作。”陈克说道。
岳明杰离开之后,陈克早把自己老婆怀孕的事情给抛在了脑后。这次选举工作是大事,不仅仅是要确定新政府的法统,而且这次地方选举之后就是人民代表选举,人民代表的大会的召开可不是让一群人来开开会联欢一下,包括地方财政制度的制定,各种财政公示制度的制定。还有审计预算制度的制定,陈克可不是毛爷爷,毛爷爷掌权的时候虽然党内派系山头很多,好歹已经有了周总理这些人杰一起工作。陈克自己一面要作为党的领袖执掌意识形态问题,还得承担起政府的营运工作。这些内部问题不说,还有外部的战争问题。陈克还需要掌管第二次反围剿战争的策划,如果这些工作完成之后,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往后的日子,陈克很怀疑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休息,更别说陪怀孕的妻子何颖了。
这是不是穿越者们必须面临的一个挑战呢?陈克闭着眼睛想。陈克的成功完全是建立在对社会发展的认识水平上,他能够照搬后世极为成熟的一套体制与方法来营运根据地。以前陈克也曾经嘲笑过“王八之气”,作为新时代普遍的“反权威”的青年,陈克不认为有什么王霸之气。现在陈克回想起当年毛爷爷在井冈山时代,那时候毛爷爷能够轻松的说服好多桀骜不驯的人才,让这些人听命于根据地。其实那不会是什么王霸之气,而是毛爷爷能够拿出行之有效解决问题的办法。能够让那些人理解社会现状,理解一个更强有力的政府该怎么营运,该怎么解决问题。为了能够生存发展,那些人其实心里头都不服气毛爷爷,却不能不跟随他。
毛爷爷靠的是无与伦比的天分,陈克靠的是历史积累的见识。现在也真不好说,谁更先进些。毛爷爷那时代,下头的同志可以放手工作,你干不好就可以随时升迁或者免职。如果问题恶劣,可以立刻杀头。陈克现在搞起的革命,若是也开始杀头,且不说陈克自己没有这个决断力,至少陈克还不习惯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而且下头的同志们能否接受这种严厉的管理模式,这也是个问题。
抛开这些令人烦恼的事情,陈克又考虑一件更令人烦恼的事情。人民党不可能始终在“低级理论”基础上运行。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全套理论还是要拿出来的,还得很快拿出来。这个以反对剥削的基本观点的理论一旦拿出来,宣传出去。陈克能够想象到会有什么结果,对这套理论真正理解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或许有些激进者会口头上利用这些理论给自己的行为正名,但是接近百分之一百的中国剥削阶级与剥削阶级的附庸们会对这套理论,以及对以这套理论指导行动的人民党恨之入骨,那时候可真的是“普天之下尽为仇雠”的局面。陈克知道这种结果的必然性,但是陈克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接受这种结果的心理准备。
想到这里,陈克起身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很大的盒子。这里头都是陈克对理论化提出社会主义理念撰写的文稿。一册册的书稿都是陈克自己靠手写出来的,上百万字的东西在陈克看来只是一少部分原始内容,他还需要抽出大量时间撰写新内容,再对其进行修改整理。看时间的话,没有两年时间,也未必会有什么真正结果。
“我居然会小看理论家,那时候真的年轻啊。”陈克苦笑着在心里头说道。
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再写一会儿,警卫员带着情报部的机要员进了办公室。机要员拿着一很厚的文件袋,“陈主席,这是最新从北京传递来的情报。”
陈克刚起了写东西的心情,现在不得不放弃对理论的构架,他接过文件带,让机要员出去之后,他收起了理论文稿,然后开始阅读北京情报站方面传递来的文件。
满清的反应之慢,陈克一直觉得很奇葩。他原本以为满清进攻根据地的部队现在怎么也该快到了。陈克甚至考虑过,人民代表的大会的第一项决议就是发布“解放战争令”,可是满清的动作之慢根本无法配合上根据地的办事效率。前些日子的情报中现实,即便是面对人民党这样的强势力量,连同盟会的代表都来了根据地,但是满清朝廷内部的那些大员们依旧是“狗改不了吃屎。”全部精力都用在内讧上。这虽然对根据地是好事,可是陈克原本还想借用满清行动强化内部宣传效果的想法却一一落空。
这些情报里头有两大来源,一部分是人民党建立的情报网收集到的基本消息,一部分是投靠了人民党的北京官员提供的消息。官员们提供的消息里头提供了内部官场斗争情况,围绕着北洋新军的指挥权问题,满清内部爆发了大规模的内斗。陈克其实不相信那些所谓的“投诚官员”,他把人民党情报网收集到的情报与官员提供的情报对照了一下,发现双方都确定北洋新军现在没有出动的迹象。陈克姑且相信“投诚官员”提供的消息是真的。
这些消息的确是真的,袁世凯建立的北洋新军对于袁世凯的忠诚心远比对满清来的要高。维系北洋新军存在的原因就是“钱”,满清的财政中很大一部分用来建新军养新军。对于新军上下来说,他们觉得从袁世凯大人手里拿钱,比从满清手里拿钱来的开心。虽然袁世凯已经有了失势的迹象,不过这反倒让新军上下觉得满清朝廷不是个东西,竟然要整袁大人。孙永胜就是这样的一个中级军官的代表。
孙永胜在第三镇马营官居统带,按照北洋军的编制,他指挥809名官兵。第三镇是段祺瑞的老部队,孙永胜自然是袁世凯与段祺瑞的绝对支持者。因为支持袁世凯,孙永胜的大舅哥是北洋派里头一名叫何汝明的官员。按照亲戚关系来说,安徽乱党的头子陈克见了孙永胜也得叫一句“姨夫”。对陈克这个“外甥女婿”,孙永胜一点都没有香火之情,他对身为乱党首领的陈克是很有点些想“食肉寝皮”的打算。
对于知道些“内情”的北洋军中级军官来说,他们认为如果不是陈克这个乱党造反,袁大人也不会被打击的这么惨。袁大人宅心仁厚的为陈克说媒,反倒被陈克牵连。这些中级官员心中满满的都是敌意。当然,孙永胜虽然现在还没有被陈克株连的迹象,不过他自己觉得周围的同袍们看自己的眼光很不对,有些不识相的家伙甚至用陈克这个“外甥女婿”打趣孙永胜。让这位“统带”大人心里头很是恼火。
因为这些原因,这些日子以来,孙永胜对自己的夫人何倩也是爱理不理,态度恶劣。何倩能理解孙永胜的想法,她自己也谨小慎微,不愿意再起端倪。所以当何倩晚上突然主动与孙永胜说话,孙永胜觉得有些意外。
“永胜,听说这次出兵的事情,段大人很有可能带兵?”何倩问。她说的段大人是指段祺瑞。
段祺瑞为安徽省六安县太平集(今六安市金安区三十铺镇太平村)人。1865年3月6日(清同治四年二月初九日)生于六安县太平集迤北三里祖居,祖父段佩(字韫山)早年曾与刘铭传贩过私盐、办过团练,镇压捻军有功,官淮军统领,领兵在外,父段从文在家务农,以租地耕种为生,母亲范氏。
1869年初,段从文为避刘姓土豪报复(土豪刘楠、刘枢横行乡里,段佩仗义诛杀,遂结下仇怨),举家搬迁到寿州炎刘庙。1870年,段佩回乡探亲,决定迁至合肥城西桥大陶岗(今肥西县三十岗乡陶岗村)农村定居,购置了百余亩田地。1872年,祖父段佩时任铭军直属马队三营统领,段祺瑞随到江苏宿迁兵营里,到附近私塾读书。1879年4月22日(光绪五年闰三月初二日),祖父段佩(以功累保提督衔记名总兵、励勇巴图鲁,授荣禄大夫、振威将军)去世,段祺瑞哭护灵柩归葬合肥城西乡大陶岗,从此家道中落,到侯大卫村续读了一年私塾后辍学。
因为段祺瑞是安徽人,所以这次让他带兵的呼声很高。
“大概是吧。”孙永胜答道。
“永胜,你能否称病一段。”何倩说道。
“什么?”孙永胜觉得何倩是不是犯病了,孙永胜自己没病没灾的,为何要称病?
“如果这次朝廷出兵安徽,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了。”何倩神色小心谨慎,但是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小心谨慎”。
“为什么?”孙永胜觉得很不解。
“你也知道我家与陈克打过交道,我见过那个人,他不好对付。”何倩说道。何倩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但论见识的话,孙永胜其实远不如何倩。她并不是现在才想劝孙永胜,眼见着出兵的事情虽然纷扰,不过这种纷扰意味着朝廷是肯定要出兵的。她也没有过早的说及此事,等到距离出兵时间近了,何倩才开始劝说孙永胜。
孙永胜其实并不讨厌何倩,夫妻婚后生活也算可以。他只是因为近期的事情不得不做出些姿态而已,何倩的话让孙永胜不高兴,但孙永胜还算和气的说道:“一群乱匪,对付安徽与湖北新军还行,遇到我们北洋新军,绝对不堪一击。”

六十七 北洋军出动(二)
自打陈克造反的消息震动天下之后,何倩在孙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以何倩的聪明,她知道除非陈克能打倒满清,登上中国最高统治者的地位,否则的话她在孙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陈克能不能打倒满清,何倩其实完全不在意。就算有所在意,何倩也只是在意自己的侄女何颖,若是陈克覆灭,何颖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这是何倩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但是,何倩知道自己已经是孙家的人,她必须保证孙家的利益。这些日子以来,何倩对于必然要发生的战争非常关注。得知有可能是段祺瑞领兵的时候,何倩就开始担心起来。段祺瑞是第三镇的老长官,如果是他带兵,孙永胜所属的第三镇绝对要出征。何倩不想让侄女何颖遭难,她更不想让丈夫遇害。从到现在为止发生的战争,何倩没有看出任何证明北洋新军能够战胜人民党军队的明证。何倩不得不劝说丈夫不要参加这次战争。
“永胜,陈克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物。我不懂打仗,不过这些年造反的哪个不是旋起旋灭。我知道陈克原本在上海有点薄名,他不留在上海,而是跑去从未到过的安徽。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安徽新军是地头蛇,陈克也能将他们剿灭。湖北新军靠着长江的时候还能夺下安庆,一离开长江就全军覆没。永胜,北洋新军虽然善战,可去安徽打仗,毕竟是劳师远征。你又是个刚直的性子,为了洗刷与陈克的关联,一旦上了战场定然要身先士卒。所以我觉得你不该去安徽。”
何倩做这些分析的时候声音颇为焦虑,孙永胜知道妻子担心自己,这点倒是让他很高兴。孙永胜认为妻子不懂懂军事,他更不相信人民党到底有多强的实力。何倩暗示人民党有可能战胜北洋新军这个意思让孙永胜心中很是不高兴,他只是轻轻摇摇头,根本不想与妻子谈论此事。
见孙永胜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说法,何倩也有些急了,“永胜,陈克的书我都读过,他这人我也亲见过。陈克绝非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之徒……”
孙永胜觉得妻子这话很像是给陈克唱赞歌,他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了妻子的话,“听你这意思,陈克还是颇有才能的了?有才能连北京都混不下去?打完了湖北新军之后,居然还敢把告示贴到北京城里头来。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我们北洋军么。”
“陈克都能把告示贴到北京来,你觉得陈克手下能有多少人?”何颖并不赞同孙永胜的想法,何汝明对陈克的事情非常在意,人民党贴在北京城里头的告示何汝明偷偷收藏了一张。何倩回哥哥何汝明家的时候看了这份告示。何倩被这份告示里头展现出的自信,以及对满清居高临下的俯视心态吓住了。
孙永胜皱着眉头,“在京城里头贴告示的狂徒多了去了。随便给他们几个钱,他们什么都敢干。”
“永胜……,你看过那张告示么?”何倩看得出孙永胜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她试探的这问道。
“看过!”一提那告示,孙永胜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大了。陈克在告示里将袁世凯称为“满清匪帮狗腿兼打手”,如此狂妄蔑视的称呼激发起了北洋军官的一致愤怒。
何倩知道,每个人对事情的看法都不同,她与哥哥何汝明是亲兄妹,自幼接受父亲相同的教育,但是两人对世界的看法就大相径庭,反倒是何倩更像父亲。而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婚姻,何倩不得不承认丈夫孙永胜对政治的认知程度还不如自己哥哥何汝明。孙永胜的态度里头都是愤怒,竟然没有一丝警觉,这让何倩又是失望又是担心。
何倩的父亲何老爷子爱读书,何倩自幼聪明伶俐,对待事情的态度很端正,何老爷子那是极为钟爱的。平日在家的时间,何老爷子就教何倩读书。就何倩看过的史书里头,但凡是造反者,其实心里头都极为羡慕那时代的当政者。所以这等告示无外乎说当政者失德,所以要推翻当政者。若是当权者是女主的,肯定要从“人身攻击”上走。例如骆宾王的《讨武檄文》里头,就大骂武则天“秽乱后宫”“狐媚偏能惑主”。
人民党的告示里头毫无人身攻击的内容,反倒像是处决杀犯人之前贴的告示一样,直接把满清当权者慈禧称为“满清匪帮女匪首”,这种对当权者居高临下的鄙视态度心胸狭隘的人绝对不可能有。何倩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她能感觉到陈克那种居高临下的心态。因为何倩面对根本不懂道理的无能之辈,心里头也是这种蔑视和无视。
看着何倩认不出露出的神色,孙永胜终于确定了了妻子真正的想法,他紧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不是我们北洋军打不过安徽的乱党?”
原本孙永胜还觉得妻子关心自己,即便有些冒犯,孙永胜也能接受。可明白了妻子对于北洋新军的不信任态度后,这种理解被极度不高兴的心情给驱逐到九霄云外去了。北洋新军建立后,几乎是每战必胜。在满清的诸新军之中更是无人敢与之比肩。这支军队在中国没有任何敌手。这就是孙永胜的坚定信心。而且北洋新军薪水高,地位高。孙永胜作为马营统带,一年收入超过中等地主一年的收入。这让孙永胜心里头有着对北洋新军的绝对归属感。自信与归属感,这两种态度遭遇何倩的否定,孙永胜真的恼火起来。
孙永胜极不客气的说道:“我们北洋新军什么装备?大炮、马匹、电报,要什么有什么?安徽的叛匪有什么?不过是抢来的几千条破枪。我们北洋到了安徽之后,陈克他们也就是束手待毙而已。”
何倩皱了皱眉头,却又很快努力克制自己,让自己神色平静下来。孙永胜现在根本不是在考虑打仗的事情,他只是在吹嘘。何倩对孙永胜的这种态度是极为失望的。还没有到安徽,就先这么自吹自擂。陈克打了那么大的胜仗,在北京贴的告示里头连一句自大的话都没有。双方一比,真的是高下立判。
孙永胜见妻子面色平静的怔怔看着自己,以为是说服了妻子,他接着说道:“安徽新军本来就不顶用,湖北新军都是些花架子。什么湖北新军学问第一,打仗就是靠的这股子气。陈克就是个狂徒,只知道说些大话……”
听到这里,何倩心里头苦笑,狂徒?比较起来,自己的丈夫更像是狂徒吧?陈克若是狂徒,或许也会有一种虚妄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可通篇告示里头一句自吹自擂的话都没有。何老爷子向何倩讲述人情世故的时候,就专门说过,越是无能之辈,就越爱吹嘘。打了胜仗还不自吹自擂,这种人怎么可能是狂徒呢?
何老爷子告诫过何倩,若是遇到那种言语朴素,绝不说假话、大话、空话之人,一定要加倍小心。何倩当时并不理解何老爷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何老爷子当时爱怜的看着自己,难得的叹了口气,“这世道本来就不好,人心已经坏了。若是世道清明,我也能活到你出嫁的那时候,我定然要找这么一个人给你当女婿。你跟着他不吃亏。现在这世道,若是你真的与这等人牵扯上干系,那绝不可能有什么善终。”
听自己最尊敬最爱的父亲说起招女婿,何倩没由来的就害羞起来,她拽着父亲撒娇的说道:“爹,我这辈子就跟着你,我才不要招什么女婿呢。”
看女儿给自己撒娇,何老爷子搂住女儿哈哈大笑起来。
笑闹了一阵,何倩却问道:“爹,你说的这等人不是坏人啊。”
何老爷子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丫头,你觉得坏人是那种坑蒙拐骗吃喝嫖赌的人么?那是傻人。现在这世道坏了,为人若是真正直,只能是那种有点子小功名,靠了国家科举的荫庇,没人愿意主动找读书人的麻烦,自己也谨小慎微的躲起来教书,连家产都不敢置办。若是想单凭了正直在这世道上混,那定然是一天活不下去的。若是正直之人还敢行于世上,他得有多大的能耐,手段得多恨多毒辣才能活下去。这等人绝不可能没有野心,有了这种人,这天下得死几十万上百万的人。这世道如此之坏,推翻重来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你是我闺女,你又是女孩子,我是万万不愿意让你与这等人掺上关系的。”
“……你觉得我们赢不了?”孙永胜激烈的声音打断了何倩的回想。不知不觉之间,孙永胜已经面色激动,紧盯着何倩。何倩知道自己丈夫想听什么,可是何倩不想眼瞅着自己的丈夫遇到危险。正不知道该怎么说,屋外却传来声音,“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这是孙永胜父亲的声音,看来孙永胜与何倩的争执惊动了老人。
“爹,没事。您先睡吧。”孙永胜说完之后,狠狠瞪了何倩一眼。何倩低下了头,她知道自己绝对说不动自己丈夫。心中的失望无法言喻。
何倩想起,当年还觉得自己的父亲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若一个人正直,那总不会刻意害人。现在何倩再想起父亲的话,实在是不能不赞叹父亲对世情的通达。陈克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正直的人,何倩也不敢下断言。但陈克只是在一份告示上展现出了“不说假话、大话、空话”的作风,阴差阳错与陈克拉上关系的何倩就已经被卷了进去。不仅仅是何倩,也不仅仅是何家,连何倩嫁给的孙家也被陈克在这时代掀起的漩涡卷了进来。简直是跟“株连九族”一样。与陈克有关系,没关系的人,都完全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被卷了进来。
陈克绝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也绝没有恶意算计何家的意思,一定要说的,这就是天意。
为了自己,为了丈夫,为了何家与孙家这两个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家族,何倩现在想尽最大努力让这些与自己有关的人脱离这个漩涡。可她的苦心换来的只是丈夫的愤怒,公公的厌烦。何倩突然很恨自己,若是自己不懂这么多,或许自己就不会这么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夫妻没什么话继续可谈,两人都一声不吭的睡下了。孙永胜看来是余怒未消,他翻过身背对着何倩。若是以往,何倩未免心中会很不高兴,现在她却觉得心里头轻松了一些。能够稍微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让何倩觉得思考也能顺畅不少。
静静的躺着,何倩心里头却思绪翻涌。她与陈克见面不多,一年多没见,她都有些记不清陈克的模样了。记忆里头印象最深的就是陈克亮晶晶的眼睛,而何倩最讨厌的就是陈克的眼睛。何倩能从那眼睛里头看到一种深刻的困惑,陈克每次出现的时候,多数都和别人在一起。何倩忘记了那些人都是谁,她总是感觉陈克无论和谁在一起,却都像是形单影只的。这是一个没有找到自己的人,陈克年纪虽然比何倩大,却还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眼睛里头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深刻困惑。
黑暗中,何倩紧紧的抿着嘴,她从不胡思乱想,更不会自寻烦恼的去凭空构架一个世界。何倩与那些极为优秀的人一样,她的生活完全是脚踏实地的展开。从修养自己开始,然后从身边的亲人、家族、朋友,就这么一圈圈的扩展开来。让她试着去理解陈克这种陌生人未免太强人所难。
何倩喜欢看《论语》,何老爷子认为论语述而不著,讲述的都是为人的大道。对于陈克写的政治书籍,何倩觉得这书里也有些真知灼见,但是对写这种书的人,何倩认为绝对是认几个字就不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的家伙。何倩对陈克的畏惧,是因为陈克实实在在的建起了自己的势力,拥有强大的武装力量,能够获得可怕的战果。当这力量威胁到何倩正常的生活,再配合了何倩对陈克本人的反感,这让何倩心中对陈克生出一种极强的杀意。
如果陈克现在死了该多好。何倩第一次真心希望一个人去死,这种想法让何倩心里头好受不少。
孙永胜第二天起床后依旧很不高兴,吃了早饭,他就赶去陆军部。最近为了出兵的事情,陆军部闹的很不成体统,甚至把中高级军官都给弄到北京来。说是要训话备战,其实根本就是要分化北洋军。孙永胜和大部分中级军官根本就不想尿现在的陆军部,只是不得不来这里听陆军部的官员说些屁话。
一进陆军部,孙永胜发现自己居然是来的比较早的。军官们不少家住北京,理论上他们应该住军营,实际上家在北京的跑回家住去了。住军营的反而更懒,来的更不及时。陆军部的大员们还不剩中级军官。看着稀稀拉拉的同袍,孙永胜想起在军营的时候,袁大人自己从来早起,军官们更不敢晚起。袁大人被迫离开北洋之后,在这京城里头,军纪整个就开始涣散。孙永胜发觉自己还是喜欢袁大人执掌北洋时候的纪律严整。
1906年满清官制改革,兵部、练兵处和太仆寺统一为陆军部,铁良离任军机,专任陆军部大臣。慈禧恐袁世凯尾大不掉,将北洋六镇中的一、三、五、六镇尽数划归铁良统领,造成铁良与袁世凯相抗的“均势”。现在的陆军部大臣铁良本来就是跟着袁世凯一起参加训练北洋新军,但是他不是行伍出身,真正的执行都是袁世凯一系完成的。现在身为陆军大臣,掌管着精锐的北洋新军,但是北洋军根本不服气铁良。
这次剿灭安徽乱党的军事行动,若还是袁世凯执掌北洋军,有着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等人操办军务,现在北洋军早就该出动了。现在铁良掌权,王士珍出任江北提督,已经前往赴任。段祺瑞作为袁世凯的铁杆,有说法要让段祺瑞负责各个陆军学堂的督办。冯国璋官居军咨使,主管练兵政策的制定。袁世凯时期,冯国璋自然能派上大用场。但是现在铁良却可以顺理成章的让冯国璋成为“咨询”。
架空这些袁世凯的铁杆倒是容易,从夺权的角度来说,铁良达成的目的。可是这只适合和平的时期,现在要打大仗,架空了这些人之后,铁良基本上就无人可用。虽然他也努力想整顿北洋新军,可中高级军官一致的不待见铁良,他也无可奈何。虽然慈禧知道铁良的难处,没有催促过甚,可铁良自己着急。
在孙永胜到了陆军部半小时后,铁良眼睛通红的也到了陆军部。一进陆军部,他就让人请段祺瑞过来。段祺瑞现在虽然有诸多兼差,甚至还身兼福建汀州镇总兵之职,不过依旧官居第三镇统制,在北洋军公干。
段祺瑞进屋见了铁良,行礼之后铁良让段祺瑞坐下。“段统制,此次剿匪事关重大。我决意让你带第三镇南下剿匪。”
听了铁良的话,段祺瑞心里头暗骂,“这么点命令到拖现在才决定,你早干什么去了?”心里头骂归骂,段祺瑞起身答道:“卑职领命。”
铁良看段祺瑞没有抗命,心里头放松了不少。这些日子以来,铁良也想早做决定,但是宗社的那些王爷们却整日拉着铁良参加宗社的会议。王爷们的想法很简单,铁良好不容易执掌了陆军部,就要趁现在清洗北洋新军里头袁世凯的势力,让宗社完全执掌北洋新军。
虽然也希望扼制袁世凯的势力,但是铁良也不喜欢这些王爷贝勒,若让他们执掌北洋军,北洋军顷刻就得垮台。铁良想让北洋军成为朝廷心腹,社稷干城。却不是想让北洋军变成只懂得提鸟笼逛窑子抽大烟的新八旗。由于铁良的拒绝,这些王爷对铁良可是极度不满的。而北洋新军则认为铁良赶走袁世凯,妄图独霸北洋新军。对铁良也是绝不配合。铁良夹在这两股势力之间,夹板气让他心力交瘁。
“段统制,陆军部认为这次剿匪走徐州。”铁良说道。
“为何不走京汉线?从阜阳进攻匪首盘踞的凤台县很是方便。”段祺瑞觉得不太理解。
铁良解释道:“陆军部觉得还是合兵一处更好,第三镇到徐州之后,与王士珍提督一起剿灭叛匪。加上江南提督与湖北新军同时出兵,三路围剿,当可大胜。”
听了铁良的话,段祺瑞心里头冷笑,什么陆军部,也不过是铁良自己的主意罢了。陆军部听着名头响,里头却没什么真能干事的。至少段祺瑞根本不知道陆军部里头有什么像样的参谋。让陆军部制定军事计划,那跟与虎谋皮一样。想到参谋,段祺瑞忍不住想起了现在叛逃到陈克那里的蒲观水。蒲观水在北洋的时候,段祺瑞对蒲观水的军事修养评价尚可。自己看来肯定要领兵出征,自己的对手里头有蒲观水这样知道北洋根底的叛徒,倒是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段统制还有何想法?”铁良问。
“这次谁负责统兵?”段祺瑞比较关心这个。以前北洋出动,袁世凯是统帅。现在铁良的计划里头,第三镇、江北新军、江南新军、湖北新军四路出击。四支部队的指挥官官职上没有什么区别,那总得有一人得出来统兵。
“这次由陆军部亲自指挥。”铁良答道,“现在电报速度极快,有什么问题直接电报往来即可。而且这次出兵,第一镇、第二镇也会准备出兵。若是剿匪局面不尽如人意,那么这两镇立刻就会南下。”
“陆军部在千里之外指挥么?”段祺瑞觉得铁良的想法实在是过于神奇了。
“有什么军情,电报顶几个小时就到。大事上陆军部绝对不会耽误事。前线的事情有段统制在,我放心的很。”铁良笑道。
得知陆军部不会干涉过多,段祺瑞倒是放了心。但是自己在前线打生打死,结果所有的功劳却会让陆军部的那群酒囊饭袋给领了,段祺瑞感到很是窝心。
“既然如此,那为何等到现在才决定出兵?”段祺瑞问。
铁良知道段祺瑞这话很是不怀好意,他勉强笑道:“这次湖北新军败的太蹊跷。我已经命令湖北新军检讨此事,又命他们送一些败兵进京,陆军部亲自问话。加上安徽现在是雨季,行军不便。所以才拖延了一些时日。”
“原来如此,却不知从湖北新军里头问出什么?”段祺瑞看着铁良尴尬的样子,又想到能看湖北新军的笑话,心里头很是高兴。
“这个得开会专门说此事。”铁良答道。
谈完了话,段祺瑞出来之后,就召集第三镇的军官。刚把人召集起来,陆军部却传来消息,要针对湖北新军的大败开会。段祺瑞本以为铁良说开检讨会只是一个说法,没想到铁良居然真的要开会,他倒有些意外。
检讨会先是对着地图讲了一番湖北新军失败的原因,无外乎是轻兵冒进这类屁话。不过当一部分败兵的军官被带进来的时候,段祺瑞才真的对铁良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了。倒不是这些败兵能说实话,段祺瑞知道败兵们为了推卸罪责,说的话反倒最不靠谱。他惊讶的是铁良居然能从湖北新军要来人,这可是极大的抽了湖北新军的脸。铁良的能力未免强的有些过分。
这些败兵都是士兵和低级军官,而且大多是守安庆的官兵。提起败仗来,说的都是贼兵势大,湖北新军的主力被黎元洪带走,几万贼兵杀过来,一千多人的湖北新军根本打不过。
段祺瑞对这些废话没有兴趣,他绝对不相信安徽能有几万乱党。他挑出在合肥打了败仗的军官,询问起来。
军官倒是真的参加过血腥的合肥战役,虽然被问了多次,回答问题已经有些疲了。但是段祺瑞森严的目光落在军官脸上的时候,军官依旧打了个寒颤。他开始有些结巴的重复起合肥战役。听到人民党两天内居然筑起了拦河的障碍物,段祺瑞脸色已经变得即为难看,再说起人民党突然消灭了湖北新军的几百探马。然后突然袭击湖北新军,经过一晚上的激战,到了白天,数不尽的人民党匪军冲上来消灭了湖北新军。
“胡说八道!”段祺瑞拍案而起,“几万人冲上来,你见过几万人么?你们遇到敌人,不说誓死报效朝廷,打了败仗,不说实话实说,竟然还是只知道推诿。你该当何罪!”

六十八 北洋军出动(三)
段祺瑞对湖北新军毫无好感,河间秋操里头外界普遍评价湖北新军“以学问胜”,评价北洋新军则是“以勇气胜”。在清朝,有学问可是要比有勇气评价更高,这是段祺瑞极为不满的一件事。陆军部大臣铁良命令押解一些湖北新军的败兵进京问话,这让段祺瑞很是有机会发作一下。当然段祺瑞的发作也不全是为了报复,他也想威吓住败兵,让他们不敢说瞎话。
当段祺瑞怒斥败兵的时候,那真的是杀气腾腾,若是在北洋军里头,段祺瑞这么怒喝一番,是真的要杀人的。败兵的军官吓得魂不附体。他咕咚跪下,却抱住了铁良的腿,“大人,这进京之前说过,绝不杀我们的。大人饶命啊。”
除了被段祺瑞怒斥的那个军官之外,其他的小兵也被吓坏了,见军官向铁良求助,他们也连忙跪倒哀求。本来进行的还算正常的问询突然就乱了套。
铁良责怪的看了段祺瑞一眼,不过这时候他也不能因为这些败兵驳了段祺瑞的面子。冷哼了一声,铁良说道:“你们就老老实实的说话,不要瞎编乱造。说不杀你们,那是要你们老实说话。若再不老实,难道陆军部就不能杀你们不成?”
败兵们“听明白”了铁良的话,自此之后的询问,他们尽力揣测着段祺瑞的意思说话,段祺瑞还真的没有审问过败兵的经验。败兵们此时是为了活命,哪里还肯说实话,每句话里头都在推诿责任。而最大的责任人自然是协统黎元洪。甚至有败兵吓昏了头,居然把一些责任引向了张之洞。
“这就是屈打成招啊。”段祺瑞忍不住想到。他自己也有些后悔,其实段祺瑞本人倒是真的想弄明白自己的对手人民党到底有何等能耐。却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不过转念一想,段祺瑞却有了算计。他只要把这些败兵的口供弄出了一份在各处透透风声,当然这些消息里头肯定不会提段祺瑞本人干了什么,而是向其他方面暗示铁良要通过审问败兵对付张之洞。这些消息肯定会传到张之洞那里,段祺瑞相信张之洞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若是张之洞与铁良斗起来,一来顺了段祺瑞的心思,二来也对袁世凯有帮助。
眼瞅着问询变成了这模样,铁良心里头也是极为不满。他能把这些败兵给给弄来,并不是靠了什么权威压制了湖北,而是靠了湖北新军里头设置的满营。今年年初安徽闹了乱党,朝廷为了强化对新军的控制,在各个新军里头设置了满营。目的就是让这些满人来刺探军情,抓出革命党。铁良就是靠了湖北新军里头的满营出力,才能把败兵给送来北京。
铁良其实也是有自己的分寸,他绝不愿意把问询弄成屈打成招,所以对审问这些败兵的官员反复强调,绝对不能屈打成招,也不能诱供。段祺瑞身为第三镇的统制,出于身份,铁良没有对段祺瑞交代,结果还是弄出了事情。“段祺瑞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铁良很是失望。在北洋军里头,段祺瑞风评不错。这也是铁良愿意让段祺瑞领第三镇出兵的原因。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再对段祺瑞说什么只会激化矛盾。铁良不得不忍了这口气。同时在心里头给段祺瑞记了一笔。
问询结束之后,陆军部开始讨论安徽战役里头湖北新军的得失。由于湖北新军被歼灭的太彻底,这一仗自然谈不上什么“得”,至于“失”,陆军部的人早就知道铁良不让追究责任,他们也不好说的太深。
段祺瑞好歹是老行伍,他也不管陆军部的意思,径直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就是“拦河坝”的问题,段祺瑞坚决不相信人民党拒让能在河底筑坝。第二个问题就是探马问题,人民党短时间内灭了湖北新军的探马,段祺瑞倒不是完全不相信,他认为这里头肯定有问题。第三个则是湖北新军排出的那个空心方阵。空心方阵明显是为了队列进攻。湖北新军把这个阵形弄成了干挨打的局面。段祺瑞觉得这里头大有蹊跷。人民党一群乱匪,哪里有能力在火力上压制湖北新军?若是有这等能力,人民党这些乱匪们绝不可能只龟缩在安徽,往北是河南,往东是江浙,这都是富饶之地,人民党早就该进攻这些地方。根本不可能缩在发过水灾的安徽不动。去年的水灾灾情严重,身在北京的段祺瑞都知道不少消息。人民党能在泥窝里头活下来就属于万幸,怎么可能弄出这样强悍的军队来?
段祺瑞并不知道人民党在陈克的带领下付出了何等艰苦卓绝的努力。当然,即便段祺瑞听说了这种事情,也会认为是“胡说八道”。不过段祺瑞提出的问题的确是切中要害的。陆军部里头的这些人不喜欢段祺瑞的是大多数,听到这些问题之后也频频点头。
铁良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才说道:“段统制,这次剿匪刻不容缓。若是把这些弄清楚,只怕又要拖好一阵子。我觉得还是得尽快出兵。”
段祺瑞心道:“你现在才知道刻不容缓?若不是你们夺了袁大人兵权,早就灭了陈克这些乱党。”
心里头虽然这么想,但是段祺瑞嘴上绝对不能这么说,他问道:“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铁良答道:“段统制现在就抓紧准备出兵的事情,你说的这些我会详查。定然解开段统制的疑问。”
铁良这么说,段祺瑞也不能当面质疑。他只好继续问道:“那何时出兵?”
“十五日内一样要出兵。”铁良答道。
“十五日内?”段祺瑞瞪起了眼睛。这不是他装出来的,第三镇上万兵马,辎重庞大。十五日内出兵是绝对不现实的。若是王士珍在的话,这倒是有可能的,可段祺瑞现在连一个军事计划都没制定,根本不现实。
铁良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过他也不能再多等了,“也不必完全出动,可以先派一部分兵马南下,但是无论如何,三十日内,第三镇一定要全部到徐州。然后与江北提督一起进兵安徽。”
从陆军部会议室里头出来的时候,段祺瑞怒气冲冲。他无论怎么解释,铁良也不肯松口。铁良也不是没有理由,1905年的时候,浏阳醴爆发了起义,起义者与上栗遥相呼应。不到10天,起义军即达3万多人,声威播及长江中参数省。湘、赣两省官兵乱作一团、频频呼救,清廷连下“上谕”,急令鄂、湘、赣、苏四省速派得力军队,“飞驰会剿”,并调海军开赴九江、芜湖,为之壮胆。一时,清军集结达四、五万人。这是目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清朝在南方出兵最多的一次。就连远在天津的北洋军也派出了一个骑兵营参加了镇压起义的行动。
段祺瑞当然知道那次的事情,但是那时候满清内部尚且能够合作,各路兵马的指挥官更没有现在这样明显的派系之争。更何况那次的事情也没法与这次相比,谁能想到突然从水灾中心冒出这么一支叛匪队伍来。当朝廷发觉的时候,这支队伍竟然成了气候。
段祺瑞没有发现,由于他不清楚具体情况,他判断人民党实力的时候,竟然是随着自己心态的不同有着不同的变化。现在段祺瑞也根本没有反省自己的想法,铁良下命令很容易,执行命令的段祺瑞可就要面对无数的难题。把第三镇的军官们集中起来,段祺瑞下达了要出兵的命令。
第三镇的军官们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出兵,段祺瑞阴沉着脸发布命令的时候,众人都不敢说什么。等段祺瑞命令散会,军官们马上收拾行李回天津。军官们互相偷偷交换着目光。孙永胜原本还觉得陆军部纪律松弛,可是真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投入紧张的出兵准备,而且马上要远赴千里之外参加战争。他竟然又觉得这种安逸的生活变得令人留恋起来。
散会之后,一些军官们开始联络晚上出去痛饮一番。大家都觉得出兵之前怎么都要好好的享乐一次。距离下次享乐可是得有好几个月呢。
北洋军的军官都不缺钱,大家轮流做东喝酒也是常事。这次出兵却是件大事,大家也觉得普通的饮酒根本不能尽兴,干脆凑了份子去八大胡同喝花酒。一行人先去换了便装,在约定地点集合之后,浩浩荡荡开赴八大胡同。孙永胜发现同来的人里头居然多出一人,却是现在在陆军部公干的郑文杰。郑文杰曾经是王士珍的部下,也算是北洋的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花酒喝起来还是很尽兴的,酒席不用说,菜色自然是极好的,陪酒的窑姐们刻意奉承,加上旁边有唱曲子的。一众军官搂着窑姐开怀畅饮。却听琵琶声响起,唱曲的女子唱起了一首曲子。这曲子说是曲不是曲,说是戏不是戏。
“夜好深了,纸窗里怎么亮着。那不是彻夜等候,你为我点的烛火。不过是一次邂逅,红楼那一场梦。我的山水,全部退色,像被大雨洗过。杯中景色鬼魅,忘了我是谁。心情就像夜凉如水。手里握着蝴蝶杯,单飞,不醉不归。花田里犯了错,说好破晓前忘掉。花田里犯了错,拥抱变成了煎熬,花田里犯了错,犯错……像迷恋镜花水月的无聊,花田里犯了错,请原谅我多情的打扰。”
唱曲的女子声音清越,本来是很有挑逗的曲子没有用温言软语的方式,却是直爽朗利的声音。军官们本就是来“犯错”的,听了这曲子觉得很是应景,一个个极为开心。有军官笑道:“我来这里多次,听这曲子多次,每次听来都觉得回味无穷。”说完,他忍不住跟着曲声一起唱了起来。
有军官听完这话后笑道:“妞,坐爷怀里唱如何。”这话粗野豪迈,听的一众军官放声大笑。
喝了一会儿,众人都有了酒意,都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有军官对身边的郑文杰说道:“郑兄,你以前见过陈克,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郑文杰哈哈笑道:“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我才懒得理他。陈克可是把咱们北洋坑苦了。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乱党,我当时就该把陈克一刀捅了。”
众军官听了之后也是哈哈大笑,有军官不知道是不是真喝多了,他用一种不怀好意的声音说道:“郑兄,你真的运气好。袁大人被陈克这厮牵连,丢了差事。你老兄倒是高升到陆军部去了。这可真的是大不相同。”
郑文杰听到这话立时变了脸色,想了想却没有发作。
孙永胜听了这话,心里头很不高兴,他虽然从未见过陈克,却觉得自己受了陈克牵连。现在北洋军与陆军部不对付,郑文杰虽然出身北洋,此时未免也被怀疑是不是成了“外人”。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世上从来不缺挑唆的人,更别说酒酣耳热之后,管不住自己嘴的人更是多,有军官笑道:“孙兄,你现在可是陈克那厮的姑父。这次出兵你还得大义灭亲才行啊。”
孙永胜听了这话心里头就来气,但是他也不好对着北洋军的兄弟发火,他现在摘清自己还来不及,若是闹起来,万一有人故意在后背使坏,孙永胜也肯定落不了好。心中满腔的闷气发泄不出,孙永胜看到对面的郑文杰,登时觉得郑文杰先是结交陈克,又是加入陆军部,郑文杰这厮还不如自己呢。孙永胜也带着酒意说道:“我只是陈克的姑父,这亲戚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倒是交友的话,我是绝对不会选错人的。”
一众军官都知道孙永胜话里头的意思,都哈哈大笑起来。
郑文杰听到这话,脸上的怒气一闪而逝,他堆起笑面虎一样的表情,“孙兄,我敬你一杯。”
孙永胜大大咧咧站起身来,和郑文杰碰了一杯。两人坐下,郑文杰笑着说道:“我的确交友不慎。这没办法,我可比不了孙兄你啊。你运气好,真的不错。当年陈克想向何家提亲的时候,袁大人倒是问过提亲的对象是谁,陈克本来想着是向何汝明的妹妹提亲的。后来有人一劝,说何汝明的女儿比何汝明的妹妹好得多。那陈克就变了主意,我对这等朝三暮四的家伙最看不起了。不过若是陈克没变主意,娶了何汝明的妹妹,那现在只怕孙兄倒是得叫陈克姑父了。孙兄你运气真不错。”
听了这话,军官们中又是一阵爆笑。孙永胜没笑,他不仅没笑,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郑文杰就是想看到这样的情景,他露出假笑继续说道,“孙兄,我听说当年何汝明的女儿出嫁之时,何家的大小姐其实很不高兴。也不知道这次孙兄你要出兵,何家大小姐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同席的军官本来还是在看热闹,一个个呲牙傻乐。不过听到这话之后,有一部分还算是正直些的家伙已经没了笑容,有人说道:“郑兄,你喝多了。”
但不是所有军官都是如此正直,有人却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郑文杰也很懂得凑趣,狠狠的还击了孙永胜的挑衅之后,他心情大畅,于是也顺杆笑道:“我喝多了,喝多了。哈哈。”接着端起酒杯,却发现杯里没了酒。正准备拿酒壶倒酒,却听孙永胜大声说道:“来,我给你倒酒。”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孙永胜身上,只见他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手里抄起一个酒壶就要绕过桌子到郑文杰那里。大家知道事情不对,有些人搂着窑姐准备看热闹。有些军官觉得不安起来。郑文杰知道孙永胜根本不是要过来给自己倒酒,而是要过来揍自己。郑文杰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而且孙永胜狂怒之下身上破绽不少。打架对郑文杰来说没什么,不过郑文杰现在是向陈克提供消息的人,若是打起来定然要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北洋军败了之后,未必不会有些人会毫无根据的乱嚼舌头。这反倒对郑文杰不利。郑文杰只要和孙永胜打起来,赢不赢都不好。虽然逞了口舌之利很开心。郑文杰偷偷拉了拉身边军官吴永福的衣袖。
吴永福与郑文杰关系不错,这次喝酒就是他拉着郑文杰一起来了。郑文杰一拉吴永福的衣袖,吴永福就知道什么意思。他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抄着酒壶走过来的孙永胜,“孙兄,别这样。”其他几个不愿意把事情弄大的军官也连忙站起身来,一同拦住了孙永胜。孙永胜见不能过去痛打郑文杰,于是破口骂起来,“郑文杰,你是个什么东西。”
郑文杰看打不起来,也起了身对着众人做了个罗圈揖,“我喝多了,我先告退了。孙兄的酒钱我出了。”说完,郑文杰在桌上撂了一摞银元,然后施施然离开了花厅。孙永胜看着郑文杰的背影,想把酒壶猛力砸向郑文杰,却被人拦住。他只好对着郑文杰的破口大骂。
听着孙永胜的大骂声,郑文杰根本不在意。他这次本来就是来刺探具体情报的,席间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本来郑文杰还有些想法,他还真的未必想这么及时的通知陈克北洋军出动的消息,不过现在他变了主意。孙永胜如果在安徽被陈克杀死的话,郑文杰会很开心的。

六十九 二次反围剿前的准备(一)
郑文杰提供的情报传递到凤台县机要科那里的时候,陈克正在开会。选举工作第一阶段基本完成,各县、各区的区委负责人首先回到根据地开总结会。这种时候本来不该轻易打搅陈克的,不过这情报归属的级别很高,同来的不仅仅有郑文杰的报告。还有北京站的报告,一度聚集在北京陆军部的北洋军官们已经返回天津或者在北京军营。而且运河航运也出现了征集船只的情况。
机要员把文件送去会场,工作人员把情报传递给了陈克。此时正在发言的是路辉天,“阜阳面对的情况主要是我们还没能在农村扎根。不能有效管理的地区还是太多。这需要时间,需要干部。就算是我们能够进入的地区,很多地区也没有土改,只是一支工作队进入该地区。能从事的工作大多数还是些卫生和教育。当地的百姓并不配合……”
这其实不是阜阳一个地区的情况,人民党除了彻底掌握了凤台、寿州以及五河县这么一块地区之外,其他地区的情况都很复杂。呈现出与满清统制颇为类似的局面。都是以县城府城为中心,逐渐向外扩张的局面。现在根本不是农村包围城市,而是城市辐射农村。最缺乏的无外是干部。
宇文拔都听着报告,心里头一阵庆幸。如果他不是担任了凤台县的工作,而是像路辉天这样到了新的地区承担起工作,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干不下来的。路辉天已经是根据地里头颇有能力的一位,资历老,地位高,才敢这么坦率的承认工作遇到了很大的问题。不过宇文拔都转念一想,现在能够作为县一级的干部,哪个又是资历浅地位低呢?
由于没有相同的工作经历,宇文拔都对于路辉天的工作没有太大的共鸣,陈克默默翻阅新传递进来的那叠公文的举动洗了宇文拔都的注意力。看着陈克面无表情的翻看着文件,宇文拔都很好奇文件里头写了什么。也就在这时,“咳咳!”宇文拔都身边的任启莹又咳嗽了两声。
会议级别很高,所以门窗都关着。自打根据地能生产卷烟之后,相当一部分工作压力大的领导干部们都有了吸烟的爱好。现在会议场地里头烟雾缭绕,任启莹不抽烟,被呛得连连咳嗽。
陈克抬起手要求发言,路辉天停顿下来让陈克先说。“同志们,咱们抽烟在休会的时间再抽吧。会场里头浓烟滚滚的,万一有人进来救火怎么办?要么就把窗户开开,不抽烟的同志坐上风头。”
会场里头传出一阵善意的笑声,“两个办法选哪一个?”陈克接着问。
“第二个吧。”抽烟的纷纷表示。抽烟是为了缓解压力,整日里如此忙碌,抽根烟提提神也是一种很难摆脱的习惯。不抽烟的同志也不反对,于是众人都盯着陈克。
“别看我,你们赶紧开窗户换位置。”陈克笑道。
大家换了位置之后,因为空气流通以及运动,心情也活跃了不少。陈克笑道:“我得到了消息,最晚一个月内北洋军就到了徐州。要打仗了。”
会议厅里头哄的响起了一阵喧哗,大仗打了这好几次,同志们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敏感。紧张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反响这么大的原因倒是因为北洋军这么一来搅乱了接下来的人大选举的工作。
陈克笑道:“同志们,北洋军什么时候来我们管不了,我们自己总能管住自己吧。工作还要按照计划来。人大的事情继续办。按照计划走的话,北洋军到徐州之前,人大会议就已经开完了。”
路辉天看了看大开的窗户,“陈主席,咱们是不是要注意一下保密工作。”
“现在谈的又不是党内工作,谈的是选举这些政务工作,有什么可保密的?以后等有条件了,我是觉得这些会议应该允许人民旁听啊。既然是为人民服务,那么人民有权力知道咱们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同志们面面相觑,这等级别的会议里头,若是坐了些百姓旁听,没有任何同志能接受这个做法。
“旁听肯定是要有规矩的,旁听者肯定不能说话,而且也不是什么内容都能让旁听的。这点请大家放心。好了,先不说这个,我说一下这次反围剿的工作问题。第一,地方和部队配合坚壁清野。帮助群众把粮食藏起来,值钱的东西也要藏好。包括满清来了之后群众们躲到哪里,避开满清的骚扰。这些都要准备。当然了,坚壁清野讲自愿,如果群众愿意相信满清会秋毫无犯,那也由他们去。不过该说的,该讲的,该劝的,咱们自己一定要做到。”
陈克讲话的时候,很多人在笔记本上开始记录。书写速度快的还好,有些明显是写字不熟练,记得很不全,他们是边想边写,为难的脸都红了。
放满了些速度,陈克接着说道:“第二,土改和选举工作要继续宣传,我们要发动群众,让群众理解这些政策是真心为群众服务的,是能让大家得到真正好处的。”
说完这些之后,陈克突然响起了一些原先忽略的话,“我补充一点,对于坚壁清野,有些地区满清不回来,所以坚壁清野倒也不用那么着急的搞。但是,满清围攻根据地这件事,我们要向大家说清楚。”
这个说法很是令人意外,不用说太久之前,不到一年前,人民党刚开始对满清作战的时候,陈克是很注重封锁消息的。莫说满清打过来,就是大胜之后也只是在核心根据地里头开开表彰会。这次陈克居然要求在整个根据地里头告知此事,有些思路不太能跟上形势的同志未免开始迷糊。主要领导者都知道陈克的意思,特别是路辉天,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中午休会的时候,路辉天找到了陈克。“陈主席,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什么人?”陈克问。
“能不能把任启莹同志调到我这里来当县委办公室主任。”
“呵呵,”陈克笑了,“你怎么不找宇文拔都商量。”
路辉天也笑道:“找宇文拔都商量那是与虎谋皮,这事如果你不肯出面,那我什么都不说了。”
“我现在肯定不会出面,凤台近期事情也很多。而且咱们根据地里头缺乏干部的又不只是阜阳。而且我也在考虑一件事,是不是把指挥部安置到合肥去。如果经过讨论通过的话,我会把任启莹同志带到合肥去。”
“哎……,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路辉天也叹口气。
“是啊,咱们都得在干部培训上加紧啊。”陈克表示深刻的同意。
“陈主席,我想说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累。你操办的事情我们大家都放心,但是……”
“但是我未免过于大权独揽了吧。”陈克笑道。
“我倒从不这么想。”路辉天很认真的说道,“原先我觉得我到阜阳的时候,条件比咱们刚到凤台县的时候好得多。我真的干起工作来的时候,才发现比咱们在凤台县又艰难的多。我现在真的恨不得在阜阳来场大水。”
“哈哈,辉天同志,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们刚在凤台县干起工作的时候,有你们这些同志在,工作的确好干的多。我现在看着大权独揽,其实是因为很多同志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工作,我若是让他们放开了干,他们是要出错的。你那边呢?”
路辉天一点都不觉得陈克的话有什么问题,他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沮丧神色,“我这边也是,别说同志们不知道该怎么干,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干。放开了让他们干,他们肯定弄出事情了。现在这个局面和咱们在凤台的时候大不相同。批评和自我批评,我现在天天给自己做自我批评。这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土改本来就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咱们在凤台县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里,所以看着土改容易的很,其实不是那回事。我没能向同志们分析清楚这件事,这是我工作失误了。”陈克说的是真心话,对陈克而言,土改只是一个结果。早在他出生前几十年土改已经彻底完成了,对共和国政策的讨论与反思都是建立在土改彻底完成后推行的新政策。在这样的惯性思维下,加上凤台县土改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阻力,陈克忘记了当年党是在建国后以何等优势的力量强行推进土改的。后来地方的情况不断反馈回来之后,陈克才发现自己犯了这个错。
路辉天看来是真的体会到了事情有多难办,他笑道:“土改进行不下去,就争取不了人民。我以前负责劳动营工作,自己觉得自己很能干。几万人我能管的井井有条。到阜阳之后,让我自己干这摊,我才知道我自己真顶不住……”
陈克对路辉天想说啥心知肚明,他立刻应道:“你别问我要任启莹同志,你问我要我也不会给你。任启莹同志特别擅长组织工作,我和你一样清楚。我提拔她的时候可是没有和组织部商量,现在不少凤台县的同志心里头还有疙瘩,我把她给了你,这可是要出事的。保不准就有人要说怪话,我不能这么干。”
路辉天看要不来任启莹,却也不肯罢休,他说道:“那你得再给我掉两个精兵强将,不然我顶不住。”
陈克也为难的不能行,现在哪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干部,表现出色的各部门早就分光了,强行要人的话,各部门绝对不肯防人。想了一阵,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辉天啊,你怕不怕严复先生。”
一听严复的名字,路辉天就有点怯了,不过这时候要到人是最重要的,他鼓起勇气说道:“能弄到人,随便严复先生打骂。”
“他手下应该是有出色的人,不过都没有干过具体工作。素质高,不等于工作就立刻能干好。这点你得想明白。另外严复先生肯不肯向你推荐,我也不能保证。”
严复掌管教育部,这时代的教育部特别讲个人道德和素质水平,唯一问题是严复手下女性居多。不过路辉天能指名道姓的要任启莹,说明他已经根本不在乎性别问题。所以陈克才向路辉天推荐严复。
得了这个门路,路辉天再也坐不住,向陈克告辞之后兴冲冲的走了。路辉天刚走,齐会深就进来了,开口就说道:“文青,你给我调人。问你要十个八个也不现实,任启莹同志给我就行。”
任启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炙手可热,她正在和宇文拔都一起吃饭。宇文拔都心里有一个疑问,又不好当众问,所以拉着任启莹一起跑回县委吃午饭,打了饭之后就把任启莹叫到自己办公室边吃边说,“任主任,咱们凤台县也要坚壁清野么?”
对宇文拔都的这个“问题”,任启莹觉得太小儿科了。陈克其实话早就说的极为明白,就差具体布置工作了。坚壁清野虽然是要让百姓少受损失,但是有一重没有出来的真正目的。陈克是希望区分出谁跟着自己走,谁不肯跟着自己走。任启莹甚至怀疑陈克准备在赢得第二次反围剿之后大开杀戒。宇文拔都光理解了说出来的东西,并没有理解陈克没说的话。
但是任启莹也不敢乱猜,这毕竟有可能要杀人,还是大规模的杀戮。凤台县的秩序已经确立,再大规模的处决反革命也不现实。唯一能够大规模处决的,就是在大牢里关了一年的那些人。任启莹知道这事情牵连太多,所以才不肯自作主张的猜测。但是宇文拔都问到这么一个程度,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想了想,任启莹提示道:“第二次反围剿如果胜利了,根据地内肯定要好好宣传一下的。这时候就能干不少事情了。”
“是啊,包括征兵在内的好多工作,群众们肯定会更加配合。”宇文拔都答道。
任启莹知道宇文拔都也就这么一个太平县令的水平了,但是她也没法多说。当年任启莹跟着人民党的时候,那是真的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为了家族的利益,任启莹甚至有了送命的思想准备。宇文拔都就不是,虽然入党时间早,但是宇文拔都只是因为走投无路,就跟了人民党。他可没有经历过任启莹这种直面死亡挺身而出的思想斗争。
“宇文书记,既然有这个工作,咱们就把这个工作宣传下去。毕竟满清知道凤台县是咱们人民党的大本营,他们肯定想打进凤台县来。做好准备没有错。咱们这里现在人这么多,撤退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任启莹顺着宇文拔都的思路说道。
“也是啊,这件事任主任得和我一起辛苦了。”宇文拔都喂喂皱着眉说道,想到要在凤台县进行几十万人规模的坚壁清野,宇文拔都就觉得压力很大。
“我会努力的。”任启莹答道。嘴里这么说,任启莹心里头很是无奈,若是凤台县真的要坚壁清野,哪里轮得到宇文拔都出面,陈克早就会亲自下命令。凤台县聚集了好多单位都是中央直属部门,不说别的,国防科工委的兵工厂就在凤台县。而国防科工委的负责人游缑同样身为中央委员会常委,地位和影响力只在宇文拔都之上。真的要坚壁清野,谁领导谁还不一定呢。但是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任启莹把与工作无关的想法从脑子里统统清除出去,然后埋头开始吃饭。
宇文拔都听了任启莹的解释之后,心里头也是大为安定。心情放松之后,他也能专门吃饭了。当然,如果宇文拔都知道在他打饭吃饭的这么一个时间里头,已经有三个县的负责人跑到陈克那里索要任启莹的话,他现在立刻就会感觉如坐针扎吧。
任启莹出名的原因是因为工作,她改进了县委工办公室的作流程。身为官僚体系的一员,任启莹的做法得到了革命同志们的一致赞扬和器重,这点上很不容易。
官僚体系始终没有得到什么好评,这在世界各个中央能够有效统领地方的国家里头基本一样。对官僚们的恶评并不分政治立场,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骂官僚,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一样骂,就是这满清时代,骂官僚也是最基本的常态。
官僚们其实也觉得挺冤的,其实每个具体办事的官僚们手里头都没有绝对权力,权力是分散在整个官僚体系里头的。不说别的政治体系,就说人民党的政府体系里头,为了有效管理,权力同样相当分散。以任启莹最近最常遇到的房屋申请问题,这不可能是任启莹或者负责房屋管理的部门工作人员一拍板,就给谁房子不给谁房子。现在的土地制度已经确定除了人民那三亩地之外,剩下的土地都归国家直接拥有和控制。你农村户口也好,城市户口也好,都是国家盖房之后集中居住。房子不可能盖了好多之后浪费在那里,有单位住房的那且不说,单位不提供住房的,那就得向政府申请住房。
申请住房就得符合申请标准,官僚们坐办公室,也不可能像侦探一样跟着百姓到处查访,那盖公章就成了必须的手段。
而且随着根据地经济发展,其他部门也有自己的职权范围,所谓官僚作风这玩意不可能不建立。人民党倒也尽最大努力宣传了政府职能问题,不过百姓们用不到这些知识的时候,谁肯听你天方夜谭一样的说一大堆根本与自己无关的内容?平时不做准备,到了办事的时候自然不知道该去找谁。
而且官僚体系的本质从来不是为人民负责的,官僚体系是为了国家权力负责的,所以官僚体系的建设方向是“为国家制度制营运规提供最高的服务效率”,在这个体系里头人民占的比例不是特别大。所以官僚体系的作风是细密严谨,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人民感觉开心舒适而存在。即便是人民党这样的组织,也不可能让此有什么本质性的变化。
现在政府是初创时期,各地的官僚体系在“为人民服务”的纲领下可谓吃尽了苦头。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任启莹制定了凤台县县委办公室的新规定,所有办公室人员,必须轮班做前台接待工作。而领导干部则值双班。
这个规定的原因很简单,办公室人员比较熟悉县委的组织结构,知道哪些部门需要负责哪些工作。他们来负责接待能够极大的提高接待效率。任启莹抓住了要点,现在不仅是人民百姓不知道这个新政府的营运模式,其实包括各个政府部门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自己到底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轮流接待之后,政府的同志们对于本职工作的认识和理解程度大大加深,而且各级负责人也能体会到基层同志直面百姓时候的辛苦。
不仅改善了官僚作风,任启莹还有效提高了开会的效率。同志们整日面对繁琐的工作与茫然无知的百姓,接待工作做多了心态自然会烦躁。
任启莹每次开会的时候都和同志讨论如何与烦躁的心态作斗争。会上自然不会大谈什么“发扬革命积极性”这种屁话。任启莹说的明白,“想不心烦是不可能的,只有更有效的解决群众的生活问题才能让同志们的工作更加轻松。解决群众的生活问题,那就得靠宣传引导。”
除了思想上鼓励同志,关怀同志,给通知打气之外。任启莹进一步的改进了官僚工作方式。原本同志们都是坐办公室,现在除了必须留在办公室的人员之外,其他县政府工作人员开始亲自带领群众办理各种手续。体力工作强度增加之后,任启莹采用了缩短工作时间的方法,每天都会提前一小时终止接待新的工作,把已经排上号的百姓问题解决之后,距离下班还会有一定时间,大家要把当天处理的工作内容汇总一下。除了总结当天的工作内容,看看今天到底是什么工作多,而前几天到底是什么工作多。为什么近期这些与百姓生活工作有关事情会变多,是新开了工厂?还是实行了什么新政策。总的来说,官僚体系的成员们都能基本把握住政策与百姓之间的关系。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不仅仅是政策对百姓生活影响的直接挂钩,让党对于自己工作的影响力有了更加科学的归纳总结基础。统计部门甚至能够用图标和曲线来计算政策制定后的发展方向。虽然这种曲线是需要不断修改的,但是有比较科学的预测总比没有要强出去几条街。
政府工作的同志们建立了这个思路之后,甚至能够凭经验有效的预测会发生什么。预先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烦心事之后,人总会更加容易心平气和,加上针对性比较强的提前组织与引导宣传,凤台县的官僚体系营运速度与效率大大提高。人民的满意度也有很大的提高。
人民党讲实干,任启莹的做法被制成文件向各个地区发布宣传之后,各个地区的负责人都是大为赞赏。在这个优秀干部,特别是官僚干部极度匮乏的事情,打任启莹主意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任启莹也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她吃完了饭,刷了碗。距离下午开会还有一会儿时间。她就回到宿舍去把闹钟定上时间。这是花了她将近一个月工资买的闹钟,根据地推出的新产品,走时肯定不准,不过二十分钟的午睡时间的还能比较准确保证的。定上闹钟,任启莹躺下就睡着了。

七十 二次反围剿前的准备(二)
陈克在根据地推行了很多新政策,无论是分地也好,国有企业也好,或者提供义务教育也好,同志们大部分都很能理解。这些政策在中国的历史中并非空前的创举,并没有超出同志们的想象力。唯有一项政策,曾经让根据地上上下下的同志都感到过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那就是根据地的货币政策。陈克在党课上详细讲述过货币“一般等价物”的本质,人民币在根据地里头流通也有些日子了,可是很多同志对拿着还算漂亮的小纸片购买各种商品的时候,此依旧感到神奇。
下午开会的时候,陈克开始讨论财政问题。
“同志们,既然我们已经有了人大,那么财政预算与核算就是一个关键问题。具体财政工作由财政部来负责,但是人大掌握了财政预算审核的权力。”说到这里,陈克心里头也有些微微的动摇,到底要不要真的给人大这么大的职权。所以陈克忍不住跟了一句,“至少现在人大掌握着这个权限。”
即便与会的干部级别不低,但是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干部完全没有财政概念。陈克知道这个情况,别说这些同志了,即便是陈克自己对这项工作也有颇为棘手的感觉。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张应宸,陈克说道:“现在由负责财政工作的财政部部长张应宸同志给大家作报告。”
同志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张应宸身上,张应宸并没有对这些目光有丝毫的反应。他冷冷的站起身走到了黑板前。人民党很讲“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并不常见。不过陈克与张应宸都不以为意,在张应宸接下财政部长这个职位之前,两人进行一次深谈,陈克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应宸,财政部采用的是军法,里头不管谁恶意侵吞国有财产,最终的死刑几乎不可避免。张应宸当时面无表情的答道:“包括我在内,都不会让组织失望。我们欢迎组织上的监督。”
毫无表情的站到了讲台上,张应宸讲述了根据地的最新财政预算计划。财政背后或许牵扯高深的理论,但是财政支出在实践层面的指导性方针反倒简单的很。现在的财政预算都是针对吃财政饭的,军队归党管,财政独立。各县有多少国有行政人员,造册之后申请预算,只要人大能够通过这些预算,财政部就按数给钱。只要中间不出现克扣与截留,就没有什么会引起矛盾的问题。
麻烦事不在于这些“固定工资”,而是各各县的地方建设问题。例如基础建设,不能无偿征用百姓劳动力。所以每年甚至每季度,地方都要提交财政预算案。对地方上要建设的项目,需要动用的劳动力,需要的支出,必须提交一个详细的财政预算报告出来。
各个县的县委负责人都听明白了,他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每一个县里头的情况都很复杂,除了核心根据地之外,其他各县甚至没能完全掌握地方的政权。在这种纷乱的局面下,想系统的提交财政报告就是天方夜谭。这需要对政府拥有有强力有的管理能力,不仅仅是靠武力背景推进政府建设,更需要能够对已经纳入管理体系内的地区进行有效的人口、环境、资源的调查。到了此时,县委负责人们才真的明白了一点,陈克当年为什么要那么早的建设包括测绘、土木工程在内的专业队伍。又是为什么要强化文化教育。没有测绘部队,没有大批能够认字,进行统计工作的同志,光人口普查登记和土地丈量,就能让地方上焦头烂额。
“如果财政预算报告做不上来怎么办?”路辉天问。
张应宸冷冷的答道:“现在是每一季度提交一次财政预算报告,如果这一季度你赶不上,那就得到下一季度。”
“那税收这块归谁管?”齐会深问道。
“税务现在归财政部管。”张应宸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所有的县委负责人都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如果税收归财政部管,那么与税收部门近在咫尺的党委与政府都不能指挥各地税收部门。反倒要靠财政部遥控指挥各地税收部门。
张应宸看到了大家的表情,他继续说道:“现在各县的税收基本等于没有,所以地方税收对县里头的影响很小。”
听了这话,宇文拔都心里头也是很不满意。人民党的财源现在基本都集中在凤台县为主的老根据地。也就是说老根据地要承担起整个根据地的财政支出。这也许是光荣的任务,却绝对不是让人开心的任务。建设根地遇到的问题甚至比打根据地的时候更多。想到这里,宇文拔都忍不住看了坐在他身边的任启莹一眼,只见任启莹正在笔记本上刷刷的记录着。宇文拔都心里头一松,只要任启莹能够弄明白,凤台县的财政就不会出问题。这种轻松只持续了片刻,宇文拔都猛然想到了件事,如果所有工作都靠任启莹完成,宇文拔都自己怎么办?就这么毫无作为的等到下一届选举的时候被选下来么?
想到自己的未来,宇文拔都心里头茫然,接下来的会议内容竟然没有听进去。
路辉天最想学习的就是陈克在凤台县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建立起根据地来,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尚远北上之后,路辉天觉得自己只要在阜阳搞好革命,迟早可以坐到安徽省省长的位置上。听完了张应宸关于财政预算的介绍,路辉天心里头很不高兴,还没等他大展拳脚,就已经被财政部的阴影给笼罩了。路辉天觉得必须给自己争取到更好的局面。“地方上开展工作的时候会遇到很多突发问题,如果财政全靠审批,那我们面对紧急情况的时候怎么办?拆东墙补西墙么?”
“那路辉天同志觉得会遇到什么问题呢?”张应宸问。
路辉天登时为之语塞,是啊,会遇到什么问题呢?部队不归县委管,在完成土改之前,什么国有企业建设完全是没影的事情,人民党占据阜阳不久,人民币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公信力。路辉天很聪明,他知道自己近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整个阜阳完成土改,推行起新制度。而这些工作恰恰不最需要钱的。心里明白归明白,但是被财政部约束住了手脚,路辉天怎么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其他各县的县委负责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与路辉天相同的想法,但是看路辉天尚且说不过张应宸,大家也不愿意再冒这个头。
既然财政预算的事情已经被同志们接受,陈克就开始了下一个议题,人民党在人大中的席位比例,以及人大对财政预算的审批权。被身为同志的财政部压制,大家尚且能接受。但是人大可不是人民党开的,那是选出来的。里头非人民党出身的人大代表数量不少。大家在党内受了压制,就绝不肯再受党外人士的压制。路辉天说道:“村长、镇长这些职位既然我们已经让出来了,人大席位就没必要再让。我觉得人大都是咱们人民党自己的同志是最好的。”
这个看法得到了相当一部分同志的赞同,谁都不愿意自找麻烦。辛辛苦苦夺取的政权,再被别人指手画脚,谁都不可能心甘情愿的。
陈克看着情绪激动的同志们,心里头突然想起了别的问题。当年毛爷爷最著名的话之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当年陈克觉得这话攻击性太强,很有些杀气腾腾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心境改变了,或者仅仅是工作经验丰富了。陈克现在很赞成这段话。地方上各种反动势力根本没有肃清,不少地方上反动势力和旧势力现在还占据着优势。如果不把这些人引到革命的大舞台上让他们表演,人民怎么可能看透这些人的真面目,怎么可能认同人民党推行的新制度呢?
但是现在看到的不少同志根本不想通过深刻细致的斗争来推进革命,而是希望通过急功近利的模式获得表面上的胜利。陈克不知道在毛爷爷时代党内的同志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问题。靠暴力去杀戮是不可能获得人心的,深入细致的工作才是革命成功唯一的途径。这就跟上楼一样,从第一级到最后一级,一步都不能少。可是同志们现在看着很想旱地拔葱直接蹦到楼顶。这种态度让陈克很担心。
会议越往下开越艰难,原本同志们对人大的理解就是人民党通过人大得到法统。现在一看根本不是那回事,人大作为根据地未来的最高权力机关,拥有着大家以前从未想过的权力。想绕开人大独立行事根本不可能。这本来也没什么,如果人大代表全部或者绝大部分都是人民党的党员,人大照样不值一提。可陈克的意思竟然是要把人大作为一个政治的斗争的舞台,而且这人大还不是单纯的“引蛇出洞”。人大也得真正起到人民代表的大会的作用。这种闻所未闻的复杂工作光去想就让不少同志感到头痛。
人民党的高层干部们学历比较高,大家都知道“画饼充饥”这个成语,通过人大确立法统之后,政权就可以得到名义上的稳固。可大家都清楚,真正为这个新政权的奋战的是军队,是国有企业,是各级政府。而这些奋斗的同志们都没见过这种“大饼”,看着这未知的大饼,不少人心中居然是厌烦居多。人大固然能确立法统,可是不少同志心中很是怀疑建立人大会不会变成“作茧自缚”。
路辉天又说道:“陈主席,我觉得现在根据地的百姓们还是习惯于政府模式,我们的政府绝对比满清强得多。有些时候宣传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让宣传把咱们自己给约束了?”
这话得到了不少赞同,合肥市委书记郑太荣路接着路辉天的话说道:“现在满清马上就要打过来,先解决了满清,很多敌人就可以顺道解决。消灭了内外的敌人,那时候再推行这些选举的话效率高得多。我觉得还是要多注意轻重缓急。”
陈克问道:“同志们,我想问一下,如果这么干,咱们和满清还有什么区别?满清现在也要立宪,满清至少在宣传里头一直在说,爱民如子。他们有时候甚至还会惩处一些政治的斗争里头失败的贪官呢。”
郑太荣答道:“咱们是真心为百姓服务的,咱们现在做的工作已经足够证明咱们人民党和满清不一样。”
陈克扫视了会场里头的高级干部一圈,这才继续问道:“既然是真心为人民服务,既然我们坚信我们和满清不一样。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怕在人大里头进行斗争呢?同样是选举,我请问大家有没有害怕过咱们党内的选举?有没有害怕过部队上士兵委员的选举?我至少没见到咱们党内的同志有谁怕过。那么大家说着是要为人民服务,咱们为什么要怕人民的选举。推动历史进步的是斗争,而是不是画出来一个所谓千秋万代的蓝图,然后固步自封停滞不前。凡是这么干的,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会场里头没人敢再说话,陈克很少发火。现在陈克很明显已经生气了。
平复了一下情绪,陈克才接着说道:“同志们,建立人大不是目的,建立人大更不是为了让什么人骑到我们人民党头上来。这点我可以向大家说清楚。”
说完这话,陈克扫视了同志们一圈,见大家的神色都平复了些。
“路辉天同志,我想你回答一下,社会主义制度的两大支柱是什么?”陈克点名问道。
路辉天不情不愿的起身答道:“科学与民主。”
“请坐下。”陈克说道。
等路辉天坐下,陈克接着说道:“民主可以解释成人民当家作主。但是我认为民主本质是以人民的利益为主导。想以人民利益为主导的方法之一,就得让人民参与到革命事业里头来,而不是把人民拒之门外。建立人大不是目的,人大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平台,让人民能够参与到民主建设里头来。人民通过这个平台知道了自己才是国家的主体。让他们知道有更好的制度可以保障人民更好的生活。这次人大选举肯定会选出一些混蛋,甚至会选出一些反革命。但是这次选举肯定会选出很多人民的代表。大家觉得这些人民代表在人大里头会和谁斗争?如果人民认清楚了我们人民党的本质,知道我们人民党代表的是人民的利益,这些人民代表会和我们人民党斗争么?他们肯定会和那些混蛋和反革命斗争。在人大这个平台上,我们最大效率的争取到了人民。科学是为了发展生产力,提高效率。建立人大这个平台就是为了提高我们的效率,对于社会主义制度现阶段来说,人大是最科学的选择。”
人民党的同志还是没有说话,陈克也不清楚自己这些话能不能让大家彻底理解,不过他自己是没有抱太高的期待。
他不得不继续说道:“在军队里头建立士兵委员会的目的不是让士兵凌驾在军官之上。士兵委员会同样是一个工具,让战士们能够参与到军队建立里头来,让军队的工作更有效率的运行。如果军队里头政委和指战员领导了一切,战士们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跟着政委和指战员走,那咱们的战士怎么可能理解咱们的军队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军队,咱们军队战斗的目的是什么?战士们如果不理解我们军队身为人民子弟兵的本质,如果不理解咱们的革命战争目的是为了让大家的生活更好。那战士们怎么可能为了保卫这种更好的生活,跟着我们人民党的同志一起去去战斗,乃至流血牺牲。”
陈克嘴里面讲着道理,但是也很注意观察同志们的表情。他看得出这番话其实没有打动全部同志,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同志根本不为所动。这让陈克很是失望。他其实能理解不少同志现在心里头的想法。对于这些同志来说,他们希望得到的是成功,以及成功后带来的地位,晋升,荣誉,革命仅仅是他们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不知道这些同志是否对自己的认知足够深刻,能够清楚的理解到他们自己内心的想法。他们是为了成功而选择了革命,并不是为了革命而努力奋斗。
在这尴尬的气氛里头,倒是路辉天站起身来,“陈主席,我错了。虽然不知道具体错在哪里,但是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的工作,找到自己的错误。在这次人大选举上,我坚定的支持陈主席你的意思见。”
这话不是陈克最想听的,如果陈克给路辉天这种表态打分的话,也就是六十分刚及格而已。而任启莹此时却鼓起掌来,有她领头,不少同志也连忙跟着鼓掌。在掌声中,不断有刚才反对陈克的同志起身表态,坚决支持陈克的领导。那些原本就支持陈克的同志都忍不住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保证党内的团结这是第一要务。但是陈克看得出,即便是表示要维护党的团结,支持陈克的领导。有些同志是真心的,有些同志就远没有那么真心。
此时也不是追究的时候,陈克挥手让大家安静,他开始继续下面的议题。

七十一 二次反围剿前的准备(三)
蒲观水见过袁世凯,他对袁世凯任何时候都腰板笔直的风度很赞赏,这是军人必须坚持的风度。作为下定决心成为职业军人的蒲观水来说,他自然也是模仿这种做法。但是此时的蒲观水并没有像袁世凯那样笔直的坐着。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下巴架在并在一起的大拇指上。在蒲观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安徽省军用地图,蒲观水的目光虽然落在地图上面,却是完全的视而不见。
从针对满清政府的战争打响的那一刻,军委上下都很清楚,工农革命军与北洋军之间的战争只是个时间问题。从那时候开始,军委就开始搜集北洋的情报,做各种针对性的作战计划预计。蒲观水出身北洋军,提供了相当多的情报。
今天上午,北洋新军出动的消息已经送到了军委,蒲观水作为看到誊抄的文件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种极度的厌烦感。虽然想继续工作,但是蒲观水情绪激动,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勉强试了几次,还是无法继续干工作,蒲观水忍干脆就坐在这里发起呆来。
蒲观水现在就任104师副师长,看他发起了呆,大家倒也没有去打搅。
“蒲师长,在想什么呢?”终于有人在蒲观水旁边说道。
蒲观水抬起头,就见何足道站在他旁边。虽然想打起精神来,但是蒲观水的声音依旧有些少气无力。“何政委,有什么事情么?”
“你收到北洋军出动的通知了吧?”何足道问。
蒲观水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看着蒲观水的表现,何足道颇有些不解,部队里头的其他同志都因为要打大仗而情绪昂扬,蒲观水这低落的情绪很是特别。“蒲师长有什么顾虑么?”何足道问,他看了看四周看向自己这边的视线,“要不咱们出去谈谈吧。”
蒲观水本来不想动,但是转念想到自己的烦心事迟早要说,与何足道谈这件事反倒是最合适的,他勉强站起身,“何政委,咱们出去谈。”
两人在僻静的地方站定,蒲观水说道:“何政委,这次军事会议上我不准备再谈我对北洋的了解了。”
何足道并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现,而是态度认真的听着蒲观水的话。这样的态度令蒲观水感觉好受不少,他接着说道:“我离开北洋也有快两年了,很多北洋的情况我已经不了解。特别是后期我提供的一些情报,我推测总结的内容有不少。这未必符合北洋的实际情况。我现在得站在革命军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不能总是模拟北洋啊。”
“嗯。”何足道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和北洋的战略战术以及战争只到模式都不相同。北洋打北洋的,我们打我们的。我支持你的想法。这样吧,这次军委会议上,我先提出这个问题。蒲师长觉得如何?”
蒲观水思索了一下才答道:“还是我先说吧。”
“那我就接着表态,支持蒲师长。”何足道笑道。
蒲观水松了口气,感觉好了很多。
何足道接着说道:“不过蒲师长,和北洋作战你有没有什么顾虑和想法,你可以先和我沟通。战前准备就是要解决大家思想上的问题,到了打仗的时候可没时间去想那么多了。”
蒲观水摸了摸额头,他心里头的确有想法,“我现在觉得我真的想和北洋打一打,我是真心想和他们打一仗,打赢他们。”
何足道点点头,尽管政委执掌部队的军政工作,也是军队里头党支部的负责人,他到没有特别想针对的作战对象,对于蒲观水的求战热情,何足道并不特别理解。但是他也不会去打击这种热情。“那咱们就打出咱们工农革命军的风采来,我们一定能胜利。”
谈起军事问题,蒲观水立刻就来了热情,“必须合理应用咱们部队掌握的战术,北洋不像湖北新军,一般的战斗里头,他们还是敢给你拼命的。”
“那咱们回会议室里头说吧。”何足道建议。
两人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有几名高级军政干部坐在了桌边,他们也在热络的讨论着即将展开的战争。见到何足道与蒲观水,大家起身敬礼。何足道蒲观水两人回礼之后,大家的话题直奔战争而去。
说是不谈北洋的军情,但是蒲观水只是不愿意像审犯人一样给大家做汇报。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汇报在没有能被证实之前,也不会被当中真的战略基干。现在这种正常讨论中,他还是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北洋是银子喂出来的,打仗的时候能否发足够的钱其实决定了北洋的战斗意志。这点上北洋军和湖北新军很有相似之处,长官意志对于部队的影响很大。黎元洪本来的态度就很消极,所以行军完全靠训练出来的模式走,咱们有针对性的进行战斗部署,黎元洪立刻就被动挨打。”
工农革命军里头的军校培训现在只到了排一级的培训,而且排一级的培训也没有全部完成。轮军事素养与理论分析,蒲观水现在排在陈克之后,严复是海军,单论陆军指挥,蒲观水绝不在严复之下。其他同志在具体战斗指挥上都有自己的长项,但是战前分析的时候还是听蒲观水说话比较多。
“那段祺瑞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指挥官?”参谋部的副参谋长高玉杰问道。
“其实我不担心段祺瑞,我担心的是王士珍。王士珍面对强敌能有什么表现我不知道,但是这个人心思缜密,很懂观察。做事情绝不会意气用事,而且极为果断。段祺瑞肯定会打头阵,有王士珍在他背后支持,这仗不好打。”
副参谋长高玉杰皱着眉想了一阵,“嗯……,那我们不妨把段祺瑞先放进根据地,再集中兵力把王士珍干掉。我们毕竟有这么多船,内河机动有优势,老部队还有水路千里奔袭的经验。在满清统制区咱们都能大规模行军,现在咱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军效率只高不低。”
蒲观水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解决段祺瑞的第三镇,原本他考虑怎么对段祺瑞的第三镇完成“关门打狗”。高玉杰提出的军事计划令蒲观水眼前一亮。工农革命军现在主攻的战术训练就是运动战,采用大规模水路机动进行远距离运动战,段祺瑞绝对想不到这样的情况。一旦先歼灭了王士珍,段祺瑞身陷根据地,没有后援,这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关门打狗。
“距离越远,可控程度就越低。”何足道发表了比较谨慎的态度。这不是否定高玉杰提出的战略部署,而是要高玉杰能够拿出更加细致的思路来。
高玉杰对此心知肚明,他笑道:“到这时候你们就知道难为我们参谋部。军事预案绝对不是一个,每一个预案制定都要好多的时间。看通告,北洋一个月内就要到徐州,这仗估摸着40天后就要打。得有十五天准备时间,你们等着我们参谋部先和你们玩命,若是你们还有口气在,后勤部就会接着和你们玩命。”
“北洋不好打啊。”蒲观水再次说了一遍这话。
其他同志也忍不住点点头,北洋军毕竟是满清手里的王牌,若是能歼灭段祺瑞的第三镇,同时消灭了江北提督王士珍所部,那么从安徽到徐州的广大地区就完全向人民党敞开了。特别是运河漕运,人民党能够彻底控制其中的一段。京杭大运河包括多端,1.通惠河。(2)北运河;(3)南运河。(4)鲁运河;(5)中运河;(6)里运河;(7)江南运河。明、清两代维持元运河的基础,明时重新疏浚元末已淤废的山东境内河段,从明中叶到清前期,在山东微山湖的夏镇(今微山县)至清江浦(今淮安)间,进行了黄运分离的开泇口运河、通济新河、中河等运河工程,并在江淮之间开挖月河,进行了湖漕分离的工程。人民党胜利之后,从扬州出发的船队不经过人民党的同意,片帆都别想北上。这对满清的打击是致命的。
在蒲观水等人交谈的时候,军委的其他同志不断赶到,很快包括华雄茂严复在内的军委成员都到齐了。华雄茂拍了拍手,“同志们,陈主席现在开政治局会议,先不参加军委会议。我们现在制定军事作战计划,等陈主席来了之后一起审定。”
高玉杰虽然开玩笑的说参谋部工作繁重,其实参谋部早就有了几个初步计划,战略布置大同小异,都是诱敌深入,采用运动战的模式关门打狗。这几个计划的区别在于人民党到底允许敌人深入到什么程度。满清的作战有一个核心特点,那就是依托交通线作战。铁路,大路,航运是满清的作战核心。人民党则不同,由于掌握了农村,人民党就有更广大的运动空间。满清若是不脱离大路,那么他们的交通线与运输线就是极为固定和脆弱的。若是他们离开大路,那只可能采用小部队行动的模式。满清大部队根本不可能向农村随意进军,几万人在不明情况的野地里,先不用说打仗,光饮水取用就是一个大问题。
先说了几个基本的想法之后,同志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了严复身上。这次战斗里头内河航运是关键,安徽水路密集,加上夺取了湖北新军的舰船,人民党的内河部队力量雄厚。所以段祺瑞要么先和人民党在内河上来一次决战,先消灭内河部队。且不说北洋军有没有这个水军实力,不少舰船体积很不小,一旦内河船队大批沉没,即便没有人民党人为的制造障碍,光清理河道就够北洋军忙上几个月。
参谋部里头陆军出身的占了大多数,但是几次会议开下来,大家对这些水军的细节问题也都讨论过了。如果段祺瑞想快速进行战斗,他就只有陆路可走。那么严复作为海军专家,他的意见就格外重要。
看着年轻同志们的目光,老帅哥严复笑道:“如果我是段祺瑞,我肯定不会进攻根据地。”
听着老帅哥的笑话,年轻同志们忍不住哄堂大笑。
严复本来性格很是严肃,可自打加入人民党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倒是一日多过一日。其实严复并不是一个刻板的人,老帅哥年轻的时候也挺活跃,不过是周围的环境让他不得不“严肃刻板”起来。在根据地里头,军队却讲“严肃、认真、紧张、活泼”,老帅哥和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革命军人在一起,大家理想一致,又没有内部倾轧,更没有派系斗争,这四条里头严复本来就能做到头三条。由于不用再费心思搞什么官场问题,第四条也在严复身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来。
听了严复的话,华雄茂笑道:“那归根结底还是要讨论敌人的战略部署了?”
说是活泼,其实不是同志们放浪形骸的胡说八道。虽然也是笑,华雄茂与严复都没有说废话。
严复点点头,“所以侦查工作还是要做好。而且我军现在也不能任由满清把咱们堵在淮河里头,敌人也不傻,他们知道我们夺取了湖北新军的炮舰,他们肯定也会担心我们的船队问题。北洋军若是靠着河行军,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咱们的炮舰炮击。他们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北洋军至少也得考虑把咱们堵在淮河里头,不会抄了他们的后路。段祺瑞不是无能之辈,王士珍更是号称北洋之龙,考虑问题很是缜密。这点事情他们不会想不到。”
军委的同志们都点头称是,预测敌人的行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除非敌人的内部有自己人,或者对敌人非常了解。否则的话把敌人的能力预计的低了肯定不行,把敌人的能力预计的高了,那更不行。而且敌人越不是无能之辈,他们就越懂得收集情报,观察判断战场形势的变化。想让这种敌人轻易落入人民党预先设置好的陷阱很不容易。
“那陈主席是怎么预计黎元洪的呢?”有人问了这个问题。
华雄茂答道:“陈主席对这件事反复强调过,他不是预计,而是让黎元洪只有一个选择可以做。现在北洋军的选择还颇多呢。”
“我知道北洋军选择颇多,那么我们一条一条的仔细分析,逐条排除就好了么。”
这个建议得到了同志们的赞同。
高玉杰看大家马上就要讨论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绝对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他连忙说道:“请稍等一下,我有一个战略上的设想。我们先不打段祺瑞,而是先把段祺瑞身后的王士珍跟歼灭掉。无论怎么设想,敌人都会认为我们先打位于前端的段祺瑞,王士珍在后面,防范反而比较少。我们不管段祺瑞玩什么花样,甚至不管是段祺瑞打头阵还是王士珍打头阵。只要我们把位于后面的满清部队歼灭,打前锋的满清部队深陷根据地内,覆灭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设想当时就让不少同志打开了思路,严复与华雄茂脸上都露出了赞同的笑容。蒲观水连忙说了一句,“我是北洋军出身的,至少我在北洋军的时候,绝对是不清楚人民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假如我是前锋,我即便打不过,要撤退。我也认为广阔的农村是可以任意通行的。”
听了这话,几乎所有同志都笑起来。是的,在大家学习人民战争之前,大家也认为广阔的农村是可以随意通行的,无人的田地,可以获取补给品的村镇,自己固然是要撤退,但是敌人也不可能肋生双翅飞到头里去。而现在,工农革命军的革命军人们都已经清除,当一支非人民的军队进入广大的农村之后,在人民战争面前,他们只是陷入了死地。若是他们不顾死活的依靠交通线突围,反倒有些许活命的可能。
“北洋军怎么办我们不知道,但是选择哪个战略大家有没有想法?”看自己的建议得到了好评,高玉杰接着问道。
“湖北新军和江南新军怎么办?”蒲观水问。他对这两支部队的动态很是关心。
华雄茂答道:“虽然也要防范,不过陈主席的意思很明白。湖北新军这次绝对不肯再重蹈覆辙。通过小分队袭击的方式,湖北新军这次只怕会做个进攻安庆的样子。江南新军里头光复会的力量很大,陈主席已经派人前去联络光复会。他不要光复会阻止江南新军出动,也不要光复会煽动新军造反。他只要光复会在江南新军里头宣传一件事,待机而动。”
军委的同志们听到这些布置连连点头,陈克的态度其实已经非常明确了,就是要打掉最强的北洋军这路。只要能够暂时稳住湖北新军与江南新军,人民党歼灭了北洋军之后,这两支军队立刻就会选择撤退。这是必然的事情。
“那么,大家有什么想法?”高玉杰接着问道。
军委的同志们互相看了看,严复先说道:“我赞成高玉杰同志的计划。”
“我也赞成。”华雄茂接着表态。
军委经过投票,通过了高玉杰先打后面,再打前面的计划。

七十二 同盟会崩溃
在军委正式确定二次反围剿战役模式的时候,前往拜会光复会的使者已经抵达了目的地绍兴。
绍兴现在已经很有江南革命中心的味道了。街上好多“打倒满清,创立民国。”的标语,街头也有声嘶力竭做着宣传的革命党。必须说明的是,这在清末并不是什么奇景,历史上秋瑾被抓后,绍兴知府贵福杀害了秋瑾。当地士绅们就提出了抗议,力争为秋瑾“平反”。士绅们的理由很简单,“秋瑾只是在煽动革命,而没有实际造反。又没有口供,满清杀秋瑾是滥杀无辜。”秋瑾是否无辜且不说,在城里头贴标语,做革命宣传这种事情实在是颇为稀松平常的。
绍兴城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守城门的,城内列队巡逻的都是短发。而且从军事角度来看,这些人的部署颇有可取之处呢。
人民党的使者名叫程铭淼,他到绍兴之前,陈克已经通过联络站与光复会联系过了。早早的就有光复会的同志迎住了程铭淼。本来光复会的同志是想直接带着程铭淼前往光复会的总部,但是程铭淼却提出前往绍兴知府衙门门口去看看。
“程先生,这有什么好看的?”嘴里这么说,但是负责接待的陈伯平声音里头很有些得意的感觉。到了知府衙门门口,只见守门的已经不是清军,而是留着短发的武装人士。
程铭淼笑着问道:“这知府还在里头吧?”
“没错,知府大人因为身体不好,现在政务都由人代理。”陈伯平回答的很得体。
听完这话,程铭淼用力点点头。
光复会在池州的几个月,主要干部都身体会到了营运一个地方政府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艰苦的几个月实际经历对于肯学习的人来说,比读几年的书都要有效。这次光复会在自家地盘上的起义就表现出相当的进步。虽然还是没能把实力深入农村,但是好歹在革命之前光复会已经针锋相对的建起了相应的部门,而且实际控制了绍兴城内相当的一部分实权。
这些行动能成功,也有些运气的成分在里头。二次反围剿开始之前,满清在江南的部队已经全面开始收缩。这不是各路地方部队消极怠战,因为南京的新军第九镇一旦渡江北上,江南整个就空虚了,满清的兵力顶多用于扼守据点。在这个时候光复会率先夺取了绍兴的控制权,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程铭淼觉得光复会很有点学习人民党的味道,人民党在凤台县的发展也是首先夺取了县城的控制权。心里这么想,程铭淼却没有任何评价。他是来拜见光复会请求合作的,而不是作为大员前来视察的。对光复会指手画脚是很不礼貌的行动。
陶成章是在大通学堂里头接待程铭淼的。大通学堂现在作为光复会的“干部学校”,其地位相当的关键。双方见面后都没有多余的废话,程铭淼把陈克的亲笔信交给陶成章,然后就静静的等着。
看完了信,陶成章把信递给旁边的章太炎。他自己目光炯炯的看着程铭淼,“程先生,贵党陈主席总是这么客气。”
程铭淼笑道:“大家都是要满清,这等事情还需要光复会的同志合作才行。”
陈克在信里头没有过份要求,他只是希望光复会在江南新军的人员大力宣传“待机而动”,让这些人煽动军官和士兵的“旁观情绪”。自从人民党歼灭了合肥与安庆的七千湖北新军之后,各路清军面对人民党都没了狂妄之气。陈克要利用的就是这种态度。历史上清军本来就没有协同作战,陈克只希望他们保持这种传统,在人民党全力对付北洋新军的时候,其他新军观望战事即可。
现在的清军与之后各路军阀还有国民党的部队一样,想打硬仗就得给赏钱,国民党那时候出动前大撒大洋,现在的新军也差不多。陈克不准备动用太多的力量来对付江南新军。除了军事行动之外,如果能够在新军强化煽动这种旁观情绪,那效果自然是更好。
对于陈克的计划,陶成章理解的并不太深刻。他只是觉得陈克从来不提出过分要求的作风很让人满意。唯一让陶成章感到遗憾的是,陈克提出的要求未免太简单,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还要专门派人前来,随便表示了陈克的重视程度,但是光复会却无法因为这个人情对人民党有什么恩情可言。
“不知陈主席可有别的话请程先生带来?”陶成章问。
“陈主席要说的事情都在信里头写清楚了,并没有别的事情要我来办。”程铭淼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任务。
说话间光复会的主要干部们已经看完了信件,章太炎说道:“陈先生并不要我们出兵相助么?”
“信里没说的话,那就是没有。我只负责送信。”程铭淼笑道。
光复会的干部们虽然对人民党印象深刻,但是真的与陈克打过交道的只有陶成章、徐锡麟、秋瑾三人而已。陈克的要求如此之低,光复会不少干部竟然有些不敢相信。就是陈克不专门派人来联系,光复会也会这样去办,他们都能分清基本的局面。如果人民党被打垮了,那光复会定然压力骤增。光复会不会为了人民党抛头颅洒热血,他们也只能尽力不让江南新军权力进攻人民党而已。
程铭淼看光复会的干部疑惑的目光,他笑道:“诸位,还有件事倒是需要说说。前一段同盟会的黄兴与宋教仁先生到了我们根据地,邀请我们加入同盟会。陈主席已经拒绝了此事。虽然这件事与马上要发生的战争无关,不过光复会既然已经脱离了同盟会,那这件事我们也不能不给大家说。”
“哼哼。”陶成章冷笑了一声。他就知道人民党绝不会加入同盟会,所以他也只是冷笑了一声。“程先生,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们光复会的同志。”
介绍完之后,大家自然是要互相说话的。光复会的干部们或者有心或者只是好奇的开始询问人民党根据地的事情。程铭淼用光复会能够理解的话解释着大家的问题。在这问答中,程铭淼发觉自己来之前,陈克对光复会的评价实在是切中要害。陈克的原话是“光复会是一个很不专业的组织。”
“专业”与“非专业”的区别在哪里,程铭淼并不理解。程铭淼只是人民党中并不算出色的一名中级干部,他在日常工作里头也是感觉问题很多,党组织的很多东西都没有学过,更别说有效理解了。他本以为自己未必能像陈主席这样洞悉问题,但是与光复会的谈话不久,程铭淼就感觉出双方的差距在哪里了。
对于现实问题,光复会只看到了用肉眼能看到的。对于隐藏在表现之下的矛盾冲突,光复会就很少重视。程铭淼感觉光复会的干部们认为矛盾冲突是一种放不上桌面讨论的问题。人民党就完全不同,人民党的工作就是要找出矛盾,然后分析矛盾。最后找到解决矛盾的方法来。
这种看似人民党“务虚”,光复会“务实”的区别,真的应用到了具体问题上,那就是高下立判。人民党遇到问题之后,经过对内在矛盾的分析,立刻就有了各种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法出来。
例如光复会相当乎的农村问题,他们很希望人民党能够给出各种建议出来。但是程铭淼之所以被认为工作“不出色”,就是在农村工作里头他的表现并不好。即便是这样在人民党里头评价不高的程铭淼,听到光复会大谈什么下乡宣传革命,联合士绅,什么强行剪辨。他也觉得面前这些充满了热情的光复会成员未免太幼稚了。
程铭淼能够被选作信使,并不是因为人民党把这个工作当作“贬斥”的岗位。当作信使需要睁着眼说瞎话的能力,程铭淼恰恰有这方面的资质。虽然在基层工作里头这种资质无法有效促进工作,但是在外交方面这可是难得的优势。心里头虽然有诸多想法,程铭淼却能态度认真诚恳,有礼有节的回答或者拒绝回答光复会的问题。
人民党的会多,程铭淼不用绞尽脑汁的去考虑什么,只要把回忆里头同志们说过话的那些被证明是错误的话拿出来,就足够让光复会的这些人起了共鸣。对于这等和欺骗无异的事情,程铭淼毫无内心的谴责。他本来就是送信的,是光复会自己要拉着扯闲篇,既然如此,程铭淼完全没有理由传播人民党的政治理念,让大家高高兴兴的多好。
光复会的同志与程铭淼“相谈甚欢”,基本上与人民党彻底决裂的同盟会代表黄兴与宋教仁则回到了东京向同盟会汇报工作。光复会的退出给同盟会的打击其实远比想象中更大。由于光复会是江浙地方势力,与士绅关系密切。而日本留学生中江浙出身,比较倾向于光复会的数量相当大。而且在此时还有一件很大的问题,孙中山因未经众议收受日本政府资助。
日本政府对于孙中山的庇护、支持已有很久的历史了。根据可信史料,孙中山发誓推翻清廷第一年,就和日本政府建立了联系,此后这些年,孙中山往来日本如入无人之境,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或许是因为日本政府在东三省问题上有求于满清政府,或许是因为清政府主导的立宪运动顺利进行使日本政府看到了新的希望,所以也就是决然抛弃孙中山。
日本政府当然也没有完全接受满清政府的要求,将孙中山“驱逐”出境,实际上是两边下注,既不愿意就此得罪满清政府,也不愿意与孙中山和革命党人过分为难,谁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所以日本政府不愿用强制手段去压迫孙中山,而是通过与孙中山、革命党人关系密切的日本人头山满劝说主动出境,并由外务省和一家商业机构分别提供一万八千元经费资助。对于日本政府来说,这种两边下注的讨好做法谁也不得罪,清政府那儿可以交代,毕竟你要求让孙中山走,他走了;孙中山这里也好说话,你看,实在没办法,暂时避避吧,反正日本的大门朝你开,将来环境改变了,孙先生还可以回来。
历史上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光复会宣布脱离同盟会。而陈克得这个时代,光复会则是因为无法接受孙中山躲在海外革命的态度,加上当时岳王会毕竟顶着同盟会的名号,一度占据了安庆的岳王会与光复会矛盾重重,根本谈不上什么合作。这些事情都导致光复会对于同盟会的彻底失望。
现在孙中山还是拿了日本人的这笔资助,而且人家日本人又说得这么诚恳,孙中山也就不得不离开日本了。但是孙中山走之前并不甘心,他还做了最后的努力,让黄兴与宋教仁前往安徽,希望拉陈克加入同盟会。黄兴与宋教仁这等人物,被迫当了个说客,也完全是被逼无奈。假如人民党加入了同盟会,那孙中山就有了好多手段。对外宣传也好,甚至对日本人也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得知人民党干净利落的拒绝合作,孙中山很是失望。沉默了一阵,孙中山才说道:“我已经命汉民在南洋建设同盟会总部。咱们还是暂时南下。既然北方有北洋,安徽有人民党,江浙有光复会,我们同盟会还是应该到两广去。”
孙中山的革命党因为缺乏自己掌握的武装力量,自然不能像人民党那样,先打出旗号,再攻城拔寨。孙中山他们的起义,有点像做生意,先筹集了本钱,买枪械,花钱偷运回来,还要花钱收买参加人员,从帮会到新军甚至防营,连起义骨干的活动经费,从交通住宿到吃饭的钱,都得事先准备好。好些革命党人比如孙中山,原本就是职业革命家,自己就要靠捐款养活,一会儿钱松,一会儿钱紧的。筹集一大笔造反经费,实在不容易。但凡党徒有产业的,多半保不住。孙中山的哥哥孙眉,就因为支持弟弟革命破了家。而另一个革命富翁张静江,据说,他跟孙中山汇款的暗号,ABCDE分别代表1万,2万,3万,4万,5万。而孙中山动辄给他发一个C或者E,让他穷于应付。不过,革命党最大的财源,还是南洋。毕竟,革命党拉捐款,只能靠海外华人,而华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东南亚,欧洲和美国,要排在第二位。而同盟会中人,在海外资源最多,筹款能力最强的,还是孙中山。只有孙中山在海外华人中最有人脉。需要提一句的是,当年的捐款,不尽出于海外华人的革命觉悟。好些捐款,实际上是华人对革命的一点对赌投资。革命党人在拉捐助的时候,往往会许诺给捐款人一些革命成功后的官衔。当然,这些官衔,在革命成功后,绝大多数都没有可能兑现。
凡是涉及钱财,就难免有纠葛。口直心快的章太炎,因民报经费跟孙中山撕破脸皮大闹,背后实际上是部分来自东南和中部同盟会成员对孙中山长期的不满。在他们看来,把资金过多的投向孙中山的家乡两广一带,明显是出于地域的偏心。但是,考虑到资金的来源,孙中山大概也只能这样选择,毕竟,南洋的华人华侨,多半来自两广。如果能在广东占一块地方,也便于争取海外的援助。在孙中山眼里,像武汉这种四战之地,尤其是不能考虑的。所以,同盟会在章太炎事件之后,实际上处于部分的分裂状态。部分原光复会的成员,在东南地带自行其是。而来自中部的前华兴会成员,也自己做自己的。当然,他们就没法指望孙中山的筹款接济了。
光复会脱离同盟会之后,孙中山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黄兴与宋教仁都知道,听孙中山再次提及此事。两人对视了一眼,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黄兴说道:“孙先生,我不准备去南洋。我想与教仁还有华兴会出身的同志回湖南去看看。”
“为何?”孙中山感觉很意外。
宋教仁接过话头,“人民党既然能靠自己的力量打出安徽来,我们也回到湖南从基础干起,未必不如人民党。而且满清这次围剿气势汹汹,若是失败,那天下立刻震动。各地官府为了自保,也不敢对革命党逼迫的那么狠,我们也可以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孙中山看着黄兴与宋教仁,曾经聚集在同盟会旗下的力量还真的有些“全国性”的味道,江浙、两湖、广东,加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留学生,大家在日本搞起同盟会来,再加上在日本的保皇党康有为等人,竟然成了中国各种政治势力的汇合地区。
但是现在,这个局面已经有了大变化。首先是保皇党立宪派们开始倾向于北洋袁世凯,而光复会摆明了旗号与人民党合作,现在两湖地区的华兴会黄兴与宋教仁若是再脱离,同盟会剩下的就是海外的华侨与广东地区。
这就是同盟会的结局么?孙中山想。

七十三 遣返(一)
安徽巡抚衙门门口的牌子已经换成了两块,左边是人民党安庆市市委,右边是安庆市人民政府。不过两块牌子都简陋的很,不过是原木上随便刷了清漆,然后找写字好的人写了名字而已。安庆市市长章瑜自己都没把这两块牌子太当回事。作为人民党最前哨的安庆市,现在只有一个营的驻军。这个营是四四制满编部队,总共有一千人。包括章瑜在内的部队上下,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千人能够靠武力守住安庆。湖北新军还会打过来,并不是什么秘密。部队里头对此心知肚明。但是部队也没有撂挑子的想法,工农革命军自然有工农革命军的做法与风气,部队早就把撤退路线、撤退计划制定完毕。在确定了后路之后,部队反倒毫无后顾之忧的展开着工作。
在章瑜的组织下,这一个营与其说是驻军,倒不如说是工作队。恢复秩序,营运城市生活。章瑜和同志们干的热火朝天有滋有味。自打回到安庆之后,首先恢复的是城市卫生,然后码头也至少恢复了营运。虽然客商大减,但是好歹安庆的生活秩序恢复了正常。接下来人民党开办了合作社,建立了安庆市银行。靠了外面运来的粮食,加上人民币的发行,安庆的生活也能维持下去。这半年多来三次经历战火的安庆市总算是能正常营运起来。
现在在人民党中,章瑜无疑拥有规模最大的办公室。安徽巡抚的办公室现在由章瑜和市委书记两人占据了。一大早,章瑜早早的就到了办公室。今天他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交接湖北新军伤兵的任务。在合肥战役中,人民党俘获了好多伤兵。没有能顶住的伤兵都已经死了,能顶住的伤兵也都完全脱离了危险期。现在马上就要打仗,人民党把这些伤兵送到安庆,然后由章瑜把他们送过长江,这样遣返工作就算是完成。
虽然现在安庆号称也是党政两套班子都完整,其实大家根本没有把这个当真。章瑜身兼安庆市市长兼安庆武装部部长,市委书记则是营政委鲁正平。这党政两套班子完全是军队这套班子给套上民事机构的头衔。既然主要领导都是军人,讨论遣返问题的时候自然没有那么温情脉脉。
“押送俘虏的只有一个连的部队,咱们要不要把这个连给留下来?”鲁正平问道。虽然他现在的地位实际上被章瑜更高,不过鲁正平还是不习惯对自己的老上司发号施令。讨论问题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以章瑜为主。
章瑜答道,“我已经给军委发过报告,咱们等军委的回信就知道了。”在战争随时都会爆发的时候,哪怕只是多了一个连,很可能对战事有不同的影响。
“另外这次据说送来的还有一些战死者的骨灰,家属们摆灵堂让他们摆到哪里?”鲁正平毕竟是搞政委工作的,对这些民政工作有着足够的敏感度。人民党做事倒不藏着掖着,这次俘虏遣返前,人民党专门派了几名被俘的湖北新军官兵前往武汉,通知了新上任没几个月的湖广总督赵尔巽。而且让他们告知湖北新军第八镇统制张彪。希望他们能够派船来接回这些新军官兵。
湖北军政两方都没有回应,倒是有不少被俘的湖北新军家属赶到了安庆,准备接回自己的亲人。人民党把他们安排到城西的马营军营集体居住。当然,这些人里头混进了不少湖北新军的探子。人民党已经抓到了不少带枪的人,不过这些人被抓后坚称自己是亲属。人民党没收了他们的枪后,依然他们在军营居住。
面对这个祭奠的问题,章瑜答道:“就让他们在马营那里自己摆摆令堂好了。对了,通知安庆搞这个丧葬的买卖人,让他们准备卖纸钱香烛什么的。不许他们涨价。”
又讨论了一阵细节,两人觉得基本上没问题了,鲁正平就出去安排工作。
在安庆城里头,除了人民党之外,还有一股政治力量。他们就是重返安庆的岳王会。现在岳王会在安庆的风评很低,安庆百姓对岳王会带来的麻烦记忆犹新,除了妓院和赌场之外,谁也不肯搭理他们。而这次陈独秀等人严格了岳王会的纪律,凡是岳王会成员绝对不允许宿娼赌博,结果现在岳王会在安庆根本无人理睬。陈独秀不气馁,他主动要求承担工作。于是被分配到了看守暂住马营的那些湖北新军家属的任务。
岳王会四百多人分了三班,守住了马营的要点,而且日夜巡逻。上午是陈独秀当班,他带了巡逻队出门巡视。走到半路,柏文蔚与范传甲带了几个人加入了队伍。陈独秀知道他们肯定有事情,于是放慢了步伐。果然,柏文蔚拉住了陈独秀,“陈先生,同盟会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孙先生已经去了南洋,说是要在南洋重建同盟会总部。”
“重建?”陈独秀对这个词很是意外。从字面上讲,这个词意味着同盟会的总部遭到了毁灭。即便是同盟会的总部不再继续留在日本,那也只能说是“转移”。难道同盟会真的四分五裂了么?虽然岳王会脱离了同盟会,但是陈独秀对于同盟会依旧很关注。“到底怎么回事?”陈独秀问。
柏文蔚脸色很不好看,他拿出了两封信,“这是我今天收到的。”
第一封信是孙中山的,孙中山在信里头大力赞扬岳王会“首倡革命力量占据省府”的功劳,接着就是一番要继续精诚合作的话。
第二封信则是黄兴与宋教仁联名的,信里头说原来在两湖活动的华兴会重新建立,作为“邻居”,他们希望与岳王会全力合作。
陈独秀是聪明人,他已经猜到孙中山与黄兴宋教仁已经分道扬镳了。微微叹了口气,陈独秀把信给收起来。
“陈先生,信里头怎么说。”跟在陈独秀身边的许佑丰问道。
“自己看吧。”陈独秀不想说同盟会的坏话,他把信递给了许佑丰。
“陈先生,若是同盟会移到南洋,我们怎么办?和黄兴先生合作么?”范传甲已经看过信,他有些焦急的问道。
“范连长,咱们既然决定与人民党合作,其他的势力咱们就不要招惹了。”陈独秀答道。他这话已经很是不客气了。而柏文蔚干脆就瞪了范传甲一眼。这次回到安庆之后,原本岳王会的一些人还算是老实。可是看到人民党只在安庆留了一个营的兵力,而岳王会的人数又到了四百。那些原本就对人民党不服气的人心里头又开始活动了。范传甲就是其中的代表。
“大帅,我们何必屈居人民党之下?”范传甲随着知道这并不现实,但是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大帅你在安徽名望出众,怎么都该你当这个安庆市长。”
“我当了安庆市长又能如何?再让湖北新军撵走不成?”陈独秀问道。
这下范传甲不吭声了,湖北新军早晚还是要打来的。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人民党若是撤走,那岳王会也绝对不会自己留下死守安庆。数千人的时候岳王会尚且守不住安庆,现在四百人更不可能守住。
正说话间,却见远远的跑来了一个人民党的传令兵。传令兵带来了消息,湖北新军的伤兵们已经到了安庆,章瑜让岳王会准备接待伤兵。等传令兵跑远,许佑丰把信还给陈独秀。众人也不再多说,都向着马营去了。到了营门口,许佑丰抽了个机会离开了陈独秀身边,他叫过一个岳王会的人,吩咐了一阵。那人就悄悄的离开了马营。
章瑜或许是整个人民党里头唯一关心同盟会命运的人,他一直在收集同盟会的消息。这不是章瑜关心“革命同志”,岳王会一度加入过同盟会,即便是宣布退出同盟会,与人民党全面合作的今天,岳王会里头对同盟会依旧抱有幻想的人还不少。而现在的岳王会虽然已经被安庆市的市民所唾弃,不过身为安庆市市长的章瑜依旧不太敢小瞧岳王会。毕竟人民党在安庆只有一个营的兵力,而岳王会现在则有近四百人。
自从岳王会返回安庆之后,曾经脱离岳王会的人就回来不少。那些投奔人民党的人都被章瑜给送去合肥,有一部分前岳王会成员不愿意去,这些人都选择了重新加入岳王会。岳王会的成员数量有所恢复。当然,有些岳王会的成员是在章瑜安排下“重返岳王会”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向章瑜提供。许佑丰就是这部分人里头的负责人。把最新的消息差人送给章瑜。许佑丰有找到了陈独秀开始张罗。
这些等待家人的湖北新军家属有些来的久的已经到了五六天,有些则是刚到。听说自己的亲人就要到了,一个个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聚在营门口。人民党提供了名单给湖北军政方面,很明显湖北方面并没有把这些名单公布出来。家属们是通过那些士兵知道自家亲人被俘和被遣返的消息的。但是这里头到底有谁生还,有谁死亡,他们是到了安庆之后才看到了名册。
在名册上看到依旧活着的亲人名字,他们的家属们自然是喜不自胜。看到自己的亲人已经战死的那些家属当时就嚎啕大哭,但是他们却抱着人民党弄错了的希望。听说亲人来了,无论是哪家的亲属,都脸上带着焦急,伸长了脖子开始张望。
伤兵们的长队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头的时候,家属们忍不住就要奔上去。岳王会的成员立刻列队挡住了准备冲出去家属。“不要乱,不要乱。”岳王会的士兵们高喊着。好不容易挡住了家属,但是背后却传来了密集的奔跑声。岳王会的人扭头一看,却见湖北新军的官兵们快步奔来。他们进城之后被告知,有些人的家属前来迎接。他们大多数觉得这是人民党开的玩笑。没想到远远的真的看到自己熟悉的亲人身影,士兵们心中都是狂喜。经历了那残酷血型的战斗,他们实在没想到居然能够这么快就见到自己的亲人。又见一些拿着枪的人挡住了自己的亲人,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众人都奔向自己的亲人。
“让开吧。”陈独秀看局面已经控制不住,连忙喊道。
岳王会的人连忙闪到一旁。两股人流就这么直接冲到了一起。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亲人,重逢在一起的亲人,欢欢喜喜,喊爹娘的,喊哥弟的,叫肉儿,跳的跳,笑的笑。暂时没找到亲人的,也忍不住在人群里头乱走,见到认识的乡亲邻里就开始问自己的家人是否来了。
在这一片欢腾的气氛里头,突然有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那是确定了自己亲人已经战死的亲属们开始痛哭。看着这痛苦与欢乐并存的场面,无论是岳王会的人还是人民党的同志都是百感交集。
能从湖北跑来安徽的人都是家里头不缺钱的,他们数量其实有限。至少一半以上的新军没有人来接。看着别人一家团圆,这些湖北新军士兵们心里头也是极为不好受的。
人民党看大家都见得差不多了,领队的拿着喇叭筒喊道:“湖北新军的兄弟们,湖北的父老们。我们已经派人通知了湖广总督和新军第八镇的张彪统制,让他们派船来接诸位。现在船还没有到。但是我们也不能让大家在这里多留。大家现在想过江的,我们有船送。若是想走江北回去的,那就请上路吧。”
听了这话,不少新军家属脸色都变了。他们连忙拉住自己刚团聚的亲人。人民党的领队以为大家误会了自己的说法,他又喊道:“诸位,我们请大家赶紧走不是要加害的意思。这马上就要再打仗了,诸位留在这里真的不方便。请诸位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
“这位同志,能不能让我们在这里歇一阵子?”有湖北新军的士兵喊道。
“在这里歇是可以的,我们还给你们提供食物,虽然不多,但是每个新军兄弟七天的干粮还是有的。另外,若是有亲人想在这里祭奠阵亡的亲属,我们也卖香烛黄纸。因为我们部队没有这些东西要用,所以大家得出钱向商家买。放心,绝不会涨价坑了诸位。”
听了这么人情化的处理,新军和家属们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此时却听有人喊道:“诸位,咱们不要这些反贼的东西,他们打死咱们不少兄弟,咱们绝不能和他们善罢甘休。”
听到这话,众人都愣住了。岳王会的人都带了枪,不少人就准备举枪瞄准人群。陈独秀看形势不对,立刻高喊道:“谁都不准动枪。咱们岳王会的同志回城里头。”
岳王会的众人听陈独秀发了命令,忍住怒气开始撤退。整撤退间,却听到俘虏和家属人群里头有人喊道:“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兄弟,为什么要乱喊?”听这话,很明显是刚获得释放的俘虏们揪出了方才乱喊的人。
片刻后,已经有几个被释放的俘虏拽了人出了人群。岳王会在人民党的监督下曾经搜查过这些家属的身和携带的行李。当时章瑜与陈独秀都严令,可搜身,但是绝不能拿百姓任何财物,违者杀无赦。所以搜出不少武器出来。被拽出的那人大家看得清楚,众人有印象。此人带了一支很不错的手枪。手枪已经被没收,现在归岳王会常恒芳所有。
那人看自己被揪出来,煽动俘虏的行动明显失败了。他干脆梗着脖子喊道:“你们瞎了狗眼了,你们看看我是谁!”
俘虏们中军官仔细看过去,有人忍不住喊道:“他是满营的管带。”
这话一出,新军和家属们都怔住了。
湖北新军里头有满营,他们负责搜寻革命党。等于是监军,这些满人自视高人一等,平日里嚣张的很。现在看到满营的人出现,还是军官,新军已经心知肚明。湖北官方虽然没有派船,其实根本就是有准备的。
看自己的身份曝光,满营的管带冷笑一声,“大家别信这些乱匪收买人心的话,他日我们打回来定然要了这些人的命。”
但是家属们明显不信这话,突然有人喊道:“大伙自己回湖北吧,千万别跟他走。前一段回湖北的新军可被这些人折腾惨了。”
兵源的新旧之别势必影响到士兵的内在素质。旧军“人皆乌合,来去无恒”,“里居不确,良莠难分”,“积习锢弊,一入膏肓”,由此改编的“新军”必然带有浓厚的旧军积习。张之洞起初也曾尝试改编旧军,但在发现由武铠左营改编的护军中营“操练未见起色”后,即“令全行裁撤”。从此,他基本放弃改编旧军,专心一意,“另募精壮”。招募新兵时,除要求身强体健外,皆规定须报明家口住址,族邻保结,并拒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这样募集的新兵必多是质朴强健的青年。也就是说,与半由旧军改编的北洋新军相比,基本由新兵组成的湖北新军,士兵相对质朴,少成见无习气。
但是湖北对新军的连带株连可没有一点放松。这些家属们赶来的目的就是赶紧带着自己的亲人离开新军的。

七十四 遣返(二)
合肥会战之后,人民党释放俘虏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战后集体释放了未受伤的湖北新军。第二阶段是二次反围剿战役开始前集体释放了经过治疗后的受伤湖北新军。由于一部分受伤新军已经造成了永久性的残疾,所以人民党通知湖北方面,希望他们能够派船来接。
人民党优待俘虏政策决定了只可能采用这样的方法。所以工农革命军的官兵们没想到湖北新军对待伤兵的态度居然是完全不信赖。
化妆混进家属队伍的满营军官被识破身份之后,看向工农革命军战士的目光里头有着畏惧,但是转向湖北新军伤兵的时候,立刻就趾高气扬起来。工农革命军的官兵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章瑜命令绝对不能在释放俘虏的行动中发生流血冲突。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工农革命军严格对家属搜身,收缴违法携带的武器,而且对临时居住营地也进行了严格控制。虽然满营的军官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他也没胆子与其他赤手空拳的手下对工农革命军发动攻击。
陈独秀更是严令岳王会的人不许动武,不仅如此,陈独秀更调动岳王会的人站到工农革命军背后。如果工农革命军不动,岳王会也决不会主动行动。常恒芳对此并不赞同,他说道:“大帅,为何如此。”
陈独秀知道短时间根本说不清楚,他反问道:“你这是要违抗军令么?”
岳王会上下自打回到安庆之后就强化纪律,陈独秀这么一问,常恒芳也不敢再说什么,他喊道:“岳王会的同志们列队跟我走。”毕竟是经过一个月的认真训练,部队几乎是习惯性的列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见没人再阻拦自己,满清的管带神色轻松不少,“各位,你们赶紧列队,跟着我们回武汉。”
被释放的新军官兵见到有军官发号施令,正准备靠过去,却被自己的亲人仅仅拽住,“跟着我回家。咱们不当兵了。”
这些新军官兵愣在当场,他们不理解自己的亲人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家属们眼见自己的亲人居然傻乎乎的要跟着军官回武汉,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有人高声喊道,“你们知不知道上一批被放回去的人遭了什么罪么?他们被打死了好多。”
听到这话,所有被释放的官兵都愣住了。
有人带头说出真相,新军家属们自然也不再顾及。更多家属已经拉住自己的亲人喊道:“千万别回新军那里了,赶紧回家。”
见自家亲人如此着急,新军的官兵也知道事情不对。而家属们也开始给他们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一批被人民党释放的战俘们自然不会选择投身革命,更不会选择投奔“安徽佬”,他们都选择了返回湖北。这些湖北新军知道,等待他们的自然不会是欢迎。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自觉自愿的回到了湖北之后,湖北方面并没有觉得这些人是忠诚的,相反,湖北军政两方都开始对第一批俘虏开始了大规模的调查。
合肥战役的大败让张之洞感觉极为不满,他身为军机大臣,为国出力的时候居然遭遇惨败。若是人民党把战俘都给杀了,湖北新军还能说个“血战到底,全数尽忠”,偏偏人民党把战俘都给释放了,这种“尽忠”的说法都无法使用。满清历史上杀战俘是传统,既然这些湖北新军没有“尽忠”,那么湖北当局就不得不“弄明白”为何这些湖北新军如此“不忠诚”。
于是第一批回去的战俘可是遭了殃。首先就挺了他们的军饷,接着就是各种审问和拷问。第一批释放了两三千人,这数目甚大。为了审问这些人,可是把湖北方面给累坏了。在审问过程中,湖北方面不得不利用了一些特别的人,那就是“满营”。自打1904年开始,荆州驻防八旗就在湖北新军里头当兵,而且主要集中在第八镇的三十标,他们的统领也是旗人。在1907年年初的第一次安庆战役后,北京方面又派了很多旗人到各地新军。这些人充当的就是“监军”和“密探”的角色。
第八镇统制张彪本来想着把这些新军审问后遣返回家就行了,而这些旗人则认为应该严查到底。张彪虽然没有亲自领兵,但他是湖北新军的总指挥,经此大败,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旗营就担当了审问的工作。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想通过“查出革命党”来获得功劳。现在可是有了机会,对这些“不忠诚的俘虏”,旗人自然是想尽办法来证明这些人与革命党勾结。一时间,湖北新军里头掀起了腥风血雨。三百多与满营有过过节的被俘官兵成了“乱党”。
让这种行动火上浇油的是,湖北方面把第一批“检举乱党”的电报发到了北京,居然得到了陆军部的大力称赞。而且陆军部给湖北下了通告,凡是检举十名乱党,证据确凿的,可升官一级。陆军部只是在鼓励这种检举乱党的做法。可是这电报公文传到了武汉,下头可就真的要“检举十名乱党”,而且肯定要弄到证据确凿的。
十颗脑袋就能换取升迁一级,这两三千被俘的新军就能让两三百人升迁一级。谁也不可能顶住这等诱惑。满营立刻加班加点的罗织罪名,他们对俘虏们极力诱供,只要得到了“口供”,等俘虏们画了押,他们立刻就把俘虏带走打进死牢,凑够一定的数量之后就集体处决。
等第八镇统制张彪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有七百多被俘的新军死于非命。张彪倒也果断,他立刻带人把被俘新军给统统抢过来,然后以“不忠”的罪名把他们给撵出了新军。张彪也不是全然出于公义,若是让满营这么肆无忌惮的干下去,杀完了被俘归队人员之后,天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来。
听完了家人的叙述,这些受伤被治愈的新军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能从湖北跑来安庆迎接亲人的这些家属都不是穷人,见识更多些,这些天他们其实都商讨过,亲属们都明白一件事,这年头提供免费治疗的事情绝不正常,更别说给敌人提供免费治疗了。
人民党治疗湖北新军伤兵,家属们担心人民党在伤兵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就算是人民党真的疗伤救人,那这些伤兵现在就更加说不清楚了。伤兵们现在已经承了人民党天大的恩情,若是没有人民党的治疗,他们活不到现在。在这个时代,官府就是命令新军“去死去死”,官府心里头也清楚,救命之恩比官府的恩情还大。这些伤兵回到湖北之后,绝对不可能幸免。
听家人分说了厉害,不少伤兵们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他们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投靠人民党,但是现在他们的确是百口难辨。“我回家,我回家。我不当兵了。”已经有伤兵吓得连声喊道。
满营的统领根本没想到这些伤兵的家属们居然敢直接说出真相来。但是既然说出了真相,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把这些伤兵轻易的带回去。统领连忙喊道:“兄弟们,这都是误传。咱们都是新军的兄弟,谁想杀谁啊?回营之后长官问问话不是很正常的么?别说你们打仗之后长官要问话,平日里长官就不问话了么?”
新军官兵倒也觉得这话有理,但是家属们哪里肯让自己的亲人凭白回去送死。立刻有人喊道:“我们不当兵不吃粮了。”
满营统领突然冷笑一声,“我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前来迎接诸位,你们反倒要疑我有什么坏心。咱们湖北新军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各家要联保。你们若是不回去,我却也不多说。”
说完之后,满营统领招呼了自己的手下竟然就这么走了。
湖北新军大都是良家子弟,要乡里联保才能当兵吃粮。这本是张之洞为了洗清新军中旧风气采用的手段,但是现在被拿来当作威胁的时候,无论是新军的官兵还是家属,都被吓住了。
工农革命军的官兵见不可能发生什么新军哗变的可能,指挥员带着部队就开始回安庆。陈独秀见工农革命军有了动作,他也不自作主张,带着岳王会的部队一起往城里头撤。
一进安庆,部队立刻就关了城门。而陈独秀则去了市委向章瑜复命。
介绍了情况与听闻之后,陈独秀问道:“章先生,这等好时机你就要这么放过么?”
章瑜知道陈独秀指的是什么,他笑道:“陈先生莫非想去发动这些新军不成?若是你们想去湖北发展,我是没意见的。”
“此时若是振臂一呼,只怕这些湖北官兵为了自家生死也就会起来反对满清。”虽然心里头很想这么干,不过陈独秀已经拿定了主义,人民党都不敢干的事情,他就绝对不干。
看着陈独秀跃跃欲试的样子,章瑜问道:“陈先生,我们要团结的革命同志不能是因为贪生怕死的人。至少也是那些因为不想死而敢于反戈一击的人。就算是咱们现在把那满营的管带给杀了,然后煽动这些湖北新军的人。那又能如何?他们不过是托庇在咱们这里,而且那些人心里头想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活命,他们真心想的是要咱们去救他们有可能被株连的家人。咱们有这个实力么?”
陈独秀不吭声了,章瑜这话虽然是市侩了些,但是这话的确洞悉了湖北新军的真心想法。若是人民党无力拯救那些投靠了人民党的湖北新军的家人,那这些湖北新军一旦得知家里人遭难的消息,自然是怨怼人民党。现在虽然是眼看着湖北新军去送死,但是好歹湖北新军不会把这一腔怨气转移到人民党头上。
章瑜也不过二十多岁,却能如此不为眼前小利所诱惑,这份坚定冷酷让陈独秀不得不赞叹。“怪不得陈主席会委任章先生做安庆市的市长,我的确是不如。”
对于陈独秀的赞美,章瑜跟没听见一样,他问道:“陈先生,湖北新军要不了多久就要来打安庆,我们有可能会撤退,还希望陈先生提早做准备。”
“撤到哪里去?”陈独秀问道。
“就在这安庆附近。若是湖北新军占据了安庆之后还不知足,要继续进攻根据地,那我们就要和他们打。绝不能让他们继续北上。”
陈独秀知道人民党并不以安庆为意,上一次打下安庆之后人民党说走就走。这次章瑜放弃安庆倒也不算是意外。不过他没想到,章瑜要放弃的仅仅是安庆城而已。陈独秀问道:“章先生,既然放弃了安庆,为何不撤到其他有利于固守的地方?”
章瑜答道:“这是我的任务。绝不能让湖北新军北上。”
见章瑜如此斩钉截铁的回复了自己,虽然还是不明白章瑜的想法,陈独秀问道:“那我有何可以帮忙的?”
“我们如果放弃了安庆,那就需要有其他在地方可以屯兵的据点。陈先生是本地人,我想问问陈先生有没有可以提供的情报。我们也不要坚持太久,一旦湖北新军占据了安庆,我们只要能利用那些地方两个月就行。”
陈独秀被章瑜的这说法给弄糊涂了。
就在此时,有通信员跑了进来,他向章瑜敬礼后说道:“章队长,有几十名湖北新军的官兵想见您。”
章瑜知道肯定会有湖北新军的伤兵们不肯回去,不过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下定了决心。“带他们领头的过来。”章瑜说道。
工农革命军自然不可能让几十人一起去见章瑜,没多久,三个新军士兵已经到了章瑜面前,他们一个个神色激动,“章大人,我这条命是人民党给救回来的。若是没有陈克主席给我弟弟输血,我弟弟是死定了。现在我们如果回去湖北那是必死无疑。章大人,我还有几十位兄弟请您收留。您能不能写个册子,就说我们没能活过来。这样能保得我们家里人的安全。”
“你们里头有没有重伤不能行动的?”章瑜问道。
“没有,一个都没有。”湖北新军的士兵连忙答道。
章瑜答道:“那就没有你们的名字。我们没有船能运这些不方便行动的人。所以我们只是把他们的名字,以及总数通知了湖北方面,让他们派船来接。至于别的人,我们没有造册。你们若是想装死,我倒是可以替你们隐瞒,但是你们若是让我们专门写信给湖北,那岂不是掩耳盗铃。”
新军的官兵觉得有理,但是却不能完全相信章瑜。旁边的陈独秀看到这些,不得不赞同章瑜对事情的判断的确非常正确。但是他又觉得很可惜,如果能够煽动新军的话,湖北倒也未必那么难以拿下。
陈独秀其实没想错,历史上的武昌起义的确是因为这样比较意外的原因爆发的。
在历史上的1911年,对于湖北革命党人来说,10月10日是从一个不祥的征兆开始的——刘尧澂和其他两个年轻的革命党人一大清早就被枪决了。
当市民都揣测满清官吏搜捕的性质时,谣言就在市场和兵营里散布步开来。大多数人深信,当局已经掌握了革命党人的花名册,并将慢慢逮捕册上有名的人。有人相信,官吏们正在编制所有汉族士兵的假名册。更加普遍的谣言是:凡是没有留长辫子的,不论何人,都得依法逮捕和杀头。那天早晨刘尧澂等被杀的3人,全都没有长辫,这件事实使这个故事更加可信了。
大风中飞播的谣言,让革命基层组织的领袖们意识到,有必要在当晚再次执行前天已经流产的起义计划。除非迅速行动,否则搜捕最终将会落到自己头上。这样,革命事业甚至自己的生命,都将告终结了。
在谣言纷传的时候,新军中的任何一个汉族士兵,特别是在年初剪辫风潮时期去掉了发辫的人,都容易相信,豁出去投身革命比单纯坐以待毙,危险性更小一些。
事实是,革命在武昌已经成熟。瑞澂下令采取的措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是十分明智的,但是它们阻挡不了滚滚洪流。
他们搜捕革命机关部,关闭城门,撤销部队请假制度,以免革命党人互通声气,这些措施都是顺理成章的,而且尽量避免在士兵中间进行带有刺激性的逮捕。但是这些枝节性的治标措施,也足以制造一种恐惧和不信任的气氛,造成一种想法——大家都认为满洲人正在胡乱逮捕、屠杀汉人。
对于不了解武昌革命政党规模的士兵和文职人员来说,32人的被捕和3个人的处决,造成了一种大规模且带报复性的恐怖,不管你有罪无罪,都同样受到威胁。10月10日武昌的心情,是恐惧和同情(对于在满清镇压下牺牲的年轻人的同情)的混合物。

七十四 老革命对新革命(一)
陈独秀离开章瑜那里往岳王会的新驻地走去,由于这些天返回岳王会人不少,他们原先的驻地已经不太够用。而且安庆在人民党的治理下也逐渐恢复了秩序,百姓们也开始逐渐返回安庆。经过协商,人民党在现在驻扎的军营里头划出一块区域给岳王会驻扎。
一进军营就见到人民党的部队与往常一样忙碌着。由于有押运伤兵的新部队赶到了安庆,人民党正在安排这些战士驻扎进来。军营里头给这些战士居住的房间是早就准备好的,战士们列队分配房间。唯一显得有些准备不足的是这些部队携带的一些装备,为了运输伤兵,部队携带了担架,还有别的一些备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得整理之后收藏起来,而且有些伤兵还要换纱布什么的,这次把他们送走之前,给他们最后换了一次纱布,做了包扎整理。而换下来的纱布也需要洗净晒干以备重复使用。
人民党人手不足,雇佣的女性劳动力早就准备停当,她们已经开始自己的工作。烧开的大锅上头弥漫着的腾腾的热气,女性们拿着长杆站在锅边搅动着纱布。煮好的纱布被用长杆挑出来,稍微放凉之后,就开始洗涤。
陈独秀一直非常重视观察人民党,他想弄明白人民党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这些日子以来,陈独秀倒也没有看到人民党干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只是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洗衣洗衣,该洗澡洗澡。上街巡逻,搬运物资,各种各样的军事训练与操演。总之,这个组织,这支军队,全部都是非常正常的。每天从早忙到晚。
看了一会儿,陈独秀转而回到了岳王会驻扎的区域,没进大门就听到里头已经是人声嘈杂。人民党虽然人数比岳王会多,但是两边几乎是完全不同。人民党的营地有声音的时候,大多数是在集体行动的时候,平日里反倒不怎么大声说话。特别是军官,陈独秀就从来没见过军官们大声对士兵们叫嚷。这点与岳王会是截然相反,岳王会里头谁的嗓门大,音量足,谁肯定是级别较高的,至少也是自以为级别不低的。
对于人民党的那种安静的作风,岳王会的人很不以为然。他们甚至私下嘲笑人民党“像娘们”。人民党的操场专门晾晒衣服的场地上总是挂满了衣服,虽然紧张时期,例如这次有大量需要洗晒的医用物品的时候,人民党也是雇佣洗衣的人,但是平日里人民党的干部战士都是自己洗衣服。大老爷们自己洗衣服,在这个时代就不多见,更别说上千号大老爷们都这么干。陈独秀就见过章瑜和人民党政府部门的人在傍晚的时候一起洗衣服的景象。
而岳王会就不一样,没人爱亲手干这些小事,即便是有,除了少数几个人能坚持下来之外,其他的也都在同伴们的嘲笑下逐渐不怎么洗了。所以两个营地近在咫尺,空气中的味道却大不相同。
一进营门,就看到岳王会的人东一群西一伙的聚在一起吹牛。内容自然是这次交接的事情,前来迎接伤员的家属近千号,岳王会从没有一次性管理这么多人吃喝拉撒的经历。谈起这些家属,岳王会上下几乎是人人脸上带着高人一等的表情。有些人嘲笑“湖北佬”说话难听,有些人说“湖北佬”比较有钱,有些则是恶毒嘲笑那些死者家属的嚎丧太不合规矩。还有些色迷迷的说起这些家属里头那几个漂亮的小媳妇。
“岳王会好,湖北佬坏!”这就是谈话的核心观点。这点上,岳王会的基层人员倒是挺一致的。
进了会议厅,岳王会的主要干部们都已经聚集在一起。见陈独秀进来,柏文蔚连忙上来,“陈先生,那些投诚的湖北新军怎么说的?”
陈独秀答道:“章市长让他们自己想清楚,是选择留在人民党这里,还是选择自己回家。那些个湖北新军们还在继续考虑。怎么了?”
“陈先生,我们不妨现在去联络一下那些湖北新军吧?他们现在走投无路,不加入革命就根本没有活路,这次咱们肯定能劝说不少湖北新军加入咱们的。”柏文蔚向陈独秀提出了这些高层讨论之后的结果。
陈独秀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问柏文蔚:“先不说湖北新军能不能加入咱们,他们加入之后吃什么?咱们没有粮食供他们吃啊。”
人民党向岳王会提供了粮食,但是供应方法是一次供应三天的粮食。这可是按人头计算的,绝不多,也绝不少。现在如果突然增加了湖北新军的粮食,岳王会就得事先向人民党申请。不然的话,岳王会就得出钱自己购买粮食。而在现在的安庆,除了人民党的供销社还能廉价供应粮食之外,那些个粮铺要么早就关门了,要么以极贵的价格出售粮食。
常恒芳立刻就习惯性的说道:“人民党就是心里头提防咱们岳王会。”
若是以前,肯定有人附和常恒芳的说话,但是现在这话说多了,大家早就厌倦了。根本没人搭理常恒芳。石德宽甚至厌恶的看了常恒芳一眼,“陈先生,咱们现在若是想拉人进来,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
陈独秀知道石德宽想说什么,他说道:“德宽,湖北新军根本就不会认咱们岳王会的。咱们是湖北新军的手下败将,而人民党现在是胜利者,又救了这些新军的性命。他们要是投奔也是投奔人民党去。不可能投奔咱们岳王会的。”
常恒芳看自己方才的煽动根本就没有得到大家的回应,又听陈独秀把事情说的明白,他自知陈独秀没有说错。这心里头更加不爽,他又开始说着人民党如何不讲道义的话。石德宽根本不理他,他问道:“陈先生,人民党让咱们住在这安庆,也给粮食供应。也让咱们一起做些事情,可是为何就不提和我们合作的事情呢?我也不见陈先生你提这件事。”
陈独秀苦笑一声,“大伙先坐。”他挥了挥手。
岳王会的干部们都依次坐了。陈独秀这才说道:“我不是不想提,这次行军来安庆的时候,大伙在路上都说了,要好好向人民党学。可是这到了安庆之后,有了房子住,有了粮食吃。我看大家立刻就懈怠了。前些日子还自己洗衣服,现在呢?除了出操还算是准时之外,大家还有什么地方向人民党学习了?那出操也不是咱们自己的功劳,每天人民党起床号一吹,咱们自己也跟着动动。叫人起床也不是那么容易,每天总有人不愿意起来。人民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咱们也学着人家唱这歌,实际上呢?咱们自己真心做到了多少?”
听陈独秀一项一项的分说着具体的工作,岳王会的人一个个低了头不再吭声。
倒是常恒芳反应最快,他抬起头,“陈先生,咱们的纪律的确不行。不过同志们现在总是不打仗,没事做,这士气也没法维持啊。我知道有些人做事不行,可是咱们就这么点子人了,若是把一些人给撵走,咱们还剩什么?若咱们只剩了一二百人,谁还把咱们放在眼里?”
这种话常恒芳说出来后,引发了不少岳王会干部的共鸣。经历了惨痛的教训之后,岳王会已经对“振臂一呼八方皆应”这种事彻底失去了信心。人民并没有应和岳王会发动的革命,应和了岳王会的会党们在大捞一笔之后都跑的无影无踪,现在人民党重夺安庆之后,会党一个都没有出现。而且人民党本身好像对会党也毫无兴趣,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招兵买马。
岳王会已经没钱了,若是没有人民党的供应,加上给人民党工作赚取些工资,岳王会早就分崩离析了。其实陈独秀对这些同志能够聚集到现在还没有彻底解体感觉很是惊讶的。
石德宽听完这话,也不再反驳常恒芳。他说道:“陈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正式提出加入人民党。我知道大家原先是想先把队伍整顿起来之后,那时候加入人民党也有底气。现在看,我们自己的整顿如果紧了,下头的同志们不高兴。如果松了,就是现在的样子。我觉得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干脆先加入人民党,再说整顿的事情。不知道陈先生意下如何。”
没等陈独秀说话,常恒芳就开口了,“德宽,听你的话,若是陈先生不说加入人民党的事情,你是要自己去投靠人民党了?”
听常恒芳质疑自己的立场,石德宽没有生气,他说道:“若是咱们岳王会还是现在这样,我要自己去投人民党。这明显不是干革命的样子,大家这么苟且,有什么用?到了此时,我觉得咱们也得弄明白,到底是要革命,还是要维持咱们岳王会。若是要革命,咱们不妨跟着人民党轰轰烈烈的革命去。若是诸位只是想维持岳王会,那我就退出。”
若是以前,有人这么说的话,岳王会里头肯定要立刻起了内讧。但是这次石德宽把话说透了,连常恒芳都没有精气神反驳。他只是长长的叹口气,什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陈独秀看干部没有一个人反对,他笑道:“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去和章市长说说这件事。德宽,你和我一起去吧。”
众人都没想到陈独秀这次不让柏文蔚与常恒芳这些岳王会的骨干同去,而是找了年轻的石德宽同去,脸上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陈独秀不管那么多,他起身带了石德宽就走了。
两人没有走很快,石德宽看得出陈独秀有话要对自己说,他也放慢了脚步跟在陈独秀身边。
“德宽,你觉得人民党和咱们岳王会到底有什么不同?”陈独秀问。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能够拿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解释出来。
“看着哪里都一样,可是哪里都不一样。让咱们岳王会干现在人民党干的事情,若是几天或许还行,可是咱们绝对不会这么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干下去。但是人民党给我的感觉是,他们若是决定干一件事,那绝对是要几年甚至一辈子这么干。而且他们还越干越来劲的样子。我这些日子和人民党联系了很多。他们这些人的革命道理居然是以怎么过上好日子为基础的,而且这好日子其实看着比平常的生活反倒更加辛苦。实在是让人不解。”
陈独秀知道石德宽说的是什么,人民党作派之讲究,实在是超出陈独秀的想象太多。士兵所做的每一件事,从保持个人卫生也好,从洗衣做饭采购也好,或者是营运城市发行货币也好。上上下下居然都能把事情给归结到自身身上来。官兵们都认为让自己的生活更有规律,更加干净整齐,这就是革命工作中重要的一部分。
至于打仗方面,从士兵到军官都知道曾经打过的那些仗的目的性。各个讲起来头头是道,但是归根结底都是要消灭“坏人”,给老百姓一个朗朗晴空。一支凡事都能归结到自己身上的军队,偏偏为了人民而打仗。这种思路让陈独秀觉得不可思议。
孔子倒是谈及过这种人,可是那都是君子,人民党的干部战士就没几个人读过《论语》的行事却和孔子一样,这不能不让陈独秀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现实感。
“我这次一定要问清楚人民党到底有何不同之处。德宽你却不要多说话。”陈独秀交代道。
石德宽点点头,“我知道了。”
陈独秀一直尽了最大的能力去观察人民党的行动,从执行层面上,陈独秀完全能看懂人民党在干什么。其实不仅是陈独秀,普通的百姓也基本能理解人民党到底在干什么。其实巡逻也好,打扫卫生也好,百姓们日常要做的工作,人民党都在做。但是陈独秀完全不理解人民党为什么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干某些特定的事情。陈独秀已经明白这就是人民党能够不断获得胜利的原因,但是他却不能明白人民党是怎么想出这些做事顺序的。
这次战俘的事情陈独秀就很不解,仁义之兵自然要救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强迫别人加入自己的队伍,这也是仁义者本该有的态度。但是,敌人就如同想法设法要配合人民党一样,自己先把事情搞糟。本来根据地释放战俘之后,湖北新军方面得到了一批知道根据地虚实的战士。若是好好组织宣传,本来可以让湖北新军再次面对人民党的时候打得更好。可是湖北新军偏偏要迫害这些被释放的新军官兵。
迫害完第一批之后,若是湖北新军坦坦荡荡的派船来接第二批人,至少不会导致第二批新军起了动荡,好歹还能把这些人运回去慢慢迫害。可湖北新军就硬生生的能把自己的部队给逼得有人向人民党投诚。
陈独秀再次到了市政府的时候,章瑜安排完了那些前来投诚的士兵之后,陈独秀坦承的向章瑜询问人民党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伤兵的事情。
听了陈独秀的问题之后,章瑜有些困惑的看着陈独秀,想了好一阵,章瑜才说道:“陈先生,你和湖北新军都犯了一个毛病,就是想的太多。你们光看到结果,你们光想得到想要的结果,你们从来不关心干一件事有多难。”
被章瑜这么一通批评,陈独秀完全理解不了章瑜到底在说什么。好在章瑜倒也没有故作高深的意思,他接着说道:“陈先生,你光看到湖北新军现在内部不稳,我们能大规模的遣返湖北新军的伤员,那是因为我们治好了这么多伤员。能治好这么多伤员,那是因为我们早早的建设了军医院,才能救下这么多人。建设军医院又是我们两年前就在上海开设了上海仁心医学院,这才有老师,这才有逐渐积累的各种技术和知识。不然的话,就是临时拉来一堆人,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疗伤啊。你不看这些过程,你光看结果有啥用啊。”
陈独秀是个极聪明的人,章瑜这么一说,他已经觉得好像能抓到他以前虽然能感觉到,但是从来没能看到的那条脉络。低着头把章瑜的话反复想了一阵,他恍然大悟的说道:“难道从人民党到安徽的那时候,这胜利就已经注定了么?”
“什么叫做注定?”章瑜此时已经大概能理解陈独秀的想法,“陈主席平常就经常教育我们,一件事如果有一百个步骤,那么这一百个步骤你一个都不能少。问题是你们岳王会也好,满清也好。光知道奔着结果去,只要有你们想要的结果,你们根本就不在乎过程是什么。这就是本末倒置。”

七十五 老革命对新革命(二)
自打岳王会与人民党打起交道开始,章瑜就不怎么看得起岳王会。而且对陈独秀,章瑜有种强烈的厌恶感。这不仅仅是章瑜一个人的态度,人民党里头,包括整个根据地里头的政府干部与工作人员,大家的认识逐渐趋于统一。凡是不劳而获者,都可以归于敌人行列。
岳王会自己认为曾经给了人民党“天大的帮助”,但是在人民党干部眼里头,岳王会就是群靠着人民党的力量胡作非为的混蛋。不过大家都很忙,没空去想那么多,而章瑜由于工作的原因不得不与岳王会经常打交道。他不得不去关注自己看不上的岳王会。
章瑜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哪怕是主动向陈克请缨,而且最终出任安庆市长一职之后,章瑜也不认为自己在同情心方面有丝毫的长进。他没有对岳王会下手,一来是陈克交代过,岳王会好歹是地头蛇,让岳王会存在更有价值。二来陈独秀自打回到安庆之后倒也开始整顿岳王会的作风,虽然那整顿在章瑜看来就是扯淡,不过好歹岳王会不再随便拖人民党后腿了。
现在陈独秀一副虚心请教的神情跑来找章瑜,章瑜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了训斥陈独秀的想法。这倒不是他对陈独秀或者岳王会的看法有了什么改变,章瑜依旧认为岳王会不成器,陈独秀是个不合格的领导者。如果非得说有什么变化的话,章瑜觉得自己居然能够理解陈独秀在内的这些“革命者”。
陈独秀不知道章瑜的真正想法,他只是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章瑜那种隐隐的不满。尽管有着这种不满的情绪,章瑜说话的时候却是一种真正的劝告与解释,丝毫没有刁难。这种坦荡的举动让陈独秀对章瑜有些佩服。他说道:“章市长,人民党的功绩我很佩服,我很想希望岳王会能与贵党一样。”
若是以前,章瑜听到这话之后就算是没有立刻骂出来,至少心里头也是暗骂。若是岳王会成功了,那还有人民党什么事情?现在章瑜不仅不想骂,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陈先生,你是看中了我们人民做到的事情,若是真的让你把我们做过的事情重来一遍,我个人不太认为你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独秀最想知道的就是人民党具体执行过程,看章瑜有介绍的意思,陈独秀立刻两眼放光。“这可未必。”
章瑜本来想把人民党这两年的辛苦工作说一说,不过他又觉得这毫无意义。陈独秀若是听了之后,只怕第一想法就是去找个发水灾的地方试试看。其实人民党的崛起过程中,安徽水灾固然起了极大的作用,不过就算是没有这场水灾,陈克和同志们依旧会成功。想到这里,章瑜觉得自己还是犯了错误,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想对陈独秀介绍人民党的工作,只是想通过陈述自己辛苦的工作获得心理上的成就感而已。
整了一番思路,章瑜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想法拉回到现实中来,“陈先生,我现在想问你一件事,你这次来到底是想做什么?如果你只是想听听我们人民党的历史,我可以找个老战士让他给你说。凡是我经历过的,老战士也都经历过。”
陈独秀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的心里头更加失望。即便是决定真心投靠人民党的现在,一旦有了了解人民党经历的机会,陈独秀还是不想放过。这经历里头包含着成功、胜利、荣耀、以及无限的未来。任何有志建功立业的人都不会放过了学习“成功学”的机会。如果陈独秀不是真正认识到岳王会与人民党差距过大,他也不会被迫放弃自己集团的利益。
强行按捺住心情,陈独秀说道:“章市长,我这次来是想谈谈岳王会加入人民党的事情。”
“你有能力让岳王会加入人民党?”章瑜忍不住脱口而出说了实话。
“……”陈独秀一时竟然无话可说,章瑜的实话让陈独秀觉得极为尴尬。章瑜说的是事实,岳王会上上下下都是想学人民党的成功,但是大家根本就不想放弃得到手的东西。
“那章市长有什么看法?”石德宽看情况不对,他插话进来。石德宽是真心想加入人民党,他在岳王会里头级别低,反倒没有那么多顾虑。
章瑜看着石德宽上下干净的衣服,他笑道:“石德宽同志,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加入我们人民党,还有几个人我觉得也行。不过剩下的绝大部分,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加入我们我的组织。大家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听到章瑜对自己的认可,石德宽心里头一阵轻松,他一直觉得人民党很对自己的脾气,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对自己的脾气,石德宽问道:“这区别到底在哪里?”
“你们岳王会革命的理由是什么?”章瑜问。
陈独秀对岳王会的宗旨从没有忘记过,他答道:“盖岳武穆抵抗辽金,至死不变,吾人须继其志,尽力排满。”
章瑜点点头,这时代的革命党都一个熊样,除了“大义”之外他们就什么都没了。章瑜也烦了,身为安庆市长,他的工作每天堆积如山。和陈独秀这么扯淡只是耽误工作而已。
“我这么说吧,陈先生。你们岳王会现在要加入我们人民党,我不能同意。因为你们这帮人是想来当大爷的。让你们收税,你们敢给我玩贪污。让你们干体力活,你们觉得屈了材。让你们干政府部门的工作,你们就要对百姓横加指责。你们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一个结果,让百姓承认你们能干,承认你们有理想有道德。然后心甘情愿的把你们推上高官的位置……”
陈独秀觉得章瑜未免太刻薄了,正想反驳,章瑜挥抬手阻止了陈独秀说话的想法,“陈先生,你啥也别说。我就问你个问题,你们岳王会想在安庆市承担哪方面的工作?”
“这……”陈独秀也没想好,最近除了看守湖北新军家属的营地之外,岳王会其实没干过什么工作。
“若是没想好,我也觉得要给你们工作机会。安庆市的市政卫生工作我想让你们负责起来。”
“市政卫生?”陈独秀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市政卫生就是打扫街道,运输垃圾,特别是要清理厕所。在陈独秀看来,这是一个相当低贱的工作。若不是人民党的干部战士也亲自做这些工作,陈独秀会当场拒绝章瑜的要求。
“想加入我们人民党,就得经过考验。你觉得打扫卫生,掏粪坑丢人么?在凤台县的时候,陈主席亲自带着我们扫地,掏粪坑。我们人民党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扫过地,掏过粪。”
陈独秀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章瑜,这话的可信度其实不低。虽然没见章瑜亲自掏过粪,但是陈独秀不止一次的见过章瑜亲自带着战士们在街上扫地。只要没有紧急的工作,章瑜都会按时带头清扫安庆市市政府门面的街道。
“干还是不干。”章瑜问。
“若是作为政府人员,我们可以干。”陈独秀划出了最后的底线。若是没有政府人员这重身份,陈独秀知道自己绝对说服不了岳王会的同志干这些“低三下四”的工作。
“那我们安庆政府先雇你们三个月,这三个月是考察期。你们要是能通过这三个月的考察,那就可以长期聘用。若是不合格,那么以后岳王会被辞退的人员我们就不承担任何责任了。”章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早就想把岳王会的人踢出安庆了,如果岳王会就这么抱团赖在安庆,章瑜还得每天提供粮食给他们,若是他们选择成为政府雇员,那就简单的多,不合格的人就可以让他们滚蛋。
“你们人民党就是这么对待革命同志的?”陈独秀感觉到这个陷阱。
章瑜笑道:“我不要求你们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只要求你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我要求你们把自己当成普通的老百姓,老老实实的工作,生活。陈先生,你是不是觉得认真生活很容易?”
陈独秀的确觉得认真生活很容易,他也干脆点头承认。
“认真生活一点都不容易。”章瑜答道:“生活就是要吃饭,要穿衣。要学习,要劳动,要休息。但是这个时代,想这么生活其实很难很难。要吃饭你得先有地种出粮食来,百姓们本来就没有多少地,加上一亩地只能收个一百多斤。遇到个天灾什么的,百姓们得饿死。要穿衣就得有布,百姓们能买得起布么?要学习就得有学校,现在的中国能提供这些学校么?农村想找个能稳定挣钱的营生可不容易,不是你想工作就能工作的。至于休息,休息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工作生活,百姓们手里没活干的时候往那里一坐就开始发愁,明天的饭从哪里来?没有能确保的工作,就根本没有休息……”
“所以我们才要革命……”陈独秀打断了章瑜的话。
“革命?你现在能让老百姓能够吃饭,穿衣,上学,休息,这就是革命。这就是我每天和同志们绞尽脑汁还干不好的事情。陈先生你张嘴就说革命,闭嘴也说革命,只要不牵扯具体的工作,你们什么都能想,什么都能说。一牵扯具体工作,你们就推三拣四,不是头疼就是蛋痒。这就是人民党和岳王会最大的区别。”
“那总得有人打仗啊。”陈独秀最大程度压制着自己的不满,说出了他希望承担的工作。
“你们想从事军事工作?”章瑜问道。
“是。”陈独秀答道。
“可以,但是我话说头里。打仗就要服从纪律听指挥,我让你们打仗的时候,你们可别说我章瑜借刀杀人。”
“一言为定。”陈独秀觉得达成这样的协议,总是能向岳王会的同志交代了。
“不过,就算是你们从事军事工作,你们还得打扫卫生。”章瑜跟着说了一句。
听了这话,陈独秀突然想起,人民党的部队每天还是要打扫卫生,掏厕所。他又想了想,他所见过的人民党部队,貌似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免这些工作的。这也是岳王会最看不起人民党的地方。
“这样吧,陈先生你回去之后再讨论一下,看看你们肯不肯老老实实的工作生活。你们要是肯老老实实的和我们一样工作生活,那就再谈,要是你们不肯,我们也没法子接纳你们。另外,石德宽同志,你要是愿意到我们人民党这里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安排工作。”
石德宽为难的看了看陈独秀,他若是现在就跟了人民党,这意味着他脱离了岳王会。这是要背上“不讲义气”的名声。石德宽还不能接受这样的名声。
“石德宽同志,如果你觉得名声很重要,那我也不勉强你。”章瑜笑道。
“我……,我现在就愿意来这边工作。”石德宽连忙答道。
“那就这样吧,陈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么?”章瑜下了逐客令。
等陈独秀离开了市政府,章瑜安排石德宽到警察部门工作。石德宽在岳王会里头从事检查工作,章瑜知道,岳王会能够维持现在的纪律,石德宽功不可没。这也是章瑜为什么愿意接纳石德宽的原因。安庆的城管部门缺乏干部,石德宽这种不讲情面又熟悉安庆市区情况的外地人,反倒是领导城管部门工作的合适人选。
捞到了一员大将,又和陈独秀摊了牌,章瑜心情变得轻松了不少。他满意的靠在椅子上,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安庆地图。章瑜能够成为安庆市长,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陈克认为章瑜有可能拥有指挥一个战略方向的能力。湖北新军肯定还要出动,陈克也不能把一个团放在安庆,章瑜的指挥能力水平高低对这条战线意义重大。
尽管希望章瑜能够发挥出实力,但是陈克依旧给了章瑜自由放弃安庆的权限。对这点,章瑜很是感激。他不想与湖北新军硬抗,所以灵活的指挥权限对于军事指挥官意义重大。
盯着地图看了一阵,章瑜依旧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兵力去完成战略构想。想让湖北新军停在安庆附近,硬抗是不行的。不说别的,单单水路上就不可能抵挡住湖北新军水军的炮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湖北新军内部出问题。再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后,章瑜让人把政委鲁正平叫回来。
鲁正平正在安排那些湖北新军的“解放战士”,现在面临湖北新军的进攻,鲁正平也没有办法完全相信这些“解放战士”。既然这些“解放战士”已经决定投靠革命,鲁正平就要求这些他们先剪了辫子。他本以为这些“解放战士”会犹豫不决。没想到“解放战士”竟然毫不在意的同意了。
剪了辫子之后,鲁正平他安排新同志住下,并没有询问湖北新军的内部情况。这样体贴的做法让士兵们非常感动,“鲁大人,我们想把湖北新军的事情告诉您。”这些战士主动要求提供情报。
“同志们,我首先要求你们一件事。”鲁正平说道。“解放战士”们立刻立正,等待鲁正平训话。
“在我们人民党里头,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大家都是平等的。部队里头都互相称呼同志,我叫鲁正平,你们可以称呼我鲁正平同志,也可以叫我鲁政委。却不能叫我什么大人。这点请你们一定要记住。”
听了鲁正平的话,新战士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在战俘营的时候也是知道这些的,不过他们总觉得那是人民党自己内部的事情,当时不少人还笑话人民党不懂尊卑。没想到对自己这些新兵,人民党也如此平等对待。新战士们感觉很不对头。
“关于我们人民党的军队纪律,我们有一首军歌,叫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觉得大家今天也不用学别的,先跟着我们的文艺委员把这首歌学一学,尽快会唱。你们要怎么做,这首歌里头都唱的很清楚。”
这年头新军里头也有军歌,而且关于纪律方面的内容也会编成歌曲来唱。至少北洋军就是如此。刚安排了新战士开始学歌,通讯员就来找鲁正平。把新战士的工作交给文艺委员和生活干事,鲁正平就赶回了市政府。
简单的介绍了新战士的情况,鲁正平做了一个小总结,“新战士看着都挺朴实的,资料上说湖北新军多数是良家子弟,应该是真的。”
“咱们不要对这些人期待过高,他们能成为合格的战士就行。”章瑜交代道。
“章市长不想利用这次遣返的事情么?”鲁正平有些不解。
“现在咱们介入的话,意图太明显。反倒会起反效果,陈主席来信的时候专门说过此事。”章瑜说道。
鲁正平侦察兵出身,侦察兵是最有胆量,也是最有进攻精神的部队。即便是知道陈克的安排,鲁正平也不希望这么被动。他同样希望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能够有更出色的表现。
“我不想主动放弃安庆。”章瑜说道。听了这话,鲁正平的眼睛就亮了。章瑜一直没有对战争发表过什么意见,看来现在章瑜终于要打破一直以来的沉默。

七十六 第三次安庆战役(一)
鲁正平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当上安庆市的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这个地位是属于民政。鲁正平出身军队,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干上民政工作。所以尽管身为民政官员,心态还是军队政治干部那一套。鲁正平身兼市委书记与部队的政委,他知道自己这个市委书记意义更加淡薄,陈主席是要鲁正平做好军队的工作。在即将到来的战争里,出身侦察兵的鲁正平希望部队面对湖北新军的时候能更加主动一些。
章瑜是水上支队队长出身,也是鲁正平的老上级,章瑜谈及军事斗争的时候,鲁正平非常认真的听章瑜的看法。
“对于武汉方面的行动,我们必须服从中央的指挥,不能擅自行动。”章瑜的话简单明了,充满了政治上的正确性。
鲁正平听着这废话一样的发言,实在是搞不懂章瑜这是在闹哪出。好在人民党的会议里头没有故作高深的风气。章瑜随即解释起来。人民党现在没有足够的兵力,安庆方面根本不用指望中央的援军。没有援军,以安庆现在1200多人的部队,加上指望不上的近400岳王会的人,面对人数、装备都占据优势的湖北新军,工农革命军即便有战术上的小胜,也不可能对局面有重大影响。
“那章市长到底有什么想法?”鲁正平问。
“我的想法是看看能不能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湖北新军的水军我们肯定对付不了。在长江以南打仗,很可能会被敌人水军截断过江的路线。所以咱们除了留下江对面守渡口的小部队之外,主力应该撤回江北。湖北新军若是靠了水军,那么咱们就按照中央的计划,撤出安庆。如果湖北新军一部分部队走江北,我们就看看能不能在江北歼灭他们的陆军。”
“我同意章队长的方案。”鲁正平说道。他不经意间称呼了章瑜的老头衔,但是鲁正平对此竟然毫无差距。
章瑜的整个计划的确是服从了中央的既定方针,“可以放弃安庆,但是不能让湖北新军继续北上。”鲁正平绝对支持这个计划,假如能够歼灭湖北新军在江北的部队,湖北新军即便不撤军,或者以水军为先导攻下安庆,他们部队的数量也不可能继续进攻根据地。
章瑜看自己的计划得到了鲁正平的支持,他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这其实是章瑜真正计划的第一步。“鲁政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在安庆一直工作。我指的不是单纯的军事工作,而是作为安庆市委书记,一直干下去。”
鲁正平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疑惑的看着章瑜。难道章瑜现在就考虑要长期在安庆工作么?“工作安排问题还是要由组织上决定的。”鲁正平答道。
“组织上的决定只是一方面,同志们自己的意向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章瑜解释道,“如果咱们有在安庆工作的意向,而且在安庆的工作表现的很出色,那么我们应该可以继续下去。”
章瑜并不认为自己的一生就该以军人的身份坚持到底,他从事军事工作的原因是当时根据地缺乏军事人员,他服从了组织上的安排。章瑜出身一个官吏家庭,他对于民政工作的兴趣远比从事军务更强烈。与根据地现在其他大多数县委书记一样,章瑜的人生目标和参照是人民党主席陈克。陈克在军务与政务方面的卓越实力让章瑜极为钦佩。章瑜也是个年轻人,他和陈克年纪相差无几,如果他没有见过陈克就罢了,与陈克一起参与建设起安徽的根据地的经历,让章瑜就很想试试看自己能否达到陈克这样的水平。章瑜并不想立于陈克之上,同样的,他也不想只能抬头看着陈克的背影。
鲁正平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人生追求很简单,认认真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所以他理解不了章瑜的这种念头。他觉得自己到底在哪里工作,在部队也好,在民政工作也好,自然有组织上安排。章瑜倒是能够理解鲁正平,就因为如此,章瑜才想与鲁正平合作。章瑜继续劝说道:“鲁政委,现在安庆对于整个根据地而言是个很棘手的地方,安庆太容易受到军事打击,而且安庆作为一个商业发达的地区,如果不能有效利用的话,这座城市反倒会成为根据地的包袱。我认为你我在这里一定可以打开局面来。让安庆成为咱们根据地的聚宝盆。我对鲁政委你的品行,能力都是信得过的。我且不说组织上的想法,我只想问问鲁政委你到底想不想为咱们根据地创出局面。”
如果用官位前途来说服鲁正平,章瑜认为效果不会太好。但是鲁正平既然对组织忠心耿耿,那么从对组织负责任的角度去劝说,效果是最好的。情况果然如同章瑜所想,鲁正平想了一阵,这才说道:“章队长,我肯定希望为组织多做些工作。不过组织上如果对我有什么新安排,我也一定会以组织上的意向为主。”
章瑜点点头,“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地位才要选择尽可能守住安庆的计划。如果能以微小的代价守住安庆,对革命事业有最大的好处。鲁政委觉得呢?”
鲁正平对此也表示同意,陈克给了安庆方面足够的自由决定权,那么能守住安庆,消灭敌人当然是最好的。而且章瑜已经说明不会让部队硬拼,那么鲁正平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军令和军政两位领导达成了共同的作战决心,他们先是商量了一下整体的思路,接着把部队的干部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作战会议。
陈克是毛爷爷的拥护者,所以他并没有完全照抄毛爷爷的建军方式。在部队建设方面,陈克提出了模仿一部分德国参谋总部的建军思路。德国参谋总部在人事安排方面很有特点,至少陈克看到的各种资料中,德国参谋总部并不采取完全的军事指挥官与参谋分离的模式,低级军事指挥官经历过前线战斗锤炼,会进军校继续深造,然后回到部队参谋部工作。经历了参谋工作之后,再去前线从事指挥工作。工农革命军建军一年多来坚持了党指挥军的纲领,在部队建设方面实行的是军官与参谋的轮换制。
参谋重计划,军事指挥员重对战机的把握与战斗是的军事决心。虽然肯定有一部分人会画虎不成反类犬。把军事指挥员容易犯的轻视准备与参谋特有的缺乏果断决心的特点给集结起来,但是工农革命军的本质是党指挥军,这种人根本不可能靠什么“关系”在部队中得到提拔,也不可能长期在部队里头存在。而那种能身兼指挥官的决心与参谋重准备特点的军人,都是拥有战略眼光的军人。哪怕工农革命军里头只有5%的指挥员能达成这种境界,陈克做梦都能笑醒。
安庆的主要指挥员有40多人,全部参加过短期军校培训。曾经担当过军事指挥员与参谋的有14名。章瑜让他们组成了参谋科。对于章瑜的计划,参谋课的态度很一致。人民党的军校极为强调军事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条标语就写在军校最醒目的墙上。
“除了从根据地来的情报之外,我们怎么收集来自湖北的情报。”参谋科首先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在章瑜下定与湖北新军正面作战前,参谋科一直制定的是以放弃安庆后在外围采取游击战的军事计划。
“虽然我们人数不够多,但是我认为大家可以集思广益,自己分析战局。”章瑜答道。他以身作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在湖北新军大规模迫害被人民党俘虏的官兵之前,章瑜其实没有真的想与湖北新军正面作战。既然湖北新军自己倒行逆施,在合肥战役中被俘的几千官兵就不可能再成为湖北新军的战斗力。年初的湖北新军有一万六千人的部队。参与进攻根据地的七千部队被开除出湖北新军序列之后,湖北新军只剩了九千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湖北新军能够派出来的部队不可能超过四千。而且这四千人一旦分为江北与江南两路的话,江北的人数极有可能只是两千多人。工农革命军现在在安庆的部队有一千两百多人,以这样的兵力对比,章瑜有信心歼灭敌人。
“章队长,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考虑。如果敌人稍微有所变化,或者湖北新军让那些俘虏打头阵的话,我们的计划就会进行不下去。如果一定要作战的话,需要更多的计划。”作战科长李元杰说道。
对于参谋们的这种秉性,章瑜也很清楚,他答道:“我已经下了在长江以北与敌人正面作战的决心。我现在需要参谋科提供这方面的军事计划。我们正面作战能够应付的敌人上限是多少。而且我们需要采取什么样的作战手段,在哪里迎战。这都需要同志们一起完成。”
与会的指挥员们互相看了看,大家这是第一次脱离了中央军委的指挥独立作战。以前每战必胜,那是因为在陈克主席的直接领导下,无论打多大的仗,大家都不担心。现在要大家自己做出决定和判断,哪怕是最有信心的同志也忍不住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
章瑜知道同志们的不安,他自己同样有着畏惧感,一旦脱离了中央的支持,只有1200的部队面对整个湖北新军,完全没有不安才是怪事。但是章瑜很快想起了陈克,陈克指挥的那么多战役,难道陈克就没有不安么?章瑜在军事会议中,是发表质疑最多的人。他知道陈克有时候也没有万全的准备,但是陈克有着不可动摇的军事决心。而事实证明,陈克的每一次指挥都获得了空前的胜利。所以章瑜强行压制住不安的心情,他大声说道:“所有的军事责任都会由我来承担,我现在下达命令,要求同志们开始制定在江北歼敌的计划。”
在指挥员们还不敢完全确定的时候,鲁正平说道:“我支持章队长的意见,我们在江北与湖北新军正面作战。”
既然军令与军政部门领导达成了一致,指挥员们也就不再反对了。讨论的话题进入具体执行方面。
章瑜与鲁正平很快就亲身感受到中央根据地与安庆的人才差距,如果只是执行中央军委给的方案“撤出安庆,在外围作战”,安庆的指挥员们还能胜任。但是制定与湖北新军在江北全面作战的计划,与会的指挥官有四十多人,中央军委不过二十人,安庆的同志比中央军委的同志多出一倍来,可制定计划的效率则是中央军委超出安庆的同志好几倍。
“我果然是比不了陈主席。”章瑜暗自想到,陈克一个人就能制定战略方面的总体设想。章瑜自己仅仅能提供一个目标,他自己都无法理顺战争思路。无法理顺的直接结果就是章瑜不由自主的就从“最佳情况”的角度去思考。他也想“全面考虑问题”,但是把握全面战局超出了章瑜的能力之外。军事会议开了一下午,晚上大家讨论到深夜,依旧拿不出一个完整的方案出来。
疲惫的宣布散会,章瑜回到自己的宿舍。他突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干傻事。如果按照军委原先的计划,安庆的部队是绝对够用的。别说湖北新军出动了四千人,就算是湖北新军出动六千人,他们至少得在安庆驻守三千人。在外围的游击战中,章瑜绝对能够用手中的一千两百人解决这三千人。等中央部队消灭了北洋新军后,湖北新军如果不逃跑,那就只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这两者的区别就是安庆再易手一次罢了。而自己的作战想法有可能是对的,但是这真的超出了现在安庆驻防部队的实力。
白天累了一天,章瑜觉得筋疲力尽,思前想后中章瑜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继续召开军事会议,大家为了怎么打这仗费劲了心思。快到中午的时候,情报室的值班人员却跑进了会议室。他向章瑜递上了一份文件。这是人民党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出的轻薄纸张写成的通讯文。由信鸽负责通讯。上面的密码其实很简单,就是汉语拼音。为不过“abcdefghi”这九个拼音用“123456789”来代替,当然最终的发音你得用普通话话才能读明白。如果没有经过人民党的正规文化教育,这份密码在现在根本无人能够破解。、
既然是中央来的通讯,大家费劲了力气开始翻译。经过了诸多的讨论,最终拼出来的是一份作战建议。中央军委已经得知湖北新军大规模迫害俘虏的消息。根据这个最新变化,中央军委建议驻防安庆的部队与湖北新军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在江北与湖北新军进行作战。
看到中央支持了章瑜尚未汇报的作战思路,安庆的同志们都是心里头一阵轻松。有陈主席的支持,大家都充满了胜利的信心。即便是一开始就支持章瑜的鲁正平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章瑜一方面对自己的随机应变没有走错方向感到满意,但是陈克的反应之快,让章瑜感到对自己的失望。
这份文件里头说明,更加详细的作战计划将会在随后送到,不过中央军委建议主要的作战模式采用游击战“十六字诀”的方法。选择湖北新军江北部队脱离湖北水军舰炮支持的地区与敌人作战。而且为了让部队能够更加有效作战,中央在湖北的情报部门将会派人把情报直接给安庆传送。具体情况将在后面有专人赶到安庆与章瑜鲁正平联系。
而文件里头专门说明,这次作战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岳王会,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支开比较合适。
陈独秀不知道人民党对自己评价,离开安庆市政府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天是灰暗的,眼中的景色也变得面目全非,陈独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没用,如果说革命不成功还是能力问题的话。那么连正常生活都办不到,那就是人品问题了。章瑜用简单的话让陈独秀认识到了人民党与岳王会本质区别在哪里。陈独秀发现两者之间有着天堑鸿沟一般的差距。这差距根本不是陈独秀能够弥合的。
很早之前,陈独秀就感觉到人民党的人,无论是军官还是战士,都有着极为另类的气质与作风。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了,在这个不正常的时代,人民党成千上万的官兵们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才是这时代中最大的不正常。
抬眼看着周围,安庆的百姓们一个个忙忙碌碌,看样子也开始逐渐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安庆城是长江沿岸重要的城市,在人民党两次夺取安庆之前,这座城市曾经在太平天国时期发生过惨烈的围城和守城战斗。陈独秀是安徽怀宁县人,怀宁县在21世纪的时候已经归安庆。所以对那场惨烈的战争,陈独秀小的时候曾经听家人说过。1861年,太平军与湘军在安庆激战,经过一系列残酷的战斗,9月5日,曾国荃命湘军以一部兵力抵挡陈玉成部的攻击,主力则向安庆发起了猛攻。湘军大炮轰塌了安庆的北城墙,湘军一涌而入。此时城内的太平军已饿得枪也拿不动了,但是人人奋死,绝不投降。湘军在城内到处杀人放火,共屠杀了城内军民16000余人,无数尸体顺扬子江而下,密密麻麻塞满了江道。至此,安庆城失陷,守城太平军全军覆灭。
人民党经过两次战争,并没有摧毁安庆,而是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岳王会则让安庆过上过一段即为可怕的日子。陈独秀想起来就觉得羞耻。

七十七 第三次安庆战役(二)
陈独秀把章瑜提出的方案告诉了岳王会的干部之后,原本就已经不怎么团结的岳王会上层立刻就陷入对立的局面。凡是已经面对现实,接受了岳王会根本没有单独推行革命能力的干部,都表示能够接受章瑜的安排。依旧认为岳王会能够东山再起的干部则是完全反对。即便这些强硬派知道人民党官兵都要从事劳动。他们依旧固执的认为,自己与人民党不同,身为干部就不该干些“低三下四”的工作。
争论进行了大半天,包括常恒芳、范传甲在内的干部都不能接受人民党的作风,陈独秀也无法说服岳王会的这些同志。以柏文蔚为代表的干部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们干脆拒绝与强硬派讨论。会议不欢而散。
第二天,常恒芳等人找到陈独秀,作为领表人物,常恒芳率先说道:“陈先生,我们准备离开安庆去湖北。”
虽然早知道这次冲突几乎不可避免,陈独秀也忍不住有些伤感。成立了将近两年的岳王会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末路。常恒芳等人离开之后,选择留在安庆的都会加入人民党的队伍,岳王会的招牌再也不会有了。
“你们准备去投靠黄兴先生?”陈独秀问。
“投靠谁都比跟着人民党强。”常恒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不仅仅是常恒芳的真实态度,其他岳王会的干部们也都是同样的看法。
“陈先生,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有岳王会的干部问。他们还是希望陈独秀能和他们一起去湖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陈独秀觉得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选择离开安庆的岳王会干部倒是坚持了岳王会的存在,陈独秀这个创始人反倒是选择了脱离岳王会。
“算了,人各有志。”常恒芳拦住了这些希望陈独秀跟他们一起走的干部。
趁着这个时机,陈独秀连忙说道:“去湖北需要盘查,咱们剩下的银子,都给大家分了吧。”
上一次占据安庆的时候,岳王会从安庆的银库里头缴获的银两只剩了不到三千两。这些好不容易留下的钱不仅仅是一笔钱,它也意味着岳王会曾经有过的顶峰时期。陈独秀下令,所有不想离开安庆的岳王会成员,一人一两,愿意离开安庆的,把剩下的钱给平分了。最后有一百七十多人不愿意离开安庆,剩下的两百人选择了离开。选择离开的人有些是想去湖北,有些是选择离开岳王会。不管是什么原因,陈独秀都把钱分给了他们。虽然送钱并不雅致,不过在这最后,送钱却是最实在的做法。
随着岳王会缴获自安庆银库的钱分发一空,这个曾经在中国一度名声赫赫的组织彻底解散了。
常恒芳他们也不愿意久留,安庆世面凋敝,连开个送行宴的酒店都找不到。而且这些人对人民党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既然决定离开,那是再也不想多见人民党一眼。他们带着行李坐上了过江的渡船,在江对岸集合之后,常恒芳才召开了一个简单的会议。“人民党既然没有把咱们兄弟们放到眼里头,咱们也没有必要跟着人民党丢人现眼,现在黄兴和宋教仁先生回到了湖北,咱们不妨投奔他们去。”
这些人选择离开安庆也未必是真的有什么长远的目标,不少仅仅是为了摆脱现在呆滞停顿的状态,又不肯加入人民党,这才不得不选择离开而已。听常恒芳说要带着他们到湖北,一想到遥远的距离,这些人心中就感到很大的不安。他们都是大手大脚花钱花惯了的,十几两银子看着不少,其实根本就不够花。靠这些银子做盘缠或许能够找到黄兴与宋教仁,但是接下来又能如何?若是不能再弄到一大笔钱,日子照样是极为难过的。
常恒芳看得出这些人的想法,“富贵险中求,现在人民党在安徽成了气候,咱们若还是留在安徽,怎么都会被人民党压制。大家都知道人民党的头目大多数都不是本地人,咱们在湖北干起来,也未必比人民党更差。”
即便是常恒芳极力劝说,依旧有一百多人选择了回家,最后有七十多人选择到湖北与黄兴宋教仁汇合。其他人去各个方向的都有,而这七十多人的小队伍头也不回的向着西边进发。
人民党在江南的控制区本来就不很大,常恒芳先带着众人走了不到两天就离开了人民党的控制区。在休息的时候常恒芳对人员进行了整编。剩下的七十多人模仿工农革命军的军制,编成了一个连四个排的部队。常恒芳任命自己为政治委员,任命范传甲为连长。讨厌人民党是一码事,学习人民党又是另外一码事。岳王会的部队进行了整编,照猫画虎的确立了“官兵一体,支部建在连队上。”这两项来自人民党的组织模式。在政治上,岳王会的老宗旨既然不能用,也没空临时创造新的政治纲领,常恒芳就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现在的口号。
毕竟是经历过战火的队伍,经过一番整顿之后,岳王会的残部可说是士气一震。他们甚至模仿人民党派出了先头的侦查兵,大部队继续向着西南方向一路而去。
在新的岳王会更加西边的武汉,规模更大,装备更好的湖北新军也在此时已经出动。满清严令第八镇参与围剿安徽乱党,按照惯例,出兵是要给钱的,湖北上一次出兵根本就没有靠朝廷出钱,完全是张之洞出于自己的政治考虑出的兵。对于满清来说,幸运的是现任湖广总督赵尔巽是一个坚定反对革命的官员,朝廷同意免除湖北的税收来抵了出兵费用,湖广总督赵尔巽也就同意出动湖北新军。
第八镇的统制张彪立刻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他首先就命令第三十一标的部队打头阵。这道命令得到了新军内部除了第三十一标之外官兵的一致赞同。第三十一标现在被称为“满营”,这个标里头满人最多,也是所谓“肃清革命党”行动里头最热心的一支部队。张彪对他们极为反感,正好趁着打仗的机会把他们给派到前线去。
当然,理由也是最充分的。为了堵死三十一标退路。张彪专门致电陆军部,称三十一标“肃清乱党,意志坚定,忠心耿耿。在对人民党乱匪之战中,定能有上佳表现。”陆军部即便是知道张彪的小算盘,也不能公开不让三十一标上前线。回电的时候就不免用了几句“奋力杀敌,报销朝廷。”的官样文章。
有了陆军部的回电,张彪立刻严令三十一标打头阵,而同样有满人士兵存在的三十标作为后续部队出发。这两个标的刚出动,离开武汉不到五十里,张彪就开始释放冤狱,把被打击的惨不忍睹的降兵们释放出来,组成了一个新的“辎重营”。在张彪看来,无论如何这些士兵都没有投降乱党,而是选择了回湖北新军这里,这份忠心是可以赞赏的。三十一标那种胡作非为的做法实在是不可取。
对于湖北新军来说,“满营”前去打仗,意味着一度在湖北新军内部刮起的腥风血雨也到了收场的时候。官兵都大大的松了口气,不少官兵甚至跑出去吃酒庆贺。而这些消息也自然而然的流了出去。
人民党设在武汉三镇的情报系统很快得到了消息,这些消息随即通过人民党的情报网传了回来。
章瑜得知了新军出动的消息之后,大大的松了口气。打头阵的居然是满营,这件事令章瑜觉得很不可思议。湖北新军的安排根本就是出于政治上的打算,而不是军事上的考虑。由于急急忙忙的把三十一标派出来,所以湖北新军最具优势的水军部队甚至没有进行配合。章瑜最担心的就是湖北新军水军运输部队到安庆对面,在水军实施炮击的同时,陆军进行攻城。
人民党当然可以采用巷战的手段来应付,但是军委始终反对现在把安庆变成战场。这不仅仅是因为要顾及安庆市民的心情,以安庆诱敌驻扎,再全歼敌人。这种战法能够带来数量巨大的缴获。
军委有军委的看法,章瑜有章瑜的看法。既然不想撤离安庆,章瑜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湖北新军利用水军优势来作战。
现在三十一标出了黄陂关东进,摆明了就是政治的斗争主导了军事斗争。对于“满营”在新军内的胡作非为,湖北新军的反应就是先把三十一标撵出去再说。
章瑜参加指挥的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就是人民党第一次进攻安庆的战役。在那场战役中,人民党采取了外线作战的战争手段。胜利的原因固然是因为人民战士训练有素,骁勇善战。而安徽新军完全没有考虑到战争会突然爆发,反应迟钝,完全被人民党牵着鼻子走,这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在这场战役里头,章瑜深化了一个观点。一支军队心理上的“战争区域”的认知非常重要。
安徽新军没有认识到安庆城就是战争区域,所以他们懈怠迟钝,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争,根本就没有准备。失败也在意料之中。
湖北新军同样如此,如果让他们到了安庆城五十里附近,湖北新军自然认为自己身处战区,心理上首先就紧张起来,自然而然的也会由诸多防备。如果湖北新军行进在他们自认为安全的地区,懈怠的心情根本不可避免。
章瑜的计划就是出其不意的长途进军,在湖北新军的行军路线上设伏,重创甚至歼灭第三十一标。一旦在湖北新军心理上默认的地盘上打一个打胜仗,后面的部队心理上受到震动,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想达成这样的军事目的,准确的情报工作必不可少。章瑜对情报工作很放心,因为驻守安庆的部队虽然只有一个营,但是一个连是水上支队的侦察连。在情报战,甚至是对付湖北新军探马的前哨战里头,章瑜有着必胜的信心。

七十八 第三次安庆战役(三)
岳王会曾经的两大支柱是手里的武器和银两。在一系列的败退之后,能用的武器到还有一些,常恒芳等人离开的时候,挑选了最好的武器,每人带了八十发子弹。这已经是岳王会全部的子弹。不足三千的银子也分发一空。
失去了武力与财力,选择留在安庆城的前岳王会成员中除了热切希望加入人民党的那些人之外,其他人未免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过了大半年衣食无忧的日子,现在重新一无所有之后,这种不适应的状态倒也是正常的反应。对于这种状态,章瑜他们其实早就在党委会议上评价过,“岳王会的人一直觉得自己很厉害,他们从没有想过这几个月的好日子,就几乎花光了整个安徽省一年的财政收入。用败家子来形容他们可一点都不过分。”
对于岳王会要加入这件事,章瑜自然不会无条件的乐观。当年陈克最反对招收“不良份子”加入人民党,自打根据地创立开始,招收“良家子”就是硬性标准。章瑜原先不太理解,现在他才算是明白陈克的“先见之明”。良家子有家有业,参加革命的目的非常清晰,“保卫革命成果”。虽然缺乏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良家子们却拥有着很强的归属感,学习的态度很端正。若是以“良家子”的角度看岳王会,岳王会就属于“心跑野了”的那种浪荡子。
陈克对“良家子”与“浪荡子”做过一个很经典的比喻,出来革命的良家子就是大侠,出来革命的浪荡子就是浪子。大侠们四海为家,浪子们无家可归。革命是个大家庭而不是收容所,革命同志首先就会对革命队伍有家一样的归属感。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如果进行解读,那就是家庭无论花掉多少黄金都不可能让浪子回头真心归于家庭。现在根据地莫说黄金,就连制造“冥币”的纸张都很是缺乏。章瑜对改造浪子这种可怕的工作很是怵头。
不过总不能把岳王会无条件的给撂在旁边,章瑜命人首先把前岳王会编成了一个连的部队,先把他们的武器收缴干净,接着就派了新的政委与生活委员。也不让岳王会承担什么特别的工作,先让他们自己学会打扫营地的卫生,还要学会按时把自己的衣服给洗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意味着对自己的认同,浪子们无论表现出的是自傲或者自卑,首先都是对自己的不认同,对社会秩序有敌意。
人民党的同志们,特别是在安徽发展出的同志们都不fan政府,更不fan社会。他们甚至连反“满人”的情绪都不怎么强烈。这些同志坚定不移的要打倒满清并不是因为仇恨,这些同志在从事了革命工作后确定了一件事,“为了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必须摧毁满清政权以及满清政权代表的旧秩序。满清政权以及旧秩序绝对不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
俗话说“断人财路胜过杀人父母”,当人民群众认识到满清和旧秩序代表的利益与自己以及亲人的利益完全背道而驰的时候,爆发出的革命精神是不可限量的。而这种“政治觉悟”与岳王会这些旧式革命党的政治觉悟完全不同。新旧两种政治觉悟之间甚至也是水火不容的。章瑜觉得自己不是靠一张嘴就能创造世界的神人,只有岳王会把自己当成人民群众的一部分之后,章瑜才有把握去说服这些人走上真正的革命道路。
当然,如果岳王会的人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民群众,那章瑜根本也不用费尽口舌的去灌输革命道理,人民群众会自发的寻找革命理论。根据地宣传税收政策的时候,从不讲什么“纳税光荣”这类屁话。政府宣传的内容挺简单,“交了国家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于是百姓们就问,“要给国家交多少。”
宣传人员就明确告知,“交三成。”
人民接着问,“为啥交三成而不是一成。”
若是旧时代的官员自然会把提出这种“大逆不道”问题的人民看成“刁民”。甚至不用是满清官员,岳王会的人只怕也会如此看待百姓们。
人民党的宣传人员听到这个问题却是喜出望外,人民问出这话来,那就是人民把人民党当了自己人。他们立刻解释了税收的用途。老百姓没耐心听这些复杂的财务报表和数字游戏,他们真正关心的其实是根据地的军队能不能保证老百姓的安全,能不能保证现在的生活不受敌人的骚扰,能不能保证工厂继续开,能不能保证到工厂干活就能有收入,能不能保证合作社里头的廉价商品继续供应,医院能不能给老百姓看病,学校和托儿所能不能像现在一样继续让所有孩子入学入托,而且提供一顿午饭。
得到了这些保证之后,老百姓们就心甘情愿给政府交出了三成的粮食收成。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人民,这就是中国人民真正的伟大之处。他们坚信首先要过上正常的好日子,他们不为理想而活,他们不为宣传而活,他们只为了生活而活着。当人民真正过上有了希望的好生活之后,他们就真心的去保卫革命成果。
这就是人民党的革命,那些认为自己是立于人民之上的那些人是不可能理解这些的,更不可能真心的去保卫人民的利益。章瑜对此极为确信,因为他扪心自问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战的,章瑜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这场革命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人生价值,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章瑜不得不实实在在的先实现人民的利益才行。
章瑜对岳王会的理解远比其他同志更深刻,某种意义上,章瑜和岳王会也是同路人。只是章瑜知道岳王会那群傻蛋选择的道路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章瑜则只用紧跟陈克,贯彻陈克指出的革命理论,不折不扣的落实陈克提出的革命方法,然后就能轻松获得让旧式革命党羡慕妒忌的伟大成功。所以章瑜对这些前岳王会成员的危害性非常警惕。
不过即便如此,章瑜也不能把现在的精力放到岳王会身上。他有着更加紧迫的工作,一定要主动出击打退湖北新军的进攻。章瑜身为水上支队的前指挥官,级别相当于旅长。对战略的认知水平更加深刻。陈克为了保证能对湖北新军这条战线不出问题,驻扎安庆的可都是工农革命军的精锐。现在根据地的主力正规军部队只有两万人的,一旦能够让湖北新军不再出兵,别看安庆只有1200人的部队,,这1200人的精锐部队拥有了自由行动的机会,对于战局影响力是相当大的。根据战局的变化,这支1200人的精锐可以选择渡过长江南下夺取广大的地区,可以选择东进攻打江南新军。在关键时刻还能够回师根据地参与对北洋新军的战斗,如果陈克有意对河南方向扩大根据地的话,甚至可以调派章瑜北上进入河南作战。
这种种的可能性都意味着章瑜能建立更大的功劳,当然,想做到这些,就必须完成第一个作战任务,歼灭至少是重创作为湖北新军的先头部队的第三十一标。
安庆部队里头的其他同志并不理解章瑜内心最深层的想法,大家关注的是歼灭了湖北新军三十一标,就不用再担心来自湖北方向的清军。而三十一标正好又给了工农革命军一个极好的机会。从武汉三镇到安庆,最好的办法就是走水路,这也是陈克最早的设想是放弃安庆,在安庆外头利用游击战挡住湖北新军的军事计划。
但是三十一标对降兵的迫害导致他们成了新军里头的公敌,为了尽早把这害群之马远远的放逐出去,湖北新军统制张彪让三十一标出黄陂关,走大别山南麓这条路线。也就是说三十一标必须穿越绵延的山脉才能抵达根据地。驻守安庆的同志们很多都是水上支队的老部队,他们知道水军准备的复杂程度。张彪这么干只怕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兵力匮乏的张彪也不想急急忙忙的出兵,让三十一标在路上慢慢晃悠既能证明湖北新军已经出动,又能让这出动的时间拖的很长。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官场手段。
大敌当前还把在玩这等内斗的把戏,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员们都很不理解。不过无须他们理解这么多,工农革命军现在就要充分利用敌人主动送上来的机会去完成战斗的胜利。
“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这是工农革命军确立作战计划时候的标杆。自从到了安庆之后,工农革命军的侦察部队就开始对周边的侦查。地图部门提供了大量的地图,侦察部队就靠了这些地图来确定安庆周边的地形道路情况。特别是陆路情况方面,侦察部队甚至派出过直抵黄陂关的侦查小分队。根据地纸张供应比较良好,侦查部队一个月内就用掉了四百多斤纸和六千多根铅笔。作战的初始情报工作准备的比较充分。
现在就需要参谋部完成自己的工作了。
“报告,第五区的行军计划已经草拟完毕。”
“再做一个轻装通过第五区的计划。”
“报告,第三区的行军计划已经草拟完毕。”
“做一个在第三区临时驻扎休整的计划。”
“报告,第八作战地点的计划已经草拟完毕。”
“报告,第九作战地点的计划已经草拟完毕。”
……
……
想奇袭敌人,就得确定如何行军,确定在何处进行战斗。行军路线的确定,驻扎地点的确定,这些都是参谋部的工作。战斗是白天进行还是晚上进行,这又需要采取完全不同的作战方式。不同的作战方式又需要不同的装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且不说“知彼”,光想“知己”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一旦作战计划超出了预想,部队的体力精力都有着不同的情况。这些变化很可能就会让原先的作战计划变成废纸。
参谋部把从安庆到黄陂关之间的道路分成了十二段,每一段都制订了相应的行军计划。而且不少地段还有县城的存在。怎么通过县城,而且要在不走漏消息的情况下通过县城。是武力攻打,还是潜行越过,这都是需要仔细考虑的。
参加参谋部的大部分都是党员,剩下的都是预备党员。党委会干脆就和参谋部会议一起召开。会议上,疲惫的同志们问了一个问题,“这次作战的与第一次安庆战役,都是外线作战,那么两次作战的区别在哪里。”
“第一次安庆战役虽然是外线作战,但是水路行军有蒲观水同志负责组织的官船船队,从安庆回根据地的时候,越走就距离根据地越近。真正作战的安庆城,咱们对城防有足够的了解。甚至还有一部分内应。所以外线作战的诸多劣势都被最大程度的削弱了。而奇袭的成分又很高。”说道这里,章瑜笑了笑,“同志们,制定战略把握战略时机方面,我的确是比不了陈主席。”
章瑜说了实话,大家也理所当然的认为陈克的战争水平超过章瑜。对章瑜最后的这句笑话没人跟着章瑜一起笑。
章瑜本来也是随便开了句玩笑,他并不觉得没人相应有什么打不了的,站起身来指着已经标得密密麻麻的作行军线图章,瑜接着说道:“这次作战,咱们是完全的外线作战。且不说咱们对三十一标的了解不多,三十一标也是在行军的。他们的位置同样随时在变化。我们现在要确定的是在哪里和三十一标作战。从作战准备上考虑,作战地点当然是离我们越近越好。可是三十一标离我们越近,他们就越为警惕,从实际作战中考虑的话,作战地点倒是越远越好。因为三十一标离我们越远,他们行军的速度就越快,疲劳积累的快,队形保持的也不会太好。到底做怎么样的选择,同志们有什么意见?”
同志们也都思考着,到底是从作战准备上考虑还是从具体战术实施上考虑,这的确是一个为难的事情。这已经不是用纸和笔,以及情报积累能够计算的部分了。需要确定作战决心的时刻到来了。

七十九 第三次安庆战役(四)
英山县地处大别山腹地中心,鄂皖边陲,乃鄂东门户,南50公里与黄石、九江隔江相望,东200公里连通安徽省合肥市,西170公里即长驱九省通衢的大武汉市,素有荆杨大道、吴楚咽喉、江淮要塞、皖鄂通衢之称。安庆党委经过讨论之后,把解决湖北新军第三十一标的战场定在英山县附近。
既然做出了决定,章瑜只留了一个排的兵力留守安庆。协同这个排的是陈独秀等人。由于安庆已经建成了城市的营运体系,从城管到环卫系统多数都是雇佣了当地百姓,只要没人出来闹事,安庆市的正常营运毫无问题。
由于部队几乎是倾巢而出,陈独秀他们得到命令,帮着搬运物资。虽然有句话叫做“远路无轻重”,大概就是说长途行军肯定是非常疲惫的,轻一点重一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人民党明显不这么考虑,部队长途行军中尽量减少负担是很重要的。所以前哨部队的除了要对道路进行标志,还要尽可能完成沿途休息点的准备,包括运输物资到补给点和出发点。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指的就是这个环节。
人民党的补给物资很是特别,为了提高搬运的效率,所有物资都是已经几乎一样大小的包裹。这些包裹放到定制的木箱里头。这些木箱大小和重量都比较适合搬运。计划和准备到了这等详细的程度,陈独秀等人真的是大开眼界。人民党依托了安庆机内军械所,开办了一些新的工厂,其中之一就是锯木厂。当时陈独秀他们也不明白每天忙忙碌碌的锯木厂到底在干什么,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
无论准备的时候再有计划,物资运输都需要很多劳工。章瑜也毫不客气的让岳王会的人,特别是陈独秀参与了运输工作。前岳王会的人出发的时候还在赞扬人民党的物资包装准备充分。只搬运了半天物资,他们的体力就消耗一空。肩上的担子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拖动大车的人更拉不动车子。他们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负责后勤的干部不得不让陈独秀他们停下休息。
“吃饭了。”干部们高声喊道。人民党的官兵早就习惯了这些体力劳动,实际上大家每天良好的饮食、休息,训练,目的就是通过良好的生活习惯来增强体质,学会最大限度的消除疲劳,恢复体力。一听号令,同志们立刻起身聚集在一起开始领取干粮。
陈独秀他们哪里经历过这样辛苦的工作,他们从开始休息时就七歪八扭的坐在路边,由于体力消耗过大,根本就没有胃口。若不是部队的干部们过来催促,加上陈独秀等人勉强带头起身做了表率,这帮人只怕根本起不了身。
饭菜不是做的热饭菜,部队只是烧了热水,然后提供了军用干粮。每人分到了两个咸鸭蛋,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长方形块状物。入手倒是有点沉甸甸的。打开之后,里头是一些小碎块一样的玩意组成的方块。看人民党的战士小口的咬着,陈独秀也学着咬了一口。他很快就品出来,这块状物里头混合着花生,核桃,还有面粉,不仅仅是这些,这东西甜甜的,应该还有糖类。吃起来竟然有着点心的问道。
“这是何物?”陈独秀问身边的干部。
“压缩饼干。”干部一遍分发物资一边说道。压缩饼干是陈克不得已选用的物资,由于机动作战的需要,部队最好是能提供午餐肉。根据地里头饲养业比较发达,肉类倒不是没有。但是根据地无法大量制造罐头铁皮。若是用玻璃做容器,那反而太重。而且根据地现在军用燃料开发根本就排不上日程。所以单兵口粮就采用了高热量配方的压缩饼干。
即便是如此,这种压缩饼干也是在外线作战时候才用的。若不是最初的计划里头,章瑜的部队要在安庆城外打游击战,他们也不可能得到“压缩饼干”这种高级货。
章瑜既然决定主动出击三十一标,那么路上不可能得到稳定的补给。而且从沿途获得补给其实未必是高效率的做法,这一路上要经过的是大别山南麓,这里可是穷地方。部队去老百姓那里买到粮食本来就很难,再加上弄到燃料,生火做饭,为了吃一顿饭,顺利的话最少也得四五个小时折腾。这对于作战是极为不利的。尽管压缩饼干虽然是高级货,章瑜也毫不犹豫的用了。
甜甜的压缩饼干,配上咸鸭蛋,倒是很能调配口味。这可都是含糖分,含油料不低的食物。分量看着不大,吃下去之后很容易就饱了。加上热水,恢复体力的效果相当明显。
吃了饭,休息了二十分钟。部队开始继续搬运物资的时候,陈独秀他们都能再度打起精神。当晚运输部队干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停止前进。累了一天,陈独秀根本顾不了那么多,裹了行军的被子躺下就睡。直到被人晃醒的时候,陈独秀还觉得没有能够休息好。
天色还是漆黑,运输部队已经把成员都给叫起来。此时已经烧好了热水,吃了早饭之后,众人开始打着火把继续前进。走了一个多小时,东边的天际渐渐开始发白。熄了火把,部队依旧玩命的行军。
不过是走了两个多小时,陈独秀又已经气喘吁吁。他绷着嘴唇玩命的推着大车行进。若是岳王会的行军,路上自然是拖拖拉拉,但是众人没有在行军上用尽的力气,都给用到了嘴上。队伍里头肯定是“欢声笑语”的。而陈独秀发现,人民党的部队行军的时候很少有人说话,现在陈独秀完全理解了原因何在。当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行军上的时候,哪里有多余的力气说笑。特别是搬运物资的时候,更是不可能说话。陈独秀个性颇为要强,既然他加入了后勤部队,他就决定在累倒在地之前,绝不松劲。
正在陈独秀努力榨取自己最后一点体力的时候,军官却命令大家休息。听到这个命令,众人几乎立刻歪倒在地。陈独秀也是如此,他靠在车轮上,觉得浑身发软。方才那股子往死里工作的劲头顷刻间消失的干干净净。虽然脑袋后头顶着车轮上的一个凸出部分,感觉很不舒服。但是陈独秀连动动脖子的立秋都没有了。他忍不住想到,休息的目的是为了恢复体力,而恢复体力之后又要往死里干。若是现在真的累死了,或许也比这种始终往死里干要舒服的多吧。
想到这里,陈独秀气喘吁吁的强打精神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只见岳王会出身的同志们一个个真的如同死狗一样歪在路上。再看人民党出身的同志,尽管他们按照平日的训练背靠背坐在一起,但是他们同样额头上都是汗水,身上的军装上也明显有着汗水浸湿的水渍。由于昨天大家不可能换军装,所以他们深蓝色的军装还有一层层白色的盐渍。这是很正常的,大家昨天出发的时候,搬运的物资倒是平均分配了。随着岳王会出身的同志体力耗尽,人民党出身的同志不声不响的承担起了更多物资运输的工作。若不是如此,整个队伍根本不可能保持不掉队的情况坚持到现在的。
“人民党的战士也是人啊。”陈独秀心里说道,他们同样会感到疲惫劳累,所以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与这些疲惫和劳累作斗争上。而不是和岳王会那样,满脑子都是为了出风头,却不肯真正的去面对辛苦的工作。岳王会和人民党天差地别的功绩,就是从这么每一个小环节上,从每一段行军中慢慢拉开距离的。等岳王会看到差距的时候,已经根本不可能赶上了。
虽然还想继续观察下去,陈独秀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意识也伴随着海潮一样涌动的黑暗消失了。
等陈独秀醒来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自己被几个岳王会出身的同志围在自己周围。陈独秀想抬起身,随即发现自己的力气竟然完全消失一样,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岳王会出身的同志连忙把陈独秀给扶起来。有人端了水过来,“陈先生,喝点水吧。”
喝了水,陈独秀才觉得好了不少。他扶着同志们肩膀站起身,却见和他在一起的有三十多人,而运输部队却不见了踪影。“运输队去哪里了?”
“陈先生,您昏倒之后,运输队把走不动的同志留下来,他们自己出发了。这帮人也太不给面子了。”有人很是不满的说道。
陈独秀摇摇头,“这是什么话?我们既然走不动了,就没理由耽搁部队继续前进。他们要是留下来,岂不是轻松得多。继续前进更是辛苦。”
被陈独秀批评之后,岳王会出身的同志也不敢反驳。他们问道:“部队的干部让咱们就地等着,陈先生你看怎么办。”
陈独秀向前方看了一阵,根本看不到部队的踪迹。看来大部队已经走远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众人就等着陈独秀的这句话,既然陈独秀也表了态,众人扶着陈独秀坐下,自己也顺道坐下,或者干脆躺下。他们从没经历过如此辛苦的工作,此时身体和心劲早就到了极限。不少人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陈独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直到中午时分,陈独秀才醒来。他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惊醒的。远处大部队行军的脚步声震动着地面,虽然这支部队里头没人说话,可这种震动依旧刺激着人类最本能的警觉神经。不仅仅是陈独秀,连其他人也都被惊醒了。
陈独秀拿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是下午一点半。他知道大部队为了不惊扰市民,也不想走漏风声,所以是今天凌晨摸黑出发的。运输部队走了一天半的路程,大部队半天就完成了,这速度实在是令人惊讶。
随着大部队越来越近,陈独秀能看出大部队体力并没有太大的损耗。战士们神情专注,步履轻快,在山路上行军竟然没有丝毫的迟钝。与部队的通讯员交换情况,大部队毫不停歇的继续前进。1000人的部队很快就消失在山道上。
直到傍晚,后勤部队才拉着大车回来。而且回来的绝大部分还是岳王会出身的干部,人民党出身的辎重部队大部分都跟着大部队继续出发。
在陈独秀他们蹒跚的踏上归途的时候,湖北新军三十一标的官兵已经安营扎寨。他们却没有携带压缩饼干与咸鸭蛋行军的模式,所以出兵的时候他们自带粮食。每天在山道上行军自然不可能多快。工农革命军不用生火做饭,新军却要做饭的。光做饭吃饭,每天就要花掉至少四个小时。新军出兵的传统就是要发钱,朝廷根本没钱给湖北却能用税收来抵扣。而湖广总督却无意给新军发那么多钱,只是象征性的给了点开拔费。
三十一标嘴里头喊“效忠朝廷,剿灭乱党”喊的最响,但是为朝廷效忠绝不是没有代价的,这点子开拔费绝对不能让三十一标的官兵感到自己的效忠得到了应得的报偿。于是效忠的情绪变化,导致了他们每天走不到二十里路。现在距离营山县还有七十几里的路程。三十一标的标统更是不愿意走这么急,早早的就安营休息。
湖北新军这么大模大样的行军,自然不会注意路人,反正路人早就被这大部队吓得躲在路边不敢靠近。人民党的的侦察兵们化装成路人,密切监视着三十一标的动向。

八十 第三次安庆战役(五)
吴存孝是侦察排的一名班长,他此时正扮作挑夫担着一担茶叶和其他三名战士还有一堆路人被几个新军探马堵在路边的一个凹地里头。在他不远处的山道上,湖北新军三十一标的部队正在行军。从军官到士兵都没有着急的意思,他们一个个跟游山玩水般慢悠悠的走在山路上。两千多人的部队两人一排编成大队,如同超长的蛔虫延绵出去好几里。走在最前头的是辎重部队,骡马驮着粮食,征集来的民夫扛着沉重的行李。尽管辎重部队行军速度已经非常有限,不过依然能够走在队伍前头。
看了这队伍之后,吴存孝心里头一阵咋舌。若是工农革命军也敢这么行军,只怕部队的指挥官早就被免职了。这种队形根本就不是行军队形,虽然有山路狭窄的问题,但是好歹部队也得按照自己的单位分成多路行军纵队吧。就这队形,如果突然遭到袭击,整个队伍立刻就是大乱。吴存孝知道湖北新军觉得现在行军的路段还是很安全的。真的到了接近根据地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这么大意。不过在安全地段行军,总该采用更加有效率的行军方式吧?湖北新军号称在诸新军中“以学问胜”,这军事素养未免也太儿戏了。
不好容易等到大队通过,正在想等着面前的新军探马离开,却见二十几个官兵向吴存孝所在的凹地方向走来。这凹地是山岩形成的一个三十几米的死胡同。这里头停的不仅仅是吴存孝,还有些行路的人。都是被湖北新军的探马探路的时候给撵到这里的。这些不幸的人总共有20多人。看模样大都是些商人。几人或者十几人一伙,每一伙人中都有推着独轮车的,担着挑子的。吴存孝和三名个战士化装成贩卖茶叶的,吴存孝挑担子,其他三人装成守护茶叶担子的。四人都有辫子,在人堆里头根本不起眼。
看到新军探马往这边来,所有人几乎都是脸色大变。有些胆小的已经带着自己的货物开始往后退。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几千湖北新军,在这荒山野岭里头,面对一群满清“丘八”,大家不害怕才是怪事。
“诸位,大家都带的什么货?”问话的军官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容。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笑容更让众人脸色大变。
“诸位别怕,咱们是官军,不会扰民的。”军官继续假惺惺的笑着说道,“咱们是去安徽打乱党的,这倒是耽误了诸位的行程。本官在这里给大家陪个不是。”
这些商人都是有见识的,若是军官上来就恶声恶气的呵斥,那也就是被勒索一番,破点财就了事。现在这军官说话有条有理,或者说没话搭话,那可就不是勒索一番,出点小钱的事情。这可是要让众人大出血的前兆。尽管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众人却每一个人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知道死到临头,但是不接腔的话可能会死的慢点吧。
军官看没人敢接腔,他还是假笑道:“本官也不是不相信诸位,不过行军路上总是要小心为上。诸位都挑着担子,推着车子。若是这担子里,车里有武器,我可就不能置之不理。说不得,得让大家稍微受点委屈了。我们要检查诸位的行李。”
这话刚落,已经有胆小的商人喊道:“官爷,我们是好人。我们不是乱党。”
之所有商人打破了方才的沉默,理由很简单。行军的军人“检查货物”就是要明抢了。此时商人再也不能继续沉默下去。
军官挥了挥手,他背后的新军士兵已经列队举起了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这群商人。军官拉下了脸,“你们若是心理没鬼,为什么不让我们检查。这摆明了是心里有鬼么。来人,把那几个人给带出来。”话音一落,几个新军士兵已经冲上前去,拽住方才说话的商人就往外拉。商人的伙伴想阻止,又不敢真的对新军的军人推搡。这一停顿间,那个新军军官已经抬起手指着那个人明显是与这倒霉的商人一伙的同伴,“把这几个人也给带出来。”
新军士兵应了一声,立刻动手拿人。推搡间,新军的士兵突然喊道:“他们身上带了枪。”
这话一出,军官也好,士兵也好都变了脸色。顷刻间又冲上来几人,把那商人和他的同伴按倒在地,结结实实给捆了起来。士兵搜了商人身上,果然搜出两支手枪。
“老实说,你们是哪里的乱党?”军官喝道。
商人被按在地上,周围有士兵用步枪指着他的脑袋,商人吓得声嘶力竭的喊道:“官爷,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
“正经生意人?正经生意人你带什么枪啊?”军官冷笑道。
“这路途上不安全,我们带枪是防身的。”
“不安全?这朗朗乾坤的,怎么会不安全?你这是在说朝廷坏话啊,你这该当何罪?”军官继续冷笑着说道。
吴存孝用手按住自己的嘴,仿佛是害怕自己一时间不小心说错了话。他看向其他几个同志们,只见大家要么低头,要么跟害怕一样侧过身扭过头。但是从脸上肌肉的微妙运动中,吴存孝大概能看得出,同志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在强忍笑意,生怕露出马脚。这可真的是“朗朗乾坤”啊,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够了,哪里犯得着专门说朝廷什么坏话。
再接下来的事情实在是不值得一提,老的不能再老的戏码上演了一番。所有人都被搜身,行路货物也被打开翻检了一通。
吴存孝等人没有带手枪,只是带了匕首。而且他的商人队伍都有自己的武器。这林林总总的武器被往地上一扔就是众人的“罪证”。众人被枪口逼着,都不敢动。而这些货物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些食盐,布匹,杂货,茶叶之类的常见东西。新军把这些东西都给拿走了。连众人身上的钱也给拿走了大半。
商人们嚎哭起来,但除了嚎哭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军官冷笑一声,“爷在新军里头杀乱党不知道杀了多少,今年绕了你们性命你们就是你们的福气。”说完,新军官兵们带着商人的物品和“缴获”的武器实施然而去。
跑山路的商人都是做小本买卖的,被这么一折腾哪里能承受得了。他们中的东家们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而其他运输或者保镖们也哭丧着脸默默流泪。新军们“检查”货物的时候可是真的很“豪迈”。盐、茶叶在地上泼洒了好多。布匹虽然都给拿走了,但是也被扯烂了不少地方。杂货倒是还有些掉落的,不过也不知道新军哪里来的那股子“戾气”,他们走的时候故意用脚把杂货给踩破。杂货商人把这些破烂的杂货捡起来抱在怀里头,哭的更是伤心。
吴存孝阴沉着脸,眼睛里头几乎要喷出火来。这就是满清军队平日的面目么?吴存孝虽然和满清军队打过不少仗,不过大家都是战场上见分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真刀真枪干起来。作为胜利一方的吴存孝虽然有着足够的自傲,但是也不会对满清军队有什么特别的厌恶。现在亲眼见到满清军队对人民的的恶行,吴存孝怎么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种强烈的憎恶感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心灵。
幸亏每次战争人民党都没有给满清肆虐的机会,每次战争人民党都以彻底歼灭了满清部队。这不过是普通的行军,满清就如此荼毒百姓,若是让他们打了胜仗,天知道这些禽兽能干出什么来。光是想象,吴存孝就觉得后背发凉。
“我们走。”吴存孝对着同志们说道。同志们同样是满脸愤怒,他们紧跟着吴存孝离开了人群。不用挑担,吴存孝觉得自己的步伐也轻松了不少。出了几步,他又转回来。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混合了土的茶叶,吴存孝紧紧握住拳头。他感觉掌心被茶叶梗子刺的生痛。一定要你们偿还这些债。吴存孝盯着新军长长队伍的背影,心里面暗自发誓。
在新军抢掠商人的时候,人民党的部队也遇到了商人的问题。部队只是把他们暂时看管起来,大部队行军与小队伍行军不同。其实有些小道未必不快捷,几个人通行可能更快。但是大部队就不行,虽然经常要绕远路,不过整体来说行进在大路上,对于大部队来说整体效率更高。所以沿途遇到的商人与山民就只能暂时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等大部队走远了,才能让他们放行。
留着看守这些人的同志都是非常善于行军的,他们总是能撵上部队。这点让章瑜很放心。
不过这种措施只按照计划持续了两天,从第三天开始,部队就全速前进。这次行军所有战士都是自己背负行李与干粮。根据地前方侦察部队不断传回的消息来计算,工农革命军与湖北新军三十一标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不到两天。而且三十一标距离英山县只有不到三十里路,工农革命军距离英山还有八十多里路。若是让三十一标进入了英山县城,那就会让整个作战计划出现极大的纰漏。所以部队加快了行军,一定要赶在湖北新军进入英山县城前发动进攻。
“全速前进。”章瑜下达了命令。

八十一 第三次安庆战役(六)
“30里山路,这三十一标到底准备走多久?”部队晚上休息的时候,章瑜等人却不能休息。大家对着地图在仔细研究。人民党一天行军接近50里。现在距离英山县不过30多里地。本来按照计算,部队距离敌人只有40里地的距离。根据侦查部队传回来的情报,真正的距离比这个远。湖北新军昨天一天在山道的行军居然不超过十二里。
章瑜不在乎湖北新军到底走了多远,这东西他在乎了也没用。他想知道湖北新军怎么可能一天只走十几里地。山路再不好走,也不至于慢到这个程度。
“我觉得事情可能有如下几个因素。第一,湖北新军的服装不对。”政委鲁正平说道。两支部队距离不超过50里,工农革命军的侦察部队几乎是倾巢而出,加上以前收集的消息,对于掌握三十一标的具体情况方便了很多,“山里头冷,湖北新军出发的时候穿的还是夏天的衣服。不早早的驻扎,他们受不了。”
这个理由对工农革命军来说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同志们出发的时候带着行军被子,营地没有准备临时敞篷。只是找了尽可能背风的场所。在冷飕飕的山风里头,每一个人都紧紧裹着被子,有些战士干脆把自己全部裹在被子里头。人民党经过针对性训练的战士尚且如此,部队对于各种野外宿营的方式都进行过训练,湖北新军他们不可能比人民党更加注重这些实用型的技术。
北湖新军很传统的使用了新军帐篷,这样的结果就是每天安营的时候都要支帐篷,行军前还要收起来帐篷。光这个时间的消耗就很大。除了安装拆卸帐篷之外,行军的时候运输这些沉重的辎重物资,行军速度能提的上来就怪了。
“第二,他们也没太多适合驻扎的地方。”鲁正平说道。
山里头可不比平原,平原上随便都是可以驻扎的地方。山道上不可能提供给上千人同时休息的宽广场所。就算是有这种空旷的场所,山风也能把你吹死。工农革命军的部队现在沿着山道分成了好多驻扎的小区域。战士们裹着被子在山道上休息,这已经是军事效率与身体健康的最佳方式。至少“适合休息”的区域大了很多。树下,石头背后,或者干脆就裹上被子靠着山岩休息,方法可谓充分发挥想象力。而这些部队若是住了帐篷,那就完全不用考虑军事效率问题。
鲁正平分析的很好,与会的其他干部都很赞同。章瑜听明白了三十一标为何这么慢腾腾的理由之后并没有放松下来,他冷着脸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和三十一标打,我们不想和他们打硬仗。打硬仗咱们吃亏。”
三十一标有两千多人,工农革命军只有一千一百人,兵力上,装备上,都是三十一标有着巨大的优势。章瑜认为自己已经下了战斗的决心,真的距离敌人不过是一天的路程,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章瑜却感到自己对战争的准备远远不够。至少距离绝对能够胜利的标准来说,章瑜还差的远。
无视章瑜的紧张,政委鲁正平问道:“到底是采取白天战斗的模式,还是采用夜战的模式?”
战斗前已经有了作战计划,当时情况不明,同志们当时也没能拿出最后的决定。现在距离敌人这么近,终于可以确定采用那种解决敌人的战斗方法了。
每个人指挥官的心理压力都很大,这个选择决定了一千一百工农革命军战士未来的命运。甚至决定了整个根据地南线的战局发展。每个人都希望能够获得一次决定性的大胜。不过战争开始前,没有人能够保证胜利的必然性。
看没人说话,鲁正平说道:“我建议还是白天作战吧。我们部队能够更好的行军穿插。和敌人争夺各个制高点的时候,也好打些。再说,部队夜战训练还很不够。仓促采用夜战的话,未必是好事。”
与会的军官们听了之后都点着头,章瑜心里头觉得一阵懊悔,其实鲁正平方才所说的分析章瑜私下与鲁正平商量时候总结出来的结果,但是章瑜本人却因为患得患失没能率先提出。现在听鲁正平条理清晰的分析了占据,包括章瑜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种选择几乎是唯一合理的选择。就因为这个选择很合理,才有一个根本无法绕开的地方,即便是湖北新军三十一标落入了包围,他们只要咬着牙死命抵抗的话,那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彻底歼灭三十一标。
“敌人的抵抗精神到底能有多强,同志们怎么看。”章瑜问道。
“管他们怎么抵抗,把他们彻底压倒干掉就行了。”只要不牵扯战役设计层面的东西,下头的干部们就活跃起来。人民党到现在为止,每一次战斗都是刀对刀枪对枪,采用刺刀见红的方式最终解决了战斗。从打围子开始,到后来诸多战役。每一次都是有最后短兵相接的战斗。特别是合肥战役中,歼灭黎元洪部就是如此。部队为了能够限制黎元洪部的行动,消耗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准备了很久。最后彻底解决黎元洪只是最后的那一次大冲锋而已。
章瑜看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大声说道:“那就这么办。”
部队晚上8点多睡下的。到了早上三点半左右,所有部队都被叫起来。干部战士们吃了早饭,接着就得到了消息,部队全部放下行李,轻装前进。这个命令的意味大家都很清楚。最后的战斗终于要打响了。部队上下都兴奋与不安起来。
天色还黑着,在少数的火把照耀下,政委和指导员们开始进行最后的动员。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大家分析的很清楚。如果部队固守安庆城,在湖北新军舰炮与步兵攻击下,部队受到的损失肯定会很大。只要歼灭了湖北新军的三十一标,那么湖北新军由于缺乏人手,而且受到了心理上的震动,他们就再也不敢打过来。这是最基本的解释。部队的战斗都打了不少仗,更是开过不少的会。这些解释大家都能明白。
解释完了战役思想设计,剩下就是作战决心的动员。“我们主动打出来,反而损失小。如果说咱们不适应在山里头作战,湖北新军的那些人更不适应。发挥部队敢战的作风,敌人肯定不是咱们的对手。”
人民党不讲虚的,在对部队的战士们说了大实话之后,部队的士气很快就提高起来。在天色微明的时候,部队抛下了除了军用装备之外所有的其他装备,向着敌人方向开始进发。
英山仙地貌被成为“三山夹两河”。英山全境以中低山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北部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向东北延伸,构成了云峰顶、石鼓寨、五峰山、黄梅尖等一系列山峰,再向西分支为三大山脊,夹着东西两条河流,贯穿全境,构成由北东向南西逐渐倾斜的地势。最高点天堂寨海拔1729米,最低点船形垸海拔90米,高差1639米,平均坡度17°。
这种地形地貌非常适合打游击,工农革命军的同志自然是非常清楚的。就因为训练有素,所以工农革命军觉得未免清楚的过分了。整个英山地区的山道数量多,即便是侦察部队费了极大的力气,在没有当地百姓配合的情况下,除了官道之外也没能摸透多少道路组成。
陈克从来没有向同志们透露过“后世历史”的问题,所以同志们自然不知道英山县也是“革命老区”。他们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英山这个地方太穷。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由于缺乏土地,英山固然是要冲所在,但是整个地区穷的要死。
英山是块红色的土地,曾孕育出一大批卓有成效的仁人志士。清代主审和珅贪污大案的刑部尚书-金光悌,辛亥革命元老傅慧初,对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提供确切依据的西伯利亚调查专员王孰闻,民国时期曾组织营救“七君子”的上海律师公会会长李次山,继周恩的来任中的共中的央军委书记的傅维钰,继朱德任南昌卫戍司令、公安局长的彭干臣等,在中国历史舞台占有一席之地。黄埔军校一、二、三期学员中,英山籍人数居全国首位。英山是革命老苏区,早在1927年就组建中共的党组织,1931年建立苏维埃政权。红四方面军从这里西征,红二十七军在这里组建,这里是红二十八军游击根据地,又是红二十五军长征的起点,千里跃进大别山的刘邓大军,将英山作为主要军事通道,在此迂回鏖战,红军时期造就师级以上领导干部22人,在当时仅18万的人口中,为主力部队输送子弟3万多人,牺牲7000余人,被称为“血染红土三尺深”的红色苏区。

八十二 第三次安庆战役(七)
侦察部队的班长吴存孝和三名同志赶回部队驻地之后,向部队情报部门汇报了收集到的情报。不仅仅是他们四人小分队在汇报,随着工农革命军与湖北新军的距离越来越近,侦察部队以四人或者两人一组的编队探查情报,确定可以行军的路线。
完成了任务的侦查兵们赶回驻地,他们一面咀嚼着压缩饼干和咸鸭蛋,一面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向情报员们讲述着自己收集到的情报。有些战士一天跑了上百里的山路,身体已经非常疲惫,干脆就裹了被子躺倒就睡。
吴存孝汇报完工作,他正准备起身去领下一个任务,站在身边的战士李成栋连忙拉住了吴存孝,李成栋低声说道:“班长,我觉得咱们也先休息一下吧。”
“怎么?身体顶不住了?”吴存孝问。
“我们想参加接下来的战斗。”李成栋兴冲冲的说道。工农革命军要进攻两倍于自己的敌人,这将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按现在的情况看,等战斗开打的时候,侦察部队不可能再有参战的体力。工农革命军里头不存在旧式军队那种“一次性消耗品”,该休息的时候,部队不仅不会逼着大家上阵,还会强制要求休息。
其他两名战士也连连点头,他们支持李成栋的想法。选拔侦察部队人员的时候,最重的就是意志坚定态度认真。侦察部队基本的职能之一就是探路,不仅仅要走大路,更多时候他们要走的是小路,很大一部分时间甚至要走冤枉路。侦察部队把冤枉路走了,部队行军作战的时候就可以少走冤枉路。若是没有坚定的意志力,首先就接受不了这种辛苦的工作。若是侦察兵们说起了瞎话,对于作战的影响是可怕的。所以对侦察兵的品质要求,甚至比身体素质要求更高。
既然侦察兵们都是如此优秀的战士,他们自然不愿意错过战斗。特别是围歼湖北新军三十一标这种关键性的战斗。部队这次的动员口号就是“歼灭三十一标,安庆无大战。”对于战争的分析已经传达到了每一个战士那里,大家都清楚战斗意味着什么。所以没人想错过这次战斗。
按耐住自己心中想打仗的冲动,吴存孝劝说道:“同志们,如果咱们打不上仗那肯定是因为咱们侦查工作干得好,该跑的路咱们都跑了。大家想想看,等咱们跑完了这么多路之后,一个个累的跟死狗一样,这上了战场才是对大家不负责任呢。同志们,咱们不能光想着当红花,这总得有人当绿叶啊,还得有人当牛粪呢。你说一场仗下来,那个环节是可以少的?咱们既然是侦察部队,首先就要把咱们自己的工作干好。陈主席反复强调,要当好革命的螺丝钉,咱们不能想那么多,专心把自己的工作干好。”
陈克主席的话都被搬出来了,侦查部队的战士们自然不可能反对陈克主席的教导。但是大家求战的热切想法在脸上都浮现出来。
吴存孝歪了歪头,问道:“同志们不是觉得探路太枯燥太累吧?”
“班长,我就怕你这么想。”李成栋连忙解释道,“咱们侦查部队哪个不是打了大大小小十几仗,现在这么关键的战斗却打不上,我觉得心里头憋的慌。”
“是啊,光探路,不打仗,我们心里头也不踏实。”旁边的战士连忙说道。
“为啥不会不踏实?”旁边有人用清亮的声音大声问道。众人扭头一看,却是部队政委鲁正平。
“政委!”战士们连忙敬礼,“这次所有的工作都是我们自己做,所以心里头不踏实。”
鲁正平回礼之后却没有立刻说话,不踏实的不仅仅是战士们,包括鲁正平在内的党委也不踏实。毕竟这次战斗并不是陈克亲自下达的命令,得不到陈克主席的命令,同志们总觉得少了点啥。
“大家都按照计划,按照平日里的训练,还有战斗中积累的经验来了么?”鲁正平问。
“都做到了。”战士们直视鲁正平,坚定的答道。
见同志们如此认真,鲁正平笑道:“那就行了,同志们,这些都是陈主席教给我们的,陈主席这也是这么打仗的。按陈主席说的,绝对没错。”
“鲁政委,咱们毕竟人数少,我们的确是尽力了,但是若出了事情,我怎么对得起同志们。”有侦察兵说道。不少侦察兵也有同样的感触,越是准备的多,就会发现越多可疑的地方,但是侦察部队的战士也是人,在这陌生的地域中,大家不可能把山路上的每一条小道都给走完,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
“同志们,你们相信咱们的战友么?”鲁正平问。这个与侦察兵们担心的事情貌似毫无关系的问题让同志们愣住了。
鲁正平接着说道:“部队的同志们绝对的相信大家,你们说哪里有一条路,大家就相信哪里绝对会有一条路。在战斗当中的确会遇到各种问题,但是我希望大家放下包袱,我们要相信部队的同志一定可以战胜所有困难,歼灭三十一标。所以,大家现在专心做自己的工作,把情报收集完毕,然后赶紧休息。大家放心,需要大家打仗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让同志们落在后头。等咱们胜利了,我们就会让咱们侦查部队的同志立刻赶回去向陈主席报喜,陈主席肯定会高兴的。”
鲁正平的话解开了不少同志的心结,这次战斗与以往的战斗完全不同。不仅最高指挥官不再是让同志们信服的陈主席,而且这次战斗的发起也是章瑜与鲁正平自行决定的。陈克虽然允许安庆部队自行抉择,可是不同的指挥官带来的心理影响不容忽视。陈克的地位是所有干部战士都认同的,但是章瑜和鲁正平的地位却是陈克给与的。根据地毕竟只建成了一年多,所谓“资历”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形成根深蒂固的想法。特别是鲁正平,侦察部队里头和他同时入伍的大有人在。
当鲁正平向大家保证由侦察部队的成员向陈主席“报喜”之后,同志们才觉得松了口气。侦查部队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都回去向陈主席“报喜”。同志们在意的是侦察部队本身的工作将得到陈主席的赞许,是否轮到自己亲自回去汇报,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解决了侦察部队战前的心理波动,鲁正平拿着已经初步绘制的地图回到了指挥部。章瑜已经两天没有怎么睡觉,他红着眼睛与作战科的同志们一起围在地图旁边。英山县地貌被称为“三山夹两河”,全境以中低山为主,河流很多。这也意味着各种可能的道路组合也很多。
人数居于绝对劣势的工农革命军并不准备与湖北新军来一场简单的正面战斗,而是想以包围歼灭战的方式实现胜利。这就需要地形有着尽可能全面的了解,在这个基础上,要在火力运用上拥有压倒性的效率。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详尽的地图来支持。
看着密密麻麻的道路标志,章瑜觉得心里头一阵烦躁。情报在此时成了一种负担,到底该怎么取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章瑜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头不知第几次的回忆起陈克的指挥。陈克的指挥并不复杂,章瑜觉得陈克总像是随便挑中了一条路线,然后就按照这条路线贯彻到底。对陈克来说,这一切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既没有不安,也没有焦虑。至少章瑜从没见到过陈克流露出不安和焦虑。
想到这里,章瑜睁开了眼睛。他努力把自己其他念头都给刨除干净,心里头只想着找出最有效最合理的进军路线。也不知道是这种心无杂念的态度起了作用,还是积累的经验起了作用,反正章瑜最终确定了五条围攻的线路。作战科对着五条线路进行了分析,也觉得没什么问题。这种分析本来就没什么特别的依据,除非是大部队亲自一条条试过,否则对着地图来评价,每一条线路都有其合理性,也肯定能挑出一堆毛病来。
五路围攻的作战计划最终被确定下来。
湖北新军第三十一标并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已经在纸面上被决定了,此时他们睡的正香,长途的山路行军很是消耗体力,特别是消耗精力。三十一标并没有山地行军的经验,更没有山地作战的经验。他们现在还身处湖北地界,以他们的想象力,绝想不到“匪军”竟然会在湖北境内围攻官军。山风很冷,三十一标一路行来,三分之一的士兵因为各种原因都染上了风寒。不是感冒发烧就是腿脚酸痛。这也是他们行军速度极慢的原因。
天亮之后,三十一标并没有继续出发,而是在原地继续驻扎。山地行军缺乏可靠的水源,海拔越高,取水就越不方便,光是人喝马饮的水就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去筹集。官军还得有官军的“气派”,若是没弄到足够的水,就意味着行军“准备”不足,三十一标的长官们还不肯开拔。军官们也有自己的苦衷,这次出兵本来给的赏钱就不够,若是再“威逼过甚”,天知道会闹出什么来。
等民夫和低级士兵们运来足够的水,竟然都快晌午了。喝了水,又把随身的竹筒给灌满水,三十一标的庞大队伍慢慢的在山道上折腾了好久,才终于向着英山县方向继续前进。
章瑜在望远镜里头看着三十一标的行动,他突然有些明白陈克为什么总是能轻易的下定作战决心,而且每次都能获得计划中的胜利。和这等废物打仗怎么可能赢不了呢?工农革命军早上四点出发,部队轻装前进,花了五个小时走了四十多里山路。本来大家是抱定来一次疾风骤雨的运动战。结果各个部队都进入了预定位置之后,三十一标还没有出发。现在他们距离“口袋”还有四里地,就他们这个速度,天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进入口袋。
章瑜决定不陪着这群满清废物浪费时间,他对作战科下达了命令,“全军休息。”
作战科的同志们根本没有提出异议,在山路上跑了这么久,大家真的累了。很快,除了警戒人员之外,包括章瑜在内的工农革命军官兵都在埋伏地点躺下睡了。今天晴空万里,在一派轻松恬静的情况下,伏击者和被伏击者身上都毫无杀气。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极为缓慢的缩短。
章瑜睡的不是很沉,他中间断断续续的醒了几次,每次醒来,章瑜都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听到作战科人员的唤醒自己的声音。但是他都没听到,疲惫很快就征服了这个青年。直到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因为精力的恢复,章瑜突然心中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慌,作战科是不是都睡过头了?是不是已经把敌人给放过去了。恐惧把所剩无几的睡意驱赶的干干净净,章瑜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急急忙忙的跑到观察点拿着望远镜向下观看,只见满清的部队依旧是那么不急不忙的行动着,队伍大部分已经进入了包围圈,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部队还在攻击范围之外。
“我是不是根本没睡?”章瑜脑海里头突然生出这么一个念头。自己反复醒来仅仅是刚才自己不小心打了一个盹而已。想到这里,章瑜掏出怀表,指针距离章瑜上次看挪动了好大的角度。章瑜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满清走了不到四里路竟然花了整整三个钟头。而且就现在看,三十一标的部队竟然有埋锅造饭的打算。怪不得作战科的同志到现在都没有叫醒自己,章瑜算是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们一停下来咱们开打吧。”章瑜命令道。

八十三 第二次反围剿(一)
进入九月之后,徐州即便是白天也没有丝毫暑气。段祺瑞自然不知道一百年后的平均气温比1907年高了一些,而段祺瑞现在最大的对手陈克私下对这种温度很满意。无论如何,段祺瑞都不可能有年平均气温这种概念的。
段祺瑞与王士珍面对面的坐在官厅里面,屋内的温度比外头更低,即便如此,段祺瑞也没有感到凉爽,他只觉得手心始终有些湿漉漉的感觉。在两人面前放着一张告示,这是人民党贴在北京城内的告示。这种嚣张的做法给段祺瑞带来的刺激远没有告示内容更冲击,人民党歼灭了湖北新军三十一标。这么大的事情,段祺瑞居然是从陆军部送过来的人民党告示中看到的。这种荒谬的事情让段祺瑞十分沮丧。
“此事应该不是陈克闹的虚言。”王士珍比段祺瑞要镇定的多,至少说话的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变化。
段祺瑞非常尊重王士珍,其实不仅仅是段祺瑞,北洋诸军官绝大多数都对王士珍很服气。虽然心里很着急,段祺瑞依旧一言不发的等着王士珍把话说完,因为王士珍从来不会轻易开口。
果然,王士珍没有让段祺瑞干等,他站起身指着地图说道:“三十一标应该是完了,湖北新军再也指望不上。告示里头还说人民党进兵黄陂关,这话只怕是虚晃一枪,为了让湖北新军不敢动弹而已。不仅是湖北新军,人民党现在只要派千把人作势进攻芜湖,江南新军立刻就得回到江南去。原先三路围攻破绽就很多,陆军部想的是让陈克顾此失彼。但是湖北新军这一路败退之后,就成了只剩咱们这一路和人民党正面对上的局面。指望别人是指望不上了。”
王士珍说的都是简单的战略局面,段祺瑞知道王士珍的意思并不是讲战略,王士珍要强调的是最后一句话,“指望别人是指望不上了。”
“老哥,你觉得咱们赢不了陈克么?”段祺瑞问道。
王士珍没有直接回答,他接着说道:“我仔细看过陈克打的这些仗,他从不正面打,要么是奇袭,要么是设伏包围。只要陈克出手,就一定会彻底打掉一支官军。官军出兵每次就那么一路两路,偏偏每次事前都想的极好,如果能如何如何,就能让陈克陷入绝境。而陈克就在官军不得不打的要点上全歼官军,反倒让官军局面一败涂地。分进合击,只会让陈克有机会各个击破。”
段祺瑞微微点头,尽管王士珍的话里头极为少见的出现了埋怨的味道,但是段祺瑞却相当赞同。其实这次三路合击陈克的军事计划并不是不好,等到现在分进合击彻底失败之后,段祺瑞才想明白该怎么打。从纸面作业上来说,本来应该是段祺瑞与王士珍所部先正面与陈克交手,彻底压制住陈克让其无力分兵之后,才由湖北新军与江南再两路夹击。理论上,陈克定然不可能抵挡这样的局面。可是这次出兵三方全无配合,甚至可以说是各怀鬼胎敷衍应付。结果最弱的湖北新军被歼灭之后,局面就向着有利于陈克的方向转化。陈克不仅不用担心湖北,在安庆的部队还能有余力让江南新军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段祺瑞不得不叹道:“老哥,咱们真的只能靠咱们北洋自己人了。”
“只能马上出兵了!”王士珍言简意赅,段祺瑞随即点点头。两人都是一方重镇,陈克的胜利引发了陆军部的强烈不满,催逼两人进军的电报和文书一份接一份。而且陈克大肆嘲笑慈禧为“满清匪帮女匪首”,这恰如其分的比喻彻底激怒了慈禧。而慈禧的愤怒绝可是货真价实的。对王士珍与段祺瑞来说,越是身处高位越是没了自由选择,有些事情再抱怨也是没用的,反倒不如不提。
“老哥,咱们马上出兵,我打头阵。”段祺瑞语气坚定的说道。
这场仗必须打,段祺瑞与王士珍都是北洋骨干,如果两人真的以湖北新军的失败为由頓兵不前,朝廷严令不成也顶多是把他们撤换掉,甚至撤换也未必,朝廷也只是言辞训斥而已。但是两人这么做的话,只会让已经遭到沉重打击的北洋派系雪上加霜而已。他们只会让攻击北洋派系的人有了更多借口。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两人不得不考虑的,这次出兵耗费甚重,北洋第三镇的部队花了一个月才全数抵达徐州。这幸得是王士珍在徐州,他安排好了诸多事情,第三镇一万多部队总算是有吃有住。但是两人部下总数接近二万,一天下来最少就是二万多斤粮食,一个多月来,五十多万斤粮食就这么给吃光了。徐州周边能征集的粮食都被征集,粮价一个劲的往上涨。买粮食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朝廷只要卡住了粮饷,段祺瑞与王士珍就只能眼看着自己的部队挨饿了。若是打仗弄成了部队哗变,别的将领且不说,王士珍与段祺瑞绝对不会允许这等混账事发生在自己头上。如果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尽早出兵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王士珍所任的江北提督,因为是由江淮巡抚改设而来,其前身为漕运总督,所以有统辖地方之权,并且还兼理漕运事务,王士珍权限颇大,手中也有钱粮。不过牵扯打仗的事情,王士珍也不可能长期把漕运以及地方上的钱投入到战争里头。这幸好与王士珍合作的是段祺瑞这个明白人,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天天堵住王士珍要钱要粮。
定了出兵的决定,北洋两员大将就开始准备。北洋作为中国最早西化的部队,算是很重视参谋的作用。王士珍其实算是个很合格的参谋长,他心思缜密,又善于观察,制定计划向来不容易出错。北洋第三镇以前就是王士珍的部下,现在参谋部根本也没有反抗的意思。王士珍坐镇参谋部,出兵的计划也一条条的完成了。
“周勇,赶紧套车。”孔彰对粮铺的伙计喊道。
“好嘞,少东家。”周勇一面答道,一面向着后面的牲口棚跑去。
孔彰的粮铺规模不大,也就是七八个人,但是孔彰最近与王士珍走得很近,所以王士珍也很照顾他的生意。周勇二十三四岁的,是孔彰新雇了几个月的伙计,水灾之后不少安徽灾民跑去了徐州谋生,要的工钱很低。周勇懂驾车,人也诚实肯干。当时孔彰刚接手这粮铺,雇人的时候一眼就中了人群里头的周勇。即便是到现在,孔彰都不完全明白为什么当时破衣烂衫的周勇为啥会那么与众不同。或许是周勇面对陌生人毫无畏惧的神态,或许是周勇身上那种坦坦荡荡的气质。反正周勇总是能把自己整理的井井有条,被孔彰雇佣前,衣服虽破旧旧,现在却也仔细的打了补丁。虽然不是洗的一尘不染,但是明显按时洗衣。陈旧却不肮脏。而且周勇说话办事很懂条理,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像别的灾民一样由于对未来生活茫然而导致的浮躁与恐惧,时时刻刻都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能干,事事都要证明自己能干。这些都让孔彰很是喜欢。
很快,车就套好了,一同去的不仅仅是周勇驾的车,还有另外两辆车。孔彰直接坐到了周勇的车上,“走,去兵营。”
孔彰喜欢坐周勇的车,除了因为周勇身上从来没有什么异味之外,周勇也与别的伙计不同,他从不和孔彰套近乎,驾车就是驾车,周勇是不说闲话的。和平常相同,周勇抖动缰绳,挥了挥鞭子喊了声,“驾。”等骡车启动之后,周勇原本驾车水平马马虎虎,在孔彰的粮铺里头干了几个月,驾车水平提高了很多,骡车走的又快又稳。等车子正常的运行起来之后,周勇就再也不发一言。
“周勇,我问你件事。”孔彰这次率先说道,“我想给你涨工钱。”
“谢谢少东家。”周勇目不斜视的答道。语气里头虽然也有些高兴的味道,却没有别人遇到这等好事之后那样欣喜若狂的感觉。
“周勇,你是不是准备回安徽老家?”孔彰忍不住问道。
“谁不想回家啊。”周勇平静的答道。
孔彰听出来周勇的意思是准备回家,他有些不高兴了,“周勇,你现在工钱也不高,顶多够自己吃喝。你看你到我这里几个月,连身新衣服都没买过。你这回家了,总得给家里头多带点钱吧。”
“您说的是啊,不过安徽老家给我带了信,家里头已经分了地,日子也过得去。只是这突然又要打仗,我才没走。好歹等着看这仗打完之后啥结果。哎。”说完之后,周勇叹了口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孔彰听周勇说的实在,立刻就有了兴趣。
“少东家,若是官军赢了,我马上就要回家。这过兵灾的,家里头若是没人撑着可不行。若是官军没赢,我反倒是可以多在这徐州挣点钱再回去。所以少东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给我涨工钱自然是想让我在您这里多干一阵子,可是我这去留我自己都定不下来,若是官军赢了,我这立刻就要走,反倒给您填了麻烦。所以涨工钱的这事,我不能辜负了少东家您的这番心意。”周勇平静的答道。
孔彰听完这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勇说的可都是实在话,不过这年头居然还有周勇这种通情达理的人,孔彰实在是没有想到。孔彰觉得心里头一阵感动,他拍了拍周勇的肩头,“周勇,你给我说这实话,我也不能让你的好意这么落下。这样,工钱咱们还涨,不过涨不了那么多了。我最近也多打听消息,也会多派你来军营送粮。你自己也留心打听消息。这官军已经定下出兵的日子,也就这么三四天的事情。有了结果,我不拦你去留。”
周勇听了这话,也感动的看了孔彰一眼,他认真的说道:“那可就太谢谢少东家您了,您不妨现在也开始问问有没有驾车的,别等着我走了再找。”
“驾车的?”孔彰苦笑道,“现在官军为了出兵前的运粮人手,到处在找驾车的。找人怎么都得等这仗打完再说。对了,你也小心些,跟我跟紧点,别运趟粮却被抓了壮丁。”
门口的人认识孔彰,见他来了,根本就没有检查车辆,便放他们进了营门。北洋军的军营里头此时已经是热闹非凡,人人神色紧张横冲直撞。军官们火气极大,看到丝毫不顺眼的人,他们大声呵斥。看着人喊马嘶的景象,周勇确定孔彰说北洋军马上就要出动的消息确是没错的。因为在工农革命军里头学过普通话,周勇还颇能听懂北洋军在吵吵什么。其实无外乎那些行军准备问题。北洋军里头越是高级军官反倒是越激动,周勇看到一位带着标统肩章的高级军官居然因为自己的马饲养的不好而破口大骂。这种作风让周勇心里头很是反感。如果是工农革命军出兵的话,这些工作早就由下面的基层指挥员们完成了,那得出多大漏子才能让一个指挥千把人的营长怒火中烧呢?工农革命军里头制度完备,至少是不断完备着各种制度。营长政委还有士兵委员会平日里早就通过一次次会议把这些事情给整顿好了,哪里轮得到出兵前再大发雷霆的。
不过根据情报工作的专门训练,周勇只是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这不仅仅是演技,而是周勇真的是用一种谦虚的学习态度去看这些东西的。
“请问王提督在么?”面对军需官,孔彰微笑着问道。
“孔先生,王提督在。”军需官也笑道,“你进去见王提督吧。”
“这不合适吧。”孔彰连忙说道,“王提督现在忙的很,我不能打扰。”
“王提督吩咐了,孔先生这等做大宗粮食的,一定要亲自见了。孔先生请进。”军需官解释道。
孔彰吩咐其他的几个车夫看好车辆,让周勇跟着自己一起进了中军大帐。
王士珍做事不怕繁琐,这次出兵后勤粮草事关重大,他怕下头的人办坏了事情,凡是售粮超过三百石的,统统由他亲自接待。亲兵通报之后,王士珍命人带孔彰进来。
“王提督,学生这里有礼了。”孔彰上前施礼。
王士珍点点头,挥手示意孔彰坐下。孔彰告谢之后就在旁边座位上落座。周勇很自然的就站到了孔彰背后。
“这位是……”王士珍看着周勇问道。
“这是我的亲随伙计,店里好多事都是由他操办的。”孔彰答道。
王士珍仔细的打量了周勇一番,这才把目光转回到孔彰身上。“孔彰,粮食可否备齐。”
孔彰微微欠了欠身,“王提督,已经约定的粮食全部备齐。不过再往后的粮食却不能保证,最近这里买粮太多,附近能收到的粮食都已经收完了。再筹备的话,就得往更远的地方去。王提督您的事情要紧,家父让我一定给您说明才行。若是一个月之内,三百石尚可以筹措。更多的就不能保证。”
王士珍微微眯缝着眼睛看着孔彰。孔彰家是徐州的大户,号称孔万亩。孔彰是家中这代家主的第四个儿子,本来分家产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份。老爷子让孔彰自己选个营生,孔彰跑去英国读书,学的却是发电。孔彰倒是自以为掌握了最新的技术,很想大展手脚。他为了展示自己所学,回来的时候还弄了个手摇发电机,看着两个金属球之间噼噼啪啪的爆出电火花来,又听了孔彰对于电力的一番解释,前来看新鲜的亲朋好友们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词——“天打雷劈”。孔家老爷子看了这“装神弄鬼的把戏”才知道这个儿子花了几千两银子,竟然学的是这么一个现在毫无用处的“坑爹专业”。老爷子这叫个气啊,当天晚上就气病了。连着多少天都没给孔彰好脸色。
孔彰曾经跑去上海想进发电厂工作,他自己以为作为在英国留学的留学生,好歹也得被英国人当回事,结果英国人根本看不起他,只是给他一个普通技师的职位。孔彰干了一段,实在是觉得郁闷,这才跑回家。等他回了家,老爷子倒也不忍心让儿子当个闲汉,就给他一个粮铺的买卖。
王士珍知道,孔彰在这徐州城里头有一个绰号,就叫做“天打雷劈”。王士珍对于新技术了解甚多,其实他对孔彰从事的电力行业到颇为赞同,不过中国工业本来就差,徐州更没有发电厂,孔彰这身学问倒是可惜了。王士珍倒还想过,如果能剿灭了陈克,他便想办法筹措资金搞个发电厂。孔彰就有充分利用的价值。所以这段王士珍对孔彰倒是走的很近。
不过此时王士珍倒没有因为爱才而有什么正面的想法,孔彰的老爹“孔万亩”实在是老奸巨猾,他这次卖了一千石粮食给王士珍,却摆明了不想多卖。现在北洋军几乎买光了徐州的粮食,再过一段时间粮价肯定大涨,孔家屯的粮食可就能大赚一笔的。不过眼前的孔彰好歹也是徐州“孔万亩”的儿子,孔家也有当朝进士,却不好得罪。
孔彰虽然背了个“天打雷劈”的名声,为人却不死板。王士珍威逼利诱,孔彰说话自始至终都是一模一样,收集粮食困难,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王士珍知道现在也实在没空对付孔彰,他只好约定了三百石粮食何时交付之后,就让孔彰走人。
孔彰达成了目的,施施然起身离开的时候倒也没有少了任何礼数。王士珍看着孔彰的背影,却忍不住把目光投在周勇身上。王士珍很明显的感觉到周勇实在是与众不同,周勇实在是太放松了,那是胸有成竹的人才会有的神态。作为孔彰的伙计,能有如此表现实在太不正常。令王士珍感到特别在意的是,周勇跟着孔彰离开的时候,举止动作未免过于恰到好处。这说明周勇完全听明白了孔彰和自己交谈的内容。如果周勇是孔彰的掌柜,那种不为交谈内容所动的态度也不正常。这种举止让王士珍忍不住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就是陈克。当年陈克与袁世凯见面的时候,倒也颇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不隶属于任何人的态度,那是一种非常有主心骨的态度。王士珍当时觉得陈克是过于傲慢,后来他才明白,陈克甚至连傲慢都谈不上,那根本就是没有把袁世凯当成自己人才会有的态度。
没想到今天居然又见到这么一个人,王士珍觉得心里头很是不快。
孔彰没有王士珍这等阅历积累的见识,他之所以拉着周勇一起见王士珍,倒是想让周勇知道跟着自己还是有前途的。周勇办事认真,而且也认字,懂加减乘除算术。加上驾车也不错,这样的人不能留下就未免太可惜了。
出了门之后,周勇依旧与平日里一样驾车,话也不多一句。孔彰终于明白,周勇是铁了心要回安徽老家。
回到了粮铺,周勇也没有别的事情,他等到中午吃饭前的时候,偷偷拿出铅笔写了一张字条。吃完了饭,他出门往城隍庙方向去,走没多远却见有个乞丐正靠在墙边晒太阳,面前用白灰写了三个字“行行好”。
“要饭的,回家要去。”周勇笑道。
乞丐连忙说道:“给赏三个馒头吃吧。”
“三个?一个都没有。”周勇笑道。
“一个都没有,那是你自己吃了吧。行行好,咱们都是穷人出身,看你这身板,一顿饭五个馒头不拉倒,赏半个馒头总是有吧。”
“滚!”周勇啐道。
“让我滚哪里去,我倒想滚回家呢。”乞丐懒洋洋的说道。
“谁不想回家啊。”周勇叹道。
要饭的见周勇有思乡之情,连忙上来拉住周勇的手。周勇连忙甩开要饭叫花子脏兮兮的手,带着一脸厌恶的神色快步走了。那叫花子嘿嘿笑着,偷偷把周勇手心里头的那张纸揣进了怀里。
晚上,周勇又出门了一次。字条上约定的地点很是僻静,黑影里头有人已经等在那里。周勇仔细辨认,看不清容貌,却知道不是白天的叫花。两人对了暗号,周勇把收集到的情报告诉了联络员。联络员仔细听着,始终一声不吭。等周勇汇报完毕,联络员只说了句“知道了”,起身就要走。
“等等,同志,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回部队。”周勇问道。这次与他一起来徐州的同志都是组织选拔出来的干将,徐州城也不算小,大家各自分散之后就没见过面。周勇几乎感觉自己被组织抛弃了,直到遇到重要情报的时候,他按照联络方式去接头,果然发现情报系统真的在工作着。而周勇最关心的就是何时能返回部队,当时被选出来的时候,周勇觉得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实际干起来,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是不了解自己。
“我会向组织上汇报你的请求,现在先把工作做好。”
“请一定要向组织上汇报此事,我真的想回去打仗。”
“嗯。”通讯员应了一声就顺着暗影离开了接头地点。
第二天一清早,城外一处民宅里头,几只鸽子就越过墙头,扑扇着翅膀飞向西边的天空。
周勇要求回部队工作的汇报随着情报一同传回了根据地。情报员解析出文档之后分门别类的把两份情报分别送到了应该送去的部门。负责外线情报工作的特务科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申请了。实际上所有外派的情报员都提出了相同的申请,这让特务科的科长眉头紧皱。
而作战部则是眉开眼笑,各处来的情报都表明北洋新军的动向,而周勇传来的情报尤其有用,北洋军的粮食筹集数量实在是太过于关键的数据。徐州的粮价固然能反应出问题来,例如一直持续不落的粮价表明有人在大规模收购粮食。但是具体收购了多少,这就不可知了。现在能知道的是王士珍主持的此事。若是能更详细些就好了。
作战部把这个想法汇报给了陈克,陈克回答的很简单,“暂时没必要。”陈克素来重视情报工作,不过陈克觉得同志们最近对于情报工作走进了误区。评书里头经常有“盗密信”之类的玩意,仿佛一场战役就决定于那么几封书信或者作战计划。实际上以满清军队的执行能力,他们根本就无法把自己制定的作战计划不走样的贯彻下来。即便对手是北洋精锐,陈克也不认为北洋军能做到这些。过分沉迷情报的“准确性”只会引发负面效果。
不仅仅是北洋军,工农革命军也是如此,章瑜在南线的胜利,直接导致了初期的部署发生了大变。原本用于在南方战线应急的部队大大的减少,若是最早的作战计划被北洋偷走,那么真正开打的时候,北洋会发现工农革命军的部队数量比计划里头的更多。军委把原计划里头驻扎在合肥的一个团换成了一个新组建的加强营。104师的全部部队都用于歼灭北洋军的战役。
由于兵力的宽裕,军委重新制定的计划更加大胆,更加有进攻性。原本计划是先攻击位于敌人后方的集团,现在新计划里头,将派出一个团进攻徐州。徐州一丢,段祺瑞和王士珍再有胆量智谋,也不可能坚持下去的。在他们撤兵的过程中,有着无数的机会可以利用。若是按照原先的计划作战,段祺瑞与王士珍定然步步小心,可乘之机太少。
这份大胆的计划是章瑜提出来的,他本来自告奋勇承担这份工作。陈克给他下达的却是别的命令,陈克命令章瑜渡过长江之后,佯攻芜湖。让江南新军返回长江以南。新的作战计划远比最初的计划作战范围更大,而且对满清的震慑同样更大。陈克甚至有些怀疑,满清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了这次失败。

八十三 第二次反围剿(二)
北洋军很有官军的派头,段祺瑞出兵的时候把出兵仪式专门定在徐州城西门外。北洋第三镇的所有部队镇、协、标、营都打着各自的军旗,秋天风大,微凉的秋风一过,各个旗子都飘扬起来,真的是旗幡招展。段祺瑞身穿统制的军服,黄色的穗带看着也是威严庄重。
给北洋军维持治安的是官府衙役,他们一个个羡慕的看着衣衫鲜亮的北洋军,而羡慕的目光主要是投向了那些军服鲜亮的军官。好在围观群众的看着庞大的军阵,心里都好奇的想靠前,又被这军人杀气腾腾的气概所吓住。总算是没人不要命的想往前挤的太多。
孔彰带了周勇也在观看出兵,不过孔家能弄到更好的位置,在临时充当教军场的空地附近茶馆二楼,孔彰与周勇坐在窗口的位置眺望着整齐的军阵。孔彰知道周围的人对自己的评价,“天打雷劈”这绰号早就传到了孔彰耳朵里头了。孔彰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实际上心里头对这些抨击自己的无知鼠辈是极为看不上眼的。看出兵这等容易激动的场面若是请了这些鼠辈同看,天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无聊的话。但是带了那些只知道唯唯诺诺奉承自己的手下,同样很无趣。相比较,周勇这种能够很正常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就显出其价值来。
而且孔彰好歹是周勇的东家,心理上自觉的有些优势。周勇根本不在乎孔彰想什么,他完全正常的与孔彰上了茶楼,伙计上了茶,周勇给孔彰端茶倒水,尽到了该做的礼数。孔彰转头看着北洋军阵的时候,周勇也扭过头去观察。从不同的高度与角度看过去,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周勇在部队里头是副排长,进过军校短训。在他看来,眼前的这支北洋军的确能称得上或许是一支劲敌,但是北洋军身上缺乏了很多极为关键的东西。非常具体的感觉,周勇也说不太清楚,一定要说的话,这支军队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泾渭分明的好多部分组成的。高级军官也好,中级军官也好,士兵也好,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么近,却如同被无形的东西隔开般。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他们都对这些隔绝习以为常,甚至认为天经地义。在工农革命军里头,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正观察着,周勇就听到旁边的孔彰突然笑道:“周勇,难道你也当过兵不成?”
周勇转过头,却见孔彰正瞅着自己,脸上有些异样的神色。周勇其实不讨厌孔彰,孔彰出身大户,又是留学生,却因为专业过于超前而不能施展抱负,在苦闷中反倒没有什么戾气,这也算是难得。虽然孔彰这中神态使其很是失礼,周勇也没有放心里,他笑道。“少东家,我没当过兵。”
孔彰对周勇坦承的笑容很是不解,方才孔彰也在看军阵,“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孔彰完全是看热闹,若是别人和孔彰同看的话,未免就如茶楼里头的其他看客一样大呼小叫胡说八道,周勇一声不吭的反应本来就够另类。孔彰很随意的看了周勇一眼,只见周勇神情专注的看着北洋军阵,孔彰对这种视线很熟悉,他在不少欧洲技师和工程师身上见过,他们研究本专业机械设备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目光。周勇一个灾民居然能对北洋军阵有这种反应很是不正常。
周勇用明亮的目光回望着孔彰,那种简单稳重的目光让孔彰不知道该问什么。就在此时,北洋的军乐队开始演奏起来,《北洋新军在前进》这首军乐是陈克抄袭红色警戒三里头《苏维埃在前进》的曲子,那股子凶猛的气魄令人听了之后心中一震。段祺瑞主导的出兵仪式已经结束,孔彰听到这欧洲风情的曲子,便忍不住被吸引了。加上他也心知不可能再从周勇这里问出什么,孔彰干脆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窗外。
台子上的段祺瑞和其他高级军官依旧站在那里,台下的士兵们已经按照部署列队开始行军。茶馆二楼距离台子很远,也看不清这些人的神态。倒是行进的士兵们兴奋昂扬的动作倒是很有些意思。
孔彰忍不住又看向周勇,周勇若有所思的看着北洋新军的行列,那目光绝非军事外行才有的。周勇到底是干什么的?联想到周勇安徽的出身,还有平素里那从容不迫的作风,孔彰心里头忍不住一震。
周勇并不在乎孔彰会怎么想,他已经接到了组织上的通告。最新的军事行动有可能要在徐州展开。其他同志已经编入了新的徐州城内的作战部门。周勇有可能接触到徐州的军营,他没有被调入新的行动部门。周勇作为工农革命军的老战士,参加过一系列的战役。特别是参加过第一次安庆之战,那是他第一次远行千里。这次战役之后,工农革命军里头的干部们想象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北洋军一旦大举出兵,徐州空虚,人民党偷袭徐州的难度同样大大降低。第一次安庆之战后,人民党并没有占据安庆,不少同志当时很不解。
在军校里头都有些基本的战略课程,陈克在课堂上专门讲过“存入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同志们理解了,却不能接受。之后围绕安庆的几次争夺战算是证明了陈克战略方面的真知灼见。现在的徐州也是如此,只要不是为了长期占据徐州,工农革命军夺取徐州的难度就很小。对段祺瑞王士珍来说,徐州则是他们的老巢,失去了徐州之后他们定然慌了手脚。既然本来就没有占据徐州的打算,工农革命军大可把徐州的军备什么的搜罗一空,然后撤回根据地。从安徽到徐州之间没有满清的军队,人民党自然可以纵横两地,根本不用担心别的。满清即便是重夺了徐州又能如何?他们想在徐州重建自己的军政统治,就需要大量的投入。即便重建了这徐州的军政又能如何?如果这些军队龟缩在徐州城内,根本就没有意义。如果满清依旧与工农革命军进行运动战,工农革命军还可依法泡制,重夺徐州。
对于这些战略问题,都是陈克讲过的,周勇是越品味越有道理。他现在最想的是赶紧打完仗,回到部队里头继续从事熟悉的军事工作。情报部门的确是关键,周勇自己也承认。现在周勇确信自己的确不合适这份革命工作。看着北洋军的行列,周勇想到的却是远在安徽的同志,他们应该已经整装待发,甚至已经踏上了征途了吧。
周勇没有想错,工农革命军的确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总动员。104师的部队规模更大,驻扎在根据地四个地区。陈克没有搞什么集中,他亲自前往四个地区检阅部队。章瑜解决了南线湖北新军的问题之后,104师的四个团沿着淮河驻扎。最精锐的一团驻扎在五河县,他们承担攻打徐州的重任,北洋军南下进入根据地后,一团就绕开北洋军,北上攻打徐州。为了避免江南新军的进攻,章瑜已经指挥部队渡过长江,现在正在东进,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在章瑜应该已经拿下了守卫薄弱的铜陵。
一团团长杨宝贵亲自陪着陈克检阅了部队,作为工农革命军的缔造者,陈克已经知道检阅时候到底要看什么。整齐的队列意味着部队的纪律性,人不是放倒那里就不会动的木桩,而战士们有没有足够的精力与体力来长时间维系队列的整齐意味着训练水平,而战士们的目光中所蕴含的那种坚定意志,就是部队政治工作是否到位的表示。政治工作做得好并不是让战士们想的多,让目光变得复杂。政治工作做到到位之后,部队的战士会解开了所有的疑惑,他们知道为什么而战,心中剩下的想法就是极为单纯的目光。压倒一切问题,获得最后的胜利。
大踏步的走过一团四千多人整齐的队列前面,与战士们目光交汇的时候,陈克看到的是足够坚定的目光。陈克的目光同样坚定。根本没有避开任何视线,陈克甚至是主动的视察数千战士的表情。在数千人的目光里头,陈克坦然自若,他脑子里头一片空明。作为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陈克已经能把现在眼前的这数千战士,以及检阅过数万战士放到心里。这些人就是陈克所代表的革命的军队。陈克甚至能够清楚的分辨出哪些目光是坚定的,那些目光是过于亢奋或者稍带畏惧的,哪些目光是敬畏或者憧憬的。
“同志们好!”每到一个方阵前,陈克都会大声喊道。
“首长好!”战士们异口同声的应道。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一团团长杨宝贵作为这次阅兵的指挥官,他与何足道一起跟在陈克身后。听到这气场十足的对答,杨宝贵只觉的背上汗毛雷击一样树了起来,虽然身为团长,他其实也没有太多这样正式检阅部队的经历。部队的应答声仿佛风暴一样吹过杨宝贵的身体,仿佛要把杨宝贵给推开一样。杨宝贵觉得身上的汗毛在这种力量下都仿佛要竖起来,抬眼看着前面的陈克,只见陈克坦然的走在队伍前面,所有的声浪根本无法撼动陈克的身形,而且陈克正在通过对答与战士们进行着交流。杨宝贵突然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至少在现在,杨宝贵知道自己做不到陈克这种坦然的交流。虽然杨宝贵是一团团长,但是一团依旧是陈克的部队。让战士们选择的话,战士们肯定会首先选择陈克。
步行检阅了阵列之后,陈克在何足道、杨宝贵等人的陪同下登上了检阅台。他站在陈克面前举手敬礼,接着大声说道:“陈克主席,现在可以开始行军检阅了么?”
“开始吧。”陈克朗声答道。
随着命令,部队各方阵一个个开始组队精神抖擞的通过检阅台。
检阅结束之后,陈克召集了一团的军事会议,“这次杨团长亲自探路,实在是辛苦了。”陈克笑道。
听了这话,杨宝贵心里头热乎乎的。为了掌握更加翔实的情报,杨宝贵和参谋长等人组成了小分队,亲自把陆路走了一遍。沿途都是平原地区,往来倒也方便。即便是这样不太详细的探路,杨宝贵也觉得心里头踏实不少。地图再详尽也比不上这么亲自走上一趟。陈克先确定这样的辛劳,不仅是杨宝贵,同行的同志们也都很是受鼓舞。
杨宝贵问道:“行军路线上敌人不多,部队应该可以顺利抵达徐州。我只想问守徐州要守多久,希望军委能够给个准信。”
“这种事情得看王士珍和段祺瑞的反应才行,距离就这么三四百里地,跑得快五六天就到了。军委不认为会引发满清的连锁进攻。关键看北洋军到底选择哪条道路。到时候北洋军走投无路,肯定是要玩命的。”
“陈主席,那我们干脆就在宿州拦住段祺瑞好了。”杨宝贵最担心的是自己没仗打,这场战役既然是陈克亲自指挥,他很怀疑北洋军根本就没有能力逃出根据地。宿州在徐州南方,距离根据地更近,如果想在战后有效影响徐州,占据宿州势在必行。
“如果能不让北洋军祸害根据地,我还是不想让北洋军祸害的。但是部队在野战中和北洋对战,我觉得损失会太大。我们承受不了这样的损失。”陈克非常直白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先把段祺瑞拖垮拖瘦,然后一举歼灭。在北洋军还有余力的时候打仗,我们吃亏。”
“与敌在何处相遇,就在何处击破之。若是不遇敌,那就直插匪军老巢凤台。”这是段祺瑞与王士珍制定的方略。段祺瑞自己就是安徽人,祖籍六安,他的祖父段佩(字韫山)早年曾与刘铭传贩过私盐、办过团练,镇压捻军有功,官淮军统领,领兵在外。当地土豪刘楠、刘枢横行乡里,段佩仗义诛杀,遂结下仇怨。段祺瑞的父亲段从文在家务农,以租地耕种为生,1869年初,段从文为避刘姓土豪报复举家搬迁到寿州炎刘庙。虽然一年后段家就迁到了合肥去了。但是年幼的段祺瑞依稀还能记得寿州的山峰。寿州距离凤台县根据地不过三十里,段祺瑞不不仅仅是期待着通过战争消灭乱党陈克,段祺瑞对于打回一度居住过的老家同样有着足够的热情。
从地图上看,凤台县在徐州南边稍微靠西的位置上。进入十月份之后,天气晴朗,北洋军分成两个集团,王士珍在前,段祺瑞的第三镇反倒在后方,江苏毕竟是王士珍的地盘,他作为先导反而更有效率些。这一路上倒也很是顺畅,两军在宿州稍作停顿休整,段祺瑞就打起了头阵,第三镇作为先导继续南下,直奔怀远而去。怀远已经落入人民党手中,段祺瑞与王士珍都认为那里很可能将是第一个战场。
越接近怀远县城,周围的景色就变的越异常起来。段祺瑞虽然是安徽人,他在北方的时间已经远远的超过了他在安徽的时间。在记忆中的安徽,田地是散落的,但是根据地进入段祺瑞视线的土地依着地形有所变化,但是土地却连成大块。在田地之间很明显有尚未完工的工程,看样子很像是水利工程。却分成一段一段的,段祺瑞一时想不明白,中间的落差到底怎么解决。
这些疑问都只是小问题,王士珍向段祺瑞详细讲过人民党在匪区推行的“新政”。清廷还在争吵的“立宪”,在匪区不仅没有争吵,各地都选出了自己的“人民的代表”,组建起了地方政府。当然,在推行“宪政”之前,人民党已经把势力范围内的围子统统攻破,这些“人民的代表”中泥腿子数量很大,都是坚定的从匪人员。想到袁世凯袁大人努力设计的“宪政”居然以这样的模式在安徽率先实现,段祺瑞心里头有种莫名的感受。
关于匪区的土改,段祺瑞同样知道很多,对人民党的匪众亲自兴修水利一事,段祺瑞是嗤之以鼻的。一群有今天没明天的土匪,就算是搞起了一些水利建设,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的骗骗百姓而已。直到亲自看到这些农田,见到尚未完成但是规模甚大的水利工程,段祺瑞才明白自己错了。这些匪众并非敷衍了事,他们是真的在搞建设。
随着行军,段祺瑞亲眼看到这种大规模的土地并非一处两处,而是不断出现。大片田地中间的间隔也都是些不适合的土地,这上面也没空着,竹林,树林大片大片的覆盖着这些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段祺瑞甚至看到了很多桑树,尽管都是小树,但是小树总会长大,人民党不仅重农,还重桑蚕。他们还真的把匪区当成自己的地盘了。
农田的景色不错,田里面却没有农民。更没有百姓夹道欢迎“王师”的景象。看得越多,段祺瑞的脸色就越难看。百姓们躲兵灾并不稀奇,躲得如此干干净净的倒是罕见。大部队行军毕竟是罕见的事情,就段祺瑞的经验,不管田里头如何的人烟稀少,但是总会有看热闹的。这行军已经两天,竟然没有看到看热闹的百姓。这就未免太令人担心。
探马骑兵在怀远县与北洋第三镇长长的大部队之间往来奔驰,两名探马赶到了段祺瑞的中军。“禀报段统制,孙统带已经夺下了怀远县城。”
“怀远县城里头有多少匪军?”段祺瑞追问道。
两名探马神色有些异样,他们顿了顿才答道:“县城里头没有匪众,县城城门大开。孙统带是直接进了县城的。”
尽管孙永胜让这两位探马给自己说些好话,不过段祺瑞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探马最终还是实话实说。
对于轻易的占据了匪区的县城,跟在段祺瑞身边的北洋军军官们都是喜笑颜开,段祺瑞则是冷着脸说道:“知道了,去吧。”
看着探马们风驰电掣而去,已经有军官靠上来,“段统制,现在匪众是不敢应战……”
正说话间,空旷的田野上突然就响起了枪声。不止是一个地方,七八个地方同时响起的枪声让北洋军的大部队瞬间就混乱起来。没有遇袭的部队还在继续前进,而遇袭的部队中因为出现的伤亡,队列顷刻就混乱起来。身边的战友发出惨叫声倒在自己肩头的时候,旁边的北洋军士兵第一感觉就是恐慌与畏惧。袭击者使用的是快枪,片刻间弹仓里头的五法子弹都被打了出去。在北洋军混乱惊慌的目光中,有人看到在射击冒出的几缕硝烟处有那么些身影一闪,然后就再也看不到别的动静。
“列队,列队!”北洋军的低级军官们立刻喊道。这些都是相当合格的北洋军军官,遇袭直接导致了北洋行军大队开始混乱,若是不能短时间内恢复秩序,对于北洋军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立刻派人追!传令,抓住这些人重赏。”段祺瑞想都没想就下达了命令。此时绝对不能被动挨打,这不过是军事常识。别人已经打过来了,自己还干看着挨打,这种事情在以“勇气胜”的北洋军里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很快就有小部队越众而出,向着开枪的地方冲去。“抓住这些匪兵重赏!”冲出去的队伍里头,军官们高声喊道。这重赏的呼喊声顷刻间压倒了北洋军心头遇袭的恐慌,不少部队的士兵已经用热切的目光看向自己部队的军官,希望这等好事能够落到自己头上。
仿佛是要给北洋军指引一样,好几处地方都看到了深蓝的军服的身影。那些人背着枪,也不知道怎么跑到那个位置的,反正那些身影以熟练的动作跃入了各地尚没有完工的沟渠里头,然后消失在北洋军的视野里头。顷刻间就有十几支北洋军小部队出了行列,向着袭击者的方向追去。
秋天的平原是一片空旷,袭击者们精心挑选了撤退路线,他们充分利用地势以及尚未完成的水利设施避开了北洋军的视线。但是原野上可没有连绵不断的这种隐蔽处,跑远之后,这些人的身影终于完全暴露出来。他们狂奔的身影被尾随而来北洋军看得清清楚楚。追击的北洋军的低级指挥官二话不说,立刻让手下的小部队列队射击。不过这距离未免太远,而敌人也未免太过于狡猾,他们根本不按照直线跑,逃命的时候跑的虽快,却总是斜着奔行。让枪口瞄准难度颇大。北洋军的几轮射击就没有打中任何一个敌人。那些人仿佛没有听见射击声一样,继续玩命逃跑。眼见着就脱离了步枪的射程之外。
“追!”北洋军官们下达了命令。大部队自然不可能分成几路追击这寥寥无几的敌人。总数有四百左右的北洋军脱离了大队,分成七队追了过去。
北洋军素来训练刻苦,不过逃跑的敌人好像更是刻苦。就见他们一个个身手矫健,跑起来根本就不带停的。这是北洋军进入根据地后的第一仗,出击的北洋军哪里肯让他们逃脱,只要能活捉或者打死这些人,那首功妥妥的落到自己头上,赏钱自然少不了。由于敌人都在射程之外,北洋军也不再开枪,他们闷着头也是一路猛追。
“段统制,要不要临时扎营?”新军参谋靠上来问道。方才有些部队追出去了,有些部队追了一下却没能追下去。原本整齐的行军队伍已经有了混乱。
“有多少兄弟受伤了?”段祺瑞问道。
“这个,尚在详查。”
“暂时整队,赶紧把受伤的人数算出来。”段祺瑞冷着脸答道。他万万没想到,第一战居然是这样开打的,段祺瑞见过不少土匪,那些人都是靠了人多壮胆,即便是“偷袭”,出动的数量也颇大。北洋军行军是颇为小心的,两边都派出了探哨。可陈克手下的匪众竟然以三四个人为一组,七组人同时发动袭击,这种战术是段祺瑞从来没有见过的。想来这些袭击的匪众定然是陈克手下精锐的敢死之士。若是不能把这些人干掉,北洋行军的时候时刻都要担心来自两边的袭击,这还怎么行军呢?
很快,北洋的队伍已经恢复了秩序,伤亡统计结果也出来了。听到死十八人,伤五十二人的结果。段祺瑞和聚集在他周围的军官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瞪眼的功夫,就是七十人的伤亡,若是这么下去,这仗还怎么打?
“追击的部队怎么样了?”段祺瑞恶狠狠的问道。
仿佛是要告诉告知段祺瑞追击部队的下场,行军参谋没有回答,北洋军追击的方向远远的传来了几声沉闷的爆炸声。接着密集的枪声猛烈的打破了空旷田野中的静寂。北洋军的追兵看来是遇到了埋伏。
当北洋分成大队开始出击,大队人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到了七处战场之后,他们看到的是极为血腥的场面。要么是地上有着地雷爆炸后形成的大坑,以爆炸点为中心,散落着完整或者不完整的北洋军死者与伤者。或者是一地的死尸,在死尸堆里头偶尔有几个伤兵正在哭嚎呻吟着。除了这些之外,北洋军的武器一件都看不到,询问幸存的伤者,他们呻吟着告诉赶来的北洋军,从埋伏地点冲出了很多匪兵,也不管北洋伤兵的死活,他们夺了武器就跑。
与匪军的第一战,北洋就伤亡了近五百人。在北洋军的历史上这是头一次。敌人是出动了大部队的,可这些部队是一击得手之后立刻逃窜。除了满地的脚印之外,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第三镇一万两千人,人数是极多的。不过这一万两千人放到广阔的原野上根本就不算什么。
极目四望,原野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而北洋军仿佛是一小捧沙粒。面对这样辽阔的土地,从军官到士兵,几乎每一个北洋军官兵心中都生出了畏惧。

八十四 第二次反围剿(三)
“北洋军真是傻的可以,这一引他们,他们真的跟着就走。哈哈!”
“这不是号称满清第一强兵,我觉得他们可不咋样啊。就这么打,几次下来北洋军就被打完了。”
“咱们二团就是能打。打北洋就靠咱们了。”
“陈主席战前安排咱们这么打,陈主席啥时候错过?咱们好好跟着陈主席,绝对没错。”
欢声笑语在二团的驻地里头洋溢着,首战大捷,歼敌接近五百。完整的或者残破的枪支就弄回来近四百条,二团的战士们有理由如此高兴。
“今天晚饭是炖肉!还是陈主席劳军时候的老配方。”这个消息传出之后,更是引发了部队的喜悦。一头猪顶得上半个政委,战后能够品尝美食,对于士气的鼓舞是不可限量的。二团的战士们很多都来自凤台县,一年前陈克带着猪肉去劳军,在劳动营里头甚至引发了踩踏,导致了意外伤亡。战士们都是第一次吃到那么多香料炖出来的猪肉,这一年多来每次吃这种炖肉,都能让大家极为兴奋。
作为这战最大的功臣就是负责伏击的那28名战士,他们被集中安排在一起,由二团政委熊明杨亲自进行嘉奖。
“同志们做的很好。团里面给每一位同志记一等功。希望同志们发扬这次战斗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再接再厉。”熊明杨的话毫无个性,但是现在他也只能用如此简单的话来赞扬这些在鬼门关前头转了一圈的战士。
没有过于兴奋的表情,没有立功之后欣喜若狂的举动,这28名战士情绪都没有能完全从战斗中恢复过来。面对长龙一样的上万北洋军,敢于扣动扳机射击,然后玩命的按照早就安排好的路线撤退,并非容易事。
进入埋伏阵地、射击、跑路,这么简单的军事行动,光训练就花掉了近一个月,这28人是二团中最优秀的战士,是从全团4000人里头挑选出来的精锐。他们被选中的原因就是他们能够让自己贯彻军事命令。在背后有上万敌人,有数百敌人向着他们开枪的时候,腿不软,头也不回的玩命沿斜线而不是直线狂奔。
部队里头都知道沿直线逃命能最快的拉开和敌人的距离,精选出来的战士则被告知沿着斜线跑才能有效的避开子弹。克服了直线逃命的直觉,而严格执行军事命令的人,在4000人的二团里头并不多。
突击队的战士们都能记得,即便是练习了这么多次,自己仍旧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让自己不扭头看背后的情况,在枪声爆豆一样响起的时候,他们依旧不能采用直线逃脱的方式,尽管自己跑得飞快,风声在耳边几乎要遮住枪声,因为狂奔,急促的呼吸几乎要让肺都炸裂,战士们心里头非依旧常清楚,自己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最大效率的拉开。突击队的队员们不是在逃避死亡,为了接下来伏击战的胜利,战士们是在与死亡同舞,战士们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战胜死亡。而这一切,在战前是被明明白白告知的,突击队的每一个战士在进入伏击阵地前,又被再次明明白白询问过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28名战士也都是明明白白回答“我知道,我自愿加入突击队。”
所以大家早就知道自己会立功,大家早就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依旧会无数次的面对与这次伏击战一样的危险。现在获得的这一切荣誉和不久前经历死亡相比,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熊明杨看着不骄不躁的同志,心里头也很是高兴,他下意识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这才说道:“同志们,我要告诉大家另外一件事,你们当中申请入党的同志,申请已经通过。现在这些同志已经是预备党员。而申请成为正式党员的同志,申请也已经通过,现在这些同志已经是正式党员。等这几天我们的战斗一结束,就举行入党仪式。现在,我以人民党二团政委的身份,欢迎大家加入咱们人民党的行列。”
听到这个消息,28名突击队的战士们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不少战士长长的松了口气,有些战士眼睛里头已经闪动着泪光。成为人民党的党员,就是成为和陈克主席一样的人,至少成为与陈克主席一样拥有人民党党员身份的人。对这些战士来讲,这是一种真正值得骄傲的身份。这是在根据地中,在部队中被真正承认的荣誉。为了得到这种荣誉,是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的。
28人的突击队里头,党员和预备党员占了一半,剩下也都是入党积极份子。工农革命军是人民党的部队,这种艰巨的工作,没有交给普通战士的道理。
“欢迎新同志加入!”熊明杨带头鼓起掌来,参加这次会议的所有干部战士紧跟着一起鼓掌,这么简单的举动里头蕴含着饱满的情绪。有些战士激动的手都拍红了。
与人民党的部队饱满的情绪相比,北洋军却被笼罩在一片阴云惨淡之中。大部队以防御的姿态暂时停止进发,段祺瑞下了命令,部队里头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乱传消息。不过这禁令用处不大,北洋的骄兵们很快就知道了真相,那些一度冲在最前头,直追逃窜的匪军而去的那些北洋军,那些一度被人羡慕要获取高额奖赏的几百北洋军中了埋伏,已经全军覆没。这个可怕的事实让北洋军噤若寒蝉。
北洋军在河北与山东与无数乱匪打过仗,何时有过如此惨痛的失败。自家人知自家事,北洋的装备,训练在新军中首屈一指。人民党的乱匪即便是能消灭湖北新军,在北洋军看来,人民党依旧是群土匪,哪里有土匪能如此干净利落的大败北洋军的道理。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北洋军上下依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段祺瑞亲自查看了几个伏击阵地,阵地上草草的挖掘了数量不少的单兵掩体工事与战壕,即便是地上的弹壳微乎其微,这些工事却明显有人用过。段祺瑞紧绷着嘴唇,仔细查看着战场上的一切。段祺瑞精于行伍,这个以“最优等”成绩从天津武备学堂炮科毕业,被派往旅顺督建炮台的军人,这个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与军校学生一道为阵地搬运炮弹,抗击日军的军人已经看出了端倪。这些单兵掩体工事与伏击战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甚至不超过30米。也就是说,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头,北洋军的追击部队突然间遭到了狂风骤雨一样的攻击。人民党的匪军不仅埋设了地雷,还使用了手雷。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没有持续太久。
几处战斗不是同一时间开打的,也就是说,在其他伏击战已经开打,在北洋军比较靠后的追击部队已经有了警觉的时候,这些人民党的匪军依旧冷静的埋伏在这里,等着北洋军进入埋伏圈后才给与致命一击。这样的狡诈与坚忍,这样的纪律与训练。段祺瑞觉得背后一阵发凉,自己竟然要和真正的亡命之徒打仗。
同来查看战场的军官中有些已经看出了门道,他们和段琪瑞一样沉默不语。有些则明显没有看出战斗中隐含的事实。“他娘的,这帮乱匪胆子可真大。”有人这么骂道。
“若是有骑兵在就好了,绝对不会让这些乱匪逃掉。”也有人这么恨恨的说道。
听完这话,段祺瑞心里头一震,骑兵大部队已经去怀远县城。北洋军的作战计划里头骑兵部队先以机动能力切断由人民党匪军据守的怀远县城周边的路线。但是人民党根本就没有在怀远县城放置兵力,而是把一座空城丢给了骑兵。所以战斗打响的时候,拥有最大的机动能力的骑兵竟然在干坐在怀远县城里头。而数量很少的探马骑兵却因为道路问题根本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人民党一击得手之后立刻撤退了,若是有骑兵的话,段祺瑞至少不会让敌人这么顺顺当当的撤退。怎么都得让人民党匪军留下一路人来。而事实却是骑兵远远的与主力步兵脱离了联系,这种局面难道是人民党早就策划好的么?
想到这里,段祺瑞立刻下令,“派人,命令孙永胜的骑兵回来。”
“段统制,这天色已晚,现在让骑兵回来?”问这个问题的军官是明白人,在这荒郊野外行军是很辛苦的,骑兵既然夺了县城,别的不说,能住到屋檐下头,总比这风吹日晒来的舒服,让骑兵们放弃县城回到野外,孙永胜他们心里头定然不服气。
“孙永胜还敢违抗军令不成?”段祺瑞反问道。
“这……”方才说话的军官不敢再说什么了。
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段祺瑞补充了方才的命令,“天黑前一定要让孙永胜赶回来。”
“一定要重创孙永胜部。”蒲观水在104师第四团的战前会议上态度坚定的说道。
原本陈克是希望蒲观水成为参谋长的,结果蒲观水郑重的请求陈克考虑别的人选。蒲观水的理由自以为很充分,参谋部现在不缺适合当参谋长的人,无论是副参谋长高玉杰,或者是陈克本人,都绝对能够有效的营运参谋部。而且工农革命军采取的是党委和部队内部的两级战前作战会议的模式,虽然看着很土,实际效果相当不错。加上陈克推行的是德国参谋部的轮换制,部队的指挥官进入参谋部工作仅仅是作为其军事生涯的一部分而已。部队、参谋部、各级军校,如果不出意外,军官们将在这三者之间往来,从低级到高级一遍遍的轮过来。蒲观水认为自己现阶段应该在部队工作,而不是在参谋部就职。
如果是别的人,陈克只怕早就在黑帐上给蒲观水记上一笔了。甚至连蒲观水自己也都听说,军委里头,特别是政委一系中间对蒲观水不服从组织安排这件事相当不满。如果不是陈克从中协调,蒲观水现在只怕日子不会好过。但是蒲观水并不在乎这件事,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军人,而且现阶段参谋部其实不缺参谋长。蒲观水知道,德国的参谋长的责任是制定战役,而工农革命军里头制定计划的责任实际上是由军委承担了,参谋长名义上位置很高,实际上仅仅是个大号参谋的职务。一定要说的话,在军委里头的地位在十名开外。
当陈克命令蒲观水以副师长职务来负责四团的工作,蒲观水甚至没有丝毫反对。能指挥整整一个团的作战,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
针对北洋军的作战中,最精锐的一团负责攻占徐州,二团则负责第一次运动战,三团的位置在段祺瑞部队稍微靠北的西边,与三团位置对应的则是二团。这是为了当王士珍部南下的时候,关门打狗的布置。真正位于段祺瑞部与凤台县根据地之间的只有四团。
即便如此,四团依旧在第一次作战中承担着尽力打击段祺瑞骑兵部队的任务。这是第一次作战中的诸多预案之一。假如段祺瑞部果然如同陈克所料,让骑兵部队占领怀远县,而二团也在第一次交战中给了段祺瑞狠狠打击,那么段祺瑞极有可能把北洋骑兵部队叫回北洋大队里头。这时候,四团就有了作战的机会。
打击北洋骑兵部队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在孙永胜带领的骑兵部队撤退时,在大路上进行正面打击。工农革命军使用的部队不多,只有三个连六百人。与孙永胜部的八百多人相比,数量上大大处于劣势。
通讯兵把准备战斗的通告发给蒲观水之后,蒲观水立刻带着部队进入了预设阵地。广阔的原野上有着很多人民党的情报网,通过旗语,那些散步的通讯点能够非常有效的传送情报。速度仅仅比狼烟和信号弹这种毫无保密办法的途径效率更高。
在隐蔽地点等待了一阵之后,更加准备的情报传出来,孙永胜部出了县城。
“布设阵地。”蒲观水冷冷的说道。这态度不是蒲观水装出来的,这次部队作战序列中有一个人让蒲观水很不痛快。那是一名叫做贾永胜的班长,在四团的军事训练中,当时还是一名普通战士的贾永胜不小心损坏了重要的机枪设备。蒲观水当时就大怒。人民党还不能自造机枪,而机枪对于作战的意义太过于重大,贾永胜又是在训练中损坏的,虽然部队里头不允许大骂战士,蒲观水依旧对着贾永胜大发雷霆。被训斥的贾永胜承认了自己操作不当,但是对蒲观水的态度,贾永胜在士兵委员会中要求蒲观水做自我批评。理由很简单,人民党对工作的态度是“对事不对人。”蒲观水滥发脾气明显是对人不对事。更重要的是,贾永胜认为机枪的意外损坏是在对作战设备的尝试中意外发生的,蒲观水明显没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事闹得颇大,从士兵委员会到政委,最后的裁决是蒲观水公开道歉。一介小兵竟然让副师长低头,这件事在工农革命军里头闹得颇大。蒲观水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到了极大的损害。不过事情的发展让蒲观水更加郁闷,贾永胜不仅没有遭到任何别的刁难,甚至因为“对机枪射击方面有贡献”,升任了机枪班的班长。现在这位贾班长竟然被安排到蒲观水所在的阵地上,尽管蒲观水自认为品行高洁,看到专心整理机枪的贾永胜,他心里头依旧很是不高兴。
北洋骑兵的行动速度很快,在部队刚在大路上修建了一条简陋的临时防线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黑云一样的大队骑兵出现在视野当中。
孙永胜今天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占领了怀远县这件事实在是令人兴奋。身为前锋,孙永胜的任务是封锁,现在达成了“占领”。攻城拔地,这份功劳和赏钱绝对不小。不过到了下午,传令兵带来了段祺瑞的命令,让骑兵立刻赶回北洋军大部队里头。传令兵的话里话外意思竟然是段祺瑞并不高兴,甚至觉得占据怀远县城是个错误。这就不能不让孙永胜觉得憋屈。
带着骑兵部队撤出县城,孙永胜心里面还没有从负面的情绪里头解脱出来。北洋被伏击与孙永胜何干?段祺瑞命令孙永胜出击,这难道是孙永胜的错么?
“晦气啊晦气!”孙永胜想到。想到晦气,孙永胜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何倩。出征前喝花酒,本来好好的事情,却因为郑文杰这个北洋叛徒的搅合,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孙永胜想到郑文杰所说,陈克本来与何倩关系不错,结果却娶了何颖这事,心里头不能没有疙瘩。
一回家,满身酒气的孙永胜就没给何倩好脸色看。偏偏何倩焦急的再次试图劝说孙永胜装病不参与出兵。孙永胜本来的怀疑立刻就爆发了,他趁着酒劲高喊道:“你这是不是怕我把陈克那小子给杀了?”
何倩如此聪明的人哪里听不出话里头的味道,她登时就变了脸色。何倩稍微有所耳闻,陈克貌似起过向自己求婚的意思,不过临时改了主意。孙永胜说出这话,何倩觉得心口里头仿佛被冰冻一样寒冷。
孙永胜其实没有怀疑妻子与陈克有私情,他提起这个来只是因为恼怒。何倩知书达理,或许是不错。但是孙永胜总感觉何倩仿佛有什么心事总不说出来一样。夫妻两人谈起事情来,总是谈不到一起。即便是偶尔能说到一起,何倩也往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加上成婚这么久,何倩还没有怀孕,孙永胜自然是很不高兴的。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个由头,孙永胜积累的不满一起爆发而已。
最后还是孙家的老爷子出面,才算是平息了这场家庭的吵闹。孙永胜看着平素从容不迫的何倩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心里头虽然也有些悔意,不过一种发泄后的开心占据了主要的情绪。
不过出兵之后,孙永胜觉得自己或许做的有些过了,为了平息这种自我的质疑,他找到了一个新的“自我安慰”的借口。何倩或许有些“晦气”。反正与何倩有关的人,都挺晦气的。何倩退过一次婚,这孙永胜知道。男方染了花柳。而从那之后,何家先是成了“匪属”,孙家也受了连累。这或许就是晦气。“等杀了陈克,回去之后找和尚道士做做法事,去去晦气吧。”孙永胜想。
正想到这里,远处突然想起了爆豆一样的枪声,孙永胜精神一振,难道遇到了人民党的乱匪?
“孙统带,前头大路上遇到了乱党。”探马迅速禀报。
孙永胜眉头一皱,这人民党的乱匪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在大路上公开打。他问道:“有多少乱党?”
探马连忙答道:“三百多人,都用的是步枪,火力很猛。咱们一下子伤了不少兄弟。”
孙永胜顷刻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击破这帮乱党。段统制已经遭了埋伏,如果自己遇袭之后不能击破乱党,那就没法交代。
纵马赶到前面的时候,却见到远远的一众穿深蓝色军服的乱党正在整体的撤退,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三四十人。不远处,北洋骑兵死伤者的战马守了惊,正在奔逃。举起望远镜,只见这些乱党正分成三路,井然有序的在撤退中掩护,正往路边一处地面坑洼不平的方向上撤退。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树林。一旦乱党们撤进那片区域,骑兵还真的很不好追。
“分三队,两队包抄绕过去,绝不能让这些乱党跑了。”孙永胜下了命令。
北洋骑兵在北洋军中也是精锐,被突然袭击之后,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在孙永胜的指挥下,八百多骑兵中分出了两队各两百人的骑兵部队,分两路从左右包抄过去。
黑压压的骑兵保持着整齐队列掠过原野,向匪军侧后包抄。只要堵住了匪军的去路,以孙永胜的经验,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就能吓破这些匪军的胆子,只要他们的阵形稍有松动,就可以采用冲锋的战术一举击溃敌人了。
“他们终于开始上钩了。”蒲观水紧张的看着北洋骑兵的行动。他心里头一遍遍的梳理着作战计划。而原本看似没有问题的作战计划在面临实战的时候,好像有着无数的问题。
工农革命军里头曾今号称的“骑兵专家”是柴庆国,不过柴庆国在没有展现其骑兵能力的时候就去了山东。陈克虽然是人民党内公认最懂打仗的,不过陈克自己早就承认没有骑兵作战经验,蒲观水就在陈克的指导下,与骑兵部队的那些军官一起制定了这次的作战计划。这作战计划理论上没有问题,但是这是采用的指导思想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真正的效果,蒲观水也不知道。
工农革命军在北洋骑兵的夹逼下,撤退速度也在加快,三百人的部队感到地面上传来上千马蹄敲击地面的震动,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受影响最大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理。原本井然有序的撤退行列,随着撤退速度的加快开始因应地形开始混乱。队列再也保持不了,蒲观水高喊着:“别乱,别乱。”仿佛是回应一样,队伍却加速混乱起来,每个人都开始加速奔跑,仿佛这样就可以距离敌人更远一些。
看着意料之中的局面发生,孙永胜冷笑一声,随即下达了命令。如果这些匪军们能够保持队形,那北洋骑兵面对刺猬一样的阵形,还真的不好动手。但是匪军们心理上先崩溃了,看他们一个个跑得跟兔子一样,还真的有效逃命的意思。不过两条腿怎么能比得过四条腿,骑兵们只要纵马上去追杀,打死一批匪军之后,整个匪军立刻就会崩溃。那时候就是纵情收割的时候了。
北洋军的骑兵原本还控制着骑速与距离,尽量保持与敌人的距离,以包抄为目的。现在随着中军旗号的变化,两翼包抄的骑兵催动马匹,向着敌人直追过来。
匪军撤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队形,之间一股三百多人的人流向着树林方向直冲而去。由于先前骑兵谨慎的拉开了与匪军的距离,加上地面也不太好,孙永胜觉得这个距离还真不好说,若是让匪军推进了树林,再负隅顽抗的话,四百多人的伤亡未免就会比较大。骑兵冲锋的效果其实是数量越大,效果越好。敌人貌似有更多可疑射击的目标,实际上却未必如此。看着铺天盖地的骑兵杀过来,步兵们反倒更容易不知所措。而且数量呈现优势的骑兵进攻的时候,一旦接敌,敌人反击的次数反而少。骑兵的伤亡也会少很多。
孙永胜的中军也开始移动,很快三路骑兵已经汇成了一道黑压压的洪流,眼看着就要赶上那些溃败的敌军了。颠簸的马匹上射击准确度太低,北洋骑兵们一个个高举着马刀,雪亮的刀锋在空中舞出一轮轮雪亮的圆月。他们发出震天的吼声,向着背对自己的敌人冲了过去。
“哒哒哒……”,地面上突然掀开了很多用草编成的掩体,露出了一个个机枪阵地来。黑乎乎的机枪枪口喷涂着火舌。向着三四十米外冲锋的北洋骑兵疯狂射击。
这是陈克提供的作战计划核心。人民党缴获了总共二十四挺机枪,陈克让这二十四挺机枪组成了一个纵深阵地。对陈克而言,这不过是历史上著名的几次机枪阵地对骑兵战役的抄袭。而历史上真正有目的的采用这种战法的,却是“几年后爆发的一战东线战役”。俄国骑兵冲击德奥军阵地,德军根本没有在阵地上设置大量兵力,只是设置了大量的机枪阵地。于是几个师的骑兵就在机枪阵地中尸横遍野。
听到机枪的吼叫,蒲观水高喊道:“列队!”
随即,各个部队指挥官们也纷纷开始喊叫。方才玩命奔逃的三百工农革命军战士们立刻停住了步伐,然后根本不管正在向自己猛冲而来的北洋骑兵,迅速开始整顿队列。虽然队形没有完全布置完毕,蒲观水看到至少七成的战士已经完成了队列,剩下的三成跑得过于靠前的战士也在拼命的赶回来,他高喊道:“射击!”
两百多只步枪向着冲过来的北洋骑兵开始齐射。排枪射击不用讲什么准头,讲的是角度与纪律性。排枪与古代的箭雨一样,靠的是密集不断的射击。四团是比较新的部队,蒲观水重点训练的就是纪律。此时恰好是验证的时候。
这些部队使用的是汉阳的“五连珠”,能一气打五发子弹。蒲观水唯一担心的就是战士们没有足够的纪律性,忍不住一气把五发子弹都给打出去。为了训练这些,根据地的骑兵部队模拟北洋军冲锋,战术演练已经进行过多次。不过还是有几个战士忍不住连续开枪。陈克在军校中讲过战场上的“群众效应”,在激动亢奋的情绪中,一旦有人这么干,战士们会完全下意识的模仿。而此时需要站出来的就是低级军官。果然,班长们立刻阻止了这些乱射。即便如此,整个部队中已经有三四十人开始跟风射击。
这还是练过的啊!蒲观水心里头很是不高兴,若是没有练过,现在只怕部队的战士早就开始疯狂射击了。
蒲观水所在的位置不能纵观全局,他只能控制这三百多战士。还有二百多名战士分布在各个机枪阵地上,这些同志的战斗,完全要看排长们能否有效的实现他们的训练。
根据地里头强制弹药供应很是问题,即便是打了几次胜仗,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用来满足104师的供应就让后勤到了极限。机枪阵更是消耗子弹的大户,即便如此,陈克依旧提出了机枪阵对骑兵的战法。为了训练这些机枪兵,消耗了大量的弹药。三百步枪兵面对这八百多北洋骑兵根本就不够看,在这场战斗中真正的主角就是那二十四个机枪阵地。说的极端些,包括蒲观水在内的这三百战士,其实只是诱饵罢了。
方才的那一轮射击只是打倒了靠前头一批北洋骑兵,骑兵大队开始冲击之后战场上的变化真的是瞬息万变。尽管也是被机枪阵打的发懵,北洋骑兵们依旧被马匹载着冲向了整齐排列的三百人的队列。
“射击。”蒲观水不得不再次喊道。随着命令,又是一排子弹向着蜂拥而来的北洋骑兵呼啸而去。子弹集中骑兵,或者击中战马,不过奔跑中的姿态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不断有人中弹落马,不过整体冲击的姿态却没有变化。
蒲观水狠了心,他下达了破釜沉舟的命令,“连续射击!”
步兵队列中立刻响起了爆豆一样的枪声,却只持续了片刻就停下了,蒲观水甚至能够听到步兵们空扣扳机的声音。
“步兵装弹,机枪射击!”蒲观水继续喊道。在步兵队列前,设置了四个机枪阵地,这是最后的防线。
机枪开始怒吼起来,四挺机枪打出的密集子弹顷刻在数量上就超过了方才三百步兵射出的子弹总和。密集的子弹带着强大的动能横扫骑兵队列,北洋骑兵终于出现了人仰马翻的场景。
孙永胜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突然出现了十几个机枪阵地,这些小小的机枪阵地与北洋军的八百多骑兵组成的洪流相比,也太过于微不足道了。即便是兄弟们被割麦子一样成片的扫倒,孙永胜也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被伏击了。
位于队列后方的骑兵还没有完全加速,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始勒住战马,不少战马在密集的枪声与主人强行勒马的双重作用下人力起来。整个队伍立刻混乱不堪,前排的骑兵已经加速,北洋军惊慌失措的队伍很快就变成了两截。
很难说到底哪一部分更加幸运一些,冲锋的队伍是撞向了步兵与机枪的枪口。而后排停下来的骑兵高高坐在马上,成了机枪上好的靶子。机枪手们根本不用费力的摇动枪口,只用利用机枪的后坐力开稍微转动枪口,死亡弹雨形成的扇面就足后覆盖北洋骑兵。
“孙统带……”有军官刚对孙永胜喊了一句,接着整个脖子被子弹齐齐切断,滚烫的鲜血喷了孙永胜一脸。孙永胜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喊道:“撤!撤!”一边喊,孙永胜在乱军中拨转马头开始撤退。在他之前,已经有些北洋骑兵开始了逃跑。在机枪的嘶吼声中,北洋军的骑兵部队仿佛一条痛苦扭动的大蛇,整个队形完全崩溃了。
如果把机枪开始射击算起,真正的战斗持续了不过十分钟而已。北洋骑兵被歼灭了过半,解决消灭最后的残敌又花去了不到半个小时。蒲观水觉得这整个时间好像是一瞬,又好像是极为遥远的事情。
满地都是伤者与死者,而放眼望去,除了已经逃得远远的那些北洋骑兵还能稍微看到一点点影子之外,远近之处都是受惊的马匹。战斗已经结束了。
此时,负责收尾的部队也出现了,有骑兵有步兵。大家正在追赶那些马匹。军马对于根据地来说太重要了。在作战安排里头,负责逮马的部队数量远超从事战斗的部队数量。
再次看了近在眼前的满地死者与死马,还有尚在挣扎的伤者与受伤的战马,蒲观水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胜利了,而这胜利来的如此不真实。在作战的时候,在装作逃破的时候,心中的恐慌并不是装出来的,蒲观水心头真的充满了恐惧。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不畏死亡的勇敢军人,可是哪怕是明知道自己是在佯装败退,明知道自己跑的越快,距离机枪阵地越近,自己就越安全。可是背后震天动地的马蹄,依旧让蒲观水心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当真的看到胜利的时候,原本的恐惧不受压制的涌现上来,彻底压倒了胜利的喜悦。蒲观水觉得双腿发软,他就这么软软的坐到了地面上。
不过蒲观水毕竟是个军人,此时依旧有一小部分脑细胞还在从事着与军事有关的思考。这不是蒲观水所熟悉的战争。蒲观水在德国军校中,在北洋军中所学到的一切,都被动摇了。蒲观水突然怀疑,在三国演义中看到的诸葛孔明这样测算无疑的军事家真的存在。陈克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至少蒲观水从来没有见过陈克亲自上过第一线。即便是第一次安庆战役,陈克也不过是在距离前线很近的指挥部里头。唯一能成为指挥的,不过是在安庆城内面对安徽新军最后的顽抗,陈克命令大家破墙攻击。
军官们最难的就是在面对瞬息万变的情况,立刻拿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但是这些困难好像对陈克完全不存在。陈克总是能目标明确的拿出最好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或者几十几百里之外的问题。
如果让蒲观水来制定计划,蒲观水靠自己受过的军事教育绝对想不出五百人步兵怎么对付八百多骑兵。更不可能如同陈克一样,让参谋部用“陈克方程式”来计算火力分配问题。蒲观水紧闭着眼睛,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陈克的样子,那是制定完这次作战之后,陈克与蒲观水的一次谈话。脸上挂着些许遗憾,陈克说道:“若是这次我们的计划侥幸能够得逞,往后的仗就只能走绝对的正途。北洋军不是傻子,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定然不会再贸然行动了。”
蒲观水现在相信了陈克的预言,战役第一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就要看段祺瑞怎么表现了。
段祺瑞并不知道蒲观水这个北洋“叛将”此时想起了自己,由于没有心灵感应,段祺瑞既没有打喷嚏,也没有打寒颤。这个北洋第三镇的统制大人,并不知道骑兵部队残余的二百多人正在玩命的往北洋中军这里逃窜。在与敌接战的第一天,北洋第三镇就损失了自己将近十分之一的兵力。

八十五 第二次反围剿(四)
“首战大胜。”胜利的消息传回凤台县的时候,所有留在老根据地的民政干部们立刻陷入了兴奋的情绪里头。北洋军的战斗力无疑是被人民党所忌惮的,作为满清新军中的翘首,北洋军其实就是满清的代表形象。工农革命军屡战屡胜,的确积累起了骁勇善战的名望。不过“外来和尚会念经”也是中国一种传统观点,在这场战斗之前,根据地的民政干部心里头自然没有底。捷报传回根据地,一日内彻底歼灭超过1100名北洋军。干部们都觉得心头的大石被彻底放下了。这种欢喜的气氛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陈克这里。
陈克没有如同前几次战争一样走上前线指挥,而是留在了根据地。他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战争总得要交给这些军事干部们去完成,如果陈克每次都亲自指挥,很不利于军事干部们的成长。而且陈克坐镇根据地,即便前线遇到了麻烦,陈克那时候再上前线,好歹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如果陈克在前线,部队还遭到了挫折,对于根据地的心理影响是巨大的。
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何颖怀孕的事情在根据地干部里头人人皆知,根据地到现在毕竟才两年,即便是干部们也没有钢铁一样的胜利信心。有些心理承受能力不足的干部竟然在私下偷偷质疑陈克是不是“过于关心自己的老婆”。这种混帐话当然是立刻遭到了其他干部的严厉批评。陈克原本没想到干部里头竟然会有人说出这等流言蜚语,等他知道之后,也着实让心情郁闷了一阵。好在首战大捷,陈克觉得那些胆怯的干部们至少能消停一阵。
何颖怀孕之后,陈克虽然不能做到经常陪伴,不过他只要有可能就会回家吃晚饭。得到胜利消息之后,陈克自然是理直气壮的回家吃晚饭。陈克夫妻都不太爱说话,进门之后陈克二话不说就开始生火,凤台县根据地已经开始大规模使用蜂窝煤,做饭的难度降低了不少。何颖则是洗菜淘米。警卫员吃饭是比较按时按点的,此时已经吃过饭了。以警卫员的机灵,自然不会太多的介入陈克的私生活,好好守卫住门口就行了。
夫妻做完饭两人刚拿起筷子,警卫员就进来通报,严复与冯煦前来拜访。陈克有些猜不透这两人到底有什么事情,公事在办公点办就行了,私事的话,根据地里头现在真有点古代的作风,“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私事也。”互相之间私下来往的并不太多。秉着待客的礼数,陈克请两人进来。
两人都不是什么一般人物,他们本以为陈克回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倒也大概估摸了时间前来。却然没想到正好赶在陈克吃饭的时候,陈克请两人一起吃点,他们也就没有推辞。何颖拿来了碗筷,四人一言不发的开始吃饭。
严复性子稍微急躁些,吃了几口,他突然问道:“这菜是陈主席你炒的吧?”
若是别人这么问,陈克会认为这人很可能打听了自己的私事。不过严复素来不会干这等打听隐私的事情,陈克忍不住问道:“严部长怎么吃出来的?”
“炒菜的手法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这片青菜下锅的时候锅太热。”严复边说边把那片被热锅烫出一大片乌黑的菜叶塞进嘴里。
“我就这水平,严部长你将就点吧。”陈克笑道。
冯煦听陈克笑嘻嘻的自承下厨做饭,脸色忍不住变了变。清末这时代,本来男人就不主内,更别说做饭了。冯煦这是第一次到陈克家,除了收拾的干净整齐之外,家具简单,菜色也不过是根据地里头食堂的正常水平。他的筷子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冯兄,快吃。吃完咱们好说事。”严复立刻说道。
众人把饭菜吃了个干净,陈克习以为常的收拾了碗筷,拿去厨房呼呼啦啦洗了个干净。何颖则擦桌子扫地。又给来访的两人倒了白水,等陈克回来之后,何颖端了衣服出去洗。
严复不管冯煦看到这些之后的复杂眼神,他开门见山的说道:“陈主席,我这次来想推荐冯先生出来工作,这种事情若是在办公会议上讨论,那就牵扯太多。我想着不如私下谈比较合适。”
严复说的没错,若是在办公会议上谈的话,这就是对满清旧人的使用问题。人民党的高级干部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件事,一旦二次反围剿结束,极有可能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肃反行动。且不说别人,光安徽巡抚恩铭的处理上,人民党一旦把控制区扩大到霍山,恩铭曾经在霍山大肆屠杀反洋教的人民的运动,陈克会把恩铭送去霍山明正典刑的。若是等到那时候,冯煦是绝对不可能在得到任用。
“冯先生在《新华字典》的编辑中工作的很出色,实在是劳苦功高。”陈克笑道。他不讨厌冯煦这个人,同样是儒家,冯煦因为有很多实践工作机会,所以工作的成绩比沈曾植强的多。“严部长你自己就有任命权限,如果你按照规章使用公务员,组织部也不能说什么吧?”
“公务员需要政治审查,陈主席你不出面,组织部根本就不敢放冯先生参加考试。”严复回答的很得体。
冯煦没有完全听明白两人对话里头的道道,但是冯煦看得出,陈克的表情轻松了不少。陈克并不反对冯煦这样的人成为国家公务员,他只是不想开领导干部指派公务员的先例。而且陈克很担心冯煦这等曾经身居高位的大儒愿意不愿意参加低级别的公务员考试。公务员考试这东西并不简单,作为官僚系统的门槛,公务员考试的作用在于考试“掌握文化水平的程度”,即便是人民党这样的组织,也不可能让一群彻头彻尾的文盲当官僚。
人民党之所以要开编《新华字典》,目的就是要推行文化教育。在这种现代汉语教育的基础上,再进行革命思想教育。最后组建起一批以“事务官”为主体的新政府官僚体系。以冯煦的文化水平而言,通过考试并不难。难得是冯煦必须以最低级的办事员开始爬这个官僚体系的各个台阶。对于普通百姓出身的公务员来说,这是他们大好前途的道路。对当过安徽布政使的冯煦来说,这更像是一种侮辱。
即便是严复做出了保证,陈克还不太敢相信冯煦的心胸居然到了能接受这种从头干起的程度。“冯先生,即便是你参加了公务员考试。你也只可能获得初级文员的待遇。咱把丑话说头里,这个级别呢,在校的这些十几岁的女学生们毕业之后就能够获得。”
“严部长已经多次向我说过这件事了。”冯煦笑道。
“而且冯先生,我们的官僚体系是事务官体系,当了公务员也不是当了政务官。这些工作都是那些小吏们从事的工作。当然,在根据地里头,从事这种工作不是什么贱役。但是在这个体系里头,提升职位看的是工作的成绩,以及为革命事业的态度。这点对于每一个公务员都是一样的。并不是年纪大,学问高,就能升到更高的地位。冯先生您现在身为我们的顾问,待遇级别比基层公务员并不差。”
听到陈克坦承“待遇比基层公务员并不差”,冯煦与严复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人民党的这些干部待遇真的不能算差,在国家的分配体系中,干部们能吃饱,衣食住行比水灾前强出去一大截。只要不想着与普通百姓生活拉开极大的距离,这等生活除了工作辛苦之外,并没有什么过于匮乏的问题存在。但是冯煦曾经有过的生活远比现在的日子要富裕的多。这个比较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冯煦正色对陈克说道:“陈主席,老朽当过安徽的官,陈主席在安徽的所作所为我是想都不敢想。不说别的,光这十几万孩子能读新式学堂的事情,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办到。这笔支出不扰民,不加税,若是论为政之道,已经是惊世骇俗。我与严部长讨论过孩子毕业之后的就业事宜,陈主席也有安排。我本来就是个被俘之人,即便是编写了《新华字典》,若是在其他地方也是苟延残喘。在根据地这里,我的名字竟然能列于编撰之首,我若是誓做楚囚,那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这低级公务员足够了。能真正做些事情就可。”
冯煦说的认真,陈克也认真答道:“当人民党的公务员,不是光干活的事情。对于革命的理念也不能不同。冯先生说我让孩子上学,不加税,看似如此。其实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根据地能生产的粮食物资就这么多,我不解放劳动力不行。妇女们出来工作,谁带孩子?我不办学校不行啊。这不是我要办工业,我得让大家好好生活吧?”
有冯煦这等人加入政府其实不是坏事,但是冯煦若是在政府里头宣传些错误的理念,这就不是陈克能够接受的。清末的开明派或者革命党们对怎么建设一个工业国完全没有概念。即便是他们中间的优秀人物,看到的也都是表层的东西。也不过是什么坚船利炮,或者工厂矿山什么的。对于建设这些东西需要的社会制度以及配套的社会系统完全没有概念。目标错误,方法错误,如果能够有正确的结果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严复看冯煦很认真的听着年轻的陈克讲着一些基本的社会理念,心里头也很是感慨。当年他觉得陈克能指出不少问题,以及梳理出中国的文化特点,已经是相当的赞赏陈克。见到陈克能够安民建军,便觉得陈克是个人才。但是与陈克共同工作的越多,严复才发现自己这些想法居然是错的。陈克与众不同的原因不是他能干到什么,而是陈克对世界的看法本来就与众不同。说个极端的话,即便是“剥削”,陈克也比别人更懂得怎么剥削。满清的官府与百姓是个“零和关系”,官府多拿了,百姓自然就少拿。陈克是通过多发展生产力的方式,多生产出的东西,哪怕是陈克拿走了其中的九成,百姓也能多得到一成。更何况陈克拿走的这些不是他自己或者人民党给用掉了,而是继续用于发展生产力。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话喊了几千年,严复是亲眼见到居然根据地这地方给变成了现实。冯煦提出加入根据地公务员体系的请求,严复一点都不意外。
冯煦这么聪明的人,又有过地方行政经验,对陈克说的东西自然也是理解的很清楚。根据地“扭曲供需”的经济政策,理论上一点都不稀奇。中国历史上这么干的人并不少,问题是这么做了之后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发展,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解决过。一遇到人民的生活问题,任何激进的改变都落得没了下场的结果。在见到陈克之前,冯煦也只能靠历史上的经验来当官,尽量用传统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只有在陈克这里,才有一个大政府真正大规模的推进地方人民的发展。
如果从历史上来看,陈克这种人这种做法注定是昙花一现,若是没有参与编辑《新华字典》,冯煦也是不肯趟这趟浑水的。“万古留名一卷书”,更何况是国家文化根基的字典。编完了《新华字典》之后,冯煦已经清楚的想通了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想让这本字典上标注的“冯煦”这个名字能够名垂清史,那就只有让陈克夺取天下才行。所以得知了人民党重创北洋军的消息之后,冯煦就催促严复帮他引荐。
听完了陈克简单介绍的一些纲领性问题,冯煦答道:“既然是加入了公务员,我自然不会自作主张。”
陈克此时也没有挑三拣四的选择,冯煦这么说了,陈克转头对严复说道:“政审需要有人担保,严先生你可以替冯先生担保。你先把申请文件与担保文件走一下程序,根据地现在的规定,十四个工作日之内会给你回复。若是通过了,自然没有问题,如果没有通过,你可以要求仲裁。那时候我就有机会介入此事了。”
听完这话,严复点点头。他对这套官僚体系的流程比较清楚。与人民党内部组织相比,政府部门各方面的制度更加不完善,体系营运也更没有经验。党委可以通过党委会议来讨论问题。但是政府部门则不行,所以根据地高级干部拥有特别参与“仲裁权会议”的权力。本来这些权力是该归“人大”所有,在“人大”还是一个摆设的现在,干部们就兼有了这项权力。如果与会的某位干部能够强行表示承担责任的话,在某些比较低级的行政事物方面是能够通过一些事情的。若是即便有干部愿意承担责任,这些事情依旧没有能够通过,仲裁会议会采用投票方式,简单多数票即可通过。
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次例行的“仲裁会议”召开,陈克无疑拥有最大的影响力。当然,如果在仲裁会议中行使用了这个权力,那就意味着要付出极大的政治代价。即便是人民党的高级干部里头,也没有人愿意轻易这么做。
冯煦他不知道这些内部体制的营运模式。他只知道人民党创建根据地不到两年,陈克的话里头摆明了人民党政府体系竟然能建设到任何事情都能找到负责人的制度,这实在是不能不让冯煦这等外人感到意外。
严复与冯煦走后,陈克松了口气。作为党内最大权力的拥有者,就必须承担起最大的责任。上头的干部背黑锅,很多时候就是这么背的。而背黑锅的事情,与其暗着背,还不如这么公开背。公平、公正、公开,固然是对权力者的极大限制,同时也是对权力者的极大保护。与其让黑材料积攒多了,在关键被一次放出来,还不如通过这种仲裁会议界定。仲裁会议肯定是不完美的,却是能被各方接受的。想到这里,陈克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可千万别走上美国议会那种邪路才好。
既然回家了,陈克也愿意静静的想些事情。把冯煦这件事抛在脑后,陈克开始考虑战略问题。北洋军遭到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之后,到底有什么反应。这是根据地里头很多人关心的事情,陈克却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作为一个新兴的政权,陈克面临的问题是“输不起”。他原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手里头的实力越强,陈克才越发清楚的看到这个事实。
就因为陈克把如此根据地卷入了革命当中,任何一次失败都会引发无法完全预料的内部动荡。很多新兴的政权其实都是如此,看似一路胜利,一次失败就彻底完蛋。陈克原先只是根据他的历史知识照猫画虎的做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幸运。就拿第一次安庆战役来说,陈克理论上是没有能力据守安庆的,所以他就把安庆让岳王会掌握。如果陈克自己没有能够当机立断,而是不自量力的去强占安庆,根据地只怕早就灭亡了。
那时候敌我实力差距之大,同志们也都清楚。所以陈克的观点很轻松的得到了同志们的支持。二次反围剿的胜利之后,陈克就未必能够这么轻松的说服同志们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地盘。
而且政治这东西很有趣,有时候扶起几个替死鬼也是必须的。岳王会当了第一个替死鬼,二次反围剿之后,就必须树立起新的替死鬼。满清若是只有人民党一个敌人,那么他就会死磕。若是有了好几个敌人,而且其他敌人貌似更好战胜的话,满清就会先易后难,给人民党留出发展的时间。光复会无疑是这么一个新的替死鬼。陈克对光复会并无恶感,对于这些革命的先行者们陈克有着足够的尊敬,不过该让光复会去死的时候,陈克也没有丝毫的不安。唯一问题就是在人民党党内多大范围内讨论此事。
对于党员的宣传中,自然不可能这么公开把战略问题说出来。实话只能说“一部分”。政治局里头当然得说实话,不过现在看,即便是政治局里头,不合格的革命家也是有的。这才让陈克感觉很是挠头。宇文拔都自然不用说,他完全可以排除在外了。华雄茂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是冬天一样无情,可是面对自家亲人,华雄茂能眼睁睁的在背后这么来一下么?华雄茂若是对亲戚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陈克反而会害怕。但是这恻隐之心会不会让华雄茂做出些“自作聪明”的举动?例如不正面说明,但是旁敲侧击的去帮助。这种做法是绝对不允许的。想到这些,陈克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杯白水放到了陈克面前,抬起头,陈克看到妻子何颖稍微有些心神不宁的在他旁边坐下。“怎么了?”陈克问道。
“文青,听说这次来的北洋里头有个叫做孙永胜的?”何颖的话很含蓄。
“的确有这个人。”陈克答道。
“这个人……”何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选择着词汇,何颖慢吞吞的说道:“咱们肯定能赢吧。”
“北洋军死定了。”陈克斩钉截铁的回答着妻子的问话。
“那就好。”何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陈克也想装作没听见这话,不过说话的毕竟是自己的夫人,在这个世上,何颖是陈克最亲的人。陈克虽然不想听自己的夫人咒骂孙永胜,不过若是何颖真的大骂孙永胜,陈克也会真心感觉高兴的。可何颖最终一言不发,陈克总是忍不住怀疑何颖会担心孙永胜若是战死了,何颖会不好见她姑姑何倩。而陈克知道,这种想法简直是一定的。
在这么一个时代里头,国家并不是人民所能依靠的对象。在陈克的时代,不管你怎么痛骂国家,国家体制好歹提供了足够的社会服务。而且新中国创造的伟业虽然没有让人民一分不少的享用了,大头也是最大程度的让人民享用了。最重要的是,从政治正确性的角度,人民应该享受自己劳动创造出的全部成果,这个观点被确立起来了。到陈克穿越的时候,至少没人敢把这个理论彻底推翻。
在1907年这个时代,根本就没这么一说。胜者为王,赢者通吃。其实某种意义上,人民党也在实践这个时代的理念。根据地里头上百的围子,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人民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在人民党的带领下把所有围子全部攻破。那些不可一世的围子主人以及家人,只要没有被当场打死的,都被关了起来。这些几千人的命运就是等二次围剿之后,然后被统统处决。
他们死的时候甚至不是“旧时代的殉道者”,人民内务委员会早就在搜集各种他们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罪证,加上其他一些被关注的人,这一场大肃反中少说也得死上万人。他们死的时候将是罪人,处决他们的权力者不是陈克,是人民要求处决他们。陈克在他的时代还没认识一万人,现在他制定一个策略,就决定了上万性命。如果加上段祺瑞王士珍可以预测的覆灭,仅仅在1907年一年,陈克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杀掉最少四万人。在全国范围内因为陈克而死的人,估摸着会超过十万。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亲朋好友,每一个人都联系着几倍甚至十几倍的社会关系。人民党的党员们与这些人也不会全无瓜葛。历史上,党长征到达陕西前,有一个管肃反的官员空降到了陕北根据地,只有肃反干部的身份,他就能把刘志丹等人给关起来。陕北红军再不理解,也没有丝毫的哗变。这就是党的纪律。就是靠这钢铁一样的纪律,才完成了党空前的伟业。
陈克年轻的时候倒也认为当年江西苏区的肃反过于残暴,想在想来,若是没有肃反,纪律如何建立起来。从这个角度上,肃反杀人杀的可未必是“坏人”,杀得是那些党内不能遵守纪律,不能把党的指挥无条件坚持下来的人。“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谁没有自己的打算?谁没有自己的亲朋好友?
想来想去,陈克突然觉得自己的杀气也未免太盛了。党组织问题居然想到了屠刀,这思维跳跃未免太大。不过这也是个很麻烦的逻辑问题,有了经历过肃反和长征的几万意志坚定的老红军,以后的肃反整风就可以不杀。
发现自己最终被主管臆想搅乱了思绪,陈克把这些事情统统给驱逐出脑海。这等事真的遇到了再说,当前的问题就是赶紧想办法让光复会能够主动跳出来。华雄茂到底能不能做到党员们本就应该遵守的原则,这对华雄茂也是一个考验。如果华雄茂没能坚持住,那就只能先教育。若是华雄茂教育不过来,那就只能把他免职。这种事情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想通了这点,陈克觉得自己妻子何颖的那些小想法根本就算什么事情。一个小小的孙永胜,若是战场上被打死,那就是他命该如此。如果没有被打死,而是被俘了,那就按照俘虏处理即可。陈克能做的只有这些。
孙永胜的日子并不好过。被机枪阵地干掉了七成以上的骑兵部队,孙永胜总算是逃了条性命。若不是自己也打了败仗,段祺瑞差点就把孙永胜给当场杀了。北洋军不能连夜赶路,只好就地扎营。恐怖的夜晚就降临到了段祺瑞头上。
工农革命军把“敌驻我扰”发挥到了极限。冷枪冷炮活动中,人民党甚至使用了专用的骚扰火箭炮。火箭炮主要是一个设计理念问题。这玩意若是想做到战场用的精确,以根据地的实力自然是千难万难。不过若是只想让火箭炮在敌人好大一片宿营地范围内爆炸,那就容易得多。甚至爆破部的杀伤力都不用太足,关键是要够响。
拖着长长尾焰的东西越过几里地的距离飞进了宿营区,接着咣的一声爆炸开来。这就是好多好多的火药。人民党也没有这么多的火药让如此糟蹋。所以段祺瑞的部队整晚上只挨了五炮。结果北洋军就通宵未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骑兵们开始胆战心惊的搜索大路,却发现自己的交通线根本没有遭到截断,大路上通畅无阻。段祺瑞总不能让北洋军大白天睡觉,然后晚上再被骚扰。他只能一面命人去联络王士珍,一面命令部队继续进军,好歹进入怀远县城。有着城墙依托,骚扰的敌人总是不容易得手的。
北洋大部队在一片私下的埋怨中开始进发,等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怀远县,却发现怀远县城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空城。这是托了孙永胜的福。昨天杀进怀远县之后,孙永胜就按照传统在县城里头“清查乱党,拷问奸人。”能留在县城里头哪里还有什么奸人,那都是支持满清的人。经过孙永胜的这番行动,这些人对官军也彻底绝望。加上人民党干掉了六百北洋骑兵,又把一些明显是抢来的财物还给了县里头的居民。在人民党的劝说下,所有县里头的人都审时度势,做出了集体出逃的决定。所以不少屋子里头灶坑还是热乎乎的,居民却一个都见不到。
占领了这么一座空城,段祺瑞觉得极为郁闷。可空城好歹有足够的房子可住,于是北洋军砸开了所有的房门,找到地方就住。两天一夜没有睡觉,北洋军真的累坏了。
人民党并不在乎北洋军之间的联系,王士珍很顺畅的得到了段祺瑞的通告。以一个资深北洋军人,王士珍明白段祺瑞遇到了极大的麻烦。王士珍的选择并不多,要么他等段祺瑞撤回宿州,然后一同返回徐州。这种做法等于宣告了他们两人军事生涯的终结。要么按兵不动,眼看着段祺瑞覆灭。王士珍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剩下的选择就是王士珍亲自统兵南下,与段祺瑞合兵一处,然后以优势兵力直插凤台县。心里头有千种的不满,王士珍还是出兵了。
人民党的没有骚扰王士珍,加上王士珍出色的参谋能力,他押运着粮草抵达怀远县花去的时间抵达比段祺瑞行军时间短了两天。等王士珍进了怀远县城,立刻被见到的一切吓了一跳。北洋军士气低落,伤兵的数量大大超出了王士珍的想象。
段祺瑞没敢对王士珍说实话,他并没有坐等王士珍支援。进入怀远县城的第二天,段祺瑞就放出了自己的哨探。这些哨探直接就撞上了人民党的侦察营。走大路的哨探们陷入了埋伏后,好歹还能找到尸体。走小路的更是从来有去无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间段祺瑞也曾经以百人为单位发动过数次搜索,怀远县城里头没人了,好歹乡下应该有人吧。搜索队一旦消失在城头的视野之外,过了好久,就有几个满身是血的伤兵互相搀扶着回来。其他人已经全部给干掉了。一问战斗经过,那些被吓破了胆的伤兵们都是说,黑压压的敌人突然就围攻过来,大家浴血奋战打退了敌军,这才跑回来的。这鬼话骗不了段祺瑞,如果真的如此,为何这些人都是两手空空。他们的枪去了哪里?
段祺瑞曾经派过一个标的部队设伏,想诳出人民党的乱匪,乱匪根本不上当。这一个标的部队白天根本就见不到人,到了晚上,乱匪突然猛烈袭击昏昏欲睡的北洋军。北洋军奋力反击之下,却冲进了乱党预设的地雷阵。被火药喷射到半空的跳雷无情的爆炸开来,呈圆形大范围杀伤着北洋军。乱匪们则踪影皆无。损失了将近二百人,这个标灰溜溜的回了怀远县城。从此,第三镇再也不敢以标为单位进行出击。不敢以标为单位出击,又不能全军出击,段祺瑞困守一座空城,竟然有山穷水尽的样子。
工农革命军这次根本就没有掐断北洋军的通讯线,这算是一种心理战。如果真的把通讯掐断,反倒会让北洋军下定作战决心。若是通讯线能够畅通,北洋军也不容易狗急跳墙。居住在城市里头会极大的消耗部队的作战意志。城墙给人的安全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东西。人民党现在还需要用城墙来消磨一下北洋军的心理。
“陈主席,我觉得我们可以和北洋正面作战了。”军委会议上,二团政委熊明杨说道。
陈克是和王士珍进入怀远县城的同一天赶到前线的。他带来了两个消息,第一就是章瑜奇袭芜湖得手,江南新军已经急急忙忙渡过长江返回江南。章瑜也没有恋战,只是搬了官府的银两就撤出了芜湖。现在已经安全撤到了铜陵。第二个消息则是一团已经开始北上,直奔徐州而去。如果不出问题的话,兵力空虚的徐州根本抵抗不住一团的攻击。
在这两个消息刺激下,前线部队的求战意识也被点燃了。先是熊明杨,接着蒲观水等人也表示三个团的进攻之下,怀远县城里头的北洋军绝对不堪一击。
“同志们,不是不能这么打。这么打我们吃亏啊。”陈克笑道。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由于兵力处于优势,武器也没有差距,人民党的游击战伤亡很小。打死打伤了段祺瑞部队的六七百人,工农革命军的伤亡只有不到五十人。伤亡者多数都是被流弹打伤的。若是正面作战,伤亡人数就会大幅度提高。
“但是咱们部队在野地里住宿,大家的体力消耗挺大的。”华雄茂倒是提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看法。人民党的野战优势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一天部队都在野营,而且随时要绷紧注意力准备作战。尽管卫生情况非常注意,没有爆发什么大规模的疾病,但是体力的消耗是极为明显的。
“现在还好,若是下起雨来,咱们根本在野地里头住不了。”蒲观水跟着说道。这几天天上的云彩渐渐厚了,突然下起雨来并不是空穴来风的想象。秋雨连绵,下起雨来之后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停歇。
“这个倒不是太让人担心吧。反正我是怀疑,这几天咱们就有仗打了。”陈克接着鼓励大家。
“难道是围绕柴火的问题么?”蒲观水问。前线部队也没有闲着,大家也不断的讨论有可能爆发战斗的地方。北洋军曾经数次派出小部队准备砍柴,都被工农革命军给干掉了。大家一直在考虑是不是重点在树林方向设伏。劝说百姓离开怀远县的时候,部队专门检查过城里头柴草的数量。这个数量不足以支撑太久。
“同志们准备的很充足么。”陈克非常满意。其实打仗绝不是简单的刀对刀枪对枪,马能吃生的,人不是逼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总是要吃熟食。这点对人民党与北洋军没什么分别。人民党在野地里头反倒容易获得燃料。北洋军在城里头就为难的多。更别说现在天凉了,对于柴火的需求也是不断增加的。
仿佛是要印证革命军的想法,当天晚上,北洋军又有大部队偷偷出城,准备进入树林地带。遭到早就设伏的工农革命军的袭击,但是北洋军这次竟然没有退走,而是顽强的与工农革命军展开了夜战。设伏的工农革命军人数不多,激烈交火之后不得不最后撤退下来。部队一下子就出现了超过三十人的伤亡。陈克二话不说,直接命令骚扰火箭炮出动,三发火箭弹飞进了怀远县城之后,北洋军终于没有继续大规模出击。
晚上虽然闹了一宿,白天的时候,大批北洋军砍柴部队就出动了。到了此时,工农革命军知道北洋现在却柴草,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一场残酷的阵地战就在林中展开。
“老哥判断的果然没错。”段祺瑞终于能和人民党正面大规模交锋。他此时甚至有些能称为兴奋的感觉。
王士珍心里头苦笑,从段祺瑞提供的情报里头,王士珍大概明白人民党的作战。不过人民党能把骚扰的战术贯彻到这个程度,王士珍也有些意外。人民党的做法也未免太狠了。本来城里头的柴草就已经用尽,现在王士珍的六千多人赶到之后,根本就没有柴火可用。王士珍其实只是出于习惯,大概猜测了一下,没想到居然能猜中。
“老弟,既然如此,咱们就和这帮乱匪好好较量一番吧。”王士珍说道。
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超段祺瑞与王士珍想象之外,工农革命军迎战的是第四团。这是104师里头最年轻的部队,也是装备最一般的部队。如果不是段祺瑞前后损失了一千多人,四团甚至连人手一支步枪都办不到。即便是如此,北洋军依旧占不到丝毫上风。
直接顶在最前头的是一营。昨天的夜战中,工农革命军虽然遇到了人数少的问题,而且本来军事计划里头也是要求“形势不好,立刻就跑。”可这也是这么久以来工农革命军第一次被打跑的战斗。营长陈冠生根本没想到这个“殊荣”居然落到了自己营的头上。白天的战斗他坚决要求打头阵。
树林里头其实不好挖工事,陈冠生亲自拎着铁锨上阵,督促部队挖掘工事。陈克怕一营打红了眼,他专门要求部队强调作战纪律。敌人不靠近到一定程度绝对不能开火。北洋军继承了淮军的很多作战方法,那就是会放排枪,还能波次射击。即便是在排队枪毙的战斗里头也未必真的能落下风。人民党没有这么多子弹可以消耗。所以格外强调“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想达成这个效果,那就得把敌人放近了打。所以阵地就在树林里头,树林中不好组织队形。不利于北洋军发挥优势。
于是北洋先是对树林中倾泻一番子弹之后,就开始进攻了。工农革命军采用的是步兵班排战术。陈克手下部队的装备并不比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那支部队差多少。部队没有机枪,但是手榴弹倒是充足。北洋军杀进了树林之后,在近距离上遭到了猛烈打击。登时就人仰马翻,倒下了一片。
令工农革命军惊讶的是,即便是如此,依旧有北洋军敢冒着弹雨,直起身子开始冲锋。这等“以勇气胜”的态度令工农革命军的战士被唬住了。“扔手雷”班排长们一面大声呼喊,一面率先做了表率。轰隆隆的一阵爆炸之后,那些“英勇”的北洋军倒下了。接下来,后面的北洋军再也没了方才的勇气,他们转过身,竟然就这么逃跑了。树林公正的向双方提供了遮蔽,林中的工农革命军追击的子弹被树林拦截下好大一部分。北洋军得以逃窜。
差点被北洋突进阵地的工农革命军开始按照军校里头讲的东西重新制定具体战术。班长们对战士说道:“看到没有,如果北洋军冲到了那颗松树那里,就开始扔手雷。”
“你们省着点用,手雷供应可没那么多。”排长们一面命人收集敌人的枪支,一面在巡视阵地的时候对班长说道。
“排长,赶紧挖战壕和防炮洞,小心敌人炮击。”连长派来的通讯员对排长交代。
“二连中央给我后撤十米,这样能更有效的组织火力。兼顾性强些。”营长陈冠生亲自跑上前线,看了敌人死尸与伤兵的分部之后命令道。
“你们这群废物。”段祺瑞指着负责第一波进攻的指挥官破口大骂。

八十六 第二次反围剿(五)
在段祺瑞痛骂部下的时候,王士珍皱着眉头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树林。树林并不稠密,不过是些普通的林子罢了。从望远镜里头隐约能看到树林深处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却看不到敌人士兵的身影。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方才激烈的交火,王士珍甚至不敢相信林子里头藏匿着数量巨大的敌军。
此时,段祺瑞已经骂完了手下,他转过头对王士珍说道:“老哥,看来能不能歼灭乱党就在此一战了。”
“呃?这怎么说?”王士珍稍微有些不明白。
段祺瑞指着树林方向大声说道:“看这林子里头的乱党们与那些普通乱党完全不同。咱们这么打,他们竟然根本不退。这些人定然是乱党的精华所在。只要把这些人给灭了。剩余的乱党不足为奇。”
在这个时代里头,任何一支部队都要有精锐。就是用银子喂饱了之后,再用残酷的军法威逼。最后挑选出一批“虎狼之师”。到了关键时刻,这批人就得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进者重赏,退者杀头。”北洋之所以能够成为新军中的翘首,就是袁世凯能搂钱,能喂饱北洋军。既然段祺瑞是这么认识军队的,他就认定自己面对的是人民党的精锐部队。
王士珍赞同段祺瑞的观点,每次剿匪,北洋军的排枪阵猛烈开火之后,敌兵立刻就崩溃了。林子里头的人民党部队不仅没有崩溃,还能顽强抵抗,这不是精锐才怪。
“老哥,我们围住这林子,三面夹击。应该能胜。”段祺瑞说道。
“先把炮队调过来,用炮轰吧。”王士珍补充道。北洋原本只是为了砍柴而已,却没想到发展成这样一场战斗。到现在为止,北洋的炮兵还没有出动。
如果蒲观水知道自己以前在北洋军里头的上司如此高看自己的话,他或许会很感动也说不定。四团在104师里头属于比较弱的新部队,只是因为蒲观水请战,这才得到了一系列的机会。二团三团的任务以及驻扎位置是为了彻底包围北洋军,现在暂时参战而已。而且现在陈克带着师政委何足道就在四团团部,如果蒲观水没有打好仗,这脸可就真的丢大了。
陈克不太想越级指挥,他作为军委主席和党主席,召开了一次四团的联合战时会议。
“我现在不清楚,咱们四团能不能重创北洋军。我想问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试试看。”陈克说话时候的神情一点都不轻松。
听了这话,下面的同志们一个个都亢奋起来。四团也是满编部队,一个团就有四千多人。对面的北洋军现在有一万五千多点,以一打四,光想想就让同志们背后汗毛直竖。
“二团三团在华师长的带领下赶过来了。他们赶到之后,北洋军一定会撤回城里头。大家倒不用太担心我们全面展开的话会收不住。”陈克先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根据通信员传来的消息,我们只要再打四个小时就行。”
“陈主席,你准备让我们怎么打?”四团政委曾洪庆问。
“我们怎么训练的,我们就怎么打。现在看,就是侧击战术了。既然人数处于劣势,我们对于杀伤力投放的效率就必须更高。”陈克平静的说道。
解放军作为世界上最强轻步兵,就是靠了步兵班排战术。在步兵班排战术里头,包抄,侧击不过是家常便饭。当年的世界第一强国美国,照样被志愿军从鸭绿江击退了三百公里。在朝鲜战争中,美军战争意志顽强,战斗决心坚定。重炮削山,炸弹洗地,进攻时放手一搏,撤退时也不拖泥带水。美军官兵能顶着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奋勇作战,打得真的是可圈可点。若他们的对手不是志愿军,换别的对手美军早就彻底胜利了。
陈克一度认为革命精神是胜利的关键,等他亲自搞起革命来,这才明白自己错了。无论什么革命精神,如果官兵兵们根本就看不到胜利的希望,那什么都是白搭。只有在胜利的必然性存在的时候,战士们才能克服对个人死亡的恐惧感。如果战争根本就没有胜利的可能性,谁也不是心甘情愿送死的傻瓜蛋。让战士们确信战斗的必然胜利,那就得靠平时的训练。战士们必须知道自己进行的战术训练的目的性,以及这些战术训练的科学性所在。当四团的干部们询问怎么能打胜仗的时候,陈克只能从这最基本的问题开始询问大家。
工农革命军的训练的确抓的很紧,不然的话在树林里头的战斗根本不会这么轻松的就顶住了。一开始大家面对数量处于优势的敌人,也只能选择防守的模式。听陈克这么问,干部们立刻开始讨论进攻问题。根据平日的训练,进攻的办法理所当然的选择侧击。
进攻不是为了送死,四团的一个营在树林里头打防守。侧击部队到底要投入多少兵力。该怎么实现进攻。既然数量处于劣势,近距离的对射自然不行。能选择的就是采取前线运动的模式,先突袭敌人的侧翼,打乱敌人的部署。接着就投入兵力进行肉搏战。四团在此战之前还有不少战士使用冷兵器,也进行过专门的这种战斗模式演练。问题在于,肉搏战对于数量处于劣势的部队是很不利的。
讨论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进行到了这个关键点上。以一比四的数量而言,进攻成了一个很不好的选择。
虽然面对的是陈克,而且讨论的结果是进攻战不利,同志们的脸色都相当难看。即便如此,同志们依旧正式的向陈克提出了最终的观点。全面进攻不可行。
陈克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实事求是是人民党的办事纲领,说实话有什么丢人的。他真色说道:“如果打不了,那就受不住。在这里被动挨打,只不过是凭白损失兵力,消耗战毫无意义。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如果大家都认为情况是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准备撤退。”
“那我们只打北洋军一路呢?”何足道开口了。人民党的政委不是文职官员,战斗中政委们也是奋勇作战在第一线的。二团的熊明杨一度以政委兼任团长,这种兼任的情况在工农革命军里头并不少见。
何足道继续说道:“北洋军正面打不下来,就肯定要采取两翼包抄的战术。我们打掉他的一翼,这个兵力还是够的。现在战场的宽度有五里,这就需要树林里面的部队能够挡住优势的敌人,让他们不能援救近在咫尺的友军。北洋军会用大炮轰击咱们在树林里头的阵地,在树林里头的同志们就要承担敌人三面的攻击。这个阵地一定要布置好。”
四团的党员干部们听了何足道的计划,只觉得心跳不由自主在加快速度。何足道的计划是可行的,但是其中要进行的艰苦战斗大家都能想象的到。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陈克。
陈克笑道:“我还是那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我在这里不是当监军,逼着大家一定要打什么大胜仗。我在这里就是看看同志们怎么打仗。看看大家能不能把自己的作战计划坚持到底。”
曾洪庆身为政委,他率先说道:“咱们本来是为阻止北洋军砍柴,结果战斗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便是现在撤退,北洋军仍然砍不了什么柴火。这作战目标已经达成了。我觉得应该选择撤退。撤退前在树林里头埋设地雷,足够阻止北洋军大规模砍柴。而且二团三团一旦赶到附近,北洋军的确是没办法继续砍柴。”
蒲观水不同意这个观点,“即便是二团三团赶过来,事前又不是做好了合围作战计划。我们不可能有效的协统作战。如果咱们在树林里头坚持一下,对后面的作战会有些帮助。”
曾洪庆摇摇头,“如果想守住树林,就只能按照何政委方才说的那个战法。部队根本就没有训练过在这五里地的宽度上冒着敌人的火炮围点打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听了这个理由,蒲观水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时间紧迫,也就当机立断的说道:“撤退。”
战争从第一枪打响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控制,在战场上想进退自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也亏的是人民党注重训练,部队投入战斗前,撤退计划也就相应的制定了。按照预定的撤退路线,树林里头的部队静悄悄的撤出了阵地。大部队也同时进行着撤退。
此时北洋的马队早就以二三十骑兵为一组的规模开始侦查,大部队的撤退很快就被他们看到了。这些骑兵虽然不敢靠前骚扰,报信总是能做到的。段祺瑞与王士珍得知人民党部队撤退的消息,都皱起了眉头。
“段统制,王提督。咱们赶紧追上去吧。”旁边的军官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喜上眉梢。以前面对农民起义军的时候,起义军开始撤退就意味着他们顶不住了。北洋军追上去没有不是大胜的。前些日子北洋军在人民党伏击下被打的很惨。现在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老哥,你怎么看?”段祺瑞当然希望能够追上去打一个打胜仗。不过他毕竟吃过这么多亏,却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以往的农民起义军是在正面作战崩溃以后才撤退逃散,人民党在树林里头可是丝毫不落下风。这次撤退是主动撤退。很难说里头会有什么埋伏。
面对战机,王士珍却比段祺瑞更能下决断,“气可鼓不可泄,现在不追一下,对士气打击过甚。咱们不要追的太急,小心没有埋伏就行。我们选三千精锐追一下。”
工农革命军的大部队一脱离了前线,很快就完成了行军队列的编组。运动速度立刻就加快了。根据地本来就有自己的骑兵,靠着骑兵驱逐北洋的骑兵小队,行军丝毫没有受到干扰。而情报同样迅速的传递过来。
“北洋军派了三千人追过来了?”陈克一面大步流星的行军,一面听着报告。
四团的主要几个干部以及现在指挥四团的蒲观水都在陈克身边,听了这个消息,几个干部眼睛都亮了。四千人打一万五千人的确是不现实,不过四千人打三千人并不是件多为难的事情。北洋军在野地里头人生地不熟的,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陈克转头看向身边的侦察营营长,“能让北洋军变成瞎子么?”
“北洋的那点子骑兵不算啥。”侦察营长咧嘴一笑。
这是一场标准的解放军式的运动歼灭战。北洋军在左翼派遣的骑兵由于追的靠前,遭到了一场伏击。在他们刚通过一个小坡的时候,突然遭到了优势骑兵的袭击。这支北洋骑兵小分队随即全军覆没。北洋军并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危险,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在前面行军的那支可恶的匪军部队这么做,明显是想摆脱北洋军的追击而已。既然都被北洋军盯上了,哪里有轻易让匪军逃脱的道理。被北洋军狂追不舍,最后自己在行军中崩溃的匪军那可不是一支两支。
“你别说啊,北洋军行军还真的有一套呢。”陈克笑嘻嘻的对身边的蒲观水说道。
“他们好像没带干粮。”蒲观水对北洋很熟,在望远镜里头观察到了这个情况。
“那就是说,他们不会穷追不舍了?”
蒲观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反正是不坚持不了太久。”
“那咱们把他们给带远点。”陈克笑道。
“他娘的,这群匪军还吃上了。”带队的北洋军官放下望远镜后骂了起来。
人民党的部队从方才就放慢了行军速度,北洋军以为是部队顶不住了。没想到人民党部队放慢速度的原因居然是拿出了一些吃的边走边吃。北洋的追击部队是轻兵前进,人民党明显带着很全的行军装备,结果北洋军怎么都追不上。看到人民党的部队吃上了饭,北洋军的军官更是虚火上升。
“大人,咱们能追上么?”旁边的低级军官问道。这么两个多小时的追赶,北洋军也真的累坏了,又没有吃的。他们有些顶不住了。
“再加把劲,肯定能追上。等等,你看。”军官指着前方说道。人民党部队前去的方向,有一个村落。北洋军在这个方向没怎么侦查过,看人民党往村落的方向去了,军官立刻想到,村落里头有人,有人就有粮。大家可以吃上饭了。就现在看,人民党根本没有交战的意思,就算是追不上,也不妨吃了饭再说后头的事情。
“继续追!”军官喊道。
两小时之后,军官以一种很舒坦的姿势躺在一片草地上。他的手放在胸口,天空中虽然云彩很厚的样子,不过云缝之间还是有阳光倾泻下来。如果不是军官手掌下头的伤口中鲜血汩汩而出,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午后小憩。
奇袭来的太突然了,北洋军的大队逼近炊烟袅袅的村落后,突然看到村前头冒出几股白烟,随着通通的几声爆响,炮弹就落入了北洋军的队列里头。接着后方就想起了枪声。
这是工农革命军四团的一个临时驻地,在这里留守的两个连早就得到通知,然后埋伏起来了。等北洋军进了伏击圈,他们立刻从北洋军的后方和中段发动了袭击。两个连四百人杀进北洋军的队伍自然不现实,不过打乱北洋军行军队列那是绰绰有余。
遭到意料之外的袭击,北洋军登时就乱了。而绕过村子后就改变了部署的四团则发出山呼海啸一样的呐喊声,向着北洋军杀了回来。追击的北洋军根本就没有随军的火炮或者机枪。一度想聚齐队伍,以排枪抵抗的北洋军成了炮兵的好靶子。炮弹在密集的人群里头一发发的炸开来。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北洋军追着工农革命军追了几个小时,体力也快耗尽。面对这样的局面,整个部队完全崩溃。士兵们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喊叫,没头苍蝇一样躲避着炮弹和子弹。工农革命军的战士们好歹都吃了饭,此时又卸下身上的新军装备。体力上比北洋军好出去太多。反击很快就变成了包围。
由于对北洋军的战斗力有着超乎其上的判断,工农革命军的部队根本没考虑劝降这档子事情。面对对面人型靶子一样的北洋军,子弹泼水一样的打了出去。北洋军连组织突围的余暇都没有,整个部队都放了羊。他们四散奔逃的举动被误以为是突围,工农革命军战士们把手榴弹嗖嗖的扔进了奔跑过来北洋军混乱的队列里头。
每一颗手雷都夺去了几条生命,让硝烟中密集的北洋军队列变得稀疏起来,接下来的射击又把剩下的人一个个打倒。北洋军与各地起义军交战经验丰富,他们曾经血腥的对待过失败的起义军,在他们被包围,遭到彻底覆灭命运的时候,这些人却想不起投降。他们曾经大肆屠杀过投降者,所以他们本能的畏惧投降。尽管面临覆灭的境地,北洋军却任由自己被屠杀,却没一个人发出投降的声音。
等到陈克发现事情不对,命部队开始喊起劝降口号的时候,这场只能称为屠杀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满地都是死者和伤者,能站立在当场的没几个人了。
陈克也是第一次真正采用运动战,面对着胜利,他心中固然有着极大的喜悦与兴奋。眼前修罗场却把笑容冻结在陈克脸上。仿佛要把胸中难受的感觉发泄一下,陈克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对身边的蒲观水说道:“若是北洋军没有追这么急,只怕也不会败的这么惨。”
蒲观水的脸上同样是极为难看的神色,他也没想到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回马枪,就能轻而易举的歼灭三千北洋军。陈克说的没错,北洋军若不是追的这么急,定然不会遭到这么惨烈的覆灭。但是工农革命军也是人,他们同样经历了与北洋军一样距离的行军,而且在行军后立刻就投入战斗。炮击与袭击仅仅是打乱了北洋军的队列。真正歼灭北洋军的,还是返身杀回来的四团战士。
高级军官或许还有些怜悯或者伤感,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与意志力,尽力了激烈战斗的战士们却没有丝毫的这种情绪。“胜利了!”“胜利了!”战士们举着手里的武器高声欢呼着。
“陈主席万岁!”不知谁率先喊起这个口号。随即其他战士异口同声的喊了起来,“陈主席万岁!”“陈主席万岁!”
这是发自内心的呼喊,今天与他们一起行军,一起战斗的陈克,是那个把大家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那个人,是创建了这支军队,并且带着这支军队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人。
之前,工农革命军虽然也打了几个胜仗,那确实经过仔细设伏,精心准备的战斗。而且那些战斗也是陈主席教会大家该怎么打才能赢的。现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这场把曾经在大家眼里头高高在上的北洋军彻底踩到脚下的大胜利,彻底激发了战士们的兴奋与敬仰。
“陈主席万岁!”这句口号恰如其分的喊出了战士们的心声。
“陈主席!”情报科的干部带着一名满头大汗的通讯员走了过来,他边走边喊道:“陈主席,华师长指挥着二团和三团赶到了怀远县城,段祺瑞和王士珍退回了城里头。咱们可以合围了。”
歼灭了这三千北洋军之后,人民党三个团一万两千人。城里头的北洋军也只剩了一万两千多点。而且王士珍本人是北洋出身,他身为江北提督统领的部下却不是北洋军。段祺瑞所部的北洋军现在已经不足六千。战前,人民党甚至做了放开大路,让北洋军突进凤台县的准备。没想到真的开打之后,北洋军仅仅进入了怀远县,就走到了他们的穷途末路。
打到这个程度,工农革命军最精锐的第一团甚至都没有参与战斗。第一团正奔向北洋军在江苏的出发点徐州。虽然还没有最终歼灭段祺瑞与王士珍,但是工农革命军的的完全胜利已经是看得到的结果。这不能让情报科的干部不喜形于色。
“打扫战场之后,开始合围。”陈克冷静的说道。

八十六 第二次反围剿(六)
陈克带着四团赶回怀远县城的时候,华雄茂赶过来迎接。段祺瑞与王士珍不是被华雄茂吓进城里的,在他们不得不退入怀远县城之前,两人也进行了一场战斗。
这场战斗的胜利者无疑是华雄茂指挥的两个团。战斗开始之前,华雄茂已经得知北洋军遭到了极大的削弱,即便是他手下只有两个团八千多人,面对将近一万两千人的北洋军,华雄茂依旧信心十足。
“北洋军不会打仗!”已经是工农革命军高层干部的共识。人民党演戏的对象只能是自己的部队。演习当中,火力配合,前线运动,侧击,突袭,刺刀战。这些战术反复演练下来,部队每次演习后都要面对一大批的问题。陈克作为军校的校长,他把基本战术理念,以及为什么要采用这些战术的理由传授给部队。部队从上到下都觉得云山雾罩,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学得多懂的少。
和北洋交手之前,部队不由自主的还高看北洋。觉得自己这些刚学打仗的人尚且要面对这些复杂的问题,北洋军这种老部队只怕早就解决了问题。真的一交手,部队才发现和自己相比,北洋军是群彻头彻尾只懂表面功夫的“雏”。工农革命军随便一诱敌,北洋就傻乎乎的钻进圈套。北洋采用的通讯、侦查,包括行军打仗,透着一股浓厚的“傻气”。工农革命军距离陈克主席的要求相差甚远,即便如此,工农革命军运动战对付北洋军却是绰绰有余。
正面作战,信心十足的华雄茂采用了军校中传授的极其普通的正面作战的战法。根据地形挖工事,梯次布置火力,华雄茂镇定自若的指挥着部队作战前准备。以往,华雄茂上头有陈克,同僚有军委,师政委何足道虽然不抢功,却在组织制度上压在华雄茂头上。下头的各个军事指挥官也迅速成长起来,华雄茂自觉的自己位置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现在陈克与何足道都在四团里头,华雄茂第一次作为师长直接指挥两个团作战,这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
虽然不少人认为华雄茂是靠资历维持来军队第一人的地位,不过这些人就没想明白,在没有实际军功的局面下,依旧能够以资历维持军队第一人的地位,这本来就能说明华雄茂的不凡之处。
战斗完全是以非常平凡的局面开始的,双方的炮兵首先进行了射击。根据地有大规模制造铁农具的经验,兵工铲同样研究生产出来了。简易的防炮洞挖过多次,对于部队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倒是被大炮正面轰击的经验对于工农革命军的大部分战士倒是第一次。炮弹而来,在阵地上猛烈的爆炸开,巨大的震动传到每一个战士身上,每一个战士紧张的变了脸色。他们抱着枪,紧紧的缩在防炮洞里头。曾经训练这些土木工程的时候,大家对挖防炮洞完全没有概念。经历了炮击,不少战士在恐惧之余对于防炮洞的设计理念是豁然开朗。部队干部们讲了多少次课,都比不上亲自来一次更有教育性。
得知上万匪军逼近怀远县,段祺瑞和王士珍本来觉得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好机会。他们也顾不得再砍柴,立刻调动所有部队做出了进攻的准备。
负责进攻的不是北洋军而是王士珍的部队,段祺瑞的第三镇经历了一系列的战斗,追击四团的也是北洋军精锐。王士珍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段祺瑞只剩了不到五千人,让段祺瑞再打这场仗实在是不合适。王士珍指挥他麾下的部队投入了战斗。王士珍的部队是第十三混成协,加上一些绿营兵,总数在六千人左右。与北洋军不同,这支部队并没有什么战斗经验。能被王士珍把他们全部给带到怀远县,这本来就能证明王士珍卓越的指挥能力了。
炮战一起,这些新军原本还觉得很是新鲜,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张望。结果北洋军发炮没多久,从对面乱党的阵地上立刻就有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工农革命军躲在炮兵阵地里头瑟瑟发抖,好歹还有一个躲藏的地方。新军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他们布置在几处进攻阵地上,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的时候,这帮人可是被吓坏了。
双方的第一轮炮击算是示威战,这是同时向敌我双方证明,“俺们有大炮!”接下来,炮兵们开始调整射击诸元,在炮兵观察员的引导下向着认为有价值的目标开始射击。从这时候开始,北洋军就吃起亏来。以“最优等”成绩从天津武备学堂炮科毕业的段祺瑞亲自指挥北洋炮兵,北洋在诸新军中素来重视炮兵。发射的炮弹大多数打进了工农革命军的阵地。
工农革命军里头的炮兵相当一部分来自安徽新军,其他的则是根据地自己培养出来的。真的和北洋对射起来,即便是没有落于下风,但是也没能表现出明显的优势。不过工农革命军的优势在于能充分利用一切技术手段。当两个炮兵观测气球在北洋军的视线里缓缓升空之后,炮战的优势很快就转向了工农革命军一方。
站得高,看得远。更不用说炮兵观测气球里头配置的是专业人员。居高临下望去,工农革命军一方的阵地上战壕,交通壕,蜿蜒交错。而北洋军一边的阵地则没什么变化。大批的部队躲在自然地形之后,根本就是一览无遗。在有效的指引下,炮弹向着敌人大部队的方向猛烈射击。观察员看得很清楚,当炮弹在敌人队伍中炸开之后,蚂蚁一样的人群中掀起一片血腥的花朵,被炸飞的泥土与人体就是花朵的组成部分。而原本看着还算是中规中矩的蚁群顷刻间就四散开来,再没了秩序。
“炮兵三连继续射击。”旗语向下方的阵地传递着消息,“那里是敌人的部队集结地。”
炮击现阶段的最大作用其实是在摧毁敌人的进攻组织,这点工农革命军的军校里头早就讲过。最好的情况无疑是重创敌人部队的出发阵地。
即便稳重如王士珍,见到自己的部队被炮弹打得四散奔逃,他的脸色也变的极为难看。原本王士珍以为对面的人民党即便是悍匪,有一定的战斗力,却也不可能玩出什么特别的花样。人民党的确没有玩出什么花样,人民党只是展现出了一支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军队应有的水平。炮兵观察气球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北洋也搞过。王士珍对此一点都不陌生。不过在这场战斗里头,无论是段祺瑞还是王士珍,一没有带气球,二没有想到人民党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将这项技术给应用了。
此时不是迟疑的时候,若是让炮战如此进行下去。不用阵地战,王士珍的部下就顶不下去。“骑兵出击!”王士珍果断的下了命令。
骑兵出击的时候,北洋军的炮兵就得停下射击。工农革命军的部队立刻就被排长和班长们从防炮洞里头给叫了出来。“进入阵地!进入阵地!”
原本只有寥寥部队的阵地上顷刻间就布满了步兵,黑洞洞的步枪枪口齐刷刷的对着敌人的方向。
“北洋的骑兵来了,没有命令不许射击!”这是训练过无数次的事情,排长与班长们几乎是本能的对战士们喊道。在工农革命军里头,能当上各级干部,看的不是你人际关系如何通畅,虽然工农革命军对于基本的礼貌待人是要认真教育的,但是军事干部们可不是靠彬彬有礼选拔出来的。谁的训练好,谁能完成军事指挥,谁才有机会当选各级军官。所以这些干部们第一反应就是按照平日的训练,在战争积累的经验,在各级战前讨论会,战后总结会,以及各级军校培训中接受的军事技能来安排战斗。
连长们此时没有一个躲在后头,他们都上了第一线巡视部队的配置,再次强调作战时要注意的方面。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即便是工农革命军这种训练严格的部队,连长们要做的工作依旧多得很。遭到炮击的十三混成协进攻迟钝,工农革命军的前线接到敌人骑兵出动的消息后,托了这些新军更加组织不力的福,总算是做好了全面的准备。
与方才疾风骤雨一样的炮击相比,几百骑兵的马蹄声在战士感觉就如同一阵清风。班排长们按耐住紧张的心情,目光在战士和连长所在的方向来回巡视。
连长们紧绷着嘴,等着下一步战斗的信号。马蹄声,对面的骑兵们吆喝声,在工农革命军静悄悄的阵地上清晰可闻。工农革命军的阵地上却依旧一片寂静,仿佛阵地上空无一人。
“哒哒哒……”机枪在敌人进入阵地前三十米左右距离的时候开始响起来。根本不看机枪的效果,连长们几乎是同时吼了起来,“射击!”
几百只步枪同时加入了射击的行列,如同割麦子一样,新军的骑兵被成片的打倒。阵地前沿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华雄茂长长的舒了口气,部队的表现完全达成了最高的要求。该采用的战术,部队一丝不苟的执行了。不管平日里练多少次,都比不了真正的战斗。训练是自己人和自己人练,战斗则是与活生生的敌人作战,直到接火那一瞬前,你猜不到敌人最具体的反应。工农革命军最擅长的是城市战,攻城战,野战恰恰不是擅长的内容。面对北洋军,除了陈克之外,工农革命军里头没有一个心里头有谱的。现在,华雄茂已经能够确定,工农革命军在野战中占据上风。
战争是靠进攻才能获得胜利的,华雄茂本来就没有准备防守到底。二团已经派遣了侧击部队。计划里头这支部队是要等到敌人的步兵发动进攻之后,从侧面猛地切入敌人的进攻队列,猛打猛攻,一举歼灭敌人。现在侧击部队已经进入了预定阵地,在对面的北洋军开始进攻之后,就继续向前方进行前线运动。但是北洋仿佛被吓破了胆一样,骑兵覆灭之后,北洋军竟然没有任何继续进攻的意向。不仅如此,北洋军的部队甚至开始后撤。
“准备隐蔽,小心北洋军炮击。”华雄茂根本没有被动挨打的意思。北洋军这么做只怕是要为大规模的炮击做准备吧?
“让二团派两个连,向着砍树的方向去。”华雄茂接着命令道。通讯员已经把今天战斗的原因说的清楚。既然北洋军的骑兵已经遭到了痛击,工农革命军现在已经在机动力方面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不让北洋军砍树也是个很重要的战术目标。
王士珍的脸色已经阴沉的无以复加,他万万没想到对面的敌人竟然这么能打。身为一个合格的军事指挥官,他很清楚,现在就这么继续进攻,只是徒劳的损失兵力。另外,经过这场炮战,他手下的十三混成协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新军有勇气欺负普通的土匪,面对有机枪有大炮的正规部队,十三混成协的勇气就如同烈日下的冰雪顷刻开始融化。特别是高高在空中的侦探气球,更是让这些新军失去了“装备上的优越感”。能飞在天上的玩意,那可是高科技,那意味着对面的“乱党”有着超过新军的“力量”。再加上准备出发的密集队形遭到了打击,密集队形顷刻就遭到了沉重打击,新军也需要时间重新整顿自己的部队。
段祺瑞此时已经赶了过来,他恨恨的盯着观测气球,这个可恶的玩意让所有能看到气球的官军浑身不舒服。被人如此高高在上的看,没有人能觉得好受。
“老哥,咱们突过去吧。”段祺瑞恶狠狠的说道。
王士珍摇摇头,“先收兵吧。十三混成协已经乱了。”炮战中落入混成协部队里头的炮弹给官军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以王士珍这样的能力依旧没能完全收拾住局面。加上骑兵也遭到了重创,指望十三混成协再打头阵完全不现实。而且王士珍心里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总感觉若是再打下去肯定要出什么事情。
段祺瑞也看得出再组织进攻也不是片刻就能完成的,北洋军已经遭到了不小的损失,加上精锐部队又去追赶逃窜的人民党匪军,剩余的部队也需要喘口气。两人分别开始整顿自己的部下。
坏消息随后一个个传来,先是追击部队的骑兵胆战心惊的逃回来,禀报三千追击部队全军覆没。接着砍柴部队突然遭到了来自树林里头的袭击。对面的人民党匪军又开始对官军的阵地发动了炮击。被迫无奈之下,官军全部撤回了城里。
华雄茂向陈克介绍了战斗的情况,他对北洋军没有继续发动进攻感到非常遗憾。如果官军的步兵再来一次冲锋,华雄茂坚信以侧翼伏兵的打击,绝对可以给北洋军出击部队来一次重创。
“华师长,你已经干的很不错了。”陈克先是表扬了华雄茂,“现在北洋军已经没有能力再逃命。这次合围绝对能够干掉他们。”
“北洋的兄弟们,你们出动的部队被我们消灭了。现在我们把俘虏的北洋官兵给你们送回去。我们已经进行了包扎,剩下救命的事情你们自己赶紧做。”虽然饱含着安徽地方口音,但是中气十足的皖北普通话依旧能让直隶出身的北洋军听的明明白白。
城头的段祺瑞已经知道追赶人民党的三千部队全军覆没,亲自听到这消息之前,他心里头还有些幻想,那些逃命回来的骑兵只是在胡说八道。等人民党要求北洋军接收俘虏,段祺瑞知道这个噩耗是真的。
不过他也不能立刻拒绝人民党的要求,在望远镜里头已经看到,北洋军的伤兵和战俘被人民党给带到了怀远县城前头,段祺瑞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收回这些人。他敢拒绝,那就真有人敢在背后打他黑枪。
不仅仅是今天几场战斗里头的战俘与伤员,前些日子被人民党俘获的北洋军也在释放的行列里头。虽然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战友,但是看着浑身血污的伤兵被抬进城里头。所有的北洋军和十三混成协的新军脸上都非常难看。
段祺瑞与王士珍连忙开始询问俘虏,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人民党的虚实。得到的消息自然是人民党人多势众,人民党部队的数量从三万到五万,俘虏们的说法各不相同。
段祺瑞出兵的时候,第三镇实际上出动了一万一千人,王士珍的部队有六千人。经过连续几场战斗,抛去伤兵,两边加起来还能打仗的部队数量不足一万。按照俘虏们提供的情报,人民党最少也得有三万人。这三万人的战斗力最少与北洋军持平。以一打三,段祺瑞与王士珍都知道根本没有胜算。这怀远城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工农革命军都是农民出身,官兵对土木工程都很拿手。经历了战斗之后,全军都已经很清楚工事的意义所在。想围困住城里头的官军,没有工事是万万不能的。不用怎么动员,部队就开始卖力的挖掘工事。先是各个方便突围的地区,以及战斗要点。
段祺瑞与王士珍面对面的坐在指挥部里头,脸色如同外面的天空。老天爷实在是不长眼,这几天阴云密布,甚至偶尔会低下几滴雨水。可秋雨根本就没有下,一旦下了雨,人民党的匪军肯定坚持不下去,他们挖的工事能有效的抵挡北洋军的进攻,不过秋雨连绵,人民党再悍勇,也不可能一直在泥水中顶着。那时候就有突围的机会。
突围的路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向北要么向东,怀远县临着涡河与淮河的交汇处,西边是涡河,南边是涡河与淮河的交汇之处,人民党现在在北边与东边陈设重兵。到底是选择哪条线路,两人暂时没有拿定主意。
正在讨论中,却见警卫带着神色慌张的探马闯了进来,“段统制,王提督。河面上来了一直船队。船队里有炮船。”
“有炮船?”段祺瑞神色一喜,这年头有炮船的船队肯定是官军了。
“炮船上挂着人民党的旗子。”探马连忙纠正段祺瑞的错误想法。
王士珍脸色大变,“那是人民党俘获的湖北水军的战船!”
听王士珍一说,段祺瑞立刻恍然大悟,他怒喝道:“湖北新军这群废物!”
话音还未落地,沉闷的轰鸣就从城外响起。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进了怀远城。
这是严复指挥的人民党内河舰队,为了全歼北洋军,并且达成练兵的效果,陈克是不惜血本。陆地上封锁,水路上采用舰队炮击。河对岸升起了观测气球,高高在上的炮兵观测兵们引导着舰队猛烈轰击怀远县城。
发射进城的不仅仅是普通的炮弹,还有铝基燃烧弹。数量不算大,效果是真的非常好。铝热反应释放出的高热,很快就引燃了民房。而炮弹本身点燃了不少火头。秋日风大,火势一旦起来就再也顶不住。北洋军根本不愿意冒着炮弹的射击出来救火,等他发觉不救不行的时候,火势已经大到他们根本就挽救不了的地步。
从城都能看到滚滚的浓烟与烈焰,城门很快就大开,完全失去了秩序的北洋军从城里头滚滚而出。
“杀!”工农革命军各个部队的指挥官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很多北洋军拿着武器,更多的北洋军连武器都没有。相对于野战,工农革命军更擅长城市战,各个部队来不及完全整顿队伍,就派出了先头进攻部队。
看着气势汹汹杀过来的工农革命军,北洋军还想着抵抗,而十三混成协的部队已经放弃了抵抗的打算,他们惨叫着向着城里头又冲了进去。这下,把原本试图整队的北洋军的队列也给冲散了。工农革命军的官兵根本就没给他们机会,距离城墙越近,官兵们就越有熟悉的感觉。“投弹!”排长与班长们几乎同时喊道。
一方是训练有素,一方是乱糟糟根本无法迎战。战斗从城门很快就发展到了城上,工农革命军的官兵撵着官军,一路杀进城里。他们也不贸然继续进城,而是率先抢占城墙制高点,堵住城门。
也就在此时,或许是城内大火扰乱的气流起了作用,王士珍与段祺瑞曾经无比期盼的雨水终于从阴沉的天空中落了下来。密集的雨点很快就变成了大雨,北洋军最后恢复指挥系统的机会被大雨无情的冲毁了。雨战中看得就是谁更有组织,枪声混在雨水里头,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大雨遮蔽视线,湿滑道路。而城内的大火看似被雨水剿灭,火场被雨水一淋,向着四处散出高温的蒸汽,依旧让人无法进入火场躲避。
工农革命军的有着充足的城市战经验,当他们夺取了一部分城墙之后,北洋军也就失去了最后机会。
战斗从接近中午打到下午雨势变成小雨,工农革命军完全占据了城墙,北洋军的残余被包围到几个据点里头。
虽然雨势变小,天色却更加昏暗起来。段祺瑞用僵硬的手指掏出怀表看了看,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天色阴暗得如同入夜。城里头的枪炮声也逐渐停了。还有不到七十名北洋军的军人跟在段祺瑞身边,他们现在守在一处被大火焚毁的院子里头。北洋军没吃早饭,结果午饭之前又被工农革命军打进来,到现在包括段祺瑞在内,困守在这里的几十号北洋军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饭。他们的衣服早就被雨水淋透,原本还能感觉到衣衫冰冷,现在他们连冰冷的感觉都已经没有。
墙外的大喇叭里头有人喊话,“段祺瑞,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投降吧,我们工农革命军优待俘虏。我现在向你们宣布我们的俘虏政策,第一、搜身,但是只搜缴武器,不拿你们的个人财物。第二、不大骂俘虏,不杀俘虏。第三……”
这些声音传入段祺瑞的耳朵里头,他知道对方在喊话,具体内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段祺瑞心里头只有困惑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自己的下场?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安徽,十天不到,曾经统帅上万北洋军的段祺瑞身边就剩下了不到七十个人?而那些安徽本地出身的土匪,就这么得意洋洋的对着北洋军统制大人劝降?即便是在甲午战争中,段祺瑞也没有遭到这等惨败。
段祺瑞甚至怀疑自己在做一场噩梦,只要能够醒来,这一切都会消失。他依旧是第三镇的统制大人,麾下精兵过万,正在想方设法的剿灭安徽乱党。
抬起手摸了摸额头,无论是手指与额头都没有真实的触感,一切仿佛在梦中一样,知道手指与额头都存在,却没有感觉。段祺瑞从军这么久,这是他与敌人进行过的最接近的战斗,也是段祺瑞自始至终都没有能够完全明白的一场战争。下一个瞬间,段祺瑞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昏倒了。
陈克完全没想到,战争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开战之前,陈克以为这将是一场北洋军直扑凤台县,工农革命军不断层层抵抗,不断削弱北洋军,最后以一场完全的合围歼灭战结束的战争。等到把段祺瑞与王士珍包围在怀远县,陈克又认为最终解决战斗的将是北洋军突围的野战。万万没想到,最终解决北洋军的战斗却是工农革命军最擅长的攻城战。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指挥官啊。那些历史上的军事家,都能把战斗引入自己预测的轨道。而陈克的战略设想一变再变,与原先的计划天差地别。”陈克已经忍不住做起了自我批评。这种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陈克就完全放弃了继续深思的打算。
战斗不是打赢了就算了,战斗之后的事情才是千头万绪。收拢俘虏,治疗伤员。在这大火与战斗摧残过的怀远县城里头,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居住。雨水混着血水,整个怀远县城内真的是腥风血雨。天马上就要黑了,部队不仅没空庆功,反而要用更大的努力来打扫战场。
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陈克开始与军委同志们分工,开始紧张繁杂的收尾工作。

八十七 天下纷乱(一)
自从怀远县的战斗结束之后,连着下了五天的雨。在冰冷的秋雨中工作实在是一件非常艰辛的工作。陈克没有回凤台县,他的指挥部就设在街上随便搭的一个草棚子里头。这等时候身为领导者,坐在干净暖和的屋子里头发号施令绝不能让部队的同志们感觉到部队领导们与自己同甘共苦。
出现在第一线也得讲求方法,领导干部们如果是做出“同甘共苦”样子,那还不如不去呢。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干站在那里当监军,起到的都是反效果。在这点上,陈克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新生集团的清新风气”。除了在草棚下解决问题,提出方案之外,陈克主要是带着警卫员与后勤的同志一起从事保障物资的运输,顺道巡视工作。
看着陈主席亲自推着车,挑着担,把热水,食物,洗干净的毛巾给自己送来。干部战士们都非常激动。陈克也不说什么嘘寒问暖的屁话,“同志们,抓紧干!干完咱们就回根据地了。”这些话才是大家真心希望的。虽然革命事业是“四海为家”,不过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又面临着几乎不停歇的秋雨,谁都希望能够回到干净整洁的军营里头去。听了陈克的话,同志们立刻就鼓起了干劲,继续工作。
陈克边送东西,边视察。人民党也好,工农革命军也好,有些同志的确在因为疲惫不愿意这么辛苦的工作,不过他们也只是避开而已。至少那种老油子还没有出现。偷懒的同志也算是“实在人”,老油子才可怕。陈克认为,如果自己搞起肃反,那就得先把老油子给干掉。
怀远县城被战火糟蹋的很惨,光彻底倒塌的民房就超过上百间。被大火烧过的就更多。北洋军也祸害了不少房子,但是这些帐无一例外的都要记到工农革命军头上。这也是人之常情。
首先把北洋军的武器弹药军用装备用船运回根据地,接着把双方的伤员用船运走接受治疗。北洋军的俘虏们被临时看守起来。一旦雨停,除了军官之外,士兵们则在雨停之后遣返。
战死者们则要制作名单,清理遗物。这是陈克想出来的法子。他要把这些名单给贴到北京去。打仗死人是一件大家都能理解的事情,虽然也必然会积累起仇恨,不过这种仇恨一般都是“公怨”,死者的家属若是想报仇,大多数会选择在加入清军,在战场上讨回这个帐。若是被虐待致死什么的,这就是私仇了。那家属报仇可就是不择手段。宁结公怨,不结私仇。这是人民党内部讨论的结果。
在北京张贴这种名单,一方面可以非常实在的表明这场胜利是如何的巨大。另一方面也能够很大程度上解决私仇问题。
榜文通过铁路运输到了北京,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北京城内贴了不少这种东西。
由于以往的几次例子,北京官府都是发现榜文就撕掉的。可是这次的榜文却没人敢撕。消息立刻就传到了陆军部。烽火连天日,家属值万金。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权,只要没有傻到不可救药,低级官员一般还是不敢轻易破坏这种死亡名单的。若是家属们得知是谁破坏了这榜文,导致自己不能及时得知自己亲人的消息。这可不是光被人骂八辈祖宗的事情。
京城里头的陆军部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慈禧也知道了这个名单。老太太立刻命令送一份告示进宫。
告示与以往相同,上头还是劝告“满清匪帮女匪首慈禧认清形势,赶紧投降。”慈禧气愤的劲头早就过去了,冷冷的扫过了这番话之后,慈禧的目光落在了后面的榜文上。
北洋第三镇与十三混成协一共一万八千多部队前去剿匪,截至榜文发布时,共有七千七百六十四名死者。五千多伤者,六百多失踪者。按照百家姓和出身地,密密麻麻的榜文让慈禧看得心中一寒。每一个名字就意味着一条性命。这算是慈禧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军事。以往的军事内容,慈禧都是听着她的手下说着能听懂或者不能听懂的一堆屁话。战场是什么样,战争是什么样,她是全然没有概念。当这长长的名单摆在慈禧面前,她才知道一场战争里头的死者会有多少。
纸上的字不大,人民党好歹也得保护自己同志的安全,若是斗大的字写这么多出来。贴告示的人需要的时间长,任务量大,被抓的可能也很大。慈禧并不知道人民党的考量,她微微闭上眼,想着这小小的字与真人大小的比例。老太太打了一个寒战。这么多尸体若是铺开来,慈禧想不出这面积到底要占据多大的一片地。睁开眼,又瞅了一眼眼前的纸,慈禧的身子忍不住是摇摇欲坠。
旁边的太监宫女可是吓坏了,“老佛爷……”李莲英惊叫着上前赶紧扶住慈禧,小太监已经知趣的连忙把桌上的榜文给收起来。
慈禧虚弱的喘了几口气,她睁开眼说道:“传铁良。”
“老佛爷,铁良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李莲英因为担心,太监的尖嗓子变得更加尖利起来,只是李莲英的喉头明显极为干涩,声音像是从粗糙的石块表面掠过一样。
“让他进来。”慈禧已经激动起来,老太太的声音变得罕见的强而且有力“让他进来!”
铁良不知道自己一路上都在想什么,榜文他也看了。与袁世凯一起组建北洋军,铁良对北洋军军人,特别是军官的名字很熟。榜文上头的名字不是人民党编的。若不是真的打了榜文上所说的歼灭战,人民党绝不可能写出这么一份榜文出来。
铁良当上陆军大臣的原因很是不寻常,袁世凯在北洋军里头清除满人势力,铁良自然是首当其冲。而且袁世凯当时几乎要成功了。结果丁未政潮一起,慈禧想打压对北洋一系,于是袁世凯对铁良的攻击反倒成全了铁良。慈禧为了平衡派系之间的力量,把铁良提拔为陆军部大臣。袁世凯之后不得不交出了北洋军,铁良就成了执掌中国最精锐部队的实力派。
在这方面,慈禧对铁良是有“知遇之恩”的。第三镇与十三混成协的覆灭,证明铁良辜负了慈禧的重望。跟着太监走在紫禁城里头,铁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头好有着千百种念头,又好像根本没有丝毫的想法。铁良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辩驳的余地,但是他却也不愿意承担起责任,随便慈禧处置。
在这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中,铁良进了大殿。一进门,他就跪倒在地,“奴才铁良参见老佛爷。”说完,铁良的额头顶在冰冷的地面上,再也不敢抬起。
“铁良!”慈禧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头蹦出这个名字,“你办的好差事。”
“奴才罪该万死!”铁良根本没有辩驳,只是说出了这句话。
“你罪该万死有什么用?”慈禧问道。她当政的这几十年,罪该万死的话慈禧听的太多了,这些自称“罪该万死”的男人们,一个都没死,他们在外头活蹦乱跳的该干啥干啥,也就是说,继续给慈禧制造各种烂摊子,让慈禧绞尽脑汁的给这些人擦屁股。这一瞬间,慈禧真的想把命人把铁良拖出去砍了。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慈溪知道,在这种时候,她不能这么做。外头的局面乱成这个样子,好不容易把袁世凯手中的兵权给削了,换了个还算是懂军事的铁良执掌陆军部。若是把铁良砍了,再启用袁世凯么?或者把陆军部交给宗室那群早就红着眼盯着兵权的宗室?这么干,还不如让铁良继续执掌陆军部。
“这仗到底是怎么打败的?”慈禧问道。
听了这个问题,铁良心里头一阵迷茫。是啊,这仗怎么打败的?他完全不知道,自从段祺瑞与王士珍带兵离开徐州之后,前线的事情距离北京真的就有千里之遥,战前制定的什么“电报通讯”,铁良没当回事,段祺瑞与王士珍也没当回事。
不过此时不回答也是不行的。铁良说道:“段祺瑞王士珍轻兵冒进,中了埋伏。导致全军大败。”
这个很标准的答案直接并没有让慈禧能够接受,她怒喝道:“朝廷组建新军花了这么多银子,数次操演中外都称赞新军训练得法。面对一群土匪,你们也能打败仗。一败再败。安徽新军,湖北新军,江北新军,北洋新军。花了朝廷上千万两银子,你们遇到土匪就只会打败仗不成?”
慈禧的愤怒让铁良背后冷汗直冒,慈禧的问题也是铁良的问题。人民党的情报对于满清也不是什么完全掌握不了的秘密,陈克带了百十人跑去水灾肆虐的安徽,短短一年多就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攻城略地,自建政府。对付这么一群完全土生土长的安徽土匪,朝廷的精锐新军根本无力抵挡。现在连北洋军第三镇也覆灭了。段祺瑞与王士珍,这两名从李鸿章的前北洋时就备受赞誉的两大军事将领的名字就列在被俘人员的首位。慈溪不明白怎么回事,铁良也不明白。
“老佛爷,奴才辜负了老佛爷。奴才立刻就派人前去查看情况,而且调动全国各路新军,这次奴才亲自带兵,定然剿灭安徽乱党。”铁良说的很是诚恳。这其实也是铁良的唯一选择了。
慈禧喘了口气,铁良的话的确是个办法,却没有丝毫的可操作性。出兵消耗之大,慈禧心知肚明。这次只派遣了第三镇,不就是因为朝廷没钱出兵么?铁良这么弄,根本就是一个表态而已。
“先查清安徽乱党的虚实!”慈禧冷冷的说道,“这个陈克到底是什么来历,一定给我查清。”
“喳!”铁良答道。
“另外,陈克娶的是何家的女儿吧。把何家下狱。”慈禧命道。
铁良完全没想明白慈禧怎么想起株连了,不过这等问题也不是他敢问的。铁良现在自身难保,何家的死活与他何干?
看着铁良领命而去,慈禧强撑住身体,才没有虚脱一般倒在座椅里头。让何家下狱其实不是慈禧为了泄愤才做出的决定。铁良遭此大败,想让铁良下台的人肯定很多。何家是北洋的人,抓了何家是做一个表态,北洋与何家沾亲带故的人可不少,若是不想祸及自身,北洋的人最好闭上嘴什么都不说。光对付宗室的那群人,慈禧就够头痛了,北洋前往别再添乱了。慈禧认为以袁世凯的聪明,他能够理解这道命令的意义。
袁世凯面前放着告示,他脸色铁青。家人没人敢在此时来触霉头,仆役们一个个更是屏息凝神,一点都不敢让袁世凯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不过这些人算是多虑了,袁世凯此时还真没有心思找人泄愤。湖北新军遭到重创,袁世凯看着张之洞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心里头是大爽的。他觉得北洋军就算是没办法取胜,却也不会失败。但是他错了,陈克证明了工农革命军的战斗力。自打王士珍出京当了江北提督之后,袁世凯已经没人能够推心置腹的商量。又看了看被俘名单首位的王士珍、段祺瑞这两个名字,袁世凯觉得心头跟刀割一样。
“来人,请盛宣怀先生来。”袁世凯命道。一定要把这两个人赎回来,袁世凯下定了决定。工农革命军这次宣布会释放全部被俘士兵,但是军官一个都不放。袁世凯能够理解陈克的想法,只要有钱,士兵要多少有多少。而这些军官都是北洋的骨干,不仅是花了无数银子喂饱的,更是北洋花了大心思培养出来的。失去了这些军官们,袁世凯就不能有效的控制北洋军。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先把王士珍与段祺瑞先弄回来,再说把其他军官都给赎回来。赎人就得给钱,能拿出这笔钱的只有盛宣怀。
消息传播的极快,京城里头很快都知道了这次大败。尽管告示很快被撕光了,但是名单的事情已经完全隐瞒不住。陆军部以及警察局里头现在面对无数的访客,来的都是北洋第三镇出兵官兵的京城家属,他们要求看看名单,看看自己的亲朋故旧的名字是不是在名单上。
孙家上下已经是心急如焚,何倩的婆婆哭哭啼啼的坐在大厅里头,孙家上下都焦急的坐在这里等候。孙永胜的父亲已经带着人去警察局找人,希望能够看到名单。何倩一言不发的站在屋里头。孙家的人一面大骂安徽乱党,大骂陈克,连带着对何倩也是冷言冷语。何倩脸如死灰,任由这些人胡说八道,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倒是何倩的婆婆没多说什么,这次出兵之前,何倩言辞恳切的真心劝孙永胜不要出兵。为此孙永胜在家里头大闹,孙永胜的父母是很清楚的。所以不管别的人怎么说,孙永胜的父母都不对何倩说一句话,他们若是再对何倩一顿指责,那就是想要何倩的命。
门外一阵脚步,孙永胜的父亲已经大踏步走了回来。“查到了么?”孙永胜的母亲立刻起身喊道。
“查到了,永胜受伤了。”孙永胜的父亲焦急的说道。他掏出了一叠子纸,这是他抄下的公告,与一部分名单。
孙母听完这话,立刻是嚎啕大哭。自己的儿子没有送命,这是件好事,不过自己的儿子受了伤,还在匪军的手里头。身为母亲,孙母依旧无法接受。
听了这话,一直默不作声的何倩走到孙永胜父亲的面前,静静的跪了下来,“爹,我有个请求。请让我去安徽,把永胜带回来。我是孙家的人,又认识陈克。如果我不去,还不如让我死了。”

八十八 天下纷乱(二)
孙永胜的全家都没想到何倩居然提出前往安徽营救孙永胜,千里寻夫这事情在戏剧里头不罕见,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极为罕见的。莫说一个女子远行千里,就算是男子们远行千里也是极少数。
“那这钱怎么出?”孙永胜的哥哥孙永康问。听了儿子的话,孙永胜的父亲微微皱了皱眉头。
何倩平静的答道:“我去安徽找我侄女何颖,何颖嫁给了陈克,只要她还认我这个姑姑,永胜的事情自然不需要什么钱。路费的话,我自己的钱只怕也够。”
孙家众人被何倩的气魄给吓住了,孙永胜的哥哥迟疑了好久才问道:“弟妹,不知你要和谁一起去安徽。”
若是骂骂陈克,众人在北京还是有足够的胆量,真的到千里之外的“匪区”,这些人的胆子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很快就萎缩下来。何倩可以不怕死,他们可是怕死的。
“弟妹,这等事还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孙永胜的哥哥孙永康说道。
“看爹刚拿到的告示抄件里头说,永胜受了伤。若是不能赶紧去安徽,让外人看着永胜,肯定不行。”说到这里,何倩跪在地上转过头,抬头向着孙永胜的父亲说:“爹,请让我现在就出发。”
“好歹咱们家与陈克是有些亲戚的,陈克怎么都该照顾一下。”孙永康嘟嘟囔囔的说道。
“混帐话!”孙永胜的父亲登时就怒了,“咱们家什么时候和陈克有亲戚了?”
斥责完了儿子,孙永胜的父亲才扶起何倩,“既然要去,咱们现在开始张罗吧。”说道这里,老爷子突然叹了口气,“唉,可惜永胜当时没听你的啊。”
何倩低下了头,众人只看到何倩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却没能看到何倩眼中的怒火,这怒火不是针对孙永胜的,而是针对孙家的人。除了把自己当作敌人来欺压之外,孙家这帮人根本没什么力量。听听孙永胜的哥哥都在说什么,先是考虑到钱,接着就害怕去安徽,最后又恬不知耻的认为孙家和陈克是亲戚。孙永胜出兵前,孙家上下都希望孙永胜能砍了陈克的头,立下大功。有谁把陈克当作亲戚的?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是陈克的亲戚,陈克得对他们照顾。天下有这种道理么?若真觉得陈克是亲戚,早早的不参与出兵多好。
原本何倩对去安徽也是颇为害怕的,一个女孩子家,远行千里。那种种未知的一切都让她害怕。现在何倩突然很想赶紧逃离孙家,和这群不懂道理的人在一起,还得不断曲意应承这些人,何倩只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既然要去救人,孙家的动作还是颇快的。路线很简单,从北京坐火车通过京汉铁路到汉口,再从汉口坐船到安庆。何倩准备到了安庆就找到当地政府,亮明身份。然后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抵达凤台。这一路花费在五十两左右。孙家最终也没有派遣自家人前往,而是找了一个孙家的远房子侄陪着何倩一起去。这些何倩都忍了,对于她来说,尽快离开孙家才是现在她最大的想法。
火车缓缓的开动起来,何倩看着车窗外送行的人,即便是要去营救自家人,送行的也仅仅是孙永康而已。不知怎的,何倩的泪水滚滚而下。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侄女何颖出嫁,何倩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孤单。周围都是不理解自己的人,或者是只管自己利益的人。每个人的利益所求都不相同,何倩与他们有着无形的鸿沟。除了丈夫孙永胜,何倩再也没有利益休戚与共的人。而自己的丈夫又从来不这么想。这种强烈的孤独感仿佛是一座大山,要把何倩彻底压倒,彻底吞噬。何倩擦了擦泪水,哭有什么用?她不仅要对付自己人,她还要面对更加凶残的敌人。陈克绝不是一个良善之辈,良善之辈是绝对无法屡次大败官军的。为了丈夫,为了自己的将来,何倩必须更加坚强起来才行。
何颖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已经开始隆起的腹部,脸上忍不住就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完全本能的反应,她的目光转向正在身边埋头吃饭的丈夫。陈克和平常一样,狼吞虎咽的把饭菜吃下去。在吃完饭之后,陈克就会手脚麻利的收拾了碗筷,洗干净。打扫完屋子之后,休息一会儿,就继续去工作。何颖并不反对陈克这么做,男人总要做事。何颖只是很享受现在的感觉,面前是和丈夫一起做的饭,身边是自己的丈夫,肚子里是自己的孩子。她拥有眼前这一切,这就够了。
外头的世界是不是发生革命,这种事情对于何颖有种很虚幻的感觉。每次在陈克离开家,投身于前线的时候,何颖对离别的感受远大于战争给她的恐惧感。想到战争,何颖忍不住想起了北洋军,接着想到了姑姑,最后才想起了她该叫姑父的那个人。
何颖忍不住问道:“文青,听说姑父这次也在北洋军里头。”
“嗯,有这么一个人。受伤被俘了,现在应该在军医院里头吧。”陈克毫不在意的说道。对于孙永胜,陈克花费了一点精力在名单上,结果在重伤那一列看到了孙永胜的名字。知道孙永胜没死,也就是陈克唯一能够做到的关注了。对于这个天外飞来的亲戚,陈克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作为党主席,陈克认为自己绝对不能对此人有特别的优待。以后别说这种天外飞来的亲戚,党员干部们很可能要和自家兄弟在战阵上打仗,下头的同志可以私下交代优待被俘的亲友,陈克自己不能开这个制度。
“文青,姑父受的伤重么?”何颖问道。
一面继续吃饭,陈克一面毫不在意的说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我是不乐观了,战斗结束之后就是一连几天下雨,伤员死亡率大了很多。这还是我们把伤员用船运到军医院去。别说伤员了,不少没受伤的官兵还感冒发烧了。”
“文青,你就一点都没有给下头的人交代过么?”何颖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交代啊?说他是我姑父?这次战斗我们部队里头的伤亡也不小,军医院里头人满为患……”
“他怎么也是我们亲戚……”
对妻子的话,陈克有些不解,“是啊,他是我们亲戚,我们已经对所有的受伤战俘进行了治疗。我尽力了。”
“那你总得说句话吧。”何颖问道。
“我说什么?我还真不知道,这你得教教我。”陈克有点困惑的问道。
“你……”何颖被噎住了,陈克困惑的神色里头带着一点不满,何颖很清楚的感受到这点。她很直觉的感觉到陈克的想法,不过身为女性,何颖不赞同陈克的这种态度。“文青,孙永胜带兵杀进了根据地。你和他打仗,甚至当时就把他打死了,我都不说什么。这是……,这是正事。但是孙永胜被俘了,你好歹作为亲戚去看看他。这是人情。”
“我去看看他,然后说什么呢?好好照顾他?我们自己的同志都来不及救治,把孙永胜排到治疗的前头去。我干不出这事来。”陈克也有些不满。
“我什么时候让你把孙永胜排到前头去了?”何颖皱着眉头问。
“我什么都不说,只怕有人就会这么干。”陈克答道。
“你这理不对。”何颖斩钉截铁的说道,“若是你什么都不说,他自己就把孙永胜排到医疗前头的那种人,你不去看孙永胜,这种人也会自作主张的这么干。他就是个逢迎的人。你若是觉得这种做法不对,你就该堂堂正正的说出来么。你什么都不说,这算什么?”
陈克自打回到这个时代,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训斥过,他的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
何颖根本就不管陈克的神色变化,她继续说道:“你这么不闻不问,那些逢迎之徒只怕还觉得你对孙永胜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二话不说就敢弄死孙永胜。文青,你若是真心这么想,那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你若是没有真心一定要孙永胜死,而是懒得理他。那你恰恰就要去看他一次,然后说明要对所有俘虏一视同仁。你这才是对下头有个交代的办法。你知道孙永胜是你的亲戚,下头的人不知道么?下头的人看你没动静,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对待孙永胜。孙永胜没死就算了,孙永胜死了怎么个说法啊。你不能让下头的人心里没底啊。”
“等等,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对孙永胜不说话,这是尊重同志们。”陈克对此很不理解。
何颖和陈克在一起这么久,她知道陈克虽然在很多方面有着非常优秀的地方,但是同样的,陈克其实不是一个心机很深的人。看着陈克皱眉的样子,何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陈克很可爱,她忍不住气乐了,“文青,你什么不说才是不尊重同志们,你这是撂挑子。我知道你不喜欢孙永胜,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他既然能带兵打进根据地,他就没把咱们当亲戚看。不过那是打仗的时候,现在他已经没有轮刀舞枪,他是个俘虏,我们就得去看看他。我们不是去让别人给他特别待遇,我们两家是亲戚,这是个事实。你不认这门亲,咱们也是亲戚。他现在落到你手里了,你作为亲戚,看都不看,别人怎么想你呢?”
陈克总算是明白了妻子想说什么,仔细想想,何颖说的没错啊。
何颖缓了口气,她用手按住陈克的手背,“文青,你经常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我本来觉得你说的很是有道理。孙永胜落到你手里,这只是他打进根据地的结果。他被打死也好,受伤也好,或者头发都没掉一根,这是他的命。但是孙永胜进了军队医院,这是一个开始,你要是想杀孙永胜,你就让人把他拖出去明正典刑。我就算是不支持你这么个决断,但是我知道你给了孙永胜一个结果。你去看孙永胜,这就是你对孙永胜进了军医院这件事的了结。你说些能了结这个事情的话,就算是把这件事给了解了。孙永胜能在军医院里头熬过这关也好,熬不过这关也好,那也是他的命。孙永胜的命咱们管不了,不过咱们不能有始无终。”
“对啊,是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陈克连连点头。
何颖气的笑出声来,“文青,亲戚的事情最难相处。你一时没想明白没什么。不过你要是想对付那些逢迎之人,你首先就得明白,那些逢迎之人他本身就是这么个想法。这跟你没关系。他是这种人,他就是要钻营。有了机会他就上,没机会他也会找机会。对付这种人,你就要正大光明的去说清楚这种事情。不允许这么做,你一声不吭,你以为就不给这种人机会了?恰恰错了,你不吭声,他们跳的更欢啊。”
“高见啊。夫人,你去政治部工作吧。”陈克忍不住赞道。
“我去什么政治部工作啊?你们一群大男人革命,跟我有啥关系?我好好的在地图科画我的图就行了。认真工作,按时拿钱。以后咱们的孩子,我得养育他们,谁跟你去政治部工作。”
“说得好,夫人。天下人都你这想法,实现社会主义指日可待。”陈克早没了被何颖一顿批评后的反感,他真心实意的赞美道。孙永胜的事情对陈克也是个难题,陈克是下意识的想对此不闻不问,现在得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陈克觉得心里头开心了不少。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何颖问。
“明天吧,我组织一次慰问。顺道去看一下。你要不要同去?”陈克答道。
“好。”
收拾完了屋子,陈克神清气爽的前往办公室。何颖的话不仅解决了陈克对孙永胜这件事的难题,甚至解开了陈克现在面对的一个大问题。从两年前到现在,陈克更多的是把精力用在组织的建设方面。在思想建设上,陈克并没有太大的建树。如果以前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为了根据地这个革命组织能够生存下来的话。陈克现在就必须把精力放到思想建设方面来了。
陈克从没有搞过政治工作,即便是有,也是教会大家如何分辨政治利益。但是这种政治利益是个高层次的建设工作。其实就是站队问题,到底是站在人民党这边,还是站在满清这边,根据地上下都得做出选择来。
这次大胜之后,满清较长一段时间内失去了武装进攻根据地的能力,迫在眉睫的生死问题已经解决,那么怎么树立起一个全新的制度,思想,以及办事风气,这就是陈克一定要解决的事情。
例如对付油滑,对付逢迎,对付那些对革命工作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态度,办事方法,这就得陈克旗帜鲜明的指出来。何颖说的没错,这些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就是这种人。陈克想改造他们那可是千难万难。但是还有广大的干部战士并不是这种人,如果不能指出新的方向,这些同志们会陷入茫然中。
陈克突然想到毛爷爷说过的话,“我们党没有什么不能向人民明说的。”毛爷爷的伟大功业之一,就在于他把古代口口相传的治国之道,向广大人民说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是这样,陈克这种人怎么可能接触到毛爷爷的思想,而且通过学习这些不断的理解社会,理解世界呢?
坐在办公室里头,何足道已经等着陈克。两人约定今天晚上谈部队的党员选拔工作。陈克原本觉得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现在他依旧觉得困难,但是却觉得心里头亮堂了很多。

八十九 天下纷乱(三)
“服从命令,听指挥,有强烈进攻精神。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一定不要夸夸其谈的。不声不响完成任务的,不喊苦说累的,这些同志一定要列出一个名单,组织上和这些同志谈话。对这些进行培养。”陈克把自己的想法向何足道一一说明。
何足道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之后,思索了一阵才说道,“陈主席,这些同志我们早就开始培养了。关键时刻能站出来完成任务的同志,都符合这些标准。”
“那么平日里不夸夸其谈,遇到危急时刻,虽然不能立刻挺身而出,却能够按照平日里的训练完成基本战术的,这些同志要好好的谈心。如果能克服恐惧的,也可以列入培养的行列。”
“陈主席,只要平日里不多说话,专心训练,战场上的表现都不错。战场上表现不好的同志,都是平日里训练不是很好的同志。训练不好,一般都是想的太多,也有一部分是真的理解不了战术。他们怎么练,都是为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像他们没办法适应战争。”
何足道说的这么实在,陈克只能微微点头。“那能够符合标准的同志,在部队里头占多大比例?”
“大概五个里头有一个,平日里不夸夸其谈,能够认真的训练,到战场上什么都不多想,敢打敢冲。这些同志都是部队里头的骨干,一般都提拔了。不过有一支部队比较特殊,那是章瑜同志的部队,他当时挑选人员的时候很用心,他部队里头的干部战士平均素质颇高。基本上七成都是很优秀的干部战士。他去安庆之前,几乎把水上支队给掏空了。”
“那就以现在的这些党员干部为核心,开始一次大讨论。讨论什么是战争,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工作。我觉得很多同志不能接受战争的原因,是他们还没有归属感。他们还把自己当作雇佣兵,没有能够融入组织里头来。政治部要把这项工作当作近期的重要任务来抓。”
“雇佣兵么?这个怎么讲?”何足道很有些不解。
“北洋军里头,遇到生死攸关的战斗,那些所谓的敢死队,都是要花大价钱去刺激。咱们的部队里头,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都是党员和积极份子。他们为什么不顾生死的站出来,因为这些同志是把革命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不是单纯的为了来部队里头当兵吃粮。而其他那些不优秀的同志,往往没有这种态度。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当兵吃粮。他们是冲着待遇而来,或者是没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那怎么分辨这种想法呢?”何足道问。
“首先政治部自己得解决自己的问题,政治部自己首先得有革命的态度。然后政治部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陈克的回答玄而又玄。但是何足道并没有很迷惑的神色,他一面思索一面下意识的绷紧了嘴唇。
过了良久,何足道答道:“这个可是很难的。那些表现优秀的同志对革命能够带给大家的好处非常清楚。他们是真心喜欢劳动,他们不怕劳动。懒这种事情是本性。想把懒惰给改了,这可太难了。别说这些同志们,我自己每天也要和懒惰做斗争,也得每天批评与自我批评。就是这样,我自己也经常犯懒。”
何足道说的这么诚恳,陈克忍不住笑道:“那就在部队里头给大家讲清楚,为什么不能懒惰,懒惰在各种工作中的致命危害。人一懒,就找不到办事的方法,没有办事方法,就不能很好的完成工作。”
“有些同志已经觉得,自己已经对革命有功了,他们已经完成了该完成的工作。这怎么办?”何足道提出了非常实际的问题。
陈克斩钉截铁的答道:“如果教育不过来,那就让他们复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近期我们会复原一部分战士,也会再征召一部分战士。对于新战士的思想教育工作,政治部一定要抓紧。那些优秀的干部战士,得留住。他们是咱们部队最宝贵的财富。部队的风气,就是靠这些优秀同志带动的。在部队里头一定要大张旗鼓的宣传这种风气,让优秀同志觉得自己做的对。表彰先进,鼓励后进。绝对不能伤害部队里头的这种健康向上的革命风气。”
“我明白了。”何足道答道。
陈克又追加了一句,“以前的工作有什么不足,一定要总结归纳。这不是秋后算账,而是为了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党委建设是重中之重。我们不要逼着同志唱高调,而是要实事求是的看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在这点上,我相信你何政委,我相信党组织。”
与何足道谈完了工作,陈克又把华雄茂给请来。两人坐下之后,陈克开门见山的说道:“正岚,我现在是想和你谈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也是很不私人的问题。你是知道我们是想扶植光复会在江南组建他们的政权吧?”
华雄茂很聪明,陈克这么一说,他就大概明白陈克想说什么。“文青,你是想问我关于党性的问题吧。”
“对。光复会的政治纲领里头,基本内容是和地主、士绅、小资产者合作组建政权。即便是他们的政治纲领里头有那么一部分与人民解放有关的内容。在我看来,这些内容是既幼稚又不切实际。所以,我个人的预测中,他们注定要失败。在一开始,我是有玩弄权术的想法,想利用光复会的弱点做一些权谋的设计。现在我觉得我这种想法比较幼稚。”
华雄茂点点头,“党章里面要求,人民党党员在加入我们的队伍以前,必须与那些与我们的纲领背道而驰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
“是的,我也要做一个自我批评,我考虑光复会问题的时候,是从政治利益或者说党派利益的角度出发的,而不是从党的纲领出发的。我们人民党的核心纲领是为人民服务。凡是与我们党的纲领背道而驰的政治势力,那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与光复会的合作,是建立在当前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基础之上的。”
华雄茂看着桌面,只是微微点头。
“正岚,你肯定知道孙永胜,那个人是我姑父。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我是认为孙永胜对我来说是个麻烦。在这点上我做的不好,我过于重视我自己的利益,重视我自己的政治利益,反倒丢弃了一些人类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应该冷酷无情的对待敌人,但是对于那些已经放下武器,不再作恶的人,我们应该给与一些关怀。我应该去看看孙永胜。在我想明白这点之前,我一度觉得在与光复会的合作和斗争之中,你如果对秋瑾和徐锡麟先生心存怜悯,或许是不太合适的。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有怜悯之心不是错误。我只是要求你能够坚定政治立场,但是在个人事情上,我不想对你做什么批评或者评价。正岚,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华雄茂微微叹了口气,“文青,你都说到这里了,我还有什么不理解的。我绝对不会把咱们党的内部秘密和决议向他们两位和光复会泄漏。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两位能够认清形势,甚至最后成为我们人民党的一员。文青,你今天给我说这些,其实是我该感激你。这些天来,这件事我也想了很多。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同志们说。我什么都不说,大家也都知道我和他们两位是亲戚。我说了,我担心大家误解我的意思。我心里也憋得慌。文青你和我推心置腹,我这一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
陈克也苦笑一声,“正岚,以前有长辈教育我说,凡胜利者才能大度。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你可以选择给与。这次胜仗之前,其实我们输不起。我们输一次就会赔光现在的一切。所以很多时候不是大家故意想刻薄,而是不吹毛求疵的话我们活不下去。当然,就算是现在,我们更要认真谨慎,不能宽大无边。不过一度比较扭曲的心态也得调整。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种张弛有度的心态是我们现在必须建立的。你作为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你和我都要做到这些。”
“文青,这个你放心。只要不遭到恶意曲解,我是不会失去平常心的。”华雄茂连忙说道。
“正岚,你这话还是有点低级趣味。遇到恶意曲解的时候,我们就要摆事实,讲道理,把事情弄明白。我们作为党员,不能让这些黑暗的东西在我们党在我们军队里头存在。这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名声,名声这玩意是别人对咱们的评价。这和咱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作为党员,我们要对革命事业负责任。我们的革命事业不允许这些不科学的东西存在。所以我们要和这些东西作斗争。”
华雄茂苦笑道:“文青,你能理解我,这是你我都有些不合时宜的亲戚啊。”
“这与不合时宜没关系,亲戚就是亲戚,这是客观存在的。咱们面对现实吧。不说这些了,我与何政委讨论过复原和征兵的事情。这件事要抓紧,满清好不容易给了咱们时间和机会。这个时间里头,一定要最大限度的解决内部问题。”
“陈主席,你别说这个解决内部问题。已经有不少同志吆喝着要北上,打进北京去。解放全中国。”
“他们就不考虑后勤问题么?咱们部队顶多在根据地里头实施战术机动。哪里有能力打进北京?”
“提出这种观点的同志们对你可信赖的很,认为陈主席一定能够解决后勤问题。”
“哈哈!”陈克大笑起来,“那我可是要让这些同志失望了。我解决不了这些问题,不仅解决不了这问题,在咱们完全控制大别山区之前,我不会让部队有扩大根据地的军事行动。咱们根据地已经是个猪尿泡。吹的大,实际上根本不是这回事。”
陈克指着地图笑道:“除了大别山区之外,现在咱们已经占据了整个安徽,甚至在长江以南的部分也占据了。实际上呢,咱们真正控制的地区只有凤台县、寿州、五河县,这么一小片区域。很多地区土改根本就没有完成。有些地区,比如江南的部分,我们和满清一样,仅仅是占据了县城府城。部队现在需要把不合适的同志复原,征召新兵,进行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如果有什么军事行动,也仅仅是把我们周边能够威胁到我们根据地的武装力量和据点给打掉。让他们不能威胁根据地的正常营运与生活。内部工作堆积如山,哪里有精力去继续扩张。更别说打进北京去,”
“大规模复原会在一定时间内削弱部队战斗力。”华雄茂的语气听不出是在确认这件事,还是在反对这件事。
“新部队会有更强的战斗力。现在咱们部队里头的老资格不少,这些老资格里头不能符合革命要求的人很多很多。复原之后,再征召新兵,部队的实力反而是提升的。因为干部队伍的组成要比原来要好得多。所谓大浪淘沙也就是这样吧。光在意老兵的数量,而不能有效的选择与选拔,就没办法给那些表现优秀的同志足够的机会。”
“复原之后要扩军么?”华雄茂盯着安徽省地图问道。
“大别山区是非常优秀的兵源地。”陈克答道。
“穷山恶水出刁民啊。”华雄茂开了个玩笑。
陈克顷刻变了脸色,他皱着眉说道:“华师长,我要求你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屁话。什么叫刁民?人民都是想生活得更好一些,但是旧制度下给人民机会么?我们解放了人民,人民加入军队是为了保卫革命果实。我们必须相信人民,我们必须依靠人民,我们必须解放人民。这天下是人民的天下,不是我们人民党的天下。这点就是我们的政治纲领之一。”

九十 天下纷乱(四)
对于根据地把所有工作全部转向内部这件事,陈克并没有开玩笑。和其他商讨重大决议之前一样,陈克召集主要的政治局成员会议。不过政治局成员基本都处于外放状态。在根据地里,倒是军委的同志比较齐全。除去远在徐州的一团,以及组织船队前去迎接一团的内河舰队的干部,军委其他人员都在。
“开始准备第一次复原工作?”很多军委的同志对这个词并不是太理解。陈克拿出了本《新华字典》出来,新华字典里头“复”这个字,有几个常用与之有关的词,复原就是其中之一。同志们原本不理解为何要编写这么一本字典出来。光是认字的话,有老师教就行了。看到了用词,这些同志才觉得字典用处还真大。
这就是陈克为什么要花费巨大的心血编写字典的原因,这本字典不仅仅是推行简化字,更有推行现代词的作用。没有数量巨大的现代词汇,陈克时代的科技文化是没办法与清末顺利接口。
而且这些词本身也有其意义所在,“复原”,有着恢复原来身份的意思。这个身份,又牵扯到户籍问题。到底是农业户口,还是城市户口,这是近期政府工作的要点。
与何足道与华雄茂提前讨论过,而且与两人讨论出了一定的结果,陈克的会议召开的有条理的很。
“这户籍准备怎么调整?是分配工作,还是让他们回到原籍?”
“复原的干部战士是不是要作为民兵骨干?”
“新兵征召的方法是什么?一旦复原之后,兵力补充是在复原前就调进来,还是复员后才开始重新征集?”
“新兵训练时间多久?部队留下来的干部战士,是否要进行军校培训?”
议题看似简单,牵扯的工作则是千头万绪。军委成员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陈克负责解释,并且就这些问题与同志们进行讨论。与以前相比,军委同志们对军队工作的认识真的深刻了太多,再也不是闷着头光知道打仗的那种样子了。
会议结果是先征兵,再复原。如果把部队数量削弱的太厉害,万一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可战之兵就未免太可笑了。而且这次大胜,如果没有能够进行一次大庆功,也根本没办法给部队一个交代。
讨论的焦点很快就转移到一个“违背对待俘虏原则”的问题上,要不要在庆功会上把俘虏军官游街。这个提议一出,陈克都没有理由反对。根据地人民到底能多大程度的支持,就看人民的信心程度。段祺瑞与王士珍等人固然要受些屈辱,不过他们既然选择了满清,这也是他们对满清效忠的义务吧。最后谁也不提游街是不是违反了政策,军委制订了大游街的过程。这帮人必须被游街示众,证明工农革命军战无不胜。
参与观礼的不光是根据地的百姓,还有各地的地方政府干部,特别是选出的人民的代表,更是一个都不能缺。军委一点都不信任这些人,该敲打的时候就得敲打。
一团从徐州回来之后,早已经准备好的大庆典终于召开了。去攻打徐州的时候,一团是靠腿走,回来的时候就是在运河里头坐船回来的。徐州的官仓本来就没什么粮食。部队只是把库银、武器装备给搜罗一空。徐州当地官员也没抓。唯一带回来的就是孔彰这个人。
孔彰不愧是名门出身,既然被带回根据地,倒也够洒脱。陈克听说孔彰居然是学电力了,那这得见见。中国面临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挑战,电力专业的人才那可是极为少见的。孔彰没让陈克失望,陈克问他愿意不愿意给根据地出力,孔彰一张嘴就说道:“陈主席,我被你们弄来了,我认了。让我干活可以,我得先弄清楚给我多少钱。给多少钱,干多少活。”
这么一股子流氓知识份子的洒脱模样,陈克莫名其妙的很中意。“孔先生,你若是能靠根据地现在有的条件,给我建设一个火力热电厂。你说你要多少钱?”
孔彰当时就不吭声了,他学业其实学的不错,这也是孔彰敢这么叫板的原因。而孔彰之所以被弄来,一大半是被逼无奈,一小半还真的是他自己想来。工农革命军一团轻而易举的占据了几乎是空城的徐州之后。百姓自然是关门闭户。一团团长杨宝贵把徐州的头面人物给“请来议事”。
孔彰被强行带来的时候,心里头的疑惑远大于恐惧。请他来的军官一看就不是读书人,但是风度气质却又很不一般。面对那些面如土色,拎着武器守住内屋的那些伙计,军官只是善意的笑了笑,并不在意。他宣布部队绝不会抢。但是现在一定要让外国留学归来的孔先生去参加会议。孔彰自打留学归来,这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高规格的对待与邀请。对方如此了解自己的底细,说明对方很在乎自己。孔彰还真的有些沾沾自喜呢。
而且孔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粮商,要是这些匪军来抢粮铺,那直接抢就好了,犯不上专门这么郑重其事的来把自己带走吧。
议事的场所在王士珍的江北提督衙门,一进门就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都是徐州当地的头面人物。不仅仅是这些人物,徐州官府头子们也都在。大家一个个面如土色,却不敢交头接耳。见孔彰施施然进来,众人反倒有些诧异。不过这诧异没有维持太久,一个身穿军服的青年跟着几个明显是匪军大官的人走进来,熟悉孔彰的人都认识,这是孔彰的贴身伙计周勇。
仿佛是生怕这帮人官员与豪强不认识,一团团长杨宝贵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有专门介绍了周勇,“这位周勇同志,向来大家有些人见过,他是我们的情报员。在这位孔彰先生的店铺里头待过一段。”听完这话,孔彰看到徐州众官员豪强看自己的目光都变得很奇怪了。
议事内容很简单,一不要钱,二不要粮。只是告诉徐州这些头面人物,王士珍和段祺瑞已经完蛋啦。江北新军与北洋军也完蛋啦。有大概介绍了一下工农革命军的一些政策,理念。然后告诉众人,现在工农革命军没有能力占据徐州,那么工农革命军就不会强行占据徐州。而且也不会在徐州烧杀抢掠。只是把徐州的库银与武器装备拿走。为了证明满清官员的清白,工农革命军给满清官员开一张收据,把拿走的物资写清楚。上面还会有工农革命军第一团的印章,如果满清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到根据地去去核对收据。工农革命军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绝对不会对这些前去核实的人刁难,或者不认账的。
在座的人听到这话,只觉得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土匪们现在也这么幽默了么?
杨宝贵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他接着说道:“我们这次站不住脚,那我们就走。下次我们如果再次打过来,大家不用怕,我们不会抢,只是打击满清的军队。我觉得大家还是以保护自己为首要,有时候乱掺乎事情没意义。大家说呢。”
徐州豪强们自然不肯掺乎闲事,徐州的官员们一个个气的脸色骤变。被匪徒俘虏本身就已经很丢人了,被匪军告诫不要掺乎闲事,这就太没脸了。不过他们背后站着荷枪实弹的匪军,让这帮官员投降匪军,他们自然不肯,不过为满清尽忠,此时起身大骂匪军,他们也是不肯做的。
训完了话,杨宝贵说道:“这位孔彰先生是留学生,有学问。我们要带走。我们人民党陈克主席说过,办事要有始有终。你们徐州的这些头面人物和官府,要是拿孔先生被我带走这件事找孔家的麻烦。那等我再次回徐州,我们不管多少人参与,统统砍头,杀得人头滚滚我们也不在乎。当然了,孔家的人若是觉得孔先生在我们这里,你们就有恃无恐的加入满清这边,给他们效力。那不用说,我们打回来之后,对孔家也是该抓抓该杀杀。这是两码事,得分请。我们革命不是为了杀人,不过呢,对革命的敌人,我们是有多少杀多少,手也不会软,眼也不会眨。所以我希望大家能认清形势,不要自己找麻烦。”
说完之后,杨宝贵挥了挥手,立刻有战士拖着孔彰就出了衙门。“诸位,我们军务繁忙,这马上就要走。我们走后,诸位就自由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不耽误你们的事情了。”
被带走的孔彰很是欣喜有很是害怕,“老子终于被重视了!”这是孔彰高兴的原因。“这帮土匪要让老子干嘛?”这是孔彰害怕的原因。
周勇和孔彰共处一条船,看着孔彰阴晴不定的脸色,周勇笑道:“孔先生,我们根据地需要发电的人才,所以我专门申请把你请走。”
“哼!”孔彰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周勇背叛了孔彰的信任,孔彰不想和他说话。
“孔先生,我没读过几天书,只是大概听过一点电力的知识。这什么线圈切割磁场后,产生电。又是什么交流电,直流电的。我听到最后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您能不能给说说。”
孔彰当时就蒙了,这年头中国人对电力的理解估计也就是“天打雷劈”这么一个程度,从一个土匪嘴里听到线圈切割磁场这话,孔彰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恐惧的心情顷刻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孔彰忍不住哼了一声。
等周勇拿了两块磁铁,又拿了铜线圈,甚至还有一个制作挺粗糙的玻璃罩的电压表出来,孔彰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他试探着和周勇谈起了电力,很快孔彰就发现周勇不是在说瞎话,他真的对电力知之甚少。很多概念混沌不清,不过周勇肯学,态度很谦逊,丝毫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居高临下的傲慢。这可真的对上了孔彰的脾气,孔彰越说越兴奋,根本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周围的这些人已经不是土匪,或者说孔彰根本不在乎周围的这群人是干什么的,只有这群人才把孔彰辛苦所学的知识当回事。孔彰郁闷好几年的心情今天才得到了抒发,他的情绪越来越亢奋,几乎是歇斯底里的讲述起电力的伟大作用。
在孔彰口干舌燥的停下了讲说之后,满船的战士们突然一起鼓起掌来。看着一张张兴奋惊讶面孔,还有发自内心的赞美掌声,孔彰是泪流满面。老子终于找到能明白老子价值的人啦。
等孔彰情绪平复了些,周勇拿出了两本书,孔彰一看就傻了。书皮上写着初中物理,高中物理。翻开之后,里头尽是物理学知识。孔彰自然不知道陈克是把自己的课本照抄了一遍。作为行家,孔彰把书翻了一遍,里头的知识很多都是欧洲大学里头才讲的。各种公式一点没错。说理清楚,内容翔实。一问周勇,周勇告诉孔彰,这是根据地推行的教育体系里头的一部分。小学四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课程暂时没有,不过也在筹备中。根据地到现在不过是创建两年,所以很多人只拿到了小学毕业证,暂时没人拿到初中毕业证。请孔彰去根据地,不是让孔彰教书,而是希望孔彰能够帮根据地建成发电厂。
被这两本书当头一棒之后,孔彰再也没了讲课的想法。这群土匪好像真的铁了心要搞工业,这个答案让孔彰自己都不相信。期待与恐惧同时存在。孔彰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干脆下定决心,不管让老子干什么,不给钱老子绝不给你出力。
不过这种矜持也没能维持太久,陈克上来几句话就把孔彰的这点子傲慢给粉碎了。既然谈科学,陈克就从一个工科生的角度谈发电,理论什么的可以轻易谈完,但是怎么保证发电能够正常运行,这就不是一个人能完全搞定的。水电站还好说些,陈克虽然没亲自干过,不过好歹看过一些图纸之类的玩意。用来让孔彰心悦诚服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问题是安徽这地方缺乏水利资源,山区倒是能建水电站,不过远距离输电就是一个大问题。孔彰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中国罕见的电力专家,和陈克一比,孔彰能完全理解陈克的话就是他精通电力的证明了。
水电的话,如何建坝,怎么安设水轮,怎么保证水坝蓄水,怎么计算这些数据,两个谈的是心花怒放,又觉得千难万难。至于火电站,那就更是高技术活,陈克明明白白的说清楚,自己只是知道皮毛。就这点子皮毛,孔彰也觉得自己所知比陈克多不了多少。
陈克给自己和孔彰面前的大碗里到了水,两人端起碗来灌了一通,这才放下碗。讲了这么久,两人都口干舌燥。陈克抹了抹嘴角的水说道:“孔先生,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电力驱动是未来工业的方向。不搞电力工业,就没有未来。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我们这里干。”
孔彰累坏了,别看是谈论,他脑海里头学过的知识几乎是被完全调动梳理了一遍。这份子脑力劳动,实在是极大的消耗了孔彰的体力。他靠在椅子上,几乎是虚脱一般的答道:“陈先生,我服了你了。让我在这里干,可以,但是你得给我钱。白干不行。”
“你要多少?”
“我要多少?这么说吧,我要求不高,陈先生你拿多少,我就拿多少。”孔彰想装个气派。
“哈哈,我拿多少你拿多少?哈哈哈哈哈!”陈克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孔彰奇怪的问道。
陈克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他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孔彰,“孔先生,这样,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了解完我的收入之后,我让你再给我报一次工资要求。你要是拿的跟我一样多,我怕你觉得吃亏。”
“唉!?陈先生,你这还有皇帝派头呢!”孔彰很聪明,他立刻听出了陈克话里头的意思。
“我怎么个皇帝派头了。”陈克笑着问道。
“皇帝么,天下都是他的,他当然可以一分钱都不拿。”
“唔~~!那我可没有,我也是拿工资吃饭的。不过我们这里政府人员吃食堂,你只要不另外点菜,基本不花钱。穿衣么……”陈克拍了拍自己的军服,“这也是政府提供的,也不用你花钱。不过不会无限制的提供给你。每年就这么几套衣服。我一个月收入,按照外头来计算的话,大概是五块银元的样子。我夫人也上班,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一个月就是八九块银元的样子。孔先生你只怕接受不了。”
孔彰听完已经变了脸色,不过他还是嘴硬的说道:“等陈先生坐了天下,这天下都是你的。那时候你得到的可就多了。”
“我们人民党要建立的是共和国,没人当皇帝。我就算是当了领导人,我也是干活,拿工资,这是有制度的。国家的财产是国家的,我没资格把国家的东西变成我的。”
孔彰知道和陈克谈这些没意义,陈克摆明了要做大事,自己非得和陈克争这些没意义。他点点头,“那这样,我要一个月50快银元。”
“一个月50块银元,可以。那你得承担起责任来,交给你的任务你得完成。”
“责任我当然要承担,不过你不能限制我人身自由,我要走的时候,你得让我走。”
“想走没问题,不过每次咱们要签一个合同。五年起。合同终止之后,如果不续签,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都行。”陈克与孔彰是对答如流。
孔彰知道自己现在想走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未必真的想走。不过孔彰忍不住问道:“陈先生,若是你们根据地顶不住朝廷围剿的话……”
陈克笑道:“放心,我们没有拉人陪葬那么龌龊的想法,而且我们现在正是蒸蒸日上的日子,所以我们格外有自信。我现在给你说,若是我们到了那个地步,不管合同还有多久,孔先生您都可以走。”
孔彰点点头,他忍不住问道:“陈先生,您为何不要钱?我读书的时候读过书里记载的这种人,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别人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么,我觉得我不需要用钱来证明我自己的价值。我立下了功业,我给人民百姓创造了新时代,新生活。这才是证明我价值的成果。我要钱干吗,堆一堆钱在家,你不觉得没意思么?”

九十一 天下纷乱(五)
何倩的行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北京一路坐火车到了汉口,又从汉口乘船沿江而下。原本以为孙家的远房亲戚是个没什么能耐的青年,没想到这个不吭不哈的青年办事倒是非常麻利。
火车上也好,船上也好。众人讨论的无外乎最近人民党全歼北洋军的的大事。各种说法里头不负责任的说法占据了100%的比例。什么人民党杀得北洋军积尸如山,还把北洋军的俘虏都给牵到淮河边统统砍了脑袋。满河的尸体把淮河都给堵死了。一些尸体顺着淮河都飘进了大海。也有的说,一部分北洋军杀开血路逃回了徐州。当有人提及人民党的告示称慈禧是“满清匪帮女匪首”的时候,众人摇头叹息,说人民党胆子太大了。
何倩听的忍不住想笑,人民党都公开造反了,这还有什么胆子大小的问题?
一路听来,对于人民党的造反,火车上的人普遍没有支持的意思。大家都叹息满清将亡,却根本没有想到满清到底要亡在谁的手里。同盟会光复会这些革命党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并不大,也没谁真的把这些人当回事。武装造反的人民党大败北洋军,这些人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却没有人真的把人民党当成一个能取代满清的新政府来看待。至少在京汉线火车上,人民党并没有被众人接受。
从武汉乘船的时候,周围的讨论就不同了。前往安庆的船只上乘客不多,大家的讨论则是人民党会不会进攻武汉三镇。湖北新军连续两次大败,工农革命军曾经威慑性的出现在黄陂关。这些事实对湖北人的影响更加实在。既然人民党能够消灭数万北洋军,人数不到一万的湖北新军根本就不堪一击,这是湖北人的共识。武汉三镇是富裕地区,人民党不可能对武汉三镇视而不见的。那些身穿深蓝色军服的叛军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打过来。
正因为有着这样现实的考虑,船上的湖北人对人民党的了解反倒更加务实些。例如,安庆的地方治安秩序大家就可以接受。只是做买卖无法逃税,却也没有勒索。这是船上的湖北人最不理解的事情。这是很奇怪的一种观点,如果给下头办事的人缴纳一定的钱,大家就能接受。完全是政府收税,大家反而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一路上何倩休息不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头几天同路人的讨论还能听进去些,在船上一晃,她有些晕船,别的讨论再也听不进去。
进了安庆城,何倩强忍身体上的难受,向城管人员询问了政府所在地,直接就找上门去。接待人员听说何倩是陈克主席的亲戚,前来拜见陈克主席。这些人根本没有肃然起敬的样子,反倒是皱起了眉头。
“请两位跟我们到后面去好么?”工作人员警惕的说道。
何倩没想到人民党的工作人员居然是这个反应,她与孙家的远房亲戚被带到了后头,分开询问。在何倩解释自己与陈克关系的时候,孙家的远房亲戚面对人民党内务委员会工作人员,坦然说道:“在下名叫孙永英,在下是奉袁世凯大人之命,前来拜见陈克先生。商量怎么赎回被俘的北洋将士一事。”
章瑜听完了两个报告之后,阴沉着脸不吭声。北洋的动作之快实在是有些出乎意外。这等麻烦事本来章瑜是不准备插手的,不过章瑜对于人民内务委员会的职权范围有些不爽。这个新建组织与纪律监察委员会一样,都是是对内的部门。章瑜官吏出身,对于制度运行了解的极深,陈克本来建立各种制度的时候就很是完备,再有这两个强力部门存在,章瑜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安。
思前想后,章瑜还是不想插手自己职权范围之外的事情。如果这是陈克的决定,章瑜的反对就更没有意义,第二次反围剿之后,陈克在军队中的声望完全达到了无人可比的地步。不仅是陈克,指挥围城战的华雄茂,炮击怀远县的内河舰队,都被完全承认了其地位。章瑜在南线的功劳再大,却被完全压住了名头。如果此时对这两个检查部门有了碰撞,陈克一纸调令,章瑜绝没有反对的可能。
“把这两个人尽快送到根据地去。”章瑜下达了命令。
何倩也真的是硬气,一路上根本没有停歇的赶路,坐完了马就坐船。她一个小姐出身的人哪里经历过如此的风吹日晒,哪怕是身体几乎在这等强度的行路中几乎要崩溃,何倩精神里头仍旧紧绷着一根弦,“绝不让人看出自己的苦累,绝不能掉队。”对于四个人“护送”自己两个人这件事,何倩是完全没放到心里头。既然已经落到了人民党手里,何倩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了。
几乎是昏昏沉沉的到达了凤台县,何倩一上岸就看到四处云集的人群。码头上张灯结彩,仿佛是在过什么盛大的节日一般。
“几位兄弟,这是在庆祝什么?”孙永英体力还行,他询问一路上要么看书,要么就默不作声的几个人民党押送人员。
“应该是这次大胜的庆典吧。”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答道,四名同志心里头也想观看这次庆典,但是手头的工作没有交接完毕,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参加,他们催促道:“咱们赶紧去接待部门那里。”
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接待部门”也在县城里头,一行人勉强穿过密集的欢庆人群,慢慢的往前走去。县城里头都是兴奋的人群,警察部队到处维持秩序。
“打倒满清匪帮!”
“人民政府万岁!”
“陈主席万岁!”
“…………”
欢呼声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头此起彼伏,还有些围观的方阵干脆就唱起歌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刚还强……”
成千上万的群众机会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气氛。这首歌是根据地内部的流行歌曲,人民党党员、政府干部,还有国有企业的成员没有一个不会唱的。在凤台县里头,这些人的比例占据了半数以上,有人起头,立刻就有人跟着高声唱起来。这是群众最本能的反应,当他们终于能够开口表达自己情绪的时候,一同唱歌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不仅仅是人民群众们受到了这种欢庆的影响,就连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是如此,他们一面看着何倩与孙永英前往接待部门,一面也忍不住一起唱起来,“向着反革命齐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歌声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出一阵欢呼声。何倩本来就很不舒服,这震天的大合唱震得她极为难受,胃里面立刻就翻腾起来。何倩紧紧捂住嘴干呕了几下,若不是她什么都没吃,只怕能当众呕吐出来。
周围群众不满的目光立刻就聚集在何倩身上,根据地并没有封锁北洋打过来的消息,根据地甚至做了几次全面疏散的大筵席。大家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得到的是全歼北洋的消息。每个人心头大石头落地之后,不可抑止的狂喜那是不用说的。这次大庆典不仅有诸多庆功,表彰之外,被俘的北洋高官还要游街示众。这么一个好日子,何倩憔悴的神色本来就不好看,在人群里头想呕吐的样子更是格格不入。
不过何倩的不舒服只是小事,很快就有人高声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
凤台县工人数量众多,这些歌颂劳动工人的歌曲在工人中那是极受欢迎的。这时代歌颂各种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曲艺节目多的是,但是正面歌颂劳动者的歌曲那是一首也没有。即便有关于劳动者的歌曲,那也都是哀怨,如何卖力生活却困于衣食。
《咱们工人有力量》这种歌曲慷慨豪迈,塑造的是工人们的改天换地的力量,工人们哪里有人不衷心热爱这歌颂自己的歌曲。大合唱立刻震天动地的响了起来。大家一个个攥着拳头,用各种强调,各种音阶唱着人民的歌曲。这才是人民的庆典,这才是人民的节日。再也不用歌颂别人,或者观看别人的喜怒哀乐。这一刻,洋溢在人民心中的是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兴奋。不少人已经激动的泪流满面。不少人甚至自己都没有发现泪水已经洋溢在脸上,大家忘记了一切,只是高声歌唱赞颂着自己的歌曲。洪亮的歌声刺破了凤台县的上空,直奔广阔的天际而去。
孙永英听着着歌曲,看着周围亢奋的人群,他心里头感到的是发自骨髓的寒意。袁世凯命令他前来谈赎会北洋军官的事情,孙永英记得袁大人脸上那种几乎隐藏不住的不安。近两万新军全军覆没,孙永英自己其实并不太相信。不仅是这两万新军,两位北洋军中的翘楚王士珍与段祺瑞大人居然同时身陷敌手。一群匪军竟然能如此能耐?
这一路之上,孙永英其实是尽力观察的,不过他见到的一切都不能证明安徽这个穷地方有这种能力。虽然秩序井然,而且也有蒸汽船在河道中行走。但是和繁华的北京与天津相比,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
直到亲眼见到这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参加的庆典,看到这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样的欢庆。孙永英才明白人民党在安徽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北京城里头王爷的车驾出行多得很,围观的人自然也多的很。但是那些人要么指手画脚的赞叹官府的威严,见得多的对车驾的细节部分品头论足。有些无聊的就傲慢的卖弄着王爷们各种轶闻故事。哪里有这般万众一心的局面。
北洋军的操演孙永英也参加过不少,士兵们只是为了完成操演任务。除了发响的日子,部队里头其实也没多热闹。训练中的众人虽然也有悍勇,和这欢庆的人群一比,明显就是外强中干。庆典人群发自内心的这种感动,在北洋军里头是绝对没有的。更别说这些歌曲里面洋溢的自豪,自尊,以及强烈的同仇敌忾的含义。若是给这些人每人发一支枪,孙永英毫不怀疑,他们就能无视枪林弹雨向前冲去,把一切敢于阻挡在前面的阻碍踏的粉碎。
“这真的是悍匪啊。”孙永英在心里头默默的说道。
歌声中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欢呼声随即海潮般响起。歌声渐渐落下,几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红旗飘扬,一队军人唱着嘹亮的歌声在红旗的引导下沿着街道大踏步的走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军人数量自然比不上观礼的群众,不过那嘹亮的声音完全没有被群众海潮一样的欢呼声压倒。军歌声中,部队的战士们背着步枪,踏着行进的步伐从人群中隆隆而过。群众没有被这硬朗的军队风气所震慑,相反,看到雄赳赳气昂昂的子弟兵,欢呼声格外的激烈起来。
这些披红挂彩的部队都是战斗中的立功人员,群众中很多人都认识其中的战士。看着自己的亲人昂首挺胸,这份自豪与欣喜更是无以复加的高昂起来。
子弟兵的队伍过去之后,群众中突然聒噪起来,“打倒满清匪帮!”“打倒北洋军!”“打倒反革命!”
此时过来的却是游街的北洋军官员,不仅是北洋官员,以前被俘的安徽高级官员,安徽巡抚恩铭等人也被和北洋军告官混在一起带了出来。
何倩与孙永英几乎是下意识往人群中挤,两人都想看看俘虏队伍。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立刻拽住了两人,“你们们要干什么?”
“让我看看。”何倩连忙说道。她很担心自己的丈夫孙永胜也在这队伍里头。却忍不住希望孙永胜在这队伍里头。能看到孙永胜的话,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孙永英并不怎么关心孙永胜,他只是想看看王士珍与段祺瑞是不是在队伍里头。袁世凯交代过,一定要想方设法救这两人回去。
“别看了。赶紧去接待处。”人民内委员会的同志生怕两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于是防着两人,还不如把两人带走了事。不管他们两人如何反抗,四个人收拾两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连拉带拽的,何倩与孙永英被强行带走了。

九十二 天下纷乱(六)
何倩脸色惨白的坐在桌边,对面的审问人员神色严峻,却给她倒了杯水。水是凉水,何倩因为没有吃什么东西,加上长途行动,精疲力竭,一杯凉水下肚,很快身上就开始发冷。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姓名、年龄、籍贯、目的”的问话。何倩脑子麻木的再次回答了一番。审问人员对视了一下,把何倩自己留在审问室里头。两人记录完毕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倩听到屋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姑姑。”
抬起头,却见到门口有一个身影,仔细辨认了一阵,何倩才认出来,这个一身深蓝色衣服的女性是何颖。看到近两年没见到的侄女,何倩心里头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她摇晃着想站起身来,两条腿完全不用不上力气。
何颖赶上前拉住了何倩。那温暖的手掌上的温度透过衣服,让何倩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麻木,寒冷,恐慌,无助,所有曾经被何倩强行冻结起来的情绪在这瞬间都涌上了心头。何倩先是用手掌紧紧捂住嘴,又干脆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掌,这才没有让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何颖紧紧抱住自己的姑姑,她是被紧急找来的。听说姑姑何倩居然赶到了根据地,何颖的第一感觉是不敢相信。直到亲眼见到形容憔悴的姑姑,何颖才相信自己没有做梦。看到素来刚毅的姑姑眉头紧缩,完全依靠紧紧咬住手掌才能控制住情绪的刚毅模样。何颖想象不出姑姑到底受了多少苦楚,受了多大委屈。何倩没有哭,何颖的眼泪倒是扑簌簌淌了下来。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何倩从牙齿当中送开自己的手掌。她问道:“永胜怎么样了?”
“姑父的伤情已经稳定住了。前几天我和文青一起去战俘营看望过他,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何颖连忙答道。
听到这个消息,何倩的身子微微颤抖,她接着问道:“你们没有把他拉出来游街吧?”
何颖答道:“没有,我们不拉伤员游街的。不过按级别姑父的级别,他也该被绑了游街。这件事我已经告诉姑父了,我看姑父是个要面子的人,若不给他说清楚,我怕他心里头觉得我们小看了他。”
“谢谢。”何倩心里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何颖对事情的处理十分周到,孙永胜是一个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若是陈克与何颖对孙永胜不闻不问,孙永胜肯定要生气的。若是把孙永胜游街示众,孙永胜固然会认为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不让孙永胜与段祺瑞和王士珍一起游街,孙永胜的自尊心同样会觉得受了伤害。
何颖拉起何倩,“姑姑,咱们回家吧。”
在文件上签了名字,何颖扶着何倩一同离开了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接待处”。
外面庆典的喧闹声远远的在政府部门人员住宅区都听得到。何颖手脚麻利的做饭,烧水。何倩坐在床上,脑子里头一片麻木。直到吃完饭,洗了热水澡之后,才感觉那种莫名的惶恐感消失了很多。她毕竟是一个刚20岁的年轻女子,经历和承受的这些变故对何倩来说过于激烈了。远行千里的经历仅仅是不断积累着新的恐惧。直到在亲人的身边,何倩才感觉始终紧绷的神经在逐渐放松。她本来还想和侄女何颖说些什么,却在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睡着了。
陈克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何颖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迎接了陈克。陈克轻轻抱住了妻子,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我衣服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何颖答道。
“那我就去宿舍住了。”陈克笑道,“姑姑想去探监的话,你直接写申请就行。不用找我。还有,这几天别做饭了,去食堂吃吧。”
“好。”何颖抱住陈克,把头靠在陈克胸口,“我家里的事情也告诉姑姑么?”
“告诉她吧。让她别担心,只要我们根据地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满清不敢真的伤害何家的。”
“嗯。”何颖答道。
“你去把我衣服拿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陈克说道。
从自家出来,陈克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去了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接待处,袁世凯的反应这么快,陈克也有些始料不及。
孙永英被搜身了几次,此时也吃了饭,老老实实坐在桌边。他来之前见过陈克的画像,亲眼见到这个满清第一大匪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孙永英依旧感到一种震惊。陈克太年轻了,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行动举止极为稳重却又生气勃勃。孙永英今年二十六岁,也算是有官身的人。在同辈中绝不算是默默无闻。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陈克一比,孙永英的名望,权力却差的远了。虽然陈克被称为匪徒乱党,却连袁世凯大人都不敢小看陈克。想到这些,孙永英心里头猛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嫉妒。
孙永英带来的提议很简单,希望陈克看在北洋一脉的情分上释放王士珍、段祺瑞等北洋军官。就算是暂时不释放,也不要伤害他们。
陈克答道:“这件事你回去的时候告诉袁先生,我们有自己的战俘政策。我们不会杀戮战俘。我们人民党的战俘政策,我想在告示里头已经写清楚了吧?”
孙永英连忙赔笑,“这个在下看过了。”
接下来,孙永英希望就交还战俘一事与陈克商讨。其实也没什么可商讨的,人民党单方面掌握了大批北洋军战俘,释放不释放完全看陈克的意思。
“有些重伤残疾的北洋军官我们会释放。而且北洋军的亲属如果想来把尸体运回去的话,让他们尽快来吧。天冷了,尸体也能保存。”
“那王士珍大人与段祺瑞大人……”
“他们两个太能干,我短期之内不能放。而且我们想证明我们有能力粉碎满清的一切进攻,也免不了需要两位出出力帮帮忙。所以这两位暂时不能走。”
“那我能不能见一见这两位大人?”孙永英说道,袁世凯要求孙永英无论如何都要和王士珍与段祺瑞见一面。这两人的生死对袁世凯太重要了。
“见一面倒没什么。”陈克答道。
“那我先多谢陈先生了。还有,袁大人名我前来的时候,还说了,如果陈先生能把北洋的将士送回来,袁大人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何家的人。”孙永英说这话的时候总算是有点底气。这是满清唯一能够掌握的“优势”。
“哼!”陈克冷笑一声,却没有回答。
王士珍与段祺瑞万万没想到袁世凯的营救反应速度能这么快。他们两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头。心里头悲痛欲绝。两人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堂堂朝廷大员,北洋里头数一数二的将军,居然会吃了这么一个打败仗。
陈克倒是前来见过两人一次,王士珍在陈克成亲的时候好歹充当过陈克长辈,也是接受过陈克跪拜的。总算是有些不太一般的情义。陈克询问了两人身体是否健康,这种废话王士珍与段祺瑞完全是听而不闻。出乎两人意料,陈克不劝降,不威胁。正常的礼数和关怀之后,陈克先向两人讲述了工农革命军的战俘政策。又向两人道歉,他不得不组织北洋军战俘游街示众,这种做饭违背了俘虏政策。希望两人见谅。陈克向两人保证,人民党绝对没有侮辱战俘的意思。
段祺瑞气的脑门上青筋暴起,王士珍冷笑一声,“看来我们还得感谢文青你实言相告呢。”
陈克平静的答道:“虽然说唯胜者方能大度,不过我们的新政府组建不久,群众们对朝廷,对官兵还是有一定恐惧心理的。诸位游街示众之后呢,群众看到朝廷和官兵没什么可怕的,心理上的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解决。这有助于我们根据地建设。形势比人强,即便是违背了俘虏政策,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对两位真的没有什么个人的恶意,所以先给两位说一下。希望你们也不要把游街这件事放心里。这是公事,不是私事。”
这也亏得两人涵养大,即便当了俘虏也算是能估计自己的体面,所以没有发生两人飞跳起来指着陈克破口大骂的局面。王士珍还自嘲道,“没想到老朽还有这等用处,难得难得。”
“满清里头能干事的没几个,两位已经是顶尖的人物。我和两位打仗,费劲心思。两位看看湖北新军的熊样子,我根本就不担心。”陈克还尽力安慰两人。
话这么说,两人游街的时候真的被吓住了。王士珍与段祺瑞已经知道人民党的部队绝非土匪之流,而根据地百姓们的态度更是吓坏了两人。百姓们看游街都是图个热闹而已,人民党的游街完全不同。数万人一起对两人喊打喊杀这还真的吓不住两人。能侮辱身份高贵的人,这可是真的是百姓们的绝佳乐趣,王士珍与段祺瑞完全能想到。
根据地的百姓却不是如此,他们身上流露出来不是“侮辱朝廷高官”带来的刺激和发泄式的快乐。而是一种对胜利的集体狂热。几万人一起唱起同一首歌,喊出同样的口号。那种惊天动地的局面是段祺瑞与王士珍从未见过的。这些百姓们所流露出来的,是对人民党政权的认同。
那些兴奋到通红的面孔,那些整齐挥舞的手臂,那些已彻底推翻满清政权的口号,那些对建设一个新国家的信心。正如陈克所说,游街示众仅仅是想证明人民党不畏惧满清朝廷,有能力粉碎满清朝廷的任何进攻。百姓们看到这些战俘的时候,相信了人民党有能力保卫根据地百姓。段祺瑞、王士珍还有那些北洋军官,安徽官员就如同祭奠里头抬着的烧熟的猪羊一般,是作为“贡品”,是作为“牺牲玉帛”一样的象征性玩意。
即便是北洋六镇,也从没有一次如同团结一致的活动。段祺瑞与王士珍都是这时代很优秀的人物,都是明白人。陈克彻底拥有了根据地的民心。人民靠着紧密围在陈克周围,得到了一种集体的力量感。两人很清楚,如果陈克出尔反尔,现在命人杀了北洋军的军官。根据地的这些百姓并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杀朝廷的高官。百姓们认为自己仅仅是杀了庆典中的“祭品”,他们会欢天喜地的杀完北洋军军官,再把这些“祭品”奉献到陈克脚下。
段祺瑞和王士珍在满清政权里头的地位和身份,对这些百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些百姓完全不认为自己是朝廷的子民,他们认为自己是陈克的人,是陈克带领着人民党组建的新政府的人。根据地的百姓不再认为自己是“朝廷的叛逆”,这个安徽,已经是“敌国”。
游行庆典结束,两人被带回牢房之后,段祺瑞第一次在王士珍脸上看到强烈的恐惧。
“老哥……”段祺瑞忍不住喊了一声,倒不是他有什么一定要说出来的话,不知不觉中有些发抖的段祺瑞觉得不说点什么打破寂静,他自己就承受不了心理上的重压。
王士珍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段老弟,我当年真走了眼。陈克在北京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青年。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能收拢民心。安徽的民心已经不在朝廷这边了。”
段祺瑞明白王士珍的话,北洋军镇压过那么多造反,人民党的军队和百姓与那些造反者全然不同。造反者与百姓们从来不是一条心的,所以造反者比老百姓更亢奋,更有煽动性。在根据地里头,人民的狂热程度甚至超过了在前线作战的部队。不是人民党在和朝廷打仗,是这些老百姓在和朝廷打仗。
“妖孽,这陈克就是个妖孽。”王士珍喃喃的说道。他懂军务更通民政。在这方面的感受上,王士珍比段祺瑞更强烈的多。
“老哥,你说怎么办?”段祺瑞压低声音问道。
“若是再打仗,只有屠尽这些人,一个不留。”王士珍几乎是失神般说道,“这些人都是祸害。”
段祺瑞立刻就认同了王士珍的想法,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进入根据地之后,连一个百姓的人影都看不到。陈克对百姓的控制程度完全超出了段祺瑞王士珍的想象之外。
从军事上,想靠屠杀百姓来削弱陈克的力量看来是非常困难的。人民党军队的战斗力绝不在北洋军之下。北洋军以一个标为单位单独出动,就现在看根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只有依靠数量压倒性的大军前来扫荡,才能互相呼应,达成屠尽的目的。不过以满清现在的财力,真的集结起如此规模的兵力,不用等部队抵达安徽,满清自己的财政就会破产。
“还是组织团练,走当年曾国藩和李大人的路子么?”段祺瑞问道。
“陈克在安徽已经是个新的太平匪军了。除了这个法子之外,只怕没有别的法子。”王士珍答道,“朝廷集结大军,与陈克正面作战,其他的团练在各处击破陈克的兵力。如果不能倾举国之力,绝对不可能消灭陈克。”
天平天国过去的时间还不算久,这种围剿战略远没有到被人遗忘的程度。
“若不能灭了陈克,任由他这么下去,亡大清者必陈克无疑。”王士珍说道。尽管王士珍对满清的朝廷并不喜欢,突然看到陈克这种真正有能力打倒朝廷的势力,王士珍几乎是本能就开始思考如何消灭这股新势力的方法。
段祺瑞也是同样想法,不过他与王士珍的出发点有些微妙的不同。段祺瑞皱着眉,“我北洋军再与陈克打仗的话,一定要小心,绝不能重蹈覆辙。我看陈克此人心胸气量可是不小。若是袁公完全掌握了朝廷的局面,那还能一战。现在朝廷里头意图对袁公不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些人满眼都是自己的权势,根本没把朝廷的事情放到心里。这点实在是棘手。”
听段琪瑞这么一说,王士珍心里头也十分抑郁,他忍不住说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下有陈克,上有那些尸位素餐之人。外国列强也步步紧逼,这大清的江山……”
虽然极为本能的想维护满清朝廷,王士珍却没有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压制了自己还算是明白的战略观点。陈克已经很强,朝廷偏偏陷于无尽的内斗之中。而慈禧年事已高,慈禧一死,帝党与后党的矛盾定然会全面爆发。朝廷里头能撑起大局的只有寥寥几人。张之洞已经七十岁了,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眼看张之洞有今天没明天的,他绝对不可能挑起大梁。袁世凯虽然有能力挑起大梁,可他是后党,帝党都认为袁世凯出卖过光绪。一旦慈禧去世,帝党们肯定不会放过慈禧,不管局面危急到何种程度,帝党们说什么都不会同意袁世凯执掌大权。可帝党的那些废物哪里有能力撑起大清的局面?
再想想人民党这边,陈克不过二十几岁,年轻的都有些过份。聚集在陈克周围的这些人,至少王士珍所见,年纪都与陈克相差无几。这些人现在就已经锋芒毕露,再给他们几年时间历练,他们定然比现在更难对付。这些年轻人甚至不用在军事上完全胜利,时间完全是站在陈克这边的。满清里头能干的人大多数都是“同治中兴”时期冒出来的,他们年纪都已经不小,几年后就算是没死,也是风烛残年,以王士珍所见的人物,根本没有能够撑起局面的。若是不能尽快灭掉人民党,到时候人民党根本就没了对手。
王士珍和段祺瑞情绪激动之下,根本没注意保密,两人谈起怎么消灭人民党的战略策划,几乎是浑然忘我。他们以为自己的牢房里头没人看守,却完全忽略了隔墙有耳这话,负责监视的同志已经把他们的对话记录下来。
在孙永英前去“探监”的时候,陈克回到办公室不久,整理的材料就送到了陈克面前。翻了几页,陈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怎么看怎么像蒋光头当年围剿根据地的方略。而且光头非常崇拜曾国藩,陈克忍不住把光头围剿根据地,以及曾国藩打垮太平天国的方略做了个比较。别说,还真的有神似之处。“北洋还真有人才啊。”陈克想。
“陈主席,这两个人真的是死硬的反革命。”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气愤的说道。
“这个是必然的,不站到人民这边,那就必然站到人民的对立面上。这种立场绝对是势不两立的。他们这么想很正常。”陈克安慰起工作人员。
“咱们饶了他们一命,他们居然想的不是感恩戴德,反倒是想屠杀根据地的老百姓!”内务委员会的同志怒目圆睁,那是发自内心的愤怒。
陈克连忙劝道:“不杀俘虏是咱们的纪律,是咱们自己的操守。和敌人无关。狗吃屎,那是因为它是狗,它一定想吃,它一定要吃。咱们作为人,不能把自己让自己跟狗一样吧。”
尽管气的七窍生烟,陈克的这个比喻依旧把对面的同志给气乐了。
陈克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次打仗,有些同志认为咱们做了坚壁清野的准备,是大惊小怪了。甚至有些同志认为咱们是自己吓自己,这是白白浪费了力气。但是我知道,咱们的敌人是很凶残的。他们既然是剥削老百姓的人,他们就能干出抢杀害百姓的事情。我们宁肯自己多受累,也不能给他们伤害百姓的机会。”
内务委员会的同志连连点头,作为内卫部门,这种坚壁清野的工作内务委员会也要参与,所以内部埋怨的也不是少数。现在他才明白陈克为什么要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陈克原本从事坚壁清野的原因,只是他完全学习党在抗日时期的做法,但是王士珍与段祺瑞的谈话还真的触动了陈克的情绪,他总算是能“理论联系实践”了。
陈克接着说道:“有些同志认为是我们怕了,我们不怕北洋,也不怕满清。我们怕的是因为我们工作不到位,让人民受到了伤害。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工作会非常辛苦的原因,因为我们不是人民的老爷,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人民党。这是我们党的宗旨,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违背这个原则。”
内务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党员或者入党积极份子,听了陈克的话,内务委员会的同志目光炯炯的看着陈克,立正向陈克敬礼,“陈主席,我一定会严守党的宗旨,坚决为人民服务。”
陈克点点头,“我相信同志们。这份资料你拿去向齐会深同志汇报一下。齐会深同志已经回来凤台县,而且也会完全转回内务委员会工作。内务委员会开个会,讨论一下。毕竟这两人都说的是心里话,咱们同志们也得知道敌人到底怎么想的。咱们应该怎么应对他们的想法。不过我再次强调一下,必须遵守咱们自己的纪律。不能虐待刁难俘虏,狗可以吃屎,人不行。”
“是。”
在陈克进行思想教育的时候,王士珍与段祺瑞面对袁世凯的使者,感动的一塌糊涂。

九十三 释放
在北洋里头,孙永英与王士珍与段祺瑞一比就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不过他身在牢笼之外,还有人身自由。这两位高官则是在牢笼之内,孙永英心里头大爽,同时也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如果他与牢笼里的两位异地而处,袁世凯是绝对不会费心来营救自己的。
王士珍与段祺瑞并不在乎面前的这个小人物到底怎么想,孙永英奉袁世凯之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了一切。两人表示自己辜负了袁世凯的厚爱。
孙永英连忙转述了袁世凯的话,“两位,这次是陆军部无能,袁大人认为两位已经尽力了。”
对于高官,那就是点到为止,这句话已经说透了袁世凯的应对策略。三路进攻是陆军部策划的,第三镇出动前,湖北新军大败后龟缩在武汉,江南新军自己跑到了长江南岸。战前的方略早就面目全非。北洋集团是绝对不肯背着个黑锅,承担起战败的责任来。王士珍段祺瑞的神色立刻表明两人明白了袁世凯话里头的意思。交流完信息,孙永英就离开了牢房。
第二天孙永英求见陈克,却被告知,陈克主席现在有公务。孙永英只好回到被软禁的住处,他猜想着陈克此时是在检阅部队,还是在庆功宴上与工农革命军的军官们一起饮酒作乐?孙永英没有想到,陈克此时正在监狱里头。
“齐委员长,谈的怎么样了?”陈克与齐会深坐在监狱的办公室里头交流着情报。
“昨天游行之后,这帮人态度转变的很快。我谈了这么一宿,他们都表示同意了。”齐会深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睛,一面说道。胜利庆典的观看人群里头有个非常特别的方阵,这帮人一个个形容枯萎,一看就是遭了不少罪的。人民党破了根据地里头几乎所有的围子,这些人都是围子的主人。几个月前,五河县有会党打着“营救围子乡亲”的旗号试图进攻地方政府,被一网打尽。上上下下共处决了杀了八百多反革命,也算是一件大事。自那之后,再也没地方会党愿意以身试法了。
不过陈克一直没有找出来把被俘的围子地主杀光的理由。这帮地主的土地已经被当地基层政府分配完毕,也没有江湖豪杰来试图营救这些曾经的地方豪强。自从人民党到了根据地之后开始,有血债的地主们也被拉出去公审处决了。剩下的几百号人以前虽然肯定干过恶行,不过那时候人民党还没到根据地,追朔期过了。真的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家属斩尽杀绝,党内没有这种激进的观点,陈克自己也没有理出这么大开杀戒的理由。
所以陈克先让他们旁观了胜利庆典,庆典中这群前豪强可是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本身就与北洋军有着诸多瓜葛。有些人甚至认出了俘虏行列里头的一些北洋军官。这些人被关了一年,本来就没什么胆量,他们偶尔还幻想着朝廷官军能打回来救他们。朝廷官军打回来之后,也成了人民党的俘虏,残酷的事实彻底粉碎了这帮人的意志。
齐会深找他们谈话,让他们写个向政府缴纳土地的文件。前豪强们无不面如土色,有骨气的干脆二话不说乖乖写了,写完之后请求齐会深给他们一个痛快。没什么骨气的立刻跪倒在地开始求饶,他们表示心甘情愿的交出土地,但是只求一条活命。
死硬派也不是没有,只有两个人抵死不写,他们放了话,写也是死,不写也是死。所以宁死不写。齐会深就告诉这两位,写了“向政府主动捐献土地”的文件之后,不仅不杀他们,而且还按照规定给他们分地。只要他们以后守法生活,政府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这两位先是不信,在齐会深向他们保证政府不会欺骗他们之后,这两人也乖乖写了文件。
“陈主席,真的要放了这些人么?”齐会深问,他知道陈克原本是准备把这帮人杀尽的。
陈克点点头,“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就这么杀了的话,我怕老百姓会有误解,咱们不放过有产者。虽然我也不能确定这么做在未来会有什么影响,不过人脑袋总不是韭菜,割了长不出来的。明正典刑是一回事,滥杀是另外一回事。”
齐会深虽然知道这帮人只要有机会,是一定要作乱的。他却很赞同陈克的想法。倒不是齐会深反对杀反革命,而是这种杀法的确没有一个很严谨的解释。内务委员会执掌着消灭反革命的权限,可以说是一个即为强力的部门。正是执掌了这种大权,齐会深反倒明白不能乱定标准,特别在清算旧时代旧制度这方面,若是标准没定对,那真的是天下人皆可杀。与其纠缠在这方面,反倒不如放下旧时代的包袱,全力打击新制度推行之后出现的反革命。
陈克看齐会深不拒绝,他起身说道:“既然都签了,那我给他们讲个话,咱们就放人。”
前豪强们被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头都是惴惴不安。签了文书之后,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当然,他们其实知道自家的土地已经被分光,但是签署文件意味着自己的放弃,这种象征性的意义还是颇为重大的。没签文书之前,他们可以觉得自己是殉难者,签了之后,求生的渴望却格外强烈起来。
当得知人民党主席,也就是现在根据地的土皇帝陈克站在他们面前的台子上,这帮地主们心里头更加惴惴不安。陈克一句话就能完全决定他们的生死,再没人能让陈克改变主意的。
陈克锐利的目光扫视了这些人一眼,方才开口说道:“诸位,你们马上就要被释放了,在释放大家之前,我想和大家说说话。”
台下的人群里头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陈克说要放他们,这应该不会是假的,不过陈克要和他们说话,估计是要狠狠的勒索他们一番了。喜悦和痛苦的神色在这些人脸上交替闪过,不过最终喜悦的神色还是占了上风。
看下头静了一些,陈克才继续说道:“诸位,新政府采取的是土地国有制度。这土地不归我,不归人民党,而是归人民政府所有。大家肯种地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或者小孩,一个人都能分三亩地。他们有这土地的使用权。所以诸位回去之后,若是愿意种地,那就可以申请土地,我们新政府不刁难大家。”
下头的地主们用诧异的神色看着陈克,这个消息完全超出了这帮人的想象之外。倒不是一人三亩地有多少,这些人哪个不是曾经坐拥几千亩良田的。这项政策表明了新政府并没有要把这些人赶紧杀绝的意思。这反倒是不太能理解的。
“另外呢,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们要求大家签署的是缴纳土地的文书。你们的铺子,不管是乡下的还是城里的,我们都没有没收。我们要的是地,土地国有,就不允许任何人有土地所有权。新政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没有永远归属自己名下,死后还能由子女继承的土地。”
“陈先生,您是说,我们家的铺子还是归我们么?我们还能经营?”有地主颤抖着声音问道。
“没错。不过水灾期间,有些铺子遭到了破坏,我只能保证,我们人民党没有去破坏。但是这些财物的损坏我们新政府不能负责向你们赔偿。”陈克既然说了前头的,他认为有必要把事情说清楚,剩的这帮人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出去之后,再受了打击。那反倒会削弱人民党的善意。
这些前豪强们能够理解陈克的意思,其实陈克能够声称不没收他们经营的买卖,这已经是大出这些人意料之外的。
“另外呢,诸位都是因为抵抗了我们的军队,才被抓到这里的。所以你们家里头的浮财也没剩什么了。这点我也得向大家说明。诸位回去之后,我个人希望大家能够专心劳动,现在咱们安徽政府发展生产,搞活经济,诸位只要放下过去的恩怨,好好劳动,这日子一定可以很快过得好起来的。这点我可以向诸位保证。如果诸位觉得不服气,一定要和我们分个高低上下出来,那我建议诸位可以离开咱们根据地,投身去满清那里,我们绝不阻挡。我要提前给大家说,你们若是留在根据地里头生活,却给满清当内应,那就统统砍头。何去何从就看诸位自己的选择了。一会儿大家吃完饭,我们就派人送大家回老家去。就这么散了吧。”
“陈主席,请稍等。”有人喊道。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陈克不认识此人,只见他四十多岁,看着挺精干的样子。他高声喊道:“陈主席,我是服了人民党,我想给人民党卖命。却不知道能不能投到陈主席麾下。”
听到这话,不少地主的脸都在抽搐,这么快就有人改换门庭,实在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不仅仅是地主们,周围的战士和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都变了脸色。陈克笑道:“我们人民党推行的新制度是让大家能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更好生活的制度。我们保证人民获得自己合理劳动成果的权力,所以我们不需要人卖命。你卖命给我们,我们还付不起这卖命钱呢。你若是想跟着我们走,那就靠了自己的双手好好劳动,和老百姓们一起好好合作,共同过上更好的生活。你过上这种日子,那才是真正跟着我们走。我们人命关天,我们珍惜每一个老百姓生命,我们不买任何人的命。”
说完,陈克挥了挥手,示意工作人员把这些人带走。陈克自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九十四 翻译家严复的危险性
如果问根据地里头的百姓,谁是安徽根据地里头影响最大的人,那么所有人都会无一例外的选择陈克主席。如果继续问,谁是安徽根据地里头影响排第二的人,那这回答可就众说纷纭了。别说老百姓,就算是人民党和地方干部们也完全不清楚根据地里头的二号人物到底是谁。从组织学的角度来看,如果陈克突然死了,根据地里头根本没人能立刻站到二代领导位置上来。
对于这点,陈克很清楚,周围的中央领导同志一样清楚。所以陈克强化党委的作用,这方面的努力得到了各方一致的支持。如果领导人不在了,大家至少还有组织可以依靠。有了党委,总有一个视线民主集中制的平台。同志们能够欢欣鼓舞的服从于卓越的领袖,同样,虽然不欢欣鼓舞,不过大家也能接受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陈克知道大家的想法,他也格外注重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只有他自己不能理论性阐述行动原则,但是陈克从党的历史,毛爷爷的行动中得到确切答案的事情,陈克才会依靠自己的威望与地位强行通过决议。只要能理论性的阐述问题,陈克总是不厌其烦的说服教育同志。
但是,这不等于陈克从不考虑继承者的问题。他在这个时代依旧是一个普通人,也就是说,在太阳下劳动,也会晒黑,甚至晒脱皮。遇到磕磕碰碰的也会扭伤或者流血。陈克并没有得到不死身,那么对一个政治人物来说,自己的死亡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与其他同志对继承者的想法不同的是,陈克认为如果自己意外死亡,那么最终登上继承者位置的极有可能是严复。
后世对严复的评价是“清末著名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作为翻译家,严复翻译的书可都是大名鼎鼎。
1896年~1898年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
1901年翻译了亚当?斯密《原富》,今译为《国富论》。
1903年是严复翻译工作的高峰期。在这一年里头,严复接连翻译了好几部书。
斯宾塞的《群学肄言》,今译为《社会学原理》。
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今译为《论自由》。
约翰?穆勒的《穆勒名学》。
甄克斯的《社会通诠》。
从1904年开始,严复开始翻译孟德斯鸠的名著《法意》,这本书在现代名为《论法的精神》。
《论法的精神》中的理论和思想对世界资产阶级革命运动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其中提出的行政、立法和司法分立,相互制衡,保障公民自由这一脍炙人口的理论为历代资产阶级所啧啧称道。首先运用孟德斯鸠的理论建立资产阶级国家的是美国。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领袖们都对《论法的精神》烂熟于心,而且将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理论订入宪法。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发布的《人权宣言》中也宣布没有三权分立就没有宪法。经过法、美资产阶级革命的实践,已经成为资产阶级国家构建民主制度和政权体制的组织原则。
能把这些巨著翻译成汉语,意味着严复至少得明白这书里面到底在讲什么。谈起扎实的理论功底,陈克自认为不如严复。人民党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先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组织模式。作为创始者,作为实实在在解决了具体生存问题的陈克,他可以坐上领袖的位置。陈克一旦现在死了,能给人民党这个组织进行理论上指导的人,恐怕只有严复一个。陈克以前不明白这些,随着他自身的成长,陈克现在看明白了。
释放地主这件事意味着陈克决定将过去了结。从现在开始,全新的工作阶段就此展开,未来的工作主要是内政。党建,政府组建,经济工作,体制建设。这些无一例外都需要理论支持。所以陈克直接去了严复那里。
严复这些天没怎么露面,北洋第三镇的覆灭倒不会让严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触。不过他好歹也是北洋的人,若是坐在主席台上观看这些旧日的同僚,严复有些不忍心,他也有些担心外人的看法。不管怎么说,严复身上也有北洋的印记。陈克知道李鸿章北洋与袁世凯北洋的区别。根据地里头的人却大部分不知道,或者故意装作不知道。
见陈克来访,严复稍微有些意外。两人坐下之后,陈克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严复静静的听着,陈克的核心要求很简单,在陈克进行全面的理论建设过程中,他不希望严复跳出来宣传资产阶级那套理论。
听陈克神色严肃的说道,“虽然真理越辩越明,但是咱们现在没这个余暇谈论理论,先把根据地建设起来再说。我现在没空进行系统的理论研究,所以有些事情不讨论。”
严复忍不住莞尔,“文青的担心我知道了,不过文青怎么会觉得我是这个会添乱的人呢?”
“严先生,我不是说你要添乱,而是体制建设的核心问题就是利益。政治制度是确定利益划分的规则,在你翻译的书里面,权力制衡,利益博弈理论必然会被人恶意利用,成为利益集团争夺权力,保卫自己特权的借口。例如,我们根据地里头消灭了地主,但是在中国,地主们大把大把的存在。我们人民党,以及新政府是站在劳动者的立场上,地主们站在剥削者的立场上,双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共同的价值标准,双方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权力制衡,利益博弈,这是在共同的政治标准和价值标准体制内的东西。而我们已经有了人民主专政与民主集中制。对于地主,我们是阶级斗争。大家没有这个基础,要么是地主和剥削阶级的胜利,要么就是劳动大众的胜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你在这方面的理论研究,无疑会导致很多没有必要的混乱。”
严复继续静静的听,以陈克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冷酷无情的分辨出阶级斗争,以及明确指出剥削者与劳动者之间水火不容的利益矛盾。严复是相当赞赏的。虽然觉得陈克态度过于强硬,但是严复一点都不觉得不能接受。严复是清末真正的大学问家,也是第一批能够真正放开眼睛看世界的人。不是如此的话,严复不会心甘情愿的屈居陈克这个年轻人之下。
见陈克坦白的讲述了不同意搞资产阶级政权的理论之后,又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严复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也是人民党党员,服从党的指挥,遵守党的纪律,这是党员的操守。我会坚持操守。”
陈克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严复要和自己讨论一番的。严复辛辛苦苦的翻译了这么多书籍,介绍了这么多理论,现在完全不再宣传这些,陈克自己是不信的。
见陈克惊讶的神色,严复解释道:“陈主席你有句话我深以为然,权力制衡,利益博弈,这是在共同的政治标准和价值标准体制内的东西。若是根据地一开始就采用了我翻译的这些东西,定然是早早就覆灭了。这点我很清楚。既然这些东西现在没用,那我拿来宣传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名声地位。我不想这么干。”
严复说的坦坦荡荡,陈克也不能再质疑什么了。他点点头,“严先生,这次来我不仅仅是说这件事的,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严先生全力支持。这个牵扯洋务的事情,翻译也好,工作人员也好,若是没有严先生培训,他们只怕会事倍功半。”
“说来听听。”严复问。
“段祺瑞,王士珍,还有北洋的军官,我是要释放的。而且向袁世凯勒索一大笔现金也不现实。我有一个计划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我想和袁世凯、盛宣怀,还有洋人做一单生意。”
严复认真听着陈克的计划,随着计划的讲解,严复时而眉头紧皱,时而连连点头。又或者神情严肃,或者干脆一脸惊愕的神色。等陈克讲完了全部计划,严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反复思量着陈克方才阐述的计划,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这未免太异想天开。”
陈克却不同意严复的看法,“我们不能做赔本生意,放人是可以的,但是我们怎么都得落点什么才行,而且矛盾和统一,这是一对辩证的关系。我们和袁世凯之间的确有些矛盾是不死不休。不过大家同样有着可以合作的地方。我们也有些共同的敌人。能达成合作的,那就意味着参与的各方都有利益共同点。我觉得没必要在任何事情都要采取对立的态度。生意就是生意,它不是别的。”
严复向前向后,最终点点头,“如果在党委会上能够通过,那我绝对会完成我自己应该承担的工作。”

九十五 光复会的态度(一)
“陶公,如今我们占据吴楚膏腴之地,只要振臂一呼,立刻就是天下皆应之势。就算是咱们光复会不恋权位,不过这开国倡导之功,定然不会被埋没的。”坐在陶成章对面的青年说的口沫横飞,
即便是知道这话是彻头彻尾的废话,陶成章依旧觉得这话听起来很顺耳。唯一不满的就是这话里头的“我们”二字,不过陶成章也没有指摘什么。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陶成章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继续听那人说话。
从本质上来说,陶成章的修养是不会沉溺于阿谀奉承之中的,不过阿谀奉承有时候的确能舒缓人的压力。现实太残酷了,这是陶成章近期的最大感受。在为了革命奋力奔走的时候,大家看到的往往是革命成功的那座高高山峰。等费尽千辛万苦亲自爬上了这座山峰之后,两种不同的感受同时涌了上来,高处不胜寒固然是感受之一,更重要的则是无数极为现实的问题毫不留情的迎面而来。
对于任何政权,最重要的莫过于两样东西。一是粮食,二是钱财。光复会的干部们,光复军的部队,都要吃要喝要开饷。就算是高级干部们一个个能体恤现在的难处,不要发饷。可高级干部们能有几个人,省出来的这点饷银对于光复会现在的规模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陶成章曾经认为革命成功之后局面就焕然一新,即便是经历了池州无粮无银的惨痛教训之后,陶成章依旧感觉如果是在光复会根据地的江浙等地,光复会是能够解决粮饷问题的。
事实上,陶成章对江浙地区很是失望。
来求见陶成章的人好几个,现在陶成章根本不用辛辛苦苦的去各地拜访,每日里主动求见的人数量颇大,每次接待都得同时接待好几个人才行。
方才说话的青年大大的吹捧了徐锡麟一番,陶成章对这个青年的来意是心知肚明,他笑道:“赵公子的来意我清楚了,既然赵公子如此支持革命,那今年末庄的钱粮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代表光复会多谢赵公子了。”
听了陶成章的话,赵公子如同被雷劈一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不仅是赵公子,旁边的几个人同样一脸惴惴不安的神色。他们都是绍兴附近的地主,前来拜访陶成章的目的是希望说服陶成章今年不要征粮赋。没想到陶成章竟然先发话把这个问题给说死了。众人心里头都是又惊又怒。可陶成章现在是江浙最大的“造反者”,他们根本没有勇气当面反抗。光复会的崛起势头之猛烈,是这些地主士绅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
人民党在杭州贴出告示,工农革命军全歼北洋第三镇与新军十三协后的第三天,光复会在各地准备许久的部队立刻举旗攻向江浙各地府县。在此之前,光复会的造反准备几乎是公开的,绍兴、诸暨、义乌、金华、兰溪等地,光复会旗下的光复军招兵买马,还不断威胁官府,游说各地清军。在光复会的核心地区绍兴,光复会的总部就设在距离绍兴知府衙门没多远的大通学堂,绍兴知府贵福根本就不敢有所动作。
一个多月前,工农革命军大破湖北新军,继而渡过长江,进攻芜湖。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在通讯极为落后的1907年,除了几个通了电报的大城市还能得到比较准确的消息之外,其他地区得到的消息绝大多数都是风闻与传言。地主士绅们自然不可能得到准确战报。他们亲眼看到的是光复会完全公开的造反准备。各地官府面对这些明目张胆的造反准备,不仅没有出兵剿灭,反而龟缩不出。完全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乌龟模样。至于各地官府的衙役,小吏,还有各地的兵丁,更是早早的托人与光复会拉上关系,免得在即将来到的造反风潮中被殃及池鱼。
地主们并不知道,在人民党的威慑下,江浙一带的兵力都向着督抚所在城市集结,以应对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的人民党。杭州等大城市消息灵敏,湖北新军进攻人民党的军队在湖北境内全军覆没,歼灭了湖北新军的人民党已经开始攻打芜湖。而朝廷派遣的北洋军兵出徐州正在与人民党作战。这局面怎么看都很不乐观。哪怕是出于传统,他们也得集结兵力应对以后的战事。光复会的造反准备,杭州巡抚增韫非常清楚。他更清楚的是,如果剿灭光复会的军事行动失败了,那浙江立刻就是全部变色的结果。杭州巡抚增韫想先看看北洋军的战果,如果北洋军胜了,他就可以调集兵力对付光复会。
北洋军全军覆没,王士珍、段祺瑞被俘的结果传到了杭州之后,杭州巡抚增韫吓得手脚冰凉,却又感到庆幸,自己已经把浙江的兵力集结起来,好歹能守住杭州的。至于其他地方会如何,杭州巡抚增韫觉得北洋军都已经覆没了,朝廷根本没空搭理自己。
光复会通过与人民党的联络员得知了战争结果,他们立刻就起兵攻打各地府城。与其说是攻打,还不如说是接收更加准确。陶成章还清楚的记着当时的情况,光复会组建的“光复军”气势汹汹的扑向绍兴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人抵抗。守城门的官兵,还有绍兴地方的衙役、小吏,要么就躲得无影无踪,要么干脆就托关系投奔了光复会。
进攻绍兴知府衙门的时候,从内到外早就树倒猢狲散,得知光复会要进城,几个小吏早早的在城门口候着,一见头上缠着白带的光伏军,这几个人弓着腰小跑过来就请求带路。待得光复军到了知府衙门门口,衙门更是大门洞开。绍兴知府贵福早已经跑的不见踪影。
光复会几日间就占据了好大的一片地盘,这些地盘的核心自然是绍兴城。有了在池州的经历,光复会整顿地方政务的能力提高了不少。张贴安民告示,恢复地方上的秩序,整体来说倒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不过陶成章接下来准备开始在各地征税的打算却不胫而走,原本对“革命”抱持着恐惧与旁观态度的士绅们纷纷开始上门游说。
光复会这个组织大多数成员都是集结在“反清”这面旗帜下的。陶成章并不知道陈克在人民党会议上对光复会的评价,陈克认为光复会就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一群要求地主士绅实行彻底地方自治的准反动势力。如果以反清为标准的话,他们可以暂时归于革命者的行列。如果从人民革命的角度来看,光复会也是相当反动的。”
陶成章没学过毛爷爷思想,更不懂什么叫做阶级斗争。他对于光复会的阶级属性完全没有一个科学的分析方法。但是陶成章很清楚,在光复会内部,主张官府不向地方征税的干部数量不少。在这些人看来,推翻了满清之后,他们就可以回到江浙,统辖乡间,无论是地主也好,士绅也好,还是各地行会首领,各地会党首领,各自占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好经营。
光复会的宗旨是“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在这方面,光复会的领导者们是说的真心话,他们本来就认为推翻满清之后,中国就能强大,中国新政府就不再继续丧权辱国。至于新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光复会根本没有真正的考量。反正到时候光复会已经回家玩自治去了,只要新政府不影响他们自己的利益,光复会也不愿意,或者说他们没能力考虑一个新政府到底该是什么模样的。
如果没有在池州惨淡经营的几个月,如果没有看到一度声势颇大的岳王会的惨淡收场,陶成章现在依然会这么想。但是当了家,知道治理地方到底有多艰苦之后,陶成章不得不面对可怕的现实问题。
靠从官府府库中弄到的粮食钱财,光复军自己这万把人,不用一年就能坐吃山空。至于打仗,光复军的粮饷根本支撑不了三个月。如果不能迅速建成属于光复会新政府的税收体系,光复会的表现不会比岳王会强到哪里去。
陶成章正在考虑怎么建成这个体系,却听到这次前来拜访的几名地方士绅中年长的那位说道:“陶公,国家税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听陶公以前谈起这些的时候,深以为然。现在百姓不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计也是颇为艰辛,光复会的这个政权方才建立,正是该收拢人心的时候,就算是不开仓放粮,也至少缓一年再收税。这才有新政的气象。”
这话极大的刺激了陶成章,在池州,陶成章听过完全相同的士绅建议。这些人说起道理来都是冠冕堂皇,其实内里头都只有一个目的,“不交粮,不纳税”。
“诸位,听诸位的话想来都是支持革命的了。”陶成章冷笑道。
士绅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他们在绍兴都是家大业大,此时不得不前来与陶成章交涉。其实这些人都心知肚明,陶成章绝对会从他们身上敲诈一笔。此时看来就是陶成章开口的时候。
陶成章扫视了众人一圈,这才说道:“现在满清或许转眼就会派兵打来,兄弟我若是顶不住满清的围攻,那就对不起革命,对不起跟着我的数万革命同志。打仗没有钱粮是不行的,诸位既然支持革命,那兄弟我想和诸位商量一下,诸位要为革命贡献多少。咱们定出一个数来。当然,兄弟我也不会白拿诸位的,这些钱粮就从诸位明年的税收里头扣除吧。”
听完这话,地主士绅们已经不是噤若寒蝉,而是脸如死灰了。
光复会总部设立在绍兴知府衙门,送走了那些士绅,陶成章阴沉着脸回到前厅。与陶成章不同的是,进进出出的光复会干部们一个个还是面带喜色,精神饱满。起义实在是太容易了,满清就像是破房子,光复会只是踹上一脚,满清在浙江的统制就垮掉了一半。光复会众人在绍兴知府衙门办公,上上下下出门办事,城里百姓无不高看上大家一眼,这种高高在上的快意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焕卿,谈的怎么样了?”徐锡麟在光复会里头算是经历最多的老资格干部,他并没有和其他年轻干部一样得意忘形。
陶成章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屋里面的众人,皱起眉头问道:“人怎么没有来齐?说了让大家开会,我不过是耽误一阵,这么一点时间都等不了么?”
众人看着陶成章,脸色却不太好看。陶成章很是聪明,他很快就明白了这种脸色的含义。陶成章的眼睛瞪圆了,“没在这里的几个人难道是还没来么?”
没人敢回答,这种沉默已经证明陶成章的判断没错,陶成章左右看了看,额头几乎要暴起青筋来,“现在派人去告诉这几个人,以后他们不用来了。”
年轻干部们一个个吓得不敢吭声,与没来的几个人关系不错的青年都看向徐锡麟与秋瑾,这两个人都是地位仅此于陶成章的干部,他们若是劝说陶成章的话,陶成章总不能驳了两人的面子。但是徐锡麟和秋瑾同样一脸不满,根本没有劝说的意思。
陶成章也不再管这几个人,他挥了挥手,“诸位,江南新军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张勋派绿营堵住南京城四门,见到没辫子立刻就当作革命党给抓起来,据说砍了不少人的头。在江南新军里头更是大肆搜捕。我们不少同志都被抓。”负责联络江南新军的干部答道。
没能策反江南新军,这是光复会计划里头极大的挫折。在原本计划里头,光复会认为能够轻易策反江南新军,然后夺取南京。起义的江南新军纳入光复军之后,大队人马直奔杭州,整个浙江就能夺下。
不过事情进展却完全令人不能满意,无论光复会的说客以及渗透进新军内部的光复会成员怎么游说,新军里头怎么群情激奋,可这起义就完全发动不起来。好不容易新军内部的光复会成员决定起义了,可这时间却又两次推后。两次推后的理由非常简单,张勋出兵前给江南新军发了一笔出兵赏钱,于是原本热情洋溢的新军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而张勋回兵江南前往芜湖,人民党的部队立刻撤兵返回了安徽。由于没有进行战争,江南新军反倒觉得人民党也没什么了不起,这起义热情大大降低。而且发军饷的日子快到了,新军里头的革命军官与士兵都希望能够再多拿一个月的军饷再说。
结果新军一回南京,张勋立刻调集绿营监视新军,而且在南京大杀“革命党”。革命形势立刻就进入了冰点。陶成章想不明白,为什么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新军,居然能被数量和作战能力远不如新军的绿营给看住了。只要这些新军能够反戈一击,江南就会彻底变色。但是就为了两次发饷,就能让这些军官们瞻前顾后,现在不仅革命发动不了,只怕他们自己也自身难保。
陶成章站起身来,在会议厅里头悬挂着一幅大地图。这是人民党支援给光复会的物资之一,他指着地图,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江南新军在南京,浙江一部分绿营在杭州。他们若是出兵的话,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不是这些干部们不敢打仗,他们只是面对这种情况,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过了一阵,秋瑾挺身而起,“焕卿,让我带光复军攻打杭州吧。”
有秋瑾带头,好几个负责训练光复军的干部也起身说道:“我们和秋统领一起攻打杭州。”
陶成章微微摇摇头,他知道,光伏军现在步枪都没有配齐,几千人只靠了步枪根本打不了杭州。“伯荪,你怎么看。”陶成章问徐锡麟。
听到陶成章的提问,徐锡麟直接扔出了两个选择,一就是光复会倾全力进攻杭州,二就是请人民党出兵。
这个提议在会议厅里头引发了一阵沉默,正在此时,却见一人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却是来晚的干部,没等他站稳,陶成章一声断喝,“你给我出去!”那人还想辩解,陶成章二话不说就命他在门外站着。众人也不敢劝,来晚的干部也不敢拗了陶成章,只好一脸委屈的去了门外站着。
陶成章又抬眼看了地图,杭州在浙江省中央,绍兴在杭州南边,两座城市之间不过百十里地。如果光复会不能拿下杭州,那就根本不可能进军浙江北部。更别提位于杭州北部,紧靠长江的南京。但是如果光复会不攻打杭州,在杭州的绿营南下,两三天就能抵达绍兴。现在的形势连卧榻之侧都谈不上,根本就是匕首抵在肋下的局面。
正在想,就听到有光复会的干部嘀嘀咕咕的说道:“安徽人凭什么插手我们浙江人的事情。”声音不大,但是每个人都能听到。
陶成章心里头一震,却不能说出什么来。光复会对人民党的态度在光复会起兵后大获成功的日子里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这是陶成章始料未及的。
起因是不久前陶成章与同志们商谈征税事宜,这中间自然提起钱财粮食对部队的重要性,年轻干部们缺乏财政概念,他们询问人民党如此骁勇善战与粮饷是不是有密切关系。
“人民党有人有钱有枪,纵横安徽根本没有问题。而与人民党一起起事的岳王会出了安庆城之后什么都没有,多少钱也经不住那样的花法。咱们且不说能不能把一万人光复军给拢起来,就算是拢起来了,咱么把这些人带到南京城下就没粮了。”说话的是曾经参与过第一次安庆战役的老干部,他对在安庆和池州的情况很清楚。
“人民党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人民党把地主的土地都给夺了,然后平均分给了百姓。人民党的新政府直接管到村里头,打下来的粮食人民党立刻就能征收调配。他们当然不缺粮食。”
很多光复会的干部都是第一次听说这等事,诧异、惊愕的神色出现在这些干部脸上。人民党彻底消灭地主的政策让光复会里头大部分干部背上直冒凉气。他们多数出身地主士绅家族,如果人民党占据了江浙,然后在江浙这么来一次的话……
想到这里,不少光复会的干部们都打了一个寒颤。
“咱们江浙自己的事情,还是咱们江浙人自己来办,让安徽人插手江浙的事情未必合适。”已经有干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看法立刻得到了不少光复会干部的赞同。光复会也有限制土地兼并的政策,虽然这种政策并未进行过全面讨论,仅仅是陶成章等人的想法。众人也不能直接反对这种政策,所以对人民党的评价就变成了“浙江人的事情,轮不到安徽人插手。”
其实光复会的干部大多数都知道,人民党的主要干部大部分都不是安徽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有不少人民党干部根本就是浙江人。可是这些反对人民党土地政策的光复会干部宁肯把人民党统统归于安徽人的行列。决不允许人民党在浙江推行“安徽人的土改”,这成了光复会里头相当强大的共识。即便是面对现在的危机局面,这些光复会干部首先还是本能的反对人民党介入浙江革命事宜。
秋瑾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对情绪,她到过人民党根据地。在浙江人看来,安徽是个穷地方,而秋瑾所见所闻,根据地里头百姓们的生计普遍好了很多。革命并没有让根据地百姓遭受什么损失,而且人民党也通过土改控制了地方上的税收,直接解决了粮饷问题。秋瑾虽然不准备在浙江也土改一次,不过秋瑾却不认为安徽是洪水猛兽。
“我们请人民党共同攻打杭州,也不是什么坏事。人民党也算是颇为通情达理,只要事前商量好,他们也不会留在浙江。”秋瑾其实很想让骁勇善战的人民党参与这次战争。挟歼灭北洋军的余威,杭州的绿营自然不堪一击,只怕南京的江南新军也会顺势起义。
“就我所知,岳王会也是和人民党一起起兵,现在岳王会在哪里?已经销声匿迹了。咱们不能重蹈覆辙。”反对者的看法同样是很有支持者,岳王会号称十万会众,一度占据了安庆,而这么庞大的势力,彻底覆灭不过几个月而已。一提起岳王会,光复会干部们就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到了此时,陶成章也只能靠他光复会领袖的身份下定决断,“我定下了,还是先派人请人民党出兵共同收复浙江。”
话音方落,已经有人起身反对,“陶公,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人民党赖在浙江不走,我们怎么向浙江的百姓交代。”
没等秋瑾起身反对,陶成章已经大声说道:“人民党绝不会如此。只要事前谈好,他们还是会信守承诺。这点我替人民党担保。伯荪,这次请你去见见陈克,如何?”
“好。”徐锡麟起身答道。
“陶公,我也同去。”立刻有干部自告奋勇要求出使安徽。
陶成章的嘴角微微抿了抿,他笑道:“这次去找人民党,我不会自作主张把浙江的地割给人民党。谈判的条件我会与诸位一起商量妥当。”
这种表态总算是得到了光复会众人的默认,于是光复会开始讨论起对人民党的要求起来。
晚上的时候徐锡麟趁没人的时候去找陶成章,一进屋徐锡麟就说道:“焕章兄,这次大家的要求未免太过份了。”
陶成章苦笑了一下,这要求实在是极为过分的。众人认为人民党绝对不能占据浙江任何地盘,不仅如此,粮食军火也需要人民党自己出。缴获的军火物资全归光复会所有。而且人民党的部队必须服从光复会的指挥,不能由人民党自行其是。
即便如此,还是有光复会的干部对人民党不放心。他们甚至提出要人民党的武器弹药由光复会来掌握。陶成章不想在光复会里头引发严重分歧,前面的那些要求他姑且没有说什么。听到这条几乎是要人民党缴枪的要求,他直接明确表示反对。
其实光复会的干部们也知道这要求很是过分,大多数都表示支持陶成章。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这种要求的干部居然还振振有词,“他们既然是友军,这些子要求都不能接受。哪里有友军对主军如此猜忌的道理。”
徐锡麟看到陶成章的苦笑,他连忙说道:“焕卿兄,陈克那人绝不可能因为个人情谊而在这等大事上让步的。咱们提出这等要求,绝对不可能让人民党出兵。”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若是有人敢到绍兴对咱们提出这要求,只怕他就活着出不了屋子。”陶成章表示了完全的赞同。
“那焕卿兄为何不在会上说话?”徐锡麟忍不住问道。
“我不想让咱们的同志凭白的牺牲。虽说同志们说话不讲道理,但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同志。”陶成章面对徐锡麟才吐露了心里话,“再说让你去谈判,我只怕得让伯荪你说些谎话了。哪怕是割些地方给人民党我们现在也得答应。”
“焕卿兄,我个人名声不算什么。但是当年岳王会索要安庆,人民党就给他安庆。咱们要池州,人民党就给咱们池州。结果如何?岳王会和咱么都没能守住。现在安庆和池州都归人民党所有,再也没人和他们抢。咱们就算是想割地,人民党还未必要呢。现在把人民党彻底给得罪了,若是以后有了什么危急,咱们拿什么脸再去求到人民党门上?”
陶成章其实完全支持徐锡麟的看法,他问道:“那伯荪怎么看?”
徐锡麟坦然说道:“当今之计,要么咱们就完全靠了自己夺下浙江。不管牺牲多少人都自己打下来。这是最好。若是不能办到,那就干脆让人民党出兵相助。他们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现在看,人民党年初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要安庆与池州,只是岳王会和咱们自己沉不住气,先露了底。结果人民党占道义,之后咱们又守不住。结果人民党完全不欠咱们人情。反倒是咱们自己再也不能提池州之事。这是前车之鉴,这次咱们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同志们绝不会同意的。”陶成章答道。
“不同意,那就让这些人打打杭州,所谓请将不如激将。既然他们不服,反倒会竭尽全力。既然咱们决定起义,那自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焕卿兄珍惜同志的性命,但人民党能有今天的局面,哪次不是他们自己打出来的?若是焕卿兄决心自己打,我愿亲自领兵出征杭州。”
徐锡麟说的斩钉截铁,陶成章也拿不出别的道理。想了想,陶成章重重点点头,“那便这么定了,打杭州,我们光复会自己亲自打。”

九十六 光复会的态度(二)
冬初是各种大会召开的好时机,在一年即将过去的时候,农活基本干完,大农闲时节已经开始。趁着这个时期,该总结的总结,该展望与准备的则是展望准备。安徽人民代表的大会在凤台县再次召开。
与上次草草组织的大会不同,那时候不要说代表们,人民党亲自准备各种撤离工作,好像满清马上就要打进凤台县了,这可是把各地代表给吓坏了。有些人甚至吓得回家之后就带了全家跑去外地。除了坚决跟随人民党的代表之外,其他的代表们都躲了起来,生怕人民党覆灭之后满清追拿“匪众”。
不过是一个多月之后,北洋军全军覆没。人民党下令各地人大代表到凤台县参加第一次政府工作报告会议,能够通知到的代表只有总数的八成。人民党党内代表,以及坚定跟随人民党的人大代表比例从原先的不到六成,激增至接近八成。
大会召开的第一天,第一项议题就是剥夺这些逃窜的人所拥有的大代表资格。在不记名投票里头,九成五的人都投了赞成票。
这些纸张看着一样,其实都是做了暗记的。人民内务委员会很快就统计出那5%的反对票到底是谁投的。陈克要求内务委员会一定要保密,这不过是做一些准备,并不是当场发作或者秋后算账。这届代表们如果真的与人民党同心同德,反倒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剥夺了那些人人大代表资格之后,本次大会人数就从缺席变成了满员。从第二天开始,代表们被组织起来参观根据地。军事胜利所带来的心理上的改变可是相当大的。敢在北洋军进攻的时候坚守故土的人大代表,要么是真心支持人民党,要么就是胆子特别大。后者当中投机者比例相当高,他们现在都满心欢喜,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如此正确。光明的未来就展开在他们面前了。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代表们对于工业建设基本看不懂,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是参观煤气热球机。那庞大的铁质机器发出突突的轰鸣,机器上飞速旋转的轮子带动着皮带,又驱动了各种机械设备。人民党的干部强制进行科学文化教育,他们对此倒没有什么意外的感觉。非人民党出身的代表就觉得目眩神迷了。
想看懂工业上的进步与技术突破需要足够的科学知识,党外代表也只能看个热闹。直到参观农业发展的时候,这些党外代表就看出名堂来了。作为根据地首府的凤台县现在的富裕程度实在是令这些党外代表大吃一惊。这些人不少都有经验大片土地的经验,广袤平整的农田,纵横在农田之间的大规模水利渠道设施。各种兴修的道路,农村城镇的集中居住区域。井井有条的一切都让代表们感到震惊。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些集中居住地里头的社会设施。学校、邮局、医护所、供销合作社,兼具了村民会议召开地和演艺场地的集会广场。更别说家家户户几乎完全一样的红砖房。人民党新政府拥有的强大力量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人大代表组成的人民代表的大会们在理论上则是这一切的主人。至少党外代表们有一种认知,他们这些代表们掌握着眼前的一切,至少他们认为自己能从这里面分到一杯羹。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参观活动进行了两天,从第四天开始,人大开始正式听取政府工作报告。这次政府工作报告主要内容有三个,最重要的莫过于要求在根据地一年内实现初步土改,也就是说,土地国有化,人民重新得到土地使用权,并且开始开始建设新城镇。
位居第二的,则是城乡居民的户口统计工作。根据地各地各级政府都要开始进行人口统计,以及相应的户籍建立。
居于第三位的,则是全民教育体系的建设。
做报告的政府代表是任启莹,本来这个工作想交给宇文拔都,结果宇文拔都几次试着作报告,读文件还行,让他做讲解,宇文拔都就坑坑巴巴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没办法,这项工作最终落到了被公认能说会道的任启莹身上。
陈克在会议上要求任启莹从最表层的全民教育体系逆着做报告。即便以任启莹的聪明一开始也没明白怎么回事。陈克却罕见的没有进行过多解释,而是把工作交给凤台县党政两套板子去讨论。任启莹猜出了陈克的一部分心思,这是要考验一下任启莹的能力,只要这次工作能让陈克满意,就意味着陈克要对任启莹委以重任了。不过任启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哪怕再有能力,看待问题的角度还是无法与陈克同步。任启莹当时就明确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一众同志复杂的眼神中,陈克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人大和咱们党政组织不同,特别是这次人大会,目的不是让代表们做出决议和判断。咱们的目的是让他们知道政府是怎么营运的。所以咱们不能在人大里头讲什么阶级斗争,讲阶级斗争这就不是人大会,这是批斗会。从全民教育问题开始讲,那就是由浅入深,让他们逐渐理解政府营运。大家都知道受教育是件好事,咱们从办好事的结果来讲,最后讲到涂改问题,代表们才能讲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革命。不革命的话,他们享受不了全民教育的成果。”
陈克已经觉得自己讲的非常清楚了,但是同志们能理解的人屈指可数。任启莹算是其中之一,她明确表示,自己承担这项工作。
会议开始之后,任启莹按照事前的准备做起了政府报告。人民党出身的代表,对这几个议题都有认识。大家或多或少的都参加过相关的工作,有不少同志本身就负责各地方与之相关的工作。党外出身的代表们听着这些议题,都有着云山雾罩的感觉。
最没有争议的议题莫过于全民义务教育。在中国的传统里头,读书是件好事,只要有读书的机会,大家都不会放过的。以前读书要请先生,这笔费用可不是每家都能承担起的。即便是小地主家庭,读不起书的同样大有人在。人民党出身的代表们自然要全力推行义务教育,因为这是党的政策。非人民党出身的代表同样支持这项政策。
在表面的共识之下,不同的观点就出现了。在这个时代,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做官。为何要推行全民教育,为何让每一个人都能读书认字,这种做法的内在意义,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理解。
从人民党的角度来说,义务教育里头包含着一套完整的理论与实践的内核。从政权角度来说,教育过程本来就是凝聚群众的过程,特别是自小接受政府教育的人民,自然而然就和旧时代拉开了距离。从社会运作而言,把孩子们放到幼儿园和学校里头,能够有效的降低家庭的压力,更好的解放劳动力,特别是解放妇女劳动力。从发展生产力的角度来看,全民教育是最有效提高劳动力素质的途径。
这些内容还能在人大会议上公开说,任启莹可不敢把党内讨论的内容在人大上说出来。陈克只对高级干部谈及了“革命接班人问题”。学校教育可以由学校设置种种考验。那些能够让“人类社会性”得到最大发展的人,自然就懂得追随党,懂得要进入社会体系,就算是以很不乐观的比例,教育体系里头教育出来的人,50%懂得了社会的结构,5%的人懂得了得跟着党走,懂得了个人的安全与价值必须社会运作来实现。陈克坚信,就算是只靠这5%的人,人民党也能彻底管理起国家。而且中国的伟大在于,个人必须依靠国家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这种观点是普遍共识。人民不仅仅是接受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存在,人民甚至热切的渴望一个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强力中央政府存在。
所以必须推行全面义务教育体系,如果强大的中央政府掌握在精英教育体系手中,而不是由全面义务教育从全国人民中选拔出的毕业者掌握了政府,那结果只能是中国迅速变成一个对内剥削,对外侵略扩张的帝国zhuyi国家。陈克决不允许自己苦心开创的人民革命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党内的同志也无法完全理解陈克讲述的这些内容,这是从全国的角度看待义务教育,这也是从过去与未来的角度去看待义务教育。陈克虽然不是什么天才,但是他身处历史下游,真切的看到了历史的过程。所以陈克能从自己所看到的历史中确立自己的信仰。而且能确立自己要坚守的东西。党内的同志却没有这种历史实践,陈克所说的一切,大家仅仅能从自己已经学到的东西里头寻找解释了。
不过人民党有自己的纪律与制度,能理解党中央的政策,那就在工作中努力把政策落实,如果不能理解,那也得在工作中逐渐理解党中央的政策。
党外的这些代表们根本没有接受过人民党的内部教育,他们更不可能理解义务教育蕴含的诸多意义。他们只能靠自己的所认识的世界来解释人民党政府的政策。于是人大会里头各种让陈克觉得很无奈的讨论就展开了。
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党外代表居然把义务教育体系看成了一个谋利的行业。开办学校之后,每个学生要交多少钱。有人居然提出了这个傻问题。这个问题一听就是没有好好听政府工作报告,政府工作报告里头明明白白的指出,义务教育是免费的。不仅不向百姓收钱,国家还得为校舍,教育设备,教师工资支付一大笔费用。学生们要支付的仅仅是书本与学杂费。
明白了办教育不仅不赚钱,还要赔钱,党外代表们无一例外的被吓住了。人民内务委员会收集的情报里头,党外代表们纷纷在私下讨论人民党会不会向有钱人分摊这笔费用。不少代表认为,如果发生了这种强制分摊,他们要坚决反对。
政府工作报告是分段进行的,原因是人民代表们完全没有现代国家的概念,更不懂得怎么营运这个现代国家的各种政策。不仅仅是党外的代表,人民党内的代表可不光是人民党党员,大批坚定支持人民党的群众代表同样不明白这些政策以及相关的实施方法与过程。人民党政府必须承担起全面的解释工作。向根本没有概念的人灌输一个全新的概念,其难度远远大于直接拎把枪把这个人杀掉。哪怕是所有人都支持的义务教育,也遇到这个艰苦的过程。
随着会议的进行,陈克发现了一个原先根本没有想到的情况。代表们的座位是自选的,在会场里你爱坐哪里坐哪里。人民党党员自然是集中坐。而其他的代表们则是按照地域呈现一片片的落座格局。随着会议的进行,格局开始出现了变化。人民党依旧是集中坐。而非人民党党员出身的代表们,根据地自己政治立场的不同,支持人民党的代表们自然而然的选择了坐在人民党旁边。并不站在人民百姓立场上的那些代表们随着对议题的认识加深,逐渐形成了集中坐的局面。地域因素很快就让位给政治因素。针对政府工作报告内容的讨论,更是让政治因素主导了大家的立场与情绪。分化以令人讶异的速度扩大开了。
原本会场里头的座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人一张凳子。陈克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故意让每天都多填十几个凳子,会议开了几天之后,从主席台上看下去,人民党以及追随者们黑压压的坐在左边,而持不同政见的代表们黑压压坐在右边。中间硬是空出了一块区域。只有少数既不愿意跟随人民党,却也不愿意和另外那些人掺和在一起的自持狷介的代表零零落落坐在中间地带。政见划分完全替代了地域划分,虽然很多代表对“政见”这个词汇听都没听过。
政府工作报告自然是官僚体系的工作,陈克对官僚体系并没偏见。官僚也是人,他们干工作同样需要方法,需要制度。官僚体系甚至比其他体系更需科学与人道的制度与方法。所以政府工作报告根本不谈及什么主义和终极理想这些玩意。
现阶段义务教育不仅仅是要建设学校教育体系,还有全面的人民扫盲工作。想扫盲,就得知道根据地有多少人口,这些人口的受教育程度。以便制定出相应的具体实施方法。这就需要建设户籍制度。
而户籍制度又牵扯到城乡二元制户口问题,二元制户口就需要在土改完成的基础上进行。这些工作有阶段性,大概来说,土改为首,户籍紧随,义务教育最次。当然,那些紧跟人民党的群众们已经率先让自己的子女加入了已经开办的学校,自己也在接受教育。这又体现出不完全符合大体工作顺序的情况出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政府把这些工作的内容一项项列出来。且不说别的,光是纸张的需求就让这些代表们瞠目结舌。这年头纸金贵,特别是用来书写的白纸价格不菲。为了完成户籍制度统计,还有其他的工作需求,光这些白纸就需要十几万斤。折合市价少说也得十几万两银子的开销。
安徽根据地现在人口估摸着有一千多万,具体数字谁也不清楚。光是用在百姓户籍建设的纸张,按照一两银子一千文钱来计算,政府在每个人身上就要花掉最少十文钱的白纸。至于油墨,还有政府人员的工资,要动用的辅助人员的薪水,又是一大笔开支。有些比较精通计算的党外代表们私下估算,光人口普查这项工作,最少就需要花掉五十万两银子。而人民党把这笔钱一肩承担下来。
党外代表们中有一个代表家里开的有造纸的作坊,他对这个消息是非常欣喜的。如此巨大的纸张需求给了他的作坊极大的牟利可能性。当他在会议上不自量力的提出愿意“便宜”供应纸张的时候,人民党政府工作发言人任启莹微笑着告诉这位代表,人民党已经把所有纸张都筹集齐了。当然,任启莹同样微笑着告诉这位满脸惊愕与沮丧的代表,如果有需求,政府会与这位代表联系。
看着这场活剧,与会的所有政府部门人员几乎都是心里暗笑,陈克当时花费颇大的人力物力开办的造纸厂,不少同志还不太理解。现在他们明白了,陈主席在这件事情上与他平日里的作风完全相同,总是在问题发生前就做好准备。
造纸厂使用两种原材料的处理工艺,麦秸与稻杆处理工艺。以往百姓们把麦秸与稻杆当作厨房燃料或者烧了灰积肥。人民党的造纸厂收购麦秸与稻杆之后,百姓们自然是极为高兴的,原本根本卖不了钱的东西现在居然能换取收入,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前往各地收购点出售麦秸与稻杆的百姓是络绎不绝。卖了麦秸与稻杆与,百姓们数着钞票的时候脸上都笑开了花。而造纸厂得到了稳定均质的原材料,自然能够稳定均质的生产纸制品。
这件事给同志们的影响可是颇大的。原本听着简单晦涩的“大规模稳定均质原材料,大量投资建成的工厂,大量生产廉价产品。”这种工业生产路线大家都没见过,自然不可能凭空幻想出来。且不说造纸厂采取的各种复杂的工艺技术,单单造纸厂的建设与原材料与产品的这个流程中,政府部门的同志就有茅塞顿开的感受。
党外代表们一面震惊于人民党的豪富,另一方面又本能的感受到极大的威胁。在他们的经验里头,官府想干什么,从来都是要依靠地方士绅的。或是出钱,或是组织地方上的劳力,或者是官府采购。虽然官府与士绅之间的斗争极为激烈。不过只要把钱用到位,士绅们还是能赚到不小利益的。
现在人民党虽然不掠夺士绅,同样也不依靠士绅。通过构建基层政权,人民党一步步的把原本与官府并不打交道的百姓掌握在手里。这样下去的话,千百年来稳居乡间领导地位的士绅们就会被一步步的边缘化,完全被抛在政权与人民之外。
如果没有参加人民代表的大会,党外代表们还没办法理解到这些。参加了这次大会,不仅仅是人民党的追随者们看待社会的眼界大开,这些一度居于社会主流的党外代表同样眼界大开。
人民内务委员会收集的情报里头,头几天士绅们几乎还是依照其社会地位在胡说八道,随着会议的进行,他们的私下讨论就越来越有点意思了,当原本分散在各地的这些旧时代社会中坚力量聚集在一起商讨问题的时候,他们看待问题的深度与广度也在不断强化。这些人也是能够正经的看待眼前问题的。
在这种表面上还算祥和,实际上内部风起云涌的时候,传来了光复会攻克杭州的消息,对人民党来说这个消息实在是有点微不足道。陈克只是交代情报部门加强打探,具体的应对措施将在人大会之后进行。
发表了这番交代的时候,陈克甚至没有完整的看完情报内容。直到晚上休会,陈克与党内的同志讨论完了当天的具体工作,陈克的信任秘书把这份报告再次递交到陈克面前,陈克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厚厚的一叠情报内容翔实,人民党还没有渗透到光复会里头,所以这是人民党建设的浙江各地情报网通过公共内容收集的情报。在人民党培训的情报网看来,除了光复会的内部会议内容需要过段时间才能拿到,光复会的行动可谓毫无保密性可言。得知了光复会要进攻杭州,人民党情报网特别派遣了观察员,结果观察员到了杭州后等了四天,光复会麾下的光复军才抵达杭州城外。
令陈克稍感意外的是,浙江巡抚增韫几乎是视而不见的让光复会在浙江南部起事,当光复军攻打杭州的时候,浙江巡抚增韫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气节来。对于光复会的劝降,增韫果断拒绝。而他亲自监督已经聚集在杭州的防军、练军、绿营,组织防御,部署阵地。杭州城里头大概聚集了各路军队三千多人,这已经是浙江南部的所有军队。
早在得到光复会出动的消息之前,增韫把这些部队给聚集在西湖边上,发表了公开演说。演说内容有附录,陈克看完之后大有知己之感,读到里头情真意切之处,陈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增韫既不提效忠朝廷,也不提个人忠义。他简单明快的讲述了面前这些清军们的粮饷来源。这些清军的粮饷都是朝廷发的,如果朝廷倒了,这粮饷自然就全无着落。增韫表示,光复会有自己的军队,绝对不会招收这些防军、练军以及绿营。即便招收了,也不会把他们看成自己人。如果这些清军兄弟认为不靠朝廷也能过得好,那现在就可以去光复会那边,或者自行散了。如果觉得靠了朝廷才有饭吃,那就好好守城。何去何从每个人都可以自行决定。
对于中国人民而言,只要说出的道理是实话,大家都能听明白。浙江巡抚增韫不骗不哄,说理清楚,逻辑完整。防军、练军、绿营都清楚,只要杭州被攻下,他们立刻就会没了营生,根本没有立刻能谋生的手段。三千多人里头除了不到四百的确怕死的家伙选择离开,其他的都选择留下来守城。
增韫马上发赏钱,并且把各部的指挥官叫到一起商谈守城事宜。好歹在光复军抵达之前建成了防线。
战斗的经历就没什么特别的,双方的军事素养自然是守城的清军占优,士气方面则是光复军较高。排枪对射的时候,守军子弹比较充足。光复会在第一天的进攻中吃了亏。第二天,看到能守住杭州的清军士气大振,作战表现更胜头一天。加上有炮兵助阵,虽然炮弹准头很差,不过好歹隆隆的炮声也很是激发士气。光复会第二天的进攻又被挫败了。
第三天光复会没有攻城,增韫立刻犒赏三军。清军更是来了劲。
不过俗话说乐极生悲。第四天的战斗中,兴奋的清军再次击退了光复军之后,天知道是不是头天喝的酒劲没过,还是有谁下了重赏,他们居然开始追击败退的光复军。一开始追击很是顺利,按照局势的发展,光复军或许会全线崩溃也说不定。突然间一支部队攻击了出击清军的侧翼。
写报告的同志看来是抓获了参与出击的清军军官,报告里面写了段文绉绉的话,“敌八十余精壮突现我侧翼,皆头缠白布,赤膊,仅着白色短褂。为首乃三名女子与两名少年。手执炸弹、短枪与日本刀。先以炸弹投掷,继而以短枪射击,弹尽后以日本刀肉搏。我军遂败。”
接下来的战斗很有清军传统,出击的清军部队溃败回本营。光复军敢死队尾随追杀,冲进了清军的防御阵地。在肉搏战中清军溃散了。光复军主力杀进杭州城后,浙江巡抚增韫居然不逃,而是据巡抚衙门进行了顽强抵抗。因为在城里巷战,进攻的光复军缺乏腾挪的地方,几次硬攻伤亡颇重。直到第二天拖了大炮进城,逼着俘虏里头的炮兵操炮。被俘炮兵居然颇为忠义,不肯从命。光复军砍了好几个被俘炮兵的脑袋,这才有人亲自操炮射击浙江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大门和围墙被轰塌之后,防守才算是崩溃,即便如此,浙江巡抚增韫的亲兵依旧抵抗了好久,光复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获得最后胜利。至于浙江巡抚增韫的下场,报告里头就说的不太确定。有说被炮弹打死的,有说自杀的,有说被俘后光复会痛恨增韫负隅顽抗,把增韫给就地处决的。反正结果就是浙江巡抚增韫死了。
放下资料,陈克想,光复会应该很高兴吧。这就是陈克对此事的唯一想法,两分钟后,陈克躺在办公室隔壁屋里头的临时床铺上睡着了。

九十七 光复会的态度(三)
“璇卿,我这就准备出发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徐锡麟坐在秋瑾的病榻前,带着一种看似很轻松的表情说道。
秋瑾靠在几个枕头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听徐锡麟这么说,秋瑾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她气息微弱的声音里面都是关切,“伯荪,你这次去安徽要去多久?”
“这个说不清楚,我是尽快赶去,尽快回来。倒是璇卿你要好好养伤。我尽快从安徽带医生回来。”说道这里,徐锡麟的声音里头已经有些颤抖。
“去上海的同志有消息了么?”秋瑾追问着最关心的事情。
徐锡麟装作开朗的说道:“这几天就应该有消息了。”
秋瑾一看徐锡麟的表情,就知道光复会派去上海找医生,买药的事情不会乐观,她抓住徐锡麟的手,“伯荪,你这次去安徽,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无论如何,都要请文青出手帮咱们。受伤的同志都是咱们光复会里头的敢战之士。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徐锡麟知道秋瑾受的伤到底有多重,但是秋瑾根本不提自己,满心想的都是其他受伤的同志,原先装出来的轻松表情再也维持不下去,徐锡麟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反手握住秋瑾冰凉的手掌,“璇卿,放心吧。文青他们打了那么多大仗,我们都亲见过文青那里的军医院,好大夫不会少。这次我无论如何都会请文青帮忙。”
听徐锡麟说的坚决,秋瑾点点头,“那就好。伯荪,你赶紧去吧,早去早回。我肯定没事的,你不用挂念。”
徐锡麟也不再多说,他抹了抹了泪水,起身给秋瑾掖了掖被子,就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杭州战役前,光复会上下都以为自己懂得战争,真正经历过杭州之役后,他们才知道他们自己距离懂得战争还差得远。战斗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万事大吉,相反,千头万绪的事情此时方才开始。光复会上下都没有接受过人民党的军事教育,他们自然不可能听陈克在军校里头讲述“清末一次性军队”这个概念。
“一次性军队”这个概念的核心,是指部队缺乏全面的保障。把官兵投向战场之后,就生死由天。若是幸运的不死不伤,那么就可以作为下一轮的一次性军队来对待。整个体系把官兵当作消耗品,根本没有竭尽所能把保障工作做到最大程度的努力。
光复会既然没有战争经验,他们到不是有意这么做。不过客观事实总是不管主管愿望,无论光复会有没有这种想法,事实上光复会的战前准备水平就是标准的“一次性军队”水平。
杭州战役持续了五天,双方进行了十数次的进攻与防御战,光复军伤亡人数达到了五百多人。这五百多人里头,当场战死的不过七十多人。但是战斗结束后的三天里头,受伤的光复军又死了四十多人。这是还建立在光复会搜罗了杭州以及控制区内几乎所有能找到医生的情况下。陶成章与徐锡麟都在第一次安庆之战中见识过人民党的战地医院,尽管没有人民党那么多受过专门门培训的军医和护士,光复会也学着架起大锅煮纱布。由于使用了消毒绷带,加上现在是冬初时节,细菌感染的几率低了不少,死亡人数总算是没有大幅度上升。
但是陶成章与徐锡麟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如果没有大批受过专业培训的医生进行救治,那些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受伤人员,只怕撑不了太久。但是这种伤势中医是解决不了的,西医只有上海才有。而且大多数还是洋人,他们根本不可能来杭州治病。陶成章一面派人去上海努力请医生,一面让徐锡麟前往安徽向陈克求助。
原先对人民党极为反感的干部们这次都没有什么废话,年轻气盛的干部们多数上了第一线作战,受伤的人里头他们比例可是不低。关系到自己性命的时候,没人再敢趾高气扬的说话。上次他们本来就不希望人民党来浙江,提出条件的时候自然是故意刁难。而现在他们都很清楚,请人民党派医生的事情,即便是好话说尽,人民党也未必肯真心帮忙。如果此时再大放厥词,故意刁难,那还不如不派人去呢。
从秋瑾病房里头出来,有人已经在门外等着徐锡麟,马匹和简单的行李已经备好。徐锡麟和几个同志上了马匹,向着城外官道方向去了。陶成章也骑着马同行,他和其他几名干部亲自送徐锡麟到城外。所有人的神色都是焦急,受伤的同志都是光复会里头的敢战之士,其实打到第四天的时候,光复会的兵力已经枯竭。很多人第一次上战场之前都是一副急不可耐,不惧生死的模样,真的在子弹横飞的战场上经历过,见到前后左右的同志受伤倒地,听着身边同志们发出的惨叫,听着敌人方面的大炮轰鸣,很多人的那点子胆气很快就被剥夺干净。
如果不是清军主动出击,如果不是仓促组织起来的最后一波敢死队误打误撞的侧击了出击的敌人,如果带队的不是秋瑾……,陶成章每次想到这些,心脏就仿佛堕进冰窟,浑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如果没有这些准备,这次杭州战役光复会只怕是输定了。
杭州战役好歹是胜利了,战后的光复会绝对承担不起缺乏治疗而导致的大量死亡。这些人可都是光复会真正的敢战之士。
一行人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却没人敢提再说什么。除了陶成章和徐锡麟之外的干部们在战前说过太多的大话,对人民党表示过太多的敌意。人总是要给自己留点廉耻的,在去安徽求援的路上,这些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杭州城内现在一片冷清,原本繁华的街道此时空空荡荡。装着胆子开门的店铺也没什么顾客。偶尔经过的药铺,或者医生坐诊的门脸,都能看到被强行打破砸烂的门板,或者铺面的铺板。看到大队骑者穿街而过,市民们脸上都变得紧张起来。根本没有“光复”后普天同庆的喜悦模样。
一行人到了城外官道,大家勒住了马匹,徐锡麟看着陶成章憔悴疲惫的神色,心里头也是很不忍。陶成章几年前破衣敝屣奔走于浙、闽、皖各地联络革命志士。他经常以麻绳束腰,脚穿芒鞋,奔走于浙江各地“每日步行一百一十里,不辞劳苦”。杭州离他家仅一水之隔,他却“四至杭州而不归”。有一次,抵达杭州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六,魏兰劝他回家过年,他答:“幸老父犹健,家计无忧,一至故乡,恐被人情牵累,不能复出矣!既以身为国奔走,岂尚能以家系念耶!”
而那时候,陶成章却是精神抖擞,态度昂扬,哪像现在这样憔悴过?徐锡麟说道:“陶公,就送到这里吧,你也不要太辛苦了。”
陶成章虽然形容憔悴,神态间却有着一种以前没有的稳重。他点了点头,思索片刻才开口说道:“焕卿,你见到陈克一定要带上这话,若是陈克肯派医生前来,无论救得或者救不得,我光复会绝无怨言。他日若得再见,我陶成章定然亲自拜谢人民党出手相救的恩情。”
徐锡麟有些意外,这话其实陶成章已经对自己说过。不过转念间徐锡麟已经明白,这话其实是对同行的光复会同志说的。
又点了点头,徐锡麟郑重答道:“我一定把这话带到。陶公,就此别过。”
众人分别的时候都没有无用的言语,尽管陶成章这话已经有点“卑躬屈膝”的意思,那些曾经放言“决不让安徽人插手浙江事宜”的光复会干部们,再没有一个字提及陶成章这话该不该。
光复会夺取了杭州之后,浙江西部再也没有人敢对光复会表示一丝一毫的敌意。徐锡麟出发前,已经有人在前面安排行程。光复会曾经从池州一路回到绍兴,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自然是有经验。徐锡麟心急如焚,一路之上除了累的受不了才躺下睡会儿,其他时间全用在赶路上。
进入人民党的地盘之后,光复会早就和人民党联系上。江南是章瑜的地盘,听说陶成章是来请医生的,章瑜难得的讶异了一次。以往陈克还真的有点未卜先知的意思,一般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给同志们事前说说。大家心理上也有准备,现在陈克的精力全部放到了内部建设上,召开人大会占用了中央的全部精力,章瑜这边没有得到与光复会有关的丝毫指示。
幸好根据地之间有信鸽联络,光复会打前站的人一到安庆恳请人民党派遣医生,章瑜就派人陆路送信,同时启用了用珍贵的信鸽通讯。第二天,他收到了回信。“先用安庆地方上的医疗力量尽可能支援一下光复会。”
等徐锡麟筋疲力竭赶到安庆,章瑜立刻接见了徐锡麟。
“六名医生,六名护士,以及二十名实习学生组成的医疗小分队已经整装代发。”章瑜一贯不爱挤出什么亲切的表情,他用一种完全公事公办的神态说道,“徐先生,我们安庆军医很少。现在也就能派出这么多人。你现在就给我们说清楚交通线,我们亲自派部队护送小分队前往杭州。”说完之后,章瑜把一张已经准备好的军事地图放到徐锡麟面前。
章瑜是听说过在人民党里头,一位名叫任启莹的政治新星迅猛崛起,不管别人怎么众说纷纭,章瑜对任启莹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单论事务官水平,章瑜自认应在任启莹之上。至于政务官水平,章瑜根本不屑把任启莹当竞争对手。放眼人民党,章瑜真心服气的只有陈克一个人,就连严复,章瑜也只是认为自己没有严复专精于学问的那点时间而已。
看着徐锡麟听完安排后震惊的神色,章瑜有点意兴索然。
徐锡麟自然有震惊的理由,人民党办事从来不爱开玩笑,徐锡麟是知道的。但是不等徐锡麟哀求,章瑜就弄出三十二人出来,更清清楚楚的说明这三十二人都是负责什么工作,每个人的专业是什么,水平大概如何,包括合作中需要光复会怎么与以配合,这等效率已经超出了徐锡麟的想象。只要人民党肯办的事情,总是能不扯皮,办事中纰漏极少。这种作风让徐锡麟心中同时涌动着无力感与畏惧感。
对章瑜来说,他已经极少有什么感动的情绪存在。章瑜作为官吏家族出身的子弟,对完成一件事情的步骤有着几乎是天生的感觉。他见过太多的事情,对本来应该极为简单的事情上被强加的诸多贪婪与欺诈,章瑜能理解,却是真心的不能接受。
在人民党的日子里头,章瑜终于可以尽情的按照事情本身的规律来办事。这种畅快是他以前只能在幻想里头才会有的。不过这畅快感随着日复一日的工作,也在不断的降低。每一件事都不一样,这样细致的工作积累起来的压力不是那么容易释放的。安排完支援光复会的事情,章瑜只感到一种疲惫,他希望徐锡麟千万不要再说一堆毫无意义的感恩废话。当然,如果徐锡麟说了,章瑜也会听着。不管这个环节多么无聊,这依旧是“与徐锡麟接洽”这件事中必然的环节之一,章瑜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看着章瑜那严肃的神色,以及针对救援一事做出的准备充分,徐锡麟忍不住问道,“章先生,您是医生出身?”
“我不懂医学。”章瑜冷冷的答道,“救人得抓紧,徐先生,你赶紧安排一下路线,我们好出发。”
徐锡麟激动万分的交代了路线,安排了人手,等光复会的联络人员满脸喜色的奔出去给杭州方面联络。徐锡麟起身,深深作了一揖,“章先生,您的恩德我光复会上下没齿难忘。”
“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只是我们安庆党支部的决定。如果是我个人,我可没有资格调动这么大数量的人员。”章瑜依旧是平静的答道。章瑜没有说这是党中央的决定,哪怕别人都知道人民党有信鸽通信的模式,但是这种透露人民党内部情况的话,章瑜绝对不会自己说出来。用安庆党委给党中央打掩护的事情,章瑜还是有这个担当的。
“徐先生,你是准备跟队一起回去,还是准备继续去凤台县?”章瑜接着问道。
徐锡麟连忙答道:“我还想去凤台县。章先生,并非在下信不过你这里的医生,您能帮我们,已经是极大的恩情。只是我们有些同志伤势很重,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医生。”
“你们到底有多少伤者,伤情大概是怎样的?”章瑜接着问了一句,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问的不对,如果对方是陈克,这话问出来之后,陈克就会给章瑜一个极好的答复,有多少人受伤,枪伤多少,刀伤多少,烧伤多少,各种受伤部位的大概统计。不过章瑜面对的并非陈克。
果然,徐锡麟只是明确的给了一个受伤的数字,更加详细的内容根本没有。徐锡麟自己是关心则乱,开始按照印象絮絮叨叨的陈述,跟着徐锡麟的那些人看人民党肯帮忙,也忍不住插话,交谈里头开始补充各种伤者的情况。
章瑜一面在心里头大骂自己的愚蠢,一面果断的选择了自己节省时间的方法,他打断了这些人的话,“徐先生,你们先自己把伤者情况给统计好。这样的话,你们到凤台县的时候,也能拿出一个准确的数据。你看如何。”
徐锡麟虽然心里头也失去了清明,听章瑜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过来。“章先生,我们这就下去统计。等统计好了,再给你谈此事。”
章瑜笑道:“这倒不用,救人如救火。你们现在就出发,有一段路是水路。在船上坐着的时候,你们有时间来统计这些。徐先生你看如何?”
徐锡麟等人觉得这法子不错,也不顾身体的疲惫,起身告辞。等徐锡麟出了大门,章瑜在心里头总结了一下事情的前后,觉得自己把所有该做的都给做了。他转头问秘书,“都记录下来了么?”秘书连忙答道,“记录好了。”章瑜浏览了一番记录,看记录没错。他在记录下签了时间,就把这件事完全给抛在脑后。如果每件事都记在脑子里头,这得累死人的。该结束的事情,就要立刻结束。
不过章瑜却忍不住想到,陈克是绝对能看出这件事里头章瑜没有尽力的地方。不知道陈克会怎么想。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浮现了一瞬,章瑜随即把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头“删档”了。
两天后,陈克接见了光复会眼睛通红的一群求救者。果然如同章瑜曾经想到过的,陈克询问过程的时候,已经发觉章瑜偷懒的地方。徐锡麟把统计出来的伤者数据递交给陈克的时候,顺口说这是在章瑜建议下统计出来的。陈克当时就明白了,章瑜本人是不关心光复会伤者生死的。如果徐锡麟早早的统计出来这些数据,章瑜或许会使用珍贵的信鸽情报网来交流信息。这样,也能节省点时间。光复会或许会少死几个人。很明显,光复会不注重统计的习惯让章瑜觉得耽误自己的时间,偶尔生出的那点子善心随即消逝。
陈克一点都不想责备章瑜,章瑜坚定的执行党中央的指示,不过在细节上,章瑜一点都没有对光复会的支持。他甚至觉得章瑜这做法有点可爱。
不过这念头只是闪了一下,陈克就开始觉得自己太轻浮。一个领导者如果只是看到这些细节,然后根据自己的想法随意猜测,其结果是致命的。和章瑜一样,陈克很快就把这件事驱逐出了自己的脑海。这是陈克最近在工作中练成的一种能力,这能力就是“遗忘”。把注意力放到重要的事情上,其他想法自然而然的就被替代,只要不去刻意想起,这些事情就会被遗忘。哪里有闲工夫去考虑这些鸡毛蒜皮的没用事情。
“伯荪兄,你的这份统计很好。我们现在就编成医疗队,今天就能出发。”陈克对徐锡麟说道。
“那多谢了。”徐锡麟的脸煞白,两只眼睛红通通的,看着有点吓人。不过听陈克这么说,徐锡麟觉得心里头彻底放松下来。这话刚说完,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前后晃动起来,晃了几下,徐锡麟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陈克在主席台上做着闭会讲话。徐锡麟来的很巧,正好赶上人大会闭幕的日子。如果不是陈克在修改自己的讲话稿,徐锡麟还真的未必能见到陈克一面。
陈克按照后世抄袭的各种大会讲稿做着最后的总结。不过现在陈克对这些稿子的内容有着不同的看法了。“团结的大会”,这是指大会上人民党压住了阵,所有代表都承认了人民党的领导地位。“成功的大会”,则是指人民党所有的提案都得到了通过。至于什么“认真交流”,“深入讨论”,这些词不是瞎话,而是“只说出了一部分事实”而已。在这点上,陈克对于党的文章可是非常赞同的。绝不说瞎话是必须的,如果理解不了事实,就指责别人说瞎话,这本身只是说明自己无知罢了。
人大会一结束,人民党自己的党代会就立刻召开。总结这次人大会的过程,并且制定明年党的工作,这可是极为重要的工作。陈克早已经把徐锡麟等人的事情放到了一边。
陈克已经明确帮助了光复会这些求救的人,不过俗话说好心落得驴肝肺。这帮人里头不少人见人民党帮忙这么干脆,立刻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们到没敢说陈克的坏话。不过他们去医院的时候,居然敢询问接待人员,“陈克先生没来么?”
听到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问话,人民党的接待人员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大家根本不回答这个愚不可及的问题。徐锡麟还在昏迷之中,他若是在队伍里头,定然会想办法解决这些矛盾。可惜他不在。所以光复会的人竟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人民党的人对他们的态度变得冷淡起来。
冷淡归冷淡,党交代的任务同志们也不会懈怠。不过军医院部门的领导私下把队伍成员换了一下,把几个秉性直爽,城府不深的年轻同志换了下来。换上了几个更能容人的同志。这次是去救人,而不是去闹矛盾的。光复会在根据地都敢说出“陈克先生没来么?”这种话,同志们到了光复会的地盘上,天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来。
调整完的队伍也出发了,根据地已经得知安庆方面派出了二十名学员。所以队伍是由十名医生,十名护士组成的。学员就没有加派。解放合肥之后,人民党水路畅通,船队能从淮河边的凤台县一路进入长江,内河舰队专门派遣了一艘机动运送医疗队伍。照顾到徐锡麟的身体,他没有随队出发。这对徐锡麟倒是一种运气,他本来还负有其他的责任,如果在昏迷中坐上船,徐锡麟醒来之后只能中途下船,多走不少冤枉路。

九十八 光复会的态度(四)
光复会的会议列席很有规矩,模仿了山大王们聚义厅的模式,正中间是陶成章,两边按照地位顺序依次排列着各位干部。这已经是光复会习惯的列座模式。
“陶公,又有杭州士绅想给增韫厚葬。”光复会里头的干部说道。听到这话,几乎所有光复会干部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浙江巡抚增韫的官声并不算坏,如果不是他在杭州负隅顽抗的话,就他先前的表现,对革命党也远谈不上严厉。这个一个满清高官,在杭州战役中死了,杭州地方士绅的态度自然谈不上欢欣鼓舞。要求革命党厚葬增韫的呼声在杭州士绅里头从来没有中断过。士绅们甚至表示,如果光复会不愿意厚葬,士绅们可以出钱厚葬。
这里头的政治把戏陶成章自然是看得明白,人死为大,厚葬增韫这件事并不违背习俗。即便是光复会当政,也没办法挑出什么毛病。不过这帮士绅们更深刻的目的则是通过厚葬增韫来博得一个名声。如果光复会被满清撵走,他们自然可以通过参与厚葬增韫这件事来谋取自身的安泰。至少士绅们为自己辩解“我和光复会不是一伙的”的时候,也算是有理有据。
“这帮人倒是会钻营!”光复会的干部们多数出身地主士绅,对士绅们的想法那是心知肚明,“陶公,要不要抓几个死忠满清的走狗,杀一儆百?”
杀一儆百的想法对陶成章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不过他毕竟是光复会的首领,自然不可能这么孟浪,陶成章劝道,“他们心里头有这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江浙还有两江总督,还有江南新军,他们自然有所想法。只要能破了南京,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多余的想法。”
这是光复会的近期战略,攻克杭州之后,成建制的敌人只剩了南京的江南新军,以及上海、福建的清军。福建清军根本不敢动弹,暂时不是大问题。倒是上海的清军动向不明,光复会极力打探情况。而光复会眼前最大,最危险的敌人,莫过于南京的江南新军。南京距离杭州并不远,以现在的局面而言,南京处于光复会与人民党两大革命势力包夹当中。是满清在江浙的最后据点。一旦攻克南京,光复会与人民党之间练成一片,人民党堵住北方与西边的满清势力,光复会就可以专心对付东边与南边。整个局面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咱们光复会一定要拿下南京!”光复会里头年轻气盛的干部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这种战略分析并不难做。对照着人民党支援给光复会的地图一看,就能清楚明白的看清楚局面。南京城就如同包围在群狼里头的肥羊,极为吸引眼球。
光复会里头也是比较有老成持重的,这些干部们进言道:“打南京的话,咱们的兵力只怕不足。现在得尽快让各地光复会的同志带兵到杭州集结。共同进攻南京。”
陶成章听了之后点头道:“粮饷,武器,这些都得先备下。尽快让各地的同志带兵前来。只要打下南京,无论是粮饷还是钱财都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看到满清不堪一击,民心也会归到咱们这里来。”
光复会干部们纷纷点头,陶成章的话代表了这些人最近的共识。各地士绅也好,百姓也好,都没有明显支持光复会的意思。虽然这些人对人民党有着种种的敌意,不过他们都认为,人民党拥有现在的实力与影响力,完全是建立在军事上一连串胜利的基础上。
“陶公,人民党的医疗队是不是说要走?”有干部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陶成章沉下脸,“是。他们带队的黄先生说了,既然已经治疗完了伤兵,他们明天就要走。”
听到这个消息,光复会的干部们神色从众志成城的样子变得迥然各异。有些人已经着急的说道:“陶公,咱们既然马上就要攻打南京,咱们手里的军医的确是不行。”
陶成章脸色更加阴沉起来,他当然知道光复会的军医的确不行。为了挽救包括秋瑾在内的光复会同志的生命,骨子里头颇为矜持的陶成章真的是态度诚恳的向陈克求援。陈克也很朗利的派来了医疗队。这件事到这个阶段算是运行良好。
人民党医疗队的表现,就陶成章看来是尽心尽力的。一到杭州,也不说休息,立刻就开始布置医疗室,给受伤的光复军官兵按照伤势划分治疗等级。根据不同治疗等级开始给与救治。
“这件事我倒想问问大家有什么看法。”陶成章声音里头蕴含的情绪不是“不高兴”,而是“很不高兴”。
光复会的干部们一个个要么低下头,要么别过脸避开陶成章严厉的目光。
“我们把人请来。你们就这么对待人家。”陶成章的声音里头是按捺不住的怒意,“我问你们,你们若是到了人民党那里,跟医疗队的这些先生一样治病,人民党跟你们一样对待你们,你们怎么想?”
会议厅里头的气氛随着陶成章的质问变得愈发尴尬起来。
陶成章看同志们不吭声,他接着说道:“我原本是想着好好对待医疗队的这些先生,等我们打南京的时候,就不至于非得等战后再请这些人来。而是能请医疗队跟着我们一起打南京。你想想你们干的事情,你现在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在陶成章怒斥光复会同志的时候,人民党医疗队的同志们也在开会。医疗队里头总共来了五十二名医生护士和实习学生。部队派了两个班的战士作为护卫。现在战士严守住外面,医疗队内部会议也在正式召开。
每个人都很疲惫的样子,不由这些同志不疲惫,人民党医疗队到杭州已经八天。全部军医除了换上手术外罩之外,连衣服都没有脱过。困了就和衣而卧,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疗伤救人,同志们都是精疲力竭。
“同志们,我已经告诉光复会,咱们明天就走。”医疗队的临时政委黄正淳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下头的同志都露出了轻松的模样。
黄正淳也露出了笑容,“杭州西湖是个好地方,不过我觉得在现在的局面下,大家没必要专门去看西湖。咱们没必要给自找烦恼。不管光复会说什么,咱们明天一定会出发。”
“放心吧,黄政委。光复会就是让咱们留在这里,咱们也不会留的。看西湖得有心情。见到光复会那些人的嘴脸,一点看西湖的心情都没了。”下面有同志说道。
立刻就有同志表示赞同,“没错。想看西湖下次专门来看,再说了,咱们回去的时候还走巢湖,我是觉得巢湖比西湖还好看些吧。”
上上下下所有的同志都表示会服从指挥,立刻离开杭州。包括那二十名安庆医科学校的实习学生也都表了态。虽然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们看着不太敢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态度。
黄正淳看孩子们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同志们,不要怕。你们若是想看西湖,就直说。你们是孩子,不爱记仇。我们这些大人的事情和你们无关。”
说完,黄正淳说道:“要不这样,我们派一个班护送这些小同志去西湖走走。这样他们回到安庆的时候,也有东西给爹妈说。大家觉得如何?”
人民党的同志对待少年有一种天生的喜爱,这些学生年纪都不大,有些不过十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七岁。
章瑜从来不是一个工作畏首畏尾的人,他深知陈克从来不担心同志们工作能力太强。在安庆,章瑜可以说是放手工作。安庆文风很盛,当地群众都注重教育,章瑜开办的了几所学校,主要针对上不起学的普通百姓。特别是医科学校,入校前就要签署毕业后十年的工作合同。即便是如此苛刻的条件,最后报名入学的也有二百多人。章瑜是故意设定这样的入学条件,医学院性质特殊,平日是医生,战时就是军医。若是入学时候学生们还有诸多学成医术回家开门诊的幻想,那对工作是不负责任的。
原本章瑜认为安庆当地百姓未必真的会有多少人报名,他恰恰弄错了。作为港口通商城市,安庆的对现代医学的认知并不算差。苛刻的入学条件与工作合同反倒给了百姓们一种莫名的信赖感。若不是能在这学校里头学到真材实料,这学校也不敢公开拿出这样的条件。
这次带出来的这些少年们都是医科学校里头选出来的优等生,实际工作中,这些孩子表现的很令人满意。医疗队虽然对光复会有着千般怒气,大家却不愿意让这些孩子跟着受委屈。很快,一个班的战士就护送着这些孩子们往西湖方向去了。
人民党与光复会的冲突是全面性的,如果一定要上纲上线,这次冲突是两种政治理念的冲突。既然开会讨论,医疗队所幸就要把这次的事情给彻底说透,不然的话大家心里头的郁闷根本没办法完全化解。
医科学校的学生们都出去了,黄正淳说话更加直接,“同志们,整个情况我也看了不少。大家也给我说了不少,我的看法很简单,光复会这些人嘴里喊革命,他们只是要打倒满清。根本没有要进行人民革命。他们一个个觉得自己是老爷,自己比人民高贵。这点上他们和满清没什么分别。”
医疗队里头的成员都是根据地绝对信得过的,如果把信不过的人放到能够决定大家生死的岗位上,谁敢放心。黄正淳是资历很老的党员。自从黄埔书社时期就跟着人民党走的“老革命”了。这次来杭州之前,政治部专门派人和黄正淳谈过话。当时黄正淳还有些不太理解人民党政治部干部对光复会的评价,现在他觉得党组织对光复会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下头的同志们并没有这样程度的理解,他们虽然也是一肚子气,不过愤怒与不满更多是来自于自己的经历。远没达到政治层面的高度。听政委这么说,同志们忍不住问道:“政委,你给说说。”
黄正淳毫不犹豫的先下了第一个判断,“第一,光复会不是咱们的革命同志,他们是病急投医,光复会根本不相信咱们。”
在1907年12月份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职业医闹”。生活里头习以为常的高死亡率让人民百姓都能够比较坦然的接受死亡的事实。救过来,这是医生水平高,救不过来,这是病人命不好。人民群众普遍持有这种淳朴的想法。工农革命军里头的官兵更是不会怀疑军医部门,如果没有救过来,绝对不会有官兵觉得医生不尽力。
而且陈克对医闹从来没有好感,根据地早就颁布了《医疗事故条例》,凡是认为有医疗问题的,可以向医疗管理委员会申诉。但是,到医院闹事的,条例里头明文规定,不管有理无理,先拘留七日,以观后效。不相信医院的话,可以不去医院看病,既然到了医院,那就意味着你把命交给医生了。如果这种信任关系都建立不起来,陈克觉得就没必要接收这等病人。
所以整个医疗部门里头一面强调“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一面同样强调“必须建立起码的医患互信关系”。医生也是公民,没理由勒令一部分公民单方面的付出,这种态度不科学。
“哼哼。”有些同志冷笑起来。其他同志对此表示完全的赞同。
“第二,光复会还是满清那种觉得有了权力地位就能拥有一切的旧思想。”黄正淳接下来的判断极为严厉,在根据地里头,如果有人被扣上这个帽子,不用说,这个同志绝对就会被调离岗位,进行教育。
医生,特别是西医,都有一个很潜在的共识,不管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是乞丐流氓和尚道士,剥光切开,生理上没什么区别。人生来都一样的观念,在医生的眼里,是一种被“反复验证”的常识而已。医生最容易接受“人生而平等”的理念,这是他们专业领域里头必须坚持的科学态度。若是医生觉得病人身份高,生理结构也会不同于常人,那这绝对是在害人而不是治病。
光复会上下明显缺乏这等理念,越是底层出身的光复会成员,反倒是对人民党的医疗队很尊重。这不光是对救命者的尊重,还有一种相当朴素传统的对知识份子的尊重。伤者的地位越高,权力者对知识份子的俯视感就越强。各种完全有悖于人民党基本营运模式的事情就不断出现了。
例如,在人民党这里,战场治疗是按受伤级别划分的。假如一名团长受了轻伤,或许在轻伤队伍里头可以先治疗。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正在做重伤手术的医生放下手里的伤者,跑来给团长包扎。这个例子是人民党和部队里头广为讨论的一个公共例题。目的是为了分清什么叫做“公平”,同时也要分清楚为什么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
到了光复会这里之后,人民党的军医们当然是按照人民党的章程与理念来办事。而光复会是按地位而不是按制度来区分人之间关系的,先送进来的就是一群地位比较高的干部,这些人受伤有些日子了,那些贯通伤的伤者甚至伤口已经开始痊愈,甚至有些只是简单的擦伤。即便如此,得知来了西医,这帮人立刻理所当然的跑来要求先治伤。
医疗队队长黄正淳不过二十八岁,在根据地里头已经是“年纪比较大”的同志,他自打在上海时候就跟着人民党,两年多来哪里见过这等“不讲道理”的人。陶成章已经明明白白的把整个军医院全部交给人民党医疗队负责,黄正淳二话不说就按照伤势来区分治疗顺序。
那帮地位较高的光复会干部一开始不知道人民党医疗队的组成结构,所以误以为给他们验伤包扎的是医生,等他们知道这些小娃娃只是群上了医学院不到半年的实习学生之后,矛盾就立刻爆发了。
在光复会这些人受了轻伤的干部看来,就我这身份,好歹得来几个水平最高的医生给我看看,弄些上了半年学的实习学生,你这就是草菅人命。人民党的医疗队认为,负责划分医疗等级的是队伍里头最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根据地里头多大的干部们接受治疗安排的时候都不吭一声,你们这些受了轻伤的光复会干部算老几啊?
年轻人都爱较真,光复会干部自认为“老子是有身份的人”,人民党医疗队则是完全坚守“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地位尊卑”与“大众平等”,这两种理念立刻就激烈的冲突起来。好在陶成章能压住阵,而且医疗队并不反对在同等伤势下优先治疗干部。第一波冲突勉强算是压住了。
看同志们接受了自己观点,黄正淳接着给光复会下了新的判断,“第三,光复会不懂科学,不讲科学,也不学科学。”
这是继伤员等级划分之后爆发的新冲突,也就是“蛆虫事件”。陈克以前看过不少小说,里头有使用“蛆虫”来治疗化脓伤口的案例。这的确是一战时候英国人采用过的治疗方法。根据地缺乏抗菌药物,不管土洋,有用的方法就上。医用苍蝇以及蛆虫都是无菌培养十好几代的,绝不至于闹出细菌传染的问题。这在根据地里头已经是比较通用的一种处理化脓外伤的方法。
光复会的土包子们哪里知道这等医学问题,对伤口化脓者进行处理的时候,当时就有人吓的惨叫,立刻就惊动了整个伤兵营。连陶成章得知了这个情况,也吓得跑来询问究竟。即便是陶成章见过陈克,而且对人民党也有基本的信赖,他看了伤兵化脓后红红白白布满脓液的伤口上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白色蛆虫。陶成章的胃也是一阵阵的收缩,胃里头的食物大有破口而出的趋势。
想让光复会的人接受这种治疗方法,陶成章也觉得无从下手。幸得光复会倒也收拢了满清伤兵,从里头找出一些伤口化脓的伤兵挺容易。选出十个能压住阵的满清伤兵,伤口化脓的都吓人,用蛆虫法治疗一番,原本病怏怏的伤兵也没有伤势恶化的迹象,倒是伤口很快结痂。陶成章极力压制,加上采用蛆虫治疗的伤兵伤势好的很快,好歹是压住了局面。
听着黄正淳一条条的抨击着光复会,医疗队的同志们心情也舒畅了不少。这些同志也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其实往往容易“拧死理”,不过能够被证明自己完全正确的话,医疗队都是年轻的男同志,大家也没有那么小心眼。猛批光复会一番之后,这些怒气也就消散了不少。
“黄政委。咱们下次不招惹光复会就好,这次就算了。”有人表示了宽容的态度,医疗队毕竟都是医生,作为医者,作为革命队伍里头的一员,遇到不高兴的事情自然会生气,这气得到了消解,大家自然而然的宽容起来。
黄正淳和大家一样,虽然光复会里头有些人做事很不地道,不过整体来看,光复会总体还是合作的。而且有件事,这些年轻的军医护士们心里头也是有着愧疚感。这种愧疚感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医疗队对光复会的厌恶。
战场上受伤最难治的伤势之一,就是子弹留在体内的类型。子弹从人体一遍打进去,从另一边穿出来,这是贯通伤。贯通伤看着伤口大,出血多,不过只要没有打断打伤大动脉,止了血,防止化脓感染,反倒不容易出事。子弹留在体内的那种,需要开刀取出子弹,而且天知道子弹会把什么脏物带进人体内,留在人体内的金属弹头也会引发身体的病变,属于极为难治的。若是子弹在人体内留下多块残片,那就更加难治。
工农革命军的野战医院一直是跟着部队在战场上,还真没有处理十几天旧伤的经验。光复会伤员这种没取出子弹的伤员,有些伤口表面愈合了,有些伤口则是化脓了。一旦切开,很可能会导致病菌进入血管,这可是要命的。
陶成章是个大气的人,他知道若是不及时治疗,会造成不少死者。所以他明确表示,不管能不能救过来,光复会只会感激人民党出手相救的恩情。结果人民党医疗队的青年们就真的信以为真了。这些“傻孩子”虽然有过与光复会的冲突,不过他们真的满脑子都是救人的念头,完全没想到他们现在根本就不是在根据地。大家绞尽脑汁的制定手术计划,主刀医生甚至还在手术前多休息了几个小时,以求精神饱满的投入手术。
意料之中的,两天的手术里头,一百多这种重伤员,有九个人没能活着下手术台。剩下的伤员,术后的情形都不太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一百多人受伤十几天,体力都有比较大的消耗。动了手术后,情况自然不可能立杆见影的好转起来。术后的第一天,又死了五个伤员。
对这些死于手术的伤者心怀愧疚,是这些医生们共同的心情。“如果我能再注意那条血管一点,如果我能在切口的时候更小心一些。那么伤员很可能就会活下来。”
如果一个医生在手术中没有能够救过来病人,这位医生丝毫没有愧疚,只是认为“我已经做到了最大的努力,这病人的死就是纯粹命不好。”这种医生是不合格的。人民党自己也绝对不敢把战士的生命交到这等冷血医生的手里头。所以在培养医生的时候,这方面的思想教育同样是跟的上。自要肯勤勤恳恳的学习,研究,医术总是会不断进步的。不过若是医德败坏了,这医生基本上就没救了。
黄正淳作为政委,哪怕这些同志们的“人道主义精神”使得大家更能容忍光复会的无礼,他依旧认为这是件不错的事情。
在人民党的会议到达尾声的时候,光复会的会议则是艰难的进行着。陶成章和光复会的那些干部们大多数都有共识,攻打南京的时候尽可能有专业的军队医院。敢死之士是现在光复会的真正王牌。既然死都不怕,那说明这些人必须投入到极为接近死亡的战斗中去。哪怕是不管军医院对士气的鼓舞作用,仅仅是出于自己的良心,这些作为光复会骨干的敢死之士们一旦受伤,也要竭尽所能的救治。光复会自己没有人民党这样的军医队伍,他们也在上海拼命寻找医生。到人民党医疗队基本完成了救治工作,准备启程回安徽的时候,依旧没能从上海找到肯到杭州来的外科医生。
陶成章并没有认识到人民党与光复会基于深层的矛盾,他在意的是表面上的全面冲突。
在手术前陶成章对光复会干部严令,不管能不能救活,都不许找人民党医疗队的麻烦。光复会的干部们倒也都答应了。前期的外伤治疗中没死人,伤员情况都得到了好转。可手术中手术后突然间死了十几个,这些人原本都没事,是接受手术后才死的,死者的亲属们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当然不能接受了。
医疗队事先的通告,被理解为推脱责任的理由。其实这年头也不是没有医闹,大户人家的病人看病,若是医生没治好,大户人家闹起来,弄得医生倾家荡产并不算稀奇,弄到送命的也不是没有的。这次杭州战役里头,光复会的干部们倒也是冲在进攻队伍前头,受伤的干部并不是一个两个。死者里头有六个是干部,他们在光复会里头的亲人也是干部,这些人倒不敢冲进伤兵营对医疗队下手,不过指着医疗队破口大骂的事情他们倒是敢干。
陶成章并不清楚,人民党的医疗队其实不在乎这种事情,他们能理解亲人战友不能立刻接受生离死别的心情。“悲伤的五个阶段”,否认、生气、磋商、沮丧到接受。这是外科大夫们普遍要学习的心理方面的知识。
陈克很爱看美剧,虽然没有任何数据和实证的支持,这些理论却在西方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陈克也接受这种现实中比较能用来当作指导性的知识。
陶成章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指责会导致人民党医疗队下次再也不会与光复会合作。虽然陶成章对事情的分析与人民党的认知大相径庭,不过其结果倒是有些不谋而合的。

九十八 光复会的态度(四)
光复会的会议列席很有规矩,模仿了山大王们聚义厅的模式,正中间是陶成章,两边按照地位顺序依次排列着各位干部。这已经是光复会习惯的列座模式。
“陶公,又有杭州士绅想给增韫厚葬。”光复会里头的干部说道。听到这话,几乎所有光复会干部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浙江巡抚增韫的官声并不算坏,如果不是他在杭州负隅顽抗的话,就他先前的表现,对革命党也远谈不上严厉。这个一个满清高官,在杭州战役中死了,杭州地方士绅的态度自然谈不上欢欣鼓舞。要求革命党厚葬增韫的呼声在杭州士绅里头从来没有中断过。士绅们甚至表示,如果光复会不愿意厚葬,士绅们可以出钱厚葬。
这里头的政治把戏陶成章自然是看得明白,人死为大,厚葬增韫这件事并不违背习俗。即便是光复会当政,也没办法挑出什么毛病。不过这帮士绅们更深刻的目的则是通过厚葬增韫来博得一个名声。如果光复会被满清撵走,他们自然可以通过参与厚葬增韫这件事来谋取自身的安泰。至少士绅们为自己辩解“我和光复会不是一伙的”的时候,也算是有理有据。
“这帮人倒是会钻营!”光复会的干部们多数出身地主士绅,对士绅们的想法那是心知肚明,“陶公,要不要抓几个死忠满清的走狗,杀一儆百?”
杀一儆百的想法对陶成章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不过他毕竟是光复会的首领,自然不可能这么孟浪,陶成章劝道,“他们心里头有这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江浙还有两江总督,还有江南新军,他们自然有所想法。只要能破了南京,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多余的想法。”
这是光复会的近期战略,攻克杭州之后,成建制的敌人只剩了南京的江南新军,以及上海、福建的清军。福建清军根本不敢动弹,暂时不是大问题。倒是上海的清军动向不明,光复会极力打探情况。而光复会眼前最大,最危险的敌人,莫过于南京的江南新军。南京距离杭州并不远,以现在的局面而言,南京处于光复会与人民党两大革命势力包夹当中。是满清在江浙的最后据点。一旦攻克南京,光复会与人民党之间练成一片,人民党堵住北方与西边的满清势力,光复会就可以专心对付东边与南边。整个局面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咱们光复会一定要拿下南京!”光复会里头年轻气盛的干部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这种战略分析并不难做。对照着人民党支援给光复会的地图一看,就能清楚明白的看清楚局面。南京城就如同包围在群狼里头的肥羊,极为吸引眼球。
光复会里头也是比较有老成持重的,这些干部们进言道:“打南京的话,咱们的兵力只怕不足。现在得尽快让各地光复会的同志带兵到杭州集结。共同进攻南京。”
陶成章听了之后点头道:“粮饷,武器,这些都得先备下。尽快让各地的同志带兵前来。只要打下南京,无论是粮饷还是钱财都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看到满清不堪一击,民心也会归到咱们这里来。”
光复会干部们纷纷点头,陶成章的话代表了这些人最近的共识。各地士绅也好,百姓也好,都没有明显支持光复会的意思。虽然这些人对人民党有着种种的敌意,不过他们都认为,人民党拥有现在的实力与影响力,完全是建立在军事上一连串胜利的基础上。
“陶公,人民党的医疗队是不是说要走?”有干部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陶成章沉下脸,“是。他们带队的黄先生说了,既然已经治疗完了伤兵,他们明天就要走。”
听到这个消息,光复会的干部们神色从众志成城的样子变得迥然各异。有些人已经着急的说道:“陶公,咱们既然马上就要攻打南京,咱们手里的军医的确是不行。”
陶成章脸色更加阴沉起来,他当然知道光复会的军医的确不行。为了挽救包括秋瑾在内的光复会同志的生命,骨子里头颇为矜持的陶成章真的是态度诚恳的向陈克求援。陈克也很朗利的派来了医疗队。这件事到这个阶段算是运行良好。
人民党医疗队的表现,就陶成章看来是尽心尽力的。一到杭州,也不说休息,立刻就开始布置医疗室,给受伤的光复军官兵按照伤势划分治疗等级。根据不同治疗等级开始给与救治。
“这件事我倒想问问大家有什么看法。”陶成章声音里头蕴含的情绪不是“不高兴”,而是“很不高兴”。
光复会的干部们一个个要么低下头,要么别过脸避开陶成章严厉的目光。
“我们把人请来。你们就这么对待人家。”陶成章的声音里头是按捺不住的怒意,“我问你们,你们若是到了人民党那里,跟医疗队的这些先生一样治病,人民党跟你们一样对待你们,你们怎么想?”
会议厅里头的气氛随着陶成章的质问变得愈发尴尬起来。
陶成章看同志们不吭声,他接着说道:“我原本是想着好好对待医疗队的这些先生,等我们打南京的时候,就不至于非得等战后再请这些人来。而是能请医疗队跟着我们一起打南京。你想想你们干的事情,你现在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在陶成章怒斥光复会同志的时候,人民党医疗队的同志们也在开会。医疗队里头总共来了五十二名医生护士和实习学生。部队派了两个班的战士作为护卫。现在战士严守住外面,医疗队内部会议也在正式召开。
每个人都很疲惫的样子,不由这些同志不疲惫,人民党医疗队到杭州已经八天。全部军医除了换上手术外罩之外,连衣服都没有脱过。困了就和衣而卧,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疗伤救人,同志们都是精疲力竭。
“同志们,我已经告诉光复会,咱们明天就走。”医疗队的临时政委黄正淳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下头的同志都露出了轻松的模样。
黄正淳也露出了笑容,“杭州西湖是个好地方,不过我觉得在现在的局面下,大家没必要专门去看西湖。咱们没必要给自找烦恼。不管光复会说什么,咱们明天一定会出发。”
“放心吧,黄政委。光复会就是让咱们留在这里,咱们也不会留的。看西湖得有心情。见到光复会那些人的嘴脸,一点看西湖的心情都没了。”下面有同志说道。
立刻就有同志表示赞同,“没错。想看西湖下次专门来看,再说了,咱们回去的时候还走巢湖,我是觉得巢湖比西湖还好看些吧。”
上上下下所有的同志都表示会服从指挥,立刻离开杭州。包括那二十名安庆医科学校的实习学生也都表了态。虽然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们看着不太敢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态度。
黄正淳看孩子们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同志们,不要怕。你们若是想看西湖,就直说。你们是孩子,不爱记仇。我们这些大人的事情和你们无关。”
说完,黄正淳说道:“要不这样,我们派一个班护送这些小同志去西湖走走。这样他们回到安庆的时候,也有东西给爹妈说。大家觉得如何?”
人民党的同志对待少年有一种天生的喜爱,这些学生年纪都不大,有些不过十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七岁。
章瑜从来不是一个工作畏首畏尾的人,他深知陈克从来不担心同志们工作能力太强。在安庆,章瑜可以说是放手工作。安庆文风很盛,当地群众都注重教育,章瑜开办的了几所学校,主要针对上不起学的普通百姓。特别是医科学校,入校前就要签署毕业后十年的工作合同。即便是如此苛刻的条件,最后报名入学的也有二百多人。章瑜是故意设定这样的入学条件,医学院性质特殊,平日是医生,战时就是军医。若是入学时候学生们还有诸多学成医术回家开门诊的幻想,那对工作是不负责任的。
原本章瑜认为安庆当地百姓未必真的会有多少人报名,他恰恰弄错了。作为港口通商城市,安庆的对现代医学的认知并不算差。苛刻的入学条件与工作合同反倒给了百姓们一种莫名的信赖感。若不是能在这学校里头学到真材实料,这学校也不敢公开拿出这样的条件。
这次带出来的这些少年们都是医科学校里头选出来的优等生,实际工作中,这些孩子表现的很令人满意。医疗队虽然对光复会有着千般怒气,大家却不愿意让这些孩子跟着受委屈。很快,一个班的战士就护送着这些孩子们往西湖方向去了。
人民党与光复会的冲突是全面性的,如果一定要上纲上线,这次冲突是两种政治理念的冲突。既然开会讨论,医疗队所幸就要把这次的事情给彻底说透,不然的话大家心里头的郁闷根本没办法完全化解。
医科学校的学生们都出去了,黄正淳说话更加直接,“同志们,整个情况我也看了不少。大家也给我说了不少,我的看法很简单,光复会这些人嘴里喊革命,他们只是要打倒满清。根本没有要进行人民革命。他们一个个觉得自己是老爷,自己比人民高贵。这点上他们和满清没什么分别。”
医疗队里头的成员都是根据地绝对信得过的,如果把信不过的人放到能够决定大家生死的岗位上,谁敢放心。黄正淳是资历很老的党员。自从黄埔书社时期就跟着人民党走的“老革命”了。这次来杭州之前,政治部专门派人和黄正淳谈过话。当时黄正淳还有些不太理解人民党政治部干部对光复会的评价,现在他觉得党组织对光复会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下头的同志们并没有这样程度的理解,他们虽然也是一肚子气,不过愤怒与不满更多是来自于自己的经历。远没达到政治层面的高度。听政委这么说,同志们忍不住问道:“政委,你给说说。”
黄正淳毫不犹豫的先下了第一个判断,“第一,光复会不是咱们的革命同志,他们是病急投医,光复会根本不相信咱们。”
在1907年12月份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职业医闹”。生活里头习以为常的高死亡率让人民百姓都能够比较坦然的接受死亡的事实。救过来,这是医生水平高,救不过来,这是病人命不好。人民群众普遍持有这种淳朴的想法。工农革命军里头的官兵更是不会怀疑军医部门,如果没有救过来,绝对不会有官兵觉得医生不尽力。
而且陈克对医闹从来没有好感,根据地早就颁布了《医疗事故条例》,凡是认为有医疗问题的,可以向医疗管理委员会申诉。但是,到医院闹事的,条例里头明文规定,不管有理无理,先拘留七日,以观后效。不相信医院的话,可以不去医院看病,既然到了医院,那就意味着你把命交给医生了。如果这种信任关系都建立不起来,陈克觉得就没必要接收这等病人。
所以整个医疗部门里头一面强调“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一面同样强调“必须建立起码的医患互信关系”。医生也是公民,没理由勒令一部分公民单方面的付出,这种态度不科学。
“哼哼。”有些同志冷笑起来。其他同志对此表示完全的赞同。
“第二,光复会还是满清那种觉得有了权力地位就能拥有一切的旧思想。”黄正淳接下来的判断极为严厉,在根据地里头,如果有人被扣上这个帽子,不用说,这个同志绝对就会被调离岗位,进行教育。
医生,特别是西医,都有一个很潜在的共识,不管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是乞丐流氓和尚道士,剥光切开,生理上没什么区别。人生来都一样的观念,在医生的眼里,是一种被“反复验证”的常识而已。医生最容易接受“人生而平等”的理念,这是他们专业领域里头必须坚持的科学态度。若是医生觉得病人身份高,生理结构也会不同于常人,那这绝对是在害人而不是治病。
光复会上下明显缺乏这等理念,越是底层出身的光复会成员,反倒是对人民党的医疗队很尊重。这不光是对救命者的尊重,还有一种相当朴素传统的对知识份子的尊重。伤者的地位越高,权力者对知识份子的俯视感就越强。各种完全有悖于人民党基本营运模式的事情就不断出现了。
例如,在人民党这里,战场治疗是按受伤级别划分的。假如一名团长受了轻伤,或许在轻伤队伍里头可以先治疗。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正在做重伤手术的医生放下手里的伤者,跑来给团长包扎。这个例子是人民党和部队里头广为讨论的一个公共例题。目的是为了分清什么叫做“公平”,同时也要分清楚为什么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
到了光复会这里之后,人民党的军医们当然是按照人民党的章程与理念来办事。而光复会是按地位而不是按制度来区分人之间关系的,先送进来的就是一群地位比较高的干部,这些人受伤有些日子了,那些贯通伤的伤者甚至伤口已经开始痊愈,甚至有些只是简单的擦伤。即便如此,得知来了西医,这帮人立刻理所当然的跑来要求先治伤。
医疗队队长黄正淳不过二十八岁,在根据地里头已经是“年纪比较大”的同志,他自打在上海时候就跟着人民党,两年多来哪里见过这等“不讲道理”的人。陶成章已经明明白白的把整个军医院全部交给人民党医疗队负责,黄正淳二话不说就按照伤势来区分治疗顺序。
那帮地位较高的光复会干部一开始不知道人民党医疗队的组成结构,所以误以为给他们验伤包扎的是医生,等他们知道这些小娃娃只是群上了医学院不到半年的实习学生之后,矛盾就立刻爆发了。
在光复会这些人受了轻伤的干部看来,就我这身份,好歹得来几个水平最高的医生给我看看,弄些上了半年学的实习学生,你这就是草菅人命。人民党的医疗队认为,负责划分医疗等级的是队伍里头最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根据地里头多大的干部们接受治疗安排的时候都不吭一声,你们这些受了轻伤的光复会干部算老几啊?
年轻人都爱较真,光复会干部自认为“老子是有身份的人”,人民党医疗队则是完全坚守“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地位尊卑”与“大众平等”,这两种理念立刻就激烈的冲突起来。好在陶成章能压住阵,而且医疗队并不反对在同等伤势下优先治疗干部。第一波冲突勉强算是压住了。
看同志们接受了自己观点,黄正淳接着给光复会下了新的判断,“第三,光复会不懂科学,不讲科学,也不学科学。”
这是继伤员等级划分之后爆发的新冲突,也就是“蛆虫事件”。陈克以前看过不少小说,里头有使用“蛆虫”来治疗化脓伤口的案例。这的确是一战时候英国人采用过的治疗方法。根据地缺乏抗菌药物,不管土洋,有用的方法就上。医用苍蝇以及蛆虫都是无菌培养十好几代的,绝不至于闹出细菌传染的问题。这在根据地里头已经是比较通用的一种处理化脓外伤的方法。
光复会的土包子们哪里知道这等医学问题,对伤口化脓者进行处理的时候,当时就有人吓的惨叫,立刻就惊动了整个伤兵营。连陶成章得知了这个情况,也吓得跑来询问究竟。即便是陶成章见过陈克,而且对人民党也有基本的信赖,他看了伤兵化脓后红红白白布满脓液的伤口上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白色蛆虫。陶成章的胃也是一阵阵的收缩,胃里头的食物大有破口而出的趋势。
想让光复会的人接受这种治疗方法,陶成章也觉得无从下手。幸得光复会倒也收拢了满清伤兵,从里头找出一些伤口化脓的伤兵挺容易。选出十个能压住阵的满清伤兵,伤口化脓的都吓人,用蛆虫法治疗一番,原本病怏怏的伤兵也没有伤势恶化的迹象,倒是伤口很快结痂。陶成章极力压制,加上采用蛆虫治疗的伤兵伤势好的很快,好歹是压住了局面。
听着黄正淳一条条的抨击着光复会,医疗队的同志们心情也舒畅了不少。这些同志也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其实往往容易“拧死理”,不过能够被证明自己完全正确的话,医疗队都是年轻的男同志,大家也没有那么小心眼。猛批光复会一番之后,这些怒气也就消散了不少。
“黄政委。咱们下次不招惹光复会就好,这次就算了。”有人表示了宽容的态度,医疗队毕竟都是医生,作为医者,作为革命队伍里头的一员,遇到不高兴的事情自然会生气,这气得到了消解,大家自然而然的宽容起来。
黄正淳和大家一样,虽然光复会里头有些人做事很不地道,不过整体来看,光复会总体还是合作的。而且有件事,这些年轻的军医护士们心里头也是有着愧疚感。这种愧疚感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医疗队对光复会的厌恶。
战场上受伤最难治的伤势之一,就是子弹留在体内的类型。子弹从人体一遍打进去,从另一边穿出来,这是贯通伤。贯通伤看着伤口大,出血多,不过只要没有打断打伤大动脉,止了血,防止化脓感染,反倒不容易出事。子弹留在体内的那种,需要开刀取出子弹,而且天知道子弹会把什么脏物带进人体内,留在人体内的金属弹头也会引发身体的病变,属于极为难治的。若是子弹在人体内留下多块残片,那就更加难治。
工农革命军的野战医院一直是跟着部队在战场上,还真没有处理十几天旧伤的经验。光复会伤员这种没取出子弹的伤员,有些伤口表面愈合了,有些伤口则是化脓了。一旦切开,很可能会导致病菌进入血管,这可是要命的。
陶成章是个大气的人,他知道若是不及时治疗,会造成不少死者。所以他明确表示,不管能不能救过来,光复会只会感激人民党出手相救的恩情。结果人民党医疗队的青年们就真的信以为真了。这些“傻孩子”虽然有过与光复会的冲突,不过他们真的满脑子都是救人的念头,完全没想到他们现在根本就不是在根据地。大家绞尽脑汁的制定手术计划,主刀医生甚至还在手术前多休息了几个小时,以求精神饱满的投入手术。
意料之中的,两天的手术里头,一百多这种重伤员,有九个人没能活着下手术台。剩下的伤员,术后的情形都不太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一百多人受伤十几天,体力都有比较大的消耗。动了手术后,情况自然不可能立杆见影的好转起来。术后的第一天,又死了五个伤员。
对这些死于手术的伤者心怀愧疚,是这些医生们共同的心情。“如果我能再注意那条血管一点,如果我能在切口的时候更小心一些。那么伤员很可能就会活下来。”
如果一个医生在手术中没有能够救过来病人,这位医生丝毫没有愧疚,只是认为“我已经做到了最大的努力,这病人的死就是纯粹命不好。”这种医生是不合格的。人民党自己也绝对不敢把战士的生命交到这等冷血医生的手里头。所以在培养医生的时候,这方面的思想教育同样是跟的上。自要肯勤勤恳恳的学习,研究,医术总是会不断进步的。不过若是医德败坏了,这医生基本上就没救了。
黄正淳作为政委,哪怕这些同志们的“人道主义精神”使得大家更能容忍光复会的无礼,他依旧认为这是件不错的事情。
在人民党的会议到达尾声的时候,光复会的会议则是艰难的进行着。陶成章和光复会的那些干部们大多数都有共识,攻打南京的时候尽可能有专业的军队医院。敢死之士是现在光复会的真正王牌。既然死都不怕,那说明这些人必须投入到极为接近死亡的战斗中去。哪怕是不管军医院对士气的鼓舞作用,仅仅是出于自己的良心,这些作为光复会骨干的敢死之士们一旦受伤,也要竭尽所能的救治。光复会自己没有人民党这样的军医队伍,他们也在上海拼命寻找医生。到人民党医疗队基本完成了救治工作,准备启程回安徽的时候,依旧没能从上海找到肯到杭州来的外科医生。
陶成章并没有认识到人民党与光复会基于深层的矛盾,他在意的是表面上的全面冲突。
在手术前陶成章对光复会干部严令,不管能不能救活,都不许找人民党医疗队的麻烦。光复会的干部们倒也都答应了。前期的外伤治疗中没死人,伤员情况都得到了好转。可手术中手术后突然间死了十几个,这些人原本都没事,是接受手术后才死的,死者的亲属们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当然不能接受了。
医疗队事先的通告,被理解为推脱责任的理由。其实这年头也不是没有医闹,大户人家的病人看病,若是医生没治好,大户人家闹起来,弄得医生倾家荡产并不算稀奇,弄到送命的也不是没有的。这次杭州战役里头,光复会的干部们倒也是冲在进攻队伍前头,受伤的干部并不是一个两个。死者里头有六个是干部,他们在光复会里头的亲人也是干部,这些人倒不敢冲进伤兵营对医疗队下手,不过指着医疗队破口大骂的事情他们倒是敢干。
陶成章并不清楚,人民党的医疗队其实不在乎这种事情,他们能理解亲人战友不能立刻接受生离死别的心情。“悲伤的五个阶段”,否认、生气、磋商、沮丧到接受。这是外科大夫们普遍要学习的心理方面的知识。
陈克很爱看美剧,虽然没有任何数据和实证的支持,这些理论却在西方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陈克也接受这种现实中比较能用来当作指导性的知识。
陶成章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指责会导致人民党医疗队下次再也不会与光复会合作。虽然陶成章对事情的分析与人民党的认知大相径庭,不过其结果倒是有些不谋而合的。

九十九 新开始
安徽初冬的寒风比江浙更冷些,这是徐锡麟对安徽的感觉。徐锡麟去过很多地方,北方的冬天虽然冷,却比较干燥。穿的多些,倒也抵挡得住。江浙的冬天,空气固然湿润,温度要暖和不少。安徽却兼具了冰冷与潮湿,冷起来真有刺骨的感觉。
从杭州赶到凤台县的时候,徐锡麟没带什么衣服,他也根本想不起这么多。好在人民党提供了大衣给这些远来的客人,总算是抵挡住了寒意。徐锡麟自然不知道,这大衣是陈克模仿铁路上的棉大衣样式定制的通用冬季服装。而铁路上的大衣本身也是模仿军大衣做的。加上棉帽,手套,整个人仿佛包裹在棉花包里一样,还是很暖和的。
这种在1907年可以称为“奇装异服”的保温衣物,在根据地只针对吃公家饭的人发放。和比较有钱人家穿的棉袍子不同,这些带着高高立领的棉大衣统统是对襟排扣,加上胸口位置上的各种部门的大大标牌,看着很是有些英武之气。
得知陈克没空接见自己,徐锡麟不生气,不着急。人民党的人并不爱轻慢人,既然陈克不见自己,应该是真的没空。徐锡麟也不干等,他向接待部门的工作人员申请在凤台县展开考察。接待人员最后给了他们一个考察建议,不仅仅是在凤台县县城内,也建议他们前往县城附近的农村去看看。
军大衣在凤台县是一种极为常见的服装,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成年人都穿这种衣服。徐锡麟在考察中很快发现,只要是国家正式工作人员,无论男女,都会有免费的棉大衣发放。在这点上,陈克穿的棉大衣与普通工人穿的棉大衣并无两样。但是这种待遇是彻头彻尾的一刀切,你若不是“吃公家饭”的,那就绝对没有这等福利。县城之外的乡间,除非是在工程兵大量集结的水利项目工地上,或者是各地政府在编制的正式工作人员,普通人家除非自己做,否则是看不到这等棉大衣的。
“这大衣不错,咱们回去也做一批吧。”同来的光复会干部在袖筒里头抄着手赞道。
“哪里弄来这么多棉花啊。”徐锡麟苦笑道。他参与过很多次的筹款,也曾经做过些买卖,对于价格很是敏感。现在棉花这么贵,这一件大衣做下来可要不少钱呢。
徐锡麟的话得到了同志们的赞同,有人接着问道:“徐先生,我看人民党这里好像很是富裕。这不应该啊。怎么说,安徽都不比咱们浙江好。”
这是很多人对安徽根据地的疑惑,当人民生活水平大规模提高的时候,这种疑惑肯定会浮现出来。普通百姓固然没有国家提供的棉大衣,却也没见到谁衣不蔽体的。农村大规模新修建的红砖房里头,家家户户日子看着都过的去。且不说别的,光这红砖房,即便是在浙江也不是谁都住得起的。更别说在吃饭的时候,村里头空气中的肉类食物味道。这不能不让浙江来的革命党人觉得意外了。
众人讨论着安徽的富裕,根据地人民生活的稳定。却没人提及人民党的政策。光复会知道人民党的土改政策,在这两天的实地考察里头,他们确定凤台县已经不存在地主。所有土地统统国有化了。土地是按人分配的,只要你肯种地,就能得到一人三亩土地的使用权。在这点上,人民党说到做到。不过再也没有地主存在了。
光复会并不反对土地的平均化,至少陶成章与章太炎都是支持这种政策的。不过光复会现在既没有一个完全所有成员一致认同的土地纲领,也没有人民党这种把政治理念变成切实可行制度的实力。这几个留在安徽的光复会干部都很清楚,如果想和人民党一样强行推动这种土地政策,光复会内部就会先闹起来。在与老百姓的交谈中,这几个人都问地主们是不是反对土改,老百姓们笑着说道:“只要不怕死,当然能反对了。”这话里头蕴含的腾腾杀气,让光复会人等再也不敢多问那些“不怕死”的地主是何等下场。
不过心里头的话总是有憋不住的时候,几天参观下来,光复会的这些参观者心里头积攒了好多的想法,这想法不说出来真有如鲠在喉的感受。
晚上躺在借宿的床上,众人先是例行的把参观看到的细枝末节谈了一通,不过连着几天都谈这些,众人也提不起精神。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我是觉得人民党比咱们强的就是一点,他们能令行禁止,能说到做到。咱们现在根本就是一盘散沙。大伙看着都在光复会旗下,心却没有能用在一处。”
话头一开,自然就收不住了,立刻有人跟着说道:“不光是令行禁止,人民党还能有所准备,绝没有干起来才发现事情不对的样子。咱们事前倒也有人提过要包扎,可真的见到枪伤,根本和咱们以前想过的不一样啊。”
“他们看似打仗厉害,不过和他们搞内政相比,打仗反倒不是花了最大的力气。岳王会号称十万会众,其实除了打仗之外,他们反而什么都没有。”说话的是在安徽待过的老干部,他非常含蓄的提及了光复会的弱点。
到这时候徐锡麟也不能说话,他最大的疑问则是别处,“咱们光复会虽然考虑的多,能做的却少。反倒是人民党,做事虽然一件接一件,却总是给人感觉并非蓄谋已久。他们到底是怎么安排这些事情的呢?”
徐锡麟的确说到了要点上,人民党的确没有那么多时间商量各种事情。这个组织的结构就注定了中央只要下令,下面的跟部门立刻就会行动起来,而且和这个时代的其他政治力量相比,人民党的行动倒也算是有点章法。例如,人大会之后,第一个开始紧锣密鼓行动的就是人民内务委员会、
“各地都要实施土改。党中央已经确定,土改的方法就是蚕食。以完成土改的地区为中心,向周边地区一个村一个村的推行。”既然是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党内会议,所有的讨论就完全直奔主题,包括实施方法,实施手段,对党员们自然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委员长齐会深做着发言。
“同志们,肯定会有人反对土改。有些是因为经济利益,想在土改中多为自己挣到些好处。这个就由政府部门来说服教育。有些就是反对土地政策,对这些人,当然也要批评教育,如果批评教育不起作用,这帮人还要继续站在剥削者的立场上反对土改,那我们就只能把他们列进反革命的行列。咱们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就是把反对者中的反革命找出来,并且予以处理。”
下头的同志有些记着笔记,有些静静的听着。齐会深讲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等所有人都记完了内容,这才继续说道:“反革命与革命者的区别在哪里?谁能回答一下?”
年轻的同志们互相看着,一时没有人肯回答。党会上的讨论有一个特点,一般最先出来说话的很容易成为说错话的人,大家都不太愿意出这个丑。齐会深知道大家的想法,看没人肯起来说话,他笑道:“咱们人民党的的确确是要统一思想,陈主席前几天和我谈话,说起来这件事。统一思想没错,但是这不能变成领袖意志。不能因为你身处高位,所以你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这是官本位,这不是统一思想。就像对反革命的区分一样,基于党的立场,我们必然有看法是统一的,我们也必然有看法是不同的。统一在哪里,不同在哪里。我们最终的党员们会达成什么样的共识。这是绝不能马虎的工作。”
这话就未免太理论化了,年轻同志们更不愿意发表自己的看法。齐会深对同志们的反应既满意又失望,按捺住两种情绪,齐会深继续说道:“政治的核心就是利益,我们革命者们应该拥有的立场是这样的,来自党的权力归党所有,这种权力是为党服务的。所有来自人民的权力归人民所有,运行这种权力的目的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手里的权力不归我们个人所有。也就是说,你不能拿党和人民给你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例如,我们确定党内存在反革命,但是我们的队伍里头有同志觉得自己与这反革命私交很好,不忍心看着好朋友没有好下场。于是私下通知自己的朋友,让他想法设法的逃避惩罚。大家觉得这么做对么?”
这番话的震慑力可是极大的,有些同志心里头没有那么多想法,所以脸上露出了很单纯的表情,有些同志的表情就比较复杂了。齐会深把这些表情尽收眼底,他也不直接点名,而是继续说道:“从个人的角度而言,关心家人,关心朋友,这是人之常情。从个人的品行和角度来说,我们甚至可以赞扬一下这种态度。但是,从我们组织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拿着组织给予的权力,为自己谋取个人的利益。这就是犯罪。这个人,这些人背叛了组织上的信赖,这是组织上绝对不能接受的。”
话说到这里,齐会深到底要说什么已经非常清楚了。有几个人已经坐立难安,大家都是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成员,大家对人民内务委员会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心知肚明。他们异样的表情也引起了周围同志们的关注,身处目光的焦点上,原本表情异样的同志们更是神色大变。
齐会深跟没看到一样,他继续说道:“我们人民党并不要求大家杀爹杀娘的去革命,从个人角度而言,亲戚朋友不管是什么原因遭了难,我们拿自己的钱去接济一下,拿自家的粮去送一些,这种事情是个人行为,组织上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因为这是大家自己的利益,大家有这个权力,有这个自由。但是,有些人拿着从组织上得到的权力为自己,为自己的亲朋好友服务,这是组织上绝对不允许的。党权党用,公权公用,自己的收入和权益自己把握。这些权力各不相混,也互不侵犯。但是,如有些同志就是没有明白这点,他认为权力到手,就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使用,党权、公权都归他自己所有了。我想问问大家,这种人是一个合格的党员么?”
“这种人根本不是咱们人民党党员。”已经有年轻的党员们气愤的说道。
“没错,他们根本不是党员。”这样发言的年轻党员们数量还不少,大家一面表态,一面狠狠瞪着那些面如土色或者有些微微发抖的人。
齐会深摆摆手,“同志们,这种说法不对。不管这种人干了什么,只要他们加入了我们人民党,他们就是我们人民党的党员。这是一个事实。就像我们在白墙上画了一笔,无论我们认为这一笔如何不该画,画的如何的难看,这都是事实。我们不能因为有些人犯了罪,成了败类,我们就否认他们是人民党党员这个事实。事实就是事实,身为人民党党员,我们一定要学会面对事实,接受事实。”
这话很有效的缓解了同志们的情绪,不过这种缓解也是暂时性的。批评完有了错误认识的同志,齐会深的矛头再次指向了那些触犯了党纪的同志。“我们人民内务委员会是个很特殊的机构,我们要面对的工作对象大部分都是敌人。如果说其他部门在党权公权和个人权力之间的区分还只是工作分配的话,咱们面对的情况更多是敌我矛盾。所以,这次会议结束之后,所有同志都要接受调查。每个同志都要交代自己的情况,每个同志也都要把所知道的其他同志的情况交代清楚。这不是组织上在为难大家,这是组织上在保护大家。现在的情况呢,我们会处理那些违反了纪律的同志,但是我们不会杀人。因为现在的斗争还没有到这个程度,不过经过这次调查之后,重组的人民内务委员会就会拥有更加严格的纪律,处分和处罚同样会更加严厉。”
这话说完,齐会深看到所有同志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处置别人是一回事,但是调查到自己头上,而且还要自己交代其他同志的事情,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听完这些之后,心情还能保持愉快的人,只能说精神构造比较特别。
齐会深笑道:“同志们,这种调查只是咱们工作的一部分。我不是要让大家当告密者,大家既然使用了党权与公权,那么大家就要对这些权力负责。我还是那句话,作为人民党的党员,我们就要学会面对事实,接受事实。这是党员思想建设的一部分,这也是以后要强化的党组织建设的一部分。”
看同志们还是不吭声,齐会深拿出名单来,让一些同志先去接受调查。这些人当中,大部分是那些神色大变的同志,有些则颇出人意料之外的同志。例如一贯表现相当不错的一些同志也被点名出去接受调查了。这样的事实让与会同志们感到了极大的讶异。被点名的同志有些战战兢兢,有些则是面色阴沉。有人干脆喊道:“齐委员长,我冤枉啊!”
齐会深无奈的笑了笑,“现在没人要给你定罪,你这冤枉从何而来?快去接受调查,不要耽误大家的工作。”
大部分被接受调查的都自己出了门,却有那么一两个人赖在凳子上不走。齐会深挥了挥手,几个警卫立刻架起不肯动弹的人,把他们拖了出去。青年们原本还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不过看到这些癞皮狗一样的家伙,心里面却大大的生出了一种鄙夷的感觉。原本的担心情绪反倒被冲淡了不少。
等这些同志出去之后,齐会深说道:“剩下的同志们,咱们继续会议内容。土改里面会遇到的反革命问题。怎么判断这些人是出于个人利益的反对,还是出于对革命的反对,大家有什么想法么?”
不仅仅是人民内务委员会在进行内部调查,几乎所有的部门都在一定范围内进行内部调查。任启莹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政府部门里头首当其冲的调查对象。在人大会上作为政府代表做了报告之后,凤台县县委几乎所有同志都认为任启莹得到高升仅仅是时间问题。至于任启莹会升任哪个位置,说法就各不相同了。有人认为任启莹会升任凤台县的县长一职,有些认为任启莹会平调到其他县去工作。还有些惟恐天下不乱的认为任启莹很有可能要顶替宇文拔都升任县委书记。
任启莹倒没有这种乐观,此时她倒是处于一个很清闲的时期。在准备政府工作报告的时候,任启莹把工作交接给了别的同志,她等于是完全被调离了县委办公室。现在政府报告做完了,任启莹依旧没有接到恢复工作的通知。整个人就这么悬在这里。所以当纪律检查委员会和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一起来找任启莹的时候,任启莹到真有些不安的感觉,这两个部门根本不是人事部,反倒是处理人的部门。他们怎么会找到自己呢?
被调查小组带去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所在,两个部门的联合调查小组以“任启莹同志,请你放下思想包袱,实事求是的回答组织上的问题。”这样的话开头的时候,任启莹就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应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以级别来说,任启莹的级别是远高于这几个工作人员的。但是纪检委和人民内务委员会是不管你级别高低的。这在党内和政府部门里头的培训中反复强调过。考试中也有相应的内容。虽然确定自己没有犯错,可是真的被这两个部门调查,任启莹心里头依旧惴惴不安。纪检委理论上可以拿下同级别的任何干部。至于人民内务委员会,他们剿杀反革命的功绩那是赫赫有名。任启莹知道,这两个部门若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自己的官位与小命都可能同时交代了。
虽然脸上强作镇定,不过任启莹毕竟是个小姑娘,说她心里头不怕是不可能的。
纪检委的同志先定了个调,党权、公权、私权,三权的应用调查是这次调查会的核心内容。听了这些,任启莹忍不住轻轻松了口气。任启莹的父亲任玉刚只要有机会,就给任启莹谈这些事情。家里头有父亲撑腰,凡是求到任启莹门上的亲朋,任启莹都把他们给打发到父亲任玉刚那里去了。任玉刚从来不让任启莹给亲戚办事。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崇高理念,任玉刚绝不是一个迂腐之人。他对人性的看法很是透彻。他一直教育任启莹,“丫头,凡是求到你门上来的,没一个是替你考虑的。若是他们拿了东西给你,那只是他们想收买你。他们给你拿的东西,绝对是要从你身上十倍百倍的取回好处的。咱家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坦坦荡荡,见了皇帝也不比他低。若是现在还是满清的那套,你做官之后想不当坏人都不行。现在陈主席建的这安徽,我觉得好人能有好报。”
好人有没有好报,任启莹倒是不在乎。当官这种事情根本与好人无关,但是坦坦荡荡做人,任启莹很喜欢。能坦坦荡荡就意味着大家平等,都是靠本事吃饭。不管你男女,不管你什么出身,都可以自由竞争。这就像是给了你一对翅膀,可以自由的飞翔。若是自己非得用复杂的关系把自己给束缚住,那只能说是自讨苦吃。别人是不是想这么做,任启莹管不了,任启莹自己绝不愿意有人来束缚住自己的翅膀。
即便是任启莹对自己如此自信,调查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只要是任启莹自己决定的内容,都有相应的调查。例如任启莹在推动农村自发的生产队建设一事,调查员就直接问询到任启莹为何曾经申请要让她自己家的亲族组建生产队。这个问题很是严厉,往坏的角度来看,其中蕴含的一个陷阱。既然组建生产队很可能会得到政府的扶植,那么这种先让家里头人开始尝试的方法,很可能有公权私用的嫌疑。
“罗织罪名只怕就是这种做法吧?”任启莹觉得背后的汗毛直竖。虽然调查人员根本没有这么去诱导,不过任启莹却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她忍不住庆幸,自己当时与父亲商量之后放弃了这种想法,她果断的放弃了与亲族的一切利益来往,全家放弃了农村户口,放弃了土地,迁入城市里头。如果这件事真的办成了,天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虽然有些后怕,任启莹依旧实事求是的把自己的想法和过程向审查人员讲清楚。这是第一次,任启莹看到对面那几个面容严肃到甚至能称为严峻的青年互相对看了几眼,神色中露出了讶异。
各种问题一项项的被摆了出来,见任启莹从容不迫的回答了前面的问题,有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同志忍不住问道:“任启莹同志,你对家庭安排有什么打算。”
听了这话,任启莹第一次皱了皱眉头,心中生出了强烈的不快。这个问题实实在在的侵犯到了任启莹的私权。而且家庭安排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公事。就在任启莹考虑是不是来一次言语上的反击时,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轻轻碰了碰方才说话的同志。那为青年很快就明白自己失态了,他连忙说道:“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不是组织的审查内容。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任启莹忍住怒气点点头,“那我就不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之后,任启莹很快想到,自己的这个回答肯定会被记录在案。或许还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不过任启莹气恼之下一点都不在意。她心里面暗道:“就让他们记录好了,我们家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何必管别人怎么想?”
问询持续了一整天,晚上的时候任启莹并没有被允许回家。她被安排到一间“休息室”里头,也就是说,门外头有锁,从里头也能打开。一张简单的木床,一床被褥,仅此而已。窗户不是落地窗,而是高高的在墙靠近屋顶的位置,任启莹看了看高度,她要是奋力蹦起来,或许能够扒住窗台。不过就算是扒住窗台也没用,窗户不是玻璃窗,而是一个木栏杆。这休息室只怕是用来当作监狱的。
想到这里,任启莹有些恐慌,她用力拉动房门,房门应手而开,门并没有从外头锁上。任启莹看外头看了看,却见走廊两头都有哨兵看守。不等哨兵发话,任启莹连忙回到门内,关上了房门。
早上的时候还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而晚上的时候就在这种地方。强烈的反差让任启莹感到极大的恐慌。强烈的怀疑感猛然涌上心头,任启莹开始反思自己所做过的一切。难道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要给自己这样的待遇?但是怎么回想,任启莹都想不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屋里头没有什么桌椅,任启莹缩到了床上,把军大衣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在面对审查人员的时候,任启莹还能保持镇定,现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千百种思绪却在脑海里头翻涌。任启莹彻底迷惑了。
第二天的审查依旧很是流程化,昨天没谈完的工作问题谈完之后。审查人员合上了记录,他们完全是公式化的说道:“任启莹同志,问题已经谈完了。你可以看一下记录,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你签名。”
会谈记录好长好长,任启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够谈这么多东西。虽然是昨天和今天刚谈完的事情,不过任启莹翻看记录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就是自己说的话么?任启莹不止一次的感到疑惑。
翻看完了所有内容,任启莹签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审查人员就把任启莹留在屋子里头,他们先离开了。这是任启莹第一认真的打量审查自己的房间,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个房间其实与让自己居住的房间并无两样,同样的大小,同样高高在墙上的没有玻璃窗,只有木栅栏的窗户。不同的是,这个屋子仅仅有桌椅,而住所只有床铺而已。这个发现让任启莹回想起昨天那种无助的感觉,屋子里面仿佛立刻就冷了起来。任启莹忍不住又拉近了军大衣。
这下一步到底要把自己怎么样?任启莹心里头完全没底,难道是自己真的工作里头有什么失误么?任启莹不得不这么考虑了。思路转到这个方向上,一贯自信的任启莹也觉得没了底气。对她来说,解决问题从来都是先把当前的事情给解决掉。至于长远的安排,那是党中央的责任。官僚体系并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就是按照计划完成任务。而任启莹自家知道自家事情,她被同志们称道的巧妙手腕归根结底不过是肯多出点力气,她不过是最能知道百姓们想达成什么目的,任启莹所做的不过是以最快的速度把百姓给推倒相关部门,肯带领百姓们到准确的“有关部门”去解决问题。真的说任启莹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是绝对谈不上的。
自己不过是一个高级跑腿的角色,任启莹突然强烈的意识到了这点。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之后,任启莹才发现了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傲气,那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情。在这次调查中,任启莹发现了很多属于很私密的问题。如果是打上去的报告,且不说了。很多只有少数人在一起商量的事情,这次审查自己的同志却也知道了,不用说,肯定有人在其他场合做了汇报。组织上对干部们的控制居然到了这个程度,任启莹觉得又怕又不满。
不过当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高级跑腿的时候,这种心情即便谈不上消散的干干净净,却也极大的消散。自己平日里一定让不少同志感觉不高兴了吧?任启莹想到,回想起她的这种傲气,任启莹忍不住想起了以前的很多小细节。有些同志那种无意识的抵触感,应该就是对自己这种傲气的本能反应吧。其实自己很多时候也是大言欺人,硬是把自己为了解决麻烦的工作方法大吹了一番法螺而已。如果说自己有错的话,这绝对是自己的过错。想到这里,任启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能够达成父亲的期待,并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人事部的干事。他倒是满脸笑容的,一进门干事就高兴的说道:“任启莹同志,我正式通知你,你讲接受为期一周的干部培训。请你现在和我一起回去。”
任启莹也猜不透下一步到底会遇到什么,既然人事部干事这么说,任启莹也只有听从。在没有任何人阻止的情况下,两人从人民内务委员会办公地出来。当他们在以前人民党在县城的兵营,现在改为多个机关联合办公地兼军事培训机构所在地的大门口停住的时候,任启莹才真的确定自己要接受培训,而不是下一轮的审查。
培训屋子很普通,不过这仅仅是指屋子毫无个性,但是这个教室的位置却极为关键。在这个前兵营,现在依旧是把守森严的人民党多个关键部门所在地,高级干部开会时候用的时候都是使用这间屋子。一进门,就见到屋里面做了不少人,讲台上坐着陈克,下面是几个政治局常委里头分管各县工作的高级,不仅仅是他们,严复,游缑这些主管经济建设的大干部也在座。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在各地表现很出色的根据地年轻干部。这些人任启莹不算陌生,几天前才结束的人大会上,这些人都是列席者。可以说,根据地政府与经济工作的精英们聚集一堂。
陈克挥手示意任启莹坐下,他高声说道:“人既然来齐了。咱们就开始培训。我说一下这次培训的要点,就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我们到底要做什么。这次反围剿结束之后,我们不太可能遇到敌人大规模的进攻,当然,前提是满清没有从外国大借款,然后不顾一切的武装军队发动对我们的进攻。”
任启莹一时适应不了这样的变化,不久前自己还如同阶下囚一样,现在就和顶级的干部们一起接受陈克的培训。而陈克谈起的内容完全与普通的工作不同。竟然是关乎全局的考量。这并不是一个县委办公室主任能够接触到的层面。
这次会议的级别看来很高,每一张桌子上都已经备好了纸和笔。任启莹几乎是下意识的拿起笔开始记录。
陈克笑道:“我这次也不怕大家说我独裁。因为牵扯的很多东西我根本没有办法完全证明给大家看。你们要是一定说我胡说八道,那我还真的没办法证明我不是胡说八道。”
下头的同志们忍不住善意的笑起来,陈克一向是比较严肃的,他不太喜欢开玩笑。但是今天陈克看来非常兴奋,这与以往很有些不同。
“同志们,从今天开始的培训,要讲的内容是我对未来的判断与预期。特别是工业建设方面的预期,我现在就可以明白的告诉同志们,我的很多考虑,我以前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实现这个预期而准备的。为什么我以前不和大家说这些,那是因为我认为大家的眼界没有放开,与我的预期之间相差过大。我很担心大家理解不了这些东西。现在在这里的都是咱们根据地里头第一流的干部,我相信大家不管知道了未来的发展会是什么样子,都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步伐,依旧能够把当前的工作做好。而不会满脑子都是未来的美妙蓝图,结果迷失了自己。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大家能有这个自觉。能把握住自己。”
听着陈克先给众人带了高帽,不少同志又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这的确是很少见的场景。
陈克却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是一种昂扬,“同志们,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先从大航海时代开始给大家讲。请记住,我现在不可能向大家证明我说的没错。而且我记忆有限,肯定有些东西是记错了,或者我当时没有研究透。这点还请大家抱着批判态度的去听课。”
如果这话一开始给同志们一种轻松的感觉,那么陈克接下来讲述的内容很快就令人感到一种震撼。这里面有些东西是陈克在教材里头讲过的,更多则是陈克完全没有讲过的。陈克首先就从大航海时代开始,到发现新大陆,到大三角奴隶白糖贸易。西班牙无敌舰队,海上马车夫荷兰人,到英国的崛起,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时代,到普鲁士与小德意志建立,美国的南北战争。
配合了各种地图,陈克用了三天时间把大概的世界史向同志们进行了讲述。人民党的高级干部们都有着绝对不能算差劲的文化底子,即便是年轻的任启莹也是如此。不过当这个地球上主要工业国几百年的历史向他们展开的时候,这些人依旧觉得目眩神迷。即便是博学如严复,他同样没有能够如此系统的去研究世界的历史。
果然如同陈克所说,这些干部们所感受到的更多是疑惑,而不是一种因为得到了知识而豁然开朗的领悟。
接下来的一天里头,陈克重点阐述的则是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制度。这部分内容则是陈克讲述过的。
重头戏是接下来的两天,陈克把如何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这个中国有什么样的组织形态,意识形态,而且这些看似空泛的内容怎么大体上实现,特别是在工业上,从科技上,这些工业科技与社会发展过程的关系,陈克做了一番大胆的阐述。
如果头几天,同志们还觉得陈克是一个博学者的话,最后几天的培训内容让同志们几乎要认为陈克是一个“狂想者”了。
无数从没听说过,甚至想都想不到的技术,在陈克的阐述中稀奇古怪的,却貌似合情合理的组合在一起。这些科学却又能与社会有机结合在一起。最令众人惊讶的是,陈克并不是构架出一副最终的社会形态画面出来。陈克反复强调各种科技发展的过程与社会的互动,这种强烈的层次感让众人在听课的时候几乎以为这些东西真的存在过。大家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几十年内世界会发生深刻的变化。
陈克还没敢把大规模网络这种完全脱离现实的技术告诉大家,他所阐述的仅仅是到了二战水平的科技时代。而在这个时代已经发现的很多科技,陈克给“曲解”了一下,直接衍生出同志们大概可以理解的技术。
即便是如此,这些内容也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当陈克以航母作战作为课程结尾,而且告诉同志们,未来的中国想成为世界举足轻重的强大力量,终究要靠海权与全球自由化贸易来维持的时候。所有听课的同志都用一种疲惫和麻木的神情看着陈克。他们终于明白陈克为什么要在讲课初期做出那样的声明,并没有人真的相信陈克所描述的一切能够实现。更准确说,他们完全想象不到,这个世上有人能够向他们描绘一个世界。
尽管根据地现在已经有了一年多的历史,尽管大家完成了他们自己从未想象过自己能够达成的功业。不过这一切与陈克所阐述的东西相比,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想要跨过这种思维的屏障,实在是超出了同志们现有的能力。其实不仅仅是同志们,其实陈克自己也没有这种能力,他仅仅是亲眼看到过历史,了解过历史。而且陈克所经历的时代,也是中国厚积薄发的时代,仿佛顷刻间就让中国从二次工业革命直接杀进了一个能够与美国抗衡的伟大时代。
经过一星期的培训,陈克再也没有开始时候昂扬的精神,阐述同样几乎耗尽了陈克的精力,他嘶哑着嗓子说道:“同志们,我还是最初的那句话。我相信大家能够在这样的描述前不会迷失了自己。我们一定可以走到那个时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一点点的积累,一步步的完成。在座的诸位都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
“呵,呵呵,哈哈”严复突然有点神经质的笑起来。他的文化功底与科技水平根本不是其他年轻同志可比的,所以在座的众人里头,对陈克讲述内容最后共鸣的莫过于严复。
“文青,哦,陈主席,你好能忍啊。”严复两眼放光的盯着陈克,“我当时看你写的书,就觉得你已经是目光远大。不过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当时根本只是说了一个皮毛而已。”
对于这样严厉的指责,陈克倒是有点思想准备,他咽了口口水,尽量让嘶哑的嗓子能好受点,这才说道:“我所知道的都告诉大家了,现在大家都在同一条线上。我们要做的就是实现我告诉大家的世界。这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的念头。”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所有人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陈克,然后又互相看着身边的同志们。在同志们的眼中,大家只能看到极度困惑。
“陈主席,我们到底要把生产力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行啊?”游缑打破了沉默。作为国防科工委的领导人,游缑真的被陈克阐述的一切给吓住了。她的声音里面几乎有些歇斯底里的感觉。
陈克点点头,“那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吧。一个池塘里头的浮萍,每天面积增加一倍,三十天就能覆盖满池塘。那么这个池塘被盖满一半,需要多久?”
同志们几乎都皱起眉头来,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可以从最初开始计算的参数。任启莹数学并不是太好,她反倒最先灵光一闪,答案居然是第二十九天。反复了想了好几遍,任启莹才确定自己没错。她胆怯的说道:“第二十九天。”
几乎所有同志听到这个答案都没有恍然大悟的神色,有些同志反倒像是更加困惑的皱起了眉头。
“没错,就是第二十九天。”陈克答道,“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同志们,我们一年后可以歼灭几万北洋军,大家信么?那时候,咱们才多少点人,才多少点枪?咱们根据地才多大点地方?现在和那时候相比,咱们根据地实力增加的可不是一倍两倍。为什么咱们能够做到这些?谁能告诉我?”
同志们依旧没有回答,太多的刺激已经占据了他们绝大部分精神。
陈克也没有一定要大家说话的打算,他接着说道:“那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我们团结在人民革命的旗帜下,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共同前进。这不是我陈克一个人的胜利,这是所有同志们共同的胜利。不用太久,脚踏实地的干下去,三十年,三十年就能实现我说的一切。在座的同志们年纪小的也有二十岁了,这二十年看着漫长,真的过去了不过是弹指一瞬。再过二十年,大家想起这二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我对大家说这些,大家现在没有如痴如狂的想着如果能达成这样的情况,那该多少。我很高兴,因为同志们的确没有被我说的东西所迷惑。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我们的新开始,就像以前一样,大家脚踏实地的干下去吧。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这是陈克历次培训中反响“最不激烈”的一次,不过陈克也没有办法。历史上的党首先就是由一群精英“海归”们组成的。其次,党的发展中好歹有苏联这个标杆。不管建国后是怎么样,但是革命战争中,“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种口号,以及苏联建设展览室很有效的提高了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向往之心。
而陈克是绝对没有这样的条件,在根据地即将大规模实际扩大的时期,如果没有更高的追求,陈克可不能保证脱离了中央直接控制的各地区会不会走上固步自封的道路。在这点上,陈克努力强化的组织体系反倒成了一个不好的因素。如果领导者根本没有高度追求的话,建设一个能过得去的体制,现有组织绝对能应付得了。这对革命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组织的僵化意味着利益集团很快就会诞生,陈克绝对不相信现在的自己能有铲除组织内“山头”的这种政治手腕。
既然不能这么选择,剩下的选择就是“下猛药”。一方面在未来蓝图上给大家强烈刺激,另一方面开始大规模整风。利益集团无论如何都会产生,陈克现在只能够希望在利益集团产生之前,先把蛋糕的规模做到最大。
这次听课的除了核心干部之外,还有十几个都是各地精选出来的优秀干部。陈克算是把自己积累起来政治声望在这次培训中全部耗尽。在重新积累起巨大声望之前,如果陈克有任何偏差,这些骨干们必然对陈克所说的一切都产生怀疑。
但是这两年多的革命生涯倒是让陈克有了一种觉悟,干革命真的是要全身心投入,瞻前顾后绝对没有好下场。
“我相信同志们能够逐渐理解我,而且接受我所说的一切。”在离开教室的时候,陈克仿佛是打气般对自己说道。

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
慈禧是不太爱叹气的。放下手里的奏章,慈禧的脸色并不沉重,甚至有种看开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舒缓。不过这种神色根本不会让慈溪旁边的太监宫女们有丝毫的放松。太监宫女一个个屏息凝神,一面绝不有异动,以至于引发了慈禧的注意。另一方面,又时时刻刻关注着慈禧的动向,不让慈禧的召唤有丝毫的延迟。
不过慈禧并没有拿别人发作的想法,她的精力已经被接连而来的打击消耗殆尽。慈禧又看了一眼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这全部是各地求救的奏折。且不说安徽周边的各省,连根本不与安徽接壤的各个省份也都雪片一样发来了奏折。广东有同盟会乱党作乱,江浙上海则是光复会,湖南的华兴会。这些乱党们借着人民党歼灭北洋第三镇,大破湖北新军的声势,在各地作乱。各地督抚无力镇压,全部向朝廷求救。
在成摞的奏章里头,最丢人的当属两江总督,堂堂的两江总督,管理安徽、江苏、江西军政民务。先是丢了安徽,人民党破了江苏重镇徐州。接着光复会夺取杭州,眼见着两江总督瑞方所在的金陵就陷入革命党重重包围里头。瑞方的求救奏折几乎是一天一封。慈溪很想给瑞方写道诏书,让他死守金陵,如果守不住金陵的话,瑞方就殉城好了。之所以不写,不是慈禧心软,而是她知道瑞方是绝对不可能执行按诏书的命令。这就是现在朝廷的九位地位最高的封疆大吏之一,这就是朝廷的两江总督。
或许是精力衰竭的原因,慈禧再也没有前些日子强烈的对抗心情。她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就看现在整军治民的表现,或许盘踞安徽的陈克比慈禧手下的这些大臣要强得多。这样的人才不能为朝廷所用,反倒让陈克在造反中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如果陈克真的肯投降的话,慈禧觉得应该是个不错的人才。
这种虚弱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慈禧很快就振作起来。她是大清的统治者,对于陈克这种叛匪朝廷绝不能手软。慈禧缓缓的舒了口气,她脸上的神色很快就重新恢复了一个执政者特有的神色,那是敏锐、强劲、果断的神色。慈禧知道,上天好像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不仅仅是家庭,在政治上,太平天国、西北回乱、第二次鸦片战争、沙俄南侵、甲午战争、义和拳作乱、八国联军。这一切的大变故一切慈禧都赶上了。与这些相比,陈克在安徽造反根本谈不上多惊世骇俗。
国难思良将,当年有李鸿章、曾国藩、左宗棠等人撑着,不仅灭了席卷了南方的太平天国,更是有了“同治中兴”。现在朝廷需要的只是良臣良将而已。自己方才对陈克的心软,不过是慈禧暂时在朝廷里头找不到能够委以重任的大臣。
北洋一系的首领倒是后党,这点慈禧很清楚。袁世凯以及他的手下都是汉臣,在宗室和满臣眼中,袁世凯是当代的活曹操。慈禧内心却完全不怕这些。李鸿章、曾国藩以镇压天平天国的功劳,加上通过洋务运动中招揽手下,培植党羽。不照样被慈禧给削弱了。一度天下督抚半汉臣的局面,到了现在,又有几个督抚是汉臣?就连洋务运动的名臣张之洞,照样对慈禧俯首帖耳,让他进京,张之洞就乖乖进京。如果慈禧能够年轻二十岁,她依旧敢放权。权力放出去又不是收不回来,有什么好怕的。那些只知道抓权的宗室与满臣实在是鼠目寸光。但是慈禧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二十年的时间了。
如果局面仅仅这样,慈禧也不害怕。令慈禧非常棘手的是,她固然是大清的掌权者,光绪这个出卖满人利益大叛徒依旧存在。光绪毕竟赖在皇帝的宝座上,他现在依旧是个中年人,在人生的生命赛跑中,光绪占据着极大优势。一旦慈禧死了,光绪会干什么慈禧完全想得到。
在戊戌变法中,光绪那个傻孩子充分展示了他作为皇帝是多么不合格。打着新政的名号,光绪在那群只知道政权夺利的“帝党”煽动下,竟然以为政治就是以皇帝的地位强行夺取权力。如果地位尊卑能够决定一切,那么当年就该是慈禧被八大臣诛杀,而不是慈禧反过来诛杀八大臣。被慈禧扶上皇帝宝座的光绪并不懂政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幻想中的功业。他认为身为皇帝就可以自然而然的执掌所有权力。慈禧完全不能认同光绪这种幼稚的人执掌天下权柄。
就算退一万步,假设光绪吸收了当年“戊戌变法”的经验教训,一旦慈禧去世,那些以帝党自居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煽动光绪,让光绪再次对后党下手。作为执政者,慈禧深知人性有多容易被权势诱惑。光绪的资质并不能驾驭这些人。帝党对后党的清洗一定会导致后党的全力反击。内有血斗,外有陈克这些乱党作乱,加上洋人虎视眈眈。大清的天下注定会顷刻间土崩瓦解。慈禧作为执政者的本能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慈禧对身边伺候的李莲英说道:“传张之洞。”
“臣张之洞叩见太后老佛爷。”张之洞颤巍巍的跪下了。
慈禧答道:“起来吧。赐座。”
张之洞谢了恩,这才颤巍巍的又站起身来。他这些日子以来明显老了,离开湖北没多久,倾尽张之洞心力所建立的湖北新军就接连遭到重创,几乎陷于全军覆没的境地。人民党乱党的军队甚至一度出现在黄陂关。这让张之洞赖以为政治资本的湖北新政成了一个笑话。北洋的失败倒是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众人对张之洞的嘲笑。不过这“小小的幸运”又意味着满清朝廷必须面对一个更加强大的威胁。这是自太平天国之后,大清再次出现了一支能够连续击破朝廷主力的反贼。张之洞并没有感到任何高兴,紧挨着安徽的湖北是张之洞的心血所在。人民党的反贼们一旦腾出手来,攻克湖北并非是一个笑谈。
“张爱卿,你可有击破安徽乱党的良将?”慈禧直入主题。
如果是别人这么问,张之洞或许会认为这是很恶意的嘲笑。这话从慈禧这里问出来,张之洞并没有这等联想。面对现在的危局,张之洞的想法与慈禧相同,必须先击破陈克。这些日子军机处关于当下局面争论了无数次。已经形成了两派的意见,一派认为必须先击破陈克。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先击破安徽周边的各地乱党,先对安徽形成合围之势,然后集结重兵一举扫平安徽。袁世凯是根本不表态。张之洞主张击破安徽,其他三位军机处大臣则是倾向于击破安徽周边乱党。
张之洞对其他三人的想法心知肚明,他们看到了诸多新军的覆灭后,完全没有对付人民党的信心。即便是对北洋军最有敌意的张之洞也不能不承认,这次段祺瑞执掌的北洋第三镇与江北提督王士珍共同进攻安徽,已经是满清现在最好的军事组合。更别说还有湖北新军与江南新军共同出兵。在人民党把“第二次反围剿彻底胜利”的告示贴进京城前,张之洞坚信认为这场仗或许会打的很苦,朝廷却绝对不会失败。
“太后老佛爷,微臣实在是找不出可堪此任的大将。不过微臣认为,不如重召团练,以剿灭乱党。”张之洞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不可。”慈禧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张之洞的建议。李鸿章、曾国藩以团练起家,慈禧费尽了心力才削掉了两股势力。在这个过程中,甚至动用了杨乃武与小白菜这桩“奇案”。
张之洞大概是能够猜到慈禧的想法,慈禧的防备心如此之重,张之洞觉得有些惊讶。“太后老佛爷,北洋新军新败,各地乱党纷纷作乱。从其他省调兵,只怕远火尚未扑灭,当地就起了波动。”
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屏息凝神,上次有大员敢这么大说天下危机,还是坏了事的岑春煊。现在又轮到张之洞,太监宫女觉得这位张大人胆子好大。
“张爱卿之意,竟然是无力对付安徽的乱党了么?”即便是知道现在满清的德行,慈禧依旧很不爱听这话。
“近日各地乱党皆起,看似热闹,其实都是靠了安徽贼寇的威势。只要能击破安徽贼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清除各地乱党就易如反掌。”张之洞不顾慈禧的不快,继续答道,“只是朝廷现在暂无大将,不若重开团练……”
慈禧知道张之洞并非不识相的人,他如此坚持重开团练,想来应该有别的意思。思索片刻,慈溪已经大概猜出了张之洞的意思。她打断了张之洞的话,“张爱卿,你觉得袁慰亭可堪剿灭安徽乱党之责?”
“袁慰亭只怕不肯受命。”张之洞答道。
“为何?”慈禧有些奇怪。如果重新启用了袁世凯,对袁世凯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不可能出现袁世凯不愿意的事情。
张之洞答道:“北洋军新败,袁慰亭定然不肯立时再攻安徽。他想的是先剿灭安徽周边的乱党,再围攻安徽。微臣认为不可取。安徽乱党起事不过一年,便有今日之势。剿灭安徽周边乱党,耗时长久。人民党一两年后会如何,不可预测。再说,即便是出兵剿灭安徽周边乱党,谁能保证安徽乱党不会出兵相救?”
慈禧本以为张之洞是想变相让袁世凯复出,听了张之洞的话却明显不是这个意思。张之洞是铁了心要先消灭安徽乱党。想到这里,慈禧忍不住又看了看桌案上的几份奏章,这都是新来的求援奏章。莫说歼灭安徽乱党,就算是安徽周围的乱党就已经让各地督抚焦头烂额。想到这里,慈禧反倒觉得先剿灭其他乱党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朝廷的新军屡遭重创,现在捏柿子从软的开始,却是一个恢复士气的好办法。而且在剿灭过程中,或许也会有些能干的军人崭露头角也说不定。
让张之洞下去之后,慈禧接连接见了军机处其他几名军机大臣,又传唤了陆军部大臣铁良,还有几名主管军事方面的官员。除了袁世凯表示自己有罪,不便参与讨论之外,与张之洞的战略看法不同,所有的官员都主张先铲除其他乱党,最后再说安徽乱党。
慈禧又考量了好几天,甚至召见了庆亲王。最终,慈禧同意了军机处与陆军部的建议,以先剿灭其他地方乱党为核心的用兵纲要。责成陆军部制定这个军事计划。
与以前相同,好几个渠道都得到了这个消息。然后通过不同的传送方式,消息向着人民党根据地传去。
陈克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领着同志们制定第一个五年计划。从他彻底描述未来中国局面之后,核心干部们看着陈克的目光都显得很不对头。陈克对此视若无睹,他与平常一样进行工作。该提出建议的继续提出建议,该让大家汇报的就让汇报,该责成各个部门完成工作的,命令也毫无延迟。既然陈克一如既往,其他同志反倒觉得自己表现异常就有些过于不合适。
一度被那番惊世骇俗的大推演吓住的同志们总算是维持了最基本的秩序,大家好歹没有把陈克看成一个疯子。从那次培训结束之后已经半个月了,最初的冲击过去,加上陈克自己表现一如既往的敏锐与坚定。大家惊骇之心也逐渐开始平息。
根据地实行的是中国的太阴历与引进的太阳历并行的历法模式。公共节日按照太阴历来编制,政府部门则是用太阳历来安排时间。推行新历法是靠免费发放的日历来完成的。现在已经是1908年1月,距离春节越来越近。印刷了年画的单张日历从印刷厂出来,各地政府在召集群众大会的时候免费向百姓发放。
负责这项工作的是升任了国资委办公室主任的任启莹。她有些战战兢兢的把各地领取日历的统计单交给陈克审定。看着陈克和以往没什么两样的举动,任启莹忍不住想从中分辨出更多东西。一度熟悉的人猛的展现出完全不同的一面,这等冲击实在是过于强烈。任启莹的恢复还算是不错的。她回家的时候和父亲任玉刚谈及此事,任玉刚对陈克不熟悉,听了女人的介绍之后,任玉刚反倒觉得陈克是个真正的天才。
“丫头,能遇到陈主席这等有大学问的人,你怕什么?”任玉刚对女儿的态度很不解。
“爹,我本以为革命是大家的事情。咱们人民党也一直这么宣传的。现在我是觉得我不管做到了什么,都跳不出陈主席的手心。我有点怕。”任启莹说的是真心话。
“陈主席把这些东西告诉给大家,说明这些知识,这些对未来的策划已经是大家的事业。剩下的事情只是看你愿意不愿意跟着陈主席走。”任玉刚依旧不能理解女儿的这种恐慌。
任启莹却从父亲的话里头发现了自己真心畏惧的东西。她并不是畏惧陈克本人。任启莹所畏惧的是陈克所描述出来的这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如果这个新世界是一幅静态的图画,任启莹或者还能去欣赏,去评价。可这次培训中,陈克强行撕开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任启莹终于能够理解陈克那几乎拥有魔力般的能力与决断是从何而来。那是基于陈克对现实的客观认知。问题在于,得到力量的同时也要承担这种力量带来的巨大痛苦。至少在现在,任启莹知道自己不仅与陈克有着天堑鸿沟般的差距,而且任启莹并没有做好准备
在不断反思这未来的时候,任启莹经常会想起陈克在党员教育会议上爱说的一句话,“现实是非常残酷的,如果我们不能建立起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我们睁开眼看现实的时候,看的近,能把人吓晕。看得远,就能把人吓死。”
任启莹一度认为这是一种鼓动意义上的话,等陈克真的把一个关于未来的现实描述给大家听,她才明白,陈克并没有说瞎话。只是任启莹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睁开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罢了。
但是,任启莹有一种冲动,如果自己的生活依旧停留在第二次反围剿胜利之后的日子就好了。日子虽然不太如意,但是一切都是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是能够把握的。如果没有参加这次培训就好了。
每到这个时候,任启莹又忍不住想起陈克写过的一篇散文。那里头有段话完全是现在任启莹埋怨心态的写照。“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
亲爱的书友,绯红在这里郑重宣布,以后每日更新从晚上12点,转移到中午12点。谢谢大家的阅读。^^
春节临近,安徽省的热闹情况大大超过往年。特别是在老根据地,更是热闹非凡。一批批年货运入城内,然后各个工厂把年货拉走。最后分发到各个工人手里。工人们大包小包往回带。统一在人民党工业体系下,转入城市户口的工人的数量高达两万多人。平常农闲时节在工厂或者工地里头工作的临时工,又能让工人数量翻上一番。这还仅仅是可以完全将其列入“产业工人”行列的工人。人民党组建的各个农场,饲养场里面的劳动者其实可以称为“农业工人”,这部分劳动者还没有列入根据地的工人统计之中。
这可是一个划时代意义的变化,资本主义工业兴起的时候,属于自发性质的搞工业牟利。将工业与社会制度完全结合起来的体系,在这个时空上,人民党的根据地算是开了先河。国防科工委拥有规模最大的产业体系,作为国防科工委的委员长,游缑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忙到这个程度。上万人规模的春节福利,春节奖金,春节联欢活动。还有春节中各个部门的排班,休假,上班。细节上固然不用游缑亲自安排,但是各个工厂对此都没有经验。告诉大家具体安排什么内容,这个还是需要游缑出马的。
不同的企业情况不同,你还不能一刀切。更加细化起来的话,工人们回农村老家探亲,正月十五结束后大家还得赶回来。且不说别的,“春运期间”,各个水路上的船队根本不能休息。直到这时候,游缑才明白为什么拥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是多么必要。船运部门从建立起就制定了作息计划。干两天歇一天,不过绝对没有普通假期。越是这种节假日,就越得全员到岗。
作为陈克的铁杆,兼政治支柱之一。游缑对此再也没有以往那种乐观的赞美了。好不容易安排完工作,游缑直接找上了何足道。何足道所在的军队体系更加没有春节这个说法,各个部队首先就驻扎在各地,军委平日里可以在根据地总部,这种重要的节日反倒要出发去各地慰问部队。游缑约何足道出发前谈一次话。如果是别人的话,何足道真的不一定愿意挤出宝贵的时间来。但是对于游缑,何足道竭尽了自己的所能,总算是在晚上赶到了游缑的住处。
一进游缑家的屋门,就闻到了一股酒肉的味道。人民党的供应体系里头有“酒精类饮料”这一项,不过每个人的配额很低。每个人每年也就一瓶酒。而且这个酒类供应还可以换成别的。何足道万万没想到游缑居然真的把这个配额给兑现了。
“足道,来,和姐姐喝酒。”游缑爽朗的说道。
如果是以前,何足道肯定是手足无措。现在何足道从容的答应一声,先去脱了军大衣,摘了军帽。把衣服挂好之后,他洗了手,就和游缑面对面的坐着开始喝酒。
酒过三巡,游缑呼了口气。“足道,你也参加了上次的培训,你对这文青说的东西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老老实实工作呗。”何足道笑着答道。
游缑瞪着何足道,在她看来何足道有些地方是越来越像陈克了,例如他方才这种看着没心没肺的回答。是啊,大家都知道干了才能有结果,不过游缑却觉得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她气鼓鼓的说道:“文青什么都不给我们说,咱们认识了两年多,他中间拿那么多废话来敷衍我们是吧?平日里他总是说,这些东西都要靠大家了,我相信同志们。其实这些东西哪一样他不是心知肚明的?他就是把我们当小孩一样哄!”
何足道并没有安慰游缑,他很认真的问道:“游缑姐姐,我问你。如果陈主席在认识咱们的时候就把这些和盘说出来,你觉得咱们能走到今天这步么?”
游缑登时就被噎住了,她双手抱在胸前沉吟不语。过了好一阵,游缑才闷闷的答道:“若是他说了,至少能少走不少弯路吧?”
“陈主席若是当时就说了,咱们绝对走不到今天。”何足道颇为生硬的把游缑的话顶了回去,“不用说太久,咱们刚到根据地的时候就遇到了水灾。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因为走不了才不得不留下来的?那时候游缑姐姐你亲自带队救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游缑绷着嘴不吭声了。这条革命道路到底有多艰难,历经了多少艰辛,游缑很清楚。就算是出于对旧时代彻底痛恨,游缑虽然没有一次想过离开队伍,想起在家的大小姐生活,游缑也绝对不能说自己没有怀念过。
“如果不是咱们经历了这么多,如果不是大家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咱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理解陈主席告诉咱们的这些东西。”何足道看着游缑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说道。
游缑很不喜欢何足道的这种态度,她请何足道来吃饭的目的是想找人倾诉一下心里头的郁闷,顺道一起骂骂陈克不老实。万万没想到何足道如此坚定的跟随陈克,游缑冷笑道:“你这大政委把政治工作做我这里来了。”
何足道根本没有因为游缑的话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他依旧语气平稳的说道:“游缑姐姐,就是因为我是做政治工作的。我觉得陈主席这么做一点都没错。他也是不得已才不能告诉大家这些。当他觉得可以告诉大家的时候,他不就全盘托出了么?”
“那他以前为什么不说?”游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点。
“因为以前大家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民党党员。”何足道的回答非常直白。
“什么?!”游缑万万想不到何足道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飞跳起来。游缑的左手指着何足道,细长的丹凤眼几乎要瞪圆了。
何足道非常冷静的看着游缑,“我们那时候都不是合格的党员,我认为陈主席那时候不说,是对我们好。”
游缑气愤过度反倒冷笑起来,“很好,足道。你说的好啊。你真的是长进了啊!”
“游缑姐姐,作为一个党员的修养,首先就要实事求是吧?”何足道问道。
游缑平素从来没有这么失态,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么激动不合适,加上何足道平静的态度,游缑很快就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她坐回位置上,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答道:“没错。的确要实事求是。”
“那么人生的终点是什么?”何足道继续问。
“这……”游缑一时答不上来。
“人生的终点就是死。”何足道给出了答案。
听着何足道用平静的语气阐述出残酷的事实,游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忍不住停滞了一下。莫名的恐惧然突然就包围了游缑,她试图想反驳何足道的话,却发现找不出更好的说法来。
“那么我们的人生有多久?佛家说的好,人生就在呼吸之间。我们部队打仗,天知道会被哪里飞来的子弹打中。天知道哪一发炮弹飞过来,就被炸死了。就北洋军那帮人的水准,打中你的子弹大部分原先根本不是瞄准你的。你这口气吸进来,呼不出去就死了。战场上这种事情我见多了。”何足道的声音平静温和,光听语气的话根本想象不到何足道曾经好多次穿行在枪林弹雨中,很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游缑原本对何足道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何足道是自己的一个小弟弟。听着何足道这样简单平静的阐述着死亡,游缑突然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比自己小的青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了一个男子汉。她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游缑姐姐,这种事情经历多了,我才开始理解陈主席。因为陈主席是个真正的战士。作为一名战士,如果在战前只想着战斗中能够大获全胜,能够立下功业,战后披红挂彩打马游街。那我不说别的,冲锋号一响他绝对冲不出去。能冲出去的,都是什么都不想,平日里训练无数次,冲锋前直愣着耳朵就等着听冲锋号响起的那些同志。”说道这里,何足道的声音有点激动了。
“冲锋前,敌人的大炮轰隆隆的响。攻城的时候,你就能看到,敌人的步枪密密麻麻的对着你。怎么办?你傻乎乎的一头冲上去,绝对是个死。所以平日里的军事训练,卧倒,隐蔽,匍匐前进,投弹,射击,一样都不能少。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不是口号,这是人命证明的事实。”
游缑静静的听着,虽然还不太清楚何足道为什么给自己说这些纯粹军事上的事情,但是游缑仿佛随着何足道的叙述,亲眼看到了战场上的残酷。
“平日里百般训练,到了战场上还是要出错。握弹、拉弦、投弹,投弹距离要求最少十九米。你不够这个距离很可能就会被扔出去的手雷炸到自己。投弹姿势有站立,蹲着,卧倒。各种姿势下这一套投弹动作都是经过无数次实验,然后总结出来的。手怎么摆,怎么支撑身体,什么用力。战斗前这些基本战斗技能都是要训练几百次,那得练到你根本不用想的地步。就算是这样,每次打扫战场,我们都能发现不少根本没有拉弦的手雷。别看战前训练了那么多次,到了真的打起仗来,战士们一着急就忘记了,掏出手雷,不拉弦就扔出去了。”
听何足道说的有趣,游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自做下来吃饭开始,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来。
“游缑姐姐,我说的这些还是那些真正的战士。是那些从不想什么当战斗英雄,也从不想战后要披红挂彩的那种战士。有些部队里的同志,平日里嗓门极大,吹起自己来那是云天雾地。听他们的话,他们一个人最少能解决一个班,甚至一个排的敌人。但是呢,一上了战场,就是这些人,该冲锋的时候他们总落在后头,甚至还有人根本就冲不出去。行进过程里头,他们总跑的最慢。遇到敌情,要么是茫然失措,要么是立刻躲在安全的地方。论战果,他们从来是最少。倒是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违反纪律倒是最多。等到评功的时候,你看他们就来劲了,屁大点的功劳他们都要抢。反倒是那些战功卓著的同志,此时倒不爱吭声了。”
“足道,你是在说我就是这种人么?”游缑终于听出了些味道出来。
何足道摇摇头,“游缑姐姐,我不认为你是这种人。但是我觉得你现在有些地方没有想透。就我对战士们的观察,就我对自己的反思。我觉得大多数人做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但是呢,一旦有了一个自己希望达到的目的,往往就会背离实事求是的态度,就不客观了。就跟军工生产一样,大家制定流程,制定制度,要有层层的检测,这是为什么?因为这种流程,这种制度本身能够最大程度的生产出合格的零件来。如果一个加工零件的工人,光想着我每个零件都要是合格品。而不是去关注每一道工序的操作,不关注每一个零件加工前的尺寸。他能生产出合格的零件么?生出合格零件与他怎么想无关,而是他怎么干起来才能决定这个零件能否合格。把全部精力放到做事上,尚且还要出错。若是脑子里头光想着想要的结果,那我可以说,没有不做错的。”
产品质量问题是游缑非常头痛的问题,听何足道这么一说,游缑登时生出一种知己的感觉。怪不得陈克那么注重政委的建设,何足道从一个孩子般的青年成长到现在的程度,实在是大出游缑意料之外。
“游缑姐姐,陈主席没有把这些告诉大家的时候,咱们依旧建立起现在的功业。能有现在的成绩,的确是靠了陈主席的英明领导。但是,没有这么多的工作,没有对事情本身规律的详细研究,只靠那个看着极为宏伟的蓝图,我们注定做不到现在的程度。陈主席生怕大家误入歧途,所以他始终不敢说那么多。他告诉我们的其实正是办事情的真正方法,那就是通过一次次的做事情,通过研究了解事情本身的规律,按照这些规律去办事,我们才能达成目的。光想结果,不仅没有用,还是大大有害的。我们所有披红挂彩打马游街的战斗英雄,没有一个是事前想这些的战士。那些夸夸其谈的同志,我们这次大复原要统统清除出部队。他们在部队里头就是祸害。”
游缑听着最后一段话,感觉非常不痛快。不过此时她已经明白了何足道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的目的是什么。“足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用管文青说了什么,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么?”
何足道却摇摇头,他极为诚恳的盯着游缑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游缑姐姐,你有非常非常优秀的地方。你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多想法。很能豁出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过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一种本能,就是你天生很优秀,在这些方面上,你本能的能够顺应事物的客观规律。但是,你却缺乏一种自觉。你缺乏按照事情的客观规律来改造自己思想的努力。而这就是你我与陈主席的最大区别。陈主席时时刻刻都在改造自己。他始终强迫自己去面对现实,认清现实,改造现实。在这点上,陈主席是真正的人民党党员,我们都差得远。”
游缑完全没有对何足道的怒气了,何足道的话解释了很多游缑原本没有看清楚的东西。然而从这个全新的角度,游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看清过陈克,更没有理解过陈克。一起工作,一起奋斗,一起经历了各种艰难困苦的陈克,竟然像是一个陌生人。这让游缑感觉怅然所失。她的视线垂了下来,但是映入眼中的东西则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心里头翻涌着的千般思绪也没能理出一个明确的思路。过了好一阵,游缑才低声说道:“文青为什么从来不对我们说这些呢?”
何足道感觉十分无奈,从他的角度来看,陈克早就把这一切说的清清楚楚了。虽然一点都不想贬低自己所仰慕的游缑姐姐,不过何足道忍不住想到,这或许就是革命者的觉悟问题吧。游缑参与革命的原因是对旧时代的强烈不满,以及建立属于自己功业的极大决心。而陈克发动革命的理由,却是建立在广博的知识,以及对客观规律的深刻认知,以及对人民革命以及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强烈信仰之上的。这两者的差距的确是有些过大了。
屋子里面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之中。
游缑又沉默了好久,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迷茫与失望消散了不少,“足道,我知道文青对于革命事业是极为忠诚的,文青对我们同样是推心置腹的。我现在虽然赶不上文青的水平,不过我也不想这么一直被他抛在后头。足道,我想让你帮帮我。不说到文青的这个程度,至少也得到你这样的程度。好不好。”
何足道心中立刻就觉得轻松了好多,游缑果然不是那种不愿意进步的人。何足道毕竟干政委这么久,心胸城府已经颇为开阔。他并不敢告诉游缑,平日里何足道有了理解不了的事情,总是要跑去找陈克谈话的。正因为如此,何足道自己才能有这样的进步。何足道知道自己如果这么“诚实”的说话,结果不过是平白的制造出新的误解与不快来。
他点点头,“游缑姐姐,我们提前约定时间吧。”
“那也不用约定了,现在就先说一些你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你这么忙,我也不会随时有时间。”游缑笑道。
“最重要的么?我感觉是得把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给完成了。轻装上阵,而且千万不要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怎么说?”
“游缑姐姐,我是觉得你现在有些东西没有放下。这就导致了你目的不纯。你参与革命的目的,有一部分是为了向你以前的社会关系证明,你是能干成大事的。而革命是一个向前看的事业,革命本身是为了建设全新的世界,而不是向旧世界证明,我们能占据高位。”
“足道,你是说我参加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向我父母证明,我是有能力的么?”
……
……
屋子里面原本压抑的气氛不知不觉之间荡然无存,何足道与游缑两人热切的讨论着,然后发现饭菜凉了,又把饭菜给热了热。大家边吃边谈,谈着革命,谈着思想,甚至慢慢谈起了未来,都觉得很是开心。
天晚了,何足道与游缑第二天还都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谈话到了十点就结束。两人约定等何足道回来之后继续谈。游缑把何足道送到住宅区大院门口的时候,何足道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游缑姐姐,我觉得你其实可以找陈主席多谈谈。在这方面,他比我认识更深了不少。”
游缑笑道:“足道,你这是不愿意和我谈话么?觉得我觉悟低?”
“这绝对没有。”何足道连忙答道。整个晚上,这是何足道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那就先用你凑合着吧。文青忙成那样,有时候我真的是不忍心去打搅他。”游缑叹道。
“那我们有空就见面吧。”在夜色里头,何足道红起来的脸色并没有被游缑看到。
“好的,就这么说。你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些。”游缑笑道。
何足道站着没动,游缑不知道何足道还想说什么。却见何足道突然伸出手来。游缑握住了何足道的手掌。
天已经很冷了,两人的手掌却都是热乎乎的。用力摇动了几下游缑已经长了不少茧子,可以说皮肤有些粗糙的手,何足道放开了手掌。他认真的向游缑敬了一个军礼。“游缑姐姐,再见。”
“足道,再见。”
何足道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回到房间,游缑收拾完了东西,躺到床上。彻底放松的感觉让游缑觉得极为舒服。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满与失落的情绪一直让她心情颇为低落。直到今天,游缑才把这种感觉放下了。再回想起陈克所说过的未来蓝图,游缑突然觉得那蓝图再也没有最初听到的那种妖异的感觉,仔细想来,那种未来社会其实真的有一种雄壮却又细腻的美感。而何足道今天晚上所说的话,又浮现在游缑脑海里头,“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必然是从旧制度与旧社会中被解放出来的人。那是一个解放了自我,然后能够去创造新世界的人。”
“文青,你真的是个解放了自我的人么?”游缑想。回想起最初认识陈克的时候,陈克干出来的种种笨拙的事情,游缑突然觉得很可笑。再接下来,游缑突然就睡着了。
陈克并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完全解放了自己的人,他深知自己与旧制度旧社会水火不容的态度,仅仅是因为陈克根本就是生活在未来的人而已。至于解放自己这件事,陈克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且不说别人,光陈克自家的家务就让他感觉有些难以应付。
何倩搬进了陈克家之后,陈克就搬出来住了。所以当何颖请陈克晚上一定要回家的时候,陈克就知道这次回去绝对要面对些难题。果然,一到家,何倩就请求陈克释放孙永胜。
陈克下意识的挠了挠头,这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举动,“我说姑姑啊,我们抓孙永胜的时候,并不是我与孙永胜有什么私仇,这是打仗时候抓到他的。既然是公事,我就不能把释放孙永胜当成私事来办。”
何倩能理解这话中间的道理,却完全不能接受这话里头的事实。
“陈主席,你是安徽人民政府的主席。在安徽你就是皇帝,抓了这好几百北洋军官,你放了永胜,并没什么损失。难道还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不成?”何倩干脆用了激将法。
何颖脸色一变,虽然心疼自己的姑姑,不过何颖的立场自然是与陈克在一起的。何倩的激将法何颖也看得清楚。
陈克倒没生气,他觉得何倩这么做完全在能够理解并且接受的范围内。何倩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不这么做,或许会让陈克感到奇怪。
“公事就是公事,私事就是私事。在我们安徽人民政府,公私是分的很清楚的。姑姑,这件事我不可能给你办。”陈克的回答极为干脆。
“陈主席,那我赎永胜回去需要多少钱?”何倩换了一个手段。
“我们对俘虏是有我们自己安排的,现在不考虑私下赎回的问题。”陈克给出了明确答复。
“那总能让永胜先搬出来吧。”何倩降低了要求。
“战俘就必须住战俘营。”
“那能让我搬进去和永胜在一起么?”
“战俘营里头只能住战俘。”
在各种尝试都失败之后,何倩突然眼圈一红流起泪来。陈克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姑姑,我已经把所有的要求都给你说清楚了。我晚上有事,先走了。”也不管何倩有什么反应,陈克急匆匆的出了家门,向着办公室方向去了。
一进办公室,却见到齐会深已经等在那里,“陈主席,袁世凯又派人来了。”
“哦?人带来了么?”陈克问。
齐会深的神色似笑非笑,看来他遇到些很奇怪的事情,“人带来了,不过这次袁世凯有些奇怪啊。他派来的人竟然给我们带了条消息,是关于满清陆军部的。消息里头说,陆军部制订了先打其他革命党,最终再进攻根据地的战略。”
陈克与齐会深都能接触到北京情报站传递回来的情报,满清的这个战略两人都知道。不过袁世凯这样示好,真的有些怪异。
“看来袁世凯为了能让咱们放人,还真的表达了诚意呢。”陈克对齐会深说道。
“你准备接受袁世凯的诚意了?”齐会深笑着说道。
“这点诚意自然还不够,把人带来,我来和他谈。另外,从内务委员会里面选出三位同志,我想让他们带着我们的诚意去见见袁世凯。”陈克也笑着说道。这是今天他觉得最开心的一件事。

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
徐锡麟花了十天考察凤台县根据地,离开根据地前终于和陈克见了面。人民党对光复会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在光复会即将展开的南京战役里头,人民党表示可以派遣一支数量不低于不久前派遣的医疗队前往提供战地救治。至于是否出兵相助的问题,徐锡麟没提,陈克也没说。徐锡麟还希望人民党能够提供枪支弹药与金钱方面的支援。他表示,一旦攻克南京,光复会定然会予以偿还。
对这种肉包子打狗的请求,陈克表示可以和同志们商量一下,而且陈克还真的在例会上说到了此事。只是此时同志们都不待见陈克,讨论一点都不热情。最终决定支援光复会三百支枪,一万五千发子弹。
徐锡麟带着这绝不能算是微薄的成果回到杭州,光复会的大部分同志们一点都没有感觉高兴。
“人民党剿灭了几万新军,上千条枪总是能拿出来的吧?”
“只给枪,钱粮就没有援助么?”
“医生还来来去去的,至少留下些医生在我们这里,平时大家就不生病么?”
说这些话的都是没有筹集钱粮经验的光复会干部。对他们来说,革命就是拿着武器攻打下满清盘踞的大城市。就如同他们在浙江南部干过的事情,自打攻克杭州之后,浙江的革命立时就变得炽烈起来。除了上海之外,光复军开始进攻各地府县,浙江能集结起来的兵力在杭州被一网打尽。光复军并没有遇到强有力的抵抗。
当然和之前光复会年轻干部们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相比,这种发言倒是足够“克制”。而且与会的干部不多,此时杭州成了个大集结地,操着各地江浙口音的各色人等纷纷聚集在杭州,大家是应陶成章号召而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攻克南京。
不到一个月,浙江局面就天翻地覆,这大大出乎徐锡麟的想象。本该是激动的心情却没有真的激动起来。把这次出使安徽的事情交代完,徐锡麟就去探望了秋瑾。秋瑾的手术很成功,体内的两颗子弹都被取了出来。她的脸色依旧缺乏血色,却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惨白或者潮红。
见徐锡麟回来,秋瑾自然是高兴。徐锡麟见秋瑾的伤势好了不少,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回肚里。两人都去过根据地,说着安徽之行自然很有共同语言。对于根据地展现出的强烈秩序感,两人都很有感觉。秋瑾上次到根据地已经有大半年时间,听着徐锡麟讲着根据地的模样,秋瑾回忆起上次的见到的局面,感叹人民党发展之快超乎想像。
徐锡麟叹道:“璇卿,我这次回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文青带领的人民党为何远胜过岳王会,也远胜我们光复会。就在乎文青能发动起百姓来。这次我回到杭州,咱们要打南京,浙杭州城里头到处都是咱们光复会的人。我这才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在安徽考察的时候,安徽各地人民党的党员与干部在每个地方其实都不多。可这些党员干部遍布了整个安徽各地。他们部队虽多,也驻守各方。战时打仗,平时也是要从事很多基础建设工作。兴修水利,疏通河道。甚至还有军队所属的农场,工厂。人民党数万之众,完全管起了千万人口的安徽。如臂使指,调度有方。数次大胜,看来绝非侥幸。”
秋瑾上次是去向陈克索还女学生,没有看得这么多这么仔细。听着徐锡麟娓娓道来,也是颇为赞叹。
徐锡麟接着说道:“看我们这次攻打金陵,杭州城里头聚集了近万人。且不说这些同志各不相属,咱们在各地打下来的府县完全没了人。我其实私下想,不打金陵又能如何。若是我们与安徽一样,整顿光复会的秩序,也建成一个新的政府。这上万人若是能组织起五十万人,从中练出一两万精兵也不是难事。再攻打金陵岂不是易如反掌?”
秋瑾缓缓点头,却说道:“时不我待。现在若不扫清满清在江浙的势力,我们定然是不得安宁。”
“为何是我们不得安宁?现在一日三惊的却是满清才对。”徐锡麟答道。
这个回答让秋瑾感到一阵迷惑,是啊,现在感到最惊讶恐慌的是满清。为什么秋瑾没能有这种感觉,她只觉得一种沉重的压力。难道是池州的经历让秋瑾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么?
“伯荪,浙江四面受敌,不拿下金陵,我们的确很吃力。”秋瑾给了一个自己都不信服的解释。
徐锡麟对此不以为然,“安徽就不是四面受敌?为何我们提起安徽,就觉得人民党四面出击。提起浙江,咱们就四面受敌了?若是浙江百姓如同安徽一样,跟着咱们光复会革命,以浙江人口之众,土地之肥沃,咱们大可四面出击。”
秋瑾随着受伤,不过豪气却没有被磨灭。听徐锡麟说的果断,秋瑾用力点点头,“那伯荪有何想法。”
“当前一定要打金陵,不过是为了驱逐满清势力,掌控税收与财政。想在浙江收税,地主士绅是绝对避不开的。若是不能打下金陵,士绅们是不可能真心拥护我光复会的。但是我在安徽所见,人民党根本不在乎地主士绅。而且……”说到这里,徐锡麟停下了话语。
人民党是通过消灭地主士绅来夺取安徽的统治权,徐锡麟对这点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没了地主士绅,加上人民党全面接管地方上的经营,凤台县的繁荣徐锡麟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一路上,徐锡麟怎么都不能真心接受在浙江这么干起来。而且就算是徐锡麟铁了心这么干,光复会内部有这么多地主士绅出身的干部,这些人可不会真的同意。
秋瑾受重伤之后大家不敢让她再动,所以对最近光复会的动向了解不多,见徐锡麟这么迟疑,秋瑾追问道:“伯荪,为何不继续说。”
徐锡麟最后说道:“我觉得当前的局面,光复会必须与士绅共治浙江。若是肯合作的开明士绅,那就给权给位置,若是一定要给满清陪葬的,那咱们也绝对不能留情。若不能尽快如此行动,咱们光复会是绝对经不起丝毫失败的。”
秋瑾听了之后微微点头,眼睛里头已经有了光亮,“从去年年底开始,安徽江浙也打了这么多次。原本咱们以为只要能够竖起大旗,振臂一挥。天下绝对如同干柴烈火一般。不说远的,这苏、浙、闽、皖、赣五省会立刻群起反清。结果仗打了不少,但凡现在反清的地盘,无一不是打出来的。陶公极力要攻克金陵,也是此意。但现在看来,诸党里头,以文青的人民党为翘楚。伯荪你这一说,我便清楚了,文青不仅能打,更是能治。”
毕竟是大病初愈,秋瑾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喘嘘嘘,有些说不下去。陶成章重重的点点头,秋瑾指出等着满清自己垮看来是完全不现实,各地势力虽然对满清诸多不满,却不可能应声而起。想彻底消灭满清,必须贯彻武力彻底推翻满清的理念。陶成章虽然也有这样的感觉,却没能如同秋瑾一样说的这么明晰。
陶成章用力点头,“没错。这次亲去安徽,我算是明白了,若是想打,那就先得能治。以现在的局面,光兴起一时之兵是绝对不行的。不用说多,咱们光复会现在手里的钱粮绝对不够撑过半年。不能治,那就没有粮饷钱财。满清只要能逼住我们,不用一年咱们自己就得分崩离析。”
两人有了共识,心中都是大喜。不过怎么“治”浙江,光复会其实讨论不多。因为在光复会的理念里头,政府收税其实是件“恶行”,是不得已才能做的事情。而徐锡麟与秋瑾的新看法则是必须能够极为有效的收税,才能支撑革命长期进行下去。不少光复会里头的骨干是私贩会党,他们对收税无比痛恨,假如光复会的理由就是能不纳税。尽管徐锡麟与秋瑾都是光复会里头的重要干部,可他们若是提出整顿税收的建议,只怕绝难轻易通过。
想到这里,徐锡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现在突然理解了陈克为何以强力摧毁地主士绅的同时,又花了极大的气力建立政府。人民党政府直接管理百姓,收税自然有天然的方便。加上人民党自己又种地又开工厂,这笔收入自然是进了政府手里。所以人民党能有如此强大的财力。
“璇卿,我现在就去找陶公商量此事。”徐锡麟觉得不能再等,这等事情一等就不知道要拖到何时。
“这倒不用,我让人请陶公过来,咱们几个先私下商量此事。这种事情若是被别人知道,只怕要起不小的波澜。”秋瑾毕竟是女性,手腕要比徐锡麟柔和不少。
陶成章得知秋瑾“病情有反复”,心里颇为着急,推了手边的事情就赶了过来。在病床边听了秋瑾与徐锡麟的新想法,陶成章沉吟不语。
“推翻满清是一场长期战争,不可能靠速胜。”这个结论陶成章现在完全能够认同。“与士绅共治浙江。”陶成章就不太喜欢。士绅基本都是地主,而陶成章是反对土地兼并的。光复会里头自耕农出身的革命者并不是少数。与地主相比,这些自耕农能拿出的钱财不多。那么拿钱最多的地主自然要求得到更多。若是以“共治”的名义召集江浙士绅,那拿钱多的却得不到好处,岂不是要逼地主起来反对光复会么?
光复会里头的理论家章太炎是极力反对议会民主的,他认为议会民主就是有钱人说了算的制度。徐锡麟的看法固然有道理,若真的实行了,对近期的革命自然是有帮助。不过从长远看,害处也很多。
陶成章其实也想问问徐锡麟在人民党根据地参观的感受,不过当时事情忙,没来得及。现在被秋瑾“诓来”,他所幸就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听了徐锡麟把人民党根据地的施政措施给讲了一番,陶成章听到前面所说各种政府运行与平均土地的时候,尚且能面带微笑。听到了人民党荡平了各处围子的大豪强,全面压制了地主士绅,陶成章再也笑不出来。
人民党所打击的对象,恰恰是光复会的主要力量之一,虽然人民党到现在为止建立的功业令人瞩目,可光复会若是这么干起来,首先自己就垮掉了。这是陶成章绝对不可能模仿,也绝对不愿意模仿的路线。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陶成章现在相信,陈克统领的人民党一定有了一套完整的革命纲领。如果没有这样一套东西,人民党现在应该和光复会一样,陷入一种左右为难的的状态之中。
假如陈克有了心灵感应的能力,能听到陶成章此时的心声。他只怕会用一种同情的语气告诉陶成章,“毛爷爷早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在这点上,陈克从来有着最坚定的立场。无论玩弄阳谋或者阴谋,陈克从历史上看到的血淋淋的事实早就告诉他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但正是先有了这样的坚定立场,正是有了不可能认敌为友的信心,陈克反而敢于充分利用敌人之间的矛盾。
亲自到了这个时代,知道了以前不曾得知的事情,陈克才对袁世凯怎么篡夺满清的权力有了新的认识。陈克现在认为袁世凯并非从一开始就有推翻满清的打算,袁世凯肯定想当权臣,这个毋庸置疑。不过慈禧那种传统的不让各方势力独大的政治手腕制住了袁世凯。在这方面,慈禧还真的是个“传统政治家”。任何一件事,慈禧的考量都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如何利用这种事端来调整满清朝廷的格局。以达到不让任何势力做大的结果。慈禧固然是靠了咸丰皇帝生了独子才得到了一些权势,但是这个老太太能呼风唤雨几十年,靠的就是这手政治绝活。如果单单比这方面的能耐,陈克自己甘拜下风。
但是这种政治平衡的手腕在旧时代或许能行,在这个工业化的新时代就完全不行了。工业讲的是专业化制度化与精确的管理,任何国家一旦采取了工业化的生产方式,那么政治上就必须有与之向匹配的制度与营运方法。慈禧那套权术,完全与工业化背道而驰。
尽管因为透露了未来三十年的预期与规划,陈克遭到了同志们不待见。不过根据地的营运并没有因此而降低了效率。高级干部们可以不待见陈克,不过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工作,不以组织化的方式进行处理和解决,那么工作就要立刻出问题。所以对陈克满意或者不满意是个私人问题,在公事上同志们依旧得按照制度来服从陈克的指挥。
就在陶成章、徐锡麟、秋瑾,在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问题上伤透了脑筋的时候,陈克召开了干部会议。在会议上,他讲述了自己的大胆计划。
根据地的钢铁库存主要是攻克安庆前从汉阳钢铁厂买进的那批钢铁。现在库存已经基本耗尽。而1908年春耕前,要实施土改,那就得有足够的金属农具用以投入准备完成土改的地区里头。根据地新开采的硫铁矿产量不高,一天不过十几吨。而且脱硫处理设备更是不足,硫铁矿的价值之一就是其中含有的硫可以用来生产工业硫酸。把大块的硫铁矿进行高温脱硫,那是根本不可取的。如果想粉碎这些硫铁矿,就需要钢质的粉碎机。根据地有没有设计生产这种粉碎装置的机械能力且不说,就算是设计出来了,也没有钢铁来制造这种装置。
陈克的想法就是要得到汉阳钢铁厂的控制权,至少要得到汉阳钢铁厂生产出来的钢铁的销售权。更直白的说,就是要得到汉阳钢铁厂的钢铁。
如果是陈克抢夺汉阳钢铁厂,倒也可以夺取厂区。不过整个铁矿与焦炭运输就成了新的问题。与其这样没完没了的制造新问题,倒不如设法掌握汉阳钢铁厂。这次大败湖北新军,又有袁世凯想赎回被俘的北洋军官的机会。陈克决定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把手插进汉阳钢铁厂里头来。
听了陈克的计划,原本神色严肃的高级干部们一个个神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放松。几乎所有同志都觉得陈克可能有些疯癫的迹象。但是这个计划延续了陈克的一贯风格,就是说,绝不是现在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早有预谋。而且这种预谋也是建立在之前更多次成功行动基础之上的。
严复这次首先发言,“陈主席,我想问问,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个行动。”
老帅哥很清楚,在陈克抖落出他未来三十年疯狂计划之前,就曾经让严复进行外语培训。不用再多问,肯定是针对汉阳钢铁厂的这件事。
陈克坦然答道:“请严先生上次购买钢铁的时候,我大概就有了这个计划。不过那时候很多准备都没有完成,现在机会到了,我自然要把这个计划实现。”
“那这个计划相关的延展计划又是什么?”严复立刻追问道。这是严复最堵心的一件事。被人蒙在鼓里当提线木偶,谁也不肯接受这种安排。
陈克坦然答道:“接下来一方面利用这些钢铁生产农具,一方面利用这些钢铁生产热球机,还要继续开发合肥的硫铁矿。”
“再接下来呢?”严复继续追问。
陈克站起身,指着地图上后世被称为“马鞍山”的这个地方,“等咱们控制了这片地区,这一带有优质铁矿,比大冶铁矿更好。我们利用咱们安徽的煤,和这里的矿,来生产更加优质的铁矿。”
严复没有追问下去,他只是点点头。陈克的回答证明陈克没疯。不仅没疯,陈克的思路十分清晰,意识也完全正常。与那个云天雾地大谈未来几十年发展的“神棍”形象并不相符。
接下来发问的是游缑,“陈主席,为何我们现在不直接夺取这个地区?”
“这里是江苏了,这片地区在南京对岸,我们想打过去,那首先就得解决南京。以南京来翼护这片核心工业区。捅了南京,这就是更大的篓子。我们现在的实力完全不足。”陈克清晰明快的回答了游缑的问题。
若是以前,大家自然会对这个计划兴致勃勃。不过一个人奋斗时候的情绪,与得知自己不过是别人早就安排好的几十年计划中一员的情绪相比,那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未来的蓝图,那还好些。半途志得意满的时候,突然受到这个冲击。失落的心情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过来。
陈克并没有想到自己那番预期会有这样的负面效果,他本以为同志们就算是不能全面理解,至少也会群情激奋,众志成城。既然这次会议来的都是上次听课的成员,陈克干脆就把话敞开了说:“同志们,我看得出大家很不高兴。我希望大家秉持着咱们人民党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把心里头的话说出来。”
说完之后,陈克扫视了一圈与会的同志。等着大家说话。
宇文拔都用一种无辜的眼光看着陈克,他一点都没有对陈克不满。陈克讲述的东西宇文拔都其实没有听懂多少,海量的信息只是让宇文拔都感到极大的迷惑与困惑。陈克昂扬的情绪让宇文拔都很不习惯而已。与他有共同感受的同志也有几个。他们自然选择了一声不吭。
在这些干部里头第一个出来说话的却是平素并不太爱主动发言的后勤部长秦武安。秦武安是与何足道同时加入人民党组织的。以诚实肯干稳稳坐上了后勤部长的位置。光从情绪上看,秦武安并没有对陈克不满。现在反倒是他第一个站出来说话。这令不少同志感到意外。
“陈主席,我一直很佩服你。我现在依然非常佩服你。”秦武安平静的说道。
听到这个开场白,华雄茂目光立刻变得很不友好起来。这种开头往往意味着强烈的反对,虽然华雄茂心里头对陈克的这次培训同样不高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华雄茂认同有任何人出来挑战陈克的权威与地位。
秦武安根本不管别人,他继续说道:“咱们人民党的确是陈主席你创建的,我也没有能力批评陈主席你提出的三十年计划的细节部分。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陈主席你不能违背组织原则,把这个三十年计划强行作为党未来工作的指导方向。如果这些内容在党委会上经过讨论,通过了党委决议,那么我绝对会认真执行。不过,把未经讨论的计划作为方向,我不认同这个做法。”
不少同志听完这话,脸色上的不满情绪顷刻就得到了疏解。其实大家不满的原因很多,很多同志甚至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不满什么。在短短的几天内,大家一气接触了太多的新知识,听到了太多的新看法。这些冲击带来的混乱又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结合在一起,让同志们陷入了相当大的迷惑中。
不仅是对陈克感到不满的同志,就是强烈支持陈克的同志,也对秦武安这番公允的话表示了极大的赞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陈克脸上。大家看到陈克既没有恼怒,也没有失落。而是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同志们是对这件事感到不满,这是应该的。是我自己考虑不周。我做错了。”陈克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那就是说,如果不经党委讨论,陈主席你做的培训内容,并不会成为党的决议么。”秦武安接着问道。
陈克大声答道:“没错。我们党的组织章程里头,绝不承认未经党委讨论的内容成为党的决议。”
秦武安神色依旧平静,“那从组织角度上来说,我就没有任何意见了。当然,从个人角度上来说,我始终支持陈主席,支持党中央。即便是我个人并没有完全听懂陈主席的培训内容,但是我认为培训内容还是很有道理的。我就这么多意见。”
秦武安的表态如同一剂解毒药,把这些天来淤积在同志们心中的负面情绪几乎化解的干干净净。当然,这也是因为大家并没有丝毫要追究陈克责任的想法。每个同志都是想化解掉心中的不快,并非是要把陈克从主席的位置上掀下去。归根结底,同志们对陈克的个人品行都有着极度的相信。如果在秦武安批评陈克之后,陈克为自己的行动解释一番,那反倒会出乎同志们的意料之外吧。
秦武安这种有理有据有节的表态,让很多人刮目相看。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秦武安,而秦武安还是如同往常一样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神色中既没有畏惧,也没有矜持。
陈克心里头真的有些百感交集,喜悦的成份占据了极大的比例。就陈克本心而言,他致力于党组织建设,是一种理性的本能。但是他的感性里面,却往往忘记了党组织的基本原则。而秦武安这次对党的基本原则的坚持,让陈克生出了一种极大的安全感。以往,陈克总是感觉必须依靠自己来撑起党组织,撑起根据地。即便面对同志,他也得仔细考虑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才能给与同志们最正面的引导。这种沉重的感觉有时候甚至压得他有种透不过气来。陈克经常要通过疯狂的工作来忘记这种压力,只有不断推进根据地的发展,强化党的能力。陈克才能感觉到安全。
在今天,当同志们第一次用党的组织原则来约束陈克本人的过激行动之后,陈克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些同志再也可以不是自己的部下,而是与自己平等的同志。这种感觉并没有让陈克感到挫折,他的感觉竟然是真正安心。
“谢谢同志们。”陈克说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于是陈克再次说了一句,“谢谢同志们。”
内部问题解决之后,人民党的党组织很快就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陈克提出的掌握汉阳钢铁厂的计划总体上得到了认同。剩下就是更加细节的准备工作。
陈克的计划里头,不仅仅是要掌握汉阳钢铁厂,还要在汉阳钢铁厂里面安排人民党的技术人员与工人。通过实际工作来学习钢铁制造业的技术与知识。
恢复了活力的同志开始就这些提出更广泛的疑问。在派遣人员的时候,是否要为以后夺取湖北做出相应的安排?如何保证我方人员的安全问题?湖广总督赵尔巽是一个顽固的满清走狗,他会不会识相?
“这就得看袁世凯到底有多大诚意了。如果袁世凯真心的想赎回被俘的北洋军官,他就得让这次合作有起码的可信程度。而我们不仅仅要有政治的斗争准备,还得做好军事斗争的准备。所以,这次土改,我准备派遣一支部队进入大别山区,首先就要夺取英山县的控制权。”陈克指着地图上安庆附近的英山县。
“这个地区我……”陈克差点说出我去过,他终止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这个地区很穷,却非常有潜力。英山县虽然缺乏适于耕种的土地,但是不缺乏山地。可以在山地上种茶,种桑养蚕。而且英山县温泉多,可以用温泉来煮蚕,缫丝。既然我们要进入武汉,那么就很有必要充分利用武汉租界里头的贸易渠道。”
陈克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跟着“大别山红色之旅”去英山玩过,对那地方的印象有四个,温泉不错,妹子漂亮,还有就是漫山遍野的茶园与桑树园。而人民党收集的情报里头,现在的英山县是个极为贫困的穷地方,除了十几家恶名昭著的地方土豪之外,像样的地主都没有。这对展开工作实在是太有利了。在英山县开辟根据地之后,不仅得到了进攻湖北的稳定桥头堡,还能掩护住安庆的侧翼。而且以陈克的看法,通过建立国营茶厂,大规模种植桑树,建立生丝行业,当地人民百姓在两年里头,就能通过茶叶与丝绸摆脱极度贫困的局面。
听着陈克介绍着计划内容,同志们很快就找回了“围绕在以陈主席为中心的党中央周围”的感觉。其实这些天同志们也在反思和串联,在讨论中大家回顾革命以来的经历。都觉得因为自己身处革命行列当中,所以习惯了革命的进程。其实人民党在陈克主席的带领下,所做到的事情本身都是不寻常的。所以陈克那看似激进的蓝图也未必没有道理。只是同志们没有找到为什么感到不满的原因而已。
秦武安指出了同志们不满的原因,陈克坦然承认错误又化解了大家的不满。经过震荡的人民党中央再次恢复的团结局面。不过同志们并没有发现,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好像也有了些真正的变化。至少,在陈克提出利用武汉租界的贸易渠道时,竟然没有同志对牵扯外国人这件事感到惊讶。大家只是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介入湖北,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与往常相同,陈克费了好大劲阐述了计划内容,党委会接受了这个计划,接着就开始各自分工。不同的部门开始迅速运行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由军委决定派遣哪支部队前往英山。而这支部队到底该隶属哪个军分区,也进入了议事日程。

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四)
每当想起陈克的时候,袁世凯总有一种造化弄人的感叹。按理说,作为帮陈克说媒的长辈,陈克当年应该主动的按照传统的规矩,努力投到袁世凯门下。陈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跑去安徽实现他蓄谋已久的造反事业。不仅给了媒人袁世凯以沉重打击,连婚礼上充当陈克长辈的王士珍也被陈克俘虏。然而这等“忘恩负义”的做法并没有让袁世凯对陈克有什么怨念。相反,袁世凯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能够理解陈克。
当一个人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得到更多的时候,又有什么可以阻止这种选择呢?1884年金玉均等“开化党”人士发动甲申政变,试图推翻“事大党”把持的政权,驻朝日军亦趁机行动欲挟制王室;国王李熙派人奔赴清营求助,袁世凯指挥清军击退日军,维系清廷在朝鲜的宗主权及其他特权。袁世凯平定了朝鲜甲申政变有重大意义,打退了日本的渗透势力,粉碎了日本趁中法战争之际谋取朝鲜的企图,推迟了中日战争爆发的时间。袁世凯也因这一事件受到李鸿章等人的重视,年仅26岁的他就被封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位同三品道员,左右朝鲜政局,俨然朝鲜的太上皇。
陈克身为“反贼”,起事的时候恰恰也是26岁,与袁世凯一举成名的年岁相当,这不能不让袁世凯有种奇妙的缘分感。另外,袁世凯颇为“信命”。他一直没有对手下说起他对陈克另眼相看的一个原因。袁家辈分排行是“保世克家、企文绍武”。袁世凯是“世”字辈,陈克虽然有一个在满清时代相当奇怪的单字名,却恰恰是“克”,这说明陈克是“克”字辈。与袁世凯的子侄辈排行相同。这才是让袁世凯肯给陈克做媒的重要原因。
不过袁世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更加深层的意识,如果不是陈克造反事业大获成功,给了清廷极大压力。袁世凯也不可能对陈克有现在的高度评价。当然,这些不过是袁世凯自己的私人感受,他毕竟是北洋集团的领袖,在考虑私人感受之前,袁世凯必须把北洋集团的整体利益作为第一维护的目标。他一定要把被俘的北洋军军官从人民党手里面救出来。
在袁世凯面前坐的是陈克的信使路辉天。以阜阳地区书记之职担任信使这个危险的工作,路辉天并没有丝毫的畏惧。功业是靠自己去完成的,在人民党党委里头,路辉天的能力足以完成这项工作,而路辉天貌似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当然,路辉天并没有表明他的职位,现在他只是一名信使而已。
在袁世凯看来,人民党的干部都非常年轻,而精干之处比起北洋集团的青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的人坐在军机大臣袁世凯面前的时候,屁股只敢坐一半,而且随时准备站起来。人民党的年轻信使路辉天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却一点都不让人感到有什么做作之处。他态度平静专注,注意力高度集中。人民党对北洋的大胜并没有让这个青年有丝毫的矜持或者傲慢,谈起战争,青年仿佛在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这种叙事性的言语实在是不符合袁世凯平日里的交谈。
先介绍了北洋军被俘军官的近况,告知他们得到了最好的救治,大部分军官身体情况尚好。路辉天看袁世凯神色放松下来,这才接着说道:“袁先生,如果我们按照北洋军被俘军官两年的收入来计算赎金的话,您觉得这个计算方法合适么?”
“收入?”袁世凯敏锐的判断出了其中的关键字。军饷与收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计算方法。单按照军饷来计算的话,八百多被俘军官一年收入也就是二十几万大洋。但是按照“收入”来计算,那至少得翻翻。而且江北提督与段祺瑞的收入则要翻得更高。
路辉天点点头,“对,按照收入计算。两年的话,这些人最少得有一百二十万银元的收入。这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即便是袁先生坐拥交通银行,我们认为一次性付清也是件不轻松的事情。”
“哦?”哪怕是心里头认同陈克的观点,袁世凯只是莫测高深的笑了笑。
路辉天根本没有对这笑容有任何反应,他继续说道:“我们陈主席的意思是,如果这一百二十万银元并不直接支付,而是作为汉阳钢铁厂入股资金的话。袁先生觉得是不是对大家的经济情况都会好很多?”
这个提议实在是大出袁世凯意料之外,陈克并没有北上的意思,却是要插手汉阳钢铁厂。更加潜藏的含义是要插手汉阳兵工厂。这笔买卖可是绝对的有赚无赔。人民党现在已经很强大了,若是再能得到足够的武器,汉阳造的品质在国内可是鼎鼎大名的。
“倒是辛苦陈文青替我想这么多。”袁世凯依旧是莫测高深的模样。
“想说服湖广总督赵尔巽,光靠军事力量是不行的。我方认为需要政治军事双管齐下。所以希望袁先生能提供政治上帮助,如果需要我们武力恐吓赵尔巽话,我们自然会出动部队。那时候如果盛宣怀先生也在湖北,这种事情就好办了。但是不管动用什么手段,我们要的是汉阳钢铁厂的生产能力,把汉阳钢铁厂打烂了有什么意义呢?这不过是凭空摧毁了咱们中国的重要工业企业。赵尔巽或许不心疼,可我们人民党还心疼呢。”
即便袁世凯再严肃,听到这话之后他也有点忍俊不止。北洋和人民党唱双簧的话,袁世凯有信心让赵尔巽乖乖屈服。但是这就意味着北洋要与人民党达成政治攻守协议。双方在几个月前还在血战,几个月后就这么合流,或许这才是最大的笑话吧。
“难道文青还想在朝廷里头混个一官半职不成?”袁世凯发挥了他的幽默细胞。
“满清要不了几年就会倒,谁愿意给它殉葬啊?”路辉天说的更加直白。
这个计划并非全不可取,让袁世凯一把手拿出120万银元,也是他绝对不能轻易承受的数目。相比之下,如果能够掩人耳目,汉阳钢铁厂的控制权反倒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筹码。即便是人民党得到了汉阳钢铁厂又能如何?汉阳钢铁厂这么大,人民党绝对不可能把钢铁厂挪到安徽去。想打跑人民党或许不容易,想破坏汉阳钢铁厂反倒是很容易的。不用直接破坏厂区,只要截断了铁矿石与焦炭运输,汉阳钢铁厂立刻就得停工。更别说现在汉阳钢铁厂其实已经有北洋盛宣怀的介入与控制。这笔买卖的成功几率倒是大得很。
唯一让袁世凯担心的是这笔私下交易的风险,最大的风险就是人民党其实根本不想合作,而是想把袁世凯给套进去,等交易完成,证据确凿,人民党把这笔交易给彻底曝光,那时候袁世凯根本就无法脱身。
沉吟间,袁世凯就听路辉天说道:“袁先生,我知道你的担忧在哪里。不过是怕我们事后过河拆桥,把你给卖了。那我这么说吧,我们想害您,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功夫。满清朝廷里头都风传,戊戌变法的时候,光绪给您下了一道诏书,让您进京勤王。结果您把诏书送给了慈禧,反戈一击,让光绪被囚禁。帝党对您恨之入骨。慈禧今年七十多岁了,她还能有几天活头?慈禧一死,帝党若是上位,您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您?”
这件事是袁世凯近期最大的心病之一,被年轻的路辉天一举戳穿,袁世凯心里头大惊。不过他脸上尚且能压得住。
就听路辉天继续说道:“我们若想用什么阴谋手段,那根本不用在汉阳钢铁厂这件事情上动什么手脚。我们现在就在京城里头散布谣言,说您担心慈禧死后光复重掌权柄,您准备给光绪下毒。让他死在慈禧前头。你想,慈禧这么聪明的人,她难道不知道光绪对她恨之入骨?我们可以再加一点小小的消息,听说慈禧现在病了,光绪得知此事之后,叹道,病的好。那么慈禧死前难道不会把光绪置之死地?而那时候,光绪与慈禧先后毙命,无论是帝党上台还是后党上台,您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您?”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袁世凯这么多年哪里受过这等恶气。他脸色登时就阴沉下来,拳头也忍不住握了起来。
路辉天跟没看到一样,他继续用坦承的神色说道:“袁先生,我们绝对不会采用这种手段。这点请你放心,我们人民党起来革命就是为了救国。既然要救国,自然要采用最有利于中国的方法。当世能称为人杰的,袁先生您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张之洞食古不化老迈昏庸,吊死到满清这颗歪脖树上。岑春煊为首的所谓清流,全都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至于满清的那群宗室,鼠目寸光,对权力有种病态的渴望。那满清倒台后,直隶和北方必然大乱,这些人的熊样子您也不是不清楚,他们除了向外国出卖中国利益之外,还能干什么。外国人虎视眈眈,早就窥视中国许久。现在有了内应,那中国注定会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我们人民党认为,满清一倒,由您统领的北洋接管满清的政治遗产,这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候北洋和我们人民党是战是和,大有可商榷的地步。即便是最后我们政见不合,兵戎相见。由您袁先生统一中国,那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用满清官场的这些龌龊法子把您弄倒了。让中国少了一个顶梁柱,您说我们这么做,对得起中国么?对得起天下的百姓么?”
袁世凯自幼就得到了很多人的正面评价,但是从人民党这个敌人这里得到的评价,可以当之无愧的称为最高的赞誉。别的正面评价都是出自家族、集团、朝廷的利益。第一次有人把袁世凯与天下百姓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且给了关乎天下百姓未来的评价。
心里头不断强调“能说出这等话的人民党信使路辉天很危险”,但是袁世凯发现他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很喜欢这番话,甚至有点想相信这番话的冲动。但是他毕竟是实权派政治人物,既然大家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从政治谈判或者政治讹诈的角度来看,路辉天说的甚至有些过多,虽然不能说是到了画蛇添足的地步,却也有些自说自话的嫌疑。
袁世凯也不急于给路辉天答案。“路先生的意思我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也并非短期内能有结果的。要么就谈到这里吧。”
路辉天点点头,“袁先生,我此次前来,陈主席交代我要带给袁先生的话,我都已经带到。既然袁先生已经知道了,那在下现在就动身回安徽。等袁先生有了决定,派人告知我们就可。”
“呃?路先生现在就要走?”对于路辉天这种选择,袁世凯是绝对没有事前想到的。
路辉天笑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再翻来覆去的说一百遍还是这么多。袁先生公务繁忙,您能百忙之中抽空见我,我已经深感盛情。留在北京继续打搅是极不合适的。袁先生到时候只用派人告诉我们结果,我们就会实现我们的承诺。在此之前,北洋军的兄弟,我们一定会按照我们根据地的俘虏章程好好照顾,绝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袁先生,我就告辞了。”
让路辉天静悄悄的离开,袁世凯坐回到会客室的椅子上。如果以前袁世凯还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相信老谋深算的王士珍与骁勇善战的段祺瑞居然会在陈克这个年轻人手里吃了如此之大的败仗,现在他有些能够理解。路辉天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和自己谈起政治、政局,竟然完全能谈到一起。虽然太多话过于直白,威胁的方法也有些过于稚嫩了。当然这种稚嫩也只是相对的,该说的话路辉天说明白了。而且路辉天背后是强有力的人民党,人民党的力量足以让这种稚嫩毫无害处,甚至还看着有些诚恳。
作为一名优秀的实力派政治人物,袁世凯很清楚,能如此深刻看明白纷繁政局,并且准确选出合作对象的人民党,实在是个可怕的敌手。袁世凯手下能与路辉天相媲美的,最少都要比路辉天大二十岁。而路辉天追随的陈克,年轻的让袁世凯都有些妒忌。北洋集团在满清朝廷里头都已经算是少壮派,而陈克与路辉天这种更年轻的人才集结在一起,北洋就显得垂垂老矣。且不说满清要多少年才会覆灭。即便是满清七八年后覆灭,北洋集团与人民党双方若真的起了战争,甚至不用等战场上分出胜负。人民党再拖个三五年,北洋这一代的诸多首领自己就凋零了。这种基于极其现实理由的恐慌,让袁世凯感到一阵寒意。
有了这等良才与能力的人民党,绝不可小觑。在路辉天要走的时候,袁世凯并非没有想过把路辉天干掉,至少给监禁起来。而路辉天却态度诚恳温和的谈及了北洋的俘虏。能如此温情脉脉的放出袁世凯无法拒绝的威胁,他绝非一个简单的信使。
强行按捺住派人抓路辉天的想法,袁世凯考虑起自己的打算。不能不说,路辉天提出的全面合作建议非常有吸引力。袁世凯自己最知自家事,他看似位高权重,所缺乏的恰恰是真正的合作者。北洋势力庞大,但是北洋是结在满清这颗树上的果子。袁世凯的矫矫不群,是他在满清体系内能够最大范围向其他人提供机会。如果有别人能够开出比袁世凯更高的价格,那么北洋的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抛弃袁世凯,投奔到其他势力门下。如果人民党与北洋真正合作的话,袁世凯的任何政敌根本无法应付。
北洋在朝,人民党在野。北洋是兵,人民党是匪。袁世凯在朝廷里头的敌人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袁世凯在朝当政也好,带兵外出避祸也好,都会非常自如。当然,人民党得到了袁世凯北洋集团的合作,以他们现在已经表现出来的实力,自然更加能纵横无敌。而这两者哪怕是非常简单的合作,也已经注定了满清的灭亡。
袁世凯知道,自己只要与人民党合作,他就立刻从满清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变成了满清最大的叛逆。绝对没有人能和袁世凯来争夺这个“殊荣”。顺水推舟的看着满清覆灭,袁世凯能够做到,但是让袁世凯亲自充当叛逆的角色,却不是袁世凯能够接受的。
想起路辉天的稚嫩,袁世凯突然生出一股怒气。自己是北洋大臣,是军机处大臣。这样的黄口小子居然想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做他们的清秋大梦吧。即便是现在陆军部决定先剿灭安徽周围的乱党,再合围安徽。袁世凯现在下定决心推动剿灭安徽,他自诩还是能改变战略计划的。如果把北洋剩下集镇统合起来,袁世凯亲自带兵进攻安徽,袁世凯并不相信陈克就真的不可战胜。就在准备站起来找张之洞谈及此事的时候,袁世凯却莫名其妙的泄气了。
路辉天说的没错,现在袁世凯真的是四面受敌。当年他投靠慈禧,得到了提拔。这就是他现在最大的致命伤。帝党自然是恨他入骨,即便是袁世凯现在想转换门庭,帝党也绝对不会接纳他。更别说后党也绝对不会放过袁世凯。即便是后党又怎么了,后党里头有大把视袁世凯为“活曹操”的王公官员。
就算是现在袁世凯调动剩余的北洋军,彻底消灭了陈克。那又能如何?古人说“事成则公,不成而烹。”袁世凯却很清楚,自己与人民党决战,那则面临着“不成则烹,事成更烹。”的局面。满清朝廷最忌讳功高震主,更别说现在慈禧天知道还能活多久,如果此时袁世凯再统兵立下大功,那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些,袁世凯突然觉得心灰意冷。自己为朝廷效劳这么多年,竟然就这么一个结果么?连一群造反的年轻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这些。
想到这里,袁世凯唤进了贴身的家丁。“你去方才那位路先生,两个月内,我们按他们说的那个数给钱。别的事情不用再谈。”
等家丁出去,袁世凯冷笑一声。陈克等人认为打了几次胜仗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么?且不说有人想对付自己能否得手,自己至少还有给满清殉葬一途。只要下了这个决心,袁世凯有的是办法让陈克这些年轻的乱党难受,顶多大家一起鱼死网破。而且陈克这帮兔崽子真的以为袁世凯拿不出一百二十万银元么?
“想欺负到老子头上!你们还太嫩!”袁世凯终于出声骂道。
路辉天被袁世凯的决心给弄懵了,这次他出发之前,大家专门进行了“实战演练”。对怎么说,大概袁世凯会有什么表现。年轻的同志们进行了充分的考虑。亲自与袁世凯交涉,局面倒也没什么不妥。路辉天万万没想到,袁世凯居然这么快就能下定决心。
现在回去找袁世凯自然不行,路辉天按照计划尽快赶回安徽。一路上路辉天反复思索自己的表现,并没有出什么错。该说的说了,该威胁的威胁了,该拍的马屁也一点没少。按照同志们的预计,成功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为什么最后功亏一篑呢?
路辉天没有到武汉下车,而是在距离阜阳最近的一站下车。自有同志早就在那里等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凤台县,路辉天向党委汇报了情况。
同志们对此虽然也有预案,不过大家原本认为成功的可能很大。得到交涉失败的消息,同志们都看向了陈克。陈克也觉得非常意外,难道袁世凯真的下定决心给满清殉葬?这不可能啊。如果说历史上袁世凯没有思想准备,结果差点被弄死。但是在那之后,袁世凯的表现就完全体现了一个枭雄的特点。路辉天的话是经过党委集体讨论过的,以袁世凯的聪明,他不可能没想法。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章瑜此时已经回到了中央参与湖北计划的讨论,听完了路辉天的汇报,章瑜突然问道:“袁世凯说同意用一百二十万大洋赎人?”
“是的。”路辉天答道。
听路辉天答得干脆,章瑜说道:“那袁世凯绝对不是想给满清殉葬,定然是咱们有些事情没有让袁世凯放心。”
“那袁世凯这老东西到底想怎么才能放心?”华雄茂对袁世凯没有丝毫畏惧或者敬意,“送王士珍和段祺瑞的几根手指头给袁世凯,告诉这老东西他的心腹爱将还活着?”
“华军长,咱们又不是绑票,这么干不合适啊。而且袁世凯表示同意给钱,咱们也不能对肉票下手啊。”章瑜嘴里说着人民党不是土匪,却用上了土匪的行话。陈克听了觉得啼笑皆非。
“这样吧,咱们请严复过来谈谈。”陈克说道。
“制定计划的时候严复先生也听了。他觉得还行。这出了事情再找他,合适么?”路辉天问。
“咱们里头也就他跟袁世凯熟,不找他也不行啊。”陈克无奈的说道。
严复到了总部,听了路辉天陈述了内容,他也没办法确定袁世凯到底为什么拒绝。不过严复毕竟是严复,他思索片刻,突然说道:“有一人定然能知道怎么回事。找他没错。”
“谁知道?”路辉天登时就来了精神。
“王士珍。”严复答道。
王士珍被领出监狱的时候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人民党并没有虐待过他和段琪瑞,除了有些时候有人来询问两人关于满清和北洋的情况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而且这些人都被段祺瑞给骂走了。不过人民党气量倒是挺大,虽然挨了骂,却并没有在生活上刁难两人。
这次被单独领出来,王士珍以为人民党要分开询问,他已经决定学习徐庶,无论人民党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然而王士珍发现自己居然被带出了监狱,突然回到市井间,见到熙熙攘攘的人流,王士珍猛然觉得久别的自由实在是令人怀念。一行人到了一处宅子,进门之后王士珍见到两人,其中一人竟然是严复。
“王老弟,看起来你气色不错。”严复笑着迎上来。在旁边的一人王士珍却没见过,严复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沈曾植沈先生。”
王士珍听说过沈曾植,这位安徽布政使在人民党发动的安庆战役中被俘,现在看他虽然还有辫子,不过却是身穿军大衣,想来已经投靠了人民党。不过此时也不是痛骂沈曾植的时候,王士珍微微向沈曾植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几人进了正厅,在里头等待的是陈克,旁边一人王士珍没见过,不过看样子也是根据地的干部。陈克向王士珍介绍了路辉天,几人方才落座。
陈克开门见山的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就赎回北洋军兄弟的事情和袁先生交涉了。去的是这位路辉天同志,不过结果很令人不满意。我们想让王先生给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王士珍盯着陈克,很想知道陈克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居然会在这种事情上来请教起王士珍来。难道陈克是想用离间计来挑拨王士珍与袁世凯之间的关系。
路辉天也不等陈克多说,他把详细的对话以及袁世凯的表现仔细讲了一番。王士珍静静的听着,听完之后,众人都看向王士珍,等着他说话。王士珍一开始还抬眼看着路辉天,听到一半多的时候,王士珍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等路辉天完全说完过程后好一阵,王士珍都没说话。正当大家不知王士珍会不会说话的时候,王士珍突然睁开眼睛腾的站起身来。他指着陈克问道:“陈克,你以为你算老几?”
陈克愣住了,“王先生,您能不能给说清楚。”
这么诚恳的神情不仅没让王士珍消气,相反,王士珍的怒火反倒被加倍的煽动起来,“是我无能,败在你手里。但是陈克,你凭什么借着我被俘这件事去侮辱袁大人?”
“王老弟,文青他们还是孩子,考虑问题不周详。你消消气。”严复连忙起身劝道。
王士珍完全没有消气的迹象,他转向严复厉声说道:“严几道,士可杀不可辱。我败在陈克手里,那是我能耐不足。你好歹也是咱们北洋的人,你就让这些小辈这么去嘲讽咱们北洋的人么?”
路辉天一看王士珍这个老俘虏气焰如此嚣张,当时就怒了。他正准备起身,陈克手疾眼快,一把按抓了路辉天的手臂。总算没让路辉天站起来。
“王老弟,文青他们为人民党考虑无可厚非。不过他们也是一片好意,太后春秋已高,袁项城的确是在这风口浪尖上。朝里头想对他不利的人可是大有人在。”说话的是沈曾植。
这话在理,王士珍也知道。不过路辉天看着年纪只怕比陈克还小些,袁世凯的儿子比路辉天都还大。袁世凯是个性格豪爽的豪杰,颇为古道热肠,很是能容人。但是被这样的小娃娃跑去北京登门威胁袁世凯,袁世凯最后还得忍了。
以前闹义和拳的时候,端、庄二亲王派了一个义和团的大师兄,拿着清政府的令箭去找袁世凯,说端王命令袁世凯安抚义和团,允许设坛继续操练。王士珍二话不说就斩了此人。此人说起来这还是朝廷的爪牙,现在路辉天是个货真价实的反贼,为了被俘的北洋兄弟,袁世凯受辱之后竟然一句重话不敢说,更不敢动路辉天一根汗毛。而这个路辉天因为没有达成目的,竟然恬不知耻的跑来向王士珍询问原因。想到这些,王士珍真的心如刀绞。不知不觉中,王士珍已经泪流满面。突然间王士珍想立刻自尽。
就在此时,陈克却大声说道:“王先生,你觉得因为你的原因,袁先生受了辱。你此时若是自尽或者自残,那袁先生岂不是白白为你受了屈辱?王先生,哪怕是为了袁先生,也请你保重自己啊。袁先生绝对希望能够再见到你的。”
听到陈克这话,王士珍立刻清醒了。他本来就是个性格稳健之人,只是受了大刺激这才失态。很快压住心头的情绪,王士珍缓缓坐回凳子上。众人见陈克的话起了作用,也放下心来。屋里头站着的人都做回了椅子里头。
“我首先要声明,我们的确是有威胁的意思,不过我们却没有侮辱袁先生的意思。公事就是公事,我们侮辱袁先生一番,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目的是想和袁先生合作。如果可能的话呢,我们希望能够合作到满清灭亡为止。而且袁先生……”
“陈文青,你开口袁先生闭口袁先生,叫一句袁前辈你会死?”王士珍忍不住断喝道。
陈克当时就明白自己的一个错误。党委认为人民党与满清是对等的,所以称呼上也采用了对等的称呼。经王士珍这么一喝,陈克也觉得一定要与袁世凯拉平的想法有些过分。毕竟人民党的同志年纪上比袁世凯小了好些。
“袁前辈现在在满清朝廷里头腹背受敌,他这等人杰若是被宵小所害,乃是中国之不幸……”
“陈文青,你和你父母长辈也是这么说话么?”王士珍更加忍耐不住了,一群晚辈竟然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教训起长辈来了,王士珍真的没见过这么无礼之人。
陈克作为孩子,和长辈在一起的是总是被娇惯的。而且长辈和他谈事情,也以讨论说理为主,并不在乎什么严格的长幼之别。他们只是告诉陈克,要有礼貌,以解决事情的角度来谈话,得学会倾听别人说话,自己的谈吐要不卑不亢。到了这个时代之后,陈克一直是领着大家做事,根本没人敢对陈克提出什么“长幼之别”这种东西。他自然是不懂。
瞅了一眼路辉天,只见路辉天满脸的不服气。不过这种不服气很像是那种自觉的占了道理和上风的孩子对年长者的不服气。陈克突然怀疑,因为党委里头都是年轻人,在商量措辞的时候,陈克是不清楚这年头晚辈怎么向长辈说话,而大家是觉得对北洋根本不用在意,所以故意用了一些在这个时代“以下犯上”的言辞吧?
此时陈克想起华雄茂直称袁世凯为“老东西”,而周围的年轻同志们对这个称呼根本无动于衷。陈克觉得自己的猜想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沈曾植看到这场景,又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从陈克的神色来看,陈克只怕真的没受过长幼有别的教育。而路辉天看样子拼命忍住了不满,这才没有跳起来指着王士珍破口大骂。沈曾植对自己俘虏的身份还有自觉的,既然身为俘虏,那就根本没有体面这玩意了。不过据沈曾植观察,人民党的这些年轻革命者不是有选择的对人施以长幼之理,他们实行自己的那套平等的礼数,完全抛弃了传统的那套东西。而王士珍很明显没有理解到这点,对于陈克等人的种种“无礼”,王士珍认为这是陈克故意的。
想到这里,沈曾植看向严复。正巧严复也看过来,从严复的眼中,沈曾植看到的是一种无奈。想来严复也已经彻底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沈曾植知道严复一直就很讨厌官场那套,加上严复是西学大家,对于不少传统也不支持。沈曾植暗叹,由这么一群老老少少商量出来的“外交辞令”,这要是能被王士珍接受,才是件奇怪的事情吧?
众人都等着陈克说话,而陈克不负众望的开口了,“王前辈,我们从内心来说,是非常尊重袁前辈的,我们相信袁前辈是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是能够支持天下的人杰。对于政治而言,我们讲的是利益。现在我们要谈的是北洋集团和我们人民党的政治利益。我们相信在现在这个阶段,北洋集团与我们人民党进行合作,能够让双方都得到最大的利益。我们不相信袁前辈是因为我们这些晚辈礼节不到,所以拒绝了我们的合作请求。袁前辈绝对不是这等无聊之人。我现在想问您一下,在您的心里头,您是先忠于满清,再忠于袁前辈。还是先忠于袁前辈,再谈到忠于满清?您能给个答复么?”
听陈克这么问,王士珍不吭声了。王士珍既忠于袁世凯又忠于满清,虽然心里头忠于袁世凯多些,不过王士珍并不认为有必要让一群反贼知道这点。
见王士珍拒绝回答问题,陈克继续说了下去,“王前辈,你或许会觉得我们在唱高调。但是我们真的认为在满清覆灭后,由北洋集团继承满清的政治遗产,这对中国有利。对中国有利的事情,我们就会支持,就会赞同。但是袁前辈一定要和满清站到一起,那么我们就会利用满清自己的矛盾,用满清朝廷里头惯用的龌龊手段,把作为满清最强有力爪牙的袁前辈置于死地。失去了袁前辈,作为满清爪牙的北洋集团就是一盘散沙,对我们人民党构不成威胁。”
路辉天见陈克终于强硬起来,原本不满的神色终于平复下来。严复与沈曾植的神色也很平静,既然赤裸裸的谈利益,就没有任何必要将个人感情带进公事里头来。
“王前辈,我现在觉得袁前辈不太相信我们,为了增加袁前辈对我们的信心。您觉得是您先回北京好,还是让段前辈先回北京好呢?您能给个建议么?”
王士珍万万没想到陈克最后居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他真的感到了惊讶。

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五)
冯煦是第一次参与人民党高级别的行动,在此之前,冯煦只是带头编写《新华字典》,参与全面教育体系的规划,审核校对各种教材。甚至参加了人民党的五年制小学考试,已经通过了三年级考试内容。令冯煦遗憾的是,无论他自己如何有学问,数学总是拿不了满分。试卷上总会有些刁钻如“一个池子同时放水和注水”的题目,冯煦的理性思维无论如何都想斥责这种完全不符合现实理论的题目。结果他就没能拿到满分。
虽然不断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总的来讲,冯煦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特别是《新华字典》第一版刊印之后,冯煦专门跑到仓库去看,堆积如山的字典中随手抽出一本,编撰者第一位的名字就是冯煦。即便这位被称为江南才子的老先生还算是“淡泊名利”,他依旧感到眼眶有些发热,鼻子有些发酸。这可是数万本字典。在这个时代,在整个中国的读书人里头没几个人的书能一次性印刷几万册的。冯煦自己固然是激动万分,他注意到和他同去的沈曾植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同样是一副感慨万分的模样。
由于要处理些事情,冯煦去的比较晚。此时最初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双方僵持在那里。严复向陈克他们使了眼色,陈克、路辉天、沈曾植等四人先行离开,留下严复单独劝说王士珍。冯煦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路辉天和沈曾植又把事情给详细复述了一番。冯煦无奈的摇摇头,“陈主席,你们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路辉天最不想听的就是这话,冯煦话音刚落,路辉天眉毛就皱了起来。反倒是陈克很认真的请教道:“请冯先生指教。”
“陈主席,大家都说以理服人。贪生怕死之辈,人民党也不会要他们。就拿我来说,若是被俘之时,陈主席问我,想死还是彻底服了人民党?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虽然怕死,却也只好引颈就戮。”
沈曾植听了这话,强忍住笑意别开了脸。路辉天没完全明白什么意思,陈克却陪着笑脸继续听冯煦说理。
“我身为前安徽布政使,管安徽财计。人民党治理安徽的能耐绝非我能比拟。看了人民党提出的工业化财政理念,现在问我是不是服了人民党的财计,我是心服口服。人民党办教育,从推行教育体系,制定教育内容,编撰《新华字典》,我对这整套的理论实践也是服了。给我机会为安徽百姓效力,我自然是当仁不让。”
冯煦说的诚恳,陈克神色已经恭敬起来,路辉天也觉得听着很顺耳。
“但是,若是现在问我,想不死的话就要俯首帖耳,我这老匹夫固然怕死,却也只能引颈就戮。”冯煦话里头指责的意味非常严厉。
沈曾植忍不住盯着冯煦看,冯煦从被俘到出来办事的时间间隔很短,沈曾植一直有些不屑。但是听冯煦现在话里头的意思,却有决不屈服暴力的意思。沈曾植不知道冯煦这是装模作样,还是有什么更深刻的想法。
路辉天听冯煦这么颠过来倒过去的说,却始终离题万里,却就有些急了。“冯先生,您方才说我们欺人太甚,却是怎么讲?”
冯煦严肃的看着有些焦躁的路辉天,声音也有些严厉起来,“袁项城现在固然是四面遇敌,甚至有杀身之祸。此言绝非恐吓,不过路书记你这是在威胁袁项城,而不是真心的想帮袁项城。陈主席对王士珍说的那番话,也是在威胁。他们两人都是成名人物,你觉得他们没遇到过生死一瞬的事情么?他们就怕死不成?莫说现在袁项城大权在握,依旧是军机处大臣,北洋的首领。就算是你们现在抓住了袁项城,你们拿着刀告诉他,若是不服就杀了他,你觉得袁项城不敢死么?”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听了这话的路辉天眼中杀气大盛。虽然路辉天不吭声,冯煦看得出,若是真遇到冯煦所假设那种情形,路辉天真的会一刀斩了袁世凯。微微叹了口气,冯煦看向陈克。
陈克明显是把冯煦的话听进去了,思量一阵,陈克已经把前后的事情想明白,他目光明亮的看着冯煦,“多谢冯先生指教,我的确是操之过急,失了分寸。”
冯煦见陈克已经明白了关键,心中也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却怕陈克在其他地方上犯错,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陈主席,年轻人本来就容易急功近利。我现在回想我年轻时,不管表面上看着温和恭谨,心里头其实也是绝对不服人的。现在人民党都是年轻同志,更是在短短一年多中便立下如此伟业。目中无人,心浮气躁再寻常不过。若不这么做,反倒不是年轻人了。但越是安泰之日,反而越要谨慎自律,多做积累,多结善缘。有了此时的准备,遇到以后的风雨,方能放手一搏……”
看着陈克以发自内心恭敬的听着冯煦的讲说,沈曾植觉得心里头突然生出一丝妒忌来。他原以为冯煦是有点贪生怕死的,冯煦比沈曾植被俘还晚些,投身人民党行列反倒沈曾植还早。方才听冯煦大谈一番“不畏生死”,沈曾植心里头还有嘲讽之意。冯煦对陈克的这些教导,指出的这些关键,其实沈曾植早早就发现了。但两人的差别在于,冯煦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而且态度端正,的确是有师长风范。在这点上,沈曾植却远没有冯煦这样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沈曾植现在对人民党的能力则有些将信将疑,他固然承认人民党在组织纲领与实际政策上有着卓越之处,却还是不能真正相信这些籍籍无名的青年真的能够实现推翻满清,建立新中国的伟业。但是看着眼前已经六十多岁,须发皆白,风度翩翩的冯煦以绝对的正道教育陈克,而掌握着强大军力,名动天下的年轻陈克则是完全明白了这些老学究也未必能真正体会明白的道理,认真的听着冯煦的教导。这样的场面不能不让沈曾植心生妒忌。
陈克本身就有极强的能力,不然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如果陈克能够继续学习正道,不断成长起来,将来坐天下的只怕就是陈克。在那时候,冯煦也是帝师了。想起《新华字典》上,冯煦的名字位列第一,沈曾植则是尾随在后的事情。沈曾植就觉得有点不甘心。不过沈曾植毕竟也是大儒,这点异念并没持续太久,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冯煦的教导上来。
路辉天这次身负交涉的重任,却没有能够交涉成功。虽然在交涉过程中,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组织上的决议。以人民党的组织制度,失败的责任不可能落到路辉天头上来。但人民党的这些老干部们本来都有着心高气傲,性格激进的特点。特别是在刚过去的1907年,人民党正式打出武装革命旗帜之后,在所有军事斗争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民政建设上以及对付岳王会光复会的政治领域,那真的是测算无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家嘴里说着严肃认真,实事求是。其实心里头则是“粪土当今万户侯”。慈禧也不过是“满清匪帮女匪首”,“满清头号打手兼狗腿袁世凯”又有什么可得瑟的?偏偏第一次采用政治外交手段去对付北洋袁世凯,却遭到了如此的失利,路辉天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听着冯煦大谈一番“道义”和“不畏死”,路辉天心里头这叫个腻味。偏偏陈克听的认真,路辉天看不起袁世凯,却绝对不敢对陈克有丝毫的不敬。他只能耐着性子听。
此时冯煦的这番大道理已经说完,陈克连连点头,“冯先生,不知道我这么得罪了王士珍,他可否能听进去我再说的话?”
冯煦理了理自己长长的胡须,“王士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方才恼羞成怒并非不能受得了屈辱。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袁世凯,让袁世凯平白受辱。再与他谈的时候,坦诚相待,应当没事。”
“唔。”陈克点了点头,却转而问路辉天,“路书记,你可否能把方才所说的都给记录下来?”
人民党总有会议记录,如果需要对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有记录的话总能最大程度上还原当时的情景,从中找出问题来。平素会议都会先指定会议记录员。偏偏这次并非正式会议,路辉天写字速度不快,从没有荣任过记录员之职。所以也就没有往这方面努力过。陈克如此一问,路辉天怔住了。
路辉天毕竟是干了两年革命,基本素养中已经不太会在这等小事上扯谎。他思忖片刻,答道:“让我靠回忆来记录,我定然是不行的。”
听路辉天这么说,陈克转头看向沈曾植,“沈先生,听说您有过目不忘的才华。这件事可否请您援手?”
沈曾植万万没料到陈克居然让自己当起“书记员”来,心里头惊讶,却也没有道理拒绝。沈曾植答道:“老朽却也未必能记全。”
陈克连忙说道:“那就请冯先生一起记录。此次事情很有意义,我们得回去在会议上好好商量。”
沈曾植不是很清楚人民党的组织模式,他忍不住问道:“为何要拿到会议上讨论。”
“此次与袁项城交涉,与袁项城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党内会议上商量出来的。现在既然事情有变化,我们需要把重大的部分记录清楚,在党会上仔细讨论分析。找出我们的问题,并且把再遇到这类事情该怎么处理做一个总结。”陈克简单解释了一下。
“找袁项城交涉的内容不是幕僚所准备的么?”沈曾植听出了其中的奥秘。
陈克回答的干脆,“我们人民党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慕僚模式。公事就是公事,自然大家一起讨论了,然后再执行。找了幕僚,那这是公事还是私事?我们人民党是靠党委会来商讨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交由各个具体执行部门来执行。权力归党委会所有,不存在官本位的问题。”
沈曾植听到这个解释,心里头颇为吃惊。满清讲究“各司其职”,但是各司其职本身就意味着官员掌握了所有权力,这是对上不对下的体制。但是从陈克的话里头来看,人民党的这种模式与满清大大不同。陈克身为党主席,亲自来操作此事,事后还要向党委会汇报总结。这意味着,在党委会面前,具体执行此事的陈克也只是个“跑腿办事”的。这在满清体制里头根本是不能想象的。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陈克拥有最高的地位,就意味着陈克本人拥有着最高的决断权,可以说是“一言定手下生死”的。但是很明显,在人民党的组织模式里头,陈克并不拥有这种权力。
沈曾植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对外国的研究并不少,也了解一些人民党的组织信息。很快他就能大概想象出人民党开会的样子,一群党委的年轻人听着具体执行者的汇报,不管你地位高低,在党委会上你都能发言。最终决定一件事的,不是靠地位最高的人拍板,而是大家商讨后投票决定。想到这里,沈曾植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人民党的这群青年根本没有什么长幼之序,地位尊卑的认知。”这种人人平等,按票数计算的制度里头,你八十老翁也是一票,黄口幼子也是一票,男人固然是一票,女人同样也是一票。长幼之序,男女之别,在这体制里头根本没意义。
以极大的定力强忍住继续往下想,沈曾植点头道:“既然陈主席看得起老朽,老朽就来做此事。”
“那就多谢了。”陈克说完就与路辉天去了另一间屋子,他们得赶紧讨论第二轮谈判该怎么与王士珍交涉。
沈曾植对陈克的离开已经没了丝毫的好奇心,他实在是想不通,那样一个没大没小的制度里头,怎么可能达成行之有效的政策呢?
“沈兄,在想什么?”
听到冯煦的问话,沈曾植下意识的说道,“若是人人说话,岂不是与人人都不说话一样?”
“那倒未必。关键看商量什么事。若商量的是利益,自然是越谈越乱。若商量的是怎么做事,反倒是集思广益。”冯煦答道。
这话让沈曾植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他抬头看着冯煦。却听冯煦继续说道:“就跟咱们这次商量怎么与王士珍协商,怎么出的错,为什么会错,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这一商量就有了结果。若是这事最终能办成,陈文青拿着全部记录的内容回到他们的党委会上与其他人一讨论,众人还能继续查缺补漏。更能反思其中不足之处。他们不仅是办事,更是学习。”
沈曾植愣了一阵才答道:“冯兄说的是。”
说完这些,沈曾植本想不再言语,却终究没忍住,他叹道:“我一直奇怪,我也见过些作乱之人。看史书上,作乱之人古今并没什么分别。皆是几个匪首,或趁天灾,或趁民变,就算是能振臂一呼有人相应,也不过是裹挟些百姓。而且这匪首平素里也都有些名声,断不至于从未听闻。而人民党之起事,竟是突然一群籍籍无名的小辈并肩而出。看他们现在治理地方的能耐,起事之前早就该有些名声,甚至声明赫赫也不稀奇。现在看,这些人竟然是边作乱,边学习。这可真的是闻所未闻。”
冯煦听完,忍不住笑道:“那只能说严几道教出了个好学生啊。”
沈曾植被这话逗乐了,“那严几道在北洋水师学堂当总教习,学生可更多。却没见教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否则的话……”说到这里,他觉得提及甲午海战的失利那就是背后说人坏话,沈曾植立刻闭口。
冯煦本来也是开玩笑,听沈曾植有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接过话头,“沈兄,现在你应当看得出,这些年轻人虽然颇具才华,却毕竟是年轻。任由他们干起来,定然会干出很多出格的事。我当时之所以决定出来做些事,其实是严几道求过我,让我出点力。在这些年轻人妄为之时,总得有人出来说他们吧。但现在看来,陈克虽然年轻,有时候办事也完全不靠谱。却是个肯听正言肯走正道之人。沈兄学识更胜于我,何不一起出来做些事?”
“就人民党对地主士绅的凶狠手段,我实在是不能出来做事。”沈曾植叹道。
冯煦听了这话也很是无语。人民党对待地主士绅的凶狠,从人民党生存发展的道理上来说,的确讲得通。而且实际执行之后,无数百姓们也的确活过了水灾。然而这却并不是冯煦肯出来办事的原因。沈曾植被称为大儒,世人盛赞其学问出众。冯煦同样被称为江南才子,学问并不比沈曾植差到哪里去。
他初时不肯出来,因为了解了人民党对地方士绅的残酷打压之后,冯煦认为人民党定然不会长久。地主士绅未必是什么好人,特别是在安徽这个比较贫困的地方,有围子的地主士绅都是地方上的恶霸。冯煦当过凤阳府的官,对围子里头的地主们了解的很。但这些地主恶霸,好歹能够维持一下地方上秩序。若是一地没了人维持秩序,往往比有地主恶霸维持糟糕秩序的时候要更加糟糕。在这点上,有着丰富地方从政经验的冯煦是很清楚的。
正因为清楚这点,冯煦对人民党在秩序建立方面格外在意。调查研究之后,冯煦真的是大吃一惊。对于秩序的理解程度,冯煦竟然找不出满清朝廷里头有人能与之相比的。在摧毁之前,陈克已经非常清楚该怎么重建。而且陈克周围还有一群受过教育的青年,不仅是有这些青年,陈克始终致力于对人民党部下的教育。为了能够弄到教育人力,陈克甚至敢抢安庆的女学生们到根据地当老师。
在陈克的努力下,旧有的社会秩序维护者固然被消灭,但是新的社会秩序维护者却立刻跟上了趟。这些新上来的人虽然年轻而且缺乏经验。人民党却通过建立新制度的模式,不是靠出类拔萃的官员来治理地方,而是组织起“边工作,边学习。以工作促学习,以学习推进工作”的党组织模式。这个新生的组织年轻有朝气,能力方面距离完美无缺自然差的远,但比起被打倒的那些地主恶霸却是胜过不少。冯煦原本以为“天下大乱”的局面根本就没有发生,甚至很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这才是冯煦肯出来办事的真正原因。作为一名有着起码良心的官员兼学者,冯煦认为自己有义务为中国办点事。虽然他已经完全不可能让满清有丝毫起色,但是面对这些有着无限可能性的青年,冯煦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年长者该承担的教育义务。当然,前提是这些年轻人肯向冯煦学习的话。
不过冯煦最终还是没有对沈曾植说这么多。冯煦很清楚,强扭的瓜不甜。沈曾植既然对人民党的政策不能接受,那沈曾植自然更不可能接受人民党“为人民服务”的理念。若是强拉沈曾植出来办事,只怕结果反倒是害了沈曾植。
“沈兄,咱们就把这次谈话的内容记录下来吧。”冯煦说道。
在沈曾植与冯煦隔壁的屋子里头,陈克与路辉天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决定了新的谈判策略与说话方法。尽管如此,路辉天还是有些不满意。“陈主席,咱们这么说话,是不是太示弱了?”
“刚才也都谈过了,咱们一开始是说的太多,把原本袁世凯该说的话都给说了。咱们把袁世凯该说的话给说了,那让袁世凯说什么?他不就没话可说了?这不是示弱,这是谈判。”陈克解释着。
路辉天还是想说服陈克改变点策略,“现在袁世凯有明显的弱点,咱们不说袁世凯的弱点,却只说咱们的弱点。这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对。”
陈克解释道:“袁世凯肯定比咱们更清楚他自家的事情,咱们说咱们自己的弱点,那是为了接下来告诉袁世凯咱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然的话,袁世凯不信咱们真的会采取哪些策略。”
路辉天觉得陈克这态度有点离谱,“咱们和袁世凯是你死我活的敌我斗争,咱们告诉他咱们的弱点,这不是资敌么?”
“告诉不告诉袁世凯,这些弱点都是会存在的。只是有些弱点袁世凯迟早会知道,有些弱点袁世凯未必会知道。咱们说的都是袁世凯迟早会知道的事情。这自然不是资敌。”陈克耐心的解释着。
路辉天其实也知道这些,他只是根本不想对北洋示弱而已。二次反围剿之后,人民党歼灭了北洋最据实力的第三镇。人民党对北洋的态度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忌惮变成了彻底轻视。同志们认为,北洋也好满清也好,根本打不过我们。既然打不过我们,北洋还有什么可得瑟的?带着这股傲气向“手下败将”袁世凯表示“善意”之后,居然会被袁世凯给“拒绝”了。年轻的路辉天当然是不能接受了。
虽然没有别的借口,路辉天还是继续问,“陈主席,咱们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王士珍谈话,王士珍他烦了,敷衍我们怎么办?”
“刘备为了请诸葛亮出山,那可是三顾茅庐。咱们肯定没有刘备的口才,而王士珍和咱们又是敌对关系。要是只用三次就能让王士珍烦了,那还说明咱们干的不错呢?路书记,有一件事我认为还是可以确定的。无论咱们说的内容王士珍怎么反对,但是王士珍从心里头并不拒绝和咱们谈判。北洋现在遭到了这么大的打击,王士珍绝对想从咱们这里得到更多的情报。所以怎么谈,王士珍都未必会烦。”
路辉天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他应道:“希望如此吧。”
“行啦,咱们互相看看对方的衣服是不是整理好了,打起精神继续谈判!”
两位青年互相整了对方的军服,让棉布质地的军服尽可能能整齐些。然后两人大踏步进了王士珍所在的正厅。一进门,就见王士珍与严复谁也不吭声,只是沉默的坐在椅子上。不过陈克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用来待客的点心盘子放在王士珍身边的桌子上,点心已经被王士珍给吃完了。
“王提督,这点心都是咱们安徽本地的土产,比不上北京的点心。咱们就这么一个条件,您将就一下。”陈克笑道。
听陈克的称呼终于靠谱了,王士珍哼了一声,却不接腔。
陈克本来也不是要让王士珍表示感谢,他这是在提醒路辉天,王士珍吃饱喝足了,这是做了长期谈话的准备的。只是陈克也不能明着或者暗着去询问路辉天是不是听明白了。王士珍这么聪明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的。那只会平白让王士珍小看了陈克与路辉天。
坐下之后,陈克说道:“王提督,方才我们威胁的话说的太多,现在想起来其实挺没意思的。我们也是怕了北洋军,不得不多说点威胁的话给我们自己壮胆,还请王提督见谅。”
王士珍看了陈克一眼,慢吞吞的答道:“文青客气了,我一个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路辉天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事情还真的有点像陈克方才所说的那样,当称呼与说话角度都发生了变化之后,王士珍还真的比较配合的说话了。
“王提督,您也知道我们四面受敌,这枪要修,兵器也要打造。没有钢铁实在是不行。”
陈克话音刚落,王士珍就问:“不仅仅是兵器吧,我听说文青打造的农具可是不错,卖给百姓的价钱不高。百姓们可是感恩戴德呢。”
“哈哈,”陈克干笑两声,“我本以为王提督不知道,所以想着蒙混过去。既然王提督已经知道了,那我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的确要靠农具收买民心。所以我们向袁先生提出那一百二十万银元的赎金只是一个说辞而已。我们真心想要的只有汉阳的钢铁。至于我们说的其他的,除了想和袁先生合作是我们的真心话之外,其他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文青过谦了,其实文青说起来造谣的事情,我方才仔细想来,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文青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见识,难得啊难得。”王士珍冷笑两声。
“对满清朝廷的事情,我们人民党是旁观者,所谓旁观者清。而且您也知道,我读过点历史书,就慈禧的所做所为,不过是点子权术罢了。历史书里头早就讲过无数次。而且关于皇帝死前的准备,历史书里头更是讲的多。最重要的是,我们造谣不需要成本。京城里头爱嚼舌头的人本来就多,加上各地在京的会馆,他们就爱传谣信谣。我们编几句瞎话说出去,贴些告示出去之后就不用管了。自然会有有心人帮着散播。这种事情容易干的。”陈克答得很是轻松。
王士珍看着陈克一脸淳朴的傻笑,恨不得从心里头伸出几只手来把陈克掐死。他真的很奇怪,身为人民党的首领,统领骁勇善战的数万人,陈克到底是怎么笑的这么天真烂漫的。而且陈克身边的严复与路辉天对陈克的傻笑视若无睹,看来是习以为常了。
就在此时,陈克问道:“王提督,既然王提督很清楚我们一定要拿到汉阳的钢铁,那么王提督对此有何看法?我们是很希望王提督能够向袁先生说清此事,让袁先生明白我们的苦处,伸手帮一把。”
听陈克说的诚恳,路辉天抬手捂住嘴,不然他觉得自己天知道啥时候就会笑出声来。
王士珍并没有想笑,他沉吟一下突然问道:“文青,我想问件事。岑春煊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虽然知道人民党一定在京城里头有耳目,不然的话那告示也不能贴的满京城都是。不过王士珍真正关心的却是路辉天说道的对岑春煊的评价。这个伪君子的评价可是袁世凯说过的。虽然不少人也这么评价过岑春煊,但是王士珍却觉得心里头很别扭。
“岑春煊和日本的不少人认识,而这些人又和同盟会认识。您也知道,同盟会的那些人嘴不把门,给塞几个钱,让他们干什么干什么,让他们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也是革命党,从他们那里打探消息很方便了。”
路辉天自然知道这根本不是事实,但是陈克随口就编了像模像样的瞎话出来,他忍不住心里头大赞。
王士珍却真的不认为这是瞎话,他认为这话可信程度颇高。岑春煊与梁启超勾搭连环,北洋是知道的。梁启超在日本,与同盟会之间说是斗争,私下里头定然瓜葛很深。陈克这话绝非虚言。不过王士珍却也不多问具体透露消息的人是谁。陈克虽然一脸天真烂漫的傻笑,不过王士珍并不认为陈克真会傻到说出提供消息者真名的地步。
“文青,我听你说过,会释放被俘的北洋士兵。却不知释放他们是否需要赎金?”王士珍问。
陈克收起了笑容,“这些士兵我们都带到了宿州,里头连一个小军官都没有。我们人民党的俘虏政策是不允许抢掠俘虏的财物,战前北洋军已经发足了赏钱,他们都是都不缺钱的,我们会给他们些干粮,准备集体训话之后把他们都给放了。”
“这些都是士兵?里头一个军官都没有?”王士珍立刻警觉起来。
“没错。军官都在凤台县这里的俘虏营。”
“文青准备训什么话?”王士珍的声音极为难得的有点颤抖。
这次陈克再也没有虚假的笑意,他朗声说道:“王提督是知道湖北新军迫害我们释放的湖北新军俘虏的事情吧?而且我们这次又大败湖北新军的时候,就是和咱们北洋军打仗前那次。我们又抓了不少湖北新军的俘虏,他们说上次我们释放的俘虏里头,不少人给送去北京了。我们也不准备说什么别的,只是把事实告诉北洋的兄弟们。我们好心好意的救治这些俘虏,可不想释放他们之后,让这些兄弟再遭罪了。”
“不可!”王士珍忍不住说道。话音未落,王士珍就知道自己这么做漏了底。但是他却也没有办法,这话不能不说。
陈克其实是知道王士珍为何要阻止人民党这么释放俘虏的。北洋新军俗称北洋六镇。但是还有一个说法,“北洋六镇,以第三镇最能战。”段祺瑞被称为北洋之虎,靠的就是战斗力最强的第三镇,而第三镇对袁世凯尤其忠心。若是陈克这么恐吓之后释放,第三镇的士兵定然不敢轻易归建,那么就算是北洋军第三镇的军官被释放了,朝廷也不可能任由这帮被俘过的军官为骨干重建第三镇。
袁世凯之所以着急着赎回被俘军官,就是想让这些军官们带着被释放的士兵重新归建。有袁世凯居中协调,加上部队建制未乱,只用重新补充武器即可。第三镇还是存在的。若是陈克这么一折腾,北洋第三镇的士兵没了,袁世凯的想法就自然落空。北洋军官兵都是袁世凯用银子喂饱了的,想再组建起这么一镇新军,即便是袁世凯的财力也不可能支撑。袁世凯绝对不能接受失去了最忠心最能打的第三镇。这也是为什么袁世凯即便是拒绝了与人民党合作,却也没有拒绝赎人的原因。
而且陈克其实还有更加冷酷的算计在里头,他甚至准备以“让兄弟们沿途保卫自己不受人打劫”为理由,给北洋军释放的士兵发放一些武器。陈克很清楚,这些北洋军被释放士兵手里有了武器,那就更容易成群结队行动。而成群结对行动的士兵中间根本没有军官,自然是那些平日里好勇斗狠的家伙成为临时领导者。这么几千人的大部队会分成若干大股的行动组织。这足以让沿途的官府充满了各种超出正常范围的防范。而本来就有着担心的士兵不可能接受这种刺激。
那么唯一可以确定的结果就是,由那些好勇斗狠的士兵充当临时领导者,必然造成第三镇的士兵们沿途的大抢掠。这么几千士兵大肆抢掠起来,至少他们进入直隶,接近家乡前,沿途各地肯定要造了大罪。且不说参与抢掠的士兵不敢归建。就算是没参与抢掠的士兵归建了,也注定要被“抓起来审问的”。这年头信息不通,一旦有士兵被抓起来审问,那么陈克事前所说的“朝廷迫害被释放新军”的说法就自然被“证实”了。这对于北洋军的打击可是非常致命的。拼死拼活给朝廷打仗,明明没有投靠乱党,而是千里迢迢的回来归建,却被迫害。北洋军不是党军,而是一支雇佣军性质的旧军队。这种事实对北洋六镇的其他部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是陈克一直没有告诉同志们的计划。陈克现在很是庆幸,若是他提前告诉了同志们,只怕这个真正的威胁已经说给袁世凯听了。
王士珍倒也人物,既然已经漏了底,他也不再隐瞒。更何况陈克根本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也透露出陈克也已经测算到了此事。王士珍盯着神色平静的陈克,说道:“看来文青是一定要拿到汉阳的钢铁了?”
“没错,我的确是心急如焚。”陈克正色答道。
“那想来文青也能保证,定然能让第三镇和混编十三协的官兵一起在宿州被释放了?”王士珍接着问道。
“我有信心不让袁先生和王提督失望。”陈克答道。
“那我倒是可以回去与袁公谈谈。”王士珍答道。
“那就有劳王提督辛苦了。”
送王士珍回了牢房,路辉天忍不住问道:“王士珍这么快就漏了底?”
“因为王士珍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陈克答道。
“热爱和平?”路辉天完全不理解陈克到底想说什么。
“王士珍提督当然热爱和平。”陈克答道,“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说完这句毛爷爷的名言,陈克有补充了一句修改鲁迅先生的话,“谩骂与威胁不是斗争。”

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六)
1908年2月1日是除夕,京城的鞭炮声从早上开始就没停过,孩子们零星点燃的鞭炮声更是从没有停止过。在这个重要的节日里头,亲戚朋友的互相走动更是一个重要内容。至于官场上的走动,更是要紧。向同一阵营的上司拜年,向其他利益相同的人赠送礼物,每一在寻常人家表示心情的正常交往,在官场上都带上了更多的含义。
袁世凯这几天“病了”,虽然送礼以及接待这等事可由袁世凯家的大管家操办,这些营运并没有因为袁世凯病了而停止。但是以生病为由“闭门谢客”,这本身就是一个很稀奇的信号。官场里头自然立刻对此有了反应,有说袁大人心灰意冷的,有说袁大人现在是开始韬晦的,甚至说袁世凯因为北洋军的失败,没脸摆谱的。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猜测纷纷出笼,却没有一个猜对的。
尽管得知人民党释放了王士珍,在王士珍真的回到北京前,袁世凯依旧不太敢相信陈克能表示出这等诚意来。直到亲眼见到王士珍出现在自己面前,袁世凯才放下心来。他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见到袁世凯真诚的笑容,即便是王士珍这样能够自控的人,他依旧感到眼睛湿润了,上前几步,王士珍认认真真的给袁世凯行了一个军礼,“袁公,我辜负了您的期待。”
袁世凯上前拉住王士珍的手,“胜败兵家常事,聘卿能回来就好。你失陷之时,我实在是万分担心,只怕陈克对你下了毒手。聘卿,来赶紧坐下。”
王士珍虽然感动,却也不会惺惺作态的装什么小儿女态。与袁世凯刚坐下,王士珍就着急的说道:“袁公,若是您想重建第三镇,只怕陈克已经有了针对此事的布置。”
袁世凯本来还想慰问一下王士珍路途上的劳苦,顺带问问王士珍被俘后是不是受了什么苦楚,听到这话,袁世凯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聘卿怎么知道的?”
把陈克与自己的谈话给袁世凯重复了一番,王士珍接着分析起陈克针对北洋俘虏的安排。返京的路上王士珍一直没有说话,他反复回想着听到的那些话,试图从其中找出人民党的真正意图。此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袁公,不管陈克是真心还是假意,现在他都试图收买安徽民心,所以急需钢铁。想来他已经知道您想尽快重建第三镇,所以他前面说的那些都是幌子,真正的杀手锏却是怎么对待第三镇。他把官兵分开,又给与救治。目的就是想在这上头做文章……”
袁世凯边听边微微点头,他的确是想尽快收拢第三镇的败兵重建第三镇。但是人民党行事却大出袁世凯意料之外,他们抓到第三镇和第十三混成协的近万官兵之后,既不屠杀,也不释放,居然暂时给看押起来。这彻底打乱了袁世凯最初的计划。听王士珍分析的极有道理,袁世凯也觉得很是宽慰,即便是被俘之后,王士珍依旧没有失去以往的镇定。
如果陈克能听到王士珍此时的分析,他会发现,不同的认识角度却能够达成相同的推导结果。陈克对于俘虏们政策完全是抄袭党的历史,唯一不同的是,陈克知道自己现在不可能把北洋军的官兵转化成“解放战士”,所以陈克自然就把这些北洋士兵当成“炸弹”来用。
王士珍对此恰恰有同样的看法,他认为人民党把军官与士兵分开关押,就是通过剥离军官对士兵的指挥,然后“惑乱军心”,身为北洋军的高级军官,王士珍自然是知道自家事的。几千被释放的北洋军士兵一路返回北京,在没有军官带领的情况下,若是不闹出大事来反倒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这样,袁世凯不仅不可能重建第三镇,连带着还会大大失去对其他五镇北洋军的控制能力。
袁世凯起家靠的就是军功,王士珍的分析虽然没有能够深入人民党的营运核心,对袁世凯来说却也足够。北洋军的大败直接动摇的是袁世凯的根基。人民党的青年干部们有一个通病,这也是陈克的知识带来的影响。大家忍不住总想“风物长久宜放眼”,陈克主席高瞻远瞩,用意深远。同志们自然也觉得考虑问题得从“大处着手”。所以人民党同志普遍认为,政治上整体的危险是袁世凯面临的最大威胁。但是袁世凯真的不这么认为,在支撑袁世凯的力量“支柱”北洋军遭到沉重打击的时候,袁世凯首先要完成的就是稳住北洋军。
至于慈禧的生死,帝党后党的威胁固然重要。但是清廷不是人民党,做事情风风火火,想扳倒一位军机大臣,那是需要相当众多人的支持,以及相当长时间运作的。但是北洋军一旦对袁世凯离心离德,袁世凯的覆灭就近在眼前。
“聘卿,现在只有让陈克讹诈一笔么?”袁世凯问。心里头虽然极为不甘心,袁世凯依旧没有激动。能屈能伸是实权人物最重要的素养之一。
“袁公,陈克既然满心都想夺取汉阳钢铁厂,那就不妨让他做几天美梦。不过我看陈克也不全然是个妄想之人。至少十几万吨的钢铁,还是得让他拿到。”王士珍准确的给出了答案。
到了此时,袁世凯也没有别的办法。陈克既然想用农具收买百姓,这马上就是春耕,他的急迫心情袁世凯能够想象。万一陈克觉得拿不到自己想拿的东西,恼羞成怒,把矛头完全转向打倒袁世凯这方面上,袁世凯的确会遇到极大的麻烦。
最终袁世凯与王士珍定下了北洋的底线,可以以最快速度提供给陈克一部分钢铁。而且长远上先和陈克敷衍着汉阳钢铁厂的事情。但是第三镇被俘的北洋军军官必须迅速回到被俘部队中,而且尽快能够以“体面的方式”离开人民党控制。
“聘卿,严几道与陈克到底是谁在掌权?”袁世凯问出了看似无关的问题。
王士珍却知道,这是袁世凯准备下定决定与陈克合作,袁世凯这话里头的真正意思是陈克是否可靠。如果人民党真正的执掌者是严复的话,袁世凯还是能够对其有着足够的信赖的。无论是操守而言,还是执行协议的能力,哪怕严复是敌人,依旧可以很大程度上予以相信。
“袁公,人民党的领导者的确是陈克。严复现在只是执掌水军和教育部。”王士珍明确的给出了答案。
听了这话,袁世凯微微叹了口气。他对陈克的可信度还是有着极大的不信任感。那些侥幸得手的小人们袁世凯见得太多了,他们总是会最大限度利用手里的“筹码”。破坏协定,食言而肥,对这帮人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他们有着永远满足不了的胃口,陈克极有可能就是这种人。即便陈克不是这种人,陈克依旧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急功近利,面对有利局面的时候总是会干出出格的事情来。
但是袁世凯却没问出“陈克可靠么”这样的问题。无论陈克是不是可靠,最终下决心与陈克交易的是袁世凯,一旦出了问题,袁世凯必须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沉默良久,袁世凯终于说道:“就信陈克一次。”
下了决心之后,就要选定谈判人选。袁世凯觉得现在适合与陈克谈判的人选就是王士珍,但王士珍刚刚脱离虎口,再让他回去却不合适。正不知怎么给王士珍提出此事,王士珍已经开口说道:“袁公,请让我回安徽与陈克谈判。一来陈克比较信我,另外谈成之后我也好就地整顿部队,尽快离开安徽。”
按耐住心中的高兴,袁世凯说道:“聘卿辛苦了。”
大框架确定之后,两人又敲定了一部分细节。袁世凯这才询问王士珍到底怎么打了败仗。王士珍详细的讲述了与人民党交战的过程,袁世凯听的变了脸色。造反的军队都是乌合之众,素来只能打顺风仗,遇到北洋军这等拥有强大火力的官军,都是一触即溃,根本打不了持久战。
人民党部队不仅能与北洋军相持不下,而且还能长途行军后将北洋三千精锐一举歼灭。这等战斗力已经在北洋军之上了。更不用说,人民党还有严复这位海军将领,王士珍对人民党内河舰队的猛烈炮击心有余悸。北洋军垮的这么快,被炮击彻底打乱了秩序是重要原因。人民党丰富的攻城经验恰恰被充分发挥出来。
皱着眉头,袁世凯半晌不语。北洋军不是轻兵冒进被打了伏击,而是在这等高水准的一连串战斗中被彻底击垮的。袁世凯与王士珍都老于行伍,北洋军与人民党进行的这些战斗都需要高水准的指挥能力,更需要对整个战局强有力的把握能力。就北洋的经验来看,若没有一大批极有水准的指挥官,就算陈克是武侯再世,他也不可能靠一个人打这些仗。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这些高水准的指挥官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若说人民党是靠安徽新军的被俘人员支撑这种战役的,袁世凯是绝对不相信的。安徽新军的能耐袁世凯并非不知道,若是他们有这等能耐,就根本不可能被陈克远行千里,一夜间就破了安庆城尽歼安徽新军。
想到这里,袁世凯慢慢说道:“聘卿,你就留在徐州。无论如何,定然要查清陈克手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就现在看,陈克绝非孤身一人,他手下必然还有一大批人。”
“是。”王士珍想的与袁世凯完全一样。他与段祺瑞多次讨论过战事,虽然缺乏各种人民党方面的资料,但是北洋军是两人指挥的,反复推演之下。两人得到了一个沮丧的结果,当王士珍带兵与段祺瑞合兵之后,失败仅仅是时间问题,两人竟然完全找不出找不到击败人民党的可能。特别是王士珍提议与段祺瑞模仿人民党一方作战,王士珍发现自己如果充当了参谋长的职位,无论如何都指挥不出人民党的作战特点来。那种水银泻地一样的流畅感,那种面临强敌时针锋相对的战斗,以及说打就打,说走就走的果断。绝非扛枪一年的官军能够指挥出来的。
王士珍从来不瞎猜,所以他甚至比袁世凯更想弄清楚,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
不过这些战争方面的事情大可以后再说,既然基本内容已经商量完毕。王士珍就动身返回安徽。若是平时,人民党关押着近万北洋军和江北新军的士兵,每天都要消耗不少粮食。这对人民党是个沉重的负担。袁世凯与王士珍倒是很希望能够如此消耗人民党。可是现在北洋最怕的就是人民党释放了这些士兵,那么人民党的压力反倒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袁世凯随即就把盛宣怀请来。由于汉阳钢铁厂的财政问题,从1906年开始,盛宣怀已经很大程度上接掌了汉阳钢铁的财政。如果陈克一定先要一部分钢铁,盛宣怀足以运行此事。盛宣怀已经到了北京,尽管与袁世凯有着不少矛盾,不过盛宣怀却知道此时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对于袁世凯赎回北洋军这件事,盛宣怀的看法与袁世凯完全相同,必须尽快完成此事。盛宣怀没有趁机要价,袁世凯也没有提及这方面丝毫。对于他们这样级别的人物,有些事情心照不宣是最好的。迟早袁世凯与盛宣怀还会有别的交锋,那时候袁世凯一定要偿还了盛宣怀这次遭受的损失。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王士珍赶回凤台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三。凤台县真的是一派热闹气氛,大街小巷都是人,整个县城已经变成了巨大的闹市。王士珍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陈克已经在等着,新一轮的谈判立刻展开了。与会的没了冯煦与沈曾植,陈克、严复、路辉天作为代表与北洋全权代表王士珍进行了会谈。
对于立刻释放被俘人员的事情,陈克表示同意。出乎王士珍意料之外,陈克很有诚意的建议王士珍,“王提督,如果你们与北洋军一起离开,我有些担心你们到了徐州会有一番混乱。我觉得不妨分为两部分,江北新军的官兵与王提督一起先回徐州。把路途上的事情准备好了,正好接了北洋军的兄弟北上。”
哪怕知道陈克这种分批释放的手段是为了保障北洋方面不会立刻翻脸不认账,王士珍依旧不生气。由于事前没有想到人民党居然如此通情达理,王士珍并没有想到人民党会先释放江北新军。由王士珍打前站倒也不是不行,不过王士珍毕竟是败军之将,一旦回去正式执掌江北提督事宜的话,不说别的他首先就得上表待罪。反倒不能那么轻松的办其他事情。思忖一阵,王士珍点点头,“如此也好。但是我在徐州只怕也等不了太久。”
“这不是问题,只要王提督能够稳住徐州地方治安,北洋军的兄弟过去之后不至于惊扰地方就好。”陈克答道。
“文青你这可就太大度了。”王士珍开始问起陈克的打算了。
果然如同王士珍所想,陈克要求的很直白。在北洋军动身前,汉阳钢铁厂的库存得让人民党全部拉走。而且之后生产的钢铁必须送给安徽这边。
“可以。”这些要求也没有超出王士珍的谈判底线。
初步协议达成之后,王士珍立刻就让陈克现在就派船到汉阳钢铁厂取钢铁,盛宣怀已经把那边的事情办妥。陈克当即就表示同意。
这次王士珍是作为谈判代表过来的,陈克安排王士珍在城里住。王士珍却要求回去和段祺瑞一起住监狱。陈克倒也不劝,既然王士珍有话要和段祺瑞说,陈克也不愿意在这等小事上弄什么手段。
等待是令人焦虑的,而且陈克也不请王士珍出来,王士珍本来已经做好了住一个月监狱的打算。没想到不到七天,陈克就把王士珍请出来。“王提督,你们可以开始撤军了。”
“难道已经拿到了钢铁。”王士珍实在是惊讶,但这是陈克同意唯一的理由。
“拿到了一部分。”陈克笑道,“现在就请王提督去宿州带着江北新军的兄弟离开吧。你们这么多人天天要吃要喝,王提督能够早一天带着兄弟们回徐州,我们这里就能多给自己省点。”
撤军行动是从宿州开始的,重回宿州的时候,王士珍真的是颇为感慨。自己从这里带兵南下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一场从所未见的失败等着自己。更想不到的是,战争最后会以这样稀奇的模式结束。
等被俘的官兵们列队的时候,王士珍更是惊讶。他本以为自己这等高级军官才会受到优待,普通军官则是能有口饭吃。至于士兵的话,那自然是不饿死就行了,甚至饿死也无所谓。而且现在已经是冬天,部队没有冬天的军衣。冻饿之下天知道江北新军的部下会被折磨成什么模样。
但是亲眼见到江北新军的队列,王士珍才知道自己真的错了。虽然谈不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但是江北新军竟然没有骨瘦如柴形容憔悴的模样。令王士珍最惊讶的是,不少新军身上头上竟然缠着白色纱布,那明显是受过伤,不过看样子伤势却是快好了。也有不少新军官兵头上脸上留下了烧伤的伤疤。这是此次战役留给他们的永久痕迹。而且这支军队虽然是被俘的败军,却没有更仔细看的时候,江北新军的军人们衣服上打着各种补丁,经过洗涤之后的军服甚至能称得上干净。不用多想,这绝对是人民党给照料的。
王士珍本来不相信人民党说的“俘虏政策”,亲眼看到事实之后他才不得不相信。陈克绝非一个有着妇人之仁心理的人,王士珍坚信这点。可是这些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王士珍竟然弄不明白陈克到底想从败兵身上得到什么。如果是钢铁的话,陈克只用善待北洋军士兵就好了,不过此时也不是细想的时候。王士珍让军官整理队伍,他自己则与陪同而来的蒲观水谈起何时能够带兵离开。
“王提督,为了防止路上遇到危险时兄弟们没有防备,我们送你们三百支枪,一万发子弹。”蒲观水说道。
“什么?”王士珍真的惊讶了。对于蒲观水这个北洋叛徒王士珍根本没有好感。不过也没什么太大的恶感。蒲观水现在获得的成功是北洋无论如何给不了的。但是听蒲观水说给三百支枪用以防身,王士珍怀疑这个北洋叛将是私自做的友善表态。
“陈文青可知道此事?”王士珍问道,陈克事前并没有告诉王士珍此事。
蒲观水笑道:“这是陈主席的安排,不过他觉得让王提督有些惊喜或者是件好事。”
虽然不知道陈克到底想做什么,不过这三百支枪对于王士珍是非常重要的,他现在想统领部队,能靠的仅仅是自己江北提督的官位。不过既然江北新军上下都知道王士珍也是俘虏,这官位带来的威望也大打折扣。但是有了这三百支枪,王士珍就有了底气。弹压部下也有了足够的能力。
沉默了片刻,王士珍答道:“请转告陈克,他的好意我领了。”
送行的队伍里头有好几个方阵,大部分是人民党的军队。作为败军,江北新军对人民党的部队绝对谈不上什么好感。但是经过一批穿着白大褂的人民党军医部队的时候,不少江北新军的官兵却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因为有军官在队伍里头,他们不敢说什么。但是当军医部队的医生护士向他们挥手到别的时候,不少受伤的官兵竟然也挥手道别。他们知道自己的命是这些穿着奇怪白衣的人民党军医救回来的。若不是这些人,伤兵在秋雨里头,在接着来临的寒冬中是绝对不可能幸存的。伤兵们接受了更好的照顾,条件比起未受伤的新军官兵只怕还要好些。作为敌人,大家在战场上互相厮杀是本份。这倒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作为俘虏,他们却被治疗,完全被当作人,而不是军队里头的消耗品来看待。江北新军绝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对待。感激之情的确是真心的。
王士珍是骑马的,居高临下,他把这一些尽收眼底。虽然不知道人民党的全部心思,但是王士珍却能保证,这些人下次如果还要和人民党打仗,只怕首先就不会拼了死命。若是被包围,没了机会,人民党让这些新军投降,他们立刻就会降了。
“陈克真的是大奸大恶啊。”王士珍忍不住想到。能做出这等大慈大悲举动之人,定然是个英雄。自古英雄无善类,陈克的深谋远虑甚至令王士珍无法想出破解之策。人民党骁勇善战,若是拉来的壮丁,在人民党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但是若是再练一支江北新军,王士珍砸锅卖铁也弄不出这么多银子,他能依靠的只可能是这支被俘过的新军。而陈克通过俘虏政策,不仅有效化解了新军的仇恨,更让这支新军远比以前更容易投降。若是王士珍再领兵打过来,只怕比这次败的更惨。
王士珍再也不想看下去,他催动马匹向着徐州方向去了。这人民党的地盘里头给王士珍这辈子从未遇到过的失败和打击,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七 光复会出击(一)
光复会对人民党的动向还是比较在意的,虽然光复会没有自己的特务情报机构,但是每日间还是尽可能收集情报。正月初十,关于春节期间安庆有大批船只行动的消息传到杭州,着实令光复会的干部们感到一阵紧张。在现在的长江中游,有能力动用大规模船队的只有人民党。消息里头说,这支船队里头还有不少蒸汽船,更让光复会确信,这是人民党的船队。
不少光复会的干部怀疑人民党准备沿江而下继续扩大地盘,而消息称,这支船队只是在安庆停留了一阵,很大一部分船只沿江进入巢湖。那应该是通过水路向凤台县去了。最令光复会干部不解的是,这支船队居然是从武汉哪里过来的,武汉地区却没有发生什么战斗,据说市面平静,人民生活没有受到丝毫打扰。
光复会在武汉三镇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都知道现在武汉是一日三惊,湖广总督赵尔巽最担心人民党趁着湖北新军兵力不足的时候强夺武汉。而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并没有引发战争与慌乱,实在是令人不解。
到了正月十五,更加准确的消息传来。这支船队从汉阳钢铁厂搬走了好多的钢铁,而且在之后虽然没有如此规模的船队再去汉阳,小规模的船队却往来奔行,一直在运输钢铁。
光复会的干部确定这消息属实后整个炸了窝。不管对人民党的观感如何,光复会上下都认为人民党是坚决反清的。事实也证明,人民党对满清采取了坚定的军事斗争政策。一年来按住满清一通猛打的人民党这次不仅没有武装进攻武汉,反倒如同土匪一样搬了好多钢铁,明显是开始享受战争红利。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人民党和平的搬运了物资,摆明了是和满清,至少是和武汉方面达成了某种协议。
激愤的情绪在光复会的会议上扩散开来,陶成章召开会议的目的不是为了讨论人民党,但是自打会议一开始讲述了人民党搬运物资的事实后,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内,对人民党的谩骂占据了绝大部分内容。江浙方言很多,各种不同的口音与地方用词颇有些差异,偏偏陶成章走遍江浙,大家的话他还都能听懂。大蜂窝一样的会场里头的话让陶成章听的有些眩晕。唯一能确定的,所有人的谩骂可以用三个词来概括,“羡慕、妒忌、恨。”
正在陶成章考虑怎么才能平息这种激愤之时,激愤的情绪却自动的向着某种统一认识滑去。“咱们打下南京,那也是要什么有什么!”
“对,人民党就是打下不少大城,这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咱们打下杭州,不也是周边各地都跟着光复了。打下南京,别说江苏,只怕上海也能轻易光复。”
“没错,咱们现在就打南京。南京有的好东西多的是,还有兵工厂,那时候武器弹药绝对不会比人民党差。”
陶成章本来就是想商讨打南京的事情,他没想到人民党的成功反倒极大的促进光复会对攻打南京的共识。
徐锡麟平素倒是比较激昂的,可自打考察了人民党根据地回到杭州之后,他就变得有些消沉。平素那种精明强干的脸上,眉头总是不经意的皱了起来。有些人认为徐锡麟担心在杭州战役中受伤的秋瑾和那些敢死队的光复军战士。毕竟这些人都是出身于光复会最初的军事学校“大通学堂”,徐锡麟是大通学堂的创办者,这些人里头很多与徐锡麟关系颇为亲密。
也有些人更加老城的则是认为徐锡麟在担心攻打南京的战役,攻打南京的战役本身并不会轻松。且不说光复会人数上与南京守军的差距,双方武器上的差距更大。这些较为老成者多数是光复会的老干部,他们经历过更多事情。与那些拿到了步枪,看到了火炮,就觉得光复军有了能与新军一战之力的新参与者不同,这些干部有着“需要针对武器使用进行训练”的认识水平,拿到武器不等于获得战斗力。血与火的战斗让这些人有着较为先进的认知。
这些猜测只能说猜对了一小部分,徐锡麟自己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烦恼,这才是徐锡麟最烦恼的地方。在光复会诸干部当中,徐锡麟是极有特色的一位。如果说蔡元培是光复会里头学问第一,陶成章则是行动力第一,那么徐锡麟无疑是极为罕见的“吏材”第一。之所以没有置身于追求功名,这是因为徐锡麟认为给满清卖力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但是徐锡麟的才干却是毋庸置疑的。在恩铭那里的时候,徐锡麟以极为圆融的政治手腕,以及出色的办事能力得到了恩铭的赏识,成为安徽一系列新办学校的主要负责人。周围的“同僚”因为妒忌,给徐锡麟起了一个绰号,“徐小道”。大意是说徐锡麟善于钻营。不过恩铭能够收徐锡麟为弟子,可真的不是因为徐锡麟仅仅有钻营能力,实实在在的“吏材”才是徐锡麟能够得到重用的根本原因。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战斗,联络,训练,起事之后,徐锡麟发觉自己对光复会的感情越来越复杂。年轻同志们推翻满清的热忱是真的,年轻同志们办事的无序,或者说可笑同样是真实的。在恩铭那里的历练,让徐锡麟认识到想要操控比较大的项目所需要的投资到底得有多大。在人民党那里的考察,让徐锡麟更加见识了什么叫做“治世”。
军政也好,民政也好,需要的恰恰不是冲动的革命热情,而是需要冷酷无情的秩序。就算用不着冷酷,也得是细致严谨。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徐锡麟其实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徐锡麟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他的革命理论知识提高到系统化考虑问题的程度,革命觉悟也没有能够“从自发到自觉”。尽管如此,这位光复会里头的“吏材第一人”,依旧觉得浑身不自在,思路忽东忽西,注意力无法集中,眼前看到的事情总是让他不由自主的生出诸多联想。一会儿是想起在人民党根据地考察的缩减所谓,一会儿又想起在安徽当官的日子。
“诸位同志,大家谁肯打头阵?”陶成章也不愿意浪费了这好不容易自发而起的士气来。他大声问道。
“我们金华的同志敢打头阵!”立刻有人应声喊道。
“好,凡是敢打头阵的同志,先给与安家费,打下南京之后定然重赏。”陶成章立刻给与了金钱上的刺激。
听到能做主的陶成章这么说,其他地方的光复会同志立刻激动起来。
“我们义乌的绝不敢落人之后。”
“我们温州的同志愿意派敢死队!”
看着光复会同志们逐渐膨胀起来的攻打南京的激昂,在徐锡麟看来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即便是到了现在,徐锡麟依旧没有找到不得不攻打南京的理由。南京传来的消息里头,江南新军和南京城内弥漫着一种恐慌的气氛。他们在短期内绝对不可能主动出击,光复会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并不太可能受到来自南京的进攻。为何不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整顿现在光复地区的秩序上呢?彻底根除满清残余势力,联合士绅阶层。实际上徐锡麟已经派了自己的亲信开始做些联络工作。收效还是不错的,至少以前就比较支持光复会的开明士绅都表示了对“召开浙江地区议会”的相当兴趣。
而且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光复会占领了浙江大部份府县,掌管的钱仓粮仓数量不少。怎么有效的利用这些钱粮,特别是避免这些钱粮被人盗用,是徐锡麟最关心的事情。陶成章派出了光复会可靠的老干部去接管这些钱粮库,传回来的结果并不乐观。有些地方钱粮库已经被挪用私用了好大一部分。而且到底是谁挪用了,到现在都没有确切的消息。更严重的则是有些地方上“光复会”根本拒绝与陶成章派出的人合作。虽然大家都是光复会成员,那些地方上的光复会也承认陶成章这些人是光复会的首领,不过面临着现实中“钱粮”的掌控问题,地方光复会并不太在乎与陶成章等光复会首领掰掰腕子。
陶成章本来也认为需要抓紧整顿浙江地方上的士绅,联合各方势力。却因为钱粮库的问题,不得不把能干的干部都先派去地方上,原先统合浙江计划已经是彻底搁浅了。而且杭州战役里头,光复会的骨干们大多数投入了战争,伤亡颇大。这对解决内部问题无疑是雪上加霜。
即便如此,陶成章依旧坚持一定要攻下南京,徐锡麟怎么都劝不住。陶成章的意见很简单,不攻下南京,就不足以掌握巨大的经济利益。即便是现在浙江省的财政收入,也不如南京一地的多,只要占据了南京,光复会就能够以南京为据点,组建起一支强军。然后返回头来收拾浙江。
徐锡麟觉得这个理由看似有理,却完全经不起推敲。如果占据大城市就能达成如此效果,那人民党起家的凤台县可是一个真正的穷地方,而占据了安庆之后,人民党为何视之为烫手山芋,急急忙忙的将其丢给岳王会呢?作为安庆本地地头蛇的岳王会占据了安庆之后,不照样几个月内就土崩瓦解。除了上百死硬份子被迫背井离乡的跑去了湖南,曾经号称十万会众的岳王会现在可以说是再也没有了。说着“前车之鉴”不远,难道这前车之鉴只是“坚决不与人民党拉上关系么”?要是如此有骨气,光复会何必苦苦哀求人民党派遣医疗队呢?徐锡麟硬是没看出来,光复会现在的所作所为与岳王会到底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种话是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的,
聚集到杭州的这些光复会各地同志之所以有现在这等激情,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并没有在浙江各地政权落入“光复会”手中之后,从各地的地方政权那里分到好处,或者当地好处有限,并不足以满足这些同志。他们以小股或者大股的形势,在陶成章的号召下聚集到杭州来。这些日子,陶成章以攻克南京后的美妙局面来鼓励大家的士气,加上今天受到了人民党的刺激,这些同志们战意澎湃。若是徐锡麟现在说些丧气话,实在是极为不合适的。
不仅不能说丧气话,徐锡麟不得不站起身来,违心的给众人说些鼓励士气的言语。对于徐锡麟来说,这种“虚伪”不过是基本功,他在恩铭手下的时候,表现的可比现在更加圆融。陶成章一面鼓励众位光复会同志,一面用稍带责备的眼光盯了徐锡麟一下,徐锡麟立刻打起精神,更加投入的说起了口不对心的话。
既然决定了攻打南京,那就得安排进攻的路数。浙江商团不少,拥有武装或者雇佣武装力量的商团数量颇多。这次聚集到光复会旗下的武装力量,有些是商团派遣的,有些则是想来捞一笔的独立武装力量。
陶成章大声说道:“同志们,这次要打金陵,我便事先说好。金陵乃是重地,在这里建都开国的便也不少。远的不说,天平天国就是占据了金陵,便立了国。我们今次攻打金陵,还需诸位各个尽力,不惧牺牲。兄弟我再说一次,成功以后,或是因为万不得巳,暂时设立一总统,由大家公举,或五年一任,或八年一任,年限虽不定,然而不能传子传孙呢。或者用市民政体,或者竟定为无政府,不设总统,也未可知。然而必须看那时候我国国民程度了。但无论如何,皇位是永远不能霸占的。列位有大本领的出来,替大家办事,余外百姓也便万万不致於像今日的样子,苦的苦到万分,穷的穷到万分,他们做皇帝大官的,依旧快活到一万二千分。到那时候,土地没有,也没有大财主,也没有苦百姓,税也轻了,釐捐税关也都废了,兵也少了,从此大家有饭吃了,不愁冷了,於是乎可以太太平平,永远不用造反革命了,这才是我中华国民的万岁。”
这是陶成章的《龙华会章程》里头关于政治体制的观点,陶成章把这文到处传播,在江浙影响力极大,很多地方势力愿意投奔光复会,就是因为认同这种新政府的组织理念。众人多数都被地方官府欺负过,虽然一心也要报仇,却对满清来镇压之事深为忌惮。所以不少同志才相应号召,前来集结一起去攻打金陵。现在听陶成章当众重申光复会宗旨,众人都知道陶成章绝不会食言而肥,想到一旦能攻打下南京,不仅能大捞一笔,更能够回乡成为各地的首领。于国家,与个人都是件好事,便一起聒噪起来。
“打下金陵城,建立新民国!”有人喊道。这却是陶成章实现吩咐人在此时喊的。
众人听到这个口号,觉得十分合了心意,不少人已经急不可耐的跟着喊起来。
“打下金陵城,建立新民国!”
“打下金陵城,建立新民国!”
一时间口号声震天,同志们挥着拳头,或者奋力摇动手里能够挥动的东西。有些年轻气盛的干脆站到了凳子上,居高临下的大声嘶吼。很快就变得脸红脖子粗。在这样的氛围内,同志们的群众情绪很快就达到了近乎癫狂的程度。
出兵金陵的军事行动正式确定了。

八 光复会出击(二)
大战前夕,即便是光复会也是会议颇多。秋瑾自从攻打杭州受伤后,这是第一次参加光复会的作战会议。军医手术后缝合的创口已经不再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偶尔的刺痛加上一种麻痒的感觉,军医说这是愈合时候的感觉。秋瑾是个急性子,既然伤口已经开始完全愈合,她主动要求出来办事。陶成章与徐锡麟自然是不同意。秋瑾好说歹说,总算是来参加了会议。
现在也没时间紧迫,没空再说那么多。陶成章只是向大家介绍互相介绍了一下,就立刻召开作战会议。与上次攻打杭州的作战不同,与会的半数成员秋瑾都不认识。秋瑾听这些人的名字是什么参谋长,情报局等等,应该是光复会设立了参谋部,情报部,后勤部等等部门。人民党里头也有相类似的机构。陈克曾经对秋瑾说过,这种组织架构本身并非独行特立,中国自古就有与此类似的军事机构。
秋瑾打量着会议厅里头的众人,大部分人都有些萎靡不振的感觉,少数看着有精神的,却明显是坐立不安心情躁动。除了穿便装的,还有些人穿着去了领章和帽徽的新军军服。徐锡麟曾经说过,南京的两江总督瑞方命江南提督张勋大杀革命党,最近不少江南新军里头的革命党人逃出虎口到了杭州,这很大程度增加了光复会的军事力量。
正在打量会场,秋瑾就听有干部问,“陶公,现在也该联络人民党,让人民党派遣医疗队助战了吧。”
与上次不同的是,再也没有干部对人民党说三道四。光复会众人仿佛从未说过人民党坏话一样,只是简单又认真的提出这个颇为合理的要求。
“嗯,伯荪,这事派谁去?”陶成章神色颇为威严的问道。
秋瑾觉得这神色声调有点熟悉的感觉,想了一阵才想起居然与陈克有些相似。不过陈克并没有刻意,他只是性子比较冷漠些,谈论起公事的时候,有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沉稳,说话时候不由自主的还带着点质疑,加上陈克的地位,所以给人一种比较威严的错觉。其实秋瑾知道,陈克其实经常会露出一种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如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与陈克相比,而陶成章倒是真的有些威严的模样。
陶成章并不知道秋瑾的观感,他本心里头没有任何想模仿陈克的念头。第一次安庆战役的时候,陶成章跟在陈克的司令部。陈克指挥战斗的时候言语不多不少,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令陶成章大开眼界。说书的习惯描述能干的指挥官在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坦然自若”,这是陶成章第一次能把想象出的内容与真实的人物相连接。在此之后,发号施令的时候,陶成章经常会想起陈克的模样。若是他是刻意模仿那自然是没有,但是若是陶成章没有受陈克的影响,那也是不完全正确的。
徐锡麟听陶成章提出问题,他思索片刻才答道:“让陈伯平去吧。”
陶成章点点头,“好。就让陈伯平去。伯荪,你现在去安排一下。”
徐锡麟刚走,陶成章就开始继续下达命令,竟然完全不在乎徐锡麟这个主要干部是不是在场,这让秋瑾感到相当意外。秋瑾其实不懂军事,让她整顿纪律,实施军事训练,带敢死队冲锋,秋瑾能做到。整个军事计划的安排,秋瑾就听不太懂。她认真的听着,很多地方却听不明白。等陶成章说完,就有人起身问道:“陶公,这战前还要发放枪支弹药么?”
“大家行军已经颇累,集体把枪支弹药运去南京,枪支弹药等到了南京再发。没必要的辛劳就免了吧。”陶成章回答的很简单。
秋瑾看的明白,说话那人脸上立刻浮现起失望的神色。而不少光复会老干部的脸上却有一种隐隐的嘲笑神色。说话的是新进的会党首领,来自泉州。手下有三百多人,也算是不小的力量。不过枪支却只有四十几支。所以最想补充武器的人里头,他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若是以前没经验的时候,陶成章只怕还真的会给这些地方武装补足枪支。现在局面不容许陶成章这么做。即便是在杭州缴获了数量很大的武器弹药,依旧不足给凑来的近万部队提供统一装备。在之前的会议上,陶成章稍微透露了一点给其他武装力量发放武器的想法,光复会的老干部就炸了窝。大家理由很充分,“这些武器是大家拼死拼活在杭州缴获的,凭什么给那些后来捡便宜的人?”
这话十分在理,即便是陶成章知道说这话的干部有自己的私心,在道理上却没办法驳斥。这的确不是陶成章能够否定的事实。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想要武器就在战斗中建功立业。光复会一视同仁的给与其他革命同志参加战斗的机会。
“那怎么行军,什么时候开始攻打南京。”看战前拿不到武器装备,其他会党的首领很干脆的开始询问起进攻时间。
“三天后开始出兵,到时候所有人都分发粮食。拿到粮食,大家就动身出发前往金陵。在杭州,除了伤兵和留下来的守城部队,到时候杭州再也不留人。要么阵前杀敌,要么就直接回家。躲在后头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陶成章的方法足够干脆,各地的队伍都没有自带粮食,只要光复会能够卡死粮食供应,绝对没人能够赖在杭州吃白食。
秋瑾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月前的杭州战役,陶成章在战役发动前依旧有着足够的宽容,那时候陶成章宁肯自己吃点亏,也不会把事情做到这么绝。但那是陶成章现在就这么做了。而且令秋瑾感到惊讶的是,陶成章居然公开点将解决此事,“璇卿,你受了伤不能去南京。杭州的事情我想让你与章太炎章先生一起负责。若是不听章先生的调遣,不肯打仗的人,就让他们离开杭州。不走的,咱们也不用客气。”
“遵命。”秋瑾有些迟疑的答道。说完这话,秋瑾忍不住看了看门外,徐锡麟不在这里让秋瑾感到极为不安。陶成章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出人意外。
徐锡麟此时正与陈伯平在谈话,为了避开了其他人的耳目,他们特意选择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参与会议的有六个青年,徐锡麟很明显是他们的首领。
“诸位,这次去安徽,我想让你们一起去。安徽的人民党无论与诸位的观念有什么分歧,我都希望诸位能够放弃这些想法。请陈克主席派出医疗队之后,你们暂且不用回来,专心在安徽学习如何去治理一地的知识手段。”
对徐锡麟的这些话,青年们并没有表示任何惊讶。相反,他们都点头表示听到了。
“若是浙江这么搞下去,定然要出大事。陶公现在坚决要实行选举制,若是天下太平的时候,他这法子或者还能行。现在大家都看得到,满清治下的各地根本就没有响应革命的,这次无论能否打下金陵,江苏各地绝不会揭竿而起。满清若是派兵前来浙江,能靠的住的只有咱们自己。”
徐锡麟说的急促,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办到的事情。向人民党学习治理地方的法子,建成如同人民党一样的强力政府。在光复会内部会议上,徐锡麟多次建议学习人民党。陶成章并不是完全反对徐锡麟的建议,但是陶成章本人是反对“强势政府”的。陈克那种超级强势的政府与陶成章理想里头的“小政府”有着本质的冲突。
所以不管徐锡麟怎么建议,怎么游说,陶成章依旧不为所动。徐锡麟退而求其次,让暂缓发动南京战役,先完成对浙江的统合。陶成章对此坚决反对,他甚至加快了组织发动南京战役的步伐,很多地方看着都有些逼迫过甚。这明显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反对徐锡麟的态度。
光复会内部的两大巨头之间的分歧也影响着光复会的主要干部们,在这方面,徐锡麟并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这让徐锡麟感到极为失望。既然在陶成章这里,以及在光复会内部都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徐锡麟只有靠自己信得过的青年去安徽“取经”。徐锡麟决定,只要这次南京战役结束,他就要到离开光复会的中心,去绍兴也好,或者去安徽其他也好,总之,徐锡麟一定要建设起一个坚定的根据地出来。
“徐先生,既然陶公一直不肯接受劝告,您何必一定要参加金陵之战?现在下面各地都乱的很,您去下头理顺这些地方岂不是更好。”陈伯平问道。
“伯平,我一定要参加这次金陵之战。在这时候,陶公需要人,我决不能此时撂了挑子。”徐锡麟答得斩钉截铁。
陈伯平忍不住说道:“徐先生,您就不明白么?为什么您在会上提出的建议总是被反对么?那些没主见的干部们不知道怎么统合地方势力,所以只能采用这种地方自治的模式。那些在地方上拥有相当影响力的干部,若是现在有了治理整个浙江的的强势政府,他们就就不能够保证自己以后在地方上的强势地位。徐先生,这些人现在就把自己的好处放在头里,您现在号称是统领光复军,实际上下头不服您的人多了。您何必这么自讨苦吃呢?”
这话已经算得上是肺腑之言,陈伯平是徐锡麟的铁杆,不仅自安徽时期就紧跟徐锡麟,他同样坚定的支持徐锡麟的政治观点。对于光复会内部的斗争,陈伯平看得很是清楚。
与陈伯平在一起的青年们却没有陈伯平的见识,他们听到这些,脸色都是大变。
“伯平,这等话你以后再也不许给我说。”徐锡麟二话不讲就阻止了陈伯平的讲话。看着陈伯平激动的神色,徐锡麟忍不住说道:“伯平,我既然许身革命,就再也不把自身的安危放在眼里。已经有不少人说我躲在后面贪生怕死,这次我一定得上前线。大家死的,我徐锡麟有何死不得的。”
“徐先生……”陈伯平再也忍不住,刚说了开头,又被徐锡麟打断了。
“伯平,我与陶公只是见解不同,却不是陶公因为私心对我打压。这点你绝不能搞错,更不能受别人的挑唆。陶公做事虽然跋扈些,却决不是一个有私心之人。你以后也不许出去胡说八道。”
“陶公就算是没有私心,却也不是任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陈伯平还是不能接受徐锡麟的说法。
“所以我让你们到安徽给我学习,学成之后咱们到地方上实行咱们的想法。你若真的认为我们做的对,那就更不该想那么多。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
好不容易劝服了陈伯平等人,徐锡麟急急忙忙的赶回议事厅。此时的会议却已经结束了,陶成章正在等着徐锡麟,见他回来,便拉了徐锡麟与秋瑾一起私下议事。同坐的还有章太炎,光复会的主要干部基本都到齐了。
徐锡麟本以为陶成章会直入主题,再次批评徐锡麟的观点。没想到陶成章居然先简单的介绍了会议的内容,陶成章表示他并不太在意医疗队问题,与注定会按时赶到的医疗队相比,陶成章要关心的事情堆积如山。出兵就需要粮草,光复军也不能拿着大刀长矛作战。好歹得给主力部队发放武器弹药。因为陶成章自己根本不清楚手下到底都有多少人。即便以陶成章这等走遍浙江的豪杰,依旧没有能够记全“光复军”旗下所有部队头领的名字。
陶成章当然不知道,他忍不住下意识与之相比的陈克,对人民党连级以上指挥员与政委的情况全部有大概了解。大部分连级指挥官,陈克也都大概能知道这些名字。这并非是因为陈克有着强识博记的能耐,只是大量的文件中反复出现的名字,以及与之相连的事件,让陈克更容易记得这些指挥员与政委。
但是陶成章也承认,不能管理所有的光复会麾下的部队的确不好。不过陶成章自己也没办法,他走遍各地,见的人虽然多,更多消息则是听说的。即便听说过某豪杰的名字,却因为这些豪杰也是满地走,得到的消息并不准确。更别说,姓名、称谓、外号,这些豪杰们在这些地方很是“讲究”。很可能好几个地方有着不同形象的豪杰,其实反倒是一个人。例如来自温州的豪杰周从文,在温州,他是地方上一支商团护卫队的头领,大家称其周四爷,在金华,他则是被称为周至勇,以药材生意为主。在杭州,他则是一位名叫做何永善的行商,什么都卖。与之相反的例子也有,在宁波有个叫刘须虎的豪杰,为人英武豪侠而著名。实际上,却有两个豪杰在用这个名字,一个是位武举人出身的地方开明派,另一位则是有些侠盗味道的江湖人士,做些走镖护卫的买卖,也干些不太见得光的生意。
出于各种原因与想法,在外头混的豪杰,都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真实信息告知其他人。陶成章自己行走各地,也是有不少名号的。很多次,他听别人说起XXX有XXX豪杰,其实就是陶成章本人。各种穿凿附会的事情就给安在陶成章头上,即便陶成章对这些事情根本就不知道。
大批以前观望的豪杰聚集在杭州的时候,陶成章最初还要一一会见,试探、说服、统合,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到了决定出兵前,陶成章不得不采取了更加大而化之的方式,那就是公开宣布了奖惩。凡是肯打前锋的,重赏。凡是作战中奋勇出力的,事后重赏。
说完了这些之后,陶成章终于向徐锡麟等人说出一定要发动南京战役的真正想法。在徐锡麟看来,一群乌合之众们,无组织,无纪律,全凭了一腔激情发动革命战争,损失大,也未必成功。这是毫无意义的巨大浪费。可是陶成章恰恰认为,这种来自民间的反清行动,本身就是符合光复会“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宗旨。浙江人自发的去推翻满清,然后在浙江自发的建立起一个浙江人的浙江政府,这才是陶成章真正的想法,这种事情也是最好的。陶成章希望自己成为浙江人人敬仰的革命元勋,却不希望建立一个他自己领导的政府。对陶成章来说,这是一个道德问题。
若是别人这么说,徐锡麟未必相信。但陶成章说出事关“道德问题”的时候,徐锡麟是相信的。“焕章兄,你放心,我对你是信得过的。”徐锡麟坚定的说道。
“多谢伯荪。我现在有一事想委托你,这次攻打南京,咱们光复军当为前锋。璇卿受伤,你可否领兵?”陶成章对徐锡麟说道。
“好。”徐锡麟答道。他其实也知道陶成章的想法,陶成章一直以来都怀疑徐锡麟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党,陶成章甚至怀疑徐锡麟是想自己当大官,根本不敢承担战斗的任务。徐锡麟本来也觉得自己干脆就在前线死战,即便战死了,也能证明自己根本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不等秋瑾与章太炎插话,陶成章便拍了板,“那我就把咱们光复会的敢死队交给伯荪了。”

九 光复会出击(三)
陶成章并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既然把光复军的敢死队交给徐锡麟,他也不玩什么小花样。徐锡麟更是如此,既然想说的话都已经说过,到了该血战的时候,徐锡麟一点都不想废话。
敢死队在光复军里头是一个常设军事单位,这个军事单位承担了突击与攻坚,凡是伤亡最大,最危险的战斗,敢死队要承担其中的大多数。不仅仅是在光复会,其他革命党组成的武装里头,无不存在敢死队这种军事单位。这也算是一种传统,历史上这种部队有一个称号,叫做“牙兵”。大概取的是猛兽攻击时尖牙利齿的意思。
当然了,作为敢死队,在面临高得多的风险的同时,也享受着更多的特权。例如装备上,敢死队除了人手一支制式长枪之外,军官还有短枪。炸弹供应也是有限提供给敢死队。普通建制内的光复军则只有长枪。至于后来赶去的光复会成员发展带领的部队,每支部队给与一定数量的枪支。其他附庸而来的部队,光复会就只有口头安抚,以及提供粮食的支持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光复会也不是拥有洗脑术的大神,不可能把每个站到光复会旗下的人变成悍不畏死的战士。这个组织只能按照对组织的服从程度来区分远近亲疏,从这个角度来说,光复会内部的各路豪杰之间远近亲疏的关系并不比与人民党的关系差距更小。
现在敢死队有大概五百多人,与杭州战役前相比没什么差距。只是老敢死队现在有近两百伤兵没有归队,新补充进来的都是之后各地派系推荐的人员。敢死队不仅仅有装备上的优待,敢死队本身也是一种身份。在别的光复会同志前不用摆别的谱,光傲然说一句“我是敢死队的”,立刻就会被高看一眼。现在外头针对敢死队还有一个风传,“等打下了南京,敢死队的都会给封个官。”在这等刺激之下,徐锡麟执掌敢死队之后,亲自来自荐或者托人来说项的就络绎不绝。说项者大多数是出身低微的,图的就是通过加入敢死队得到一个卖命的机会,若是战场上死不了,以后就大小是个官。再也不会任人驱使。
徐锡麟本来想着趁着出发前最后几天好好整顿一下敢死队,结果工作每每被前来说项的人打断。这不能不让徐锡麟感到很是恼火。头两天他还亲自处理此时,后来徐锡麟干脆就完全不接见这等人。
在安徽考察的时候,徐锡麟等人也考察过工农革命军。那时候徐锡麟真的是大开眼界,从队列行进这些基本功,到武器装卸保养,更高级的则是射击、投弹,工农革命军的军事素养让徐锡麟对军队如何作战认识有了极大的直观认知。等徐锡麟真的想把这些宝贵的知识传授给敢死队,他就突然明白了一个成语,“邯郸学步”。
据说那个去邯郸学走路姿态的人,没有能学成邯郸人优雅的走路姿势,反倒连自己以前怎么走路都给忘记了,最后不得不爬回家。以“武器拆卸”这个训练,人民党的训练目的很明确,首先让大家知道枪支的构造,以及射击原理。在步枪射击时遇到了问题的时候,能够迅速排除故障,继续投入战斗。步枪发生故障在这年头很寻常,掌握了这等技术很必要,徐锡麟对此深以为然。
问题在于,徐锡麟根本就没弄明白人民党为何对枪支保养如此重视。由于采用的是步兵班排战术,人民党的兵力投入密度远低于采用排队枪毙的步兵战术。人民党一班里头敢有一支步枪出了故障,就意味着在好长的一条战线上损失了近10%的火力。而对采用排队枪毙的队列模式而言,在人民党以班为单位的防守战线上,他们能放上三倍甚至五倍于人民党的兵力。只是一两条枪出了故障,根本就显露不出来问题。
只看到表现,却没有能理解这表象下的深层理由,徐锡麟的武器拆卸训练成果就大打折扣,更别说枪支拆卸本身也是门科学,第一天训练里头,枪支拆卸就导致了数支步枪遭到了损坏。而不少人把步枪零件安装回去,等步枪大概恢复了原样,却发现有几个“多出来”的零件不知道该往哪里安装。
步枪对与光复会来说是很宝贵的装备,这还没打仗就损坏了枪械,让根本没有后勤保养概念的光复会干部大为心痛。好不容易把枪支安装好,又调换了新枪支。后勤部门干部用可怜巴巴的语气哀求道:“徐先生,您可别给我们添乱了。求您了。”
懂枪械安装的人本来就不多,若是徐锡麟再一意孤行进行这种危险的训练,这部分人员光给徐锡麟擦屁股就能累死。看着这些人员哀求的目光,徐锡麟不得不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如果不能继续进行枪支拆卸,接着的“试枪校射”训练自然不可能顺利进行。徐锡麟曾经向陈克请教过一个问题,如何能把枪打准。作为兵力处于弱势的一方,徐锡麟很希望“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陈克就谈起了“试枪”。原本陈克也不懂这些,陈克一度认为保养就是擦枪,上油,防止枪膛进灰进沙。虽然知道枪管里头的来福线,但是陈克对保养的认识中完全没有“校射”。
第一个把“校射”概念带进军队的,却是加入“保险团”的几个“炮手”。身为以打枪为谋生手段的“炮手”,他们虽然没有理论知识,却知道如果没有充分的“校射”,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子弹能“歪到哪里”。这些“炮手”们打枪可不是单纯靠瞄准,他们能够根据手里头枪支的不同来调整瞄准的角度。
在“士兵会议”上,射击训练中表现优异的炮手在战士们的逼问下,吞吞吐吐的交代出了自己的秘诀,部队随即自发的开始了原始的“校射”。再后来,军事民主会议上,“校射”被军委得知,经过一番理论联系实践的讨论之后,还名叫“保险团”的工农革命军就开始制定了系统的“校射”体系。每一支步枪都要定期进行“校射”调整。这让工农革命军战斗中的射击精确度大大提高。
徐锡麟从人民党这里套来的知识都是表面上的知识,对于“校射”的意义他更不可能很清楚。而且“校射”是配合步兵班排战术,如果没有纵队进攻训练,而是窝成一团集团对射,“校射”的重要性更是大打折扣。有这种功夫搞这种细活,还不如多练练投掷炸弹来的更有效率。
投弹训练也远没能达成徐锡麟想象的成果,人民党采用的是制式手雷。投弹训练完全是规范的大规模训练。光复会是自制炸弹,且不说炸弹的爆炸威力,光质量和体积上来说就各不相同。投弹完全靠个人资质与想象力,效果更不能保证。
经历了这次训练之后,光复会的敢死队消耗了极大的精力,却没能普遍的提高战斗水平。同志们都感到极大疲惫,精神头反倒不如训练之前。无奈之下,徐锡麟接受了干部徐水生的建议,暂停训练,让敢死队全面彻底的休息。
“水生,你觉得接下来怎么训练?”即便是精力充沛的徐锡麟,几天下来也露出了疲态。
“徐先生,当今之计,莫过于让大家在战斗的时候敢往前冲。两军相遇勇者胜,咱们光复军靠的不就是勇气胜过清军么?”徐水生的建议相当的正经。
“嗯。”徐锡麟点头称是。
虽然提出了很正经的建议,但徐水生心里头是颇为复杂的。徐水生是人民党的人,他原本在安徽做买卖,第一次安庆战役期间,因为一些原因被当作满清官吏被强行带回根据地。经过甄别,发现抓错人了。于是发放路费和干粮让他回家。这种“仁义”在这时代就未免太惊世骇俗了,徐水生一开始犹入漏网之鱼,结果在灾区走了三天,却发现靠自己根本走不出去。干粮虽然还有,可灾区里头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情急之下,徐水生又跑回凤台县,壮着胆子请求能不能跟着人民党的船队回浙江。
人民党就安排他们等下一轮船队一起走,停留期间与人民党接触较多,徐水生惊恐之心渐去,对人民党倒有了兴趣。他本来就算是比较破落的小商人,自然希望能够傍上大势力。一来二去,徐水生表示自己愿意在根据地干。那时候根据地缺人,既然徐水生自己要求,能写会算的徐水生就被征召了。
半年前,徐水生受命会宁波组建队伍加入光复会。徐水生的老家宁波不缺乏苦力,有钱就足以拉起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陶成章号召浙江革命党聚集杭州,这支拥有七八条枪的部队就前往杭州。有枪没枪的待遇是不同的,特别是针对以前与光复会毫无联系的小部队更是如此。毕竟是在根据地干过,徐水生在见识提升的同时,对于军事的感觉自然也不同。在进攻杭州的时候,徐水生和他的部队表现相当出色,很快就成了敢死队的主力之一。
于此同时,人民党的情报机构靠徐水生这条内线得到了大量光复会内部消息。
徐水生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根据地大讲标准化,“大差不差就行了”,这是徐水生的看法,他现在经过对比才明白,这可不是“大差不差”的问题,而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大问题。大差不差那是制式武器这类产品,肯定会有各种差异。但是指导思想上若是有了差异,别看外表模仿的再像,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徐水生甚至感悟到了一个近乎哲学领域的问题,人民党在陈克领导下是在“按照规律办事”,而光复会则是追求“自己希望的结果”。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徐水生怎么都看不明白,不过他能感觉到,这两者之间是天差地别的不同。
收回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徐水生把注意力拉回到现实面对的问题。由于平素里表现不错,徐锡麟把日常工作交给徐水生来管理。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徐水生前往汇报。在徐锡麟门口,他听到屋里正在争论,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若是洋人出兵了怎么办?”

十 光复会出击(四)
光复会里头不太歧视女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秋瑾的存在。很多新进的光复会成员都经历了一种极大的不习惯,当一位女性与男人们一起讨论国家大事,商量如何起义,这无论如何是不让人习惯的。为了克服女人缺乏见识的想法,男性同志们要经历很多心理上的不适感。
在杭州战役结束后,秋瑾因为受伤而暂时没有出现的日子,已经习惯秋瑾存在的同志们都感到有些不习惯。无论如何,只要有秋瑾在,男人们语言与行动上好像就没有那么放肆。被男性同志嘲笑,与被女性同志嘲笑相比,后者无疑是非常可怕的。而组织里头有女性干部存在,男性们也会本能的保持些风度与进取的态度。秋瑾不在的时候,单纯一群男性的会议总是与以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在人民党的根据地里头,男女平等,妇女解放是最近本的政治宣传之一。可以肯定的说,各个革命当中,人民党无疑是女性比例最大的一个。因为早已经习惯了女性存在,徐水生倒没有光复会其他干部那么敏感。听到有女性与徐锡麟大声说话,徐水生第一感觉是一种讶异,这个谈话内容可是很敏感的。
秋瑾现在虽然没有痊愈,她却是个顽强的个性,只要让她出来工作,她就不可能再躺回到病床上。秋瑾原先工作就是统领敢死队,现在徐锡麟接掌敢死队,秋瑾自然是想多给徐锡麟帮帮忙,压压阵。在出来工作之后,秋瑾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她忍不住就跑来向徐锡麟发出质疑,“这次出兵南京,若是洋人出兵了怎么办?”
英国人把长江流域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英国军舰拥有长江的自由通航权。这是满清丧权辱国的明证,也是让革命党人感到痛心疾首的事情。把洋人撵出中国去,这不仅仅是义和拳这些百姓的想法,革命党人大多数也有这等想法。
想法想法归想法,真的展开战争,洋人到底会站在谁一边,这是一个避不开的考虑。南京是通商城市,虽然没有租界,英国人的军舰总是要在南京经过。秋瑾对此很是担心。秋瑾受伤期间一直没有参与会议,她“复出”之后发现,光复会里头的同志提及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多数被问到这话的人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剩下的则是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不得已,秋瑾只能跑来找徐锡麟逼问。
与其他同志一样,徐锡麟对洋人的问题也采用了装聋作哑的态度,秋瑾忍不住引用了陈克的话。“伯荪,装作看不到是不行的。文青就说过很多次,得面对现实。”
徐锡麟自然听得出秋瑾话里头的意思,他更清楚,若是不能给秋瑾一个交代,今天是不可能轻易脱身的,徐锡麟终于认真的说道:“璇卿,若是洋人出兵,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和他们打啊!”秋瑾回答的干净利落。
“怎么打?洋人和咱们打陆战,我们就和他们打。洋人和我们打水战呢?我们怎么打?”徐锡麟的问题很直接。
秋瑾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皱着眉打量着徐锡麟。直到看得徐锡麟躲开了秋瑾的目光,秋瑾才继续问道:“打陆战,我们能赢么?”
问题触及徐锡麟一直没敢正视的关键,他又不吭声了。这不仅仅是徐锡麟不敢正视的问题,能够想得到这个问题的同志都觉得这问题极为棘手。谁都不肯凭白惹上麻烦,特别是惹上英国人这个大麻烦。面对英国人,光复会能不能赢,同志们都不清楚。很多地方上来的同志,对于英国人的实力根本没有一个概念。
看着咄咄逼人的秋瑾,徐锡麟终于说道:“璇卿,你看文青占据了安庆,英国人照样没有任何反应,咱们攻打南京,英国人应该不会出手。”
“那……”秋瑾还想说什么。却被徐锡麟打断了,“璇卿,现在全力攻打南京能不能打下,尚且在两可之间。再把英国人考虑进来,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这才是光复会里头有识之士的真正想法,南京城里头的新军加上绿营,最少也有一万两三千人,光复会手头的兵力一万多点。兵力处于劣势。若是此时再把洋人给考虑进去,光复会根本就没办法制定应对策略。所以光复会上下对此置之不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秋瑾明白了徐锡麟的意思,但是她依旧不能释怀,“伯荪,此次南京战役绝不好打,若是打不下来,千万不要勉强。即便不占据南京,我们照样能据有浙江。”
徐锡麟只是点点头,其实按照他的意思,根本就不用打南京。就在此时,却听到敲门声,徐锡麟如释重负。向秋瑾解释很多事情实在是一件重负。他让徐水生进来,讨论的内容自然而然就转到了敢死队的训练和准备上。
汇报完了敢死队的情况,徐水生问了一句,“徐先生,咱们何时出发?”
“就这两天,咱们敢死队就先出发。”徐锡麟答得干脆。
事情的发展如同徐锡麟所说,光复会各部队很快就出发了。率先出动的自然是敢死队,他们承担着前锋的责任。紧跟着的则是光复会旗下的光复军。
在光复会敢死队出发的同时,陶成章已经通知各路豪杰,从当日起,光复会不再向各路豪杰提供粮食,若是不肯去打南京的,就可以各自散了,陶成章绝不逼迫。但是各路豪杰若是认为杭州空虚就开始胡作非为的,光复会留守杭州的部队绝对不会再讲什么情面。
那些本来就准备去打南京的自然不用说,跟着大队就开始北上。至于处于观望之中的那些队伍,见秋瑾每日里带着光复军巡视,也不敢有什么异动。他们本来聚集到光复会这里,抱着的是领枪、领钱、领粮的打算。陶成章政策到位,很好的断了他们的想法。光复会断绝了粮食供应,靠自己买粮食留在杭州已经没有意义,大部分队伍选择了跟着大队一起北上,也有少部分选择了直接回故乡。
在敢死队出动四天后,秋瑾前去汇报,“陶公,杭州城里头除了咱们自己的部队,已经没多少其他革命同志了。”
陶成章只是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陶公,不若这次也带我一起去打南京吧。”秋瑾还是想回到前线。
“璇卿,我今明两天就带兵北上,你若是跟我一起去了,杭州交给谁?”陶成章坚决不同意。杭州是光复会的根本,若是让别人受杭州,陶成章是绝对不放心的。
不等秋瑾再说什么,陶成章命令道:“璇卿,你现在把那些剩下来还想混吃混喝的都给撵走。对他们是完全不用客气了。”
见秋瑾领命而去,陶成章才觉得松了口气。现在陶成章不想和任何人再讨论出兵的事宜,即便是明知这次出兵问题很大,不周详的地方态度,陶成章依旧不愿意讨论。出兵前,大家习惯考虑的是自己手里有多大实力,光复会上下也是如此。谈道上万的部队,轻易横扫浙江的功业,同志们都感觉打南京问题不大。
可是随着部队一支支的出发,曾经饱含着人力的杭州城变得越来越空,陶成章居然心里头有了恐慌了。对敌人的考虑越来越多的进入了他的思路当中,南京的守军数量,以及敌人表现出来的那种大肆杀戮革命的顽固举动,都证明这场战斗绝非那么轻松就能解决的。考虑自己的优势越多,自然是越有信心。考虑敌人的真正实力越多,就越来越失去信心。这种事情陶成章很清楚,可是陶成章以前不知道的是,自己不管多么想给自己鼓气,或者让自己冷静下来,实际上自己根本做不到的。
凭空想象的时候,想成功的愿望就自然而然的占据了绝大部分思路。真的要面对敌人的时候,恐慌的情绪又自然而然的占据了大部分思维。这根本不以陶成章自己的意念为主导,它就是这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为了给自己鼓劲,陶成章不得不用陈克第一次攻打安庆时候的情况来给自己信心。那时候光复会觉得人民党攻打安庆完全不靠谱,但是事实证明,人民党不照样一举破了安庆么?那时候人民党不过三千多人,现在光复会一万余人,凭什么陈克能做到,自己就做不到?
想到这里,陶成章问道:“陈伯平他们还没有消息么?”
陈伯平去联络人民党提供医疗队的事情,已经走了好几天。按照上次的经验,此时也差不多该收到人民党联络人员的消息了。医疗队的意义对于光复会上下已经非常清楚,若是没有医疗队的救治,大家心里头觉得很是没底。陶成章留在杭州,一方面是因为他得坐镇,不然的话,那些混吃混喝的人未必肯走。另一方面,他也想亲自确定医疗队的动向,不然他心里头的恐慌怎么都驱除不了。
“陶公,还是没有消息。”
陶成章本想说再等等,却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胆怯,他咬了咬牙,起身说道:“不管了,咱们准备出发。今天就走。”

十一 光复会出击(五)
距离1864年曾国藩攻克南京四十四年之后,南京城的城门口挂了不少人头。当然,以数量来说,1908年的这些人头远比不上曾国藩那时候。当年湘军杀进太平天国的首都后,纵兵屠杀,纵火焚烧,,被改名为“天京”的南京城内积尸如山,血流成河,死亡人数以几十万计。现在好歹南京城还是在满清手里,所以杀人远没有达到当年的程度。几百颗人头仅仅是作为威慑而存在,即便如此,也的确把南京城内外的百姓给吓坏了。
因为悬首示众的时间比较久,人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偏偏试图用这些人头示众的人又想长时间保持人头不腐烂,就用石灰多次腌渍过。黑褐色的皮肤上层层沾染着的白灰,与那惨白的眼球,以及歪斜口腔内的黑色舌头搭配起来,反倒让这些死者的脑袋看着有些凄惨和扭曲的生气。
杀这些“乱党”是两江总督瑞方的命令,亲自执行者乃是江南提督张勋。江南提督本是江苏的官职,权限限于下江各府县本标、协、营外,江南提督还节制狼山(含扬州营、泰州营)及苏松(驻崇明,辖本标三营及川沙、吴淞各营)两镇总兵。到了组建新军后,名义上新军第九镇归属张勋统制,实际上第九镇基本上并不是张勋的直接统辖。陆军部一直视新军为自己的禁脔,哪里肯让江南提督直接掌管。于是在江南提督与新军第九镇之间,陆军部不伦不类的又插了进去。这也是满清的一个传统,为了能够最大程度的玩弄权术,满清官职混乱,兼差横行。
直到人民党崛起之后,满清对新军开始不放心,张勋才得到了命令,“监视江南新军”。张勋才算是暂时得到了新军第九镇的全部统辖权。此时张勋还是不是复辟满清的辨帅,不过张勋对满清的忠诚还是一模一样。
1908年2月19日,一大早,张勋就召集自提督衙门议事。等部下到齐,张勋问道:“徐绍桢最近有何动静?”
徐绍桢是新军第九镇统制,上上下下都知道,此人就算不是个革命党,至少也是坚决反清的。两江总督瑞方对徐绍桢极为忌惮。忌惮归忌惮,没有确凿的证据,瑞方也好,张勋也好,都不能真的把一位新军统制给轻易拿下。
“提督大人,南洋新军中本来就乱党甚多。徐绍桢到底怎么想已经无关紧要。”防军统领王有宏答道。王有宏是防军统领,也是张勋的铁杆。他统辖的江防军现在驻扎在南京城各处关隘,承担起监督新军第九镇的主要任务。
“南洋新军!”张勋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新军第九镇的渊源与北洋军毫无关系。绪三十一年(1905)七月,署两江总督周馥奏拟在江宁先练新军一镇,建议拟名为“暂编南洋陆军第九镇,步队名为暂编第十七、十八等协,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等标,马炮工程辎重各队补足后名为暂编马队炮队第九标,工程队辎重队第九营”。练兵处核议照准,并予“暂编陆军第九镇”番号。十月,周馥保荐苏松镇总兵徐绍桢为第九镇统制。
满清在洋务运动兴起之后,就分为北洋与南洋之分,两方不仅仅是以地域为界,还代表了两股不同的势力。北洋是淮军以及直隶的派系,而南洋则是两广与湘军的合流。北京的朝廷对南洋新军从来是不信赖的,屡次进行过打击削弱。凡是冠以南洋新军的,从心理上自然与北方有着极大的隔阂。庚子事变中,南方诸省提出了“东南自保”,这就是一种表态。
江南提督张勋是绝对忠于满清的,在这方面他与南洋新军一系之间有着极大的分歧。不仅是张勋,张勋的嫡系江防军同样如此。江防军的忠诚心源自对饭碗的担心。不久前在防守杭州的时候,浙江各地的绿营、防军能坚守杭州。因为他们知道,甚至不用满清倒了,只要杭州巡抚完蛋了,他们的饭碗也就完蛋了。防军们负责各地关卡,各种商路,上头吃肉,下头怎么都能喝汤。一旦饭碗没了,想再找这等营生绝对不现实。
“江南新军吃着朝廷的粮饷,却做着反朝廷的事。提督大人,对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我们绝对不用客气。”王有宏沸腾的忠诚心绝非虚情假意。
“光复会的乱党在浙江作乱还没做够,现在又来打南京。诸位对此有何应对之法?”张勋现在最关心的是此事。
“大人,现在我们诛杀的乱党,大部分都是外地人。”王有宏答道。
这个暗示的内容可是相当的毒辣,张勋一听立刻恍然大悟。正如王有宏所说,新军第九镇里头的革命党大都是外地人。本地新军扛枪吃粮后生计大为改善,哪里有那么多反清的心思。即便是对现状不满,生计改善之后,大多数也是抱持着自扫门前雪的想法。而那些外来的革命党人则拼命煽动反清思想,把所有的问题与矛盾都给推倒朝廷头上来,这才煽动的新军心浮气躁。即便如此,由于张勋听了王有宏的建议,在几次关键时刻都用“宣布即将发饷”的方式来平息新军士兵的浮躁心态。履险如夷的渡过几次极有可能爆发的新军叛乱。
这样的策略不仅平息了新军造反的危险,更让革命党人暴露出来。张勋有计划的连吓带杀,革命党人要么逃走,要么就被张勋砍下脑袋挂在南京城门,成了威慑其他革命党人的材料。张勋明显能够感觉到,凡是清洗掉了外地人的新军第九镇部队,明显听命的多。
“王统领有何想法?”张勋问。
“提督大人,上次调新军对付安徽乱党的时候,虽然诸军都很胆怯,却没有勾搭的意思。卑职看来,新军对革命党并也是挑人的。江苏人看不起安徽人,即便安徽乱党如此势大,新军里头的乱党却没有联手的打算。”王有宏分析道。
不仅是张勋,连其他的江防军的将领也忍不住点头。调兵防守人民党攻打的芜湖时,新军虽然逡巡捕赶紧,却没有哗变的迹象。
“所以,卑职认为,现在对新军既要用,也要防。用就用他们打革命党,防则是尽诛新军内的外地乱党。只要没有外地乱党联络,新军本身打乱党就会用力。不管新军里头怎么想,与乱党打些仗,杀得乱党越多,新军就越不可能站到乱党那边。到时候,大人对有功者重赏,通敌者杀,自然可以将新军收服的服服帖帖。”
王有宏说到这里,张勋已经是拍案赞道,“说得好。袁项城说过……”说到这里,张勋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这种口口相传的御下之术本来就不该当众说出。不过转念一想,此时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顾及可言。若是南京丢失,张勋自己就会失去一切。与其相比,这点子权术告诉众人有什么大不了。
张勋接着说道:“袁项城说过,他统兵就是两手,听话的赏,不听话的杀。对于江南新军我们也得这么办。敢打革命党的,赏钱升官。不敢打的,降级乃至杀头。赏罚分明,不由新军不服。若是没有朝廷给的粮饷,靠革命党的那群人能发出军饷么?”
“提督大人高见!”王有宏立刻说道。其他的将领也纷纷赞美张勋的真知灼见。
张勋是个秉性豪爽之人,听了手下这番马屁,心里头也觉得相当的满足。等部下马匹拍到了一个段落,张勋问道:“王统领,这次光复会乱党前来攻打南京,你有何看法?”
王有宏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他连忙答道:“这次乱党看似来势汹汹,人多势众。我们却可以各个击破。探马来报的消息里头,乱党们各不相属,前军与后军拉相距很远。我们不用动用新军第九镇的全部军队,而是让徐绍桢调出一部人马来,击破当头的乱党。提督大人对这部新军按功行赏后,先不要把他们给放回。而是再从第九镇里头调出一部人马进击乱党。卑职等人加紧对新军的看守,凡是试图给乱党送信,或者鼓动新军的乱党,有啥错没放过。如此几回,新军第九镇自然就服服帖帖了。”
“若是徐绍桢不给兵呢?”其他将领看王有宏大大露脸,忍不住也出来表现一下。
张勋冷笑一声,“我乃江南提督,朝廷明令由我统领新军第九镇,徐绍桢不听调遣,这是想造反么?”
徐绍桢真的想造反,接到了张勋的命令之后,徐绍桢紧紧的盯着文书,脸上的表情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张勋调集的部队正是革命党势力被清除的最干净的一支新军部队。在新军第九镇里头,革命党都是外地来的。同盟会与光复会同时在渗透新军第九镇,同盟会派遣的人多是广东与湖南湖北人,而光复会派来的革命党则是浙江与安徽等地人。瑞方与张勋大杀革命党,他们不太敢杀本地人,只好大杀外地人。这反倒是误打误中。革命党的势力遭到了重大损害。
而且张勋听从了王有宏的建议之后,竟然用了打草惊蛇的手段。他们对外地出身的革命党下手前,会先放出风声来。结果不少革命党要么就吓得跑了,或者吓得狗急跳墙的准备提前发动起义。结果起义没有发动起来,革命党组织的联动倒是被破获了。然后张勋杀人倒是真的“证据确凿”。王有宏还说动了张勋,对于本人新军,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甚至只要牵连不深,他们就放其一马,甚至宽宏大量的告诉本地人出身的新军,他们被革命党人煽动蛊惑情有可原,只要不再犯,既往不咎。
一手硬一手软的策略,极大的破坏了新军第九镇的革命党组织。更加气人的是,不少革命党看局势如此巨变,他们自己为了自己的安全溜之大吉。这无形中坐实了张勋的宣传“外地革命党人就是骗咱们江苏人给他们卖命的。”
在士兵阶层中,不同地域之间的深刻矛盾也是难以弥合的。满清特别注重跳动省界矛盾,这也是满清权术的基本要点。若是各省之间没有矛盾,满清朝廷就会感觉坐立不安。所以各地人之间互相看不起,是满清朝廷喜闻乐见的。其结果就是,张勋通过对士兵宣传省际对抗,极为有效的让不少倾向于革命的新军中立起来。
“徐统制,不知您何时可以调派部队。”前来传令的军官恭敬的问道。
“你这怎么给上官说话的?”徐绍桢严厉的问道。他不得不这么说,从制度上,徐绍桢是没有理由拒绝张勋的这种调动命令的。以徐绍桢的聪明,他看得出张勋的想法,革命党与新军一旦厮杀起来,结了仇,徐绍桢并不相信革命党能有那个容人之量对此毫不在意。为了拖延时间,徐绍桢只能鸡蛋里头挑骨头。
刚发完火,却听得外头有人应道:“说的对,怎么能对上官这么说话呢?”
随着话音,张勋大踏步走进了徐绍桢的指挥部,二话不说,张勋左右开弓就给了传令军官两耳光。打完之后,张勋一脚踹在传令官身上。“还不给我滚出去。”
那传令官是张勋的心腹,他知道张勋这么做根本就是故意给徐绍桢看得。张勋事前专门与传令官说过,所以他虽然因为被打生气,却是把全部怨气都放到了徐绍桢身上,狠狠瞪了徐绍桢一眼,传令官捂着脸出去了。
张勋好歹也是徐绍桢的上司,不管心里头怎么不愿意,徐绍桢不得不起身相迎。行了礼,张勋说道:“徐统制,浙江佬攻打咱们江宁。局面危急,请速拨兵马前去平乱。这件事还请徐统制抓紧。”
“这……,卑职知道了。”徐绍桢不得不敷衍说道。
张勋性格豪迈,这次来新军军营的时候,他就没带几个兵。此时张勋大大方方坐下,笑着对徐绍桢说道:“徐统制,不仅是浙江乱党,我更担心安徽乱党进攻江苏。两江总督瑞方大人和我都觉得,能对付安徽乱党的,非你徐统制不可。近几日,我准备调徐统制带兵前往芜湖,防备安徽新军。现在我来请徐统制与我一起去见瑞方大人。去之前请徐统制把兵拨给我。”
听完这话,徐绍桢心里头立刻生出一种强烈的杀意。张勋的话里头已经把以后的安排说的明明白白。什么请去见瑞方商量,这根本就是变相的剥夺徐绍桢兵权。可除非此时完全与张勋翻脸,否则的话也只有听命于张勋。心里头几次想喊出亲兵出来抓了张勋,但是徐绍桢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在革命党被极大破坏的现在,就算是抓了张勋又能如何。新军第九镇根本没有准备,是不可能跟着徐绍桢一起起义的。心里头挣扎了好一阵,徐绍桢不得不同意了张勋的命令。
张勋来徐绍桢这里之前,颇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打算。见徐绍桢屈服了,张勋更是笑的开心。得到了调动部队的手令之后,张勋拉着徐绍桢一起去见瑞方,路上张勋大声说道:“徐统制,安徽乱党在安徽杀戮地主士绅,犯下了滔天罪行。对这帮穷凶极恶之徒,你一定要担起保住咱们江苏士绅的重任啊。”
见徐绍桢勉强的点头答应,张勋就大讲起安徽乱党具体的种种恶行。
张勋大讲的内容若是被人民党听到,相信人民党的同志虽然不会赞同张勋对人民党“穷凶极恶”的定论,但是也会惊讶于张勋叙述的事实还算是颇为准确的。不用说人民党的高层会如此,此时,距离南京城南一百多里之处的人民党医疗队政委黑岛仁也会认同。
这次医疗队的成员总数远比上次要多。除了一百名医生护士之外,人民党专门派遣了两个连四百多人的护卫部队。上次支援医疗队是去杭州,光复会已经夺下了杭州,整个路途上还是安全的。这次南京战役面临的是战区,人民党绝对不肯让自己辛辛苦苦培训出来的军医队伍遇到危险。不仅派遣了随队的两个连四百多部队,还有一个营的部队调到了人民党解放区的边境上,假如得到了任何消息,这支千余人的部队立刻就会前去接应。
在出发前,陈克专门与政委黑岛仁谈过话,“黑政委,这次的支援过程中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我希望你一定要把握住局面。不要被任何其他势力煽动。”
黑岛仁现在的中国名字是“姓黑,名岛人。”大部分战士根本就不知道黑道仁是个日本人,更不知道黑岛仁的原名“黑岛仁一郎”。黑岛仁自己甚至也开始忘记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对于陈克直白的发言,黑岛仁很是不明白。
“陈主席,这话怎么讲?”黑岛仁问。
“黑政委,你认为我们人民党与光复会之间的区别在哪里?”陈克问道。
黑岛仁一直没有从事对外工作,在这点上,他真的不知道。他迟疑着不敢回答。
“那我问你,我们人民党怎么看待反清?”陈克降低了问题的难度。
对这个问题,黑岛仁回答的很流利,“为了进行人民革命,为了建立起社会主义新制度,为了拯救人民群众,所以要推翻满清的反动统制。”
陈克点点头,“对,推翻满清不是我们人民党的目的。而是革命事业的进行中需要完成推翻满清统制这么一个步骤。而对光复会而言,推翻满清是他们的目标。他们认为推翻了满清,他们以为的革命就完成了。”
听了陈克的话,黑岛仁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不是开玩笑么?”
“你觉得这是开玩笑,但是光复会他们不这么认为。驱动这些人起来反清的原因,是他们感到了痛苦。生活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看到洋人横行无忌,他们感到痛苦。看到对外战争屡战屡败,丧权辱国,他们感到痛苦。看到自己的一身才华不能施展,他们感到痛苦。看到百姓生计坚信,他们感到痛苦。在洋货冲击中国市场,让地主和地主士绅开办的手工作坊受到致命打击,他们感到痛苦。”
陈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黑岛仁却感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痛苦感。光复会这些革命者们感受到的痛苦,黑岛仁在日本的时候,有过不少相同或者类似的感受。即便是日本经历过明治维新,经历了一次次的胜仗,但是日本国内的民众生活并没有改善的迹象,不仅如此,原先的社会解构被破坏之后,压迫者们表现出更加凶残的一面来。大财团们生活穷奢极侈,穷人沦落到只有进入工厂遭受极大摧残才能混口饭吃的地步。而且大财团们不仅凶残的剥削穷人,更让大批原本日子过得去的中小资产阶级沦为无产者。黑漆漆的仿佛看不到劲头的未来,让黑岛仁感到既痛苦又绝望,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远渡重洋到中国来寻求革命道路。
陈克平静的说道:“对光复会来讲,他们把一切痛苦都推倒现在的当政者,推倒满清朝廷身上。他们认为推翻了满清朝廷,一切痛苦都会结束。我并不是要替满清来辩解,我要指出的是,推翻了满清之后,这痛苦也不会消失。甚至会更加痛苦。”
听了这话,黑岛仁连连点头。可以说人民党的同志里头,对此最有实际感触的莫过于黑岛仁。
“我之所以要你来当这次医疗队的政委,就是希望你能够辨清这些非常容易混淆的事情。希望你能够在思想上帮助同志们看清光复会的问题,不要让这些同志对咱们人民党的革命行动产生什么误解。”
陈克说完,黑岛仁立刻答道:“是。我一定努力完成工作。”
回答完了之后,黑岛仁却又迟疑了,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陈主席,那么怎么才能消除这些痛苦呢?”
见陈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明亮的目光看着自己,黑岛仁连忙更详细的解释道:“陈主席,我感觉大部分投身革命的原因都是因为感到了痛苦,为了摆脱痛苦不得不通过参与革命来解决各自的痛苦感觉。所以我想问问,怎么看待痛苦和革命之间的关系。”
这个问题有点大,陈克觉得有点为难,即便是陈克自己也不能说自己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才答道:“想解决痛苦,每个人的途径都会不同。这点请黑政委先确定。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我的方法或许适合我自己,但是未必适合别人。就我自己来说,我认为解决痛苦的要点莫过于两点。第一,要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二,成为一名战士。”
黑岛仁非常认真的听着,对他来说加入了人民党之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以往的痛苦,但是新的问题与痛苦却在不断产生,如果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黑岛仁自然是希望能够尽早了解到。
“睁开眼睛看世界,就是能够实事求是,而不是试图去把世界幻想成自己认为的模样。那样,你知道痛苦与艰辛不可避免,你就不考虑痛苦的问题。因为考虑这些痛苦不痛苦完全没用。”
陈克的答案实在是大出黑岛仁意料之外,虽然陈克的话的确有道理。不过这种因为知道感觉痛苦没用,所以根本不考虑痛苦的态度,实在是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黑岛仁觉得自己未必能接受。
“第二,作为一名战士。求的是做事,我们通过尝试,通过摸索总结,发现事情的规律,能够控制这些事情。然后也能最大程度上减少不必要的痛苦感觉。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当你全身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头也不痛,蛋也不痒,根本没有心思去感觉痛苦不痛苦这种事情。”
陈克说完之后,又觉得这些道理还是没有真正说出自己的感觉,他又思考了一阵,这才补充说道:“当然,我觉得对我现在来说,痛苦不痛苦根本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是努力去实事求是的办事,根本不是为了摆脱痛苦,或者考虑能否摆脱痛苦。在我的感觉里头,根本没有痛苦这个概念。我试着去理解痛苦,仅仅是为了去理解别人。对于我自己而言,我没有这种感觉。”
这话实在是超出了黑岛仁的理解范围之外。当黑岛仁发现陈克好像能够轻松解决任何痛苦的时候,却听到陈克说自己根本没有痛苦的感觉。这种极大的反差让黑岛仁怀疑陈克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不过这种怀疑并没有维持太久,陈克突然有些恍然大悟的说道:“黑政委,我刚才没注意到一件事。我们首先有一个误区,就是对痛苦的定义。我是把看到那些无法接受事实后的感觉都归于痛苦。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如此的感觉?”
“是的。”黑岛仁的脸上立刻有了光彩。
“那这个问题就是可知与为止。”陈克答道,他边说边拿起笔画了两个同心圆,指着同心圆,陈克说道:“你看,当你能够控制和接受的范围只有小圆这么大的时候,这个小圆外头的都是未知与不接受。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你必然会看到和接触到。当你的能力扩大,到了这个大圆的水平,那么你能接受的东西多了么?的确是多了,但是你会看到和接触到更多不能接受的事实。”
黑岛仁看着纸上的两个圆,陈克的解释在纸上表现的如此清楚,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陈克同情的看着黑岛仁,黑岛仁提出的问题陈克都遇到过。而要跨过这条线,留给陈克很多很多的回忆。陈克固然现在没有痛苦不痛苦的评价,但是那些回忆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失败,一次次的失败,几乎看不到头的失败。陈克曾经无数次的怀疑,自己这辈子能成功一次么?直到陈克跨过那一条线之后,他才彻底相信了毛爷爷的那句话,“历史是螺旋上升的。”黑岛仁没有走回到原点,完成第一个轮回的时候,他是很难理解这个道理的。
不管黑岛仁是否理解了陈克的话,陈克能看出的是,责任感最终回到了黑岛仁身上,他的目光又开始明亮起来,不经意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陈主席,关于给同志们讲述我们与光复会区别的要点是什么?”
“要点就是,我们人民党讲的是做事。要掌握的是事情本身的规律,利用已经掌握的一部分规律来更好的做事。而光复会要的是事情的结果,至于事情本身的规律是什么,并不是他们追求的。当他们相信靠武力可以推翻满清的时候,他们就会起来造反。假如他们相信吃斋念佛能够达成目的的时候,他们也会立刻抛下手里的武器去吃斋念佛。这点一定要向同志们讲清楚。”陈克做了总结性的发言。

十二 光复会出击(六)
“兄弟们,浙江人打到咱们江宁了。”王有宏对着新军第九镇三十六标的军官问道。三十六标是清除外地革命党最彻底的一个标。也是王有宏向张勋建议重点拉拢的一个标。
军官们围坐在酒桌前,却远没有足够的热情,王有宏对此也毫不在意。新军作为野战军,专门从事军事训练,自认为能打,所以看不起作为防务的江南巡营,这是公开的矛盾。
“诸位兄弟,浙江人喊着革命的号子,打到咱们江宁。他们真的是为了革命,肯定不是。他们看中的是咱们江宁商贾云集,看中的是咱们江宁坐收的税。”王有宏大声说道。既然定下了分化新军与革命党的计策,王有宏也根本不在乎把话说的直白。如果能说服最后战斗力的新军站到张勋这边,王有宏并不在乎分些好处给新军里头的军官。
“浙江本来就不穷,和咱们江苏一比,毫不逊色。而且江宁两面受敌,安徽人和浙江人不打过来,咱们可就阿弥陀佛了,哪里有心思去打浙江。可传回的消息里头,浙江革命党说是怕咱们打到浙江去。又说谁能先克江宁,就给极大的封赏。兄弟们,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们觉得这些浙江佬打到咱们江宁到底是图的什么?”
王有宏说的是实话,在座的军官也不是傻子,分辨基本的实话与瞎话的能力还是有的。虽然心里头鄙视防营,但是不少军官对浙江革命党也生出了不少反感。
看到自己的话成功的在军官中引发了共鸣,王有宏接着说道:“兄弟们,到现在为止,咱们的军饷少发过么?每月不都是按时按数发放?朝廷在一天,我就敢说这军饷绝对不会少了大家的。若是让浙江的革命党打下了江宁,大家还信这军饷能按时发放么?浙江佬空着手,只拿着枪来咱们江宁,他们会给大家送钱不成?而且战火一起,商路断绝。安庆先是落入岳王会手里,再后来落到人民党手中之后,到现在做买卖的基本不去安庆。整个城里头的百姓几乎活不下去。更不可能有什么商税。大家当兵吃粮,还要养活一家人。不用说多,三个月没有军饷,大家的日子怎么过?”
如果只提打仗,新军第九镇的军官或许还觉得颇有自信,可是提及军饷和家人。军官们第一次开始互相对视了。革命什么时候都能革命,但是一天不吃饭可是不行的。这些军官们好不容易混到了现在的地位,家里面不仅以他们为荣,而且好多军官家里的生计实实在在是靠这些军官的军饷过活的。
“兄弟们,徐统制禁赌,禁嫖,兄弟我是很佩服的。男人么,有时候玩几把骰子,推几把牌九,玩几个女人,这都是喜欢的,不过也都是要花钱的。禁赌禁嫖之后,大家能寄回家去的钱实实在在多了不少。这是对大家好。不过若是被那些乱党煽动革命,革命之后大家的军饷怎么办?那些革命党们说过么?他们说的什么推翻朝廷,赶走洋人,听着好听。这些真的做到了,能让大家涨一文钱的饷?下次大家再遇到革命党,不妨问一问。大家听听他们能说出像样的话么?”
“王统领,你到底要说什么?”有军官问道。
王有宏笑了一声,“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是,若是现在天下都反了,大家要反,我什么都不说。可现在除了安徽与浙江之外,这天下根本没人反。咱们江苏人何必掺这趟浑水呢?而且有人说朝廷不好,可现在朝廷马上就要推行立宪。立宪之后,各地士绅,各位兄弟的亲朋好友当了议员,这说话可就算数了。大家不信朝廷,总信得过自己的乡亲父老吧。咱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偏偏跟着革命党走。这不是给自己找别扭么?”
听了王有宏对未来的描述,原本几乎全部是木雕泥塑一样的军官们终于开始活跃起来。有人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下巴,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忍不住摸着上嘴唇的髭须,有些人则是呈现出一种坐立不安的模样。
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王有宏说道:“兄弟们,我也不要大家做什么。既然诸位是新军,那好歹有个保境安民的责任。若是让这些浙江佬杀进咱么江苏,大家觉得他们真的秋毫无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在座的兄弟里头只怕有些人认识这些革命党,若是有认识的兄弟,不妨派人前去劝告他们不要攻打咱们江宁。咱们江苏人绝对没有打浙江的意思,这战火一起,得多少商家做不了生意。若是想弄钱,上海比咱们江宁更富,浙江佬何必舍近求远,来打咱们江宁呢?”
这话说的诚恳,新军官兵其实都知道,到现在为止新军第九镇也好,还是张勋的嫡系也好,根本就没有出兵浙江的打算。江北提督王士珍全军覆灭之后,江南新军和新军第九镇的兵力甚至不够布防整个江苏,更无力对付西边安徽的革命党。在这种局面下哪里有精神去对付浙江的光复会。
已经有军官开始交头接耳,低声的说起自己的担心。王有宏说的没错,江宁一旦打起来,定然会有不少损失。新军的军官们并没发现,在清除了外省人之后,江苏本地地方主义很快就能引发新军江苏出身军官的共鸣。
王有宏立刻趁热打铁,“兄弟们,若是人民党打过来,咱们打不过就且不说了。但是岳王会曾经占据过安庆,他们还是本地人就把安庆折腾惨了。大家不是没听说过安庆到底变了什么样子。咱们不说别的,难道诸位就眼睁睁的看着浙江佬把江宁也给折腾成那般模样么?就眼睁睁的看着浙江佬裹了咱们江苏的钱财去么?咱们江苏人的钱,怎么也得咱们江苏人自己给花了吧。”
安庆在岳王会治下的惨状早已经传遍了长江流域,这是很多商人都亲眼看到的。若是光复会在江宁也这么来一次,江苏出身的新军军官绝对不能接受。
“王统领,您到底有什么想法?”这次提问就友善的多。
王有宏大声说道:“我的想法很简单,咱们是新军,自然就要保境安民。光复会想谈革命,没问题,等他们拿下上海,咱们可以和他们谈么。若是他们拿不下上海,反倒拿下了咱们江宁,大家不觉得光复会的人会让大家去打上海么?”
军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有军官问道:“王统领,若是光复会不肯离开咱们江苏怎么办?”
听到这话,王有宏心中大喜,脸上却丝毫不露出喜色。他用一种极为煽动的语气答道:“怎么办?诸位兄弟,大家可是新军啊,整日里专心操演,日日训练。大家真的觉得自己打不过光复会的那些乌合之众?难道因为那些乌合之众们嘴里喊着革命,大家就不用试试看他们有多少斤两,就这么乖乖听命于光复会不成?”
新军既然是军人,对抗意识自然是强过其他人,王有宏的话彻底挑动起新军军官的争斗心。当即就有军官喊道:“没错,光复会想在咱们江苏做主,这也得先问问咱们新军才行。”
王有宏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新军内部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执。在没有外省革命党的串联煽动,又没了新军第九镇统制徐绍桢的存在,新军第九镇三十六标里第二营的军官表示想“会一会”光复会。其他的军官即便不想与光复会打仗,同样也不想让光复会这么轻易的就自由进出江苏。在地方主义情绪高涨的局面下,新军第九镇三十六标摇摇摆摆的站到了光复会的对立面上。
张勋对王有宏的汇报将信将疑,在他看来,新军都是革命党,至少也是革命党的预备队。让新军与反贼们火并,计策上虽然好,却未免有些一厢情愿。由于这话题很是机密,屋里面只有张勋与王有宏两人。
“提督大人,卑职有话想对大人言说。请大人先恕卑职不敬之罪。”王有宏说道。
“王统领,但讲无妨。”张勋相信王有宏是真心忠于朝廷的,自然是相当的宽容。
“提督大人,现在天下乱党四起,卑职觉得朝廷不能容人就是原因之一。”王有宏语气虽然谦卑,但是内容却尖锐的很。
张勋是个性格豪爽之人,虽然对王有宏很是信赖,又事前表过态。听了这尖锐的话,他脸色依旧立刻就阴沉下来。一双眼睛里头寒光四射。
王有宏既然提及了这个话题,自然也没什么再怕的,他完全无视张勋那想吃人一样的眼神,继续坦然说道:“提督大人,革命党既然能煽动众人,难道他们说的就没道理么?朝廷屡战屡败,各种事情也层出不穷,百姓生计并不好过。咱们忠于朝廷之人若是真的想给朝廷尽忠,恰恰不能文过饰非。太后老佛爷努力兴办洋务,筹措立宪。不就是想通过这些措施富国强兵。重立大清在百姓心里头的声望。卑职觉得,越是此事,我们当臣子的越要让天下平静。让这些措施能够显出其好处来。对于乱党,我们自然绝不能放过。但我们却不能逼人造反啊。”
张旭紧紧绷着嘴,因为牙齿咬的死死的,腮上的肌肉高高鼓起。张勋有两道浓浓的眉毛,还蓄了两撇浓浓的八字胡,因为强忍激动,眉毛与八字胡仿佛要倒立起来,而且还在微微抖动。很明显,各种念头在张勋脑海里激烈交战,过了良久,张勋脸上神色才放松下来,他用那口江西官话缓缓的说道:“庚子年的时候,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我随从保驾,“回銮”后,太后老佛爷在颐和园仁寿殿召见我。我那时候心情感动,一时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此时我只叫出了一个臣字,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正好抬头看见殿上匾额写着“仁寿殿”,就拍拍自己胸脯伸出大拇指说,臣仁寿殿,……”
若是别人,此时只怕就要陪着笑,王有宏只是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张勋此时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应和。就见张勋深深叹口气,才接着说道:“当时殿上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按理说,这是失礼,应受处罚的,就是把我推出去杀头也不稀奇。太后老佛爷跟没听见一样,若无其事地问了我几句话便让我回去了。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太后老佛爷的心胸比山高,比海深。我张勋对老佛爷忠心不二。若是为了这大清的天下,我就是容了那些被革命党糊弄的混账又能如何。”
张有宏心里头刚刚放松下来,就听到张勋厉声说道:“我现在容了这些混账,可不是说以后就容他们这么下去。王统领,这点你给我记清楚。若是他们还是不知检点,不尽忠朝廷。我张勋以后可绝不会放过他们。”
“提督大人,此时不是兴事之时。只要新军和乱党打起来,他们有什么想法,咱们都得容了。现在安徽和浙江大乱,咱们江苏两面受敌,若是咱们自己也乱了,那从湖北到上海,这沿江之地朝廷再也没有立足之点。提督大人深明大义,对朝廷忠心耿耿,若是只有一时之快,却坏了朝廷的大事,咱们都是朝廷的罪人啊。”王有宏说的极为干脆。
张勋点点头,“就依王统领的法子,如果新军对乱党作战有力,我绝对不会吝惜打赏。”
听张勋说了最关键的话,王有宏终于把心放到肚子里头。能给名正言顺给新军打赏的只有瑞方与张勋。瑞方再打赏也不可能让新军官兵归心,剩下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张勋。而张勋若不是真心明白了打赏的道理,那总不免会带出不满之意,那还不如不打赏算了。
王有宏的想法是,无论怎么费尽口舌,也得让张勋出于对大局的考虑,放弃对新军的偏见。没想到张勋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关键,这份心胸让王有宏很是高兴。
在两人确定了这基本要点之后,张勋却有些怀疑新军会不会与乱党打起来。王有宏对此有着极大的信心。他认为新军出城布防的三天内,就绝对会与乱党开战。但是事情的进展远比想象的快的多。在第二天就传回了消息,新军三十六标的二营,连续击破了三路进犯的乱党。王有宏预言应验,不仅他高兴,张勋也是颇为兴奋。由于担心这是新军编造的消息,张勋派人调查,并且去战场查看。传回来的消息反复印证了第二营的确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野战,乱党死了起码四十余人,还抓了三十多俘虏。
“赶紧拷问俘虏。”张勋把拷问两个字咬的又响又重。

十三 光复会出击(七)
“什么?你确定是新军,不是巡防营?”陶成章几乎是咆哮的喊道。他的额头上炸起了青筋,神色看上去很有些狰狞。
事情的变化实在是大出陶成章意料之外,虽然张勋在新军里头大杀革命党,但是徐锡麟始终认为新军还是肯革命的。他万万想不到,进攻南京城最先遇到的对手居然是新军,而不是负责防卫工作的江防营。
“确实是新军。”逃回来的先锋部队也是一脸悲愤莫名的神色。这次出兵前,光复会始终认为新军会投靠革命,遭到新军猛烈打击也大出这些人意料之外。
陶成章定了定神,即便是得到了确定,他依旧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你们到底怎么和新军打起来的?”陶成章追问道。
“这……”逃回来的先锋部队立刻有些支吾。不过这里头也有反应快的,立刻有人辩解道:“我们见到新军在路上设卡,就上去让他们参加革命。结果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向我们开枪。”
“对,新军那些人根本就是满清的人。说好了投靠革命的,结果说话根本不算数。”
“陶统领,新军是诳咱们的。”
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数落着新军的“背叛”,陶成章突然生出一种冲动,他紧紧握住拳头,才没有冲上去给这群先锋们一顿耳光。
光复会打先锋的这群都不是光复军,而是各个地方上的会党。陶成章下了命令,凡是敢打头阵的统统都重赏。这可是刺激了地方上的会党,自认为骁勇善战的人从来是有的。这些人一马当先走在头里,想来他们认为新军就是内应,只要打出光复会的旗号,新军就会兴高采烈的投奔过来。当事实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发展后,这些人就把所有的怨气都推到了新军头上。
“现在那些新军在哪里?他们打得旗号是哪个营的?”陶成章问道。不管对面开打的新军是谁,既然对方敢动手,事情肯定就不会善了。
“这个……,大伙退的快,没看到。”逃回来的先头部队说的很是含蓄。
陶成章觉得再也不能继续问下去,倒不是担心从这些先头部队问不出什么来,而是陶成章不知道再问下去,自己会说出些什么来。
“陶统领,你们可要给我们报仇啊。那些新军下手太狠了。”这些人完全没有感受到陶成章的心情,而是一个劲的嚷嚷着要报仇。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有伤的赶紧到救护营治伤。”陶成章还能压住自己的情绪。而且提起救护营,这位光复会的首领觉得心里头好受多了。人民党并没有食言,在光复会的大部队进抵南京前,救护队赶上了。
好不容易让这些人下去,陶成章立刻把负责与新军联络的干部找来,他们都是新军里头的军官,战前的时候就让他们去和新军联络。
“陶公,张勋现在封锁了道路。我们实在是难以联络。而且把守各处的巡防营只要见到没辫子的就抓,我们已经损失了几个同志。”联络干部一个劲的诉苦。第九镇新军多数剪了辫子,特别是倾向于革命党的进步军官更是如此。平日里这是他们的骄傲,现在却成了他们的致命伤。
“就没有一点消息?”陶成章也觉得局面颇为棘手。这次南京战役里头,光复会认为新军即便不会立刻起义,好歹也会两不相帮。偏偏张勋在各处关隘把守的极严,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闯进来几个百姓。这几个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倒是把陶成章等人给吓住了。仔细一看,却是派出去联络新军的同志。顾不上管这些人这么做是不是无礼,陶成章等人连忙问道:“联络上了么?”
喘息了一阵,这几个人才稍微缓过来劲,他们焦急的答道:“陶公,出大事了。新军统制徐绍桢大人被迫带了一个标的部队去了芜湖,说是要他们防卫芜湖,提防人民党夹击南京。其他的部队都落到了张勋手里头。而且我们冒死混进了军营,却听新军里头的同志说,现在新军里头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咱们攻打南京是因为没钱了,又因为咱们怕了洋人,不敢打上海,于是就来打南京。”
听了这个消息,陶成章的眼睛忍不住瞪大了。没等他发问,回来的同志继续说道:“新军里头不少人都信了这话,都说浙江人凭什么来抢江苏人的钱。也有人说,若是光复会能打下上海,再来打南京,他们才肯投降。不然,就请咱们光复会先回浙江去。”
对这些地方主义的话,陶成章倒没有生气。他见过那么多人,比这更加神奇的话陶成章听的多了。“和咱们打的到底是哪里的部队?”这才是陶成章最关心的。
“什么?已经打上了?”前去联络的同志大吃一惊。听了其他同志们解释之后,这些同志想了一阵,“应该是第三十六标的。他们的军官被张勋给弄走了,我们去的时候,没见到他们的人。”
“好,知道是谁就好。不管他们怎么说,咱们这次一定要打下南京城!”陶成章大声说道。
“陶公,怎么打?”新军出身的同志一时还不能接受光复会与新军正面打起来。
“谁挡在咱们前头,咱们就和他们打。”陶成章回答的很是干脆。
陶成章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确定了打法,他立刻开始组织进攻。南京地区南北长、东西窄,成正南北向;南北直线距离150公里,中部东西宽50~70公里,南北两端东西宽约30公里。南面是低山、岗地、河谷平原、滨湖平原和沿江河地等地形单元构成的地貌综合体。光复会这次走的是沿江的路线,如果走南边的山区隘口,缺乏火炮的光复会很难实施突破,虽然沿江地区水系纵横,但好歹是平原,与敌人打仗的话,可以充分利用光复会的兵力。
既然决定了进攻,光复会大队就开始行军。很快,沿江道路就被大批的光复军给占据了。此时打仗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南京周边,路上根本没有行人,倒是减轻了盘查可疑人物的功夫。
雷明顿?丘吉尔中校是英国远东舰队母鹿号的舰长。与其他舰长大致相同,雷明顿的这个官位是买来的。皇家海军的传统里头的卖1官制源远流长,不仅是海军,陆军部队也是如此。只要肯给钱,弄到了官位之后就可以充当各个部队的长官。在这个殖民时代,可别小看这些官位。通过战争,还有各种干涉,军官们都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与战利品大捞特捞。卖1官的钱很容易就能弄回来。至于战争么,在战无不胜的英国人面前,有什么真正的敌人么?而且只要副舰长与大副是能干的军人就行。作为舰长,作为指挥官,更需要的是外交手腕与商业头脑。
近期长江流域的局面变化的很快,英国远东舰队不得不加强了在长江的巡航。中国的长江流域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这点上英国人是绝对不会有丝毫马虎的。不过雷明顿中校出发前,司令部也有指示,暂时不要介入到中国的内战中来。舰队司令长官的训令很明确,“近期清政府对英国的态度很强硬,在这个时期,等着满清政府对不了叛军之后,他们会自动求到大英帝国门上来的。”
对这个训令,雷明顿中校很赞同。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看法。
接到命令进行巡航任务之后,雷明顿中校就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作风。他很少待在自己舒适的舰长室里头,而是经常出现在指挥岗位上。他甚至会出现在了望哨上,举着望远镜对着长江两边观察。
当长长的光复会队伍出现在江岸道路上的时候,雷明顿中校正举着望远镜里观察着他们。很快,雷明顿中校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他很轻松的对着副舰长发布命令。“对着那些人开炮!”
“什么?”副舰长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且不说这是雷明顿中校第一次发布战斗指令,而且这个指令实在是令人感到相当意外。
“您说什么?”副舰长问道。
“向那些黄猴子开炮,听明白了么?”雷明顿中校答道。
“为什么?”副舰长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是舰长。”雷明顿中校给了明确的回答。
“可他们并没有对咱们发出任何挑衅。”副舰长还是很不解。司令部并不希望现在参与到中国的内战中,虽然副舰长早就看到了那些江岸上行走的武装力量,但是他们除了和其他人一样好奇的看着军舰之外,并没有丝毫的敌对行为。
“我看他们不顺眼,所以向他们开几炮,你觉得有问题么?大英帝国向中国人开炮需要理由?副舰长先生,您在给我开玩笑么?”雷明顿中校诧异的问。
虽然心里头有着疑问,不过雷明顿中校的解释也没错。在亚洲,大英帝国想向谁开炮就可以向谁开炮。副舰长唯一担心的是不好向司令部交代。军舰自行开炮的事情司令部自然不可能知道,不过炮弹的补给可是很难瞒过去的。
但是雷明顿中校的神态明显说明,他是坚决要开炮的。身为副舰长,只有在事关生死的重大问题上才有与舰长讨论的可能,而向中国人开炮明显不是这个范畴内的工作。雷明顿?丘吉尔中校来头很大,背景很深。副舰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违背他的命令。
一面感到不解,副舰长一面开始下达指令。很快,驱逐舰上的各个炮位开始迅速进行调整。又过了片刻,母鹿号上的主炮喷吐除了火焰。炮弹呼啸着飞向了光复会的行军队伍。

十三 光复会出击(八)
突如其来的的炮弹轰击顷刻就打乱了光复会的行军队形,雷明顿中校在舰桥上看得清楚,长蛇一样的队伍在炮击开始后先是迟钝了片刻,转眼间就以炮击落点为中心,整个队伍如同受惊的蚁群般散开来。
军舰上的主炮副炮炮门全开,射速不快,每发炮弹都向着密集的人群发射。十分钟不到,就打出去四十几发炮弹。
“停止炮击!”雷明顿中校命令道。驱逐舰的炮弹携带量并不大,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不过雷明顿中校知道,若是自己把炮弹全部打出去,回到基地的时候也没办法交差。
炮击顷刻就停止下来,虽然在舰桥上听不清楚,不过江岸上伤兵的惨呼,还有逃跑者发出的惨叫声,都隐约能够听到。带着一脸混合着得意的冷笑,雷明顿中校命令军舰全速前进。破开长江的江面,军舰速度很快就提升了。
“副舰长,那是红十字旗么?”雷明顿中校突然问道。
副舰长也举起望远镜,只见在江岸混乱的人群中,有身穿白色军医服装的人,在一面白底红十字旗的带领下向炮击点跑去。在一片混乱的背景下,这面红十字旗是如此醒目。以至于副舰长突然想命令军舰退回去看个究竟。
“的确是军医会的红十字旗,难道这些中国叛军里头有外国人。”副舰长答道。英国人也在军医部门采用了红十字旗,这标志对军舰上的人相当熟悉。
雷明顿中校脸上也没了冷笑,这个发现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如果有别的外国势力率先介入中国内战,那英国的情报部门效率可就未免太低了。
“去南京停靠。”雷明顿中校发出了命令。
炮击给与光复会的打击太重了,虽然只有四十几发炮弹,但是顷刻间就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在部队里头最受刺激的莫过于人民党部队里头的炮兵成员,五百人的援助队伍里头除了医护人员与护卫队伍之外,还包括炮兵、测绘兵等技术兵种的成员。人民党已经是非常注重军事训练的部队,炮兵部队炮弹虽然不多,也尽量能够维持实弹射击。为了提高部队对战场的感觉,炮兵实弹训练的时候,步兵也尽可能去感受一下。
英国人军舰的炮击水平之高,让部队里头的炮兵瞠目结舌。在直瞄状态下,射速之快,着弹点之精准。人民党炮兵们就是在最大的想象中也无法达到,更别说自己能够打出这样的水平。大家吞着口水互相对视着,在其他同志们的脸上,炮兵仿佛都能看到“不可思议”四个字。
不管人民党怎么看这次炮击,光复会的部队彻底乱了。有些人被吓得远远的逃开,有些则是悲愤莫名,扛着枪就想追上去对英国船射击。可江面上的船看着移动不快,却破开江面逆流而上,很快就把靠两条腿的光复会战士远远抛在后头。
陶成章等人很幸运的不在射击范围内,可整个行军队伍如此大乱,他知道根本无法继续行军。不得已,陶成章只能下令,部队回到出发点。
好一通折腾,部队总算是回到了出发点。陶成章立刻召开军事会议,虽然干部们不断聚集,却没人说话。没见到炮击地点惨状的干部,都是一脸困惑的神色。英国人的介入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突然出现的强敌让光复会感到一种茫然失措。见过炮击地点惨状的干部除了困惑之外,还有一种悲愤。血肉横飞,残肢断体的炮击点上,绝大部分光复会的干部都本能的因为浓厚的血腥味呕吐起来。战争远远超出了这些干部的想象。这些人要么脸色发白,要么下意识的僵直了身体,有些人甚至当众咬起了指甲。咯吱咯吱的细微声音总算让会场里头有了点响动。
“咱们不走江边了。”陶成章强压住心头的震惊,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道,“咱们避开英国人的军舰,从南边打。”
“陶公,英国人向咱们开炮。难道是上海的洋人准备攻打咱们浙江了么?”有干部颤抖着声音问道。
听到这话,好多干部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们不怕清军,因为出发前,光复会在上海的同志也探听了上海清军的消息,上海清军一日三惊,现在光想着自保。根本没有出动的打算。但是这些同志对洋人的动向可就不清楚了。
看着神色惊恐的同志们,陶成章知道自己必须说话,如果任由恐慌的气氛扩展开来,别说攻打南京,只怕队伍自己就敢散了。强忍住心中的不安,陶成章说道:“我早就说过,我们动手革命的时候,外国人不来帮扶满洲,我们一概客礼相待。兵力所到的地方,无论他是传教的,做商人的,来中国游历的,都要好好保护;或是不愿在我们交战的地方久居,我们就送他出境。等我们平定了满洲,立格外优待的条约,无论何国,都是利益均沾。若是有人帮助满洲,不要说是外国人,越是汉人的奸细,越要杀他尽绝,外国是不用说了。但我们所杀的,是和我们打仗的外国人。”
这是《龙华会章程》里头的内容,与会的大部分干部都读过。听陶成章这么复述了一番,不少人心里头都明白过来。陶成章的态度很明确,“你要战,我便战。”
可一艘军舰就给光复会这么大的打击,如果继续打下去……
“同志们,英国人的军舰怎么都开不到岸上来。咱们走江边会遇到英国船,那就不走江边,我方才说了,避开英国人的船,从南边打。”
“若是英国人上岸和咱们打,那怎么办?”干部对英国人出兵这件事相当的担心。
听了这畏首畏尾的话,陶成章怒吼起来,“他们和咱们打,咱们就和他们打!怕什么?这么几百兄弟被英国人打死打伤,咱们就这么当做没看见么?”
说完这话,陶成章腾的站起身来,“从投身革命开始,我陶成章就没有怕过死。哪位怕死的就给我站出来,现在就赶紧带人滚蛋。我光复会里头容不下胆小怕死的人!”
徐锡麟原本心里头也是有着千百种想法,听陶成章这么一吼,一股子血性也涌了起来,他也猛地站起身,“让满清打死也是个死,让外国人打死也是个死。反正都是个死,怕什么?诸位要是怕了,那就跟在我们光复军敢死队后头,让我们先上。不管是满清还是洋鬼子,谁挡在我们前头,不是我们死,就是他们死!这仗一定要打下去!”
众人本来是瞻前顾后失了方寸,见陶成章与徐锡麟下了决心,原本惊恐之心一去,悍勇之气立刻就占了上风,干部们纷纷起身喊道:“打!和他们打!给咱们的兄弟报仇!”
光复军调整了进攻方向,部队选择了远离江边的路线,从东南方向重新选择了进攻路线。这场炮击不仅没有压制光复会的进攻精神,却因为完全没了估计,部队重整心态之后,战意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第二天,在徐锡麟的带领下,光复军敢死队混合了其他敢战的部队,向着南京继续挺进。首先与之对抗的则是王有宏带领的部队。
王有宏不仅是个嘴把式,他竭尽全力让南京方面的满清各部队尽可能达成了固守南京,抵挡光复军进攻的共识之后,就亲自带着部队上了前线。他麾下的这支混合部队不仅仅是有江防营,还有新军第九镇的部队。
第九镇有步、骑、炮、马、辎、工等兵种以及卫生、气球、军乐、电讯队,与当时的旧军,即八旗、绿营等相比,堪称完备。步兵的枪支多半购于外国,有日本三八式、德国毛瑟式,也有为数不多的汉阳造。炮兵所用的炮有日本的平射炮和德国的管退炮。
第九镇额定为12512人。(镇即师)下辖第十七、十八两协(旅),十七协下辖步队第三十三标(团)、三十四标;十八协下辖三十五、三十六两标;另有马标、炮标各一,并工程、辎重两营;后又有宪兵三营,设宪兵司令。
新军第九镇统制徐绍桢被“流放”到芜湖去,走的时候带走了革命党最多的三十三标,剩下的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标都落入了王有宏指挥下。
得知光复军气势汹汹的从东南扑来,王有宏带着三十六标顶在了前头。在卡出大路的一处丘陵布下了阵地。气球观察部队的气球高高升起,这个庞然大物升上天空之后,即便是经常见到观测气球的新军们也都忍不住仰头看着。这对士气的鼓舞是毋庸置疑的。
而对面见见聚集起来的的光复军们却好像视而不见,只见在军官的带领下,光复军们举着武器就发动了第一轮冲击。
王有宏就在最前线上,他刷的抽出了指挥刀,高喊道:“开火!”

十四 光复会出击(九)
“冲!”伴随着命令,光复会的突击队直着身体就冲向对面清军的阵地。清军则以排为单位,在一条阵线上整齐排成了多个密集火力点。每个作战单位之间距离十几米。在第一道阵线后面十米,是机枪阵地,机枪阵地后十米处,清军以十人为单位蹲靠在一起,步枪统统平举着朝向前方。医疗队战斗部队的政委黑岛仁在望远镜里头看得清楚,虽然是防守阵地,这样的阵地看着整齐划一。很是有点法度森严的味道。
在黑岛仁旁边,医疗队的护卫队里头的指挥员统统举起单筒望远镜。他们一个个神色凝重,大家都知道,不要说是光复军,就算是工农革命军突然面对这样的阵列发动冲锋,伤亡也绝对不会小。甚至极有可能付出巨大的伤亡也无法正面击破这些清军。即便如此,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员们也一声不吭。对光复会指手画脚绝对是没用的,黑岛仁在全体会议上要求医疗队所有同志绝对不要说与医疗无关的任何话,以免造成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而且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员们其实还有些自己的想法,他们想看看这种清军阵列的作战效果。即便是作战指导思想完全不同,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遇到这种局面。假如人民党不得不硬冲这种阵地的话,怎么才能达成最大效果。不亲眼看看清军表现的话,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员心里头也没有数。
“清军各个部队之间为什么要排开这样的距离?”工农革命军的低级指挥员还是忍不住问道。人民党的班排战术中各部队阵地之间距离并没有这么大。一个连二百多人甚至可以构成二百多米的连绵阵线。
“不分开的话就不好观察,更不好指挥。这种太过于整齐的队列一旦遭到近身肯定会混乱的。”有中级指挥员低声答道,“所以咱们各部队的指挥官都是在前线的,你看清军的指挥官。”
在望远镜里头可以看得清楚,清军的指挥官全部在士兵后面。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员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狙击手。这次工农革命军大整顿,各个排都选出了神枪手。各个连队都有狙击手。在战斗中,他们在前线可以不参与排枪射击,有优先射击敌人指挥官的小小灵活性。大家忍不住看向政委黑岛仁,黑岛仁没有吭声。甚至连望远镜就没有放下。其他同志也纷纷举起望远镜继续看着这场战斗。
新军第九镇的确是训练有素,在敌人进入射程前,即便光复军冲了过来,他们也没有进行射击。光复军子弹不多,队列训练更少,不可能玩什么队列行进射击。他们必须杀近敌人之后才能进行进攻。就在他们冲近了出发前预定的射击地区前,清军阵地后方传来了火炮的轰响声。炮弹带着特有的尖锐呼啸划过空中,在地上炸出一团团的泥土碎石与烟雾。虽然时机还算是准确,但是炮弹的落点实在是无法恭维,十几发炮弹没有一发命中光复会的进攻队列。着弹点分部很大。众人昨天见过英国军舰那凶猛的炮击,清军与之相比就太过于儿戏了。
炮击实战效果不大,却给光复会的战士们造成了不少的心理压力。很明显,有些人加紧冲锋,有些人则是有些腿软。在光复军举起步枪之前,新军第九镇的队列开始向着对面的光复军开火了。
弥漫的硝烟与爆豆一般的射击声中,光复军纷纷中弹。没有中弹的光复军战士则毫无畏惧的开始还击。密集的清军队伍与零散的光复会对射,其结果根本不用看。已经有工农革命军的低级指挥员放下了望远镜,极力眺望着着惨烈的一幕。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这些战士依旧向着敌人扣动扳机,然后冒着横飞的子弹填装弹药,试图再次对敌人射击。子弹集中这些无畏的战士,将他们的动作定格在被子弹击中的那一瞬,或者因为子弹的冲击,将这些战士挣个往后掀去。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逃走,相反,有战士甚至不再装填子弹,吼叫着向着清军的队里冲去,随即被敌人的攒射打倒在地。
“好好打啊!”低级指挥员们几乎是感同身受,忍不住大声喊道。即便战死的结局根本不会有什么扭转,可光复会表现出的战斗精神给这些指挥员极大的刺激。即便是打过大大小小几十战的工农革命军战士,也没有经历过如此悬殊的敌我力量对比。
不管战斗怎么激烈,敌我力量巨大的差距早就决定了这次冲锋的结果。这些战士的伤口都在正面,没有一个人是背后受伤而死的。
“黑政委!”已经有指挥员喊道。不知何时,他们的眼眶已经红了。
黑岛仁放下了望远镜。他的嘴唇也在微微颤动。能被派来的部队都是相当有战斗经验的,为了保护医疗队的医生护士,部队必须得有战斗力。这等悲壮让黑岛仁忍不住想起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人对中国军队的评价,投降、逃跑、不堪一击。是否不堪一击黑岛仁无法确定,可眼前所见的一切彻底粉碎了这些嘲讽。哪怕是仅仅只有眼前已经牺牲的战士,中国军人或者从事战争的战士们的确有着勇敢、无畏,有着视死如归的精神与态度。
如果不能帮这些真正的战士一把,黑岛仁觉得于心不忍。
黑岛仁下定了决心,他走向不远处的徐锡麟那里。徐锡麟眼睛里头闪动着锐利的目光,正在指挥部下进行第二次冲锋。光复会的士气并没有被这次打击击垮,相反的,光复会沸腾着战意,“看来满清的兵力都在这里了,绕到他们背后发动进攻。”
“徐先生,让我们也走一路。”
“徐先生,我们正面上。”
不停的有人请命出击。他们仿佛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战斗要面临何种生死考验,只是想站出来参加战斗。
黑岛仁排开众人到了徐锡麟身前,“徐先生,我们想帮忙操纵炮兵。您觉得可以么?”
在杭州战役里头光复会俘虏了一些大炮,但是这次战役开始时候却没有炮兵懂怎么射击,几次试射中甚至还损失了一门大炮。现在只运上来两门炮,捣鼓了半天也没有弄出个方法来。
“不用帮忙,大炮就交给你们,靠那些人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徐锡麟现在根本不管黑岛仁是不是人民党的人,他命令传令官领着黑岛仁前去炮兵那里。
工农革命军炮兵部队分成两队,一队开始寻找炮兵阵地,另一队开始对大炮进行检查。大炮居然是格鲁森五七山炮。能看出来的是好久没人对大炮进行保养维修了。炮身因为搬运反倒干净些,炮口内灰尘和锈迹,还有各个缝隙之处积累的污垢,都能证明大炮问题极多。工农革命军的炮兵们拎着工具拆开了大炮。所幸的是,部件既没有缺少,也没有损坏。只是多次炮轰之后根本就没有清理,污垢让很多部件运行失常。
这次来之前,部队里头各个兵种准备的相当充分,维修清理工具一应俱全。按照训练多次的规范,部队开始清理大炮。大大小小的猪鬃刷子沾了油开始对大炮各部分进行整理,简单的除锈、除垢、擦拭、上油,一系列工序之后,大炮的零件重新组装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炮兵阵地早就选好了。一个小山包后头有一片平地,说很平倒也谈不上,但是距离清军比较近。草草的用麻袋垒起了炮位之后,测绘兵已经大概测出了距离。五七山炮是人民党缴获最多的火炮。部队平日里训练的极为熟练,诸元调整一下,就开始了试射。
清军明显没想到光复军这里也有火炮,第一发炮弹划出了长长的轨迹落在清军阵地前的时候,井然有序的清军阵地上终于有了些波动的迹象。徐锡麟明显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连忙问道:“两翼夹击的同志有消息了么?”
这次部队分为三路,准备同时进攻。尽可能打清军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火炮已经对敌人造成了威慑,现在已经有了可以准备进攻的可能性。
“还没消息。”有人答道。正说话间,又听到了一声闷响,接着就是炮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光复会的同志们一个个屏息凝神,都看向了敌人的阵地。这次炮弹直接落入了清军阵地。
“我了个去!”观察的炮兵队队长突然喊道。这发炮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新军部队中间的空地上。虽然炸起了好大一碰尘土与灰烟,炮兵队长依旧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新军要以十米左右为单位排成阵形了。
原本大家以为这样的布局是为了解决观察视野与部队调动问题。现在炮兵队长发现,且不说重炮的炮弹,五七炮的炮弹根本不能对直径十米圆外的敌人造成什么特别有效的杀伤。而清军各个密集部队的间距就在十米左右。除非直接击中敌人,或者炮弹距离敌人很近。否则的话根本无法有效的杀伤敌人。看着炮弹在阵地上爆炸,实际上杀伤效果还未必比手雷直接攻击大太多。
如果炮够多,炮弹也够多,用火力覆盖的模式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只有两门炮,炮弹不到五十发。天知道光复会是怎么考虑炮兵的。这么点子火力根本就不够产生致命的结果。
很明显,工农革命军的炮兵队长有点误解了清军的战斗意志。当炮弹准确打入清军阵地的时候,炮兵队长看到的是“无法有效的构成杀伤”。清军看到的则是“无法有效的避开炮弹”。这一发炮弹没有打伤什么人,这是运气。下一发炮弹呢?下下一发呢?
就在此时,空中又传来了尖锐的呼啸。清军心里头一惊,接着却发现是自己这边的炮兵开始轰击了,目标自然是对方的炮兵阵地。开炮容易,问题在于大家根本看不到是哪里放的炮,只好随便的轰击。在清军的炮击中,光复会的炮弹也开始还击。
也就在此时,清军阵地两边突然升起了几只烟花。这是信号。光复会两翼进攻的队伍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徐锡麟一声高喊,“诸家兄弟,冲,给兄弟们报仇!”
光复军的敢死队们根本没有迟疑,随着命令,他们义无反顾的再次冲向了清军阵地。
工农革命军的炮兵们也没有办法详细商量,“把炮弹打一半出去。”炮兵队长命令道。
双方的炮兵都开始卖力的射击起来,光复会是不顾一切的往前冲,凭着一腔无畏的冲劲,光复军距离清军越来越近。光复会这边虽然只有两门炮,每一发炮弹都打进了清军的阵地,原本还尽力维持着森严秩序的清军已经开始动摇。不少人的枪口再也不是对着前方,下意识的缩进身体之后,步枪的位置不再是令人关心的问题。
这轮进攻很快就进入了步枪交火的阶段,密集的射击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徐锡麟瞪大了眼睛看着前线。

十五 光复会出击(十)
“用五连发绝对可以打开缺口!”面对激烈的交战,黑岛仁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不管他如何压抑自己的声音,扼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依旧出卖了黑岛仁的情绪。
这次战斗是在两座丘陵之间的平地上展开的,光复会与新军之间的战斗进行的极为激烈。从第二次进攻开始,没过太久,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新军第九镇固然训练得力,但是装备实在不够。能够填装五发子弹的汉阳造数量太少,最重要的是,这支部队完全没有直瞄的概念。清军三列的射击之后,光复军的攻势丝毫不减。光复军根本不顾前面纷纷倒下的战友,呐喊着继续向前冲,片刻间就到了极为接近的距离。
光复军的敢死队们注重使用炸弹,这点上人民党更是如此,战斗中非常注重手雷的使用。光复军冲近了清军,炸弹带着一溜火星就飞向清军队伍里头。跟在后头的抢手们也不断向清军开始射击。由于距离很近,就算直瞄水平再烂,枪口方向角度没有偏移的话,总是能打中敌人的。不管伤口位置致命还是不致命,敌人还是会失去战斗力。原本看着森严的队列也出现了极大的混乱。
这已经是关键时刻,参加过十几场战斗的黑岛仁看得清楚,射击也好,投弹也好。只要能够再加大一下火力,只要再来几排子弹或者一轮手雷,清军的队形绝对会被彻底粉碎。接着就是近身肉搏战,光复会里头拿着冷兵器的战士数量可不少。清军的步枪上并没有上刺刀,没有刺刀的步枪与明晃晃的冷兵器作战,其结果可想而知。人民党好多次战斗,都是这样彻底获得胜利的。
可黑岛仁失望了,新军第九镇被称为南洋模范军不是浪得虚名。即便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第九镇的部队居然还能继续上子弹,并且维持最起码的排枪射击。这时候的准头自然极差,可排枪还是能够把冲在最前面的光复军战士打倒。即便少数几个光复军战士已经冲到了第九镇的新军前面,用手里的武器对着新军士兵猛烈攻击。可他们数量太少了,根本无法对战局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黑岛仁亲眼看到,一个光复军战士长枪挺进,就刺入了一个清军的小腹。那清军剧痛之下,用力抓住了枪杆。光复军战士试图抽出长枪,却根本做不到。就这么片刻之间,已经填装好子弹的几名清军用枪口顶在这个光复军战士的胸口开了枪。这位勇敢的战士被几发子弹穿透了身体,他先是如同雷击一般僵硬了一下,接着就软软的倒在地上。
如此的情景反复上演,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可阵线每一步的接近,都意味着光复军要付出十几条人命的代价。与此同时,清军两翼也出现了喊叫声与枪声。夹击的光复军部队也已经开始进攻。
黑岛仁心里头百感交集,看透了清军的战斗力水平,黑岛仁大概想出了战斗的方式。可这次看,光复军玩命的进攻只怕很难达成击败清军的目的。就在这时候,两门大炮声轰击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从方才,光复军仅有的两门大炮就起到了很大作用。倒不是指真正的杀伤性,而是指对于光复军进攻的士气鼓舞,以及对清军士气的打击。工农革命军的炮兵射击水平马马虎虎,好歹每一发炮弹都在清军的阵地上头炸开。这也是光复军只用面对清军最前面一线部队的根本原因。
炮声轰响的的时候,大家只顾看着第一线的激烈战斗,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炮声一停,很多人立刻就发现了异变。
“怎么回事?”黑岛仁喊道。
炮兵队长高喊着:“政委,炮弹已经打出去一半了!”
这是战前说好的,炮弹只打一半。毕竟往后还是有战斗的,这次把炮弹用光,以后怎么办?可眼前的局面到了关键时刻,若是这次战斗都赢不了,那也不会再有什么以后的战斗问题了。
“继续开炮!”黑岛仁立刻命令道。
就在炮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一连长和二连长同时靠上来,“政委,要不要我们出击帮忙?就这么打,实在是不行。”
黑岛仁咬着牙叹道:“来不及了。等你们赶上去,光复会的部队只怕就拼光了。陈主席是让咱们护卫医疗队的,不是让咱们冲锋陷阵来的。”
“就眼看着这么多人白白死了?”二连长很是不忍。
“他们本来就不该打这仗。”一连长的态度倒是很端正。人民党对于攻打大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如果不能控制广大的农村,而仅仅去控制一座城市。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员有着无数的办法能让城市里头的军队全军覆灭。在军校里头,大家学到的就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陈克向大家讲述其他各种战略战术,目的都是要证明这套战略的正确性。
正说话间,突然周围观战的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黑岛仁他们连忙看向战场,却见新军靠在一起的两个队列居然瞬间崩溃了。从队列位置还没散尽的烟雾中看得出,两发炮弹居然奇迹般的同时集中了这两个队列。
“有机会了!”黑岛仁和两位连长几乎同时喊道。
果然,光复军根本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已经相当薄弱的前线队伍从这个大缺口中一拥而入。之间各处刀枪闪动,肉搏战正式开始了。
长长松了口气,工农革命军观战的指战员们都知道,现在的局面已经进入了对光复会有利的局面。肉搏中冷兵器自然是大占上风,清军现在前线队列不仅仅要面对正面的攻击,侧面的攻击也让他们无法保持队形。横队如果从侧面开始崩溃的话,一场连锁反应几乎不可避免。工农革命军甚至专门进行过多次测试。如果清军指挥官是个聪明人的话,现在要么就孤注一掷的投入兵力。要么就开始尝试撤退。毕竟部队并没有完全与光复会纠缠在一起。撤退还是有机会的。
光复会已经投入了更多的兵力,从山坡上看下去,一股股的队伍汇成人流,向着清军已经开始散开的阵线上冲了过去。整个战场上呐喊声惊天动地,看到了战斗胜利的曙光,所有光复会的战士都疯狂了。由于占据着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在清军前线开始混乱崩溃的时候,各个部队都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工农革命军指挥员的神色却恢复了平静,这场战斗让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无论如何都不要打这种仗。除了无意义的消耗人命之外,实在看不出这种战斗的必要性。即便是工农革命军震动天下的现在,全部正规部队实际上也只有两万多人。若是从建军时期就这么消耗,这两万人只怕早就死光了。
“停止炮击。”黑岛仁命令道。此时清军前线在光复军的猛烈攻击下开始迅速崩溃,中间的部队也试着用机枪射击,却因为混杂着双方战士的人群难以区分,根本就没有打几枪就停了下来。正在局面向着光复会迅速倾斜的时候。对面新军占据的山坡上出现了另外一支新军部队。他们迅速在山坡上布阵。一开始是步兵,没多久,炮兵,机枪兵也出现在山坡上。他们并没有呆在原地干看,火炮,机枪,也开始投入射击。有他们加入,加上光复军也战斗了一阵,体力有些下降。正面的新军抛下了武器,玩命的逃向新出现的这支新军的阵地后,光复军的追击很快遭到了火炮和机枪的打击。经过一两次尝试之后,光复军的进攻不得已停止了。拖着新军丢下的很多武器,光复会好歹占据了方才的战场。
伤兵们开始被运回了医院这边。部队已经在后方建成了战地医院。运输伤兵的工作由黑岛仁他们承担起来。近万光复军面对一千多敌人,伤者数量超过了四百。至于死者因为没有运过来,暂时还不能统计。根据观察,工农革命军的指挥官们普遍认为,新军那边的伤亡大概在三百的样子。
“不是说咱们安徽民风彪悍么?怎么看着浙江人更不怕死。”指挥员们低声讨论着。
“所谓民风彪悍,那是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其实咱们淮北人最怕官府了。”安徽籍的指挥员刘正孝说话那是相当的直爽。“让我和光复会这样直着身子冲过去,我是干不了。”
“那是咱们训练的多,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往前冲的时候谁不是直着身子?猫着腰小步快跑,练了多少次。刚练的时候,地上得用白灰画出每一步落脚点。不然连步子怎么迈都不知道。”指挥员们回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黑岛仁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时候陈克作为全军指挥官和作战训练官,告诉大家怎么站,怎么走,怎么跑,怎么爬。不仅仅教,还开会讨论。经过一次次的训练总结与作战总结,战术动作与战术理念逐渐的结合起来。陈克最早提出的东西已经被修改了很多。两年多前开始的军事训练中,同志们被操练的颇有生不如死的感觉。现在就是把同志们杀了,也不可能让他们不遵守战术动作。
“我认为现在没办法帮光复会提高作战水平。大家觉得呢?”黑岛仁问道。
“没错。”
“的确是帮不了。”
“让他们这种战术动作更有效的办法,咱们没练过啊。”
“我觉得光复会没有战术动作这个概念。”
同志们七嘴八舌的答道。
所有人都赞同黑岛仁的看法,同志们嘴里没有明说,心里头都确定一个注意事项,“在军事上不能对光复会胡说八道”。
“光复会这么打下去,他们能打多久?”有同志低声问。
刘正孝答非所问的回答道:“也不知道陈主席到底是怎么看光复会结果的。”
大家没人应和这句话。同志们听得出这话里头的胆怯,如果这么打下去,别看光复会上万人,也消耗不了太久。这种顾虑并非刘正孝一个人才有的,每个同志对此都有些担心。
远在凤台县的陈克此时正面对着军委同志们的询问,大家对光复会这次战斗的未来都不乐观。陈克没有丝毫不乐观的模样,他原本就不认为光复会能够胜利。
“就我们得到的情报,南京城里头有四万多清军。有些清军固然没什么战斗力,这却不等于光复会能赢。就现在看,江苏的士绅可没有支持光复会。”
陈克的话音刚落,章瑜就问道:“那江苏士绅准备跟满清不成?”
“预备立宪马上就要开始了,江苏士绅又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反了朝廷又能如何?如果这次咱们没干掉北洋军,或许江苏人还会起来闹闹。现在他们只是担心兵灾,哪里肯轻举妄动。”陈克答道。
“那咱们放了王士珍和段祺瑞,江苏人岂不是会认为咱们和北洋勾搭连环么?”章瑜继续问。
听章瑜说完,陈克笑道:“章瑜同志,扩军还得再忍忍。此时还不是大扩军的时候,咱们的兵源地在大别山,而不是在新解放的地区。”
章瑜本来像拐弯抹角的把话题拉到扩军上,陈克这么一次性说破,他反倒觉得轻松不少。“陈主席,现在安庆的兵力严重不足。而且军委还在考虑复原。我觉得这时机不对。”
“现在有很大一部分战士并不符合咱们军队的要求。何必一定要把他们留在军队里头呢?”
“大别山的那些群众就符合军队的要求么?”章瑜从来不会简单的就去附和陈克的话。
“你说的没错,大别山的群众符合的多。他们面临着更残酷的阶级压迫,进行过更多次的自发斗争。咱们部队里头的很多同志,当兵就是来吃粮的。在现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阶段,我们不能仅仅以组建一支国防军为目的,我们要的是一支革命的军队。如果部队不是对旧制度深恶痛绝,如果参军的目的不是为了保卫革命成果,那战斗力会大打折扣。咱们的部队不仅仅是一支军队,他还是一支宣传队,工作队。”陈克的回答也十分直白。
近些日子来听陈克这么说过很多次,但是军委的同志对此颇为不解。陈克从未到过大别山区,他这种没有充分调查的结果令大家觉得不太靠谱。陈克的话里头很确切的在指责根据地不少人并不“革命”。虽然普通群众没有为革命舍生忘死的义务,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人民党靠的就是老根据地的百姓才有的今天,陈克这说法总给人一种“没良心”的印象。

十六 基层(一)
陈克对大别山区的钟爱完全来自对历史的继承,这片生活艰苦的地区拥有很多红色县,将军县。在革命事业中,大别山区贡献了数十万优秀儿女。而这片地区的总人口不过五六百万。如果不是被生活逼迫到不革命就活不下去的程度,绝对不可能有如此之多的群众走上革命道路。
之所以以前没有对这里发展,陈克不是担心群众不革命。他担心的是人民党不够革命,不能真正的将这些群众的发动起来。对于先遣队,陈克是精挑细选。既要最大程度保证队伍的革命性,还要保证这支队伍里头有足够的冲劲。要保证队伍里头的干部战士们有着对受苦群众的真正理解与共鸣。如果是“山外人”带着怜悯与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开展革命事业,那还不如不去呢。
“一定不能傲慢!绝对不允许用高高在上心态的看待当地群众。大别山地区的确很穷,但是穷不等于人格上就低人一等。我们不是去高高在上的领导群众,而是要沉下去,要发动群众。”陈克对军委的同志们再三强调,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其实这些日子以来,陈克一直在认真的考虑,是不是自己亲自带队前去大别山地区。
“陈主席,已经安排何足道同志前去大别山地区,这还有什么能不放心的?”华雄茂很少看到陈克如此焦虑,他忍不住说道。
“何足道同志或许更合适在根据地主持复原工作。”陈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军委的同志其实对安排何足道去大别山工作很是不解,听陈克这么说,好几个人都露出了喜色。
“我觉得实在不行的话,由我亲自带队或许更合适。”陈克接下来的话让军委的同志们大吃一惊。
“陈主席,你不在的话,谁来主持工作?难道大别山地区就这么好?”军委会议立刻就炸了锅。
陈克挥了挥手让大家静下来,“同志们,我现在觉得我自己已经开始脱离群众了,对于即将推行的工作完全把握不了。我现在需要亲自到各地去实地考察。而且根据地有党委,我就算是不在中央,大家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通过党委来完成工作,我觉得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和北洋谈判,机械生产的问题,对外关系判断。陈主席你走了谁来主持?”华雄茂立刻出来反对。
陈克答道:“这些要点我都和大家谈过,即便我不在中央,大家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工作就行了。大家有什么担心的?”
“我们担心办不到陈主席你这种程度,完全由我们来办,肯定会有纰漏。”华雄茂说的很是直白。军委的同志并没有生气,这是所有同志的观点。
“同志们,大家的这个态度很对,至少知道谦虚谨慎了。一个知道谦虚谨慎的同志,一个知道自己干不好工作的同志,就不会犯冒进的错误。但是,现在的工作就在这里摆着,虽然我现在坚决要求把根据地建设好,可是我们最终还是会解放整个中国,那时候大家要负责各个省的工作,那时候怎么办?大家现在就要通过工作来提高自己的能力。”
陈克的话并没有让同志们感到轻松,如果说以前同志们还有同志对陈克不太服气,现在这种同志再也没有这种傲气。军委的同志纷纷劝说陈克不要离开中央。甚至有人表示,陈克想到地方工作,必须通过党中央的决定才行。
“同志们,这个说法很好。”陈克忍不住笑出声来,党中央被抬出来压制陈克个人的独断专行,这的确是很好的做法。
“我到地方上工作,这不仅仅是我对大别山地区有特别的看法,我自己也需要在实际工作中积累经验,我以前的经验中并没有发动群众这一项,这是我的短板。现在咱们并没有受到外部的巨大压力,我不在中央不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方才华雄茂同志提到的出错问题,我想和同志们谈谈这件事。我们不能接受出错,但是我们能接受失败。如果以前我们不能接受失败,现在我们终于能够承受失败的冲击了。我想和大家讲讲这个问题。”
陈克举得例子很简单,这次与北洋谈判。可以说,人民党连续两次谈判失败,在见袁世凯的时候失败了一次,并没有达成希望的结果。第一次与王士珍谈判也失败了一次,同样没有达成希望的结果。但是人民党通过分析这两次失败,也摸到了北洋的想法,最后这件事整体谈成了。人民党得到了自己最希望得到的钢铁,某种意义上还与北洋袁世凯达成了某种互信。
“所以有人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失败一点都不可怕,其实做事失败的多,成功的少。我这次去大别山地区,我早就有在一开始遭到失败的心理准备,谁可能一上手就能成功的?”陈克总结道。
“那陈主席,咱们刚到安徽的时候,为什么一直没有失败过?”有人问道。
“怎么叫作没有失败过?最早的时候,咱们组建船队,大家上了船桨都划不好,第一次出船的时候船都翻了,那不叫失败么?”陈克答道。
会议室里头众人哄堂大笑,这里头的人当时要么就在船上,要么就亲眼看着一个个腰里头绑着绳子的同志因为翻船的原因掉进水里。当时同志们可是吓坏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那种苦难的日子却是如此令人振奋。
“咱们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不断开会总结,不断进行研究。不断找人请教,才能有今天的成功。以后的工作中,我们犯下的错误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提起过去,陈克也有着同样的昂扬,“但是,同志们。我们能有今天,是因为我们没有犯错。失败是因为我们没有掌握事情的规律,自然会失败。而犯错是个路线问题,如果我们没有坚持人民革命的路线,如果我们坚持反对剥削的路线,那么我们就是犯错。如果犯下这种错误,我们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功。就如同我们没有那么多失败的积累,也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功一样。”
华雄茂微微点头,现在回想起来,大家的确经历了太多的失败,却从没有犯过错误。“陈主席,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抱着高高在上的心态去发动大别山的革命运动,那就是犯错了?”
“对,这绝对是大错误,这中心态就是对人民革命的背叛。我们要依靠人民群众,发动人民群众。人民革命的本质在于,是人民需要通过革命来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所以革命本身就已经孕育在人民之中,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人民来实现革命。这并不是说光杀几个土豪劣绅,打倒地主分了土地就是革命。革命是要推翻旧有的制度,建立新的制度。这就需要对旧制度有着充分的认识,有着对人民群众的深刻理解与同情。”
同志们听着陈克阐述着理论方面的认识,方才的激动情绪也平复下来。
陈克好像并没有让同志们恢复平静的打算,他接着说道:“在这方面,我虽然知道,但是我做的不够。我在这方面的的觉悟远不如很多同志。现在的我在制定制度上有我的优势和长项,但是我太久没有在基层工作了,也从来没有去过大别山区,因为缺乏实践,我有着理论和实践脱节的问题。所以我需要到地方上去实际工作。”
到此,陈克已经说服了军委的同志,即便大部分同志依旧不愿意让陈克去大别山区。可是同志们也承认陈克到地方上工作的理由是有道理的。
陈克看同志们开始理解了自己的说法,心里头也松了口气。在根据地得到极大发展的事情,陈克越来越发现自己最致命的缺陷。他在二十一世纪接受的所有知识,所有培训都是要把陈克塑造成一个“能干的职业技术官僚”,而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职业革命家。这也就是陈克为什么能够在知识青年中轻松的得到支持的原因。这些青年本来就是旧式官僚体系里头的人,他们与陈克真的是“臭味相投”。即便有着对世界不同的看法,那也不过是基于科学知识与社会见识的差距。本质上,人民党最早期的那群人完全是一个阶层。
想扭转这种缺陷,除了亲自去一线工作之外,别无他法。其实陈克也担心很多工作会有纰漏,不过这些工作都是对外工作。也就是说“客大欺店,店大欺客”的问题,只要人民党能够保持自己的强势地位,对方在彻底改变双方实力对比之前,很多事情捏着鼻子他们也得认。可想保持人民党的优势地位,唯一办法就是继续深化人民党的党建和根据地建设。陈克坚信,如果自己想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只有靠大量的实际工作。
说服了军委的同志之后,陈克又召开了政治局留守常委的会议。经过一番讨论,同志们也接受了陈克的意见。同意陈克亲自带队去地方上工作。至于在外头的常委,陈克肯定要与他们打交道,不用多说,至少六安县县委书记就要和陈克长期搭班了。

十七 基层(二)
“我家里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今天我不想加班了。我能先回家么?”陈克这句颇具人性的话一说出口,立刻震惊了中央的政治局的同志。他们本以为陈克会如同以往那样,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在这几年中,陈克在工作与家庭里头,从来是优先选择工作的。
大家都知道陈克家里头的那点子烦心事,被释放北洋军的战俘里头,有着陈克的“姑父”孙永胜,而陈克的“姑姑”何倩现在还住在陈克家里头。亲戚往往比直系亲属更加难伺候,大家都知道。可陈克居然因为亲戚的事情选择了暂时不加班开会。这种合情合理的事情反倒令人感觉相当意外。
大家互相看着,完全想不出反对陈克的理由。陈克有点误解了同志们的态度,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等谈完了事情,我就会回来继续处理工作。会议明天一早就继续进行。”
这种工作狂的态度让大家忍不住对陈克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同情。身为人民党主席,陈克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苛刻了。如果陈克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倒也罢了。可陈克的表现不是为了给同志们施压,而真的是觉得自己为自家办事会耽误革命工作。这种单纯的惭愧反倒让不少同志感到不好意思。
“陈主席,你如果真的想不耽误工作,那请你务必先把家里头的事情彻底处理完,然后再来工作吧。你可能会在工作的时候不想你家的家务事,可是我现在忍不住会想起你家的家务事。所以求你了,你别折磨我们好不好?”与普通同志的同情心态不同,齐会深的话说的极为透彻。
游缑是女性,她早就对陈克的一些生活态度和做法感到不满意,这次终于找到了机会,游缑干脆坦率的把自己的不满清楚明白的撂到了明处,“陈主席,你身为咱们人民党的主席,你不能给党做一个错误的表率。工作不是逃避你家庭问题的避风港,你哪怕明明知道你解决不好家务事,也得去尽最大努力解决。害怕和逃避是没用的。如果你不能竭尽全力去解决,做到问心无愧。你以后绝对是会后悔的。”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或许还有些震动人心的感觉。可是在众多男性干部眼里头,游缑自己也没有能处理好自家的家务事。游缑的哥哥几次来根据地劝说游缑回家,还有游缑家给游缑找的那个上门女婿,居然对游缑完全没有死心的意思,每次都跟着游缑的哥哥一起来根据地。陈克的做法在男性看来或者能称为“律己过甚”,游缑的表现在男性们看来就很有些不可思议了。
“同志们说的对,因为我自己没能及时处理家务事,的确是给大家填了麻烦。那我今天就不加班了。现在散会。”陈克明白,千万不要给人添麻烦。有时候添麻烦并不是真的在于实质性的让同志们做什么。既然陈克作为党主席,他就有义务把自己的事情给干好,家务事上的鸵鸟主义行径也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而且游缑说的很对,陈克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自己的家务事,所以他有些害怕而已。
何颖没想到陈克会主动回家,她也不顾心里头对陈克的怨怼,上前一把拉住陈克,“文青,你可回来了。你也帮我劝劝姑姑。”
“姑姑一定要回去么?”陈克对这件事很是挠头。
“你们进来吧,在外头嘀嘀咕咕算什么。”何倩在屋里头喊道。
既然何倩喊话了,陈克与何颖一起进了屋子,三人坐下之后,何倩坦率的说道:“文青,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你的亲戚,更不可能把永胜当作你姑父看待。这点上说白了我与永胜和你一样,我们也没有把你当亲戚看。所以文青你也不用虚情假意的想着怎么装腔作势给外人看。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对得起良心即可。若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
这话说的极为明白,陈克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顷刻落了地。正如何倩所说,陈克是用理性来告知何倩与孙永胜是自己的亲戚,可是他的感情完全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会进退失据。而何倩如此坦承,陈克反倒对何倩生出些敬意来。
“姑姑,你说的没错。我做人方面太差,本来这等事我装也得装的像。可我实在是装不出来。我小家子气的地方,让姑姑见笑了。”这是陈克第一次毫不感觉难受的叫何倩姑姑。既然态度已经端正了,陈克说起话来毫无以往扭捏的样子。“何家上下都已经下狱,姑姑你若是回去保不准就会遭到牵连。等我们推翻了满清,姑姑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那时候再回去也来得及。”
“我已经不是何家的人了,我现在是孙家的人。我现在是孙何氏。”何倩的声音里头有一种隐隐的警惕。
陈克哪里懂得1908年的婚姻关系,对于何倩的态度更是完全不理解。即便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陈克依旧不明白何倩的意思。他继续劝道:“孙永胜跟着北洋能有什么前途?姑姑你何必跟着孙永胜给北洋和满清陪葬呢?”
这话刚说完,何倩面带嘲讽的冷笑一声,“嘿嘿。”
而旁边的何颖已经被气的脸色有点发青了。
“文青你好大口气。你不过是赢了这么几仗,就跟你现在已经进京当了皇帝一样。”何倩冷笑着说道,“既然文青你提起何家,那就是说你把我与何颖当作何家的的女儿。那我问你,我家何颖什么时候知道你是个反贼的?”
“呃?”陈克对这个问题很是讶异,他其实也有些奇怪,即便是一年多前何颖就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要起来造反,但是何颖对待自己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毫不犹豫的跟随着自己。
“你刚起来造反的时候有多大点地盘,有多少兵马。我家何颖难道不知道么?可何颖怕过么?有没有因为你人单势孤就弃你而去?”何倩的声音里头充满了讥诮,“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认为我与何颖都是何家的女儿,我何家的女儿可没有因为害怕,就弃了自家夫君逃命的家教。”
被何倩这么一通嘲讽,陈克脸上立刻感到一阵发烧。但是他此时羞愧的心情远没有敬佩的情绪强烈。不管何倩这种封建礼教的顽固也好,或者是认不清形势的愚昧也好。光这份个人的忠诚态度,就不能不让陈克感到敬佩。而且陈克能感觉得到,何颖绝非一个愚昧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姑姑,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孙永胜的生死。何颖很爱你,很敬重你,很关心你。我也觉的我对你的个人安危是有一份义务的。你若是遭到了危险,何颖会很伤心。”
何倩知道这是陈克的真心话,其实即便是陈克之前说的那些“大言不惭”的话令何倩颇感不快,但是她却没有对陈克本人有什么厌恶。何倩只是有些奇怪,陈克这种毫无城府,自以为是的人是怎么获得一次次不可思议的胜利的呢?为何袁世凯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在陈克身上看走眼。陈克这种根本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居然在“反贼”这份毫无前途的职业上大获成功。除了“坦承”之外,何倩看不出陈克还有什么值得人追随的优点。一定要比较的话,孙永胜都远比陈克更符合这个时代的正面评价。
但是,凡是符合这个时代正面评价的人,全部都败在了陈克手中。何倩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应该稍微了解一下陈克到底有什么能耐。
“那文青到底希望我怎么办?”何倩问道。
“姑姑,在我们根据地里头,按劳分配。每个人都有就业的权力。你看何颖现在靠工作也能养活自己。姑姑也是极有学问的,在学校当老师也好,或者在工厂、政府、医院里头就业也好。都能有自己的发展。我是觉得,你就算是不和孙永胜离婚,那留在根据地里头工作。等以后事情平息了,再说以后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就回北京去。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如果何倩原本因为陈克情真意切的提到了何颖,所以还准备听听陈克的建议。在陈克提到了“离婚”这个建议之后,何颖的脸色变得要多难看就多难看。“离婚”这个次何倩没有听过,不过她能听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原本的耐性彻底飞到了九霄云外。
“陈克。你怎么不去死呢?”何倩给了陈克一个极为明确的答复。
何颖已经顾不得再纠正陈克的话,或者给陈克的话打个圆场。“姑姑……”何颖喊道。
“何颖,文青的这话是不是你的意思?”何倩冷冷的问何颖。
何颖顿了顿,扪心而问,她其实并不反对陈克的话。她只是认为陈克的话实在是没有技巧性。何倩问的如此直白,何颖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她认真的点点头,“姑姑,我觉得你别和孙永胜在一起了。那个人不是良伴。”
“哈哈。”何倩实在是没想到何颖会这么说,她怒击反笑,“的确,永胜是不如文青。他比文青年纪大,现在也不过是个手下不到一千人的小军官。和文青这等坐拥安徽的大反贼比不了。不过,我说了,我是孙何氏。我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多谢两位良言相劝。不过咱们对生死的看法不同。文青,你若是不愿意丢了身份强行留人,万望你明天就送我回北京好么?”

十八 基层(三)
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的事情陈克干过不少,对于陈克来说,如果是注定要死的人,何必去费力劝说呢?岳王会也好,光复会也好,这些革命前辈们怎么穷折腾,陈克都只是想从这些人必然要走的道路上获取最大利益就好了。至于人民群众,陈克知道人民群众不想死。只要能够提供不死的生活方式,群众为了自己也只能跟随大形势走。
即便是袁世凯这等豪杰,在部下被俘的局面下,他也只能默默承受几个毛孩子上门侮辱。尽管陈克对自己的不成熟已经反省过,但是这不等于陈克判断局面的时候会对袁世凯有真正的同情。
但是面对油盐不进的何倩,陈克觉得简直是遇到了滚刀肉。自己的好意被完全无视,何倩根本不在乎陈克的担心,执意要回北京。陈克心中越来越恼火,如果何倩如此不在乎何颖的感受,那不妨就让何倩自己去吧。陈克是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何颖怀着身孕,本来心里头就有着各种担心,现在又遇到姑姑的事情,而陈克这些日子撂了挑子,根本就不回家。何颖是陈克的妻子,可人民党根本不管你什么身份。没有组织的地位,谁的亲戚都没特权。这帮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年轻人正是闯劲十足的时期,凡是让人觉得不合理的东西,在人民党中高层里头根本就没有市场。大家对何颖很客气,但是何颖无论想什么都干不了。
见陈克与何倩闹成了意气之争,何颖下意识的用手臂轻轻按住鼓起的腹部。这个动作只是孕妇们本能的动作,但是陈克与何倩脸上都浮现起了关切的神色。
何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说话的机会,“姑姑,文青绝对没有恶意。”她先得稳住何倩。说完之后,何颖转向陈克,“文青,你就老老实实的听姑姑说好不好。”
这话对何颖来说只是最基本的交谈修养,但是对陈克来说却如同一道闪电,顷刻间就给陈克最近最担心的问题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答案。陈克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他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整个人看着异样的兴奋与快乐。
这些日子以来,陈克为了怎么设计最优化的革命路线绞尽脑汁。任何设计思路都会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陈克甚至认为自己绝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何颖简单的一句话让满天乌云立刻散尽。“听别人说!”没错,就是听别人说。
在最初的时候,面对着水灾带来的死亡,大家什么都不用说。每个人都明白,不好好干就得死。之后,陈克为了建立起新的制度,他所说的都是建立制度的具体步骤。陈克的党主席,他怎么说大家怎么干就好了。
到了全新的阶段,陈克其实不用说什么。到了该听别人说的时候,每个人的诉求都不相同,人民需要革命,而且也有了革命根据地,有了革命的旗号与势力。陈克还用说什么?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最艰辛的阶段已经过去,陈克已经不需要别人无条件的支持。现在是需要陈克支持大家的时候了,此时需要的不再是喋喋不休说话,而是需要耐心细致的听别人说话,从别人的话中找出革命的需求来。
虽然很想表现出镇定自若,举重若轻的风度。但是这种领悟的狂喜让陈克闭上眼睛仰天长叹。要不是面对着怀孕的何颖,陈克其实很想仰天大笑的。有时候,一些道理就这么简单。可身在迷局中,有了强烈的主观“妄想”之后,陈克不成熟小男生的本质表露无疑。
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陈克把其他想法从脑海中一扫而空。如果不能时时刻刻保持专注,办事效率就会降到最低。这是艰苦工作教会陈克的一项最简单的技能。想保持专注,就要心性空明,毫无杂念来打搅思路。
何颖与何倩都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看着陈克,这样异常的举动实在是令人吃惊。不过在陈克很快恢复了正常之后,何颖是要给陈克留些体面,所以一言不发。何倩对陈克没什么特别的关心,讶异仅仅维持了一瞬。如同往常一样,何倩很快把脑海里头其他念头统统驱逐出去,静静的等着听陈克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既然跳大神般的表现了一圈,陈克肯定要说点什么的。
“姑姑,何颖很爱你,很敬重你,很关心你。我也觉的我对你的个人安危是有一份义务的。你若是遭到了危险,何颖会很伤心。”陈克把方才的话给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明白,这是他与何倩能沟通的基本点。
何倩微微点点头,这番话方才让何倩真正的感动了一番。可陈克接下来说的都是屁话,她绷着嘴,准备听这次陈克又准备说什么。
“姑姑今后到底有什么打算,请您告诉我与何颖。我们希望尽可能帮上姑姑。我们就算是帮不上忙……,不,就算是姑姑您不想让我们帮忙。至少姑姑您直言相告今后的打算,我们心里头也觉得……,也觉得好像没有离您太远。”
如果按照满分一百分来计算的话,陈克这次说的话顶多能打六十分。不过何倩一点都不觉得这话讨厌。亲戚么,这么说才是正常的。
何颖看陈克这么颠三倒四的总算是没有胡说八道,脸色立刻就显得有了光彩。
何倩定了定神,其实对以后会怎么样,她自己也没有完全的计划。这个时代的变化之快大大出乎何倩意料。自打北洋第三镇覆灭,何家全家下狱之后,何倩完全没有了自己决定自己未来方向的任何可能性。
看着何倩的沉吟,何颖连忙见缝插针的说道:“姑姑,您不妨就留在我们这里吧。我现在怀孕,文青天天的跟小磨一样乱转。有您在身边,我也觉的安心。安徽离北京这么远,我想回家都办不到。”
看侄女何颖这么装起可怜,何倩苦笑了。“我不回北京是不行的。我知道你担心我回去之后有人想害我。可我不回去的话,有多少人想害永胜,想害我们孙家。只要文青不打败仗,朝廷定然不敢动咱们何家,可是敢拿孙家做法的人要多少有多少。让我对孙家不闻不问,我办不到。”
何颖听了这话,因为着急,眼里头已经有了泪光。何倩微笑着按住侄女的手,“若是文青真的能打进北京城,那时候你的孩子也会说话了。到时候带着孩子去见我,我这当姥姥的早就把礼金备好了。”
确定了何倩一定要走之后,陈克再留下来也没有意义。他以安排何倩的行程为由先离开了。安排行程根本不费事,人民党的交通线相当的成熟,确定让何倩跟随同志动身即可。
陈克在办公室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又起身翻看记录,思路完全跳回到工作上去了。“倾听”只是个大概的名词,这不是说陈克到哪里都听别人说话,这是指把工作彻底交给同志们去做。陈克只是承担起自己这个位置需要承担的工作与责任。他要做的是听取汇报,然后对同志们所做的内容做验证与总结而已。如果以前是陈克教同志们去干革命,现在就是同志们让陈克看看革命到底是怎么干的,陈克决定该不该这么干。在这个过程里头,首要一点就是得能“听别人说话”。不管陈克愿意不愿意接受,革命工作中绝大部分实践,已经开始转入地方同志的手中。
一夜没睡,陈克把地方上的情报看了一遍。原先,陈克总是抱着强烈的“如臂使指”的观点。这次他完全以监督而不是命令的角度梳理了地方上的人事安排。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不少安排颇为不合理。再把各种会议讨论内容调出来翻看一遍,没看完天就亮了。
白天的会议,陈克很罕见的没有先定调,同志们也觉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党主席外出本来就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更别说陈克是亲自去地方上开展工作。陈克等了半天,也没听同志们说出什么很有合理性的建议来。
不得已,陈克提出了工作的两点要求,“第一,必须贯彻党委领导的原则。第二,不许搞冒进,按照已经制定的计划,先把在具备了土改条件的地区进行土改。”总的来说,除了陈克不在中央主持工作之外,按照事先决定的工作计划进行即可。
唯一能称之为大变化的,就是陈克原本想精挑细选的干部队伍,现在他只是要把部队里头六安地方出身的同志给集结起来,本地人好说本地事。又调了一个连的部队同往。六安是个穷地方,若是派遣了上千人前去,不用说别的,光这些部队的口粮就能把当地财政给吃垮。
出发时间预定在何倩走后。陈克虽然不太在乎生死,但是何倩若是知道陈克去了六安,万一不经意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那就闹笑话了。对此,同志们心知肚明,却也没人说破。
也就在陈克为去六安工作准备的时候,北方局所在的山东根据地例行传回来的文件里头有件事震动了党中央。尚远、陈天华、武星辰、柴庆国负责的北方局一来是初建,北洋当时还没有遭到打击,中央绝对不认为山东根据地能够有效的吸引北洋的兵力。所以当时的重点就是要他们先组建队伍,建立起一个稳固的根据地。八百里蒙山沂水,曾是“四塞之崮、舟车不通、外货不入、土货不出”之地,也是红色革命老区,陈克建议根据地在此地建设,尚远倒是实实在在的执行了的。
安徽和山东相距甚远,其实山东根据地基本就是自行其是,前一段工作还好,根据地在沂蒙山王庄地区建立起根据地。结果突然间北方局就给送来了一批“抗清救国债券”。北方局书记尚远亲自写来的报告。由于北方局实在是缺乏资金,不得不通过“发行债券”的方法筹措到了一部分资金。发行手段很传统,就是把一些有钱人家的重要人物请去“商谈国事”,最后有钱人家“自觉自愿”的认领了一定数额的“抗清救国债券”。
尚远很含蓄的询问党中央,中央要从这笔资金里头抽多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陈克万万没想到,尚远同志带领的北方局这么快就有了山东响马的风范。虽然武星辰在山东聚集起来的队伍说白了就是群响马,但是党中央派遣尚远他们去山东,是为了改造这些响马队伍,而不是让响马们反过来把革命队伍给“改造”了。
陈克从不是什么道德家,党的历史上绑票勒索也干过不少。大名鼎鼎的贺胡子元帅,还有刘志丹同志,在这方面都是行家里手。对于前来汇报的同志,陈克很想主动吐两句槽,例如“山东根据地就这么缺钱?”“最近肉票们还好请么?”
想归想,陈克还是老老实实的听起了汇报。前来汇报的同志对这件事看来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并没有直接提及此事。从沂蒙山地区发动“抗租抗税,打击邪教”开始讲起。
山东作为直隶,满清的控制力相当强。也就是说,满清政权的税收力度颇大。北方局因地制宜的以“抗租抗税”发动起了革命。农民与官府之间的联系其实就是“税收”,一旦“抗租抗税”,也就是造反了。
中国传统造反里头,“不纳粮,不交税”一直是千百年来的固有口号。绿林武装力量也素来是采用这种口号的。既然要改造山东的绿林武装,发动起革命工作。北方局的同志们认为宣传什么“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根本没有实际效果。“谁欺负老百姓,就打倒谁。”这种恩怨分明的态度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人民革命最终还是要落到人民大众“得翻身,得解放”的这个结果上。前期的发展相当迅猛,干掉了沂蒙山区的满清势力之后,分田分地,根据地也是一片红火。可近期以来,各地的邪教徒们突然对根据地有着强烈的敌意,双方的冲突很快就激化起来。

十九 基层(四)
在1907年6月,人民党中央建立北方局。北方局的书记由尚远担任,主要干部有柴庆国、陈天华,以及一部分愿意去北方工作的同志。依托了对武星辰在山东建立起来的武装力量,北方局成为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部根据地。
山东属于直隶,是袁世凯北洋集团的地盘。从北方局建立开始,中央的建议就是北方局扎根沂蒙山区,在最穷困,敌人力量最弱的地区展开革命工作。革命工作不是推翻满清,而是通过逐步将群众自发的革命需求引导到自觉的革命需求上去。进而达成推翻压在人民头上所有压迫者的革命目标。
北方局发展的倒是有板有眼,他们与山东敢于起来扯杆子的绿林豪杰不同,绿林豪杰追求的是一朝暴富,希望靠了武力成为凌驾一切之上的施暴者。与北方局这种心甘情愿的沉下来,与人民一起苦苦土里刨食的人民革命组织是大不相同的。
山东根据地与安徽中央相距千里,汇报来往一趟就得一个多月。所以实际指示根本没有意义,某种意义上说,人民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党内“山头”就建立起来。即便北方局筹集革命资金的方式再奇怪,只要总体方向没有问题,陈克也必须以观后效。而不能当时就进行直接了当的判断。
前来汇报的同志对山东根据地的发展自然是极为自豪的,即便面对着陈克,他依旧信心十足。陈克也倾听着,直到汇报结束。陈克才对自己最在意的事提出了疑问。山东根据地的党建工作到底干到了什么程度。
汇报的同志坦然答道:“陈主席,我们现在所有的党员都进入了基层。帮助群众解决各种生活问题。虽然我们山东根据地消灭了满清的官府,而且对土豪恶霸进行了镇压,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不过整体上,沂蒙山地区还是太穷,想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话,还需要中央进支援更多的农业科技。特别是饲养业,陈天华书记在根据地里头推行的科学饲养效果很好。尚远书记询问,沂蒙山地区本地可否进行钢铁冶炼?或者根据地有没有办法提供金属农具制品。这次发行的债券,就是想用来购买金属制品。”
这年头想弄到金属制品实在是极为辛苦的一件事,如果在以前的农业时代,金属制品的需求量其实有限,所以贩卖还勉强能向农村这个大市场进行。可是随着中国城市发展,对金属的需求是爆发性的增长。这也极大的破坏了旧式农村的金属来源。把金属卖去城市比卖去农村更加有力可图,即便是价格不高,但是城市对金属需求量大,而且交通便利,运输方便。远比把金属制品运去农村来的更有利可图。如果没有数倍的利润,商人根本不愿意把铁器千辛万苦的运到沂蒙山区这种穷地方,而数倍的利润直接导致了沂蒙山区人民群众购买不起。
“沂蒙山区这么缺乏金属制品么?”有政治局的同志问道。听汇报的不仅是陈克,政治局的同志也都在听取汇报。
“我出发前几天,根据地里头刚处决了一个恶霸集团。这里头有人开了一个铺子,先是向买不起日用品的群众赊账。等帐积累起来之后,他就开始收债。群众还不起,这个恶霸集团里头放高利贷就向群众发放高利贷。群众不得不借高利贷还债,结果这就成了恶性循环。这群人勾结的有响马,群众不肯还债的话,他们就来抢男霸女,掠夺土地。”
听着这么鲜活的例子,政治局的同志各个苦笑。像安徽根据地这种通过国家体制强行把金属农具在农村推广的,在整个中国是独一无二的。靠了贸易,商人只追求利润最大化,谁管你农民的死活。在工业化时代的冲击下,满清与地方士绅再也无法维持农村里头的旧有秩序,士绅们当中的劣绅就趁势而起。通过经济手段来掠夺地方。
陈克早就讲过这种“劣绅驱逐良绅”的过程,根据地由于推行了新制度,这种情况基本没有发生的土壤。山东的同志讲述的内容,给了委员们上了一次深刻的实践课。
山东的同志对着等事情见得不少,他自豪的说道:“我们打掉这批恶霸集团的时候,不少群众只是觉得终于有人给他们做主了。人民群众真的是善良的很,恶霸集团不把群众当乡亲,但是群众还是把他们当乡亲。群众中有人还建议让这些人把掠夺自群众的利益吐出来,还是饶他们一命的。在我们深入做了工作,向群众讲述这些人是利用的制度来犯罪,这帮人背后的制度是罪恶的。群众对政治的理解水平高了很多。群众终于认识到,欺负群众的是这个制度。公平买卖是一回事,但是利用公平买卖的制度本身就是罪恶。最后把这匹恶霸全部枪毙的时候,真的是万人空巷。这批斗会开的激烈的很。”
“干得好!”已经有政治局委员们笑着赞道。尚远与陈天华都是极其有冲劲的同志。尚远工作能力极强,大家是很服气的。
看政治局的委员们表现了极大的赞成,山东的同志这才真正为“发行反清救国债券”的行动进行了辩护。沂蒙山根据地根本没有工业技术人员,虽然带去了不少科学技术资料。真正能开始推行的都是与农业有关的。即便是组建起了农业合作社,想比较快速的提高根据地生产力也是千难万难。不得已,为了解决当前的问题,提高农具质量。只有暂时弄到一笔钱,根据地自己组建运输队伍来弄到铁农具。春耕前能够最大限度的弄到这些农具,对今年的农业生产有着极大的帮助。
中国现在真正意义上的冶铁中心,也就是汉阳钢铁一家。陈克对最大限度利用汉阳钢铁的打算,政治局上下都知道。听着山东的同志这么阐述着沂蒙山根据地遇到的种种现实困难,政治局的同志对拿下汉阳钢铁的渴望立刻增加了很多。汉阳钢铁的意义现在无需赘述,怎么才能最有效率拿下,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我们进入农村之后,大批的群众加入了农会。原本的会道门就遭到了冷遇,这些人和我们关系是越来越差。甚至有些地区出现了会道门煽动群众的事情。”山东同志介绍了近期最大的矛盾。
“对这些人一定要斗争到底。一定要把群众从他们手里夺回来。”陈克对这些组织从来没有好感。
“好的,陈主席。”山东同志连忙记录下来陈克的指示。
“另外,沂蒙山地区的道观好像比较多吧?”陈克问。
“是的。”
“只要这道士不讲生死轮回,只是讲成仙修行的。就属于咱们可以争取的对象。如果道观比较破败,咱们一些同志可以暂时以小道士的身份进入道观工作。山东道观多,用道士的身份作掩护,比较方便。”陈克这么说一来是工作,二来他对道教有种比较天然的亲近感。陈克把《道德经》全文诵念过几百遍,对于老子,他是非常尊敬的。
“那和尚庙要不要这么对待?”山东同志问道。
“凡是讲生死轮回,凡是讲死后世界的。都基本可以当作邪教处理。就算是道士,讲这种东西的,也不用客气。”
山东同志能感觉得到陈克是高看道教一眼的,虽然还是有些奇怪,却也没法多问。他只能答道:“是。陈主席,我记住了。还有件事,山东最近来了些同盟会的人。这帮人没有到沂蒙山,而是在其他地区活动。尚书记正在搜集情报,等理出一个头绪之后,会给中央送过来。”山东同志把这个内容通报给了人民党中央。
自打二次反围剿之前明确拒绝了与同盟会拉上关系之后,同盟会这个组织已经完全淡出人民党中央思维之外。突然听到同盟会跑去山东活动的消息,同志们的最大感觉是有点意外。陈克也没有对同盟会有什么感觉。历史书上同盟会也算是大名鼎鼎,这个时空的同盟会也没有太大变化。趁着天下大乱的时候,同盟会的说客在各地寻找合作对象。
“咱们专心进入农村工作,同盟会只要没有进入农村,那就完全不用管他们。”陈克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同盟会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
这次北方局汇报之后,人民党中央经过讨论。决定支援一批铁农具给山东根据地。根据地到山东有运河之便。人民党现在一点都不缺北洋军的军服,更不缺乏北洋军的印信。一万件农具以及修理工具用小船队足以运输。运输部队计划走运河,过了徐州之后就穿上北洋军的军服。只要路上给钱给够,尽可能的不要惊动北洋军。
“如果被发现拦截,那就干脆报出咱们的名号。还有一批北洋军军官在咱们手里扣着。他们不敢对咱们怎样的。这批农具如果能够运到山东,一定要尽可能充实农业合作社。和人民紧密联系在一起,是根据地的基础。”尽管知道伤员和陈天华一定会这么做,陈克还是忍不住反复交代。
“放心吧,陈主席。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二十 革命党受挫(一)
陈克出发的时候并没有大张旗鼓,人民党到现在最起码的保密观念还是有的。六安理论上是人民党的根据地之一,不过这玩意也就是个理论。占据了六安县城之后,革命工作一直在一种“发动边缘”徘徊。人民党仅仅完成了诸多据点建设,这些据点也是为了拱卫安庆与内陆交通而建设的。
临走之前,陈克意外的接到了北京传来的消息。孙中山领着同盟会占据了广西的镇南关,夺取了镇南关的三座炮台。清廷闻讯即为惊恐,急电广西巡抚张鸣岐、边防督办龙济光、统领陆荣廷等,限一星期内夺回右辅山炮台,否则革职解京办罪。
陈克对着地图看了看,从山东到安徽,再到浙江,现在又是中越边境的镇南关。这条革命党们武装起义的路线绵延数千里,仿佛是一把张剑贯穿了中国东南的精华地区。满清的日子可真不好过。慈禧会采用什么应手,陈克很是好奇。想归想,陈克没有对此进行评价。他向送行的同志简单告别之后,就带着部队乘上了运兵船。
慈禧此时的心情只能用五内俱焚来形容。在她面前也有一张地图,远没有陈克手中的地图详细。但是慈禧本人得到的造反情报比陈克多些。不仅仅是安徽、浙江已经落入革命党手中,在广西爆发镇南关起义之前,湖南常德也爆发了起义,起义军已经占据了常德城。至于山东的“匪患”,在慈禧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扫视了一圈地图上的乱象,慈禧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回到安徽。安徽无疑是所有起义中最早的。但是安徽却让慈禧感到一种极大的困惑。其他革命党一旦占有了地盘,第一件事就是向外界宣布他们的存在。唯独安徽一家从来不这么做。关于陈克与人民党的信息收集的越多,作为一名政治家的慈禧就越是感到不安。
慈禧一度以为岳王会是安徽最早的乱党。收集的情报越多,慈禧就越能看出事情的端倪。陈克光明磊落的将岳王会逼到了死地。慈禧很熟悉这种政治手腕,她做事也是如此。大清现在最大的反贼是这么一个人,慈禧不能不感到背后发冷。
现在慈禧面前摆放了两份文件,一份是人民党的《安徽人民政府宪法》。慈禧虽然看过多次,还是忍不住再次翻了翻。
第一条安徽人民政府是中国人民党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政府。
第二条安徽人民政府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行使权力的机关是安徽省人民代表的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的大会。安徽省人民代表的大会、地方各级人民代表的大会和其他国家机关,一律实行民主集中制。
第三条安徽人民政府是统一的多民族的政府。各民族一律平等。禁止对任何民族的歧视和压迫,禁止破坏各民族团结的行为。
第四条安徽人民政府依靠国家机关和社会力量,通过社会主义工业化和社会主义改造,保证逐步消灭剥削制度,建立社会主义社会。
这些革命党的陈词滥调跃入眼帘,慈禧只觉得一阵极度厌恶。她翻开了精心确定的《钦定宪法大纲》。原本冷峻的神色也有了些柔和的迹象。
一、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
二、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
三、钦定颁行法律及发交议案之权。凡法律虽经议院议决,而未奉诏命批准颁布者,不能见诸施行。
……
五、设官制禄及黜陟百司之权。用人之权,操之君上,而大臣辅弼之,议院不得干预。
六、统率陆海军及编定军制之权。君上调遣全国军队,制定常备兵额,得以全权执行。凡一切军事,皆非议院所得干预。
七、宣战、讲和、订立条约及派遣使臣与认受使臣之权。国交之事,由君上亲裁,不付议院议决。
八、宣告戒严之权。当紧急时,得以诏令限制臣民之自由。
九、爵赏及恩赦之权。恩出自君上,非臣下所得擅专。
……
十三、皇室经费,应由君上制定常额,自国库提支,议院不得置议。
十四、皇室大典,应由君上督率皇族及特派大臣议定,议院不得干预。
看着这一条条确定皇帝权力的宪法条文,慈禧仔细确定没有任何纰漏。尽管这些内容只是把君权至高无上变成宪法,可慈禧依旧觉得很不够。其实她最讨厌的就是不得不确立宪法这件事。主君不得不依靠法律来保证自己权力,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主君不再拥有绝对的权力。对于慈禧来说,这是一次真正的失败。可她不能不接受这种让步。
反对大清的并不是那些官员,真正的反对者是士绅。慈禧很有些后悔一时草率废除了科举。废除了科举之后,一时堵住了童生们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渠道。朝廷要求新招收的官员都要是懂西洋科技的,大清又没有这么多学校。结果就是大批人跑去外国读书。革命党人就在这些学生中煽动革命。那些年轻的学生到了国外,没有父母管教,本来就跟脱缰野马一样,哪里经得住乱党的胡言乱语。年轻人会干什么混账事,慈禧太清楚了。她的亲生儿子同治,还有她的亲外甥光绪都是胡作非为。即便生长在帝王之家,登上了皇帝的至尊宝座,这两个年轻人也根本不听劝告。
老一辈的士绅虽然没有年轻人胡闹,他们却有着自己的不满理由。洋人的入侵让士绅们生计变得日渐败坏,守旧的士绅对于朝廷自然是满腔怨气,而那些不认祖宗的士绅则干脆当了买办,跟了洋人。
慈禧很清楚,对于大部分官员来说,选择朝廷还是选择士绅,官员们绝对会选择士绅。官员们来自士绅,他们代表的就是士绅的利益。所以这份《钦定宪法大纲》,其实根本不是给官员们看的,而是用来安抚士绅的。建立议院,目的就是给士绅提供更多介入中央政治的机会。所以《钦定宪法大纲》根本没有必要客气,既然给了士绅干政的机会,那就得让这些人知道,主君才是最大的。
想到这里,慈禧突然想起了陈克领导的人民党。陈克与慈禧一样,两人都非常清楚士绅对于政治的重要性。不过慈禧选择的是调教士绅的鞭子。而陈克干脆就大刀阔斧的铲除起士绅来。从人民党颁布的《安徽人民政府宪法》来看,陈克完全把依靠草民造反给写进了宪法。在实施手段上,人民党将安徽士绅的围子给打破,加上实行了均分土地的政策。现在整个安徽只剩了人民党和安徽的百姓。慈禧对陈克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狠辣很是赞赏。一旦决定了做某件事,就不要再留什么后手。斩草不除根,只是徒留后患。有这般狠辣手段的陈克站到慈禧的对立面,却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不妨让士绅和陈克来一次决战吧,慈禧已经定下了这样的打算。人民党的土地政策就是与天下的士绅为敌。甚至不止士绅,只要有十几亩地的自耕农,就不可能接受陈克的土改政策。只要能够善加宣传,陈克就是天下的公敌。而慈禧就能引导天下的舆论。
“革命党就是一群强盗!他们要抢走所有的土地!”禧完全能够想象出,士绅们认清人民党的真面目之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惊慌失措。而此时,士绅们只有团结在朝廷旗下,才能避免被人民党夺去土地的命运。对人民党的恐惧,还能轻易的把所有的革命党都给牵扯进去。
这番谋划已经在慈禧心中成型好几天了,慈禧感到麻烦的是,到底让谁挑头来宣传此事。慈禧中意的人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养病”的岑春煊。岑传宣虽然坏了事,被迫“养病”,但是这个伪君子很有欺人之能,信他的人很多。
第二个人选就是袁世凯,袁世凯的号召力在曾春煊之上。虽然清流对袁世凯不满意,但是对
第三个人选则是张之洞。张之洞在洋务维新派里头颇有号召力。而且也是曾国藩湘军南洋一系的元老。各地的革命党造反,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地区。张之洞如果出面,说服力自然是极强。
一旦能让士绅们恐慌起来,无论是让士绅出钱来组建新军,或者让士绅们自发组建团练。或者干脆只是简单的恐吓一下士绅,让他们再次聚集在朝廷这边。朝廷就可以有各种手段可用。
但是,这必须建立在朝廷能够扑灭安徽陈克叛乱的基础上。想到这里,慈禧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就现在看,朝廷并没有这样的人。难道和太平天国时候一样,请洋人出兵相助么?
就在慈禧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安排的时候,却见李莲英满脸喜色的进来。李莲英这次也不怕惊扰了慈禧,一进殿,他就跪倒在地,“老佛爷。陆军部铁良求见。”
“有什么事?”慈禧知道铁良肯定给李莲英说了什么,不让李莲英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江宁守军击退了光复会的乱党。江南提督张勋已经开始追击乱党。”李莲英知道这是少有的好消息,他的欣喜是发自内心的。
“宣铁良进来。”如李莲英所想,慈禧果然有了喜色。这么久了,这是一次真正的喜讯。
不管铁良是如何兴冲冲的向慈禧禀报喜讯。满清保持了一贯夸大事实的作风,光复会主动的撤退变成了江宁主动击退了光复会。倒是追击这件事总算是说了实话。王有宏这些日子一直在前线。他很聪明的没有干涉新军第九镇的战斗指挥,只是以类似监军的身份来参与军事行动。
王有宏真正行驶了监军的职能,在战事激烈的南京城南山谷战斗中,他时候没有躲到后方。对于战斗中战功的观察是合理与到位的。战斗之后,他向张勋建议各种赏赐,都基本能够公正公平。新军第九镇原本的担心赏罚不公的现象居然没有发生,这还真的鼓起了新军第九镇的战斗意志。
在山谷之战后的第三天,新军第九镇主动出击,向光复会发动了进攻。战斗从开始到进入激战,并没有持续太久。

二十一 革命党受挫(二)
“兄弟们,向前者重赏。打退了乱党,一人五银元。战死的,抚恤加倍。”军官们的吼叫声在新军第九镇的队伍中回荡着。
黑压压的清军中爆出一阵回应的吼叫声,王有宏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信用。第一次山谷之战,敢战者与伤者都得到了赏赐。而死者同样得到了加倍的抚恤。活下来的新军们首先担心的自然自己的赏赐到不到位。
王有宏精通官场里头的那套弯弯绕,赏钱是列队之后,王有宏带着亲兵亲自发放的。若是在旧式军队里头,这么做未免就“欺人太甚”。王有宏虽然暂时是新军第九镇的指挥者,可是王有宏却不是新军士兵的上司。他只是新军士兵“上司的上司”。发钱的事情轮不到王有宏出面。必须是王有宏把钱给新军士兵的上司,然后由新军士兵的上司把钱发给新军士兵。这横插一杠子属于“坏了规矩”。
对王有宏来说,他既然准备控制新军,就算是坏了规矩也得硬着头皮上。若是发了钱给新军军官,就算是新军军官一点不截留的全部发给士兵,新军士兵也不认为王有宏有什么功劳。袁世凯之所以能够牢牢掌握北洋新军,其中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对“发饷”的控制。凡是在发饷的时候不能引导士兵的忠诚心向袁世凯倾斜的军官,都被袁世凯干掉了。对这种举动,袁世凯自己有一个精辟的评价,“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有钱,不服从就吃刀。”王有宏现在没空也没有机会做到这点,他只能从渗透开始做起。
在生者的赏赐到位之后,大家又接着考虑万一自己死了之后家里人怎么办。对此,王有宏对着新军名册确定了战死者身份。他把这笔钱抚恤金在队列前交给了新军军官,要新军军官当众保证将把这些抚恤金送到战死者家属手中。
这种合情合理的安排彻底打消了新军的顾虑,不管谁发的钱,新军第九镇的士兵得到了完全没有克扣,发放及时的赏金之后,自然是士气百倍。在军官们发出了号召之后,新军士兵们排着训练时学会的整齐队列,向着光复会阵地行进。
上次山谷激战,光复军虽然取得了场面上的优势,战斗结束时又占据了战场。可以说是正面作战中少有的胜利。但是代价同样巨大,英国人的炮击加上上次激战,近万人的部队伤亡接近10%,这上千人都是敢战之士,说是核心也不算过分。没有这些人,光复会的军阵立刻就显得松散了不少。
不仅是人员伤亡,部队的弹药消耗更大。一场战斗,光复会就用去了一半的弹药。这种战斗再来一次,光复会就只能拿着冷兵器与清军作战。
与光复会的进攻不同,清军每行进一段就重整队列,而且子弹泼水一样向着光复会阵地上打来。阵地后头的大炮也在胡乱射击。准头虽然不足,却很能振奋士气,同时扰乱光复会的兵力调动。
“冲啊!”光复军向着清军发动了一次反冲锋。双方基于训练上的差距太大,清军打出三发子弹,光复军只能打出一发。眼见清军一步步靠近,火力彻底压制住了光复军,徐锡麟等人却干着急没办法。之后只能派出部队靠近肉搏。
新军第九镇实在是训练的不错,见光复军冲了出来。他们的部队整齐的散开后撤了一小段距离,一直紧跟在队列后头的机枪被推了上来。上次战斗机枪没能发挥威力,这次战斗新军调整了战术,突前的机枪对着光复军的人群猛烈喷吐着火焰。
被机枪扫中的光复军战士仿佛被大锤猛烈集中胸口般停顿下来,然后纷纷倒地。在彻底干掉了反冲锋的光复军之后,新军再次整顿队伍,排列成整齐的横列,一面放枪,一面缓缓却有效的逼近光复军的阵地。
光复军的阵地上掀起了一阵聒噪,暂时还没有投入战斗的各部看到自己的战友被这么屠杀一样打倒,有些人已经愤恨的不顾横飞的子弹,站起身对着清军大骂起来。清军根本就视而不见,继续按照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战法向前推进。
这场子弹横飞的战场上,光复军方面唯一像样的防御工事是军医院。工农革命军步兵手册里头记载的要点中有这么两条。“部队只要在一地停留的时间超过短暂停顿的时间,就应修工事。”“火力越强,工事越深,伤亡越小。”
哪怕是军医院的修建,工农革命军也贯彻了纲领,修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工事。而且工农革命军还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没有工事就没办法搭建临时手术室,露天给士兵做手术也未免太可笑了。另外革命军的武装部队每人都有步枪,在搬运伤者的时候不可能扛着枪。若是没有工事,步枪根本没地方储存。若是光复会厚着脸皮来“借枪”,那可就糟糕了。
军医院修在一个攻守兼备的高处靠后一点的地方,往前一点就能轻易的组成防御阵地。黑岛仁与指挥官们就在高地上观察着战斗。每个人都想起了步兵手册里头的话“不管是攻还是防,都要尽量靠前配置自动武器。”
新军的战术符合了这个战斗规律,自然能把光复会打得无法应对。但是新军毕竟是旧式军队,这种靠前配置自动武器的方式与横队进攻结合,作战效果大打折扣。这本该是纵队进攻,突入光复会阵地,把光复会分割开来,然后一面防守,在另一面配合自动武器对其他区域的光复会阵线给与沉重打击的。
如果是工农革命军拿着这些武器,早就把光复会一分为二。现在战局基本就该确定了。
“看来咱们只能殿后了。”黑岛仁放下望远镜对着同志们说道。指挥员们都默默点头,光复会现在占据的阵地是南京城南的要地,如果失去了这个阵地,光复会只能退后几十里才能找到适合再次集结的区域。工农革命军当中,全面撤退前首要就要撤退伤员与军医院,继而安排其他非战斗部队撤退。眼看着光复会就要顶不住了,但是到现在还没有进行医院撤退的准备,守卫军医院的重任看来只有工农革命军来承担。如果工农革命军落在最后,殿后的责任也只有一并承担起来。
“开始准备吧。让各班排的指挥员轮流上来观战。”既然已经决定了未来的行动,黑岛仁就得让部队做到最大限度的知己知彼。各部队指挥员轮流观看新军的战斗模式,这是最佳方法。
轰鸣的炮声,一阵阵密集射击的枪声,各种怒吼和惨叫声,加上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厚的硝烟味道,山谷战斗进入了最后的时刻。新军第九镇终于逼近了光复会的主阵地,光复会里头那些拿着冷兵器的部队为了躲避子弹,开始逐步后撤。拿着火枪的部队与清军开始了残酷的对射。
清军有机枪,在对射中占据了极大的优势。坚持了没多久,连拿着火枪的部队也开始撤退了,整个阵线很快就开始松散。就在这关键时刻,光复会派出敢死队出击的杀手锏。黑岛仁他们看得清楚,敢死队头上缠着白布,双手拿着炸弹向新军第九镇的阵列猛扑过去。新军第九镇此时也打红了眼,他们根本就没有躲闪,更没有慌乱,部队用排枪向着敢死队猛烈射击。把这些光复会战士一个个打倒。原先猛冲而出的光复会部队越来越稀疏,在硝烟中,这些身影一个个倒下。敢死队的冲锋最终落得全军覆灭的结局。
此时,退下来的光复会战士在军医院附近越聚越多,如此惨烈的战斗让这些人失去了取胜的信心。人人脸上阴晴不定犹豫不决。他们现在还没全面撤退,完全是因为陶成章没有下令,而且也没有有号召力的人带头撤退的缘故。
在前线的陶成章也知道此时该退了,但是他不甘心。这么多人牺牲在这次山谷战斗中,陶成章现在胸中沸腾着两个冲动,一个就是承担起责任来,带着光复军全面撤下去,另一个则是亲自带着最后的敢死队冲上去和清军同归于尽。总指挥官的冷酷自觉与热情革命家面对绝境时不可扼制的自我毁灭的激情,让陶成章的脸看着都开始扭曲了。
“陶公!带着同志们撤吧。我们敢死队殿后。”徐锡麟在此时冲了过来。他肩上中了一枪,简单的用布条扎住,血迹把衣服染红了好大一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陶公,这次打不下金陵,咱们还有下次的机会。”
“伯荪,那你怎么办?”陶成章冲着徐锡麟吼道。
“我们挡住新军,一定让同志们撤下去。挡不住我们就死在这里。陶公,快走吧。你指挥同志们撤,咱们光复军还散不了。若是有人先撤,这队伍以后怎么带?”徐锡麟两眼血红,却没有失去冷静。
说话间,又是一排子弹打过来。新军第九镇在直瞄射击方面完全不行,靠的是排枪。这排枪尽管是对着徐锡麟这边打过来的,却只是击中了陶成章与徐锡麟身边的两个光复军战士,处于射击中央的几个人反倒毫发无伤。
“撤吧,陶公。别等了。”徐锡麟猛的拽住陶成章的手臂,大声吼道。
“伯荪,我们撤下去等你们。”看徐锡麟脏兮兮的衣服,还有身上又开始渗出鲜血的伤口,陶成章忍不住满眼是泪。
徐锡麟此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在一阵阵枪炮声中大声说道:“不要等我们,撤回浙江去。我们这些人死在这里那是命,死不了那就是我们命大。不过,陶公,新军靠不住啊。千万不要轻信新军了。”
仿佛是上天要给陶成章更沉重的打击,就在他想走又感觉不甘心的时候,却见有负责传讯的干部急匆匆跑来。陶成章虽然脑子里头一片混乱,却意外清醒的想起,这个累的仿佛随时就要虚脱的同志是负责浙江情报的。“陶公,上海清军出动了,他们直奔杭州而来。沿途上咱们的同志们求救!”
陶成章脑子里头嗡的一声,他伸手就往腰间摸去。那里别着陶成章的手枪,陶成章现在想用这支手枪自尽。
徐锡麟眼疾手快,他一把按住了陶成章的手臂。“陶公,撤吧。我们的生死根本不足为道,但是这么上万同志,你得负起责任来啊。”
带着万般无奈与万般的不甘心。陶成章看着光复会越来越松散的队形,以及在新军第九镇井然有序的攻击下主动或者被动撤退的光复军各个部队。陶成章猛地擦了一把眼泪,“伯荪,全靠你了。”
说完,陶成章带着几个护卫,一面招呼身边的干部开始指挥撤退,一面率先向后方撤去。
这种撤退根本不可能是井然有序的,缺乏组织,缺乏引导。全面撤退的命令甚至无法传递到整个阵线中去。有些前线悍勇的光复会部队虽然不是敢死队,却依旧在战斗,他们本以为后面的同志们会支援自己。完全没想到,后面的同志却开始向着山梁玩命跑去。被这种局面给骇住了,这些同志竟然忘记了战斗,就呆在原地。
王有宏在望远镜中看着光复会阵线突然间的全面崩溃,海潮一样的人再也不战斗,而是争先恐后的逃向后方山梁,然后越过上梁消失的无影无踪。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乱党们顶不住了。只要纵兵追击,那就是无数的功劳。
“传令下去,全军追击!哈哈哈哈!”王有宏刚发布完命令,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仰天大笑起来。
但是事情却远没有王有宏想象的那么容易,光复会最前线的部队却根本没逃走。这些人都是敢死队剩下的人员,人数还有一百二三十人。他们多数在大通学堂受过训练,至少也是最早加入光复会的一批人。这些会党出身的人有着一个共性,那就是身边的人多数都是亲朋好友,战斗中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的亲朋朋友伤亡极大,这些战士们眼睛都杀红了。他们此时根本就没想撤退。
战场是令人疯狂的地方,当熟悉了战场的硝烟,熟悉了子弹横飞的感觉之后,这些敢于留在战场上的人,此时胸中沸腾的是一种求死的强烈冲动。
“列队!”徐锡麟吼道。他在不久前的智慧中,原本还学着人民党传授的战斗技巧,躲在各种能够遮掩子弹的树木或者石头之后。每次子弹击中树干或者石头上的时候,徐锡麟心中也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
然而在这最后的时刻,徐锡麟这位历史上大大有名的革命者胸中毫无丝毫畏惧,他就直挺挺的站在枪林弹雨里头,按照他此时最本能的直觉开始最后的指挥。
徐锡麟并非不知道面前一排排的清军正在向自己这些人瞄准,随便一颗子弹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击毙,但在一种新的、对自己和别人都没有了丝毫怜悯的心境下,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件事了。徐锡麟甚至再也没有战场的感觉,他仿佛回到了与秋瑾等人一起在大通学堂训练光复军的日子。那时候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短褂,秋瑾手里拎着插在刀鞘里的日本刀。队列里头有人敢乱了阵形,秋瑾就抡起刀鞘劈头盖脸的打过去。行进训练中,前面是条小河,但是秋瑾根本下达停下的命令,整个队列就齐齐的迈进了淹没大腿的河流,硬生生的涉水而过。
目光扫过听着号令集结过来,或者已经站在徐锡麟身边的同志,他也不知道从那里抓起一支枪,徐锡麟高喊着“装弹!”然后自己带头打开枪膛,填装子弹。然后合上步枪。
“瞄准!”举起步枪,徐锡麟故意把枪托顶在受伤的部位上,瞄准了前方的清军。
“开火!”徐锡麟吼道。吼叫的同时,徐锡麟也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的射击声在徐锡麟左右响起,扣动扳机后枪托在射击的反作用力下,狠狠撞在了徐锡麟的伤口处。那剧痛感化为一种甘美的快感令徐锡麟背上汗毛直树。这就是死亡的快感,这是人类本能里头与求生欲望完全缠绕在一起的求死的渴望。
留下来的人都是光复会最后的精锐。这些战士正在进行着一场必死的战斗。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战士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已经完全没有求生的打算,留下在他们心中唯一的渴望就是死亡。
“装弹!”徐锡麟根本不看前面的战果,其实他的视野已经异样的扭曲起来,除了手中的步枪,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即便看到了,他也没有什么概念。徐锡麟已经进入了一种除了设计之外,完全没有任何想法的境界。
不管徐锡麟的世界在如何奇妙的扭曲变化着,事实却依旧运行。这一百二三十人的单薄阵线,给了他们正面的清军以猛烈的打击。或许是因为双方距离过近,或许是新军第九镇的部队经过漫长的战斗,也开始迟钝起来。光复会方才的一轮射击,打倒了三十多名新军。而新军装填子弹的速度远没有徐锡麟他们迅速。在新军试图装弹对射前,徐锡麟已经指挥着部队进行了第二轮射击。
新军中又有二十多人倒下了,其他人在这样的恐慌中手忙脚乱,甚至连装弹这么简单的战术动作都无法顺利完成。
王有宏纵兵追击的命令此时也造成了反效果。新军各部队都向着正面之敌冲去,他们甚至来不及集结火力对光复会最后的这队人进行交叉射击。
在徐锡麟迅速领导的第三轮齐射装弹瞄准完毕,黑洞洞的枪口齐齐指着面前十分稀疏的那队清军的时候,清军队列里头暴露出来的机枪手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扣动了扳机。突突突的机枪扫射声中,机枪手前面的两个清军立刻被打倒在地,因为子弹密集,其中一人几乎被火舌给切成了两段。子弹扫清了挡在枪口前的清军之后,终于开始鞭打起不远处的光复军。三个人顷刻被掀翻。也就在此时,徐锡麟指挥的第三次排枪把面前清军稀疏的打的更加稀疏了。可蹲在地上的机枪手毫发无伤。
“呯!”“呯!”“呯!”
伴随着三声不起眼的枪响,那新军机枪手的额头猛地暴起一团血雾。他随即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再也不会不动弹。
黑岛仁长长的松了口气,工农革命军终于赶上了。
虽然只是两个连四百人的队伍,工农革命军在数千人大败退的乱流中依旧保持了高效。部队拿到的枪支,又迅速用沙袋和早就编好的拒马将军医院的正门堵住。如果让败退的光复会成员冲进军医院,天知道他们慌乱之下能把军医院折腾成什么模样。
留下了护卫之后,三百人的部队取了武器,排成紧密整齐的队伍逆着人流就向前线行进。工农革命军把步枪靠内放,同志紧紧的靠在一起。这几天垂涎这些汉阳造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果然如同预料那样。败退中的光复会人流里头有人突然伸出手想抢夺枪支。但是在密集队伍面前,这种抢夺没有起效。遭到抢枪的同志提膝撞在抢夺者的小腹上,也许是力气过大,或者撞住了要害部位。那人翻起白眼,就倒在地上。随即好几只撤退者的脚就踩在那人身上。
当部队终于越过撤退者的洪流,进入能够摆开阵形的位置时。光复军最后的这点子精华们已经到了覆灭的边缘。
“先由狙击手和神枪手们打敌人的军官和机枪手。其他同志接着打敌人最前面的部队。一旦控制局面,二连四排就去把光复会的人拉回来。”黑岛仁命令道。
五连发汉阳造远比新军的单发步枪来的生猛。工农革命军的直瞄射击水平比新军第九镇可是高多了。三十几名狙击手和神枪手顷刻就把射程内的机枪手和军官给撂倒了十几个。接着的一轮射击将最前面的新军打得落花流水。特别是新军里头前线军官的阵亡,让新军顷刻就失去了指挥。就在这停滞的片刻间,后面奉命追击的清军冲上来与这些清军混在一起,极端的时间内就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边打边前进。”对着这乱糟糟的局面,黑岛仁下达了最合适的命令。
五连发汉阳造的齐射,那是只是三百多支,也顷刻掀起了子弹的暴风雨。被这暴风雨鞭打的清军混乱队伍中掀起了一阵阵的血花和惨叫。
徐锡麟他们几乎是完全依靠本能的排枪射击,让这人群里头的血腥味更浓了几分。混乱了几分钟里头,新军死伤者的身体在阵线前堆起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线。在这死亡线之后的新军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惨叫着嘶吼着,潮水一样退了回去。
前线的压力骤降,还残留的那些部队迅速向后方撤退,工农革命军的二连四排也赶下去,把徐锡麟他们给接上了高地。山谷之战现在变成了依托高地防守的局面。
王有宏万万没想到眼看着的一场大胜顷刻变成了败退,他目瞪口呆的在望远镜中看着奔逃的新军,还有迅速收拢队伍,撤到了高地之后的光复会残部。千般疑问在心中翻滚。就在王有宏再次把望远镜的对准对面山头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身穿深蓝色军服的战士举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孤零零的站在了山头上。那战士用力将旗杆插在地上,左左右右的打量了一番山下的敌人,这才转身慢慢消失在高地背后。此时山风一吹,那面红旗在风中飞舞展开。红色旗帜左上角,一个黄色的标志极为醒目。那是个奇怪的符号,仿佛是一张拉开的弓一样。
王有宏觉得那符号极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在此时,他身边的新军第九镇标统突然喊道:“王大人!那……,那是人民党的旗。人民党来了!”
人民党的大名在江南无人不知,强悍的北洋新军第三镇就全军覆没在人民党手中这件事更是轰传天下。这是王有宏第一次见到人民党的军旗,第一次见到人民党的士兵。听到喊声之后,王有宏却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人民党来了”这个概念。当他突然把传说中身穿深蓝色军服的人民党与不久前的那些深蓝色身影联系在一起,人民党强悍的战斗力与方才疾风骤雨一样战斗也自动联系起来了。王有宏手一哆嗦,望远镜竟然掉在了地上。
“快……,快……,快整队!”在恢复了最基本的神志之后,王有宏喊道。
人民党来了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新军第九镇的参战部队,虽然不知道人民党为何在这最后关头才投入战场。可方才的惨烈战斗实实在在的给新军上了一科。盛名之下无虚士,王有宏命令整队,而整队的军官们纷纷后退,新军经过一场艰难战斗才占据的山谷阵地很快就再次变得空旷起来。
也就在此时,却见对面山头之上又出现了一名穿着深蓝色衣服的战士,他也拿着一面旗,却是中间画着一个红色十字的白旗。他一面摇动旗帜,一面孤身一人向着新军阵地而来。
打着白旗,不是投降就是谈判。更别说南京是个长期通商的大城市,红十字白旗是医生的标志,不少军官都知道。虽然心怀忐忑,新军还是在仔细搜查了这名战士全身之后,带着这名战士到了王有宏面前。
战士很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与想象中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不同,这名战士皮肤白皙,与其说是战士,倒不如说是一名江南少年。
“请问这位是王统领么?”战士一口江南口音,虽然清亮,却平和的很。
“你有何事要见本官?是要投诚么?”王有宏摆起了官谱。
战士先敬了一个军礼,这才答道:“王统领,现在战场上受伤了你我双方的这么多兄弟。想打仗什么时候都能打,但是这么多受伤的兄弟却未必能撑太久。我军准备收拢伤者与死者。贵军若是愿意,不妨也派人收容伤者与死者。只要贵军派遣的部队不带武器,我军绝不开枪,也决不骚扰贵军行动。不知王统领意下如何。”
这个要求实在是大出新军的意料之外,王有宏和新军军官们诧异的互相看着,竟然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有宏问道:“你是光复会的人,还是人民党的人。”
战士冷静的答道:“现在接掌对面阵地的是我们人民党的部队。”
听了这话,不少新军军官倒抽一口冷气。王有宏很想厉声指责这个战士,人民党跑来南京做什么?
不过这话也太露怯了,他好歹忍住没说出口。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民党,王有宏完全不知道。虽然有心拷问,但是王有宏好歹知道“两军开战不斩来使”的规矩。接下来不管怎么哄骗或者威胁,人民党的战士都绝不透露任何人民党的信息,王有宏无奈之下,同意双方各派三百人前来收拢己方的伤者与死者。他也打定主意,若是人民党真的能派出三百人,那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战了。一定要弄清楚情况之后再说。
三百没有任何武装的新军胆战心惊的向着堆积了最多死伤者的前线走去,很快,山头上也出现了一大批都是身穿深蓝色军服的,清军军官望远镜里头数的清楚,果然是三百人。放下望远镜,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恐。对面的敌人果然是人民党。现在大清最彪悍的一支乱党插手南京战役了。
确定这件事的清军,心中都仿佛被押上了一块重重的大石头。

二十二 革命党受挫(三)
血腥味弥漫在浓厚的硝烟里头,空气中除了这些令人汗毛直竖的味道之外,还充斥着伤者的惨叫与呻吟。由于新军的炮兵没有真正制造出什么战果,所以死者们还都保持着完整的躯体。身上中枪只是大量的失血,衣服上血迹斑斑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子弹在头上制造出来的诸多孔洞、塌陷,或者干脆就把头部某处掀掉一大块的惨状,极大的挑战着人类的精神极限。
新军还是颇有锐气的,特别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进入战斗的时候,战场狂热气氛席卷了整个新军的青年,对于死亡的感觉并不强烈。或者说他们来不及去注意死亡的存在。当这些人再次回到自己亲自参与制造的修罗场中,请眼看着被战火摧残的生命,以及那些号哭着逐渐死去的人,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战场,什么叫做死亡。
“你们,过去看看那堆人里头还有没有活下来的兄弟。”军官忍不住吼叫起来。新军士兵都在本能的绕开死相惨烈的死者,特别是绕开战斗最后时候积累起最多伤者与死者的死亡线。
虽然在军官的催促下,这些人毫无战地救治经验的新军不得不开始找出伤者,把死者归拢在一起。可惨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畏惧的眼神,无一不暴露出这些新军想转身逃走的心理活动。
为了避开眼前的惨状,新军不得不经常抬起头,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工农革命军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工农革命军完全没有新军那种畏惧,看到确切的生者,他们手脚麻利的将其抬出来,立刻进行战场救治。还有一些工农革命军的战士在阵地上划分区域挨个探查,他们把手指按在不动弹的人脖子上,过了一阵之后,就喊人过来帮忙救治,或者继续前去检查下一个趴伏或者侧歪的人。
或许是因为见过的血腥场面太多,或许是因为工农革命军医疗知识与实践更加丰富。或者根本就是因为见到太多受重伤的战友或者敌人经过治疗后恢复了健康,所以工农革命军的战士脑海里头根本没有对惨烈战场的畏惧。大家脑海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抓紧时间就能够拯救战友。不仅仅是战友,光复会的战士所表现出不怕死的战斗,作为友军的工农革命军是非常钦佩的。心里头满是对救治生命的渴望,每个同志的动作都迅捷而准确。
新军第九镇好在军服统一,伤者与死者很容易就能与光复会区分开来。即便是光复会中少数的新军成员,他们也摘掉了领章标志,撕掉了袖标。所以很好区分。
工农革命军对面的新军惊讶的发现,人民党并没有简单的抬人,而是先进行简单的治疗。用纱布堵住伤口,或者在那些伤者腿上或者胳膊上扎上绳带。尽管不明白止血带的意义,但是新军明显看到伤口出血速度降低,而他们本能的感觉到那些白生生的纱布是干净有效的。
“兄弟,给我们几块你们的白布行么?”
“这边的大哥,这个人是我们营的兄弟,你看这血嘟嘟往外流。帮忙堵一下吧。”
军医们稍微迟疑了一下,双方虽然约定不带武装,不过现在战场上遍地都是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两边收拢伤员与死者的官兵早就用地上的武器武装起来。由于新军到最后也没冲上光复会的核心阵地,战场上双方重叠的区域不多。这种收拢己方伤亡者的工作一般都是在双方默认的地域进行的,一旦越过这条默认线,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一迟疑之间,新军也感觉不对。新军为首的军官看样子对工农革命军敌意不强,他咬着嘴唇心虚的向新军阵地方向看了看,扭过头来的脸上已经有了决然的神色。“那边人民党的兄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就这么死吧。这样,你们若是肯救我们的兄弟。到这边为止,地上的枪都给你们!”
军官所站的位置是光复会最远的死者所在的地区。这人很是机灵,从带人上战场的时候,他就站到了这个位置,等于是划出了新军这边的底线。人民党不肯节外生枝,收集武器的时候只好稍微让出一部分区域来。这为军官现在这么说,其实新军吃亏非常有限。
战场上遍地都是受伤的人,知道事关自己的生死。新军的伤者们也不管那些蓝衣人是敌人,更不管自己的伤到底是谁打的。他们都想接受治疗,一时间阵地上求救的声音响成一片。
在能拯救的情况下,医者的仁心是一种本能。给地方提供救治对于工农革命军的部队也是家常便饭,稍微商量了一下,军医们开始对新军抬过来的伤兵进行了救治。包扎,甚至简单的探伤、取子弹,缝合伤口,军医们手法极为纯熟。新军伤员们知道自家事,新军缺乏军医,几天前受伤的伤兵们尚且没有能够得到救治。现在虽然是人民党的军医进行治疗,大家早已经痛的要死,再痛也不可能惨到哪里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反抗治疗的。
新军摄于人民党的威名,又见这些人手法纯熟,救治的时候也让新军官兵帮忙。至于使用的治疗手段和治疗内容也完全在理解的范围内。大家原本还有些担心人民党的军医会玩阴的,后来心理上竟然隐隐的变成了一种信赖。
等双方各收拢完死者与伤者,太阳也偏西了。王有宏也没想到人民党的军医居然肯给新军治疗,即便是人民党在收买人心,王有宏也知道对此事绝对不能深究。见部队大战之后完全没有战意,他也命令部队稍稍后退扎营。
双方在默认的分割线内收拢完一下武器,这一天的战斗终于彻底落下帷幕来。
这几天人民党的军医全力治疗伤者,轻伤号得到了包扎,重伤号进行了手术。除了完全无法移动的伤员之外,陶成章专门派人护送无法继续战斗的光复会成员返回杭州。军医院里头伤员剩的不多。今天这一场恶战,伤员数量直线上升。虽然要派部队把守要地,巡逻,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全力放在救治伤员工作中的工农革命军实在是无力派出太多人。
光复会殿后的部队,加上抢救回来的伤者,总数高达一千多。若是平日,他们定然不可能服从人民党的指挥。好在徐锡麟重伤昏迷前并没有失去清明,他把留在这里的光复会各部首领叫来,让他们完全服从人民党的指挥。鬼门关前头转了一圈的光复会上下都知道齐心协力的必要性,没有任何一人反对。光复会剩下来两百多没伤或者轻伤的部队被分成十人一组的小队,每队派遣两名人民党同志带领。人民党派出了同样数量的部队,整个混编集团稳定住了阵地。
人民党的军医营里头封闭的严严实实的手术室彻夜明亮,便携式手摇发电机被整晚摇动。加上铅酸蓄电瓶的电力供应,人民党用电灯和大镜子勉强制成的微影手术室内的手术一台接一台。
黑岛仁也不知道该为人民党的成就感到自豪,还是该为如此之多的伤者感到揪心。他巡营之后回到指挥部里头坐下。精神上的亢奋与身体上的疲惫同时侵袭着这个日本革命青年的身心。或许在这种心力交瘁的时候,人就容易想起过去。黑岛仁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国日本,两年前,对日本国内政治彻底绝望的黑岛仁为了追求革命道路毅然前往中国,投奔陈天华极力推崇的人民党。
两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黑岛仁惊愕的发现,自己每次回想起日本来。这个曾经让自己痛心疾首的祖国,仿佛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与现在每天激烈鲜明的日子相比,过去的生活就像一张逐渐泛黄的照片。黑岛仁曾经希望自己带着全新的革命理念与革命道路回到日本,当他参与到人民党发动的中国革命中之后,每天所见到的,所经历的。特别是第一次作为真正“平等的同志”一起创造的事业,越来越俘虏了黑岛仁的身心。
黑岛仁已经逐渐忘记自己是一个叫做“黑道仁一郎”的日本人,他也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叫“黑岛仁”中国人。现在存在的只有一个人民党党员黑岛仁。一个与其他革命同志一起为人民谋福利创明天的黑岛仁。哪怕这些人民是中国人,哪怕救治的对象是人民党的同志,或者是作为人民党友军的光复会,或者是被俘的清军。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黑岛仁所做的一切工作统统都是拯救生命。哪怕是拿起武器进行战争,但是黑岛仁依旧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杀戮者。这种感觉与当一个日本人或者中国人有着无法形容的不同,作为一名拯救者,一名革命者,有着超乎国家或者阵营的东西。
这种无法言明的东西让黑岛仁又困惑又着迷。
不过局面并没有让身为革命者的黑岛仁有太多时间面对自己个人的问题,休息了没有多久,通讯员兴奋的带领着两名身穿便装的青年冲进了黑岛仁所在的指挥部。看到黑岛仁,通讯员立刻喊道:“黑政委,支援部队的同志到了!”
人民党是绝对不可能把任何一支部队扔在外头不闻不问的,在医疗队出发前,根据地就组织了一个营的接应部队。几天前的战斗中,黑岛仁与其他指挥员一致认为,光复会无法取胜。接应部队就开始向战场靠近。但是黑岛仁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接应部队联络上。
“部队离这里还有多远?”黑岛仁立刻站起身问道。
“黑政委,部队距离这里还有一天的路程。”支援部队的联络员一面敬礼一面答道。
如果只是医疗队与护卫队,黑岛仁绝对有信心轻松的甩掉对面的新军,安然无恙的撤回根据地去。可是现在阵地上还有上千光复会的伤员,让黑岛仁下定决心抛掉他们独自撤退,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联络员都是精干的同志,他并不是单纯给黑岛仁带来喜讯才赶来的,联络员认真的问道:“黑政委,我们已经派人把现在的情况向支援部队汇报。不知黑政委是准备把这些光复会的伤员送回浙江,还是让他们自己行动。或者是咱们带他们回到咱们的根据地去?”
被留在这次的光复会人员大多数都带伤,武器弹药几乎耗尽。让他们自行回到浙江,跟让他们送命没啥区别。新军如果从后面追杀过来,这些人注定在劫难逃。
送他们回浙江同样很不可取,根据地现在兵力匮乏。支援部队的一个营说是支援,其实也是作为防卫根据地的先头部队。如果江南新军鬼迷心窍的对根据地发动进攻,这支部队就必须作为第一道防线。抽调整整一个营上千号部队千里迢迢去浙江,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既然前两条都不太可取,那么剩下的比较理性的选择就只有把光复会的伤员带回根据地。但是黑岛仁现在不过是一个团级政委,这等大事还不是他能够完全做主的。可眼前的局面是,包括光复会伤员在内,满打满算一千七八百人正面对拥有数万之众的南京。而且这支部队是殿后部队,如果南京的清军下定决心追击逃走的光复会,那就一定要击破近在眼前的黑岛仁所部。
黑岛仁突然想起了自己不久之前“拯救者的感悟”,想当一个拯救者,就只能时时刻刻刻站在困难的最前列,让自己来承受严酷现实的风雨吹打。只有这样,在后面的人才能少受一些困苦。
看黑岛仁沉吟不语,联络员试探着问道:“黑政委,你有什么打算。”
黑岛仁问道:“徐政委有什么想法?”
“徐政委肯定是要带全营赶来这里的,党委的想法是一定要把医疗队安全带回根据地。”通讯员说的非常简单。
黑岛仁的级别比增援部队的营政委高一级,从指挥上营政委是不能指挥团政委黑岛仁的。更何况,工农革命军绝对不会让宝贵的医疗队遭到任何意外。
“那就等大家来了之后,咱们召开党委会来决定此事。”黑岛仁不愿意这么早下达决定。如果事关上千人生命的话,即便对方是光复会,即便光复会毫不犹豫的就把人民党友军给抛在后面。黑岛仁依旧无法下达彻底抛弃这些人的命令。
安排通讯员下去之后,黑岛仁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睡一会儿。无论是采取哪一种选择,行动起来都需要足够的精力。现在不休息的话,到了需要行动的时候,也绝对干不好。
第二天天一亮,忙活了整晚的军医们终于完成了基本治疗。清晨的营地里头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与消毒水的味道。整夜守卫的部队纷纷换岗,清晨是最危险的时候,人民党的军事教材里头,认为清晨与午后是奇袭的好时机,特别是天色刚亮的清晨。守夜的已经极为疲惫,接班的部队还没有进入状态。正是最容易出纰漏的时候。
清军好像在昨天的战斗里头耗尽了精力,完全没有进行攻击的打算。随着日头升高,以医院工事为核心的营地里头也逐渐有了些热闹的感觉。光复会的战士们也不说话,天亮之后,他们呈现两种状态,一部分人完全服从人民党的指挥。另一部分人则是重新集结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黑岛仁起来巡营,看到的是光复会战士茫然的脸,昨天那些悍不畏死的战士,现在一个个变得如同木头人。正在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却见有几个光复会的头领靠了过来。
“黑先生,我们要走了。”头领们说的很直率。既然殿后部队已经暂时守住了后路,清军也没有继续进攻的迹象,他们认为自己责任已到,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那你们光复会受伤的同志,你们准备怎么办?”即便知道这些脱离者不会愿意带人走,黑岛仁依旧忍不住刺激他们一下。
“有些受了轻伤的兄弟愿意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带他们走。其他的那些人,就只能靠你们人民党的兄弟了。”头领们回答的很干脆,“黑先生,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记着呢。”
黑岛仁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头领们紧张的模样,黑岛仁认为这些人是担心让他们带上伤员走不快吧。正迟疑间,却听首领们继续说道:“黑先生,我们现在就要走了,走得晚只怕清军就打上来了。”
黑岛仁这才明白,首领们他们脸上的紧张并不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不愿意再打仗。心中已经对这些人彻底绝望,黑岛仁也不愿意再说些毫无意义的难听话,“你们带上轻伤员走吧。”
光复会的人急匆匆的走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人民党还有那些不愿意走的光复会成员怎么看,说是带上轻伤员。其实带上的都是只用稍微包扎一下的伤员。行动不便的,他们一个都没带。
清军仿佛是知道人民党阵营里头发生了什么,远远的想起了号角声。黑岛仁连忙带着部队赶往高地。清军出兵了,远远看去,蚂蚁一样的清军部队排着不甚整齐的部队再次在山谷对面开始列队。在军官的指挥下,炮兵,机枪兵,前排的步兵阵列越来越整齐。令黑岛仁感到恼火的是,新军阵地上甚至升起了两个观测气球。气球越来越高,很快就在高度上超过了山头高地。人民党的整个阵地完全暴露在观测气球的视野之内。
这是最后撤退的机会,黑岛仁脸色阴沉,他对通讯员说道:“召集党委会议!”
部队里头的大事决定要通过党委,越是这种紧急的事情,越是如此。在党委会上,黑岛仁简单的把面临的情况告诉了同志们。说完之后,黑岛仁补充介绍道:“同志们,咱们之前没有什么伤亡,因为打仗的是光复会。咱们昨天的大胜,如果没有光复会的同志在最前线顶住,咱们也是不可能轻易做到的。现在如果咱们开战,所有伤亡都会由咱们自己承担。”
党委会不是走过场,立刻就有同志起身说道:“现在已经不是殿后的问题。咱们派出的侦查员带回来的情报,光复会现在最少也在五十里外了。就算是咱们现在不在这里,清军也追不上光复会。我们现在是怎么对待光复会伤员的问题。”
同志们纷纷点头,这才是所有事情的关键。
“如果我们现在带他们走的话,能带走多少人?”
“带不走几个。医疗队现在都累坏了,我们还有不少设备要搬运。咱们自己能把设备带上就是极限了。设备里头关键的金属部件拆走,别的木质部分留下。咱们自己已经这么疲惫了,这种情况下也走不快。”
“还有不少光复会和新军的武器,咱们若是带上这些东西,只怕跑不过清军。”
“我观察了,这次清军出动的部队不是昨天的那伙人。这帮人的体力不会差。”
七嘴八舌的把各种情况汇总了一下,与以往的会议相同,黑岛仁发现同志们的观察与对战局的了解一点都不比自己少。这就是党会的意义,如果不能让同志们互相把这些情报给交汇在一起,那绝对不可能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更不可能让大家达成最科学的决定。
“黑政委,撤不了就和他们打吧。”
“是啊,增援部队今天就到,无论如何咱们都能受到那个时候。”
“清军的战术根本就是送死战术。我不认为他们今天能拿出和昨天不一样的战术来。”
“关键是咱们兵力不够,包抄的话太危险了。即便打乱了敌人的阵形,正面部队也不足以发动冲锋解决敌人。”
“除了阵地战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对射了。”
“有一挺机枪也好啊。再不济,大炮有炮弹也好。”
民主集中制的虽然很是有效率,不过一讨论起来就跑题,也是最常见的问题。听同志们已经下了决心,黑岛仁打断了对细节的讨论,“大家都同意作战么?”
“同意。”
“不打也没更好的办法。”
“同意打!”
“那么开始布置阵地。”
面对人民党,王有宏是下了决心的。清军的探马其实已经远远的放了出去。昨天晚上探马俘虏了十几个光复会的人。既然败退,光复会被俘人员心气也没有那么高。即便如此,王有宏也是软硬兼施,好一阵拷打后,王有宏说明,“只要人民党的消息。”得知不是要出卖光复会,这才有熬不住拷打的光复会人员把人民党的情报说了出来。
得知对面不过是五六百人民党部队,其中还有一大批医生,王有宏喜出望外。虽然不知道人民党为什么要死守医院,王有宏却很清楚这是自己最大的机会。伤兵们行动不便,人民党除非全面抛下这些人,否则肯定走不了。
新军第九镇固然遭受不少伤亡,不过光复会的大部队既然逃走了。南京整体集结了三万多人马。大炮、机枪都不缺乏,王有宏完全不相信人民党五六百人能够挡得住这么大规模的部队轮番进攻。
天一亮,王有宏就开始调动部队,不仅仅是新军。王有宏的骨干江防军也被调动过来,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山头。王有宏命令气球部队升空。
消息令人振奋,人民党并没有撤退,在望远镜里头,倒是有些人远远跑了。不过服饰上不是深蓝色的军服。也就是说,连光复会的残部都抛弃了人民党部队。
“前进者重赏!后退者杀头!传令下去,先上山头者,赏百两!”如果能歼灭人民党五百人,王有宏可就是满清对人民党最大胜利的指挥者。对于赏赐,王有宏根本不在意。
在赏金的刺激下,清军的部队表现出相当的亢奋。军官们煽动道:“兄弟们,一百两能买多少东西!吃喝到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清军队列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呱噪。这个吸引之大绝不是清军能够抵抗的。
“兄弟们,王大人赏的钱是王大人赏的。我给大家许下我这边的好处,若是这次赢了,我包了溢香楼,请冲上去的兄弟玩个痛快!”
清末的部队对于吃喝嫖赌极为上瘾,这种感官刺激的号召远比效忠朝廷来的更有力。清军里头的聒噪声更加响亮起来。
“人民党怕个球!”
“在芜湖咱们就把他们打退了。在咱们南京这里还怕他们作甚。”
伴随着情绪的高涨,第一支清军部队高高举着军旗,向着人民党的阵地出发了。
与昨天相同,人民党所在的山梁上,除了一面孤零零的红旗之外,别无他物。

二十三 革命党受挫(四)
高高挂在空中的侦察气球让人民党的同志感觉极为不习惯,大家并非不习惯侦查气球的存在,而是不习惯敌人那边升起了侦察气球。
“能把气球打下来么?”好几个指挥员忍不住向黑岛仁抱怨。
看着远处空中的气球,黑岛仁心里头也跟吃了个苍蝇一样。尽管如此,黑岛仁说出的却是别的内容,“同志们,我上过气球。新军的望远镜倍数不高,这个距离上他们其实看不清楚的。大家用望远镜看看,能看清气球上的人么?咱们好好隐蔽,他们看不到咱们的。大家给其他同志们说清楚,让大家好好隐蔽,放心作战。”
同志们当中已经有不少人举起望远镜看过气球,气球吊篮里头的新军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楚。听黑岛仁这么一说,大家也放下了心。战士们只是心里头别扭,各级指挥员把这个理由说清楚,加上让同志们一一用望远镜看了气球,总算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黑岛仁心里头暗自庆幸,他的话固然是实情,不过黑岛仁却没有说清楚,人民党的望远镜放大倍率有限。如果敌人拿的是更大倍率的望远镜,他们未必看不清楚。
“以后绝对不要再打这种无意义的阵地战了。”黑岛仁暗自下了决心。如果是在广阔的农村,黑岛仁绝对有信心用五百多人拉着上万敌人到处走。敌人若是敢紧追不舍,黑岛仁有信心花上几天牵着这敌人上万人的鼻子把他们给溜散架。最后筋疲力竭的敌军被带进伏击圈里头,其他以逸待劳的伏击部队一击就能歼灭敌人。
以前提起农村,大家都觉得农村又苦又累,在人民党致力建设农村之后,根据地广大农村可是大有可为之处。只要和广大人民紧密结合在一起,任何敌人都是可以轻易战胜的。别看现在南京的数万敌人刺猬般集中在一起,看似难对付。只要这几万人进入根据地一个县,这点子兵力根本就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黑岛仁心里头生出一种懊恼,如果在这次出兵之前他就有这种感悟,肯定不会被上万人大会战这种东西迷惑住。安排撤退路线,紧急安置搬运伤员。虽然效果也未必能有多大,可总比现在要好些。只要能够脱离与敌人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打阻击,也是有很多其他的办法可以采用的。不过到了这时候,想那么多已经没用了。黑岛仁把与战斗无关的想法驱逐出去,他的注意力开始放回战场上。
工农革命军从不放弃修建工事,即便空中有敌人的气球存在,连接各个阵地的交通壕也能遮蔽住部队运动的身影。猫着腰连爬带跑,黑岛仁把两个连的防御阵地走了个遍。鼓舞同志们的士气,查看防御体系的特点。即便是清军大队开始向工农革命军的阵地推进,战前的最后准备工作依旧不能马虎。
战士们士气高涨,丝毫没有因为兵力对比过于悬殊,有着丝毫的畏惧心理。大家低声与擦肩而过的黑岛仁打着招呼。最高指挥官亲自到了身边,意味着自己并没有被指挥部忽视,指挥部知道自己面对什么样的局面,这对于战士们的心理鼓励很大。
战士们并没有紧张的观察敌情,而是开始最后一次检查步枪。准星有没有松动,准星位置是否定固定在校枪后刻下的标志上。有些手脚麻利的战士甚至把枪大概拆开又装了一遍,保证内部零件运行都没有问题。
在战士们做战斗前最后准备的时候,黑岛仁已经视察完了阵地,回到了指挥阵地上。指挥阵地是在阵线中间一个视野最好的部分。这里却没有布下太多兵力。在掩体内,黑岛仁居高临下的看着敌人逐渐靠近,冲上了的清军前后两部大概有六百多人,呈现标准的横队进攻模式。于昨天的新军表现可以说一模一样。
“这些人就不吸收一点教训么?送死就没有送够?”黑岛仁身边的二连连长忍不住说道。部队并没有全部上前线,第一线上布置的是一连的部队,二连只上了一个排。其他三个排作为预备兵力留在靠后面一点的位置上。二连连长自然在前线上观察敌情。
“没办法,他们就学过这么打仗。”黑岛仁的语气里头有着安心的感觉。
“希望如此吧。若是他们这么进攻,咱们绝对能守的住。”二连连长也感觉有些安心。
王有宏实在没有想到,清军的行进根本没有遭到人民党的攻击。先头的两个营不仅越过了山谷中间的阵地,甚至越过了昨天人民党猛烈打击下,新军用尸体组成的“死亡线”。清军进攻部队的聒噪声渐渐远去,人民党把守的山头上依旧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静寂。
“问问气球上的人,人民党到底在哪里!”王有宏不知道第几次催促了。
过了一阵,消息传了回来。“人民党的医院里头有人。人民党的军队有些躲在山头的石头后面。看不清楚。”
“让他们仔细看!说清楚到底躲在哪里!”王有宏怒道。几次问话,气球上的人都说人民党躲在山头上。这不是废话么!王有宏不用看就知道人民党躲在山头上的石头后面。具体位置在哪里呢?气球上的观察员语焉不详。如果不是觉得留了身份,王有宏恨不得亲自上气球去看看。
拿起望远镜,王有宏看向阵地。打头阵的清军已经到了对面山坡下面,蚂蚁一样的人群向着山头上爬去。人民党并没有开枪,清军爬上山坡,越过了半山腰,距离山头越来越近。
“难道乱党逃跑了?”王有宏忍不住问身边的人。
“这……”王有宏身边的军官也没办法回答。五百多人面对上万人的时候,他们无法想像坚守需要多大的勇气。
王有宏自己也开始有些怀疑,人民党其实早就跑了。他再次用望远镜看向山头,人民党的那面旗帜依旧孤零零的插在山梁上。怎么看都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正在此时,远远的突然传来了枪声。望远镜的视野不够宽阔,王有宏放下望远镜,搜索着战斗爆发的地方。
开枪的是清军,马上就要冲上山梁的清军停了下来,最前排努力开始列成横队对山梁上开火,后面的清军不断的努力跟上,试图维持住一条战线,用火力压制住敌人。这是排队枪毙最标准的战术之一。
连忙举起望远镜把镜头对象那条战线,王有宏努力想看得更清楚。然后王有宏清清楚楚的看到,清军的战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临近山梁的部分地势比较陡峭一些,被打倒的清军如同麻袋一般沿着山坡滚了下来。虽然重赏极大的刺激着清军的士气,后头的清军不顾敌人火力凶猛,不断的冲上来补进队列里头,可是怎么补人,整条队列都越来越稀疏。在镜头里头看不太清楚,王有宏忍不住放下望远镜大喊起来,“怎么回事!”
黑岛仁距离阵线近在咫尺,他看得极为清楚。本来的计划里头,是要让清军靠的更近之后才射击的。在部署的时候,部队已经制订了一个射击区域。但是清军进入射击区域后没多久就开始惊叫着停下射击。想来是有些战士隐蔽的不够好,被发现了。部队自然不可能被动挨打,对射就开始了。
清军训练的不错,开火的士兵有些站着,有些蹲下,光看外表也像模像样的。但是花架子是没用的,单发步枪射速太慢,工农革命军的五连发汉阳造射击速度虽然被刻意压制,那是为了追求准确性。双方距离只有二十多米,每两枪,就有几个清军中弹。听起来稀稀落落的枪声,杀伤力大的惊人。清军原先试图维持一条五十人的战线进行队列射击。不到一分钟,在不断有清军补充进战线的情况下,五十人的战线就缩水成了不到三十人。
又过了一分钟,三十人的战线缩水成了十人。黑岛仁的观察中,这一分钟里头最少有五十几名清军被打倒在地。试图维持阵线的清军顶多放了一枪,站在那里不到十秒,就被子弹掀翻在地。为首的清军再也战斗不下去,他们开始逃窜。
工农革命军划出的“射击区域”是能保证最佳射击效果的区域。子弹从背后无情的飞来,逃窜的清军因为有了移动,所以原先两发子弹才能打倒一个清军的情况变成了四法子弹打到一个清军。工农革命军的射击密集稍微加大了一些,逃脱的清军就纷纷毙命。由于他们往山下跑,尸体倒下之后冲力更大,黑岛仁看到甚至有清军从山坡上滚下去,越过了半山腰,快到了山脚下才停住。
当原本就不算稠密的枪声停下之后,清军伤亡了两百多人,第一波冲锋被彻底打败。逃的性命的清军士兵一路败退到山谷中才停了下来。
不用黑岛仁催促,部队已经开始统计伤亡。听到汇报之后,黑岛仁忍不住瞪大眼睛问道:“你确定没错么?”
“是的,只有一个同志受了伤,肩头中了一颗子弹。受伤的同志已经送去医院了,其他没有伤亡。”通讯员自己跑遍了整个阵线,得到的情报绝对无误。
“呵呵呵!”二连长的笑声听不出是冷笑还是大笑,反正融合了高兴与嘲讽这两种情绪在里头。
黑岛仁看了二连长几眼,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第十一营全军覆没?!”王有宏眼睛瞪圆了。要知道,昨天和光复会上万人马打了一天,新军伤亡也没有过千。更没有说一个营三百人全军覆没的事情发生。现在和人民党打了不到十分钟,冲在最前头的江防军第十一营居然全军覆没了。很快,更准确的情报穿了回来。有三百人的第十一营,军官非死即伤,全营没受伤的只有不到四十个人。
王有宏上去一脚就踹翻了前来报信的通信兵,“谎报军情这可是死罪!”王有宏喝道。
通信兵见王有宏暴怒起来,他连忙爬起身跪下,“王统领,前面查看的结果的确是如此,小人绝不敢诓骗大人啊。”
王有宏身边的军官们也是脸色难看到极点,刚交战的时候,冲在最前头的部队肯定伤亡大些,大家都能想到这点。但是一支部队片刻间伤亡达到九成,这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正在军官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却听王有宏恶狠狠的说道:“传令,让三十五标进攻。无论如何,都给我攻上山头。”
王有宏的声音里头充满了愤怒与怨毒,语气激烈的令人感到恐惧。
新军的进攻更加有章法些,好歹炮击开始了。唯一问题就是,气球上的观测员根本无法指出人民党的阵地具体位置,炮兵只得到“向山头开炮”的指令。这让炮兵们感到了极大的为难。不过必须说明的是,即便是气球上的观测员们指出了具体位置,以新军炮兵的水准,他们准确命中的可能也完全是靠运气。
好在人民党把山谷完全给让出来了,新军的炮兵们把阵地设在山谷中间靠前的地区,隆隆的炮声中,山头上随机的暴起了诸多烟尘。当炮弹偶尔落在山头附近的时候,清军的队列里头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出来。
即便是低水准的炮击,炮弹数量充足的情况下,也真的给人民党造成了伤亡。工农革命军一个班的阵地被炮弹击中,造成了一死两伤的情况。
“新军是嫌炮弹不要钱么?”二连长有些紧张起来。一个小时之内,新军最少打了一百多炮。如果工农革命军有这么多炮弹,最少也得打掉敌人的好几个重要火力点,或者打散敌人的几个重兵冲锋集团了。
“不用担心,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黑岛仁劝道。
果然,炮兵很快就得到了王有宏的命令,“不要再开炮了!”
炮弹花费甚大,盛怒中的王有宏的理智依旧能明白不要浪费钱财的道理。战斗从炮战又变成了步兵冲锋的模式。
新军打来打去还是唯一的特点,横队进攻,队列射击。人民党的散兵线不是把部队平均的分散到整条战线上去。有些地方宽阔的战线上只有寥寥数人。而火力要点上则可能放置了一个班的部队。整条战线上,牵制与消灭并存。随着清军部队进攻路线的变化,防线上的配置也随之变化。
打退了清军的第四次进攻之后,虽然没有参战,却因为观察指挥,同样精疲力竭的黑岛仁突然来了句中国古话,“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二连长完全能够明白黑岛仁想说什么,指挥部里头战斗中要观察指挥,战斗停止的期间,要研究兵力配置,要对敌人的行动有预测评估。只是一场指挥五百多人的战斗,战线顶多一千米。可是就耗尽了同志们的精力。
第四次战斗其实打得很险,二连长回想起来就感到背后发凉。当清军试图发挥兵力上的优势,从三个方向上打过来的时候,真的让指挥部所有同志心里头感到一阵阵恶寒。

二十四 革命党受挫(五)
运动战是解放军的看家本领,在这个地球上,自打这支伟大的军队确立了这套战法之后,到21世纪初,还没有出现任何一支其他国家的军队能够在这个领域有超越解放军的趋势。
运动战的核心就是“运动”,更直白的说,就是把兵力运动到能最大发挥效力的位置,并且以最有效的模式展开战斗。这本来就是军事指挥者们都能理解的常识。而把常识用符合其规律的模式发挥出极限,就是毛爷爷创建的那支人民军队在军事领域上最伟大的功业。
陈克没有当过兵,穿越前是个读书不求甚解只求热闹的家伙。进攻战倒也有些战例可以借鉴。防御战上,他只知道上甘岭血战。“添油战术”“反斜面工事”都是面对拥有强大火力的敌人才能发挥其威力的。工农革命军素来注重进攻,所以散兵线与交通壕就是陈克主观臆测的极限了。
黑岛仁并不知道,这次南京断后防御战中,部队在运动战的实践上第一次自发的有所突破。为了防御多方面的敌人,部队设置了三个阵地。各个阵地间都有交通壕连接。清军王有宏三次进攻选择了三个方向,都以伤亡惨重的结果惨淡收场。
若是换了其他的清军指挥官,早就意气消沉,停止进攻了。王有宏却不是这种人,既然单方面的进攻不成,王有宏组织清军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进攻。
看着蚂蚁一样的清军黑压压的从三个方向压了过来,工农革命军的指挥部里头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兵力不足的弱点,在敌人实施多方面重兵冲击的时候暴露无遗。
挺身而出拿出建议的并非是黑岛仁,通讯员们与侦察兵类似,都是工农革命军里头的精锐所在。他们见得多,跑得多。指挥员的命令到一线之后,遇到严重问题的第一线部队肯定没办法把高级指挥员拖到前线来,所以多数会向通讯员抱怨。如何把看到的问题准确的汇报给上级,这需要相当的水准才行。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通风报信的重要性在中国从来没有被忽视过。
通讯员钱文初和大多数通讯员一样,都在初级军校接受过培训。在这个危机时刻,钱文初大胆的提出了“阵地运动”的想法。黑岛仁本以为钱文初的建议是平均分配兵力,机动部队以“救火队”的身份实施添油战术。部队靠了超出清军的射击水平与清军硬耗。这也是黑岛仁最初的设想。
让同志把话说完再进行评价是人民党的规矩,即便心里头觉得有些不以为然,黑岛仁以及其他指挥员依旧给了钱文初说话的机会。而钱文初提出的建议大大的出乎指挥员的想象。
钱文初认为平均分配兵力意味着效率的最弱化。他大胆的提出,利用火力打击与牵制,制造出三股敌人进攻的间隔。阵地上除了留下少量牵制部队之外,主力部队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差进行“阵地运动”,保证给主要作战方向的敌人以最大火力打击的效果。也就是基于“防御体系”的各个击破。
这个课题稍微有点大,或者说实在是太大了。工农革命军的防御战术研究和训练远没有深入到这个程度。钱文初刚开始讲述的时候,有些指挥员干脆就没有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等几个最敏锐的指挥员明白之后,这个大胆的设想让指挥部里头立刻活跃起来。
“怎么让清军的进攻出现时间差?”立刻有人指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结合地形与敌人的行动能力,用步枪和射击的优势牵制行动最迟缓的敌人。对敌人行动力中等的部队,则靠派出小部队突前阻击的方式来延迟其行动。让敌人突的最快的部队自由前进。先集中火力打击敌人行动最快的部队,将其一举击溃。然后再对其他两支部队选择一支进行打击。”钱文初把自己最后考虑的结果拿了出来。
说完这些之后,钱文初向黑岛仁敬了个军礼,“黑政委,我请求亲自参与前出阻击敌人行动速度第二的部队。”
在工农革命军当中,只提出理论建议而没有实践参与的话,是不可能得到提升的。除非是陈克这种能够整体提出理论体系的人物,那些想靠突发奇想来得到功绩的可能性被完全堵死了。这是一条公开的标准,陈克深知自己的劣根性,他当年就爱玩弄小聪明,总试图让自己的某个“奇思妙想”能够瞎猫装上死耗子,幸运的立下大功,然后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一辈子衣食不愁。在革命过程中,陈克明白这种恶劣想法是自己以前从来无法获得成功的罪魁祸首之一。这种态度与明末东林那些腐儒倒是一脉相承,“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托词水太凉。”
崇尚清谈,言辞激进,是清末的通病。陈克不希望这种恶劣的行为毁了革命事业,他特别针对这种情况进行了专门的政策调整。
工农革命军里头,大家都有发言机会,各种建议也会通过制度渠道被汇总提交上去。可想建立功绩,那必须得亲自实践,亲自冲杀在第一线才行。钱文初知道这个规矩,所以在提出建议的时候,他是直言相告。一旦建议提完,他就主动要求到最危险的战线上参与战斗。
这套“阵地运动”的思路得到了赞许。因为时间有限,整套计划并不够完整。但是理论上符合了运动战的精要,“把兵力运动到能最大发挥效力的位置,并且以最有效的模式展开战斗。”
指挥员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套战术根本没有相对应的训练。从指挥体系上,通讯特点上,都缺乏安排。工农革命军的胜利到现在为止基本都是训练的胜利,同志们把训练发挥出来,就获得了胜利。以第一次安庆战役为例,为了训练爬城墙,根据地出发前甚至修起了与安庆城城墙一样的训练场,即便是在从未到过的地方作战,指挥员们也只需要微调,而不用临时进行重大发挥。钱文初的建议极大的违背了工农革命军的习惯。
“投票吧!”黑岛仁必须短时间内得到同志们的选择。
一连长从前线回来参与讨论,他举手要求发言。得到允许后,一连长站起身来,“我说两句,就两句。我支持钱文初同志的建议,再差也不过是打成平均添油。”
说完,一连长就坐下了。
指挥员们互相看了看,很快就开始投票。投票结果是全票通过了采纳钱文初的作战建议。
战斗部署随即就展开了。黑岛仁回想着在军校接受的教育,不过千头万绪根本没有办法理出一个思路来。他忍不住回想着陈克在中级指挥员的临时短训班上说过的一段话,“作为一名军人,一名指挥员,最宝贵的品质就是精神上的坚定。战争——尤其是未来更大规模的战争——在物质技术条件确定之后,对指挥员的最高要求就是精神上的坚定。胜利绝非只有一个固定的战术。但是,当你选择了战术之后,就一定要把这个战术执行到底。随机应变的调整并不是动摇,并不是遇到挫折之后就要改变初衷,而是要根据当前的局面把战术的精髓发挥出来。这点请同志们一定牢记。”
随后的战后果然如同陈克曾经讲述过的那样,判断哪一路敌人会是冲的最快的敌人,在这个选择上指挥部就犯下了错误。新军固然有自己的弱点,战术落后,僵化保守。可是这表象之下是看不出战斗意志的。当指挥部判断为最迟缓的敌人突然加快速度向着人民党极为薄弱的阵线发动猛攻的时候,指挥部立刻陷入了惊慌。
黑岛仁脸上只是闪过了一瞬的诧异,随即下令,“预备队上来顶住。立刻调集部队过来参战。”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斗,那支最具战斗意志的清军面对身边的战友不断被打倒的局面视而不见,零星火力不断杀伤居然毫无延迟他们进攻的效果。这帮人一度逼近到距离防线不足十米的距离,与人民党的两个班的正面部队进行对射。即便是人民党一个排的预备队投入战斗,他们也没有撤退。人民党使用了手雷之后,只是暂时扼制了一下清军的猛攻。由于双方兵力相差太大,防线一度岌岌可危。六十几个人与六百多人的对射,工农革命军每损失一个人,就意味着损失了2%的火力密度。损失六个人就损失了10%的火力密度。
短短十分钟的战斗,工农革命军的人员损失就超过了这场战斗之前所有损失总和的数倍之多。五连发的汉阳造也只是五连发,子弹打完之后重新填装,需要更长的时间。手雷的数量也不是无限的,钱文初的阻击部队要越过战线,突然发动阻击战,为了增强火力,黑岛仁让他们带走了大部分手雷。在火力弱下来的一瞬间,清军发动了猛烈的冲锋。在这个关键时刻,工农革命军的指战员们拎起了身边的大刀长矛就发动了反冲锋。
肉搏战又持续了五分钟,六十人的部队伤亡超过了七成。鲜血换来了时间,赶过来主力部队给与敌人沉重的打击。六百余人的清军能毫发无伤撤回出发阵地的不到一成。
即便如此,在工农革命军与第二路清军激战的时候,光复会的人突然跑来禀报,敌人三百多人的部队从后面偷袭。黑岛仁乜斜了眼睛看着光复会的人,“你们手里有枪么?有子弹么?有大刀长矛么?他们来了你们就和他们打啊!我们现在一个援兵也排不出去。”
二连长此时也是怒不可遏,他的话就更据刺激与攻击性,“你们光复会大部队已经把咱们都给扔下来了。你们如果想扔下你们自己的伤员跑路,没问题,你们自便吧!”
刀子一样的话让光复会的成员脸都变成了猪肝的颜色,那人吼叫一声转身就走。没多久,阵地后方就传来了激烈的枪声与喊杀声。
黑岛仁强迫自己冷酷的观察着战场,调动着部队进行战斗。原先打时间差的计划却以极为类似添油的残酷战斗模式结束了。防御战最终打成了进攻战,钱文初所在阻击部队死死顶住了一路清军,工农革命军对另一路清军主动发起了进攻。在进攻中将其几乎全歼。随即部队分两路夹击第三路清军,整场战斗才以清军的全军败退拉下了帷幕。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战斗结束后的黑岛仁在指挥部里头几乎是虚脱的说道。他汉语水平不足,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己还是太小看战争了。其实如果他战前能够更多研究一下战术的话,钱文初的建议未必不能更好的实现。
而更残酷的现实随即逼了上来,战后统计数字很快就反馈回指挥部。这场战斗当中,工农革命军牺牲了三十三名同志,有七十八人受伤。其中二十八人伤势严重。牺牲的同志当中,就有钱文初的名字。而初步估算,清军这一天的损失的超过两千人。
以四百部队,面对总数三十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对敌人近五倍于自己的疯狂集团进攻,打出这么一个战果,算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大胜。可是四百人的战斗部队损失了25%的兵力,想维持这条战线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黑岛仁面临的困境是艰难的,不过对面的王有宏统领心中不是巨大的压力,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他终于知道人民党为什么能够歼灭北洋新军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人民党区区数百人,面对上万清军,就敢傲慢的在山梁上插下一面孤零零的红旗。对面的工农革命军根本就不是人。江南新军与江防军的表现已经极为出色了,王有宏当年也是随着慈禧“西狩”的卫队一员,他见过北洋新军。今天江南清军即便是面对同等数量的北洋新军,也不会遇到如此惨烈的失败。
双方的差距之大,超出了王有宏的想象。整场战斗自始至终,王有宏甚至看不到人民党部队的身影。即便是战斗进行的如火如荼,清军在超额悬赏的刺激下飞蛾扑火一样的冲向人民党,然后被一片片的打倒。在王有宏的望远镜里头依旧只能看到人民党部队一小部分的身影。人民党神出鬼没,在整条战线上到处都有他们的存在。王有宏想象不出,几百人的部队到底是怎么守住那么长的一条大山梁的。
王有宏身边的军官们屏息凝神,这几天来王有宏表现出了强烈的战斗意志与活力,甚至可以说表现出了相当水准的指挥能力。虽然打了败仗,可是这些军官们扪心自问,王有宏的指挥与安排并没有任何错误。或许唯一的错误就是王有宏根本就不该对人民党发动进攻。想到这里,军官们更是小心谨慎,生怕王有宏拿他们当了出气筒。
就在此时,新的噩耗传来。王有宏派遣了一支骑兵远远的实施包抄,而现在零零落落的骑兵部队惨败而会。败兵们带回了消息,有一支数量庞大的人民党部队正赶向战场,少说也有数千人之多。听到这个消息,所有军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收拢部队,咱们不打了。”王有宏的声音很是镇定。
“王统领,要退兵么?”有军官战战兢兢的问道。
“不,就在这里扎营。我会派人前去搬回咱们兄弟,赶紧准备救治。”王有宏坚定明了的话让军官们吃了一惊。
看到了军官们的但却,王有宏冷笑道:“怕什么,就这么几千人民党打不下咱们江宁城。咱们就守在这里,看人民党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王有宏派去的使者对黑岛仁很是恭敬,规规矩矩的行礼之后,使者说道:“这位大人,我家王统领想问大人,你们可要和我们继续打下去么?”
“王统领还想再打不成?”黑岛仁冷笑道。
使者态度很是不卑不亢,“若是诸位要进攻江宁,王统领绝对不会束手待毙的。不过王统领觉得人民党的诸位对光复会已经尽到了仁义。挑起战事的是光复会,丢下诸位逃命的也是光复会。咱们双方就这么打生打死有何意思?”
“那王统领的意思是什么?”黑岛仁笑道。
“若是诸位想撤回安徽,王统领绝不阻拦。”使者开出了价码。
“那你们派人前来把你们的伤者和死者运回去吧。但是枪不能带走。”黑岛仁也开出了自己的价码。
使者思忖片刻,却提出了一个很奇妙的请求,“枪支一事倒不是难事,只是昨天我们见到贵部的军医医术如神。我部颇有些军官受伤极重,若是贵部肯派军医前来治伤。王统领保证不扣留贵部医生。无论疗伤结果如何,我们都会三天后送贵部军医回安徽。而且定当奉上谢礼。”
“疗伤是可以的,你们把人送来我们这里治伤。”黑岛仁想都没想,就给出了回应。
双方的停战协定正式达成。
第二天开始,汇合的工农革命军大部队带着光复会的伤员撤向安徽。第四天,军医部队给南京清军四百多名大小军官初步治疗完毕后,带了两万银元的“谢礼”撤向安徽。王有宏随即统兵杀向浙江。在部队停在江苏浙江交界之后,两江总督瑞方,江南提督张勋,以及王有宏联名的奏折发向北京。
击败光复会,打退人民党,进兵浙江。南京的战报着实让慈禧喜出望外。虽然知道这其中必有不为人道的隐情,可慈禧遇见过的满清官员的奏折哪个没有“隐情”。南京向慈禧汇报的人并不只有瑞方、张勋与王有宏。其他的报告虽然评价各异,但是打跑光复会,人民党主动撤退这个事实却是没错的。即便王有宏停在浙江边上完全是虚张声势,慈禧依旧很是满意。
上海的官军此时已经进击杭州,如果能够夺回杭州。一度声势浩大的光复会乱党们的造反就遏止住了。这是一年多来,满清朝廷得到了第一个好消息。
慈禧下达了对江南清军的嘉奖,特别是擢升张勋为浙江巡抚,擢升王有宏为江南提督。这道消息,立刻震动了朝野。
以战功得以提升为巡抚的例子,还是太平天国时代的事情。那时候天下督抚半汉人,不少人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面对群起的革命党造反,军功首封的时代或许再次开始了。

二十五 维新志士与革命志士(一)
镇南关起义对于孙中山来说是一件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1908年3月13日,孙中山第一次到了起义第一线。他不仅在阵地为伤员包扎,并亲手发炮,竟打得很准。孙中山慨言道:“反对清政府二十余年,此日始得亲发炮击清军耳!”当日下午,陆荣廷派一樵妇持函登台,表示愿率600余人投入孙中山麾下,并告以清军大兵来援,事急万分,祈自重。
接到陆荣廷的信,孙中山立刻决定回河内筹款筹械,命黄明堂坚守五天,一俟饷械运到,便进取龙州。当晚,孙中山等下山回安南。17日,军机处将失去镇南关的广西巡抚张鸣岐“交部议处”,又命他戴罪立功“即日克复”。清军以4000人的兵力围攻。当夜,曾经给孙中山写信表示投奔革命的清军统领陆荣廷带领清军向北台猛扑,黄明堂坚持数日,枪弹告罄,于18日夜弃台,退至安南燕子大山。孙中山从越南运送的枪弹在文登即被法国方面扣留。镇南关起义遂告失败。
在人民党和光复会在长江中下游掀起革命风暴的时候,同盟会在中国南疆的起义旋起旋灭。张鸣歧保住了官位,陆荣廷则继续“潜伏”在清军中等待时机。同盟会试图开辟局面的镇南关起义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根本没有掀起足够的影响。
到了1908年4月16日,慈禧令人惊讶的向全国颁发了《钦定宪法大纲》,包括袁世凯与张之洞在内的几个鼓吹立宪的重臣事先竟然没有得到丝毫消息。与《钦定宪法大纲》同时颁布的还有讨伐人民党的公告。内容简单明快,公告里重点批判人民党“灭士绅,分田地”的恶行。认为人民党匪帮罪不可恕,十恶不赦。清政府告知天下,人民党分田地的契约完全非法,该契约毫无法律效力。一旦等朝廷消灭人民党,尚在安徽境内以及逃到安徽境外的安徽本地士绅们将重新夺回土地所有权。
写这份公告的读书人很有想象力,由于人民党的旗帜是红旗,加上人民党把满清称为满清匪帮,所以公告中清政府将人民党称为“chi匪”。这个称号也就成了人民党在满清公告里头的标准称谓。
陈克在交通不太方便的六安地区,他看到“chi匪”这个称号的时候,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可是当年党的专用称号。人民党居然得到这个称号,在陈克看来简直是无上的光荣。不过党中央貌似缺乏这种感受,中央的同志们二话不讲写了一份反驳的公告。内容无非是个骂战。陈克在公告背面批示道:“以后这等问题党中央自行决定即可,不过我建议不要骂战。咱们人民党从来都是被骂的对象,咱们就是在反动剥削阶级的痛骂中成长起来的。敌人骂的越凶,说明我们干的越好。把精力放到土改上,只有和人民紧密结合在一起,我们才有真正的力量。”
党中央的同志也就是一时气愤而已,陈克不在的这段时间,同志们精神高度紧张。这么大的摊子,领导者虽然从陈克一人变成了五常委话事的机制,人数变多并不等于效率提高。能到党中央的事情每一件事都是大事。现在根据地的范围囊括了后世全部安徽地区。安徽位于华东地区腹地,与江苏、山东、河南、湖北、江西、浙江相邻。整个根据地地区分为16个地级市,62个县。
陈克去六安市工作之前,留给大家一个核心工作,“在核心地区,至少要让群众全年每天能混个一干两稀,一星期有一顿鱼肉,平时有油盐,一月能扯二尺布,每年能换两件农具。”
根据地现在统计出来的人口有一千二百万左右,实施了土改的核心根据地人口高达三百五十万之多。“一干两稀”的意思就是,早上和晚上喝粥,中午无论如何都得有干饭。这意味着,这三百五十万人口,平均每个人一天就要吃掉最少一斤口粮。一年就按360天计算,核心根据地需要生产出十二亿六千万斤粮食,才能达成这个数目。
核心根据地在平原地区,土地总量倒也不小,统计出来的开垦农田有一千五百万亩地,如果每亩地平均亩产达到一百斤,就能完成这个目标。以凤台县的经验,农村水利的灌溉排涝体系搞好,强制性采用育种基地生产统一培育的优质种子之后,每亩地平均亩产都能够达到280斤的产量。理论上是毫无问题的。唯一问题在于实践中就全是问题。
最大问题之一,就是劳动力的匮乏。农忙时节到处缺乏劳动力,工业生产几乎彻底停顿。去年的经验就告诉大家,农闲时节工厂无法完全消化掉足够劳动力。
在这番鸡飞狗跳的计划与调度中,有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消息被忽略了。两江总督瑞方,浙江巡抚张勋,江南提督王有宏联名上书,请求在江苏试开议会,以观后效。慈禧的批复这份奏折的速度极为快捷,奏折上用朱笔写了一个字“准”。
袁世凯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仿佛头上响起了晴天霹雳。死硬保皇党张勋,现在成了宪政实践第一人。最神奇的是,江苏搞立宪,浙江巡抚张勋居然也能插一杠子。在两江总督、浙江巡抚与江南提督联名的奏折中。浙江巡抚张勋因为暂时没有打回浙江的兵力,所以成了江苏议会的筹备总负责。江南提督王有宏一个武官,当上了副手。江苏议会临时议长则由两江总督瑞方大人充当。这三个铁杆保皇派摇身一变就成了维新先锋。
对于慈禧的政治手腕,袁世凯佩服的五体投地。慈禧把握住了当前的政治命脉,也就是说,士绅追求的是“维新”,而不是“立宪”。能富国强兵,在科举废除的时候,能让士绅们有出人头地参与政治的机会,这就是绝大部分士绅的想法。士绅们也根本不懂立宪与维新的区别,他们错误的把立宪当成了维新的全部。
与士绅的普遍追求不同,袁世凯统领的北洋集团所设计的“立宪”,核心是要建立“责任内阁”,而并非“立宪普选”。主推的那个“责任内阁制”,是对北洋集团量体裁衣搞出来的东西。若是袁世凯的“立宪方案”一旦通过,袁世凯就能以内阁总理大臣的身份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夺取了内阁各部人事权的北洋集团,也就正式压倒了所有的政敌。所以,慈禧现在不搞责任内阁,而是推行了“皇权宪法”,可以说把袁世凯的如意算盘一举给击破了。
这等深刻的认知,以及机敏的应对,让袁世凯对寿命将尽的慈禧真的是又敬又怕。
朝野对三个铁杆保皇党搞的立宪维新根本不看好。这三个保皇党渣渣领头的是满人,另外两个则是武夫出身。他们哪里懂什么“立宪维新”啊。
现实远比想象更神奇,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江苏的议会就开张了。这届议会全程“江苏过度议会”,每县选议员三名,任期半年。主导下一届议员选举工作。
很多年后,在遗老们联合编撰的《皇清立宪录》一书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王有宏给了张勋看了一份立宪计划。张勋看完之后迟疑着问道:“这是徽墨写的吧?”
王有宏奇曰:“卑职用墨从不问来处,大人从何而知?”
张勋答曰:“墨有臭味。”
王有宏笑答:“不知墨从何来,能写字即可。”
两个武夫正经八百的讨论起文具用品,本来就是奇事,为何要在这本为满清歌功颂德的书里头记载此事,很长时间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写书的人很懂得“为尊者讳”的原理,其实当日的讨论根本就没有这么文静祥和。张勋指着王有宏的鼻子大骂,“你抄人民党的人大选举流程干啥?”
王有宏立刻回了一句,“难道抄北洋的不成?”
张勋一时为之气节,其实这次的事情主推者是王有宏,而不是张勋与瑞方。而人民党对于选举制度从来没有藏着掖着,王有宏得到这个流程不用花费什么力气。
看张勋根本就不同意这个方案,王有宏劝道:“大人,人民党奸恶之处在于他们选出的都是泥腿子。大奸大恶必有大智大勇。咱们虽然利用了这个规矩,可选出的都是士绅。江苏乱党多要依靠士绅,咱们把士绅拢在议会里头,不比把他们推倒乱党那里强么?更何况《钦定宪法大纲》主推的是忠君,按这组建起来的议会,想不忠君也不成。”
这种有礼有节的建议算是得到了张勋的默许,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张勋相信与人民党进行了惨烈战争的王有宏绝非一个乱党,而且张勋自己完全没有组织议会的思路与能力。不过张勋敏锐的指出一条:“士绅们能不能当议员必须经过我和你的同意。”
王有宏答道:“天下皆知大人为人忠义,讲义气。上要报效朝廷,下也知取信百姓。若是立军令而不守军令,不如不立。请大人三思。”
张勋虽然没读过书,却是个聪明人。他立刻就明白了王有宏的意思,郁闷半晌,张勋才答道:“就如王提督所言。”
临时议员的选举不是普选,而是推荐制。由各地有功名的士绅们开个会,然后推荐出德高望重的临时议员。王有宏特别强调,选出的议员不得选举有举人功名的士绅。若是有了举人的功名,只要肯花钱,早就能担任官职。其实有钱秀才当官的也不在少数。王有宏的强调是针对那些无法出任官职的士绅发出的强烈信号。广大的下一届正式议员们也会从他们当中选出。
江苏临时议会的成立大会,“前临时议长”,两江总督瑞方在奏折里头有着详细的描述。“议会成立日,诸议员朝北而拜,恭祝太后老佛爷与陛下金体万安。”“议员于临时议长带领下,诵读《钦定立宪大纲》。”“第一日议会议题,商讨讨伐安徽chi匪之事。”
这都是面子功夫,士绅们身在地方,知道地方上的问题。效忠朝廷或许应该,不过士绅们既不懂打仗,也没义务打仗。头两天敷衍了事之后,各种关乎地方上的议案纷纷开始出笼。在1908年,依附欧美帝国者的“劣绅”集团还没有出现,讨论内容完全围绕地方士绅与百姓生计问题。土生土长的民间声音,第一次大规模的传到了满清江苏官僚集团的面前。
在繁忙的工作之后,王有宏终于有时间回到家里。他在书房里头屏退了众人。大家都知道王有宏这一年多来养成的习惯,读书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别人进门的。众人都退的远远的,让最近风光无限的王有宏提督静下心来读书。
仔细的查看房门关紧,王有宏从书架上拿下一套崭新的易经。他本是个军人出身,在军旅中学了认字,却绝对读不懂这种高深的书籍。翻开漂亮的书匣。几本崭新的书里头夹了一个翻看过多次的小册子。
王有宏嘘了口气,轻轻打开册子,很快就翻到了想看的那章,这是王有宏的手抄本,上头第一段话是这样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忠臣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忠臣是士绅的向导,在维新中未有忠臣领错了路而维新不失败的。我们的维新要有不领错路和一定成功的把握,不可不注意团结我们的真正的朋友,以攻击我们的真正的敌人。我们要分辨真正的敌友,不可不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于维新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析。”

二十六 维新志士与革命志士(二)
“乡亲们,大家都多挣钱,多挣东西。都是干活的人,谁能不知道这个心思。”广德县李家集农村工作队成员的话没说完,如此明了的内容在乡亲们中间引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中一位李家集乡亲问道:“李同志,我们是听说加入合作社之后买什么都便宜,这才来看看。听你这么讲,那是不肯轻易给我们东西了。”
“合作社这个名字就有讲究,合是指大家合在一起。作是指大家一起工作。既然是合在一起做工作,那就不可能是光我们一边拿东西出来。乡亲们觉得有理么?”李同志答道。
“新政府是在要我们的地啊。”乡亲们对这个问题是极为在意的。这年头没了地那就是没了命根,谁也不肯放手的。
李同志大声说道:“我们不是光把地要走,每个人还要分地呢。这点乡亲们肯定知道吧。”
乡亲们都知道分地这回事,若是乡亲们不知道还要分地,光听说政府索要大家的土地,这就足以让乡亲们拿起武器和新政府战斗到底了。
看大家不吭声,李同志继续宣传道:“分地的章程我也给大家说过了。分地首先是要大家都有地种,有饭吃。咱们还要兴修水利,不说旱涝报收,遇到点小灾还是能顶过去的。政府是希望大家的生活都能过的更好,而不是简单的把大家的地给要走。”
虽然在尽力劝说,但是李同志很清楚这等话其实没什么威力。干训班里培训里头强调过发动群众工作不要操之过急。人民百姓生活艰难,最经不起折腾。在看不到收地分地这等事情的好处之前,群众哪里肯轻易就加入。
李同志接着说道:“分地这等事以后再说。咱们现在说说眼前的事情。根据地要收竹子,咱们李家集分到了一万根的任务。一百根竹子换一套锄头和镰刀。谁愿意干的,就可以报名。”
说完,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锄头和镰刀的样品,让大家传看。这是根据地一年多来使用过程中定型的标准农具,锄头通体熟铁,锋刃部分用生铁汁淋过,磨得很锋利。而镰刀是白口铁浇铸的,白口铁虽然脆些,但是硬度很高。也颇为耐磨。用砂轮打磨之后,锋刃部分相当锋利。百姓们都是干农活的行家,农具拿到手里后立刻爱不释手,先拿到的人根本就不想把这两件东西交给别人。
“这该怎么报名!”立刻就有人喊道。
李同志举起身边一根粗大的毛竹样品,“乡亲们,这不是说随便砍一根竹子就能拿来换东西。我们要的竹子大小不能比这根细。而且大家运到的时候,不能有什么破损。我们要的是完整的竹子,若是竹子劈了,我们可也不好说什么。”
“哦……”人群中立刻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声音。这根毛竹虽然不是罕见的粗大,却也不是很细的那种。真的砍到,然后运出去,要花费颇为不少的人力。
“另外,我们一定要新竹子。老的不要。”李同志跟了一句。
原本热情的想报名群众中立刻就有人打了退堂鼓,这份劳动可是颇为辛苦的。这么粗大的竹子砍倒,完整的运走,需要的可不是简单的劳力。
此时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起身问道:“李同志,你们说话算数么?”
“老乡,我们定然说话算数。”李同志问道。
“说话算数,那不妨就先把这农具给我们,我们一定会把竹子给你们。”中年人的话音一落,群众们立刻跟着应和起来。
“是啊,先把农具给我们。我们就信了你们。”
“就是,我们也跑不了。给我们又怕什么?”
工作队的几个同志互相看了看,李同志大声说道:“乡亲们不相信我们,我们能理解。大家看上这农具,我们也能理解。愿意不愿意和我们做这件事,大家好好想清楚。要不明天咱们再说这件事吧。”
乡亲们看工作队的同志态度如此不明,一个个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散会之后,工作队召开了自己的内部会议。工作队的成员有六人,除了人民党的四名同志之外,光复会出身的姬晔和赵自庸同志也跟着来观摩学习。姬晔是个女生,1908年的现在十七岁。浙江金华人。地主出身,哥哥姬从庸是当地反税会党同盟的首领,姬晔也跟着哥哥投身革命了。
在南京战役中,负责断后的姬从庸战死,姬晔受了轻伤。她与光复会大批伤员跟着人民党大部队一起撤回了安徽。徐锡麟受了重伤,却病中召集光复会成员开了个大会。徐锡麟要求光复会上下跟着人民党学习怎么搞革命。姬晔就被分配到广德县来工作。
赵自庸则是绍兴人,因为不善言辞,为人比较木讷。资格虽然很老,却一直没能得到什么高位。
“大家对这件事怎么看?”李同志问道。李同志名叫李寿显,今年22岁。是安徽寿州人,加入革命也有一年多了。是李家集工作队的队长。
“乡亲们还是不相信我们啊。”姬晔答道。这么说完,姬晔稍带紧张的问道:“李队长,南京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广德县位于安徽省东南,东边紧邻着江苏,距离南京根本没有多远。人民党的工作队都是小部队,最多不超过十人,一般都是六七个人的样子。若是南京的清军打进广德县,工作队绝对抵抗不了。这些天来,人民党的同志根本就不在乎此事,仿佛南京的几万兵根本不存在一样。姬晔却怎么都无法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感到释怀。
李寿显笑道:“放心了,南京怎么都不会因为咱们几个人派兵的。前一段打完了南京之后,张勋他们好歹也知道厉害。贸然出兵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干的。”
南京战役之后,江苏的清军根本就不想再和人民党打仗了。广德县紧挨着南京,由于距离近,清军对部队的控制力反倒更强些。清军把部队撤离了两地交界处,人民党也没有在边界上囤积重兵,擦枪走火的事情反倒更难发生。
“姬晔同志,你怎么看这群众提出的要求?”李寿显问道。
姬晔想了想,“咱们到这里时间短,群众也不相信我们。实在不行的话,不妨就先给他们一部分农具吧。”
“其他同志怎么看?”李寿显继续问道。
其他同志们有些觉得不该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本来就是规矩。先给了农具,这又算什么。
“赵自庸同志,你怎么看?”李寿显问一直不吭声的赵自庸。
“大家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赵自庸还是平日的作风,多干活,少说话。
“赵自庸同志,咱们在一起工作,讨论这个问题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你不能逃避这份工作。”李寿显完全按照人民党的工作方法来组织会议。
赵自庸知道人民党要求每个同志都要发言,不过他总是不习惯这种事情。想了好一阵,赵自庸才勉强说道:“这些人看样子根本就不想干活。我说不清为啥,但是这群人就是给了我这样的感觉。他们好像只是想要东西。”
“说得好!赵自庸同志,说得好!”李寿显赞道。
其他同志没想到李寿显对群众评价如此之低,包括姬晔在内的同志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们是问咱们要农具。如果是有人问咱们要斧头,或者要锯子。就说明他们想的是干活。没这些工具怎么砍竹子。拿牙咬,拿石头砸?”李寿显说的相当直白。
“咱们也没说砍伐工具的事情啊。”姬晔忍不住问道。
“干活就是干活!若是真想干活,那自然就会去想着怎么砍竹子。镰刀锄头是干农活用的,能用这玩意砍竹子么?群众不提砍竹子的事情,那就说明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进入劳动的思路。”李寿显答道。
“群众手里应该有工具吧?”姬晔觉得李寿显实在是有些吹毛求疵。
“姬晔同志,我们工作队来之前,曾经讨论过我们工作队来这里工作的目的和方法。这些东西你还记得么?”李寿显问。
“这个……”姬晔还真的有些忘记了。她想了想,干脆就翻出了随身携带的工作手册。上头第一段就写的很清楚。
看到姬晔这么干,李寿显心里头很是赞同。若是有些人,因为碍于面子,是绝对不肯当众拿出手册翻看的。且不说工作能力,或者认识能力的高低,光这种不好面子的做法,就能证明姬晔素质颇高。有成为革命者的潜力。
“我们的工作方法,是通过解决人民群众面临的问题,通过带领人民群众劳动,来得到地方上的主导权。”姬晔念了一段手册上的文字。
这是土改工作会议讨论后的结果。陈克对历史上土改的了解本来也不甚透彻。只是在21世纪初,有些剥削阶级余孽攻击土改,结果论坛上讨论过此事。物以类聚,陈克所在论坛自然是坚定支持土改的。其中不乏有在高盛这等外国大金融机构工作的“帝国金融的强力走狗”们。虽然这些家伙多数身为大地主后裔,却也是旗帜鲜明的支持土改。
不过这些人站在支持土改的立场上,对土改也有诸多反思。基于发展生产力的考量,大家认为土改存在的问题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没有把土地当作资本的概念。土地无论是集中也好,或者均分也好。那些把垄断土地当作目的,以贩卖土地为牟利目的。对这帮人自然要无情打击。但是那些以经营土地目的的行动,这些家伙是认为需要极大鼓励。
在支持土改同一阵营内的分歧在这些讨论里头就凸显出来了。一部分人认为一定要均分土地。既然是以土地经营为目的,如果一部分脑子比较灵活的家伙率先占有了大量土地经营权,新的贫富分化立刻就要产生。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让肯努力经营土地的人占有比较多土地也不是坏事。
论坛上的争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正儿八经的结果,最后有人翻出了党当年对土改的文件。党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才算是让陈克大开眼界。
在党的文件里头,谈论的非常清楚。土改最大的问题在于,采取的过程中,很容易进入一个极端化的误区里头。为了鼓励群众支持土改,就要有立时可见的收益。其结果是那些起来土改的群众,杀了地主富豪,分了浮财之后,依旧无法有效的让大家富裕。于是杀完地主杀富农,杀了富农杀殷实中农。党努力阻止这种错误做法,但是亢奋的群众们声称,“谁不让大家分财产,谁就是反革命。”
那些希望一夜就进入富裕的家伙们,为了维护自己土改中的掠夺行为,就敢把党打成了“反革命”,这历史事实让陈克看的瞠目结舌。
而这等事情最多发的山东,则是刘修养主导的土改。由于山东农村里头土改不少在最后变成了杀地主为目的,与土改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其结果是地主子弟们组织起还乡团来,这些“还乡团”根本不是为了推翻革命,或者夺回土地,而是为了血亲报复。对山东农村进行了整村整村的大屠杀。
陈克对杀反革命从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不过这等毫无意义的互相杀戮也是陈克所反对的。革命是为了解放生产力,让劳动者们得到平等发展的机会,而不是让大家杀得尸横遍野人头滚滚。
基于这种真实结果的考量,在陈克的带领下,党中央最后达成了以“组织和发展生产”为目的的土改方向。用刺刀推行土改,那只是针对少数大地主反动派们坚定对抗革命的情况。而对于人民群众来说,需要引导他们劳动,需要更加细致的工作。
姬晔加入人民党土改行动不到一个月,她本人更不是什么共产主义革命者。所以读完了这段工作纲领,姬晔不仅没有恍然大悟,反倒是觉得迷惑起来。她疑惑的问道:“李队长,我们的目的不是实现土改么?”
李寿显笑着说道:“土改是方法,而不是目的。即便是土地平均分配了,如果大家不能好好经营这些土地,土改之后生活也不会变好。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在发展生产力,反对剥削的基础上。反对剥削,那我们就要干掉地主。但是单纯的干掉地主,不等于大家就能富裕起来。幸福生活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姬晔作为光复会的骨干,周围的政治理念无外乎是“推翻满清,光复华夏”。如果还有什么更多的政治观点,那就是自治,不纳税。她哥哥就是因为反纳税才走上了反清革命道路的。但是自从跟了人民党在一起,这政治观点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人民党不仅要建立起比满清更强有力的政府,对于税收的关注以及组织程度可以说是“骇人听闻”。当然,人民党也有人民党的好处,他不是横征暴敛,而是通过提高百姓的生产能力,通过让老百姓挣到更多的钱,实现“财政增收”的目的。单单在收税这方面,老百姓们并没有遇到满清那种“横征暴敛”的困境。
不过这种工作未免太繁琐了,姬晔总是听说人民党拥有十几万党众和部队,亲眼见识了人民党强悍的战斗力之后,她一直很疑惑,这样强大的武装力量为何不现在就投入到进攻北京的军事行动里头。即便是不攻打北京,安徽周边的江苏是绝对抵挡不住的。直到加入了人民党的工作队之后,姬晔才算是明白了人民党为什么不急着扩张。
安徽根据地设16个市,62个县,保守的按照每个县下五百的村落集镇计算。假如每个村落集镇派遣一支6人的工作组,就需要15万工作人员。人民党的军队不能分散,其党员干部顶天不过四五万人,距离这15万人的规模差的太远。
即便工作队到了这些村落,也不可能是振臂一挥百姓立刻服从的。姬晔亲自体验了这个问题,李家集这地方条件还算不错的,位置上临近县城。有一支部队驻扎在县城里头,群众好歹知道人民党撵走了朝廷,已经当了这地方的首领。老百姓对满清官府根本没有支持度,自然不会为了恢复满清官府的统制而去攻打新政府。新政府开张之后,也不骚扰百姓,只是派了工作队到地方上与群众联合。
在这等局面下,百姓看工作队对人和气,没有官架子,又都是年轻人。自然不怎么把工作队放在眼里。姬晔只是听说人民党所向无敌,完全没想到面对群众的时候,工作队其实就是个弱势群体。李家集也有千把号人,面对工作队六个年轻男女,本地人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姬晔一个女孩子,跟在光复会的大团伙里头的时候,还能有点“威风八面”的意思。可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面对上千本地人,她可是真的感到一种极大的不适应。这些天来的恐慌心理,更多反倒的是面对群众产生的不安。若是真的对满清作战,姬晔相信自己身在人民党部队里头根本不用害怕。
李寿显并不理解姬晔的想法,或者说他根本没空去考虑光复会同志的想法。这次收购竹子的工作很是麻烦,作为第一单与人民党群众的合作,李寿显绝对不希望失败。
“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建立在与人民群众共同劳动的基础上。以往满清官府是通过与士绅或者地方势力合作,也就是说,即便是满清官府能拿出钱或者东西,也是直接给了士绅,或者当地的会党。然后士绅与会党这帮人再从中盘剥一层。既然我们要建立起有效的影响力,那就一定要跳过这帮人。绝对不能让这帮人从中间捞一笔。”李寿显的态度非常坚决。
姬晔听了这话,几乎是本能的反感起来。她家就是会党出身,若是会党不从中地方上的商业行动中捞取一笔的话,会党们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姬晔忍不住说道:“李队长,会党们还是讲义气的,与会党合作的话,只怕这工作会完成得更快。”
“什么叫做反剥削?那就是不劳者不获。我们人民党之所以自称是为人民服务,那是因为我们提供劳动机会的时候,是不收费的。而士绅与会党为了能够统领地方,他们靠的就是垄断劳动机会与就业机会。人民党的税收,是为了营运社会服务体系,士绅与会党,则是首先要壮大他们自己。钱到了他们手里,是不可能给人民群众分享的。”李寿显的回答铿锵有力,这也是他为什么能成为工作队队长的原因。李寿显是人民党干部培训班第一期的毕业生,按理说,他此时若是想升迁,那少说也能混个区长。不过陈克这次去六安工作前,要求地方上把出色的同志送到第一线去工作。这也是党的传统,没有艰苦的实际工作,只是靠了上了学就得到地位,那与科举跃龙门有什么区别?
亲自在一线工作之后,李寿显对党校教育的理论理解程度也越来越深刻。人民党如果想夺取中国的政权,就一定要把现在中国真正基层统制力量彻底击破才行。一定要通过劳动关系把人民群众团结在人民党的周围才行。
姬晔还是很不服气,赵自庸一贯不爱说话。其他三名同志则是连连点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人民党在工作中反复强调的思考方法,大到国家层面,小到一个村落集镇,想开展工作,这个问题是绝对不能搞错的。
李寿显最后说道:“那么咱们就分头挨家挨户的拜访,询问群众谁愿意来做这件事。我要求同志们一定要听,而不是说。不要说咱们农具多好,自卖自夸是没意义的,农具好不好群众自己心里头有数。我们只是把这件事说清楚,然后听群众们的态度。如果肯干活的,那绝对会提出劳动中会遇到的问题。这才是咱们要关心,要收集的情报。找到肯劳动的群众,找到肯和咱们合作劳动的群众,”
六个人分了三组开始拜访群众,姬晔与李寿显一组。在拜访之前,姬晔因为心里头有情绪,态度还真的不怎么端正。不过李寿显毕竟是工作队队长,姬晔也太好意思抢话。她根本就不想说话。
但是一家家的拜访过来,姬晔慢慢就来了兴趣。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李寿显所说的那样,既然李寿显目的明确,就是介绍一个工作机会。群众毫无歧义的理解了这件事之后,大家的态度也变得明确起来。
即不肯相信人民党,也不肯干活的,自然是只说不干活的事情。从天气到李寿显与姬晔的出身,从过去到未来,反正离题万里。李寿显也不浪费时间,遇到这种人,他就礼貌的表示自己下次再来拜访。
对干活有顾虑的,则是对人民党的信用表示了谨慎的质疑。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能够承担所有工作,自告奋勇想当包工头的。或者一看就是骗子,保证先拿到农具之后就绝对把工作干的令人满意。
走访了三十多家,终于遇到了四户人家态度端正。大家首先表示愿意干活,接着表示没有工具。李寿显告知大家人民党可以提供斧头之后,这些群众则态度端正的询问工期要求。李寿显告知他们,人民党希望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百根竹子的工作,这样农具也能够比较平均让群众家家户户都得到。
姬晔认为这些人家会表示自己一家就能够承担更多任务,令她吃惊的是,这些农户没有任何一家这么做。他们反倒是提出自己家庭先砍伐运输一百根竹子试试看。
从老百姓家里头出来,姬晔几乎不可置信的问:“李队长,群众也太实在了。”
“你是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多砍竹子的事情么?”李寿显问道。
“是。现在也没人和他们争,多承担些工作不好么?”姬晔对此很是不解。
“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你总得给别人留条活路吧。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这才是干活人的样子。”李寿显对这几家百姓的评价相当的高。
姬晔虽然明白李寿显的话,不过她却很不能接受这种态度。在她受到的教育里头,这个世界就是赢者通吃的世界。若是想得到好处,不去争夺是绝对不行的。弱者必须依附强者才行。而这几户人家,既不对人民党表示依附,却也绝对不多占好处。十七岁的姬晔对这种做法完全不能理解。
走访三十几家人,李寿显也觉得心力消耗太大,他对姬晔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咱们先回去再说。”
“为什么不努力把所有家庭都给拜访完?”姬晔更是不解。
“总得有人出来当表率。而且咱们也得做准备啊。带着群众们干活,咱们什么都不准备,那算什么?”李寿显解释着工作方法。
“让他们干活,咱们准备什么?”姬晔很是讶异。
“哈哈,”对姬晔在工作上的稚嫩,李寿显有点无奈的笑道,“砍哪片竹子,怎么往下运。咱们得替百姓想好啊。就算是咱们准备了这些,还得看看群众愿意不愿意接受咱们的安排。咱们想的东西还不一定合适群众的需求。姬晔同志,咱们能不能把这些该咱们完成的工作干好,还是两可的事情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按部就班的来。”

二十七 维新志士与革命志士(三)
工作的辛苦远超姬晔的想象,开始工作之前,姬晔还曾经半讽刺的说李寿显做事比女人心还细。实际工作一开始,工作准备不足的问题就逐一暴露出来。
竹林在集镇南边的山上,李寿显自打到了李家集之后,已经到周边巡视过地形。不仅是李寿显,包括在姬晔在内的其他同志也巡视过地形。令姬晔惊讶的是,第二天天一亮,李寿显带着大家又去巡视了一番。
“李队长,咱们不是去过一趟么?”姬晔对这么无意义的重复工作很不解。
“咱们前一段去过。”李寿显非常含蓄的纠正了姬晔的话。
“为何现在还要去一趟?”姬晔很是不解。
“不知道最近有什么变化没有。”李寿显答道。
对于这等婆婆妈妈的举动,姬晔极为不解。更不解的是,工作队分为两组,扛着绳索木棍,沿着两条通往山上的小路分别前进。由于不久前才去过,一路之上的风景路况与姬晔记忆中好像是一致的。或许是因为带着重重的行李,姬晔感觉这次的道路貌似比上次漫长了好多。
但是走在山路上,姬晔惊讶的发现原本荒无人烟的山上突然有了不少乡亲。他们好似漫无目的的在山上“闲逛”。姬晔立刻警觉起来,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有些人拿着些木棍绳索什么的,好像想干些奇怪的事情。
“李队长!”姬晔低声问李寿显。
“没事。”李寿显安慰道。
山上的群众也看到了李寿显,他们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或者根本装作视而不见的模样。李寿显也根本不理这些人,他在山上转了好大一圈,终于指着一大片毛竹说道,“姬晔同志,咱们一块把这片竹林围起来。”
姬晔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没有放在李寿显身上,山上的百姓们有些鬼鬼祟祟的跟着他们两个人,有些则已经看不到了。听李寿显发话,姬晔紧张的问道:“李队长,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可能是山上来逛逛吧。”李寿显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情,他只是掏出一只左轮手枪,交给了姬晔。
左轮手枪很漂亮,枪体上有一层致密的蓝黑色。姬晔咬咬牙问道:“要打仗么?”
“打什么仗啊同志。”李寿显忍不住笑道,“那些乡亲不过是上来看看咱们在不在。如果咱们不在,人家就认为咱们在说瞎话,不是真的要收购竹子。乡亲们勤快着呢。除了看看咱们在不在,乡亲们也顺道看看能先圈了哪块好竹林。如果他们决定参加的话,距离山下近点不是更方便么?”
“那你给我一支枪干什么?”姬晔对这个很不解。
“你不是觉得心里头害怕么?给你支枪壮壮胆。而且你一个女孩子,带支枪挺好看的。”李寿显一面回答,一面把枪套解下来交给姬晔。
连着枪套的猪皮腰带的确挺好看的,至少在姬晔看来很有气势,也给了她不少安全感。两人带着绳索开始围住了一大片竹林。正忙活着,另外一队同志也已经赶过来。他们带来的情况与这边相同,山上已经有人出没了。
确定了砍伐的竹林,也确定了道路。留下两个同志看守,姬晔坚决要求和李寿显一起回去带领乡亲。孤零零的在山上令她感觉很不安。荒山野岭的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姬晔想起这点就感到害怕。
李寿显一面往回走,一面说道:“姬晔同志,判断有没有敌意,你首先得判断对方图谋什么。是阻止我们不让我们砍竹子?或者封住路索要过路费?现在这些情况都不可能出现。我倒不是说他们能不能干出来这等事。现在是没人领头来干这种事情。而且为了这一百套农具,也不值得。”
“你说这些人会来强抢?”姬晔忍不住问道。她的不安其实是一种说不清的不安,非得指明不安的内容,这还真的超出姬晔的能力之外。
“打劫追求的是效率,抢来的东西要么是我们一定需要的,他们抢走了,我们被迫一定要赎买。这漫山遍野的竹子,根本就不缺这一万根。想封路,这片山林也不是群众的。这山是县里头的,咱们打跑了满清这就归咱们了。封路也拿不出个说法来。你不用怕。”李寿显答道。
“那要是有人图谋不轨,绑架咱们呢?”姬晔知道山里头有土匪绑票的事情。
李寿显对姬晔的胆小实在是有些无奈,他笑道:“绑架咱们呢,且不说这些人存在不存在,或者说他们能不能绑架成。即便是咱们被绑架了,党和政府一定会会来救咱们的。”
“那万一……”姬晔其实被李寿显对危险的可能性分析给吓住了,她觉得阴森森的竹林给她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
李寿显是败给姬晔了,他无奈的说道:“没什么万一不万一的,前怕狼后怕虎的这还干什么革命啊。而且绑架是要图财,咱们工作队有什么财产?是咱们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么?还是咱们大箱小箱一堆行李?有脑子的土匪肯定知道惹咱们长远上根本没好处。没脑子的土匪抢了咱们更没有眼前的好处。你怕什么啊?”
“但是总是有坏人吧。”姬晔被说的越来越不安了。
“坏人分两种,一种是定下害人的规矩。只要你到了他们的地盘上,他们就用这坏规矩来害你。咱们到了广德县之后已经杀了不少这种坏人,不用怕他们了。另一种坏人则是看中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忍不住伸手拿点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所以咱们工作队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不给他们干坏事的机会。最重要的是,现在广德县远没有逼到那份上,不可能遍地都是坏人的。”说到这里,李寿显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脸色也变得很冷峻。
“为什么没有逼到那份上?”姬晔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而且“闯荡江湖”也没多久,听李寿显说的有道理,她就忍不住追根问底起来。
“没什么!好好干自己的工作。”李寿显突然恶声恶气的怒喝道。
方才还是温和有理的阐述,突然间就变得充满恶意,姬晔从小到大还没被人用这样厌恶的语气吼过,她先是停下脚步愣在当地,突然间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李寿显又走了两步才看到姬晔没有跟上来,停下步伐,转头看向姬晔。李寿显板着脸长长的叹口气,“姬晔同志,你见过水灾之后么?”
见姬晔捂着嘴不说话,李寿显换了个说法,“灾年卖儿卖女你应该见过。穷的过不了日子所以卖孩子,一来是大人能活下去,二来孩子卖给了别人之后,也能活下去。不过大水灾之后,卖儿卖女都活不下去。没人买。那时候干坏事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自己多活一天半天的,抢人家两口吃的。抢人家两口吃的,被抢的人就要饿死。那时候方圆几百里,什么都没有了,观音土都挖不到。就算是抢来几口吃的,那东西也是平常猪都不吃,狗都不吃的东西。”
李寿显是从安徽大水里头挣扎求生活下来的,那场覆盖了从安徽、豫东到苏北的广大地区,导致上百万人口死亡的大水灾,让曾经绝不算是贫困的李寿显家没活下来几个人。残余的家族成员在饥饿导致的死亡把他们无情摧毁之前,好不容易到了凤台县根据地才求得了活命。一想起那次惨烈的经历,李寿显心里头就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一般。
这是李寿显忍不住对姬晔表示恶意的原因,那地狱一般的经历令人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姬晔没有经历过那种苦难,她也想象不出那种可怕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模样。唯一能确定的是,李寿显的恶意并不是针对自己的。这让姬晔感觉心里头好受不少。
“有不少工作要做呢,咱们赶紧回去准备。”李寿显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向李家集方向去了。
在昨天工作队三组成员的动员下,共有十户人家出来砍竹子。无论是李寿显还是其他同志都没想到这些家庭几乎是男女老幼齐出动。大毛竹一根直径超过十厘米,高度十几米。当毛竹玉树临风的立在那里,倒也没啥感觉。用工作队提供的斧头把毛竹砍倒之后,在拖毛竹的时候,才感觉到真的是沉重的要命。虽然同志们没有参与砍伐毛竹的工作,却也不等于大家就袖手旁观当监工,帮着把砍倒的毛竹堆到一起,把毛竹上的竹枝用切刀割断,这些工作干一阵之后就是一身汗。
所有人都在埋头干活,群众对人民党加入劳动并没有任何反应。到了吃饭的时候,人民党拿出了竹筒板栗焖米饭,盐腌的菜和鸭蛋,以及用大玻璃瓶装的肉罐头拿出来与百姓分享。到了这时候,群众们才算是主动表示了感谢。不过感谢的话也没说几句,大家手中的竹筷子运行的飞快,把肉、咸鸭蛋,以及富含盐分与辣椒的菜送进嘴里,接着埋头猛吃混合了板栗的白米饭。
姬晔偷偷看了群众自带的食物,那是混了野菜,板栗的杂粮饭,绿色的菜汁把米饭染的很难看,饭菜不仅质量差,数量也不多。工作队平素虽然吃的也不怎么样,但是依靠了县城附近的饲养场,鸭蛋和肉类还是能一星期吃两顿的。即便姬晔家不穷,她也不是能这么敞开吃肉的。所以姬晔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面色平静慢慢吃饭的李寿显,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李寿显是否真的受过他说的那种饥饿的折磨。
砍完了毛竹之后就要运输,道路安排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山上到山下是小路,即便是“小路”,也是人踩出来的。这种小路肯定追求单行的效率和方便。拖着扛着大毛竹这等沉重的物件,小路就完全不合适。怎么选择方便运输的道路,这就是个大问题。身材不高的男性们三个人抬一大捆毛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要走六七里地才能回到李家集去。
姬晔也试着扛起一根毛竹走了一阵,初始的时候还行。没过多久,她就感到坚硬的毛竹把肩膀压的生痛,而且随着走动,富含弹性的竹子上下颠簸甚至滑动,让她的肩头更疼起来。不得不放慢了步伐,姬晔慢吞吞的走在山道上,很快就被前面的男子们给甩在后头。
不仅是被男性劳力抛在后头,那些女性老百姓们也担起毛竹走在山道上,很快姬晔也落在了她们后头。姬晔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看似恐怖,真的身处其间的时候,大家只知道射击,吼叫,或者往前跑,或者往后退。被子弹打中了也就那样。疯狂的战场气氛将所有人都给卷了进去,让你不得不面对战场,进而变成战场上互相厮杀的野兽。就因为如此贴近死亡,反而让人很容易用忘记死亡的方式来逃避死亡。
可是劳动起来就完全不是这样,道路是固定的,劳动对象是固定的。所需要的是无法逃避的疲惫甚至是痛楚。又坚持着走了一阵,肩头的疼痛让姬晔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六七里地好像走不到尽头一样,穿着草鞋的脚底觉得生痛,一阵山风吹过,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让姬晔感到一阵冰凉。好不容易把一根毛竹扛回李家集,姬晔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垮掉了。汗水混合着可能存在的泪水,让嘴角咸咸的。她几乎是倒在竹椅上,用手抹去嘴角浓厚咸味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鬓边的头发也顺着嘴角跑进了嘴里头。
和这样的辛苦劳作相比,姬晔突然觉得战场也没什么可怕了。至少那时候还有同志们和姬晔在一起冲杀。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姬晔只能一个人走在漫长而且辛苦的小路上。
一面擦着汗,一面往竹林那边看去,已经开始昏暗下来的天色背景下,道路显得极为漫长。想着自己还要再来这么一次,姬晔心中忍不住生出极大的担心。她能不能再扛着一根沉重的毛竹从山上走下来。到了此时,姬晔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担心被人打劫毛竹的事情。若是真的有人打劫的话,姬晔会毫不犹豫的把毛竹这个大负担送给别人的。
在姬晔走了一次的时候,参与劳动的乡亲里头的女性已经走了两趟。而包括李寿显在内的男性劳动者们已经往返了三趟。工作队所在住所前堆了好大一堆毛竹。
“姬晔同志,你就不用去了。在这里把毛竹数数。然后看好。”李寿显丢下这句话,和其他乡亲们又往山那边走去。
参加劳动的人不多,前来围观看热闹的人可不少。李寿显他们带着辛苦劳动者特有那种朴素与冷淡的表情走过的时候,这些人知趣的不去添乱。看李寿显等人走远了,他们就围上来和姬晔搭起话来。
从这些毛竹到底要用在什么地方,到需要多少毛竹。有人关心毛竹能卖什么价钱,或者工作队提供的铁器是从哪里弄来的,什么价位。还有些人对工作队的私人情报很有兴趣。姬晔此时累的要死,根本就没有心情和这帮闲人扯废话。她冷冷的说道:“乡亲们,别耽误我干活,我还得数竹子呢。”
立刻就有人自告奋勇的前来要帮姬晔数竹子。这些不劳动的家伙们假惺惺的热情,让姬晔想把他们一脚踹飞。
不过总算是有人表现的正常很多,看到有人开始砍竹子,一些乡亲倒是正式问道,如果他们明天也参与进来,这边还要人么?
“这种事情等到李队长回来之后再说吧。我做不了主。”姬晔答道。她现在累的一点都不想和这些人说话。不仅仅是累,肩膀上火辣辣的痛感虽然弱了些,可是被汗水一浸,皮肤上仿佛针扎一样刺痛。身体上的疲惫和痛苦且不说,数竹子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姬晔满脑子想的是赶紧干完,然后休息一会儿。和这帮村民的谈话,等姬晔有了心情再说。
数完了竹子,姬晔见外头聚集的村民是越来越多,她不得不应付了好一阵村民的问话。李寿显总算是带着大队人马回到了驻地。擦了擦汗,李寿显先是亲自查了一遍,这才向姬晔询问了原先竹子的数目。六七十号人,花了一天的时间,才运来了一百多根竹子。
就在此时,参与劳动的乡亲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李队长,我们这些人商量过了。这好歹也凑了一百根竹子,能不能先给我们一套农具?”
“乡亲们没意见么?”李寿显大声问道。
参与劳动的乡亲们纷纷表示没意见。
李寿显大踏步走进屋内,取出了一套镰刀锄头,认认真真的交给出来说话的中年人。中年人脸上都是喜色,他回头冲大家一笑,“我就说了,工作队的同志不会说瞎话。”
姬晔听到群众欣喜加惊喜的心声,突然很想说些难听的话,“你以为我们到你们这穷山沟是为了骗你们来的么?有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去打满清呢。”
不过这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工作队反复强调过纪律,坚决不允许对群众恶言相向。所有的抱怨,一律不许对群众说。
却听李寿显大声说道:“乡亲们,咱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尽快把竹子砍完。我话说头里啊,咱们这些人,我们可只管三天饭。”
“李队长,看你说的,这不管饭我们也干!”参与劳动的乡亲门中传出爽朗的声音。姬晔听得出,那位是吃饭时候吃的最快最多的一个。
其他没参加劳动的百姓立刻就要求加入第二天的劳动,李寿显又把希望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套农具的想法给群众们说了。这个思路得到了所有人一致的赞同。村里头有两三户人家缺乏男丁,很明显让他们参与毛竹砍伐,估计半个月也未必能完成任务。
“咱们扛着竹子走一路,大家也口渴吧。要么这样,让这几家的群众烧水,在砍竹子的地方,咱们集子里头,还有路上设立喝水的地方。由这几户乡亲给大家送送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每户多砍几根竹子,这就够他们的了。大家觉得怎么样?”李寿显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的响亮。
李寿显手握农具发放大权,群众无论如何也得给点面子。而且这个要求真的不算过分,群众们纷纷应承。李寿显看来早就做了计划,他给大家算了一个帐,参与砍竹子的每家砍一百零八根竹子就能完成任务。
群众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才散了。群众散了,李寿显却没有带着同志们休息,他先是挨家挨户的拜访了那几家被分配了烧水任务的群众家庭。这几家人因为知道自己干不了这活,有两家根本就没有凑这个热闹。即便是听邻居回来给他们“报了喜讯”。依旧不敢相信还能有这等好事。这年头,人丁稀少意味着要受欺负,好事是绝对轮不上他们的。直到李寿显亲自登门相告,这些人才知道邻居没说瞎话。
李寿显和他们约定,一早就来叫他们起来烧水。兴冲冲的乡亲表示今天晚上不睡了,连夜烧水。接着李寿显又回来组织烧水,运水的工作。广德县这地方不缺竹子,竹筒是村民们最常用的盛水器皿。要把几百个竹筒灌满,这可是一份很沉重的工作。烧火的烧火,运柴火的运柴火。还要准备做饭的粮食。这些事前安排可谓繁杂,姬晔又困又累,早早就去睡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昏的,却是接近黎明时分。却见李寿显正在烧水的火光中准备着白天要用的东西。天知道李寿显昨天晚上睡了没有。
“姬晔同志,你识字。你来负责记账的工作。”李寿显对姬晔说道。
姬晔认几百字,虽然读四书五经不太现实,但是在这时代也能算是知识份子了。对记账的工作她有信心。李寿显交代了一些要点,就被急不可耐的乡亲们拉着去山上。
姬晔本以为这工作不难,不过是记账,来多少竹子记录下来即可。但是真的干起来,姬晔才知道这可是一个很繁杂的工作。村民们扔下竹子就准备赶紧去弄下一趟。而姬晔根本就没能把村民给认全,她得连拉带拽的让人别走,清点竹子数量,然后记录在册。由于没有受过记账培训,姬晔的账册写的简直有些“神奇”。
好在李寿显第一趟回来的时候看了一遍,他强忍住笑意教给姬晔用画“正”字的办法记账。而且帮姬晔把原先的账目给核对了一遍。总算是没有弄出纰漏来。
大伙连着干了三天,到了最后的时候,姬晔又遇到了新问题。砍竹子的近半家庭都没砍够一百零八根。都是少了两根三根的。而村民到了这时候,就纷纷说道,“不差那几根。”“我家忙。”“我们这一百根可是砍够了。”
还有人干脆先说“我找人来替我。”接着拉过其他村民来,而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串通好的。他们坚决不承认自己答应替别人砍竹子。要求姬晔“找那人去。”
好在姬晔这次想明白了,她表示,“数量不够,我们是不会给你们发农具的。”这么合情合理的要求总算是让想偷懒的家伙们没了逃脱劳动的幻想。不过这些家伙们表示明天把竹子送来。
晚上总结工作的时候,姬晔向李寿显汇报了此事。李寿显当即命令,“今天晚上召集几家烧水的乡亲来看场子。咱们也轮番巡查守夜,绝不让人偷走一根。”
事情果然如李寿显所料,半夜来偷竹子的颇有几个。看着堆积竹子的场地上守卫森严,他们只好悻悻而去。
砍伐竹子的工作终于完成之后,县里头下达了把竹子运去县里头的命令。姬晔颇为奇怪,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把这项工作给安排下来。如果让村民们把竹子给运去县里,这些农具只怕足够让村民动心的。
“我们在初期的时候,不能这么过度的使用劳动力。而且我们也有群众需要的东西。”李寿显在工作会议上回答了同志们提出的这个问题。
“下一步我们就该组织群众合作社的工作,我们在村里头不太可能支付大量的钱。也没有必要支付大量的钱。在咱们这个地区,群众们近期需要的主要生活用品是,铁、盐、布。这些产品我们都能够提供。”
“那为什么不直接分给老百姓呢?这样会有不少百姓愿意跟着咱们打仗的。”姬晔有些奇怪。光复会一直困于难以集结兵力。与其费力的筹集生活用品,给钱,给承诺反倒更容易些。
李寿显很无语,人民党的群众工作中,以解决群众生活问题为切入点,而且坚决要先做到再说。甚至做了也不说。光复会的工作方式实在是让李寿显有些想说点什么的想法。可是双方的差距大到连说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
虽然在干部学校和党校里头学到了各种培训,不过那是针对群众和人民党党员干部的。群众们目的都是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推翻满清,建立社会主义新国家,这不是群众追求的。而且群众们对此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光复会的成员则不同,他们的需求更加政治化。这给交流带来了更大的困难。
想了想,李寿显答道:“咱们先把眼前的工作讨论完再说这些问题吧。”

二十八 维新志士与革命志士(四)
信用是逐渐积累的,在砍伐竹子的工作完成之后,李寿显召开运竹子的工作会议。群众得知这次劳动的报酬是运一百根竹子可得一斤盐,立刻就有人报名。李寿显倒也不着急,他又拿出样品来让群众看了,那是油纸袋装的白生生的细盐。盐就在眼前,加上刚拿到的农具试用后让群众颇为满意,“我们还信不过李队长么?”这种场面话纷纷出笼。性子急的就开始问起何时开工,或者怎么安排这次劳动。
面对这样的局面,李寿显心里头是非常高兴的。他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工作队队长,不过作为干校毕业生,李寿显知道党对广德县的规划。江南山区种地不易,却可以种桑。生丝贸易利润之大人民党干部都清楚。制约的瓶颈无外乎于满清各路关卡厘金。人民党的根据地内部可没有厘金这玩意。国有桑树园和蚕丝厂更不可能有各种盘剥税收。根据地可以靠武装力量保护自己的生丝直接运到武汉、安庆、芜湖,直接与外国人交易。交易得到的金钱用于购买机器设备,壮大根据地的工业实力。
干校干部们无一例外的都参观过凤台县的工业区,隆隆轰鸣的机器,各种巧夺天工的设计,现阶段的工业品种虽然不多,却都是根据地最需要的。例如铁器,水泥,玻璃,还有电力驱动的纺织厂。李寿显对工业了解不多,就因为了解不多,见识到这种场面之后,李寿显对工业生出一种盲目的信赖。他坚信,工业化的根据地一定能有光明的未来。而李寿显自己就是参与这光明未来的干将之一。
在群众中,有些人李寿显比较在意的人。这些天在李家集的调查中,工作组不断汇集情报,几个名字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报告中。如果按照一般的看法,这几个人算是“有能耐”的,也就是说,他们偶尔充当掮客,偶尔也会拉一些生意,或者做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买卖。山区谈不上什么大宗族。因为穷,神汉也不多。所以这几个人就显得格外显眼。
李寿显自打到了一线工作以来,一直牢记人民党干部学校里头陈克讲过的一节课,“中国为什么搞不好,大家为什么感觉苦难如此之多。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中间盘剥者太多。老百姓们想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换取更好的生活,就必然被官府、士绅、会党这些势力一层层剥削,最后不仅无法实现更好的生活,原本的生活都保不住。我们要建立的新制度中,权力要么归国家与政府,要么归人民自治。除此两者之外的任何阶层,必须将其现在所拥有的社会权力剥夺到一点不剩为止。未来的中国,统治阶级将是劳动者的联盟,而那些并非劳动者的家伙,要么自己老老实实闭嘴,领点饿不死的残羹剩饭。要么,就是咱们让他们闭上嘴。”
李家集那几个“有能耐”的人到底是选择当劳动者,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李寿显做好了拭目以待的准备。
在李寿显信心十足继续推动工作的时候,姬晔也有着自己对未来的考量,她已经开始习惯了人民党的作风,她盘算着自己回到浙江之后该怎么模仿这种模式,思前想后竟然找不到确切的方向。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靠单纯的想象去构架一个社会体系实在是太勉为其难了。首先,姬晔不清楚人民党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铁农具,实际上姬晔自己完全不知道生铁、熟铁、白口铁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姬晔知道这些农具是通过人民党的物流体系,千里迢迢从武汉运来的,只怕小姑娘会吓得惊叫起来吧。
位于汉阳的钢铁厂的工人并不知道工厂生产的农具竟然能够销售到广德县,实际上绝大汉阳钢铁厂的工人,以及绝大多数湖北人并不知道在当今的大清,有这么一个叫做广德县的地方。几百里地之外就是这些普通百姓遥不可及的地方,即便是现在有了轮船,能够远行的人依旧只是少数。
最近汉阳钢铁厂对安徽的了解总算是多了些,这了解并非来自安徽人民党的传闻。传闻就跟神话一样,实际上带不来丝毫知识。一批安徽人在近期加入了汉阳钢铁厂,虽然领头的是说一口官话的北方人,下面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是实打实的安徽人。
从技术部到一线工人,这些人分到了汉阳钢铁厂的各个岗位,令钢铁厂工人感到讶异的是,这些人的岗位也会变化,例如工程师部门的人,会进入一线工作,而技术部门的,则会到工程师的岗位上工作。
对于这些人的来历,汉阳钢铁厂的工人顶多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湖广总督赵尔巽大人却不能不派人严密关注。赵尔巽可不是什么官场上的“雏”。自打春节时候盛宣怀急急忙忙从北京赶到武汉,专门让一支大船队拉走十几万吨钢铁之后,他就知道这事情背后隐藏着一项交易。能出动这等船队的,现在只有人民党一家。果然,没多久,他就听说被人民党俘虏的新军“杀出”了安徽,回到徐州。
赵尔巽大人对这等小把戏嗤之以鼻,新军全副武装的时候尚且当了人民党的俘虏。怎么当了俘虏之后反倒能打起来?骗谁去啊!
不过赵尔巽大人身为败军之将,还是三路围剿里头第一个被打得全军覆没的一路。天知道人民党怎么想的,居然把湖北新军俘虏都给放了。所以赵尔巽大人是最没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的人。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赵尔巽大人就不能不警惕了。汉阳钢铁厂一直经营不善,三年前由盛宣怀注资。现在盛宣怀对汉阳钢铁厂拥有极大的发言权。人民党运走了十几万吨钢铁,摆明了是北洋给人民党的赎金。船队走了没多久,盛宣怀就将一大批安徽人安置进汉阳钢铁厂。
赵尔巽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询过此事,盛宣怀苦笑着答道:“这是些安徽商人,准备投资汉阳钢铁厂。”
之后,盛宣怀甚至摆了酒,请赵尔巽与“安徽商人”聚一聚。
这哪里是安徽商人,那群说着流利河北话或者天津话的北方人,大多数都在北洋水师兴建的“天津机械局”干过。他们自称在天津机械局覆灭后到了在安徽讨生活。赵尔巽看着举止大方的这群“乱党”,又看了看盛宣怀苦笑的表情。然后就恍然大悟了。安徽乱党垂涎汉阳厂的钢铁,这是派了人一面学习,一面调查来了。
可是即便知道这些,赵尔巽大人也决定视而不见了。汉阳钢铁厂是朝廷出资兴建的,现在主要出资方是北洋的盛宣怀。这与赵尔巽大人何干?若是安徽乱党攻打武汉,赵尔巽大人还可以先把这些人抓了。可人民党与北洋勾结,赵尔巽大人若是主动把这些人抓了,然后被激怒的安徽乱党出兵攻打武汉,这不是凭空自找不痛快么?
既然抱了这种心思,赵尔巽大人彻底放开了。“安徽商人”在汉阳购买了好大一片土地,赵尔巽大人视而不见。“安徽商人”上门让他批准,他就批准。连“安徽商人”照规矩缴纳的“润笔费”,赵尔巽大人也坦然收下。赵大人聪明的很,既然安徽乱党们愿意这么干,那就说明他们暂时不想用武力攻打武汉。有这么一群人在武汉,反倒可以当作风向标,随时考察安徽乱党的想法。
不过“安徽商人”把这片土地整体规划,模仿着租界那样建起了水塔和自来水管道,修起了下水系统,又在修建道路,并且开始兴建起住宅区的时候,赵尔巽大人倒是真的吃惊不小。在他看来,乱党们从来都是破坏者而并非建设者。安徽乱党的表现一直与其他只知道煽动造反的乱党截然不同。治疗受伤战俘,释放战俘,甚至不抢夺战俘的私人财产。莫说乱党,官兵也绝对干不到这等程度。赵尔巽大人了解过湖北新军,尽管被人民党击败,但是提及人民党,湖北新军上下并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恨意,不少人甚至颇为钦佩人民党的仗义。
这也是赵尔巽大人不愿意强行对“安徽商人”下手的原因之一,若是人民党打着“只杀赵尔巽”的旗号而来,赵尔巽并不认为湖北新军会真心的保卫自己。
“赵大人,今天汉阳钢铁厂出钢的时候又出事了。烧死了几个工人,其中一个就是安徽乱党。”手下的探子兴冲冲的向赵尔巽报告了最新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赵尔巽心中一喜,“哦?那些乱党还在干活?”
“他们一直在干活。天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这些乱党还是不怕死。”探子伪装成工厂工人,所以对钢铁厂颇为了解。在上千度的高温环境下工作,融化的鉄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工人们经常要观察炉子,从高炉上方的天桥上走过。稍不小心落下去就是个死。就算是很小心了,当放出铁水钢水的时候,经常会出现钢汁飞溅的事情,那东西溅到身上就非死即伤,根本无法防御。
“这些人是真心来学习炼钢的么?”赵尔巽对此非常不解。
探子或许是对赵尔巽大人说话的特点不熟悉,或者是在工厂也不得不参与劳动,所以他倒是有点佩服的答道:“这些乱党学习的可是认真呢。不少人在钢铁厂里头已经干的颇为不错。”
“什么?难道乱党已经蛊惑了不少工人?”赵尔巽吃了一惊。
探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安徽乱党们并没有鼓动工人们造反。他们通过认真工作,逐渐成了钢厂里头颇为能干的成员。既然他们工作干得好,为人又和气,遇到普通工人求教的事情,这些乱党也从来不藏私,总是能认真的解答普通工人的问题。工人们自然会服气。
不知道为何,伪装成工人的探子感觉,无论自己怎么解释,面前的赵尔巽大人未必会真的理解此事。想了想,探子顺着赵尔巽的意思答道:“乱党现在还没有开始蛊惑工人,不过小人觉得他们也快差不多要开始蛊惑工人了。”

二十九 维新志士与革命志士(五)
毛平也算是最早到武汉工作的人民党同志。在1905年的时候,人民党的正式党员只有八个人。陈克和游缑完成了特效药“606”的开发,毛平还是以“黄埔书社”成员的身份去武汉当医生的。1908年4月的现在,再次回到武汉工作的毛平不仅仅是医生。人民党此时的财力远超1905年。毛平奉命在人民党创建的“汉阳新区”开办了一所“武汉医科学校”,按照医学界的传统,“武汉医科学校附属医院”也建成了。毛平身兼医科学校校长以及附属医院的院长,也算是知识界的一号新兴人物。
毛平主持的武汉医科学校以及医院设在钢铁厂附近,由于收费不算高,加上又是西医,医院每日里都是人头攒动。毛平平日里也坐诊,问完了发烧病人的情况,毛平说道,“去验血吧。”
最近的传染病情况很多,春夏之交的时候往往是流行病大发作的时候,武汉三镇是大城市,人口多,往来的人多,流行病发作的可能也更大。汉阳新区作为低洼湿地,生病更是一个常见问题。人民党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已经在武汉三镇多次搞了卫生普及讲座。讲座效果自然是不错的,当然,其结果是武汉医科学校附属医院“生意兴隆”。
“毛院长,钢厂出事了!死了六个人,伤了四个。”通讯员急急忙忙的冲进了毛平所在的门诊处。
毛平立刻起身,“叫上医疗队的同志,咱们现在就去。”
钢铁厂是个高危行业,莫说现在,即便是解放之后,每个大中型钢铁厂每年都有三位数“死亡标准”。也就是说,每年因为各种原因死亡人数不超过三位数的这个标准,钢铁厂就不算出了管理问题。这不是草菅人命,这是因为钢铁厂的工作环境决定的。高温、高热、高噪音,还有各种放光。工人和技术人员可不是说让你躲在安全的地方以保命为唯一目的。工人和技术人员要观察,要处理上千度的金属液体。自身稍微一个不小心,或者生产流程里头稍微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那就会导致伤残。毛平亲眼见过一个高炉正上方天桥上的工人不小心掉进了高炉里头,等毛平上了天桥,下头沸腾的铁水中再也没有什么人类的踪迹。上千度的高温环境中,整个人都被烧成了飞灰。
所以死亡这件事本身并没有让毛平再有任何惊讶,任何惊讶都没有意义,这就是大家面对的现实。
一出门,毛平就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他心里头觉得莫名的有些不安。这种连绵的云彩很像是当年在安徽水灾时候看到的云彩。那次水灾给了毛平太过于深刻的回忆。定了定神,毛平就带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疗队赶往汉阳钢铁厂。
钢铁厂里头受伤或者死人并不是什么新闻,所以厂里头倒是秩序井然。倒是那些外国技术人员看到毛平他们,会和善的打个招呼。这些洋鬼子们最初见到毛平这些穿着白大褂,医护箱上带着圆形白底红十字标志的时候,一度以为他们是洋医院的医生。得知这帮人是中国本地医生的时候,洋鬼子立刻不屑一顾起来。
直到毛平的医疗队在救治的时候,展现出了果断有效的能力。某次救了一个洋鬼子的命,他们才用真正对待医生的恭敬态度来对待毛平他们。毕竟洋鬼子开的医院,是没有不需出诊费随时赶来的医生。在这危险的工作环境里头,天知道会遇到些什么。善待医生就是善待自己。
毛平他们并没有因为其他人的招呼而停下,医疗队用一贯专注的态度迅速前进,在工厂人员的带领下直抵伤者所在的地方。与往常一样,在刺鼻的肉体烧焦的味道中,受伤的工人正在呻吟或者哭泣着。
哭泣的那位左腿已经少了一截,黑乎乎的布料被烧灼在腿上。露出在外头的是黑红的残肢。“让我死吧!”工人正在绝望的哭泣着,“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就业竞争残酷的武汉地区,这等伤残者是很难再找到像样的工作。这个世道对一个没有养家糊口能力的人毫不留情,只有缓慢的死或者痛快的死两种选择。
不管伤员的伤口多么吓人,也不管伤员的哀号多么悲惨,救治工作立刻展开。先简单的处理一下伤口,在用纱布包住伤口。伤员们被抬上担架,救护队向着医院跑去。
“毛校长!”工头拉住了毛平,“毛校长,这里头有我的亲戚,您多照顾些。”
“放心吧。我们会好好治疗病人的。”毛平答道。
“这是命啊。这是命。”工头同一种痛苦的语气反复说了好几遍,这才说出了心里话,“受这罪还真不如死了。”
毛平知道工头的意思,工头没说出来的话是,“如果花费太大,那就不用救了。”毛平对医院的情况非常了解,人民党的医院也不可能不惜代价的救治这种病人。现在的医院根本就没什么大宗进项,如果人民党不是为了积累出足够的医生,而且人民党在医生身上的投入本身也很少,这家学校和医院早就撑不下去了。
武汉三镇是大城市,作为九省通衢的要地,又有好大的租界区。这里被美国人称为“东方芝加哥”。而畸形的城市发展中,恰恰缺乏医疗体系,更不可能有什么社会保障体系。人民党对自己体系内的伤残人员除了尽心救治之外,还会安排很多他们力所能及的工作。对于未婚人员,甚至还会给他们安排结婚之类的待遇。可那是根据地,人民党基本上掌握了整个根据地,有诸多企业、工厂,有着太多的就业机会。在武汉,一日不劳,一日不食。太多的人等着太少的就业机会,一旦因为重大伤残被劳动队伍所淘汰,下场悲惨的很。
即便是把人救下来,那意义何在呢?毛平忍不住想,如果汉阳钢铁厂是人民党的,那么人民党自然不会对这些工人同志置之不理。可是现在的情况,人民党既无财力,也无义务对这些人提供治疗之外的更多帮助。
“能救下来就是他的命。听天由命吧。”毛平对工头说道。工头用理解和感激的眼神看着毛平,连连说着“多谢。”
毛平为了平易心中的情绪,忍不住暗暗对自己说:“发挥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毛平甚至回想起陈克用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对自己说,“毛平同志,你辛苦了。”
想到这里,毛平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坚持工作下去的勇气,尽可能的为中国贫乏的医疗工作做些事情。不过毛平若是能知道陈克内心所想的东西,只怕会大惊失色。陈克面对自己努力建立起来的简陋的公共医疗医疗体系,经常会想,这些辛苦的工作人员那平均近乎10%的病人死亡率,若是在21世纪只怕早就被医闹们堵住大门给弄得想自杀吧。
抱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的毛平,带着医疗队离开了汉阳钢铁厂。学校和医院健在一大片空旷的土地上,这是汉阳新区的地盘。
1905年,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在汉口动工修建东起汉口堤角、西至舵落口的“张公堤”。自建成之后,后湖十几万亩低洼地上升为陆地,这样导致汉口城堡失去了防水功能。而后来,玉带河渐渐淤塞,清末遂拆除汉口堡改建大马路,也就是今天的中山大道。今日汉口的雏形就逐渐形成了。
人民党在此时介入武汉,并不是事先计划好的。更不是陈克对历史的了解有如此细致的程度。纯粹就是误打误撞,在有大量空地的汉口插进了一杠子。这十几万亩的洼地本来是湿地,没什么人居住。到1908年,地下水位降低,这地方终于能够进行大规模兴建。
医疗队进了医院,医院里头依旧是人头攒动。这个时代,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传染病占据了大多数病床。群众们虽然不知道传染病的道理,却知道传染病的表现。把传染病人留在家里头,全家遭殃。送去医院的话,一来对亲人尽了心,二来也避免了家里头遭殃。如果是新中国时期,医院和国家卫生防疫体系自然是要解决这些防疫问题的。可现在是1908年,满清政府既没有解决社会问题的意愿,更没有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私人开医院那是为了挣钱,是要往自己腰包里头挣银子。而不是掏自己腰包花费巨大的来给社会提供服务。
所以,直到人民党介入武汉,即便是只有大规模卫生宣传活动,真正意义上的卫生防疫体系的雏形才算是出现在武汉。
众人见医疗队抬着伤员进来,知道事情重大,纷纷让开了道路。毛平他们顺利的进入手术室,开始进一步的救治工作。
这是1908年4月的事情。赵尔巽大人尚且在湖广总督的位置上。
而两个月后,也就是1908年6月,在江苏临时议会正式建立时,赵尔巽大人已经如愿以偿的重新就任四川总督。他抛下湖北这个烫手山芋,急急忙忙的赶去四川。甚至继任都没等。
进入夏季的武汉地区下起了大雨,各地水位暴涨,湖北眼见着要连续第五年遇到大规模水灾。而此时的毛平,正动员医院的同志和学校的学生做好救灾防疫的准备。
不仅仅是医院,武汉工作队的同志们更是做着紧急动员。来武汉工作之前,陈克对武汉工作队说过,“同志们,革命可以走先用军事力量控制一个地区,然后在民政上展开新制度建立工作的方式。同时,革命也可以走先在民政上展开工作,最后实施军事接管的模式。无论哪种模式,都需要强大的军事力量作为后盾。但是只靠军事力量是打不出一个新政权的。革命的最终目的,无外乎让人民能够更好的劳动,能让人民更好的生活。这是一切真正革命的归结点,也是一切革命的目的。”
人民党有着应对水灾的能力,党员干部们几乎都是从水灾中死里求活挣扎出来的。虽然人民党的同志都学习过唯物主义,也都坚定的表态,这世界上不存在鬼神。面对现在的局面,他们很怀疑陈克是不是有能掐会算的能力,当人民党开始在武汉投放力量的时候,不用上阵厮杀,不用阶级斗争,老天竟然用水灾这种残酷的方式来帮了一把。
通讯员带来了消息,陈克主席带领的工作队在大别山区的工作很有成效,到现在,已经征集了数万人的队伍。而这支队伍已经开始做出兵武汉的准备。不是为了军事斗争,而是为了救灾工作。人民党有可以在毫无竞争对手的社会局面下尽情展开工作了。

三十 维新志士与革命志士(六)
党的政治工作从来又细致又坦率,例如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就是“一头猪顶得上半个政委。”而历史上以白馒头起事的事情并非凤毛麟角。陈克虽然知道这是真的,不过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当他亲自遇到这等事情的时候,还是很震撼的。
安徽六安是红色老区,陈克知道这地方群众有着强烈的革命需求。与六安市委书记汇合后。陈克在党委会议上制订了“清除地主恶霸,团结革命群众”的行动纲领。六安本地同志将七个当地有血债的地主恶霸当作目标。其中一家刘姓当地土豪还与段祺瑞的祖父有过过节。段祺瑞的祖父杀了刘家的人之后,举家迁往寿州避难。那时候段祺瑞祖父已经是淮军统领,可见当地土豪气焰之嚣张。
“打土豪,分田地!”这道消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了整个六安地区。侦察队发现恶霸地主根本不逃,而是龟缩进自己的围子。在约定打围子的头几天,各地的百姓们已经聚集在六安县,人人情绪激动。
得知面前的陈克是大名鼎鼎的人民党一号头目,云集前来的群众拎着麻袋,扛着扁担,热情的要求跟着陈克干。
“陈大王,我们早就听说在寿州那边讨生活容易,您一定要带上我们啊。”
“陈大王,您打下安庆之后,安庆地面已经好多了。可是您不能不管我们六安。”
淳朴话里头蕴含着对财富,对更好生活的追求。陈克从来相信人民不会白白跟着革命走的,革命必须给人民一个跟着革命走的理由才行。单纯的杀人分家产可引发不了真正的革命。
“乡亲们,想来大家听说过,我们人民党杀过不少人。官府的人我们杀过,地主恶霸我们杀过。和我们打仗的官军我们在战场上也杀过。不过我们人民党杀人有讲究,滥杀无辜是不行的,为什么要杀那个人。乡亲们,我们自己先得给自己说明白!”陈克对着云集而来的数百百姓高声喊道。
百姓们面面相觑,陈克竟然不是主动宣布要攻打对象的恶行,然后带着大家一起打过去。却反问群众理由。跟着人民党攻打围子,这种事情大家可以很轻松的追随,所谓墙倒众人推,攻破了围子之后,能拿到东西才是正经,至于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因为肚子饿。那些地主恶霸的确欺压百姓,不过真的说一定打定主意要那些人死的群众,却还是少数。
“他们欺负人!”有人躲在人群里头喊道。
“他们是谁!他们欺负过谁!”陈克毫不迟疑的问道。
下头立刻一片静寂,这可是在让苦主们出来说话。陈克自打下了以后要学会“倾听”的决心之后,所有行动都在往这些方面努力。百姓们从来是很老实的,他们很清楚一旦站出来那就要为站出来之后的事情负责。没人愿意为这种事情负责,只有真正有血仇的百姓才会挺身而出。
过了片刻,终于有一个汉子脸色铁青的越众而出,他到了陈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撕心裂肺的喊道,“陈大王,我和那些围子的人没仇没怨。我来这里是求你一件事……”
陈克连忙把汉子拽起来,“这位大哥,我不是什么山大王。你叫我陈克就行了。”
汉子虽然看到陈克身材高大,却没想到陈克的力气颇大,只是一拽就把自己给拉起来了。汉子也管不了这么多,他紧紧抓住陈克的手臂,“陈……,陈大王,我听说您打官府。我家兄弟五人,被恩铭下令杀了四个。陈大王,若是您肯替我们报仇,我这条命就卖给您啦!”
这汉子名叫范有地,六安霍山人。因为参与了反洋教的行动,1906年恩铭下令镇压群众活动,他全家遭难,只有范有地一人逃出了性命。等到人民党打下了安庆之后,范有地才回到六安。期间范有地也曾经去安庆,加入了当时占据了安庆的岳王会。岳王会败退之后,范有地没有跟着岳王会走,而是回到了六安老家。这次听说人民党打了过来,他这才孤身一人前来求陈克。
这个切入点陈克很满意,这年头“教案”极多。冲突的焦点一方面是洋教与人民群众之间习惯上的冲突,另一方面,教徒们加入洋教的目的是为了获得高人一等的身份。有了这等身份之后,教会利用洋人的背景要挟地方官,在民间冲突中总是能够得到官府的支持。对信基督或者天主的来说,宗教上的压迫政策是基督天主体系宗教的本质。莫说在中国搞这个教民等级,就算是在英国,信奉新教的英格兰人还压迫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
外国传教士们为了扩大势力范围,在中国都是采用这种认为塑造一个更高特权地位的信徒众来扩大宗教势力的影响。而投奔洋教的,大多数都是无法在民间主流里头占据地位的人士,他们大多数甚至被群众所排斥。这才为了提高身份信了洋教。原本的“下三滥”突然就得到了官府的支持,群众们哪里能接受这个变化。更别说,这些家伙们信奉了洋教之后,自以为跟对了主子,在民间嚣张跋扈的很。在清末“教案”里头充斥着这种强烈的斗争。
“这位范大哥,你想找恩铭报仇,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得替我办件事。”陈克紧盯着范有地说道。
范有地万万没想到陈克当众说的如此明白,他立刻喊道:“陈大王,您说。刀山火海,我范有地眉头都不皱一下。”
陈克点点头,“范大哥,被恩铭祸害的霍山百姓可不止你一家。你回去带着被祸害的百姓们到六安来,我们人民党一定会给大家做主。”
对于恩铭的下场,人民党一直没有对外宣布。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消失了好久的恩铭落到了人民党手中。听了陈克的话,范有地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陈克这个年轻人这么一白活,自己就要跑回霍山县去?还要带着被祸害的那好些百姓一起回到六安来?
范有地正觉得陈克在骗自己,却见陈克让后面的工作人员拿了一个口袋,以及一串钱过来。范有地迟疑的拉开口袋,露出来的是白馒头。
“这位范大哥,不能让你白白跑一趟。这些馒头是给你路上吃的,这点钱给你路上用。请那些被祸害的百姓来六安。我们人民党一定给大家做主!”陈克认真的说道。
范有地离开的时候很沉默,既没有满嘴感谢的话,也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陈克很怀疑范有地到底会怎么选择,是相信人民党?还是不相信人民党?
不管百姓是不是相信人民党,至少人民党应该相信群众吧。陈克默默在心中对自己解释着。
范有地走了,群众们的热情好像低落了不少。人民党的白馒头和那串钱令群众很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人民党说要“打土豪,分田地”的。但是人民党现在摆明了要人民群众自己说出“打土豪分田地”的理由。这种做法极大的出乎群众的想象。无论如何,“抢钱抢粮抢娘们”这话都是说不出口的,而且扪心自问,大部分百姓的目的与抢掠有关,可其间有一种说不明白的鸿沟。
“乡亲们,我们人民党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过大家心里头的好日子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乡亲们有没有想过。”陈克笑道。
“好日子,就是能吃饱,不受穷。”有人答道。
“能吃饱,不受穷,和打土豪分田地有什么关系?”陈克追问道。
百姓对陈克的提问很是把握不了,沉默了好一阵,才有人说道:“地多了当然不受穷了。”
陈克笑道:“土豪们的土地分给了大家,咱们六安这么多百姓,平分给大家之后,能多分多少地?多了这点地能不受穷么?”
这话其实不是陈克的首创,在安徽打土豪的时候,土豪们曾经这么质问过人民党的干部战士,也曾经让干部战士为之语塞。六安的群众们听到这话也哑口无言。
这些革命问题的普及讨论,本来应该进行相当长时间的准备。因为人都有惰性,真的把土地给分了,人民群众才懒得搭理人民党。若是不能把整个六安地区都给纳入整个社会改造的范畴,只是让少数敢于冒险的群众得到好处,那对革命不是促进,而是极大的倒退。
在这点上,陈克到了六安之后,就表扬了六安地区的干部们并没有冒进的行动。同志们把极大的经历都用在调查六安的具体情况上。这些宝贵的前期准备,极大的降低了陈克的工作难度。
面对沉默不语的群众,陈克高声喊道:“打土豪,那是因为他们欠了老百姓的血债。以前满清的时候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人民党来了,这些人该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啦!这天理和公道回来啦!”

三十一 再战(一)
慈禧在安庆“失陷”一年多后,终于得到了恩铭的消息。自打安徽正式进入慈禧的政治视野后,满清朝廷就向安徽大量派去探子。人民党口中的“满清匪帮女匪首慈禧”一度幻想能够通过这些探子得到人民党准确的消息。不过每次重大消息,慈禧的情报来源都是人民党在北京城内贴的告示。探子们进入安徽后如同泥牛入海,踪迹全无。这不能不让慈禧感到极度的不满。
在四月,人民党的告示中声称,因为恩铭在安徽霍山屠杀反洋教群众运动,欠下了人民群众的累累血债。所以安徽人民政府在英山市公审了“霍山屠杀案”。审判结果是判处了故意杀人犯恩铭死刑。并且在审判结束后当众执行。公告结尾,人民党告知恩铭的家属,可以派人去安徽领回恩铭的尸体。
人民党在公告当中表现出的傲慢令人瞠目结舌。堂堂大清安徽巡抚,不过是杀了几个乱民,就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还是在公审后,被乱党公开处死的。也就是说,在这场乱党主持的审判中,恩铭根本不是作为朝廷命官,也不是作为一个俘虏,而是作为一个罪人。引用人民党公告的内容,恩铭在审判时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
不仅仅是慈禧,整个北京朝廷都被人民党这种傲慢的作派吓住了。作为满清朝廷与造反者人民党这两股政治力量的斗争,满清官员被俘后若是不肯投降人民党,结果被杀。那还能算作“殉难”的忠臣。可因为恩铭杀了百姓,结果被公审后处死,这意味着人民党以百姓的名义在处死朝廷命官。其间的含义就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百姓的命要用官员的命来赔偿,官府和士绅文化阶层绝对不能接受这种理念。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考取了功名之后,身份地位那就是士人,拥有着法律给与的种种特权。至于士人当了官员,官员就拥有了对待任意处置百姓的权力,而百姓想以民告官首先就要“滚钉板”,整个人要趴在布满锐利钢钉的钉板上,任由钢钉入肉。在这么痛苦绝望的情况下,告官的百姓还需“一字不错的背诵状纸”,错了一字那这告状之事就不予受理。背诵状纸之后,还要在千钉入肉的情况下接受问询。即便是成功了,不管官司最后结果如何,审判结束之后原告也要流放三千里。结束没很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之所以被称为奇案,杨乃武的姐姐敢滚钉板,也是要点之一。
恩铭杀“反洋教的乱民”,在满清官场上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做法。就算是不用大张旗鼓表彰,也是官员都要点头赞个“可”的。而人民党根本不管别的,恩铭杀了百姓,他就要赔命。若是按照人民党这么搞起来,那当官的意义何在。如果说满清朝廷里头各派系原本对人民党还有基于本身利益考虑的诸多态度,公审处死恩铭之后,朝廷里头对人民党的态度只剩下了两种,畏惧和发自内心的反对。
如果说慈禧之前还有对陈克的些许赞扬的话,恩铭被公审处决之后,慈禧已经明白自己掌控的大清已经遇到了绝不可能妥协的对手。对人民党的选择只剩下了彻底消灭一途。
此时,慈禧回想起几个月前张之洞的建议“先灭人民党,再扫平其他乱党。”老臣毕竟是老臣,老成谋国这个词的确可以用在张之洞头上。所以当军机处五大臣在慈禧面前齐刷刷跪倒后请安后,慈禧先让他们起来,接着命人给张之洞拿了个凳子。
“军机处对扑灭安徽乱党有什么打算?”慈禧问道。
“太后老佛爷,奴才与军机处大臣商议,都认为一定要先剿灭安徽乱党。”载沣答道。这个皇室青年以已经有了在军机处行走的差事,眼看着就有可能担任军纪大臣一职。其他几个军机大臣哪个不是人精,所以这次被慈禧召见前,都主动让载沣说话。
“张之洞,你怎么看?”慈禧没有回应载沣的话,而是询问她看好的大臣。
“太后老佛爷,臣以为剿灭安徽乱党刻不容缓。”张之洞的回答完全是随大流。
“袁世凯,你怎么看?”慈禧见张之洞态度坚定,转而询问军机处中最通晓军事的大臣。
“太后老佛爷,臣也以为当立刻剿灭安徽乱党。”袁世凯也是这样回答。
慈禧对这等回答并不满意,军机处的想法她早就知道了。她下了一定要剿灭安徽乱党的决心,这件事立刻就被朝廷所知道。人民党对士绅的态度根本无须添油加醋,只要把对恩铭处决一事进行深度解释之后,相信全国士绅都明白人民党到底是什么一个货色。而各地督抚哪个手上没有些人命?以人民党处决恩铭的标准,这帮人各个都可杀。没等慈禧亲自问询大臣们的立场与态度,要求彻底击破安徽乱党的奏章已经雪片般飞上了慈禧的桌子。光看热情的话,满清朝廷极为难得的达成了空前的统一。
但是想干什么与能干什么完全是两码事,不仅是北洋大败。南洋新军万余人围攻五百多人民党匪军把守的山头,猛攻一日伤亡三四千人。到最后不仅没有能拿下这个山头,最后人民党施施然全身而退。这件事情慈禧已经查清楚了。这也不是慈禧手眼通天,能够得到这种消息。端方、张勋、王有宏三人组织浙江议会,可是得罪的好多人。大批不利三人的奏章把他们各种“无能失职”说的很清楚。
经历过庚子之变后,慈禧对军事的认知高了不少。大清的军队并不善战,慈禧对此心知肚明。可人民党为何就如此骁勇善战?慈禧想起来就一肚子气。
“军机处的几位准备怎么办?”慈禧冷冷问道。
张之洞与袁世凯都不答话。倒是载沣年轻,他兴冲冲的说道:“太后老佛爷,奴才认为开出高额悬赏,索要人民党诸匪首的人头。朝廷也派出能干的死士,定然能让人民党匪首们朝不保夕。”
即便是慈禧极力想栽培载沣,听了这么一个荒谬的建议,慈禧也忍不住微微皱眉。慈禧早就对大清皇族没了信心,却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能想出这等招数。暗杀说起来容易,但是只有朝廷能搞暗杀么?人民党在各地省城、府城甚至京城贴告示,某种意义上就是在警告各地官府,人民党有能力在这些地方行动。现在人民党不这么干,是因为人民党有着军事优势。
各地革命党策划了好多起针对京城王公贵族的暗杀事件,只是这些人能力低劣才没有成功。即便如此,朝廷王公高官出行已经是护卫森严。若是朝廷开了暗杀的先河,人民党公开以暗杀进行报复……,载沣是不是嫌京城乱的不够啊!
即便如此,慈禧也不能直接批评载沣。载沣是慈禧要扶起来的人,那一定要给载沣留面子。慈禧轻描淡写的说道:“悬赏之事就不必了,一群乱党。配不上咱们朝廷亲自悬赏。这等事自然有地方上的人来做。”
军机大臣们都是历经宦海,一听慈禧的话就知道怎么回事。袁世凯低着头不敢吭声,既然慈禧不可能再接受载沣的建议,接下来问询的必然是自己。
“袁项城,北洋就真的打不过人民党的匪军么?”单单是这个称呼,慈禧的话已经完全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
袁世凯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跪倒在地,不过他双腿只是稍微以膝关节为中心前后摇摆了一下,就稳住了身形。“太后老佛爷,臣有失太后期望。安徽新军全军覆没,湖北新军一败再败,安徽匪军所用皆是汉阳造。汉阳诸厂所造之军械皆为上品,所以北洋新军之败实属兵力不足匪军。普通装备又与匪军相似。而新军又在涡河畔驻扎,安徽乱党自安徽水军与湖北水军缴获的兵船通行无阻,外有大兵围城,又兼水上炮舰猛轰。北洋兵力、军械皆不如敌。所以大败。”
张之洞万万没想到袁世凯会如此应对,虽然分析的是北洋第三镇的败仗,着眼点竟然是湖北新军。但是袁世凯所言之事皆为事实,即便是有些强词夺理,却并非胡搅蛮缠。张之洞甚至有些佩服起袁世凯的口才。
“即便如袁项城所言,乱党武器很好。可新军筹备训练多年,训练有素。陈克等乱党不过起兵一年多。为何各路新军一触即溃呢?”慈禧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淡淡的问道。
“禀太后老佛爷。陈克自海外归来,就臣所知,此人甚是精通军事。而安徽严陈匪帮,严复乃是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在海军上才具无双。匪帮干将华雄茂,武举人出身。更有蒲观水这等留学德国的叛将相助。朝廷或许可以输得,安徽乱党若是一败,就注定覆灭。所以,安徽乱党皆出死命。故乱党士气更胜官军,唯因起居于死地之故。而北洋第三镇从未遇到敌手,素来骄傲轻敌,常言道骄兵必败。所以围剿失利并不奇怪。”袁世凯这次的话虽然在推脱,却讲的完全是道理。即便是陈克听到了,只怕也会赞一声袁世凯的确有些见识。慈禧也是个人精,一听这话就能够接受。
“袁世凯,你有何办法么?”慈禧总算把“袁项城”这个嘲讽的称呼去掉了。
袁世凯立即立正,身体挺的笔直。他不仅军资严整,双眼更是笔直的盯着慈禧,“太后老佛爷,臣愿意亲自统兵前去剿灭安徽匪帮。北洋出动三镇,汇合了河南新军,从河南与江苏分进合击。江南新军与乱党多次交战,此次有他们出兵,只要用兵谨慎,不要冒进。定然可以守住。而北洋三镇进剿,即便不能速胜,也可以重创安徽匪军的士气。安徽匪军起兵以来,未尝一败。所以现在他们骄傲之气极重。北洋新军新败,若是再与乱党交战,定然将自己放在哀兵之地,所谓哀兵必胜。安徽乱党只要经历几次败仗,匪区就对乱党没了信心。那时候再调各地官军一起进剿。太后老佛爷可以放心,那时定然可以剿灭安徽乱党。”
慈禧听的认真,思量一阵却没有给袁世凯回复,她转头问其他几人,“诸位军机大臣有何想法?”
听袁世凯要重新领兵,载沣已经着急了,他急急忙忙的说道:“太后,动用三镇北洋新军可是大事,还请太后老佛爷三思。不若先问问陆军部大臣铁良。”
慈禧明白载沣以及他背后的满清宗室们绝不愿意袁世凯再掌兵权。心里头对载沣沉不住气的举动很不以为然,慈禧的目光跳过载沣又落在张之洞身上。“张之洞,你怎么看?”
“回太后老佛爷,若是袁世凯愿意统兵。的确是上好的统军人选。”张之洞答道。
“若是袁世凯统兵,那也不枉他从安徽赎回的两支新军了。”慈禧看似平淡无奇的答道。
“太后老佛爷!”袁世凯再也站不住,他连忙跪下,“太后,臣也是不得已。”
“袁世凯,你对陈克有恩,他勒索你一番,把人还给你,这也算是还了你的人情。不过,我若让你统兵,第三镇的官兵是否觉得有人情没还清,这可不一定吧。”慈禧说道这里,嘴角上挂上了一丝笑意。
“太后,臣之所以赎人,一是新军官兵的确是北洋的精锐。二来,这些官兵绝没有投降乱党的想法。所以一经释放,官兵全都回来了。臣也命段祺瑞王士珍严加盘查,其中凡是与人民党有染之人,都给抓起来严加审问……”袁世凯的声音里头有着按捺不住的惶恐。
慈禧打断了袁世凯的自白,“王士珍,段祺瑞两个人,我还是信得过的。袁世凯你就不用再替他们说好话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载沣,你出去后传铁良进来。”

三十二 再战(二)
袁世凯一回到府邸,立刻命人给王士珍和段祺瑞发电报,让段祺瑞带几个主要军官回北京上表谢罪。王士珍毕竟还是江北提督,只用单独上表谢罪即可。安排完了这些事情,袁世凯就命人准备简单的行李。他自己开始提笔写起了文件。
写完之后,袁世凯召集全家人到大堂中。袁世凯一生有一妻九妾,共生他生了十七个儿子、十五个女儿。后世记载的陈克轶闻里头,陈克看到了袁世凯的家庭情况,忍不住叹道,“真是个勤勉的男人啊。”
袁世凯本人到没有这种勤勉的感悟,面对一大家子人,他高声说道:“今天让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我这次很可能要出兵,一旦出兵,不是我死,就是陈克死。我已经写好了遗书,万一我死了,就按遗书执行即可。”
“老爷!”袁世凯的大姨太沈氏吓得脸色发白。沈氏是苏州名妓,在袁落魄时曾资助他去猎取功名,袁世凯矢志决不相负,发迹后果然娶沈氏为妻。因为袁世凯的正妻于氏软弱无能上不了台面,袁就把沈氏作为太太看待,经常带着她出席一些外交场合。
袁世凯看着慌乱的姨太太们,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以及未出嫁的女儿,坦然的挥了挥手,“你们不用说了,我认识了陈克这是命,此事无须怨天尤人。我出兵之后你们谁也不许出府乱走。我若是死了,你们就给我都搬回老家去。没别的事情了,你们下去吧。”
说完这些,也不管袁家的人怎么诧异惊愕,袁世凯起身就回了书房。这一大家子四十几号人根本没想到袁世凯这次出兵前竟然如此冷淡,都呆在原地。大姨太沈氏素来得袁世凯宠爱,在一大家子人的目光中,她静静的站起身,先吩咐丫鬟准备了一壶茶,沈氏亲自端了茶向着书房去了。
“通禀老爷一声,我给他送茶进来。”沈氏并没有硬闯书房,而是站在书房外头对把守在门口的亲兵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袁世凯在书房里头说道:“进来吧。”
进了书房,沈氏仔细的关好门,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低头款款的跪在袁世凯面前,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俊俏的脸上已经有了泪痕。“老爷,您把我吓死了。”沈氏哽咽着说道,“这好好的,您怎么说起了死呢?”
从地上拉起自己心爱的大姨太,袁世凯苦笑一声,“你是不知,陈克极会用兵,若是我和他易地而处,面对王士珍与段祺瑞带领的第三镇,我断断是打不出那种结果的。”
“那陈克真的是狼子野心,老爷,您白对他好了!”沈氏见袁世凯说的吓人,边骂陈克,一边眼泪滚滚而下。
袁世凯突然低声说道:“二娘,我有件事要让你办。若是我真的被陈克杀了,你绝对不可记仇。若是陈克夺了天下,你一定要亲自去见严复或者陈克。让他看在我们老友情面上,还有我替陈克说媒的份上,对我们袁家高抬贵手。”
“老爷!”沈氏万万没想到袁世凯竟然如此安排,一时惊愕的连哭都忘记了。
袁世凯拉住沈氏的手,郑重说道:“此事关乎咱们袁家的性命,二娘,你虽然没有给咱们袁家生下子嗣,但是这孩子们平日里头都喊你亲妈。他们里头没一个成气的,此事只能交给你来办我才放心。我生前杀人甚多,结仇也多。朝廷里头的人想对咱们袁家不利的人本来就多,若是我死了,你就让年长的孩子们到海外去。年幼的孩子们走不了,就都回项城老家去。他们可就托给你了。”
“老爷,您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败给几个乱党!”沈氏脑子里头一片混乱,只能这么泛泛说道。
“青出于蓝啊,咱们袁家的孩子若是能有一个如陈克这般,我死了也没什么害怕的。”袁世凯叹了一声。这是他的真心话,让大姨太沈氏出去之后,袁世凯坐在座位上回想起与陈克的交往。现在他早就记不太清陈克的模样,两人不过泛泛的见了一两面而已。怎么回想当时的情形,袁世凯也想不出陈克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这种韬晦却让袁世凯很是赞成。自以为是的青年袁世凯见得太多了,在没有地位的时候,这些青年总是力图向有地位的人证明自己的“了不起”。陈克当时的表现现在看来的确是很了不起。
“现在的陈克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袁世凯默默的问自己。这次出兵的危险性他看得很清楚,满清朝廷里头除了袁世凯自己之外,根本没有能统领三镇北洋新军的人才。慈禧太后既然决定要消灭人民党,那只有派遣袁世凯带兵。如果加上王士珍与段祺瑞还有河南新军的话,这等于有了五万新军。清廷方面收集的各路情报中,普遍报告人民党部队不过两万多人,五万对两万,北洋军的胜利应该有极大的可能。
不过兵凶战危,北洋第三镇与江北新军进攻安徽的时候,也没有人认为会遭遇到那么大的一场败仗。万一袁世凯这次战败了,北方只剩了两镇新军,总共两万多人的兵力自保尚且不足。而陈克以战胜北洋三镇的威名,天下再也没人敢与人民党为敌。那时候陈克兵锋所指……
“哼!”袁世凯突然冷笑一声。自己不出兵也是不行的,慈禧春秋日高,而且江苏搞起了议会,这立宪新政的名头已经被抢去了,袁世凯主导的立宪局面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原本追捧立宪的不少人已经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局面到了这个地步,袁世凯还留在北京那才是自取灭亡。
若是和陈克私下交易呢?袁世凯不是没有动过这等念头,不过恩铭的下场已经证明陈克绝对不会放过袁世凯这种号称“民屠”的官员的。陈克手下有些以前义和拳的余孽,为了收买安徽六安与霍山的民心,陈克就杀了恩铭。那要收买河北与山东的民心,袁世凯的脑袋无疑是最好的东西。
“陈克,咱们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袁世凯下了决心。
1908年7月1日,段祺瑞带着北洋第三镇的主要军官自缚回到了北京陆军部门前。陆军部立刻将这些败军之将收监。这里头就有骑兵统带孙永胜。孙永胜这些日子以来在北洋军中日子格外难过,不少人见到孙永胜,都会稍带戏谑的称其为“孙姑父”。由于人民党优待俘虏,很难说这种称呼里头有太多的恶意。
孙永胜身为败军之将,在战俘营里头第一次见到了侄女何颖与侄女婿陈克。虽然出兵前孙永胜曾经信誓旦旦要砍下陈克的人头,不过亲眼见到陈克在荷枪实弹的卫兵簇拥下冲着自己的病床而来的时候,孙永胜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作为军人,孙永胜能从陈克身上感受到真正的威压。那是对杀人毫不在意的人特有的感觉。尽管陈克的方脸上也有礼貌的微笑,不过这微笑是食人虎的善意。人民党与北洋军最惨烈的战斗孙永胜都经历过了,无论是机枪阵割麦子般扫倒成片的北洋骑兵,还是从河道上的军舰猛烈的炮击,以及燃烧的城市,城墙上成千上万人民党步兵暴风雨般的射击。孙永胜每次想起来都感到畏惧。这北洋军噩梦的制造者就是陈克。孙永胜不可能不怕陈克。
跟着北洋官兵一起回到徐州,北洋没了战马,孙永胜的骑兵统带成了彻头彻尾的虚职。孙永胜也不抱怨,更没有自告奋勇,他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听从上头的命令。跟着段祺瑞一起回到北京请罪,孙永胜也沉默的服从了命令。第三镇军官被关进大狱之后,孙永胜静静坐在角落里头听着其他战友不安的低声讨论。他自己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何倩。孙永胜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听从了何倩的建议不参与出兵的话,断然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可是自己就是不肯听,还把何倩的劝告当了恶意。直到何倩亲自去安徽救自己,孙永胜当时并不知道人民党到底要怎么处理自己这些军官战俘。看到妻子何倩因为奔波后消瘦的脸,孙永胜突然觉得自己有了真正的安全感。何倩在孙永胜释放前还回到了北京。孙永胜很想回家后向何倩道个歉,至少也给何倩倒杯茶。
慈禧并没有穷追第三镇兵败责任的打算,7月3日,所有军官都被放出大牢。陆军部命这些军官在一处兵营里头待着,等候问询。满清军队纪律松懈的特点立刻就显现出来,当天晚上,除了段祺瑞之外,家在北京的军官们都偷跑了个干净。好不容易活下命来,众人都想回家与家人团聚。
孙永胜自然不可能留在军营,他抹黑跑回家,敲开家里头大门的时候,孙永胜见开门的居然是父亲。他的眼泪哗哗的就流了下来。刚一进门,关上大门。孙永胜只喊了一声“爹!”就给父亲跪了下来。
孙家上下的欢喜可以想象,孙永胜死里逃生,平安到家。孙永胜父母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头。孙永胜的母亲哭的跟泪人一样,孙父虽然没有这么激动,脸上也是笑容满面。何倩消瘦了不少,见到孙永胜回来,她紧挨着孙永胜的坐下,脸上也都是笑意。
不过欢聚也不能太久,虽然晚上跑回家没人管,不过早上可是要回到军营的。孙家父母让何倩先去睡了,他们把孙永胜叫到自己屋里头。孙老爷子大概介绍了一下最近的局势,自打人民党公开处决了恩铭之后,朝廷准备再出兵,一定要剿灭安徽乱党。
孙永胜再也没有上次的意气,他低下头说道:“爹,这次我想称病。”
“称病?”孙永胜的父亲冷笑一声,“上次你若是要称病,反倒没事。这次朝廷下了如此决心,你此时称病,是准备让孙家死无葬身之地么?”
“这?”孙永胜有些不解。
孙父对自己儿子在政治上的幼稚感到极度不满,“永胜,上次你称病可以说是避嫌。这次你称病那别人可就说你临阵脱逃!太后老佛爷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表忠心的,或者是想对袁大人发难的,都憋足了劲。你此时称病,不是找死么?”
孙永胜只觉得背后冒出一阵冷汗,他连忙点头,“爹,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乱说话。”
“不说话也未必能度过这关口,这已经不是你,孙家运气不好。摊上了何家的闺女。永胜,你这老婆也别要了。咱们倒了霉。”孙父语气沉重的说道。
孙永胜对父亲的这话很是有点不高兴,不过他万万不能说父亲的话不对。他低头不语,却听孙老爷子说道:“永胜,去见见你媳妇吧。见完就走。千万别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咱家再也经不起这事。”
何倩见到孙永胜进屋,她上前保住孙永胜,眼泪已经流了出来。“永胜,你没事就好!”何倩哭着说道。
“你……,你辛苦了。”孙永胜保住妻子,原本想到的话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何倩哭了一阵,这才放开了孙永胜,“永胜,你赶紧回军营去。这些天千万不要回来,朝廷让你们出兵你就出兵。什么都别说,千万不要让人抓了把柄!”
妻子的交代让孙永胜觉得心里头感慨万千,“夫人,你对我真好!”
听到这体己话,何倩眼圈一红,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低声说道:“永胜,咱们是夫妻,我对你好是应当的。永胜,你这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让人当了刀使。人民党不滥杀,若是到了危急时刻,你一定要以自己为重。”
若是以前听到这话,孙永胜立刻就会大怒,这次从死亡线上爬出来,孙永胜总算是知道了生命的可贵。他点头说道:“放心吧。”
何倩送孙永胜出了房门,却也不再送孙永胜到大门那里。在大门那里的是孙父,老头子见儿子要走,心中不忍,却也没多留。他又对孙永胜说道:“永胜,你这媳妇就别要了。有她在,咱们孙家就得陪着她死。为了咱孙家着想,等你回来,我们再给你找个媳妇。”
孙永胜心里头对父亲的观点并不满意,不过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只说了句,“爹,你和娘都保重。”就离开了家门。
一路上,回想着妻子的温存以及通情达理,孙永胜觉得心里头暖暖的,不过一种不安的感觉也不知不觉中开始浓烈起来。虽然感到不安,孙永胜却不敢去想理由。直到走近了营门,孙永胜再也忍耐不住,回想起父亲两次的话,孙永胜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你的媳妇就别要了”,父亲的话在孙永胜心中反复回响着。
父母准备自行做主休了何倩么?孙永胜想。不过这等事如果没有孙永胜写休书,也是不好办的,他们顶多是把何倩撵出家门而已。而且何倩在天津还是有亲戚的,想来何倩还有娘家可回。就算是父母这么做了,自己到时候把何倩接回来就行了。孙永胜想到。而且以自己的薪俸,买套宅子与何倩一起住也不难。
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孙永胜的不安感依旧没有丝毫减退的意思。为了让自己安心,孙永胜赶紧进了军营。
“呦,孙姑父回来的这么早?”同屋的外地军官打趣的说道。
若是以往,孙永胜还会反击几句,这次他脸色铁青的衣服都不脱,躺在床上拉了床被子蒙住头。或许是被子的回音,孙永胜能够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脏通通跳动的声音。他拼命把所有念头都排除在脑海外头,在这种奇特的激动情绪下,睡眠居然成了孙永胜的避难所,他没多久就睡着了。不过梦境却完全不受孙永胜的理性控制,在孙永胜的梦中,何倩惊恐的身处一片漆黑之中,然后一把雪亮的刀狠狠的插向何倩的胸前。孙永胜的身体一阵剧烈的颤动,他发出意义不明的的呻吟声猛地醒来。
此时窗外天色一片漆黑,这声低沉的呻吟稍微打搅了点同屋军官们的水面,孙永胜就听到有一两个军官嘴里喃喃的说了点什么,接着深沉的呼吸声和微微的鼾声中,他们又很快睡着了。孙永胜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颤抖着再也没睡着。
孙永胜遵从了父亲与何倩的建议,再也没有回家。到了7月8日,朝廷命第三镇军官速回徐州“戴罪立功”。7月9日,上车的时候,同车的军官们看着孙永胜的视线里头都带着非常奇怪的意味。到了车开出北京,才有与孙永胜平素里关系不错的军官偷偷把孙永胜带到角落,低声孙永胜说道:“孙大哥,他们都说你媳妇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令这名军官感到讶异的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孙永胜并没有听到意外消息的惊讶。孙永胜只是瞪大了眼睛,接着一条汉子突然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此次外出的并不光有第三镇的军官,信任湖广总督陈夔龙也极为不心甘情愿的踏上了赴任的道路。这位大人原本在赵尔巽由四川总督调任为湖广总督后被委任为四川总督,结果陈夔龙的夫人徐氏是庆亲王奕劻的福晋的“干女儿”,徐夫人觉得四川路途遥远,不愿意就任。于是说动了庆亲王奕劻,想让陈夔龙当上湖广总督。结果这番运动真的起了效果,因为四川一日乱过一日,朝廷本来就有意让铁腕对付乱党的赵尔巽回四川去。陈夔龙先前活动过,也给朝廷各派打过招呼。在其他人都不肯接湖广总督这个烫手山芋的时候,陈夔龙被委派为湖广总督。
这下徐夫人可是慌了手脚,她再去求自己的干妈庆亲王奕劻的福晋,庆亲王奕劻却明白的告诉徐夫人,当时为了给陈夔龙谋动官位,这说项已经到了慈禧老佛爷那里。老佛爷首肯了此事,现在让陈夔龙上任是老佛爷点的,这绝对不能推辞。
徐夫人知道推辞不得,可她也不肯让丈夫陈夔龙前去湖北送死,于是陈夔龙用起了传统的手段“称病”。在赵尔巽已经风风火火扔下武汉,一路跑去四川的现在,湖广总督的位置居然空缺。
慈禧没有大怒,她只是把庆亲王奕劻叫去,问庆亲王奕劻是否给陈夔龙送点药。庆亲王奕劻不是傻瓜,他立刻赶去陈夔龙那里,将他痛骂了一番。陈夔龙不得不赶紧上任去了。陈夔龙的夫人徐氏在火车上想到去了武汉之后生死难料,她忍不住搂住自己与陈夔龙的独生爱女,也哭的如同泪人一般。
满清朝廷调动官员,军队,新的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三十三 再战(三)
“如果没有陈主席的话!”这已经不是人民党的一种谀词,而是一种实打实的信念。第二次反围剿之后,人民党的信心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同志们根本不认为满清或者北洋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直到陈克前往大别山地区开始基层工作,根据地的整个工作全部交给党中央负责之后。同志们亲自统领根据地,几乎每一个中央的政治局委员或者说政治局常委才发现了一个他们早就该发现的事情,即便安徽在地图上只有小小的一块,这小小的一块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陈克在中央主持工作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能向陈克提出各种问题。虽然陈克为了解决问题,或者是拿出能够说服同志们的答案,不得不经常彻夜工作。但陈克一个人彻夜工作好歹能解决问题,党中央的同志们彻夜工作往往解决不了问题。
在革命初期,同志们都以为陈克是个彻头彻尾的留学生,甚至不少人认为陈克是在海外出生成长的。到了1908年7月中旬的时候,这种观点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央的同志们认为陈克很可能根本只去过国外极端的时间,其他时间都是在全国游历。不然的话,陈克怎么可能对中国有着如此深刻的认知呢?
袁世凯将要统辖北洋三镇兵力南下进攻根据地,加上其他部队,总兵力将达到五万之众。人民党原本的两万部队,一万人复原。剩余的只有一万人。在这个关键时期,陈克带领着三万人的新兵大部队从大别山区回到凤台县根据地。正规野战军从一万人瞬间编组成两个师四万人的部队。而复原的一万多人,作为各地民兵部队的主力,很快编组成了一支六万人的民兵的运输部队。
根据地的军事力量短期内变成了十万人的编制,两倍于将来进犯根据地的北洋军之和。原本惶恐的情绪烟消云散,彻底压倒北洋军,获得第三次反围剿胜利的认知成了中央的主流想法。
不过陈克回来之后,根据地里头出现了一个令大多数党员们极度愤怒的“谣言”,谣言里头说陈克带兵回来的目的是为了看自己老婆生孩子。这是个很难辩解的问题,陈克回来没多久,在7月27日,陈克的女儿出生了。“谣言”也颇能与时俱进,流传内容随即变成了“陈主席见生的是女儿,所以就继续工作了。”
陈克在党内反复说,“不要怕被人骂,咱们人民党就是在骂声中成长起来的!”但是被如此攻击的是党内尊敬的陈克主席,说陈克以私事为重,这摆明了不是在“骂”,而是充满了恶意的谣言。就算是心胸比较宽广的同听到这等消息,也忍不住怒火中烧。
人民党虽然谈不上“存天理灭人欲”,不过也不会允许在没有请假的情况下让干部跑回家看老婆。而人民党政策中,解放妇女,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利益。女婴和女孩是颇受保护的。这前后两个谣言特别是后面一个谣言,被不少敏锐的同志感觉到是大力攻击根据地最近推行的《妇女儿童保护法》。
这时代,每个地方都有普遍的溺婴情况。朱老总在《回忆我的母亲》一文中就清楚的记述过,“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八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着。”
安徽作为穷地方,自然不可能与众不同。在人民党的管理进入基层前,溺婴问题非常常见。在工作初期,人民党同志没有经验,他们决定出钱向群众购买准备溺毙的初生婴儿。包括陈克在内的年轻同志们在随即遇到了一个令他们极为困惑的结果。各地都疯传人民党“收购婴儿”,所以安徽婴幼儿市场价格一度暴涨到令人惊异的水平。
有了“供需”,很多人立刻把生孩子的性质变成了“交易”。在买方是有着看似无限财力的人民党政府的情况下,作为卖方自然要把价格提到有足够高度。
这次给了年轻革命党人深刻教训的“婴儿买卖”风波,最终以人民党严禁人口买卖,并且对各种人贩子进行了大规模处决告一段乱。处决了能找到的所有人贩之后,人民党通告根据地,如果有孩子不想养,那就给政府送来,政府有义务抚养没有劳动能力的孩子。
人民党年轻同志们脱离了实际情况的怜悯心遭到了可耻的失败。这是陈克为数不多宣布人民党思路错误的事情之一。相当一部分人民宁肯将孩子溺死或者让孩子饿死,也不肯让政府得到孩子们的抚养权,以证明自己是不合格的家长。
而激愤的年轻干部们则以加倍的热情,支持着《妇女儿童保护法》的推行。在这部法律里头,政府有权干涉人民家庭生活。有权采用必要的措施剥夺父母的监护权。特别是对女婴和女童的保护方面,陈克甚至在党委会议上公开说道:“如果要我在成人与孩子中间选择拯救谁,我肯定选择拯救孩子。如果在男孩与女孩之间选择谁,我肯定选择女孩。”
在根据地强行推动解放生产力的运动当中,妇女劳动力自然是最有潜力的部分。这也第一次遭到来自民间的反对。所以针对陈克的谣言,让本来就对这些方面有着强烈对抗心理的年轻同志们更加警觉起来。
不过大敌当前,有着工作经验的同志都认为不要人为激化矛盾。暂时把这口气忍下来就好了。不过还有不少同志在心里头记下了黑帐,准备解决了北洋军之后好好把这笔帐算一算。
作为始作俑者的陈克倒没有这么激动,在这个21世纪的城市青年的生活范围中,生女孩可一点都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陈克周围的兄弟姐妹普遍认为,你家有两闺女,你幸福死了。因为1908年面临的革命要点是解放妇女,所以陈克一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心想法。
母系制维系了几万年,即便是随着生产力和科技的发展,父系制建立的几千年中,在统治阶级的高层里头,女性的发言权依旧很大。现在慈禧的存在就是证明之一。至于生产力继续发展之后,在党的推动下,女性得到了完整的劳动权和财政权。女性们靠了天生的持久耐性特点,以及她们对家庭的本能追求,导致家庭的内部权力掌握在了女性手中。虽然母系制社会的复辟暂时不太可能,但是女性得到家庭主导权的趋势几乎是不可逆转的。
这种基于未来的观点在现在并不合适宣传,所以陈克也就只能对此保持缄默了。
战争并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开打的,人民党最重准备工作。两年的革命工作经验就是“只要准备不足,那么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掉链子。”军事编组、训练、政治工作,都是绝对不可缺乏的。
大别山区来的青年们加入革命军队之后,还要因为他们的人数对其进行特别的安排。首先就不能实施完全打乱来源地进行编组。人民党的军事工作最终目标是“异地从军,打散编制。”一支部队里头尽量不允许亲戚的存在。无论革命理论多么先进,不过这都是后天的总结。对于人类这种生物来说,尽可能追求熟悉的环境,与熟悉的人在一起是普遍的本能。
战争并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开打的,人民党最重准备工作。两年的革命工作经验就是“只要准备不足,那么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掉链子。”军事编组、训练、政治工作,都是绝对不可缺乏的。
大别山区来的青年们加入革命军队之后,还要因为他们的人数对其进行特别的安排。首先就不能实施完全打乱来源地进行编组。人民党的军事工作最终目标是“异地从军,打散编制。”一支部队里头尽量不允许亲戚的存在。无论革命理论多么先进,不过这都是后天的总结。对于人类这种生物来说,尽可能追求熟悉的环境,与熟悉的人在一起是普遍的本能。
所以各部队先以地域划分,例如一个村的青年就优先安排在一起。由其中选拔出来的可靠人员担任副职指挥员。正职与政委则由整编完毕的老部队成员担任。这样在保证战斗指挥不出问题的情况下,也能让新战士尽快熟悉工农革命军的组织体系。
一个老兵带三个新兵,这也是比较合理的方法。对付北洋军,特别是对付数量庞大的北洋军,反倒不需要那么精锐的战士。只要人民军队营运没问题,北洋的数量反倒是北洋的劣势。
从7月18日开始,人民党大规模的新兵组建与训练都开始执行。既然有陈克坐镇中央,即便是临阵磨枪的行动,依旧让同志们很放心。
而袁世凯在终于在7月22日得到了新官位。他被免去了军机大臣的职位,转任河南巡抚一职。同时兼任讨伐军的最高指挥官。慈禧并没有让袁世凯对江苏有插手的权力。既然身为河南巡抚,袁世凯自然就以京汉铁路运兵,从河南方向展开对人民党的进攻。
而袁世凯也没有缩手缩脚,8月10日率先抵达郑州后,他就召集段祺瑞与王士珍到郑州开会。迅速组建了新的指挥中心。
“袁公,您真的准备与陈克死拼么?”王士珍私下问袁世凯。
“不是我要与陈克死拼,而是陈克要与我死拼。”袁世凯答道。
这么一个意义丰富的回答让王士珍暂时无言以对。袁世凯出兵前写遗书,甚至安排后事,在官场里头传的很广。王士珍一度认为袁世凯实在是太冒进了。经过这么简单的对答,王士珍才明白,袁世凯非常有效的将所有人都给欺骗了。

三十四 再战(四)
以王士珍对袁世凯的了解,他并不认为袁世凯本质是个奸猾之辈。袁世凯手段虽然刚硬,但是袁世凯是个干事之人。这点上就超出满清其他官员百倍。至于不得不采用的手腕,那是对方只懂得这种手腕,或者说对方只吃这种手腕。王士珍作为袁世凯的“龙目”,提出各种政治手腕的工作大部分是王士珍承担的。
“袁公,陈克若是不和咱们北洋死拼,他们必死无疑。”王士珍希望弄明白袁世凯的真心想法。这些日子以来,王士珍一直努力研究人民党的缺陷。人民党部队训练以及配合在北洋军之上,王士珍已经确定了这点。那么唯一的弱点就是与满清整个国力相比,安徽处于劣势。不过王士珍绝不相信满清真的有能力集结全国之力对付安徽。能与陈克进行大决战的只有北洋一家。而且能够统帅北洋军的也只有袁世凯一人。所以王士珍对这次军事行动并不乐观。他继续说道:
“袁公,说是围剿,实际上只有咱们北洋一家。若是陈克鱼死网破,北洋军只怕伤亡也会很重。”
袁世凯虽然没有参加实际战斗,不过这不等于袁世凯不知道北洋的自家事,他笑道:“聘卿,短期内我们可进兵安徽么?”
“断断不可。”王士珍立刻答道。
袁世凯接着问道:“若是陈克想与我拼命,他就得出兵。你觉得陈克会主动出兵么?”
“当然不会。”王士珍回答的依旧果断。
王士珍的认真态度让袁世凯微笑起来,“所以,我说不是我要与陈克死拼,而是陈克要与我死拼。我们只需做好与陈克死拼的准备即可。若是陈克龟缩不出,我们探听情报,逐渐向前进兵,让陈克没有可趁之机就行。”
“陈克此人奸猾狡诈,定然会想出各种诡计。”王士珍认为袁世凯未免有些托大。即便是北洋军的兵力超出人民党甚多,可是这也未必达到了能够必胜的数量。
看王士珍还是把目光拘束在军事战场上,袁世凯稍稍有些遗憾。“聘卿,陈克若是个只懂得打仗的人,他活不到现在的。”
王士珍不认同袁世凯的暗示,“袁公,陈克除了在安徽还能呼风唤雨,在别的地方几乎是寸步难行。”
“聘卿,咱们都小看过陈克,这娃娃鬼着呢。若是对付咱们北洋他或许只能硬拼,但是对付朝廷,我真不看朝廷里头好那些人。”说到这里,袁世凯笑道:“事到如今,就让陈克给咱们一个惊喜也不错么。”
陈克带着大部队从从六安回来前,同志们以为见到一个兴高采烈的陈克。而真的见到陈克的时候,不少人觉得有些失望。陈克明显变了,但是曾经有些“作派”的陈克变得更加普通了,即便走在队伍前头,陈克却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眼就找的出来。因为分别了好几个月,对比效果非常明显,以前那种隐隐的倨傲,以及发自内心的冷漠与尖锐从陈克身上消失了很多。现在的陈克给人更多宽容与真诚,甚至让人感觉到有一种温暖。有点像邻家的一位大哥。虽然拥有了这种温暖与宽容之后,陈克原本就很年轻的容貌看上去更年轻些。
军事方面已经不用陈克事无巨细的安排,部队经过整编后留下的都是出色的官兵,工作起来更加有效。陈克交代完工作后,先回家看了临产的老婆。这种举动是陈克以前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自然而然做出来的。某种意义上,人性好像在陈克身上复苏了。那个锐利刚硬的青年好像突然就变成了成年人一样。
不过同志们的焦虑并不可能因为陈克的改变而消失,五万北洋军的进攻谁也没办法当作笑话来看。根据上一次的军事计划,“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军委拿出了模仿出来的计划。
等陈克读完了计划,他抬起头,用清朗的声音答道:“我们先试试看用政治方法来解决这次问题。”
“政治方法?”同志们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人民党与满清还有什么政治解决冲突的手段么?
“这次推动北洋军的动力是谁?”陈克问道。
“慈禧。”“袁世凯。”两种回答几乎同时发出来。不过提出“袁世凯”的同志很快认识到自己考虑不周,连忙纷纷改口,“是慈禧。”
“如果慈禧死了呢?袁世凯拥大兵在外,满清的末日就到来了。”陈克简单的答道。
上次党委商量过与袁世凯的谈判,慈禧和宗室对袁世凯来说是最大的敌手,慈溪若是死了,袁世凯的确没有继续攻打根据地的理由。但是政治手段能弄死慈禧么?现在的满清,没有任何人与政治派系有处死慈禧的能力。
看着同志们愕然的神色,陈克笑道:“我也只能试试看。先写个公告,再写个小册子。也许慈禧读完就死了呢?”
陈主席是不是生病了?同志们在互相之间的对视中交流着眼神。华雄茂倒是对陈克很有信心,“陈主席,你这是准备学诸葛亮骂死王朗么?”
“王朗还是有羞耻心的,慈禧会觉得羞耻?”陈克奇怪的问道,“这老太太在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丢人现眼的逃去了西安吃羊肉泡馍都没死,你指望她有羞耻心这种东西么?”
“那这篇公告与小册子怎么写?”严复问道,他担心陈克拿宫闱肮脏的破事做文章。老帅哥严复下定了决心,如果陈克要这么写,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实话实说呗,”看着严复严肃的神色,陈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看咱们人民党里头的同志都不擅长说瞎话,发挥长项说实话。”
齐会深皱着眉头问道:“陈主席,也就是说备战的时候,你不参与军事,而是牵头组建一个写作班?”
陈克点点头,“军事训练方面我认为同志们绝对能干的很好。政治方面,大别山来的新同志们能为了保卫革命果实而参军到了山外,我们就要带对路。不要一味强调革命对全国的意义,先说清楚革命是怎么能够拯救大家自己的。千万千万别搞什么伟大理想。我认为实事求是的看,伟大理想对这些生活艰苦的淳朴同志来说,很容易被误导为当大官发大财。咱们人民党本来就不讲这个。”
同志们纷纷点头,大家心里头有些奇怪,以往陈克讲述这些稍微属于阴暗的东西时,一般都是带着尖锐的讽刺,而这次他用一种坦荡与谆谆教导的态度。虽然同志们不太习惯,不过明显更容易接受陈克的态度。至少陈克承认私心与错误态度是常见的错误,而不是以一种吹毛求疵的态度要求所有同志坚决不许有这种错误。
“陈主席,如果要政治解决慈禧,那有没有可能政治解决袁世凯?例如散步一些袁世凯威胁论之类的说法?”华雄茂问道。
“慈禧不是个小心眼,她既然敢放袁世凯出来,那这种袁世凯威胁论,早就有人提过。咱们就不用操这种没用的心思。”陈克答道。
不少同志用一种戏谑的眼光看着华雄茂,华雄茂吐吐舌头做了个不在乎的鬼脸,然后坐回到位置上。
既然决定了分工安排,陈克与严复、冯煦、沈曾植,组成写作小组,开始了“政治解决”慈禧的工作。
慈禧的确没有对“袁世凯威胁论”产生什么怀疑,公开大骂袁世凯是活曹操的不知道有多少。慈禧若是真的信了这个,那她早就把袁世凯给除掉了。对她这种精通政治权术的人来说,手下必须有能力,还要忠心。如果某个官员没太多能力也不算忠心,慈禧也不是说不能容下这人。只要这家伙能在关键时刻当搅屎棍,慈禧也会给机会给政策的。
宰相肚里能撑船,如果不能容下各种人是不行的。一条毒蛇也有守护财宝的用途,世上没有不可用之人,只有不能用人之人。慈禧是坚信这点的。
但是慈禧也不是没有底线的老好人,对她的底线来说,就是臣子们绝对不能有独立完成政治营运的能力,君主必须是主导者与掌控者。一旦政治无须主君的干涉就能顺畅营运,那要主上做啥?身为一个宫廷中的女人,慈禧不能随意出宫。自然不可能如同男性君主一样有着极大的活动范围。所以掺沙子,利用派系矛盾是慈禧的拿手好戏。人事权意味着可以让事情不能顺畅营运,拉一派打一派,是要让争夺利益的两派均衡,而不是让某一派独大。
现在慈禧很清楚,当前要务是消灭满清最大的敌人人民党。对于宗社党的各种诽谤,慈禧巧妙的留中不发。但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屁话,慈禧也一点都不相信。如果是以前那种千里之外没有迅速通讯能力,倒也罢了。有线电报局可以将军情轻松送递到电报网的各处。慈禧让陆军部大臣铁良与袁世凯保持紧密的联系。一旦有了军情,立刻汇报。
说到底,慈禧知道自己这次是放出了很危险的一步棋。袁世凯的确是对慈禧忠诚的很,不过袁世凯的忠诚心也仅仅是针对慈禧。慈禧知道自己终归要死的,这一天也越来越近。如果袁世凯胜利了,那还好说。如果袁世凯失败了,整个大清立刻就要遇到最大的危机。当年的天平天国之乱,即便南方打得一片稀烂,北方居然还有不知道太平天国造反的官员。
现在人民党的造反看似没什么,可是信息如此通畅的现在,每一次失败都是极大的打击。大清朝现在风雨飘摇,远不是咸丰时代,即便有席卷南方的大乱,国家还撑得住。连续的打击让满清摇摇欲坠。慈禧想起袁世凯说过,安徽乱党拼命打仗,那是因为一次失败就能让安徽乱党彻底覆灭。可是大清又能经受多大的打击呢?
1908年9月2日。
“太后老佛爷,载沣求见。”李莲英谨慎的躬身,用慈禧能够听清楚,却又不会惊扰慈禧的合适声音大小说道。
不用听载沣汇报,慈禧就知道载沣想说什么。宗室们的这群男人根本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存在。他们一个个要么贪财,要么贪权,要么既贪财又贪权。而无一例外的,这群人都是些无能之辈。慈禧厌恶的摆摆手,“我今天累了,不见。”
看着李莲英出去传话,慈禧微微闭上了眼睛。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慈禧是绝对不可能让光绪再度掌权的,那么慈禧死后谁来继承这满清的皇位,对慈禧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在这等混乱的时期中,肯定要瘸子里头挑将军,按常理来说,应该立一个年长的君主。
光绪虽然也是极为不堪的一个,不过光绪好歹是自幼登基。他既是慈禧的亲外甥,从血缘讲,光绪也是慈禧丈夫的亲侄子。这种浓厚的血缘关系以及长久的在位时间,好歹保证了大家接受了这么一个皇帝的存在。不过就宗室这么一群歪瓜裂枣,一个能够服众的都没有,就算是给了他们大权,这帮人也没有一个能够保住自己的权位的。这帮人一直以为慈禧护着袁世凯,其实若是慈禧两不相帮,袁世凯只怕早就把这群宗室给弄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慈禧并不是对袁世凯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实放心不放心本来也不重要。慈禧很清楚,没有一个人的忠诚心是没有价钱的,关键在于是否给了他们足够的诱惑,所以必须制衡。宗室理论上本来是对袁世凯最佳的制衡,可现在慈溪不得不用袁世凯反过来制衡宗室。这才是慈禧看见宗室就恶心的原因。
现在已经是九月,距离袁世凯离开北京已经有了大半个月。慈禧不懂军事,却不得不关心着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对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说,实在是再沉重不过的负担。
只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慈禧反而感觉自己心虚气短。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桌子,李莲英连忙端上了茶碗。慈禧喝了几口,觉得舒服了点。
“可否有一些消息。”慈禧问李莲英。
这是慈禧特别的指定询问,说的是人民党那可恨的告示。虽然公告每次都给慈禧带来了噩耗,可是人民党的消息却不夸大,不造假。也算是难得的一种情报来源。李莲英脸色平静的答道:“回老佛爷,没什么消息。”
慈禧从这平静中看出了些端倪。李莲英装的太好了,若是以往无论如何李莲英神色都不会这么平静。若不是慈禧太了解李莲英,别的人肯定会被李莲英给骗了。联想到李莲英那么听话痛快的就传话让载沣回去,慈禧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小李子,把东西拿出来。”慈禧温言说道。李莲英是不会故意欺骗自己的,慈禧知道这点。可是让李莲英如此保守秘密的东西,绝对有着极大的份量。
“回太后老佛爷,奴才的确没收到什么东西。”李莲英的声音还能保持平静,可是脸上的神色再也伪装不下去。
“小李子,都这时候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慈禧苦笑道,“拿出来我看看,人民党又说了点啥。”
“太后……”李莲英的声音里头有着相当痛苦的感觉。
“小李子,你现在不给我,迟早有人要给我看。早几天晚几天,能有什么区别。太监不能干政,你还能让那些大臣把这个消息一起藏着不成?”
“是,太后。”李莲英退了下去。
慈禧又喝了一口茶,这是很反常的事情。平素她极为尊贵的一个人,干什么都非常有制度。但是现在这时候,慈禧需要更多的勇气与精力来面对即将面临的打击。
李莲英递上两份东西,一张是告示,另外是个小册子。一看纸张与装订就是人民党乱匪的东西。慈禧甚至注意到李莲英的手在微微颤抖。
难道是袁世凯被歼灭了?慈禧忍不住想。
李莲英看着慈禧拿过两样东西,他退在一旁,注意力放在了慈禧脸上。
刚看了告示开头,李莲英就见到慈禧的神色舒展开来。李莲英看过这两份东西,告示标题是《慈禧的这一生》。安徽把慈禧称为满清匪帮女匪首,以反贼角度来说,这篇文章的名称倒也没有多惊世骇俗。
但是李莲英并没有因为慈禧的脸色轻松而有丝毫放心,他虽然想低下头,却是在不能不时刻关注着慈禧的脸色。
果然如同李莲英所料,却见慈禧神色越来越凝重起来。看完了告示,慈禧良久没有说话。放下告示去拿小册子的时候,慈禧难得的因为畏惧而有了一丝停顿迟疑。
“太后老佛爷,乱党们胡言乱语,根本不用看了!”李莲英本想这么喊,可是这话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李莲英眼睁睁的看着慈禧带着一种罕见的惶恐拿起那小册子,然后翻看起来。
看着看着,慈禧的眼眶红了,她像是想缓和疲劳般眨了几下眼睛,竟然有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太后!”李莲英哽咽着说道。
“……下去”慈禧答道。
“老……”李莲英想继续说什么。
“下去!”慈禧喝道,“都给我下去!”
宫殿里头的宫女太监都不敢违背慈禧的意思,在李莲英示意下,众人静悄悄的退出了大殿。
等这些人都下去了,慈禧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身为一个女人,慈禧有很多次哭泣的经验。少年时父亲死的时候慈溪哭过,青年时丈夫咸丰死时慈溪哭过,中年时亲生儿子同治死时慈禧哭过。在被东宫慈安刁难的时候慈禧哭过。在与大臣谈起政局的时候慈禧哭过。可那时的痛苦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别人,或者是慈禧根本不得不哭。
这次的流泪对慈禧是一种很新鲜或者说是非常遥远的感觉。慈禧因为自己而留下了自哀自怜的眼泪,慈禧已经完全忘记了上次有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时候。慈禧甚至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因为自己哭过。
《慈禧的这一生》并不含任何辱骂的内容,由于采用的是白话,行文里头那种隐隐的同情感觉慈禧能够读的出来。公告等于是评论,小册子里头是正文。慈禧从没见过这种实话实说的东西。虽然这种东西本该是人死之后才会写的东西,但是人民党就是以给慈禧盖棺定论的角度写了慈禧的一生。
不知道行文者到底是谁,但很明显对慈禧的一生颇为了解。各种重大历史事件讲述的清楚明白,对慈禧各种行动的记载也颇为清楚。让慈禧从未想到的是,这小册子是将慈禧一生所作所为做了诸多分析评价。不是批评,不是赞同,不是咒骂,自然也不是歌功颂德。慈禧受过的教育,树立的理念,在各种经历中学到的东西,以及一些特点。小册子对其讲述的极为有理。
如果小册子是胡说八道,或者一味的批评,慈禧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激动。但是恰恰是因为有着一种同情的意味在里头,反而打动了慈禧。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真正有人把慈禧当作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来看待。慈禧也曾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曾经是一个希望当好妻子的年轻妇女,也是一个真心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也是希望能够拯救大清的皇室成员。这本小册子根本不回避这些东西,而是坦言陈述。
所以这本小册子得出的结论,慈禧就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付诸一笑。
“慈禧的失败不仅是她个人的失败,更是是旧制度的失败。慈禧的罪恶不仅是慈禧一个人的罪恶,而是满清腐朽制度的罪恶。如果一定要给慈禧下一个定语,慈禧,也就是叶赫那拉?杏贞,是满清旧制度最顽固的坚持者,也是满清旧制度最坚定不移以及最有力的捍卫者之一。如果她死了,她大可毫无惭愧的在地下对满清皇帝们说,我尽力了。”
看到这里,慈禧不能不哭泣。身为女人,当有人,特别是敌人竟然能够如此端正的给与评价,慈禧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艰辛,怎么可能没有自哀自怜?
可反贼就是反贼,除了对慈禧给与了比较公正的评价之外,还对慈禧实施的各种手腕进行了分析,文中讲述清楚了这种手腕的特点,营运方式,以及效果。对这种纯粹基于领导者个人利益与无能才要采取的手腕进行了批驳,并且将其罪恶归结为满清腐朽制度。但是,看到这些合情合理的评价,这些原本必须藏在最深处的东西被人明明白白的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慈禧觉得莫名的惶恐。
特别是最后一部分是对慈禧未来的描述,里头讲的清楚,慈禧现在必须将顽固保守派扶上台。因为其他派系执政的话,只怕慈禧都无法被认真的埋葬。文章里头嘲讽了宗室的无能,又讲了保守派的无用。慈禧因为长久的玩弄政治手腕,根本就不可能让国家走上任何真正的合理道路。慈禧一死,遵循着慈禧开的道路,满清会一头扎进死亡的深渊。
当然,文中把慈禧将“立幼君”,“杀光绪”的策略也讲的清楚明白。
在最后,小册子用这样的话做了结束,“在满清朝廷以及民间充满了立宪维新要求的今天,慈禧为了继续维护满清腐朽旧制度,不得不逆历史而动。慈禧死了之后自然看不到,不过这种反动注定会被粉碎。用不了几年,慈禧试图维护的一切都将被粉碎。这是不可能以慈禧个人意愿扭转的局面。我们写本文章的目的就是希望慈禧以及中国人都能看清这个大势。”
像着魔一般,无论慈禧多想放下这本书,这个七十四岁的老太太却忍不住一遍遍的阅读着关于自己的小册子。直到慈禧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1908年9月3日,慈禧令将囚禁的何家打入死牢。4日,孙家被牵连,却因何倩已死,孙家逃过一劫。
5日,光绪和慈禧先后死去。

三十五 再战(五)
“陈主席,沈曾植那老东西寻死卖活,你去看他作甚?有那空你跟我去105师视察一下岂不是更好。袁世凯号称要完成慈禧未尽的命令,吆喝着剿灭咱们人民党。部队上下都想见见你。”105师师长杨宝贵笑着劝道。他9月9日一大早就跑来请陈克去部队视察,却赶上陈克要去探望沈曾植。参与书写“杀慈禧书”的成员都是近期的风云人物。沈曾植9月7日得到慈禧病故的消息后,先是摆了香案嚎啕大哭的祭奠一番,接着就开始“装疯卖傻”起来。得到这个内部消息之后,杨宝贵对沈曾植的善意马上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杨师长,用老东西来称呼沈曾植先生不合适。”陈克纠正道。
“是,是。沈先生辛苦了,你就让他休息一阵么。咱们部队的战士提起陈主席你来跟说神仙一样。政委们怎么说都不管用。你不去见见战士们不合适。”杨宝贵咧着嘴笑道。一提起近两天的变化,杨宝贵就高兴的有些忘乎所以。和北洋军战斗的艰苦性杨宝贵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一个多月的训练部队都下了苦功夫。万万没想到陈主席写了本书,慈禧读完就死了。即便不太清楚满清的组织结构,杨宝贵也知道,北洋军的退却仅仅是时间问题。
“我今天已经计划好去看沈先生了,而且我也没有做好去部队视察部队的准备。去部队的事情我们晚点再说吧。”陈克也真的不清楚现在去部队干啥。政委们早就做了充分的解释工作,陈克既不懂法术,也不是妖道,慈禧完全是自然死亡。但是淳朴的战士们可不这么认为,除了说书的说过这等事,大家哪里见过这等神人的。不仅仅是战士,就连不少干部对陈克是否有些“道行”也很是怀疑。越是这时候,陈克越不敢轻举妄动。
“那这样吧,我陪陈主席去看沈先生,但是陈主席你一定要去给部队的政委和干部们开个会。现在部队里头都传疯了。你再不露脸要出事的。”杨宝贵不依不饶的说道。他也是没办法,部队里头的政委和干部坚决要求见陈克。杨宝贵身为师长也不能强行压制这种激情。
“行。就这么办。”陈克答道。
沈曾植住师范学院,陈克与杨宝贵一走进师范学院的大门。立刻就引发了轰动,学员们到现在为止还是以从安庆“掳掠”回来的女学生为主,这些孩子们都见过陈克多次。“杀慈禧书”的事在女生们中间也传疯了,而沈曾植先生这几天如丧考妣的嚎哭让不明就里的女学生有着种种猜测。一见到事件主人公陈克主席出现,学员们立刻开始互相通告,陈克等人还没走过一半的学校,各个教学楼门口,窗口,还有各种能看到陈克却不会被注意到的空地上就站了好大一片人。人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即便是指挥过上万人大会战的陈克也觉得浑身不自在。105师师长杨宝贵更是没有被几百女生同时瞩目过的经历,他跟在陈克身后一边傻笑一边扭捏不安,差点路都不会走了。
沈曾植果然如同汇报里头那样颇有些癫狂,没进沈曾植的大宿舍屋,就听到沈曾植叫喊着,“冯煦,你把我害惨了!”
陈克连忙快步进了门,却见冯煦阴沉着脸站在沈曾植对面,沈曾植这几天看来内心备受折磨,头发没梳脸没洗,显得苍老很多。只有通红的眼睛中有着异样的光芒。
“沈先生,听说您身体不太好,我来看您了。”陈克连忙说道。
见到陈克,沈曾植眼睛里头几乎要喷出火来。“陈克主席,你让我帮着写东西的时候,可没说你要写的是催命符啊!你拿着我写的稿子肆意乱改乱添!你,你坑死我了!”
“沈先生,您别激动。”陈克连忙解释道,“慈禧看过那东西,没错。如果她看完就死了,你还能说这东西对慈禧的生命或许有重大影响。但是慈禧明显是看完之后好几天才死的,那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就很有限了么。”
“关联有限?!”沈曾植几乎被这话给气疯了,他颤巍巍的拿起一本印刷的册子,“这里头写着先以皇帝的名义立幼君。然后皇帝和太后在同一天驾崩。皇帝上午先驾崩,太后晚上再驾崩。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宝贵对沈曾植的态度极为不满,他挺身而出,“这事情发生了,这说明慈禧就是这么准备的么。与陈主席有啥关系?”
“这明显是离间人家母子!我怎么一时糊涂就参与到这事情里头来了呢?”沈曾植懊恼不已,说话已经有些不合乎逻辑了。
冯煦原本一直没说话,见沈曾植很是失态,他忍不住劝道:“沈兄,我知道你觉得内心不安。不管太后以前看着多英明,可这事情发生了。你又何必自以为是的把事情揽到你身上呢?”
毕竟都是官场上的人,冯煦更能理解沈曾植内心的痛苦。沈曾植原本是要当学政使的人。满清自己吹嘘“孝悌”,结果赤裸裸的闹出母子相杀的事情。坚持清廷文化宣传工作的沈曾植哪里能够接受这等事实。更别说这“杀慈禧书”的编辑工作沈曾植是出了大力的。
在陈克把严复、沈曾植、冯煦集结起来的时候,只是说要写本《慈禧的这一生》,沈曾植按照孔子“为尊者讳”的原则,在其中很是给慈禧美化了不少。陈克把这文言文编写成现代汉语,沈曾植专门把文字推敲了好多遍,以保证其中没有对慈禧的恶意曲解。那时候沈曾植甚至赞过陈克写东西“不偏不倚,平和中正。”
听说光绪和慈禧都死了,惊讶的沈曾植只是摆了香案祭奠一番。结果听到旁边口风不严的家伙说慈禧看了书就死了,震惊的沈曾植立马向严复索要正式文稿。看完文稿之后,沈曾植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就崩溃了。
“若不是有人在里头挑拨离间,怎么可能出此大违人伦之事!”沈曾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陈克劝道:“沈先生,我们和清廷势不两立。你知道,慈禧也知道。就算我们挑拨了,正常来说慈禧应该逆着我们的说法而动。既然事实证明我们的预测是正确的,那就是慈禧早就做了这等准备。你能不能接受,这都是事实!”
沈曾植听完这话好似精神得到了镇定,他沉默片刻,突然用抬起头用一种悲愤的语气说道:“陈克主席,你聪明绝顶,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我本该赞一句你是英雄。但是遇到这等人伦惨剧,你不做阻止就罢了,却还推波助澜,极力利用。你人性何在!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放你娘的屁!”杨宝贵再也听不下去了,听沈曾植如此恶毒的诅咒陈克,工农革命军的青年师长激怒之下挥拳就想上去痛打沈曾植这老贼。
陈克一把拦住杨宝贵,他厉声喝道:“杨师长,你想干啥!”
沈曾植此时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打,他站的笔直。这老头子身上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气场,仿佛是一个见过地狱的幽灵,只听沈曾植开口说道:“陈主席,你说革命是为了救百姓。人民党的所作所为既然是这么干的,那我自然也不能诋毁人民党。满清这么倒行逆施,违背人伦会有何结果?太后可以立个幼君,但是这件事一做,谁真心看那幼君为皇帝?你可知这是为何?因为你我头上都有个理字。道义一尽,气数就尽了。这是谁都救不了的。即便是朝廷里头不知廉耻的王公大臣再怎么粉饰,满清也是完了。满清不管怎么倒行逆施,可这也不是陈主席你以革命为借口,推动这人伦惨剧的理由。你这么做,和满清的倒行逆施有何区别?”
这话乍一听有些道理,可是陈克怎么都觉得这话不太对头,他带着苦笑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沈先生,笤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动跑掉。不是我们人民党在这里打,满清什么时候会倒呢?我们没理由为这件事负责啊。”
“不该你们负责,可不等于你们该用这件事牟利!你们就是共犯!”沈曾植怒道。
“什么共犯!”杨宝贵立刻反驳道,“你这明显就是到果推因。本来陈主席写了这东西,慈禧看到之后就该收敛坏心思的。她不仅没收敛,反而明目张胆的干了,那说明她是铁了心要这么干。若是没有我们人民党事先揭露,这事儿得多久才能被人知道?若是没有我们人民党,沈先生你现在正在心甘情愿的对那当了新皇帝的小兔崽子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呢。哪里轮到你在这里装道学?!”
沈曾植被杨宝贵的话噎得死死的,一时说不出其他东西来。陈克见自己来了也没啥效果,他说道:“沈先生,不管你怎么想,事情都发生了。看开点看开点。我就先走了。您自己保重啊。”
带着杨宝贵离开沈曾植的大宿舍,冯煦也跟了出来。三人在操场几百人上千道视线攒射中继续向大门方向走去,冯煦旁若无人的低声说道:“陈主席,定然有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管他们作甚!”杨宝贵憋了一肚子火,忍不住对冯煦发泄起来,“陈主席什么都没做错,那些混蛋让他们自己叫唤去。”
被杨宝贵一顿呛使,冯煦苦笑道:“哈哈。这位同志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真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这样。”
陈克笑道:“满清就这么一个玩意,没啥稀奇的。雍正倒是个老实皇帝,这哥们死前被人攻击的够呛,他忍不住写了本《大义觉迷录》,要给自己辩解一下。人家说雍正毒杀他爹,雍正解释道,头一天他给他爹康熙送了药,第二天他爹可不行了。这哥们也太老实了,读了都让人觉得不得不同情。结果乾隆上台之后,立刻没收销毁《大义觉迷录》,又把写书的曾静等人凌迟处死。咱们才发了几本《慈禧的这一生》?只是满清对付不了咱们人民党,所以这桩公案才能为人所知罢了。”
虽然比喻有点不伦不类,而且冯煦对《大义觉迷录》也没什么了解,不过大概意思冯煦是能明白的。只是听陈克将一百多年前的雍正称为“哥们”,这不能不让冯煦皱了皱眉头。“陈主席,不管这件事到底怎么一桩公案,只怕不可能真正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是我们却要和袁世凯打交道,你这称呼万万不可没大没小。”
陈克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道:“多谢多谢。冯先生说的是。”
见陈克回答的很是随便,冯煦对陈克能否“痛改前非”实在不抱什么幻想。不过这本来也只是末节,冯煦继续问道:“陈主席对未来事态的发展有什么看法?”不管陈克多随便,在对局面的判断上冯煦绝对不会对陈克的判断有什么轻视。
“现在就看清廷到底是保守派压倒维新派,还是维新派压倒保守派。不过不管谁压倒谁,清廷都撑不了多久。区别只在于怎么一个死法。”说到这里,陈克突然反过来味,他惊喜的看着冯煦说道:“难道冯先生愿意出使袁世凯那里不成?”
“若是陈主席有命,我自然愿意跑一趟。”冯煦坦然答道。
陈克喜道:“那可太好了,我会在党委会议上讨论此事,若是党委会上通过,那就会有人和冯先生谈。”
对外谈判,派遣的人员很关键。冯煦和袁世凯想来是更有共同语言的。陈克绝对不会派遣严复前往谈判,万一袁世凯加害严复,人民党可承担不了这种损失。
在师范学校门口分别,杨宝贵就一定要陈克和他现在就去部队。见识了沈曾植的表现,陈克觉得很有必要去和部队的同志们沟通一下。他自己根本没想到那本《慈禧的这一生》能有如此效果。其实陈克以为这本书本会在慈禧死后才会起作用。任何事情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这本书能起到“逼死”慈禧的作用,那么陈克就得承担“神汉”的名声。这对革命工作很不利。若是不能尽快化解这种不利,副作用未免太大。人民党是个讲科学与民主的革命组织,组织的当家人若被视为“神棍”,麻烦就太大了。
部队驻地在学校不远的地方,由于105师是新建,现在还保持着大规模集中训练的步骤中。正在训练的官兵一见到陈克出现,同志们立刻蜂拥而来。
“陈主席!”“陈主席!”在热情的招呼声中,在后面的同志忍不住大声喊道:“陈主席,给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您能掐会算么?”
听闻这等胡话,杨宝贵大声喝道:“什么能掐会算!说多少遍了,咱们不讲这封建迷信!”
在指挥员与政委的劝告下,战士们好不容易回去开始继续军事训练。只是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陈克身上。
“陈主席,你说这不开会行么?”杨宝贵连忙说道。
“问题是我真没想好说啥,有些事情党委没决定,我也不能乱说啊。而且我看在反对封建迷信方面,杨师长你们干的不错。”对于谈话内容陈克实在是颇为为难的。
“那也得给个合理的解释吧。”杨宝贵自己是没办法让同志们真心信服反封建迷信的解释。
“合理解释。合理解释就是部队极有可能要在近期开赴湖北。湖北发水了,咱们要去救灾。救灾的时候只怕不会打仗。救灾完了,湖北在长江以北的地区肯定要落到咱们手里。杨师长,汉阳钢铁的意义我不用再强调了吧。”
杨宝贵两眼放光,“能拿到汉阳钢铁,咱们部队的步枪可是能配齐了。”
陈克答道:“是啊,现在就看咱们和袁世凯能谈到什么地步。若是袁世凯能够乖乖回北京夺权,咱们就有半年一年的时间。等袁世凯夺权完毕,湖北也就平定了。有了安徽湖北,就有了充分的战略回旋余地。那时候就能专心搞基层工作。说到底,咱们党的基层还是太弱太弱。”
“干部啥时候都不够。”杨宝贵重重点点头,“陈主席,你在军委会议上那句话说的好,还是劳动的不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死容易,能吃苦难。”
听说陈主席要开大会,105师的政委干部们立刻匆匆忙忙的赶往集结地。一见到陈克,政委们立刻蜂拥而上,“陈主席,你不能光给我们开会,我们说服力不够。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
“是啊,要开就开大会,一个团一个团的开会。”
“这件事不是组织决议传达,我觉得这件事关于陈主席你个人比较多。”
陈克很是吃惊,政委们的素质实在是令瞠目结舌。对待事情分析其实根本不用那么多神奇的模式。最基本的不过是“有始有终”,“确定责任人是谁,谁的责任谁负责”。这是陈克自己在党校里头的培训内容。政委们现在提出的这些要求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基本的要点。只要切入点要点不错,工作就不会出问题。至少不会弄出张冠李戴,或者南辕北辙的事情。
看来来何足道的政委工作做的很好啊。陈克想。
想归想,陈克大声对激动的同志们喊道:“同志们,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也没有准备好要说什么。先给大家开个会,大家也听听我的解释有没有道理。同志们给我把把关,如何?”
“好!”大家轰然答道。
站在千把人的密集阵前,陈克大声喊道:“这次慈禧突然死亡,按照我们要求同志们掌握的分析法,这件事有其必然性与偶然性。”
“慈禧今年74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阎王不叫自己去。她本来就没几天好活,这就是必然性之一。”
人群里头微微发出了一阵感叹。如果是2008年,74岁的寿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普通人都可以期待自己活到那一天。1908年,能活到60岁就是很神奇的事情了,特别是在贫困的安徽,一般人都只能活40多岁。慈禧74岁的寿命的确让大家惊讶了一番。
“我们大家年纪轻轻的,在激烈运动后,这心还通通乱跳。有时候运动量太大,咱们这些年轻同志还会晕倒。慈禧看了书之后心情激动,74岁的老太太就更容易出事。这些都是必然性。基于现实身体状况下的必然性。”
喊完这些,陈克看着同志们。大家脸上都有了理解的神色。这让陈克放心不少。
“那接着就是偶然性,大家都上过战场,头上中枪会死,胸口中枪会死,胳膊大腿上中枪也会死。慈禧到底怎么死的,没有验尸之前我们也不能确定是哪种偶然因素导致的死亡。如果真的想确定死亡的因素,等咱们打下北京,把慈禧挖出来解剖验尸,就知道原因何在。”
这个说法令有些同志忍不住咧嘴苦笑。人民党并不掩盖根据地存在验尸的问题。实际上陈克希望验尸这种很不错的方法能够在中国推行。尽管想到自己死后会被刀切锯剌,陈克也觉得很不舒服。不过既然是正确的,那就没有理由拒绝。
“我方才说的是生理上的存在,接着我要说说慈禧死亡在社会角度上的问题。有人会认为慈禧的死是我们写书小组的功劳。我要说,这种看法是不对的。真正的功劳不在我,而在乎同志们,在乎咱们广大部队的战士,在乎咱们千千万万的党员干部。如果只有我们写书的几个人,大家觉得慈禧会把我们几个人放在眼里么?正因为有千千万万的同志在我们背后作为支持,千千万万的同志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慈禧才会对我们的书这么关心。如果是民间随便几个人写了本书,慈禧会看么?她根本不会看。如果说这件事有什么功劳的话,那功劳也是大家共有的,并不是我们几个人所有的。”
这种集体主义的宣传让同志们听起来感觉很好,虽然功劳陈克要占一大部分,可是同志们也认同陈克所说的集体的力量。而这件事的集体力量所占据的功劳,也让对陈克本人那种“神棍”的感觉冲淡了很多。“写本书弄死慈禧”这件本来看着极为玄乎的事情,现在突然显得很正常起来。理解的笑容已经浮现在同志们脸上。
“同志们,这本书我们也不会藏着掖着,很快这本书也会发到部队里头。大家都可以看看,大家看到的内容与慈禧看到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大家可以看到,这本书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本书是咱们人民党,是咱们革命军队才能写出来的书。这本书里头坚持的要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实话实说。”
听了这话,同志们的阵列里头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轰动。不少同志们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他们以为这书里头写了很多神奇的内容。没想到大家都非常敬重的陈克主席居然告诉大家,这书里头只写了“实话”。
同志们再也不能保持安静,立刻有同志高声喊道:“陈主席,说实话能骂死人?”
“准确的说,不是骂死的。是吓死的。”陈克高声答道。
“嗡!”同志的队列中发出一阵轰响。这匪夷所思的回答超出了几乎所有人的想象。
“同志们,咱们人民党的政策,会怕人民知道么?咱们只怕人民不知道,特别是怕人民知道之后不能正确的理解。因为咱们是劳动者的联盟,大家是因为一起劳动更有效率,一起劳动能得到更好的生活才聚集在一起的。说瞎话对咱们,对革命事业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这跟废话一样的实话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同志们已经激动起来的情绪突然没了共鸣点,所有人都讶异的看着陈克。
“满清不一样,满清存在的基础就是谎言就是欺骗。这个制度存在的真正基础就是剥削、压迫。如果他们说了实话,老百姓们不会认同这种制度。所以满清就编出种种谎言来欺骗人民,什么天子,什么天命。这都是瞎话。归根结底,满清就是要让大家认为,满清统治者和他们的走狗统制剥削咱们老百姓是正确的,是不可改变的。这就是瞎话,这就是骗人的。”
陈克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头极为高兴,积累了这么久之后,根据地终于可以用现实来反击剥削阶级的谎言了。陈克左手握拳高高举起,同志们的情绪同样兴奋起来。
“同志们,在咱们根据地,这种谎言已经被戳穿了。没有皇帝,没有剥削者,只有平等的劳动者联盟。我们现在不照样活的好好的!我们不仅日子比以前好得多,而且还会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是为什么,因为以前我们的劳动成果都被剥削阶级以及他们的走狗拿走了,我们的血汗被这些人吃喝的干干净净。他们不仅要吃,还要说明他们吃的有理。现在根据地就是告诉这些人,剥削者滚蛋,我们想过得更好,我们能过得更好。”
说完这些,陈克高举在空中的手臂用力挥下,像是要把空气一下劈成两半。仿佛在回应陈克的动作,同志们也忍不住挥动着手臂发出吼声。
“对!”“好!”“剥削者滚蛋!”“皇帝滚蛋!”“走狗们去死!”
陈克再次高高举起手臂,接着向下压。声浪随即暂时平息下来,可那不是沉默,那是更大爆发前的静寂。每个党员干部都眼睛发亮的盯着陈克,盯着他们的领袖。等待着更大的雷霆,
“瞎话就是瞎话,说一千遍也不会变成真话。剥削者拿走我们的粮食,是真的。剥削者拿走了我们的钱,是真的,剥削者把这些粮食和钱财用在自己花天酒地上,还是真的。所以他们害怕听实话,他们害怕人民看到实情。因为人民知道实情是一定要把他们打倒在地的。我们根据地就已经起来打倒了剥削者,我们已经把人民革命让人民生活更好的现实让全中国看到了。慈禧作为剥削者的代表人物,她最畏惧的就是看到实情,听到实话。当那本小册子写了实话,说了实话之后。她,被同志们的革命吓到了!她,被同志们的革命给吓死了!”
“哦!!!”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次响起,陈克的解释不仅得到了同志们的认同,更得到了同志们的支持。那是无法言喻的混合了集体主义自信,对敌人居高临下的俯视,以及种种兴奋,自信,以及激情的欢呼声。
“革命万岁!”“陈主席万岁!”同志们欢呼声响彻了会场的上空。
新参军的战士们没资格参加这次会议,他们只能在不远出站在哪里看着听着。因为距离远,或许能看到陈克激扬的手势与动作,却听不到具体的内容。所有新战士人都焦急,恨不得冲进会场听听到底那个神仙般的陈克主席到底说了什么。他们曾经有过这般急切的冲动,那是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摆脱饥饿,为了保卫家里在革命中分到的土地,为了让家里能加入得到很多新农具的合作社。年轻人们义无反顾的加入了革命队伍。为了更好的生活,年轻淳朴的战士义无反顾的跟着队伍到了他们从没有抵达过的远方。
现在他们看到远处那激扬的场面,年轻的战士心情再次急切起来。他们想听到陈克主席说了什么,更直白的说,他们想靠近人民党那神秘力量的中心点更近一些。这是很难解释的冲动,但每个人都本能的认为,靠近那中心点更近一步,自己就能拥有更多的力量。
政委干部们的欢呼突然停顿了片刻,年轻战士们对这种变化感到相当的诧异。不过片刻之后,嘹亮的歌声从政委干部们的队列中爆发出来。那是大家听过,却还没有学会的歌曲。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由于还没有完全学会普通话,加上各地方的方言也相差不少,年轻战士们虽然能够听懂某几个词,却还不能理解这首歌的意义。即便如此,雄浑真挚的曲调依旧打动了这些年轻人的心。他们屏息凝神的把注意力放到传入耳中的歌声,这样的专注起到了效果,第二遍的歌词,年轻同志们听明白的更多了些。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会成功!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三十六 错综(一)
袁世凯知道陈克会给他带来惊喜,为了自己的生死存亡,一贯表现出色的陈克势必竭尽全力。即便是有了这种比较充分的思想准备,官方传来的慈禧与光绪先后驾崩的消息依旧给了袁世凯发自灵魂的震撼。悲喜交加的袁世凯立刻命令“全军缟素”,并且组织了哭灵仪式。
带领河南官员与北洋军痛哭流涕的袁世凯,泪水很真挚。真挚而喜悦的哭泣,在袁世凯这一生中也是极为罕见的经历。死去的两个人里头,光绪之死让袁世凯有种除去心头大患的快乐。至于慈禧,袁世凯的忠诚是发自内心的。老太太死前让袁世凯当上了河南巡抚,又统领着北洋四镇,兼掌管了江北提督与河南新军。现在的局面是袁世凯要地盘有地盘,要兵力有兵力。自保是绝对没有问题。
哭灵结束之后,袁世凯立刻宣布将努力讨伐安徽乱党。这些日子以来,宗室在北洋新军中努力的掺沙子,搞渗透。这些袁世凯早就想除去的家伙们纷纷被点名,他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奉命进攻根据地。把这群眼中钉送上前线之后,袁世凯坚信陈克一定继续给自己惊喜。
表面功夫做完,袁世凯就焦急的等待着北洋自己人的消息。官方消息仅仅是官方消息,更加准确的消息只能靠自己人。等真实消息传递到袁世凯这里,虽然没到吓死的程度,袁世凯依旧感到背上生出一种强烈的寒意。作为洋务派与统治者,袁世凯绝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即便如此,“陈克是否懂点妖法”的想法也在短时间内占据了袁世凯的脑海。
公告和小册子,人民党在北京城发了三百多份。宗室们跟疯狗一样到处搜寻这些小册子。由于牵连太大,连北洋的人都不敢私下保存这种东西。由于内容不多,很短时间内北洋留在北京的人就送来五套手抄本。北洋四镇的十几名骨干此时都看完了这些东西。袁世凯很想听听大伙的想法,没想到与会的每个人都是同样心思。沉默啊沉默,北洋新军核心仿佛菩萨般坐在那里。
“聘卿,你怎么看。”袁世凯询问着神色还算是正常的王士珍。
王士珍难得的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了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严几道怎么教出了这样的徒弟。”
废话却引发了北洋将领们的共鸣,实际上看完了《慈禧的这一生》,所有人心中都有着极大的困惑与反对。北洋对慈禧的感觉是“手腕好厉害的老太太”。他们不反对慈禧的手腕,只是被这手腕整的牢骚满腹。本质上,北洋军也好,清廷的其他势力也好,大家都是围绕政治资源与经济资源进行无情的争夺与利益交换,说瞎话糊弄士绅,对百姓采取强力镇压。他们实施的手法别无二致。
所以谎言这玩意对这帮人就跟肥皂泡一样,破了一个再吹一个就好。在这个体系里头的升迁,就是看谁能人情瞎话的规律,看谁能融入这个体制,把瞎话说的更好。
陈克领导的人民党完全不一样,他们把传统统治阶级内部口耳相传的秘要,用百姓能读懂的话说的清楚明白。这就不再是权力争夺,这是要掀了现在权力的桌子。因为陈克是严复的弟子,严复是前李鸿章北洋的干将,所以北洋军也认为陈克是北洋一系的人。不过必须说明的是,能让这些眼高过顶的北洋新军骨干们有这种感觉,最大的原因是陈克展现出了强横的实力。若是陈克现在籍籍无名,北洋新军骨干们也根本不会把陈克当作自己人。
其他人还算是有涵养,例如段祺瑞只是哼了一声,却下意识的用军靴的靴跟在地上碾了几下,仿佛要把什么看不到的东西碾碎一般。
而曹锟却率先开口骂道:“严几道到底是要搞什么!他是不是读洋人的书读太多,脑子读傻了!”
曹锟话音刚落,屋里面随即响起了几声冷哼。
袁世凯不是来听这些人骂严复或者陈克的,他摆摆手阻止了曹锟很有可能继续下去的痛骂,“这事情人各有志,不用管他们。太后与皇上驾崩,大伙有什么想法。”
在座的诸人哪个不知道袁世凯这话的意思,现在局面这么混乱,却又充满了各种机会。袁世凯召集各人的目的首先是要看看众人的态度。曹锟立刻答道:“我是以袁公马首是瞻。袁公让我打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在座的兄弟,咱们都是跟了袁公这么久的,你们怎么看。”
“哼!”段祺瑞冷笑一声,却不不置可否。他是袁世凯的铁杆,根本不用这么态度强硬的表态。
“袁公,好歹也要给朝廷留些体面。”王士珍的表态最温和,意味也最丰富。
其他众人纷纷表态,在朝廷与袁世凯之间,他们统统选择了袁世凯。
得到了众人的支持,袁世凯即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他现在虽然手握重兵,可袁世凯并没有当董卓的打算。或者说他根本没有重蹈董卓覆辙的打算。
在陈克的《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那本书中,关于政治变迁的内容花掉了好几本的篇幅。谈到汉政,陈克并不认为董卓是奸臣。十常侍与外戚在京城里头杀了个你死我活,董卓带着西凉兵进京扶住摇摇欲坠的政权。当然引发了黄巾之乱中开始膨胀的地方自治权。董卓或许蛮横些,可是他本人还是依附在朝廷这棵制度大树上的藤蔓。朝廷不在了,董卓根本就没办法独立存在。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实际上也是地方势力借着对董卓的反抗,实施将自己的割据行为合法化的军事与政治行动。
袁世凯看了这段之后,当时就拍案赞叹。现在天下的局面与汉末类似,中央看似还能顺利派遣官员,表面上维持着正常运行。实际上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袁世凯现在作为河南巡抚,统领大兵。他若是敢带兵进京,以军事力量为背景推动权力之旅,天下督抚顷刻就“尽为仇雠”。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倒未必,不过“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袁世凯被天下痛骂的话,那滋味可一点都不好受。
特别是现在台上的小皇帝帝位来的极为不正,根本不足以服众。袁世凯根本不着急回京。但是不回京也不能干看。现在就需要展开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大串联,并且等北京有了机会,那时候袁世凯正大光明的带兵回京,那是“众望所归”,谁都不可能动摇袁世凯分毫。
其实袁世凯是想让手下的骨干们提出这方面的建议,结果让袁世凯失望了。这帮人除了简单的宣誓效忠之外,正事上还没人提及。“如果陈克在我手下的话,这种考量应该是小菜一碟吧。”袁世凯颇为遗憾的想。
不过袁世凯没有意识到,其实这种事情需要的是集团首领亲自策划的。既然袁世凯希望手下主动谈及此事,就已经证明他对北洋集团的没信心,特别是证明了袁世凯本人缺乏反抗满清体制的坚定信念。奴才当久了,先把心态扭转到主子的位置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咱们说说怎么和人民党打仗的事情吧。”看没人说核心的问题,袁世凯不得不提出了另一个切入问题的议题。
慈禧死后,袁世凯北洋“发誓剿灭乱党”,但是进攻浙江光复会的上海清军则立刻撤回了上海。
“陶公,清军真的撤向上海了!”听了回来的探子汇报。陶成章站在杭州城头,望远镜中再也看不到清军的踪迹。其实这就是多此一举,探子的活动范围远比望远镜能够达到的范围大得多。陶成章突然觉得双腿一软,几乎想坐在城头。
自打在南京城下失败之后,光复会大部队一路败退回杭州。这次是败仗,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战利品之类的好处,不少部队经过家乡附近就直接脱离了光复会大部队回家去了。经常是一晚上休息之后,好多曾经该有人驻扎的营地已经空空荡荡。这种中途减员持续到杭州,原本上万人的大部队剩下了不到四千。
这种损失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在南京南部几次关键战役中,光复会损失了大部分精锐部队。在撤退的时候甚至连自己的伤员与人民党的医疗队都给扔下了。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虽然在之后得到的消息中,人民党医疗队独力抗住了清军王有宏部的猛攻,最后在人民党大部队的接应下,上千光复会伤员安全撤到了安徽。可是精锐部队现在都受伤,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内让他们回来参战。
光复会这次又开始痛骂人民党,“有能打仗的部队为何不早早的派出来帮忙,分战利品的时候不可能不给人民党一份。”这帮人完全忘记了,他们中间的不少人曾经坚持人民党带着武器来浙江的时候,得先把武器交给光复会管理。
但是怎么骂人民党都是虚的,上海清军一路攻来,由于光复会的兵力都集中在杭州,清军沿途“势如破竹”,三千多清军一路打到了杭州城下才停下脚步。所幸的是,光复会是经历了南京战役的残酷锻炼。有没有经历过战火是大不相同的,上海清军猛烈的射击之后,才会胆战心惊的靠前攻城。光复会甚至能够做到躲在城墙上一弹不发,等到清军靠近城墙之后,才进行有纪律的齐射。清军往往是伤亡了十几个人,进攻就败退下来。
上海清军进攻了几次之后,立刻转化了模式,他们开始炮击城头。光复会则采用了在城下待着,在城头放置少量兵力。一旦清军部队攻到城外射程内,清军的大炮就停止射击。光复会的部队赶紧上到城头御敌。清军数量不如光复会,加上光复会战术合理,清军打不下来杭州,双方干脆就陷入了一场对视战争。
不过随着北洋新军南下,慈禧也严令上海清军进攻杭州,清军增兵两千,战斗这才激烈了点。光复会武器弹药本来就不多,前期的防御战中消耗极大,面对清军的进攻,每支枪分不到十发子弹。虽然攻城战毫无起色,可是清军有效的封锁了杭州。光复会得不到粮食和武器弹药的补给,城内的局面岌岌可危。
此时站出来的是秋瑾,秋瑾当众处决了十几名逃兵,而且亲自接掌了指挥。所有子弹统一管理,不到关键时刻决不开枪。清军还是那个熊样,除了放炮之外,并无进展。每次进攻都不坚决。即便如此,光复会为了制造足够的放枪声势,弹药依旧不停消耗。直到秋瑾终于想起了人民党用铁桶里头放鞭炮的方式制造“枪声”,总算是让子弹利用率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慈禧死后,清军撤退。整个杭州城中,光复军子弹总数剩下不到三千发。如果清军真的来一次猛攻,光复军很快就得用大刀长矛与清军作战了。
秋瑾走到陶成章身边,这些天她没日没夜的带着新组建的敢死队巡逻,战时要参与战斗。秋瑾整个人消瘦了很多。曾经丰润的肤色现在给人一种枯萎的感觉,鬓边也出现了好多白发,三十多岁的秋瑾现在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
“陶公,向人民党求援吧。”秋瑾的嗓子早就沙哑了很久,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如同砂纸般粗糙。
“派谁去?”陶成章有点呆滞的问道。这个曾经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革命领袖也没有了以往的模样。他的生气已经被每天的战斗与困苦抽掉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仅仅能够维持住正常说话巡逻而已。
秋瑾看了一眼城内的光复会战士,长期的围城战将这些人折磨的形容枯槁,行动迟缓。秋瑾对此很是不解,人民党经历的战斗其实更多,其血腥残酷的程度根本不是光复会可以比拟的,但是为什么人民党的身上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从陈克到下头的官兵,每个人都看着精神专注,活力四射。
“我们和他们差在什么地方?”秋瑾默默的想。这些天,其实有不少人在私下骂徐锡麟躲在安全的安徽不回来,就让杭州城内的光复会兄弟送死。秋瑾每次听到这话,都是一顿痛骂。
徐锡麟他们已经在南京城下尽了力,抛下了徐锡麟等人逃回杭州的光复会成员没有任何资格说三道四。没有徐锡麟等人断后,光复会被江南新军衔尾追杀,只怕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人民党也是经过残酷的战斗才挡住了清军,伤员们奋战之后逃的性命,却还要遭受这种诽谤。秋瑾的不满可想而知。实际上秋瑾甚至希望徐锡麟不要贸然回来,如果杭州不幸陷落,徐锡麟那些精锐部队就是光复会最后的人脉。
“陶公,若是没人的话,我现在就去。”秋瑾请命道。
“不可。璇卿,你现在一走,只怕这城里头立刻就能散了。”陶成章看似呆滞,实际上依旧能够有效的判断局面。
“陶公,大家现在一个个怨气满腹,派他们去天知道同志们会说出什么来。”秋瑾也有着足够的思考能力。
陶成章扫了一眼到处歪倒的光复会成员,清军撤退本事该高兴的好事。可这些人身上却只有劫后余生的样子,有些人稍带胆怯的扶着城墙眺望,有些人干脆就捂着脸喜极而泣。竟然全无守城战胜利后的那种兴奋昂扬。
“璇卿,你留下来整顿部队。我去求援。”陶成章疲惫的说道。
“陶公!”秋瑾万万没想到陶成章居然这么选择。
“璇卿不必推辞,这些日子以来,能领着大家坚持的也只有你。我除了和其他同志一样死扛,却办不成什么事。杭州城交给你我放心。这次去见陈克,我亲自去。我既然是光复会的首领,破着跪死在陈克那里,我也一定要求回援助来。”陶成章的口气极为平淡,仿佛说的跟去郊游般。
“陶公,还是你留在杭州吧。这里头除了你,还有谁能够联络各地光复会的同志。”秋瑾还是反对陶成章离开。
“哈哈,”陶成章听了这话神经质的笑起来,“联络各地光复会的同志?这围城战几个月了,咱们派出去联络的人有谁带人回来过?倒是绍兴的同志来了,可绍兴本来就被咱们给带空了,来的那么几十个人有什么用?现在能靠得住的,只有在安徽的同志,我听说伯荪让同志们跟着人民党一起在安徽搞革命,认认真真的学习。想来他们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咱们这么继续干,肯定是不成的。光复会一定要学习人民党的法子。”
秋瑾对这话倒是赞成的,她也不再阻拦,反而尽量爽朗的笑道:“那陶公就不用担心我这里,只要我还在,就一定能够守住这杭州城。你不要着急,办成事后再回来。枪支弹药,各种援助,能要多少就要多少。不要对文青客气。”
陶成章动身前往安徽的时候,人民党中央委员会也达成了协议。调集大别山区第二批入伍的一万五千人部队到凤台县。与留守的五千人部队组成106师。整编训练完毕的104师与105师,以救灾的名义进军武汉。1908年7到8月,湖北夏间“淫潦为灾”,“武汉三属湖乡颗粒无收,城内居民多处积水之中”,灾区遍及29州县,黄冈、麻城、黄安、潜江、黄陂等重灾地区,“大半均成泽国,淹毙人口无算,灾黎遍野”,由于连续五年遭灾,百姓困苦不堪言状。
慈禧未死前,人民党部队要与北洋对峙,根本无力动弹。慈禧一死,人民党中央经过讨论后批准了进军湖北的计划。这次出兵的目的是要夺取湖北长江以北的全部地区。特别是汉阳的钢铁厂以及相关军事工业,人民党志在必得。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人民党的精锐部队倾巢而出,在总政委何足道带领下前往湖北“救灾”。
留在根据地的部队是纸面上即将编成的106师,师长由蒲观水担任,政委则是表现突出的熊明杨。为了稳定军心,陈克亲自统帅这支部队与北洋对抗。有陈克坐镇,仿佛给了同志们五个师的信心。原本反对主力进入湖北的同志,也暂时妥协了。
不仅安徽根据地在动,军委副主席华雄茂与一部分军委和参谋部同志前往山东根据地。北洋四镇在外部作战,北京兵力空虚。经过一年的建设,逐渐稳定的山东根据地已经有对外战斗的能力。
陈克要求山东部队在这个时期,对满清的北京城进行猛烈骚扰,制造混乱。让袁世凯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北京。以减轻根据地可能受到的威胁。
经过三年的革命经历,从8个人开始,在无数锤炼中成长起来的这支革命党,第一次大规模的分散作战。陈克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心中有着极大的惶恐。如果是他自己面对复杂的局面和危险的时候,他或许眉毛都也不会抖一下。可是这些干部战士都是陈克辛辛苦苦带出来的,陈克曾经用尽自己所有能力保护他们。而这种保护现在已经到了尽头,他们必须独挡一面了。
无论怎么用“这是必然的历程”来说服自己,陈克都不能释怀。首先出发的是华雄茂,他们部队虽然不多,却都是人民党这几年积累起来的指挥体系中的精英。陈克握着华雄茂的手,怎么都不想放开。
华雄茂露出了刚毅的笑容,“文青,放心吧。我绝对和山东的同志好好配合,把河北与北京闹个天翻地覆。”
“正岚!”陈克对这个始终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战友想说些什么,可说保重也好,说小心也好,总感觉不对。其实陈克想说的是,“千万别死。”但是这话怎么想怎么晦气。陈克最终放开了华雄茂的手。
“正岚,好好工作。”这是陈克觉得自己唯一能够顺畅说出的话来。
华雄茂没想到陈克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他的神色瞬间就郑重起来,认认真真的向陈克敬了个礼,华雄茂答道:“我一定会多听多学,不会给山东的同志添麻烦。”
陈克也神色严肃的认真回礼,两人再次握手,却都没有说话。放开陈克的手,华雄茂与其他兴高采烈的同志们向着码头走去。

三十七 错综(二)
去湖北救灾的工农革命军工作已经进入了轨道,参谋部以及各级指挥机构都拿到了完整的行动计划。由于人民党文化普及工作到位,至少各级指挥员都能读懂命令。原本高高在上的文化进入基层之后,其威力是无与伦比的。不仅是大方向上,就连各种行装都有指挥员对着记录清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部队里头一贯宣传的。能写会算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支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毛爷爷这么说,陈克则是坚定不移的将这种指导贯彻到底。
既然部队能够正常营运,何足道作为最高指挥官,在出兵前反倒是轻松的。在这时候,游缑前来拜访何足道,两人一见面,游缑就急切的问道:“足道,你觉得这次去湖北,两个月内可以恢复汉阳当地的生产么?”
何足道微笑着答道:“这种事情我计算不出来,毕竟是以救灾为主。而且一旦恢复武汉地区工业生产,我会立刻向中央汇报此事。”
听到何足道温和坦然,却不卑不亢的答复,游缑叹了口气,“以前不打湖北的主意,我们国防科工委还好些。现在国防科工委上下人心浮动,恨不得明天就全面接管武汉的工业。足道,工作虽然是要一步一步走,不过我们急切的心情,还希望你能理解。”
“哈哈,”何足道笑起来,“游缑姐姐,我们也很着急呢。湖北的仓库里头放了几万条汉阳造,子弹更是不用说。这次去武汉,部队很多武器都留给了106师,大家也等着到了武汉换装呢。”
简单的几句话已经彻底交流沟通了双方的立场与想法,游缑已经知道没必要再说工作的事情。抬眼看着何足道,纤弱少年的感觉已经完全不见了,虽然个头还是不高,但是那种内敛、稳重与诚恳,绝不是少年人的模样。
“足道,这次你到武汉去,工作一定很辛苦,你要多保重。”游缑笑道。
“游缑姐姐你也保重。”何足道虽然你很想说点别的,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谈私事的时候。做政治工作这么久,何足道很清楚在不合适的时间说不合适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不管心里头有什么想法,何足道有非常有效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游缑毕竟是女性,对这种感情的事情有着本能的敏锐。她微笑着上前拍了拍何足道的肩头,“足道,你真的是长大了。我们国防科工委就在这里等你好消息了。”
1908年9月13日,何足道率领工农革命军104师一团启程开赴湖北。
慈禧与光绪的死并没有让中国平静下来,相反,原本为了自己利益一度大做表面功夫的各个势力,为了能够充分利用这个变动机会,都开始了全力运行。
秋瑾指挥的杭州光复会单算人数,也是此时中国一个数得上号的力量。坐拥三千多兵力,在一省之内影响近万人马,已经算是督抚,至少也是州府级别的力量。可光复会的三千多人在这个时期却在杭州毫无举动。曾经迫在眉睫的危机过去之后,光复会上下都想享受一下难得的轻松。
战争暂时结束,作为交易中心的杭州好歹也恢复了一点经济流通。对于好久没有见到现实利益的光复会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尽管秋瑾已经明智的要求不许打劫,只许正常收税。为了能够确保这些命令的执行,秋瑾严抓此事。收效不能说没有,可是光复会成员蜕变成了他们曾经极度厌恶的“税吏”并没有花费什么时间,满清的那套,光复会拿起来可说是驾轻就熟。
秋瑾对此的愤慨是可想而知的,只是“胸怀荡清天下之志”与“实际上荡清天下”间的差距之大是秋瑾原本没有预料到的。理想,特别是缺乏有效技术手段支撑的理想,面对现实之后,从来都是理想被打得落花流水。
光复会缺乏执政理念,缺乏政治能力的致命弱点此时暴露的极为清楚。人民党的情报机关隶属于人民内部委员会。他们的专业只是职业情报收集官,并非职业政务人员。即便如此,这些情报人员也忍不住在情报中对秋瑾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惋惜。
“秋瑾面对众多小商贩的投诉,除了设置各种日常巡逻之外,只要有空,她每天亲自带人巡视杭州。但是据我们观察,秋瑾始终没有建立起警察系统的设想,更没有对警察系统的认知。她的行动动机更像是出于对除暴安良这种传统思维的坚持,而不是以建立有效管理杭州为目的。其结果就是不良份子们很快摸透了巡逻规律,他们在巡逻队经过之后,才实施各种小规模不良事件。另一方面,巡逻队却对各种小事吹毛求疵,由于光复会执法人员摆不正位置,大多数人员有着青天大老爷自居的心态。不仅无助于解决他们发现的实际问题,反而将这些实际问题激扩大和化。其结果是,这些毫无意义的追求“绝对正义判决的行动”不仅降低了巡逻的效率,甚至让杭州百姓将巡逻队视为另一种麻烦。”
写这份报告的同志名叫李天霞,因为这份报告。李天霞甚至被陈克特别关注了一下。这才得知李天霞是现在根据地公安bu副部长林深河很器重的年轻人才,但是林深河是不敢阻止齐会深挖人的,这才从公安bu给挖去了人民内务委员会。陈克知道自己的职权不适合越过人事部强行调动人员岗位。他也只好把行动止于“关注一下”的程度。
不过如果拿李天霞的报告对秋瑾的行动进行批评无疑是不全面的,秋瑾之所以把精力放在杭州治安上,因为秋瑾要求浙江各地光复会同志前来杭州的行动完全失败。各地光复会成员要么掌握了浙江各地的地方政权,要么就是损失严重无力再战。不管是哪一种理由,结果就是对于秋瑾执掌的光复会杭州中心敷衍了事。没有撕破面皮,也没有实质性的援助举动。连秋瑾请求他们提供子弹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人给与回复。
面对这等局面,秋瑾也只有尽力而为,她希望能将眼前杭州的事情“办好”,在陶成章带着大量援助回来的时候,杭州的局面至少没有恶化。
到了10月1日上午,秋瑾再次带领自己信得过的人前去巡逻。正要出门,却见有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冲进了杭州巡抚衙门。一进门,那人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秋先生,有清军打来了。”
秋瑾一惊,为了监视上海新军的动向,秋瑾已经派了好几路的探马。但是前来禀报的并非那些探马,而是杭州西北方向上的哨探。哨探的警戒范围只有二十里。
“哪里来的人马?”秋瑾急忙问道。
听到问询,哨探声音里头已经有了哭腔,“不知道,那些清军看着有上千人,我们看到之后立刻就回来报信。没想到那些清军跑的极快,我们虽然走在前头三四里地,可清军看到我们之后开始撵,却被他们撵上了。其他兄弟都被清军打死了,我跑得快些,这才赶回来。”
哨探的禀报刚到这里,杭州北门外已经响起了枪声。秋瑾再也管不了问询哨探,她对身边围过来的同志喊道:“赶紧通知其他人,关闭城门。另外让敢死队跟着我去北门。”
敢死队是光复会的核心力量,在攻打南京的时候,人数曾经达到过千人左右。不过南京战役后,敢死队要么战死,要么受伤没撤下来,或者跟着徐锡麟殿后。现在的敢死队里头的骨干是攻打杭州时候受伤,不得不留在杭州的不到一百名战士。总数也不过四百人的样子。
秋瑾素来对这支队伍极为放心,在这等危急时刻,只有敢死队才能在清军抢占北门之前实施防守。
花了十几分钟,敢死队才赶到了北门。不过清军并没有抓紧抢占北门的打算,秋瑾登上城墙的时候,却见到清军在北门的护城河外开始列队。正对北门的已经有了三百多清军,更多的部队远远的跑步赶来。这些清军的服装应该是新军,却与上海清军的装束颇有些不同。他们中间不少人,特别是军官穿着蓝色长风衣。莫看只是多了这么件风衣,这支清军的队伍立刻显得拉风不少,有着全面压倒上海清军的风范。
城头上的光复会人员正对着装束奇怪清军指指点点,却见一队马队奔驰而来。在光复会的射程外,马队停下了。居中一人举起了望远镜向着城头观望。从蓝色军装,以及遍布肩头胸前与袖口的黄色带子上,可以看得出此人是个大官。
秋瑾也拿起望远镜看了下去,或许是持望远镜的人在双方队列中都是少数,秋瑾在镜筒中看到,那个拿着望远镜的清军高官的镜筒正对了自己。
段祺瑞看到了一个拿着望远镜的女人站在杭州北门上,与自己用望远镜对视。他放下望远镜问道:“听说光复会乱党里头有个叫秋瑾的女人是吧?”
跟在段祺瑞身边的军官立刻答道:“段统制,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就我们从上海听到的消息,这个女人每次打仗必然拿把日本刀在前线,很是悍勇。”
“日本刀么?”段祺瑞的确隐约见到对面女人腰间好像挂了类似日本刀一样的玩意。
“等这边部队到齐了,先打几轮枪。”段祺瑞命道。
“统制大人,其实方才我们要是再能跑得快些,大概能抢占下北门。”有军官遗憾的说道。
“算他们运气好,咱们没什么骑兵。而且他们先跑了四五里地,咱们不也差点追上了。”段祺瑞对这种纯粹的碰运气的事情并不太在意。与人民党的战争给了段祺瑞深刻的教训,任何看似唾手可得的便宜往往隐藏着危险的陷阱。
北洋第三镇与人民党的战争中,北洋军动用规模数倍于敌人的兵力试图吃掉小股人民党部队,结果无一例外的都落入了陷阱。最后一战,人民党水路兵力集结完毕,北洋已经处于全面劣势,那且不说。但是双方正面排开进行作战的时候,人民党两次作战都没有占到丝毫便宜。
如果方才轻兵冒进,先头部队打不进城去,反倒被堵在城门口。此时北洋若是投入更多兵力用于进攻的话,城门口就成了绞肉机。北洋军现在根本经受不了这种损失了。所以段祺瑞这次进攻杭州选择的是正攻法,他要利用北洋军充分的训练与经验来压倒杭州城内的乱党。
部队用了一阵子才集结完毕,在徐州重建的北洋第三镇有近六千人。段祺瑞这次带出来了三千多精锐。不过其中有一千人分兵包抄到杭州城南边,在段祺瑞猛攻北城之时,这支部队将发动突袭。所以留在段祺瑞面前的不过两千多人。
段祺瑞策马到了队伍前面停住,“兄弟们,这次来浙江之前我已经问过大家,愿意不愿意富贵险中求!当时兄弟们可是说绝不怕死的。现在面对这杭州城,我再问一次,你们愿意不愿意求这场富贵!”
“愿意!”北洋第三镇的官兵齐声喊道。
段祺瑞脸色阴沉的大声喊道:“为什么要打浙江,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了。太后和皇帝归天之后,这大清的天下里头,咱们北洋能插手的地方也就只有浙江。朝廷里头的那些王爷就是看咱们北洋军不顺眼,要停咱们的供给。袁大人在河南,可河南那地方也只养得起另外三镇。咱们第三镇在江苏,江苏那边对咱们到底怎么样,大家都很清楚。让咱们饿不死,他们就觉得给了咱们多大恩情一样。大伙愿意不愿受这个鸟气?”
“绝不受这种鸟气!”第三镇的官兵们异口同声的喊道。在北京的时候,这些官兵吃香喝辣,日子过的惬意。可是自打战败之后,这种好日子一去不复返。这也是为什么这三千多人肯跟着段祺瑞千里迢迢来到浙江的原因。
“兄弟们,浙江在光复会这些乱党手中,我们第三镇要想翻身,没有军功是不行的。找人民党报仇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现在光复会乱党主力就在这杭州城里头,我也不说什么爱民如子的废话。打下这杭州城,兄弟们绝不会空手而回,我段祺瑞在这里给大家打个包票,拿到的东西都给兄弟们。我段祺瑞不取一文钱。你们愿意不愿意博这场富贵?”
自打败给了人民党之后,北洋第三镇得知自己能保条性命的时候,大家觉得很是庆幸。但是被释放之后,官兵都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前途了。朝廷绝对不会对败军有什么好脸色的。幸好徐州是王士珍大人的地盘,总算是没挨饿。可这等生活与北洋第三镇以前的生活相比,那可是天壤之别。所以段祺瑞要带大家奇袭浙江的时候,不少人心里头担忧所以没有选择参与。可是过半的官兵最后还是选择了跟随段祺瑞出征浙江。
进入浙江之后,第三镇并没有遇到人民党那种武装,大家提着的心也慢慢落回肚子里头。而今天追逐光复会那些探子的时候,大家还是悠着跑,生怕中了埋伏。没想到即便如此,仍然差点全歼光复会的探子。这个事实极大的鼓舞了新军的勇气。
现在听到了段祺瑞的明示,官兵齐声吼道:“愿意!”“我们愿意!”
江南的富裕远超北洋军官兵想象,且不说温暖湿润的气候,一路上北洋军奋力行军,道路两边的片片良田,还有路边人的穿戴,明显北京城周边是比不了的。一旦拿下杭州城,城里头有多少好东西那自然是不用再说。而且杭州城在乱匪手中,大家战后根本不用顾及那么多。加上段祺瑞的保证,所以北洋军真的是士气百倍。
“好!既然大家心甘情愿,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开始攻城!”段祺瑞背对着杭州城,发布了命令。

三十八 错综(三)
在杭州北城城头,往下观望的秋瑾眉毛忍不住颤动着,城下新军的吼声在城头听的清清楚楚。他们全部都是北方人,在北京城待过的秋瑾清楚的判断出这个事实。再联系新军的装束,他们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北洋新军!”秋瑾紧咬的牙关中低低挤出这么几个字。
在秋瑾身边的光复军敢死队没有听到“北洋新军”这几个字,这些人的注意力都被北洋新军吸引住了。每个人的神色都不相同,越是经历过激烈战斗的敢死队战士神色就越凝重。就因为曾经经历过生死考验,他们才能感觉到城下这些新军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杀气。城下的这些新军不仅仅杀过人,更可怕的是他们懂得怎么杀人,而且有着强烈的战斗欲望。
以上海新军根本无法比拟的流畅,杭州城下的新军官兵开始检查武器,整理队列。那些骑着马的军官们只是稍微撤退了一下。他们不是要离开战场躲到更安全的后方,骑马的军官们只是让开空地,方便第一排的新军进攻。光复会敢死队的战士们就见其中一个军官唰的抽出马刀,在空中高高举起。随着这个动作,满清新军的阵列中,旗手们抬头挺胸,同时高高举起军旗。
“呯!”姬晔的锄头敲在了土层下的一块石头上,由于姬晔挥动锄头的时候用了太大的力气,反动作用力将她的双手震的发麻。任由锄头歪斜的砍在土层中,姬晔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突然抬起手遮住眼睛哭了起来。
广德县李家集工作队的工作终于有了进展,在几个月前砍完了一万颗竹子的工作后,山上被清除出好大一片空地。工作队一面安排乡亲们学习养殖蚯蚓饲养鸡鸭和猪的技巧,一面开始在这大片的空地上种植桑树。
毛竹这种植物生命力极为顽强,不是光把地面上的竹子砍倒就能阻止毛竹生长。深深扎入地下的庞大根系错综复杂连成一片,得靠深挖狠挖把这些根系除掉才行。否则桑树根系很难竞争过毛竹。饲养鸡鸭见效快,群众们自然更青睐这种科学技术。种植桑树这等需要花费巨大劳动力的事情,只有不到十五家人愿意参与。即便是这十五家人,还有五家是弱劳动力家庭。他们也没有把家族的主要精力放到毛竹上,只是派了一些人前来帮忙。即便如此,排出的人里头还有不少是些半大的小子。孩子们倒不懒,不过注意力太容易被其他东西吸引,看到土里刨出的东西来,孩子们就会一窝蜂的围上去观看。或者地里头出现蛇和其他动物,孩子们立刻尖叫着抡起手中的农具上去一通乱打。
李家集工作队不管百姓的态度是否积极,工作队每天除了教书,传授农业知识,帮助群众解决突发问题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劳动。姬晔哪里有过这等沉重劳动的经验,她一个小姑娘手上磨起了血泡,血泡破了磨起了茧子,因为有了茧子之后不太痛了,所以挥动劳动工具的时候太用力,结果茧子下头又磨起了新的血泡。姬晔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来帮忙的孩子们现在不在山上,工作队的同志只是抬头看看姬晔有没有受伤。看到姬晔没受伤,大家随即埋头继续工作。半个多月前工作队里头来了两个根据地农业学校的学生,他们带了些根据地农业学校编写的关于竹子与桑树的资料,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干掉竹子根系的速度明天提高了不少。眼见着山上十几亩地终于清理的差不多了。一些从根据地运来的桑树苗都已经种下。工作队的口号就是“加把劲,尽快完成第一期工程。”
哭泣了几声,姬晔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抽泣着继续开始挥动锄头。很快,抽泣也没有了,姬晔胸中的委屈化成了一种悲愤,悲愤又变成了力量。这位十七岁的小姑娘玩命的挥动锄头,在地上乱刨起来。
高高举起锄头的手臂被人拽住了,姬晔扭头一看,工作队队长李寿显站在身边。李寿显叹了口气,“姬晔同志,你休息一下。”
这温暖的话让姬晔的悲愤情绪得到了一定平息,不过接下来就听到李寿显说道:“你这么干活没效率的。”
听到李寿显关心的不是自己的悲愤痛苦,而是自己干活的效率。姬晔突然很想用双手卡住李寿显的脖子,在奋力摇晃中将李寿显如同小鸡一样掐死。
不过这种事情也就是想想,且不说李寿显身高体重相对姬晔有太大优势,在李家集的繁重的工作中,李寿显更是练出了强壮的身体和发达的肌肉。即便如此,李寿显还不知足,他一直拿着人民党的《锻炼手册》,督促大家每日里保持锻炼。李寿显声称重体力劳动不等于锻炼。全面的身体训练,以及注意身体调整才是保持革命强壮体魄的正确途径。
姬晔其实很想痛骂李寿显,“你练这么壮实那就去打仗啊。在村里头和一群村民瞎混什么?!”
但是大家都在干活,姬晔觉得这么发脾气未免太傻,所以强忍了怒气,姬晔拎起锄头继续干了下去。毕竟是有了了几个月劳动经验,人民党的工作队培训反反复复就是教给大家怎么干活,姬晔静下心干活的时候效果颇为不错。或许是刚才发泄了一圈,情绪得到了疏解。而且刨除和切断根系后,还需要小心冒出的尖锐根茎刺伤脚部。姬晔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劳动本身上。等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姬晔抬头才发现,剩余需要完成的部分已经不多了。
“收工!明天在干。”李寿显吆喝一声。
姬晔忍不住答道:“加把劲今天干完不就行了。”
“问题是今天干不完。这么一块地,得干到明天下午。该放松的时候咱们也别把自己逼的太紧。大家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咱们还得召集种树的人员,明天一天可忙的不轻。”李寿显答道。
姬晔立刻回忆起李寿显前一段讨论开个磨坊,不用说,等桑树种植完毕,下一步就是磨坊的开工。广德县不仅盛产毛竹,还盛产栗子。栗子吃多了会干结,但是栗子面混合了白面能蒸窝头。而栗子面混合了其他一些玩意,还能做什么“混合颗粒饲料”。据说是很有用的玩意。李家集附近有栗子,有毛竹,加上桑树。李寿显认为这么干下去,要不了几年就能让李家集焕然一新。
想到这里,姬晔问道:“李队长,咱们要在这地方干多久?”
“什么干多久?”李寿显不太明白。
“就是说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地方不走了么?”
“这得看组织安排。”李寿显轻松的答道。
“这要是组织上不理咱们,咱们就在这穷山僻壤一直干下去么?”姬晔被李寿显坚守组织原则的话给吓住了。
“怎么叫穷乡僻壤呢?这地方不错。”李寿显有些奇怪的答道。
姬晔往山坡下看去,只见夕阳中矗立着一片片破败的茅屋,屋顶当作屋梁的黑黄色干毛竹从茅草中露出破烂的一段来。虽然有炊烟,可是家家进出的人衣衫褴褛。孩子们和狗在门外嬉闹着。唯一像样的则是不久前工作队牵头建成的一条竹筒引水渠,从山坡上把一道泉水直接引进了村里头。
由于身担教育工作,姬晔突然想起了数学课上的一道题,“池子的上水管和排水管同时打开,得多久才能把一个水池灌满。”这么神奇的习题在李家集变成了现实。在山下水管的尽头,是新修的一个多层水池。从正上方看下去的话,这是一个同心圆的模样。有几道阶梯提供了群众登上这个层状水池。引来下的泉水注入水池的顶端,溢出来的水逐层把下面的一层层水池注满,最后流淌出来的水才进了一个地上挖出来的池塘。而池塘的水注满之后,又顺着一条挖出去老远的沟,流入了远处的小溪。
这种安排不仅保证了村民总是能够从靠上的水池中得到干净清洁的饮用水,较低层面的水池可以用来洗衣服,取用无须那么干净的水时,直接用桶在下头打水即可。花费了这么大心思的水池,修建的时候村民们多数在看热闹。结果建成之后,无须说明,村民们就自然而然的看出了门道。他们取用自家饮用水的时候,从来都是从最高的水池中取用。
而排水沟在雨季中也起到了效果,雨水顺着排水沟滚滚而去,根本没有出现积留的问题。村民们是不吝于赞美的,但是他们却吝于自己的体力。只要是给自己干事谋福利,村民们绝对热情洋溢,凡是给工作队或者给李家集集体利益干点什么,那就要从者寥寥。只有“评理”的时候,村民才能想起工作队来。每次“评理”就是一场几乎令人发疯的絮叨与争吵。
只在李家集待了几个月,姬晔就觉得自己的精力仿佛被这贫困山区抽的干干净净。她实在看不出“这地方不错”在哪里。
“李队长,你就准备一辈子在这地方么?”姬晔带着明显的不满说道。
李寿显和大家收拾着工具,随口答道“一辈子?哪能想的那么远,组织上让在这里干,我就干。组织上让我去其他地方,我就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把姬晔噎得够呛,她顿了一阵才继续问道:“那你自己就没有想干的事情么?”
“自己想干的事情?”用地上的竹片把锄头上粘的泥土刮掉,李寿显这才答道,“我以前想干的事情多了,结果啥事没干成不说,还差点全家饿死。现在跟着组织走,啥都能干成。这竹子砍了,桑树也快能种下。再过不久,如果磨坊修起来,我们还能给县里头提供粮食。这漫山遍野的栗子树,这得磨多少栗子面。用布匹、食盐、铁器来换,咱们可是占了老大的便宜了。”
“那便宜也没落你兜里啊。”姬晔很想与李寿显好好抬抬杠。
李寿显眉头难以察觉的一皱,不过他很快就笑道:“怎么叫没落到我兜里?用最好的栗子磨出来的栗子面,咱们自己得先尝尝再说。用运来的上好白面和这栗子面蒸成的金黄色窝头,加上鸭子肉,盐腌的竹笋。对了,竹笋炒大肥肉,那可是好吃的很。磨坊一旦弄完,我就去县里头让他们给准备几头猪。香料也要准备好,你是不知道,我们吃过陈主席做的炖猪肉,想起来我就要流口水。不仅要有这些菜,我再弄些酒,大家好好的吃喝一番。”
姬晔毕竟是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听了李寿显这么一通白活,她也觉得口舌生津,肚子里头开始咕咕叫。而身边的其他同志听到李寿显这番描述,已经忍不住喝起彩来。
“走了,回去吃饭!”李寿显看大家已经收拾完工具,他随手抄起最大的一捆工具扛在肩头,一马当先向山下走去。
劳动之后,自然是胃口大开。人民党的同志们都非常注意个人卫生,村里头的公共设施除了引水渠之外,还有澡堂。不过只提供淋浴。竹筒接成的引水管分出了一根分管,直接通到浴室上方的一个黑色大薄铁桶里头,注满之后会慢慢的流入下头的一个水池里。晴天的时候,每天大铁桶里头的水晒的滚烫,经过一些调解,就能痛痛快快的洗热水澡。不过这等优待也只有最初几天人民党工作队试用的时候才有,后来百姓们自发的占据了先洗的优势。
好在现在不过十月,天气也不算热,凉水洗澡也不至于冷。洗完澡,大家就伏案大嚼。刚吃到一半,却有人进来。众人一看,是县里头的通讯员。通讯员是个长相很可爱的男生,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说话逗得很,大家都很喜欢他。拉通讯员坐下一起吃饭,通讯员边吃边说道:“这次来是要通知光复会的同志,徐锡麟先生召集你们回去。”
姬晔看着通讯员狼吞虎咽的样子,本来还在微笑,听到这消息,微笑从她脸上逐渐消退下去。与姬晔一起来的光复会同志赵自庸脸色变得很是郑重。
“出了什么事情么?”姬晔连忙问。
“听说光复会打退了上海清军。别的就没有消息了。不仅是李家集,其他地区所有光复会的同志,都要回县里头。看来这次有可能会让所有光复会同志集合,一起回浙江吧。”通讯员依旧狼吞虎咽,跑了几十里路,他也真的饿了。
重回光复会,这是姬晔一直以来的梦想。与同志们再次纵横在战场上,不用与这些刁蛮难缠的村民们在一起。姬晔无数次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她知道自己本该露出开心的笑容,可是为什么脸上好像在笑,但是心里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姬晔对这点非常不理解。
饭后,姬晔拉着光复会同志赵自庸到僻静的地方谈起此事,赵自庸平素就不爱说话,面对姬晔的询问,赵自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让咱们回去咱们就回去呗。”
姬晔登时就为之气节,她想了好久,突然低声问赵自庸,“赵大哥,你想回去么?”
赵自庸这次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却叹了口气。会谈就这么在无言中结束了。
躺在床上,姬晔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如果回去的话,就要参与战争,而李家集的现在,则是……和平?想到这里,姬晔觉得原先想不明白的东西豁然开朗,刚到李家集的时候,姬晔因为战争而无法走进和平的生活。而现在,无论这和平看着多么无聊,但是姬晔又难以返回战场了。想到这里,姬晔觉得身体忍不住有些发抖,再次回到战场的话,就要再次面临死亡。她不想死。
这个世界很大,当姬晔跟着哥哥以及光复会的队伍到过浙江很多地方,她以为已经这已经是很广阔的空间,但是在浙江之外还有江苏,还有安徽,还有着更多更广阔的天地。工作组里头的成员谈起人民党的核心根据地凤台县的时候,说起哪里的工厂学校,广袤的田野,成群结队的鸭子,还有淮河两岸的风光。如果从凤台县上船,向东就能抵达广袤的洪泽湖。姬晔听他们谈起这些,很想去看看。
不仅是这辽阔的世界,还有好多好多美味。哪怕是吃不到远方的美味,单单是李寿显描述的磨坊建成后的那顿丰盛的酒席,姬晔就很想吃到。可一旦回到战场,这些都变成了奢望。
就在这动摇中,姬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哥哥是在和满清的战争中战死的,而满清还没有被打倒。姬晔曾经发誓一定要推翻满清,给哥哥报仇。至少也要攻破南京城。但是现在的局面远没有到那个时候。一想到哥哥的死,畏惧心从姬晔身上消失殆尽,一种被遗忘的强烈情绪陡然而生,和平已经不算什么了,恐惧好像也不再有意义,只要能够报仇的话!姬晔愿意再上战场。
没了疑惑,姬晔很快平静下来。或许是激动消耗了太多精力,当然白天的劳动也积累了足够的疲倦,姬晔没多久就睡着了。
左腿猛的一弹,姬晔突然间醒来。此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外头一片漆黑。姬晔觉得困倦已经消失殆尽。这些天养成的早起习惯让姬晔躺不下去,翻身下了竹床。姬晔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刚出大门,就听到黑暗中有人问道:“谁!”
“呀!”姬晔被吓得尖叫一声。定睛一看,却见月色中有个身影,仔细辨认却是李寿显。
“李队长,是我啦!”姬晔用手拍着胸脯答道。
“哦,姬晔同志。”李寿显笑道。
“李队长,你起来这么早做什么?”姬晔觉得心脏还被吓得扑通扑通乱跳。
“你们马上就要走了,给你们准备点路上吃的。”
听到这话,姬晔觉得心里头一暖。虽然昨天很想把李寿显活活掐死,不过姬晔自己早就把那不高兴忘得干干净净。她笑道:“我帮你吧。”
“行,一起打水去。”李寿显说完,把左手中的几个竹筒递给了姬晔。
月色很亮,水池边一个人都没有。作为方便了群众的公共生活设施,群众们参与的热情还是有的。用竹子做支柱,茅草编了屋顶,一个类似亭子的简单的遮盖间总算是在群众们参与下完成了。水池内外是用水泥贴上了青色石片,所以感觉很好。乡亲们说这是吐水的地方,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中空的龙头,套在竹筒上,清凉甘霖的泉水就从龙嘴里头源源不断的喷吐出来。
“李队长,我本来是来这里跟你们学着革命的。但是我没学好,到现在也没懂得怎么革命。”姬晔有些遗憾的说道。
“党组织说过这件事。我觉得你也差不多学会了。”李寿显答道。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姬晔惊讶的问道。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你现在是不肯接受这些革命道理,但是革命道理你都听过了。”
“那革命道理到底是什么?”这是姬晔最不明白的问题。
“我觉得你现在欠缺的革命道理主要是缺乏认识方法,就是怎么办事。就拿这个水池来说吧,咱们所看到的这个水池,修建的时候花的功夫只有全部事情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九的功夫,都是准备材料,准备人力组织。如果光看修水池的劳动,或者认为只有修这个能看得到的实际修建才是事情的全部,那就是错的。任何一件事,都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如果没有这些看不到的准备工作,那么绝对不会有你能看到的结果。”
姬晔也是个聪明孩子,又加上亲自参与了这项工程的前前后后,她思索一阵后恍然大悟,“李队长,就是你以前说过的,一件事有一百个环节,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少一个都干不成事。对么。”
“就是这样。”李寿显答道,“我知道光复会的同志很想知道我们人民党怎么做事的。我们人民党其实也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这一百个环节,我们都亲自干了。请注意,是亲自干。而不是让别人替我们出力。”
“那咱们有很多东西也是和群们进行的交换啊。”姬晔问道。
“对啊,我们和群众交换的东西,也是咱们自己干出来的吧。”李寿显答道。
姬晔忘记了打水,她拎着竹筒左思右想,工作队从群众那里得到的一切,都是工作队实际拥有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是工作队的劳动成果。而回想光复会的作派,姬晔发现光复会实际上能够拿出来实实在在的东西其实很少很少。
“为什么人民党的同志就能拿出来这么多东西?”姬晔问。
“因为我们是劳动者。劳动者就是创造者,我们通过劳动创造出了很多东西,当然就有可以用来交换的产品。”
看着姬晔再次陷入思考,李寿显说道:“我也听说过一些会党的作派。怎么说呢,想让人相信,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现在有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与群众进行自愿的交换。如果群众不愿意交换,那就已经很糟了。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你凭空画个大饼,说你给我什么什么,我将来一定能让你有这个大饼。你觉得这像什么?”
“哈哈,这就是江湖骗子啊。”姬晔笑道。不过她刚笑完,就明白李寿显真正想指出什么来。姬晔顷刻就收住了笑声。
过了好一阵,脸上因为羞愧引发的发热消退下去,姬晔才继续问道:“可是我们光复会没有这么多东西啊。如果没有得到支持,我们根本打不了满清。”
“不是光复会没有东西,而是光复会不知道老百姓到底想要什么。咱们没有来李家集之前,这里的群众想要的就是更好的生活,假如咱们工作队现在走了,不再这李家集待着了,群众想要的还是更好的生活。这就是群众的需要。”
听了李寿显的话,姬晔立刻激动起来,“对啊,对啊。如果打倒了满清,百姓们立刻就能过上好生活了。所以现在要先打倒满清才行。”
“哈哈,姬晔同志。你的看法不对,不打倒满清,满清就要来杀咱们这些革命的人。打倒满清是为了咱们这些革命者眼前的生死存亡。这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嗯?”姬晔从没听过这等奇谈怪论,一时间竟然惊呆了。
看姬晔已经没有办法想明白这些道理,李寿显换了一个角度,“这么说吧,大家说满清坏,贪官污吏,横征暴敛。这话是没错的,可是咱们人民党打下了广德县,没了贪官污吏,没了横征暴敛,可是老百姓的生活哪里变好了?”
姬晔不吭声了,在李家集这么几个月,百姓生活很苦很贫困。这也是为什么姬晔称李家集是个“穷乡僻壤”。
“那他们现在不是变好了么?”姬晔几乎是有点耍赖的答道。
“现在变好了,是因为群众劳动了,劳动成果被劳动的群众得到了。那生活自然会变好。以后劳动更多,生活也会变得更好。”
“我们光复会是这么说的。”姬晔这话很没底气。
李寿显则毫不客气的揭穿了姬晔的最后底牌,“你们光复会是这么说的,但是你们光复会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姬晔不吭声了,虽然很想拿出小孩子说理说不过别人时候特有的反驳方式,也就是说“你干的还不如我呢。”可一起工作的事实让姬晔连这话都说不出。
李寿显没有穷追不舍的打击,“姬晔同志,我们人民党认为,革命要建立的是一个劳动者的联盟。什么是劳动者,你我这样的就是劳动者。像第一次主动参加砍竹子的群众,就是劳动者。革命就是团结这样的劳动者。”
姬晔忍不住微微点头,因为她也喜欢和这些人一起劳动,如果和这些人面临的问题只有“苦于累”,那么和其他人在一起,就要与各种令人厌恶与愤怒的东西在一起。
“姬晔同志,假如现在满清打回广德县了,咱们落荒而逃。你觉得那些劳动的群众会带着满清追捕咱们么?”
“肯定不会了。”
“如果满清悬赏一百两银子呢?”
“这……”姬晔想了一下才说道,“我觉得不会。”
李寿显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是村里头的那几个二流子呢?”
“哈哈。”姬晔笑了起来。
“所以说,我们的朋友是劳动者。姬晔同志,如果你回到浙江的话,一定要记清楚这件事。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打水做饭,天亮之后众人吃了早饭,准备了行李。姬晔、赵自庸就与李寿显一起去县里头。一路上加紧赶路,到了县里约定的集合点,已经见到不少光复会的同志在那里了。姬晔笑道:“李队长,如果我能回来,你要请我吃顿你说过的栗子面窝头。”
“好,我一定选最好的栗子面窝头,还有其他说过的饭菜,我都请你。”李寿显笑答。
三人握手道别,李寿显并没有直接回李家集,他到了人民党广德县县委。
县委主任见到李寿显之后,将一份调令递给李寿显。“李寿显同志,鉴于你在李家集工作成果卓著,组织部调你到湖北武汉三镇地区工作。这是调令。你回去准备一下立刻出发。”
“是!”李寿显声音洪亮的答道。

三十九 错综(四)
火焰在一个铜锈斑斑同时又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破旧宣德炉里头熊熊燃烧着,在宣德炉前的蒲团上盘膝坐着破烂衣服,脚上绑了双破烂草鞋的男子。与普通人梳着辫子不同,这位男子没有像这时代的普通民众一样把额头的头发向后梳去,这种发型会让人露出光光的额头。这个男子前面的头发被剪成短短的刘海,后面的头发也没有梳辫子,而是拢成了发髻,用根白木簪子随便簪住。
如果陈克看到这位男子的造型,就会立刻联想起《大话西游》里头的吴孟达造型。这位颇为神似吴孟达的男子他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很有做法的派头与神秘感。一群留着辫子的男子各个手执红缨枪,站在距离男子四五米远的地方焦急的看着男子。当他们正等的焦虑起来的时候,蒲团上的男子突然站起来,他把手中的粉末猛地洒进宣德炉内。粉末飞入已经开始低落的火焰中,猛地燃出了一股浓烟。虽然也见过这种法式,不过围观的男子们依旧下意识的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做法的男子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表纸,拿起地上鸡血碗的毛笔刷刷点点的写了一通符咒。让后把黄表纸投入了宣德炉。黄表纸顷刻化作灰烬,飞灰沫子随着炉内上升的气流直升上空中去了。
男子抛下毛笔闭上眼睛,又跌坐回蒲团上。就在众人焦急中忍不住向前稍微挪动的那一刻,这位做法的好汉猛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他浑身颤抖,双眼瞪得溜圆。接着他用常人颇难模仿的尖锐嗓音喝道:“太阴西来,赤旗入世。双红相遇,见者命悬。”
连着把这首揭帖喊了两边,男子又坐回蒲团上恢复了平静。在他身后的宣德炉中火势也渐渐熄灭。
等男子睁开眼睛,神态正常的站起身。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来,“吴大师,这占卜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大师”神色恢复平静的时候,看上去是个很是沉稳的中年人。经过这番折腾,大师带着疲惫的神色把揭帖重复了一遍,这才开始解释,内容大概是打红旗的一股势力会对眼前的红枪会造成不利。
“既然都是赤红,那必然相冲。红枪会老当家的前一段突然得了怪病病倒,为何好好的人就这么病了?”吴大师态度专注的解释道,“我看红旗本身就犯冲,而旗上头那个符才是罪魁祸首。”
“果然如此!”领头的汉子恍然大悟,“那时候人民党刚到咱们这里来。”
“我看着人民党的那旗就觉得邪性,旗上头不写字,倒是画个鬼符。”
“找他们说去,让他们把旗上的符给咱们改了。”
前来找吴大师占卜求结果的是山东红枪会孟良崮的分舵之一,老当家的前一段突然病倒,求医问药都不管用。不得已,他们来求这位远近闻名的吴大师指点门路。既然得到了结果,红枪会会众的奉献了不菲的一笔香火钱,然后出门去了。
孟良崮位于山东省中南部沂蒙山区中的一座石质小山。位于蒙阴、沂南两县之间。“崮”是当地对于顶平坡陡的方山地形之俗称。孟良崮属低山,平均海拔400米左右,最高峰大顶子575米。孟良崮地处沂蒙山区南北交通要道上,形势险要,自古即为兵家必争之地。
人民党山东根据地最初设在在沂蒙山的南部,随着力量的扩大,先头部队已经进入孟良崮地区。山东根据地认为控制了这个地区之后,就可以全力进入蒙山北部,完成对沂蒙山地区的完全控制。
山东汉子性格淳朴,既然信了吴大师的话,一个个“义愤填膺”,立刻组织队伍前去寻找人民党,要人民党把旗上的“鬼符”给改了。
众人刚到了山下,却远远听到前面的丘陵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这群马队人数好大,红枪会的兄弟们根本就听不出到底有多少骑兵。片刻之后,却见两队骑兵绕过丘陵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马匹都钉了蹄铁,在石地上敲出清脆的声音。而无数的骑兵共同前进,清脆的声音汇成了雷鸣般的轰响。
两队骑兵为首的两名旗手高高举着两面红旗,迎风招展赤红色的旗上,斗大的黄色镰刀斧头标志清晰可见。虽然被这大队骑兵的威势所震慑,但是红枪会的兄弟却没有丝毫退缩。他们纷纷挺起红缨枪,列成了阵势。
看到有人拦路,骑兵们放缓了速度,在很快就停在了路上。很快两匹马越众而出,却是庞梓与柴庆国。柴庆国在距离红枪会成员三十几步外停住了马匹。
“前面是红枪会的弟兄么。我是柴庆国,前来拜山。”柴庆国喊道。
果然来的是正主!红枪会的兄弟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中间的首领也走出红枪会的队列。“正说找你们呢,你们就送上门来。”
尽管红枪会的语气不善,柴庆国依旧抱拳行礼。“不知这几位兄弟有何见教?”
红枪会的人虽然知道双方力量相比悬殊,但是山东人实在,下定了决心之后也不怕什么。为首的首领直截了当的告诉柴庆国,要人民党把旗上的标志给改了。说完之后,首领高喊道:“我今天就把话撂这里,你们不改了旗,就别想进我们的山。”
柴庆国一点都不生气,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庞梓,庞梓嘴角上挂着冷笑,却不说话。
重新转回头,柴庆国笑道:“诸位关心老当家的,我觉得没错。不过老当家的病了,不去找好大夫,信那狗屁倒灶的话,这不是撑的么?大家若说是我们的旗妨了老当家的。那我们没来之前,老当家的也不是没病过。几年前病的时候我还托人送过药给老当家的,这次和上次的病一样么?”
作为山东著名的“前马匪”,柴庆国结交很广。其实他真的没见过老当家的,不过对方是红枪会,这一脉里头有名的人就那么几个,柴庆国有把握与老当家的很快就搭上关系。
果然,这番脸不红心不跳的谎话当时就镇住了这帮后生。柴庆国的名头大家都听过,那也是前辈。按各舵的辈分,老当家见了柴庆国只怕还得叫声师叔。这帮晚辈们不过是情急之下恼了,这才不顾一切的硬挑柴庆国。听柴庆国这么说,他们的气势立刻就没了。
“这么说,你能治老当家的病?”首领将信将疑的问道。
柴庆国大声说道:“我不是医生,治病的事我不懂。不过我们队伍里头有医生,会尽量给老当家看病。听你们说的,老当家的病的不轻,快点带路。看病要紧。”
军医是新调来山东根据地的,与人民党大规模培养的军医相同,他年纪很轻,却有三年学习和实际经验。一查就发现是阑尾炎。而且到了很危险的晚期。
“得抓紧做手术。”军医对柴庆国说道。
“能保证安全么?有几成把握。”柴庆国低声问。
“这可保证不了,是不是已经穿孔了我都不知道。现在做手术,还有四成希望。如果不救,顶不过三天。”军医给了明确的答案。这年头医疗极为贫乏,生病之后的死亡率很高。人民党是从来不缺乏各种解剖和观察对象的。
柴庆国沉吟了一阵,这年头若是病死了人一点都不奇怪。治疗没效果,病人死了也不奇怪。但是一旦动刀做了手术,还死了人,病人家属可是绝对不会放过医生的。他们一定认为死亡原因是因为医生故意害人。大家都缺乏医疗知识,那是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但是现在的局面更加为难些,老当家的已经病的神志不清,而那些后生听信了神汉的话,坚持认为人民党的旗子妨了老当家的。若是治疗不成功,那就是绝对化解不开的怨恨。身为部队的领导者,柴庆国真是左右为难。
“不管了,治。总不能看着人就这么死在眼前。”柴庆国很快下定了决心。
医疗队的成员立刻开始准备手术。柴庆国则把现任首领给叫过来,“老当家肚子里头的肠子肿了,我们得把肚子切开,把这根肿了的肠子给切开。”
“什么?!”现任首领是老当家的侄子,一听这话后,就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般吼叫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信,你个小屁孩子见过什么。”柴庆国根本不解释,当头就一顿臭骂。别说,这种态度凛然的高压姿态倒是起到了效果。红枪会的人都不知道老当家得了什么病,要是一味给老当家的解释,反倒会让对医学毫无概念的人胡思乱想。柴庆国上来痛骂年轻娃娃什么都不懂,倒是有效的压住了场面。
老当家的侄子蔫了,他听说要做什么手术,把老当家的肚子切开,把肿起来的肠子给取出来。平日里动刀动枪都不怕的青年,此时被吓得脸色发白。
“老当家的一辈子英雄,埃及下刀枪,眉头都不眨一下。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侄子!”柴庆国劈头骂道。
“柴,柴前辈。这事我做不了主啊。万一救不过来……”
“救不过来那是命,你算老几,你还能承担这么大的事情了?去,把分舵的兄弟给我召集起来。”柴庆国喝道。
分舵其实就那么四五十个人,话事的只有老当家的一人。一群年轻人听了柴庆国说完了要切开肚子割肠子,也都被吓的面如土色。
柴庆国带着长辈特有的轻蔑神色瞅了这群人一阵,这才说道:“我们来这里就是救人的,告诉你们就是说个清楚。我和老当家的以前都打过朝廷,过命的交情。老当家的命硬,能挺过这关,我们自然就高兴。若是老当家的熬不过这个关口,我柴庆国就亲自令人给老当家的披麻带孝,抬棺送终。你们现在把后世先准备一下,冲冲煞!”
民间认为万不得已的救人最后手段有“冲喜”与“冲煞”两种极端方法。冲喜就是让病危的人新娶个老婆,冲煞则是预备灵棚后事,装模做样的办一下。柴庆国以长辈的身份拿出了冲煞的方案,这帮后生也就从了命令。开始去搭灵棚。由于摆脱了责任,这些人觉得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这边是压制那些愣头青小伙子,而手术很快就展开了。乙醚气体麻醉之后,手术就开始了。准确的切开腹腔,就看到了因为发炎肿胀的极大的阑尾。军医们稍微松了口气,老当家的习武出身,体质还算不错。即便是发炎,阑尾却还没有溃烂。只要细菌没有进入腹腔,这手术就好办的多。一番紧张的手术完毕之后,军医出来告诉柴庆国,救活病人的希望达到了六成。不过因为阑尾炎拖得时间比较长,病人体内白血球数量极高。老头子也有五十多岁,这身体在术后能不能经得住,这还是个大问题。
柴庆国让医生好好治疗,就开始安排部队住宿。到了后半夜,老当家的终于清醒过来。家属们看老头病情好装,一个个高兴的要命,原本对人民党的敌意顷刻就转化成了一种极端的友善与信赖。
老当家的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登时就声音虚弱的大骂这帮后生,“那吴老鬼的话你们也信?这不是摆明了坑我们么?”
“老大哥,你这刚做完手术,别把自己再给气到了。”柴庆国劝道。
第二天,柴庆国让庞梓带着部队继续前进,自己则与医疗队的同志在这里留了下来。毕竟手术之后情况也不能完全放心。而且柴庆国一直有些想确定下来,欺负外来的人这是人之常情,人民党作为山东初来乍到的势力,神汉们把各种占卜不利的结果推倒人民党这边,倒也不是太离谱的猜测。不过几乎所有的神汉都这么干,柴庆国总觉得这也太神奇了。
人民党在山东并不是个惹人讨厌的组织,号称八百里的蒙山沂水,人民党花了一年多在南部已经逐渐建起了自己的政权。群众基础也逐渐沉淀下来,而且安徽与山东西南部还有一小块交界的地方,不少山东同志也对着地图策划过建立包括山东南部与江苏北部,直抵海边的根据地。在这等局面下,神汉们对人民党的一致反对,实在是令人不解和隐隐的担忧。
老当家的身体恢复的不快,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场手术仅仅起到了救命的效果。在病榻上,老当家的一面接受输液,一面想当面向医生道谢。军医们已经到了村里头给群众免费看病去了。道谢也只能再推迟一下。老当家的就询问起柴庆国此行的目的。人民党大队人马经过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老哥哥,我们这是要去打满清,现在先来拜拜山,看各路兄弟的意思。”柴庆国答道。
“打满清?是准备打哪里?济南么?”老当家的很是疑惑。
“山东虽然要打,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这次要去河北抢皇庄。”柴庆国轻描淡写的答道。
“抢皇庄?”不仅老当家的,连周围的青年也都吓了一大跳。
“老哥哥,若是在山东打得太厉害,只怕我们撤的时候,官军追过来祸害百姓。前些年,咱们吃这亏可是吃大了。”柴庆国提起了历史。
提起旧事,老当家的就忍不住唏嘘起来。那时候和北洋作战,大家被打散了就往家跑。结果被北洋穷追不舍,反倒死了不少亲人。柴庆国这么一说,老当家的觉得心里头轻松了不少。即便如此,老当家的还是觉得不放心,“柴兄弟,不是哥哥我说你。你再打去河北,能赢么?当年跟着赵大当家的,那么多弟兄,最后也没能赢。你现在有多少人马?”
老当家的既然不信柴庆国这次能赢,柴庆国就岔开了话,“老哥哥,这次我只是路过,正好遇到这帮后生因为你生病拦了路,这才知道你生病了。若不是这帮后生,我还真错过了。”
“这是哥哥我运气好,遇到兄弟你了。这伤了肺腑,哪里有能活下来的。哥哥我谢过你了。”
“做兄弟的,遇到事情自然要出面。对了,老哥哥,以后我们的医疗队会在咱们山里头巡逻看病。到咱们这里之后,能不能让他们在你这里落落脚?”
“当然行!”听说以后有医生外出行医看病,老当家的高兴坏了。因为激动过分,却牵动了伤口,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老哥哥,别急。这种事让你下头的人办就行。您现在好好养伤。”
从老当家的那里出来,柴庆国带了几个同志,在红枪会分舵兄弟的带领下前去吴大师那里看看。一路之上,红枪会的兄弟大骂“吴大师”是个骗子,声称一会儿就烧了吴大师的“狗窝”。柴庆国也不置可否,一行人到了吴大师那里。却见一个不知多少年前的破庙,墙倒屋斜的。正怀疑吴大师得有多大勇气才敢住这破房子里头。红枪会的兄弟已经带着众人到了庙后。那里有个窝棚,却见吴大师正从窝棚里头拎了个破锅出来。一见众人气势汹汹的过来,吴大师停在那里释然说道:“诸位这么快就来了,倒是出我意料之外。”
这种“话术”把红枪会的兄弟给唬住了,柴庆国一来见多识广,二来山东根据地在陈克指示下,研究过这帮江湖骗子的“话术”伎俩。虽然心里头稍稍一震,不过柴庆国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红枪会的兄弟们还是年轻,忍耐不住,愣了片刻,就主动痛骂吴大师骗人。这番痛骂中很快就漏了底。听说人民党有好医生。吴大师眼睛里头闪过了一丝喜意。不过吴大师却叹了口气,“这是天意。占卜这事总要祸及自身。我泄漏天机太多,误解了天意也是有的。这不仅是老当家的病了,我老婆也遭了天谴。”说完,吴大师却进了屋子领了一个女子出来。
只见女子腮后高高肿起了一个拳头大的瘤子,红枪会的几个兄弟吓得退了几步。
吴大师说道:“诸位,人民党的旗是赤红旗,用的乃是火德星君。满清尚黑,用黑旗。那是水德。水火绝不相容,不是火德燎原,就是水德盖地。我道行浅,对此总是推断不清。不过就算是如此,也占卜天意造了天谴。这次占卜,我卜到什么就说什么。虽然含混不清,却是个不差的卦。这位人民党的兄弟,可否能借这卦的吉数,救我老婆一救。上天有好生之德,种善因得善果。还望这位兄弟可怜。”
这番话把红枪会的人唬的一愣一愣的,又见了那女子的瘤子形状可怕,更是没了痛打吴大师的意思。倒是柴庆国觉得哭笑不得。江湖老油条就是老油条,红枪会骂吴大师是骗子,吴大师不说自己是骗子,只是承认占卜不准。又把得了恶疾的老婆给拉出来当挡箭牌。只要红枪会的认为“天命天意”是存在的,那就会认为吴大师并不是骗子,而是“学艺不精”。那么这套封建迷信的玩意就能继续玩下去。而现在的情况是,吴大师还是镇住场面的了。
吴大师看到自己镇住了场面,于是就苦苦哀求柴庆国他们救命。不仅这么哀求,还把“人民党占据的火德”“天意”这些奉承话大帽子一顶顶的扣在柴庆国头上。你还别说,即便是柴庆国已经认为封建迷信是瞎话,可是听了这一套套江湖骗子们锤炼出来的说辞,柴庆国还觉得心里头挺爽的。
当然,柴庆国毕竟是人民党党员,党委会上的讨论结果也在柴庆国脑海里头回想起来,“陈主席对封建迷信存在的评价是这样的,统治者需要封建迷信体系来替他们吹嘘,替他们粉饰。扭曲了人民的世界观之后,欺骗人民的满清统治就能得到一根重要支柱。为什么我们人民党一定要反对封建迷信,因为支撑我们人民党的,是科学与民主,是实事求是。所以我们与封建迷信的斗争,是一场艰苦长期的斗争。如果我们想在这场斗争中获得最后的胜利,那就一定要把科学普及到人民群众中去。而普及科学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这需要三五十年,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所以同志们不仅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心,更要有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
党委会上听这话的时候,柴庆国也觉得心中充满了消灭封建迷信的豪情壮志,可是真的与封建迷信的老油条一交手,柴庆国就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占任何优势。杀了这个吴大师容易,以柴庆国救了老当家的这份恩情,红枪会的兄弟们绝对不会站到这么一个“学艺不精”的神汉立场上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红枪会的兄弟不信这个神汉,他们会去信另外一个神汉。归根结底还是没能把他们从封建迷信里头揪出来。
而且无意义的杀戮只会有负面效果。例如,至少吴大师以后不会再说人民党的坏话了,而人民党掌握的科学,医疗,也会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若是杀了吴大师,这里换了另一个神汉,只怕还是会把人民党当了敌人。从政治利益来讲,救吴大师还是有好处的。
这种破事让柴庆国觉得跟吃了个苍蝇般恶心,可是恶心不恶心你都得忍着。图了一时之快,只会带了更多麻烦。
最后的结果是柴庆国带了吴大师和他老婆回了村里头。他向年轻人强调了一圈不要相信江湖骗子,想治病得讲科学。很明显,由于柴庆国有拿得出手的实际案例,青年们对人民党的医术是有信心的。
陈克倒是提出过“良性肿瘤”与“恶行肿瘤”之说。不过说归说,除了肿瘤是自身细胞癌变之后产生的,恶性肿瘤会不断吞噬其他细胞增殖扩散,而良性肿瘤不再扩散之外,陈克也不懂这良性与恶行到底该怎么区分。即便如此,陈主席的“医学知识”已经让陈克在根据地医学部门里头比“神汉都神汉”了。
医疗队给吴大师的老婆做了手术,摘掉了肿瘤。而柴庆国与医疗队三天后离开的时候,吴大师的老婆也活蹦乱跳的没出事。“至少这地方不会再反人民党了吧……”柴庆国带着这种期待与同志们一起追赶大部队去了。
骑兵部队在沂蒙山区大武装游行,是山东根据地的指示。在前出河北流动作战前,很有必要向根据地群众展示人民党的武装力量,以稳定民心,震慑宵小。过了孟良崮再往北不远,已经不再是人民党所抵达的范围。所以稍微前出了一部分,大部队就撤了回来。
柴庆国带领大部队返回根据地做最后出兵的准备,庞梓却带领五十人的小分队离开根据地,前往河北以及太行山地区与各地豪杰们协商共同出兵做这一票。
“老三,这次出兵你一定要听话。可别自作主张了。”柴庆国对庞梓说道。庞梓的不老实是众所周知的。除了敢打敢拼,而且也懂得撤退之外。庞梓的革命觉悟实在是令人无法评价。造满清的反,庞梓是义无反顾。可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也就是武星辰与柴庆国等人在这里压着阵,武星辰就公开评价过庞梓,“他就是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可是孙猴子也有孙猴子的优点,去联络河北与太行山的各路“地方豪杰”,山东根据地还真没有比庞梓更合适的人选。
庞梓听了柴庆国的话,却一点都没有所谓“孙猴子”的烧燥劲。他的语气很是淡然,“能完成任务就不错了,我自作主张个屁啊。”
这种沉稳的态度有着实事求者特有的劲头,没亲自干过,哪知道办事的艰辛。这也是为什么军委能够同意庞梓去发动“地方豪杰”的真正原因。
庞梓根本不在乎柴庆国赞许的目光,他上嘴唇收进,下嘴唇稍稍前伸,冲着自己鼻孔吹了口气,这才说道:“老柴,我还是那话。我能把那些豪杰们带出来就不错了,你不用指望他们有什么《三大记律八项注意》的。闹出来事情,你们可不能说我不尽力。”
“放心吧,咱们当年一起闯江湖的,谁不知这回事啊。”柴庆国答道。不过接下来柴庆国的语气就变得严厉起来,“他们注意不注意,我们不能说,可是你不能借着这个机会,自己跟野马一样放纵起来。这是我担心的。”
“切,没意思。”庞梓冷哼一声,“就这么说吧,你要是放得下心,我现在就走。”
“行,老三,你去吧。一路上小心。”柴庆国说道。就方才庞梓的这个表现,柴庆国有九成九的把握,庞梓要在河北胡作非为一番。“这混账东西别弄的的太过,把自己搭进去就行了。”柴庆国很泄气的想到。
五十名骑兵以及备用马匹的队伍规模可不小,庞梓前冲的时候吹起了咬在口里的呼哨。“山东响马”之所以叫做响马,就是他们进攻前会放响箭,也会吹动这种特制的呼哨。
而另一边,人民党的骑兵大队则井然有序的调转马头,秩序井然的向着军委指定的集结地隆隆而去。
慈禧于光绪死后,尽管清廷“确立了”新君,可天下的局面从混乱向着更加混乱狂奔而去。

四十 错综(五)
陈克主席最近好像有心事,自从写了《杀慈禧书》后,陈克主席每天都经常沉思,即便写了些什么,却也写完就烧掉。平素里陈主席虽然策划大事前总是有类似的样子,可是这次的策划也未免时间太久了。整整一周,陈主席都是这种的模样。由于中央的干部大多数都到了外省工作,剩下的几个也都在地方。而留在凤台县的都是办事人员,所以这种情况并没有引起更多的猜疑。
当陈克开始召集安徽省内主要领导干部回凤台县的时候,工作人员看出了端倪。这根据地一定要出大事了。
事实也是如此,齐会深、严复、宇文拔都这些仅仅够表决的中央委员集结起来之后,大家惊奇的发现,现在公务员体系内一个中级干部冯煦也列席了会议。等大家坐下,陈克直接撂了一个大炸弹在同志面前。“我准备与北洋再谈一次。”
这并不多稀奇,人民党与北洋的第一次合作效果很好,十几万吨钢铁,以及汉阳钢铁厂出品的金属制品可是极大满足了根据地的海量需求。而陈克接下来的一段叙述之后,会场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三分钟的鸦雀无声,让警卫员忍不住扭头往会场里头看了看。之间所有人都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章瑜才用一种可以说不怀好意的声音问道:“陈主席,你的意思是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要把袁世凯扶上台?”
“不是把袁世凯扶上台,而是让袁世凯面对现实。”陈克立刻给予了章瑜有力的还击。
“可是这结果明显是袁世凯当了一把手。”章瑜把这个结果强调了一遍。
“不仅仅是现在,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在未来,袁世凯北洋还会占据中央的地位。”陈克一点都不避讳这个问题。
“那我们大家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到最后给袁世凯做锅菜?”章瑜的对抗情绪越来越高涨。
陈克也少见的针锋相对,“我们现在搞革命,搞革命就是打倒反动派的过程。但是反动派只是个统称,每一股反动派都有其自身的特点与立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我们主要敌人也并不相同。物质世界是一个动态,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态。在不同时期,推动革命并不只有一种做法。并不是我们人民党自始至终掌握着政权,就是说明革命道路是正确的。更何况我们人民党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掌握中国全国政权。”
这场会议开了三天,冯煦作为旁听者没有说话的权力。可即便是倾听,已经让老头子精疲力竭。他原本以为人民党只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子起来造反,经过这三天,冯煦才明白什么叫做“庙算”。与这帮小伙子相比,冯煦认为自己这辈子在官府所做过的一切政策设计,都如同小孩子过家家般简单幼稚。
在会议的最后一天,表决过程极为艰辛。冯煦看得出,所有参与投票的人民党同志都对讨论的内容没有信心。冯煦设想自己假如有权投票的话,他的感受与这些人只怕是完全相同的。陈克的计划合情合理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这种事情真的会按照陈克的预计进行。
在投票前,章瑜精神疲惫神色凝重的发言了,“陈主席,我这次投票并不是因为支持你的计划。我只是相信以前你从没有预测错过。我会服从党组织的决议,不过我个人要保留意见。”
陈克的精力看着比其他同志要充沛些,他平静的答道:“即便这个方案在党委会上通过,还得看袁世凯是否接受。如果袁世凯不接受,那就没有必要执行这个计划。那时候我们还会按照现在的方法继续革命下去。”
或许是这个表态最终说服了疲惫至极的同志们,他们松了口气,纷纷开始投票。出乎冯煦的意料之外,陈克的建议居然以全票得到了通过。
陈克不是出于拉拢的目的让冯煦来旁听的,投票结束之后,冯煦作为使者的决议也通过投票得到了通过。散会之后,陈克与疲惫的冯煦开始谈话。
“冯先生,你觉得袁世凯会有多大可能接受这个内容?”
毕竟年纪大了,疲惫很难短时间内消除掉,冯煦说话都有些喘气,“不知道。我只能按照规定,把可以告诉袁世凯的东西告诉他。不过,这已经有太多东西可以讲了。”
陈克微微嘘了口气,冯煦看得出陈克并不是失望,这是一种混合了无奈与自我放松的动作。冯煦问道:“陈主席,我有一事不解。为什么要这时候选择这么一个策略?”
“我们虽然在革命,革命的过程固然是要打倒一切反动派。但是中国的元气,能保留就保留一分。”陈克答道。
冯煦深有感悟的点了点头,这个会议中,陈克不止一次的强调这个问题。革命战争固然可以摧毁敌人,可是重建需要太多太大的力量,而摧毁必然让重建变得更加艰难些。
见冯煦接受了自己的解释,陈克一面觉得安心了些,一面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奈。党的历史艰苦卓绝,陈克是仰慕的很。不过仰慕并不等于可以照抄,现在的革命局面绝不可能把人民党逼到那个地步。如果想让人民党的党员们拥有当年党所拥有的党员的辉煌水准,那就必须利用现在这个时代的特点。
陈克花费几天苦思冥想,就是试图运用毛爷爷传授的方法来找到这么一条路。陈克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可是与其他同志一样,陈克的理性被陈克自己说服了,可是感性完全没有被说服。
“陈主席,你是想让我当使者,还是让我当说客?”冯煦问道。
“区别何在?”陈克听出了两个词的不同。
冯煦答道:“使者么,告诉袁世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极力说服袁世凯。说客呢,就是让北洋接受这个事情。”
陈克并没有对冯煦的说法提出自己的判断,他问道:“冯先生为何对此事如此有热情?”
“天下百姓能少受些刀兵之苦,这是最好的。”冯煦情绪饱满的答道。
让人民少受些苦?陈克几乎是本能的感到了警觉。历史上每当自诩以天下为己任的清流们试图“让人民少受些苦”,那血流成河的日子大概就迫在眉睫了。袁世凯这种秉性的人更是不可能吃这套说辞。
陈克顿了顿才答道:“冯先生也听了我们的会议,我希望,或者说我幻想袁世凯能看清事实,看清局面,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两边若是能达成共识,才有人民少受些苦的可能。不过若是大家觉得自己的利益得不到满足,其他的一切免谈。我们人民党自然是要斗争到底,袁世凯号称民屠。冯先生您志向高远,我是信得过的。可是以让人民少受苦的想法去说服两边,只怕都是没多大用处的。”
听了这话,冯煦不仅没有恼怒,反倒连连点头。“说道好。是我妄言了。”
陈克不知冯煦这是真心还是其他的想法,却听冯煦说道:“会上陈主席说过,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我会牢记这个态度。”
听冯煦有了这等认识,陈克倒也放了心。经过陈克、严复、冯煦三人几天的准备,冯煦终于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河南巡抚袁世凯最近比较烦。他一度认为陈克会摆出表面死拼,实际上按兵不动的样子。所以袁世凯把一些他想摆脱掉的麻烦送去了前线,希望陈克把这帮家伙一网打尽。
结果一系列的消息证明袁世凯的预测全部落空。人民党一改以往的作战风格,这次党根本就不出现在北洋军面前。被送上前线的那帮人本来就胆战心惊,畏敌如虎。无论袁世凯怎么催促,都不肯深入人民党的控制区。所以他们到现在还都幸存着。
若是仅有这些事情倒也罢了,或许可以解释说人民党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结果九月底,却传来了大股人民党部队进入湖北武汉地区开始救灾的消息。袁世凯知道人民党在安徽就是靠救灾起家的,湖北大水,人民党介入湖北的目的已经毋庸置疑。
正不明白人民党面对数万北洋军,哪里来的这种胆子。段祺瑞攻克杭州,俘获女匪首秋瑾的消息让袁世凯很是欢喜。
而紧随这消息的,却是大股土匪出现在河北,他们也不攻城掠地,却是大肆抢掠直隶的皇庄,以及王公大臣的庄园。土匪的前锋甚至抵达北京城下开始抢掠。与此同时,几股马匪在山东大肆打破军营,抢掠军火库。由于不少驻扎山东的北洋部队南下,兵营此时正是空虚的时候。
不用任何求证,袁世凯就知道这绝对是人民党搞出来的把戏。北洋军在山东杀得土匪人头滚滚,山东土匪根本不敢接近北洋军营,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抢掠北洋军营。至于能抢掠成功,袁世凯知道山东根本没有有这等好汉。
陈克一面进兵湖北,一面这是在直隶要搞“围魏救赵”?或者说,人民党在安徽根本就没什么兵力,只是唱了出空城计?可恨的是,天知道安徽现在是怎么个局面,北洋军的探子一进安徽,就如同泥牛入海般没了信息。袁世凯完全打听不到安徽的虚实。
北洋内部已经对此吵成了一团,主张回兵直隶的有,主张南下进攻安徽的有。还有些奇葩甚至认为偷偷乘火车直奔汉口,突袭在湖北的人民党部队。人民党要是这么容易被偷袭,王士珍这么谨慎细致的谋士,段祺瑞这么果断的将领,早就把人民党给灭了。
就在此时,有人通禀冯煦前来拜见,袁世凯觉得有些眉目了。陈克定然策划了什么天大的阴谋,让冯煦这个老俘虏来诓骗自己。
“陈文青,你叔我就好好看看你有啥把戏!”想到这里,袁世凯命道,“带冯煦进来。”
冯煦态度坦然,很有当说客的风范。他先把陈克的信交给袁世凯。袁世凯也没打开看,就问道:“冯先生,陈文青派你来有何见教。”
看了看一屋子北洋的将领,冯煦问道:“袁公,可以让这些人一起听么?”
“但说无妨。”袁世凯坦然说道。屋里头的都是袁世凯的铁杆,袁世凯对这些人有信心。
冯煦看袁世凯如此作派,也就坦然讲述起陈克的建议来。
陈克认为现在天下可分为三类人,革命党、维新派、死硬的极端保皇派。死硬保皇派的特点就要要求维持满清的君主独裁体制,他们已经是过街老鼠,被革命党与维新派唾弃。而袁世凯虽然效忠满清,可是袁世凯本人却是维新派的代表人物。陈克认为在这个时期,身为革命党最大力量的人民党与维新代表北洋派联起手来,把死硬保皇党干掉,对两派都是有重大实际利益的。
在操作手法上,陈克建议由人民党在直隶猛烈袭击京城外的皇庄,逼迫死硬保守派的最后军事力量出击。然后在野战中将其击破。并且出兵袭击慈禧的陵墓修建地。将死硬保守派实力虚弱的现实充分暴漏出来。
而在此时,袁世凯可以联合各省督抚,达成了一个“立宪联省自治”的共识。死硬保守派本来就在各省毫无根基,加上京城被这么骚扰,更不可能给袁世凯制造什么真正的麻烦。一旦袁世凯与各省督抚达成了协议,人民党会配合袁世凯回京,撤回在直隶的所有兵力。本来这宣统小皇帝上台就不清不楚,袁世凯挟了各省督抚的支持或者默许,加上以兵力为后盾,自可采取立宪体制,确立袁世凯的政治主导权。
无论是坐太师椅也好,坐沙发也好,或者坐在其他地方,袁世凯什么时候都是正襟危坐,风骨严谨。而且袁世凯也不是个小心眼,正常的说话很难激怒他。听着冯煦条理清楚,词汇浅显的把建议说的清清楚楚。袁世凯只得这太师椅上好像长了牙齿,让他想立刻站起身来,然后命人把冯煦老匹夫给打出去。
怪不得陈克写了本书,慈禧看完就死了。如果敌人这么条理清楚的指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谁都受不了啊。最重要的是,人民党是先干后说。袭击直隶的军火库与皇庄,人民党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估计现在慈禧陵墓修建地,也已经被袭击了。
老太后生前被陈克气死,死后被陈克弄得连按时下葬都完成不了,这死硬保皇党们的面子已经被削的一点都不剩了吧?可是……,为何想到京城那帮宗室的王八蛋们惶恐焦虑的脸,袁世凯觉得心里头有一种快意呢?
由于准备充分,冯煦言简意赅。很快就说道了“立宪联省自治”。这个体制说白了就是把满清现实局面以法律的形势给确立下来。各省都建立议会,确立自己的省宪法,以及本省的法律。至于中央,每年议会开开会,商量一下各省给中央缴纳的财政数额。议员们商量一下立法的事情,然后他们就可以滚蛋回家了。议会对中央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控制权。
“袁公,由于各省自治。只要北洋不进我们人民党的地盘,你们北洋打到哪里去,控制哪些省份,我们人民党一声不吭,视而不见。只要北洋控制的省份多,您当总统也好,内阁总理也好,那自然是顺理成章。那时候北洋的这些将军们在各省当了都督,大权在握,袁公居中统领,对北洋来说可是好事。”冯煦抛出了陈克给袁世凯的承诺。
听到这个关键内容,北洋将领们一个个忍不住眼睛放光。真的能有这个局面的话,这帮忠于袁世凯的将领绝对可以各领一省之地。那时候大家可就不是一个军职,而是军政一把抓。未来的前景可是美好的令人目眩神迷。
“冯先生,你这胡话说完了么?”袁世凯终于开口问道。
冯煦笑道:“这可不是胡话。当今天下大势已成,官府也好,士绅也好,读书人也好,大家都要维新立宪。与这么多人相比,彻底反对维新立宪的,就是那么极少一小撮人。袁公忠心于太后,大家都知道。现在太后不在了。打击那一小撮人的工作,我们人民党来干。袁公只许顺应大势即可。这话怎么谈得上胡话呢?”
看袁世凯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冯煦说道:“袁公,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愿意承担这责任,你也要为北洋一系追随袁公的这些人想想吧。”
听到这话,袁世凯的神色终于有了点变化。

四十一 错综(六)
“来人,把他给我带出去!”袁世凯喝道。
立刻有亲兵冲进来,冯煦也不用人拉,只是坦然的跟着亲兵走了。北洋将领们看着冯煦走了,想劝却又不敢劝袁世凯。屋里面的气氛很快就陷入了尴尬的局面,好在袁世凯接着喝道:“你们也都给我出去。”
将领们立刻鱼贯而出,袁世凯瞟了一眼窗外,却见王士珍向着亲兵带走冯煦的方向去了,这才舒了口气。等屋内屋外再也没人,袁世凯拿起陈克给他的信。信封很大,掂量起来里头很是有不少东西。打开一看,果然,厚厚的一叠纸。
最上头的一张上是陈克的信,内容很是客气,内容无外冯煦方才说的那些东西。信尾说后面的部分是陈克写的文章,请袁世凯斧正一下。
这别是《袁世凯的这一生》吧?虽然心里头知道这明显不可能,但是袁世凯心里头还是担心了一下。这内容果然与袁世凯本人无关,而是关于联省自治的政治设计。
陈克所在的论坛对袁世凯评价并不算差,大家认为袁世凯并不懂民主政治,由于袁世凯的经历,他对于民主政治保持着极为深刻的警惕。而北洋政府的一大“悲剧”是,因为不懂民主议会制度,所以北洋最后居然搞出了一个最不合适北洋的议会制。议会那帮傻缺议员都是半名士兼职业“政闹”。由于北洋政府的议会每项法案都得由那群傻缺议员们来审议。所以这帮抱持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议员,就拼命刁难。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头们为了对付这群傻缺议员可是万分恼火。
有了这种认知,陈克才提出了“联省自治”的建议。“联省自治”说白了就是美国的那套。美国是当年叛乱各州组建起来的,所以自打建立开始,就反对强势中央。除了联邦宪法之外,各州还有自己的一整套法律。这局面与现在的中国极为类似。
与袁世凯讲什么伟大情操,什么万世英名根本就没用。陈克身为袁世凯眼中的叛匪,袁世凯不认为陈克有任何道义上的优势。之所以双方看似对等,完全是建立在军事力量基础上。那么陈克就只谈军事。这反倒符合了袁世凯的胃口。
陈克明确提出,联省自治看似前途似锦,实际操作起来却千辛万苦,当今中国能够有实力主导这局面的只有袁世凯一人,他请求袁世凯为了自己,为了中国,要敢于天下先,勇敢的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整篇文章看完,袁世凯甚至微微点头。这才是干事人说出的话,对事情操作过程中的艰辛毫不回避。而且把握住了诸多节点。就算是袁世凯坚信陈克包藏祸心,可是场面上的东西依旧说的清楚。
在袁世凯研究陈克信件的时候,王士珍已经给冯煦安排了住所。住所条件自然不会差,无论说是软禁也好,或者说保护也好,北洋还秉持着传统的态度——绝不失礼。让亲兵严守大门,王士珍和冯煦谈了起来。
其实王士珍觉得冯煦今天的做法有点二,谈判规矩从来是下头主事的人才会敞开谈,袁世凯可以当面说说“直言无妨”,但是冯煦不能这么竹筒倒豆子啊。冯煦又不是毛头小伙子,王士珍作为袁世凯的“龙目”,肯定要承担谈判的责任。既然早晚都要谈,王士珍觉得干脆现在就把事情与冯煦谈清楚。
“冯兄,今天你说话可太直白了。”王士珍上来就开门见山。
“王提督,联省自治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那可是千头万绪,我若不说的直白,袁公不会听我的。”冯煦回答的坦然自若。
王士珍也是个实干派,听了这话立刻心有戚戚焉。他素来反对革命,倒也不是说王士珍敌视革命,而是那帮革命党们口沫横飞的描述未来,作为一个实干派,王士珍觉得革命党们说的完全不合实际操作。
王士珍敌视人民党的理由却不是因为人民党是革命党,而是人民党实实在在的反朝廷,反北洋。对人民党的纲领,王士珍倒是一贯有兴趣。
“那人民党到底有何想法。”王士珍问。
“王提督,你北洋到底有什么想法?”冯煦反问。
这么单刀直入的话让王士珍有点难以应付。一个多月前,还是在王士珍极力游说下,北洋才派遣段祺瑞进攻浙江。效果那是相当的好,占据了浙江之后,北洋得到了河南与浙江两块地盘,加上直隶等地的势力,北洋局面算是有所打开。袁世凯的本意是想接着观望下去。但急剧变化的朝廷与地方上情况让整个局面混乱无比,所以莫说袁世凯,连王士珍都把握不住局面会向哪里发展。
思前想后,王士珍说了实话,“我等的确不知这局面到底会怎么变化。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件事上还望冯兄指教。”
“陈主席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现阶段,我们的敌人就是满清顽固派。人民党与满清顽固派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调和的可能。不是人民党灭亡,就是满清顽固派灭亡。在于满清顽固派之间,我们要最大限度的团结朋友,以孤立敌人。这就是现在天下的局面。”冯煦全程听了这次党中央的会议,对这大势了解的很是透彻。
“天下么?”王士珍话里头有些嘲笑的意味。
“没错,就是天下。”冯煦回答的斩钉截铁,“其他省份以及满清朝廷势力特点何在?就是他们根本没有军队的投放能力。没有军队的投放能力,他们没有实力没有资格参与到主导天下局面的事情中来。现在的中国,拥有这样投放能力的无外乎两家,一家是北洋,一家是人民党。其他势力嘴上怎么喊,他们也只能窝在自己老窝里头被动挨打。”
王士珍听说过冯煦这位光绪十二年货真价实的正牌一甲三名进士的出身,在各种风闻中,冯煦是个有德操又能干的财政官员,同时也是有名的才子。却没想到冯煦居然展现出了“懂军事”的见识。单单“投放能力”一词,王士珍就找不出更形象的军事描述词汇。
以这个角度去看待当前的局面,精通军务的王士珍就豁然开朗了。
“冯兄,按你这么说,人民党已经做好了靠军事夺取天下的准备了?”王士珍也直入主题。
“人民党现在没有做好这个全面准备。争夺主导权或许还有能力,但是一统天下的准备远远不足。”冯煦依照陈克的指示,完全实话实说。
“那陈文青怎么看我们北洋?”王士珍想确定这个核心问题。
“不是人民党怎么看北洋,而是北洋自己准备怎么办。当今天下已经到了这个局面,我们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而是北洋自己准备站到哪里去。北洋是准备把自己看成满清的一部分?还是准备自己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我这次奉命而来,就是想知道北洋到底准备怎么选择?北洋是决定自己谋取自己的利益,从此和满清一刀两断,虚以委蛇。还是决定继续绑到满清的站车上这么走下去。王提督,这是先有了北洋的立场,才有人民党的看法。而不是人民党自以为是的想象出一个局面来,然后按照这个幻想出来的局面去安排未来工作。”
听冯煦说完,王士珍心中一凛。王士珍自己从来都是这么办事的,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直白的话把这个道理挑明。王士珍大有知己之感的同时,却猛然生出一种与当前事情毫无关系的感叹。严复也好,冯煦也好,甚至北洋现在著名的“叛将”蒲观水,怎么这么多有能耐的人投靠人民党去了?
若是这几个人现在站在北洋的旗下,用自己的智慧出谋划策,袁世凯和王士珍哪里会孤单单的为将来局势变化发愁?
“冯兄,你既然奉命而来,想来有些事情你知道,但是你不能说。冯兄你不妨把知道也能说的东西坦言相告,兄弟我这里先谢了。”王士珍诚恳的说道。这个问题直指人民党的真正底牌,王士珍非常想弄明白。
冯煦其实并没有当过说客,虽然很喜欢《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出使东吴舌战群儒的戏码,但是冯煦本人一直觉得说客都是说瞎话的人。直到这次亲自参与了人民党的中央会议之后,冯煦第一次发现,实话其实远比瞎话更有力,所以他到了北洋这里之后,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坦率的态度,对王士珍探底的言辞,冯煦坦然答道:“王提督,我要说的其实都说的很清楚的。袁公与王提督你都是明白人,和两位说瞎话没意义。人民党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彻底打倒满清顽固派。想打倒满清顽固派,就绝对不可能绕过北洋。而北洋现在和满清顽固派又不是一路人,双方还是有机会合作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也要拿出百分百的诚意来争取。这也就是我前来的目的。”
“也就是说,人民党要我们北洋背叛朝廷了?”王士珍指出了这个要点。
冯煦看王士珍终于明白了这点,心里面也颇为轻松,他点头微笑道:“正是。袁公带领的北洋愿意自立,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谈。若是袁公不同意,那我现在就走。”
“若是袁公不同意,那人民党就要与我北洋一决高下么?”王士珍忍不住接着问道。
“这个就是我不知道所以也不能说的问题了。”冯煦借用了方才王士珍的话。
“冯兄如此坦承,在下谢过了。”王士珍用这话给这次谈话做了结尾。
从冯煦屋里出来,王士珍就见袁世凯的亲兵在大门口外候着。一见王士珍,亲兵立刻上前行礼,“王提督,袁大人有请。”
看来袁世凯也在等王士珍与冯煦讨论的结果,所以亲兵才会这么老老实实不进去通禀。到了袁世凯那里,王士珍把这次会谈结果全部与袁世凯说了。
“冯煦是个人才。”袁世凯并没评价冯煦的建议,反倒生出了与王士珍同样的感叹。清末提起名士,自然是“北袁南岑”。冯煦一介书生,根本就排不上号。但是听冯煦这么一番话,对天下大势的判断尖锐深刻,不纠缠枝节,直指核心问题。单论对朝廷的了解,袁世凯自然是远在冯煦之上。可是对现状的分析,袁世凯却没有冯煦的这种认识角度。这也不由得袁世凯不佩服一下。
“袁公,要不要把冯煦扣下来?”王士珍问。
“聘卿,当年你被陈克俘虏,你怕过死么?”袁世凯问道。
听了这话,王士珍已经明白袁世凯的意思。冯煦敢来,自然已经想过生死之事。身为说客的冯煦能认识到这些天下的局面,那人民党更不可能不知道。用冯煦的生命威胁人民党,那根本没用。
想通了这个关节,王士珍就一言不发的坐在椅子上,袁世凯也坐椅子上一言不发。北洋的两位主心骨都是极有修养的人,保持沉默对两人太容易了。两人想着心事,任由时间就这么逐渐流逝。
打破寂静的是亲兵,“袁大人,北京电报。”
袁世凯展开电报一看,内容是摄政王载沣急令袁世凯挥军南下剿灭安徽乱党。电报语气十分强硬。袁世凯自然不怕载沣,从电报中,袁世凯已经猜得出北京城下绝对被马匪们弄得惨不忍睹了。
放下电报,袁世凯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让王士珍出谋划策。现在北京那点子破事根本没意义。冯煦虽然说的客气,背后的意思却十分强硬。人民党现在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袁世凯决定与北京站在一起,或者准备袖手旁观,看人民党与满清顽固派斗争。那么人民党就要与袁世凯决一死战了。按照王士珍描述的那个“军事投放能力”的词汇,人民党只要把满清旗下唯一有战斗力的北洋军彻底击破,满清朝廷的覆灭就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而现在的战略局势上,人民党暂时控制了汉阳,尽管暂时没有吞并湖北。可汉阳武器库中四五万条枪,以及上百万发子弹肯定落入人民党手中。来自湖北的情报说,进入武汉的人民党有七八万人之多。由于手段合理,通过赈济灾民,已经逐渐恢复了灾区的秩序。即便人民党把这几万人调离湖北,湖北一年半载之中,也绝不可能对安徽用兵。
这几万人的去向不用考虑,绝对是调到北洋军正面。能够赈济湖北灾民的人民党绝对不缺粮。七八万人面对四万北洋新军,袁世凯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轻松大破人民党。即便是惨胜,那又有何意义呢?就如同冯煦所言,在这个千载难逢的重大机遇面前,袁世凯的北洋没了可以投放的兵力,那就失去了主导局面的可能。
人民党与北洋军两败俱伤,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人民党发誓一定要打倒的“满清顽固派”。而这帮“满清顽固派”,不仅仅是人民党的敌人,同样也是袁世凯的敌人。
如果单从利益上看,袁世凯不仅没有理由与人民党同归于尽。还有大把的理由与人民党合作才是。
但是,这就是袁世凯怎么都迈不出的一步。在他的内心深处,无论怎么想夺取满清朝廷的主导权,怎么想彻底压制满人集团。可这都建立在袁世凯本人是满清臣子这个立场上的,让北洋独立,袁世凯完全没有做好这个思想准备。
不仅袁世凯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他知道王士珍的态度与自己也是相同的。王士珍或许会同意袁世凯进京“勤王”甚至“清君侧”。可是王士珍不会真心赞同袁世凯取满清而代之。“权臣”与“叛逆”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但是对面的人民党却虎视眈眈,他们的立场也表明的极为清楚了。要么满清灭亡,要么就是满清与袁世凯一起灭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袁世凯默念着这句话,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克这个年轻人真的是不一样,袁世凯带着羡慕的心情想,自己即便是认清了敌友,却未必能够选择真正的敌友。陈克认清了敌友之后,那是敢于选择的。
人民党与北洋联手,满清顽固派立刻死无葬身之地。为了尽快促进敌人的灭亡,陈克就能与现在兵戎相见的北洋军和谈。那么满清顽固派灭亡之后,陈克下一个敌人到底是谁呢?是不是就是该轮到袁世凯了?
可为什么即便是知道了有这种可能,袁世凯竟然丝毫没有对陈克的恨意呢?袁世凯很想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天,陈克到底会用什么理由来证明陈克与袁世凯的战争中,陈克是有着道德优势的那方呢?
想到这里,袁世凯对满脸疑惑的王士珍笑着说道:“聘卿,你去带冯煦过来,我要和他谈谈。”

四十二 错综(七)
袁世凯比较尊重文人,冯煦既然是江南才子,他也自然高看一眼。双方的这次会谈是极为开诚布公的。当所有问题都集中到一个矛盾焦点上的时候,任何欺骗都没有意义。袁世凯认为这次会面无论冯煦说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够接受。
面对袁世凯的问题,“假如北洋与人民党合作,在顽固派被消灭后,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冯煦表示,基于北洋与人民党都会谋求中国政权的主导权,双方的矛盾将一直存在。
王士珍一点都不希望人民党与北洋达成协议,哪怕明知道“满清顽固派”与袁世凯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王士珍依旧不希望袁世凯沦为“叛逆”。无论如何,背叛旧主并不是一件光彩事。冯煦把北洋与人民党之间的矛盾解释的如此清楚,王士珍觉得心里头生出一种希望,他希望袁世凯不会与人民党这个大敌站到一起。
一面抱着希望,王士珍一面看向听了这话的袁世凯。袁世凯脸上露出了完全可以理解王士珍说法的微笑。不仅微笑,袁世凯还在微微点头称赞。这称赞自然是针对冯煦的坦率,以及对未来局面的正确判断。
看到这里,王士珍突然插了一句,“冯先生,太后驾崩时,人民党可否欢庆起来?”
冯煦听了一笑,“太后驾崩时,人民党正在加紧练兵。大家都是办事的人,哪里有那么多闲心管这些。倒是我和沈曾植沈兄摆了香案祭奠了皇帝与太后。”
“哦?”王士珍半惊讶,半讽刺的应了一声。
难得王士珍给了这么一个机会,冯煦就把之后沈曾植与陈克的争吵叙述了一遍,包括杨宝贵最后怒斥沈曾植的话,冯煦也说得清清楚楚。
袁世凯听的认真,他知道冯煦这是在很巧妙的劝说自己。这天下,忠于慈禧的人是有的,例如他袁世凯。忠于光绪的人也是有的,例如康有为梁启超。但是这普天之下,发自内心忠于宣统和摄政王载沣的可以说一个都没有。沈曾植有些话说的是对的,失了道义之后,现在的满清顽固派拥有的只有满清这套“法统”,而“法统”这玩意,是被别人认同之后才有用的。人民党就从不认同满清的法统,所以人民党绝对不会认为反清是背叛,他们反倒觉得反清是自己无上的光荣。
既然有了这个机会,冯煦就继续开始劝说。人民党不仅在北京散发了《慈禧的这一生》,在周边好多省份都散发了这份文稿。可以说,经过慈禧死前的决定,让满清的法统都遇到了重大危机。现在满清顽固派们非常希望能够得到各督抚实权派的公开支持,以维系其摇摇欲坠的法统和地位。所以人民党这才派兵猛烈袭击直隶,将满清的虚弱彻底暴漏在各督抚面前。
“袁公,您肯定很清楚,天下督抚绝大多数都是支持维新的。不管谁在地方上干,开设新式学堂,架设电报,办制造局。这已经是风气。不用说太久,三十年前,李鸿章大人在的时候,谁这么干,谁就是被人打压的洋务派。现在呢,以前反对洋务派的,只怕做事比当时的洋务派还要洋务派些。推动中国建设工业,袁公你可是出了大力的。”冯煦说起了历史。
袁世凯听到这个,不禁莞尔。
“当时执政的太后,不管怎么评论洋务派,不管她怎么打压想借着洋务运动夺取权力的人,太后可是没有打压洋务运动本身。”冯煦巧妙的把话题转入了真正的要点。其实这也是《慈禧的这一生》中阐述的内容。参与这本书编辑的冯煦,对这些内容极为熟悉,并且完全赞同陈克的观点。
见袁世凯微微点头,冯煦接着说道:“袁公,现在立宪运动又成了新的洋务运动,并且得到了很多省份的支持。在这件事上,太后依旧没有打压过立宪运动。她只是打压试图用立宪运动获取权力的人。太后几个月前还颁布了《钦定立宪大纲》,甚至允许江苏先按照这钦定立宪大纲,搞个试行议会。”
袁世凯就是被慈禧打击过的“试图通过立宪获得权力的人”,他对这些事不可能不清楚。袁世凯原本以为自己借用立宪运动的那点小心思能够骗过慈禧,不久前看到《慈禧的这一生》相关内容的时候,袁世凯真的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慈禧对各方动态把握的清楚着呢。
“袁公,你搞立宪,自然很清楚。立宪是指宪法最高,一切权力皆来自宪法。而议会,则是让参与到政治中的人多起来。立宪与议会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现在天下却误以为是一码事。清流们未必支持立宪,却绝对支持建立议会。这也是陈主席为何向袁公建议采取联省自治的原因……”
冯煦正准备把联省自治的特点给袁世凯详细说明,却被袁世凯打断了话,“那陈文青为何不与清流联络,偏偏找上我呢?俗话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陈文青为人城府极深,跑到北京去坑了我一把,骗了个老婆,结果他拍屁股就走。这次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故伎重演呢?”
“因为人民党现在即便是击破了袁公现在云集在河南的北洋三镇,这天下也不过是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人民党作为革命党,本来就是掀桌子的。就算是掀了桌子,人民党也不可能就立刻统一中国。可是咱们中国遭罪太久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拳,庚子事变。这些年的天灾人祸不断。袁公,如果这又军阀混战起来。这天下百姓得遭多少罪?”
“呵呵。”袁世凯冷笑起来。人民党不就是挑动天下的罪魁祸首之一么?!可是见冯煦说的情真意切,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人民党居然害怕军阀混战?人民党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者也有害怕的东西?扼制不住的滑稽感觉如同海潮一样在袁世凯胸中涌起。“呵呵,嘿嘿,哈哈。”袁世凯忍不住大笑起来。
既然人民党铁了心造反,袁世凯这种人自然不会无聊到用“祸乱天下”当面抨击人民党。人民党本来就是要祸乱天下,再这么说没意义。见人民党终于害怕军阀混战,袁世凯突然觉得胸中充满了正义感。这群混账小子终于知道天下不是想象的那回事啦。
冯煦明白袁世凯的心思,他等袁世凯笑意平复,这才接着说道:“现在日本拼命搞工业,他们对中国虎视眈眈。洋鬼子们就等着中国乱起来,然后瓜分中国。可是满清顽固派有能力保卫中国利益么?他们没有。就算是我们两家同归于尽,满清顽固派没了敌人,他们照样保卫不了中国。我们人民党之所以一定要打倒满清顽固派,就是因为我们看清了这帮人的面目。只要他们还在台上一天,中国就一天没指望。只要顽固派还在台上一天,引发军阀混战我们也在所不惜。”
这话是必须说明的,冯煦知道自己不是来向北洋屈膝投降的。因为人民党并不是没有消灭北洋在河南三镇兵力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以陈克在人民党中几乎绝对的力量,依旧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勉强让年轻同志们接受与袁世凯试着谈判的决定。
但是这个基础是如此脆弱。人民党从不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即便提出谈判建议的陈克,依旧紧锣密鼓的做着全面战争的准备。一旦短期内袁世凯不选择合作,人民党就会调动兵力在河南歼灭袁世凯所部。
冯煦真的不想来一场全面内战,至少他坚定认同陈克的观点。现在不是全面内战的最佳时机。
“袁公,我们想请您主持这天下的局面。您是天下皆知的英雄,天下人对您有极大的期待。在这个时候,身为天下的英雄,您有义务站出来,您必须站出来。人民党有信心在长期内夺取中国革命的全面胜利。但是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上,袁公你有能力成为主导中国局面的人。军阀混战对中国有什么好处?人民党与北洋现在一旦达成共识,建成一个新中国。大家肯定要发展生产,搞经济,搞工业,搞农业。天下太平之时,人民生计总会好起来。咱们买的那么多的机器设备,洋务派花了几十年积攒起来的这些家底,总是能好好的营运起来。哪怕到了双反兵戎相见的那时候,北洋获胜了,依旧可以轻松统一中国。打仗,中国也少受好多损失和痛苦。更何况以后也未必会用打仗的方式解决问题。”
被人寄以如此厚望,袁世凯自然是很高兴的。可是他也面临着极大的问题,挥手打断冯煦的话,袁世凯问道:“冯先生,你这意思是一定要我来背叛满清了!”
冯煦重重的摇摇头,“袁公,满清气数尽了。在这点上,袁公你就不用替满清粉饰了。以满清结怨之广,得罪天下人之深。一旦开了议会,那议会定然要求到袁公这里,要满清逊位的。不是袁公你背叛满清,而是袁公你承天下之重望,实现天下万民之呼声。尧舜禹也不过如此而已。”
王士珍觉得一道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梁传了上来,他大大的打了个寒颤。转头看袁世凯。却见袁世凯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起了鸡皮疙瘩。虽然神情还保持稳定,可是袁世凯内心的激动与震撼再也藏不住了。
停了半晌,袁世凯才问道:“那议会能废了清帝……”
“袁公,所以我们人民党才要推行联省自治。这是为我们自己谋划,也是为袁公你谋划。”
冯煦再也没有任何隐瞒,将联省自治的特点以及蕴含其中的营运模式对袁世凯讲了个透彻。由于中央无权任免各省提督,各省的提督都是各省自己按照自己本省的政治模式弄出来的。说白了谁当总统,那就是谁占据的地盘多。北洋普遍认为数量累加就是积累力量的最佳方式。而人民党认为挖掘内部潜力则是力量的来源。人民党将满足于一定的地盘,对北洋军夺取其他省份的军事和政治行动,人民党绝不干涉。作为回报,北洋在人民党夺取预定地盘的时候,也不能干涉。
“那陈文青到底想要多大地盘。”袁世凯带着点讥诮的语气问道。人民党攻城略地,现在已经插手到了湖北,怎么都没看出有满足的迹象。
冯煦拿出了一份地图,展开之后,袁世凯眉头皱了起来。这是张中国地图,安徽、湖北、江西,以及一个奇特的“淮海省”,都用红色为底色。而在江苏靠海的连云港,则重点标出。人民党不仅要占据长江流域,还要获得出海口。
“这就是我们要的地盘,其他地区,任袁公取之。”冯煦给出了答案。说完之后,冯煦静静的看着袁世凯。
即便看到直隶山东被陈克划走了一大块,袁世凯依旧没有愤怒,更没有“陈克胃口好大”的讥诮。袁世凯与王士珍看了一阵地图,就命人送冯煦回住处。
如果有讨价还价,那还说明袁世凯把陈克的提议放到了心里。现在这种谈都不谈的局面,冯煦极为失望的想到,这次谈判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送走了冯煦,王士珍又看了看地图。红色区域盘踞在中国腹心地区,特别是“淮海省”,更是切去了山东南部。怪不得陈克愿意与北洋合作,他在谈判桌上已经得到了战场上都远没有得到的战果。就在这时,王士珍突然听到袁世凯问道:“聘卿,你说实话,我北洋军三万人可胜得陈克五万人么?”
王士珍一凛,他很想说能胜。不过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单以人民党上次展现出的力量,三万北洋军绝对胜不了五万人民党部队。
“袁公,难道你就信了人民党的话么?”王士珍焦虑的问道。
“聘卿,若是真的军阀混战起来,你怕不怕?”袁世凯的回答让王士珍觉得如坠冰窟。这不仅仅是因为袁世凯的态度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王士珍知道,冯煦所传递的这个情报绝非人民党危言耸听。
“即便军阀混战起来,人民党作为罪魁祸首,也难辞其咎。”王士珍虚弱的抵抗着。
“陈克固然难辞其咎,但是他尚且知道畏惧军阀混战。我等难道还不如陈克那些小兔崽子不成?”袁世凯的语气很是沉重。
王士珍觉得胸口里头充满了冰块一样,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虽然袁世凯难得的骂了陈克,但是这背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袁世凯被冯煦说动了。
“袁公,朝廷再倒行逆施,他也是朝廷啊。”王士珍的声音都颤抖起来。这可是极为罕见的。
“连聘卿你都能说朝廷倒行逆施,那我们北洋白白搭进去又有何用?”袁世凯的声音里头有着真正的沉痛,“陈克这个人和咱们北洋一样,都是个干事的人。咱们再不拿决断,我敢说不久之后,他就要从湖北调兵。现在直隶乱作一团,京汉铁路绝不安全。等陈克调集了五万军队过来,聘卿有何良策?咱们就在河南与陈克决一死战么?”
王士珍不说话了,他不能对袁世凯说,“咱们就给大清尽忠吧。”王士珍的羞耻心让他不肯背叛大清,但是这羞耻心也同样让王士珍不能违背着良心说今日的大清值得尽忠。
仿佛是要证明北京的大清顽固派到底是什么货色。门外突然有亲兵进来禀报。袁世凯看了送进来的东西之后,脸色铁青。他把信递给了王士珍。王士珍接过来一看,却是段祺瑞的信。朝廷给段祺瑞下令,让他带新军第三镇回京接受嘉奖。而浙江就交给浙江巡抚张勋。
这群猪!王士珍在心里头暗骂道。慈禧不在之后,满清顽固派们的水平就低落到这个程度了。玩手腕都如此幼稚可笑。若是慈禧,只怕立刻就通过掺沙子的办法,让张勋这个挂名浙江巡抚上任,再把段祺瑞安排一个位于张勋之下的官。让张勋狠斗段祺瑞。怎么可能直接让段祺瑞滚蛋呢?这哪里有人君之相呢?
“袁公,陈克此人绝不会如同冯煦所说那样真心支持您。”王士珍已经没了其他更好的说辞。
“既然都是干事的人,谁能骗得了谁。陈克认为人民党能够最终获胜,我倒觉得咱们北洋可以一统天下呢。走着看吧。”袁世凯终于下定了决心。
事情的进展和袁世凯预计的完全相同,不是说北洋与人民党两家达成了协议之后,天下就归两家所有。想有效的改变局面,还有无数的工作要做。
第一件事就是两家建立了通讯机构。人民党早就有建立根据地电报系统的打算。不过根据地造不出电报线。或者说,根据地的优质电解铜用来造发电机和电动机尚且不足,而品质不足的铜,又要用在子弹壳制造上。根据地简易有线电报网络用的是刚能小批量生产的铁丝。袁世凯立刻提供了一批电报线给根据地。根据地则释放了抓捕的两百多名北洋探子作为回报。
这帮被俘人员带回的消息让北洋军吃惊非小,人民党控制极严,以往是设置关卡盘查过往人等。而根据地根本不允许各村人随意出行。没有通行证,先给扣押了再说。于是北洋探子们如同飞蛾扑火,一个个自投罗网。
人民党对根据地的管理到了这等程度,袁世凯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孤注一掷进攻根据地。王士珍段祺瑞就吃过人民党坚壁清野的亏,进了怀远县之后,他们立刻就两眼一抹黑。北洋三万部队假如杀进根据地,遇到的困难只会比王士珍他们更大。
“告诉陈克,我想和他见一面。”袁世凯命道。

四十三 满清顽固派的末日(一)
十月的天气还不算冷,在河南与安徽交界处,气温更没有到寒冷的程度。1908年中国最大两支武装力量之间的领导者会面前,两边的骑兵已经将会议地点周边进行了反复巡查。不过有点令人尴尬的是,两边的军马都打着北洋的标志。那是北洋原产军马与人民党俘获的军马。
这次会面的地点在安徽阜阳与河南周口两地交界处的一座亭子里。双方先是各自检查了亭子,又联合检查了亭子。没有炸弹,没有刺客。几乎掘地三尺的盘查是为了保卫双方领导者的安全。
这次会议的实质意义并不大,最高领导者的见面不过是告诉两边的部下,合作方向已经达成。剩下的工作则是需要两边进行大量的沟通协商才能完成的。但是其象征意义之大,怎么评述都不过分。这是一次正式的合作表态。无论北洋与人民党之间有多大的分歧与冲突,在基于对付满清顽固派的共同立场,两方终于走到了一起。
不管下头的人如何小心谨慎,袁世凯与陈克都没有畏惧。他们两个人都曾经经历过太多的危险,由于承担着太多人的命运,他们反倒不在乎自己个人的生死存亡了。到了见面的时候,袁世凯与陈克各带了两名随从分别从两边一起向亭子方向驰去。两方的后面都有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虎视眈眈。这并不是一场和平的见面。
袁世凯与陈克都没有在亭子里来一场生死相搏的打算。分别下马,在亭子里见了礼,两人坐下。袁世凯笑道:“好久不见文青,已经记不清文青的相貌了。”
“袁公还是和在北京一样。”陈克也笑着答道。
“文青,我一直有件事不解。既然你如此反清,为何却要花费偌大力气与我和谈。”袁世凯开门见山的问。
陈克笑道:“若是袁公当了大总统,我可向袁公低头。但是满清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根本不配。”
虽然知道这是陈克的奉承,但是袁世凯依旧心里头很是高兴。他也笑道:“文青是后生可畏,我也是很佩服的。”
陈克却收起了笑容,“袁公,论才干您在我之上,经验更是丰富。我若是有些看着可取之处,不过是我从不跟随任何人,所以办事能放开手脚而已。袁公居于慈禧之下太久,有时做事未免瞻前顾后,容易被人抢了先机。不过袁公现在既然决定以北洋利益为上,那我可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袁世凯这么聪明的人,一听就知道陈克话里的意思,“文青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放过满清。这份执着确实是我比不了的。”
“不灭满清这些蛀虫,中国定然没有出路。在这方面上,袁公肯定感受很深才是。”陈克坦然答道。
袁世凯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文青,既然是我给你提的亲,那何家的事情我就不能置之不理。你放心,京城里头有人照顾何家上下。”
对袁世凯的表态,陈克并不太意外,“那可多谢袁公。若是袁公有何吩咐,我能做到的,定然为袁公效劳。”
袁世凯本来就是要让陈克办事,所以他也直入主题,“恩铭让你杀了,这人死不能复生。不过可否将恩铭的棺椁,还有他的家人一并送来。我好给京城里头的人有个交代。”
“袁公还有要的人么?”陈克接着问。
“哦?文青想要谁?”袁世凯笑道。这种交易都是一对一,你让我一个,我让你一个。陈克先开了口,袁世凯要价可就有了极好的把握。
“光复会和我们人民党颇有渊源。我在上海的时候,秋瑾先生对我多方照顾。既然袁公手下段统制攻克了浙江,能否把秋先生还给我。”陈克即便不能让光复会参加到这场主导全中国局面的变化里头来。他也不愿意对光复会置之不理。不说别的,陶成章在陈克这里已经闹了好一阵,陈克怎么都得出手帮忙。
这个请求可不是什么小问题,袁世凯一时没想好怎么问陈克要价。陈克索要的其实不仅仅是秋瑾一人,放了秋瑾,其他被俘的光复会人员就不能杀了。就袁世凯所知,这可是抓了好几百人呢。想了想,袁世凯答道:“文青,你索要光复的人,秋瑾我可以给你。被抓的那几百人我甚至都可以给你。不过若是把人给你,你就得保证光复会在一年内不会回到浙江去。不能给我第三镇添麻烦。”
这个要去也颇为过分,陈克直接拒绝了,“我和秋先生之间是私事,不是公事。所以光复会的事情我不能介入。”
袁世凯很能理解陈克的想法,他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可以放了秋瑾。但是请文青替我带话给光复会的人,让他们派人来见我。而且我现在也问一句,我和光复会之间的事情,文青要插手么?”
“既然我与袁公有了协议,袁公所到之处,我不会插手。”陈克立刻答道。
袁世凯哈哈一笑,“文青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
很多人总以为最高领导人的会谈会谈及如何高深的东西,其实两方的谈判只是互相表明基本立场,具体细节两边根本不会谈。两人只要把具体事务分派给下头即可。反倒是一些与双方领导人关系很密切的私人事宜,反倒可以开诚布公的谈及。陈克总不能让人去营救在北京的岳父一家和秋瑾。袁世凯领兵杀进根据地夺取庆亲王的女婿恩铭的棺椁,明显也不现实。至于亲自传话给光复会,更不可能有效果。所以在这次会面上,反倒有机会解决这些棘手的小事情。
既然确定了不少立场,又解决了各自的私事。两人约定了自己这方下一步具体联络的负责人,接着就告辞了。
会面的主角轻松自如,但是同来的那些人一个个紧张的要命。无论是人民党的骑兵,还是北洋的骑兵,军官都严令绝对保持纪律。可是一边要严防自己这边的人引发对方的误会,却又要时刻监视对方是不是有异动。会谈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两边的骑兵队伍每个人都满头大汗。看到自己这边的领导者安然回来,大家才松了口气。
“袁公,那陈克到底说了什么。”陪袁世凯同来的是曹锟。段祺瑞不在,王士珍得坐阵河南府,曹锟虽然性子糙些,却是个优秀的护卫长官兼骑兵统领。可这性子糙的特点也在此时展现出来了,如果同来的是王士珍或者段祺瑞,他们两位就绝对不会问出这么没水平的话。
袁世凯哼了一声,“过几天过来把恩铭的棺材给我运回河南。”
“就这些?”曹锟还继续问道。自打得知联省自治的这种政治安排后,曹锟就对此充满了兴趣。在北洋诸将中,曹锟是第一个主动跑去找冯煦探听消息的一个。更详细的了解到联省自治后各省主管者拥有的强大自治权后,曹锟心花怒放。满清的封疆大吏都没有过这么大的权力。让曹锟背叛袁世凯,他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但是只要能得到袁世凯的首肯,成为未来一省督军的话,那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土皇帝。
所以与人民党的谈判中,曹锟极力表现出为袁世凯马首是瞻的态度,同时也坚决希望能够推行联省自治的政治模式。
袁世凯对此心知肚明,曹锟只是因为城府比较浅,表现的明白罢了。北洋诸将不管对人民党抱持什么态度,对于联省自治都有着强烈的兴趣。在这点上,只要袁世凯敢许给这些人地盘,他们就敢闯刀山下火海,对满清以及敢于阻止这帮人得到地位的所有势力干出任何事情来。这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军心可用”,不过袁世凯却想苦笑。人心就是这么样的脆弱。怪不得陈克能这么短时间内崛起,哪怕半途投奔到陈克手下的冯煦,也没表现出这等急不可耐的渴望。
“哼,回去吧。”袁世凯甩给了曹锟一张冷脸,催马就走。曹锟受了这个待遇,反倒清醒了点,他向马队吆喝一言,接着一言不发的紧跟在袁世凯后面疾驰而去。
陈克回到凤台县之后,人民党中央委员会的干部们已经全部赶回了凤台县。陈克当时搞的中央会议,党中央出席人数仅仅到了最低限度。现在陈克下了命令,全国中央委员,能回来的统统回来开会。消息传到各地,除了正在湖北的部队因为实在抽不开身,只派了一名中央委员以及一名党委代表赶回根据地之外。包括山东根据地的尚远、陈天华等人都急匆匆的赶回根据地来。
这场变动之大可以说是晴天霹雳。前脚还和袁世凯拼死拼活,一转眼两边就达成了协议。莫说没参加上次会议的同志,就连参加了上次会议的同志也感到不可思议。
“近期的军事工作是这样的,在袁世凯带兵北上之前,我们主要是进行夺取湖北与江西的工作。一旦袁世凯北上,我们把在直隶的部队立刻撤回来。然后进入江苏北部作战。夺取一徐州为中心的苏北地区。并且夺取连云港。”陈克提出了军事方略。
不少同志以为人民党的议和是变相的投降,听了陈克的安排,这种担心立刻被消除了。按照这种安排,部队的出击范围远远超出了以前的计划。军事行动规模大了好几倍。
华雄茂原本听说陈克要与袁世凯“议和”,可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现在听完了计划,他忍不住笑道:“陈主席你这是要累我们啊。”
“这就能累死的话,那以后的工作我觉得能把大家再给累活过来。”陈克笑道,“从现在开始的八到十年里头。我们会有无数的工作要做。党的建设,新的根据地里头的农业,工业,教育。以及解放全中国的战争准备。大家做好累死累活的打算吧。”
一听说解放全中国,章瑜眼睛里头寒光一闪,“陈主席,八到十年之后,北洋已经占据了全面的优势。那时候我们累死累活的,只怕是给北洋做盘菜吧。”
“章瑜同志,你这话不对。北洋现在都打不过我们,以后更不可能打得过我们。”华雄茂立刻开始反驳道。
“我们现在再扩大,也不过是现在的四倍地盘。北洋那时候控制的可是整个中国。我们就这么牛了?一个打十个。”章瑜很是有针锋相对的态度。
“我们刚到安徽的时候才几个人?一百多号人。安徽一千多万人口。按你这说法,我们真的就这么牛,一个得打十万个呢。”华雄茂立刻反唇相讥。
被华雄茂抓到了不合逻辑的地方,章瑜也不恼羞成怒。他向陈克问道:“陈主席,我不理解。就算是和北洋暂时合作,我们也没必要让出长江以南的地区。湖南湖北,四川云贵,江苏浙江,两广。咱们不是打不下来啊。”
这个观点在中央里头很有市场,人民党的赫赫武功是所有同志们的信心所在。刚到根据地百十人,不过三年多点,已经打得满清只剩了北洋这一家的机动兵力。任何一省在人民党面前只有瑟瑟发抖的份。中央根据地已经有三个师六万人,而山东根据地也有四千多骑兵,他们正与数千江湖豪杰纵横直隶。在北京城下烧杀抢掠。有这等力量,人民党没有理由向北洋俯首屈膝。
但是制定这个计划的是陈克。在党内,你可以质疑任何一个人胆小怕事。但是唯独不能质疑陈克胆小怕事。陈克带领同志们完成了一个个想都不敢想的军事行动,千里突袭安庆,水陆围歼黎元洪,大破三路围攻,全歼段祺瑞王士珍。如果去质疑陈克错了,大家觉得或许质疑自己错了更让自己放心。
陈克沉着脸微微点着头,大家知道,这是陈克要说出些让同志们震惊的话之前经常有的表现。果然陈克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神色,他的声音先是平静,在说话的过程中很快就变得激烈起来,“同志们,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满清。作为中国,我们是要和整个世界竞争的。大家觉得我们这六七万人很了不起。在中国这个范围里头,可以这么说。但是在欧洲,一个屁大点的国家就能动员三五百万军队。这支军队每个士兵的装备都不比我们差,而且这支军队每个师拥有的大炮比咱们整个根据地拥有的大炮都多好几倍!”
陈克的声音如同雷霆一样震动着整个会议室,而他描述的这个景象,让章瑜在内的所有同志都哑口无言。
“是,我们是有一千两百万以上的人口。但是这六万兵就到了我们的极限。这六万部队北打到河南,西打到湖北,东打到江苏浙江,南打到江西,这就到了极限。整个长江以南?往南打到江西最南边,粮食供应就断了。现在大家觉得我们好像是指哪里打哪里,那是因为我们靠了水路运输。没有缴获的这些小火轮,你怎么运兵与运粮?脱离了水路补给,走山路能把咱们自己给拖死!没吃的怎么办?咱们当土匪么?”
所有曾经乐观估计革命局面的同志们都蔫了,就连章瑜也低下了头。不过章瑜毕竟是章瑜,他很快抬起头,“陈主席,我前面所说的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这种错误想法,我反省。”
陈克点点头,他吁了口气,平息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这才继续说道:“同志们,革命是分阶段的。就如同小学有小学的功课,中学有中学的功课,你到了大学,不仅要学习知识,还要学习研究方法。就跟咱们现在在这几条小河沟里,这么一丁点的小破船就够了。就是这么几条小破船,咱们自己现在还造不了呢。革命不光是打到反革命,还要学会建设。这建设不仅仅是工业、农业,以后还要有思想上的建设。我个人认为,在未来的八到十年里头,咱们能把咱们圈出来的这块地建设到欧洲的水平。我认为这都做不到呢。”
干部这里头严复与蒲观水是出国看过的,他们听完之后缓缓点头。陈克的标准可真的不低。如果这块地能有欧洲的水平,统一中国那真的是弹指一瞬的事情。
“在欧洲,有这么一大块地盘,有这么多人口,那也得是个德国。德国这个国家,动员起来,陆军能有300万,大炮十几万门。海军能有上百条几千吨的军舰。上万吨的军舰能有四五十艘。一艘这种军舰就得用几万吨钢铁。就是说,光德国用在建造军舰上的钢铁就有一千万吨。一千万吨,同志们。咱们到现在整个根据地用掉的钢就没多少,铁就更少了。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万吨。只有德国的五十分之一。光扩大地盘,不搞建设是不行的。”
中央的同志原本还有种种态度,此时一个个全部被这巨大的差距给吓住了。所有人鸦雀无声,原本还想跟着章瑜质疑陈克的,此时更是觉得羞愧难当,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下头去。
“八到十年时间,大家好好干,我认为钢铁产量年产三百万吨还是可以达到的。而且新的这一大片根据地,如果孩子们都能上学,加上大人们开始学习,我认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高中生,我认为还是可以有的。”陈克此时的语气就变得舒缓了不少,不再是激愤,而是尽力在说服同志们。而陈克提出的这个数目,在极大刺激同志们的同时,却也带给同志们极大的希望与信心。一年生产三百万吨钢铁,虽然听着夸张,可是这是陈克说出来的。无形中就让同志们感到一种实现的可能。
陈克继续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道:“但是搞这样大规模的建设,我们就需要一个和平环境。如果中国的掌权者是满清,那坚决不行,不搞建设也得先把满清打掉。如果名义上的统治者是北洋,我认为还是可以接受的么。好歹北洋也是一个比较现代的集团,他也是会搞工业搞建设的。而且北洋是搞洋务出身的,他们是懂得怎么与世界各国打交道。在这点上,我们还得向北洋学习呢。而且北洋这些人,骨子里头不是卖国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们也会尽自己的努力去维护中国的利益。革命的最终结果肯定是咱们人民党获得最终的领导权,但是我们要能够忍耐革命过程中的长期艰苦过程。”
“陈主席,咱们以后怎么对付北洋?按你这么说,他们可是有先进性的。”问话的是陈天华。这个曾经的“激进”革命者,已经是山东根据地政治部主任。在其他同志不敢吭声的时候,陈天华到没有被吓住。
陈克终于有了笑容,他答道:“北洋是有先进性,他们现在拥有的知识,以及未来会采取的很多方法,都有我们可以学习的地方。不过北洋的制度比起咱们的制度落后太多,我对北洋的看法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哈哈。”有些幽默感比较强的同志听到最后这话,已经忍不住笑起来。陈克对北洋的轻视,让大家信心更鼓起来不少。
看沉闷压抑的感觉消散了不少,陈克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同志们,建设要比破坏难。想最有效的推进革命,我认为苦练内功最重要。回顾咱们这三年的革命工作,在建设上花费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军事斗争上耗费的力量。可以说,没有这些建设,就没有咱们一次次的军事胜利。如果没有咱们和人民深入广泛的结合,就不可能有现在这么广大的根据地,更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军队。我们现在即将走上整个中国这个政治舞台,在未来还要走上整个世界这个更大的舞台,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更加强化我们建设的能力。这就是我认为要和北洋达成协议的根本原因所在。”
严复开始鼓掌了,接着是蒲观水,华雄茂,宇文拔都,任启莹,很快所有中央的同志都开始热烈鼓掌。陈克并没有辜负同志们的信任,他依旧旅行了党的领袖所该承担的责任,为党选择道路,并且向党中央解释理由何在。
陈克挥了挥手,掌声很快就平息下来。按照习惯,陈克就该继续履行其对党中央的义务,在确定了方向之后。与同志们一起制定执行步骤。
“同志们,现在咱们好像与北洋达成了协议,可是我们也要做好北洋随时翻脸的准备。军事斗争的准备一点都不能松懈。北洋这个组织本来就是一个很松散的联盟,袁世凯这个人当奴才当惯了,你让他自己起来当家做主人,他很不习惯。保不准他就给你来个进一步退三步的事。咱们不能对他们抱以幻想。”
陈克这话刚说完,会议室里头已经哄堂大笑起来,这就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个陈克,那个绝对不会把党的命运寄托到别人身上的领导者。也是大家心甘情愿把自己身家性命交到其手上的那个领导者。

四十四 满清顽固派的末日(二)
赫赫有名的北洋六镇,除第一镇由旗人组成,袁不能完全控制外,其余五镇全部是袁的嫡系。这六镇北洋军第五镇驻扎在山东济南,其他五镇全部在河北驻扎。
到了1908年十月,随着战争的展开,第三镇在段祺瑞带领下驻扎在浙江杭州。第二镇、第四镇、第六镇,移兵河南。第五镇依旧驻扎济南。留在直隶河北的,只有驻扎京北的第一镇。
第一镇是旗人组成的部队,摄政王载沣比较放心。按理说,直隶河北的兵力并不算匮乏,除了第一镇,还有京城各旗各营的“疑似军队”。另外,摄政王载沣与宗室们模仿德国禁卫军的模式组建了一支“皇家禁卫军”。
平心而论,外交家俾斯麦首相建立的小德意志帝国虽然号称“军事立国”,实际上普鲁士最擅长的就是“伪装成一个军事强国”。皇族近卫军这玩意与其说是有战斗力,还不如说是逼迫那些容克土包子贵族强制接受现代科学教育与纪律,不让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丢人现眼。
载沣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1905年奏请设立的贵胄学堂,原本是为皇族抓军权而培养军事人才的,但那些子弟却大多不成器,正如清末《竹枝词》里嘲讽的,“而今贵胄列专科,功课平均嫖赌多;最有惊人可传事,也能唱得几军歌”。《清宫遗闻》里也记录了这样一出滑稽戏,说贵胄学堂的学生多半王公贝勒或宗室子弟,所以校内用餐都做得极其丰厚精美,每人一席,一天就要花掉七八两银子,要是稍微不顺他们的口味,这些人当席飞盆掷碗,大加呵斥。就连学堂的总办、教习,这些人也被视同奴役,任由阿哥学生呼往喝来,惟命是听。更荒唐的是,学生每日到堂,必须要由教习派人去请,有时竟然要请上四五次才勉强到场,而来时又正好挨到午饭时间,于是这些人便叫上饭,吃完后嘴巴一抹,扬长而去;也有偶然来一次讲堂的,有时候兴致来了,便在课堂里高唱京调一曲。此等形状,不胜枚举。
事实上,载沣三兄弟也都是贵胄学堂的学员,但他们除了在开学仪式上稍出席一下外,又何尝真的去学堂上课?摄政王尚且虚应故事,其他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载沣万万想不到,这么一群王八羔子们也有一天要上战场了。
噩梦是从十月初开始的,仿佛是从地里头冒出来的一样,成群的马匪突然间就抢掠了北京城外的各处皇庄。马匪们不仅抢掠,手段还极为血腥。皇庄里头管事的、伙计,凡是宗室家族派去的人,统统被砍了脑袋。由于十月是出行游玩的好日子,去皇庄游玩的人中颇有些宗室的王爷贝勒,福晋格格。这些宗室的王爷贝勒统统被砍了脑袋。福晋格格则是踪迹全无,看来是被马匪们掠走了。
最令宗室们惊惧的是,看来这些马匪里头还有龙阳之好的人物,几个粉嫩嫩的王爷贝勒尸体都没了裤子,菊花明显被人用过。
拱卫京师的神机营随即从王府井磨磨蹭蹭的转移到丰台大营。这支由旗人组成的“疑似军队”,进驻丰台大营后立刻遭到了马匪奇袭。马匪趁着夜色杀进了丰台大营。神机营这支“疑似军队”根本没有战斗经验,战斗力基本为负数。遭到突袭之下毫无应对方法,亡命逃窜时任由马匪们追赶砍杀。马匪们制造了遍地尸体的同时,还抢掠了军火,随即纵火焚烧丰台大营,京城居民看到丰台大营的火焰烧了整晚。
到了此时,驻扎京北的北洋第一镇不得不投入兵力剿灭土匪。追击土匪的骑兵营遇伏之后全军覆灭。步兵刚进入京城,马匪们就闯入京北的第一镇军营,大火又是烧了一夜。
接下来遭殃的则是正在修建的慈禧陵墓,他们驱散工匠,屠杀太监官员,把已经开始修建的墓地上的木料一并焚毁。
这大股的马匪还很懂情报的重要性,他们把京城通往各地的电报线统统拆走,各地中继点报站遭到抢掠,设备也被扫荡一空。点报站房屋则被焚毁。北京顷刻就成了瞎子聋子。
各地遇袭的消息通过信使不断传来,摄政王载沣无奈之下,威逼新军第一镇步兵出击。从通州得到了马匪肆虐的消息,新军第一镇无奈之下出击。半途就遭到了截击,第一镇几乎全军覆没。自此,直隶的正规军可以说荡然无存。马匪歼灭了满清的正规军后,立刻四散入各地活动。
偌大的北京此时几乎可用之兵,只能把警察与各路“疑似军队”派上城墙守卫。可京城里头谣言四起,一日三惊,更无片刻太平。到了此时,载沣倒想起“贵胄学堂”,不管怎么样,有这些人在指挥的话,好歹能激励一下士气。不过这个想当然的选择还不如不这么选择。人事安排倒是安排下去了,可没有贵胄学堂的贵胄子弟们去赴任。有些比较老实的部队甚至专门派人登门去请,其结果可想而知。要么这些贵胄们托病不出,要么干脆就把这些守城的讨厌鬼给撵出门去。这对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原本已经开始涣散的军心,此时更到了离心离德的程度。
宗室大臣们平日里倒可以夸夸其谈,在纸面上“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可以的,真的面对这等局面,他们一个个都傻了眼。载沣知道袁世凯不会傻乎乎的自投罗网到北京来。情急之下,他向远在浙江的段祺瑞传达了让段祺瑞带北洋第三镇回京受赏的命令。载沣自以为一石二鸟的妙计完全起到了反效果,这就不是载沣的智商可以理解的了。
载沣倒也想过向洋人求救,不过洋人的军队是为了保卫使馆的。在电报全面中断的时候,他们自然不可能给载沣帮忙。不仅不帮忙,各国使馆团反倒质问载沣到底怎么一回事。这内外交困下,载沣就是躲进王府不出来了。
大批的宗室官员前往载沣的王府要他拿办法,可都被拒之门外。直到裕隆太后派人来叫载沣,载沣才不得不进宫禀报此事。可禀报能有啥效果?实事求是的陈述问题,并不等于能够有效的解决问题。裕隆太后除了哀叹哭泣之外,也毫无办法。
派去山东求救的信使这一去不复返,马匪们又截断了铁路线。北京城这个中国的权力中心,此时成了中国最不安全的地方。
可怕的局面终于从城外延伸到了城内,马匪们渗透进了京城。由于“贵胄学堂”的学生拒绝出任各城门指挥官,而马匪们并没有进攻城墙的迹象。京城的守卫其实极为懈怠。10月29日,马匪里应外合,突然突破了京城的朝阳门,直接杀入朝阳门内的怡亲王府。
怡亲王的祖上就是被很多同人女念念不忘的雍正的兄弟,十三阿哥。不过到了这一代则屡遭变故。在庚子年,溥静由于纵容义和拳,外国公使团强烈要求处死溥静。溥静忧虑而死之后,慈禧立刻剥夺了溥静的王爵,又把爵位赏赐给溥静胞弟溥耀的幼子毓麒。但是承袭王爵,要等一等、看一看,须经“两年观察考验期”。
怡亲王府本来就经历了八国联军的纵兵抢掠,又遭到了慈禧严厉的打击,结果一蹶不振。不过马匪们并不是要痛打落水狗。“防卫不严,离城门近”就是怡亲王府倒霉的理由。
杀进亲王府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马匪,屠杀王爷对这些人实在是极大的乐趣。当晚,怡亲王府上下除了几个有姿色的年轻女子被掳走之外,其余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被砍了脑袋。一把大火开始在怡亲王府燃烧起来之时。满清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扯了下来。展现在京城以及天下督抚面前的,是虚弱到任人宰割的满清顽固派的惨像。
满清王爷怡亲王在城里头被灭门,女眷被掠走的事实令所有王爷们吓得魂飞魄散。特别是家里头人丁众多的王爷,这种可怕的灭门结局让恭亲王家率先出了昏招。他们试图逃出北京城去,躲到治安尚好的天津。化妆而行的恭亲王家先头部队立刻遭到了袭击。呼啸而来的马匪们把一串脑袋扔在了北京城门口,又呼啸而去。被吓破了胆的城头卫兵们好久之后才敢去收拾人头。恭亲王府家的人素来爱招摇过市,嘴歪眼斜的人头立刻就认出了身份。
恭亲王家化妆出城,这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让这些人没能逃过毒手。到了此时,满清王爷们甚至连追查凶手的勇气都不再有了。各家各户都绝了念头,男丁们拿着武器保卫家庭,女性们都怀揣利器,准备遇到不测时自尽,或者自毁容貌,以免受辱。
在一处山神庙,作为“地方豪杰”联络官兼指挥官的庞梓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仰天大笑,接着又伏地大哭。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满清王爷欠下河北与山东豪杰们的血债,总开始稍微偿还了一点。
这次军事行动,庞梓早就下了决心要狠狠的杀一批满清王公报仇。人民党对这次的行动态度很暧昧。山东根据地的部队,绝大多数出身草莽。这帮人或多或少都与北洋有仇。像庞梓这样义和拳出身,同时参加过景廷宾赵三多起义的兄弟也并不罕见。对于杀戮以往的仇敌,这些同志一点都没有心理负担。而庞梓更是召集了好多河北太行山的“地方豪杰”。这些人肯下山来做这一票,无非是“抢钱、抢粮、抢娘们”。这也就注定了这次准军事行动绝不可能是两军交战那种堂堂正正的厮杀,优待俘虏的局面。
综合了种种现实情况,此次行动的纪律要求就成了“绝对不允许部队参与强暴,屠杀妇孺的行动。”部队不允许这么做,可不等于要把规定强行安插到“地方豪杰”头上。而且要求货真价实的土匪们遵守这种规定,很明显也属于不实事求是的范畴。庞梓就充分的利用了这个规定。
土匪们虽然平日里看着凶悍,其实都有种强烈的自卑心理。对社会上“身份高贵”的王府的人施以暴力,能让他们自卑的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庞梓并没有刻意煽动,只是行若无事的砍了几个脑袋,证明这些杀戮不会引发什么可怕后果。接下来的事情就无需庞梓再鼓动。所有的杀戮都是江湖豪杰亲力亲为,在动手之前,庞梓也会把部队同志调开。听着那些王公贵族以及走狗的哀号惨叫,庞梓心里头甭提多开心了。
马匪也是很讲规矩的,队伍里头可以大笑,可以大喊,可以大骂,大哭则不行。豪杰们普遍认为,放声大哭会引来晦气。在这个问题上,根据地的心理分析部分完全没有这等迷信的看法。根据地心理分析部门依照陈克主席提出某些“尝试性理论”总结出的看法是,真心哭泣会带来情绪的极大释放,而抢掠者最大的心理动力是“欲望”引发的高昂情绪积累,这两者是背道而驰的。
情绪释放之后,人们的注意力强度会降低,主观能动性降低。“细节决定成败”,注意力不集中会引发各种纰漏,主管能动性降低则引发了关键时刻“慢一步”,综合起来,失败可能性大大提高。马匪在长期时间中得到了规律,由于缺乏更加科学的分类总结理论框架,不得不用各种“迷信”来解释,但是从实践中得到的具体经验绝非迷信。
行动前进行这些理论内容探讨时,庞梓刚听了一会儿就发现,不用去抢掠,只是研究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能让人完全失去抢掠的欲望与冲动。可是现在他喜极而泣放声大哭的时候,这些理论莫名其妙的就从脑海里头冒出来。由于是喜极而泣,庞梓很快就收住了哭声。他随手抹了一把脸,喊了一嗓子,“吃饭。”接着去火堆边盛碗饭开始吃起来。
这个做法也是心理部门建议的。所谓张弛有度,为了能在抢掠行动具体执行中保持高昂的情绪,平时反而要压低心理兴奋,就如同上游积蓄起大水,才能在爆发的时候横扫下游。
马匪们都是积年行家,虽然不知道庞梓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快,不过庞梓完全恢复了“传统的规矩”,大家立刻放心下来,也一起静静的低下头开吃。
庞梓所在的这群马匪数量不太大,共有五十多人,却是太行山最骁勇的一伙。就是他们血洗了怡亲王府,抢了很不少东西。庞梓之所以和他们一起行动,就是要向诓骗了义和拳兄弟的怡亲王报仇。当年怡亲王与刚毅巧言万端,诳了兄弟们进京,庞梓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怡亲王溥静到底什么下场,庞梓从来没有熄了这报仇的念头。
坐在庞梓身边的是人民党政治部干部候沛丰,他公开的任务是与庞梓一起行动,“避免过激局面发生,以及监督保护庞梓不要犯错”。实际上这些都是附带任务。候沛丰真正任务则是观察研究马匪特点,为以后与土匪打交道以及更远未来大规模全面剿匪提供有效的研究。
人民党不会允许土匪横行的局面长期存在,在一定时期,土匪则是不可避开的打交道对象。趁着这次行动,相当一部分干部都接到了此类任务。候沛丰一面吃着饭,一面自然而然的观察着马匪们。这个团体与人民党那种亲密的组织不同,自打第一天到这里,候沛丰就感觉到一种身处狼群的感受。所有土匪虽然分工明确,行动协调性很好。但是在每个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各自圈地的范围。随着抢掠战利品的增加,这种画地为牢的局面越来越明显。等到回山寨之后分享的共有财物,私人可以直接占有的财物。土匪之间的关系随着局面的变化不断变化。互相交谈的话也不断变化。
仔细观察起来,这一切变化都处于着看似有章可循,却又时刻变化的动态中。候沛丰能够成为政治部干部,经过大量的思维锻炼。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短时间内完全掌握这些土匪们的特点与变化。
吃完饭之后,是土匪团伙的娱乐时间。五十几个人抽签,马匪首领对庞梓笑道:“庞大王,你既然带我们来,好几次都没抽到你和这位兄弟了。我这里做个主,你和这位兄弟这次就不用抽签了。”
庞梓大笑一声,“诸位兄弟,我庞梓是个爱讲虚面子的人。兄弟们肯出山帮忙,我庞梓就得让兄弟们先开心。不然以后我庞梓吹起我多讲意气,我自己都心虚。现在狼多肉少,不用说别的,抽签。”
打家劫舍的土匪们平素里就缺女人,更是从未玩弄过如此“身份高贵”的女人,大当家的请“庞大王”一起分享福晋格格,原本就是场面话居多。既然庞梓要更“场面”,大家也不客气,抽签结束,庞梓与候沛丰两人如愿以偿的没抽中。运气不错的马匪们到了捆绑福晋格格的测屋兴致盎然的排队枪毙。
候沛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融入这么一个团伙里头,自打开始他就一言不发,只是老老实实的干活。马匪们也把候沛丰当了一个老实人。虽然不把候沛丰放在眼里,却也看在庞梓的面子上不去刁难他。
候沛丰知道这番子娱乐结束之后马匪们就要灭了篝火,进入戒备与休息并存的安静时间。他拿出一本小册子,借着火光抓紧开始阅读。
“由此看来,认识的过程,第一步,是开始接触外界事情,属于感觉的阶段。第二步,是综合感觉的材料加以整理和改造,属于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阶段。只有感觉的材料十分丰富(不是零碎不全)和合于实际(不是错觉),才能根据这样的材料造出正确的概念和论理来。
这里有两个要点必须着重指明。第一个,在前面已经说过的,这里再重复说一说,就是理性认识依赖于感性认识的问题。如果以为理性认识可以不从感性认识得来,他就是一个唯心论者。哲学史上有所谓“唯理论”一派,就是只承认理性的实在性,不承认经验的实在性,以为只有理性靠得住,而感觉的经验是靠不住的,这一派的错误在于颠倒了事实。理性的东西所以靠得住,正是由于它来源于感性,否则理性的东西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只是主观自生的靠不住的东西了……
第二是认识有待于深化,认识的感性阶段有待于发展到理性阶段——这就是认识论的辩证法。如果以为认识可以停顿在低级的感性阶段,以为只有感性认识可靠,而理性认识是靠不住的,这便是重复了历史上的“经验论”的错误。这种理论的错误,在于不知道感觉材料固然是客观外界某些真实性的反映(我这里不来说经验只是所谓内省体验的那种唯心的经验论),但它们仅是片面的和表面的东西,这种反映是不完全的,是没有反映事物本质的。……尊重经验而看轻理论,因而不能通观客观过程的全体,缺乏明确的方针,没有远大的前途,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和一孔之见。这种人如果指导革命,就会引导革命走上碰壁的地步。”
这是候沛丰最喜欢的《实践论》,这篇文章怎么读都不太容易理论联系实际,却又不经意的从字里行间产生强烈共鸣。一面读《实践论》,一面把当前观察马匪特点的工作与理论相结合。
是我感性的观察不够?还是我陷入了“内省体验的那种唯心的经验论”的困境?种种想法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框架内反复冲突,沉浸在学习过程中的候沛丰根本就听不到隔壁排队枪毙时发出的奇奇怪怪的声音。
庞梓同样在学习和反思。这次联合行动分为两部分,以山东根据地骑兵大队为主的正规军,在人民党河北情报机关的情报网支持下,给与了满清正规军以毁灭性的打击。虽然不知道情报机关对满清的渗透到底深入至何等程度。准确有效的情报让每一次军事袭击都获得巨大的成功。
对各处庄园以及对王公贵族的袭击全部由“江湖豪杰”来承担。豪杰们坚决反对与“官面上的人”相对时“显了像”,所以他们抱持“杀光抢光”的行事风格。
大规模抢掠行动到了这个时候,按照马匪的规矩,大家也该散伙了。想到这里,庞梓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磨得有些破损的纸。
这是陈克画的一张“抢掠收益曲线图”,还列了个“猜测理论公式”。陈克没什么抢掠经验,不过他大学校长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陈克虽然不是数学系的,但是在学校的时候也附庸风雅的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大型阶梯教室中听过这位老学者的“数学与生活”的讲座。
包括陈克在内的所有同学都感触深刻。这群门外汉们感动有余而专业性不足的赞美是“数学就是这位老先生家的狗,让它干啥他干啥。”
数学是一门很神奇的学科,它可以完全不依赖实际情况,而去描绘现实。陈克干起革命之后,才算是明白为何外国电影里头对数学家们的推崇。过度神话数学并不科学。不过充分利用数学则意义重大。
如果不是庞梓这些同志大多数只掌握到了二元一次方程式,陈克其实很想给他们用微积分,二次积分,多重积分积分,用求趋势的高等数学方法分析抢掠最优化选择的。抢掠对象、行动路途、搬运难度、携带难度,这些基本参数确定之后,完全可以用数学方法对行动进行最优化合理安排。而利益风险比,也很容易就可以定量求出。
庞梓原本是从实践角度来对待抢掠的,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公式让他有种本能的抗拒感。可理论联系实践这种事情对任何行业都一样。耐着性子听了一番理论讲解,庞梓突然发现这里头的道理与他长久实践不谋而合。唯一区别只是双方用词不同,实践者凭经验寻求每次行动最大成功率,理论者靠规律指出宏观局面下的普遍情况。
从一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的学习,到后来自发主动的接受。庞梓甚至举一反三的理解了军校教育中的一段话,“战略因为正确才能成功,战术因为成功才能正确。”
庞梓已经明白,掠夺规模越大,理论指导正确性与普遍性就越明显。在直观的坐标曲线上,马上就要到抢掠收益与付出的拐点。再往下进行,除非扩大抢掠范围,否则收益率将一落千丈。
有这样的一种工具,庞梓很想弄明白这简单的数字与图像到底蕴含着何等神奇的魔力,能够在事情开始前就告诉事情发展的方向。可他的这点子根本不足以理解这等程度的数学问题。这就跟陈克在学习高等数学之前,完全不明白画坐标曲线的意义何在一样。
研究了一番后,庞梓还是不明就里。无聊之下,他拿了根前端烧成黑炭的木棍,把曲线图与几个二元一次以及二元二次方程式画在了墙上。刚画完没看多久,排队枪毙已经完事。不管有没有放松,马匪们该休息了。大家各自躺在自己的财物势力范围内开始休息。火堆没有继续添加燃料,也慢慢的熄灭了。
凌晨时分,马匪们全部起身。收拾好好马匹与战利品。他们向着预定的下一个集结地疾驰而去。
也许是这些人的幸运,或者是庞梓昨天晚上的哭泣时间和强度不够,“招来的霉运不足”。他们离开两个多小时后,一大队德国骑兵呼啸而来。这些都是使馆区的卫队,马匪们的抢掠以及切断通讯终于让使馆团们感觉得象征性的展示其存在了。
反正通过满清提供的渠道得知某股马匪在这里休息,德国人出动了。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海因茨少尉。谨慎的确定破庙里头已经没有马匪,却有过大队人马驻扎的迹象后。海因茨少尉下马进了破庙搜索。
空荡荡的破庙里头有着各种迹象,例如偏屋里头女人的内衣,还有一些被抛弃的破损却颇为昂贵的布料。看来马匪的确在这里休息过,却没有任何能明确证明他们逃往何处的实际物证。本来就怀疑满清情报不准的少尉用德语骂了句娘,就像离开。然而就在目光不经意的一瞟,海因茨就停住了步伐。
少尉混过皇家近卫军,为了镀金才到中国当了使馆武官。在少年军校里头数学是必学课。看到墙上那熟悉的坐标曲线图,海因茨少尉就觉得手掌上一阵抽搐。军校老师是体罚学生的,海因茨少尉当年数学不好,那可是遭了不少罪。
凑过去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坐标,以及方程式。用非常新鲜的炭笔写在墙上,用来写字的碳棍上,还有着从墙上蹭下来的灰土。
再抬起头,海因茨仔细打量着这间破庙。他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希冀,就是上帝如果能给以明示就好了,昨天在这里居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土匪!就是在德国,大多数人也是不懂这种高深的数学知识啊!

四十五 满清顽固派的末日(三)
“严先生,我有件事想请您去见见袁世凯。”陈克一面请严复落座,一面说道。
进入了十一月份,气温骤降。严复穿了件军用棉大衣,却还觉得冷。他把手在煤炉上烤了一阵,才觉得好了不少。与北京天津不同,安徽很是湿冷。陈克倒是考虑过建立暖气供应,可是没有大型火电站,没有锅炉。钢铁也不足,镀锌的暖道烟囱更没有,只好用烧煤火炉的方式取暖。
“文青下令即可。”严复对陈克这话有些不解,所以回答也是充满了试探性的。两边合作达成后,严复对陈克倒真的生出了一种佩服。若是普通人,对着各种海潮般涌来的资料,本该瞻前顾后,左右为难。陈克仿佛亲眼看到北方局面般,能从无数情报里头很快找出最关键的部分来。所以严复猜不出陈克到底要自己去和袁世凯说什么。
陈克把一份计划书递给了严复,严复越看神色越凝重起来。翻看了好几遍,他才点点头,“此事果然得我去和袁世凯谈。”
“严先生,满清窃夺中华。毁书、篡改的事情就不说了。但是我等在推翻满清的时候,绝对不能让流传到现在的文献资料被毁。可是袁世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注意这等细节的人。我若强调此事,袁世凯也不会放心上。只怕他还觉得我要么居心不正,要么就是没事找事。我想来想去,也就严先生去说及此事袁世凯可能会听。虽然和那些资料相比,严先生更……”
严复难得的打断了陈克的话,他郑重的神色里有着难以按捺的激动,“陈主席,你能有此想法,我是真心佩服的。以前你就讲过,我中华的信仰,就是我们几千年来详细记载的历史。为此事去见袁世凯,我个人安危不值一提。若是为此而死,我严复求仁得仁,何其快哉。我回去安排一下工作,马上就动身。”
“此事牵扯极大,请严先生一定告诉袁世凯,我人民党对此事极度重视!”即便是严复态度坚决,陈克依旧忍不住反复叮咛。
对陈克的焦虑,严复感同身受,他连连点头,“陈主席提及此事,我现在心里头也是火烧火燎的,若是没有别的事,我现在就回去。”
三天后,袁世凯听说严复前来拜访,竟然呆住了。这俩老兄弟都在前北洋李鸿章手下效力,在天津的时候,他们和其他一些有识之士经常在一起讨论时政,探讨各种强国门道。那时候何家老爷子,也就是陈克岳父何汝明的老爹还在。他们也曾在何老爷子家聚会过几次。这一转眼就十年没见了。自打严复当了乱党,袁世凯倒也经常记起严复。虽然手头的事情堆积如山,袁世凯依旧放下了当前所有事情,他起身说道:“请严先生进来。”
袁世凯的礼节很重,在中庭降阶相迎。本来主人的地位就要高过客人,满清的臭规矩还特别多,袁世凯这等身份,他在客厅等就是极为礼貌的态度了。一般是极有身份的客人来拜访,也只是被引进客厅,等着主人袁世凯出来见。能在中庭台阶下等待严复,袁世凯给的面子可大的很。
自打庚子事变前就各自忙碌,十年未见,两位前北洋的大将都比各自记忆中的对方形象老了不少。严复1854年出生,袁世凯1859年出生。曾经在一起的时候,严复不到四十岁,袁世凯那时候还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壮。这些年袁世凯仕途一帆风顺,所以变化不大,只是胖了些。严复这些年历经磨难,还是保持了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时一样匀称体态。但是两人都感到对方身上积累的岁月沧桑。曾经意气风发的中年人现在都开始无可避免的步入老境了。
“几道兄,可是见到你了。”袁世凯笑着迎了上来。在前北洋的老兄弟中,论学问严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袁世凯在这点上素来佩服。
“项城老弟,我也很想念你啊。”严复对袁世凯的机敏能干,雷厉风行也很赞叹。因为常年从事军事教育工作,严复眼界极高。尽管袁世凯功绩卓著,平朝鲜,兴洋务,可严复一直觉得袁世凯太在意权力。他固然承认袁世凯的能力,却觉得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再回头看,严复觉得自己那时候还是书生气了。
两人都是当今中国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时间宝贵,所以没那么多虚礼,袁世凯拉着严复进了客厅。他边走边说:“几道兄,你那好徒弟怎么让你来了。这得多大的事情啊。”
“真的是天大的事情。这次我是向项城老弟请命来了!”严复回答的直截了当。
在挨在一起的客座上并肩坐下,袁世凯微微皱眉。严复从不危言耸听,这得多大的事情才能把严复急成这样?
“京城里头那些人现在觉得朝不保夕,文献、书籍等只怕要遭大难。项城老弟,我这是来求你,我中华之所以为中华,就是因为这些文献记载数千年不绝,所以我奉文青之命,前来求项城你救救中华。”严复说完,起身对袁世凯深深一躬。
袁世凯上下打量着严复,那真切的神情声音真不是在作假。而且严复为人大家素来知道,真真正正一个做学问的人。他会为这等事着急……,倒也没什么意外的。
“几道兄,这等事我会在意的。”袁世凯答道。
“可不是在意,我来求项城老弟请当作要务中的要务来办。”严复立刻强调自己的立场。
“这……”,保护典籍文献,袁世凯原本真的没想过,经严复一提醒,袁世凯也觉得这么干没错,可他一点都不觉得这重要性需要上升到严复所提及的高度。
“这是文青的信。”严复把陈克给袁世凯的信递了过去。
袁世凯只读到一半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全部读完更是笑的乐不可支。自打决定与陈克合作之后,袁世凯自己都发现大笑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不少。两人都是干实事的,也都热爱干事,种种策划看了之后就能了然于胸。想到其中的精妙所在,袁世凯觉得是极有知己之感。
“几道兄,你可知这信里头写了什么?”袁世凯
“这信我看了好几遍。”
“可这信里头说的事情摆明不是为了典籍文献啊。”袁世凯很是惊讶。
“那些财物我们一概不管,落到北洋手里自然就是落在我们中华手里。国家资料馆,国家大图书馆,一定要建立起来。我们要出人参与。图书馆馆长得我们指定。”严复说的极为认真。
袁世凯又想了一阵,已经领悟了其中的精髓,“几道兄,这事办起来动用的人手可真的不少。”
“我们知道这要花费多大力气,得用多少心。所以我才亲自过来求项城老弟,若是别人来了,无论他怎么说,项城老弟只怕也不会相信保护文献典籍的心意吧。”严复认真的看着袁世凯。
袁世凯真的很想答应严复,不过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袁世凯是个极有担当的人物,从不大言欺人。话说出去容易,做起来可是千难万难。思前想后,袁世凯再没了初始时候的喜悦,他叹口气,“几道兄,你这好徒弟陈文青可是真的会找麻烦。”
“中国这么大,想为中国办点实事,肯定是无比麻烦。所以我才跑来求项城老弟。”严复态度始终如一。
袁世凯没搭腔,他又把陈克的信拿起来仔细读了一遍。这计划极为巧妙,而且堂堂正正,于公于私都丝毫不损德操。可是真的要执行起来,袁世凯自己都觉得颇为细致,需要非常细致的手腕与操作。放眼整个朝廷,只有袁世凯一人能做到。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想出来的。
“几道兄,这事……,这事我不能全部答应。大处我能办到,可是像这信里头说的这么细,我只能尽力而为。你也知道下头那帮狗奴才的样子,你若不把典籍当回事,就他们那帮子粗胚懂个屁啊,他们也根本不会想到打典籍的主意。可是你把典籍当回事,这帮人就会挖空心思把这些偷了去。偷去之后他们又没用,不过糊糊墙纸。可最后背黑锅的还是我。”说起下头那群混账,袁世凯是又气又恼。
严复答道:“所以文青才专门写信托我带来。这不是支使项城。也是文青知道办事多难,想给项城献计献策。项城老弟,人说万古流芳,你这可就是万古流芳的大事。始皇帝焚书,项羽火烧咸阳,到现在提起来依旧是骂名。你能办了此事,不说几百年,哪怕几千年之后,咱们骨头都化了灰,可后世人提及此事,哪一个不会赞项城老弟你的功绩。”
袁世凯伸手摸了摸光光的额头,“几道兄,这话就不用再说了。若是这事能办成,我身后会有个什么评价我自然是知道的。文青这么做也是好意,我清楚的很。我在这里谢过了。”
说到这里,袁世凯突然叹了口气,“几道兄,你真的是收了个好徒弟。此事只要能记上史书,几道兄倡导之功千年不朽。我也能跟着你沾光,论起对读书人的了解。几道兄可比我强太多。”
严复正想解释这不是自己先想出来的。却见外头进来了亲兵凑前递上了一张拜帖。袁世凯看完之后忍不住笑道:“说读书人就到读书人。几道兄,蔡元培前来求见,这身份竟然是光复会会长。”
严复当然知道蔡元培是光复会会长,蔡元培与陶成章等人理念不尽相同,虽然最初是他办起光复会来,可蔡元培后来反而与同盟会走的很近。人民党崛起之后,同盟会势力大受影响,先是安徽岳王会一度兴起,没几天就灰飞烟灭。余党要么并入人民党,要么跑去湖南。接着光复会脱离同盟会。再接着则是黄兴宋教仁带着华兴会的革命党人回湖南开创局面。几番分裂的打击下,同盟会是一蹶不振几乎没了声音。身在人民党中央的严复好久没听说过蔡元培的消息了。却没想到陈克把袁世凯要光复会前去见袁世凯的消息传递给陶成章之后,蔡元培居然亲自出面。
“既然项城老弟已经答应,那我就先回去了。”严复起身告辞。
“唉?”袁世凯连忙阻止了严复,“几道兄何必这么着急?我知道你们那里也忙的不可开交。不过见见蔡元培的时间你总是有的吧。而且见完之后咱们兄弟吃顿饭。这么久不见,我可是真的想念几道兄。”
严复知道袁世凯这么干也是想向光复会证明,人民党尚且决定屈居北洋之下,光复会就不用想着借人民党之力对抗北洋。不过陈克已经向陶成章言明过此事,现在露脸也不算什么泄漏机密。最重要的是严复也对蔡元培的态度很有兴趣。所以他也就留下了。
对待蔡元培袁世凯可就没那么客气,他与严复原本就不是宾主落座,为了方便谈话,两人随意的在紧挨在一起的两张客座椅子上并肩坐下。现在两人重新分宾主落座。袁世凯自然居中坐在主座上,排序第一位的客座则是让严复坐了。蔡元培被引进客厅,向袁世凯见了礼。袁世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蔡元培见严复在,倒是吃了一惊。两人在上海的时候因为马相伯的原因也一度颇有来往。蔡元培知道严复北洋出身,袁世凯礼遇严复本来毫无问题。可现在严复已经是人民党的首脑,两军几次大战,互相杀伤甚多。现在看他们两人座位派次,俨然又穿了一条裤子。由于人民党崛起,蔡元培这两年到是颇为关注陈克的。想起最初见陈克的时候,陈克孤身一人拜见自己,那时候他满心渴望能给光复会办事,一旦光复会不给陈克机会,陈克立刻扯起人马自己干。几年下来,人民党已经隐隐与北洋集团平分秋色,想到这里,蔡元培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不过不是滋味也只能忍着,蔡元培深深一揖,“袁公,在下应袁公呼唤而来。”
袁世凯自己也是读书出身,只是没能考取什么功名。所以袁世凯本心里头始终不愿意得罪文人,他命人带蔡元培坐到了严复对面更下手的位置。
蔡元培毕竟没有陈克或者严复这种长久的干事经历,双方交谈起来立刻就显得非常艰难。袁世凯本意根本不是想把光复会如何如何。面对当前复杂的局面,段祺瑞第三镇的目的就是守住浙江不要出事。由于光复会是浙江地头蛇,袁世凯知道根本剿灭不了光复会。所以原本他甚至准备开出极为优厚的条件平息纷争。
但是这世上道理本来就是“宁可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去和糊涂蛋说句话”。蔡元培身为一博学之士,说起话来却完全体现不了他的身份。蔡元培当然可以认为袁世凯是个“只顾自己利益的实权派人物”。可袁世凯或许是和人民党政战两路交道打得太多,一时半会儿也完全没有适应蔡元培的想法。
袁世凯问蔡元培来干啥。蔡元培就给袁世凯讲革命。
袁世凯说蔡元培革命纯盘胡搞,蔡元培就说我们有理想。
袁世凯说蔡元培的理想有问题,蔡元培就说我们有事实。
袁世凯说蔡元培的事实不清,道理不明,蔡元培说光复会体制先进。
其中夹杂着诸多往来。
袁世凯谈,光复会别给我找麻烦。蔡元培回应,我们光复会不怕死。
袁世凯劝说,白白死人没意义。蔡元培就抱以,我们以身许国,绝不向满清低头。
等袁世凯强不快,问蔡元培到底来干啥。蔡元培竟然暗示袁世凯要认清形势,大意在光复会这边。
袁世凯暗示蔡元培“很多事情可以谈”。蔡元培立刻就要求北洋军退出浙江再谈。
综合了蔡元培文雅以及拐弯抹角的话,再听袁世凯强忍怒气保持理性的回答。严复实在是哭笑不得。这也是严复工作经验多,见得多,总算是能看出端倪。而谈话两方,都不肯亮了底牌。本来应该酣畅淋漓的谈判,变成了一种折磨。
严复原本就一直认为袁世凯是个实在人,现在他更确定了自己对袁世凯的判断。袁世凯也有难言之隐,和人民党合作,这种事情或许藏不住。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了具体合作的内容。所以面对光复会袁世凯想息事宁人,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光复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自己的地位,还是抱持着对抗为主的心态,袁世凯的这满心和解的意思竟然被当了驴肝肺。
但是严复知道此时他一句话都不能说,宁得罪光复会,不能得罪袁世凯。可是干听着,他也着急。
谈判自然是没了结果,蔡元培最后表示“明日再来拜会。”袁世凯则让蔡元培“想明白了再来。”
两边不欢而散之后,袁世凯余怒未消,他拍着桌子说道:“都是革命党,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严复也不好说别的什么,他只想摆脱这个麻烦。反倒是袁世凯觉得这么谈下去绝没好结果,他问道:“文青可否给出面?”
这等大麻烦严复哪里肯接过来,他劝道:“项城老弟,光复会算是不错的了。你还没见过安徽的岳王会呢,那才是一点道理都讲不通。”
岳王会的覆灭袁世凯稍微知道一点,见严复如此,他也不能强行把这个责任压给人民党。酒席宴上袁世凯忍不住吐了苦水,“几道兄,虽然你当年就不懂做官。可官场里头这些事你都见过。我也实在是苦不堪言。你不把他们当回事吧,他们记恨你。你把他们当回事吧,他们又自己不知道自己算老几了,只给你添麻烦。反倒是文青,行事有礼有节。做事先替别人考虑。想来文青日子也不好过吧。”
“年轻人比咱们老头子有闯劲。”严复劝道。他和袁世凯都四十多岁,在1908年他们的确算是货真价实的老头子了。
“那也是几道兄你这徒弟好,已经能撑起这番局面。看我手下这帮,虽然不年轻了,可也没见他们有什么闯劲,闯祸倒是一个赛似一个。能让我把心操碎了。”说完这些之后,袁世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见严复陪了一杯酒,袁世凯这才问道:“几道兄,你说个实话。文青这次让你来,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打算么?项城老弟把这事办了,就能主持中央,还能有啥别的打算。”
“呵呵。几道兄还要瞒我不成?上次冯煦带的那个地图我看过。我带兵北上之后,江苏北部你们准备怎么办?聘卿这个江北提督驻地就在徐州,你们准备怎么办?”袁世凯直接点出了人民党与北洋最大的冲突点。
严复心中一惊,这是临行前陈克和他讨论过的问题。一旦袁世凯北上,人民党立刻就要夺取江苏北部。既然袁世凯这么问,严复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反问道:“项城老弟近日要北上了么?”
“陈文青是准备在我北上之前要挟我一把么?”袁世凯笑道,“几道兄你可太不老实了。”
严复忍不住觉得陈克简直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了,临行之前,陈克专门与严复说及此事,当时的谈话正好能用来回答袁世凯,“项城老弟,这苏北其实无关紧要。咱们两家在山东的事情上是一定要谈清的。我们是不可能把占据的山东南部那块吐出来。”
袁世凯也不说话,却命人拿过来上次冯煦带来的地图。摊开后问严复,“那你给我说清你们到底要哪里。文青既然在典籍这件事上卖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给我,那不妨咱们两个就把这事情谈了。话说头里,山东膏腴之地,你们一点都别想动。”
严复得到了陈克的山东问题谈判受命,不过这得是袁世凯先提,严复不能主动提及。既然局面发展到这个程度,严复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山东地图,这是山东地形图。山脉,河流在上面是重点显示内容。袁世凯盯着这幅地图,眼里头差点冒出火来。
严复的手指在上头划出线来,却是以山区为主的大块南部地区。
“日照绝对不能让出来。你们就算是拱卫连云港,也不能拿我日照。”袁世凯立刻反对。
“日照可以不谈,但是梁山与微山湖那边,我们要了。”
“你咋不直接打进泰安,拿走济南算了。山河形势,你莫想占了。”
两个老兄弟就这么一点点的扣,一点点的谈。争执到快午夜才好不容易达成了协议。
能达成协议的唯一原因,则是严复表示人民党可以出资兴修境内直达上海的京浦路南段。袁世凯知道人民党终究是会与外国人打交道的,这也挡不住。他要求人民党各海关必须有未来中央的税务人员,该给中央上的关税一分钱不能少。1908年这年头中国关税极低,只有5%左右。严复要求这5%左右的关税也必须分为地方和中央分成的模式。未来的袁世凯中央不能都拿走。大家又开始讨价还价。最后敲定中央拿走关税的四成,地方拿关税三成的比例。
把这一系列关键问题谈完,才轮到了苏北问题。双方约定,必须在袁世凯与江苏议会谈崩之后,人民党才能进入苏北作战。而且不允许完全吞并江苏。只能夺取宝应到盐城一线之北。
“这可是让你们占了大便宜。”虽然只是谈判,但是袁世凯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项城老弟,你放心。文青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既然真心和你谈,我们一定会守约的。”严复虚岁都五十了,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也累的够呛。
“他不守约又能如何,难道文青还能替我打进北京不成?”袁世凯喝了口茶,缓了缓劲。
歇了好一阵,袁世凯才说道:“也不知为何,我就是信得过文青。他交还我北洋军的时候,我当时还觉得被文青勒索了一笔。但是看那么多受伤的官兵都得到了救治,还很尽心。我那时就没了报仇的心思。文青这个人我虽然不了解,但看他却是个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见利忘义。不过几道兄,还望你看好这孩子,千万别让他干出什么傻事来。”
“满清只要逊位了,天下再大乱起来对中国有何好处?咱们两家本来就互相提防,擦枪走火没意义啊。正事还干不完呢,为那么点子蝇头小利,耍些小聪明,吃得亏还不够么?”严复是完全支持袁世凯的看法。
听到这话,袁世凯突然想起了蔡元培,他骂道:“光复会明显是亏没吃够。图谋南京碰了一鼻子灰,若不是文青派兵给他们断后,这些人只怕连浙江都回不去。结果到现在还不明白,以为他们依旧在浙江能够横行。几道兄,你能不能找蔡元培说说,让他们消停一下。你看他白天带着一幅慷慨就义的样子给谁看呢?我想杀他还用让他自己送上门来给我杀不成?”
严复立刻拒绝了,“项城老弟,我是这么觉得。光复会认为自己在浙江地盘尽失,他们怎么都不肯咽下这口气。我们又不能说的太多。怎么个劝法,我是劝不了。”
“几道兄,你不用给蔡元培说太多。你就告诉他,低下头求到我门上来,什么都好说,什么都能谈。他若不肯低这个头,我也不杀他,我也不难为他,让他自己滚回浙江去。”袁世凯说到这里,又气愤起来,“现在这帮人怎么都不懂规矩了呢?这书读狗肚子里了?”
这个忙严复得帮,他第二天一早就去见了蔡元培。令人意外的,陶成章居然也跟来了。一见严复,两人就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严先生,你这是替袁世凯传话吧。要杀要剐随他去,我们既然来了,倒想听听他请我们来到底要干什么。”
很明显,光复会上下认为人民党与北洋达成了某些秘密协议,然后把光复会的利益给出卖了。
严复也没办法,他任由光复会上下言辞中夹枪带棒的一通侮辱,这才勉强让蔡元培同意,为了被俘的几百光复会的同志,暂时向袁世凯低一次头。即便如此,蔡元培再次去拜见袁世凯之前,陶成章却留严复在光复会驻地。
也不知道光复会这是准备把自己当人质,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反正严复是下定决心,等光复会这件事了结之后,这辈子再也不给人带话了。自己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一生清清白白的干活教书,若是给国家办事或者给明白人办事这还行,凭什么要掺乎到这些无聊的意气之争里头来呢?袁世凯说光复会不懂规矩,的的确确没说错。
如果说光复会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或许就是他们真的有胆量来河南见袁世凯吧。
蔡元培走了不算很久就回来了,很明显在蔡元培脸上混合着喜悦与怀疑的神色。光复会立刻开会,在会议上却把严复排除在外。严复想走,他们下头的人却给拦着。严复抱着“随他们去吧”的心态在外头等。等了好久,陶成章一脸兴奋的从里头出来,见了严复立刻躬身行礼,“严先生,兄弟们办事不周,可是委屈您了。”
严复实在是不想关心光复会到底和袁世凯达成了什么协议,他本来就不擅长交际。这次陈克派他来完全是因为严复与袁世凯的旧交。所以严复也没管那么多,等陶成章说完场面话,严复也就告辞了。

四十六 满清顽固派的末日(四)
袁世凯一直认为陈克不爱玩小聪明,但是奸猾还是颇有一点的。例如陈克的每次提议中,陈克得到的东西看似比袁世凯少的多,但是以投入产出来看,陈克花费的力气也小得多。这些提议能否让袁世凯利益最大化尚且是两可的事,不过陈克的利益绝对是最大化了。以至袁世凯有时候在想,如果陈克能够无私奉献几次就好了。
但是袁世凯真的一点都不生气,袁世凯整体目标太宏大,单凭北洋一家不可能独立完成。必须内外呼应多路下手,才能把问题解决。可用的牌面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袁世凯不仅要与人民党合作,他甚至不得不忍气吞声的与光复会这等革命党合作。
与之相对的,蔡元培是抱着准备受尽屈辱的念头第二次去见袁世凯的,这次他没了先前“不过一死”的想法,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然而实际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是蔡元培所想象的。
袁世凯问蔡元培这次来到底准备干啥,蔡元培表示是来请袁世凯放了光复会被俘的同志,袁世凯表示光复会只要答应一年内别给第三镇找麻烦,他可以立刻让段祺瑞马上放人。
蔡元培当时就蒙了,且不说袁世凯答应的这么干脆,甚至放人条件也太有可以想象的空间。“一年内别给第三镇找麻烦”,如果乐观的考虑,那就是第三镇根本也不想与光复会制造什么摩擦。“袁公你这到底是何意?”蔡元培这次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
袁世凯拎了一张地图,随手在浙江南部划了一下,“让你们不吵吵着闹革命明显不现实。要闹你们一年内就在这里往南闹。但是,你们敢给我过了这条线,就别说我北洋不客气。”
蔡元培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袁世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恶毒阴谋?这么一个条件远比光复会自己设想的要好上万倍。光复会残存的那么不到两千人大多数躲在安徽人民党的地盘里头。这些人莫说整个浙江,就连一个州府都闹不大。袁世凯随手划出的地盘足够光复会折腾。难道袁世凯想把光复会集中一地实施全歼?
“那第三镇有何打算。”蔡元培问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北洋第三镇只是要维持住浙江的局面。只要你们不添乱,第三镇根本没空搭理你们。可你们再给我闹得这样不可开交,第三镇再动起手来,可就没这等优厚了。”袁世凯答道。
蔡元培脑子里头完全陷入了糊涂状态,这种事情正常来说是一种友善的休战姿态。可是北洋为什么要与光复会休战?难道这就是人民党与北洋达成的协议不成?各种想法千头万绪,蔡元培实在没有选择,只能问了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那一年之后呢?”
“一年之后谁知道会变成啥样?到那时候再说了。”袁世凯答道,“怎么样,你同意么?”
“这……”蔡元培想说我找人商量一下,却又觉得现在得到的消息太难理解,他更希望得到更多详细情报。
袁世凯可没空与蔡元培纠缠,他冷冷的说道:“你要是想找人商量,现在就回去找人。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明天上午给我一个准信,明天下午你们就给我回浙江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蔡元培根本是糊里糊涂的回到驻地的,与光复会的同志一商议,大家也都懵了。众人各种猜想各种推测,却都不明白袁世凯到底想搞什么。经历了漫长的讨论,陶成章最后下决心,“诸位,咱们光复会的基础也就在浙南,不管北洋怎么想,只要能救回来咱们的同志,咱们就撤到南边重整旗鼓。一年内大家也就只够恢复元气。若是北洋肯遵守这约定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遵守,咱们就和他们拼到底。”
也没人有更好的办法,在河南空想未来浙江的未来完全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情。光复会很快做了暂时与北洋合作的决定,向袁世凯禀告了结果,袁世凯派人带着光复会的成员返回杭州。
严复比光复会早走了一天,他急急忙忙的赶回凤台县复命。刚进党中央办公地,齐会深立刻冲上来,他满脸都是急切,“严先生,你回来的太好了。咱们缺翻译。”
“翻译?有什么外国文献资料过来了?”严复立刻兴奋起来。人民党已经开始搜集外国的技术书籍与资料,陆续回来的一些东西让严复很是满意。
“不是资料。来了一堆洋鬼子。”齐会深神色兴奋的说道。
陈克的办公室不大,所以他和蒲观水等几个干部会议厅里头接待了洋鬼子。严复抄近路从测屋进会议室。却见侧屋改成了一个小会议室,除了几张凳子,桌子上居然还放了茶壶点心,砂糖和蜂蜜。条件虽然很简陋,外交会谈休息室里该有的东西倒都有了。只见三四个洋鬼子正围坐在那里,端着茶杯用或欣赏或不满的神色啜饮,也有人用小点心蘸了蜂蜜往嘴里送。而且低声用外语交流着什么。
这是陈克按照《教父》里头黑社会纽约全国会议的描写布置下的局面,一定要说,除了不够豪华之外,基本格局还是对头的。
会议室里头也有几个洋鬼子,陈克与蒲观水,还有几个干部围坐在人民党党委会议用的大型会议桌边,每个人眼前放了杯茶,还有一个玻璃制的大水壶。根据地里头的留学生大多数是“德国造”。一经介绍,屋里头是英国和德国的外交人员,在外屋的是法国和俄国代表。
“严先生,你法语怎么样?”陈克偷偷问严复。
身为海军高级军官兼大翻译家,严复懂不少外语。“我不懂俄语。”严复也低声答道。
“俄国毛子说法语,懂英法德就行。特别是法语,咱们里头都人没会。”陈克依旧低声说道。这年头法语是外交界的通用语,在欧洲,一个非法国人的高层懂法语,那就是有身份的,除此之外懂拉丁语,那就是有文化和教养的。要是再懂希腊语和意大利语,你丫就是一学者家族出身。这次是比较正式的外交会议,洋鬼子们都自带了使馆翻译人员。
这并不是根据地第一次接待外国人,重夺安庆之后,英国人曾经派人询问过安庆地委书记章瑜,英国船队能否在安庆停靠。中央当时给章瑜的回复是“告诉英国人可以停靠”。不过英国人的船队一直没来。毕竟安庆是个战区,英国人不想自找麻烦。在安庆的人民党既然对英国人没敌意,英国人也不认为有必要介入中国内战里头来。对这样的表现,中央也乐得清闲。局面混杂的时候,外国介入无疑给本来就混乱的局面增加了更多变数。
汉口有租界,在中国的腹地,各国领事馆颇为齐全。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1891年曾经游历汉口,参加俄国茶商开办的顺泰砖茶厂25年周年庆典,一时兴起还捐钱建了一座东正教教堂。人民党在湖北的军事救灾行动完全避不开外国人。人民党曾经赶鸭子上架的让严复培训过一些外语。然后这些人要么先期抵达武汉,要么后期跟着大部队去了湖北。留在根据地的也到了地方上工作,只剩了陈克、齐会深、蒲观水这种自己懂外语的同志在这里。
人民党既然没有翻译,只好由几个懂外语的干部亲自上阵。严复一回来,大家立刻觉得有了翻译界的主心骨。人齐了,一度中断的会议继续开始。
21世纪,你懂美式英语可以走好多地方。20世纪初,陈克那口尚且流利的纽约电视剧曼哈顿口音让英国代表脸上浮现出一种稍带轻蔑的微笑。严复知道英国人笑什么,在英国人眼里头,美国人就是群蛮子。而且1908年,美国人面对英国人的时候其实也认为自己没有英国人文明。
出乎意料,汉阳领事团来这里首先是表达谢意的。武汉水灾,各地水深数尺。即便水退了,好多东西也得清理。工农革命军没有开进租界,却把租界之外的地区给清理了。这算是汉阳开埠有史以来第一遭,普通居住区的清洁程度超过了租界。
不仅如此,工农革命军按照在安徽救灾中总结的经验,收拢灾民,整顿秩序,恢复工业,搞农业生产自救。湖北受灾地区很快就安定下来。水灾后容易诱发瘟疫,人民党不仅要让大家活下去,还要防疫、治病。“难民营”有效的保证了安全与卫生,反倒是租界里头爆发了疫病。租界医院以及医务人员不足,他们不得不向工农革命军求助。
工农革命军也不在乎多这么几个病人,如果不及时救治,这帮人就会成为病源。看似高高在上无视别人死活,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两边搭上了线,后头的问题自然就出现了。外国外交团都知道中国安徽有这么一支叛军的存在。但这支叛军明显在避开与外国人打交道,他们以前除了收集资料,也不愿意自找麻烦。可是叛军终于开始接掌武汉三镇的实际控制权,汉口领事团就要求工农革命军明确表达对外国的态度。
何足道与党委对外国人没什么态度,短期来说,党委希望外国人在人民党夺取湖北的过程中别人大家添麻烦。长期来说,大家希望洋鬼子都滚回家去。所以他们只说自己维护治安,别的事情等水灾结束之后再说。
陈克上次召开中央全会的时候,湖北方面把这个问题通报了陈克。陈克就让湖北方面的同志回去之后告诉汉口领事团,如果想确定关系的话可以组团到凤台县来。陈克原以为领事团们会先派人过来接洽。天知道何足道他们怎么说的,领事团立刻派遣了正式外交团队来了凤台县。
对于领事团的感谢,陈克表示,人民党在自己的地盘内,有保护所有人安全的义务。对于领事团没有表现出敌对的举动,陈克也表示赞赏。对于陈克这种似模似样的外交生瓜蛋言辞,领事团倒也没有太意外。他们从满清那边得到的消息中,人民党就是群土匪。由于完全没有弄明白人民党与岳王会的区别,领事团一度很认同满清的观点。
直到工农革命军进入武汉三镇,领事团才知道这支叛军并非土匪,而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正规军。他们这才派正式外交团队前来凤台县。乘坐了敞篷拖船,见到了沿途不少城市里头树立起的高高水塔,外交团队又认同了人民党绝非农民军,而是有一定工业化态度的政治力量。陈克这生硬但是还能谈得上符合外交规范的说法,并没有让外交团队感到意外。
“那么贵方是否会遵守条约呢?”这是所有领事团最想知道的问题。
陈克知道他们说的是满清签署的各种条约,事前陈克也曾经有过种种设想,却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我们和满清是敌对状态,所以我们没有遵守这些条约的义务。”
陈克爱看轻松类的美国电视剧,这玩意用在普通交谈中还行,用在外交场合上就不够了。所以陈克用的是汉语,由老帅哥严复用一口英国海军学院腔做翻译。很明显,这内容让领事团感到意外,但是口音却让这里头的英国人很欣赏。
“我们不仅没有遵守这些条约的义务,对于在我们控制区内的任何敌对行动,我们都有反击的权力。贵方如果能够保证中立,我们可以维持现状。”
不仅仅是外交团,人民党列席会议的同志们也都用非常严肃的神色看着陈克。这不是赤裸裸敌视的话,也不是什么友好的话。如果用中国人的思维来看,这就是告诉对方,“你给我听话。听话的话,我以后收拾你。不听话,我现在就收拾你。”
“那就是说,贵方不会遵守这些条约了?”领事团的外交人员再次确定这个问题。
“这和遵守不遵守没有任何关系。首先我们就不是这个条约的参与方,这些条约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有义务保证我们控制范围内中国人以及外国人的人身与财产安全。诸位是外交人员,我们也有义务保证诸位的人身安全。但是我们没有任何义务承认一个我们根本没有参与过的条约。”
人民党里头城市出身革命者都曾经对满清“丧权辱国的条约”恨之入骨,虽然大家实际上并没有读过这些条约。但是面对这么一群外交团体的洋鬼子,听着陈克明确拒绝了洋鬼子的要求,每个人心里头忍不住感到了相当的压力。
充当翻译的严复倒没有害怕,陈克所说的都是极为正常的外交基础理念。不过严复很想知道陈克到底要和外国签署什么样的对外条约。
外交团的洋鬼子们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内陆的小县城中,人民党的领袖居然用这样的表态来对付自己。而且陈克也没有说错,人民党现在是“叛军”而不是与欧美等国有着官方关系的对等的政治实体。除了用武力之外,外交团也没有让陈克遵守条约的可能。
按照道理,他们遇到陈克的时候,是该向满清提出要求或者抗议,要求满清来解决叛军问题的。虽然按照欧美的一贯做法,如果满清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就会想办法赤膊上阵。可现在的局面,外交团不认为到了这么一种程度。
“我们能临时休会一下么?”为首的英国外交人员说道。
“OK。”陈克答道。这粗鄙的英文让诸国外交人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陈主席,这些人会怎么想?”蒲观水有些担心的问道。
“怎么想?很简单啊,他们希望我们听话,我们不听话,他们就要打过来。”陈克回答的非常清楚。
蒲观水被陈克的话吓了一跳,人民党现在是外重内轻的局面。所有能打的部队基本都在外线,根据地内只有一个正在训练的106师,对付袁世凯可能还行,如果是洋鬼子们从长江打过来,袁世凯一旦翻脸,根据地还真的顶不住。心里头怯了,说的话自然也怯了,“到现在为止,我们和外国人也没什么冲突。”蒲观水忍不住冒出一句。
陈克倒没有批评蒲观水,党等到和外国势力进行充分接触与冲突都是很晚的事情了,现在正是帝国zhu义气焰熏天的日子,虽然并不认为现阶段会与外国人兵戎相见,但是陈克心里头也是有些紧张的。看着同志们焦急的神色,陈克还是讲道:“这个冲突并不是咱们两边你死我活的打一仗。英国人要主导长江流域的局面,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这些地区的局面要符合英国人的利益。咱们人民党在这里出现之后,很大一部分地区脱离了英国人的掌控,他们自然是不高兴了。他们询问条约的事情,就是看看咱们愿意不愿意遵守英国人给这带定下的规矩。”
严复、蒲观水、齐会深,都是比较了解外国的,若是柴庆国现在在这里,只怕立刻就怒发冲冠,要和英国人决一死战。但是他们三位却不会。
“那陈主席到底有什么打算?”齐会深问道。
“打算很简单,他们想讹诈咱们,那是门都没有。但是,正常的做生意,我们欢迎。他们装横打上来咱们就和他们打!这布尔战争才几年啊?英国人要真的是好了疮疤忘了痛,咱们就再给他们来一次。”说到最后,陈克语气里头已经是有点杀气腾腾了。
“可是咱们的部队现在都在外线。”蒲观水终于说出了担心的地方。
对这个问题,陈克冷笑一声,“外线?这次来的为什么是武汉领事团?为什么不是上海的领事团,或者是北京使馆团?因为现在咱们的部队就在武汉,而且咱们的部队本身就占据着极大的优势。这帮人被吓住了,这才跑来的。你真以为他们是兴冲冲的跑来要挟咱们么?”
转换一下角度,所有的担心立刻就变化了。蒲观水眼睛里头登时亮了起来。
陈克说话间,思路也转过了这个弯,他的神色也终于平缓下来,“所以他们才要质问我们要不要遵守满清和他们签署的条约,这帮人根本就没有谈判授权,也没资格和咱们签署什么法律方面的文件。他们就算是签了,其法律效力也微乎其微。咱们根本不用怕。”
确定了自己的底线之后,人民党的同志们很快商量出结果。谈判再次召开,不管对面的那些人怎么威逼利诱,人民党态度始终如一。既然人民党没有参与那些谈判,那些协议对人民党没有约束力。人民党只能以保护正常生活工作为底线来达成协议,想在政治经济上签署协议,人民党只和英、法、德、俄的大使馆负责人谈判。陈克还用了一个让严复很难翻译的词汇,“法律主体不明”来对付这些外交人员。
经过几次拉锯战以及中场休息,这帮外交人员才算是死了吓唬住陈克的心思。他们又提出参观一下根据地。陈克告诉他们,现在这里是战区,实施的是军事管理体制。在战争告一段落之前,陈克无法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在最后阶段,这些外交人员总算是谈及了一件务实的事。人民党对外国军舰进入人民党控制的港口有什么看法。“我前面说过,我们认为维持现状对各方都是有好处的。在没有发生敌对局面发生的情况下,我们认为有必要维持现状。”
这话里头的含义就很丰富了,洋鬼子外交人员交换着眼神,他们最低的外交目的已经达成。这些人随即就起身向陈克表示祝贺,赞扬陈克的态度是务实的,是有建设性的。
陈克作为主人,则以“我们双方经过坦率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双方的了解,会谈是有益的。”作为收场。
在食堂里头给与会者每个人打了饭,又上了几道根据地再寻常不过的菜。都是农村口味,油大味重,很是香浓。每人给上一瓶根据地准备对外销售的酒精调配普通烧酒的“二道酿”,虽然也没有什么乐队,倒是俄国毛子一尝这酒立刻赞不绝口,左一瓶右一瓶的灌起来。英国德国外交人员对农家菜极为赞美。法国人嘴刁点,陈克就谈起了听说过的法国菜,什么香草小羊排,普罗旺斯浓鱼汤,还有红酒起司火锅。一说法国美食,法国佬也得吹几句法国菜。这一吹也就有了胃口,有了胃口,口水也就涌了出来。陈克并不瞎客气,大赞根据地菜好吃。而且说真的,这菜也真的不错。最后连法国人也吃得饱饱的。
临行前送礼物,俄国毛子不用说是一箱酒。其他国家的则是送了根据地的卷烟和丝绸,陈克还送了几个根据地的猪鬃牙刷。接着大谈根据地的丝绸好多猪鬃耐用。外交人员自然是明白啥意思的。“陈先生,我们希望能够在武汉再次见到您。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回请您一次。”
“我一定会尽快派人过去。”陈克很认真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四十七 满清顽固派的末日(五)
远在北京的各国使馆团并不知道汉阳领事团已经和河北马匪背后的罪魁祸首联人民党络过了。马匪们有几天没有到北京城下来,但是被拆毁的电报和被隔绝的的通讯依旧没能恢复。庚子年的时候义和团大闹,在山东与河北恢复秩序的就是袁世凯。现在袁世凯一离开河北,局面立刻就变成这般模样。满清政府惨不忍睹缩头乌龟般的应对能力,让使馆团们彻底愤怒了。
1908年11月21日,在北京的使馆团正式通知满清政府,要求满清政府招袁世凯回来消灭马匪。
载沣已经有彻底撂挑子的迹象,而宗室们却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聚集在载沣的府邸商讨应对方法。门房跟练习往返跑般进进出出。
“恭亲王在门外求见。”
“和亲王在门外求见。”
“十九贝勒在门外求见。”
“……”
这些人不是来出谋划策的,而是向载沣要求解决办法,或者是来打听消息的。载沣根本就没有解决办法,此时他脑子里头一片混沌,周围的人说什么,载沣完全是听而不闻。这青年的精神在持续的重压下已经垮了,坐在火炕上暖洋洋的,载沣不知道为何却觉得自己正闭着眼睛身处春天的阳光下,日头暖暖的晒着,旁边放着茶碗,想喝的时候就能喝一口。就在这个时候,载沣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千万不可让袁世凯回京……”
接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用力晃着载沣的肩头,把他强行从幻觉中拽回现实里头来。睁眼一看却是自己的弟弟载涛。自打载沣上位之后,他的弟弟载洵、载涛就是载沣的左膀右臂。虽然这两人也是绣花枕头,论起行动能力,两人也算是精力充沛。
“啊?”载沣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声。
“大哥,袁世凯始终包藏祸心。这次有洋人撑腰,袁世凯一定会谋朝篡位的。”载涛大声说道,因为这些天的到处乱窜的操劳与焦急,载涛的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
“啊?”载沣听这话听过几十上百次,所以麻木的大脑根本没有反应。
“大哥,你听我的。这次等袁世凯一回来,咱们立刻夺了他兵权。我已经想好了,让良弼和铁良去接掌兵权。”载涛神色坚定的说道。
“啊?”载沣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良弼和铁良都是满人里头能干的,大家都知道。载沣其实多次召见两人,希望他们能够接掌北洋军权。两人虽然保证效忠朝廷,却都拒绝了。难道载涛已经说服了他们不成。
正想询问,却听载涛说道:“大哥,你说句话。你要是觉得可以,那我现在就去见他们两位。只要许给他们两个一人一顶铁帽子王,他们会同意的。”
这话跟冷水一样,把在载沣心中曾经闪过的那一瞬希望顷刻浇灭。兄弟的表现实在是让载沣太失望了,到了此时他们还想着夺权一说。慈禧在的时候尚且没能夺了袁世凯对北洋军的控制,现在慈禧不在了,良弼和铁良两个能干什么?
想到这里,载沣忍不住想起了昨天去拜见张之洞的结果。张之洞很明显是一直试图拉开与宗室之间关系。对待摄政王载沣,张之洞始终不冷不热。公务上也不拖延,可也就仅此而已。对于这等名声极高的大臣,载沣也有着发自内心的不信任。虽然几次军机处会议上他也认真的询问了大臣们的态度,可是始终没有真心的向张之洞求教。半个月前张之洞病倒了,按理说载沣该去探望一下,可局面如此,载沣觉得没空去探望张之洞也是顺理成章的。臣子哪里有时间抱怨主君没空探望呢?
直到载沣遍寻所有人都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才不得已亲自登门向张之洞求教。张之洞病的很厉害,老头子躺在床上都动弹不得。载沣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张之洞免礼,这才坐到了张之洞身边。老头子眼中有着异样的光芒,载沣刚看到的时候竟然被吓了一跳。
“张公,我来看你了。”载沣说道。
张之洞的喉头蠕动了一下,“摄……摄政王,老臣知道你为何而来。老臣也快死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有几句话想说说。我知道摄政王想杀了袁世凯。想杀袁世凯不难,原本只要庆亲王肯点头,那就能杀成。不过现在这局面,庆亲王说了算不算都在两可之间。”话说到这里,张之洞已经喘息起来。
载沣完全没有听明白怎么回事,不过好歹这话已经顺了载沣的心意。
张之洞缓过来这口气,才继续说道:“千万不可让袁世凯回京。哪怕是招安安徽乱党,也不能让袁世凯回京。袁世凯已经知道摄政王想杀他,哪怕摄政王没了这个心思,袁世凯为了他自己都不会再相信摄政王你了……”
张之洞的声音越来越低,载沣低下头想听的更明白,却见张之洞头一歪,竟然昏迷过去。旁边的家人医生连忙上来呼救,老头子却始终没醒过来。
“一定不能让袁世凯回京。”这就是现在清廷里头最有经验的大臣的建议。庆亲王和袁世凯穿一条裤子。两人可是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闹翻的。而且任由局面这么继续恶化下来,洋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大哥,你说个明白话。怎么办啊?”载涛在旁边继续追问道。
“怎么办?等着其他督抚亲王之军进京。”载沣答道。除了连续严令河南与浙江的北洋军与人民党决战之外,载沣已经派人前去关外和山西、陕西,调动当地部队前来勤王。甘陕绿营从清初开始就以骁勇善战著名。即便是到了清末,这支部队依旧能称为善战。同治会乱中,甘陕绿营表现出众。袁世凯的北洋军既然绝对指望不上,关外的部队也指望不上,那就只有靠甘陕绿营的兵力了。
载沣其实已经切断了给袁世凯的补给,他认为在这等局面下,朝廷无论如何都得解决了马匪,若是京城成了孤城,消息进不来出不去,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等甘陕绿营进京勤王。”载沣仿佛是梦游般的说道。
消息传出去的总是很快,“甘陕绿营要进京勤王”很快就京城皆知。不管怎么样,经历了多次败仗之后,有了这么一个看似可靠的消息,王公贵族也好,官员小吏也好,总算是有了点主心骨。随之甘陕绿营骁勇善战的传闻就在京城里散播开来。经过种种不负责任的加工,甘陕绿营的善战程度不亚于北洋新军。
“哦?满清还有这么一支能打仗的部队呢?”庞梓看着情报笑道。
“陈主席好像提过满清里头有这么一支部队,能不能打仗不好说,倒是对满清挺忠心的。”柴庆国一面说,一面让参谋们查查资料里头有没有这支部队的情报。
“陈主席到底走过多少地方,总感觉天下事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庞梓问柴庆国。回想和陈克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都看不出陈克有这等能耐。
“陈主席是办事用心,而且会安排工作。哪里跟你这样,看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柴庆国笑道。
“屁话!”庞梓立刻不高兴了,“不用心我能说服这么多人把东西送咱们这里来?”
抢掠不是光抢了就算完事。马匪们弄到了赃物,总得把这些赃物变成现钱才行。销赃渠道并不多,只能找信得过的人。人民党事前就做了准备,他们没有什么现钱,可是有很多相当值钱的畅销商品“食盐”。在庞梓的老家南宫县,人民党设立了销赃渠道。只要这些豪杰能够把东西运到南宫县,人民党就给他们盐。这盐可相当不错,细白晶莹。包装更好,外头是麻袋,里头是结实的油纸。太行山那地方食盐缺乏,能把这些盐带回去,无论是卖也好,换东西也好,都是很大的利润。这帮地方豪杰们也都肯认。
赃物价格本来就不高,根据地又派了几个“黑心鬼”做衡量,更是让豪杰们叫苦不迭。不过地方豪杰认的是拳头,见识了盘踞在南宫县的几百精干马队。豪杰们自忖是占不到什么便宜。最后一个个哭丧着脸接受了庞大王的盘剥。
南宫县到山东去的沿途军营早就被柴庆国给踹了个干干净净。山东豪杰出身的部队哪里可能让别人抢了自己,物资一批批的往回运,部队押运很得力。
“老三,你觉得咱们和这些甘陕绿营比起来,谁更强些?”柴庆国也不想否定庞梓的功劳,却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他提起了这个最令他关心的内容。
“没打过,不知道。”庞梓也很老实的回答道,“怎么,你想他们动手么?”
柴庆国看着地图说道:“不光是我想啊。这次咱们出来的目的就是要狠狠的抽满清的脸。虽然这仗马上就要打完了,可是总不能让甘陕绿营一来,咱们就跑了。这根咱们怕了他们一样。军委只怕也不会这么干。”
庞梓也凑到地图前头,“可这甘陕绿营来京城,怎么看都不靠谱啊。你看,他们就是要动身,也得走这里,这里,这里。靠两条腿,猴年马月才能到京城呢?”
陕西到北京路途遥远,而且这些路还特别难走。若是以前庞梓不懂看地图的时候,他或许还会被这种消息唬住。懂了看地图之后,庞梓才确定,好多事情根本就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且不说行军的难度,沿途吃喝就是一大笔钱。不用说从陕西到北京,光是太行山的马匪们,都要把很大一笔收入用在购买回家路途上的粮食上。这还是建立在人民党这边提供大量干粮的基础上。不然就算是把整个南宫县的粮食折腾个干净,也不够这些人吃的。
“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么一说,也保不准真的有这等事情呢?或者他们也是派骑兵过来助阵不成?”柴庆国还是希望稳妥些。
“那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走?咱们军粮不多,没有咱们从皇庄里头抢的粮食,现在早都饿死了。根据地今年大家好不容易有饭吃,总不能从老百姓嘴里头往外挖粮食吧。”庞梓说的根据地指的是山东沂蒙山根据地,人民党这一年多来好不容易让粮食增产了不到一成。加上分配制度合理,人民日子胜过往年不少。可是这才一年,距离能够支撑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军粮供应,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柴庆国思忖了一阵,这才下了决心,“再等等吧。反正军粮也不好运,运回去的路上只怕也就吃完了。那还不如现在就彻底吃完拉倒。军委的意思是,一定要击破河北成建制的武装力量。万一甘陕绿营真的赶来了,咱们可是没有完成任务。”
“既然一定要把河北让给袁世凯,咱们何必这么在意呢?甘陕绿营到了河北,让袁世凯烦心就好了。”庞梓很是不高兴的说道。
柴庆国与庞梓与袁世凯北洋军有血海深仇,军委是花了好大力气来给两人做工作的。没想到两人竟然很容易的就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这倒不是两人心胸宽广,不记前仇。而是两人实实在在的在根据地工作之后,面对现实的局面,他们不能不承认无法长期在河北坚持作战的事实。既然事实如此,中央的安排两人就能够理解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庞梓与柴庆国都是死人堆里头爬出来的,中央反倒小看了两人的坚忍态度。
“袁世凯又不能明着对甘陕绿营下手,到时候还是咱们动手。”柴庆国查看这地图,“老三,要是你,你怎么走?”
“让我骑马走山路我是不愿意的。全部是骑兵的话,走内蒙倒是挺方便。”庞梓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这地方我没走过,不过蒙古人能走,骑兵也能走。”
“咱们在河北筹粮就这么困难了,破了十几个皇庄才弄到这么点粮食。这还是秋天,刚收完粮。走蒙古看着一马平川,路上可没吃的。”
“那走大山里头就有吃的?百十里地路两边也没吃的。”
“……”
对着地图研究争论好一阵,庞梓突然问道:“他们要是走河南的话会如何。”
其实这是最简单的一条路线,从西安出发,出潼关走三门峡、洛阳,虎牢关抵达郑州以后沿着铁路线一路北上就进京了。潼关到虎牢关之间倒是山地,他地区都是平原,行军方便。但是这条路线得经过袁世凯现在的管区。不知为何,两人一开始下意识都避开了这条路线。
这两位对袁世凯能无视,对事实却不能无视。甘陕绿营抱着旺盛的忠诚心还真的走了这条路。11月28日,袁世凯电告陈克,甘陕三千绿营与新军的混合部队一路走到了郑州。这条军情立刻从安徽根据地传到了山东根据地。再从山东根据地转入柴庆国他们这里。
甘陕绿营的消息此时也传到了北京,京城上下得知救兵抵达,低落到无以复加的情绪立刻恢复了不少。忠诚无比,骁勇善战的甘陕绿营要进京勤王啦。宗室们已经忙着编排奖励的官职,在纸面上制定剿匪的计划。
载沣还不忘派人告知给各国使团此事,作为对使团逼迫清廷召回袁世凯的回应。
到了12月10日,三千在行军途中精疲力竭的甘陕绿营在距离北京南部一百多里外的行军途中遇伏。人民党四千骑兵发动了突袭。甘陕绿营真的是忠心耿耿,抵抗进行到了最后。两千绿营全部战死,一千新军剩了三百人。
在这场毫无悬念但是惨烈非凡的战斗里头,山东根据地的骑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四千骑兵伤亡超过了五百。洋溢着报复心的柴庆国命人把这剩余的三百人带到北京城下,将他们倒捆了双手,脱的只剩上衣,把甘陕绿营和新军的军旗、印信、一众指挥官的脑袋绑在这群俘虏脖子上,在惊恐万分的清军守城部队眼皮底下,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头释放了这群光腚赤脚的俘虏。
任何打击都没有比直接掐灭希望来的更加残酷。北京对甘陕绿营有着远高过实力之上的期待值,换来的是如此残酷的结局。满清朝廷上下,京城内外彻底失去了理性。要求袁世凯回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外国使馆团以更加强硬的态度要求载沣立刻召袁世凯回京。而京城里头一些人再次装起胆子向天津出逃。
经此一役,满清再也看不到可用之兵。柴庆国带着部队南下回根据地。临走之前恶狠狠的对庞梓说道:“老三,狠狠的收拾这帮人一次。”
由于和河北清军多次作战之后有些托大,太过于低估了甘陕绿营的战斗意志。柴庆国这次直接采用集团冲锋。甘陕绿营即便遇袭也没有惊慌失措,反倒是直接派骑兵发起了反冲锋,延滞了人民党骑兵的冲击。居后的步兵们列队射击。好在柴庆国经验丰富,试图用大队奇袭的投机方法失误。他也根本不做无意义的调整,而是继续命令大队人马死冲清军步兵阵列。
这指挥方法本来没错,但是部队实在是从来没有没有和这等刚毅坚定的清军作战过。什么叫做死战不退,山东部队第一次见识到了。骑兵的手雷炸开缺口,还真的只炸开那么个缺口。缺口两边的清军挥舞着步枪就这么迎上来作战。有子弹的就射击,单打一的步枪放完,就用步枪戳冲近的马匹,戳不动战马就把步枪当作棍棒打马腿。使用步枪的清军反倒好对付些,甘陕绿营里头使用冷兵器的清军更是给部队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与使用马刀的山东根据地的骑兵相比,甘陕骑兵训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武器和单一使用马刀的山东骑兵相比有点繁杂,却都经过充分训练。一对一交手丝毫不落下风。
如果不是数量居于劣势,如果不是人民党的部队采用了陈克抄袭自外国的手雷、步枪、马刀的模式。如果不是甘陕清军行军途中消耗了相当的体力。如果不是柴庆国本人出生入死的战斗经验让他在缠斗中让一千部队下马作战。人民党的伤亡绝对不止五百多人。
战后各级总结会议汇总的结果,统一结论都是“战斗指挥中没有犯错,唯一的问题就是太小看了这些清军。遇到顽强抵抗的时候部队一时间情绪有些动摇。”
尽管指挥上没问题,柴庆国依旧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这厌恶化作愤恨,他要求庞梓狠狠的给出逃的京城有钱人一次教训。
“你这是准备把这些马匪都撂在河北么?”庞梓问。
那些经验丰富的马匪在头一次的抢掠中收获甚丰,真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运回去的食盐够他们享乐好一阵子的。现在剩下的马匪都是小股部队,第一次抢掠中因为胆小心粗的缘故。要么收获不多,要么就是利益熏心准备留在河北再来几票大的。
庞梓也不能表现的太过“不讲义气”,他倒是向这帮人警告过未来可能有危险。不过马匪们这营生本来就是刀头上舔血,危险没什么可怕的。庞梓尽了义气之后,马匪们不仅没有害怕,反倒更觉得有必要在这最后机会结束之前好好捞一把。
没有回答庞梓这个答案明摆着的问题,柴庆国叹道:“老三,咱们再进河北就不知道啥年月了。”
“要不再跟我进北京砍几家王爷?”庞梓笑道。他必须在这里待到袁世凯部回北京为止,其实这些土匪也是给袁世凯的“礼物”。
柴庆国知道庞梓要面对什么局面,他正色说道:“那倒不用了,倒是老三你得多加小心。觉得事情不对就赶紧回来。万一真的被围,你也赶紧投降。留住了命,报上了咱们人民党的旗号,北洋军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放心吧,没砍下袁世凯的脑袋祭奠景大叔和赵大叔之前,我不会死的。”庞梓笑的颇为开心。
纳兰讷若小姐坐在马车里头,同车的女眷们因为疲惫,已经靠在车厢上打着瞌睡。尽管车身颠簸的有点大,纳兰讷若偷偷从怀里掏出了本《慈禧的这一生》仔细研读起来。这是手抄本,连同前头的告示统统抄了一遍。作为文学家纳兰容若的后人,纳兰家觉得不能丢了先祖的荣光。虽然再也没有出过那等名动天下的文学家,可是纳兰家自然以诗书自居。纳兰小姐因为这个传统自幼得到了很好的文化教育。
这本《慈禧的这一生》是纳兰家抄下来的。宗社们被这书吓坏了,他们在京城大力搜缴。成绩很不错。由于这书是白话文,能读懂的都知道这书是烫手山芋,要么乖乖交了,要么就直接焚毁不留痕迹。纳兰家因为诗书立家的传统,原稿倒是烧了,可忍不住还是抄了一份。纳兰小姐今年十七岁,看了她爹藏起这书的时候实在是好奇心大起。趁着出门逃难的机会,她偷了这本书私下阅读。
纳兰小姐是知道这书的作者是陈克。她家有套完整的《中国文化传承与唯物主义的兴起》,不管懂不懂,纳兰小姐读了之后甚是赞美。纳兰小姐还真的见过陈克一次,那是陈克大排筵宴成亲的时候,纳兰小姐跟随家人参加了婚礼。那个高大英俊的方脸男子在北方是美男子的标准模样。而面对众人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却毫不扭捏的笑容,纳兰小姐很久之后还能想起。
京城懂西洋钢琴的大家闺秀不多,何家的小姐何倩懂钢琴,那可是姑娘们非常羡慕的对象。得知陈克是钢琴高手,纳兰小姐对陈克自然是更高看一眼。
等精通“文章乐器”的文人陈克以“大反贼”的名声震动京城和天下。纳兰小姐并没有把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年轻造反学者当成大敌。相反,这么一个人物在少女粉红色的想象中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
手持武器冲杀在战场上的陈克又是什么模样?或者骑着雪白的大马,站在军旗下指挥作战的陈克又是什么模样?不管怎么样的形象,纳兰小姐只能根据自己见过的北洋军,给陈克套上一套北洋将军服,而且总是幻想自己也一身戎装的站在陈克身边。
京城外的马匪肆虐,京城里头谁也没把这些马匪与肆虐安徽的人民党联系在一起。不过必须说明的是,即便纳兰讷若小姐知道这是陈克的布置,她也不会对陈克有什么恶感的。
《慈禧的这一生》是白话文,可经过冯煦与沈曾植这两位大文人反复修订,文笔清秀,言辞平和。以娓娓道来的模式说着天下大事,谈论满清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慈禧太后,完全符合了纳兰小姐对陈克的想象。对陈克的仰慕之心不仅没有丝毫消退,反倒极大的被煽动起来。
甚至连由远及近的尖锐连续胡哨声,在纳兰讷若小姐耳中也十分悦耳起来。
“马匪来了!”随着惨叫声,马车先是猛烈一震,然后就停了下来。纳兰小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把书揣进怀里。而其他女眷们也已经惊醒过来。
尖锐的呼哨声更近了,四周的哭喊声,尖叫声更猛烈的响起。随着一通枪响,这些声音戛然而止。
“再喊老子们就杀人啦!”狼嚎般的声音让车辆里头的女眷们用手捂着嘴,一生都不敢吭。
“你们听好啦!老子们知道你们是逃难的。这队伍里头也没有什么满清王爷。所以俺们要钱不要命。不过谁他妈动一动,老子就杀人。”
喊声让所有人吓得不敢乱动。不过外头男子们的叫声求饶声却此起彼伏。女眷们一个个心扑通扑通乱跳,纳兰讷若想从棚板缝中偷偷看出去,却被她母亲一把按住。“低头别动。”母亲的低低的声音里头有着无法形容的恐慌。马匪们抢走了王爷家福晋格格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没有女子不害怕的。
车队不大,很快就有脚步声到了近前。“这里头都是女眷!”有人说道。
“是娘们?娘们好啊。得让大爷我看看。”外头的人不仅没有停止的意思,反倒更加兴奋起来。随着外头动手的声音,女眷的门帘猛的被掀开。
包括纳兰讷若在内的女眷们都尖叫起来,马匪们不仅没有停手,反而把女眷都给拽了出去。不用说,头上的簪子,手上的手镯先给撸下来。车里头的东西也往外一通乱拽。
“把好东西都藏娘们车里,你这是想唬大爷我不是?”马匪拎着一个打开的首饰包破口大骂道。不仅骂,马匪对着纳兰家的男子一通拳打脚踢。
“不许打我爹!”纳兰讷若一声尖叫,起身就撞向马匪。没等她达成目的,却被另外一人拽住了手臂。一停顿之间,始终遮住脸的纳兰讷若小姐被马匪看了个清楚。
“这妞还怪俊的。长得跟个小狐狸似的。”马匪笑道。
这年头的容貌以“银盆大脸”为美,也就是说白皮肤圆脸最佳。尖脸高鼻的被称为“狐媚之相”。陈克的老婆何颖就是这种类型。有时候纳兰讷若小姐对着镜子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很不服气的。可那是幻想与文质彬彬的陈克在一起的时候,被马匪这么一说,纳兰小姐对自己容貌的自信变成了一股极大的被羞辱感。
“这几位大爷,钱给你们!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纳兰家的家主还是努力保护着自己的家人。
此时马匪们抢掠已经基本完工,纳兰小姐却听抓住自己的马匪一阵淫笑,“小孩子?我看这妞也不小了么。”
也不管纳兰小姐自己意愿如何,马匪们突然挥拳把她一拳打晕。再后来,纳兰小姐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十八 满清顽固派的末日(六)
“庞大王,我们这次弄了个小妞回来,是专门孝敬庞大王的。”这是纳兰讷若小姐醒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头昏昏的,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纳兰讷若竟然完全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对这句话更是听而不闻。她想起身,才发现自己被捆了起来。想尖叫,才知道嘴也被堵住。
“什么狗屁女人。这天寒地冻的,谁有这心思。”另外一个男子笑道。
我被马匪绑走?纳兰小姐的理智综合了几个过去和现在的事实,总算是确认了这个“荒诞”的现状。她心中随即若突然产生了一番极大恐惧,她对男女之事完全没了解。只是基于本能去感觉自己的衣服是不是有些变化。还算好,满身的衣物倒是都有着熟悉的感觉。只是结实的捆绑让她感觉极度不适应。
“庞大王,兄弟们知道你的意气。上次许大哥说了,几个王府的福晋格格庞大王那么久都没轮上,他心里头很过意不去。这次介绍兄弟过来跟着庞大王,一定要让兄弟给庞大王找个好的。这小妞兄弟们根本动都没动。等着庞大王先用。”
马匪无耻的声音以及声音里头明确无误的含义让纳兰讷若既想晕过去又怕晕过去。
“唉!少造点孽,多积点德吧。”庞大王说了这么一句话很有良心的话。
纳兰讷若正在惊喜,就听到庞大王接着说道:“看你们这么够意思,就这一次啊。”
庞大王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又差点把纳兰小姐吓昏过去。
脚步声响,几个男子从外头进来,两人拽起纳兰讷若,把她放到一张椅子上坐好。纳兰小姐一面绝望的挣扎,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想起了父亲母亲亲戚朋友,被这群马匪侮辱了之后还有自己以后该怎么见人啊?在这一片混乱里头,最后也是最鲜明在她脑海里头浮现的却是陈克的样子。想到这个文人出身的“大反贼”。纳兰讷若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渴望和勇气。尽管嘴被堵住,她却摇着头,试图说话。
看被俘的小妞这么激烈的动作,马匪们哈哈大笑。庞梓本来也没有胡搞的意思,他倒觉得这或许是摆脱的好机会。“把她最松开,看她说点啥。”庞梓命道。
因为被堵了太久,尝试了好几次,纳兰讷若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安徽人民党的陈克你们知道么?”纳兰讷若喊道。
庞梓脸色大变,其他几个马匪虽然不知道庞梓是人民党的,却也知道现在声势无双的人民党和他们的党首陈克。
“在下是陈克的表妹,几位好汉,不要误伤了自家人!”纳兰小姐这不伦不类的江湖话让庞梓感觉事情又严重,又滑稽。
纳兰小姐完全不明白江湖规矩,更不知道这话是在自寻死路。陈克名声虽然大,可安徽与北京相距千里。眼前的马匪们更没有和陈克打过交道,本来就没有一定要卖给一个素昧平生家伙面子的理由。而他们即便是怕陈克以后打击报复,与其那纳兰讷若跑去陈克那里告状,那一刀杀了纳兰讷若反倒是绝了后患的最佳选择。
幸运的是,纳兰讷若遇到了庞梓,“那你倒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庞梓问道。
纳兰小姐毕竟是读书人,纳兰家曾经结交文人甚广,无聊书也颇为不少。纳兰小姐也曾多次幻想过怎么和陈克怎在一起的事情。按照以前的想象,纳兰小姐讲了一个再平庸不过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头,纳兰小姐自称李娜娜,是陈克的表妹。陈克的母亲家姓李,却亡故的早。陈克去革命之后,李家就躲了起来。这次趁机逃出京城。
马匪们对这个故事完全没兴趣,可见到庞梓听的认真,他们也不好打断。等这个故事讲完,马匪才问道:“庞大王,你认识这姓陈的?”
“嗯,我一个朋友认识他。几位兄弟,等我再问几个问题。”庞梓说完,就询问起陈克的相貌。
现在已经改名李娜娜的纳兰讷若小姐就把陈克的身高相貌,还有写过什么书,什么时候成的亲说了一遍。
“李娜娜”这些真实情报,庞梓也知道。如果庞梓家庭经验再丰富些,例如含辛茹苦的把几个女儿养大,他自然就能够发现些这些话里头的问题。可庞梓到现在为止的一生,大多数是在战场上与死神朝夕相处,让他理解少女心这种玩意,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最重要的是,庞梓本来也在给自己找借口不对少女施暴。所以他居然就信了。
“几位兄弟,这真的是那个陈克。哥哥我能不能……”
话刚到这里,几位马匪已经打断了庞梓的话,“庞大王,你这人讲义气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也不让你为难,这小妞你怎么办你说了算。不过庞大王见到你的那朋友,也望不要提我们几个。”
“这个是当然。”庞梓连忙答道。
现名李娜娜的纳兰讷若听到这话,眼圈一红突然留起眼泪来。摆脱了可怕的命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靠了她仰慕青睐的那人的名声就得救了,李娜娜此事最想的是抓住远在安徽的陈克哭诉一番自己的委屈。
给李娜娜松了绑,庞梓问道:“李小姐,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要我派人送你回家么?”
现名李娜娜的纳兰讷若本想说同意,可是她非常本能感觉到,如果这么回去的话,她不仅再也没办法在父母亲友面前抬起头来,更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机会。思忖良久,李娜娜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我想去安徽找我表哥陈克。”
安排人送李娜娜去先去山东根据地,再辗转去安徽根据地。庞梓继续带着那些豪杰肆虐北京。肆虐很快到了尽头。1908年12月22日,庞梓接到了消息。北洋袁世凯已经调兵北上。告诉跟随自己的那几个团队的马匪,最近风头不好赶紧跑。庞梓自己汇合了剩余的同志一路撤向山东根据地。
自打甘陕绿营覆灭之后,摄政王载沣彻底崩溃了。他舍近求远,令甘陕绿营勤王的决定,曾经一度被朝中大臣理解。不用达到张之洞的政治能力,舍近求远的举动本身就代表朝廷公开对袁世凯说,“我们不相信你!”智商超过平均线的官员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手段。没人肯在这时候表态,这时候表态就是公开与摄政王过不去,摄政王或许收拾不了袁世凯,收拾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直到只穿着上衣,脖子上绑着人头、印信、军旗的那几百俘虏被数千马匪在京城下释放。京城仔细验过,这些光腚赤脚的可怜家伙的确是前来勤王的甘陕绿营残兵。朝内对摄政王的态度立刻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庆亲王表面不吭声,却背后指使。要求速调袁世凯进京的奏章在摄政王的桌案上垒起几尺高。外国公使团也再次用最后通牒的方式要求清廷调袁世凯回来恢复秩序。
万把马匪就能将京城折腾成这般局面,原本习惯于服从清廷的满朝官员们大多数心如死灰。他们记起了一件事,宣统登基的时候坐在龙椅上大声哭闹,宣统的亲爹载沣忍不住上去劝告,“别哭了,就快完了。”当时好多大臣已经皱起了眉头。
“就快完了!”是啊,看现在的样子,这大清的天下真的就快完了。以载沣表现出对袁世凯的态度,历史上为此起兵造反的臣子可是数不胜数。不造反等死么?
北洋最初起家于江淮,李鸿章先是跟随曾国藩起兵,然后自创淮军。消灭了天平天国之后,淮军又平定了捻军。从基层起家,这两人升到了中枢大臣。那时候借了这两人和左宗棠之力,有了天下督抚半汉人的局面。《慈禧的这一生》官员们虽然没敢收藏原件,可是删去了最后预言的手抄本绝不是一本两本。官员们亲自经历过或者听说过很多事情,与《慈禧的这一生》对照之后,大家都看得清楚,慈禧太后通过手腕把两人玩弄的跟狗一样,最后强行把前北洋与湘军出身的南洋新军削弱到了如此程度。
可是打一派就得借一派,后北洋袁世凯与张之洞的崛起就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袁世凯怎么可能不知道两位前辈的下场?所以袁世凯死抓兵权不放,就是怕自己哪天也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袁世凯北洋集团致力夺取立宪主导权,目的就是为了把立宪推动到“责任内阁制”,以达成北洋掌权中央,以压制宗室的局面。而南方岑春煊联络清流与士绅名流,试图通过斗倒袁世凯,把立宪给引到“议会制”的道路上,以达成“清流主导的士绅”掌权的局面。
慈禧用巧妙的手腕平息了这次斗争,一边打击清流士绅,一面排除北洋中央系。老太太颁布了确立绝对皇权的《钦定立宪大纲》,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天下,“想夺权,你们想都别想!”如果慈禧真的能够再活十年,只怕还真的能够完成这种布置安排。
可人算不如天算,三年前安徽这腹心之地突然就冒出了一伙人民党乱匪,在年轻的北洋后辈陈克带领下,人民党攻城略地,战无不胜。诸多新军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几乎全军覆没,要么惨遭重创。连赫赫有名的北洋新军与湖北新军也都不能幸免。袁世凯坐拥三镇新军也不敢轻易动手。
朝廷里头的人知道的很清楚,载沣已经断了北洋军在河南的补给。现在想扑灭安徽乱党,朝廷上下一心尚且极为艰难,更何况这般君臣仇视的局面。袁世凯不进京还能维持一个暂时的稳定。袁世凯进京的时候也是矛盾彻底公开化的时候。在朝廷连手中最后的“疑似军队”都覆灭的今天,北洋三镇完全可以用武力来解决政治问题。而且袁世凯甚至有相当正当的政治理由来解决这个矛盾。
当袁世凯大权在握的时候……,这大清也就从“快完了”变成“该完了”。
所以,摄政王载沣12月20日在朝会上公开宣布要召袁世凯回京的时候,大臣们看着载沣的脸,都想从载沣的脸上看出些端倪。令人意外的是,载沣除了一种放弃似的坦然之外,竟然没有丝毫反应。那种坦然很像是看透了生死的人才有的坦然。既然摄政王都这么一个态度,下头的官员也自然不再多说什么。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命袁世凯回河北的消息传到河南,袁世凯的部下们中立刻掀起了一阵兴奋的情绪。这些已经决心只忠于袁世凯的将领都知道这是清廷的服软。回到京城后肯定还会有场龙争虎斗,可现在回京必须是朝廷的命令,而不能使袁世凯自作主张。
袁世凯北洋并没有压倒一切的军事力量。袁世凯北洋集团中的所有文官都会支持袁世凯夺取主导权,却未必支持袁世凯公开某朝篡位。以兵力为后盾进京会让袁世凯落一个叛贼的名头,现在的袁世凯还承担不起这个帽子。
其实真的扪心自问,这帮决定把身价性命压倒袁世凯这边的将领也没有做好当反贼的打算。
袁世凯并没有激动,人民党的军事力量实在是让他感到很大压力。这点时间用来和各地督抚联络也完全不够。联省自治说起来容易,让各地督抚们接受起来却未必那么容易。督抚并不是土皇帝,慈禧费尽心思,用尽手腕的目的就是要拆散封疆大吏的力量。
不过政治这东西就跟跷跷板一样,有效的削弱了各地主管官员的力量,却让地方士绅的力量崛起了。归根结底,大家都是要过日子的。官员今天来明天走,谁有心思真的埋头干地方的事情。在上层力量无法维持的情况下,士绅们迅速获得了各个地方极大的发言权。
督抚们当然想地方自治,更想千秋万代的拥有一省之地。抛去这个大家都渴望的“想法”,督抚面临的现实局面是,他们的势力远未能够扎根在他们现在所在的地盘上。除非袁世凯能让各地督抚真正相信,督抚们绝对能够得到这一省之地,否则督抚没有理由支持袁世凯与摄政王载沣的斗争。假如督抚支持了袁世凯,结果用完就被扔了……,与其干这等“被人卖了还在麻袋里头帮人数钱”的蠢事,还不如维持现状来的好。
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奇妙的局面,袁世凯没有入主中央,他的话就没有份量。可是没有督抚的支持,袁世凯入主中央的努力就很容易遭到挫折。万一督抚们联手指责袁世凯是曹操,那可也真的不好收拾。督抚们可以唾面自干,事后说“我当时被蒙蔽,冤枉了袁公。”反正袁世凯为了兑现承诺,得给他们地盘。袁世凯被恶心倒还是小事,坏了他的行动计划则是大事。
在这个时候,袁世凯真心希望有陈克这样的家伙能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那袁世凯就可以把这些工作交给陈克,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干更重要的事情。不过陈克虽然没来,但是一个叫杨度的家伙投奔到了袁世凯门下。袁世凯认为杨度的能力虽然不如陈克,在现在的局面下,杨度倒是个很有用的人。
联络督抚的工作没有完成前,袁世凯先派第四镇吴凤岭带兵“北上剿匪,恢复直隶秩序”。并且命在山东的第五镇“剿灭山东乱匪”。
两军都进展神速。山东的第五镇轻而易举的“恢复了秩序”。直隶河北的第四镇吴凤岭稍微慢了点。他先派人守住了进入太行山的要道,接着以北洋步兵为各地节点,马队为机动力量。对各地进行拉网搜捕。皇庄早就被抢的差不多了,除了化装成马匪的人民党之外,真正的马匪们既没实力也没胆量骚扰北京城。马匪们都进入尚且没有被劫掠的河北南部流动抢掠。这下正好被第四镇逮住一通猛打。
袁世凯有严令,绝不许私自吞没被抢的财物,违者杀头。第四镇的吴凤岭知道这道命令绝对不能违抗。北洋军每歼灭一股马匪,先是严刑逼供,逼供完毕后,就按照马匪们的供述,把财务还给遭抢的地方。最后再把马匪在他们抢掠过的地方尽数斩首,以向地方百姓证明北洋军的功绩。
地方上的地主士绅自然心怀感激的赠送万民伞,官府报喜的文书也是一个劲的往上送。袁世凯并没有逼迫中央,而是用事实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作用。随着一笼笼马匪人头送进京城,随着北京城外马匪绝迹。被破坏的铁路和电报开始恢复,京城很快恢复旧日模样。上上下下赞美袁项城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到了1909年1月20日,袁世凯终于完成了与人民党最后的地盘谈判,各地需要联络的督抚也联络完毕。他动身带着北洋第六镇前往北京。第二镇为了“防备安徽乱党”留在了河南。
袁世凯进军速度不快。北洋军距离北京越近,京城的宗室们就越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都坚信,袁世凯一进京就会展开对他们的清算。为了避免这几乎不可改变的结局,宗室们玩命的游说载沣。载沣其实早就想开了,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他不敢,也不愿意再采用任何暴力手段。以前的话,载沣手里好歹有些没用但是存在的“疑似军队”。现今连这点本钱也在马匪肆虐中消耗的干干净净。
杀袁世凯完全是有可能的,把袁世凯请进紫禁城,毒药也好,或者别的也好。甚至一群手握武器的太监宫女都能把袁世凯给干掉。可是这有何意义?干完之后,载沣就必须面对北洋诸将的血腥报复。虽然宗室们比较二一些,可这么简单的道理载沣还是能明白的。如果宗室杀了袁世凯,北洋将领绝对不会认为宗室会“既往不咎,进而重用自己”,北洋将领们会一致认为自己就是下一个遭殃的人。
但是经不住宗室众人的哭泣哀求和自己两个弟弟一味劝说,载沣最后同意了宗室们的要求。载沣也难得的提出了自己坚定的意见。那就是“事情我可以干。但是你们绝对不允许制造流血冲突。如果一旦出现流血冲突,我立刻就辞了这摄政王的位置。其他人爱干嘛干嘛去。”
袁世凯原先是得不到这种级别情报的,新投诚的人很快就给袁世凯通风报信。“载沣居然有了这等见识?”袁世凯忍不住叹道。
载沣并不是害怕北洋死人,甚至不是单纯在为自己打算。他也在为自己的儿子宣统小皇帝,以及满清的全部宗室着想。一旦宗室挑起了对北洋的流血冲突,作为富户的宗室肯定要遭到报复性全面血洗。
“陈克还真干对了这件事。”袁世凯暗自赞道。不把宗室逼到这等地步,袁世凯即便回京又有何用。作为北洋这么久的老对手,宗室无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么多年第一次完全处于上风,袁世凯只觉得意气风发。若不是袁世凯素来讲体面,他现在是很想放声大笑的。
可就在这意气风发的时候,另一个疑惑突然又冒了出来,“与陈克的结盟到底是对是错?”仅仅想到这个问题,袁世凯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人民党这支肆虐河北山东的马匪部队在战略上完全可以用来截断袁世凯的退路。占据了湖北安徽的人民党再从南边打过来,袁世凯和三镇北洋军就成了瓮中捉鳖的形势。那时候他往哪里撤?如果往苏北方向去,北洋军依旧无法摆脱被两路夹击的命运。山东南部在人民党手中,在路途上随时准备应付几千骑兵,那简直是噩梦。
这支来自山东的骑兵,既能给满清最后的打击,也能给袁世凯致命的伤害。陈克是布局之后才掀开了合作的牌面。为了追求效率,陈克甚至把安徽的几万军队投放到了湖北去。这次投放的结果收益极大,人民党夺取了武汉三镇后,确保了自己的武器弹药供应。早在袁世凯收获胜利果实前,人民党已经开始品尝胜利的美味。
即便是袁世凯未来夺取了中央政权,又能如何呢?刚夺权的阶段,袁世凯地位极为不稳。号召全国各路督抚围剿陈克,那完全是自曝其短,自取其祸。夺取北京政权后,袁世凯根本不敢离开北京。令人讽刺的是,此事的北洋军反倒要真正承担其建立时的目的,“拱卫京城的安全”。现在孤零零悬挂在河南的北洋军第二镇与其说是防备陈克,倒不如说是陈克威胁袁世凯的人质。陈克歼灭三镇北洋军或许会崩掉门牙,歼灭了北洋新军第二镇就轻松的多。陈克或许无法推翻满清,可他有能力彻底搅黄袁世凯投注了那么多精力的战略。
即便现在双方精诚合作,陈克要控制四省之地,可袁世凯也要统合北方乃至全国。等袁世凯把全国力量整合起来,那得十几年吧。那时候袁世凯是不是在世且不说,陈克的力量会膨胀到什么地步就很难讲了。想解决陈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联络洋人,请洋人出兵。
不过这个计划也有致命的缺陷,满清的罪状之一就是“卖国求荣”。袁世凯若是不想背上同样的骂名,就得小心谨慎,不仅不能引洋人进中国打仗,还得从洋人那里收回很多他们在中国的权力。
就算是袁世凯不顾一切,夺取北京政权后立刻撕破了脸皮邀请洋人出兵一起进剿人民党。可这几年满清财政收入每年八千万两,支出却高达一亿两。这么巨大的财政口子今年也不会改变。洋人胃口素来极大,请洋人出兵相助,三四年之内袁世凯也没信心改变这个财政问题。没信心拥有能让洋人放心的财力。满清的关税现在就捏在洋人手中,袁世凯准备拿什么抵押?拿国土抵押,莫说全国上下不会同意。只怕北洋内部也坚决不会同意。
思前想后,袁世凯发现未来三五年内,北洋与人民党决战的战略基础都没有成熟。不仅仅是军事战略,袁世凯一旦篡夺满清的权力,他甚至联合各督抚讨伐革命党的理由都没有了。说个不好听的,袁世凯与各督抚之间的互信,只怕还不如他和陈克之间的互信。北洋与人民党哪怕是拼到你死我活,但是袁世凯依旧觉得能相信陈克的话。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是袁世凯就是这么很直觉的感受到了这点。
陈克是主动前来要求合作的,没有害羞,没有扭捏作态,更没有漫天要价。就是在这个时间上死死扣住了袁世凯的命脉。一边是北洋入主中枢的绚烂未来,一边是与人民党两败俱伤之后的悲惨结局。现在连北洋军上下的态度袁世凯都无法完全把控。自己当时让冯煦当众说话或许不对,可是现在看来,即便是当时不让冯煦当众说话,人民党就没有办法私下鼓动北洋军么?
人民党没有搞阴谋诡计,他们只是说了实话,而且在纷繁的未来中指出对北洋最有利,同时也是对人民党最有利的一条道路。
想到这里,袁世凯总算是恍然大悟了。他的所有不满其实不是对现在发生事情的不满。而是他对陈克主导局面的极大不满。在未来长远的眼光中,袁世凯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不如陈克。1909年,陈克不过29岁。与现在得到的地位与掌握的实力相比,陈克年轻的甚至有些过份。袁世凯的祖父、父亲、以及叔叔伯伯,还没有能够活过60岁的。袁世凯不迷信,可对这个60岁魔咒很是在意。他1859年出身,今年正好50岁。再过十年,袁世凯就要面临60岁关口。那时候陈克不过是39岁的壮年……
“这就是命啊!”袁世凯闭上眼睛喃喃说道。陈克的出现让袁世凯距离至尊的宝座只有这么一步之遥。在此之前,袁世凯甚至认为自己这一生可能都无法实现这个梦想。可是就要达成目的之前,袁世凯才发现他其实想要的更多。他想要的是成为中国独一无二的领导者,他想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力者。其他人只能从袁世凯的权力之下得到权力,而不是像陈克一样,表面上依附袁世凯,实际上却有着与袁世凯等同的真正权力。
在这种情绪的煎熬下,袁世凯突然反省起自己来,“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这个疑问并没持续太久,袁世凯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是的,我的确是太贪心了。”袁世凯年轻的时候读到皇帝们炼丹求道以求长生,心里头很是嘲笑那些人不知足。在那时候,袁世凯还年轻,未来远远大于过去。等到他自己面对自己这一生的梦想即将实现时,袁世凯发现自己也未必比那些皇帝强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袁世凯起身到了桌边,磨墨粘笔,思忖一阵,写了首诗“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一年前袁世凯被慈禧打击的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准备好随时被撵回家的心理准备。那时袁世凯心灰意冷,幻想着自己当个渔翁,乘坐一叶小舟,在无人的野地里垂钓。现在回想起当时心境,这诗还是能做出来的。
把这诗读了几遍,袁世凯心境逐渐平复下来。去了这浮躁心思,袁世凯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陈克就算是测算无疑又能如何?天意就是天意,袁世凯现在看似风光,其实前途依旧风险甚多。摄政王载沣再说不许宗室制造流血冲突,保不准宗室里头哪个家伙犯起二来,在紫禁城,在很多地方,想杀人都是能杀的。面对这种风险,袁世凯并不在意。诸葛武侯说过“听天命尽人事”,陈克再能未卜先知,可在他与袁世凯头上都有天意呢。而天意到底对谁眷顾些可难讲的很。
想到这里,袁世凯把写好的诗扔在火盆中烧了,转头叫了亲兵进来,“传令,北上!”
就在北京南郊,摄政王载沣最后一次尝试用满清的权力挽救满清的命运。袁世凯接到了摄政王载沣的诏书,被加封了诸多官职和荣誉头衔之后,摄政王载沣以袁世凯有“足疾”为由,强行剥削了袁世凯的权力。命袁世凯速回老家养老。
载沣自己都不认为这道诏书真的能有效果。他知道袁世凯只要回到中央,借着各路朝廷中力量的支持,以及洋人的支持。载沣不可能斗得过袁世凯。
这道诏书虽然蛮横无理,可是某种意义上也是和平解决问题的最后可能方式。载沣是表明自己心甘情愿的接受不善待大臣的恶名。但是他也不会再做更多无理要求了。满清历史上比这更恶劣的不善待臣下的事情数不胜数。如果皇权依旧,载沣这做法也未必谈得上过份。
可是满清的皇权已经不再依旧。
在众人的惊愕中,袁世凯恭恭敬敬的拜服接受了这道诏书。这个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北京。
率先起来反抗的并不是军队,而是京城的警察。袁世凯既然知道了载沣的安排,他也自然不肯背上兵变的恶名。能有效威慑却又不是军队的只有警察。袁世凯一手建立的警察系统在这次马匪肆虐中承担了守卫京城的工作。他们历经艰辛总算是维持了京城没有大规模内乱。没想到平定了马匪的袁大人竟然遭到了这样的对待,早就已经暗中商议好的人一带头,义愤填膺的警察们放弃了职务,走上街头开始游行抗议。
平素管理京城的就是警察,他们亲自游行抗议,还有谁能阻挡。队伍所到之处,各个衙门纷纷关门。愤怒的警察抗议无门,干脆到紫禁城门口去抗议。紫禁城大门紧闭,卫兵们虽然不允许警察进入,却也不敢驱散。
以警察抗议为先导,接着是各行各业组织起来一起抗议。北洋在京城势力雄厚,只要有人领头,对袁世凯“感恩戴德”的各界纷纷抗议请愿。要求朝廷收回成名,继续任用袁世凯。
载沣就干脆躲在紫禁城中不出来。他就准备看看,到底这帮人能够耗多久。
这帮人的确是准备耗下去了,他们不仅围堵紫禁城,更是围堵个宗室家。宗室知道自己惹了众怒,也不敢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头,北洋军两镇新军包围了北京,却根本不入城。载沣被堵,任何试图传消息出去的人都被“各界群众”拦住不让走。以往他们遇到此事自然是对阻拦者狂施暴力,现在却只能陪着笑给“各界群众”解释,“各位爷,让让路行不行。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
奉命行事也不行!群众让这些人交出诏书,若是乱命的话,群众绝对不让这些人出去。北京的满清统制终于在北洋组织的“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头”完全成了一个个可怜的孤岛。
不仅是北京城瘫痪了,官僚系统也瘫痪了。所有各部门可罗雀,在这场宗室希望利用满清威望来最后赌一赌未来的场地中,根本没有京城官员支持摄政王载沣。
各国使馆团再次要求载沣结束这等“无政府”局面的时候,群众倒是给洋人让路。由于早就知道洋人的行动目的,“人民群众”甚至第一次给洋鬼子们叫好支持。
载沣对此依旧置之不理。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北洋在中央实力雄厚,载沣是斗不过的。现在载沣要看的是各省督抚的意见。如果各省督抚联合起来反对袁世凯,袁世凯最终也会屈服的。
这场北京的大围城坚持了15天之后,一直对此不置一词的督抚们终于拍法电报进京。第一个拍法电报是却是两广总督张人骏。张人俊并不是北洋一系,老头子还是颇为忠于满清的。但是这次,张人骏认为朝廷剥夺袁世凯官职一事是“乱命”。袁世凯有功无过,不该遭受这等对待。
这封电报一发,其他各省纷纷相应,除了被人民党控制的安徽与湖北之外,大部分督抚都支持袁世凯。不支持袁世凯的,也只是沉默不语。
载沣倒也朗利,见到已经是天下四分之三的督抚都支持袁世凯的局面,他坦然对裕隆太后说道:“我已经尽力了。”
载沣随即以摄政王的身份发了诏书,“恢复袁世凯一切职务。”
袁世凯此时已经回到了天津的家,在重重护卫中等待着这场他一手策划的故事最后结局。
这道命令传到天津,袁世凯当即表示愿意为满清尽鞍马之劳。
载沣随即下达了作为摄政王的最后一道诏书,“载沣辞去摄政王,归政太后。”
虽然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政治家,载沣却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既然袁世凯已经在这场斗争中得到了全面胜利,载沣知道再继续斗争下去毫无意义。如果载沣依旧把持摄政王的地位,这个看似荣光的头衔在毁了载沣的同时,也会把宗室们带入可怕的深渊。
1909年2月10日,作为胜利者的袁世凯重返北京。
2月15日,在庆亲王奕劻的支持下,袁世凯撤裁军机处。
2月18日,宣布建立过渡责任内阁。
2月22日,公布内阁名单。庆亲王奕劻担任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当选内阁副总理大臣,内阁成员有外务大臣梁敦彦,民政大臣赵秉钧、度支大臣严修、学务大臣唐景崇、陆军大臣王士珍、海军大臣萨镇冰、司法大臣沈家本、农工商大臣张謇、邮传部大臣杨士琦、理藩大臣达寿。并以胡惟德、乌珍、陈锦tao、杨度、田文烈、谭学衡、梁启超、熙彦、梁如浩、荣勋分任各部副臣。
自1861年时任曾国藩部下的李鸿章首先通过张树声招募了合肥西乡三山诸部团练开始,到1909年北洋正式掌握中央权力。48年间,北洋集团经历了太平天国,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庚子事变,人民党造反,马匪肆虐直隶山东,满清顽固派反扑。
尽管历经变故,北洋也分为李鸿章前北洋与袁世凯后北洋两大断层。这个集团中的干将们在1909年终于执掌了各部大权,压制了满清宗社力量,满清中央已经变成了北洋中央。
在这个时候,有人欢欣鼓舞,有人顿足捶胸,有人举杯相庆,有人嚎啕大哭。北洋终结了满清皇权至上的历史,但是北洋所开创的局面会把中国带向何处,没有人能猜得到。

四十九 争夺和重组
“北洋已经夺取了清廷的权力。”经过一场人民党参与其中的斗争,满清中央政府这个人民党最顽固的敌人已经与其最强有力的军事力量“北洋新军”完成了表面上的统一。一度是人民党军事斗争着眼点的“满清中央与北洋军之间的矛盾”从此不复存在。除了陈克与少数干部,得知这个消息的同志无不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就在这个时候,陈克主席最新指示下来,那是一篇名叫《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文件。陈克历数了人民党从建党开始的历程,强调了组织纪律在革命事业中的核心作用。
“……大到千百万人参与的革命,小到两人共同抬一件行李。任何共同行动的失败首先都是组织上的失败。如果没有同志们紧密团结在各级组织周围,组织上的决定不能行之有效的落实到实处,我们的革命事业就不可能推进到现在的程度……”
“……我们的革命事业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业,也不是少数领导干部的事业。而是所有在这个革命队伍中的同志的共同事业,也是根据地上千万人民群众的事业。只有在革命工作建成的组织内,充分发挥同志们的能力,主动性,我们才能把握住革命的方向……”
“……我们要正确看待现在取得的成果。在安徽最初的时代,一百多个同志,救灾的时候连条船都划不好。大家没有气馁,而是向人民群众请教、学习,在组织内部讨论、研究、实践,救灾的船划出去了,经过不断的学习与实践,两年内也建起了一支能够满足当前需求的内河水上部队。所以每一个人民党的党员干部,不仅要保证组织的运行,遇到问题也不要觉得自己就能包打天下。要向群众请教学习,要和一起工作的同志们在民主集中制的制度基础上研究、汇总、实践。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同志,我们有上千万的群众,把这股力量发动起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人民才是历史的推动者,向人民学习,向人民请教,和人民站在一起,才是我们胜利的唯一保证……”
这文件传到地方上的几天之后,江苏巡抚王有宏就在江苏议会上发表演说,
“……大到中国的维新,小到几个村落间水源分享,任何失败首先都是政令上的失败。组建议会,就是要让民间的声音能被官府听到,官府和民间的士绅们共同为江苏谋福利。如果没有诸位议员的同心同德,各种关乎江苏民间的政令不能行之有效的落实到实处,江苏的立宪就不可能推进到现在的程度……”
“……我们江苏的维新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业,也不仅仅是诸位议员的事业。而是所有愿意让天下太平的江苏士绅百姓的共同事业,在现在这个时候,大家必须同舟共济,患难与共,咱们江苏才能保境安民,不受祸害……”
王有宏巡抚的演讲得到了议员们热烈的掌声回应,天下局面变化之快远远超出了议员们的想象。摄政王下台,北洋掌权,庆亲王奕劻与袁世凯当政。而就在江苏附近又有人民党这个革命党的强势崛起,还有浙江的光复会一度尝试图谋南京。能守卫江苏的,就是这位王有宏王巡抚。
“兄弟我当了这个巡抚,听到了一个消息。在京城的内阁副总理袁世凯大人有联省自治的打算。这联省自治牵扯甚多,上头的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不过放到咱们江苏来说,就一句话,江苏人管江苏人的事。一旦联省自治推行下来,朝廷也好,其他人也好,对咱们江苏再也不会管那么多,江苏人的事务就由咱们江苏人来管。兄弟我自夸一下,在建立这江苏议会上我是出了力的。但是我出力,不是要让江苏议会的诸位议员对我王有宏这个天津卫人俯首帖耳。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现在是要听诸位德高望重的议员们的决定,大家到底是什么一个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不管诸位议员最后怎么决定,我王有宏一定会把大家的决议执行到底。无论前头多艰难,我都绝不会退让。”
“好!”江苏议会会议厅里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声。议员们其实都知道在这大事上他们只怕还得听王有宏的。但这只是一个方面,王有宏若没有这番表态,而是靠了高高在上的巡抚官位一意孤行,议员们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支持王有宏。
人民党在江苏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王有宏的讲话将在几天后与其他收集到的情报一起传回根据地。人民党中央的情报部门会对其进行分析总结。以对江苏局势进行判断与预估。
陈克是个工科生出身,在理论严密,体系森严的理科中,化学本来就比较宽松一点。而化工对理论的强调程度甚至更加弱点。除了经典体系之外,高分子化工里头堆积的都是大量经验公式。从机械制图到机械原理,从高等数学到高能物理,这个相对比较边缘的系曾经用海量的各类课程差点把陈克逼疯了。加上陈克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又去尝试学习一个计算机双学位,大学的日子真的是黑暗无比。
但是陈克真正接触到社会之后,他才发现与社会这个现实相比,自己所掌握的自然知识反倒是条理清楚,脉络明晰的。不管碰壁还是不碰壁,不管是得意或者失意,肚子总会饿的,为了吃饭,陈克在参与了很多没有明显当前受益的项目时,也得干些别的营生。那时候,拿得到很多证书就起了作用。
陈克可以撞起胆子去讲述很多他并不懂的课程,就如同他曾经与学生们一起拿到CorlDraw教程,为了每45分钟80块钱的讲课费,他就敢就跟专家一样站上讲台侃侃而谈。对于自然科学,只要你不报任何“妄想”,仅仅是照本宣科,按照书上说的去讲述和操作,其结果都是一样的。而身为“毁人不倦”的教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所有的错误学生们都会替你犯了,只要掌握住基本要领不动摇。在替学生讲解的时候,陈克往往能够学到更多。
所以陈克自己是完全承认一件事,“推动历史的是人民,我们要先给人民当学生,才能给人民当先生。”陈克靠给每天几个小时在各种学校当计算机老师混饭吃,正是学生们通过提问先教会了陈克怎么当老师。而不是陈克作为老师来教学生。
每当陈克反省自己度过的那些日子,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每次失败,都是因为陈克自己没能“实事求是”,心里头有了妄想。凡是让陈克能够混饭吃,挣到钱的工作,都是陈克被现实强大的现实压力逼迫的放弃了幻想,甚至放弃了自己对这些工作的“想象”。不得不如同毛爷爷在《实践论》中讲述的一样,按照规律,完全客观的去积累大量感性的经验,而且去不断解决问题,然后就能得到正确的判断。而这些判断本身,又是课本里头早就反复讲述与强调的。
回到这个时代,现实的残酷性远比21世纪可怕百倍。陈克又不得不遵循毛爷爷书里头讲述过的理论,实事求是的面对现实,面对工作。到了1999年,陈克甚至能够与袁世凯这等历史上的大人物进行合作,进而推翻满清政权。如果在21世纪的话,陈克只怕早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在1909年的现在,陈克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骄傲这码事。在陈克的眼中,这个世界只有“存在”,而没有评价。在他义无反顾的走上人民革命这条毛爷爷曾经指明的道路之后,以往的世界已经与陈克渐渐没了关系。
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陈克才敢开始“带徒弟”。正因为当过老师,陈克知道学校教育的缺陷所在。而且必须承认的是,高素质的人才是不可能到陈克所在的那种学校学习的。在陈克反省过自己之后,他才敢对党内素质颇高的同志进行专项政治培训。
近期的对各政治力量动向的培训就是陈克开办的两个高级学习班之一。王有宏的情报还没有传递过来。陈克此时分析的是光复会的动向。
自打光复会到了人民党地盘治疗,并且加入人民党的地方工作后。一小部分光复会成员已经成了人民党的支持者,也有人投靠了人民党。情报是他们传递来的。
脱离了同盟会,再次回到光复会的蔡元培去见袁世凯,袁世凯所表达的“善意”令蔡元培得到了极大支持。带着惶恐和喜悦的心情,蔡元培与北洋信使一同到了浙江。段祺瑞没有毁约,而是把六百多伤痕累累的俘虏一并释放。
自打1907年开始,陶成章等人的实际革命行动,以及蔡元培与同盟会的亲密,一度让蔡元培在光复会中被边缘化。袁世凯给的“大礼”让蔡元培声望大涨。被释放的六百同志加上在安徽养伤休整的一千多部队,以及重新收拢的逃散光复会成员一起南下,进入袁世凯给光复会划下的区域。
陶成章本来建议部队分散。蔡元培坚决反对,他要求光复会明目张胆的退据青田。段祺瑞对在南部浙江活动的光复会不理不睬。这看似完全不可靠的“和谈”居然成功了。光复会上下对疏远已久的蔡元培都生出了信赖。
光复会不仅在等待,这些历经考验的坚定骨干们全部参与到光复会未来方向的大讨论中。战肯定是战不过北洋的。经历好几次生死考验的光复会成员,特别是那些被释放不久的光复会成员充满了厌战情绪。
在陶成章的统领下,光复会经历了不少失败。不过这些骨干们并没有想把陶成章彻底否定,特别是徐锡麟和秋瑾坚定支持陶成章。会议上“反对陶成章左倾冒险主义路线”的批判虽然比较激烈,但是也没到一定要把陶成章打倒的地步。
徐锡麟联合在安徽参与农村地方工作的光复会同志,经过商讨,提出“联合人民党。共同发动人民革命”的观点。在徐锡麟看来,这个观点一度得到了不少人明确支持,以及相当一部分人的默许。至于革命工作开展地,徐锡麟认为到紧挨安徽的浙江长兴县展开工作比较合适。
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蔡元培的激烈反对。蔡元培表示,“既然已经与袁世凯达成了协议,那么近期不合适到浙江西北展开工作。”
“北洋根本就不会在乎那么偏远的一个山区。背后还是人民党的地盘,段祺瑞更不会自找麻烦。”徐锡麟拼命的劝说同志们。
光复会同志们好不容易得到了休整机会,大多数并不赞成与北洋再起任何冲突。而且在杭州战役中,徐锡麟并没有参加,不少人完全忘记了他们在南京把徐锡麟抛在死地这件事,反倒对徐锡麟等人没能回援杭州耿耿于怀。
一般来说,一个政治组织如果有强势领导人,例如满清的慈禧,北洋的袁世凯,人民党的陈克,在这种时候还是能够强势引导政策的。可光复会从来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利益集团,作为一个革命家与会党们的结合体,光复会只是靠个人威望或者资历形成的团伙,从没没建立起过有效的组织体系。伴随革命进程的发展和挫折,个人威望也在起起伏伏中形成了倾向蔡元培、陶成章、徐锡麟的三派。
这种会议一旦进入僵局,就很难再打开局面。徐锡麟和陶成章秉持着一贯的豪杰兼率性读书人的狷介特点,都不愿意用自己的名望来塑造组织制度。在这种时候,两人都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达成共识,团结同志。
反倒是蔡元培毫不客气的开始争夺起主导权来。作为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蔡元培之所以后来不愿意与光复会在一起,就是讨厌这种江湖气。不管同盟会有什么问题,同盟会本身起码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能够以全中国的角度考虑问题。虽然说无法理论的说清楚此事,蔡元培就是不能接受陶成章与徐锡麟这种“小家子气”。
不过蔡元培毕竟没有领导过武装斗争,大家能接受蔡元培作为创始人的地位,可还是不能接受其全面领导。不懂军事的人统领军事的结果,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士们太清楚了。
袁世凯夺取北京政权的消息一出,震动了天下。光复会守到的震动尤其大。一直困扰着光复会的最大问题,“袁世凯为什么要和光复会达成如此宽容的协议”,在光复会中立刻达成共识。准备推翻满清的袁世凯是发自内心不愿意把兵力投放在与光复会这些革命党的战争中。
光复会本来的政治主张就是打倒满清,恢复汉家天下。至于这汉家天下是哪家的天下,光复会也没有确定的打算。
在惊讶、怀疑中,另外一个消息传到了光复会,袁世凯有意实施联省自治。听到这个消息,光复会上下彻底沸腾了。“联省自治”意味着谁是地方上的主宰,谁就能够成为未来的浙江主宰。不管段祺瑞本人到底掌握了何种军事力量,可段祺瑞不可能控制议会。光复会才是未来浙江的主宰。
在这个背景下,与袁世凯谈判的蔡元培地位陡然上升。而蔡元培本人也坦承,就现在得知的局面,联省自治未必是议会制。如果不能在浙江实施议会制度,光复会还是没有能力掌握浙江。蔡元培本人愿意为了光复会的利益,为了浙江的利益,与袁世凯尽量磋商。
经过讨论之后,光复会接受了蔡元培的建议,模仿同盟会的模式,并且吸收了一些人民党的组织特点,完全推翻了原先陶成章与徐锡麟领导光复会时的“豪杰联盟”模式。不管监察体系和纪律维护水平如何,光复会至少在组织上建成了一个等级明确,责任明晰的政党。
在蔡元培跟着孙中山混同盟会的时候,实际革命工作上并没有丝毫进展。但是对于现代组织的认知可以说有着飞跃式的进展。孙中山是为了获得权力而去忽悠别人,正因为没有基层,而且还要用组织来忽悠别人,所以孙中山反倒能够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很多基于理论上的幻想也不能说没有可取之处。
如果只有蔡元培一人的努力自然是不行,光复会本身经过这么多的实际斗争,上下也感觉也需要一次整顿。混合着对效率的追求,厌战,对战友们的认同感,对未参加革命的其他势力的厌恶,对权力的渴望。在这些情绪的共同作用下,蔡元培拿出的“光复会政党化,夺取联省自治中浙江的主导权”的策略几乎满足了光复会上下的所有需求。
对于光复会的近期动向,人民党研究小组综合了近期的资料,在陈克带领下终于分析出了阶段性结果。小组成员对此结果即意外又不意外。在满清实际上覆灭之后,政党化的光复会几乎不可避免的要走向人民党的对立面。这是双方失去了共同的敌人之后的必然发展。研究小组里头不少都是高级干部,他们早就知道陈克认为光复会“比较反动”,满清这个最反动的对象被打倒之后,其他各个势力也从“比较进步”向着“比较反动”快速转化了。
“那么陈主席,你认为最近的局面会怎么转化?”齐会深问道。光复会试图投向袁世凯,至少会试图与袁世凯达成某种政治合作已经不再奇怪。不过他们的具体步骤到底会怎么进行呢?如果能准确判断出这个路线,人民党就能够掌握先机。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蔡元培现在扳不倒陶成章。但是他现在一定会动一个人,那就是徐锡麟。”
“徐锡麟不也有自己的部队么?”谢明弦问。由于缺乏干部,人民党从上海抽调了相当一批干部回到安徽来工作。谢明弦就是其中之一。
“徐锡麟固然有部队,但是徐锡麟现在想走的是咱们人民党的路线。这在光复会里头是行不通的。因为除了咱们人民党之外,全国所有的政党与政治力量都在争夺一批人,那就是地主士绅。地主士绅现阶段掌握着地方上的影响力,也就是说他们能够动员起一定的人力。他们也有钱、有粮。任何政治力量想获取本省的统制,就不能不和他们合作。”
说完之后,陈克拿出最后一份情报交给大家传阅。这份情报中明确显示,新改组后的光复会会长蔡元培,第一个政治举动就是调转火力,开始猛烈抨击“徐锡麟右倾投降主义路线”。
“这么做就不怕光复会那些人寒心?”有同志不可思议的问道。
“寒心么?只怕有些人还觉得很称心呢。”陈克冷冷的笑道。
说完这话,陈克神色凝重起来。“同志们,我们依靠的绝对不是地主,也不是士绅。我们即便未来表面上会处在北洋之下,那实际上我们和北洋也是对等的合作关系。我们人民党的基础是人民,人民革命是来自人民的革命。大家在学习结束之后就会到地方上工作,对于我们的工作核心,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放心吧,陈主席,我们一定会牢记此事。”同志们纷纷答道。
正说话间,有人递进来一份消息,陈克看完之后笑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徐锡麟已经带了200多人到了长兴县开展工作。他们已经向紧挨着长兴县的广德县发来消息,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互相帮助呢。”
“真把徐锡麟赶出来了?蔡元培手段还真的够狠。”同志们惊讶的问道。
“到这时候,手快有手慢无。以后这种事情多着呢。”陈克在给同志们解释中,也无意中对未来做了一个预期。

五十 争夺和重组(二)
王有宏巡抚与张謇下船之后很习惯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很失望的发现,码头上没有等候的轿子。随意扫了一眼,不仅是接待他们的人身边没有轿子,整个热闹的码头上同样没有轿子的踪迹。
王有宏与张謇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在怀疑,“这是人民党故意给的下马威么?”
这年头,穷人才会步行,有身份的人出行则乘坐轿子、马车,至少也得弄个牲口坐坐。不过客随主便,在这人民党地盘上,前安徽巡抚恩铭尚且被砍了脑袋。江苏巡抚王有宏以及江苏议会议长张謇更不算啥。莫说人民党让这两人和他们的随从步行。就是把他们抓起来当作“满清反革命”处决,他们也得认了。
好在人民党并没有真的准备这么干,各种车辆运力都在码头外的乘客区。货运区域与客运区域明显分离开来。轻快的黄包车与平板车分开停放。乘客区喧哗却不拥挤。
张謇和王有宏都是眼睛一亮,南京等城市都是商贸集散地,管理区不仅拥挤不堪,各股势力为了抢夺地盘更是经常闹出事情来,安庆这等管理模式实在是颇为先进的。自打战争爆发以后,安庆通商一度极为萧条,现在看市面完全恢复旧观。不仅普通的商旅热衷生意,一些外国人同样忙忙碌碌。若不是即为清楚的知道现在是在战争期,单看眼前的局面,安庆城完全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街头随处可见穿制服的与穿马甲的。穿制服的市政城管负责维护秩序,穿马甲的则是市政卫生、物流。百姓们对这些人已经非常习惯,完全是见怪不怪的模样。看到这些,王有宏与张謇反倒想走一走,亲眼看看人民党是怎么管理这安庆城的。
“几位,上车吧。”负责引导的人民党工作人员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再次扫视了周围秩序井然的模样,王有宏等人上了车。
谈判地点在前巡抚衙门,一行人被带进了会议室。一个高个方脸的年轻男子已经与其他几个人在那里等待了。
“这位就是陈克主席。”引领的工作人员以忍耐不住的骄傲语气介绍道。无需介绍,王有宏的注意力已经被陈克吸引住了。那是个毫无伪态的年轻人,年轻人特有的奔放生命力从那明亮的眼睛,从那光洁的皮肤,从那健壮的体魄,还有那轻快有力的起身动作中展现无疑。但是这旺盛的生命力却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肆意流淌。包括慈禧太后在内,王有宏见过很多身居高位的人,长久的历练让他们举止庄重,派头十足。陈克身上无疑有这些东西,可陈克却有着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所没有的沉静谨慎,他更像是一位学者,一位做好准备愿意倾听别人说话的年幼者。
把经验与特色自然而然融合在一起的陈克,让王有宏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颤。王有宏到安庆的目的是与陈克谈判,对谈判的结果,王有宏完全没底。而对面的陈克无疑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陈克已经准备好了。
陈克也在打量王有宏。一个月前王有宏巡抚在江苏议会上的讲演文件送至人民党中央后,陈克看完噗哧笑出声来,“王抄抄啊。”
“抄抄”这个后世网络用语是陈克第一次说出来,同志们完全不明这词的意思。可王有宏讲演稿如此熟悉,已经有人盯着齐会深问道:“齐委员,这到底怎么回事?”
没等齐会深说话,陈克已经接过话头,“咱们人民党不说瞎话,这文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就是天下人都看到了又能如何。不用管那么多。既然王巡抚能看清形势,那咱们也得给他个惊喜吧。”
在陈克的想象中,一个能够把握住自己演讲稿核心内容的人,至少得有些学者的风度。现实也让陈克觉得颇为意外。王有宏年纪四十多岁,身材颇高,骨骼粗壮。与这时代的其他中年官员一样,王有宏的肚子已经因为充满了脂肪而鼓起来。在21世纪,这是很不健康的体态。在1908年,这却是令人羡慕的“富态”。
而王有宏的那张脸则是历经风霜的模样,皮肤上有着细微的坑洼,眼睛又大又亮,而且下意识的睁得很大。虽然蓄着胡子,可王有宏怎么看都是一个爽快粗狂的武夫。经常思考的人特有的微微眯缝的眼睛,以及内敛的神色,在王有宏身上全然找不到。
倒是王有宏身后的张謇,具备了这时代读书人的一切特点。摆谱、某种程度的矫揉造作、目中无人的傲慢、自我为中心的强势。好歹张謇也是恩科一甲第一名状元。若是这种态度,反倒是令人不解的。
双方坐下之后,谁都没先说话。陈克已经决定努力学习倾听别人谈话,这次会议也是王有宏率先提出的。陈克就静静的等对方开腔。
王有宏路并不想来安徽,他也是迫不得已。半个多月前,人民党先是以重兵夺取了苏北各地。在江苏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人民党江南部队又突然袭击,全歼了驻守芜湖的江南新军。兵锋抵达安徽与浙江交界处。在袁世凯夺取北京政权的事情震动天下之后,人民党又让江苏陷入了全面的恐慌之中。
江苏议会立刻召开会议,商谈应对这可怕的局面。人民党不是满清体系内的存在,所以任何战争都不稀奇。上万军队对几百人民党尚且无法取胜,芜湖距离南京这么近,几万人民党部队杀过来,南京根本无法幸免。
南京城里头一片恐慌,有钱人已经准备逃往上海。王有宏巡抚下了命令,全城封锁,逃走者抄没全家。这雷厉风行的手段直接震慑住了南京的有钱人。一面封锁南京城,王有宏一面参加了议会。面对恐慌万状的议员,王巡抚表示自己将亲自与议会议长张謇前去与人民党交涉,弄明白人民党到底是什么意思。
袁世凯政府已经任命张謇为农工商大臣,不过张謇因为江苏的事情暂时没有去赴任。听说王有宏居然要亲自到安徽匪帮那里谈判,张謇极为感动。当即表示愿意与王有宏同去。
王有宏原以为人民党在这次会议中会志得意满的威胁一番,或者大摆架子。他已经和张謇等人讨论了怎么应对这样的局面。万万没想到人民党就普普通通的召开会议,以陈克为首的人民党人很礼貌的一声不吭等着王有宏说话。王有宏等了一阵,也只能先开口了,“陈先生,我们这次来是想弄明白几件事。贵部为何要攻打江苏,威逼南京。”
陈克用完全事物化的语气答道:“攻打苏北,是因为我们要在苏北和鲁南这西汉旧楚地上建立淮海省。至于未必南京,我们的目的是收回原本就属于安徽的芜湖地区。只是诸位觉得我们在威逼南京而已。从我们这边看,南京有近五万兵马,我们反倒觉得南京在威逼芜湖呢。”
听了陈克的话,所有江苏代表心里头都奔驰着好些匹羊驼驼。每个人心中都骂道:“陈克,你个小屁孩子还倒打一钯!”
原本陈克脸上严肃,肯倾听的认真态度让这些人陈克颇有年轻晚辈的恭谨。而陈克用这样恭谨的态度阐述事实的时候。这恭谨的晚辈态度立马就变成了盛气凌人的傲慢感觉。什么叫做“反倒觉得南京在威逼芜湖?”什么叫做“要在苏北和鲁南这西汉旧楚地上重立淮海省?”
在江苏代表们看来,陈克这意思好像是希望让江苏代表心悦诚服的表示,“陈克先生,对不起,我们没能理解你的本意。是我们错了。”
张謇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事前他们都知道人民党会极度傲慢,他万万没料到陈克竟然傲慢到这种程度。其他几位代表更是怒发冲冠。
“陈克,你恃强凌弱也得有个限度吧!”张謇再也忍不住,怒斥道。
“恃强凌弱?”陈克有点不解。
人民党一直在准备对苏北用兵,军事准备已经基本接近完成。王有宏抄袭人民党的文件,陈克称其“王抄抄”,这话倒是一个玩笑。即便王有宏不抄袭,人民党也会出兵夺取苏北。
江苏历来分为苏北和苏南。苏北包括徐州、连云港、宿迁、淮安、盐城。在21世纪,陈克一些朋友在徐州,他跑去徐州拜访朋友,大家吃肉喝酒胡喷海吹的时候谈起苏北与苏南的传统矛盾。苏北的兄弟们一致认为,苏北与苏南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如果能在苏北这旧楚地的薛郡、彭城郡、东海郡、陈郡、会稽郡5郡36县上重建“淮海省”那就好了。这才是陈克建立淮海省的最初动力。如果一个省内的地域分歧能坚持到21世纪,那就说明这些地方的的确确是有问题的。
苏北和山东的民风比较传统,陈克21世纪去济南玩,到了晚上九点之后,这座省会城市就一片漆黑。夜生活场所就那么寥寥无几的几处地方。这等淳朴的民风让陈克瞠目结舌。徐州也差不太多,人民质朴、守规矩。
徐州这座华东重镇里头龙头企业徐州重工,经历差点破产被收购,然后又在中国重型设备海量需求的东风下一跃成为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大型机械设备生产企业。说明人家真的有帮人无论是顺境逆境都认真在工作。身为河南人,陈克很不待见地域歧视。不过历史证明苏北这地方的确比较适合吃国营饭。
“淮海省”、江西、安徽,这几个地区传统上都不是很新潮的地区。陈克圈定这几个省份,也是根据这些地区历史上的表现去尽量避免麻烦。至于湖北,即便是人称“九头鸟”,湖北的国营企业力量依旧强大。而且陈克既然下定决心要夺取汉阳钢铁基地。民风这种事情,他也就不能再当成考虑因素。
军事行动进行的极为顺利。凤台县中央所在地只留下了中央警卫团,根据地内的工农革命军106师兵出苏北。山东根据地同时出兵配合。极短时间内就夺下了苏北地区。
在江苏上下胆战心惊之际,安徽南部军区部队在章瑜指挥下,夺取了人民党尚未掌握的最后安徽地区“芜湖”。芜湖是通商口岸,外国人在这里有租界。人民党一直避免与外国人打交道,所以对租界始终不肯碰。自从武汉领事团前来与人民党接洽之后,人民党已经明确表示“在没有敌对局面出现的情况下,希望保持现状”。这消息已经从武汉传到了各地领事团与使馆团那里。人民党已经没有必要再避开外国人了。
王有宏亲自前来谈判这件事,大出人民党意料之外。谈判这种事情是两股力量试图用政治协商手段解决争端。可人民党与江苏这帮人并没有任何政治共同基准。一个是反贼,一个是满清下的臣子。抛开满清单独与人民党谈判,人民党上下都不能确定江苏到底想干啥。所以陈克才会到安庆专门与江苏代表谈判。
“陈克,你当你是朝廷呢?你想干啥就干啥?如今江苏已经有了议会,江苏不可能接受其他人的安排。”有江苏议员在旁边喊道。
这等大声叫嚷引发了人民党干部们的瞪视,陈克却根本不为所动,他笑道:“议会么。我们会在淮海省建设人民代表的大会。人民党代表从人民中选出来,行使人民的权力。在法理上我们也站得住脚。而且苏北与苏南本来也不是一码事,诸位若是担心我们会去攻打苏南,那是多虑了。我们对苏南没有任何染指的打算。”
听了这话,有些江苏代表几乎被气疯了,有些则展现出另外的表情。例如江苏巡抚王有宏大人。其实王有宏并不认为人民党真的要打南京。督抚们都是人精,不管别人怎么想,王有宏已经认定袁世凯已经与人民党达成了秘密协议。不然的话,人民党为何不与袁世凯决一死战。只要能干掉在河南的袁世凯,大清还有谁能阻拦的了陈克?
可袁世凯不南下进攻安徽,人民党也不北上进攻河南。最后结果是人民党兵出湖北,袁世凯则悠哉悠哉的回到了北京夺权去了。
人民党夺取苏北,收回芜湖。不管江苏议会心里头到底怎么想,这些行动都没有触碰到王有宏的底线。新军第九镇统制以及其他势力早就被王有宏撵去芜湖。他们被人民党消灭,反倒让王有宏少了麻烦。王有宏并不担心人民党与袁世凯达成了协议,他担心的是人民党没有与袁世凯达成协议。
如果人民党与袁世凯达成协议,人民党就绝对不会吞并整个江苏。若是人民党吞并了江苏,袁世凯就要为此事负责。他刚夺了中央大权立刻就丢了江苏。对袁世凯的中央的威信是极为沉重的打击。地方势力高看袁世凯一眼,不还是因为袁世凯手里有北洋新军。如果袁世凯不能证明他的北洋新军以及北洋内阁对全国有控制能力,特别是对人民党这个体制外的武装力量有控制能力。那北洋在督抚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满清中央,甚至连满清中央都不如。
而且苏南素来富裕,若是人民党真的要夺取江苏,那也肯定对富裕的苏南下手才对。只要能够保证人民党不去夺取整个江苏,以苏南苏北的一贯不对付,江南没了苏北照样不受影响。
但这些都是王有宏的猜测,如果不能亲自与陈克谈判,王有宏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正正确。现在手里头的权势是王有宏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现在的机会是王有宏赌上一切抓住的。王有宏宁肯死也不愿意失去眼前的一切。
听了陈克方才的话,王有宏脸上忍不住露出释然的神色。人民党和袁世凯的秘密协议看来可以确定了。
陈克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几位谈判代表完全不同的表情,王有宏的如释重负,张謇的气恼,还是其他几位议员的癫狂。这和事前的预料相差无几。
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做准备工作,例如这次会谈前陈克要江苏提供会谈成员的名单和基本个人信息。王有宏与张謇的资料人民党自己就有,这几位议员的就不全了。从江苏方面提供的资料上看,这几位议员都是苏北人,在满清与人民党之间,苏北议员肯定要选择满清。张謇本来就要去北京上任,上任前遭到如此打击,心中的不满可以想象。
倒是王有宏,陈克越来越重视了。越是能清楚知道自己利益从哪里来的人,越容易了解他的想法。不问可知,王有宏是铁了心要在“联省自治”中得到自己的利益的。只要能够保证王有宏的个人利益,人民党反倒不会和江苏有什么不可预期的冲突。
想到这里,陈克看了看周围的同志。夺取苏北的战争过于轻松,以至不少同志提出乘胜夺取整个江苏的打算。苏南地区素来富裕,南京、苏州、扬州这秦淮大地从来是富裕所在。两淮的盐商有钱的很,若是能完全把这些钱财据为己有……
有些同志干脆直截了当的问道:“真的要兑现与袁世凯的约定么?”
“约定就是约定。不要玩小聪明。做事要有理有节,袁世凯背信弃义那是一码事,咱们会因为他背信弃义给他相应的回应。不过这可不是咱们自己不讲理的理由。”陈克自幼就爱刷小聪明,这种亏他吃的太多了。
回以前陈克要求同志们学着观察判断江苏代表的态度,现在再看这些同志,陈克看到大部分同志都若有所思,看来也都有些自己的感悟。
与江苏代表同床异梦不同,人民党谈判团的确是同心同德。陈克为了让大家能够看得更清楚些,他抛出了最新的消息。“江苏的诸位,袁世凯内阁前天电告天下。正式提出推行联省自治的观点。而且袁世凯内阁准备确立新宪法,将以法律的形式保障维新路线不动摇。”
听到这大消息,江苏代表一时间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信陈克,还是不信。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王有宏,他急切的问道:“那人民党的诸公到底怎么看此事。”
陈克淡然答道:“我们么?我们不反对维新。但是我们坚定的认为,满清是维新的最大敌人。维新可以搞,但是满清一定要打倒!这个观点我们已经电告天下,而且在很多报纸上刊登了声明。”
听了陈克的话,王有宏神色登时肃然起来。张謇紧绷着嘴,很有些恍然的感觉。至于其他几个议员,自始至终他们就没有听明白人民党主席陈克说的到底是什么。他们甚至连同来的江苏巡抚王有宏到底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五十一 争夺和重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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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4月中旬,人民党正式回应清廷的政治主张,这件事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人民党的态度依旧是坚定的要求推翻清室,这个基本主张在简短有力的公告里面展现无遗。
搞政治的绝对不会只看表面文章,人民党坚决要求打倒满清的理由是为了坚定支持维新。这个时代维新已经是一种潮流,一种风尚。甚至满清保守派里头也不乏支持维新的存在。各个政治势力只是对自己在维新中的利益定位不同,但是维新本身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共识。
在各个政治派系和政治小集团眼中,既然人民党明确指出同意维新,那人民党就没有脱离这股已经主导中国的政治风潮之外。至于人民党主张的“推翻满清”或者更早之前喊出的“人民革命”,那就是人民党自己的“政治利益定位”。
人民党的主张传遍全国的时候,在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袁世凯正在召开内阁会议。虽然只是身为内阁副总理,可整个内阁没人会把袁世凯当作副手。就算是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也不会犯这个傻。奕劻今年已经71岁了,不管他身体再怎么硬朗,也不可能真正的如同袁世凯这样主持政务。每次内阁会议,他总是到场一次,不过在具体事务商讨上,他很快就把工作交给袁世凯,自己回家歇着。这次会议也是如此。
等奕劻一走,内阁的气氛就活跃了不少。这次讨论的主要内容是未来联省自治的划分问题。袁世凯并不是一个太专权的人,他固然要有最高决定权,但是实际操作中,袁世凯还是主张群策群力的。
陈克给袁世凯的计划里头,联省自治只是一个纲领性模式。陈克想要的的是人民党的四省自治,其他的具体部分陈克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花费巨大的心力去替袁世凯策划。当然,袁世凯也没有想把这项重任交给陈克来策划。
北洋内阁并不等于北洋集团,这些天北洋集团的内部也就这个问题讨论的热火朝天。在袁世凯回京夺权之前,北洋集团初步完成的全国布局里头,河南、河北、山东、山西,以及东北四省都已经明确无疑的归北洋所有。令北洋不满的是,原本督抚是北洋一系的安徽却被人民党夺走。两江总督端方原本也大概能算是北洋的人,可现在江苏却被掌握在忠于慈禧的张勋、王有宏手中。四川、甘陕这两地的总督同样是比较忠于清廷的。云贵那一代清流们影响力比较大。所以北洋集团虽然拥有极大的力量,距离完全搞定局面还有很大一段路要走。
陈克的声明在此时发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袁世凯最近提出的纲领里头包含三个要点,“立宪”“维新”“联省自治”。这是从政治构架上重新确立中国的体系,清廷的存亡根本不在考虑之列。一旦人民党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被纳入这个框架之中,“北洋——人民党轴心”就从华北直抵华南。中国任何一股地方政治力量都不敢与这股力量直接抗衡。这也是袁世凯为什么同意人民党那个四省之地的根本原因。
“《立宪约法大纲》准备的怎么样?”袁世凯问司法大臣沈家本。
“已经起草完毕,现在正在最后修订当中。诸位可以先看看这次修订前的稿子。”沈家本边说边把一叠文件分发给诸位内阁成员。
这《立宪约法大纲》与其说是最终宪法的蓝本,倒不如说是从法律意义上彻底剥夺满清皇室的一切权力的宣言。
“大清帝国皇统万世不易。皇帝神圣不可侵犯。皇帝之权,以宪法所规定者为限。皇帝继承顺序,于宪法规定之。”这头四条不过是抄袭了一番君主立宪制国家的法典,内阁成员只是扫了一眼就不再去看。
其他条文中都是国会以及内阁对权力的所有范围。内阁成员也没怎么看,他们的目光一条条掠过与皇室有关的内容。
第五条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由皇帝颁布之。
第八条总理大臣由国会(议会)公举,皇帝任命;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大臣推举,皇帝任命,皇族不得为总理大臣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长官。
第十条陆海军直接皇帝统率,但对内使用时,应依国会(议会)议决之特别条件,此外不得调遣。
第十五条皇室经费之制定及增减,由国会(议会)议决。
第十六条皇室大典不得与宪法相抵触。
第十八条国会(议会)议决事项,由皇帝颁布之。”
这些条文看似在确定皇帝作为中国代表的地位,实际上却是无情的让皇权只成为了门脸。特别是第八条,完全确立了内阁总理大臣的权力。并且以法律手段剥夺了皇族的一切权力。看完这些,几乎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松了口气。
“我看就不用再修改什么了,直接颁发吧。”杨度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他急急忙忙的说道。
作为北洋集团的新人,杨度这种态度让不少人很是反感。可袁世凯亲自提拔的杨度,而且他的这个态度也不能说有什么错误。内阁成员只是冷冷的一声不吭,不肯附和杨度个人的表态。
沉默了好一阵,王士珍突然问道:“袁公,若是各省都同意了这《立宪约法大纲》,但是人民党一定要皇室逊位怎么办?”
这话一出,立刻引发了所有人的紧张。陈克不久前的表态仅仅是在隐晦的表示支持袁世凯的维新方向,但是陈克是绝对不可能表示对清廷的认同。如果各省都同意了联省自治与君主立宪的方案,清廷名义上依旧存在,那人民党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个问题的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所有内阁成员都看着袁世凯。北洋与人民党达成了协议,他们并不在乎清帝逊位这件事。但是其他督抚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袁世凯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的说道:“维新立宪乃是国家的根本,在这个根本上大家可以谈么。陈克这个人虽然固执了些,不过他还是个孩子。天下督抚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我觉得长辈也没必要与年轻孩子们一般见识么。”
这番看似软绵绵的发言让不少内阁成员忍俊不止。什么叫做“不要一般见识”?袁世凯这摆明了是说,陈克绝对不会对那些顽固派有丝毫的客气。心思机敏的已经在考虑,到底是哪个省会倒霉。而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已经猜到了谁要倒霉了。人民党当年圈地的四省地盘,虽然湖北还没有完全占有,但是在人民党兵出江苏之后,他们起码已经有了三省之地。剩下的则是江西,江西巡抚吴熏是个死硬保皇党。在袁世凯夺取北京政权的时候,各省督抚大多数支持了袁世凯。只有几个督抚到夺权结束后的一个多还一声不吭。吴熏就是其中之一。袁世凯借刀杀人的谋算可精明着呢。
人民党一旦夺下江西,那等于兵锋直接抵达两广。其各省督抚为了能够避免遭受人民党的攻击,肯定要向北洋中央政府求救。那时候只要袁世凯能够勒住陈克的缰绳。其他政治势力再也不敢不服从北洋的指挥,只能选择向袁世凯屈膝。所以人民党对周边的攻击看似在削弱北洋政府的声望。可实际上,这都是在变相为袁世凯效力。
大家都是明白人,自然不肯在这等小事上吹嘘自己的“聪明”。说太多并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同,相反,只能证明自己的城府太浅。
袁世凯看众人都认同了自己的判断,他说道:“这份《立宪约法大纲》我看也不用修改了,反正也是大纲,以后局面变了再修改也来得及。”
听袁世凯这么说,司法大臣沈家本点头应了。
袁世凯接着说道:“那既然是联省自治,现在各省总要有个安排。各省自己怎么搞我们管不了,可是各省都让谁来搞,内阁不能不说话。咱们先把这个人选圈定一下。”
这才是重头戏。现在的联省自治的人事安排决定了未来几年中各省最高权力者。即便是北洋集团以及北洋集团控制的省份还是袁世凯说了算。但是先入的优势绝度不能小看。当即就有人开始推荐自己熟悉的人。北洋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更方利益都虽然暂时团结在袁世凯的旗下。但是在牵扯到具体利益的时候,大家都是不肯让的。
袁世凯默默的听着看着眼前的利益争夺,心里头忍不住想起了远在安徽的陈克。也不知道陈克的人民党里头是不是如同现在北洋的局面。由于袁世凯近期在大战略上把握的极为得当,北洋一举得到了空前的利益。相对的,袁世凯在北洋集团中再也没人敢对抗。而陈克一直是人民党的支柱,想来也是如此吧。
但是陈克面临的局面如同袁世凯现在面临的局面。袁世凯手中已经掌握了九省官员的直接任免权,加上内外蒙,有十一省的地盘。北洋为了这十一省地盘已经开始争夺。人民党现在有三省,未来会有四省之地。以人民党的部队之多,只怕更会深陷“狼多肉少”的局面。他们内部的争夺只怕更加激烈吧。想到这里,袁世凯是真心希望人民党陷入猛烈的利益争夺之中。人民党已经很强大了,没必要再强大下去了。就让人民党内部的各方大员们为了利益争夺不修吧!袁世凯心里头默默祈祷着。
《立宪约法大纲》一出,全国震动是自然的。原本对袁世凯内阁有着诸多怀疑的各地政府已经得到准确的答案。且不说北洋系控制的地方政府立刻通电表示支持,京城里头的宗室们全部炸了锅。
自打载沣最后一搏,强行下旨命袁世凯“告老还乡”后,北京城里头的王公贵族们立刻就遭到了“人民群众的围攻”。这场持续了整整二十天的围攻中,诸王府根本出不去进不来。水源倒还好说些,不少王府有自己的水井。即便没有,口渴还能忍忍。但是没人给王府掏粪,所有王府里头粪池马桶都被积满,幸好是冬天,臭味尚且能够忍耐。若是夏天,王府里头只怕就住不下人去。
这可怕的日子刚结束没多久,宗室们好歹还有点记性,这段时间总算消停了不少。可当他们看到《立宪约法大纲》之后,那点子记性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而局面的变化完全出乎宗室的想象,袁世凯北洋联省自治的说法一出,不仅仅是北洋,各省督抚立刻表示赞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通电全国表示支持的并非北洋的控制地区,反倒是江苏。江苏巡抚王有宏不仅表示支持联省自治,更建议立刻在各省组建议会,为临时国会做准备。
宗室们大骂浙江巡抚王有宏不知报效君恩。可骂归骂,对现实毫无影响。而且王有宏巡抚即便知道宗室对自己恨之入骨,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陈克谈判之后,王有宏算是明白了,正因为人民党近期根本没有与北洋一决高下的打算,陈克才这么坚定的支持联省自治。联省自治之后,中央也好,其他各省也好,根本无法干涉人民党的内政。王有宏一点都不在乎陈克到底想搞什么,只要人民党不来打江苏,王有宏就不会自寻不痛快的指责人民党。至于苏北,丢了就丢了,只要能保住苏南,在人民党的压力下,王有宏只怕地位还更稳固些。
满清一共设立了二十三省,加上内外蒙,算是二十五个省。不过台湾省被日本夺走了。只剩了二十四个。
东北四省是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浙江,以及内外蒙。这十一个省都已经落到了袁世凯手里头。
人民党则掌握了安徽、湖北,以及江苏的苏北。
两家加起来共有十三半省,超过半数。而且这十三省人口众多,还是经济比较发达,也有相当一部分工业建设。至于两家能在外省作战的军队加起来,更远远超过其他势力的总和。王有宏所在的江苏南京,号称有五万军队。这些军队守守南京还行,拉出去作战,就是给别人送肉上门而已。
北洋和人民党之外的其他地区,陕西、甘肃、江西、湖南、四川、福建、新疆、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共十一个省,很多省份都是苦穷之地。即便是这些地区,北洋的势力也并非没有渗透进去。
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王有宏选择哪一边不问可知。即便是宗室对王有宏恨之入骨,王有宏也只能先顾自己。
王有宏为自己考虑,宗室更为自己考虑。在这些人越来越狭窄的心灵视野里头,所有人都是叛贼,老老实实的侍奉皇帝和皇室有什么不好?这些宗室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被全国给抛弃了。
前摄政王载沣杜门不出。没了载沣的领头,宗室们只好自己干。良弼、毓朗、溥伟、载涛、载泽、铁良这些被认为是满清干将的宗室成员贵族核心秘密召开会议。会议努力梳理局面发展,从人民党崛起,到袁世凯夺权。宗室很奇怪的并不憎恨人民党,他们所有憎恨都集中在袁世凯头上。宗室们一致认为,只要能够干掉袁世凯,所有的问题就能解决。宗室将重新夺回大权。
怎么干掉袁世凯就成了讨论的焦点。宗室里头有人提出暗杀的方式,不仅仅是暗杀袁世凯,对北洋内阁来一次全面暗杀,然后以宗室为核心建立新的内阁。
这计划理论上是正确的,实践起来最大问题在于,“怎么召集到足够暗杀这么多内阁大臣和副臣的兵力”。满人的武装力量现在荡然无存,让这帮王爷亲自动手,他们又不肯为大清捐躯。王爷们的千金之躯是用来掌权,是用来统制天下的。怎么能在暗杀中白白牺牲呢?
王爷们认为要依靠北京城的旗人,这么多旗人里头怎么可能没有愿意为朝廷效力的爷们呢?一部分王公贵族就把这个想法给实践了。
袁世凯的情报系统很快就得到了上到满清王公,下到普通旗人的全面检举揭发。袁大头很能沉得住气,直到满清王爷们准备夺权的努力到了顶点的时候,“也就是说,钱花出去了,人也找到了,口头上达成协议。但是拿到钱的旗人根本没有任何人真心愿意卖命,眼看着这次武装行动就要无疾而终。”
警察们立刻根据掌握的情况对这些人来了一次大抓捕,良弼、毓朗、溥伟、载涛、载泽、铁良等人被“请到”警察局总部,事实证据在面前一摆,良弼、铁良还算是硬骨头,他们冷笑一声再也不吭声。其他的王爷被分开一审问,只是随便捆了捆,吊了吊,抽了几耳光。辣椒水、老虎凳、烙铁、夹棍这些手段还没上,王爷们全部竹筒倒豆子般的招供了。
厚厚的几摞供词被袁世凯拿到裕隆太后面前,袁世凯等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要求太后做主。裕隆太后一个年轻小媳妇,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听了袁世凯的哭诉之后,太后也被吓哭了。王爷造反失败,这本来就是杀头的罪。太后自然不肯让这帮王爷被杀头。问题是这帮人不被杀头,袁世凯只怕就要在紫禁城杀裕隆太后和宣统小皇帝的头。
哭哭啼啼的裕隆太后哪里知道该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最后还是袁世凯建议,“王爷们这纯粹是钱多了闹得。干脆以太后的名义建立一家皇家银行,把王爷家的钱给存进银行。账目由太后保管,王爷家按人头每月供应月钱。这钱拿来放债还能有利息。”
裕隆太后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个处置,在袁世凯等人的逼迫下被迫同意。
太后的诏书一发,早就经过严格挑选的北洋军和警察们手持诏书冲进了各个王府,对各大王府进行了大抄家。抄家行动的背后总指挥是杨度,这个北洋新进干将各种手段施用了一遍。王爷家眷们被分开带走,手下的仆人被严刑拷打。这次拷打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抄家队抱持着“只要结果,不管代价”的宗旨,从帐房到小厮,每人先来二十棍杀威棒,接着就开始逼问钱财到底藏到了哪里。杨度从“某些途径”得到了指点,北洋军有野战电话,手摇发电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电击效果不错,很多人招了。
对于那些不肯屈服在电击之下的硬骨头,杨度也只好用传统的辣椒水、老虎凳、烙铁、夹棍进行伺候。如果还有过于忠诚的,竹签钉手指,或者在这些忠奴眼前残酷折磨他们的家人。
即便如此,恭王府里头的帐房真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吐露财产。不得已,杨度只好命人让这位帐房见识了一个场面,恭亲王全家男人都扒光,在各种水刑里头过了一遍。在窒息的痛苦与绝望中,恭亲王大骂帐房,要他赶紧交出所有账目。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帐房对这样的主家完全绝望,自己咬舌自杀了。
帐房的选择很聪明,北洋是不会把这种刑讯给泄漏出去的。不管招还是不招,王爷们的下人里头管事的,都被以“马匪肆虐期间,盗窃家主,勾结马匪”的罪名统统处死。
这是陈克给袁世凯出的计策,北洋需要钱,大量的钱。在北京这帮王爷有钱,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抢了两次都没抢光这群王爷。王府的招供固然是情报的获取渠道之一。
袁世凯联络了山西票号,以北洋政府保证山西票号在各地权益为条件,加上王府的招供,把王爷们在票号里头的资产基本上理清,控制在自己手中。
除了这两路,陈克还提供了金属探测器。这玩意科技含量很有限,不过是电磁线圈对金属的感应而已。关键是这个理论概念在1909年还没有提出。袁世凯原本对这玩意将信将疑,直到陈克提供的样机展现出相当的效果之后,他才用一大批电报线向陈克交换了好大一批金属探测器。手持长杆探测器的北洋军对王府以及获取的库藏情报进行了彻底的检查,接连发现了好些个黄金白银匿藏地。
自此一役,王府的财产被剥夺一空,袁世凯以北洋的交通银行为背景,开设了一个“皇家银行户头”,查抄的财产六成归入银行,四成落入了袁世凯自己的户头。而各王府的账册,则恭恭敬敬的交给了裕隆太后保管。
在这个过程中,袁世凯兑现了对陈克的承诺,王府中超出的大批书籍文献,放到了专门的库房里头封存起来严加看守。做以后国家大图书馆以及国家资料馆的重要资料。
落地凤凰不如鸡,先是失去了权位,接着失去了钱财。而裕隆太后在袁世凯的忽悠下又下了一道诏书,“旗人可自谋生路。”同时取消了八旗的“铁杆庄稼”。
八旗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唯一维系的就是旗丁的“粮米银钱”供给。这“铁杆庄稼”一被取消,旗人制度再也没有维持下去的基础。北京的旗人纷纷仓皇出逃,或者跑去天津,或者往关外跑。曾经是旗人大本营的北京,除了被监禁在空荡荡的王府之内的王爷们,京城旗人所剩无几。
经历了这场打击之后,满清再也没有丝毫的翻身可能。各地督抚在1909年6月开始宣布支“立宪,维新,联省自治”。
1909年7月1日,人民党以江西巡抚吴熏“是保皇党,是满清的死硬走狗”为理由,兵出江西。
同样在1909年7月,湖北再次爆发洪水。这次人民党政府带领群众全力救灾。
到了8月中旬,人民党攻克江西与湖北全境,湖北灾情也已经结束。
1909年9月1日,袁世凯宣布了各省“维持名单”,原先的各省督抚成为“任期三年的各省过渡领导人”。而各省自行按照满清估算的人口数量,按照每十万人选一人的比例派遣代表到北京召开“立宪会议”。
袁世凯邀请人民党控制的四省同样派代表前来参加会议。人民党表示“绝不以正式代表的身份参加满清的任何正式会议。但是人民党将派遣观察员参与本次立宪会议。”
1909年10月5日,第一次全国立宪会议正式在北京召开。

五十二 争夺与重组(四)
“最近有些同志拿出来个经验,叫莴笋叶养蚕胜过桑叶养蚕。满篇里头云山雾罩,神乎其神。而且就我看,被当作莴笋叶养蚕效果极好的理由居然是,这是陈主席推荐的方法,那就是好啊就是好。”说到这里,陈克的语气已经有些尖酸刻薄起来。
“我提出莴笋叶养蚕的时候可能没说清,我小时候养蚕是个生物家庭作业。那时候我住的地方没有桑树,榆树叶蚕不吃。后来是听人介绍说,蚕也吃莴笋叶,我实验之后确定没错,蚕宝宝吃得挺欢,而且也能正常的吐丝结茧。现在在根据地里头,咱们缺乏桑树,刚种下的小桑树你得让它茁壮成长,大家都接受过植物学的基本知识教育,把小桑树的树叶摘光了,桑树是要死的。摘一批树叶,小桑树长不快。可是咱们现在需要出口生丝换取购买机器设备的钱,所以我才建议用大规模种植莴笋的办法来弥补桑树不足的问题。莴笋叶替代桑叶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让大家给我歌功颂德的!”
凤台县组织部的几名干部们一个个黑着脸听陈克批评,没人敢吭声。伴随着根据地猛烈扩大,人民党的干部缺口问题也更猛烈的爆发出来。党员干部队伍里头一度认为根据地会全力提拔大批的干部到地方上工作。可陈克主席不仅没有这么做,反倒是开始强化干部培训。在新扩大的根据地里头,哪怕在各地维持军管,单纯的维持现状,也没有全面铺开建设。
在根据地建设中表现出色的干部不是没有,经组织部选定,挑选出了近千名各级优秀干部。经陈克主席选定了五百多人。这些同志调到新开辟的地盘上去工作。新干部们纷纷接替了这些干部在老根据地中让出来的位置。可经过几个月的工作,问题就浮现出来了。特别是凤台县老根据地好大一批“莴笋叶养蚕胜过桑叶养蚕”的报告递上来,一直在各地视察、安排工作的陈克是高度重视此事,专门赶回凤台县处理此事。
“同志们,我们制定政策是为了解决问题。没桑树,只能上莴笋。莴笋收割的时候,蚕宝宝天天吃莴笋叶,部队、机关,天天吃莴笋。就我所知,同志们一连好多天莴笋不改样,这也不是多心甘情愿啊。在平原地区还能通过这种强制手段解决问题,在山区种莴笋就很糟糕。没有适合的土地,更没有那么多人吃这莴笋。比较起来肯定是种桑树更加合适。若是这种方法在整个根据地推广开来,这是要闹哪一出呢?”
有组织部的干部说道:“陈主席,这不也是个讨论么……”
“讨论当然是可以的,但是论据不能是陈主席说。陈主席还说要实事求是呢,这会儿怎么就听不到说这个了?”陈克用疾风骤雨一般的语气直接反驳了回去。
组织部的年轻干部们一个个阴沉着脸不吭声了。他们想说些什么,可大家知道这么说肯定是伤了和气。
瞅着这群人,陈克实在是感到无奈。怪不得解放战争中党以那么强大的能力,以及那么多忠诚可靠的干部,依旧在解放后遇到了不少问题。解放战争期间,伴随着地盘的猛烈扩大,原有的干部们根本不够。大批并不合格的干部进入了革命队伍里头来,可是弄出一堆破事。
现在根据地有经验的“老干部”都充实到第一线基层去了,陈克一度认为留在后方的干部们能按照以前定下的规则把工作干好,让在最艰苦的第一线基层工作的同志能没有后顾之忧,事实证明陈克实在是太理想化了。
组织部的干部们不太敢说出的理由陈克大概能猜出来,不就是怕批评教育的时候伤了面子么?而且这事情还牵扯到“陈主席”,万一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用“大不敬”当借口反驳,组织部现在都一群年轻干部,他们真的不好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官僚作风”吧?陈克很怀疑的想到。此时陈克才算是明白什么叫“精锐尽出,后院起火。”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陈克说道:“让这帮同志做个自我批评,另外,我想问问,党委都去干什么了?这么个结论是党委集体讨论出来的么?还是有些人一拍脑袋给我想出来的?”
说完这些,陈克也觉得很是丧气。其实这该归纪检委管,可纪检委里头也充斥了一群年轻同志,而且把这件事挑出来的还是纪检委的同志。
“这还是劳动的少!”陈克抛下这句话,就让组织部的同志赶紧去办事。
陈克本来还是一肚子气,但是很快就恢复了一定的冷静。这还是劳动少,特别是社会劳动少。资本主义国家怎么比满清强大的,说白了就是人均参与社会劳动的总量比中国多。资本主义摧毁了封建时候,原本被约束在封建领主之下的那些劳动力进入了更加广阔的社会之中。封建领主和地主们转化成了资本家之后,也得介入更多的社会劳动当中去。
资本主义制度是“不管人,不信神”。完全通过量化的资本血淋淋的厮杀,决定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不管个人意愿到底是怎么样的,如果不能对社会,对科学有足够的认识,竞争就会失败。若这些干部是蚕业资本家,打死他们也不会认为“莴笋叶养蚕胜过桑叶养蚕”。因为这在竞争中是注定要失败的。
“实事求是”在人民党里头天天讲,年年讲。这绝对不能说没有说过,但是想让干部们能睁开眼睛面对现实,现在看还是讲的不够。社会主义制度要战胜资本主义制度,真的是艰巨无比的工作。干部的选拔与培训,组织的完善,这是要花极大力气的事情。
整顿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必须是一个系统化的工作。按耐住在凤台县猛烈整顿的冲动,陈克启程前往安庆参加与洋鬼子的商业谈判去了。
自打根据地与外国鬼子形成了“保持现状”的默契之后,人民党就开始与洋人做生意。根据地能做的大宗买卖不多,主要是生丝、茶叶、猪鬃、卷烟。随着贸易线的恢复,安庆又成了热闹的商埠。由于人民党与洋鬼子达成了默契,人民党夺取芜湖之后,根据地的大宗商品沿水路走巢湖,接着沿江而下,直抵芜湖进行贸易。
贸易收入看似不少,但是与人民党进口相比,就显得极为不够。无论是武汉领事团,还是上海领事团,在中国是第一次见到明确提出“在贸易平衡基础上扩大贸易额度”的中国领导人。陈克明确向外国领事团和商团表示,人民党没有搞贸易盈余的打算。当然,也没有大借外债的胆量。人民党愿意与外国共同推动大宗原材料换取机械设备的贸易模式。
这么开明的地方领导人实在是让洋鬼子吃了一惊,当然,他们也看不起陈克这个叛军头子,商人们就想坑陈克一把。陈克对这时代的认识也就是一战。不过一战前经济危机频频爆发,陈克也是稍微知道一点。如果没有这频繁的经济危机,一战也没有打起来的内在动力。
对于洋鬼子的报价,陈克直接往三分之一上砍价。英法德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商人自然不会被一个叛军头子所要挟。但是美国这根20世纪初的搅屎棍则看到了无限商机。
一到安庆,美国商团的贸易代表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待了。但是陈克没有先去见美国代表,而是按照约定去见了英国代表。根据地现在最需要的是铁质农具,迄今为止,铁制农具始终是农民加入合作社的最大因素之一。根据地四个省加起来得有五千多万人口。往少了算,这是五百万户。每户需要六斤重的铁农具,这就是三千万斤铁。根据地各个农场需要的铁农具与民间的需求相比只多不少。也就是说,光第一轮铁农具的普及就需要三万吨铁。
根据地正在筹建修铁路、开矿山,热球内燃机的制造也基本上了轨道。相对汉阳钢铁厂现在8万吨的年产量,需求远远得不到满足。
既然扩大生产势在必行,第一单大买卖就必须和英国人做。
英国代表一脸大英帝国味,也就是说他们曾经嘲笑过的满清官员那种摆谱的扑克脸。陈克也严肃起来。谈钱的事情很严肃。几十万两银子的价码,随便上下浮动就是根据地的一大笔血汗钱。
同来的谈判代表是秦佟仁与上海的王斌。王斌一直在上海的德国商行,对于各种价格非常了解。原先他只能在上海为人民党购入小型机械设备出力。不久前陈克让游缑去了趟上海,专门说服王斌正式加入人民党。王斌与陈克也算是老相识,从1905年开始就与人民党合作。明眼人现在都看得出来,人民党的合法化只是个迟早的问题。王斌也就朗利的正式投奔了人民党。游缑当了王斌的入党介绍人,现在王斌同志是人民党的预备党员。
会谈开始的时候,英国代表却意外的提及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事情。“陈克先生,您知道诺贝尔奖么?”
“瑞典的那个诺贝尔奖么?”陈克问道。
对这样的丰富知识,英国代表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是的,就是那个。瑞典使馆方面委托我们寻找您。恭喜您与德国的欧立希先生共同获得了1908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啊?”陈克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发生这种事情。他竟然呆住了。
陈克在1905年为了赚钱,抄袭欧立希历史上的贡献,率先生产出“606”和“914”。陈克当时势单力孤,为了保命,他就在上海的报纸上公开了分子式与简单的合成方法。这详细的资料也随着往来于中国与欧美的交通传到了欧洲。这年头花柳病横行,这款药物立刻在欧洲和美国引发了极大的轰动。
陈克是个中国人,最初这个研究很受了一番质疑,欧洲大学也不可能为了寻找万里之外的陈克花费太大的精力。而陈克那时候已经去安徽革命,踪影皆无。在欧洲想把这个成果据为己有的科学家也不是一个两个。可陈克是公开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报纸等印刷品都在。分子式与方程式很完整。那些想推翻这个概念的外国学者统统不能自圆其说。
最后还是欧立希对陈克的成果进行了系统研究,并且证明了陈克生产出来的药物其实是两种“606”和“914”。加上欧立希的“侧链说”也得到了证实。瑞典的诺贝尔奖基金会就把1908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让陈克与欧立希分享。
英国代表对此了解的也不是太多,只能大概的讲述了一番。诺贝尔奖那时候也不是后世这么著名的奖项,解释完之后,英国代表告诉陈克,由于陈克缺席,所以再给他颁奖是不可能的。诺贝尔基金会委托瑞典使馆找到陈克,以后的奖章、证书、奖金都会给他送过来。
陈克本来就是个“盗贼”,这份盗取的荣誉并没有让陈克多兴奋。他关心的倒是奖金。
“如果合同谈成的话,我可以要求把这份奖金汇到英国么?”陈克问道。
英国代表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叛军头子兼科学家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愣,他才答道:“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那咱们先把这个工厂扩建的问题谈完再说别的。”陈克笑道。
满清当年出资五百万两白银搞起了汉阳钢铁厂,陈克想把钢铁厂扩建,这并不是单纯的复制一个就行。而是针对性的对汉阳钢铁厂很多生产部门进行扩建。需求的设备类型众多,厚厚的需求清单已经让英国人看过了。
或许是诺贝尔奖证明了陈克是个学者,英国代表这次真的客气了不少。价钱也降了些。至少核心的几个反射炉价钱明显降低了。工厂讲的是“配套”。满清搞工业的缺陷就在于对“配套”没概念。设备不可能千秋万代的用下去,到了使用寿命之后就得更换,不更换就会出问题。
根据地工业部门领导们对陈克向来崇拜的很,就是因为陈克把“产业链”的概念灌输给了大家。大家总算是明白了煤铁复合体到底是如何复杂的一条产业链。
在核心设备上与英国人达成了初步共识之后,陈克才与美国代表进行了磋商。美国货在1909年世界市场上的评价与一百年后中国货在世界市场上的评价差不多,都是质次价低。
看来美国代表也知道了陈克获得诺贝尔奖的事情,向陈克表达了一番祝贺之后,美国代表就想看看陈克到底准备从美国采购什么。
“如果让你们提供一个类似于汉阳钢铁厂这样的工厂设备,你们能怎么报价?”陈克的问题开门见山。
美国代表倒吞了一口口水。几百万两白银的单子对美国可是一个天价的大单。英国人垄断世界市场的方法是,如果一个国家自己努力建设工业,英国人可以提供全套的设备甚至技术支持。但是如果一个国家想介入世界市场,用产品来和英国货自由竞争,那英国人就会出手阻拦了。美国人提出列强在中国“门户开放利益共享”,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在中国这个大市场上分一杯羹。
美国商品的廉价冲击直接引发了中国对外国货的强烈反抗,美国人也很头痛。现在这个一个天大的馅饼要掉下来,美国代表的眼神立刻变得如同看到了猎物的白头鹰般锐利。
“陈先生,我不能不提醒您,是您强烈要求贸易平衡的。”美国代表的话很有警示意义。
陈克很清楚美国代表想问的其实是“根据地有这么多钱么?”他的回答同样明确,“这是一笔很大的生意,所以我们也会尽量提升我们大宗商品的出口能力。在这点上,我方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
“我们认为您需要其他更多的工厂和设备,现在这笔投资实在是有些过大。大家都知道,贵方需要扩大汉阳钢铁厂的生产规模……”美国代表劝说道。
“呵呵,贵国立国之后采用的工业标准与其他国家不一样。我要是在现有的工业基础上购买贵国的配套产品,螺丝钉都不通用。我们这次想新建的钢铁厂,位置也未必在汉阳。整套的引进贵国的设备,您不觉得这对大家都有利么?而且这个工厂建成之后,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技术合作想与贵方进行。如果没有这次的合作,我不认为我空口白牙的说未来的合作,贵方会轻而易举的相信我。”
“到底是什么合作?”美国代表来了兴趣。
“需要高温高压设备的化工工业,只能暂时说这么多。”陈克笑道。他想和美国人合作合成氨开发,合成氨对中国的重要性根本不用强调。这不仅仅是肥料问题,几年后一战这场可怕的工业化战争一开,对于炸药的需求是海量的。英国人之所以一战前认为德国佬坚持不了多久,就是因为英国人认为德国人弄不到足够的火药。结果德国人搞出了合成氨,彻底解决了硝基火药的来源。反倒是英国人与法国人的火药供应出了问题。
不过高温高压设备这玩意只能靠进口,与其让英法知道这个秘密,还不如和搅屎棍美国人合作。最初的合成氨生产线对于催化剂没有概念,陈克根本不想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用了有效的催化剂之后,陈克的合成氨设备可以低温低压不少,他连怎么给美国人下套都想好了。
“陈先生,您这么大的策划到底是一时起意呢?还是真的准备干?”美国代表虽然不知道陈克对未来的策划,对当前面临的问题则是有极大的敏感。
陈克笑道:“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修铁路,铁轨也好,火车也好,很多设备都要采购,但是我们没钱,也没有什么可抵押的资产。我们自己造的东西质量的确没有贵国好,但是好在不用花硬通货进口啊。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们自然会扩大对外进口。现在这个阶段,我们只能把钱投到有限的领域里头来。”
美国代表自然不懂“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概念,不过人民党身为叛匪肯定没钱。陈克这种实实在在的贸易平衡不是什么商业恶行。谈判的方向随即就向这个大单子倾斜过去。

五十三 争夺与重组(五)
诺贝尔奖的事情在中国很快就传开了,外国人是以一种“奇闻”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一个中国人以不可辩驳的表现证明其在科学界的实力,这在1909年的世界的确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大部分认为陈克只是运气好,更多的人则对陈克的出身充满了兴趣。陈克熟练的应用各种化学方程式,足以证明他是在欧美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但是这么一个人却籍籍无名,甚至最后成了一个叛军头子。这让陈克的形象在欧美各国不经意的被塑造成了一种“现代罗宾汉”的印象。
美国记者对陈克的兴趣极大,数量庞大,直抵屋顶的各种形状古怪的玻璃器皿中沸腾流动着各种色彩斑斓的未知液体,一个身兼叛军头子的化学家在这魔幻梦魇般的实验室中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在脑海中创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这完全符合了美国人对神秘东方的想象。
约翰?弗莱明就是希望能把这样的中国领导人陈克报道给美国读者的一个人。他在天津下船的时候是10月,弗莱明记者知道中国召开了第一次立宪会议,这可是件大事。而且弗莱明认为陈克极有可能会出现在这次会议上。所以他一头就扎进了采访当中。
“……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官员好像自出生起就对新闻有一种天生的反对,本来是公开的立宪会议,所有官员对此都保持了沉默,仿佛每个人都藏着无与伦比的秘密。对于记者,他们都采取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不仅仅是官员,各省派遣的议员先生们也都有同样的举动。我很怀疑,他们在制定宪法之后,会不会也将其深深的藏进地下的金库,永远不给别人看……”
“……人民党虽然身为叛军,依旧派遣了自己的代表前来参加会议。这次代表会议以十万人中推选一人的比例,普遍估计,人民党控制的地区中人口在三千万到四千万之间。超过了现在全美国人口的三分之一。本该有三十名代表的人民党代表团仅仅有三名观察员。三名代表出身非常令人惊讶,他们都曾经是满清的官员,甚至是很重要的官员。严复先生有整整二十年都是中国最早的海军学院——北洋海军学院的院长。冯煦先生曾经是安徽当地的高官,相当于美国的州财政部长。尚远先生一度是冯煦先生的部下,在人民党最初举起叛旗的地区担任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人民党派遣这三个人前来,很可能是想表示他们……”
“……几乎所有的官员与议员们都对人民党的三名代表表现出极大的畏惧。而满清内阁也在人民党代表抵达北京的当日正式宣布,释放人民党领袖陈克的岳父全家。这些人是因为身为叛军家属,由已故的慈禧太后下令抓进监狱的。据说当时处决他们的命令已经下达,却因为慈禧太后的意外死亡,这些命令没有传递到刽子手那里,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这实在是很不幸却又很幸运的一家人……”
“……议会会议不允许旁听,无论怎么申请和寻找帮助都无法得到机会……”
立宪会议开始,所有人都要向皇宫方向跪拜。严复、冯煦、尚远大模大样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周围一群跪倒磕头的人。这局面实在是令人尴尬。主持会议的袁世凯当时就后悔了,可策划议会开幕的时候百密一疏,偏偏就忘记了人民党不可能跪拜的事情,现在又没人敢把人民党代表给撵出去。袁世凯毕竟是有心胸,他也不管这些代表会怎么看待此事。反正背黑锅的事情袁世凯干多了,陈克是袁世凯遇到的最能帮袁世凯利益考虑的人,真的背了这么点子黑锅,袁世凯倒是心甘情愿。
一众议员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三位人民党代表冷着脸坐在位置上,如同皇帝般蔑视着议员们。大家心里头立刻生出一股又羞又恼的情绪。这三个人都是以前满清的臣子,严复和冯煦就不说了,两人本来地位就颇高,学识也是众所周知,大部分议员及不上两人。尚远一个三十多岁的县令,平素里籍籍无名。能来参加全国立宪会议的那个不是高官名士,现在风头还在尚远之下。每个来参与会议的议员心里头都憋着一股怒气。
不管平素自己是如何鱼肉百姓,颐指气使,几乎每个议员此时心里头都浮现出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等议员坐下,袁世凯登台开始讲话,“诸位,在下早就想请大家像现在这样进京来商谈立宪的国事。在下当过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也在军机处行走过。每次与地方上的诸公说起这地方上的事情,听到的都是抱怨。一说便是京城的众人不知道地方上有多苦多难,谈及此事的时候,诸公全部都是踌躇满志,认为自己若是能在地方上当了家做了主,定能让地方上蓬勃兴旺。在下就想,若是朝廷能让诸公放手去做就好了。现在内阁建立,在下觉得作为这内阁副总理大臣,总要给诸位办些事情。这联省自治正好遂了诸位的心思……”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次是来谈联省自治的事情,可各位代表总觉得心里头没底。联省自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人搞得清。袁世凯开门见山的就这么谈问题,不威胁,不逼迫,即便是有人民党代表不跪拜这点子小小的风波,所有代表也觉得很是满意。
除了北洋一系的省份代表之外,其他各省大部分代表只是见过袁世凯,没有在袁世凯手下听差办事的经验。官场上的交道都是人浮于事,大家只是听说袁世凯精明强干,都没亲身体会过袁世凯的真正的能耐。现在听袁世凯花了一个多小时清晰明了的将这联省自治的理念、基本方法、以及布局给讲述了一遍。议员们对袁世凯的才具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说联省自治好不好,光这种认知与布局,各地代表们扪心自问,都是自愧不如。怪不得提起天下名臣,首推“北袁”。光听了这讲述,众人就相信这北洋袁世凯确实是无双国士。
见袁世凯准备的如此充分,态度又如此强硬,各省代表心里头佩服之余也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袁世凯刚讲完,北洋一系的代表率先鼓掌,其他各省代表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跟着热烈鼓起掌来。
人民党代表们始终认真的听着,最后象征新的鼓掌凑了凑热闹。
等众人掌声落下,袁世凯接着说道:“这次立宪会议,内阁先拿出个章程出来,各省自己讨论。讨论结束之后,各省代表上去发言。全部发言完了,就是针对每一条宪法内容进行投票。当然了,咱们先对这个流程进行投票。各省代表可以先到自己的休息室进行商讨。”
人民党人数极少,会议室不大。警卫员们在外头牢牢把住门户,三位代表这才低声开始讨论。
“看来袁世凯真的完全采用了陈主席的建议了。”冯煦率先说道。
袁世凯看来对利用陈克的智力很有兴趣,这次会议召开之前,袁世凯专门派人到根据地,向陈克寻求建议。陈克就给袁世凯写了一份比较详细的建议书。三名代表都看过,针对袁世凯未来的每一步,陈克都提出了各种应对和选择的方法。诸多策略的原因目的都标的很明确。
袁世凯方才所讲述的就是他自己选择组合了一套路线。
尚远沉声说道:“看来袁世凯是选择了经济为主的线路呢。”
“这也没办法,袁世凯缺钱。”冯煦是布政使,管的就是财计。对袁世凯的选择,他最清楚,“前年满清收入八千万两,支出高达一亿两。去年和今年只怕还不如前年。就算是袁世凯搜刮了宗室和皇室,又能有多少钱?顶天三千万两。很多还是无法变卖的古玩。盛世兴收藏,陈主席说的很清楚。大家知道袁世凯手里有古董,都想着从中低价买一笔。这么乱的时候,有钱人又哪里肯花钱卖这些东西呢?”
尚远听到这些,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北洋肯定是打不起仗的,不过到现在我还是很不安。北洋本来就是条破船,浑身都是洞。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他们苟延残喘的维持着就行了。他们肯定是打不起仗,但是他也一定会处心积虑的对付咱们。倒是咱们根据地里头大搞工业建设,漏洞一旦被攻击,咱们的损失就大得多。所以何必这么着急的推动联省自治呢?陈主席说的有道理,若是没有强力中央,定然会变成军阀混战的局面。可让这些人集合起来,咱们人民党就是众矢之的,定然处处受制。”
严复与冯煦听完这话都默不作声,持这种态度的同志在党内并不是少数派。陈克曾经十分强调战略主动的意义,开辟山东根据地就是争取战略主动的重要一环。尚远作为尖兵,承担的就是最具主动性的工作。在给满清最后军事打击的过程中,山东根据地功劳极大。到现在为止,都是人民党先出手打别人,哪里有过战略上的被动。也难怪尚远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向。
沉默了一阵,冯煦忍不住说道:“尚书记,刀兵一起,伊于胡底。内战这么打下去总归不是好事。人民党就算是骁勇善战,现在也没有能力打下全中国。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最后要打,何必着急在一时呢?”
严复听了之后微微点头,他很清楚陈克从来没有放弃军事斗争的打算。但是人民党距离欧美那种工业国的差距实在是太大,陈克试图先建立足够的工业体系,严复认为是正路。党内的同志们没有真正和欧美列国交过手,所以并不懂得那种规模的强大战争到底是什么模样。诱敌深入、坚壁清野的确是好战略。可是就如陈克所说,那是面对不可避免的现实时采取的政策。在战前,却要最大限度避免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发生。这两者本来就不冲突。
只是人民党一系列军事胜利都让这些担忧看起来“杞人忧天”。而且以人民党现在的掌握的战略主动,在中国还是看似牢不可破的。严复并不想批评尚远,他自己对陈克的战略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在同志们试图理解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且试图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体会总结的时候,陈克早已经站在更远的地方告诉大家,这里还有一个新世界。这种强烈的违和感让严复自己也不愿意多做评价。
各省会议时间结束之后,第一轮投票正式开始。
先上台的是两广总督张人骏,老头子精神矍铄,上来就开始抨击联省自治的不可取。什么“令地方权贵勾结”“结党营私”“给妖言惑众之辈大开方便之门”。如此种种,听起来还真的是言之有理。
不过这发言本身就不免离题万里。袁世凯要求大家讨论的是“会议流程”,也就是说先把游戏规则给制定下来。张人骏的发言完全不管规则建立,而是对袁世凯提出的方案进行了一番猛烈抨击。
袁世凯听的认真,倒是北洋诸代表中地位较低的议员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嘘声。等张人骏好不容易说完了。第二个抢着上台的则是江苏巡抚王有宏。王有宏先是态度明确的表示支持袁世凯的联省自治方案。北洋代表倒是安静了,其他省份的代表则开始聒噪起来。闹得王有宏甚至忘记了对规则的投票问题。
到了第四个上台的湖南巡抚岑春蓂,好不容易提出了对投票章程的看法。岑春蓂是岑春煊的弟弟,也是袁世凯的政敌之一。他对各省代表统统有投票权表示了质疑。理由看似充分,“既然是联省自治,那各省态度就该统一。不然这联省自治又有何用?”
会议场里头的都是人精,大家都知道岑春蓂在反击袁世凯的刁难。这次湖南代表里头,颇有几个是北洋的人。其实不仅湖南代表,好多省份中都有政治上倾向于袁世凯的人。
各省议员都大概知道或者听说过“少数服从多数”的议会原则。知道或者听说是一码事,可所有议员都对这个规则都有着本能的反感。他们当中位高权重的,都认为自己的地位就具有天生的主导权。少数服从多数那是下头的人或许可以做的,但是身为上层,就不该接受这种体制。至于官位较低的议员,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的一票就该是关键的一票。若是自己这票不关键,那自己投票作甚?
这种心态直接反应到了投票中,在袁世凯的强势之下,真的要推动立法,光凭人数,袁世凯真的可以获得过半多数。不过天下二十四省,三省已经归了人民党,内外蒙的王爷却没有参加。剩下的十九省里头,袁世凯只占了九省,剩下十省能联合起来,推翻袁世凯内阁不太现实,但是这次会议就完全有能力逼迫袁世凯做出巨大让步。
听着上台的人一个个表示自己的态度,袁世凯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头也是奔腾着成群的羊驼驼。陈克早就告诫过袁世凯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袁世凯觉得督抚们好歹是识相的,漫天要价不可避免,不过总不会弄成这等乱象。若是按照督抚们的法子走,袁世凯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反倒是给别人做盘菜。至少各地督抚们肯定能狠狠要挟袁世凯一次。
看来必须实行各省议会制。袁世凯忍不住心里头叹道。作为一个旧式政治家,袁世凯更习惯满清这种大权在握,上头一句话下头必须服从的模式。但这就需要一个全国性质的政权。慈禧在世的时候通过几十年的积累,总算是能玩转人事问题。可这又完全干不成事情。袁世凯以干事起家,虽然能够保证自己的政绩,却又缺乏这种大权独握的法统。相比较起来,各省有了议会,袁世凯能够玩弄的手腕就多了。北洋各省自然是俯首帖耳。人民党根本无法形成议会中的优势,而且双方有盟约,想来陈克也不是不懂大体的人。至于其他各省全可以被袁世凯巧妙的操作拉拢。
联省自治的核心就是议会每年开一次会,只是一些看似宏大,例如法律这些问题进行投票。总统和内阁总理选举五年一次,内阁成员都是内阁总理安排。这么一次会议,不过是收买的力度问题,袁世凯是有信心获胜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各省搞起自己的议会制来,若是没有议会,各省督抚铁定要和自己作对到底的。
发言一个接一个的进行着,大家都长篇大论,直到下午也没有谈完。议会暂时结束当天的会议,第二天继续开会。
议员们一出门,门口一群各报社的记者,还有一群洋鬼子记者拿着相机冲上来试图就要求采访议员。军警赶紧推开记者,让议员们上了接送的马车。
“袁世凯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尚远开心的说道。
严复与冯煦都是苦笑,车里都是自己人,警卫员在外头护卫,反倒是个谈话的好场所。
“陈主席给袁世凯的信里头早就提过此事,看来袁世凯还是听了劝的。”严复答道。
“就这么一个法子,我觉得短期内咱们是回不了根据地的。”冯煦对议会斗争的艰苦性有着足够的认知。
尚远带着嘲讽的冷笑说道:“咱们来这里就是看的,不管袁世凯和地方督抚们怎么敌对。在对付咱们人民党的事情上,他们倒是一致的。咱们就按照计划,好好的看着局面发展好了。反正每过一天,咱们的力量就强大一点。他们大可以谈上个十年八年。我觉得这也不错呢。”
听了这话,严复与冯煦也都无奈的笑了笑,十年八年可能有些夸张。不过谈上一两个月谈不出成果来,这不是危言耸听。
“两位,这次进京,陈主席让我向我老师李鸿启先生问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拜访李先生。”尚远提出了一个相当个人的请求。观察团有自己的纪律,这次拜访倒是早就说过的,严复和冯煦也就答应了。
还是那个平凡的胡同,还是那个平凡的四合院。尚远带着警卫员敲响大门没多久,李鸿启先生亲自开了门。与四年离开北京相比,李鸿启先生看着变化不多,还是那身普通的衣服,院子里头依旧整齐。
让警卫员守好门户,尚远搀着自己的恩师进了厢房。怀着激动的心情,尚远本想认认真真向老师跪拜,却怎么都跪不下去,他用军队的举手礼向李鸿启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敬意。李鸿启看自己心爱的弟子向自己行了礼数后,上前拉住尚远让他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弟子,李鸿启这才问道:“望山,你前几日托人送来的东西我看了。你说有极大困惑,却不知困惑在哪里?”
“既然要革命,那就是革天命。当倡导革命理念,以人心顺天命。但是文青私下和我说的却大不相同。我是大惑不解。这次有了机会,还请老师指教。”尚远说的很是急切。
“文青说的东西,还是你们人民党的那套。以我一个儒家门徒的角度看,不过是把君子换成了劳动者而已。就我看,只怕你把文青看成了樊迟。我倒觉得与文青相比,你才是樊迟。”
尚远知道老师举得是《论语子路》的例子。
樊迟请教种庄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
请教种蔬菜。说:“我不如菜农。”
等樊迟离开后。孔子说:“樊迟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上级官员重视礼法,则群众不会不敬业;上级官员重视道义,则群众不会不服从;上级官员重视信誉,则群众不会不诚实。如果做到这样的话,则天下百姓都会携儿带女来投奔你,而你现在种的这点庄稼又算什么呢?!”
尚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居然和陈克一样批评自己,他连忙解释道:“老师,我并不反对劳动……”
“不反对劳动你就干啊。那又有什么可说的。”李鸿启当时就打断了尚远的话,“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说的明白,管理不过是劳动的一个环节。只要是劳动者,那就不分尊卑。这真的让我大为赞叹。三代之治莫过于此啊。”
听了这话,尚远心中一凛。自己的老师实在是太敏锐了,一言就道穿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提及,却又最对抗陈克的一点。那就是“上下有别,尊卑有序。”
看尚远不吭声,李鸿启忍不住轻叹一声。“望山,我这人你知道的,向来不爱说古不如今。哪怕是古儒现在沦落成腐儒,我也只觉得这是儒家气数尽了。可提起三代之治,我却觉得断然没错。望山,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不知道老师这是何意,尚远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是曾经习惯于握笔的手掌,皮肤也曾经细腻光滑,现在却因为参与过不少劳动,变得粗糙起来。
“这茧子还不够多。”李鸿启笑道,“我听说你们在安徽和湖北治水救灾,虽然担心你和文青,可我这心里头却着实为你们骄傲。大禹之时,他三过家门就且不说了。大禹穿着破烂的衣服,吃粗劣的食物,住简陋的席篷,每天亲自手持耒锸,带头干最苦最脏的活。几年下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的汗毛都脱光了,手掌和脚掌结了厚厚的老茧,躯体干枯,脸庞黧黑。这也是上古先皇,看起来还不如个老农。你干的有大禹多,有大禹重么?你光看文青调动众人时指挥若定,可文青若没有亲自干过,若不是曾经日日夜夜在一线劳动,他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调动众人?”
安徽水灾时陈克一直在第一线,带领着同志们顶风冒雨,吃了无数的苦,干了无数活,经历了数不清的危难。尚远那时却只是在县里头承担县令的工作。论起吃苦干活,他自知的确不如陈克。想到这里,尚远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望山,你是不是觉得文青是个不怕吃苦的怪人?”李鸿启一语又点破了尚远的心思。
“老师……”尚远只觉得自己的老师李鸿启先生此时极为可怕,他连声音都有写结巴了,“您,您怎么知道的。”
“文青不是不怕吃苦,也不是书里面说的以此为乐。你若是以苦乐来想文青那就不对。”李鸿启说完又忍不住叹口气。这对李鸿启来说是极为少见的。若不是自己真心的关爱弟子,按照李鸿启平日里的做法,早就把尚远打发走了。
尚远见老师如此,连忙起身道:“老师,我心中的确有无数疑团,请老师一定赐教。”
李鸿启毕竟是对尚远有着极大的期待,他沉吟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其实我要说的,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都已经说过了。望山,你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这……,老师,我觉得有。”
“你和文青的不同就在于,文青不信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他是真的相信劳动创造人本身。若是做不了正确的事情,那只是劳动的不够。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因为真的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其实不爱劳动的,也真的不想去相信劳动创造一切。他们想要的是不干活,不劳动。而这天下,看似的确有那么一些人,不干活,不劳动,却坐享荣华富贵。扪心自问,大家都想坐这个位置,都想不劳而获。以前满清关起门来自己这么干,已经闹得天下大乱。而外国人肯劳动,能劳动,会劳动。结果人家不远万里的打过来,把咱们中华祸害成这般样子。文青给你说的清楚,外国人祸害中华那是一码事,咱们自己劳动不如外国人那又是另外一码事。望山,以前你知道不劳而获不对,可等你有机会的时候,你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劳而获。文青就是怕辛辛苦苦的革命搞起了,死了这么多人,打了这么多仗,结果推翻了一群不劳而获的,却又如同轮流坐庄一样,再上来一批不劳而获的。那这革命中死的人这些人岂不是白死了。他写信告诉你的始终就是这么一码事。”
尽管没到冬天,尚远的脸色如同在寒夜中伫立过一样变得惨白。但是李鸿启的话并没有到此终结。“望山,你觉得自己是愚不可及的人么?”
尚远原本想顺着老师的意思说自己知道自己愚不可及,不过他明白的知道自己若是这么说其实是在说瞎话,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老师也会清楚的知道这是谎言,迟疑了一下,他才答道:“这……,我觉得不是。”
李鸿启微微点点头,“我看文青也说过,一件事若有一百个环节,只要有一个环节没做到,那整件事定然面目全非。光从头到位知道这一百个环节到底是什么,就艰难无比。而且知道这些环节之后,亲自去尝试着干了,定然会发现自己蠢的不可救药。这一百个环节,自己能干的就没几个。常人做事则完全不同,大家总是浮光掠影的一看,找到几个自己能做的环节,便自以为是,认为若是别人能把其余的九十几个环节给配上,他就能做出无人能及的功业来。只看到自己能做的,看不到自己做不到的,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自打革命以来,就从来没人这么痛批过尚远。但是尚远此时反倒开始恢复了常态,神色态度也渐渐恢复的与平常一样。
李鸿启跟没看到一样,继续谈了下去,“文青的书我看了些,谈及人的生物性和社会性方面的确是真知灼见。生物性方面就是以自我为主,社会性则是以社会关系为主。所以文青狠批低级趣味,低级趣味就是在社会里头生物性没有被改造完毕。以自我为中心,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生怕自己的优越性别人看不到,生怕自己的社会价值被别人低估了。可真的能干什么,你自己清楚的很。你若是连自己都骗了,那也不打紧。只要事情真的干起来,骗不了别人的。所以我看文青信里头就只说了一件事,要你们人民党的同志改造自己,老老实实当个劳动者。我觉得这说的没错,所以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到底困惑在哪里。”
“老师,我觉得我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我总感觉有地方与文青不一样。让我说有什么不同,我怎么都说不出来。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尚远看向李鸿启先生的目光又热切又焦急。
“望山,这是我小看了你,原来你已经能明白到这等地步了。”李鸿启先生忍不住笑起来,“那是因为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该做的。而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你想做的。”
对老师的这个说法,尚远觉得不能接受,“老师,为何我感觉恰恰相反呢?”
“那因为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圣人。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李鸿启冷笑着说完,又指着尚远说道,“小人哉,望山也!”
给了这么个不明就里的评价之后,李鸿启就把尚远给撵出去了。
第二天的议会讨论延续了昨天的风格,一群议员表面上完全不管游戏规则制定,而是云山雾罩的从古至今,从南到北的一通发言。文人说话都是这个熊样,从不同时空,不同背景,不同方式的事情中强行总结出个“道理”,然后以“道理维护者”的身份自居。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其他各省代表都在反对议会一人一票制。
尚远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师昨天说的话,也是云山雾罩的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是想的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了最后,尚远竟然想不起来老师到底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尚远再次去老师那里登门拜访。
尚远认真的告知“老师的教导完全没有记在心间”这个事实之后,李鸿启先生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来你却没有记恨我。”李鸿启先生笑的极为开心。
“我怎么可能会记恨老师呢?”尚远连忙说道。
“望山,上次你走的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李鸿启先生问道。
“这……,我忘了。”尚远回答的很干脆。
李鸿启先生的记性却好的很,他答道:“上次我说,如今天下残暴悖佞,已是大乱。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如何对待天下的暴虐、残酷、无耻,如何从这些暴虐、残酷、无耻中挣脱出来,以坚定的态度革除一切不义,对于像你们这样有志气的人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当今中国,只要满清一倒,便是大乱。注定是哀鸿遍野,伏尸百万。你们便是让天下更乱,也不用在意。这是中国之气运,单凭你等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你等能做的,就是治了这大乱,趁着这大乱,扫尽沉疴,从根子上铲除了一切不义。”
听到老师重复这些话,尚远的神色已经严肃起来。
李鸿启看着自己的爱徒,同样严肃的说道:“上次文青看着迷茫的很,你是自以为了不起。我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天下的每个人心里头都有着暴虐、残酷、无耻。只是这人心的黑暗之处,谁都不肯承认。凡是肯承认的,必定是踏踏实实的劳动者。如同袁世凯,慈禧,他们受了那么多罪,干了那么多事之后掌了权。掌权之后就用这暴虐、残酷、无耻干起事来。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们,他们的确干了非同一般的事情。你能明白么?”
“老师,我明白了些。”尚远答道。
“我看了文青给你写的信,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黑暗之处,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克服心里头这些暴虐、残酷、无耻的法子。那就是当个真正的劳动者,坦坦荡荡的活着。这暴虐就变了勇敢,残酷就变了坚定,无耻就变了谦虚。望山,你觉得袁世凯和慈禧那等人龌龊不堪,不愿意学了他们。满心只想学着当个勇敢、坚定、谦虚的人。学了这些样子那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便如同和尚,精研佛法,记诵明辨,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又有何用。”
听了这话,尚远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按照老师所说,自己与陈克之间的差距竟然如同天堑鸿沟般。这让尚远完全不能接受。
李鸿启并没有让尚远顿悟的意思,他接着说道:“所以我昨天说你是个小人,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评价的事,说白了是身后事。当前的事,是大家要好好生活。革命也好,造反也好,甚至当个拦路抢掠的剪径强盗,所求的也不过如此。所以文青在信里头反复说,不是你们领导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我觉得他说的对啊。你若是觉得文青说的有理,自己愿意为天下百姓的生活出把力,那就跟着文青干,若是你不愿意。那我劝你还是早早的自谋他路好了。文青现在写信劝你,那说明他以后定然会努力让你们人民党所有党员都有共同的信念。你若是做不到,还强行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下场一定不会好。”
尚远对老师的预言并不在意,他思忖一阵问道:“老师,你为何说,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该做的。而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想做的。”
“是你觉得文青做事勇敢、坚定、谦虚。他自己对别人的评价根本不在意,哪怕天下人都骂他,他觉得这事情该这么做,他就一定会这么做。你做事是为了得到别人勇敢、坚定、谦虚的评价,若是你在意的人一批评你,你只怕就不会这么做了。”
听了老师的话,尚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苦笑道:“老师,我现在才知道,我真是蠢的不可救药。”
听了这话,李鸿启大笑道:“你若真的这样想,那可就太好了。若是真的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药,那就一定会谦虚谨慎的学习。看,有了这个念头,你立刻就成了一个谦虚的人。”
尚远本以为老师在嘲笑自己,可仔细一想,老师说的竟然一点没错。越是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药,反倒会真的谦虚谨慎起来。所谓的美德不过是这么一码事,尚远发现自己除了苦笑之外,也只有苦笑了。

五十四 争夺与重组(六)
或许是尚远终于明白自己“蠢的不可救药”,精神上所有的压力反倒释放一空。以前尚远也是个爱挑剔的人,看每个人都是不合道义礼法,现在收了这个心思,尚远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一样轻松舒适。整个世界仿佛变了一个全新的样子,那些无耻卑鄙若是从个人利益角度看起来,也变得“新鲜可爱”起来。例如,议员们的诸多奇葩发言甚至能引发尚远的轻笑。
严复和冯煦完全不知道尚远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不过两人素来自持身份,不肯在这等事情上寻根问底。另外他们对满清朝廷里头的大臣了解的远比尚远多,两人已经清楚的看到,局面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边缘。
各省督抚都下了决心,绝对反对一人一票的议员投票模式。袁世凯若是不答应,他们宁肯现在打道回府。督抚们的想法很简单,“反正你袁世凯现在也不敢动我们,你不肯同意我们的要求,我们就给你拖。若是你敢动了我们的官职,那就是袁世凯你背信弃义。”
不能不说,这种充分利用规则的手法还真的很有议员们的风采。
各国使团一直在关注中国这场疾风暴雨似的变化。中国的神奇让使团们感到颇为棘手。一般来说,各国叛军都会努力获取外国的支持。这是个非常容易理解的事情。可人民党这支叛军恰恰相反,他们不仅没有试图获得外国的支持,某种意义上他们还在努力保卫中国的利益。若是叛军肯花了大力气出卖些东西,外国使团固然不会真的立刻支持,至少也会利用叛军问题来要挟仓促上台的袁世凯。
可是叛军坚持底线,袁世凯也没有真的想和叛军一决雌雄的动向。这对看似深刻的矛盾里头居然没有外国人插手的余地。这还真让使馆团感到很是意外。
直到人民党的更多情报传到了外国使团这里,他们才恍然大悟,无论是台上的北洋还是台下的人民党,居然都是李鸿章北洋一系的。使馆团很快达成了共同看法,“轰轰烈烈的中国内战,只是北洋中激进派与保守派的内斗。在对付外国人方面,两派是一致的。”
洋鬼子对与中国了解的还不够深刻,对于各种尔虞我诈的条约却有足够的认识。欧洲这一百多年来净玩这个了。他们已经确定,北洋与人民党之间一定有某种密约。双方的区别是,人民党坚决要求满清下台,袁世凯北洋集团则希望对满清进行最后的利用。
认识到了这个程度,曾经比较一致的外国使馆团立刻分裂了。袁世凯北洋集团是外国在中国最信得过的集团。支持袁世凯上台并不违背列强的利益。但是列强并不在乎在这个关键时刻狠狠给袁世凯添点乱,让袁世凯多吐出点东西。在列强看来,既然无法挑动“北洋与人民党这对表兄弟的关系,别的省份就大有文章可做。”
英国人自持身份,他们认为袁世凯只要想夺权,就必须让英国人满意。法国是早就图谋云贵广西很久了,这帮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法国佬居然高调的开始联系云贵与两广代表。
袁世凯对这些小把戏清楚的很,其实日本代表也开始频频接触袁世凯,他们以“英日同盟”为理由,试图拉着英国的虎皮来威胁袁世凯,让袁世凯在东北利益上松口。他让立宪会议“继续讨论”,冷处理几天。自己也能好好的休息几天。
杨度还是城府浅些,只到了第二天,杨度就火烧火燎的跑来找袁世凯。
“袁公,日本的要求绝对不能同意啊。”杨度态度坚定的表态。
“虎禅何出此言。”袁世凯笑着问道。
“袁公,最近日本大使在四处拜访内阁诸阁僚。就连我这个无名小卒他们也不放过。”杨度说道。
对杨度的这黑砖,袁世凯根本没有深究的意思,他笑道:“咱们也不能关了日本使馆,他们跑咱们也没办法。让他们跑。”
“那袁公的意思是……”杨度已经明白袁世凯有自己的打算,他试探着问道。
袁世凯冷笑一声,“朝廷最为人诟病的就是丧权辱国,我袁世凯当年为了保住朝鲜就不怕死。现在当了这内阁副总理大臣之后反倒怕死了不成?”
“那袁公可有让我去做的事情。”杨度连忙请命。
“你把封存起来那些文书给我看好!我怎么听说有人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了?我明天也会在内阁会议上说清楚,谁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不管他是谁,我绝对不放过这些人。”提起那些破事,袁世凯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本袁世凯只是想赚取个好名声,而且也要给陈克一个交代,这才花了大力气保护文物书籍的。
可这件事带来的收获却大出袁世凯意料之外。抄了王爷们的家之后,袁世凯按照陈克所说的,在全国各大报纸上通告要建立“国家资料馆”“国家大图书馆”以及建立“中华大博物馆”。各地文人们立刻起来支持袁世凯,虽然其中也夹杂了些“袁世凯明着要建立博物馆,实则是要中饱私囊。”这类酸话,但是正面评价却是占了绝大多数。
不少从来与袁世凯没什么联系,甚至是反对袁世凯的文人都公开发文赞美袁世凯“重视文化,振兴中华文明”的盛举。不少名流已经公开或者私下请求能够在这项文化事业里头出力。
陈克早就给袁世凯说过,“国家资料馆”“国家大图书馆”“中华大博物馆”这三个馆长之职,乃是能极大笼络文人的要差。袁世凯觉得陈克说的有理,可真的第一次得到了全国上下文化名人的支持,袁世凯心里头的激动还是大大超过他自己的想象。
杨度也是个文人,在保护文物典籍这件事上也是出了大力的。一听这话,他连连点头。“放心吧,袁公,这件事我绝对会办好。”
袁世凯哼了一声,“虎禅,你是个文人,你还是不懂下头那帮人。我明天先发话,该杀就得杀。你接着就找几个做的过分的,东西给我追回来,人给我砍了。不杀鸡骇猴是不行的。你把这东西给我看好了,就是大功一件。记住了么?”
打发走了杨度,袁世凯还是笔直的坐在沙发上,他又想起给自己出了不少好主意的陈克,这几天英国方面告诉袁世凯,陈克已经开始与外国做起了大买卖。袁世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陈克自己就是个留学生,严复更是洋务派。不做洋务,不花钱购买机器设备,这还叫洋务派么?英国人若是不提陈克做买卖的事情,袁世凯反倒会担心。听闻人民党果然和英国人搭上了关系,袁世凯就确定人民党就更不可能在背后闹起来。在袁世凯见过的所有人当中,陈克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野心。更重要的是,陈克有着把野心一步步实践的能力。袁世凯很清楚陈克绝对不会把自己至于棋子的地步,一个不愿意当棋子的人绝对不会玩弄小聪明,并不是这种人不懂,而是偷鸡摸狗的小聪明收益太低。凡是真正把自己当回事的人,不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绝对不会这么干。
而且英国人这么说的目的,是为让袁世凯感到疑惑,在很多地方就不能不向英国人让步。这洋鬼子想得到挺好。袁世凯心里头骂道。
确定了陈克不会在背后捣鬼,袁世凯的思路就转到其他洋鬼子身上。
对于法国的活动,袁世凯希望这帮法国鬼子跳的更欢实些。北洋不太看得起法国,虽然英法联军两次入侵中国,八国联军里头也有法国的份。可是真的打起来,镇南关大捷一次就把法国人打得原形毕露。若不是英国人强力施压,法国人断然拿不走安南去。俄国毛子总是喜欢背后插刀子,真的让他自己挑头单干,俄国毛子从来不会出头。至于德国人,他们与北洋关系一贯不错。这次他们并没有趟浑水的打算。
列强既然不会翻脸,袁世凯就觉得心里头压力大减。他此时倒是很希望借洋鬼子瞎跳的机会,好好的收拾一下与洋鬼子勾搭的那帮人。
在北京到处寻找新闻的美国记者约翰?弗莱明接到了秘密情报,法国使馆人员频繁与中国议会代表接洽。这绝对是大新闻,弗莱明记者一咬牙,花了大价钱买来情报,随即埋伏在两方的秘密会议地点。经过埋伏观察,这里果然是法国人与中国议会代表的秘密会面地。不过两边从来没有同时进去,虽然偷拍了好些照片,却没办法将两边联系起来。
弗莱明记者有着比后世狗仔队更坚强的个性,他耐心的等待着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法国代表出来的时候,竟然有中国议员送他们出来。趁着两边正在说话的那一瞬,记者弗莱明以野狗般的速度冲上去拍了一张照片。闪光灯的强光让这伙秘密会谈的人一时睁不开眼睛。弗莱明又拍了一张。随即一路狂奔而去,他气喘吁吁的冲进美国大使馆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差点引发美国使馆保卫人员的枪击。
第二天,好几份中外报纸都花钱从弗莱明这里买走了新闻与照片。
被抓拍到的与法国人私下会谈的是广西的一名议员沈继瑶。整个议会随即哗然。袁世凯也不难为沈继瑶,只是令他上台做出解释。沈继瑶倒也聪明,他立刻攀咬多人,说好几个省的代表团都与法国代表团有过接触。沈继瑶自称只是去听听法国人到底想干什么,绝无干出出卖中国利益的事情。而且沈继瑶还选成,他要求法国政府取消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在华驻军全面退出中国。由于他言之凿凿,攀咬甚众,大家也没办法真的把沈继瑶怎么办。这总不可能把法国使馆人员拽出来问口供啊。
可外头的报纸经过这么一番宣传,民间对各地总督到底想干什么提出了强烈的质疑。“是中国人自己立宪,还是外国控制中国立宪?”各大城市都爆出了这样的质疑。
这次立宪会议本来就得到了全国瞩目,袁世凯内阁希望获得主导权的打算很多人都清楚。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关键是袁世凯到底怎么主导局面。在次关键时刻,突然出现了关于外国人介入的消息,更是刺激了等待者的神经。南方的电报雪片般飞进了北京,都要求议会尽快拿出立宪大纲来。甚至有人吵吵着,“若是此次代表不肯商谈国事,只肯与外国人会面。那不若重选代表再次商谈。”
袁世凯自然不着急,北洋集团好歹纪律严明,谁也没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各地代表,特别是广西代表团压力尤其之大。两广总督张人骏见到这等局面,也只好破釜沉舟,老头子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把扯皮的事情公开化。要求以各省代表为投票一方,而不是议员一人一票的模式进行投票。
由于被袁世凯“暗算”了,老头子满腔怨愤,“联省自治,重在联省。各省意见都不统一,这还要联省作甚?”他高亢的声音在会场里头回荡着。说完这话,老头子看都不看坐在第一排中央的袁世凯,气哼哼的下台去了。
袁世凯面无表情的起身上台,“咱们在这里吵了快半个月,什么都吵不出来。既然诸位愿意以省来投票,我觉得也不是不行。那就把这个章程定下来。可我把话说头里,若是诸位自己定的规矩,你们再不认,那可就别说我袁世凯不客气!”
说完这话,袁世凯也气哼哼的下了台。把一群目瞪口呆的议员撂在位置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软磨硬泡,袁世凯终于屈服了。大家都幻想着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胜果来的如此之快。湖南巡抚岑春蓂立刻起身,要求马上进行投票表决。北洋之外的各省代表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上台发言,表示支持以各省为单位来投票。北洋代表们明显被气坏了,他们上台之后仅仅随口说句赞同的话,就下台去了。
在议长的锤子敲锣之后,袁世凯突然起身上台,要求进行第一个表决。“改各省集体表决为议员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进行表决。”
张人骏只是惊讶了一瞬,接着脸色大变。他已经想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原来自己被袁世凯给耍了。
果然,贵州代表的代表,贵州巡抚李经羲第一个上台表示同意,这大局立刻就定了下来。袁世凯其实只要这一票,一票就够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给这一票做准备的。
议会里头轰然响起了各种声音,方才意气消沉的北洋议员们已经忍不住放声大笑。有些人甚至笑的弯下腰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而其他省份不久前意气风发的议员们则纷纷站起身来破口大骂李经羲是个首鼠两端之人,向其他代表团发过的誓言都是屁话。还有议员嚷嚷着要以退会来抗议。
正吵吵之中,议会厅的几扇大门突然大开,几队北洋军沿着墙边冲进来,把议会给彻底包围。议员们哪里想得到会发生此事,起来喧哗闹事的议员都愣在原地。如同菜市场般的议会大厅突然变得跟坟地般安静。
“咚……咚……”袁世凯的军靴在木质讲台上敲出深远的回音。他慢慢的走到了发言的位置。“你们这些人说李巡抚不受规矩。那你们不久前说的话都是屁话么?你们给我站出来说说,李巡抚到底哪里不受规矩了。”
“袁公!你派兵到底何意?”张人骏起身喝道。他敏锐的把反击的矛头针对了袁世凯貌似亏理的地方。
“派兵何意?因为有些人不懂规矩,这是要闹拆台,把国家大事当儿戏!若是诸位心里头以国家大事为重,那就老老实实坐下来接着选举。我袁某不是不懂规矩的人,绝不会用这些兵来威胁大家。我派兵何意?派兵不是要把某些人拖出去,恰恰相反,我派兵就是要让那些想跑出去拆台的人出不去,不给他们跑出去造谣生事的机会。”袁世凯声音洪亮,内容与张人骏针锋相对。
不少议员还真的抱着跑出去之后开始胡编乱造的打算,见袁世凯早就做了准备。也不得不暂时停了这心思。
好不容易恢复了秩序,袁世凯让北洋军先撤出去。接着开始投票确定基本宪法。
“各省两年内维持现状,但是两年内各省按照自己的想法组织各省议会。两年后以现在议会人员比例召开第一届正式国会。”
“各省不得宣布独立。”
“各省拥有地方官员任免,财政等权限。”
“各省拥有地方税收的权限。”
“各省港口、海关由中央管理税收。”
“各省不得与外国缔结任何政治与军事条约。”
“各省可组建警察等准军事机构。”
“各省须按统一比例向中央缴纳一定税收。额度由议会3/4以上代表同意后”
……
一项项的决议纷纷拿出来选举,虽然有些人是铁了心与袁世凯的议会对抗,无论如何都要投反对票。不过平心而论,这些内容一点都不过份。
要投票的内容不少,加上一些议员磨磨蹭蹭的拖时间,经过表决的内容并不多。
袁世凯立刻命人把最新消息传播到出去。其实别的内容他都不在意,只要“各省自行组建议会”第一条能够通过,袁世凯就相信自己能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督抚们在地方上的根基都不深,地方士绅们一定会起来试图掌握议会。虽然极为讨厌议会,而且今天这帮议员泼皮流氓般的表现也让袁世凯倒足了胃口,但是袁世凯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拆散各地的反对力量。
果然如同陈克给袁世凯提出过的预测一样,第二天一部分议员称病不起。表示参加不了投票。袁世凯完全不在乎。第一条通过就是伟大胜利。他其实对陈克那“派兵弹压想制造混乱的议员”的法子很是欣赏。而袁世凯并不知道,陈克写这条建议的时候也是乐不可支,“历史上”袁世凯被那群傻缺议员们折腾的烦不胜烦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与其说这是正儿八经的建议,不如说是陈克童心激荡下弄出来的恶搞。
尚远这几天发现了自己的变化,一直以来尚远都是一个“很严肃体面”的人。他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大笑是什么感觉。可自从认识到自己“蠢得不可救药”“对虚名的渴望有些病态”之后,真正接受这些事实的尚远一度被压抑的幽默感好像突然就复苏了。但凡一件小事就能让尚远真正的笑出声来。而议会中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尚远一想起来就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严复和冯煦见到议会里头的活剧,已经是忍不住又可笑又无奈,哪经得住旁边躺在床上的尚远刺激。两人原先还稍微能忍住,没多久也忍不住一起捧腹大笑起来。大笑声穿透窗户,越过围墙,连在外头监视偷听的密探们听的清清楚楚。
难道人民党的代表们都疯了?带着这种猜测引发的狐疑神情,密探们看了看高高的围墙,又开始与同伴对视起来。
好大一批议员们不肯参与投票,一直讨厌“民间清议”的袁世凯这次反倒充分的利用了民间清议。议会里头发生的事情被传播了出去,议员们“称病”的理由也被很含蓄的指明。得知终于可以组建议会的地方士绅们得知了这消息之后,群情激奋了。这次就不仅仅是电报,有些地方名士自发或者被人鼓动后,纷纷进京前来说服本地代表。
袁世凯也不搭理这帮人,既然袁世凯已经表明了立场,议员们不肯开会更好,拖下去的局面只是对北洋有利。
既然是休会状态,尚远自然有更多时间去拜访老师。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老师竟然是极有幽默感的人,虽然没有见到议员们的丑态,可听了尚远的描述,老爷子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评价,就如同画龙点睛,把议员的样子描述的惟妙惟肖。每每让尚远笑的前仰后合。两人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尚远就向老师请教学问。真的有了谦逊之心,尚远发现自己以前对先秦诸子的看法竟然是完全错的。
对尚远的这种新倾向,李鸿启老师劝道:“望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也不要过于妄想。几千年前的人,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文青信里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说得极妙。学以致用,若是不用,那就只能拿来卖弄了。孔乙己不就是如此。”
以前每次被批评,尚远都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可现在他这种感觉已经变得相当淡薄,反倒是老师所说的话深刻的印入脑海里。尚远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变化,他对老师所说的,“无耻变成了谦虚”实在是佩服。以前若是见人对自己犯得错误根本没有羞耻感,尚远就会认为那人是无耻。现在看,自己当时的观点未免太过于主观了。
严复与冯煦两人也没有闲着,得知袁世凯从王爷家里头搜罗到了大批的古书。他们就申请去看看。袁世凯自然要给这个面子,杨度已经公开招收了一批文化名士,这群名士在一群兵丁的监视下开始整理书籍,制作目录。两人可是有机会看到了好多听说过名字却从未见过内容的古籍。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自有看书的癖好。议会不开,两人反倒在这古书堆里头好好的过了把瘾。
不过见尚远每天都去拜访他老师,两人觉得怎么都得去同看看。李鸿启先生见这两位名士登门,很平凡的接待了两人。相见之时,要寒暄几句,提到尚远,李鸿启老师笑道:“这孩子年轻不懂规矩。你们二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该提醒的时候,请一定要提醒他。”
若是以前,被老师这么“一通贬低”,尚远总不是是真的心悦诚服。可这次他却听出老师话里头的奥妙来,他不说尚远不能干,只说他“年轻不懂规矩”,这话未免太真实了。
严复和冯煦回答更让尚远瞠目结舌,“李先生,我们加入革命还不如尚远同志早,很多事情还得尚远同志多给我们讲讲才对。”
几个前辈的话你来我往,该说的都说了,能确定的都确定了。偏偏听起来温文尔雅,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严复不擅长官场上的事情,所以话不多,往哪里一坐,自有一番军人兼教师的沉稳。冯煦则有江南人特有的儒雅,言语从容,不急不躁。大家谈起各自的生平,还有那些著名的事情,不自吹,不谦虚,更不推脱责任。听了一阵,尚远发现自己的老师竟然能准确的引导客人谈话,真有详谈甚欢的感觉。
谈了一会儿,老先生见话题已尽,就起身送客。
尚远送严复和冯煦两人出去,这才回来,他把自己的感触对老师说了。
李鸿启先生哼了一声,“你这又犯了妄想的毛病。望山,我说你不懂规矩,是你真得不懂。我若说你懂,人家信了这话,真把件事交给你,你干糟糕之后,自己丢人那都是小事。你坏了别人的事,人家可是会要你命的。我这是让你学会保条小命。所谓说话,就是交流。第一要务是听别人是不是需要你,第二是告诉对方你能不能干。所以说固然重要,会听才是更重要的。”
尚远听了之后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老师做事谨慎到了如此地步。
李鸿启接着说道:“望山,荀子说,言有招辱,行有招祸。因为你说的任何话其实你都做不到。你看文青,他就要你人民党的同志们只做事,做完了之后给百姓讲事实,再摆道理。这就对了。若是有人面对事实还不承认,那就是他们自取其辱。你就不用搭理这种人。”
这话可是解决了尚远的一大心病,他一面微微点头,一面问道:“老师,那行有招祸怎么讲?”
“你把别人的事情干坏了,那就一定有人找你麻烦。若是你把自己的事情干对了,只怕找你麻烦的人更多也说不定。这天下,你不和别人比,别人可未必不和你比。你得了好处,揣你自己兜里,肯定有人想从你这里弄出来揣他兜里。所以干对干错,都有祸事。”
“那这该怎么应对?”尚远急切的问道。
李鸿启老师皱起眉看着尚远,“文青不就去革命了么?你不就跟着文青去革命了么?这不就是你们的应对么?”
尚远的脸腾的就羞红了。他听李鸿启先生的声音刚毅有力的继续说道:“这世道外国人来中国抢,外国人抢完朝廷抢,朝廷抢完贪官污吏抢,贪官污吏抢完土豪劣绅抢。你们人民党不就说要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制度么?你们都敢干这等革命,还怕什么祸事?你若没有做好为革命死的打算,那就不妨直接告诉文青你干不了,跟我一样找份营生混口饭吃好了。”
屋里面陷入了沉默,尚远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老师,哪怕李鸿启老师坦承自己没有干革命的胆量,但这份坦荡却没有一丝胆怯在里头。正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外头有人推门,进来了一个与尚远年纪差不多的三十多岁男子。却是李鸿启先生的儿子李玉简。
李玉简进门之后瞥了尚远一眼,却转头对李鸿启说道:“爹,我听人说你近日来一直与革命党代表混在一起。却没想到是尚远。爹,人民党看着嚣张一时,那是他们的事情,你何必自取其祸呢?”
李鸿启老师对儿子的责难只是冷哼一声,却根本没有回答。
李玉简扭过头来对尚远说道:“尚师兄,你去造反就没想过自己的老师会遭什么罪么?算你有良心,不打出你的名号。可这些日子我们可担惊受怕的很。您远在安徽手握大权,我们这等小民可是高攀不起。尚师兄,求您了,别来了。”
“撵人也轮不到你说话。”李鸿启先生打断了儿子对尚远的诘责。他起身拉住了尚远,“望山,该说的我差不多都说了。我一直很喜欢你这孩子,你要好自为之啊。”
尚远知道自己这一走,若不是解放了全国,那是不能再回来了。虽然心里头有千般不舍,还希望能够在老师这里多学些东西。可他也知道什么都不能再说。
“老师您也保重。”说完,尚远恭恭敬敬给老师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起身之后,尚远向李玉简到了别。也不管李玉简别看脸根本不回礼的傲慢。尚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老师的家。

五十五 争夺与重组(七)
议会就这么拖拖延延了十天,在全国对“反对派”议员们强大批评声浪,以及日夜兼程陆续赶到北京的各地名流逼迫催促下,议会终于开始继续进行。
由于有钱的王爷们被剥夺的一干二净,有钱旗人纷纷外逃。穷困旗人不敢露头。加上政治上的闹腾,京城的茶馆和娱乐业衰败的一塌糊涂。这些乱糟糟的日子里头,京城里头京剧名角儿们只能在家歇着。自从1909年11月初开始,这些名角儿们的生意突然兴隆起来。各地名流一波波的往京城拥。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最近距离的接触决定中国未来命运的立宪会议。
议院现在全面封锁,严加戒备。各省议员们的住所外头也是军警林立,只要议员们不亲自发话指定,连个麻雀都飞不进去。倒是内阁副总理大臣袁世凯大人办事够透明,每天下午议院休会之后,当天的议题和投票结果都会公布。袁世凯很聪明,他根本不谈满清的问题,只谈未来政治发展规划。每条内容都是对各省有重大影响的,所有的人都不能不关注。
这些各地名流到了北京总不能窝在住所或者蹲在议院外头一直不动弹。很多人之间都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于是各处的娱乐场所,茶馆、饭店、包括戏园子再次热闹起来。由于袁世凯下了北洋军内部的戒严令,军官士兵没有命令统统不准出军营,加上旗人部队全灭,八大胡同萧条已久,这大批人进京之后,连这里头也热闹起来。
茶馆里头人最多,茶馆老板倒是相当的适应。北京城里头各地会馆众多,官员也多。南腔北调本来就很常见。而这些新来的大爷们除了谈吐好些,谈的内容更加高明点之外,与平素茶馆里头的八旗常客没本质区别。而且这些大爷们手头更加阔绰,远比八旗那些穷鬼有消费能力。
不过前门大街的裕泰大茶馆老板王利发倒是见到一个以前从未见到的景象。街上来了一伙人,为首的是个身穿一身银白色缎子“学生装”的短发青年。这衣服类似日本学生制服,随着日本回国的留学生越来越多,这种服饰也越来越常见了。不过这种银白色缎子学生装倒也真罕见,更加罕见的是,这位的衣服上居然秀了几条五爪金龙。王利发是个很懂得观察的青年掌柜,这种金龙可是只有皇家才敢用的。在王爷的衣服上可能有龙的刺绣,可这种金龙团身的衣服,那得是什么身份的人才敢穿啊。
而这青年一头短发,明显不是皇家的人。只见他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用一口广东官话喊着口号。王利发只有二十多岁,还听不太明白。不过跟在这个青年后头的另外几个青年却高高打着一条横幅,上书血红的大字“同盟会坚决要求满清倒台!”虽然人数不多,可青年看着朝气蓬勃,他们一面高喊口号,一面四处散发传单。一时颇为热闹。
王利发终于判断出,这几个青年就是传说中的“革命党”啊。他一直知道有革命党活动,也曾见过革命党贴的告示,可活生生的革命党这是第一次见到。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王利发想听轻那个青年要说什么。那青年的官话倒也不算特别差劲,王利发大概听清了几句,“在下是同盟会成员汪精卫,当今天下局势乃是满清不亡,中国不兴。在此立宪会议期间,我们同盟会号召各地的议员名流,为了中国共同推翻满清!”
满清亡不亡,中国兴不兴,年轻的王利发老板是不清楚的。不过亲眼见到活生生的革命党,倒让王利发老板感觉吃了一惊。其实汪精卫这身衣服很像是日本热血暴力动漫里头不良少年的装束,陈克看到只怕会大笑出声。可在这时代却也真的够拉风,很能吸引眼球。加上高高挑起的横幅,四处散发的传单。还有尾随的闲人,纷纷转头观看的各地外来人,还真的很有点意思。
正在看,却见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子,王利发老板定睛一瞅,却是裕泰大茶馆的熟客常四爷。常四爷是个满人,却是满人里头的另类。他不吸大烟也不提笼遛鸟。平日里在京城帮人赶车,生活也颇为节俭,在几年前京城里头兴起蜂窝煤的时候很是小赚了一笔。这旗人一散,好多旗人都没了营生。常四爷却用这些年的积蓄从某个王爷府里头低价买了辆八成新的黄包车。现在以拉洋车为生。
常四爷平素里就颇为豪侠,人面也广。就算是京城里头比较萧条的时候也不缺主顾,现在各地人都来了京城,他更是忙的脚不着地。把客人接下来送进茶馆,常四爷对王利发喊了一嗓子,“王老板,给我来碗烂肉面。”
旁边有人见到这车空着,就要常四爷拉他去簋街。常四爷笑道:“这位爷,不是我不拉您。我这跑了一晌午了,现在饿的够呛。我这就是拉了您,我这也跑不动,只是耽误了您的事儿。这位爷,您还是坐别人的车吧。”
那位主顾听口音是个江苏人,见常四爷如此爽快,倒是对常四爷来了兴趣。他跟着常四爷又进了茶馆头里,这才问道:“你何时能吃完?”
常四爷对上门的顾客也不欺瞒,他爽朗的笑道:“这烂肉面上的快,不过我吃完了得歇会。这位爷,没有小半个时辰只怕是走不了。”
“烂肉面?”这位顾客没听说过这名字。正说话间,一大碗烂肉面已经被伙计端上来了。这就是一大碗粗面条,上头浇了肉卤和青菜。此时是中午,肉卤早就备好,面条下的快。转眼就好。这闻起来很香。
客户立时来了胃口,他对伙计说道:“给我也来一碗。”
王利发虽然对刚才过去的革命党很感兴趣,不过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意给扔下而跑去看热闹。再也瞅不见那革命党的背影,他这才拐回屋里头对老主顾常四爷说道:“常四爷,这年头连革命党都这么大摇大摆的上街了。却也没人管。”
常四爷叹口气,“这大清朝啊……”说到这里,他呼噜呼噜的吃了几口面,又对着伙计喊道,“伙计,再给我半张饼。把我存在这里的酒拿来。”
说完常四爷继续呼噜呼噜的吃面。
“常四爷,您说这大清朝怎么了?”王利发虽然胆小,不过现在革命党光天化日下在京城这么折腾都没人管,他也忍不住问道。
“这大清朝看来是顶不住了。现在京城里头的旗人逃的剩了几个?有钱的都往天津跑。没钱的饭都吃不上。这几天到我家想借点米面的快把我家门都给踩塌了。都是一个旗的,我也不能不给啊。这些天拉的车等于是都给他们拉了。”常四爷郁闷的说完,拿起伙计送过来的酒瓶,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又拿起半张大饼低头猛啃。
王利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旗人的惨状他见到不少。原来不少人是跟着各个王府混口饭吃,有些干脆是吃皇城里头扔出来的吃不完的剩饭。现在所有来源统统断了,他们既不懂怎么干活,又不肯干活。混到卖儿卖女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见熟客常四爷埋头吃饭,可以往的那么多老顾客已经销声匿迹,王利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没了旗人的北京还是北京么?”
江苏口音的客人本来一直在静静的吃面,听到这话,他停住了筷子抬头说道:“北京城建成的头几百年,这里头哪里有一个旗人啊?没了旗人这北京还是北京。”
这话声音可不小,屋里头不少人都听得清楚,已经有好几个人扭头看了过来。王利发本来就胆小,这次谈论国事也是装起了胆子的。见这位客人这么激动,他连忙说道:“这位爷,是我说的不对。您慢慢吃,慢慢吃。”说完,王利发一溜烟的回到了柜台后面算账去了。
汪精卫并不知道自己方才经过的大茶馆里头发生了这样的故事。一面坦坦荡荡的自报家门,一面高呼各种反清口号。到了前面的街角,汪精卫见围观的人甚多,他干脆登上旁边的一处台阶,开始发表演讲。“……于今之时,全国上下皆盼共和,何有小丑竟再为一腐朽君王张目耶!……”
这是孙中山的文稿,汪精卫自己也是才子,稍微填减一下就修饰的慷慨激昂。文稿大意就是推翻满清,缔造共和。这是同盟会,或者说孙中山的一贯立场。他能被称为革命先行者,就是因为他够坚定。孙中山一直有一个特点,就是是重要挤到聚光灯的中心去。历次的革命无不如此。哪怕是被人当作傀儡和小丑架出来,他也从不拒绝。一个人如果态度坚定,又在清末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时代中频频出现在矛盾中心,他本人就成了一面旗帜,一种象征。
陈克对孙中山的抗拒也并不全是因为孙中山糟糕的私德或者是因为孙中山为了得到支持到处出卖中国主权的行径。孙中山这种意志顽强的人实在是让陈克有些没办法处理。陈克只能选择完全拒绝与孙中山接触。人民党内部事务堆积如山,陈克实在是没时间没精力处理这些讨厌的外部事物。
但是对孙中山来说,当前的立宪会议可是一件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大事。这时代里头,90%以上的“革命党”追求的都是立宪。最早的同盟会大会,一屋子七八十人,孙中山认识的只有十几个。而这七八十人里头,追求立宪的占了绝大多数。发誓一定要推翻满清的只有七八个而已。这还是比较激进的“革命党”。
在之后的日子里,和满清大打出手的人民党坚定的拒绝了孙中山的邀请。发誓与满清不死不休的光复会也脱离了同盟会。黄兴和宋教仁也在诸多事情的刺激下带着华兴会的成员离开了同盟会。
1908年,孙中山不得不甘冒大险,亲自组织了一次镇南关起义。起义失败之后,孙中山去了南洋筹措资金,准备东山再起。到了下半年,中国局面骤变,先是慈禧与光绪先后死去。人民党则与袁世凯准备决一死战。接着是河北大乱,满清眼看着摇摇欲坠。
1909年,人民党南下,袁世凯北归。接着袁世凯宣布准备立宪。整个局面已经变得万花筒般纷繁。几乎所有革命党人都露出了“立宪派”的本来面目,他们要的是满清放权,地方主政。在这个结果触手可及的时候,同盟会自己就彻底解体了。剩下真正要求共和的激进派只是极少数。总共不到200人。很多还是地方外围组织的成员。
孙中山再次赶回日本。日本政府倒是对孙中山一如既往的客气。客气归客气,完全不重视。孙中山无奈之下,只好命坚定信徒汪精卫带领平津同盟会的激进派,向这次立宪会议表达同盟会“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坚定态度。
汪精卫完全知道同盟会的现状,其实同盟会还能够有组织行动的,就只剩这帮没有发动过起义的平津地区年轻人。此时京城里头也没啥旗人,刺杀旗人高官意义很有限。至于刺杀各省议员,看起来效果不错。可是刺杀之后就能用死亡逼迫这些人屈服么?平津同盟会内部意见很不统一。
刺杀派认为,“威慑宵小,令其知道不共和不行。”
稳健派认为,“议会代表乃民众代表,虽其可诛,但不能由我等诛杀!我等需揭露其真面目,由各省人民诛杀。”
年轻人都是谁也不服谁,争吵是越来越激烈。到最后汪精卫猛的拍了桌子,“刺杀大家不愿意,坐牢大家愿意不愿意!”
众人听完都是一惊。汪精卫随即提出,同盟会公开上街活动,公开政治主张。若是北洋将大家抓了,那就说明北洋是“真保皇,假立宪”。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同盟会众人的同意。为了能够最大限度的表达对满清的反对,自然是怎么显眼怎么来。同盟会四十名不畏惧坐牢的年轻同志分成八组,每组五人。又弄了八身盘龙缎子套装,八条横幅,以及大堆的传单。大家约定,只要前一组被抓,后一组第二天补上,若是大家全部被抓。其他刺杀组的同志们就可以放手行动。
抱着“甘为楚囚”的决心,汪精卫带着第一组的同志们就上街开始游行。大家喊口号,散发标语,虽然也有些看着鬼鬼祟祟的人尾行这支小小的游行队伍,不过总的来说还真没人阻止。警察只是维持治安,这一小队人既然没有妨碍交通的打算,警察们也不管。这让汪精卫等年轻同志欣喜之余更增加了百倍的勇气。
在同盟会公开游行的这天,立宪会议的议题也已经到了尾声。原本人民党三位观察员就是众议员避之不及的对象,随着漫长的会议眼见有了尽头,众人的目光反倒越来越多的集中在三人身上。
在各省议员们看来,亲手把满清的权力削到了名存实亡的或许是北洋袁世凯,可真正挑起这次巨变,祸乱天下的根源却是人民党。如果是陈克,他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人民党只是在清末这场大变革的潮流中找到了脉络。真正坚持不懈削弱满清统制的是这群代表才是。
不说这种认识上的差距,人民党手中的武装力量是实实在在的。自打攻克江西全境之后,原本批判人民党的南方各省都没了声音。北洋自然是想用陈克来威胁南方各省。南方各省与人民党接壤,他们是绝对不肯自讨苦吃的。特别是广东、福建、湖南的代表,更是闭口不谈人民党。人民党攻克江西的理由是“江西巡抚吴熏是个铁杆保皇党”,其实吴熏根本谈不上多保皇,更没有公开发表过保皇或者反立宪的言论。
严复和冯煦都是名人,在这种场合他们习惯性的保持沉默。尚远这个年轻的无名之辈,除了偶尔发笑之外,竟然也能一声不吭。各省的议员私下里与人民党会谈,这帮议员是不敢的。私下不行,那只有公开。原本议员认为袁世凯会主动问询,偏偏袁世凯也老神在在的对人民党代表视若无睹,南方各省的议员们自然是越来越不安。
中午休会,大家吃饭。为了避免麻烦,议会的伙食是集体大食堂。袁世凯接受了陈克的建议,大院子里头一拉溜的临时厨房,每个厨房都有不同的厨子掌勺。大家想吃什么菜,自己出钱点了,袁世凯自掏腰包报销一半。
各种菜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加上炒勺与炒菜锅碰撞声,食堂的院子里头洋溢着一股令人愉悦的生活气息。以议员们的身份之尊贵,他们是大可以派人送来菜单,饭菜也大可由别人送去各代表的会议室里头。只是在这时候,不少议员等在外头的随从送了最新的消息进来。议员们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方式,而且选菜的过程,也是各省之间串联的好机会。和往常一样,消息很快就递了进来。先接到消息的人展开手中的纸,立时变了脸色。
这是一份人民党刚发布的公告,“人民党参加立宪会议是原以为这是一次推翻清廷创造共和的政治协商会议,结果发现立宪议会里头全是一帮大清顺民。人民党对此不能接受,声明退出此次会议,继续做武装斗争之努力。”
接到这消息可不是一个人,好多人都愣住了。
“我日了!”不知是谁先叫骂了一声,其他代表连忙凑过来看消息。先是窃窃私语,接着是嗡嗡的哄闹,再接下来就是群情激奋。原本人民党代表一声不吭,大家还觉得人民党代表懂规矩,不给大家添麻烦。直到看到人民党赤裸裸的军事威胁,他们反到怪起人民党代表不肯说话。一众代表完全忘记了人民党只是观察员,观察员根本没有参与议会讨论的资格。
“诸位,我们得让人民党代表把这事给说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人群里头有人喊了一嗓子。
“对,让他们说清楚。”立刻就有人跟着应和起来。群众情绪是最容易引发共同行动的,立刻就有较为年轻的议员带头往人民党代表团的会议室冲去。
北洋为了保护各省议员的安全,顺带监视各省议员,每个会议室门口都配备了不少卫兵。见一大群议员气势汹汹的冲过来,卫兵们立刻上前拦住,他们被训练了好久,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领头的军官高声喊道:“诸位,你们不能冲击其他代表团。”
“让严复出来!”
“冯煦出来说话!”
“别躲在屋里头,人民党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出来!”
偏偏人民党代表团的房门紧闭,无论外头怎么喊,里头根本没人一样。
“诸位,咱们先回去吃饭,准备一下。下午开会的时候一定要让人民党代表说个明白。”又有比较年轻的议员喊道。随着议会的召开,各省代表逐渐熟络起来。虽然谈到各省利益的时候大家互不相让,可在一些比较公共性的事情上,嗓门大,行动力强的议员逐渐有了短暂引领局面的趋势。这是袁世凯愿意看到的,却是各省代表头目不愿意看到的。
这次也是一样,大家也不管是哪个议员喊出来的这话,既然众人都关心此事,这建议也符合大家的普遍利益。除了几个议员还坚决不肯走之外,其他议员开始纷纷散了。
议院防卫森严,顶层岗哨上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的是普通军人的服装,却没有任何军衔或者证明军衔的标志。不过从他身边几个军官恭敬的举止上看的出,他绝对不是普通的士兵。从议员们群情激奋开始,到他们逐渐散去。这名男子一直不吭声,旁边的军官忍不住问道:“冯大人,下头不会真的打起来吧?”
冯国璋仿佛完全没听到部下的问话一样,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下头越来越稀疏的人群。这次袁世凯让他负责议会安全问题,冯国璋一开始没弄清袁世凯的打算。自打北洋夺取了朝廷的主导权之后,冯国璋原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咨议”的这个尴尬闲差,得到实权。其实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够掌管一省之地,甚至不指望自己能够掌管一镇北洋军。但是好歹也让他到军校教书啊。
可袁世凯偏偏给冯国璋这么一个护卫议会的工作。这实在是一份苦差事,包括袁世凯在内的五百名议员各个都要照顾好。等京城里头又来了这么一大堆名流后,这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那帮人自持身份,你若挡了这些人,他们可是真敢给你闹的。冯国璋不得不下了严令,并且用北洋一贯的残酷军纪来统辖部下。总算是没有闹出乱子来。
干了这一阵子,冯国璋也看出些端倪。只要最新商议的内容比较敏感,议员就会闹。而人民党的这次通告,让冯国璋感到了极大的不安。他特意亲自前来压阵,以保证遇到紧急情况可以随时命人制止冲突。看到最后几个人也散了,冯国璋才松了口气。他说道:“下去吧。”
在议员们大闹的时候,严复、冯煦、尚远三人都在会议室里头。人民党三位代表早早的打了饭,他们仿佛根本没听外到面的喧哗一样吃饭,休息。大家已经知道根据地的计划。这也是陈克安排的步骤之一。
袁世凯好歹也要顾及自己的脸面,在推翻满清这件事情上,他只能一步步削弱满清的力量。但是最后的关键问题上,必须是议会主动要求清廷逊位。而不能袁世凯自己去逼迫清室。而且在袁世凯是不是真的想让清帝逊位这件事上,同志们想法也不太一致。
陈克早就说过,“袁世凯当奴才当惯了,让他自己当家作主,袁世凯还真的未必愿意。人民党很多时候得推他一把。”
临行之前,代表团就问过陈克,如果到了最后立宪议会上没有达成推翻清室的决定,那该怎么办?陈克的回答很简单:“那就告诉议会,他们自己去玩君主立宪吧。”
尽管知道下午会是一场残酷的摊牌,不过尚远心里头反倒感觉很是轻松。这次到北京,他已经觉得得到了足够的东西。现在需要的是赶紧回到淮海省,以一名最普通人民党党员的身份,也是以一名最普通的劳动者身份投入到工作中去。如果尚远以前下意识的避开基层工作的话,他胸中充满了对基层的工作渴望与激情。
人民党是选择最后进入议会会场的,三人刚走进大门,原本充满了议论声音的议院里头先是静了静,接着就爆发出一片嘘声。这些天里头,议员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当众在议院里头发生冲突的事情,都是议院的院警靠了暴力平息了纷争。前车之鉴,现在议员们都不肯再无端闹事。
严复等人坐下之后,却硬是没见到立刻有人起来指责发难。议会的议题竟然继续进行。他倒是有些感到意外,瞅了瞅冯煦,冯煦也是觉得不解。难道这些议员们准备什么天大的阴谋不成。
“尚远同志,你怎么看?”严复问道。
“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尚远平静的给了个答复。
严复与冯煦都是一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们实在没想到眼前就能出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尚远这个见识可真的不一般,几乎是同时指出了眼前的事实以及真实。让严复与冯煦这两位大学问家更感到惊讶的是,尚远根本没有自鸣得意或者故作高深。相反,尚远眼中露出一种遏制不住的热情来,那是已经为下一步斗争做好准备的态度。
得出“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结论之后,尚远已经在这个基础上做好了接下来继续斗争的准备。这种专注与机敏,让两位前辈不得不生出一种佩服来。
云贵总督锡良上台发言的时候,人民党三名代表的注意力很快集中起来。满清自称根本是满人,在满清强势的时候倒也罢了,现在满清已经被削弱成了这般模样,汉人督抚蹦出当满人的孝子贤孙也未免太可笑了一点。有资格提及此事的只有满人官员。
锡良在云贵官声不错,1907年担任云贵总督后,在两年任职期间,他针对当地地理位置虽然险要但当地守备军纪涣散、疏于训练等弊病以及教育落后、财政拮据、外交棘手等情况进行了大力的整顿,他重点抓了整顿吏治、兴办学校、整顿军备、修筑铁路、禁止鸦片等工作,并且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果一定要给锡良一个评价,那就是“他真不像是个满人。”
上台之后,锡良想说什么,却顿了好久才开口说道:“大清立国两百余年,立宪维新这是大势所趋,所以诸公在这里商谈国事。然国统不可丢,法统不可废。诸公都世受皇恩,及时朝廷的大臣,若是……”
锡良的话也不过是那些俗套,大意是满清到了今天,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议员们现在就已经荣华富贵了,即便推翻了满清之后,只是凭白落了一个叛逆的名声。而局面动荡起来,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说的这么露骨,锡良或许能干些政务,却不是演说家。所以有些话听在议员耳朵里头,反倒让他们皱起了眉头。
等锡良发言完毕,尚远第一次以发言的姿态站起身来。尽管按照流程,尚远是不该发言的,不过此时没一人敢阻止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尚远身上,每个人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想听听人民党代表到底要说什么。锡良平日里也是果断之人,御下也颇为严厉。没等他下台就已经看到尚远起身向这边走过来。看着尚远一步步走近,又一步步稳稳当当的走上讲台,站到了自己身边。锡良想喝斥尚远,想让尚远滚蛋。不过无论心里头怎么想,他发现自己居然动弹不得。
其实阻止尚远,甚至杀了尚远,锡良也未必做不到。可尚远的力量并不只来自尚远本人,而是尚远背后那股强大的力量。自看到人民党的公开表态之后,锡良就感到了一种绝望。在这讲台上为满清做最后保卫与辩护的时候,锡良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无力。虽然身为堂堂的云贵总督,锡良却只能用利益来引诱,用名声来威胁,用习惯来哀求。总之,锡良只能靠语言来保卫大清。而作为一个满人,作为一名大清朝的忠臣,锡良非常清楚,语言是最无力的东西。
尚远一开始并没有说话,他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的扫视过整个议院大厅。他的视线几乎看到了所有人的眼睛。严复忍不住微微露出了笑意,这是陈克发言前喜欢的方式。不过与陈克相比,尚远的表现还显得稚嫩了些。
但是台下的议员们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公开演讲的技巧,他们先是紧张,接着又在长久的寂静等待中感到了焦虑,进而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也就在此时,尚远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温和,而是金石相撞般的激烈。
“瞎话!我从刚才这位锡良先生的嘴里听到的都是瞎话。这个人说,大家世受皇恩,我要说,这全是瞎话。大家能做到这个位置上,要么是靠科举靠上的,至少也是捐官掏了钱的。是满清需要大家,而不是大家需要满清。是的,满清办了科举,但是满清觉得科举没用的时候立刻就废了科举。这是大家都亲眼看到的事情。没几年。满清要大家的钱,所以才编出了捐官的体制,他们图的就是大家的钱,这毫无疑问。至于科举,我说个掌故,康熙初年,开了几次特别恩科,因为根本就没有几个读书人参加他的正规科举。即便如此,地方名流也不肯参加特别恩科,于是康熙就把这些名流都给强行请去,不管名流们在试卷上怎么骂他,怎么嘲笑满清是蛮夷,康熙都忍了。康熙大笔一挥,所有人统统都考上了。给封官,给职位。为什么?因为没有地方上的名流,满清的江山就是个笑话。天下起义此起彼伏,若是没有名流的支持,满清就要倒台。”
尚远一边说,一遍配上了一点肢体动作。虽然也显得稚嫩些,可尚远所讲述的内容却几位有力的吸引了议员们的注意力。看起来这些动作反倒搭调的很。
严复和冯煦微微点头,他们两人都不方便上台做这次演讲,而且两人也不太擅长这种事情。陈克虽然提供了大纲,不过具体内容还是得由尚远来组织安排的。现在看,尚远已经清楚明白的把握住了要点。
“现在,紫禁城里头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小娃娃,会吃饭,会喝水,会拉屎撒尿。可他们一点都不懂治理国家,那么凭什么他们就要当了中国名义上的主宰。诸位议员都是英雄豪杰,凭什么就向他们磕头跪拜?至于满清的这个两百多年浩浩皇恩,大家都清楚的很,一次次的文字狱,大家都是读书人,只要往远了算点,只怕人人都会有前辈师长死在满清文字狱里头。除了这文字狱,就是一次次的丧权辱国。到现在沿海各省的督抚们开个港口,收点税还落不到地方衙门手里。外国人把持着关税。外国人为什么把持着咱们的海关,因为满清和外国人签署了条约,这就是浩浩皇恩。”
说完这些,尚远微微停顿了一下,这番演讲让他有点不习惯。虽然私下里头也练了多次,真的上台之后一气说这么多话,他也有点气喘的迹象。
按照陈克的建议那样,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再把气息调整好,尚远接着说了下去,“是的,大家如果投票让满清完蛋,大家就是满清的终结者。有些人可能会说,大家是叛贼。但是,每一个终结,都意味着新的开始。以后历史上记载的,不仅仅是大家终结了满清的腐朽统制,更会记载大家开创了共和的光辉未来。中国素来讲民为天,诸位代表是各省选出来的,你们代表了民意,也就是代表了天意。现在你们手持天意,面对可以开创光明未来的大好机会,却还是要向一个女人和小娃娃低头的话,我觉得大家就太可悲了。”
听到这里,台下微微传出些声响。那是一些人不由自主的挪动身体时发出的声音,却不是故意想对尚远提出什么抗议。
“每次朝代更迭,忠于前朝的人们为了最后的抗争,死的如火如荼。明末江南南明的抵抗,再后来为了对抗剃发令,诸多前辈们舍生忘死,江南被杀了几千万人。如果有人决定背弃民意,决定死死的吊在满清的这口破棺材上一起陪葬,那也是你们个人的选择。我也不能强制大家去干什么。不过我可以向你们预言一件事,你们的陪葬注定是毫无意义的。大家都是聪明人,大家都能够看得出,满清的灭亡注定是如尘如土。当一个朝代把中国糟蹋成这般惨状,他的灭亡注定是千夫所指。你们想谋取的那点忠臣的名声,只会成为你们这一辈子的耻辱。”
议院里头鸦雀无声,议员们都是尚远所说的聪明人,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一定要终于满清的必要。所有人现在要考虑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利益。而袁世凯上台之后,大家并不放心,哪怕满清在台上,哪怕明知道小皇帝其实已经操在了袁世凯的手中。但是好歹名以上袁世凯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我们人民党发表了声明,大家都看到了。因为我们人民党首先要反对的就是满清,满清不灭,或者是在满清君主立宪的基础上搞出来的任何议会或者类似的组织。我们都不会承认,凡是支持满清存在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对于敌人,我们从来不会留情。但是,凡是同意推翻满清的,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也绝对不会和朋友过不去。我们要求推翻满清,推翻帝制,实现立宪共和。这是我们人民党的立场,也是我们永远的立场。”
“你,你这逆贼!”尚远身边锡良发出一声惨呼,就向尚远冲过来。他距离尚远最近,所有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何时锡良已经开始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可众人视线都被尚远吸引了,竟然没什么人注意到锡良的变化。
人民党是非常重视军事训练的,尚远也知道时时刻刻都要面对危险,对于练武防身也没有放下。再加上他早就有所准备,面对陷入半癫狂状态的锡良,尚远让开身后退两步,接着冲锡良冲到自己面前的侧身上猛踹一脚。锡良被尚远从台上直踹下台去。众人见到这变故,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惊呼。
院警见有人斗殴,立刻冲上来,二话不讲把锡良给拖出去了。众人只听锡良的哭声一拉溜的越去越远。却没见任何院警试图上来抓尚远。
尚远慢慢的走回刚才自己站立的位置,这才继续大声说道:“诸公是否投票终结满清,那是诸公的事情。我们人民党作为观察员不能插嘴,更不能干涉。不过我们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若这议会变成了中国人自己选出来的议会,我们就会高高兴兴的加入,并且和诸位一起同舟共济,共同为中华服务。若是这议会头上还有满清的旗号,那我们就会和这议会斗争到底。不死不休。”
再次大概扫了一遍议会议员们,尚远高声说道:“我的话完了。”
“啪啪啪啪……”严复和冯煦已经站起身鼓起掌来。这些日子以来,议员们已经渐渐习惯了鼓掌,有人带头,已经有几个议员迷迷糊糊的就跟着开始鼓掌,直到被身边的同伴一拉,他们才发现自己错了。连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根本不敢看周围议员们怒视过来的目光。
不过这几个犯错的议员其实多虑了,周围的人根本没有怒视他们。大家都若有所思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顾不了这点子异动。
尚远向台下的严复和冯煦微微点点头,两人也同时微微点头。不约而同的,三人都向着议院大门走去。这次人民党代表团观察员的任务到此完全结束。剩下要做的,就是大家一起踏上回根据地的归程。

五十六 争夺与重组(八)
“美国人已经开始往中国运设备了!”武汉的英国领事团已经相当不淡定起来。
英国人一直认为人民党叛军们是个嘴把式,却实在是没想到人民党的家伙们居然真的开始搞起了建设。美国佬赶在了前头,他们得到了铁路承包的大合同。更让英国人感到不解的是,人民党虽然也花了大价钱从英国进口设备,用来升级汉阳钢铁厂的生产能力。不过英国人的货还没到,美国人的几套设备就已经运到了。
“我认为有必要与美国代表一起去看看人民党新钢铁厂到底设在哪里。”主管商务的参赞说道。被美国这根搅屎棍横插进来,英国方面充满了不快。大英帝国现在已经不太在乎一定要有如何程度的贸易顺差,抢了几百年,加上布尔战争中夺取了南非的金矿,英国人对硬通货的需求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饥渴。现在大英帝国需要的是不断扩大进出口额度。
不管人民党这个叛军有着种种奇怪的地方,至少英国武汉领事团愿意与人民党做生意的理由很充分。人民党提出了在“贸易平衡”的基础上扩大进出口贸易。在英国下定决心对人民实施武力打击之前,英国方面绝对能够接受人民党提出的“维持现状”的局面。
“人民党一直说现在他们的控制区是战区,除了已经确定的贸易港口之外,其他地区限制自由进入。”这是英国人的郁闷,他们太想知道这些叛军到底都在干什么。可是能接触到的叛军们纪律严明,他们的精力看来全部用在内政方面上,根本没有人主动凑上来和英国人联络。
“告诉人民党,我们也要派代表去看看他们新建的那个钢铁中心。”英国武汉领事馆参赞下了决定。就现在的角度来看,人民党的贸易焦点就在钢铁厂的机械设备上。既然美国人能够做这些新钢铁厂全套设备的买卖,英国人必须也能做。
新钢铁厂的厂址设在合肥附近,进入1909年,人民党的工业中心与教育中心也开始逐渐向合肥转移。进入20世纪后,中国著名的因为铁路而改变了城市地位的三大城市里头,合肥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两座城市分别是郑州与石家庄。这三座城市成为三省省会,都是托了铁路的福。至少在现在,合肥到安庆的铁路已经开始修建。美国公司满足了人民党提出的要求,不仅要提供进行多种体力劳动的培训,美国还得向人民党出售几乎全套铁路配套设备的工厂。
从美国公司的角度而言,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买卖。对根据地而言,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大买卖。美国货廉价便宜,质量虽然不能太保证,好在人民党与美国佬之间的《质量保证补充协议》里头对这个卡的比较严一些。美国佬需要提供维修培训。这时代的美国人根本不在乎所谓知识产权这类玩意。只要人民党能够保证付款,美国佬愿意帮人民党建设好几座学校,为这些学校提供教师。他们甚至愿意以很优惠的价格让人民党的学生去美国大学留学。
陈克现在带着流动中央办公厅在合肥工作,听完陈克介绍了正在与美国接洽的合作之后,游缑、秦佟仁、孔彰,和其他国防科工委的猪腰干部们都皱着眉头,或者紧紧咬着牙关。
“咱们掏得起这笔钱么?”游缑的问题很是直白。
“美国人能造出来么?”秦佟仁的考虑着眼点很是不同。
“咱们自己的配套设备能弄出来么?这对电力的需求可不是一般的多。现有的这些发电机根本不够。特别是那个制冷,一定得用电动机才行……”孔彰倒是满脸兴奋的神色。原本他以为人民党需要发电行业的人才,是不懂工业的外行人的冲动,到了根据地之后,孔彰觉得自己一时冲动实在是太对了,根据地给这个电气工程师如此广阔的空间,他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干劲,话也最多。
“孔彰同志,细节咱们以后再讨论。”秦佟仁打断了孔彰的话。也不管孔彰憋得一脸难受的模样,秦佟仁扭过头说道:“陈主席,这些东西我觉得向德国进口可能更好些吧。”
“就我所知,德国已经有了这类设备。但是德国人自己用尚且不够,他们不可能卖给咱们的。就算是卖,他们也会要一个天价出来。我们没那么多钱给德国人。倒是美国人,他们现在急需这些工业品的出口机会,又对生丝等产品需求很大。我们可以和美国人做这些买卖。”
大家谈论的并不是铁路系统的工厂,而是陈克最在意的合成氨生产线的问题。
合成氨在1909年的现在是一个最先进的技术,这并不是指分子式多么复杂。而是从制氢、制氮、到合成氨的反应设备。工业化合成氨需要用煤和水制氢,通过空气液化制取氮气,氢气氮气反应生产出合成氨。这一整套的体系里牵扯从零下几百度的低温到零上几百度的高温高压。
方程式,物理原理都有,理论上一点都不复杂。根据地工业部门的留学生们都能听懂。这几年根据地模仿外国热球机生产的煤气内燃机采用煤气作燃料,煤化工业实践有一定的基础。机械生产与加工在根据地同样再是一片空白。有了汉阳钢铁厂一年多的实践培训,根据地里头甚至对煤铁复合体也有了自己的认识。
就是因为有了一定的认识,同志们才能明白陈克提出的这套合成氨生产线,可以说居于1909年重化工的顶点。这套生产线需要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技术凝结于一体。不是根据地现在所拥有的几个厂自己想生产就能生产的。这是需要1909年的几乎所有种工业门类的整体集合才能做到的项目。就现在的根据地条件,能全套理解这个项目所牵扯的基本项目工业化难度的人,不会超过二十个。
“陈主席,咱们现在国防科工委已经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铺开的摊子这么大,项目这么多,搞科研开发,咱们真的是没有这个余力了。小学生早就抢光了,现在我们每天都眼巴巴的数日子,就等着第一批初中学生能赶紧毕业进入各个工厂里头来。一边工作一边实习都行。”秦佟仁的话说的很是可怜。他的言下之意,是先别搞这么先进的玩意了。
人民党是极为重视教育的,自打1906年在“劳动营”里头开始兴办全民教育体系,第一批近三万名拥有小学学历的各年龄毕业生已经毕业。这帮拿到四年制小学毕业证书的学生,最小的才9岁。最大的一位是冯煦,今年已经67岁了。当然,冯煦因为自身的文化知识比较深厚,现在已经通过了初中二年级课程考试。老爷子兴致勃勃,还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读完大学课程,拿个正规理工本科的大学毕业证。
年纪较大的小学毕业生已经是地方上的重点人力需求对象,由于“文化水平比较高”,很多都通过了考试进入很多政府部门,成为“临时工”。但是进工厂,怎么也得是个初中生吧。令陈克惊讶的是,秦佟仁居然抱持着同样的观点。秦佟仁对陈克编写的初中教材佩服的很。他坚信,如果没有初中毕业的水平,这帮人进了工厂就是灾难。所以秦佟仁对人民党的义务教育体系有一种狂热的支持。他甚至坚持要求游缑在国防科工委内部提出死命令,“凡是家里有孩子没接收义务教育的国防科工委员工,统统不得职务提升,不得涨工资。”
而且秦佟仁对工业的狂热,甚至让他提出未来二十年不考虑建设文科大学的建议。
“同志们有顾虑我是能理解的,可现在的问题是合成氨生产线对我们很重要。土地氮磷钾的问题经过这几年的实践,大家都看到了吧。”陈克解释道。
“是的。”与会的同志都点头。
“想让四省的农田都能大量用上合成氨肥料,产量就需要近千万吨。二十年内根本不用考虑。不过这个量如果是用在各个种子基地里头呢?”陈克说道。
“嗯?”这下同志们立刻来了兴趣。
陈克虽然也有过二十年内年产几百万吨合成氨这样的强烈幻想,不过简单的拿纸笔一计算就知道完全办不到。但是实际工作中给陈克提供了一个思路,不可能大规模的实施普遍的合成氨以及氮磷钾均衡的土地改造,但是可以在较小规模内这么干。支撑现代农业的三大支柱,良种、化肥、农药,后两者可以因地制宜的采取土法,良种培育则可以依托农业学校,不算大的投资,小片的肥沃土地,云集的技术人员以及经验丰富的老农,这些在根据地内都可以实现。
没有化肥,就算是有袁隆平的超级稻,土地的肥力也不可能以提供足够营养。优质的种子需要苛刻的生长培育环境,这是很多良种在普通土地上打出来的粮食无法留种的原因。合成氨生产线产量不大,即便一年只有五万吨,也能保证根据地内的良种生产基地的供应。
“那陈主席觉得这么搞了之后,亩产能达到多少?”游缑不懂农业,她对这个问题很是好奇。
“大规模进行农田水利建设,全面普及良种。加上土化肥,土农药的配合。一亩地三百斤我认为还是有希望的吧?”陈克答道。凤台县以及周边地区已经初步完成了这三者,平均亩产已经达到或者接近了200斤的水平。如果是红薯玉米和苜蓿,产量更高的多。如果不是有这老根据地的努力,人民党根本不足以支撑6万多部队连年征战的。
“什么?300斤?”孔彰喊了起来。他家号称孔万亩,苏北亩产也就是一百多斤。收成翻上一翻的概念孔彰比谁都清楚。
“但是我们会不会让美国人骗了?”秦佟仁很是担心。这几年国防科工委最常用的词汇就是“配套”与“产业链”。陈克这个合成氨生产线本身带动的产业链是惊人的。哪怕只考虑这些工厂本身,空气分离设备可不仅仅是分离氮气,氧气在工业上的用途也极为广阔。特别是船只制造中的钢板切割就需要大量氧气。能在焊接上实现突破的话,人民党就可以自造全金属结构的内河军民两用船只。至于更深刻的东西,例如高温高压下,用合成氨生产硝酸,进而生产出各种硝基炸药,这不过是很简单的方程式而已。
“我也担心这个问题,所以需要有人去美国监督这件事。”陈克苦笑着说道,“对了,在座的几位可没工夫去美国,你们就别想了。但是人选得给我找一个,懂化学,也不能是个书呆子。”
陈克没敢说出自己给美国人留的圈套。这时代的合成氨催化剂的路线不对,所以德国人最早的温度是600度而不是铁触媒的500度。陈克很想在这上头玩点小伎俩。更别说侯氏制碱法可以提供大量的优质纯碱。重化工这个行业,你没有就是没有。一旦有了,那则是暴利行业。优质纯碱反攻欧美市场,陈克不能轻易做这个幻想。不过独霸亚洲市场毫无压力。虽然冒着巨大的风险,但是陈克觉得这个风险还是值得的。
“陈主席,你要是下定决心要干,我们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确定现在就要搞这些么?”秦佟仁问道。
“工业这个东西,你起点得高。起点太低的话,太容易被淘汰。”陈克说着看似简单的常识。不过这也是陈克以一个穿越者的身份来看待这个问题。至少合成氨生产线,在中国是花大力气研究的产业。包括空气压缩,分离,以及相应的“高温高压焊接”,还有钢铁业,一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中国也是相当红火的产业。这些可以说是绝对没有错误的投资方向。
反倒是蒸汽机这个看似热门的工业行业,陈克就没有太花力气投入,如果不是现在必须使用往复式蒸汽作为大型动力设备,以及牵扯到气动轮机在大型火电站以及大型军舰发动机上的应用,陈克其实很想把蒸汽机这个专业从国防科工委的财政预算上给砍掉的。
“还是那话,钱够不够。天津机械局投资太大,我看根据地现在投资力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配套设备跟不上怎么办?”秦佟仁对此耿耿于怀。重工业投资大,收益慢。不仅仅是设备,重工业还需要大量的受教育劳动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根据地的全面教育体系一度被不少同志私下质疑,可国防科工委就从来不质疑。
由于国防科工委的一些干部都是原先北洋出身的,袁世凯很是通过各种渠道千方百计派人劝说这些人回到北洋效力。前来劝说的人甚至给秦佟仁开出了惊人的价码,袁世凯许诺,他会重建天津机械局,秦佟仁一旦回到北洋,袁世凯愿意委任秦佟仁天津机械局局长一职。对这位亲戚的热切劝说,秦佟仁只是看似闲聊般问起了北方义务教育的问题,课程都是怎么安排的。确定了袁世凯根本就没有进行全面义务教育,更不用说是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在内的现代义务教育之后。秦佟仁礼貌而坚定的拒绝了亲戚的劝说。
送走了亲戚,秦佟仁把一起从北方来老兄弟们召集在一起。在他的追问下,不少人都承认北洋派人前来游说。有些人甚至坦诚自己动了心,不过大家都在看秦佟仁的态度。如果秦佟仁肯带头,他们是愿意回北方老家。
面对同志们的信任,秦佟仁也坦率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如果大家是想回去做做官,我建议大家现在就回去。我带着同志们一起出来,那我就不能耽误同志们升官发财。如果同志们觉得根据地里头的条件还能接受,而且大家真的想做事,那我就建议大家留在这里。咱们自己的夜校也是学习的初中高中课本,大家都知道这课程在教什么。只要三年,每年就能有上万的初中生毕业生加入工厂,那时候是什么一个局面?北洋想做到这些,至少得六七年。六七年后咱们根据地里头理工科的大学毕业生都毕业了。北洋拿一群初中生和大学文科生与咱们的理工科大学生比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是不会走的。不过我还是劝大家,想升官发财现在就走,机会大把。想办事,那就彻底绝了这心思,埋头在这里干一辈子。”
经过秦佟仁这番剖析,原先跟着秦佟仁一起来安徽的同志中间有一半人或者是接受了北洋劝说,或者想回去碰碰运气。秦佟仁亲自找到陈克说明此事。陈克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赞扬秦佟仁的态度很端正。“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大家愿意走,而且这么光明正大的走,我很高兴。给大家办个欢送会。决定走的人我们都给提供路费,除了工资之外,每个人再赠送一笔奖金。这几年来同志们辛苦了。”
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同志很担心这些人会把根据地的虚实告诉袁世凯。陈克苦笑道:“他们真的想出卖咱们,怎么都能卖。强行不让他们走,人家反倒会因为记恨,卖的更欢,破坏更猛烈。那时候这些人反倒成了定时炸弹。而且换一个角度,他们走了之后让出些位置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大家也不用考虑半途劫杀这等手段。北洋的装备比咱们更好,咱们能够打败北洋绝不是因为装备。至于工农革命军的战术,只适合工农革命军,北洋不学还好,学了之后只怕更糟糕。”
国防科工委本来就没什么特别好的待遇,行李收拾也方便。这帮脱离的同志为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带走人民党的机密,走的时候主动向秦佟仁展示了行李以明确表示片纸未带。陈克送行会上热情赞扬了这些同志这几年的贡献,祝他们一路顺风,回到北京之后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最后,陈克希望这些同志回到北京之后给根据地打个电报,报个平安,也让留在根据地的这些同志放心。
他们走的是陆路,先到武汉,再坐车回北京。十天之后,先是这些人的平安电报,接着是这些人的信到了秦佟仁手中,秦佟仁才真正放了心。陈克这么仁义,秦佟仁也是铁了心在根据地干起来。所以平素发言,他更是以谨慎著称。反正国防科工委里头是绝对不缺乏激进派的。
对秦佟仁强调的配套设备问题,陈克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办法。“等外国把工厂建起来,咱们就学着造吧。咱们的国营企业也就这点好,国家把营运给包了。别管这个投入现在是赔钱还是赚钱,同志们只要能干好自己的工作,短期赚回来,长期赚回来,这都是能赚回来的。”
游缑与秦佟仁都能接触到根据地财政预算,对这个判断很是赞同。
“诸位都是我们信得过的同志,大家掌握根据地的工业发展。根据地的发展不仅仅是建些工厂,教出些学生。培养些工人。根据地更是一个全新的社会主义制度建设。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劳动者,而不是剥削者,更不是画地为牢的封建领主。也不是吃大锅饭,平均主义,混日子的那种。劳动者就是创造者,在劳动中我们不仅仅创造出了社会商品,我们同样也创造了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社会价值……”陈克说的不快,实际上他也有些疑惑。劳动创造个人的社会价值,到这部分陈克还能把握。可是社会价值的体现,或者说社会价值的兑现到底靠什么,陈克现在也不能确定。无疑,在现阶段,“奉献”就是觉悟的劳动者应该有的价值观。论奉献,陈克对自己有这个自信,在人民党这个为中国奉献程度最大的政治组织当中,他敢说自己奉献的最多。但是这并不是基于陈克的价值观,而是基于陈克的信仰与使命感。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其他的信仰就是错的,既然创造了社会价值,兑现社会价值也是正义的一部分。那么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每个人对国家这个阶级统治工具的观点和态度了。基辛格曾经在他的书里面有一段令陈克相当惊讶的评价,“在中国遇到危难的时候,总是有一批人会站出来,把国家的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前,倾尽自己所能去拯救这个国家。”
建立起新中国的那些前辈无疑是这样一批人,可是这批清教徒的队伍所绽放出的强烈光芒同样能制造出浓厚的黑影。那些并不认为奉献是自己信仰的人混进这支队伍里头“口诵奉献”,并且用他们的方法来为自己谋取地位和利益的时候,制造出的黑暗实在是令人心惊。想到这些人,陈克并不认为自己一定有胜算。
游缑与秦佟仁见陈克不再继续说下去,都感觉有点奇怪。游缑跟陈克很久,她已经隐约的猜出了陈克的想法。不过率先说出来的却是秦佟仁,“陈主席,在这个时候为国家建设出力,就是为为自己谋福利。我看了你那篇论劳动者与低级趣味的文章之后很有感触,在选拔干部的时候,我也很注意这点。凡是喜欢劳动,或者相信只有靠劳动才能得到幸福生活的工人,都能更快的理解整个工作流程。而且就我的接触与谈话来看,大家愿意给国家干。只是对什么时候兑现幸福生活,有的希望早些,有的希望晚些罢了。”
游缑没想到秦佟仁居然先说了这个问题,她也笑道:“陈主席,你就是想的太多。现在谁不在工厂好好干,想混日子,那就回家种地去。放心,我们把关严的很。”
对这种充满了城市气息的回答,陈克也不想批评了。游缑无疑是在用制度的方式在维护工业的发展。
“怎么兑现社会价值,这是个大问题。但是无论如何,革命者首先是反对剥削的。是支持平等的。而这种人若是愿意成为劳动者,我们就要把他们选拔出来。这是当前的要务。对于工业发展,国防科工委干的不错。不过后面爆炸性的发展,同志们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们所积累的经验,要变成科学体系里头的一部分。不仅科学要对实践形成指导,实践也要反过来对科学进行验证以及提升。我可先说清,我这人可是反对学霸的。”陈克说道最后,忍不住笑道。
游缑听完却没笑,“陈主席,我觉得这次合成氨的事情,不如让王斌去吧。他学电气的,又在洋行待了这么久。美国人想骗他不太容易。就看你愿意不愿意放人,在商业谈判上的确没人能超过王斌的。”
陈克想了想,就现在手头的这些人,能放心的也只有王斌了。“行啊,这次与美国人谈,他也会参加,一旦能敲定这个问题,我们就让王斌去。”
陈克实在是没想到,与美国代表一起来的居然还有英国人。从美国代表那无辜的眼神中,陈克能想得到,英国方面是施加了极大压力的。毕竟长江的航运,英国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英国人真的在其中作梗,美国人绝对顶不住。
这次会谈里头,英国代表终于知道人民党的工业硫酸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立刻在会议休息时与陈克私下接触。英国代表“慷慨”的表示,如果人民党愿意用硫铁矿作为抵押的话,英国可以发放专项贷款给人民党,双方签署购买英国全套硫铁矿处理以及相关酸性矿石冶炼设备的协议。
纵然陈克胆大包天,听了这个建议也把他吓住了。其实在欧洲和美国,莫说抵押矿山,就是抵押关税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在中国,这些都是被外国打进中国来之后逼迫满清政府签署的条约。这就是丧权辱国。陈克敢与袁世凯和谈,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威信还能压住阵。可是陈克若敢把矿山抵押出去,他说什么都没用。
不管这建议多有吸引力,陈克还是断然拒绝了。
英国代表也不气馁,他接着问道:“我们看到贵方在搞内燃机,我们亚细亚石油公司可以以非常优惠的价格向贵方提供燃油。不知道贵方愿意进行协商么?”
“我们现在就这么多能出口的东西了,贵方觉得我们还有什么产品可以用来出口,以保持贸易平衡呢?”陈克反问道。
“我们想购进更多的漂白粉。”英国代表答道。
根据地有了氯气就开始生产漂白粉,不过现在自己用还不够,陈克真心不想卖给英国人。而且石油这玩意是个消费品,土法炼油可以上,可是根据地根本没有这个人力去干。但是看着英国代表那热切的眼神,陈克无奈的说道:“那这样吧,我们还是谈谈进口贵方的发电机技术,您看如何?”
美国代表终于和陈克谈完了炼钢厂的买卖,英国代表也有收获。晚上歇下之后,美国代表偷偷摸摸的开始和陈克进行了私下的谈判。
一听说陈克居然想和美国人搞合成氨生产线,美国代表先是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鸡一样愣住了,接着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陈克觉得美国佬看不起自己,他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和英国人合作。英国代表就在外头呢。”
“误会了,误会了。”美国代表终于忍住了笑声,“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一桩生意。”
“你是不相信我么?”陈克好奇的问道。
“如果陈先生没有实力的话,您不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这点我绝对相信您。您准备怎么进行合作呢?”美国代表满脸兴奋的神色问道。
“第一,必须是美国在化工设备上有势力的公司。没有实力的公司是造不出高温高压设备的。第二,我会在美国申请专利。第三,这专利将归属一家我们共同出资兴建的公司。第四,实验一旦初步完成,我们就开始在美国与亚洲同时建厂。工艺确定之后,就开始生产设备,往我们这里运。我们要订购十套。第五,除了自用设备之外,对外销售的设备与合成氨产品价格必须实施垄断性定价。”陈克一气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股份比例呢?销售方式呢?分红方式呢?您要知道,我们开拓美洲市场以及欧洲市场,需要很大的很大的力气。”美国代表兴冲冲的说道。
“初始的实验我们出钱,股份的话,我们用专利换取公司20%的股份。我们再出资购买20%的股份。至于分红的模式,我们尽量指定购买设备,你觉得如何?”
双方的谈判进行了大半宿,大概谈出了一个结果。陈克不要求对方出资进行实验,只是要求对方以低价提供设备,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的多。既然陈克这么有诚意,对方也表示他们可以先以赊账的方式来进行试生产。不过前提是,不到最后彻底失败。陈克不能与其他任何企业进行联络此事。
看来美国代表是不肯让英国人占了便宜,陈克突然觉得英国佬这次强行跟来反倒是好事。不过以美国人的贪婪和残暴,陈克又开始担心起王斌的生命安全起来。

五十七 流动中央(一)
笛卡尔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人不能作出决定,要么是因为欲望太大,要么是因为觉悟的不够。”
尽管千叮咛万嘱咐,又派了很可靠的卫队。陈克心里头依旧惴惴不安。这是他第一次与外国进行这等合作。理论上陈克其实不怕美国人欺骗,因为外国用枪炮都无法打开的中国市场,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美国也好,英国也好,都不在乎是往中国卖的是消费品或者机械设备。
可是陈克也有自己的苦恼,这就是改革开放之后经常说的“投资环境”。国防科工委讨论的时候,孔彰兴冲冲的提出了发电设备问题。其实这个考虑并不过分。交通,供水,供电,以及全套的工业配套体系,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为了解决这些东西,就需要更大力度的提高产能,可是提高产能又只能更大力度的进口。在根据地解决重工业设备自造之前,这就是个死循环。这就是受制于人的痛苦。
到了此时,陈克也没有别的办法,工厂不是一天就能建设起来的,有科研能力的队伍也不是一年就能教出来的。陈克只能催眠一样对自己反复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至少去北京参加立宪会议的人民党代表团三位代表进了陈克的办公室的时候,陈克正在通过这种方式疏解自己的烦恼。
看着陈克用手揉着太阳穴,嘴里头念念有词,严复、冯煦、尚远都吓了一跳。陈克平素里从来没有表现出过这种窘境。“陈主席,在想什么呢?”严复问道。
“我在想,到底卖什么。”陈克随口答道。说完这话他才明白过来,睁开眼就见代表团站在自己面前。陈克连忙站起身,“三位回来了,辛苦了。”
尚远从挎包里头拿出厚厚一叠文件,“这是主要的东西,更多的都在外头。”
几人坐下,谈论了一番议会的问题。到现在对于是否推翻满清,三人都不抱什么乐观估计。
尚远汇报了三人代表团在火车上的讨论,“袁世凯虽然给出了颇为优厚的条件,给了现在督抚们两年时间。不过督抚们根本不相信袁世凯。不管咱们给了督抚们多大压力,他们都不可能现在就要求推翻满清。只要那宣统小皇帝还在台上,督抚们就觉得安心的多……”
陈克微微点头,这才是人之常情。满清实际上已经倒了,袁世凯要利用满清,督抚们自然也想对紫禁城里头的孤儿寡母进行最后的利用。这与是否保皇已经没有关系,这是个人利益的争夺。
大家达成了共识之后,陈克请三人把北京的局面进行一次汇总,做一个总结性的报告。
工作汇报完,三个人都没有走的意思,很明显都想私下与陈克谈话。众人都是聪明人,这一沉默间,就知道了其他人的想法。严复与冯煦起身表示先去隔壁写汇报。
他们一出去,尚远就说道:“陈主席,我想去基层再干一段。”这是尚远近期的想法,被老师李鸿启一通开导,尚远下定了决心从最基础的干起,好好把经验补足。
听着尚远把心得说了一遍,陈克觉得又开心。陈克也有过比较类似的觉悟过程,两人谈起一些共同的感受,都颇为感叹。虽然李鸿启先生说过,陈克也有过深陷人性黑暗的经历,但是陈克走出来了。尚远原本还并不相信,与陈克交谈之后,尚远发现自己老师的判断一点没错。傲慢、懒惰、投机取巧、顽固、狡辩。陈克虽然比尚远年轻很多,可干的错事比尚远多出很多。而这样的一个陈克,通过劳动解决掉这些问题,尚远更是坚定了到基层工作的信念。
“尚远同志,你要是刚去山东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那就更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不能去基层工作。你必须在淮海省省委书记的位置上给我好好干。”陈克的声音里头有着一种安心后的确定态度。
“为什么?”尚远大吃一惊。既然尚远没有基层经验,现在就该去基层补足经验才对。他现在能够确定陈克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那这不可能是陈克处于安抚,给尚远留面子。心中曾经的自以为是被削弱很多之后,谦虚谨慎的态度自然而然的占据了上风。尚远追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人说干熟不干生。尚远同志,你现在缺乏基层经验,那就说明你现在去了基层干不好。如果是以前,你看法不太正确的时候,会对基层的工作有误解。现在你态度正确了,对于基层的误解减少了。只要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到基层多看看,多向一线同志学习。这就能解决问题。而淮海省的其他同志缺乏从一个省的角度看待问题的经验。这点上他们得向你学习。我反复强调,民主集中制,批评和自我批评。你现在有了这种认识,那不妨回去就开会,把你的认识向同志们做一个汇报,开展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你就会发现你犯的错误,很多人都犯。所以我们人民党要开会,开会的目的不是看别人的笑话,是要解决问题。实事求是的第一要点就是面对事实,承认事实。你是现在自己一激动,就准备撂挑子,这态度不对。”
虽然与老师李鸿启的说法不一样,尚远却知道陈克与李鸿启的态度是完全相同的。“那陈主席,能不能根据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提出点建议?”
“很多同志,特别是读过书的同志,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他们认为世界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样子,他们认为把眼前的世界的样子按照这个所谓绝对正确的样子一改,那就万事大吉。这是错误的。这个世界上,如果说大家都有一样的东西,那就是生活。我们要吃饭,要穿衣,要发展。这一切围绕的是现实的生活。在这一切之上,才有了劳动者的概念,才有了反剥削的概念,才有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概念。可建立这些概念的目的,是指导大家能够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让人民党为了这些概念舍生忘死。你觉得咱们中国老百姓傻么?回头看看咱们的一切成功,那件事不是让人民群众们得到了更好的生活。”
被批评了这一通,尚远不仅没有羞愧或者生气,他反倒觉得眼前登时展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以往所不能理解的,所不能触及的东西,此时变得通达起来。
陈克知道这种通达的感受,当他从紧缚住自己的种种锁链中艰难爬出来的时候,同样感受到了这种自由畅快的愉悦。那是挣脱了心灵上沉重负担的愉悦。如果所有困苦都是外界所施与的,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尚远同志,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因为人民可没有读书人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他们对于利益的认知清清楚楚。这就是中国人民的伟大,中国人民热爱劳动,但是他们不会在没有推动自己利益提高的基础上凭白干活,在生活上大家都实事求是。不管你嘴上说什么,作为一个革命者,或者至少是自诩革命者的人,如果你不能真正的让人民利益得到保障,不能让人民得到解放,那人民就绝对不会支持你。”
陈克说完这些之后,看尚远听的如醉如痴,陈克连忙纠正道:“但是,为人民服务,不是拿利益收买人民。社会发展自有其规律,推动社会发展的基础就是生产力。我们人民党党员就是因为认清了这个社会规律,才要投身到这场革命里头来。在革命过程中,不断对这个社会规律深化了解,不断根据现状修订调整我们的政策。这并不是把原来儒家的神位推倒,再树立起一个社会主义的新神位。”
尚远看来一时还没有能完全理解到这个程度,陈克也不怪尚远理解能力。陈克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理解到这个要点的。不过有一句话,陈克觉得不吐不快。
“尚远同志,《国际歌》里头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我们人民党的同志基本都相信,在我们人民党之外是没有救世主的。不过,我个人认为,不少同志把咱们人民党,或者自己当了救世主。而从来没有救世主,这话的本意就是别人不是救世主,咱们自己也不是。这点请一定一定牢记在心。”
和尚远谈完话,严复与冯煦一起进来了。“陈主席,咱们师范学校的学生,已经都到各地学校当老师去了。但是老师的数量还是不够,我们觉得是不是从民间征召一批秀才之类的人暂时当老师。”
“坚决不行。”陈克立刻拒绝了,“人民党的基本理念就是反剥削,要平等。秀才们的基本想法就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们讲纪律,因为纪律是为了完成社会生产的制度性保证,而不是划分人等级的标准。我们试图把孩子们从旧时代里头拉出来,这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你让这帮秀才们教书,你觉得他们能教点什么出来?”
冯煦有些不太能接受,“陈主席,你说的问题也是有的。但是秀才们也没有这么不堪。我看任启莹同志的父亲任玉刚同志就没这种问题。”
陈克被这话给逗乐了,“任玉刚同志的事情我听说了点,他是主动向咱们党靠拢。而且人家原本就是个教书先生,现在追求的还是当个教书先生。可那帮秀才追求的是什么?他们追求的是当官,我们哪里有什么官给他们做?”
冯煦被陈克这么一通批评,虽然有涵养,却也有些讪讪的。陈克也不想过份打击冯煦,他笑道:“冯先生,您是个劳动者,您选的专业是文科。所以写书也好,教书也好,或者出使也好。都是您这个专业涵盖的东西。您是去办事。秀才们大多数要的是结果,要的是地位。他们读书的目的是想摆脱辛苦的劳动。他们和您根本不是一路人。脑力劳动其实比体力劳动更辛苦。在脑力劳动方面,您应该很有经验才对。”
严复是个教育家,冯煦是个精通世情的老学者兼官僚。听陈克这么一说,他们虽然觉得陈克未免有些过激,不过道理上却是没错的。
冯煦说道:“陈主席,是老朽我考虑不周。操之过急了。既然最近已经没有师范学校的事情,我也想申请去所中学边教书,边上课。”
“冯先生,只怕不能如您所愿了。”陈克答道,“最近我们夺取了好几个省份。您也知道,我们人民党的地方工作需要大量的资料。安徽被抓的官员们,咱们搞了一个安徽文史馆。就是把这些历史上安徽的地理、历史、翻译成现代汉语。您读书我不反对,不过工作为先。您要么担当起咱们各地文史馆组织者,把那群被俘的官员给利用起来。要么就去安徽大学历史系当个系主任,开始培养一批能够承担翻译工作的人。这可是大事,不是您这样的人来负责,我不放心。”
冯煦最后选择了文史办主任一职。解决完了冯煦的事情,严复提出了自己的问题。“陈主席,既然我们已经有了港口。要不要重建海军?”
“严先生,您不想当教育部部长了么?”陈克觉得一阵头晕。
严复正色答道:“文青,你是知道的。我干海军干了一辈子。这十年不干海军,也只是因为造化弄人。现在根据地已经成型,我和袁项城谈了几次,大家都认为全国局面已经开始稳定,再起战端的可能不大。我真的想再回海军去。俗话说,未雨绸缪。我们现在再兴建海军,也是个好时机。”
陈克揉着太阳穴,海军的确得搞。但是听严复这意思,他是想去搞真正的远洋海军,而不是内河水军。这就需要相当的投入。“那准备把校址设在哪里?”陈克问。
“我想设在连云港。”严复果断的说道。
“不行,想离连云港近点是可以的,那就设到徐州。先建立一所航运学校。”
“航运学校的话,还不如设在武汉。”严复看来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好吧。就这么办。”陈克答应了严复的要求。
处理完了近期的几件事,陈克带着流动中央办公厅一路西进,继续流动办公的使命。
自打年初袁世凯回北京夺权,人民党的军事压力骤减。原本的凤台县中央也就处于拆散状态。四个省需要的干部架子远比想象的更大,江西省现在就是纯粹的军管。华雄茂与何足道搭班子,104、105两个师与第四军军部整个挪到了江西。
山东省稍微好一点,是个半军管状态。以山东根据地原有的兵力组成了第五军,柴庆国出任军长,陈天华担任了军政委。
湖北情况复杂,以路辉天为省委书记,带走了安徽原来将近一半的框架。
至于安徽本地,则构架了几乎全新的一套班子。齐会深担任省委书记,宇文拔都充当了省长,年轻的任启莹出任省委办公厅主任。
而陈克自己,则带领了一群党校、干校、军校毕业的学生组成的流动中央办公厅,开始在各地进行流动办公。人说“拿着鸡毛当令箭”,人民党现在这个重要的过渡期里头,反倒是“拿着令箭当鸡毛”。这么做到底对不对,陈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历史上的经验实在是让他感觉不亲自去看是不行的。
毛爷爷一生都极为厌恶苏联的官僚体制,虽然与美国斗争了二十几年,毛爷爷却很希望能够与美国建立良好的关系,甚至是战略合作。这是大战略家的眼光,也是极为睿智的决定。太宗的政策与其说是他的独创,还不如说是对毛爷爷路线的延续。至少尼克松1972年访华的时候,是毛爷爷制定的路线,具体谈判是总理一手抓的。从1949年《别了,司徒雷登》,到1972年尼克松访华,这中间不过是23年。共和国的同龄人们中间很多甚至没有结婚。就是这23年,中国从一穷二白根本没人放到眼里的贫弱农业国家,一跃成为了拥有核弹、氢弹,构架起初步工业基础的地区性强国。而且在于美国的数次交锋中,共和国都丝毫不处下风。
即便是毛爷爷过世后,中国的领导权也没有落到旧时代的那些地方势力手中。经历过大规模运动的震撼,一个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工业官僚集团崛起了。与其他官僚集团依赖地方文化阶层的特点有着本质的不同,共和国的官僚集团本身就是先进文化集团,掌握了先进的思想、文化、科教。主导了国家的经济、体制,涵盖了几乎所有的领域。彻底压倒了地方主义以及所谓“公共知识份子”。
独生子女政策又斩断了官僚集团将权力世袭化与门阀化的物质可能性。全国范围内的统一教育体系,乃至不断完善的公务员体系,让这个强大的国家机器保证了足够的开放性。
当然,如果用纯洁无暇的天使样板要求一个世俗的平民政府,那自然会让这个世俗平民政府看起来污秽不堪。不过用比烂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个体系在世界上还是最不烂的。
陈克从来不认为官僚集团是原罪,官僚也是人,大家都要生活。官僚与人民的矛盾焦点是分配体制。而且陈克从来认为,权力凌驾资本之上,这是人类政治史上的最大正义之一。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自然可以评价各个制度的局限性。但是却应该承认这些制度存在的基础。幻想救世主般的政府,首先证明的只是自身的堕落而已。
所以,如何让近期由国家强势拉动经济与生产力的条件下,努力推动人民党的党组织以及政府组织与人民共同成为劳动者,学会劳动,懂得劳动。并且通过社会主义制度来保卫广大劳动者的利益,就是陈克选择流动办公的原因。
中国的习惯是喜欢一刀切,党的历史上也是如此。例如著名的大前跃,就是中央没经验,过度放权的结果。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贫困的甘肃省在五八年的头六个月间投资兴建了二十二万四千五百个新工厂。不用说,没有足够的受教育人群,没有经验,没有设备。这些投资注定是要打了水漂。后期注定会打水漂,那前期的投入绝对是制造出巨大的浪费。刘修养等人弄出的这运动要是不闹出大事来反倒是稀奇的。
左倾冒险主义素来是官僚捞取政绩的传统方法,毛爷爷和左倾斗争了一辈子,陈克也下定决心斗争到底。
从合肥往西很快就进入了六安县的地盘,在流动办公厅的队伍里头,黄玉玥和其他几名女性同志骑在队伍中骡子上,这种对女同志的优待也不是全天都有。她们每天必须走半天。11月下旬,山区气温已经冷了起来。因为早上走的急,骡子和步行同志们呼出的气甚至可以看到淡淡的白雾。办公厅的都是年轻同志,不少人原本都以为跟着年轻的陈主席会很“享福”,虽然没有理论支持,不过大家很容易就能生出这种正常的念头。于是他们就知道事情与想象的并不一样。
陈主席行军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大家玩了命跟上就已经勉为其难。更别说在旁边搭话套近乎。就因为跟不上行军速度,办公厅已经淘汰换掉了一半的人。
且陈主席喜欢与沿途的陪同人员谈话,了解各地的特点,特产。听多了,同志们也就有了概念。陈主席想知道的就是当地有什么、当地百姓愿意干什么,在不大规模破坏当地生态环境的基础上,当地到底有什么可以大规模输出的贸易品。修路、教育、妇女解放、物流,更是永恒的话题。
但地方干部或者遮遮掩掩或者单刀直入的说起人事上的事情,陈克却从来不接腔的。如果对方逼得过急,陈克顶多说一句“我知道了。”
办公厅的同志们,特别是男性同志们早就询问过陈克为什么要问这些,陈克也向大家解释过。如果人民党现在以征收为手段,注定会引发地方上的全面反弹。而人民党如果只是发挥出地方上的优势,进行贸易,提高人民收入,那么在这种互利的关系上,人民党就能够有效的掌握地方上的主导权。
黄玉玥对这种工作方法自然十分赞成,可黄玉玥却有个始终不敢问的疑问。她发现无论对方什么身份地位,只要与陈克站在一起交谈,这个人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陈克身边好像永远都给别人留下了空间。哪怕是对方不由自主的试图位于比陈克更高的地位上,只要不牵扯原则性问题,陈克也能容的下。
对这个问题,黄玉玥已经注意到了很久。她每次能够清楚的看到这点。黄玉玥好几次与同志们小心谨慎的提起这方面的讨论,她发现同志们对这个极为异常的东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享受着能与陈克站在一起的感觉,哪怕明知道很舒服,却根本不知道这种舒服是陈克有意或者无意制造的。
黄玉玥并不是自己主动愿意加入革命队伍的,那人民党攻克安庆之后,将女子学校的在校生全部掳掠到了凤台县根据地。并且强行和这些孩子们签署了劳动合同。安庆战役中连夜的枪炮声,厮杀的呼喊与惨叫声,以及战后地上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的气味。黄玉玥到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时候亲自指挥战争的最高指挥官就是陈克。
这样的一个统帅大军的军人绝对不会是任人欺压的对象,实际上根据地里头也没有人敢于欺负陈克。那些人他们只是希望让自己在陈克面前表现的更有能力一些而已。例如眼前的这位六安县下头的区干部。提起自己如何发动群众试着种植桑树的功劳,就兴奋的要死。发动了多少群众,手上磨了多少伤口和茧子。陈克静静的听着,在那位干部这番表功的关键时刻,陈克很巧妙的把话题引向了其他工作上。于是这位干部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各项工作都给说了一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头把诸多工作安排上的缺陷暴露的清清楚楚。
“继续努力,把全部工作都在春节前有个收尾。明年开春之后,大家得到更大的成果。”陈克的话很简单。
黄玉玥听的背上一阵发冷,看着那位那位干部兴高采烈,充满信心的模样。黄玉玥很想问问那位干部,这工作量他到底准备怎么到了春节前有一个收尾。如果不能按时收尾,这位干部准备怎么交代?

五十八 流动中央(二)
六安市是人民党的重镇,并不是指其经济或者地理位置。六安提供了人民党现在20%的战士,这也是陈克要来六安的原因之一。
新的市政府就在原先的县城里头,与陈克上次来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破旧。倒是城里头的各种闲人少了,穿着各种制服的人多了。市委书记华文羽不在县里头,市长张自在接待了陈克等人。
“陈主席,华书记出去调解军属和地方上的纠纷去了。”张自在脸色看着很不好看。
“到底怎么回事?”陈克对这个很是在意。
“一言难尽啊。咱这地方缺乏女性干部。”张自在瞅着黄玉玥说道。
这种事情在根据地里头绝不是第一次发生,黄玉玥当时就猜出来大概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妇女解放工作遇到了问题。
以现在社会组织程度最高的老根据地为例,政府采用的办法是完成土改,确定个人拥有使用权的土地。其他土地上兴建大型国有农场,种植场,兴办原材料加工企业。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军属女眷在军队工厂一带头,好多妇女就出来工作了。而且新的农具也让妇女们劳动效率大大提高,下地之后能干的工作也多了很多。
现在老根据里头嘲笑妇女们各种重体力劳动不像样的段子很多,可以说是男人们的某种反击。也可以说是妇女实实在在开始大量进入她们以前根本无法介入的社会劳动行业。
这是经济发达地区的做法。在经济不发达地区,劳动就业机会本来就不多,即便提高了劳动力水平,没有那么多新行业容纳足够劳动力,妇女就业机会还是不够。这也是陈克为什么一定要大量培养“女先生”的原因。“女先生”们从事教育工作,中国百姓对教师行业都有一种传统的崇拜。即便老师是女性,群众也会对女老师高看一眼。人民党的工作队里头一般都会尽量配备男女教师。女教师出面的话,很容易就在当地组建起妇联,以及很多妇女组织。
肯跟着人民党背井离乡出来革命的女性本来就极少,这部分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职位。实际上大部分女性干部都已经身居高位或者中位。教育学院里头的女教师都是年轻小姑娘,基本都是陈克从安庆掳掠来的女学生。她们出身可都不是贫困之家,打心眼里不肯到六安这等穷困地区工作。各地都缺女教师,富裕地区张开双臂欢迎女教师。穷困地区也只好靠清一色的男同志来发展工作。
没有女同志参与,一群老爷们搞妇女工作……,黄玉玥自己也觉得这难度未免太大。想到这些,又看着六安市市长张自在一个劲投放到自己身上的视线,黄玉玥心里头暗暗祈祷,陈克千万不要以工作大局为重,不要把自己这个流动办公厅里头管教育的留在六安这穷地方。黄玉玥希望能够回到安庆老家从事教育,累死累活都行。
陈克保持了一贯不参与,不点将的作风。他岔开话题问道:“现在女童入学率怎么样?”
“还算行吧。关键是寄宿学校暂时搞不起来。让一群男娃娃上寄宿学校,群众还能接受。让一群女娃娃们来上寄宿学校,群众意见很大。也就是现在办的几个林场和桑树园,因为大家都住在林场的集体居住区。林场附近的孩子家长才愿意送孩子上学。就是这样,咱们各个教学点不少孩子每天也要走十几里山路上学。这还是因为咱们每天在学校供里应一顿午饭。女娃娃们听话,群众更是希望女娃娃留家里头帮着干些家务。男娃娃上学还行了……”
说起这些,张自在就彻底敞开了话匣子。陈克生怕张自在的抱怨给办公厅的年轻人造成对当地工作的曲解。他先安排办公厅的同志到六安市去向当地各个机构工作人员学习当地的工作方法。
张自在根据地这些同志的工作分工,安排他们到相关的部门去。看着这帮比自己年轻的同志跟着陈克,张自在心里头就生出一种极度的羡慕。当年跟在陈克身边的那些人,现在哪一个不是身居高位,统领一方的。哪怕是他自己,也是在生产自救末期加入了人民党的组织。不过26岁就当上了县长。
见陈克神色平静,张自在就忍不住说道:“陈主席,能不能多调些物资进来。上次您带走了一大批吃不上饭的群众,可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不过那些也都是年轻小伙子。分了地,发放了农具,加上年轻小伙子被带走,现在群众日子好过了不少。搞教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让群众看到眼前的好处的话,实在是不行。想把革命工作迅速展开,没有物资不行。”
“张市长,你和我说这些是不对的。你得找省里面说这个问题。如果乡里面的同志遇到问题不找县里头汇报,不和县里头的干部讨论,而是直接跑到你这里说理。你觉得合适么?”
听了这话,张自在也觉得不合适,他连忙笑道:“陈主席,这是我想错了。”
说完了这些,张自在还是觉得心里头有话比较堵,“陈主席,靠六安自己搞建设,真的太难了。我也是从老根据地出来的,那时候跟着您,不管局面多困难,您一挥手,呼呼啦啦什么都起来了。要粮有粮,要兵有兵。我们在这六安,头拱地的干都不行。现在我们这里也不用打仗,很多东西从外头也能运进来。群众生活实实在在提高了不少,可群众们都有自己的想法。真是无利不早起啊,怎么都团结不到一起来……”
不管张自在怎么说,却见陈克都不给回应。他觉得有些心虚,就试探着问道:“陈主席,我这说的都是具体的困难。整体上还是很好的。您有什么要说的么?”
陈克笑道:“张市长,我来这里不是当钦差大臣的。我是来看看同志们都是怎么工作的。我虽然来过六安,现在六安的情况我也不熟。得你给我说才行,我没什么可说的。”
“哦!我这都忘了!”张自在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大错特错了,此时是该表功的才对。他连忙把最近的情况说了一遍,“六安的人口统计已经结束。我和华书记亲自带着同志们一地一地的统计。按照省里面的规划,巡回医院,邮政系统,都建立了。合作社与银行也都建立起来了……”
张自在在这等官僚工作方面的确是有两把刷子,加上都是亲自跑过的。说起来这些工作,他数据明确,条理清楚。整个六安地区现在的情况和局面,经过张自在的介绍,陈克与自己走时的局面一对比,立刻就有了谱。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张自在正感到奇怪,就听外头喊道:“张市长,这是要欺负人啊。”
随着话音,却见两个青年你拉我拽的硬是要冲进来。警卫员们看两人都不肯松手,只能硬拽开两人。这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张自在出门一看,高喊的却是电报员黄庆。只见他怒容满面。对面那人也是很不高兴,却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正是办公厅负责电报通信工作的李当勇。
一瞅见张自在,黄庆立刻喊道:“张市长,这个人到了咱们电报科。说着是来学习的。可是对咱们电报科指手画脚。我说他几句,他还不服气了,比我都有理。这人从哪里来的?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
黄庆是新提拔的电报科副科长,性子比较急躁,技术却是极好的。做事认真到较真的程度,极不能容许别人犯错。自然也不爱听别人指责自己。
张自在当时就快气晕了,他一声怒喝:“黄庆,这是中央办公厅的电报通信工作的李当勇同志。你这是要干什么?”
即便被张自在一声怒喝,又得知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是中央的人。黄庆依旧不服气,尽管声音里头有些怯意,黄庆依旧梗着脖子喊道:“中央的同志又怎么了?中央的同志就有理了?他们跟着陈主席,怎么都学成这样?这不是给陈主席丢人么?”
“滚蛋!”张自在吓得脸色发白,陈克就在背后,他根本想不出陈克会怎么看待这样的话。
“这位同志说的有道理。既然是中央办公厅的,就更不应该和地方上同志们产生这样的争执。”陈克终于对着黄庆发话了,“请问这位同志,你们起争执之后,他给你道歉了么?”
“哼。”黄庆没见过陈克,不过他也不是傻子,陈克一看地位就不在张自在之下,而且陈克还是表示中央的同志做的不对。他只是用不友好的眼光看了陈克一眼,“他那根本就不是道歉。只是敷衍。”
“小李,向这位同志道歉。”陈克说道。
李当勇也是一肚子怒火,不过和地方上同志引发争吵之后还不道歉的结果,办公厅里头好几个年轻同志已经做过“表率”了。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怒火,用套话说道:“这位同志,我态度不好,引发了大家的误会。耽误了同志的正常工作秩序,我道歉。请原谅。”
黄庆并不接受,“那你为什么要说我做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当勇瞅了陈克一眼,只见陈克微微歪着头看过来。李当勇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这位同志,我的确是不了解咱们这里的情况。然后我就乱说话,我错了。请你原谅。”
既然李当勇当着这么多人道了歉,黄庆也觉得全了自己的面子。不过他为人是从不肯示弱的,听完这话之后,黄庆哼了一声,“知道不该乱说话就别乱说话。早早的这么说不就没事了。那时候你怎么就那么有道理?”
张自在听着这道歉词,只气的七窍生烟。正要发火间,却听听陈克说道:“这位同志,大家都要工作。吵吵闹闹的这不耽误正常工作么?要不大家都回去,别耽误咱们自己的工作。你觉得如何?”
黄庆认死理,要面子,听了陈克的话之后,此时也不再想追究下去,“张市长,我现在就回去看看这家伙是不是把电报室的东西弄坏了。”
没等张自在最后爆发,陈克看似很随意抓住了张自在的手臂。这个提醒总算是让张自在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你先回去吧。”
此时县政府各办公里头的都有人伸出头来看,张自在没好气的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赶紧回去工作。”
陈克带着张自在和李当勇回了办公室,一进门,陈克就说道:“张市长,我来这里是保密的,所以你绝对不能透漏我来了。这是第一。”
张自在连忙点头,“我知道了,陈主席。”
“第二,你绝对不允许给这个同志穿小鞋,搞事后报复。我若是知道了,我得撤了你。”
被陈克这话噎住了好一阵,张自在也点头答应了。
当天晚上,六安市市委书记华文羽赶回来向陈克做了汇报,中央办公厅在六安市调查花了两天,陈克来的无声无息,走的也无声无息。在市武装部的保护带领下,中央办公厅向下一个目标英山县赶去。
半途开会这是规矩,李当勇已经憋屈了这好几天,一开会他立刻要求发言,“陈主席,电报部门问题很多。设备摆放,很多安置,都有问题。他们这态度也有问题,一点都不虚心。”
“呵呵”陈克听完笑了,“那李当勇同志,你觉得你虚心么?”
李当勇当时就被噎在那里。
陈克收起笑容,严厉的问道:“先当学生,再当先生。我们检查工作,就是来学习的。你觉得那边电报部门有诸多不合理,那我问你,你问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么?你能把那位同志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解释告诉我么?”
李当勇这次工作是在争吵中办砸了。陈克的问话让李当勇不敢再吭声。
陈克却没有到此为止的想法,他厉声说道:“地方工作上肯定有问题。但是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靠训斥别人能弄清楚么?我们要抱着学习的态度向地方同志请教,他们为什么这么做。理由何在,原因何在。你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干,你凭什么说别人是对是错呢?如果说想把一件事情做对,那肯定只有一条道,偏离了这条道之后,怎么干都错。李当勇同志,我问你,就你的观察,市里头的这位同志为什么要犯这个错。到底是培训的问题,还是他自己学习的时候理解错误?假如啊,假如是这位同志自己学习时候自己理解错误,那么这个理解上的错误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你能告诉我么?”
听了陈克的批评,不仅仅是李当勇,其他部门的同志想到自己的调查工作,也觉得自己干的很不足。同志们纷纷低下了头。
看着压抑的气氛,陈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接着说道:“什么叫做服务。在咱们人民党里面,首先就是领导为下级服务。犯错误有很多原因,主观的和客观的。咱们在根据地里头制订的各种政策,到了每个地区因为情况不同,表现也不一样。就如同电报这个要求非常统一的单位,其实每个地区也不一样。李当勇同志,你搞这个专业的,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这里头那些详细的规定都是为什么要这么制定的吧。”
李当勇沉默了片刻,才羞愧的抬起头,“是的,电报对各种情况的要求都不相同。”
看最委屈的李当勇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陈克接着说道:“下面同志们的工作肯定是有局限性的,同样,我们制定的整体计划同样有局限性。那么了解这些计划推行下去之后,同志们遇到的困难。我们也想法设法的去解决这些问题,这就是我们要向同志们提供的服务。我前面说,错误有主观与客观之分。我们要帮助同志们解决客观上的问题。知道了客观问题,才有机会去理解主管犯错的真实动机。才有可能知道主观错误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这才能够通过工作本身去了解咱们的同志。”
办公厅的队伍里头沉默下来,能够留到现在的都不是一般的青年。表现太差与表现太优秀的同志都已经离开了队伍。前者被送回去重新教育或者分配到很不起眼的工作单位去锻炼。后者则是分配到能让他们发挥能力的相应工作岗位上去。剩下来的这帮,都是表现不错,但是还尚需教育的一群。因为素质尚可,大家也基本上都理解了陈克的要求。
陈克继续说道:“所以我说,大家是来学习的。要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诚恳的去学习。认识的过程,首先就是大量感性认识的积累。如果没有这些感性认识的积累,理性的总结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对不能上来就自己抱着强烈的主观态度去要求别人。这是错的。”
“陈主席,那我想问你,为什么你看着从来不出错呢?或者你认识方向上总是没错的?”一个同志问道。
“那是因为我犯过的错是你们的十倍,而且每一次工作,我都向同志们认真学习,我见过的错,也许是你们现在见过的错误的几十倍。孔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不仅要学着怎么做正确的选择,更要知道怎么办事会犯错。”
这次的罪魁祸首李当勇先是深深的低着头,听到这里,他终于抬起头,“陈主席,我知道自己错了,请再给我一个机会。”
“不是我给你机会,而是你自己给不给自己机会。那下次你再去调查,你觉得你会犯错么?”陈克问道。
李当勇沉吟了一下,这才答道:“这次的错误不会了。别的错误我也不知道,很可能会犯吧。”
“你倒也老实。”陈克有些无奈的说道。
年轻同志们本以为这就云拨雾散了,却见陈克又板起脸,大家刚有的那点子轻松心情立刻又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听陈克说道:“我们检查团最怕的就是有同志故意给我们说瞎话。是不是有同志这么做,我们也不可能主导他们的行动。但是我再强调一次,大家去就是为了学习,不许发号施令,不许透漏任何你们自己的想法。你们如果这么做了,那就是逼着下头的同志说瞎话。如果有同志这么做,组织上一定会严厉的处理你们。听到了么?”
“听到了!”所有同志几乎是下意识的喊道。
见年轻的同志们都振作起来,陈克这才说道:“好吧,现在大家继续开始汇报总结工作。”

五十九 大工业的恐怖(一)
“来,乖乖,叫姥爷。”何汝明抱着自己的外孙女眉开眼笑的说道。
小家伙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老头子,高兴的笑着,用手去摸何汝明的脸。虽然被揪住了胡子,何汝明反倒更高兴起来,“叫姥爷。”
何颖把女儿从自己的父亲怀里头接过来,一面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面耐心的教着,“月月,叫姥~爷。姥~爷。”
“喽~,喽爷。”陈克的女儿一面试图从母亲的腿上下来,一面有点应付差事的模仿道。
“是姥~爷,不是喽爷。”何颖继续耐心的说道。
“姥~姥~爷。”看不能挣脱母亲的怀抱,月月这次的发音就正确的多。
“乖乖。”何汝明高兴的把外孙女接到手里,又亲又抱。
一群大人围着这个一岁半的小家伙玩了一通,何颖看了看表。对父亲说道:“爹,月月快该睡觉了。你别逗她这么厉害。”
“哦。”何汝明应付的答了一声,还是不肯把外孙女放下。
直到何颖半强迫的把女儿要过来,然后抱进里屋。过了好一阵,何颖才轻轻的出来。
“怎么不请几个奶妈呢?文青就把你们母女两人丢在这里,这也未免太过了。”何汝明有些不满的说道。
“爹,我一个人带月月挺好的。用不着请别人。”何颖用一种母亲才有的骄傲语气说道。说完,她连忙给父母又填上茶水,“爹,娘,有了月月之后,我才知道你们以前养育我多艰难。你们对我真好。”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闺女,我们能对你不好么。”何汝明笑道。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真心笑容。何颖一面感动,一面稍稍觉得有些奇怪。
何汝明喝了口茶,指着几个大箱子中的一个说道:“对了,这里头是五千两,是送给你和月月的。你出嫁的时候匆忙,咱家也没来得及给你置办什么像样的嫁妆。我这次来,一并给你们带来了。”
“爹,这可使不得。”何颖连忙劝道。
“你爹现在我掏得起,这次我出狱之后,上门的送礼的人多如牛毛。这五千两还是袁项城大人送来的。我清楚的很,这笔钱不是送我的。我就给你们带来了。”
何颖一直担心爹妈被牵连这件事。虽然陈克多次给她分析过清廷不敢杀害何家。不过这些理由何颖不过是感到万份绝望的时候才用来安慰自己。平素里想起父母就感到揪心。听父亲这么一说,何颖起身给父亲跪下,“爹、娘,让你们和弟弟们一起受委屈了。”
何汝明一把拉起女儿,“丫头,不是我说漂亮话。这次你爹我进了一次大狱,倒真想开了。你不知道,我进去之后,那帮狗奴才一个个伺候的好的很。按他们说,这多少年都没见过下诏狱了。这得多大身份才行啊。那诏狱里头门道多着呢。慈禧一死,他们就给我们换了上房,除了不能出去之外,比咱家都不差。”
说到这里,何汝明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何颖,“袁项城还准备在邮传部给我安排个职位。我给他辞了。我现在去民政部任职。你爹我有今天的风光,都是因为你嫁了文青,这等事我清楚的很。丫头,这和你无关,我既然许了这门亲事,这就是命,命好命坏我都认了。”
何颖也不知道自己的老爹到底是真的看开了,还是学会了说漂亮话。正疑惑间,何汝明指着另外几个箱子,“那里头是欠文青的药钱,自打文青起事之后,我也没机会把这药钱收回来给他。这次给他一并带来了。账单也在里头,等文青回来你给他就好。”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何颖问道:“姑姑最近可好。”
何汝明脸色变都没变,“还行吧。不过她不方便来。我来的时候也着急,也就没去找她。”
何倩知道孙家只怕不会把陈克当了亲戚,听父亲这么一说,也只好叹道:“爹,等你回去的时候把我给姑姑的信带去吧。我很想她。”
“好。”何汝明笑着起身,“我去个厕所。”
过了好一阵,何颖才见到何汝明回来。令她稍微有些不解的是,何汝明不仅洗了手,还洗了脸。不过这丝疑惑却因为隔壁女儿的屋里头传来低微的声音而中断了。何颖静静的走进女儿睡觉的小屋去探看女儿。
趁着这个机会,何汝明凑到脸有异色的老婆耳边低声说道:“这是咱们何家和孙家的仇。绝对不要让陈克掺进来。我丢不起那人。”
何汝明的老婆神色复杂的看了看何汝明,她只是续弦,不仅与何倩没什么血亲,更不是何颖的亲生母亲。若说对孙家有刻骨深仇,她实在是谈不上。而且何汝明此行之前,已经告诫过她不要多话。何汝明的老婆唯一不理解的是,何汝明为什么这么坚定的不让陈克介入此事。
何汝明不光是来探望女儿的,他也是充当信使的。人民党代表发表了一定要打倒满清的宣言后就走了。议会里头就乱作一团。南方代表都要袁世凯给出个说法。
袁世凯老奸巨猾,他才不上这当呢。“诸公,此事事关国体,你们都是议员。决定天下命运的选票都在你们手里,你们可以提议投票么。”
议员们也都是老奸巨猾之辈,他们更不会上这个当。谁提议,谁就是满清的掘墓人。只要不是袁世凯和北洋议员提议,而是其他身份的议员提议,那袁世凯就可以一劳永逸的摆脱“逆贼”的名头。谁也不肯给袁世凯白白干事。于是北洋的人不提议,南方诸省的议员也不提议,这件事居然就这么拖住了。
北洋军队强大,人民党显然不会把北洋当作作战的首选对象。柿子挑软的捏。人民党周围这些南方省份肯定是要首当其冲。南方诸省议员倒也像模像样的搞了几次串联,讨论组建诸省联军共同击破人民党。不过这也就是个讨论而已。且不说联军能不能取得最后胜利,如果人民党还是和前几次战役一样只打一路的话,就江西的地理位置,在人民党覆灭之前肯定得有几个省完蛋。所谓联军,都是希望其他部队出力拼命。自己躲在后头摘果子。而诸省都知道其他省份的心思。这等串联最后只落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也有些年轻的议员提出,让袁世凯带头组建讨伐队伍。这么幼稚的想法被老油条们嗤之以鼻。众人或多或少都看出些北洋与人民党之间的猫腻。若是傻乎乎的奉袁世凯为军事首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这事情也不能这么拖着,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清廷是否延续,在两年后的正式国会召开的时候投票讨论。南方诸省也抱着拖一时算一时的打算。反正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袁世凯自己去定。南方各省都没有出头的打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代表们对这次议会有着如何的满意或者不满,立宪议会终于在各种想法中落下了帷幕。袁世凯选择了被释放的何汝明当作自己的使者。令袁世凯有些惊讶的是,何汝明不仅没有被牢狱之灾吓到,反倒显得充满了活力与干劲。
何汝明自己其实也惊讶于自己的变化,人说哀默大过心死。想抱着那么多的希望挺过牢狱之灾是很难的。何汝明曾经深恨过陈克,不过到了后来他真的想开了。就算是陈克真的告诉何汝明造反的事情,何汝明也绝对不可能站到陈克那边的。一切都是天意,何汝明所对抗不了的天意。
直到被放出来的时候,何汝明很是高兴。然而妹妹的死,让何汝明曾经被压制的一切情绪突然找到了一个对象。何颖嫁给了陈克,陈克不管怎么造反,也把何颖带在身边,始终保护着何颖。何倩嫁给了孙家,孙家却害死了何倩。
何汝明也曾经上门询问过何倩的死因,孙家闭门不见。何汝明自己尽了全力展开调查。调查结果是孙家让朝廷的前来抓捕何倩的人看到了何倩的尸体后,就把何倩火化了。孙家看何汝明用心如此坚定,不得不来了封信。信里头的解释是“何倩染了重病去世,孙家这么处理何倩的后事,是为了方便将骨灰藏起来,以后好入孙家的祖坟。”
看了这封信何汝明断定一定是孙家下的毒手。没有理由,何汝明就这么坚信着。他也发下了一个誓言,一定要亲手让孙家全家死光。为了得到这样的权力和机会,何汝明以一种前所有为的决心和意志开始为北洋效力。充当北洋的使者与陈克交涉就是第一项任务,何汝明带了妻子和两个儿子一起来安徽,也要让骨肉间团聚一次。他以后再也不想见到陈克,来见见自己女儿与外孙女的机会很可能也就这么一次了。
在凤台县停了五天,人民党终于通知何汝明出发。何汝明让妻子和儿子们先回北京。自己一人随着接待人员赶往武汉。冬天的武汉是极度的湿冷。然而翻滚着雾气的武汉长江沿岸却有大批的人在劳动。他们看着身材消瘦,却在荷枪实弹的监工监视下从一大早就开始上工。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何汝明问道。
“大烟鬼。”随行的接待人员带着一种强烈的厌恶情绪说道。
“怎么这么早就开工了呢?”
“想让他们戒烟,就只有一个法子,每天让他们吃饱之后就干活,干重活。累到连抽大烟的想头都没有的地步,这烟瘾才能戒掉。别的什么法子都不管用的。”接待人员的声音里头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宽容。
何汝明只见那群人干活稍慢,立刻就有监工上前呵斥。他们掘开厚厚的泥土,然后用担子挑走。有些人已经干的摇摇晃晃了,监工依旧毫不留情的催逼他们抓紧干。何汝明也不待见大烟鬼,他笑道:“看他们这样子,累死了怎么办?”
“就这点工作也能累死?”接待人员冷笑一声,“陈主席在凤台县的时候,领着我们干的活比这重多了,吃的还不如他们,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活着。戒大烟,要么就活着戒掉,要么就死了之后被抬出去,没什么第三条路可走。”
听着这冷酷无情的话,何汝明一点都不反感,反倒是因为感觉到其中的力量,何汝明忍不住心有戚戚焉的放声大笑起来。
翁婿两人好久未见,见面的时候看着都很热情。却是那种极有礼貌,又极有分寸的热情。
“岳父大人,一路辛苦了。让您受了那么多苦,我这里给您赔礼了。”陈克说完深深做了个揖。
“若不是文青每战必胜,我早就死了。你努力造反,反倒救了我一命。”何汝明一面扶起陈克,一面爽朗的笑道,“我家何颖你照料的很好,她给我说了跟着你学到了好多新文化知识。我这当爹的心里头高兴的很。倒是你要经常回家看看她们母女俩。”
说着话,两人已经坐下,“我这次来,袁项城让我问问文青,议会的结果你想必已经知道。不知文青你有何打算?”
“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也是能等的。中国帝制几千年,你说立刻就推翻,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请回复袁先生,我们不主动动手,不等于别人对我们动手我们不还手。而且帝制推翻之前,我们是不会加入任何政府的。”
“袁项城让我告知文青,他是不会破坏和平的。但是萨镇冰的舰队一直在长江巡游,巡游也就到南京为止。请文青不要想的过多。”
“这个自然。”陈克笑道。
关于袁世凯与人民党之间的谈判已经结束。两人沉默了一阵,何汝明才问道:“袁项城想让我问问,文青准备对南方诸省如何呢?”
陈克坦率答道:“我就是攻打了南方诸省又能如何?他们该不投票还是不会投票。不过请袁先生向南方诸省转告我的态度,民间的生意还是要做的。不能说因为政见上的隔阂苦了百姓的生计。这点请一定告知袁先生。”
“我一定带到。”何汝明点点头。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陈克突然说道:“岳父大人,姑姑的事情……”
“文青,别说这个了。”何汝明举手阻拦陈克继续说下去,“你没把这事告诉我家何颖,我多谢你了。她们名为姑侄感情极好。若是何颖知道此事,我只怕她受不了。”
“岳父大人,这件事也不可能一直这么瞒下去啊。”陈克叹道,“我现在没办法向袁世凯说这件事。就算是说了,北洋也不会因为我的缘故对孙家下手。只怕袁项城也不敢一意孤行。而且我是想把凶手明正典刑的。”
何汝明眼中再也没有装出来的温和,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陈克,“何颖说我妹妹何倩走之前,你也曾百般相劝,为何不强行把何倩留在你这里。”
“姑姑当时一定要走,我怕强行把姑姑留下来,反倒伤了姑姑的清白。而且我万万没想到孙家居然能如此丧心病狂。岳父大人,每次想起此事,我心里头很是难受。”这是陈克的心里话,他绝不能认同何倩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何汝明脸上的怒气一掠而过,他平静的声音里头蕴含这极大的怨毒,“文青,你已经尽力了。我妹妹素来性格刚强,打定主意的事情绝不退缩。文青,我告诉你,这是我何家的事情。既然我妹妹不想留在你这理,那就说明她没有指望过你干任何事。你若是真心觉得难过,你就成全她到底。再也不要过问此事了。你能答应我么?”
“一切全凭岳父大人吩咐。若是岳父大人以后改了主意,也请务必告知我。”陈克回答的很干脆。
送走了何汝明,陈克立刻去与英国代表会面。英国人很体贴的向陈克提出了一个建议,由于两方商业合作很是不错,英国使馆愿意背书,向陈克在英国银行提供一个五十万英镑的信用额度。不过这个额度只限于购买英国商品。这等好事陈克自然不会放过。在这个时候,每多一丁点钱都具有极大的意义。
仿佛是因为1910年春节临近的缘故,好消息成双结对的向陈克这边传来。先是从英国订购的缫丝厂设备运抵根据地。第二天陈克接到了在美国的代表团的电报,试运行成功。美国方面愿意与人民党达成合作协议。由王斌与美国方面协商合同,并且会在签订后给陈克拍电报。
由于人民党派去的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代表团。代表团里头有农业方面的代表。在美国方面的协调下,人民党农业代表团经过考察,签订了购买美国长绒棉种子的合同。人民党代表团向美国派遣留学生的计划也基本敲定。从1911年开始,人民党可以每年向美国工业院校,或者综合性大学的理工专业派遣总数500人的留学生。美国方面表示,这些学校绝对不是野鸡大学,而是美国一系列常春藤大学。
陈克的喜悦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很快就想到。无论是留学生也好,或者是设备也好,这都需要大批大批的钱。根据地现在并没有充足的资金。所有的钱都要靠根据地群众的辛苦劳动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
“赶紧让工业部门开始仿造缫丝设备。”陈克给国防科工委下达了命令。
也就是在1910年的除夕,陈克得到了一个真正的好消息。根据地的工业硫酸与盐酸终于打进了日本市场。日本不仅对这些紧俏商品感兴趣,他们还希望能够进口根据地的铁农具。
“喜忧参半啊。”这是陈克唯一的评价了。

六十 大工业的恐怖(二)
长江上的武汉码头,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站在陈克身边,有点结巴的问道:“……就这么运走了?”
“就这么运走了。”陈克回答的很干脆。
那是一整船的根据地红星牌钢质重犁,货船还不是满的,一部分空着的吨位会到安庆附近拉上一些化工品再走。
“然后银行的钱就是几张纸?”路辉天和陈克一起去签署的协议,只是在几份文件上签字,交易就完成了。看不到真金白银,路辉天心里头很是不安。而且每一笔贸易,银行间的划账,要有手续费的。英国鬼子随随便便就靠这个克扣的钱去。即便陈克给同志们讲述了金融也的作用,路辉天依旧极为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现代银行都这样,英国人给日本背书,我们怕什么。这已经直接划账了。”陈克觉得这挺正常的,“英国人这么强大,因为他们掌握了金融业。咱们现在不得不依靠英国佬的银行进行大宗贸易。”
“为什么咱们不直接和日本做生意?”路辉天作为湖北省委书记,被英国佬中间宰了一刀,心里头对此耿耿于怀。
“因为咱们的银行没有开到日本去。日本人拿张天知道真假的汇票和存款单问咱们要钱,你心里头放心么?”陈克倒是能接受,不接受也没法子。
“这些犁咱们自己用不行么?根据地也需要。”路辉天虽然知道为什么出口,也同意了这笔买卖。可是心里头还是忍不住这种不满。
“我也不想不出口,可是不出口咱们拿什么钱进口呢?等咱们自己能造钢铁厂的设备,那得好几年。而且咱们也计算过,现在这点产量,你做实验都不够。路书记,化悲痛为力量,好好的把自己的工业建设搞好。你要是觉得自己没心情工作,就回想象一下这会儿的心情,立刻就有动力了。”陈克安慰着路辉天。
同志们开始接触现代的商业,也逐渐开始学着用一种全球角度的视野看待局面。这必然是一个过程。身为21世纪的人,陈克觉得能够接受全球化,所谓中国的“衬衫换飞机”也好,或者是更早的苏联的“粮食换机械”,都证明了一件事,对于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社会主义大国,哪怕是暂时接受了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底层。只要这个大国能够通过这个贸易体系不断的积累资金,强化自己的教育和重工业体系。崛起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这个崛起的前提是,赚取的资金是用在国家建设,而不是被资本家给瓜分利润的基础上。如果赚取的资金都继续投在“轻工业”这个看似能够短期盈利的行业中,本国经济完全成了外国大资本的奴隶,拉美诸国的“拉美化”就是前车之鉴。
陈克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坚定支持源自历史的沉淀。从1910到2010这整整一百年间,任何崛起的国家或者地区,无一不是有着重工业的支持。苏联和中国这两个改变了20世纪全球局面的大国,更是在普及教育与重工业发展上下了血本。
路辉天不能接受这种事实的心情陈克完全能理解,陈克自己也曾经对中国居于世界工厂底层的事实相当不满过。直到中国积累突破瓶颈,产生井喷式发展后,才让曾经的艰苦积累看着有了价值。所以陈克笑道:“换个角度,咱们的硫酸,盐酸,最近开始热卖了。生丝产量也上来了。”
路辉天听到了“生丝”这两个字,心里头一震。陈克召开湖北省委会议的时候,非常平静的听了同志们的介绍,不过专门拉着路辉天来码头看,摆明了不是要称赞路辉天工作干得好。“陈主席,你就别提那生丝了。提起来我更难受。”路辉天很是后悔的说道。
根据地的生丝出口量这一年多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根据地从1906年末就开始产业布局,1907年初除了正式开始大规模桑树的种植,也开始进行整体的试生产。有了政府强力扶植和引导,根据地一不缺乏种植桑树的土地,二不缺乏从事桑蚕业的劳动力。缺乏的仅仅是包括投资、培训、产品收购这一整条产业链。安徽土改之后,人民党已经有能力完成这条产业链,生丝产量爆炸性的增长起来。
1908年,根据地就试着销售了1万担生丝。1909年就直接爆发到了10万担。而在1910年,预计能够达到18-22万担。路辉天当阜阳地委书记的时候,在这个桑蚕工作上干的不是很上心。所以每次回想起来,路辉天就悔恨的要命。
而现在的皖南地区书记章瑜,虽然每次都和陈克争吵。可他执行中央的命令也最坚决。英山县一度归皖南管,因为缺乏土地,穷的裤子都穿不上。陈克曾经要求章瑜花大力气在英山县搞桑蚕与茶叶。章瑜二话不讲,在英山县把当地手上有血债的地主豪强几乎满门抄斩,同时强行推动土改。后来一名叫做李寿显的同志当了英山县县委书记,一年多下来,连英山县这么一个穷的要死的地方,1909年也卖出去4000担蚕丝,1000担茶。据说当地群众生活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善。夺取湖北之后,章瑜坚决不肯交出英山县,还是陈克亲自下令,才把英山重新划归湖北。路辉天听说过陈克曾经赞扬李寿显在这一批县长里头能排前五位,亲自去了英山县看了看,他也服气了。
英山因为穷,不到14万人的一个县,竟然提供了一万愿意当兵吃粮的部队兵力。剩下的13万人,在李寿显带领的县委的安排下,人人有活干,村村搞生产。与原先一比,竟然是焕然一新。最神奇的是,李寿显竟然做到了全县剪了辨子。就算是在人民党老根据地里头,也没能达成这样的政绩。
从英山县视察回来,路辉天就下了狠劲,湖北北方靠近长江的地区并不富裕,在安排工作的时候,特别是在桑蚕业上,路辉天是下了大力气的。“我们湖北在桑蚕业发展上这次很重视。”
“千万别一刀切,因地制宜。一个产业是不是适合当地的特点,我们还是要多多调查的。路书记,很多事情不要太急。湖北近期工作还是要以土改为主,没有土改,什么都谈不上。”陈克的想法却与路辉天不太一样。“根据地近期在湖北要投入的钱多的吓人,没有一个稳定的基础,我真的提心吊胆。”
“经济上去了,很多东西都会变化的。”路辉天一直这么认为。
“路辉天同志,我们的一切基础都在土改上。如果没有土改,那么地方上的变化就是给反动地主士绅提供了机会。让他们有钱维持他们的统制。在人民没有理解到生活为什么会变好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就把功劳归给了地主士绅。这对咱们的工作是有害的。”说到这里,陈克终于说出了为什么要路辉天陪着自己到码头的真正原因,“路辉天同志,我看现在的湖北省委的工作方法并不是很理解,我现在想和你谈一下,看看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即便已经做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路辉天并没想到陈克指责的竟然是湖北省委的工作思路。路辉天在省委会议上和同志们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心里头反倒放下了包袱,他回答的很流畅,“陈主席,我们觉得暴力土改在湖北很可能会引发极大的负面作用。现有的兵力还不足以全面铺开建设。而很多生产现在开始推动,我们也必定占据主导的局面。想扎根于基层,就要切入到基层去。根据凤台县的经验,我们现在在湖北灾区的土改推动都很有效。基本上掌握了土改的主导权。不过在其他地区,我们的敌人是宗族势力。湖北农村宗族势力很强。在已经实施土改的地区,我们主导的经济拉动效果很明显,对于没有能够实施土改的地区,我们准备用经济的手段介入,通过经济的影响来逐步控制那些未土改地区,那时候再进行土改阻力更小。”
陈克听的很认真,也听明白了。路辉天他们希望采用温和的施政方式推行人民党在湖北的控制。这也是路辉天与章瑜在革命与执政思路上的不同。章瑜是个正牌军人出身的党委书记,他的作风简单明快,粗暴猛烈。把有血债的地主一杀,接着就派干部们在刺刀的拥护下开始宣传土改。但是章瑜这么做也有其自己的优势。
安徽是人民党打下来的,人民党的军队在民间与影响力本来就很强。因为贫困,群众对于土改的反弹并不强烈。既然种地本来就没太大的收益,改变了土地所有制之后,生活只要能够往好的方向变化,群众吃饱了撑的才会反对土改。而且人民党的干部们那时候很集中,陈克坐镇安徽中央,有经验的干部们都集中在安徽,即便简单粗暴了点,人民群众倒也很能接受。
湖北是个新地区,人民党是靠了强势外部介入才进入湖北的,并没有内部的大批湖北同志加入。中央很担心按照安徽的模式开展工作,湖北会搞成军事镇压。这才派遣了路辉天这样的文官路线干部主持湖北局面。但是陈克觉得路辉天为首的湖北省委,对革命斗争的看法未免太软弱。
“路辉天同志,我们现在取得的所有革命成功,首先建立在旧体制的崩溃上。安徽也好,湖北现在已经完成土改的地区也好,都是水灾摧毁了旧有的体制,在这样激烈的局面下,旧有体制已经无法维持人民群众正常生活,我们才能获得摧枯拉朽一样的获得胜利。我一直认为,在没有完成土改的地区,我们的首要工作是让旧体制崩溃,而不是与他们合作。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的首要工作还是革命,而不是妥协。”
湖北省委里面并非没有这样的观点,实际上以天灾为契机切入地方工作一直是人民党的重要手段。但是路辉天一直认为这手段未免有些太苛烈了。
“陈主席,这不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么。我认为革命首先应该证明其正义性。而后推行开来。是的,利用旧制度无力应对各种局面的条件,让他们崩溃,然后建立全新的体制的确是很快,可是那些地区的群众不就要遭受极大的痛苦和损失。陈主席,你认为人脑袋不是韭菜,割了之后长不出来。坐视其他地区的崩溃,这要多死多少人。”路辉天真的有悲天悯人的态度。
“路辉天同志,我反复强调。不是我们在发动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把整个产业链布局到湖北,除了我们已经完成土改的地区,你觉得那些旧体制依旧存在的地区,收益最多的是群众,还是旧体制里头那些人。你让士绅宗族在这个产业链里头得到了大笔的资金,你觉得这对群众有什么好处?或者你还是准备把旧体制这帮人纳入到新体制里头来么?”陈克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们在几个县开始尝试对旧体制进行改造。陈主席,我们省委也讨论过多次。地主士绅是绝对不肯主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最终靠的是暴力,而不是什么劝说。这点我也绝对支持。”路辉天也挺明白了陈克的想法,对于陈克希望尽快的获得整个基层的控制权,进而快速推动革命与经济建设。但是路辉天在工作中认为,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我们湖北省委希望能够尝试一个全新的方法,就是试试看在旧体制还存在的局面下先通过一些手段来赢取我们人民党的存在基础。就跟咱们搞安徽的人大选举一样。敌人是依旧存在的,但是我们通过争取的方式来团结群众,最后一步步的改变地方上的局面。”
“那么你认为这样的方法需要多久?”陈克并不想一举推倒湖北省委,然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实施工作。根据地如果还是安徽一个省,陈克或许可以这么做,但是现在的四省之地,如果陈克还这么搞,那是要出大事的。不管路辉天个人的观点与陈克如何冲突,但是这些决议是湖北省委的决定,陈克自己就不能违反组织原则,强行改变已经确定的地方方案。面对这样的局面,陈克就必须等待看这些尝试的结果。
“我个人估计,得两到三年。”路辉天回答的很坚定。
“好吧。中央方面马上要在湖北进行极大的投资。在武汉要建立一个重工业基地。现有的产业链条,首先布局在已经完成土改的地区。为了完成这个工作,我准备在湖北待一段。”陈克说的轻描淡写。
路辉天微微抿了抿嘴唇。陈克如果要在湖北待一段,他作为人民党的主席,肯定要全面掌握湖北的工作。按现在陈克的态度,那是要下定决心扭转湖北现在的局面了。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权力要遭到削弱,路辉天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在委屈和不安中竟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无论如何,陈克所在的地方就代表了成功。
而且重工业中心,一直是陈克曾经向人民党的同志们描述的伟大未来的顶点与支柱之一。在武汉建立重工业中心,路辉天真的想亲眼看看那只在纸面上出现的伟大产业。
人民党早期党员普遍对陈克有一个深刻印象,就是陈克特别有钱。包括湖北省省委书记路辉天自己,尽管从理性上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感性上无论如何都扭转不过来。早在上海时代,陈克就是那个总能赚到钱财的那个人。而且这些钱财还特别能以极具表现力的方式得到展现。例如现在依旧在正常营运的上海仁心医学院。那高高的校舍,广大的操场,就让最初跟随陈克的年轻同志很有归属感。
到了凤台县之后,管理“劳动营”的路辉天就发现,无论表面的局面多糟糕,人民党来自上海的资金总能够让人民党不缺乏运输的船只和劳动工具。哪怕口粮只剩了能吃几天的地步,可人民党总是能够能够渡过关口,这口气从未中断过。
路辉天很清楚承认,现在根据地的一切都是劳动人民靠双手生产出来的。可劳动人民靠双手生活了几千年,总是伴随着朝不保夕的饥饿与死亡的威胁。每一次大大小小的动荡都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根据地的群众总是能从威胁中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且向着更好的生活前进。
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陈克总是能够弄到钱,而且把钱变成可以肉眼看得到的东西。仿佛能够点石成金一样,有时候陈克的手腕简直令人感到如同魔术师。某种意义以上,正是陈克给同志们造成了一种印象,革命理论与现实是脱节的。
灾区生产自救变成了夺取根据地主导权的战役物质基础。土改成了兵员征集的基石。劳动力解放首先变成了夺取外省根据地的基础。而整个根据地的统一努力,再次变成了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基础。
尽管高层曾经听过陈克对未来三十年的预期,不过同志们对这预期完全没有弄明白。他们感觉陈克拖着人民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而最终的终点却在同志们的视线和想象力之外。
如果是章瑜这种争论归争论,实践起来反倒按部就班的同志,不管他们心里头怎么想,工作上是没有问题的。而路辉天知道,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同志越来越觉得不适应,该讲理论的时候,陈克推动实践。该进行“救国救民”实践的时候,陈克反倒推行起理论来。这场广大人民党党员切身参与的“人民革命”的真面目是什么?是无情打倒一切国内外的压迫者,还是像陈克这样,与一切国内外压迫者进行合作?每个人的看法都不相同。
所以在湖北,路辉天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实践一次。结果与往常一样,陈克立刻就跳出来阻止了。
“陈主席,我有一个请求。”路辉天忍不住说道。
“路书记,有什么问题?”
看着陈克心事重重的模样,路辉天的话坚定有力,“请这次一定要把我们所有的迷惑都解开之后再离开湖北好不好。”
出乎路辉天的意料之外,陈克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对路辉天进行恨铁不成钢的教育。陈克微微皱着眉头,用一种忧心忡忡的语气说道:“我这次的确是这个打算。”

六十一 大工业的恐怖(三)
英山县县委书记李寿显在武汉的党校图书馆里头翻看着今天的会议大纲,陈克主席最近接掌了湖北的管理,接着就开始把湖北省委与各市各县的书记召集起来开会。
会议提供的文件分为两类,一类是人民党近五年的具体工作总结。一类是这次会议讨论大纲。无疑,具体工作总结引发了绝大多数同志的强烈兴趣。李寿显只慢了一拍,所有的具体工作总结就被霸占去,三四个同志紧紧挨在一起看一本总结。再也插不进脑袋进。无奈之下,李寿显只能拿了讨论大纲看起来。
“什么是人民革命”,“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纲领”。这些极为理论化的总结的确让很多同志提不起兴趣。与其费劲心思读这些,倒不如会议上听陈克主席讲更来的轻松。
李寿显又环视了图书馆大阅读室一眼,凡是人头攒动的地方无疑都是阅读具体工作总结的同志,大概八成的同志都在看这些。大约两成的同志都是皱着眉头一个人埋头阅读,读的内容无疑都是理论讲座。
李寿显随手翻开拿到的“理论讨论”册子,一句话就跳进了他的眼帘。倒不是这句话位置如何醒目,而是手册上用划红线的方式强调标出,“当前,无论是经济研究还是经济建设,都带注意一种不够科学的倾向,即过分注重生产力而忽视生产关系研究和建设。这种倾向在当前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很容易滋生出唯生产力发展的错误概念,我们人民党的发展,绝不是简单的生产力堆砌,而是需要以整体研究探讨的方式进行建设……”
陈克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相当严肃,李寿显对此印象深刻。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位阅读者,却在旁边写了一句批注“先验论?!”大大的问号与感叹号应该是在表示怀疑与不满。不满的对象是写这段话的陈克,还是有“唯生产力倾向”的同志,这就不得而知了。
李寿显认为自己的理论知识很不扎实,对于这些敢摆明旗号批评别的同志,他从心里头有些羡慕。李寿显家算是殷实中农,读过点书。水灾导致李寿显家破人亡之后,反倒是在人民党这里受到了强制性教育。到现在,李寿显也算是能读能写能算,可早些年那点子古文教育早就被人民党的现代汉语教育全面压倒。让他写大白话还行,却实在是做不到以这种简短的内容发表总结性发言。
翻开了自己厚厚的笔记本,李寿显终于找到了“先验论”这个词。后面是李寿显抄写的解释。“先验论:唯心主义认识论的一种表现形式。同唯物主义反映论根本对立。认为人的知识是先于感觉经验、先于社会实践的东西,是先天就有的。亦称先验主义、唯心主义先验论。”一面默默读着这段文字,李寿显绞尽脑汁的回想是在哪节课上学到的这些知识,讲课的老师到底是怎么阐述这个内容了。想了好一阵,李寿显才会想起是安徽省委书记齐会深讲的这节课。里面对复杂的唯心唯物主义进行了分析。
“这些有学问的同志就是不一样。”李寿显忍不住叹道。
陈克主席以“干部培训”召集湖北同志们开会的时候,李寿显万万没想到局面竟然会变成现在。本来是湖北的会议,竟然开成了人民党全国党代会。各省党代表齐聚武汉。这次一种三次全会可不是像以往一样,主要是进行工作安排和相关讨论。在陈克主席带领下,从近六万人民党党员以及预备党员中选出来的1200多名代表进行的是一次意识形态的讨论会议。
这次会议可不是以往那样光听报告,所有代表都要参与讨论,从逻辑上接受社会主义制度以及人民革命的概念。除了学习和社会实践之外,就是分组讨论。李寿显心里头一直牵挂着县里的工作,觉得听完工作安排之后就可以回去继续工作。没想到陈克主席发了话,这次讨论不完,谁也别想回去。
陈主席既然发了话,大家一开始都觉得赶紧开完会,赶紧回去工作。于是讨论倒还真的很积极。结果在几次大会小会的讨论之后,连自认为对“高深”政治理念没有概念的李寿显都发现,党内在很多理念上反对陈克主席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多。
人民党以前也有好多次大大小小的培训,很多概念与共识都是有的。例如推翻帝制,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实现人民民主专政,这些概念在人民党当中都是毫无争议的内容。
能当选为党代表的,都是实践经验相当丰富的同志。在具体工作和理论阐述的内容,很多都是依附在工作安排中进行的。大家当时一听很有道理,针对具体工作也很有效。不过工作干完之后,这些理论还是多大程度上被同志们记得,而且在其他工作中继续应用的,这就千差万别。
李寿显自认为自己不够聪明,每次有时间就反复读那些文件。试图将其与群众工作结合起来,成效是有一些。这次会议上,他听了发言之后,感觉不少同志不仅没有把工作与发动群众结合起来,甚至有人是主张反其道行之。他们的态度不仅不要发动群众,甚至主张限制群众,而采取人民党单方面绝对领导的模式。这些同志拿出了种种例证,证明这种方式最有效率,在扫荡敌人方面也是最彻底的。
既然有抱持这种态度的同志,自然也有另外一派,认为只要能够保持人民党的主导局面,暂时认同现在地方上的局面,甚至将士绅与地主归于“可以暂时全面合作”的一股力量。以迅速推进人民党在四省全面掌权的目标。
会议上,陈克主席同时批评持这两种态度的同志。各方从理论到实践来了一次大辩论。最后陈克主席不得不要求所有同志都要在会议上进行工作汇报,汇报会上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同时对“中国各阶级的现状”一文进行讨论分析。
原本很多同志以为五六天就能完成的会议,转眼间就超过了大家的预期。陈克主席不仅没有放大家回去的意思,更是以党校名义召集了十分之一的党员与预备党员进入党校培训。原本1200人的会议转眼就成了6000人的学习兼开会。陈克主席亲自担任党校校长,安徽省委书记齐会深担任副校长。
这次可就不仅仅是党的章程问题,党校首先就强调了组织纪律。陈克主席要求建立“钢铁一样的纪律”。包括各种例会、临时会议的组织方式。各个职位上同志们负责的工作分工,对党组织内部的审查,汇报制度。包括各种责任追究制度。出了问题,到底哪个部门需要负责。
这些组织章程原本就有,这次不过是通过讨论进行了一次细化和完善。所有内容都要党校各级党组织进行讨论与培训。每个党小组都要对这些的工作岗位进行了解。除了口试还要笔试。这些还算好,包括李寿显在内的大部分同志们觉得麻烦归麻烦,但是这么做也是经过不少证明的。分工明确,责任到位,对工作还是大有好处的。
第一个尖锐矛盾爆发在“检举”上。公布的“党员检举条例”中要求,所有党员都有检举党内不良举动的义务。检举不分亲疏,所有党员一定要抱持着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对违反党组织纪律的言行进行公开和私下检举。
“这不就是告密么?”党校里头彻底炸了锅。批评和自我批评是一回事,但是检举揭发则是另外一码事。前者是一个工作商讨问题,自己不说,或者被同志们批评的时候脸皮厚点,这就熬过去了。即便如此,公开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中间反目为仇的同志也不是仅仅一个两个。但是后者在这个时代那就是打黑枪的事情。
本来完善组织构架,明确责任分工就让不少同志心里头很是不满。很多同志羡慕的就是陈克大权在握,挥洒自如的风采,责任分工直接让这种可能化作泡影。而公开与私下的检举,更让位于领导地位的同志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因为这种检举是面对“纪检委”,由于现在到处都缺乏干部,纪检委的人手不足,有不少年轻干部进入纪检委工作。老干部们也未必看得起这些同志。如果只是因为进入了纪检委,就让新干部凌驾老干部之上,这可不是老干部们愿意看到的局面。
而且党员当中很多都是新党员,对于人民党的认识不足。更没有受过严格的纪律约束,“江湖气”很重,这种种问题纠缠在一起,以“反对私下检举,要求公开批评和自我批评”为释放口,党校里头好些同志闹了起来。
李寿显平素里不爱拉帮结派,他一贯很认同陈克的主张。所以暂时没有人拉李寿显加入这股闹腾的力量中。不过想起现在的局面,李寿显心里头也感觉很是不安。

六十二 大工业的恐怖(四)
“陈主席,兄弟们……,同志们情绪激动,这党内团结还要不要了?”庞梓现在是第五军骑兵旅的旅长,也算是高级干部。闹情绪的同志当中,山东方面的“好汉”不在少数。庞梓也是被推出来替兄弟们说话的。
“庞大哥,你和陈主席早就认识,你得替大家出来说话啊。”
“是啊,军队若是庞大哥、武大哥、柴大哥来主持,说什么我们都认。可是那些鸟人背后殿黑砖,谁都都挺不住。你得帮大伙。”
在兄弟们的请求下,庞梓不得不出头。
庞梓心里头对军队政委们也早些怒气,这帮人打仗还行,一起办事也能服众。可是一讲起道理来那可是六亲不认,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兄弟们也是要领兵打仗的,不能削了兄弟们的面子。庞梓也是抱着一种悲壮的心情公开发言的。
这话说完,庞梓立刻见到其他的高级党员干部们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庞梓立刻就怯了。在山东部队里头,柴庆国与陈天华是领导。武星辰虽然地位高,人民党开始整编山东根据地之后,他始终不再爱公开说话。偶尔说几句,从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一切服从党的指挥”。这道理是没错的,可是上头管的太严,庞梓心里头真的不服气。
“这个问题问的好。我们今天就专门来谈一谈封建主义思想。”陈克一点都不生气,现在必须让大家说话,说真话,说心里话。他去年大半年在根据地到处走,目的就是看看地方上的同志们在干什么,会说什么。如果没有这些实际调查,陈克也不敢贸然的开这么大的会。
“封建主义的特点之一,就是权力的分配。理论上,某个核心掌握了全部权力。然后通过一套体系,把权力分给周围的人。为什么要分权,因为一个人管理不了国家,所以权力只能通过分封的模式来由其他人和集团来掌握。但是权力的归属,却是属于核心权力者的。咱们中国的皇帝制度历史悠久,大家很容易理解……”
陈克讲述的很耐心,毛爷爷一直要求革命与中国国情相结合,反对生搬硬套。那么首先理解中国国情就是第一要务。作为一名穿越者,陈克的最大优势就是“置身事外”。1910年这个时代,对陈克是毫无联系的一个时空。他可以完全用局外人的眼光来分析这个时代。
封建主义在1910年这个时代是思想主流,无数人的根据自己的定位,希望在整套体系里头获取“领主”的地位。不管是大领主还是小领主,都要把权力给固化。试图把权力和资本变成自己拥有的东西。即便做不到万古长存,最好也能公侯世代。做到做不到那是外界的决定,从内心角度来说,大家的本能追求都一样。
希望权力通过封建分封的方式,决绝任何监督与制约,以小集团占有固化的权力,这是党内山头主义的起点。陈克一点都不避讳这些东西,他把前前后后讲的很透彻。一个共产主义性质的政党,如果在党内这种基础理论建设上说瞎话,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在陈克讲述封建主义的过程中,庞梓已经明白陈克在说什么。他的脸开始一阵阵的发烧,被人指出内心不敢说出来的话,这滋味可不好受。
“同志们,现阶段,我们人民党就是一个大工业化的政党。大工业化的特点之一,就是种种的看似没有关联的部门,实际上都是整个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而我们推行的社会主义制度,就是决定这个国家机器到底是什么性质。国家机器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谁是中国的统制阶级,劳动人民才是统治阶级,这个立场不能错。我们人民党不是统治阶级,我们是广大劳动人民的革命先锋队,我们自己本身就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是人民把权力交给我们,而不是我们自己创立了一个权力传承体系,再把权力层层转发。”
在这个问题上,陈克已经和中央高层进行了持久的讨论,不管争论有多艰苦,陈克也一定要把这个概念贯彻下去。
“什么叫做党内团结,党内团结是同心同德的去完成工作。而不是沆瀣一气、和光同尘。如果把监察检举工作当成了一种找别扭,当成了别人在挑战自己的个人利益,那当然是不肯接受监督的。而且不愿意接受监察的同志,有没有一种不相信组织的想法么?好像有人一告状,组织上就不能明辨是非了,被检举的同志就要受委屈,就要被诬告。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正确?其他人都是王八蛋?庞梓同志,你觉得呢?”
庞梓已经不敢说话了,其实庞梓讨厌的是自己被别人检举揭发。平素里跑来他这里告黑状,殿黑砖的绝不是一个两个。就是看到了不少很过分的事情,庞梓才真心害怕别人对自己也这么干。可他也没办法把这些公开说出来,那庞梓不就成了他自己推讨厌的告黑状的人了么?
“为什么这次要开这么大的会,我不认为这次会议就能一劳永逸的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大家都希望一劳永逸,但是这不现实。那么我就要在这次会议上和同志们达成一个共识,世界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同志们认同么?”陈克用一种持久战的态度问道。
没人不认同,所有人表示了对这个基本观点的同意。
“同志们,我们再分析一下我们到现在为止的成功。我说过很多次,不是人民党要搞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咱们的成功,都是需要革命的人民群众遇到了人民党之后,我们两边结合在一起。然后才有今天的局面。我们与群众的结合,是通过走群众路线,是通过细致深刻的群众工作来完成的。并不是我们这些人站在那里振臂一挥,群众们蜂拥而来簇拥在我们周围。大家都干了这么多具体工作,时间也没经过太久,我问一下,哪次工作的开端不是我们去找群众,通过工作希望得到群众的支持。哪次工作的开端是群众们自发的找到我们,要求我们支持群众去解决社会问题的?”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承认陈克说的对,不过还是有相当的一部分高级干部心里头不能接受这个概念。如果一切力量都是来自群众的,那么人民党的努力到底算什么?辛勤的汗水,热血与生命,大家做出的无数奉献与牺牲到底算什么?
如果不是陈克自己就是人民党中奉献最多的那个人,如果不是陈克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党,献给了人民,只怕已经有人就要当众质问了。
“同志们,大家有什么想法就直说。我不欺瞒大家,在决定革命之前,我也觉得我应该得到一切,我应该拥有一切,我应该掌管一切。这种想法不丢人。这是人的生物性决定的事情,大家会本能的这么看待世界,这种态度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不仅仅有自己的生物性,我们还有自己的社会性,从生物意义上,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在社会意义上,个人价值是社会来定义的。也就是马克思说过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在于同志们的讨论中,陈克觉得自己的理论水平还真的提高了不少,如果是以前,陈克必然沾沾自喜,现在他早就没有这种念头了。能从社会意义上看待自己之后,那就能看到整个社会的洪流毫不停歇的向前奔涌。如果不能奋勇向前,被淘汰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人民党已经踩上了节点,如果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那一切都要完蛋。
陈克忍不住想起了高铁事故之后,有些公知的病态呻吟,“中国,请停下你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等一等你的灵魂,等一等你的道德,等一等你的良知!”
奋勇向前必然遇到问题,必然会经历痛不欲生的经历。正是遇到了这些,才必须更加前进,更加发展。如果停下了步伐,所谓的“道德与良知”不仅不会被竖立起来,反倒会全面陷入停滞与崩溃。
不管知道前面会有何种艰难险阻,会有怎么样的惊涛骇浪。不管让同志们亲眼看到这个世界的现实有多艰难,多痛苦。陈克都要把人民党拖进大工业时代。陈克已经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决心。他坚信,这是自己的使命,这就是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高层还是相对好说服的,因为大家经历的更多,见识的更多。大家最大的疑惑并非理论,反倒是陈克实践这些理论的方法。人民党正在开启的大工业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每个人应该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进入这个工业时代,逐渐成了讨论的主要内容。
路辉天知道陈克对自己“放了一马”的,如果陈克愿意,大可以“批判路辉天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为由头来召开这次会议。实际上经过这么久的讨论,已经有人明里暗里提出这个观点了。路辉天绝不是一个受气包类型的人,作为人民党的元老之一,路辉天也有自己的支持者。哪怕陈克在人民党内拥有无与伦比的地位,只要陈克没有领头批判路辉天,其他人也动不了路辉天分毫。路辉天之所以没有对那些反对自己的同志直接发生冲突,完全是因为陈克一如既往的坦荡与诚恳。既然陈克愿意用这种讨论的方式解决路线分歧,路辉天也愿意用同样的方式来进行讨论。
当庞梓提出“团结同志”的问题,路辉天忽然明白过来,陈克才是真正的在团结同志,庞梓那种以小集团或者个人利益为目标的“团结”,完全是搞“沆瀣一气”。
经过这么久的探讨,路辉天某种意义上被陈克说服了。不过他怎么都接受不了陈克主推的大工业概念。仅仅去想象一下陈克所讲述的大工业时代,路辉天就会感到眩晕。那是把中国乃至世界尽收眼底,以一种全局观的角度来安排眼前的具体工作,这之间的巨大差距让这个青年感到了畏惧。
为了实现这种大工业化体制下的革命,有些革命手段之冷酷无情,令路辉天真心的感到颤栗。以湖北公安厅厅长林深河为例,在武汉整顿过程中,这个同志十分出人意料的得到了陈克的欣赏与支持。其手法之深思熟虑,以及狠辣果断,路辉天觉得完全不能接受。
对林深河这名同志,路辉天除了政治上的分歧之外,对他的人品也有深刻的反对。人民党里头都知道林深河拐骗了外国巡捕的老婆。最后通过人民党的法院判决了这桩离婚案。
涉外离婚案牵扯极大,也就是人民党现在兵强马壮,洋鬼子不敢动手。即便如此,横鼻子竖眼的洋鬼子在人民党的法庭上也表现的颇为嚣张。同来的一伙洋鬼子甚至敢在人民党的法庭上挥舞手枪。直到被法警用警棍和步枪枪托一通暴打之后,这群人才算是老实了。有军事暴力作为基础,加上的确是公正的法庭审判。洋鬼子的领事团承认这桩离婚案合法。总算是表面上平息了纷争。
正因为对上了洋人,大家也愿意不情不愿的支持林深河。否则的话,一个诱拐别人老婆的家伙,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对别人的冷嘲热讽,林深河一点都没反应。他还是继续干自己公安厅的工作。现在的林深河正在党校里头给各地负责公安工作的同志讲课呢。
“对于各地的黄赌毒,以及黑帮势力,我们必须要铲除。不管这些人自称自己是什么会党、帮派,说自己如何如何的主持正义,讲求天理。这都是瞎话,没有钱这帮人图什么?他们追求地位的目的也是为了钱。站在咱们人民党的新制度角度去看,这些人都是反对政府的组织。是需要予以取缔和消灭的。”大帅哥林深河在讲台上说的很流畅。
参加这次培训教育的同志都是党员兼干部,所以政治教育与干部教育暂时混在一起。林深河就负责公安干部内容培训。
“劳动才是我们人民党建设的新秩序中的唯一衡量标准。凡是劳动者,我们都要支持,帮助。凡是剥削者,那就必须予以清除。到底是站在广大劳动人民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剥削阶级的有钱人立场上,决定了对待地方势力的态度。特别是在公安系统这种部门,更是容易看清楚问题。维护法制是一个问题,维护剥削制度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和不少同志对林深河的看法不同,林深河说的都是他自己的真心感悟。当他刚到根据地的时候,他选择了能够活下去的最佳方式——“追随陈克的步伐”。在这次婚姻纠纷当中,林深河是与这位已婚女士真心相爱。他才要不顾一切甘冒大险要与这位女士正式在一起。哪怕是投身造反的人民党,林深河也在所不惜。
原本他以为自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原本是很容易想象的。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一个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是难以活下去的,更别说带着一个令人瞩目的洋女人。那可是连私奔逃亡都无比困难的。没有人会庇护林深河,出卖林深河得到的好处,与庇护林深河要付出的代价。任何正常人都会高高兴兴的抛弃林深河。正因为如此,林深河必须理解陈克,必须正确理解陈克对林深河的要求。如果连造反者的队伍中都容不下林深河,林深河只有和自己的爱人一起自杀的结局。
陈克对林深河的要求很简单,老老实实做一个劳动者,干好自己的革命工作。这种宽容的要求一开始甚至让林深河觉得陈克有什么巨大的阴谋诡计。可经历了这几年的工作,林深河发现,这是陈克的唯一要求。只要林深河愿意老老实实做一个劳动者,革命队伍就会再给林深河与他的爱人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上海当过巡捕的林深河知道,现在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没有犯错的劳动人民尚且难以求得生活。这残酷的时代更不可能给林深河这种犯了大错的人生存下去的机会。明白了自己终于得到重新做人的机会之后,林深河是以一种狂喜与狂热的态度投身革命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革命,林深河真心认为,婚姻自由,以劳动而不是剥削地位来决定社会成员价值的社会是一种绝对的正义。他愿意为这个革命事业倾尽全力。当人民党的法庭判决了离婚。而民政部门给林深河发放了正式结婚证书之后,他更是如此认为。
“同志们很容易会被帮会和会党维持秩序的假象所蒙蔽,这些组织维持的是对他们有利的秩序。这个秩序掩盖的是赤裸裸的剥削。”在上海这么久,林深河对帮会的那套熟的不能再熟。
“这些人是靠垄断劳动机会的方式来控制地方上的经济。我以船帮为例。一方面,他们不允许劳动者自由参与码头搬运。造成了搬运行业岗位稀缺的局面。船帮利用这个岗位稀缺的情况肆意压低搬运工人的报酬。另一方面,他们控制了卸货交易后,也不向需要装卸的货船提供卸货服务的方式来提高装卸价格。这中间的差价都被他们给捞走。其结果是一面是大量的船只无法装运,一面是很多人找不到搬运的工作。不打掉他们,这港口秩序就无法得到理顺。”
很多同志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伎俩,一时竟然明白不了其中的原理。林深河在黑板上写上“供求关系”,然后围绕供求关系把各个力量一一写明阐述。听明白了林深河的讲述,公安的同志们义愤填膺。
“这不是欺负人么!”
“这些人都是混蛋啊!”
举起手让同志们静一静,林深河冷冷的笑道:“大家要知道,这些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可是什么都敢干的。什么老乡啊,什么意气啊。在这些帮派里头,越是不干活的,越是把这些吹嘘的震天响。我就以武汉来讲,原本五个大帮会垄断了码头,能长期从事搬运业的有不到一千人。其中两百人都是基本不干活的。每个搬运人员每天收入不到两百文钱。每天都要上交三十文到五十文的贡钱。打临工的,也有长期的一千多人,这些人就被剥削的更惨,干一天挣不到一百文。而且几乎每天都有打架斗殴,三五天就要死人。打掉了各个帮派之后,正式在咱们组织的搬运工会注册的一线搬运工人数量就增加到了三千人。大家没有任何贡钱。孩子们也能上学,包括他们的家属,我们也尽量给安排了工作。那么该不该打掉这些帮会,我觉得不需要再向同志们解释了吧。”
学员们目光坚定的连连点头,“没错,这些坏人是一定要打掉的。”
“不把这些人彻底消灭,那就没有广大劳动人民的朗朗乾坤。所以无论他们伪装的多巧妙,说的多可怜,对于掌权的人奉承的多殷勤。大家都不要被他们给骗了。他们试图来收买咱们的每一文钱都是从劳动人民身上剥削来的,他们自己绝对不会去劳动。如果我们人民党允许他们这种组织存在,纵容这种组织按照这种模式运营。那我们就是在向劳动人民犯罪。我们自己就是劳动人民的敌人。身为一名人民党党员,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讲完了帮会整体的内容,林深河就带领同志们去实地考察。考察除了对港口,货运行业的考察,还有一些诉苦会的安排。听那些深受其害的搬运工人亲自讲述以前的经历,比什么政治课都更有说服力。
大队人马刚出了教室,就见到另外一帮人拉着车子也往这边走。这帮人里头各种级别的党员都有从高级干部到预备党员,为首的是陈克。队伍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车子比较特别,因为顺风的缘故,一股屎尿味从车上散发出来。
党校不仅是讲课,还有诸多劳动,例如掏粪。这是完全按人头来进行的,不管你排早排晚,都得干。掏粪还不仅仅是党校,周边的居民区的厕所以及道路两边的公共厕所也在劳动范围内。陈克早就说的明白,如果觉得包括掏粪在内的劳动是件丢人事,大家就可以立刻离开人民党。不用来革命了。人民党不接受认为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
听理论的话,大家都承认陈克主席说的有道理,但是陈克主席态度平静坦然的带着队伍去掏粪这个事实,的确给了很多人深刻的震动。两支队都是行色匆匆,沿着各自的轨道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在党校外面,好几双警觉的眼睛盯着人民党的党校。人民党大规模集结这件事本来就是极为异常的。这到底是要准备战争?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图谋?武汉领事团与北洋都极为在意。武汉领事团距离很近,即便这消息再“神奇”,也方便核对。对北洋的密探来说,校园里头的训练就不说了。人民党的干部们扫马路,掏粪坑,这实在是超出他们想象力之外的东西。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发疯了么?
而陈克拉着粪车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密探们甚至认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但是尾行的结果更让这帮人想把眼睛瞪瞎。在当今中国地位仅次于袁世凯的陈克,拿了长柄粪勺认认真真的从普通的公共厕所里头掏粪。密探们不敢靠近,他们全部认为,这仅仅是一个长相很像陈克的人,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陈克。
所以,无论是北洋还是领事团,都没有得到相关的任何汇报。

六十三 大工业的恐怖(五)
武汉的码头极为繁忙。作为水路交通枢纽,江汉线的物资运到长江以北后,需要用船运到南岸。往返于长江之上的船只也带来了滚滚商机。这是人民党掌握的最大城市,也是GDP仅此上海的全国第二大城市。人民党是靠了水灾时期接管武汉的,外国领事团一度认为人民党一群土包子土匪们绝对管理不了武汉。结果这群到处刷标语,能够熟练应用汉字的“土匪们”给外国使团狠狠的上了一课。
洋鬼子能够看到的是,除了救灾之外,“土匪们”用武器逼着各级官员在现场讲述贸易流通方式,一面听,一面记录。除了威逼官员之外,他们也到处打听。就在洋鬼子觉得人民党黔驴技穷的时候,这个组织就开始管理营运起武汉的商贸来。
洋鬼子对那位年轻的叛匪首领何足道印象深刻,他也能说些外语。二十刚出头,年轻有些过份。何足道不仅管住了在水灾中一片混乱的武汉,甚至极有章法的要求与外国领事团进行政务交接。自打那时候开始,外国领事团才明白,和他们打交道的人民党绝非是一般的土匪,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而另外一支警察部队开始进驻武汉之后,另一个稍有点名气的名字进入了领事团的视线。洋巡捕被中国人拐了老婆,这也算是件很大的事情。而人民党警察部队的头子就是“有点传奇色彩”的前上海巡捕房巡捕林深河。
林深河是负责公共安全部门,在他的铁腕治理下,武汉的治安也好了很多。而且各国使馆团都发现了一个在全世界极为罕见,在中国闻所未闻的事情。人民党的海关人员居然不收贿赂。在和英国进行的关税谈判中,英国人当然不肯把税金交出来。人民党也不强逼,但是他们在所有海关里头根据现有的人员,一对三的配备了自己的人员。他们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很快就掌握了满清海关的知识。并且准确掌握了英国人手中控制的税金额度。
已经落入了英国人手中的那笔税金,英国人自然不会拿出来。人民党却要求英国人把接下来收到的税金交给人民党。庚子赔款是靠海关税金作为抵押的。各国使团当然不愿意,不愿意的话,双方就在这里软磨硬扛,人民党的表现让各国使团实在是无法抵抗。想骗人民党骗不了,而且数万军队也不是武汉领事团能够抵抗的。
在人民党愿意大量进口各国的商品之后,英法德美四国同意了人民党的要求。俄国与日本等国虽然不满意,不过他们也插手不了人民党在武汉的行动。加上中国局势巨变,这笔关税的钱终于掌握在了人民党手中。
1908年水灾让武汉三镇变成了一片泽国,而且粮食颗粒无收。人民党软硬兼施,把武汉土地给国有化了。主干道是八车道,最窄的道路也是四车道。整座城市在森严的布局下开始重建。
林深河带领党校的同志们考察完了码头,第二天就开始考察民政工作。作为21世纪的穿越者,陈克对于城市规划自然有自己的心得。临江的自然是进出口商贸区,留了好大的地界。而居住区里头,每一个小区都按照人口有自己的完整社会配套。邮局、学校、医院、商铺,当然也缺不了警察局。这是分局而不是派出所概念。治安室很密,主管各个街道治安问题。
分局兼具了户籍,临时居住,各种刑事民事警队,一系列的功能统统集于分局管辖范围。户口本就是武汉居民们拿到的人民党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
林深河进了汉阳长江路分局的时候,这里的热闹实在是令县城来的同志感到一阵窒息。人真多啊。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坐在地上放声嚎哭的中年男子。周围的民警正试图劝说。看到林深河带着大队人马过来,民警们立刻向林深河敬礼。
“怎么回事?”林深河一面回礼,一面问道。
“这位居民的户口本丢了。”民警无奈的说道。
户口本一丢,就意味着没了人民党承认的身份。没了这个身份,无论是申请住房,还是办粮本。都成了大问题。所谓不破不立,人民党对武汉的态度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既然已经从武汉这只能下金蛋的鸡身上得到了大量税收,人民党也不吝于进行比较大的投资。
人民党在安徽积累了充分的建筑经验,现在的武汉住宅区里头统统是三层红砖公寓楼房,每套公寓房都有通自来水,自带厨房与卫生间。凡是愿意接受这户口本的,就能申请住房,申请粮本,申请孩子入学。实在是好处多多。
码头工人愿意加入工会,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加入工会之后,这一系列的待遇工会就给你代办了。特别是靠劳力为生的苦哈哈们,住草棚,有上顿没下顿的。突然能住进带玻璃窗的小楼,这得上辈子积多少德才行啊。那可是红砖小洋楼,洋鬼子才能住的地方。即便是单身职工一个人只有15平方,这也是绝对值得的。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劳动者有住处有衣食。”这样的宣传立刻就落到了实处。至少林深河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路辉天对暴力推行全面土改犹豫的原因。如果能够靠行政与财政手段就能解决问题,暴力土改遭到的那么多抵抗与困难就能省去。
林深河本人倒是在湖北省委党委会上旗帜鲜明反对的这种观点,武汉靠的是从周边省份商贸中吸血才能有如此规模的资金投入。作为公共安全的负责人,林深河坚定的支持尽快完成全面土改,建立起基层组织,实施严厉的城乡二元制。在这个乱世中,必须牢牢的掌握住根据地四省之地。如果做不到这些,就无法有效发挥人民党的力量。搞建设,很难,搞破坏,那可就太容易了。如果不能进行有效的管理,那就是对党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劳动人民的不负责任。
看着嚎啕大哭的男子可怜模样,林深河差点脱口而出,“按规定补办吧。”
不过这个冲动只是一瞬,林深河沉声问道:“咱么丢的?”
“他说他也不知道,就这么要我们给他补办。没问清,他就开始哭。”面对林深河,民警回答的很小心。
“让他这么哭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把他带进去询问。”林深河回答的很果断。公安机关首先就是要维持秩序,自己的秩序若是都被搅乱了,那算什么?
说完这些之后,林深河高声问道:“今天值班的前台负责人员在哪里?”
民警们互相看了几眼,有人答道:“副局长出去了。”
“局长呢?”林深河刚问完就想起,局长正在党校参加培训。
“局长和副局长一起出去了。”民警们的声音不太高。
“保卫科科长呢?”林深河真的感到很意外。
“几位领导一起出去给大家看房子了。”总算是有同志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公安机关分房,分到了九个小区。这的确是件高兴事,问题是一个人都不留,这也未免太激动了吧。林深河无奈的想。
对着前来参观的干部,林深河笑道:“来,大家帮帮忙,把这位市民给带进去。”
见一群年轻小伙子冲自己逼过来,可是把地上的这位中年给吓坏了。不过他是根本抵抗不了这些军队出身的警察干部的。两名警察干部从左右抓住地上中年人的手臂,在民警的带领下,连架带拽的就把这位给拖进了分局里头的会议室。
前来办事的群众们看着这干净利落的处置,有些人幸灾乐祸,有些人面露一丝畏惧。
“这位同志,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分局是给市民解决问题的场所,不是让人来闹事的场所。不管是谁,都不能扰乱社会秩序。”交代完工作,林深河与其他同志一起进了审讯室。
黑压压的一群人围观一个人,这股子劲头把中年人吓得低声哭泣。林深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头。如果是来办事的,哪怕是补办户口本这件大事,就更不该这么一副模样。
问话进行的过程中,这位更是破绽百出,不要说经验丰富的林深河,其他的一些公干干部也都听出了端倪。已经有人跃跃欲试的试图插嘴。被林深河一瞪,他们才好不容易憋住了显摆一把的冲动。
把事情从都到尾的问完。林深河现让人把这位中年带去审问室。这才问道:“同志们有什么看法。”
“这人没说实话。”
“他先说了三天前没找到,又说昨天丢了。不合逻辑。”
“嗯?”听了这话,立刻就有人开始去翻看询问记录。
“这家伙不会是骗子吧?”已经有人试图下结论。
等同志们乱糟糟的说了一圈,林深河这才打断了开始无序发散的各种讨论乃至争论。“同志们,有人说要相信群众,有人说不要相信群众。这两种说法都各有各的支持理论,我认为作为公安机关,作为维护社会秩序的机关,我们要相信的是事实。怎么看到事实,我认为《实践论》里面说的非常清楚。谁来把这段叙述一下。”
警察干部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最后一位政委出身的干部说道:“认识的过程,第一步,是开始接触外界事情,属于感觉的阶段。第二步,是综合感觉的材料加以整理和改造,属于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阶段。只有感觉的材料十分丰富(不是零碎不全)和合于实际(不是错觉),才能根据这样的材料造出正确的概念和论理来。”
这段话背诵完,同志们有些已经开始明白,有些还有些莫名其妙。
林深河也没有让大家打哑谜的想法,他直截了当的解释道:“同志们,对于任何一个案件,询问就是开始接触外部事务,在这个过程当中,大家不能打断被询问者的陈述。如果打断了,那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引导。这对收集原始材料很不利。而且你在打断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有了主观看法。别人发生的事情,你用你的主观去想象,那就很容易生出不合实际的错觉。如果是完全靠自己的主观想象,是不可能得出正确的判断和推理的。”
中间试图打断那位中年人说话的同志已经忍不住羞红了脸。
“第二,在办案过程中,我要求你们不要记录完口供之后立刻就开始询问。先把口供再研究一遍。看看其中的逻辑有没有问题,陈述的内容上是不是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接着再进行二次询问,把这些疑点给弄清楚。在这之后,再看看口供。记住,这两次询问中,不要去引导别人说话,要去听他们自己说什么。这才是认识事情本身的途径。”
说完这些之后,林深河扫视了一圈。他看得出,有些同志已经听明白了这些话,正在反思。有些则没有明白,还有一些则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到这次学习上,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人的反应上。或者还有少数几个干脆随声附和,引起林深河的注意,试图证明自己比别人强。
结合了平素学习期间的表现,林深河已经开始在心中圈定哪些同志可以进入更高级别的培训班,哪些同志还需要继续针对性的教育。而还有一部分人,则是需要清理出队伍的。
不仅仅是公共安全部门,人民党党校的各个部门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着工作,不管参与这次培训的同志们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陈克选拔出来的各个门类的教师,检查,以及从同志们的思想汇报,以及各种党组织生活会议中的评判,纷纷汇集起来。
“我叫白乌鸦,我已经准备好了。”站在拓展训练背摔项目第三级四米高台子上的同志,双脚脚尖站在台子边缘,背对大家高声喊道。
“我们也准备好了,请相信我们!”台子下面的同志也高声应道。
这个给自己起名白乌鸦的同志还记得在更低的头一层,一位起名活财神的中年同志,身体几乎呈现锐角,屁股向前落了下来。白乌鸦同志的手臂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所以他尽量把自己身体挺直,屁股收紧,以尽可能笔直的形态,直挺挺的空荡荡的后方倒去。
一个四米高的翻越项目木栏前,身材最魁梧的同志在最下面,他奋力拽住一个个头最高同志的双腿。两个同志骑坐在木栏最上头,用尽了吃奶的劲往上拽着下头的两人。在木栏的另一边,已经翻阅过去的同志抓住这两位同志的腿,悬挂在半空,以保证骑坐的两位同志能够保持平衡。
这翻越项目是四组同时进行,有些同志一开始没能想到这些,他们决定壮士断腕般抛弃最后的那位同志。一看这边已经有了新想法,立刻就有人想绕回来。
“老鹰组,因为违反规则。每个组员先做二十个俯卧撑!作为队长因为没有阻拦,加倍,四十个。”教官厉声喝道。
“教官,我……”老鹰组的队长同志试图争辩。
“在教官没有发话前,试图争辩,每人再加十个俯卧撑。作为队长没有阻拦,加倍,二十个。”教官不仅打断了老鹰组同志的话,而且按照规则给他们新的惩罚。三十个俯卧撑做完,老鹰组的队长也顾不上累,连忙举手要求提问。
“老鹰组的同志,现在允许你们提问。”教官这才说道。
“教官,我们该怎么回去?”
“我讲解规则的时候,就说过只允许你们在栅栏的两边范围内活动。怎么过去,你和自己的队员们讨论。”教官回答的很干脆。
拓展训练组队的前提就是要求所有成员,都不认识。队长是靠每个队员依次发表“竞争队长的演讲”,最终由队员们选出来的。老鹰队的队长聚集了队员们,“我们只能重新翻过去了。”
“队长,这几十个俯卧撑做下来,快没力气了。”有队员说道。
“没力气就歇会,现在还有时间,咱们就是落到最后一名,只要时间还允许,就不能把同志留在那边。”队长斩钉截铁的说道。
老鹰队的队员们看着自己的队长,又看了看旁边的队伍。老鹰队的这位队长是军队的一位参谋。如果不是因为规则里头要求,队长必须过了木栏才能算成功的话,队长是要自己把自己壮士断腕留在那边的。可是率先想出那种靠集体拖拉全部越过木栏主意的队伍,队长是一位侦察兵。是不是有实战经验,真的是不一样啊。
看到队员们质疑和不满的目光,老鹰队队长脸一红。但是这羞涩也只持续了一瞬。老鹰队的队长啪的立正敬礼,“同志们,我最初的设计不合理。我只考虑效率,没有考虑完善。同志们对我有想法,我认为这是应该的。但是,对面就是咱们的同志,而且我们还有时间,请大家再相信我一次。我们尽最大努力把同志带过来。如果时间上实在是来不及,我也不会让咱们因为超时全部失败。同志们愿意再尝试一次么?”
对队长不信任的同志们被这番话给打动了。大家互相看了看,终于有人说道:“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现在就开始吧。再歇会儿估计真没劲了。”
有一个小个子同志点头说道:“咱们这队人都瘦,我试试看站最底下,一会儿拉的时候还能省点劲。”
看大家如此支持,老鹰队队长真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他啪的又敬了一个礼,“谢谢同志们的支持。等我过去了,我一定给同志们深刻做检讨。”
“别废话了,上吧。这次谁站最下头。”这位发话的同志给自己起名布谷鸟,他性子急躁,方才一直没吭声。既然全队都有了共识,他立刻喊道。
“布谷鸟出列。不遵守团队纪律,做十个俯卧撑。”教官立刻喊道。
布谷鸟正准备辩解,却因为刚才被罚做俯卧撑,酸痛的双臂提醒着他纪律的存在。布谷鸟闭上了嘴,乖乖做了十个俯卧撑。然后起身要求提问。
“布谷鸟,允许你提问。”教官说道。
“教官,为什么要用不遵守团队纪律罚我?”布谷鸟喊道。
教官的声音严肃认真,“因为选择队长的时候,是大家共同的决定。作为团队中的一员,你有义务接受队长的指挥。每一种翻越方法决定后,你们在翻越前,都说过你们同意这个翻越方法,所以如果队长有错,你也同样有错。绝不能因为你觉得队长犯了错,你就可以反过来指挥全队。这就是我判定你不遵守团队纪律的理由。”
布谷鸟点点头,却也不吭声了。教官也不多话,继续在旁边冷眼看着。
老鹰队队长被这通批评说的意气消沉,不过很快他就恢复过来,“同志们,我们商量一下这次谁排人梯的顺序吧。”
这是1910年5月1日。也就是一中三次全会开始后两个月后的一天。虽然陈克还希望能够继续进行更全面的党内讨论,可现实的局面并不允许他这么干下去。从根据地抽调了6000名党员,对地方工作的影响是巨大的。面对这样的局面,陈克决定以大规模的拓展训练作为收尾的序曲。而这次拓展训练的效果,从训练中来看,也并不算差。

六十四 大工业的恐怖(六)
“我们为什么要反对封建主义,同志们认为封建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最大区别在哪里?”
这道最后的问答题是党校结业考试中的关键问题。到现在为止,党校里头根本没有给出任何标准答案。六千多份答案,党校二十名判卷者有着对此的共识。
“我们人民党的权力结构并不是自上而下层层分封,而是自下而上经过民主集中制得来的。如果同志们理解不到这点的话……”尚远还是有些忧心忡忡。不过尚远脑海里头主管幽默的区域却有着一丁点不同的联想。人民党的考试与科举考试很是类似呢。
“那只是制度的一部分。能不能分清制度的限制与保护作用,能不能理解透关于人民党党员革命先锋队的概念,并且不断催促自己……,我也有点担心呢。”齐会深对此也是没有把握。
何足道没吭声,作为军队政工体系的最高领导者,何足道掌管着军政。革命觉悟的威力,以及盲目相信“革命觉悟”的危害,何足道可能比在座的每个人都有更多的接触。
围坐在长桌两边的二十名党校审卷小组的同志们知道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判卷,不仅仅是卷子,在他们背后的档案库里头,有着一摞摞的档案。这6000人的各种相关记录都在其中。
结业考试的卷子固然重要,不过更早之前,20名核心判卷人员,80多名判卷小组成员,200名调研员。这三百多人的队伍现在就是决定人民党未来核心的一群同志。
路辉天没有说话,他已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最早跟随陈克到达凤台县的人民党成员,在这个300人的核心队伍中剩下的不到30人。大批的地方年轻干部已经开始进入党中央的核心阶层。还有大批的干部虽然没有进入中央,但是即将被委以重任。假如说曾经有那么一个上海“复旦公学派”的话,现在在党内,复旦公学派已经是很不起眼的一群人。尚远是北方人,齐会深和何足道与复旦公学并无瓜葛。很多新崛起的同志,都是安徽地方上的年轻干部。不管陈克怎么反对和杀戮地主士绅,可前安徽小地主和富农家庭出身的年轻同志依旧占据了近乎四成的比例。
对党内组织的巨大变化,路辉天感到一种茫然。
陈克环视了同志们一圈,即便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讨论与培训,陈克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安,他忍不住再次强调:“我再和同志们说一次,制度的建立不是不相信同志的主观能动性。而是必须保证组织纪律,保证工作的有效执行。这是现代工业管理的精髓所在,面对复杂又简单的社会体系,一个人只能负责一方面的工作。我们人民党想做好每件事,就必须在制度的体制下来完成分工与合作。这次党校培训,一定要把封建主义那种权力分封思想从党内消除掉。不打掉权力分封,我们人民党几年内就是死路一条。现在开始建设的大工业体系,是靠了从群众那里拿来的巨大的劳动力积累出的资金,这都是人民的血汗钱。如果是制度性的问题导致了对这些的浪费,那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十九名同志都微微点头,权力分封的概念众人都理解了。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里头最核心的一部分。早在陈克写《慈禧的这一生》这本书的时候,他就开始预备在党内对当前最大的敌人,“封建权力分封”进行彻底打击。
慈禧从不在乎每个地方到底怎么一回事,对她来说,权力归自己所有这是首要的核心目的,只有这样,慈禧才可以随心所欲的利用权力来干她想干的任何事。满清的权力体系,仅仅是要维护以慈禧为中心的这套封建权力分封体制。满清的人事安排,各种内部政策,日常的税收,对外的外交和战争,其核心目的都是为了维护满清权力分封体制的存在与营运。
在这方面,陈克甚至比慈禧本人更能看清楚慈禧所有言行的根源所在。
读了《慈禧的这一生》之后,人民党的干部们对满清的理解程度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所以对致力消灭人民党内部权力分封体制的陈克,同志们在支持与赞赏陈克的同时,甚至对陈克有些同情的感觉。
陈克本人也对人民党现在的体制有着极大的危机感。他和以前一样,对党内的同志们说了实话,只是出于极为现实的考虑,陈克对核心同志们讲述的更加直白而已。
某种意义上,人民党现在就是陈克的一言堂。政战策略,陈克的解释不过是教给同志们怎么做,人民党各级党组织只需要一级一级向上负责就可以。只要能够彻底执行陈主席提出的党的纲领与政策,服从陈主席的指挥。那就无往而不利。在这种局面下,党内民主已经变成了“民主的讨论怎么才能更好的听陈主席的话”。
如果刨掉“反剥削、平等、科学、民主”这些陈克自始至终反复强调的理念,只怕满清的体制看起来比人民党更加人性化,更加体贴,更加礼贤下士也说不定。
这也是陈克最为恐惧的地方,如果他倾尽全力所推行的这些核心纲领被推翻,以现在人民党的组织特点,蜕变成一个封建权力分封的组织,不过是分分钟钟的事情。苏联的崩溃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在私有制存在数千年的历史上,在周围都是私有制势力的环视下,根据地能否坚持下来,陈克并没有把握。即便是陈克通过把人民党拉入大工业化的时代,一旦“反剥削、平等、科学、民主”被推翻掉,中国也不过是向着一个全新的法西斯帝国突飞猛进。
面对陈克一如既往推心置腹的讨论与交流,同志们最初的感觉是“诧异”。如果不是陈克始终如一的政治宣传,如果不是陈克始终如一的致力建立民主集中制的组织模式,如果不是陈克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党。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陈克亲自带领着同志们创建出如此宏大的革命成果,在座的十九位的核心干部绝对不会相信这是陈克的真心话。
在座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是抱着救国救民,至少是效忠陈克的坚定目的参与革命的。革命领袖都如此坦承了,同志们还有什么可说的。革命到现在已经证明其有效性,同志们都已经看到了光辉未来的边缘。不管自己是否希望维持以自己为核心的封建权力分封,至少核心高层也都达成了“消灭党内封建权力分封”的共识。
既然要消除权力分封,那就得有相应的制度来替代权力分封的政治构架。陈克好不容易才在党内达成了大工业化的管理制度的共识。“钢铁一般的纪律,党组织内的全面民主生活模式。”高层们都接受了陈克意见。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段时间,一直沉默的章瑜突然开口问道:“陈主席,你觉得北洋会全面实行权力的封建分封么?他们会干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引发了不少同志的兴趣。
陈克答道:“北洋是军头制,这个大家都清楚了。不分封是不可能的。至于分封的程度,那得看袁世凯自己的控制能力,以及他自己的认识态度。具体会怎么样,咱们拭目以待吧。”
“那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呢?”章瑜接着问道,“这次参加这次党校培训之前,我还觉得咱们威风八面。现在一看,咱们自己就在悬崖边缘呢。如果国内外的敌人现在联合进攻咱们,咱们只怕真的顶不住。”
一个人如果能够直面现实,看的近能吓晕,看得远能吓死。章瑜的态度并不离谱,假如国内外的敌人真的完全联合,通力合作,人民党的确是顶不住的。听了章瑜的话,至少有几个同志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陈克没有吭声,何足道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国内外的敌人是以经济利益驱动的。现在千辛万苦和咱们人民党决战,是一个极大的赔本买卖。他们不会这么干的。”
“咱们的军力现在已经到了最虚弱的时候,一旦出现全国各省围剿咱们人民党的局面,洋鬼子就敢敲诈咱们。那时候同志们有信心坚持到底么?”章瑜瞟着路辉天问道。
路辉天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该来的还是回来。路辉天一度采取的与地方现有势力妥协的路线很是引发了不少同志的不满,章瑜从来不认为地方士绅有什么可团结的,皖北的围子在陈克那时候已经被扫荡一空。章瑜到了皖南之后,在土改上可是花了大力气的。
“章瑜同志,有什么意见请你直说,这么藏着掖着,我听不明白。”路辉天毫不示弱的反击了。
“土改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完全抄袭皖北的土改并不合适。皖南推行土改困难很大,我认为接下来要把精力放到这上头。”章瑜平静的说道。
这种态度反倒让路辉天觉得很是意外,他原以为章瑜是要对“路辉天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发难。结果倒像是他自己多心了。
陈克摆摆手,“土改工作还得先排到党建之后,打铁还得自己硬。事情得分轻重缓急,党组织问题这么多,先完善党组织再说。”
正说话间,外头的钟声突然响起,考试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头,判卷组们几乎是通宵达旦的工作。笔试,口试,还有综合评定。全部六千人民党党员中,能够对革命有自发到自觉的理解的,只有700多人。而能够抱着学习态度对待革命,暂时没有把自己个人利益放在首位,有奉献态度的,2400刚出头。
剩下的3500多人,大多数都有着“小聪明”的倾向。要么是善于表现自己,装积极,属于投机者范畴。要么是在某些工作方面上的确有出色表现。却令人遗憾的固步自封,以这些表现作为自己的资本。
陈克也不知道是改为这3500多名不合格的党员与预备党员感到不高兴,还是该为这2400名的党员感到高兴。
不过该结业的时候就要结业,5月14日。陈克把700名优秀同志召集起来,给其中140多名预备党员进行了入党宣誓。
“我宣誓。”
“我们宣誓!”
“我自愿加入中国人民党。”
“我们自愿加入中国人民党。”
“遵守党的章程。”
“遵守党的章程。”
“服从党的指挥。”
“服从党的指挥。”
……
观礼的陈克一点都没有激动的感觉,想到这些同志们要经历严酷的实际工作考验,想到漫长艰苦的过程,再联想到世界局势的未来。历史上一战还得有4年才会爆发。由于陈克的出现所带来的蝴蝶效应,一战具体时间和起因再也不能照搬历史。虽然这场战争必定会爆发,想到未来的不可预知性,陈克也觉得心里头颇为忐忑。
宣誓结束之后,陈克登台发言,先对新党员同志表示欢迎后,陈克要求大家做好全面思想准备,在未来的工作中,完善党组织与政府组织,紧密联系群众,发动群众,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与台下年轻同志们热情洋溢的神态不同,陈克的态度冷静而且有力。他曾经以为站在台子上的领导者是轻松的,只要说几句,下头的人就把事情给办了。现在的陈克已经很清楚,压在自己肩头的责任到底有多重,虽然没有胆怯,不过陈克也再也没有余暇搞什么感叹。
以这批相当优秀的同志为骨干,人民党四个省的构架进行了全面调整。中央的核心领导都在,组织部和这些同志谈完话,根据双向的需求。人民党的各省、市、县的领导进行了全面调整。除了中央党校之外,各省都开始筹建自己的省党校、干校,各市也都开始筹建市党校、干校。
表现优秀的同志均被委以重任,其他同志根据其特点,在工作岗位上也进行了重新安排。
最后的焦点在于大约600多名被判定为不合格的同志,有人建议在党校中直接宣布把他们清除出革命队伍。讨论再三,最后决定暂时让他们回去,由地方党组织决定这些同志的去留。也算是对新的地方组织的一项考验。
6月1日,陈克在公开大会上做了报告。在制度上,陈克宣布了党中央的决议,以后党校和干校定期培训必须作为党和政府的重要工作。
在思想上,则是确定了以反剥削、建立与开始完善社会主义制度认识、清除党内封建权力分封思想的工作。
具体任务则是加强地方土改、加快农村建设以及生丝出口任务,各地方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全力推行农村水利建设与良种基地建设的工作。
6月2日,各地干部们开始分批返回工作岗位。陈克和中央办公厅暂时留在武汉工作。
人民党的这次大集结,一度让与人民党接壤的各个势力颇为紧张,这么多人的长期准备,被很地方势力认为是战前的动员。各省都积极调集军队,或者屯兵于边境地区,或者在各地做好了战争准备。就连与人民党有秘密协议的北洋袁世凯也非常紧张。
何汝明带回北京的消息里头,陈克虽然再次保证不会和北洋开战,但是袁世凯也不会真的傻乎乎相信。基于强大的武装力量,人民党随时可以撕毁与北洋的约定。陈克表示过,会接受推翻满清后的新政府,却也明确表示坚决不会听从满清政府的支配。袁世凯掌握了满清的政权,可头上飘扬的依旧是满清的旗帜。只要这面旗帜还在,陈克就有理由随时与“满清政权”开战。
但是北洋政权现在却陷入了内乱,掌握全局那是袁世凯的工作。北洋下头的各个势力无法插手。可是联省自治却是袁世凯承诺给他们的利益,大家是一定要争夺到的。
在人民党进行党建的时候,北洋也在进行内部利益争夺。袁世凯最终确定了北洋的利益构架局面,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省直隶北洋。北洋六镇将扩编为北洋八镇,分别驻扎在直隶四省以及北京地区。而东北四省、浙江将在北洋建立的讲武堂体系下,各建属于自己的地方军队。
袁世凯也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提防人民党的进攻之上,作为中央,袁世凯必须承担起很多工作来。例如在中俄边界恢复巡逻工作。在中朝边界防备日本的进攻。满清的赔款也暂时得由北洋承担起来,这都是要花钱的。如果与人民党进行战争,或者进行军事对峙,北洋的财力也无法承担。
所以袁世凯干脆对人民党不闻不问,他接连约见各国使馆团,一面探听各方对袁世凯的态度,一面开始商谈北洋控制全国后的新局面下,各国会提出什么条件。

六十五 大工业的恐怖(七)
“王大人,书带回来了。”亲兵神色忐忑的禀报道。
“哦!”王有宏立刻来了精神,“快点拿来。”
“大人,那反贼这次要价很高。”亲兵说道。
“要多少?”王有宏对这点并不太在意。
“他要一千两……”亲兵喏喏的说了结果。
王有宏的眉毛皱了起来,一千两不是个小数目,不过对王有宏也不是太大的数目。令王有宏意外的是那边怎么会有胆量开出这么一个价码。难道那边就不怕要价太高,被王有宏拒绝么?
“那反贼说,他这次是从什么党校培训回来。书太多,若是不要这么个价钱,对不起他自己。”亲兵有点气愤的答道。
“到底有多少?”
“那反贼说,还是老价钱,千字二两。一个字两文钱,这批书全部下来得一千两。大人,以前可没有这么多,我是觉得那厮是在骗大人。”
“你买了多少?”王有宏不在乎钱的问题,而是看看到底买回来多少书。
“那反贼说,手里的书只能先卖一百两。”
“拿进来。”王有宏催促道。
把书安置好,王有宏自己舒舒坦坦的坐在了书房里头。自打开了立宪会议之后,王有宏再也不怕有人说他藏着反贼的书。若说反贼,袁世凯才是大清最大的反贼。别人信不信且不说,王有宏完全确定袁世凯与人民党达成了协议。1911年满清彻底完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少士绅自己都开始以“革命党”自居了,王有宏看几本“反贼”的书算个屁啊。
抚摸着厚厚的手抄本的书脊,王有宏对书里面的内容很有期待。几年前,王有宏是为了对付安徽乱党,这才开始收集乱党的情报。完全抱着批判的态度看了《中国各阶级分析》《劳动与社会发展》《农村各阶级分析》《城市劳动者与流氓无产者》等几篇高价买来的人民党“情报”,王有宏看到的并非革命党的胡说八道,而是将中国现状用极为明晰的条例讲述出来的精妙阐述。
从那时候开始,王有宏就开始逐渐从一个反对者变成了学习者。想做官就得明白这个世道。王有宏行伍出身,对于社会的了解远没有那些读书人深刻。而且读书人心眼太多,即便王有宏雇佣了师爷,师爷也没有每次都以王有宏的根本利益为基础。
读了人民党的书,王有宏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自己在这个社会中所处的地位,曾经的种种迷雾在他眼前逐渐被拨开。看到了隐藏在各种利益纠葛表面下的根本矛盾,王有宏明白了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能保障自己最大利益。
这些书的唯一问题在于,里头牵扯革命的东西太多,非常影响阅读。王有宏自己把这些文章进行了修改,选择对自己有用的部分。这些改写过程是一个艰苦的思辨与学习过程,等王有宏能够理出属于自己的思路,周围人的所作所就能看得清楚透彻。
钱从来不是问题,从一个统领跃升到现在“宪政先锋”“江苏巡抚”的位置上之后,弄到的钱数以万记,王有宏根本不在乎这些支出。
做了一次深呼吸,王有宏以极大的兴趣翻开了封皮,目录上第一章写着《陈主席在党校结业会议上的讲话》。王有宏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人民党的党建工作实在是令人不解的存在。如果王有宏有陈克这样的见识,他绝对不会将这些告诉别人。这世道,大家求的是别人越傻越好。就如同《慈禧的这一生》里头所说,“周围的人越是愚忠,身居高位的人就越安全。对他们来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就是统治者的不二法门。”
陈克难道从来不怕下面的人学会了自己的这些东西之后,就会篡夺陈克的地位么?
想归想,王有宏是绝对不会去给陈克提这个醒的,他是真心希望在完全学会陈克掌握的知识之前,陈克能够像现在这样不断写东西,把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细致入微的讲述出来。
看了头几页,王有宏已经忍不住拍案叫绝。引发王有宏共鸣的那段话是这样的。
“做错事是一个很笼统的词,所以我们人民党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划分。失败、错误、犯罪。这是针对不同结果的判断,也是针对触及不同制度的判断。犯罪是触犯法律,要以相关法律来处理。错误是做事的指导方向问题,需要通过组织制度来追究责任。而失败,是执行组织决定过程中,由于没有能够把握这些具体做法的规律,导致了无法完成某个环节,进而导致原先计划无法按照计划本身完成。这就需要重新理清计划,总结事物本身的规律。不宜立刻停止工作,对失败过度追究。”
这御下之术实在是高明。王有宏心里头大赞。满清从来不爱管过程,只追求结果。事情没有让发号施令者满意,发号施令者就可以随意处置下属。下属们则是互相推脱责任,只要最后的惩罚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就好。
陈克提出的法子,敲定范围,理顺过程。比满清的传统做法不知高明出多少。王有宏提起笔,开始摘抄这段话。一面写,一面盘算着该怎么按照这法子去调教下头的人。刚抄完,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叩门。“大人,议会的代表求见。”
王有宏皱起了眉头,他早就交代过,除了几个特别的事情之外,自己读书的时候绝对不许有人打扰。允许来打搅自己的情况之一是“议会的确有极为重要的麻烦事解决不了的大问题。”
手下曾经没有吃透这规矩,因为收了钱,为些不太大的事情打扰过王有宏。事后被王有宏用家法打得死去活来。现在他们还敢这么干,应该不是小事。把书仔细收好。王有宏出了书房。“到底怎么回事?”他平淡的问道。
亲兵微微缩着脖子说道:“大人,议员代表说,今年的蚕丝怎么都卖不出去,已经闹出了极大事情。他们在门又哭又喊,跪了快一个时辰了。小人看他们实在是不愿意走,才不得不来打搅大人。”
王有宏挥了挥手,“前头带路。”
亲兵是王有宏的心腹,见王有宏没有发怒,脸上立刻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不过他连忙低下头一路小跑的在前头带路。
客厅里头有三名议员,他们脸上泪痕还没干,头发散乱,丝绸袍子的衣襟皱皱巴巴。看来是哭闹着跪了好久的样子。亲兵敢打搅王有宏,看来真的不是玩笑。一见到王有宏出来,他们几个人连忙胡乱抹了几把脸,因为没注意手上已经粘到了灰尘,原本就因为泪痕而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脸立刻脏兮兮的。不过议员此事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上前行礼后,没等王有宏坐下,领头的矮个议员张玉通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道:“王大人,今年出口到花旗国的生丝怎么都卖不出去,这春茧平日里无论什么价格,早就卖光了。现在已经七月,夏茧都下来好久,可是洋鬼子商铺怎么都不收。大人,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这件事王有宏已经有所耳闻,可买卖的事情官府也不能插手。王有宏实在是想不出议员怎么会找到自己门上。
一面让议员坐下,王有宏问道:“张议员,为何洋行不收咱们的蚕茧?”
张玉通屁股还没坐稳,一听王有宏这么问,他弹簧一样的蹦起来,“大人,我们问过洋行的人。他们说已经和安徽乱党达成了什么协议。除了上好的丝之外,他们今年不收咱们的蚕茧了。大人,我们本来也不敢打扰您。可这么弄下去,咱们的江苏今年多少人都得倾家荡产。大人,您一定得救救我们。”
敢求到王有宏门上,张玉通等几个议员也是下了极大决心的。想到白花花的蚕茧已经有不少开始发霉变质,只怕已经卖不出去,就算是卖出去也绝对卖不上价。想到无论如何今年都要赔钱,张玉通又开始哭起来。
王有宏一时没有理清条理,人民党与花旗国商谈了协议,这和江苏的蚕茧买卖何干?而且这等事求到自己门上貌似也没用。难道王有宏还能逼迫花旗国洋行强行购买江苏的蚕茧不成?
不过卖蚕茧卖是江苏的一大收入支柱。张玉通和另外两位议员家里头都是专门做蚕茧生丝生意的,能把他们急成这样,只怕其他养蚕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自己既然要在往后的一年多里头获得江苏的控制权,怎么都得解决这件事才行。想到这里,王有宏尽量和颜悦色的问道:“王议员,你慢慢说,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我也没做过桑蚕,实在是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
张玉通虽然想说话,不过情绪激动之下,却哽咽的更厉害了。其他两位议员也是心急如焚,张玉通哭了,他们也跟着哭起来。王有宏看他们三人这样子,转头向亲兵说道:“端盆水过来,让几位洗洗脸。”
王有宏如此宽宏大量,不仅没有计较议员的失利,反倒这么安慰。张玉通三人觉得可是找对了地方,哪怕知道如果此时这么露怯,只怕会被王有宏抓住把柄,狠狠敲诈一把。可心情一激动,他们咕咚跪倒在地,反倒哭的更厉害起来。
好不容易让三人恢复了些平静,洗了脸。三人才开始说起来。原先南京的蚕茧买卖就很好。外国人,特别是花旗国的洋行大量购买蚕茧,种桑的人家都有不少的收益。可是从去年开始,蚕茧买卖就开始不太好做。好不容易以低价卖了蚕茧。今年花旗国春天只收生丝。到了四月之后,除了上好的长丝之外,竟然连普通生丝都不收了。
这些人费了好大劲打听后才知道,花旗国与安徽人民党达成了协议,从安徽湖北等地收购了好多生丝。他们也看了安徽的生丝,质量真的是好。而且价格竟然比江苏的便宜了至少两成半。
江苏一些做桑蚕的大户们都不知道安徽这么低价钱出售生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派人去安徽看,看到的局面实在是令这些人瞠目结舌。安徽各地的土地已经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大块平整土地。而各处不适合种地却能种桑树的地方,桑林成片成片的连绵不绝。
与江苏不同的是,安徽乱党们就在桑树林旁边开设了养蚕的蚕房。据打探消息的人说,那些蚕房规模大的几乎和村落一样。从桑树到养蚕,都有专人照料。采桑叶的人倒是雇工。可他们根本不用往来贩卖桑叶。只要采下来桑叶送去清洗处清洗、晾干,再送进蚕房就行。
蚕结茧之后,立刻送去乱党在交通要点上兴建的缫丝厂。那里据说用的是机器,还有什么电灯。每天十二个时辰的不停歇的缫丝。生产出来的生丝集中起来,直接通过水路运去安庆和芜湖。
这本来就已经令人骇然。人民党居然还大量生产桑葚酒,蚕沙,连蚕蛹都用油炸了变成了当地的吃食。
王有宏静静的听着,这的确是人民党的作风。人民党土改的残暴江苏是有所耳闻,曾经围子的地主们掌握着大量枪支与武力,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方圆几十里,谁家新媳妇好看,那得让围子地主先睡过,才能轮到成亲的人带回家过日子。人民党让安徽的围子地主们都变了历史。现在这些地方上霸王们坟头上的草都长了老高。
学习过不少人民党的文件之后,王有宏知道人民党对土地的新规划。因地制宜,能种庄稼的好地,就分给群众种庄稼,人民党组织群众大搞水利,粮食产量也越来越高。种桑树的土地实在是太好找了。但是在江苏,为了一棵桑树归属权就能死人。经常到最后把桑树砍了,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王有宏想起人民党有一份关于桑蚕业调查报告,他当时只是随便浏览了一遍就没再关注过。想到这里,王有宏让这几个人先等着。他回到书房好一通翻找,竟然没有找到。
难道有人来偷自己的东西?被查询工作弄得心头烦躁的王有宏猛地想到这个可能。不过想来自己家人和亲兵不敢这么搞,他强忍烦躁,又是一通仔细翻检,总算是找到了那份文件。翻开看了片刻,王有宏眼睛就亮了起来。他频频点头,原来桑蚕业是这么干的啊。
再次出来的时候,王有宏容光焕发,而外头三名议员的心情经过大起大落,坐在那里已经萎靡不堪。
“三位议员,你们来找我,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王有宏问。
“大人,我们想让您出面和咱们南京的缫丝厂商议一下,只要他们肯买咱们的丝,再便宜我们也干了。”张玉通含着眼泪说道。
“南京的缫丝厂为何不收大家的蚕茧?”王有宏奇怪的问道。
“年初南京、镇江、苏州等地的缫丝厂出价很低,我们没肯卖。现在他们低价收购的蚕茧用都用不完。再也不肯买我们的蚕茧。”张玉通提起此事就痛心疾首。
“这个我倒是能去说说。不过话说头里,能不能办成我可不能保证。”王有宏笑道。
“大人,只要您肯帮忙,我们就感恩戴德。遭灾的不仅是我们几家,整个江苏都过不下去了。莫说江苏,我们联系过上海,上海那边也很是艰难。”张玉通说到这里,眼泪又开始滚滚而出。
“张议员,我想问问,你家是自己养,还是卖桑叶?”王有宏问道。
“我家也养蚕,也卖桑叶。”张玉通没想到王有宏的话挺懂行的。
“哦……”王有宏又问了其他几家。果然,他们都是自家种桑叶出来卖。
“你们可开了缫丝厂?”王有宏继续问道。
“倒是开了一家,不过蚕茧这么多,根本来不及缫丝。”张玉通答道。
王有宏缓缓点头,人民党的桑蚕业调查报告中写的清楚,中国桑蚕业分为两种,一种是小自耕农一家包揽了全部流程。从种桑、采桑到养蚕,再到缫丝。这是大家族才能搞的。因为各个环节的生产能力很不均衡,每一年的情况都不同。要么是桑叶多,要么是桑叶少,或者蚕宝宝大批生病,根本不吐丝结茧。反正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一年的努力化为泡影。
所以还有另外一种局面,就是出售桑叶,蚕种,然后出售蚕茧。其他愿意养蚕的农户先借钱这么搞,等到蚕茧卖出去之后再偿还。这笔钱可不低,如果一旦失败,欠款能让农户半年一年都还不清。甚至能够出现破产的局面。
这三位议员就是出售牟利的代表人物,他们自己不愿意承担风险,就把风险转嫁给农民。可是现在的局面是人民党一举影响了销售。江苏的桑蚕业主要是出口,洋人不买蚕茧和生丝,南京的缫丝能力也非常有限。怪不得这些议员如此着急。
“张议员,你们自己的作坊缫丝用不了这么蚕茧么?”王有宏继续他的调查。
“现在雇人太贵。缫丝厂黑了心,趁着蚕茧价格大跌,把价格压的极低。我们自己缫丝,原先的价格根本卖不出去。这日子没法过了。大人,我们今天来求您,就是想让您救救我们啊。”张玉通边说边给王有宏又跪下了。另外两位议员也跟着跪了下来。
王有宏心里头大爽,平日里议员在议会中一个个趾高气扬,现在也终于跪在了自己脚下。不过爽归爽,王有宏也已经明白,局面若是这么持续下去,江苏可是要出事的。
安顿了议员,王有宏派人把南京缫丝厂的厂主请来。几位厂主不知道巡抚大人请自己作甚,一个个胆战心惊。不同王有宏温言询问了收购蚕茧的事情,厂主们立刻就激动起来,他们全都给王有宏跪下了。
“巡抚大人,不是我们不肯收购。实在是他们要价太高。我们用的蒸汽机是要烧煤的,苏北被人民党占了,煤的价格打着跟头往上翻。还有各种缫丝用的洋药也都不便宜。这价格已经到了最高,若是再高我们自己缫丝还要赔钱。大人,您不能因为听了这些人的话就强行让我们收购。而且现在的蚕茧不少都有些霉变。您若是不信,就让他们把蚕茧运来,我们亲自检查给大人您看。他们这是来坑大人您的。万万不可信了这些人。”厂主说着说着已经是涕泪横流。比起那些种桑养蚕的议员看着还可怜。
王有宏原本想着只要能够稍微调停一下,或许就能让双方达成协议。没想到事情竟然很难办的样子。现在时机很特殊,王有宏如果想彻底控制江苏,暂时哪边都不能得罪。现在根本没办法从朝廷那里得到拨款。所有的收入都是靠税收。养活四万多人的各种军队,已经是捉襟见肘。可不养这些军队,王有宏靠什么做这个主。
想到这里,江苏巡抚王有宏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六十六 大工业的恐怖(八)
俗话说,有人欢喜有人愁。江苏巡抚王有宏和江苏桑蚕业的忧愁,完全建立在人民党桑蚕业欢喜的基础之上。
李寿显正在进行他在英山县的最后工作。这次党校之后,李寿显被调去芜湖担任芜湖市市委书记。英山县的工作得先完成。由于缺乏土地,英山县粮食主要靠外调。粮仓里头堆了按照粮本足够全县吃14个月的粮食。李寿显带着县委到了英山县各乡,又去宣传了一番统购统销政策。英山县的粮食必须销售给国家,不能外运。不过英山县本来就没有能外销的粮食,群众关心的完全是各乡的粮食价格不要波动。
李寿显一个乡一个乡的走遍。检查各乡的宣传工作。乡长们提出的问题基本一致,群众们要求先把粮食给发了,只要发了粮食,让干什么都行。
“这是绝对不行的。”李寿显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咱们粮店又不是只开一天两天,都给发放了,这是在怕什么呢?上次剪辫子的事情绝对不能重演。”
英山剪辫子行动给了李寿显深刻的教训。李寿显当时和县委的同志谈起剪辨的时候,只是针对地方缫丝厂的工人同志提出的要求。死讲活讲,还是有人不肯剪,李寿显他们一时糊涂,以剪辫子的每人给五斤大米为条件。有五斤大米的收入,工人同志们剪辨的热情高涨。一天里头就把辫子都给剪掉了。
县委认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却万万没想到,这消息跟一阵风般传遍了整个英山县。经过群众的“解释”,变成了县委要“收头发”。几天里头,各乡党委书记都跑来询问,县里头是否要收头发。李寿显连忙让县委和乡党委怎么向群众解释。不过为时已晚,群众不仅不信乡党委的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离奇的说法也出来了。
“县委要用头发炼丹!”
“人民党准备用头发编护身衣。据说可以刀枪不入。”
到了此时,县委只好硬着头皮上。若是不及时把此事收场,那更玄乎的说法也会喷涌而出。通过讨论,党委提出了统一的剪辨理由。“英山县已经革命了,革命就不能留辫子。现在剪了辫子,一人五斤大米。不剪辫子的,以后乡政府会上门强行剪辨。那时候可就没有五斤大米这等好事了。”
这么一解释,群众的态度立刻从热衷剪辨卖头发,变成了胆战心惊不肯剪辨。不过把大米从五斤变成了十斤之后,就有群众认命的开始剪辨。十斤大米,够山里人家混了其他粗粮吃上半个月的。大米发到了之后,剪辨终于成了风潮。
为此,李寿显不得不向安庆党委汇报了原因,愿意为多付出的130万斤大米承担责任。章瑜瞪着李寿显半天没吭声,最后无奈的说了句,“下次想好再说话。”
这件事作为经典案例,编进了人民党的工作教育课程里头。
英山县群众今年收成不错,由于英山县现在国营贸易只收人民币,金银铜钱的流通很快就近乎绝迹。摘桑叶的工作平均每天能赚两块钱人民币,养蚕的每天两块五。缫丝厂的更高,初级工每天大概两块钱,熟练工人一天能拿到四块钱。
缫丝厂设在英山县的温泉附近,滚烫的温泉水直接引进缫丝厂用来煮丝,节省了大量的燃料。淡淡的硫磺味和滚滚蒸汽让人感觉不太舒服。这也是缫丝厂工资高的原因。高大的厂房为了更好采光,大量使用玻璃。女性劳动者们持久坚定的优势在这种工作环境里头逐渐体现出来。原本缫丝厂里头男性工人比例高达七成,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之后,男性们宁肯干体力付出更大的采桑工作,也不愿意一整天从事这些细致麻烦的缫丝工作。在机器管理和运输方面,男性们的比例飙升到100%。除了班组长这些管理岗位还是男性外,细致工作上女性们也占据了100%的压倒性优势。
根据地大米和面粉价格大概在两毛五一斤的水平,一整年下来,群众人均可以从粮店购买的粮食能达到五百斤的水平。祖祖辈辈没有什么吃饱概念的英山群众,终于可以吃个饱饭。人民群众对新政府的支持达到了几乎是顶礼膜拜的程度。
李寿显根本来不及感叹,县委的工作很是繁忙。
“打虫药发下去了么?”
“寄宿学校的校舍修的怎么样了?”
“农业科技人员的住宿调整了么?”
在离开之前,这些工作都要抓紧完成,新同志调过来之后,不能让人家接手一个烂摊子。这些安排还算容易处理,工厂的事情就麻烦得多。这是营山县破天荒第一次把全县都给纳入到一个体系之内。以桑、茶为主的支柱产业,需要劳动力众多,面对从所未有的局面,各种问题也根本无法避免。
“李书记,这怎么教都教不会,怎么说都说不改。”桑叶部门的同志指着桑园愤愤的说道。
路辉天一看桑树园,噗嗤一声笑了。只见容易摘到桑叶的地方快给摘光了,不容易摘桑叶的地方,桑叶郁郁葱葱。“别着急,这说明桑树种的少。多种点就没问题了。”
“咱们种的不少,关键是这些人不听劝。瞅瞅那些小树,这么摘法怎么可能长得快呢?”负责的同志对群众杀鸡取卵的做法完全不能接受。
“那说明一件事,咱们管理有问题。调拨人手,守桑园。”李寿显给出了解决方案。
“自觉点不就行了!这守桑园的人手也是一笔支出。现在是省里头肯给物资,李书记你也说了,明年就别太指望省里头给物资。那时候怎么办?”同志依旧不开心。
“靠自觉是搞不了大工业生产的。大工业就是管的超严,你看缫丝车间,从衣服穿戴,到每一个动作,都要管。而且还要说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群众其实不是不知道好坏,不过没有制度管理,还是没用。调拨人手,守住桑园,定时采摘。”李寿显说完之后觉得还是缺了一个环节,“开会,告诉群众这些新增加的管理环节。”
桑叶部门的同志却皱起了眉头,“群众会不会不接受呢?”
李寿显明白干部的意思,现在党委讲群众工作,很多同志误以为让群众满意是指顺了群众的心思,这明显是干部们理解错误,他正色说道:“不管群众是否接受,都要把这种管理推行下去。我们不是对群众不满,或者对谁存了刁难的心思。而是现在采桑的做法不对,咱们为了大家的利益才要这么做。不然明年没有桑叶了,大家怎么养蚕?相信群众,是群众们能够听明白道理,能明辨是非,而不是咱们说句什么,群众就给咱们顺顺当当的干好。我回去安排一下。”
正准备开拔,李寿显又觉得不放心,“一定要向群众解释清楚。做事不要藏着掖着,要把话说清楚。”
果然如同李寿显所预料的那样,这件事引发了好多冲突。虽然群众已经知道采桑叶开始规范化了,不过大家也不知道怎么一个规范法。挑着扁担到了桑园之后,就见有人守住路口,还有不少人在旁边监视。平日里大家看见哪些桑叶容易摘,上去三下五去二的把挑子装满,然后就跑去卖桑叶了,现在得花费以往一倍以上的时间才能把挑子装满。立刻就有人聒噪起来。
“你们这是没事找事吧?”
“多采点树又死不了。下次不采这棵树不就行了。”
“我每次都是换了树采的,别人乱摘,为啥要我跟着受罪?”
这些还都算是很普通的,有些干脆就硬上开始猛采。守桑园的上去拦,双方直接就发生了冲突。这算是英山县群众和政府的第一次小规模冲突。
事情报回县委,县委的年轻同志们立刻就蹦起来了。头一天还对人民党新政府带来的幸福生活顶礼膜拜,这第二天就敢对守桑园的同志动手。这是要造反啊!
有主张出动县武装部的,有主张把领头闹事的抓起来的。各种要求强力恢复秩序的想法层出不穷。
“大家都坐下来!”李寿显喝道。
年轻同志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听李书记下达全面处理安排。
“起冲突,那就说明咱们的安排不对,流程不完善。这样,咱们现在通知下去,三天后,采桑叶的和运桑叶的工作分开。三天后,挑着担子来的,我们统统按照运桑叶的看待。给的钱减下来。”李寿显说道。
“什么!”干部们被李寿显的建议给吓住了,大家立刻表示反对,“那冲突的事情就这么算了?有一就有二,李书记,这事情不能这么放过。不然下次他们敢干的更过份。”
“冲突的原因是大家想多挣钱,而不是因为群众对咱们不满。群众不满的是流程安排。那咱们把这个安排给改了。解决了这个矛盾,才算是解决了根本矛盾。”李寿显不紧不慢的说道。
“李书记,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他们如果真的认同咱们,那就该听政府的。很明显,政府调整之后他们根本不听,还是按照自己的做。他们觉得政府是他家开的,想干干,想不干就可以不干?”县公安局局长主张强硬。
不过其他同志看李寿显并不想把问题激化,加上都是乡里乡亲的,就有人出来想和稀泥,“群众也是一时糊涂,我觉得没必要这么在意。”
“等等!”李寿显打断了这话,“群众一点都不糊涂,他们很清楚他们在干什么。群众要摆脱贫困的现状,他们就参加了劳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家对桑叶进行了过度的摘采。我们不是不让群众这样摘采,这样摘采不科学。按现在这样干下去,明年县里头只怕是找不到桑树了。这影响了帮助群众摆脱贫困。大家觉得我说的符合实际么?”
这本来就是实话,同志们自然不会反驳。公安局长明显余怒未消,他气呼呼的问道:“李书记,现在看,群众不愿意讲这科学。那我们怎么办。”
李寿显笑道:“群众的应对方法不科学,那说明咱们的工作安排不科学。咱们的管理模式促使了这样的一个结果。你觉得群众不知道这么摘下去桑树会死么?他们肯定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做呢?肯定是咱们提供的管理方式促使群众这么做了。”
公安局长还是很不服气,“李书记,按你说的,咱们把摘桑叶和运桑叶的工作分离开,把价钱降低到一半,那又有什么用。现在能赚钱的就这么一个营生。摘桑叶的群众也想多摘多卖啊。”
“对啊。摘桑叶的群众也想多摘。但是只用说服摘桑叶的群众,我们面对整个压力就小得多。出了这个问题已经证明了靠阻拦是没用的,只能靠说服教育。摘桑叶的群众亲眼看着桑树的情况,他们感触肯定更多。而且把群众组织起来多种桑树,明年后面咱们的桑叶供应量也就上来了。这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咱们英山县不缺种桑树的山地,也不缺种茶树的山地,我们根本不反对群众靠劳动摆脱贫困,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群众有竭泽而渔的危险。我们解决这个当前的主要矛盾就可以了。其实我们和群众要做的事情可是一模一样的。”
好说歹说,李寿显总算是在县委里头达成了一致意见。经过两天更细致的讨论,县委制定了“专业化英山县各种农业开发队伍”的基本流程。
在这两天里头,桑叶收购价格狂跌,只有原先的一半。群众敢和护林的冲突,却不敢和收购桑叶的同志冲突。抢钱这种事情与抢桑叶还是有本质的区别。虽然说着这山林归了政府,大家还是感觉这山林谁都可以去。可是抢了政府的钱,被政府抓住打死可是完全属于自己找死。不管怎么苦苦哀求,收购的同志也不给提价。这种坚定的态度让群众们知道这是真的惹了祸。
其实那些与护林队的队员发生冲突的群众心里头也是不安的。不过眼瞅着近在眼前的桑树,充斥在大家脑海里的念头就只剩了“赶紧摘了桑叶去换钱”的冲动。桑叶这东西其实不值钱,大家的力气也不值钱。只有在人民党这里,这两样东西才有了价值。即便是打了人民党委派护桑园的群众,抢到的桑叶还是得卖给人民党的养蚕场。
这次与政府发生了冲突之后,不少人已经惴惴不安起来。群众可一点都不傻,他们这两年种桑、养蚕、缫丝,运输队也是英山群众组织的,他们也试图弄明白这么大的产量到底卖给了谁。从官方的解释到群众自己收集的情报,这些生丝都卖给了洋鬼子。整条销售链除了洋鬼子之外,都把握在人民党手中。这意味着,群众根本无法介入到其他环节里头去。假如县委一怒之下不养蚕了,倒霉的还是群众自己。留一堆生丝在手里,有个屁用啊。
打人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头上,采桑的群众破天荒的没有多少人出动。大家虽然也在乡政府门口聚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早就有人打听过,乡长,乡党委书记等人都不在乡里头,群众已经觉得惹了祸,那些动手打过人的自然不敢再吭声。没参与动手的已经指着那些坏了大家生计的家伙们大骂。
不到中午,乡长与乡党委书记黑着脸回到乡里头,群众主动给让开一条道。没人说话,不过每个人都用急切的目光看着乡长和乡党委书记。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
“我们准备以护林队为基础,再组建一个种桑队。有愿意种树的,就报名参加。干一天活,给一块五毛钱。”乡长黑着脸喊道。
群众没有吭声,很明显乡长还没说到关键的地方。这打人的事情到底准备怎么处理?这桑叶收购价格这么低,是一直这样下去,还是会更低?
乡长接着喊道:“以后摘桑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运桑叶的,不管你是自己摘的也好,还是从桑园里头拿到摘好的桑叶也好。都是现在的这个价钱。另一部分,就是种桑树,摘桑叶的。这部分群众我们按照前面说的,每天一块五毛钱的工资给。”
对这种新的安排,群众们议论纷纷。有些人觉得这是被削减了钱。可是有些聪明的已经想明白了,这么一来,其实大家的收入并没有减少。摘桑叶的虽然收入看着少了些,不过不用跑路,轻松了很多。而运桑叶的,因为不用亲自摘,省出来的时间,只要多跑几趟,也绝对能把这钱给赚回来。只是到底选哪一个工种,让这些聪明的群众感到左右为难。
群众其实都不缺聪明,乡长解释了一番,大家未必信。可是自己一合计,这就完全明白了好处在哪里。原先被打击下去的劳动热情立刻就重新鼓舞起来。已经有人开始报名参加桑树园的工作。
新秩序绝对不可能一天就建成,新的社会分工持续磨合了半个月才初步稳定下来。令公安局局长感到意外的是,各乡乡长们一声令下,那些参与大人的家伙就被拽到县里头“负荆请罪”了。李寿显接待了这些群众。;李寿显还是不急不忙的,“乡亲们,大家都想过好日子,这说起来是县委得向大家道歉。这工作安排的不合理。不过,你们打了谁,你们就得向那些群众道歉。不管怎么说,这打人都是不对的。”
在李寿显带领下,这些打了人的群众向被打的护林队的同志们慰问道歉去了。其实冲突顶多造成了一丁点鼻青脸肿,连中等伤害都没有。县委书记和乡亲们亲自来慰问和道歉,被打的人要么就消了气,没消气的,对着“行凶者”象征性的锤了几拳也就把梁子揭过去了。
在这点上,李寿显把握的很到位。在突如其来的生活剧烈改善下,群众很不适应。其实别说群众,李寿显自己都很不适应。他刚到英山县的时候,这里的穷困实在是触目惊心,破烂陈旧就是英山县的全部。任何一个可以求生赚钱的机会,都有无数人打破头的去抢。突然间人人平等,各个家庭生活都有了着落,大家心里头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头彻底改变穷困的生活。
因为,英山县没有群众真心相信人民党建立的这种新秩序能够长期存在下去。
等这些工作忙完,新的县委书记也到了。李寿显看到了这位继任,忍不住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广德县的副县长许广德。一度是李寿显的上司。
接待会议上,许广德发表了自己的态度,“组织上安排我来这里工作,这英山县现在就是我的老家了。我会向同志们认真学习,共同进步,一起把英山县的工作干好。”
这么谦逊的态度至少得到了同志们表面上的热烈欢迎。接着许广德与李寿显一起安排了县里头党校和干校的培训工作。欢迎会结束,李寿显与许广德私下谈话。李寿显以为许广德会说起党校的事情。却没想到许广德带着一丝狭促的笑容说道:“李寿显同志,我在广德县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志来找你,人还很漂亮。广德县县委人人赞你有桃花运啊。”
李寿显万万没想到许广德来了这么一出,他笑骂道:“你这说什么呢?”
“你看,不信了吧。光复会的姬晔同志,你还有印象么?”许广德笑道。
李寿显无奈的摇摇头,“有印象啊。你也认识姬晔同志的,早点说是她不就行了,还装神弄鬼的。”
“行了行了,我不装神弄鬼了。”许广德收起笑容,“光复会好像出事了,姬晔同志估计是想找你来帮忙。你既然不在了,她就回去了。”
“出了什么事?”李寿显很是好奇。
许广德答道:“要是用咱们人民党的标准,光复会天天出事,没一天不出事的。就我知道的,光复会好像内部分裂了。好几派斗得很厉害。姬晔同志跟着徐锡麟就在广德县旁边的长兴县。不过就是徐锡麟这一派,里头也不消停。我听姬晔同志的意思,她是主张完全跟着咱们人民党学习,彻底搞土改的。可是光复会反对土改。我看她是想找你问主意。不过咱们有纪律,不允许参与别的党的事情。我也没办法说什么。”
李寿显知道这条纪律,尽管对于被卷进光复会内部纷争的姬晔很同情,李寿显也只能保持沉默。
“对了对了,你分到哪里去了?”许广德笑着问道。
“我去芜湖当市委书记。”
“芜湖离长兴也很近啊,你得小心才是。”许广德叮嘱道。
“只要你别乱说话,我肯定没事。”李寿显听出了许广德的意思。
晚上的时候,李寿显躺下休息,平素里他躺下就能睡着,不过这次听到姬晔的消息,李寿显比平时睡着多花了两分钟,“姬晔同志一个小姑娘,居然卷到了光复会内部斗争里头……,真可怜。”
抱着这样的同情心,李寿显五分钟内才进入了梦乡。

六十七 大工业的恐怖(九)
8月气候已经是盛夏,英山县的夜晚也显得闷热。特别是昨天下了大雨,更是湿热。李寿显和他的老上司兼党校同学许广德却穿的严严实实的。山里头蚊虫多,被咬上几口也是顶不住的。点起了蚊香片,略带香气的浓烟猛熏一番,茶园的临时住宿小屋里头才算是好了些。
两人走遍了英山县,李寿显将整个英山县的情况详细的给许广德介绍了一遍。此时两人一面歼灭最后几个不肯离开屋子的蚊虫,一面继续谈工作。
“现在的工作只能说刚展开,往后要更大规模的建桑园、建茶园、修水库,整理道路。如果可以的话,还要发电。工作可辛苦的很。”李寿显不谈自己的成绩,反倒是对未来的艰苦进行着充分的预测。
“哈哈,早就听说英山县经济建设搞得好,亲自来一看才知道,这地方真是辛苦啊。”许广德对自己未来的工作难度也有了深刻的认识。同志们光听说英山搞的好,光听说李寿显能干,可亲眼看到在之后,许广德才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这么贫瘠的山区,光走上一圈就得十几天,李寿显竟然能在把散落在山区各处的群众组织起来工作,这花费的心力之大,想想就不能不佩服。如果没有李寿显这样的管理和组织能力,现在的局面只怕顷刻就能土崩瓦解。
不知为何李寿显总是感觉很不放心,他忍不住叮嘱道:“前期已经发动了群众,现在群众那股子心气也用了不少。后面只能靠管理,靠完善制度。你肯定辛苦的很。陈主席在党校里头说了,决策的透明化很重要。一定要把流程理顺才行。你也看到了,目的都是为了改善群众生活,一个安排不当,就得出事。不是说光看着局面往前走,这就万事大吉了。细节决定成败。光心里头觉得这是为群众好,群众不领情的。”
这次调动的党员干部都是选拔出来的精锐,这种程度的认知,许广德绝对能够理解。“放心吧,只要抓住反剥削,抓住劳动致富,问题的焦点就是能不能让群众理解我们的政策。剩下的就是管理还有物质上的兑现。想致富,先修路。道路一旦畅通,物资运输成本下来之后,群众的生活肯定还能提高很多。”
“千万别着急,不光政府不能着急,群众也不能让他们着急。我以前犯过错误,就是因为着急,没能理解群众摆脱贫困的急迫心情,结果沟通上出了问题。搞基础建设辛苦的很,这黑锅就得你来背了。”其实李寿显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
许广德突然感慨道:“陈主席说过,只要咱们给了群众致富的机会,群众们能有多疯狂。我那时候不信,现在真的信了。若不是因为把桑树摘采给理顺了,就现在那些树,群众都能给采到死。就是桑树再增加到三倍,也只怕顶不住。不过这工资给的是不是有点太高?我心里头怎么都觉得不踏实。现在咱们是靠出口,如果没有外国人买,整个英山县只怕立刻就垮了吧。”
对这个问题,没人心里头有数。陈克花钱手笔之大,这些同志想都不敢想。现在红红火火的日子完全是建立在人民党手中有钱有粮的基础上,一旦这两大支柱有一根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教给同志们认识到现在局面的,正是陈克本人。不过敢于大手笔投资营运的,还是陈克本人。陈克到底准备怎么解决这个粮食问题呢?
不过两人都是优秀干部,他们都知道“妄想”的害处。既然大家选择了陈克作为党主席,作为人民党和根据地的领导者,那么现在大家能做的,就只有服从命令,听指挥。
蚊虫打得差不多了,两人挂上窗帘,点起蜡烛,对着英山县的地图开始研究未来几个水库的位置。靠天吃饭总不是长久之计,必须修建水库,保证灌溉的稳定性。这是陈克主席在优秀干部的培训班中强调再强调的。
研究了好半天,也大概有了一个初步思路。许广德忍不住叹道:“老李,若不是你跟着我一起来干这个,我到现在还摸不着县里头的门道。真不想让你走。”
李寿显笑道:“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全县同志们都出了大力气。”
“是你肯学,可不是他们真的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论学习态度端正,我是真的服了你。”许广德叹道,“若是跟着陈主席,我自然是心悦诚服。不过遇到其他同志,我心里头还是很不服气的。陈主席说这是低级趣味,光看见别人哪里干的不够,就是不看自己哪里干的不科学,我这低级趣味远没有消除呢。”
两位同志谈工作,谈感受,不知不觉夜就深了。李寿显其实不太爱熬夜,这次兴致勃勃的彻夜工作,也是因为他去芜湖上任的日期已经非常接近,顶多到后天,他就得动身出发。临走之前好多事情得交代。
时间过的飞快,出发的日子还是到了。县委的同志们要送李寿显到山下,被李寿显给拒绝了。“工作忙成这样,下回再送吧。”
从英山到芜湖,最好的办法是走山路到安庆,再从安庆坐船去芜湖。不过李寿显必须到湖北组织部去做人事调动,所以得绕一个大圈子,先到武汉办人事手续,再从武汉坐船去安庆办人事手续,这才能去芜湖赴任。
想到陈克主席现在就在武汉,这次去武汉说不定还能见到。李寿显就觉得有些急不可耐了。工作中积累了好多不明白的东西,如果能向全党最睿智的那个人请教的话,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一到黄陂关,李寿显就见到好多部队。惊讶之下一询问,才知道是防备水灾的部队。清末自然灾害频繁,自打庚子年开始,每个地方的灾害都越闹越大。革命党们都把这问题归结到“天意”上,各种宣传上都是讲,“如果不是满清失德,气数尽了,哪里会有这等频繁的天灾呢?”
人民党素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人民党以救灾起家,天灾根本不是不能战胜,而是满清根本没有这等组织能力。东南自保之后,朝廷对东南也在也不调拨钱粮。地方上自筹救灾,那不就是笑话么。以满清的体制,任何一个省都没有能力组织几万十几万人在几十上百里长的河道上筑堤防洪。且不说这人力根本凑不起来,凑起来了吃什么?即便是有人有粮,有没有平日里的那么多麻包的准备?有没有组织体系?真到了危急关头,谁来在最关键的地方上进行指挥?
现在的中国也就是人民党能够完成这样的工作,治水成功之后,人民党对当地的统治也就变得顺理成章。湖北北部土改完成,靠的就是这样的实力。
不过去年堤坝修的不错,今年汛期也该过去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部队在武汉,李寿显完全不明白。等他到了湖北省委的时候,却见人人欢欣鼓舞的模样。原来从美国运来的新设备试运行成功。陈主席欣喜若狂。湖北省委大多数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新设备到底有何奇妙之处,不过能让陈主席如此高兴,应该不是小事。
李寿显自然不知道重化工到底是何等印钞机,在同志们的情绪感染下,李寿显也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情绪高涨,办事效率也高涨,李寿显很快就交接了工作,登上了去安庆的船只。沿途上却遇到了好多艘外国商船,而且还有英国人的军舰混在其中。他原本高兴的心情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英国人很不高兴!在人民党向他们提供了纯碱样品之后,英国人就开始很不高兴起来。
化工工业基础的三酸两碱,两碱是氢氧化钠和碳酸钠,直接生产氢氧化钠不现实,这是得靠碳酸钠与氢氧化钙反应,生产出氢氧化钠。所以归根结底,碳酸钠,也就是纯碱,才是工业用碱的基础。英国佬知道陈克是个化学家,他肯定已经弄出了全新的方法来。这个全新的工业合成方法居然没有和大英帝国分享,英国佬自然是怒不可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美国人和人民党合作搞出了工业合成氨生产技术,这个消息伴随着美国人本土的合成氨销售已经传遍了欧洲。
人民党到没有销售合成氨,可人民党的纯碱很快就在长江流域的几个大城市开始销售。不仅仅是长江流域,通过京汉铁路,人民党的纯碱直抵北京,在北洋的工业区也开始销售。北方蒸馒头也需要纯碱。人民党生产的纯白碱面,大家见都没见过。价钱比洋货便宜了最少三成。只是试销售,就引发了极大轰动。
陈克身为诺贝尔奖得主,欧洲人本来是用一种看黄猴子的心态嘲笑的。现在他们再也没有这等心思,越洋电报从英国直接发到中国,要求一定要把人民党的新技术控制在大英帝国手中。再也不能让美国佬从中赚大钱了。
英国人素来务实,他们先是请陈克去领事馆做客。得到的回应是陈克现在没空。陈克没空,英国佬有空,他们一面调集军舰到武汉,一面亲自登门拜访。
听完了英国佬的要求,陈克笑了,“生意就是生意,我们中国有句话,客大欺店,店大欺客。我看贵国想欺负我们。”
“陈先生,你这话没有道理。我们只是想合作,没有欺负不欺负这一说。”英国代表有点不习惯陈克这么直截了当的态度。
“索尔维公会我想您应该知道吧。这是个垄断性质的工会,纯碱生产现在是他们垄断的。拒绝向其他国家提供这种生产工艺。我看贵国的打算是用新垄断打破他们的垄断。您认为呢?”陈克还是很直白。
英国代表看着陈克,心里头觉得很是透亮。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好,根本不用层层设套,支入主题就好。“可以这么认为。”
陈克点点头,“那我们怎么保证我们自己的利益在这次合作里头得到保障呢?我听说贵方还调集军舰过来,这摆明了是要欺负我们么。”
英国代表提出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技术分享,市场分享。”英国人可以投资人民党根据地的纯碱行业。
陈克早就能猜到英国佬的如意算盘,纯碱是个暴利行业,他们摆明了是要来插一刀。他的回答很干脆,“这不可能,我们无法接受。技术分享,可以。但是亚洲市场必须交给我们垄断经营。我们保证不泄漏纯碱生产工艺。大西洋地区的贸易,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插这一杠子进去。但是亚洲,我们必须垄断经营。”
英国代表知道这肯定是一场艰难的谈判,他们面对的并非是一个简单的科学家。如果是一个简单的科学家,他们也不用如此兴师动众。陈克如果只是一个科学家兼造反者,英国人也不用太担心。这两年与人民党打交道之后,英国人认识到,人民党这股势力与全世界任何一股势力都不相同。至少,英国人从没听说过,甚至根本想象不到军队居然和人民一起救灾。在英国人看来,军队是用来镇压管理人民的工具,这两者本质上就是敌对的。让军队与人民混在一起……,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社会制度的理解。
军队与人民一起劳动和工作,这样的局面在人民党治下并不罕见。英国代表从一开始就调动军舰前来武汉。看似威风凛凛,实际上他们盘算再三也只有这么一个最后的办法。长江沿岸救灾的那几十万群众,秩序井然,有条有理。这些人拿起步枪就是一支新的大军。英国舰队能有多少炮弹?面对这样的人群,那些炮弹能起多大作用?
占据了汉阳钢铁厂和军械制造厂后,人民党有充分武装自己的能力。就算是人民党的军队对付不了英国军舰,对付武汉的外国领事团绰绰有余。英国人是为了在买卖中占到更大的利益,而不是要和人民党来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以现在人民党展现的实力,不仅仅是武汉领事团和租界无法幸存,人民党的军队甚至有实力攻击上海的领事团与租界。不久前,人民党还试图向英国人购买水雷技术。长江里头遍布水雷的话……,光想想就是一副可怕的画面。
在这次谈判之前,英国方面请教了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司长赫德。赫德只是把他曾经写过的一篇谈论义和拳运动的文章交给了英国方面,谈判代表对其中一段话印象深刻,
“……危及世界未来”这几个字无疑将引起哄堂大笑,好吧,让他们去笑吧,但愿他们会一直笑下去,两千万或两千万以上武装起来的、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而又被爱国(即使是被误解了)动机所激励的团民,将使外国人不可能再在中国住下去,将从外国人那里收回外国人从中国拿去的一切,将额外加价的报复旧日的怨恨,将把中国的国旗和中国的武器带到许许多多现在连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五十年以后,就将有千百万团民排成密集队形,穿戴全副盔甲,听候中国官府的号召,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如果中国官府继续存在下去,它将鼓励(而这样鼓励是很对的)支持并发展这个中华民族运动;这个运动对世界其余各国将是不祥之兆,但是中国有权这样做,中国将贯彻她的民族计划!……”
英国代表现在觉得赫德实在是太保守了,不用五十年,义和团运动之后不到六年,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人民党军队就已经崛起了。而这支队伍的领袖,则是一个在学识上令英国人都不能不佩服的科学家。同时,这个人还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与外交家,是一个懂得各方利益所在的,难缠的对手。
看着英国代表犹豫的神色,陈克笑道:“我们人民党会保持我们的贸易理念,实现贸易平衡。如果想让中国工业化,我们需要进口大量的设备和技术。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头,我们的进口需要都远超我们的出口能力。既然如此,在亚洲的垄断,对于英国方面是很好的消息才对。我们有这个财力,从东南亚进口英国的物资。橡胶、石油、金属,我们不是不需要进口,而是我们没有钱进口。而亚洲市场对贵国来说,占有的份额并不大,欧洲才是贵国最大的市场,仅仅一个纯碱,根本影响不了贵国的对外贸易。”
看陈克态度坚定,英国代表也干脆摊牌,“纯碱的问题可以再商量,我们需要的是合成氨的生产技术。”
纯碱现在价格很高,那就是因为氨气生产成本呢太高,一旦工业合成氨开发成功,等于是打开了一扇大门。英国工业界对此非常重视。
“我们和美国已经签订了协议,在商业合作方面,我们必须遵守协议。想来您也不会信任一个破坏协议的人吧。”陈克笑道。
双方的谈判到此已经到了交涉的尽头。陈克坚决不让出合成氨技术,而且要求英国方面承认人民党的竞争优势。这个结果与英国方面希望的结果差距太大。
美国方面的代表闻讯立刻赶来和陈克谈判。听陈克保证不会破坏与美国达成的技术和设备垄断方针后,美国代表放了一部分心。不管如何,陈克真的私下破坏协议,美国也没有办法。更何况陈克如此态度明确的表示会遵守协议。
“陈先生,您到底还有什么好的技术可以合作呢?”美国代表用一种很不满的语气问道。人民党实现纯碱的工业化生产实在是太过于令人意外。美国方面虽然尊敬陈克的科学知识,不过他们认为陈克不应该拥有如此广泛的工业知识。以陈克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绝不可能对如此级别的工业生产有总工程师的能力。更何况关于陈克出身调查已经是一个热门项目,陈克在1905年第一次出现在上海,从那之后,他从未离开过中国。这些惊人的工业设计构思,一定是在陈克25岁之前已经完成的。这么年轻的天才,实在是令人不能相信。而这个科技天才还是一名军事和政治方面天才,这就更加让人感到意外。
“药品的生意要做么?”陈克笑道。
“什么药?”美国代表立刻激动起来。这次帮助陈克联络合成氨的生产,他已经从中间大赚了一笔。如果陈克开发出来的是比606更加有效的药物,那就将是一条用黄金铺成的财富大道。
“我们正在开发,开发完成之后,会和你们联系的。”陈克决定采用“市场饥饿”的营销方法。他准备尝试开发磺胺。在《征服细菌的道路》这本科普读物里头,重点讲了四样药物的开发流程,抗白喉血清、606、磺胺、青霉素和其他抗菌霉素。
工业化生产的是后三者,陈克准备搞磺胺的试生产。这是1932年的药物学界的一大发现。青霉素的开发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概念,那是对霉菌分泌的抗生素的一种认识与利用。而606的基础是对剧毒的砷化物进行的分子改造开发,这个药物开发完成之后,世界上的药物学家们都把注意力转移到有毒化学品的分子改造上了。历史上过了二十多年,才开发出了磺胺,陈克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世界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既然历史已经改变,那就保不准哪个欧美的家伙狗急跳墙的用染料做实验,最终尝试获得了成功。
“这种新药物一定会和我们合作么?”美国代表彻底被陈克调动起了胃口。
“只要贵方能够保证我们的利益,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合作呢?”陈克坦荡的说道。不过他现在心里头突然想起列宁同志的一句话,“吊死资本家的绞索,资本家会卖给我们的。”
“希望真的能够如此顺利吧。”陈克想。

六十八 大工业的恐怖(十)
“一定要把帝国鬼子打出中国去!”
“打就打,英国鬼子觉得我们人民党是满清政府么?”
“不是那几条破船么?我带着敢死队用水雷把破船给炸了!”
湖北省委里头群情激奋,陈克向党委通报了与英国人谈判过程之后,党委的年轻干部都炸了锅。
英国人的舰炮是能够打到钢铁厂和兵工厂的。人民党的核心工业基地如果被这么一通炮击,将是极大的损失。大家都知道这点。就因为知道,同志们才更加恼羞成怒。
人民党早就做了一些军事预案,在对外关系上,人民党一直觉得很棘手。只有1949年之后,中国面对洋鬼子才能挺起腰板。特别是朝鲜战争之后,外国人才真的绝了从陆地上进攻中国的打算。如日中天的美国佬在朝鲜都没有能够讨得了便宜,其他国家更是没有这种想法了。但是在1949年前,中国算个屁啊。外国佬连打带吓,满清政府和民国政府就屈膝投降。
人民党是打出来的组织,如果这件事上不能让党组织内部达成一致观点,即便是和平解决了问题,也会极大的磋商心气。而且陈克认为现阶段有必要让同志们打开眼界,用一种世界的眼光看问题。单论这次的冲突,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一场商业上的谈判,英国佬动用军舰实施无意义的威胁,这已经可以说是英国佬自己露了怯。从这个意义上看,人民党已经做到了极大的成功。
不过同志们明显缺乏对这个时代世界局面的了解,大家心里头的怯意只怕和英国佬相比也是半斤八两的水平。越是明白武汉对人民党的意义,越是明白汉阳钢铁对人民党的意义,同志们的怯意就越发深刻。
这通谩骂没持续太久,同志们看陈克不急不忙的坐在主席的位置上,心里头倒也觉得有了不少信心。和英国人谈判的是陈克,既然陈克毫无畏惧,那么这次谈判人民党肯定不会吃亏。
“陈主席,您怎么看这件事?”路辉天问道。
“湖北南部土改的工作进行的如何了。”陈克反问道。
“基本都推行了,各地阻力有大有小。到了明年就该差不多了。”路辉天答道。说完了这些,他又追问了一句,“这和武汉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路辉天的问题说出了同志们的心声,湖北的土改与武汉对峙有何关系?
“英国佬的舰炮再牛,咱们给他多说点,能打30公里,60里地。沿着长江两岸的60里地,才占了根据地多大点地盘。而且大家也接受过严复同志的培训,这么一艘船能装多少炮弹?能起多大点效果?这么一艘船在长江里头巡游一圈,又要花掉多少钱。大家都知道吧。”陈克笑道。
“但是咱们的钢铁厂经不住这么一通打啊。这可是值上千万的设备。”同志们的回答看着很务实。
陈克反问道:“咱们没有这些工厂设备的时候,不也照样革命了么?而且新建的很多工厂都在英国佬的舰炮射程之外。汉阳钢铁厂很可能会损失。不过只要咱们的陆军不战败,别的工厂就不会损失。”
“这不是我们不想损失汉阳钢铁厂么?”同志们说这话的时候,怯意已经大大减少了。
“同志们,我们人民党打仗从来都是要讲战争的目的。那么大家认为英国佬假如和咱们打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陈克继续问道。
“夺取咱们的根据地!”
“抢夺咱们的工厂!”
“瓜分中国!”
这时代各种革命党的普遍观点一个接一个蹦出来。陈克听了之后忍不住笑了,“大家都给我严肃点,咱们开党会呢。说心里话,你们怎么想的?”
见陈克态度这么端正,同志们嘿嘿讪笑起来。其实大家真的不知道英国佬想干什么,人民党早就进行了军事上的准备。或许现在根据地的火炮口径还不足以击破英国佬的军舰装甲,不过把英国佬的军舰弄沉在长江里头,用水雷也是可以胜任的。
更重要的是,英国佬的租界靠舰炮根本守不住。人民党真的抱着鱼死网破的打算和英国佬拼命的话,英国人在武汉再也不可能立足。英国军舰甚至以后就别想进入长江流域。
“陈主席,那你觉得英国佬想干什么?”路辉天还是不希望发生战争,他认为陈克真心也不想发生战争。
“我觉得英国佬想的多了去了,如果让他们想,他们还想吞并中国呢。他们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人民党的同志是不是把咱们自己给看得太轻太贱。咱们自己能不能实事求是看待问题。在这件事情上,既不能犯左倾冒险主义,也不能犯右倾投降主义。”
听到陈克说起“右倾投降主义”,路辉天的脸色变得凝重了点。最近他对这个词比较敏感。只要有人一提,他就很容易联想是不是有人在暗示什么。
陈克也顾不了路辉天的个人想法,他说道:“什么叫做左倾冒险,就是遇到问题,不去分析什么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不管具体情况,只是认为有一个终极的道理,然后就莽撞的认死理蛮干。例如这次英国人军舰来了,大家知道英国佬是来欺负咱们的。大家认为从咱们的道理上讲,他们不该欺负咱们。于是脑子一热,打英国鬼子!这叫激化矛盾,这不是解决问题。”
说完之后,陈克扫视了一圈湖北省委的同志,方才嚷嚷着要和英国人决一死战的同志们有点羞愧的低下头。现在党内同志哪怕是心里头不能接受陈克的观点,也没有人敢和陈克顶撞。
“右倾投降主义,就是遇到社会矛盾,抓不住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他们不说通过进步来解决问题,反倒认为社会进步的太快。他们是通过优先解决次要矛盾,采用了维持现状的投降主义观点。不敢去斗争,不敢去推动。希望事情自己会解决。如果英国人一逼迫,咱们就承认了英国人主导权,乖乖听了英国人的话,这就是右倾投降主义。”
由于湖北省委里头还没有人提出与英国人妥协,所以大家对陈克这番话反应比较小。
“我为什么说大家把自己看得太轻太贱,因为同志们没有明白一件事,咱们处在一个什么位置,英国人又处在一个什么位置。所以这次我要和大家讲一讲《矛盾论》的问题。”
《矛盾论》是毛爷爷哲学思想里头的核心支柱之一,这不仅仅是一个哲学问题,还是世界观问题。更是一个做人问题。是否承认矛盾永恒存在,决定了一个人到底是形而上学,还是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陈克认为自己以前总是希望世界能够处于某种固定的秩序,这就是不认为矛盾永恒存在的标准表现。这也是陈克在21世纪一直失败的原因。世界是发展的,随着每一步发展,矛盾也是在不断变化的。一个总是被迫做出反应,而不能主动面对现实矛盾的人,怎么可能成功呢?
所谓的“命中注定”,那就是矛盾的必然性。你避不开的。
“帝国zhu义我也讲过,核心就是对内剥削,对外掠夺。对外掠夺,这个事情本来也存在矛盾。从英国人的角度来说,掠夺这件事有成功,有失败。这就是一对矛盾。而矛盾的表现则有很多方式,从讨价还价到暴力战争。在我们把根据地扩大到湖北之前,我们和英国佬之间没有矛盾。同志们以前一直很奇怪,我为什么对武力进攻武汉没有兴趣。因为只要介入了武汉,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我们和英国人的矛盾必然会发生。”
同志们默默的听着,他们一度对陈克的战略考虑很不认同,只是陈克牢牢的控制着军队,大家没有理由反对而已。直到进入湖北,大家才真的感觉到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因为根据地的扩大并不是原有矛盾的简单扩大,更多新的矛盾以完全想象不到的速度出现在同志们面前,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我们以救灾的方式进入湖北,那是因为天灾已经是当时最大的矛盾。社会上的矛盾已经在大部分地区处于非常次要的地位。而我们的阶级立场,是站在人民这边的。在天灾面前,我们和人民之间没有矛盾,我们要和人民一起解决自然灾害这个矛盾。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我们就得到了湖北。”
“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我们消灭了一个矛盾,就会面临一个新的矛盾。由于我们进入了湖北,消灭了旧制度,旧制度不存在了,人民与旧制度之间的矛盾就不存在了。那没我们人民党与帝国zhu义制度之间的矛盾就产生了。这是矛盾的必然性。这也是这次我们与英国人之间矛盾的必然性。”
“英国佬对武汉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他们要从湖北得到最大的经济利益。我们要保证我们根据地的最大的经济利益。这对矛盾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矛盾的一方消失为止。我坚信,英国佬一定会从湖北根据地消失。但是,他们不会现在消失。而且利益之间矛盾冲突,我们如果从武汉这个地区来看,是你死我活的。但是从英国人的整体对亚洲政策来看,会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从英国人的世界贸易态度来看,又会呈现另外一种局面。如果只看英国人对外掠夺,那是一种视角,如果把英国人对内剥削也整体看进来,大家就会发现局面很可能完全不同。我们今天就要把这部分内容分析一下。”
陈克对这个时代的英国方向只怕比英国人自己更清楚,后世研究英国衰落历程的书籍在网上到处都是。这也是个经典案例。在一战前后,英国人对于贸易的需求已经不再是入超,而是尽力扩大贸易额度。通过英国人主导的贸易体系,英国统治阶级已经可以从中得到极大的利益。至于国内民众的生死,这根本不是英国统治阶级考虑的内容。在苏联出现之前,欧美劳动群众死活与统治阶级有什么关系?俄国毛子一度被称为“欧洲宪兵”,那不是因为俄国毛子凌驾欧洲诸国之上,而是欧洲国家有了革命,统治阶级给毛子钱,毛子就帮忙去镇压的。
所以英国佬要的是贸易额,只是因为根据地看着力量很弱,英国佬觉得用军舰吓唬一下,根据地只怕就屈服了。实际情况是,推行了人民革命的人民党已经拥有这英国人根本无法撼动的实力,主导武汉局面的是人民党而不是英国佬。人民党现在大把的牌面都没用。英国佬现在最后一招军事都用上了,这是英国佬的最后一招,让英国佬放开手把矛盾激化到战争的程度,他们自己都不敢。
听了陈克全套分析之后,弄明白了现在局面的关键,年轻的干部更是怒火中烧,“妈了个X,英国佬敢吓唬我们!”
不过大多数同志没有这么激动,大家脸上都有了神采。知道了英国人连狗急跳墙发动战争都不可能,大家自然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
看同志们兴奋的神色,陈克连忙强调,“同志们,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英国佬不敢和我们打仗,那是因为我们做了充分的军事斗争准备。如果不是我们走了人民革命的路线,如果不是我们和广大人民站在一起。英国人早就打过来了。英国人不是怕我们,英国人是怕新制度下组织起来的几千万人民。所以土改工作一定要抓好、落实。这才是我们人民党的唯一基础。”
如果路辉天只是面对地主士绅,他还是对陈克的强力土改政策有些不服气的。不过英国佬与根据地的利益纷争发生后,陈克把来龙去脉讲的透彻,路辉天真的服气了。如果把整个世界纳入视野,原本的很多看来天大的矛盾,就变得很有些微不足道的意思了。
“陈主席,我们会加紧解决土改的问题。”路辉天答道。
不仅是路辉天,湖北省委的好几个原先比较支持更温和土改的同志也表态愿意加快土改进度。
陈克真无奈了,从右倾投降主义变到左倾冒险主义,这可真容易啊。他连忙说道:“同志们,我们和英国人的矛盾并不是现在根据地的主要矛盾,我们的主要矛盾是土改问题。土改的态度一定要坚定,这是必须贯彻的。但是我在湖北这一段,感觉同志们很多细致的做法是正确的。我原先对基层了解不够,是我犯了冒进的错误。大家千万不要把英国人当盘菜,他们真不算什么。搞好土改,我们才有一切。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批完左批右,批完右还要接着批左。陈克看毛选的时候,觉得毛爷爷左右两边轮流批。不少人认为毛爷爷在玩权术。现在陈克才算是明白,毛爷爷哪里有精力去玩权术。把握住党的局面,能够不左不右实事求是的推行工作就已经精疲力竭了。跟慈禧那样搞权术,反而一点都不累。
统一完了党内的问题,英国佬又邀请陈克谈判。陈克觉得没了后顾之忧,也就不再推辞,与英国人开始了新一轮的贸易谈判。
面对陈克、翻译官严复、随从代表谢明弦,英国佬态度还是很坚定的,英国代表还是要陈克交出纯碱的流程,不过英国人这次给了陈克一个猪尿泡,“英国愿意承认陈克的交战方身份,并且愿意和人民党建立官方关系。”
说完了这个条件,英国代表高傲的看着“人民党匪首”陈克。如他所料,陈克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不过坚定的回答与英国代表想的完全相反,“我拒绝。”
陈克笑的开心并不是因为英国人提出的条件,而是英国这个善于玩弄“欧洲均衡”的欧洲搅屎棍居然对自己玩这套把戏。陈克心想,“你丫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搅屎棍的名声?”
袁世凯北洋是一定会推翻满清的,顶多再一年,满清覆灭之后人民党自动就能得到合法地位。现在答应了英国人的条件,陈克与袁世凯的协议就出现了诸多变数。想到这里,陈克已经决定派遣代表去和袁世凯谈谈,千万不要让洋鬼子渔翁得利。
英国代表好一阵才恢复了平静,他很不满的说道:“陈先生,您好像完全不在乎您的非法身份。这让我感到很不解。”
面对英国代表的不满,陈克根本不在乎,而是抛出了人民党的新建议,“纯碱是一笔很大的买卖,但是,如果我们和贵国签署一份与东南亚的贸易协议呢?譬如,我们保证每年从东南亚进口一定数量的商品,当然,我们也要出口一定数量的商品给东南亚。您觉得这样的协议是不能让大家都满意。”
听了这个建议,英国代表立刻抛下所谓“承认交战身份”的猪尿泡,“能不能更详细的说一下。”
陈克的建议是,人民党与英国人达成一个定额贸易协议。例如每年从东南亚进口2000万两的商品,也向东南亚出口2000万两的商品。以后每年都会比前一年的贸易额度增加5%。
对与人民党来说,东南亚是一个大市场,而且东南亚的华侨急切的需要一个政治势力作为他们的背后支持者。而人民党也需要东南亚的香料、橡胶、金属矿。这份协议一旦达成,人民党也可以依托这条线,把自己的力量真正投放到东南亚去。开拓了一个地区的进入权,对人民党来说意义重大。更何况人民党早就尝试着介入东南亚华人圈。这对于政治和经济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新开拓的地区。除了可以尝试着利用东南亚的物资与资金,人民党还能有效的压缩日本在东南亚的市场。
日本出口业现在主要针对美国的丝绸行业,人民党一旦打击了日本在中国和东南亚的市场,日本的小日子可就没有那么好过了。而且对于现在正在蓬勃兴起的日本市场来说,人民党的重化工产品绝对能够卖的很好。人民党与日本的矛盾全面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早布局与晚布局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一定要说的话,矛盾早早爆发甚至更好一些。
对于英国代表而言,这实在是过于意料之外的买卖。英国人其实主导着亚洲的殖民地体系,法国与荷兰都是英国人的跟随者。如果东南亚的这个贸易协定能够达成,英国人从中间可以大捞一笔。于这样的利润相比,纯碱买卖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这会不会影响我们现在达成的贸易平衡协定呢?”英国代表对此很是关心。
“我们与东南亚这也是贸易平衡,我们与英国方面的贸易不受这个影响。既然贵方觉得我们多赚了钱,那没有问题,我们把这笔钱花出去不就行了。存一堆外国货币,对我们也没有意义啊。”陈克很坦荡。如果能在二战前建成一个工业国化的中国,那就能够获得无与伦比的利益。这点小钱根本就不算事。
甚至不用二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协约国为了获得胜利,从全球大采购。连日本都能从债务国变成债权国。对于中国而言,有了广大的贸易地区,有了海量的廉价原材料,那能让投资空前巨大的第一次大规模基础建设剩下多少力气。
所以别说是和欧洲搅屎棍英国做贸易,就是和魔鬼做交易,陈克也会毫不迟疑的上去谈判的。
英国代表对陈克这个叛匪头子的建议将信将疑,这一切都是英国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用枪炮打不开的中国市场,现在突然间就完全敞开了怀抱。虽然人民党明显有自己的图谋,也试图建立自己的工业中心。不过这只能说明这个神秘的中国青年有着足够的清醒认识。在中国诸多洋务派里头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英国对远东的态度是保持现状,维持英国人的主导局面。人民党现在的工业力量很有趣,不过也仅仅是有趣而已。天才的化学家在英国很多,陈克并不是一个能让英国感到恐怖的存在。而且这位代表本人如果能够谈成这项合作,他只要提前在东南亚布局,就能从其中大捞一笔。
所以不管他觉得如何奇怪,英国代表已经决定尝试着推动一下这份协议。

六十九 诸省之变(一)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维新的首要问题。王有宏巡抚已经不知道在心里面念叨了多少次这句话。每当思路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默念这句话,好把自己的思路尽可能梳理回最初的根源上。
王有宏面前的纸上写着一句话,“切实保障广大士绅最根本的利益,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写这行字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实践这行字却是千难万难。王有宏从来没有保障下头人利益的打算。在他眼里头,人民党的那帮傻孩子真的是中了邪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他们铁了心“为广大老百姓谋福利,创明天。”
今年苏北大水,没几个灾民逃到苏南来。倒是有不少士绅拖家带口的跑来苏南。人民党挺仗义,从不抢浮财。可是他们挖了士绅的根子——没收土地。那些手上有血债的士绅早早就被干掉了。其他地方只要一闹灾,人民党就跑去救灾,顺道实施土改。救灾的主力是军队,军队所到之处秋毫不犯,而且人民党到处宣传,“人民军队是老百姓的子弟兵!”弄得跟真的一样。
王有宏绝对不相信人民党的宣传。从陈克的很多文件中,王有宏把“党指挥枪”变成了“王有宏巡抚指挥枪”,
在王有宏现在的理想中,江苏政治模式最好就是缩小的满清朝廷。王有宏家族大权在握,时代掌权。武将都是王家的铁杆,文官则是议员们充当。整体局面很像是现在人民党的陈克一样大权在握。可不管怎么翻看陈克的文章,里头只讲人民革命,党内民主。从不讲个人怎么掌握权力。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从不为自己考虑。这也太胡闹了。
发现自己又开始想陈克的事情,王有宏强行收回思绪,在纸上又写了一遍“切实保障广大士绅最根本的利益,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即便是想模仿陈克,王有宏也只掌握了军队。不管陈克是不是虚情假意,人民党现阶段的确得到了百姓的支持。王有宏派去安徽不少探子,安徽百姓们自然是坚决支持人民党,就连留在根据地没有逃走的“前士绅”,虽然对没了土地这件事耿耿于怀,却对现在的生活却并不抱怨。只要肯干活就饿不着肚子,中农、富农和小地主们由于肯卖力干活,生活比以前还更好了些。
反过来看王有宏,士绅们一个个虚情假意。这些人的心思倒是都放在进了京的前议长张謇身上。如果不是近期受到了桑蚕业危机,他们只怕还是对对王有宏不冷不热的。如果不能有效的利用这次桑蚕业危机,树立起王有宏的威信,并且把桑蚕业尽可能把握在王有宏手里,1911年的议员选举那关,王有宏很担心自己未必能过得去。
这些天,王有宏绞尽脑汁,到处调查,终于有了个初步的构思。不过能不能实现,他也真的没底。“就先试着给这帮混蛋服务一次吧。”王有宏想。如果这些议员还是不识好歹,那说不得,王有宏就只能利用军队了。
第二天,王有宏一大早就去了议会。新修的南京议会所在是个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厅。装了从洋人那里买来的电喇叭。王有宏到达的时候,几乎所有议员都已经到了。这次桑蚕业的事情牵扯甚广,士绅们家家都或多或少的参与了桑蚕业,到现在,春茧、夏茧都没有能卖出去。若是这局面继续维持,只怕秋茧也没了指望。议员们都已经想尽了办法,可现在看,完全没有解决的途径。
王有宏登上了主席台的时候,议员们一个个焦虑的盯着王有宏。如果说现在还有谁依靠,只怕也只有王有宏巡抚这个官位最高的人了。虽然不知道王有宏到底有多大能耐,可是议员们还是本能的相信,官位高的都会更有办法。
“诸位,这次蚕业危机牵扯甚广。在下经过调查,稍微理了一个次序。也请诸位听听看。”王有宏这是模仿陈克的讲话。陈克谈论问题,总是先把问题理清。然后再讲述应对办法。
从苏南蚕业的大概情况开始,往年的销路,特点,到今年遇到的问题。王有宏指出了生丝主要的买家其实是洋人。由于这几年局面比较乱,北方对丝绸这类消费品的需求极大萎缩,而人民党与洋鬼子达成了大宗销售协议,抢走了苏南蚕茧的市场。这些综合起来,直接导致了苏南蚕业的整体危机。
议员们其实也都知道一些情况,不过大家想的是怎么寻找销路,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感觉,却没有完整的认识。听王有宏这么娓娓道来,很多人到现在才恍然大悟。随着王有宏精辟的论述了此事,议员们对王有宏逐渐有了信心。既然已经掌握了事情的脉络,那么王有宏巡抚应该是想出了办法的。
“诸位,我也查了一下。人民党和咱们苏南的蚕业相比有如下几个特点。第一,蚕种好,那大白蚕个头比咱们普通人家养的蚕大了只怕有一倍,吐丝也多。单论质量,只怕得有九里丝的成色。第二,量大。据我所知,今年人民党卖出去32万公担的生丝。比质,咱们比不了。比量,咱们也比不了。若是咱们江苏不维新,这买卖只怕是越来越难干。”王有宏做了这么一个总结。
人民党蚕种好,江苏的议员都有所了解。但是听说人民党卖出去32万担生丝这个数字,大家都惊呆了。一公担200斤,一担100斤。这些养蚕的,普通人家一家能卖五担蚕茧就是非常能干的。刨掉了蚕茧里头的蚕蛹,抽出来的生丝不过一公担200斤。32万担生丝,那就得最少32万户人家养蚕。这些人家倒也没什么,可这些桑叶的需求量可就太大了。一时间议会大厅里头一片嗡嗡的声音。
王有宏没有给这些消息发酵的时间,他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人民党已经下了决心。明年出口的生丝要翻一番,达到64万公担……”
哄!议会大厅里头彻底沸腾了。尽管用了电喇叭,王有宏接下来的话差点被彻底淹没了,“人民党后年准备再翻一番,出口128万公担。”
“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就安徽佬自己种桑养蚕吧。”
“这些反贼是要大伙的命啊!”
看着疯狂起来的议员,王有宏心里头很高兴。人民党威胁越大,江苏桑蚕业受到的打击越大,王有宏才越有机会。当然,如果王有宏的策划失败的话,他就可能彻底失去议员的支持。不过王有宏对人民党明年生丝出口的预测本来就是瞎编的,所谓“病急乱投医”,只有这些议员彻底吓住,他们才有可能真正投奔王有宏。
议员们的表现也证实了王有宏对他们的猜测,很快就有议员开始向王有宏求救,领头的正是曾经求到王有宏门上的张玉通。“王大人,请您一定要给想个办法,若是这么下去,我们是没有活路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诸位愿意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王有宏也装作为难的说道。
“您只要能指出来法子,我们一定会做。”张玉通万分焦急的说道。
“诸位议员,咱们江苏若是还按照现在的法子种桑养蚕,定然不是人民党的对手。不过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些时候,咱们也得学学别人的法子。”王有宏答道。
议会大厅里头顷刻安静下来,议员们用茫然或者震惊的眼光看向王有宏,片刻之后,张玉通结结巴巴的喊道:“大人,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学人民党分地啊!”
听了张玉通的话,原本没有想到这个关节的议员们也如同火烧屁股一样蹦起来,他们纷纷喊道:“大人,人民党之所以是逆贼,就是他们坏了千百年的规矩。收了大家的地给分了。大人万万不可啊。”
听到议员们的喊叫,王有宏心里头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根本就不想学习人民党土改。人民党那些年轻人以可怕的坚定态度推行土改,可他们都同样坚定的追随着陈克。而王有宏万万没有这样的一群追随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王有宏绝对不认为人民是他王有宏大人的朋友。
“诸位,诸位,静一静!”王有宏喊了好一阵,才让议会大厅里头的喧哗平静了一些。
“本官绝没有学习人民党土改的打算,这点请大家千万放心。我说的学习,是指人民党种桑养蚕的法子。”电喇叭将王有宏洪亮的声音投放到整个会场里头。议员们也逐渐安静下来。
“咱们不用分地,大家只要联合起来,种桑养蚕就有了规模。人民党之所以能干,是他们建立的官府能干。在下也知道,士绅素来是希望官府管得越少越好。不过看人民党的官府,确实比现在的其他官府强的多。想来诸位都见过人民党的桑树园,养蚕场和缫丝厂。全归人民党所有,百姓们只是去那里头劳动,按干活的量给百姓工资。百姓平日里种地,有了闲暇就去劳作,也多了营生。这不是我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就这一条,咱们江苏就真的比不了。”王有宏侃侃而谈。在这个世道下,如果想收权,那就必须从土地入手。没收士绅的土地肯定是不行,不过王有宏必须最大限度的将土地给整合起来,达成一个统一的制度。如果做不到这些,江苏肯定撑不下去。
议员们都是士绅,他们肯定不愿意让官府插手进地方土地里头来。俗话说“官过如剃”,什么行业被官府插手进来之后,那就会跟剃头一样统统给你剥光的。王有宏明显表露出这样的心思。议员们立刻警觉起来。
王有宏也已经摸准了议员的心思,他坦然说道:“本官我只是个巡抚,人民党势大,北洋尚且不是对手,本官也不吹牛,他们打过来我是顶不住的。苏北被人民党夺走了,现在人民党在苏北已经开始土改,不少士绅又跑回来。诸位也看得清楚,人民党所到之处是一定要分地的。咱们自己若是不能捏成一股绳共同对付人民党,人民党离南京不过几十里地,说打过来就能打过来。本官肯定会为了诸位尽力抵挡,不过本官也只能尽力抵挡而已,胜负之说我也不能保证。”
议员一听王有宏有撂挑子的打算,他们立刻就急了。人民党军力强大,大家都知道。地主士绅个人之力绝对挡不住人民党的进攻。现在他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王有宏手里头的军队。张玉通连忙喊道:“王大人,您到底有什么章程,您就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听从。”
“唉!诸位议员这话就不对了,不是我有什么章程,咱们既然是议会,那么按照维新立宪的特点,咱们自己商量江苏的章程。商量出个结果来,本官第一个得遵守。这商量章程,本官只是议员里头的一个,可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议员们本来也没有真的想让王有宏主导局面,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反倒觉得有理。于是议会在这局面之下反倒真正的开始运作起来。
议员们希望立宪,是想介入官府的运作。以满清官府那种混沌的权力体系,介入了,就等于是拥有了极大的一部分权力。可真的一开会商讨这种权力分配问题,议员才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只适合满清那种混沌的权力体系,这种体系什么都能管,什么都不用负责。若是在这个体系里头高高在上的当官,那是很好。但是这个体系根本解决不了眼前的任何问题。想解决问题,就必须有一个力量强大,责任分明的政府组织。遍观天下,这种政府组织只有人民党才有。
王有宏巡抚好歹还算是看了不少人民党的文献,他向议会做了一个简单的说明。江苏省的宪法要确立的是权力和义务。首先就是江苏省的权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民党的态度就很简单了,“权力来自于人民”。江苏的士绅们一听这话,立刻就开始反对。这权力肯定不是来自于人民,权力必须来自于士绅。
权力属于士绅的概念有了,但是表述就非常为难。首先是对于士绅的定义,士绅到底是什么?有功名?有土地?还是开的有工厂?士绅的老婆是不是该拥有士绅的身份?士绅家的亲戚是不是也拥有士绅的身份?这些亲戚是父系亲戚?还是包括了母系的亲戚?士绅的有钱亲戚当然也可以归于士绅行列,但是士绅的穷亲戚是不是也能拥有士绅的身份?
关于权力来源的讨论进行了两天,五花八门的想法纷纷出笼,却又被议员们一个个否定。越是认真的进行政治讨论,士绅们就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种阶级的概念。大家要的就是当统治者,而不是当被统治者。王有宏看机会差不多了,他对着已经开始失去耐心和理智的士绅们高声说道:“诸位,我觉得咱们把权力来源定在公民这个身份上吧?”
“公民?”议员们对这个词并没有概念。
“公民就是有选举权的人。咱们的议会是选出来的,谁有公民身份,谁就有权参与选举议会。江苏政府的权力来自于江苏公民!”王有宏的话铿锵有力。
议员们大多数被士绅这个词和定义弄混了头脑,过了好一阵,大家才明白过来,这个“公民”就是士绅的另一个称呼。而且公民权意味着士绅的选举权力。
“好!这个好!江苏政府的权力来自于江苏公民!”如梦初醒的士绅们都大声赞道。
确定了权力的来源,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的多。对于公民,首先就把女性从公民的行列里头给清除掉。接着18周岁以下的男子也被开除出公民行列。再接下来,财产少于一定数量的人也被开除出公民行列。几个条件一确定,江苏省只剩了不到15%的人才拥有公民权。这让议员们很满意。在这种满意下,他们甚至很大度的重新考虑了权力条款,大家甚至大度的通过了更新的修改,“江苏的权力来自于江苏人民,江苏人民中符合选举条件的江苏公民,负责选出的议会与政府领导江苏事物。”
议员们把这条内容反复诵读讨论,人人觉得称心如意。王有宏更称心如意,有了这个权力来源,他就可以通过申请公民身份来确定这些人的财产。
接下来就是行政、立法、司法三大权力机关的确立。江苏省议会拥有立法权,江苏省官府拥有行政权,而尚未存在的江苏省法院则拥有司法权。三大权力机关的概念确立之后,议员们的脑子就活络起来。
这种思维碰撞是非常有意义的,王有宏通过这两天的讨论,对陈克的文稿里很多东西有了真正的理解。例如,三大权力机关的负责人不能兼任其他两大机关的职务这个条例,他就完全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一个人身为议员,又是政府部门的人员,还是法院体系里头的成员。他就拥有了莫大的权力与影响力。所以王有宏坚定的要求三者之间不能互相兼职。
再不能兼职问题上,议员们和王有宏扯了两天皮,最后也觉得王有宏说的有道理。但是他们的想法的理由颇为阴暗,如果自己不能三者兼职,而别的议员三者兼职,大家受不了这种刺激。
至于政府的组织,王有宏照搬了人民党的政府组织。议员们不懂这些,只是听着言之有理,他们也就认同了王有宏的建议。
花了十天弄出了一个大概的架子,议员们的焦点重新转回了该怎么解决蚕业危机的问题。王有宏提出了地方上建立“乡村土地社”的土地政策。这个政策表面上与人民党的农业合作组的模式类似,不过这个组织一没有政府提供的农具,二没有政府变相补贴的农村供销社。说是每家每户根据土地入股,政府保障其按照土地比例获得收益分成。但是地主士绅们无疑就获得了全面的土地主导权。
这个建立的“乡村土地社”,统一纳税,统一提供劳动服务。而政府则承担起兴修水利,铺设道路等社会责任。对于士绅们最在意的桑蚕业,王有宏则表示,他会努力引进优秀的蚕种,设立专门的学校,并且由政府建设缫丝厂,寻求大宗销售的渠道。
不仅是对桑蚕业的整体分配安排,王有宏表示,他会在官地上兴办诸多实业,邀请议员们和士绅们参与投资建设,共享利润。
这真的是“失之桑榆收之东蓠”,议员们万万想不到,他们居然能以这样的方式获得梦寐以求的地方上土地控制权。
在这次议会还制定了议会开会规则。每隔一个月开一次为期半个月的例会,商讨各种问题。而近期,议会要组成专门的法律委员会,负责领导监督根据《大清律》改编的《民法》《刑法》《商法》《婚姻以及财产继承法》。
在休会前的演讲中,王有宏做了报告,“诸位议员,我再宣布一件事。我们会先制定民法,里面会保护佃农关系。既不会让佃农受损失,也不会让雇主受损失。这点请大家放心。”
王有宏话里头的幽默让不少议员笑出声来,王有宏带着笑意继续说了下去,“诸位议员,这是一次伟大的会议,这是一次胜利的会议。我们今后一起团结在江苏宪法的旗帜下,共同努力,共同前进,完善江苏各项制度,把江苏的宪政事业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议员们一起起身热烈鼓掌,在这一刻,王有宏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相当的人气。
“诸位议员,大家现在就赶紧回去尽自己议员的义务,把议会的章程宣传到地方上。而本官也会尽快为蚕茧出售寻找销路。不过话说头里,就是能够找到卖家,这价钱也不会高,大家到时候也别因为价钱问题埋怨我。希望我们大家下个月再见的时候,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如果真的能做到,那时候我请大家痛饮庆功酒!”
王有宏这话刚说完,议员们面带喜色的再次热烈鼓掌。这是王有宏真正的表示承担起蚕茧销售的责任。
议员们一走,王有宏立刻派人坐快船去安庆和章瑜联系。一来是希望谈谈蚕茧收购问题,二来他希望能够与陈克谈明年的桑蚕生产合作问题。第一个问题,章瑜回答的很痛快,只要质量尚可,价格足够低,他这边可以收购蚕茧。
至于第二个问题,章瑜也明确告知,可以帮王有宏通禀,但是陈克主席对此事的态度问题,那就不能保证了。
使者千恩万谢的回去了,王有宏听到这两个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只要王有宏能够有效的控制江苏,他并不在意让陈克从中赚一笔。如果以前王有宏不懂的话,现在他已经完全能够想象到,在这次土地兼并中,到底会发生多少民众的悲剧。而控制了地方的地主们,在榨取生产力方面,又能有多么残暴的举动。
但是这些干王有宏何事?王有宏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不仅没有,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这些纷争又将带给他多么大的利益。

七十 诸省之变(二)
能不能抽出长丝的要点之一,在于蚕蛾是否咬破蚕茧出来。除了农业技术部门大规模培育的蚕种之外,根据地是不会给这些小生命继续进行下去的机会。各个养蚕场直接把蚕蛹状态下的蚕宝宝煮死。
所以在1910年的9月份,根据地里头的缫丝厂技术部门人员看到一担担的江苏蚕茧,眼都直了。“这不行!茧都咬破了,我们抽不出多少丝来。短丝能干什么?”
章瑜谈判前狂补了一番缫丝的技术问题,他坚定支持这等看似挑肥拣瘦的行动。
江苏方面的代表听了这话心里头叫个腻味,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就人民党事儿多。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买家,他才不愿意在这里受这等鸟气。强打笑容,江苏代表说道:“诸位,茧子都是好茧子,大家就行行好,别挑这么多了。”
“不是我们挑,如果蚕茧没有被咬破,基本上一根丝就能抽完。你们这一个茧子我们得抽多少次丝,这真的是太费事了!”技术人员对此很是不满。蚕茧抽丝是个技术活,丝绸价格贵,主要就是检索丝头抽丝必须靠人力。机器能卷丝,可做不到主动找到丝头。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和欧洲的丝绸业最终放弃了生丝生产。不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桑树来养蚕,而是大规模的缫丝人员工资太贵。
人民党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是靠着上规模上效益,消灭了中间的层层盘剥之后,强行把成本降低下来。在这样的局面下,如果大规模处理江苏的蚕丝,千辛万苦降低的成本会立刻飙升。
成本核算是人民党经济工作的法宝,章瑜在工作中尤其注重这个问题。人民党现阶段的那点子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庞大的支出。皖南地区经济不算差,但是单靠皖南的税收,根本不足以筹集到能够建设铁路的程度。且不说和外国联系这些铁路修建中会遇到的麻烦,如果不是几个大型行业的贸易盈余,修建铁路仅仅是一个幻想而已。
江苏代表自然不可能站到人民党的立场上,他可怜巴巴的劝道:“诸位,我们已经把这蚕茧价格压倒最低了。我们已经是赔钱卖了。”
“赔钱卖?”章瑜听了这话就一阵腻味,他笑道:“那我们不能让你们赔钱啊。而且用这茧子缫丝,我们也得赔钱。这样,你们把蚕茧拉回去。你们不用赔钱,我们也不用赔钱。好不好。来人啊,送他们回去。”
看章瑜态度坚定,江苏代表连忙换了副吃亏认命的表情,“等等,等等。章大人,您到底准备多少钱收,您说个痛快话。我们认了。”
章瑜有点无奈的说道:“这不是多少钱收的问题,这一开工就要支付工资。生产出一堆根本没地方卖的产品,我们图什么呢?另外,不要叫什么大人小人的,我们这里称呼统一叫同志。”
“哦,章同志。您这说的和以前不一样啊。”江苏代表开始搅和了,“你们那时候说收我们的蚕茧,现在怎么又说出了蛾子的茧不要。这不是坑我们么?”
章瑜冷冷的看着江苏代表,他啪的把一张合同拍在代表面前,代表一看上头盖着王有宏的章,心里头立刻就怯了。其实这位代表也是有私心的,他受江苏那边的桑蚕业同行所托,原本想着章瑜这么一个高官,定然是不懂桑蚕生产的。他想让章瑜开口认同收购这批蚕茧。只要章瑜一认同,人民党下头办事的人自然不敢反对了。至于收购多少,那不过是给下头的人塞多少钱的问题。满清这边的官办企业办事风格一向如此。
但是眼前的局面远远超出了想象,先是几个明显是下头办事的人居然敢在章瑜面前指手画脚,大有引领局面的感觉,章瑜对这些底下办事的人极为纵容。难道是这几个办事的人大有来头?
而且从言谈中,江苏代表明显听得出,章瑜对于缫丝业并非没有概念。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商家最讨厌的就是和这等买家对上。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懂行的高官,又不要面子,对事情非常认真。又死死握着做买卖的大权,这是最难对付的。
这份合同上的确说的明白,人民党只收没有出蛾的蚕茧。王有宏也对江苏议员们说的清楚。不过江苏桑蚕业同行许下的好处费实在是让江苏代表无法拒绝。出了蛾的蚕茧,秋茧许三成,夏茧许四成,春茧高达六成。这一船上千斤茧子,最少就是上千块银元的好处费。哪怕是为了这笔钱,江苏代表也要努力和章瑜纠缠到底。
“章同志,您说这出了蛾的茧子抽不出长丝。有些抽不出,有些是能够抽出来的。不能一概言之。我们价钱这么低,怎么都有不少能抽出长丝的。怎么看,您这都能赚不少呢。或者是我们不懂人民党的规矩,您给指教一下?”
章瑜最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缫丝厂要用热水煮蚕茧。煮到一定程度,开始出了丝头之后,将这些蚕茧放到低温的水中开始抽丝。水越热,抽丝效果越好。不过水越热,缫丝工人烫伤就是一个必然了。人民党为了保护缫丝工人不被烫伤,那是调整了不少工艺流程。这已经让成本大大增加。哪怕是这么一个环节,就对整条生产链提出了诸多要求。例如统一的蚕种,蚕宝宝的饲养方法,结茧时间。包括各种运输的及时程度。这就要对整个产业布局有一个完整的安排。
说个稍微夸张的话,章瑜根本不用出门,光看着那些文案,就能知道距离几百里之外的某个缫丝厂某个设备岗位上某天上午或者下午有没有人。因为包括设备维修也是定期的。这种大工业生产的局面下,人民党为了清除手工作坊思维,已经花了极大的力气。他再也没有耐心和江苏奸商们纠缠。更别说这个奸商还赤裸裸的发出了“贿赂”的信号。
“生意就是生意,咱们有合同,那就按照合同来办。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就这样吧。我还忙着呢。”章瑜说道。
江苏代表完全错误理解了章瑜的意思,他以为章瑜会在之后派人私下找他索要贿赂。于是就放下了心,人民党催促他赶紧把没有出蛾的蚕茧运来,这位代表还不以为然。不过连着三天没有动静,代表也傻了。三天意味着不少茧子都要出蛾了。再去找章瑜,章瑜根本不见,只是派了人告诉江苏代表,按照合同上办。
不索贿,不受贿,懂行,又完全依照合同的官员,江苏代表是第一次见到。他又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找下头的干部。根本没人搭理他。人民党的干部们态度完全一致,“除了蛾的蚕茧我们不要。”
到了此时江苏代表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前所未见的一群人,人民党是真心要办事。“难道这些工厂都是人民党的人自己开办的么?”代表对此很是疑惑。但是此时他也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浪费的几天时间对江苏的蚕茧有着重大影响。临走之前这位代表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能把出了蛾的茧子卖出去。甚至收了不少人的礼金。现在他没有办成事情,可礼金却花掉了不少。这回去之后该怎么交代啊?
礼金可以不退,可这名声却是没办法挽回的。江苏代表不说自己利益熏心,反倒深深的恨起章瑜来。恨归恨,事情总得有一个交代。幸运的是,没等江苏代表回去,王有宏在南京收到的第一批批蚕茧已经运到了安庆。人民党反应极为迅速,查了成色之后,立刻把蚕茧运去工厂。结账倒也痛快。
带着账款和对整个人民党的痛恨,江苏代表踏上了归程。
对这件事,章瑜写了份汇报给安徽省委,“……一定要用先进的生产方法替代落后的生产方法。强行推动社会技术的进步,看似蛮横,但是反倒是效果较好的。以江苏为例,不少百姓会因为没有能够顺利缫丝而家破人亡。根据地则没有此类问题。不过对于群众因为不了解带来的不满情绪,建议省委能够注意……”
而江苏代表对王有宏添油加醋的一番评价丝毫没有让王有宏生气。反倒是因为江苏代表的个人意图过于明显,王有宏反倒从中看出了真实的过程。人民党干部们忠于职守的态度实在是令王有宏颇为羡慕。不过此时单纯的羡慕毫无意义。王有宏要借用这次的事情进一步的达成自己的目的才行。
看似温和的点了点头,王有宏说道:“辛苦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向议会汇报此事。”
“大人?在下向议会汇报?”代表很是吃惊。
“没错,你是咱们江苏议会选出来的代表,也算是钦差大使,你不向议会汇报此事,这算什么?”王有宏笑道。
江苏代表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王有宏居然来这一招。不过王有宏说的有道理,议会派人去办事,办事的人总得回话吧。心里头奔腾着针对王有宏的羊驼驼,江苏代表喏喏的答应了。
王有宏让江苏代表下去准备,他自己则在考虑这面前的问题。江苏议会代表们都已经回到了南京。宣传“乡村土地社”的事情的确是一件大事。不过这些事情单纯靠议员的努力根本没有用。王有宏清楚的很,人民党的土改靠的是天灾和人民党强大的军事力量,地主士绅根本无力对抗这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如果没有王有宏手里军队作为靠山,苏南地主们也根本改变不了乡间的局面。
现在议会代表们都跑回南京,目的是商讨税收问题。对付民间问题,这帮士绅们无能为力,对付王有宏代表的官府,这帮人倒是很能团结一致。既然这帮人有这个打算,王有宏也觉得不妨与士绅们好好的周旋一番,看看到底是王有宏能主导局面,还是地主士绅们能够主导局面。
听证会就是王有宏的第一步,他之所以不派自己的人当这个代表,而是让议会出人,这并非是一时起意。代表向议会做的汇报自然是不肯说实话的,代表也不敢说实话。不少议员们可是心急火燎的准备卖蚕茧,若是代表能够让人民党收购出了蛾的蚕茧,那可以说是大功一件。现在他没能得逞,出钱贿赂的议员们或许不会出来揭代表的老底,可是其他没有参与进来的议员绝对不会放过代表。
王有宏对此心知肚明,议员里头不是没有王有宏的人。虽然这帮人谈不上是王有宏的走狗,却是比较认同王有宏的一批人。他们已经从王有宏这里得到了消息,得知代表为了私利居然敢拖了四天时间,议员们怒火中烧。在听证会上他们盘根问底的追问为什么江苏代表为什么要在安庆空耗四天时间。
这是很难解释的问题,江苏代表只好分辨说,章瑜试图向他索贿,但是后来此事没有办成。
“索贿?”张玉通为了卖蚕茧的事情,头发都急白了几根,“我怎么听到的消息不太一样呢?”
到了此时,江苏代表只能负隅顽抗了,“那章瑜的确是索贿,我不懂人民党的规矩,所以推迟了几天。”
张玉通猛地一拍桌子,“你骗鬼呢?两名副代表说的怎么完全不同?”
喊完,张玉通转向王有宏,“王大人,请带两位副代表来问话。”
两位副代表自然不肯自己被黑锅,到了议会里头,面对王有宏和一群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这两人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个清楚。
议员们都变了脸色,有些是事情被戳穿,脸色吓得有些发白。有些则是因为代表收了钱之后居然敢拖延,想到自己这几天的损失,脸色气的发白。不管代表出心如何,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大家白白受了损失,已经有议员忍不住大骂起来。
江苏代表看局面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听到有不少议员愤怒的要求王有宏处置自己。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那几个给他塞了不少好处的议员。那几个议员见此事已经犯了众怒,为了保全自己,都别过了脸。
情知自己只怕是在劫难逃,代表也不敢吭声了。他看向王有宏,却见王有宏老神在在的稳坐在主席位置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江苏代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官的都靠不住!”先是被章瑜给拾掇了一番,又被王有宏给巧妙的利用了一番。手握实权的人从来每一个好东西。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几个议员的话呢?
江苏代表用求救的目光看着王有宏,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如果王有宏不肯救他,江苏代表只怕出不了议院的门就能被议员给吃了。
这目光有着果然起了点作用,王有宏终于对那些喊打喊杀的议员发话了,“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议员们此时也没有主心骨,毕竟这代表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王有宏根本就没有插手。议员们想处置这个混蛋也没有合法的理由。就算是下黑手把这个混蛋杀了,也只是能出口恶气,对眼前的桑蚕危机问题根本没有帮助。听王有宏这么一喊,议员们也逐渐安静下来。
“诸位,这次的事情牵扯到了诸位的利益。今年的收成不好,我们只能认了。但是明年收成若是还如今年,大家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所以咱们才要派人去和人民党谈判。就现在看,咱们派去的人没有说实话,我们也不要喊打喊杀,就让为说实话不就行了。大家觉得呢?”
江苏代表是个聪明人,王有宏的话是最后的机会。若是此时再不说实话,后头的事情根本无法解决。不等议员们再逼问,江苏代表干脆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个明白。一听说因为有其他十几名议员参与其中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其他议员不管事前知道不知道,都开始声讨起来。有些性子急的,甚至开始推搡身边的这些只顾自己的议员。
看着大乱的议会,王有宏脸上无动于衷,心里头则是笑开了花。想制服这帮人,也只有靠这个法子。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若是议员们完全一条心,哪里有王有宏的立足之地。此时把事情搞糟的议员们也被周围的怒骂和指责甚至推搡弄得心头火气,他们也忍不住反驳兼反击。这一动手,局面就开始失控。
王有宏不失时机的用力拿着惊堂木一阵猛拍,响亮的声音总算是震慑住了议员。
“诸位,咱们搞宪政,讲的是法制。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我觉得大家不要意气用事。咱们就定个规矩出来,以后怎么办,就按照定下的规矩走。大家都是体面人,觉得这么办如何?”
王有宏的喊声刚落,张玉通已经喊起来,“王大人,现在这局面杀了这些人也没用。到底怎么解决此事,王大人你得给想个办法。”
张玉通已经想明白了,到现在为止,始终不懈推动问题解决的只有王有宏一个人。平心而论,张玉通原本也不愿意让王有宏掌握太多的权力。可是就现在看,若没有王有宏的操办,单靠这议会,江苏的事情不知道会糟糕到什么程度。
有人带头,不少有着同样想法的议员们也向王有宏表态,愿意支持王有宏解决这些问题。
王有宏也不推辞,“诸位议员,若是让我亲自操办此事,我自然是尽力而为。不过我话说头里,最后什么结果大家都得认。若是大家不认,我就不去谈了。”
江苏议员心里头肯定不认,不过到了此事他们再也没有能信得过的人来负责此事。张玉通忍不住喊道:“信得过信不过王大人,大家投票吧!”
这话在议员心中引发了一阵震动,是啊,议院是通过投票来达成决定的,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就表现在这选票上。“投票!”“投票!”呼喊声越来越多,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投票结果是,不到七成的议员同意把桑蚕业的事情委托给王有宏领导的团队来办,剩下的议员则投了反对票。
王有宏见到在这等局面下还有如此之众的议员反对自己,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还是该为依旧有这么多人旗帜鲜明的反对自己感到不安。

七十一 诸省之变(三)
1910年9月13日,人民党谈判代表谢明弦乘船到了南京。负责前去迎接的是江苏议员张玉通等人。人民党代表团给江苏议员代表团留下最深刻的第一印象是“太年轻”。整个代表团里头连一个超过40岁的都没有。为首的谢明弦虽然举止稳重,谈吐间很是文雅,看上去只有30岁的模样。这已经是代表团里头最年长的一位。其他几位代表都是年轻人。加上人民党代表统统是剪到极短的头发,看上去就更加年轻。
看到人民党代表团上下没人拎着自己的行李,竟然没有下人伺候。江苏代表团就感到困惑不解。几个人的穿着一模一样,都是深蓝色军装,软军帽,布鞋。往哪里一站,很难分出谁是领头的,谁是随从。
人民党的寒暄也很是简单,谢明弦等人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一共来了六人代表团,每个人都叫什么。又礼貌的询问了前来迎接的江苏代表的名字。接着就什么都不说了。
这架子也太大了吧?江苏代表们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作派。前来迎接的江苏代表团平均年龄超过三十五。那还是因为六名跟班拉低了平均年龄的结果。怀着满心的不快与不解,江苏代表团带着人民党代表团上了黄包车,向江苏巡抚衙门方向去了。
与谢明弦同车的是张玉通,看到谢明弦仔细的打量着路两边的风景,张玉通心里头有点得意。南京是古都,尽管经历过太平天国的几次祸患,城市依旧很有派头。张玉通虽然不是南京人,可作为接待人员,见谢明弦如此认真的看风景,心里头也是颇为得意的。
张玉通忍不住问道:“听说人民党治下地方上颇为兴旺,不知道谢先生看南京有何感想?”
谢明弦听出了张玉通炫耀的意思,他对这种心态感到一阵腻歪,不过这么久的党员生涯让谢明弦也有了足够自我反省,他知道自己本心是看不起这些议员的。放眼中国其他势力,人民党干部们真心没有能看上眼的。江苏现在还能存在,仅仅是因为人民党现阶段没有能力解决他们。人民党讲究“实事求是”。在根据地为什么不能再扩大的原因,各级党组织彻底贯彻党中央的态度,“我们没有能力控制这些地区!”
摆事实讲道理,人民党各级党组织好不容易承认了这个事实。在党组织建设,政府组织建设非常不完善的现在,人民党扩大根据地的时机远没有成熟。
不过即便如此,谢明弦还是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从心里头看不起张玉通的议员身份。听张玉通这么得意洋洋的话,谢明弦用尽可能礼貌的态度答道:“各有千秋吧。”
“怎么讲?”张玉通凑趣的答道。
“我们那边地便宜,道路修的比较宽。”谢明弦边说边指了指南京只能并行四辆黄包车的“狭窄”的街道,“在武汉,最窄的街道也比这个宽。只要我们开始建设的县城,最窄的街道也比这条路宽。”
这次轮到张玉通不吭声了,道路的宽窄意味着城市的经济实力,谢明弦这话里头的傲慢是显而易见的。张玉通自然不知道陈克是个穿越者,对于街道的宽度与城市规划自然有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态度。在城市规划问题上,陈克给各地负责人都讲述过未来城市的特点。同志们只是觉得陈主席气量未免太大,没人会在这种事情上对陈克提出质疑和反对的。
不过张玉通不是来和谢明弦怄气的,即便这个话题持续不下去,他也干笑着继续说道:“这南京城还算热闹,若是有空,在下可以陪谢先生来逛逛。”
既然张玉通不再吹嘘,谢明弦也礼貌的答道:“那可就多谢了。”
正说话间,黄包车却走到一段很差的路面上,车夫一时没有放慢速度,车身猛烈的颠簸了几下。“急什么?慢慢走!”张玉通对黄包车夫喝道。
谢明弦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他看不起张玉通的议员身份,但是谢明弦绝对不会看不起劳动人民。劳动者们有太多值得大家学习的地方,而且正是有根据地广大群众,才有人民党眼前的一切。这点认识,对于党员来说已经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心态。根据地里头不主张党员干部们乘坐黄包车,除非是牵扯到运输、生病和女性同志与老年同志,以及行动不方便的同志之类情况。
如果不是到了江苏的地盘上要“入乡随俗”,谢明弦等人到根据地其他地区,都是走路。大家都是年轻人,有手有脚的,让别人拉着自己走,这心里头都感觉不合适。
不过谢明弦也不能对张玉通来番思想教育,他只得和气的说道:“这位老乡,别着急,慢慢走。”
车夫被人吆喝惯了,他也觉得自己这么颠簸很不合适,听谢明弦如此和气,心里头也觉得比较受用,他闷声闷气的应了声,“这段我慢点,一会儿路好了,我再快起来,不会耽误了几位的事情。”
“那可就多谢了。”谢明弦笑道。
张玉通万万想不到谢明弦对一个车夫居然如此客气,虽然心里头十分不解,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但是人民党的这番作派实在是给张玉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行人到了巡抚衙门,候在门口的官员引着众人进了谈话间。众人刚落座,大门一开,王有宏与其他议员代表一起进了屋子。
议会说是把谈判全权交给王有宏,王有宏也不会傻到真的这么做。全程谈判都有议员参与,接待、会议记录,王有宏都交给议员们来干。就连正式谈判,王有宏也请议员代表组成参谋团体。王有宏强压着不快从人民党的文件里头学习如何营运团队,他的感悟是,越是因为主导权固然在自己手上,就越是要学会与人合作。与利益攸关方的沟通极为重要。在议员们坚定认为王有宏会为自己谋取私利的现状下,反倒是公开了更合适。
既然一定要压倒议员,让议员们清清楚楚的知道王有宏手中握着什么牌面,远比让议员们不知道王有宏握着什么样的筹码好。这次协议的双方是江苏官府与人民党政府,议员们就算是全程参与,也只是让这帮议员知道人民党到底相信的是谁。
大家也不浪费时间,直入主题。谢明弦带来的协议是这样的,如果江苏方面能够拿出人民党规定质量的生丝,那么人民党与江苏政府可以签署一份为期四年的收购协议,这些生丝有多少要多少。
这大手笔当时就吓住了议员们,天下居然还有这等好事?他们根本想不到。
“到底要是什么质量的生丝才可以呢?”王有宏一点都没有被这个结果给唬住。
谢明弦拿出了几个小丝锭。江苏议员们传看着看着缠在丝锭上面白生生的生丝,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生丝质量真不错,比起一般的土蚕丝好出去不少。不过也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产品。倒是张玉通精通丝绸,他率先看出了门道。拿着丝锭仔细看了好一阵,张玉通声音有点颤抖着问道:“这些丝难道是一根丝么?”
“什么?!”其他议员已经明白张玉通在说什么。最好的生丝被称为“九里丝”“七里丝”,指的就是蚕茧一根丝抽到底。这样的生丝能够织成极宽极大的幅面。人民党的生丝虽然比其他生丝稍微粗了一点,但是这个缺点与匪夷所思的长丝相比就根本不算事了。甚至可以说,稍微粗了的这个特点,反倒能够保证生丝更结实。
没等江苏议员们发问,谢明弦已经主动说道:“我们根据地的丝基本都是这个质量。诸位若是能保证这个品质,我们就愿意和大家商谈收购合作的事情。”
这么公事公办的态度并没有引发赞许,反倒让浙江桑蚕业的议员们怒气勃发,“谢先生,你们这是来笑话我们的吧?”
“有你们这等生丝的质量,我们自己也能卖出去。还用求到你门上来?”
“你这是强人所难啊!”
议员们基本都有养桑蚕的经验,一看生丝质量就知道现在他们根本达不到这个标准。
屋里面人声鼎沸,议员数量不多,可情急之下一个顶几个的嗓门和语速。而且大家一开始还努力说官话,这时候各种地方化喷薄而出,王有宏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拍了拍桌子,王有宏让地方议员们安静下来,他问道:“如果我们有这等生丝,人民党就肯收购么?”
“是的。”谢明弦答道。
“其他品质的生丝,人民党不要么?”王有宏继续问道。
“是的,我们不要。”谢明弦回答的依旧干脆。
“那我们生产不出来怎么办?”王有宏直入主题。
谢明弦没想到王有宏如此精明,倒是愣了愣。他本来是准备好了一个艰苦卓绝谈判过程的。谢明弦甚至做好了当天到南京,当天走人的心理准备。可是王有宏的聪明,或者说大胆,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们可以提供从蚕种、饲养技术、缫丝设备,乃至生丝收购的全套服务。江苏只用支付一定服务费就可以。”谢明弦给出了谈判的全部内容。这是陈克制定的全部条件。为了这个事情,人民党湖北省委可是争论了好久,最后陈克对高层解释了这种看似让江苏大占便宜的政策背后隐藏的经济规律。同志们对这个安排的看法立刻发生了180度的大变化。陈克主席对经济理解之深,手段之阴险毒辣,实在是让所有干部大开眼界。
不过这种阴险毒辣中隐含着庞大的经济利益,谢明弦现在反倒是担心江苏这些家伙们根本理解不到这点。陈克和同志们说的明白,如果江苏还是抱持着“封建行会”思想不放,或者走不出小农经济的思路,那就让他们自己去死吧。人民党能给的机会就这么一个。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谢明弦所料,江苏议员们立刻问道:“那收购怎么一个价钱?”
谢明弦答道:“价钱可以走两种模式,第一,固定价格收购。第二,抽成收购,不管什么价格达成协议,必须交给我们一成的抽成。”
“你们这是明抢啊!”江苏议员立刻反驳道。
“哈,”谢明弦被逗乐了,“诸位,我们自己搞生丝生产,生产出来的生丝质量我们自己能保证。收购诸位的生丝,我们还得花人力检查。这中间得牵扯多少扯皮的事情。你以为我们人民党愿意费这功夫?我们也要向客户交代。质量有问题,客户下次还会卖我们的生丝么?”
江苏议员们自然不肯买这帐,明明是人民党把江苏的生丝买卖冲击到无以为继的地步,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人民党给了江苏天大的好处一样。
没等江苏议员们起来反驳,谢明弦继续说道:“我说了,你们的生丝我们敞开收购。我们也面临着经营上的风险,若是我们收购了卖不出去,这些生丝砸到我们手里可就赔了大钱。大家做桑蚕业的都知道有这风险,我们顶了这风险,你们觉得我们要的多么?”
谢明弦所说的道理逻辑完整,不过现在的关键在于人民党和江苏方面立场冲突。江苏议员和士绅们抱持着“被害者”心态。自然不能接受人民党的主导权。这点谢明弦清楚的很,真的是“凡胜者能大度”,人民党作为强势的一方,以制度和体制碾压其他地区。全面优势的局面下,谢明弦不急不忙的。
江苏士绅则是坚定的要求掌握主导权,这一看就不是合作的态度。谢明弦瞅了瞅王有宏,“王巡抚,要么就谈到这里吧。我受命来次只是提出这样的方案,若是诸位不能接受,我就回去了。你看多久能给我消息?”
“这件事牵扯甚大,耽误谢先生多待几天。我们好歹也要拿出一个讨论的章程才好。”王有宏答道。
“需要多久?”谢明弦可不想在这里无限期的待下去。
“三天之内我们告知谢先生多久能谈出个结果出来。”王有宏回答的很爽快。
谢明弦一走,王有宏立刻遭到了议员们狂风暴雨般的询问。听完了这一堆意见之后,王有宏问道:“诸位,大家说说自己最高希望是什么?”
“最高期望?”议员们很是不解。
“最高期望,就是大家希望这个买卖能谈到什么程度是最好。例如咱们让人民党把销售渠道让出来由咱们掌管?还是把蚕种交出来让咱们来弄?或者是咱们制定人民党购买咱们生丝的价格?”王有宏一面向士绅解释最高期望是什么,一面言语里头夹枪带棒的嘲弄着。
这些嘲弄的内容其实都是士绅们真心希望的东西,也是不少人方才在谈判里头住了没有直说,但是明里暗里暗示的内容。不过大家能被选上当议员,这点子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人民党过来谈判,而不是带兵杀过来,这已经是很和平的做法了。反客为主,这根本不可能。
方才议员们敢这么嚣张,那是因为他们面对的只有谢明弦和另外两名谈判代表,人数上占了优势,又是江苏本地,心理上也有优势感。现在谢明弦一走,王有宏把话一挑明,议员们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也过份了些。
张玉通连忙问道:“王大人,您有什么想法。”
“我不懂丝绸,人民党的这些生丝果然那么好么?”王有宏问。
这个问题让士绅们本来已经被打击的情绪更加低落了一些。议员们看着眼前的生丝样品,他们很想说这些生丝是人民党用来唬江苏士绅的。不过大家都是识货的人,蚕业生产是个很批量的东西,蚕茧是按“布”这个单位来算的,因为大家会让蚕蛾在布上产卵,一张布就是好几百蚕卵。每一批蚕卵的质量相同。这说明人民党真的弄到了好蚕种。
“这生丝的确不错,我们现在比不了。”张玉通答道。
王有宏平静的说道:“诸位,咱们苏南素来重视桑蚕,安徽的桑蚕本来根本不成气候。比种桑养蚕的经验,人民党拍马都赶不上咱们。这话没错吧。”
议员们纷纷表示赞同,他们其实没有用军事解决人民党的雄图大略,大家只是完全没有接受江苏桑蚕业被人民党彻底击垮的心理承受能力。
王有宏接着说道:“大家都去调查过安徽,很多消息还是诸位给我说的。那安徽种桑、养蚕、缫丝,是由当地官府组织起来的链条。所有参加的百姓只用干活就行。不用自负盈亏。所以人民党可以统一蚕种,统一收购,统一缫丝。本官想来想去,人民党也就比咱们强到了这点上。”
听着王有宏的话,议员们已经明白了王有宏的意思,作为江苏现在的最高官员,王有宏是想插手桑蚕业。模仿人民党的模式来组建全新的生产体系。不少士绅在这次谈判前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了王有宏的打算,大家就是不肯王有宏掌管的官府插手此事,才会想方设法挽救局面。现在虽然无法反驳王有宏的话,不少议员还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诸位害怕官府一旦插手这买卖,就会夺了大家的利润。不过看看人民党的所作所为,结果明显不是这样啊。本官有一得之愚,不知道诸位是否愿意听听。”王有宏说道。
“请大人赐教。”议员们也不敢不让王有宏说话。
“这就是生产资料,劳动力,还有盈利。”王有宏拿了张纸,把这些写在纸上。
用了一个多小时的讲解,议员们稍微明白了点资本主义到底是怎么一个剥削法。在讲解过程中,先明白过来的议员们已经激动起来。看着他们“朝闻道夕可死焉”的激动模样,王有宏心里头一阵苦笑。当他看到陈克写的那篇《马克思论剩余价值简介》的文章,王有宏对陈克和这位姓马的高人就彻底服气了。
特别是那句“由商品转变到货币,是惊险的一跳。”王有宏甚至拍案大呼!好多曾经困扰着他的东西都在这一瞬彻底解开了。
虽然还不清楚陈克到底打通了什么关节,但是王有宏能确定,陈克的人民党无疑已经在桑蚕业上找到了轻松迈过这“惊险一跳”的法门。而苏南的地主们却被蓬勃兴起的人民党挤的苟延残喘。在听到谢明弦提出的人民党能向江苏提供整条生产和销售链条的建议之后,是否同意对王有宏已经不是一个问题。王有宏唯一担心的只是怎么保证这种合作关系能够兑现,而且能够维持下去。
所以江苏议员们都没有注意到谢明弦提出的那个“四年合作协议”,王有宏却不能不注意这个时间上的关键问题。如果不能达成协议,江苏桑蚕业就是死路一条。即便能够达成协议,四年后的江苏桑蚕业还很有可能死路一条。
看着议员们对“剩余价值”理论赞叹欣赏,自以为聪明的议员对着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的议员自以为是的讲述着通过剥削劳动力,讲述能够得到如何丰厚的利润。王有宏心里头就觉得一种悲哀。
在陈克这个年轻人已经把自己的理论付诸实践的时候,这么一群没用的议员居然还没有理解到这个道理。如果以后陈克带着他一手教育出来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人民党进攻江苏,王有宏和这群平均年龄超过40岁的议员们有能力抵抗么?抵抗的结果只怕是连渣子都剩不下来吧?
想到这里,王有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陈克从来不吝于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人民党党员。哪怕是自己当不了皇帝,但是陈克在世的时候,却可以纵横天下,建立无与伦比的功业。
但是王有宏手下都是这么一群土包子傻瓜蛋,王有宏再怎么试图建立属于王有宏自己的江苏王国,都是徒劳无功的。
“陈克,爷爷我就和你标上了,你说啥,我就跟啥。爷爷我到底要看看你能怎么样!”王有宏心中闪过了悲怆的决心。

七十二 诸省之变(四)
“封建地主想转化成资本家,也是很艰难的一件事。”谢明弦和同志们讨论起此事的时候,竟然有些很无奈的感觉。
人民党代表团在南京的住处被王有宏的紧密监视,人民党的代表们根本不在乎。根据制度条例完善,党小组有义务开展组织生活,开会讨论。对当前遇到的情况进行分析。虽然知道现在局面并不绝对安全,但是只要没死,党员就有义务为党组织完善做出贡献。
谢明弦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临危不惧的大无畏精神,但是如果不召开党会,不把当前的局面分析清楚,谢明弦反倒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所谓“死也要死的明白”,这是人民党党员们的一种心态。
“生产模式不同,特别是有没有明确的目的,这是最大的区别。”谢明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倒未必,我觉得江苏的最大问题是,统治阶级自己没有觉悟,他们觉得自己的统治者地位是天经地义的,并没有真正理解到统制的根源在哪里。这点上,咱们人民党是理解透了。”林梦楚操着一口别扭的广东普通话说道。
“统治阶级必须有自觉才行,想推动社会发展,统治阶级用一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态度,那是一定会被时代抛弃的。”
“说得好!”
林梦楚这个观点得到了党小组成员的一致的赞同。江苏的统治阶级根本没有现代国家制度的概念,这与人民党这种强调阶级立场与社会制度的政党完全不同。
“我也是来了之后一听这帮家伙说话,才明白过来的。这些人还是很简单的对发生的事情有了感受,然后这些感受催生了他们的行动。至于这种表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引发的,这些矛盾是怎么产生的,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真的是当局者迷!”得到了同志们赞赏,林梦楚更加兴奋起来。
“现在的中国能理解这些矛盾的也没什么人吧?这帮人完全缺乏社会概念,现在看不清,以后他们也看不清。跟不上时代就这么一个下场。”
“哈哈……”一众年轻人都笑了起来。虽然人民党的干部都很年轻,不过人民党工业体制下社会的变化之快,节奏之紧密,也就是这些亲身参与了社会劳动的青年才能感受到。单论所见过的,所经过的,更年长的江苏士绅们也是远远不如。
人民党已经把自己的视野投向全球的时候,江苏士绅集团与王有宏还没有理解到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根据地工业化大生产到底以何等的效率与深度在持续发展。作为旁观者,人民党的同志不能不感觉到一种滑稽。
感到了强烈的滑稽感,谢明弦说道:“我今天做个自我批评,看见张玉通的时候,我心里头还是看不起他。不过张玉通第一个看出咱们的丝是一根丝,我觉得这个人还是干过活。换了我,我是想不到这点。这种心态我觉得有害,不实事求是。低级趣味真难消除。”
林梦楚笑道:“我今天也有这想法。看不起那群议员,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废物了。谢明弦同志这么一说,我也觉的我没能实事求是。不过我话说头里,我给自己找个借口。真的消除了低级趣味,那就是陈主席那种人了。而且陈主席也承认,他自己怎么也消除不了低级趣味。人性的黑暗面很难克服。我觉得我怎么都解决不了想炫耀一下的心思。这肯定是工作干的不够多。干基层工作的时候,压力大,我反倒没这个想法。一不干基层工作,这些攀比心什么的都出来了。”
六个年轻同志都承认自己有这个问题,想嘲笑别人就是本能。一眼就瞅见别人的错在哪里,但是对自己的错误就是视而不见。
笑了一阵,张玉栋先恢复了冷静,“陈主席说,这是工作干的少,对自己没信心。也不知道怕。我当过兵,现在回想起来,在战场上就没这回事。在战场上你还笑话别人呢?自己都快吓尿裤了。让你往前冲,冲不上去。明知道从战壕里头冲出去,敌人的子弹就会跟泼水一样打过来,站哪里都不安全。那时候我每次都得把怕死的念头先给去掉,然后再把想象出来的战场模样给去掉。专心在打仗那件事情上。地形啊,敌人的布置,还有平日里头的训练。每次战后开总结会,我们发现越是把注意力放到这些现实的事情上,就越是没事。战果还越大。当时觉得那叫个苦,现在我觉得在地方上工作,还不如在军队上工作简单轻松呢。至少在军队工作,每次都那么差不多几件事。地方上工作,事情太多。每次还都不一样。一看见新东西,我就容易被迷惑。”
“说得好,我也是。”林梦楚想笑,可怎么都没有想笑的感觉,“那你觉得这件事怎么解决?”
张玉栋也正色说道:“我觉得还是培养专业的谈判队伍。现在谈判要么是陈主席亲自上,要么是拉郎配一样,找几个比较熟悉情况的同志上。不专业。这得跟打仗一样,有人长年累月的专门搞这个才行。让我当护卫可以,让我参与谈判,我真不行。”
谢明弦答道:“专门队伍可以组建,不过党小组就是要讨论。这是民主集中制,你在你的专业领域提出建议,而且也要听同志们的说法。如果一个专业队伍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出去谈判也不行啊。”
党小组的同志们对这么认真的态度很是赞同。张玉栋想起件事,他气呼呼的说道:“关键还是态度问题,各司其职也没用。我在老根据地就见到一些人开始应付差事了。气象工作,就让他们抄个数据。风和日丽的日子还行,一到刮风下雨,你看他意见大的。出个门,不是打狗就是撵鸡。反正不知道他自己是干什么的了。满脑子想的是升官,干活敷衍了事。最后给我造假抄数据。我们做曲线的,一看就出来了。我开完会之后,连着开除了六个人。基本上把气象局干掉了一半。”
“后来怎么解决的?”同志们都来了兴趣。
“怎么办?教育呗!”张玉栋很是对自己的选择自豪,“把全县的军垦农场、国营农场、国营林场、牧业饲养单位还有民间自发组织的生产队集结起来,进行了宣传教育,农业部门配合,把土地温度,气候变化的意义讲透了。大家都是干农业的,对这个也上心,总算是把气候测量数据工作给分担下来了。而且地方上的驻军也分配了任务。还是咱们军队管的好,气象兵们就是比气象局这帮人上心。这数据总算是给实实在在的记录上来。气象局那帮人还不接受教训,他们没认识到自己的工作就这么枯燥重复,还想对别的单位指手画脚。我一看,去球,这帮人统统给我滚蛋。我把气象局给裁了,改成气候汇总服务中心,归到农业部下属。弄了些刚毕业的学生,只管画图。数据积累起来之后,地质部门还来了兴趣。说什么热传导有可能对地址分部有研究意义,很是热乎了一阵。后来我去党校进修,就留到湖北了。具体后面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了。”
听张玉栋说完了自己的经历,好多同志都觉得思路豁然开朗。谢明弦赞道:“科技肯定是要给生产服务的,怎么把这两者给联合起来,意义重大。”
林梦楚也赞道:“怪不得陈主席对你青睐的很。”
人民党的优秀干部们大多数都在基层工作上有自己的思路,不过敢向张玉栋这样直接对组织架构和工作方式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这也真的需要极大的胆量。而张玉栋能被陈克提拔,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张玉栋却摇摇头,“这不是陈主席对我青睐,陈主席一直要求激活基层党组织,让基层党组织根据地实际情况来安排工作。在平原地区可以用我的方法,可是在山区,这是兴风造雨的地方,很是关键。但是能种地,能办林场的地方也少,非得靠专门建立气象局才行。山区百姓实在,我听负责山区气象部门的同志说,山区群众不好嚼缠,可是只要达成协议,人家为了那个钱,真的老老实实给你干,比较让人放心。多放几组测量点,多提供点就业机会,反倒不在乎那几个钱。每个地方都不一样啊。”
“基层党组织和政府的确是关键啊。”大伙对张玉栋的这个判断深以为然。
张玉栋觉得自己忍不住开始吹牛了,因为不愿意再来一次自我批评,他转换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大家是不是觉得王有宏这个人很有意思。我看他很有点想学咱们大工业生产的态度呢?”
“他是看上咱们赚到的钱了,照猫画虎而已。王有宏是没办法,而不是真心对咱们的模式感兴趣。大家看呢?”林梦楚说道。
谢明弦作为谈判团的团长,在经济上认识更深刻一点,对林梦楚这种轻视王有宏的想法谢明弦并不支持,“王有宏想模仿咱们,那就势必要触动土地问题。对王有宏来说,能掌握土地是非常必要稳固他统制的办法。他有这个需求和想法的。咱们根据地土改目标明确,生产资料必须适应社会制度。即便如此,咱们也得配合天时,哪里有灾难,咱们就靠救灾来团结当地群众,推动土改。王有宏有什么?一没有组织,二没有政治纲领,三没有没有充分利用土改的生产模式。他就算是强行推动,有什么意义?几千年这种土地所有制模式能够存在,这是有原因的。不是光把责任推倒地主头上就能解释的。”
“那王有宏会怎么干?”林梦楚能接受谢明弦的解释,却没办法对未来有一个合理的预期。
“咱们土改也是有经济利益的推动,土改又不是简单的分地。有一整套与之适应的生产制度来保证更有效的利用土地这种生产资料。分了地并不等于能提高产量,群众是通过整套的政治和经济的措施才得到了革命红利。王有宏想动土地,他也得有红利可拿。就我所看,王有宏一定会同意咱们的协议。不过初期他只能和一部分愿意与之合作的士绅合作才行。而且王有宏的目的不是土改,而是要确定他个人对江苏的统治。这种博弈,我是不懂他们官场和士绅会有什么玩法。”谢明弦坦承了自己的不足。
这说法很是在理,年轻同志们也想不出更加合理的推断。张玉栋突然问了一句,“大家觉得陈主席懂不懂这种江苏的地方博弈会怎么具体实施?”
六个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林梦楚迟疑着说道:“我觉得陈主席只怕不懂。”说了这话,林梦楚又觉得没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连忙摆摆手,“不对不对,是我们对江苏的了解还是不够多。把握不了江苏现在的矛盾。要不这几天咱们也去和江苏的议员们多接触拜访一下,好好收集情报。”
说完,林梦楚看着周围的同志,只见大家都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其实同志们也是临时受命而来,陈克也真的没把江苏的变化当成多大一件事。这也算是锻炼队伍,让优秀的同志能有各种经验。亲眼见到了江苏的现状,同志们也找到了自己工作的具体内容。谈判组的人就开始讨论起具体怎么执行的步骤。
屋外是有人偷听的,几个可怜的家伙屏息凝神希望听到些有用的内容。可人民党的这些人讲的声音不是很大,口音还很杂,所用的词汇更是闻所未闻。至于谈的内容,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些人的理解范围。听了好久,白纸上写了不少东西,但是他们自己也没办法将其组织成有意义的资料。直到完全听不见人民党在说什么为止,这些可怜的家伙发现,好半天的辛苦,竟然完全白费了。
南京城的士绅根本想不到人民党居然会采取如此大规模的拜访活动。只要是当地的议员,人民党都去见一面。人民党的情报机关汇总的都是正常的生活信息,从物价到人口流动,再到各个势力。不过这些议员对人民党的态度并不好确定,商业代表团正好补上了这个缺口。有些议员闭门不见,有些议员抱持着种种疑虑与人民党的代表进行了接触。
那种话里话外透露出提防与担心的态度实在是让年轻人民党党员们感到有趣,党员们并不害怕根据地的情况外泄。陈克早就说过,“土改推行之后,我们就是全国的公敌。这无关个人好恶,而是是阶级立场问题。唯一的区别是其他地区的地主士绅有没有统治阶级的自我觉悟。”
无疑,江苏地主士绅们对人民党的感觉中,恐惧压倒了个人好恶。不少人拐弯抹角的询问人民党到底对苏南有什么看法。听到这些年轻人“并没有进攻苏南的打算”的回复,不管信还是不信,他们神色中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对人民党代表团提出的问题,这些人仿佛商量好一样,回答统统是“不知道”。
拒绝深谈也是种态度,人民党倒不在乎被拒绝。众人一面拜访,一面步行逛南京城,倒也轻松的很。第三天上午,能拜访的议员都分别摆放过了。众人也没别的事情,干脆完全不在乎盯梢的家伙,大家结伴逛起了南京城。边逛街边讨论有可能的军事进攻作战,也是件挺有趣的事情。
逛得久总是会遇到些新鲜事,经过一条大街的时候,突然见到一家妓女院里头闹腾腾的。轰隆隆的声音夹杂着女人尖叫声,好像里头打起来了。驻足观看的时候,就见十几个穿着新军军装的军人手持军棍,拖了七八个穿着江防营军装的家伙从妓院里头出来。
那几个江防营军人鼻青脸肿的,看来被打得不轻。代表团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敌人的内部冲突,立刻就有了兴趣。
现在王有宏的主力部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前江南新军第九镇,和人民党交过手的。芜湖战役中,驻扎在芜湖的第九镇一部被皖南部队全歼,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倒也硬气,被围之后拒不投降,章瑜是个爽快人,投降就按照俘虏处理,不投降就按敌人处理。徐绍桢被乱枪打死。据情报,王有宏从此彻底控制了第九镇剩下的部队。
另外一部分则是王有宏以前组建的江防营,据说两边加起来号称四万。人民党的调查的结果里头,王有宏把税警也给算进了军队里头。即便加上税警,他的真实部队也不过三万。能够列队作战的部队只有两万人。至于能拉出来野战的部队,估计不到一万人。
在南京城驻扎的都是王有宏的主力部队,新军与江防营部队军装有比较大的区别。
“喂,这些新军的人带着巡检臂箍呢?”张玉栋对军人装束有着自己的敏感。他很快就看出了要点。
“是新军维持军队秩序么?挺有意思的。我还以为王有宏会把江防营排到更高的地位呢。”谢明弦也感到很有趣。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不到二十左右的年轻军官挎着军刀,从妓女院里头大踏步走出来。他皮肤白净,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一名军人。他呢子军服笔挺,皮靴和刀鞘擦的雪亮。和人民党这种棉布衣服一比,真的是大有军人范。
“按照军纪,你们一人应打二十军棍。白日私自外出,应打十军棍。你们是老老实实回军营受罚,还是干脆在这里打了?”年轻军官声音明显是个少年人,不过冷峻的内容与语气又和少年的年龄完全不符。
“余晨,老子们又不归你管。你凭什么打我们?”江防营的军人看来很是不服,虽然明知打不过对方,却梗着脖子喊道。
“我们巡检营负责军纪,江防营也好,新军也好,都归我们管。而且我见过你,几天前就抓到你白日私自外出到这妓女院。上次让你回去领军棍,看来好的挺快么。”叫余晨的年轻人冷笑道。
“你敢打我们!我们统领和你没完。”江防营的军人恐吓道。
余晨冷笑一声,“哦!我倒想看看他怎么一个没完。现在执行军法!”
新军巡检们二话不说,两人放倒一个,有人抡起军棍就打。其他江防营的还想反抗,却完全不是巡检们的对手。在军棍猛击下顷刻被打倒在地。
“这军纪还是挺严明的么。”林梦楚笑道。
话音刚落,却见那余晨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直瞪过来。那是英气勃勃的目光,充满了闯劲和充沛的精力。人民党的代表团旁边也站了些看热闹的人,被这目光看过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人民党代表团的成员对这种目光很免疫。部队里头干部战士们有这种精力的多了去了,那些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战士们不仅有这种锐利,到了战场上还有杀气呢。
人民党代表团行若无事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王有宏手下还有这种青年,而且这种青年还能担任巡检的职责,倒真的挺有趣的。
余晨皱了皱眉,却没有够来纠缠,只是转回头去继续观看行使军法。周围围观的百姓们中间已经响起了笑声。笑声中夹杂这江防营的惨叫声,更是娱乐了大众。
反倒是人民党代表团感觉有些无聊,他们离开人群继续逛街。没走太远,却见张玉通议员急急匆匆的赶来,停在几人面前,张玉通气喘吁吁的说道:“几位,我们已经商量出结果,请几位过去协商。”

七十三 诸省之变(五)
平心而论,江苏官府与人民党的桑蚕合作协议,算是中国第二份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农业科技合作协议。第一份是北洋与美国签署的引进美国长绒棉的协议。在河北与山东引进美国长绒棉大规模种植,棉花卖给天津和青岛的纺织厂,这是北洋一件真正的功绩。
在桑蚕合作上,王有宏拿出南京附近的三个县作为试点。在这三个县里头,必须全部购买人民党的蚕种,使用人民党提供的饲养方法。江苏还得出资购买人民党生产的缫丝设备。在未来四年中,江苏只能购买人民党出售的缫丝设备。人民党则保证,缫丝设备价格不会比其他商家的贵。收购方面,人民党以固定价购买生丝。价格每季一议。
在付款方面,蚕种、技术、缫丝设备的费用,将在1911年春季春茧交割后,直接从其中扣除。江苏方面以官府名义,向人民党的商业银行申请一笔年息5%的低息贷款。用以购买人民党的科技服务以及设备。
赖账的风险落到了官府头上,士绅们虽然还是觉得不安,但是至少前期不用额外出钱,而且人民党的这笔贷款利息实在是够低。对桑蚕业来说,月息两分五就算是良心价了。也就是说,每个月必须支付2.5%的利息。若不是熟人做担保,谁也不肯这么凭白借钱给你。人民党的年息不过5%,这根白借毫无区别。
只是人民党的作风很是另类,他们要求江苏拿出一个时间表。按天计算,江苏方面必须把事情进行到哪一步详细列好。王有宏倒是答应了,他要求人民党尽快把一套缫丝设备送来。
士绅们对此很是支持,人民党的缫丝设备送来之后,江苏立刻就可以对今年的蚕茧进行缫丝处理。既然这些现在都是免费的,无论短丝长丝,缫丝后立刻就可以低价出售。这总能一定程度上挽回去年的经济损失。
协议达成之后,人民党代表立刻动身回武汉。王有宏则召集了议员开会。这份合同并不苛刻,特别是在钱上面。江苏甚至可以说捞到了不少。如果人民党的缫丝设备能够运到,江苏甚至可以说赚到了。光想想凭白使用一年后才用付钱,江苏议员就充满了兴奋。议员们纷纷要求这缫丝厂一旦开工,就优先解决自家的蚕茧。
在一片争执中,王有宏指定的三个试点县的士绅都有些不安。这三个县紧挨南京,王有宏一定要强行他们实行“乡村土地社”,这种新的模式未来有什么好处大家看不到,眼前的事情是王有宏一定要确定土地的面积,确定土地之后,就是确定税额。以清末的横征暴敛,这等于是在这三个县的士绅百姓脖子上套了绞索,王有宏随便用用力,这些人就要翻白眼。可到了此时,其他地区的士绅都等着协议达成之后挽回损失,对于这三个县的士绅就“爱莫能助”了。
“诸位,我先把话说头里。江苏官府绝对不是人民党,绝对不要大家的地。不过人民党最擅长趁别人遭殃的时候动手,大家安徽、湖北、苏北,想来大家听说的消息可不少。如果咱们苏南自己乱起来,到时候人民党趁虚而入,诸位觉得那时候大家的地能保住么?咱们江苏若不能精诚合作,不说人民党,就是隔壁浙江的段大帅的新军第三镇,那可是好对付的么?”王有宏不利诱,只是威逼。
听了这话,原本兴奋或者不安的江苏士绅全都打了一个寒颤。人民党自然不用提,北洋新军第三镇的段祺瑞驻军浙江,这一年多来在浙江闯下了“横征暴敛”的好大名头。人民党是江苏士绅们的敌人,但是北洋也绝对不是江苏士绅们的朋友。前有狼后有虎,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这个敢于和人民党协商的王有宏巡抚。不管如何,江苏还有王有宏巡抚的军队,还有愿意为江苏士绅们谋福利的王有宏巡抚。若是换了其他人统制江苏,天知道士绅们回落到什么地步。
想到这里,江苏士绅们终于打起精神,开始和王有宏商讨起“乡村土地社”的问题来。
“阿嚏!”段祺瑞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段大帅端起杭州的龙井茶抿了一口。段大帅是不怎么相信心灵感应的,所以即便知道江苏士绅在江苏巡抚王有宏带领下说自己坏话,他也不会把这些坏话与这个喷嚏联系在一起。与江苏士绅们相比,浙江士绅背后骂段祺瑞的坏话总量只怕得有江苏百倍之多。
从1909年攻入浙江以来,新军第三镇靠了税收很快恢复了元气。不过从地理位置上,第三镇可以说孤悬北洋势力圈之外。想回到北方地盘上,走陆路要经过江苏和人民党新建的“淮海省”。这两者都不是好对付的,特别是段祺瑞一度驻扎在淮海省现在的省会徐州,他知道想经过徐州,就必须与人民党进行野战。在人民党实力“弱小”的时候,第三镇就能全军覆没,现在人民党羽翼已成,第三镇打过去就是送肉上门。
海路倒是还行,北洋政府的海军大臣萨镇冰统领的舰队巡游在天津到浙江之间。人民党现在只有连云港这么一个港口,而且也没有什么外海舰队,这是北洋现在唯一能够压制人民党的军事力量。
段祺瑞本以为自己夺取了浙江,然后可以强化第三镇的军力,威胁安徽东南。可局面变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原本与北洋大有你死我活之势的人民党,竟然与袁大人达成了协议。两者竟然以满清宗室为共同敌人,组建了新的联盟。段祺瑞的任务居然变成了控制江浙,进而图谋上海。上海是现在海关最大的进项来源。控制了北洋袁世凯一直无法完全插手的上海,北洋就得到了最稳定的财源。
不过在上海的英国人却刁钻的很,既然满清已经实质上垮台。而段祺瑞也得到了浙江巡抚的官衔,进而开始染指上海之后。英国方面与其他各国私下协商,达成了一个协议,“在中国内战没有结束前,暂时不向北洋内阁政府支付海关税收。”
段祺瑞一定程度上控制了上海之后,带回的这个消息让袁世凯头痛无比,他现在总不能直截了当的说,“我们和人民党有协议!把老子的钱交出来!”
如果这么说了,袁世凯就成了最大的笑柄。现在无论如何,袁世凯还是满清的“忠臣”,是满清的内阁副总理大臣。这种样子必须继续装下去。直到1911年的全国议会正式召开之后,再宣判满清的死刑。
王士珍曾经一度再给段祺瑞的信里头表示,希望段祺瑞能够说服袁世凯,不管如何都保留满清名义上存在。等到英国人的这个要求提出之后,王士珍再也不提及此事。段祺瑞与王士珍关系很好,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王士珍老哥面临的局面。人民党是注定消灭不了的。而北洋动动手指头,满清就可以完蛋。北洋内阁现在承担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在这样的局面下,再试图名义上维持满清的存在,北洋内阁里头都不会同意。
例如梁启超这个死硬保皇党刚加入了北洋内阁的时候,还一度大力宣传君主立宪的好处。现在也不见他吭声了。面对财政问题,任何名分都得让步。
与江苏一样,浙江桑蚕业今年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蚕茧无人收购,蚕农纷纷破产。王有宏好歹还能与江苏议会进行合作与斗争。段祺瑞一个外来户,为了重建新军第三镇,他很是狂搂了一把。士绅们根本不相信段祺瑞能帮他们解决问题。而且段祺瑞一个军人,也不懂这些商业上的问题。双方谈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直到1910年八月,士绅们实在顶不住了,再次求见段祺瑞。
不过这次领头的并不是士绅,而是在浙南的光复会会长蔡元培。北洋划了浙南给光复会折腾,约定了一年的约期,现在时间也快到了。对蔡元培这次来访,段祺瑞很是警惕。光复会最近动向很微妙,不仅在浙南恢复元气,更有一支小队伍进入浙西活动。段祺瑞很能分清主次,他的精力都用在夺取上海的控制权上。即便知道了光复会小队伍在浙西活动,在没有弄到不得不动手前,段祺瑞就当做没看见。
双方见礼之后,蔡元培问道:“段大人,您见识广博,应该听说过孙文此人吧。”
“嗯。”段祺瑞用鼻子哼了一声。孙文这个曾经有点名声的革命党人,曾经参与过组建同盟会这个革命党。蔡元培统领的光复会一度加入过同盟会。这些基本掌故段祺瑞还是很清楚的。不过自打人民党崛起之后,同盟会就逐渐淡出了清末这纷乱的舞台。至少段祺瑞很久没有听说过孙文的消息了。
听蔡元培提起此人,段祺瑞平淡的答道:“听说此人在日本。想来和蔡先生很熟了。”
蔡元培非常认真的点点头,“的确很熟。最近孙先生创立了《三民zhu义》学说,我想请段大人看看。”
段祺瑞微微皱眉,他现在忙的不可开交,哪里有时间看这等无聊的政治宣传。瞅着蔡元培热忱的神色,段祺瑞问道:“蔡先生,三民zhu义也好,人民主义也好,都是个说法。蔡先生是位名士,想来到我这里来不是说这件事的吧?”
蔡元培原本只是想借此事为一个由头,万万没想到段祺瑞如此直入主题,不过这话已经撩开了,他知道段祺瑞绝不可能对三民zhu义感兴趣了。定了定神,蔡元培说道:“段大人,我看国会的章程,明年一定要选出议会,那时候推翻了满清,却不知段大人准备作何打算?”
段祺瑞冷笑一声,“是不是推翻满清,那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知道蔡先生致力推翻满清,不过段某只听袁公调遣。蔡先生找我商谈此事,只怕是找错了人。”
被段祺瑞连着给了两个钉子,蔡元培却丝毫没有泄气,相反,在这等详谈不欢的局面下段祺瑞还没有送客撵人,蔡元培知道段祺瑞还是需要自己的。整顿了一下思路,蔡元培说道:“段公,既然明年各省都要选出议员,却不知段公对此事有何打算?”
蔡元培指出的确实是段祺瑞的心病,他现在名为浙江巡抚,但是浙江各地却分崩离析,外有洋人,内有敌对的士绅,甚至还存在光复会这等武装力量。段祺瑞是绝对没办法按照地方组建议会的,遍地敌人的现在,组建起议会简直是自找不痛快。段祺瑞其实早就等着这些地头蛇主动拜倒在自己门口,然后在消除敌意后最起码的基础上尝试组建一个听话的议会。可现在地方上的这帮士绅要么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要么就根本没有反应。如果不是为此,段祺瑞是绝对不会和蔡元培费这么话的。
“蔡先生来我这里是想谈议会之事么?”段祺瑞装作刚明白过来。
“段公,您是聪明人。我既不想要挟段公,也不想装作我们对浙江议会的事情毫无想法。段公若是想组建浙江议会,我们光复会愿意和段公一起把浙江议会的事情办起来。不然现在浙江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蔡元培说的很是明白。
听了这野心勃勃的话,段祺瑞微微眯起了眼睛,袁世凯不让段祺瑞用强硬手段扫平浙江,段祺瑞曾经觉得袁世凯太小心了。等他自己在浙江干了这一年多,他也不得不承认袁世凯的确是有先见之明。江南民风与北方的确大大不同。可能是北方人的个性问题,北方的地方势力更强硬些,要么和你硬干,要么就比较爽快的与北洋合作。浙江这地方,地方与官府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哪怕是面对身为外来人的北洋新军第三镇,浙江地方上也能保持表面关系。
但是双方的合作是绝对谈不上的,经过重新整顿的新军第三镇也就万把部队,虽然也弄了些地方官,不过用“白眼狼”来形容这些新的地方官员完全不足形容其可恶程度。他们集贪财之辈与无能之辈于一身,可以说段祺瑞的一大半名声都是被这帮新官给败坏的。
酝酿了一阵,段祺瑞说道:“蔡先生是想插手整个浙江么?”
蔡元培坦然答道:“不是插手,而是与段公一起组建浙江新政府。段公,如今的局面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光复会也很承袁公的情义。以前的事情若是纠缠不休,只是让浙江越来越乱。这对段公有何好处。光复会愿意支持段公坐稳这浙江,不过光复会却只要一件事,明年的国会中,浙江议员必须是投票同意推翻满清的。”
对于满清的覆灭,段祺瑞早就知道只是时间问题,北洋拿不到关税,那就肯定要推翻满清的。这些面子上的功夫倒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些议员们到底怎么才能支持段祺瑞,支持北洋。对江浙的奸猾士绅,段祺瑞真有点应付不了的感觉。用武力可以勒索财物,征收税收。可是一旦建立议会,段祺瑞就势必要分权给议会。那时候段祺瑞总不能用军队威逼议员们听话吧?
见段祺瑞已经有了合作的打算,蔡元培拿出了一份东西,“段公,这里是孙文先生写的《三民zhu义》文稿,里头对政府组建很有想法。段公不如看看再说。”
段祺瑞不是不关心政治动向,他经常与王士珍通信,讨论的就是现在天下的政治构架。单以政治建设而言,人民党无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在彻底摧毁了旧有的制度上,人民党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建立起他们的组织。
能称为紧随其后的就是江苏的王有宏,在人民党攻下苏北之后,段祺瑞并不相信人民党会遵守与袁世凯的协议,保留苏南。结果人民党却真的遵守了协议。王有宏以宪政先锋张勋继承人的角色登上了苏南的政治舞台。好歹把江苏议会给维持到现在。也算是历经风雨。
王士珍认为这些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政治纲领,他们能够按照一套模式来组建政府。北洋的模式很简单,就是满清的一个变化。但是北洋素来重视工商,重视开设银行。在北方,袁世凯已经命人开设了好几个实业银行,投资给地方工商业,倒也有了些成效。
而浙江孤悬北洋之外,如果想完全模仿北洋的模式是不可能了。甚至经济上与北洋联成一体都做不到。段祺瑞直觉的感受到,他现在身担北洋重任,只能开创属于段祺瑞自己的浙江模式。到底选择怎样一个模式,段祺瑞始终没有头绪。
看着蔡元培热心介绍的《三民zhu义》文稿,段祺瑞哪怕是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他也很想有所借鉴。心里头搏斗了片刻,段祺瑞接过了那份文稿。
段祺瑞终于接过文稿,蔡元培心里头大大的松了口气。自打1905年后,革命局势变化之快令蔡元培瞠目结舌。作为著名的学者,蔡元培坚信行动重要,但是理论更重要。遍观当时真正以推翻满清目标的革命党,孙中山已经是最能拿出理论基础的人。蔡元培宁肯暂时离开光复会,而与孙中山商讨,就是欣赏支持孙中山的革命理论。
陈克这个青年当时根本就不入蔡元培法眼。更别说陈克自己根本也不投身光复会,而是单枪匹马的在上海搞起了自己的革命组织。就这么一个身无分文,靠向秋瑾卖表换取了几十两银子的青年。开场染布、制药,接着办学校,组建政党。再拜严复为师,去北京见了见世面,接着突然就崛起在安徽的水灾中。
等蔡元培再把目光转回陈克身上的时候,就眼见人民党猛烈崛起。大有席卷天下的模样。而与人民党保持合作的陶成章与秋瑾、徐锡麟等人,虽然屡遭挫折,却也在率领光复会脱离同盟会之后建起了功业。黄兴宋教仁1908年脱离同盟会,带走了作为骨干的湖南华兴会成员。原本位居革命领导地位的同盟会,在没有任何外敌打击的局面下竟然这么急速瓦解了。
在这样的局面下,孙中山并没有消沉。相反,他埋头著书立说,试图建立起能与人民党对抗的革命理论。蔡元培觉得帮不上忙,这才回到了浙江。却恰逢段祺瑞统领北洋第三镇杀进浙江,给了陶成章、秋瑾等人领导的光复会沉重打击。听到了陈克传的话,蔡元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袁世凯那里谈判的。却没想到袁世凯居然给了光复会存在的空间。
光复会从灭顶之灾中保住了存在,可局面变化给了同盟会最后一击。袁世凯与人民党突然脱离军事对峙,回师北京夺取了中央政权,同时大开国会。这下,曾经在日本闹腾革命的各个派系,以及革命青年们都看到了共和宪政的曙光,他们再也不管同盟会。要么倾向于已经实际确立的君主立宪,要么干脆就回国投奔北洋去,试图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蔡元培得到了从日本传来的消息,同盟会已经名存实亡。内部各个派系全部回国,参与到各省的议会争夺中。还固守同盟会的,只剩了孙中山、陈其美,还有北方以汪精卫为首的少数革命青年。
就在心急火燎的时候,孙中山突然把终于完成的《三民zhu义》这份革命纲领以及政治设计托人送给了蔡元培。蔡元培一看就决心以这个纲领来建设全新的浙江。
在浙南的日子里,蔡元培也研究了不少国内各个政治派系提出的纲领。陈克提出的纲领虽然不怎么对外宣传,但是也不是完全弄不到。蔡元培一看陈克提出的“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的纲领,立刻就彻底反对了。吹嘘人民权力是一码事,但是以政治制度保证“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是另外一码事。
劳动者必须至于知识份子,或者说蔡元培这类知识份子领导的地主士绅集团的领导之下。这是蔡元培真正认同的制度。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的确是劳动者,他们凭什么站到人读书人头上?哪怕只有这一点,蔡元培就与人民党划清了界限。
但是孙中山的《三民zhu义》却能让蔡元培从中看到理想。由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构成的孙中山革命纲领,简称“三民zhu义”。
在孙中山的政纲中,三民zhu义被完整地表述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四句话。
民族主义是孙中山首先扬起的战斗旗帜。它反映了近代中国社会错综复杂的民族间矛盾——既有帝国zhu义同中华民族的矛盾,又有以满族贵族为首的清朝统治集团同汉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的矛盾,而帝国zhu义和清朝统治集团正日益勾结起来。
民族主义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反满”。“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始终是资产阶级革命民主派在清末的战斗口号。这不仅由于清王朝是一个由满族贵族“宰制于上”的封建专制政权,还因为它已经成为“洋人的朝廷”。“反满”口号所以具有广泛的动员意义,原因就在于此。避免中国被瓜分、共管的厄运,争取民族的独立和解放,是民族主义的另一主要内容。在《民报》发刊词中,孙中山把“外邦逼之”和“异种残之”并列为民族主义“殆不可须臾缓”的基本原因。“非革命无以救垂亡”,而革命必须“先倒满洲政府”,民族主义的反对帝国zhu义压迫的意义蕴涵于此。
民权主义是三民zhu义的核心。它反映了近代中国社会的又一个主要矛盾,即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民权主义的基本内容是:揭露和批判封建专制主义,指出封建的社会政治制度剥夺了人权,因而,决非“平等的国民所堪受”;必须经由“国民革命”的途径推翻封建帝制,代之以“民主立宪”的共和制度,结束“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的严重状态。与这种“国体”的“变革”相适应,关于政体的擘划也构成民权主义的重要内容。
与《三民zhu义》对照看,蔡元培更加理解了人民党的革命纲领。人民党也提反清、反对帝国zhu义,不过这些都不是人民党的纲领,而是革命各阶段的任务。人民党“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的核心纲领,以阶级斗争来达成反剥削的各阶段任务。只要被人民党认定为“剥削者”的,不管是满清还是帝国zhu义,统统是要打倒的对象。
无疑,这些就能解释人民党在土改中对地主士绅的残酷打击。地主士绅们仅仅是拥有了土地,就被人民党认为是剥削者,然后将地主士绅的土地尽数没收。胆敢武装反抗的地主士绅统统被残酷镇压了。
而孙中山的三民zhu义中的“民生主义”就让蔡元培钦佩无比。孙中山把民生主义的主要内容归结为土地与资本两大问题。“平均地权”——“土地国有”是孙中山的土地方案。主要内容为“当改良社会经济组织,核定天下地价。其现有之地价仍归原主所有,其革命后社会改良进步之增价,则归于国家,为国民所共享”。孙中山认为这一方案的实施可以防止垄断,也能使“公家愈富”,从而促进“社会发达”。
也就是说,地主士绅们还能保证土地的所有权,只是买卖中比原先地价高的部分,由国家收税,这些资金用于建设国家。
在蔡元培看来,人民党以政府直接主导土地营运,就是最大的剥削。人民党不仅掌握了政权,更掌握了经济大权,是个以革命为旗号,彻底实施独裁专制的政党。其邪恶,只怕比满清还更加不如。
所以蔡元培跑来向段祺瑞推荐孙中山的《三民zhu义》纲领,就是为了不让浙江变成人民党的那种邪恶横行的省份。
段祺瑞对前面这些政治和土地部分毫无兴趣,这一年多的经验,让段祺瑞深知向江浙地主们收税的艰难。凡是实现不了的东西,都是没用的东西。段祺瑞作为军人,坚持这种务实的态度。
不过看到后面政治制度建设,段祺瑞却完全来了兴趣。
应对三民zhu义,孙中山提出了五权分立。他认为不该向西方那样采取三权,所以孙中山再加上考试、监察两权,成五权。
段祺瑞虽然不懂商业,却不是不懂政治。
在段祺瑞看来,孙中山提出的考试制度实在是大有文章可做,考试制度是选拔官员的方式。由专门设立的考试院行使考试权,但考用不能合一,因为考试院没有行政权。甚至,连到考多少人都不晓得。
至于监察制度,将属于立法权中的弹劾权分离出来,另外成立监察院。当监察院提出弹劾后,却没有国会可以审判,结果就将它放到司法院,在其下设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由监察院提起弹劾,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审判。
这就是给掌权者大开方便之门么,只要段祺瑞控制了考试院与监察院,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控制官员选拔。
至于孙中山弄出的议会,一方面设国民大会为政权机关,一方面设五院为治权机关,偏偏在五院之上又设立总统理治权,可这个总统又不具权力指挥五院,只能调停。
段祺瑞觉得这孙中山实在是个妙人,弄出一个看似位高权重的总统,但是却实际上根本什么都掌握不了。而只要段祺瑞掌握了军权、考试院与监察院,再在议会里头有一定的支持者,这就完全架空了议会和这个所谓的总统。表面的权力很可能归所谓的议会,实际上根本就不是。
这玩意搞起来之后,段祺瑞只用看议会闹腾就行了,他手握重兵,谁能动他分毫。而且掌握了官员任免的段祺瑞大可自行其是。实在是顶不住了,把议员们清洗一番,换批人上台充场面就够了。
这孙文真的是个革命党么?段祺瑞好奇的想到。
如果浙江采用了陈克的模式,不用说,用“劳动人民专政”的制度号召起反对剥削的穷老百姓,可以海潮一样吞掉新军第三镇。这当可称为革命。如果是浙江王有宏搞起的三权分立的议会制度,哪怕内部闹成一团,哪怕是因为军力不足而不敢挑战人民党,但是在防备浙江的新军第三镇方面,江苏议会倒是很团结的。也算是形成了集团。
可是这五权分治,到底分治的是段祺瑞,还是分治的地主士绅?段祺瑞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想到这里,段祺瑞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见到段祺瑞笑了,蔡元培连忙说道:“段公,在下有一得之愚,想与段公商讨。”
段祺瑞放下这厚厚的册子,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说道:“请蔡先生赐教。”

七十四 诸省之变(六)
难道蔡元培真心认为别人都该拿出善良的一面来服从他自己么?
段祺瑞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出了这么一个猜测。虽然段祺瑞完全不确定蔡元培这种思维这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不过段祺瑞已经把蔡元培放到了“只能利用”的分类里头。
认为人性本善,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北洋里头可不存在这种思维。就算是北洋里头公认的好人“王士珍”,私德水平相当的高。可是王士珍亲自下令处死的人,少说也有几百。袁世凯被称为民屠,死在袁世凯手下的百姓,四成都有王士珍的功劳。
在这个世间,一个人被称为好人的人,仅仅是因为这种人并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而去抢夺别人得到的东西。当然,必须的前提条件是,这个人拥有能够毋庸置疑夺取别人所有物品的能力。这已经是可以称为绝对的“好人”。至于能在别人困苦的时候,完全不追求回报的给与别人支持的“真好人”,段祺瑞还真的没见过。如果有,那也是袁世凯一个人而已。
在政治集团之间的搏杀中,根本没有“好人”存在的丝毫空间。对敌人的丝毫宽容,都是对本集团的犯罪。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民党已经是“极品的好政治集团”,虽然在战斗中对抵抗的敌人毫不手软,可是当敌人放下武器,或者失去了继续抵抗下去的能力之后,人民党还是“优待俘虏”的。
第三镇里头相当一部分老军人不愿意再与人民党硬抗,就是因为他们在被俘后得到了人民党的救治和善待。这些老军人并不懂政治,对人民党的政治纲领也没有什么理解,自然就没有什么反对。那么在抵抗必死和投降就能活命之间,他们觉得活下去很有必要。战前就有了这种心思,他们不可能真心想与人民党敌对。
段祺瑞知道他手下的心思,若不是从心眼里头反对人民党的“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的政治纲领,单单上一次失败,段祺瑞就应该彻底放弃对抗到底的打算。
这些都是段祺瑞能够理解,并且接受的世界现状。可是蔡元培这种人,居然会认为世界是围绕自己转的,至少他以为自己认识到了世界运转的模式。然后不自量力的向别人推行他自以为是的“新秩序”。投身北洋的那些读过书的家伙们,哪怕也是想推行自己的建议,但是好歹人家明白话事的是北洋,而是不是他们自己,所以这些人不会摆错自己的位置。
可是蔡元培连这个最基本的位置都摆不正。还试图以错误的指导者位置来指挥段祺瑞。这不能不让段祺瑞生出更大的怀疑来。这蔡元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政治讲的是利益,段祺瑞容忍浙南的光复会存在,只是因为光复会没有找麻烦。段祺瑞近期也没有时间解决光复会的存在。当然,也是因为段祺瑞现在最大的麻烦是如何整顿浙江的局面。这几个因素决定了光复会能够继续存在。
在段祺瑞的想象中,蔡元培此时更应该帮助段祺瑞整合浙江士绅,不管用孙文的《三民zhu义》也好,或者是江苏的三权分立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决段祺瑞的麻烦。然后段祺瑞会在保障北洋和自己利益的局面下,给让光复会分杯羹。
蔡元培的表现让段祺瑞大失所望。
听完了蔡元培介绍完孙文设计的政治纲领,段祺瑞看蔡元培根本没有解决实际问题的意思,他摆摆手,“蔡先生的理论我知道了,不过现在当务之急却是让浙江地方上团结起来。却不知道蔡先生有何建议。”
蔡元培并不傻,听到了这么明确的提问,他答道:“段公,若是段公能够同意以《三民zhu义》为构架来安排浙江未来的政治局面,在下愿意为段公效力,召集浙江议会。”
如果段祺瑞原本还有与蔡元培商谈的打算,现在段祺瑞突然觉得,如果自己召集军队先干掉光复会,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好歹能够杀鸡骇猴。现在段祺瑞需要的是其他政治力量的屈服与合作,而不是让其他政治力量骑到自己头上来。
强按住心情,段祺瑞和颜悦色的说道:“蔡先生,要么这样,本官会召开一次士绅会议,既然蔡先生有意合作,那不妨到时候派代表参加如何。”
“关于《三民zhu义》的事情呢?”蔡元培以为段祺瑞态度有了松动,他欣喜的问道。
“现在浙江地方上生计可是很不好,士绅也好,百姓也好,都遇到了卖不出蚕茧的问题。你不觉得解决这些事情更加重要么?”段祺瑞依旧和颜悦色。
“这……”蔡元培很是失望。
段祺瑞铁了心打发蔡元培走,他态度反倒是更加温和了,“蔡先生,政治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现在民生上的事情迫在眉睫,你觉得大家日子过不去,遍地都是卖儿卖女的破产百姓。再讲什么《三民zhu义》有用么?百姓现在就要口吃的。你若是能拿出来这些吃的,我就和你谈这些东西。”
蔡元培原本也不认为短期内能够解决问题,既然段祺瑞态度已经软化,而且准备召开士绅会议,蔡元培也只能暂时同意了段祺瑞的说法,回去等待消息。
打发走了蔡元培,段祺瑞不得不认真的考虑一下地方上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真心不是当地方官的材料,“是不是给王士珍老哥写封信,让他帮忙把自己调回去北京?”段祺瑞甚至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反正第三镇已经恢复了力量,回陆军部当差,远比留在浙江当巡抚轻松的多。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亲兵进来,“段大人,紧急军情。”
“怎么了?”段祺瑞登时紧张起来,难道是蔡元培此行是来迷惑段祺瑞的,其实光复会已经开始北上了?
“段大人,福建新军第十镇造反。闽浙总督松寿大人命大人出兵平叛。”亲兵继续禀报。
段祺瑞原本还有些紧张,听完了这话,他冷笑一声,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对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闽浙总督松寿,段祺瑞根本没有丝毫敬意,他问道:“松寿还说了什么?”
“松寿大人发报说十万火急,让大人立刻出兵。”亲兵可不敢向段祺瑞这样,他依旧保持了敬语。
“知道了,你下去吧。”段祺瑞答道。
看着亲兵下去,段祺瑞并没有立刻准备军事斗争的打算。他提笔草拟起给袁世凯的电报,询问袁世凯的指示。
在段祺瑞看来,松寿这纯粹是自找的。自打袁世凯召开全国议会临时会议,告知全国北洋已经掌握了中央政权之后,各地汉人督抚还好。各地满人督抚日子可是很不好过的。汉人督抚们只用对付地方士绅就行了。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争执。可满人督抚们却觉得天都塌了。朝廷已经不是皇上主政,那么意味着满人们的末日来了。
满人在政治上从没有融入到中国里头来,他们认为自己天生就高人一等,打击汉人反抗的时候他们可是不遗余力的。眼瞅着要失去政权,满人官员们恐惧是发自骨髓的。没有了朝廷支持,满人再也没有作威作福的可能。那么他们曾经欺负过的汉人会怎么对待他们呢?革命党们把《扬州十日》宣传的铺天盖地,屠灭满人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这些人不认为自己可以幸免。
而福建有成建制的满清旗人部队,福州将军朴寿干脆直接组织了“杀汉团”,叫嚣着“杀光福州汉人”。段祺瑞早就知道福建要出事,也向袁世凯汇报过此事。袁世凯的回复是“静观其变”。如果袁世凯直接夺取福建的所有权,这未免太露行迹。如果福建内乱,再用收拾局面的理由进入福建,那就是顺利成章。
段祺瑞原本认为袁世凯对光复会如此宽容,实在有些妇人之仁。可从大局出发,浙江有光复会正式存在,敌人会跑到光复会旗下,反倒不会有遍地烽火的意思。即便以段祺瑞的能干,一面要压制上海地方官府,还要在浙江与光复会这个地头蛇狂斗,再要防备福建出事。段祺瑞有三头六臂也顶不住。
对袁世凯的全局观,段祺瑞现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写完了电报文,段祺瑞认认真真的写下了时间,1910年9月17日。
闽浙总督松寿并没有真心指望段祺瑞会出兵想救,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指望自己的电报真的能够发到段祺瑞手中。命人发完了电报,松寿听着外头虽然距离还远,却足够激烈的枪炮声,他却命人送酒菜上来。旗丁对松寿大人如此悠然的举动大惑不解。看到松寿大人脸色惨白,旗丁才知道松寿大人这是准备吃绝命饭了。
旗丁跟随松寿已经很久,虽然已经开始低声啜泣,但是旗丁依旧跑向厨房,命厨子赶紧给松寿大人做一桌酒席。
松寿从一个隐秘的小格子里头拿出一小瓶酒,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毒酒。又从客厅一个角落里头搬出一大坛酒,这是七年前松寿出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别人送给他的十二坛上好山西汾酒中剩下的一坛。他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用下酒菜,他颤抖着手举杯一饮而尽。清冽的汾酒很烈,若是平日直接喝下这么一杯,松寿还真的顶不住。可现在这么一杯下去,强烈的刺激感让松寿突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或许是这几天根本就没有怎么吃饭睡觉,一杯酒下肚,松寿觉得身体已经有醺醺然的感觉。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松寿却没有继续喝,他闭上眼睛,两年来的事情纷纷涌上心头。
“太后!皇上!”松寿领着福建的官员召开了规模浩大的哭灵仪式。上万人面朝北京方向放声大哭的确是很宏伟。1908年9月7日的事情。跪在松寿背后的是福建将军朴寿,在这文武大员背后是一干文物官员。再往后则是上万旗人。
一干人哭完之后,松寿要求百姓戴孝三日。一个月内福建禁止婚丧嫁娶。这本来也是常规。天下局势变化极快,当晚福建将军朴寿前来拜访松寿,“大人,旗人现在人口众多。再下准备完试着开办一些营生,不然大家只怕日子都过不下去。”
八旗制度虽然有铁杆庄稼,不过这也不是统一分配。只有被选中当兵的旗丁才能有比较高的收入。其他人只是按时分配饿不死的口粮钱财。福建是个穷地方,根本比不了北京那帮八旗,比远远比不了湖北的荆襄八旗,与江苏南京的旗人。
但是旗人两百多年都没干过什么普通百姓的营生,即便是生计很为难,却饿不死。若是开了普通营生,那也是能上不能下的局面。松寿不是不想让旗人多些收入,可是怎么才能让收入增加,却不引发祖制的冲突。这可是个大问题。要知道,若是旗人从事了普通营生,定然要影响不少汉人的生意,汉人士绅闹起来,“坏了祖制”这个罪名,松寿可承担不起。
“这个只怕还得从长计议。”松寿说道。
“大人,现在桑蚕生意很好,生丝根本不愁卖。我们也不干别的,就是先教八旗的女人种桑养蚕,一来不会引发冲突,二来也能让大家补贴家用。当不会出事。”朴寿有自己的主张。
“如此……,尚可。”松寿答道。旗人制度的另一个要点就是“满汉不混同”。满人与汉人分别居住,不通婚,不交往。只要旗人还在自己的居住区域,那就没有把柄可抓。
说完了这件大事,朴寿却不肯走。松寿因为朝廷局势大变,心里头也有些烦躁。他不高兴的问道:“还有何事?”
“大人,您怎么看袁世凯。”朴寿是满人将军,对北洋有着发自内心的不信任。
“这是朝廷的事,我们管好福建就行了。”松寿冷冷的回答道。
“大人,袁世凯包藏祸心已久。现在太后与皇上都不在了,他又手握重兵在外,现在朝廷里头谁能压制的住袁世凯?”朴寿忧心忡忡。
“现在人民党是大敌,先扑灭人民党再说。”松寿不想把心里头的打算告诉朴寿,说完这些,松寿端起茶碗。“端茶送客”是满清官场的规矩,朴寿也不敢再多打扰,他只能起身告退。
松寿只觉得心头愈发烦躁。现在的局面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太后与皇上同日去世,本来就很蹊跷。而幼君刚立,却面临着大叛匪与大权臣同时存在的局面。松寿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虽然端茶送客是一个基本规矩,松寿长长叹了口气,把已经凉的茶一饮而尽。
睁开眼睛,松寿的回想到此结束。他把桌上的那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甘冽的汾酒此时入口却变得清爽了不少。松寿已经没有后悔。即便是那时候他已经察觉局面的危机,但是他又能做什么?朝廷里头一片混乱,松寿靠新军第十镇根本不可能改变局面。
现在新军第十镇正在猛攻福州,以现在的局面,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冲进闽浙总督府。那时候就是松寿的死期。松寿瞟了一眼桌上装着毒酒的小瓶。那时候就得靠这东西来维持松寿自己的体面了。
“如果那时候自己能下定决心去勤王就好了!”松寿想。
1908年11月,朴寿与福建一干文武官员在闽浙总督府,醇亲王载沣向天下发了勤王令。马匪肆虐直隶河北与山东。那时候北洋的旗人第一镇,还有北京旗人组织起来的“疑似军队”已经被干净利落的全歼。而北京居然只能靠警察来守城。
当然电报里头不会说的这么详细。只是要求各地旗人军队前去勤王。
“醇亲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新军第十镇统制孙道仁问道。
福建将军朴寿冷冷的答道:“这能有什么意思。醇亲王觉得新军靠不住。”
孙道仁虽然是新军的头面人物,但是满人素来地位“尊贵”。虽然手握的军队和装备都更好,他的地位还是不能和朴寿相比。被朴寿这么抢白一番,孙道仁尽管大怒,却也不能说什么。
“朴寿将军,你准备带兵进京勤王么?”这是孙道仁能做出的最大的反击了。
“这得松寿大人决断,就不劳烦孙统制操心。”朴寿冷笑道。
看新军和旗军两个最高将领这么针锋相对,松寿也觉得太不应该了。他斥道,“朝廷已经如此危机,你们还争执什么?”
随着这么说,松寿却知道,自己根本派不出勤王的部队。这次醇亲王载沣要求勤王,且不说福建距离北京太远。走水路需要大船。可安排船只需要时间。更重要的是,旗人的确没有能够作战的军队。以新军第一镇这般精锐尚且逃脱不了全军覆灭的局面。临时拼凑的旗人军队去了又能如何。而且不少情报已经开始指出,新军第十镇里头,倾向革命党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若是把旗人的军队派走,那谁来负责压制新军呢?
如果能把新军第十镇派去北京的话,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松寿知道,若是他提出这个建议,却会遭到极大的反对。
但是松寿却想试试看,“孙统制,新军第十镇能够出兵么?”
“这……,大人,新军第十镇出动,军械,装备,给养,最少得准备两个月才行。”不出所料,孙道仁立刻拒绝了。
“新军去了只怕也没用。”朴寿也毫无疑问的持反对意见。哪怕是自己的旗军没有什么战斗力,福建将军朴寿也不想让新军出丝毫风头。
枪声更近了些,哭喊声,特别是女人们的哭喊声把松寿的思路拉回到现实。如果那时候能够毫不犹豫的把新军第十镇送去勤王就好了。松寿想。哪怕是借刀杀人也比现在强。
十天前,就是新军第十镇统制孙道仁要求松寿交出福建省的一切权力。松寿拒绝了,然后战斗就展开了。松寿不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当机立断。在1908年底,松寿根本就像想不到局面会以那般迅猛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七十五 诸省之变(七)
“大人,卑职不想去北京。”朴寿对松寿说道。
这是1909年8月底的事情。袁世凯已经向各省发出了召集议员共商国事的号召。福建各地士绅们蠢蠢欲动。松寿不得不带团前往北京。问及福建将军朴寿的时候,朴寿坚定的拒绝了这个建议。
“你还是准备留在福建继续操练军队么?”松寿问道。
“正是,反正早晚都是要打,我就留在福建。”朴寿说的很是淡然。从1909年初,袁世凯夺取了中央政权之后,朴寿不知道和松寿吵了多少次,要松寿起兵反对袁世凯。虽然贵为闽浙总督,松寿却知道自己根本就打不过在浙江的新军第三镇。朴寿倒也是个行动派,他知道说不动松寿,转而要求松寿弄到武器弹药。给福建十三岁以上的男性旗人发一杆洋枪,三百发子弹。每日里操练军队。松寿知道朴寿是准备决一死战,也不好去拦他。
满清到了如此地步,眼见着就要亡国,身为旗人,若是眼睁睁的看着局面走到这个结局,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革命党们现在士气大振,到处嚷嚷着要杀光满人,满人自己也是人心惶惶。虽然松寿不认为袁世凯会这么做,不过哪怕是为了多一个筹码,松寿也希望能在手中握到一支强军。
从北洋夺权成功之后的半年里头,朴寿每日里除了练兵,就是大骂袁世凯狼子野心。直到近两个月,他倒也慢慢消停了。这并不是朴寿学会了面对现实。据松寿所知,朴寿开始提拔满人里头的激进份子,组建了一个“杀汉团”,策划着对福建进行一次大清洗。或者说大屠杀。
朴寿这个“杀汉团”开始打探革命党的所在,准备一旦部队练成,就开始镇压乱党。据说杀汉团的初步计划是“杀三十万汉人,保福建平安。”
想到这里,松寿说道:“朴寿将军,不要轻举妄动。”
松寿没有真正打过仗,所以他觉得这么一个疯狂的计划,或许有可能成功。不是指彻底消灭革命党,而是指屠杀三十万汉人。革命党为了否定满清的合法性,四处宣传“扬州十日”,这对于满清的形象是一个打击,不过反过来倒也让满人们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当年靠屠杀可以夺取江山,现在靠屠杀只怕也能守住江山。”
唯一的问题在于,现在新军第十镇尚在,这支军事力量离心离德的实在是厉害。革命党渗透其中,大肆宣传革命。松寿知道袁世凯练兵的法门,一面是保证北洋新军的高收入,同时严把军纪,凡是不服从领命的就公开杀。一手刀,一手钱。把北洋新军治理的服服帖帖。
福建根本没有袁世凯的财力,没有足够银子喂着,却实施严酷的军令,那就是找死啊。所以松寿只能把希望建立在依靠血统维系的满人新军上。
朴寿回答的很干脆,“满人不过万,过万不可敌!大人请放心,只要军饷能筹措够,这支新军定然锐不可当。”
见朴寿如此标表态,松寿也只有信了。
“大人,饭菜做好了。”亲兵推开门说道。
“端进来。”松寿命道。
“是不是要请别人。”亲兵继续问道。
松寿倒是想最后全家一起吃个饭,想说话间,却见到那一小瓶毒酒。他心里一颤。再见面说什么呢?他的家眷与其他旗人家眷和不少旗人家眷都在闽浙总督府里头,女人和老幼人手一剂毒药。自己死是一回事,一死百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反倒是个解脱。
可是看着亲人一起死,松寿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给我留一碟菜就行了,命厨房继续做饭,给大家送去。”松寿最后下了决心。
“是。”亲兵留了一份肘子给松寿,抹着眼泪去了。
枪声此时倒是稀了些,松寿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希望,叛匪们现在最好打不下去了。正想间,突然听到剧烈的炮弹爆炸声。落地已经距离总督衙门很近,房梁上的灰尘被震得扑簌簌落下了不少。
这炮打得很准,松寿颤抖着手夹起一块落了点灰的肘子。本想吃一口,却怎么都吃不下。却不知道这炮手是新军的,还是赶来助阵的光复会的。
如果没有光复会的话!如果没有光复会的话!
松寿心里头万念俱灰,连愤怒的感觉都没了。
真正的战斗是十天前开始的,不过从松寿在1909年1月回到福建的时候,战斗就已经开始了。福建组建议会的道路极为艰辛。特别是在议员选拔上,斗争可以说是火光四射。
这一任福建议员主要是官员,为了防止新军闹事,松寿专门把新军第十镇统制孙道仁给带上了。这个举动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孙道仁参加了这次国会之后,彻底看透了满清覆灭的必然性。原本此人还是首鼠两端,态度游移不定。自打从北京回来,孙道仁知道大清必然要完蛋,行事完全没了顾及。
拉拢士绅,勾结革命党,孙道仁再也没了顾及。他参加了这次全国议会,士绅们自然是愿意相信孙道仁的话。听孙道仁大讲福建要建立议会,以后会实施联省自治,福建人管福建人的事情。士绅们立刻觉得有了机会,再也不把满人放到眼里。因为孙道仁说的明白。“这是按人口选议员。十万人里头选一名国会议员。满人在福建总共不到十万,能选出一名议员就顶天了。”
有了新军统制的话,地方士绅们自然有信心。而满人内部对于议会完全反对。朴寿在满人的会上眼睛瞪的溜圆,“大人,咱们大清朝素来是满贵汉贱。朝廷容得下汉人,那也是满官汉官各一半。这搞的选举,按人选,这不是扯淡么?”
松寿对朴寿居然还能保持理智相当意外,能提出“满官汉官各一半”的祖制,说明朴寿并没有想完全控制局面。难道曾经发誓要保住大清江山的朴寿也心生怯意不成?
“在这福建,必须是大人说了算。满人议员必须占一半。”朴寿补充了自己的态度。
如果能这么做那自然是最好,但是福建地方上到底会怎么想?松寿却并没有把握。人民党的代表尚远态度坚定的很,满清必须灭亡。如果议会不通过宣布满清覆灭的决议,人民党就绝对不会和其他省份善罢甘休。江西省其实根本没有多保皇。人民党进攻江西,直接与福建接壤,这就是为下一步打仗做准备的。
闽浙总督松寿正迟疑中,就听朴寿说道:“大人,既然那孙道仁已经起了异心,我们不妨就让他去守江西与福建的省界,让人民党收拾新军吧。”
“不可。”松寿连忙说道,“袁世凯前车之鉴尚在。”
慈禧太后派袁世凯与人民党作战,给了袁世凯自由行动的机会。结果人民党与袁世凯唱了双簧,于是人民党南下,袁世凯北上。天下局面顷刻大变,若是让新军第十镇也自由行动起来,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大人若是信不过新军,那就让我去收拾了孙道仁。”朴寿开始请命。
这次松寿没有直接回答,他盘算起来。孙道仁既然敢这么干,只怕已经有了打算,双方真的动手,新军毕竟组建时间更久,训练更好。而且马尾还有南洋海军的人,南洋海军与袁世凯关系不错。到这时候根本不用指望南洋海军会站到自己这边。
反倒是浙江有段祺瑞北洋第三镇,双方战斗若是快刀斩乱麻倒好,若是僵持起来,保不准袁世凯就会插手福建。那时候才是前门拒狼后门来虎。袁世凯一定会趁机夺了福建。
左思右想,闽浙总督松寿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法子能够保证满人在福建占据优势,又能让松寿组建起一个福建小朝廷。
“暂且等等吧。”松寿无奈的说道。
这一等就是半年,到了七月,朴寿组建的杀汉团已经把全部满人都给组织起来。其间朴寿四处散播消息,国会议员必须有满人一半。福建士绅倒也暂时没有说更多,只是询问什么时候开选议员。这议员选举到底采用一个什么法子。
就松寿所知,福建将军朴寿只是告诉士绅们,“松寿大人让怎么选,就怎么选。你们先报个名上来。”
士绅们倒也有不少参与报名。这一切运行的还算平安。但是一进了8月,突然传出一个谣言来。福建将军朴寿准备把报名议员一网打尽。事情说的有模有样的,杀汉团本是个满人内部自己壮胆的组织,不管朴寿怎么说,松寿真的不认为朴寿真的想搞什么屠杀。
可这些消息却传的活灵活现,包括朴寿会先杀没辫子的汉人,再杀有辫子的汉人。要把福建杀得只剩满人为止。
朴寿的确杀过没辫子的汉人,那是人民党第二次反围剿战役里头,各省都大惊小怪,没辫子的都会被当作革命党。朴寿那时候的确抓了不少人,也的确杀了几个人。可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现在朴寿倒也在搜索革命党,却只是抓人,暂时没有杀人。
身为闽浙总督,松寿其实也得不到什么准确的消息。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事情怎么就激化到了这般程度。福建将军朴寿原本还试图解释一下,但是解释只造成了反效果。现在这个局面下,抓革命党就会被认为是满人最后的反扑。朴寿的解释里头承认再抓革命党,其他的地方,谁也不听了。
从8月15日,各种风声越来越大,新军第十镇统制孙道仁用公函的形势提出把新编的满军暂时归新军第十镇统辖,以避免矛盾扩大。
松寿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孙道仁这半年来越来越少见松寿,从三个月前,松寿不管怎么请孙道仁商议公事,孙道仁都以身体不好拒绝参加。现在突然发了这么一个建议,其心根本不用在想。
朴寿立刻以满军封锁福州城,而杀汉团四处,开始抓捕杀戮所有能遇到的没辫子的家伙。并且开始抓捕各地士绅。这已经是最后的手段,松寿知道这么做已经晚了。孙道仁已经准备了好久,在那个谣言开始流传的时候,其实孙道仁已经开始的自己的动作。
松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愚蠢,在谣言四起的时候,居然没有看穿问题,而是把朴寿叫来问话。朴寿那时候额头蹦起青筋,极力解释自己是被冤枉的。松寿因为知道朴寿组建杀汉团的事情,对朴寿的话还是将信将疑。直到看了孙道仁的公函,松寿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算计当中。
福建将军朴寿现在领着人无论做什么,都只能证实“这个谣言的真实性”。不管松寿怎么解释,他这么做只是要剿灭革命党,恢复秩序,都不会有人信了。
可是不剿灭革命党,不抓住士绅当人质,怎么可能把局面恢复到一年前的那个样子呢?当今之计,只有先稳住福州城才行。朴寿必须最快速度解决掉福州的一切反对势力。
进一步的恐惧谣言开始诞生了,满人都盛传,汉人要杀尽福建满人。而福州城内汉人中谣传,满人要杀尽福州汉人。在互相的猜疑和畏惧中,暴力的使用逐渐超出了界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朴寿的部下从抓捕革命党变成了抓捕可疑份子。从抓回去问话变成了就地枪决。
这样蛮横却尚且算是有秩序的做法也没有维持太久,等到以各种借口威逼抢掠商铺开始,满人新军的控制力也就彻底失衡了。这些消息只是大面上的,松寿却能完全想象出来。福州城里头,满人虽然不算富有,却是有稳定收入的一群。但是袁世凯解散了宗人府,再也不给旗人发钱之后,福州旗人日子就变得极为艰难。朴寿能聚集起上万人马,就是因为松寿给这支部队提供了粮饷。十三岁以上的旗人都有了新营生。
这苦巴苦熬的训练日子一过,终于到了能接触到钱财的时候。加上旗人中流传的汉人要杀光旗人的传言。加上朴寿组建的“杀汉团”的煽动,这些旗人哪里还能保证什么军纪。抢掠行动一旦开始就控制不住。福州是福建的省城,商铺云集。除了钱,还有粮食。每个旗人新军都觉得往自己家里拿一点不算什么。可是这是上万的军队,可不是仅仅一人。
汉人被抢掠,自然要抵抗。抵抗就有冲突,冲突就造成了伤亡。伤亡就变成了互相杀戮。
在十天前,新军第十镇统制孙道仁要求松寿交出福建省的一切权力的时候,福州城已经变成了一个修罗场。也就在此时,朴寿送来了一份情报,除了新军第十镇参与了这次“叛乱”之外,光复会也派遣了一支部队前来助战。
对这个消息,松寿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反正已经这样了,到处是尸体的福州城根本没有可相信或者不可相信的事情。闽浙总督松寿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管最先的想法是什么,在外界看来,福州的旗人率先展开了杀戮。新军第十镇的进攻并不是作乱,而是恢复秩序。
现在唯一能够采取的方法,就是彻底打垮新军第十镇,以军事力量来镇压福建的反对。除此之外,松寿别无他法。
战斗一开始,朴寿的旗人新军并不落下风。松寿这一年来尽了最大努力削弱新军第十镇。不仅没有任何武器供给,还尽可能剥夺新军第十镇的武器弹药。
旗人的新军倒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补给和武装。新军连续几天数次攻城,都没有什么效果。直到一支部队投入战斗,才开始改变了局面。他们没有军装,只是统一的粗布衣服,但是战斗技巧和战斗意志绝不是旗人军队可比的。
松寿自然不可能到前线去,传回来的情报刚开始还满是乐观,但是接下来越来越危急起来。旗人洗劫了福州城,城内百姓尽可能的逃了出去。守城压力全部落在旗人身上,连续几天的战斗下来,旗人原先的那股气锐气也被消磨殆尽。突然有这样一直精锐加入战斗,旗人损伤很大。
而且这支部队居然并不死拼死打,他们居然打的极有章法。正面进攻的时候,肯定有侧翼与背面的偷袭,好几次进攻险些得手。旗人部队完全是靠着子弹充足,强行用火力压制,才算是保证了城池不丢。就这么扛了几天,旗人弹药将尽,这支军队却依旧抱持着旺盛的战斗意志和体力。
经过一夜骚扰,就在黎明之时,这支军队突然不计伤亡的发动猛攻。旗人又困又乏,加上弹药不足,竟然被攻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新军随即杀了进来。各处失守的情报纷纷传来。旗人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们很清楚对面喊着“杀尽鞑子,给福州父老报仇!”的口号到底是在指什么。那不是两百多年前的血债,而是十几天前满人造下的罪孽。
原本躲在家里头残存的福州百姓在旗人逼迫的时候不出力,此时却冒了出来,给新军帮忙。他们抬物资,运伤员。旗人好歹靠着街垒与地形暂时抵挡住了新军的进攻。但是百姓帮着新军把大炮拖进福州城之后,局面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街垒被大炮轰开,光复会的人带着新军与旗人肉搏。旗人放枪可能还行,肉搏再也没有两百多年前的光景。
此时汇报局面已经不用公文,松寿的亲兵把亲眼所见的事情告诉了松寿。光复会的部队里头都极擅长肉搏。特别是其中居然有一支女兵充当先锋。她们都是一手长刀,一手左轮手枪,连打带砍,旗人根本不是对手。新军里头没有女人,这些女兵肯定是光复会的人。松寿到此时才能确定这件事。
街垒被攻破之后,旗人的战斗依旧没有结束。他们现在以闽浙总督衙门为中心开始了最后的抵抗。这些旗人的家眷都在这一带,如果被光复会与新军杀进来,这些女人和孩子的命运根本不用想象。抢掠的药铺里头有毒药。砒霜、硫磺,甚至方型金条,都能用来自杀。
此时松寿听到炮声停顿下来,而一度停顿下来的枪声却有激烈起来。而且枪声越来越近,旗人中枪后的惨呼声清晰可闻。正在此时,亲兵冲进房子里来。“大人……”亲兵只哭喊了一声,就说不下去,只是伏地痛哭。
“我知道了。”闽浙总督松寿知道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他再次夹起一块猪肘子,这次没有停留,松寿把猪肘子送进嘴里。厨子到了最后手艺还是不错。肘子为好很好,肉香酥,猪皮弹牙。
叹了口气,松寿把毒酒瓶子打开,一饮而尽。不知何时,他脸上已经挂上了泪花。也不管那么多,松寿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汾酒,却把酒坛在家具上摔得粉碎。
“拿火把来。”松寿对亲兵喊道。
“大……大人!”亲兵不知道这是何意。
“一把火把我烧了,省的让那些人砍了我的脑袋示众。”松寿惨笑道。
亲兵明白了松寿的意思,他连忙哭着跑出去找火种。松寿看着亲兵的背影,又举起酒杯,把最后这杯酒喝下肚去。正想喊点什么,松寿却觉得腹内开始痛起来。
段祺瑞是五天后才得到了福州之战的结果。旗人妇孺老幼皆服毒自尽。而旗人男子被新军杀戮一空。闽浙总督松寿自焚,由于总督府内尸首太多,最终也没有找到。
弹了弹这张纸,段祺瑞冷笑一声。这不仅仅是福建的变化,旗人在福建搞了这么一出,其他省份到底怎么看待旗人,这可就很难预料了。而更多的势力经过这件事,又会想如何利用旗人的存在呢?
北洋终于有机会在这一片大乱中施展拳脚了。段祺瑞至少能够确定这件事。

七十六 诸省之变(八)
“我原本一直觉得各省的敌人都很强大,为什么局面会恶化到这等程度?”谢明弦问的很直白。自从谈判结束,回到根据地之后,谢明弦接连得到了福建与陕西都爆发了新军与旗人军队发动战争的消息。
陈克当年与袁世凯和谈,同志们很多并不能接受。即便陈克那时候自信慢慢的说出,“看他们起朱楼,看他们宴宾客,看他们楼塌了”的评价,同志们也认为陈克未免太乐观。只是大家拿不出更有力的理由。
同志们普遍认为,满清倒台之后,各省能够充分发展,应该是都有相当程度的改善才对。全国各地的不断传回根据地的情报明显不支持这种观点,各省的形势非但没有丝毫转好,混乱开始在各省开始蔓延。江苏陷入了经济危机,浙江四分五裂,福建与陕西干脆爆发了内战。北洋则陷入了财政危机。只有根据地按部就班的继续走在陈克主席规划好的路线上。
在湖北省委的例会上,谢明弦提出了这个让同志们都感到困惑的问题。为什么各省局面开始恶化。
“原先满清好歹有个名义上的组织,有了问题各省都推给满清中央政府,所以看着表面上能够维系。现在各省都开始尝试着自己解决问题,不乱反倒奇怪。”陈克解释道。
“那咱们为什么看着就没什么问题?”谢明弦依旧感到很不可思议。
“咱们的问题只会比各省更多,只是咱们靠了组织在不断解决问题。其他省份凡是能够解决问题的,无一例外都有组织存在。组织程度越高,解决问题速度越快。根据地和北洋能撑住,就是这两个政治力量组织程度最高。江苏尝试着建立他们自己的组织,现在也能步履艰难的解决问题。谢明弦同志,你去江苏谈判,你能够看到这个问题的。”陈克继续解释道。
干部培养是一件很艰辛的工作,陈克觉得谢明弦统制明显是“革命觉悟不够”,还是没能自觉的用学到的辩证法去看待问题。人民党的历程比历史上的党轻松的多,外部敌人很弱,人民党只用专心建立自己的组织就能获得成功。即便如此,陈克也费尽了心力。让一个人能够打开眼界,从自发到自觉是个非常艰苦的过程。
想认识到人类自己的社会性是非常艰苦的,那需要相信自己是社会这个大体系中的一部分,而人类的生物性本能都会不自觉的把自己当作世界运行的核心。陈克很早之前总觉得不能理解毛爷爷的很多话,例如“我们都是革命的螺丝钉”,陈克觉得那就是唱高调么。现在他才明白,这是真心话。就算是现在身为党主席,陈克也只是人民党这个大组织大系统内部的一个环节。想让这个系统正常的运行,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每一个同志真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例如让谢明弦负责谈判,整个人民党哪怕把其他所有环节都给做好,但是谢明弦一旦掉了链子,那谈判这件工作立刻就毁于一旦。陈克现在身在20世纪初,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21世纪初屡屡碰壁,总是失败。那都是因为陈克自己在21世纪并不懂得,自己永远都只是事情当中的一个环节。谁单靠自己都无法撑起一片天空来。
为什么社会制度非常重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私心,想解决利益问题,就得靠制度。想解决私心问题,就得靠教育,靠培训,靠提高大家的认识能力。陈克必须完成作为党主席的本职工作。
“同志们,分析各省的混乱,必须依靠辩证法。必须对《矛盾论》有正确的认知。江苏的问题,是王有宏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统治阶级,在理顺这个过程中,谁是主导分配的矛盾,不管士绅们是否图谋整个江苏的权力,但是士绅都要求在他们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绝对做主。而王有宏想有效解决问题,那就得打破士绅对私人土地的绝对主导权。”
陈克开始分析外部局面。同志们听的很认真,也很轻松。人民党的党会并不是走过场,每次都会讲问题,讲道理。大家对经济发展和政治变化理解程度都远高于这个时代的其他政治势力。
“我们人民党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人民党自身的建设,我们通过劳动者联盟主导了根据地的政治,通过土改,让土地这个生产资料极大的社会化。所以现在我们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发展生产力。而且让得到了的利益反过来提高人民生活,推行了科学与民主的发展。我们没有干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只是干了符合规律的事情。只是我们比其他那些省份更符合推动社会发展的规律而已。同志们戒骄戒躁,继续前进。”
“陈主席,其他各省会不会都爆发这种争夺主导权的斗争?”谢明弦问道。
陈克听了之后心里大赞,谢明弦算是抓住了未来的主要矛盾。想把握党内的思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公开讨论。陈克准备看看同志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程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同志们,满清倒台已经是必然。那就肯定会出现遗老遗少,面对未来的混乱局面,遗老遗少们会说,大清倒了之后中国也没有变好!用着作为证明满清不该倒台。既然大家觉得未来会爆发激烈的冲突,甚至不可避免的有全面的内战。大家怎么看待这些纷乱?”
同志们本来想从陈克这里得到看法,没想到被陈克问及自己对变化的看法,大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谢明弦率先答道:“争权夺利是必然的吧。既然原先的体制崩溃了,社会需要秩序,那就要建立起新的制度。这个过程里头可不是请客吃饭。”
这个回答倒也算是及格分数,至少谢明弦根本不反对变化。同志们纷纷点头。人民党本来就是最大的革命党与造反组织,同志们对摧毁与重建已经相当习惯。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认同谢明弦的观点。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路辉天突然开口了,他声音响亮,态度坚定,看来是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完整想法,“遗老遗少是右派的观点。他们畏惧进步,反对进步,把这种争夺简单的看成满清体制内的那种权力争夺,而没有看到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争夺。更多的政治势力主动或者被动的卷入了国家营运,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卷入国家营运的考虑,被迫把视野从自己眼前的那一个小圈子中放开来,投放到更加广阔与更全面的真实世界里头。这是一种思想上的解放。”
同志们听完之后眼睛一亮,路辉天这些日子以来比较沉闷。现在突然态度坚定的发言,相当一部分同志也没对此感到特别吃惊。陈主席既然开始主持湖北工作,路辉天自然要退居服从者的地位。他若是和陈克抢风头,反倒是令人不解的。
但是陈克和一部分对政治更加敏感的统制却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路辉天一直被陈克认为比较右,现在他旗帜鲜明的反对右派,这也算是一种表态。
“那么路辉天同志,面对我们现在的局面,你觉得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陈克问道。
“先把我们自己的事情搞好。”路辉天声音依旧响亮,“满清倒台之后,中国最反动的政治势力就被打倒了。我们与其他势力的矛盾就从次要矛盾转变成主要矛盾。那么在这些矛盾彻底激化到必须解决之前,我们先把自己的问题办好。就如《矛盾论》里面讲,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胜者或因其强,或因其指挥无误,败者或因其弱,或因其指挥失宜,外因通过内因而引起作用。但是核心要点却是社会在进步,在发展。我们要做的是不断推动革命向前走,而不是把现在的局面当成不会变化的,甚至试图让看似现在对我们有利的局面而试图玩弄什么没意义的手腕。”
陈克的眼睛一亮,路辉天是在表态,而且是以极为深刻的认知为基础的。不仅仅是陈克,同志们也都眼睛一亮。当路辉天谈矛盾的时候,大家还觉得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但是路辉天把重点放在“社会进步与发展”这个要点上,的确是让人眼前一亮。人民党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基础上,陈克对此讲了无数遍。同志们也真的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抛掉对现在外部局面的妄想,稳稳的站在自身发展的基础上,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思想统一并不是简单的问题,郑文广问道:“我们未来最大的敌人是欧美各国,他们的力量远比我们强大,在《矛盾论》里面讲到,他们有能力来支持国内反对我们的势力。那么这么矛盾该怎么应对呢?”
这个观点立刻就得到了人民党干部们的认同。人民党与洋鬼子打交道越多,大家对洋鬼子的认识就越深。大家迷惑越少,现在在眼前的担心就越多。和洋鬼子斗争与合作同时存在的局面让不少同志感到担忧。一方面现在的人民党需要洋鬼子们的技术、设备、市场。虽然贸易平衡政策意味着人民党与洋鬼子这对矛盾呈现斗争的两面性。可是与洋鬼子相比,人民党处于劣势地位也是不争的事实。
近期来,不少同志对此提出了很多问题。陈克一直压着没有给出解释。现在又有人提出这个问题,陈克觉得不让同志们有些信心是不行了。他看了看与会的同志,然后严肃的说道:“我往后面的话是最高级别的保密条例。所有同志不许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听到了么?”
党会上的同志情绪激动起来。当陈克这么要求的时候,那就是要说出很多未来的关键预期。这些内容也是陈克作为战略基础考量的重大内容。会议记录人员换了记录本,那是最高机密记录本。
“五年内,甚至四年内,欧洲会发生大战。这场大战,欧洲人会分阵营,把全世界都给卷进去。不管欧洲各国到底对咱们人民党有什么想法,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才是最大的矛盾所在。所有的其他矛盾都必须向这场战争让步。只要咱们坚持咱们的立场不动摇,不给敌人钻空子的机会,欧洲各国肯定会选择合作。对这个问题,大家不用担心。”
陈克虽然一直宣称讲科学,不过他经常如同神棍一样准确的预测在同志们心中构架了一种“不够科学”的感觉。既然陈克如此坚定的预言五年内欧洲会发生战争,大家就真的相信欧洲五年内会发生战争。
如果把战略基点放在欧洲五年内爆发战争,以人民党现在干部们的理论知识,大家的确能够分析清楚欧洲是不可能与人民党发生真正的军事冲突的。
“那理由何在?”谢明弦忍不住问道。
“因为经济危机。”陈克答道。他对经济危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中国素来是各种匮乏危机,还没有来一次真正的过剩危机。即便是最有可能造成过剩危机的时代,通过加入世界贸易体系,全球化销售中国商品,加上国内的基础建设拉动,中国经济依旧很是坚挺。所以陈克对经济危机的感觉很是怪异。
根据地里头现在到处都有危机,农业国么,天天都在经济危机里头。工业国的经济危机,实在是一种奢侈的烦恼啊。
同志们听陈克讲过经济危机,在根据地看来,到处都是匮乏,结果还能搞出经济危机,这实在是不能理解的问题。根据地从来没有平均主义倾向,陈克对小农那套“平均主义”深恶痛绝,那可是形式主义的苗头。要求表面上的公平,意味着体制内部的巨大不公平。若是把表面的公平当成正义,结果是灾难性的。
但是越是能理解到劳动者的平等,同志们就越不能理解“经济危机”的问题。不管陈克怎么说“资本主义制度的目的是为了交易,资本家恨不得把社会上的一切行为都给明码标价。”同志们还是不太能理解此事。
和以往一样,这次关于经济危机的讨论还是偏离了主题。
“为什么资本家这么坏?”这个问题再次被提了出来。
陈克很无奈,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不是为了邪恶与残暴,而是这种制度现阶段导致了可怕的残暴与邪恶。但是,以生产力水平而言,根据地还远没有达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高度,那么这种道德上的评价就是非常不合适的。这很容易把问题给混淆。
“同志们,这与个人好恶无关,资本家如果不能获取利润,他们就会被竞争淘汰。”陈克继续解释道。
“那人民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呢?”
“反抗了啊,然后被镇压了而已。而且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掠夺殖民地,也向本国被压迫人民提供了一些机会。对内的残酷镇压包括流放,杀头。同时他们掠夺殖民地,压低原材料价格,倾销商品。赚取了大量的利润。这些利润用来维持国家暴力机构,也给人民一口活命的粮食。即便如此,现在欧洲这么做也到了尽头,他们内部压力得不到释放,欧洲的战争也即将开始。这就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必然结果啊。”
“那咱们就白白看着这么好的局面,而不去介入么?”谢明弦提出了这个有代表性的问题。
“同志们,我一直认为,社会主义制度不是为了反对而存在的。如果这么想,就太自甘堕落了。就如同我们人民党的革命,不是为了反对满清,而是革命需要打倒腐朽落后的满清,革命是不断向前的一种社会发展。就跟现在很多省份的革命党认为,只要满清倒了,天下太平了,中国一夜间就能变成一个强国。经过根据地这么久的革命和建设,大家看到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咱们一开始也是这么定义咱们的人民革命的,那现在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肯定是和很多省份一样,面对现实束手无策。社会主义制度讲的是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以及科学与民主的不断推进。而不是先描述一个完美无缺的地上天堂,然后让大家照着这个干。这是绝对不能混淆的问题。路辉天同志说的很好,发展,进步,这就是唯一的主题。”
听了这番解释,同志们才算是把思路拉回了轨道。陈克也稍微松了口气。党当年是以救国图存的立场开始革命的。严酷的现实让党无比强大,在外部压力没有历史上那么大的时代,陈克只能通过理论教育才能勉强把住局面。可是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很多同志会逐渐对“时代不断进步”的这个事实麻木起来。
毛爷爷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伟大,陈克现在认为,他是一个精神上无比强大,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人。如果不能真心认识到这点,自然会产生各种误解。
除了希望能够建成一个“人民永远当家做主”的国家,毛爷爷从不认为有什么应该是千秋万代的。这是他的伟大,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误解的地方。真正的伟人,与陈克这样的凡人差距就是这么大。陈克完全是靠了穿越者对重返熟悉的工业时代的本能渴望,才不断向前。即便是来自历史的下游,而且坚定的沿着党的轨迹,沿着毛爷爷指出的解放道路前进,陈克才勉强能理解到这些。
因为理解到了这些,陈克才能明白自己以前是一个何等堕落的王八蛋。认识到了这点,陈克才能谦虚、谨慎和宽容起来。
面对同志们的胡说八道,陈克想起了以前自己初中化学老师的教育,那是一位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她对学生认识化学的道路是如此描述的,“第一阶段,熟记方程式。第二阶段,根据方程式开始胡编乱造新方程式。第三阶段,有了最大程度的想象能力和理解能力,同时又极度遵守基本原理。”
这是一位真正理解了化学教育的老师,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革命者其实也该是如此,拥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但是有极度遵守基本原理。在大学时代,陈克能够一丝不苟的在反应釜前面坐上40个小时,而且每隔20分钟记录一次数据。可是等他到了社会上,居然完全背离了这种正确的态度,总希望能够通过一次决定性的胜利来获取永久的安逸生活。
而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不仅是陈克,现在中国的其他政治势力大多都是如此,包括人民党党员们,也开始有着类似的想法。
尽管《矛盾论》里头反复强调,当矛盾永远结束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可是无数的人一路奔向死亡,还自以为向着光明未来前进。这种极度的严肃性与滑稽性让陈克很想向大家说透这个道理,可是他又感觉,大家真的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一劳永逸”就是死亡。
看着议论纷纷的同志们,陈克叹了口气,怪不得党爱开会,毛爷爷也最反对教条主义,若是不开会,而且不能阶段性的确定目标,那没有不闹出大笑话,而且注定会把革命工作引导到万劫不复的局面的。
“同志们,既然欧洲已经把触手伸到了全世界,那么我们就以1905年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为基本战略考虑,讨论一下湖北的工作。”陈克用现实的理由打断了明显不够科学的讨论。
有了具体条件,讨论就上了正规。既然欧洲不可能发动全面入侵中国的战争,那么合作的确是现阶段的主流。与欧洲的斗争就变成了不能给欧洲插手中国的机会,必须稳定中国现在的局面,保证基本的统一。
讨论很快就有了第一个结论,必须与袁世凯确定继续合作的关系。而人民党到现在为止,完全遵守了与袁世凯前一阶段的协议内容。那么为下一阶段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也有同志提出问题,“既然前一阶段的合作并没有出现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和袁世凯商谈下一步合作呢?”
“因为合作基础已经变化了。”路辉天答道,“前一段合作,袁世凯目的是为了稳住局面,以方便他夺取中央权力。现在的情况发展到满清的覆灭已经成了定局。而各省内部乱作一团,袁世凯此时关注的已经是由他彻底控制局面,并不是简单的稳住局面。如果此时咱们不和他进一步谈判的话,袁世凯反倒会对咱们产生很多误解。合作么,首先就是要消除误解。”
“可是咱们最终不还是要和北洋决战么?”
“这个是共识,而不是误解。”路辉天看来是真的读透了《矛盾论》的内容,“我们和北洋最终主导权的矛盾始终存在,除非我们两边有一方消失。而在双方的矛盾发展到兵戎相见的程度之前,我们有必要进行最大程度的合作。这不是我们要与北洋妥协,这么做的原因是我们与其他势力之间也存在深刻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些矛盾,我们必须与北洋合作。”
话说到了这里,同志们已经没了异议。剩下的问题就是代表团的人选问题。
“路辉天同志,你有兴趣带队去北洋那里么?”陈克点将了。
“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路辉天回答的很干脆。

七十七 诸省之变(九)
“路辉天!”袁世凯对此人印象颇为深刻。当年陈克派他来和自己谈判,那时候路辉天那个傲慢无礼……。
“袁公,路辉天现在是人民党的湖北省委书记。相当于湖北巡抚的职位。”杨度说道。他并不知道袁世凯与路辉天以前的纠葛。
“什么湖北省委书记,也就是个监军太监吧。”王士珍难得的说了句刻薄话。
看着两人的态度,杨度已经知道这个路辉天肯定大大的得罪过袁世凯和王士珍。不过他也不敢问。人民党虽然都是年轻人,可做事上真的非常能忍。北洋里头也讨论过人民党会不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四处扩张。可人民党到现在为止竟然止步于已经获得的地盘。其他方面完全是公平买卖,这反倒让人觉得人民党格外不安好心。
“聘卿,你觉得陈克这次来是想干什么?”袁世凯问王士珍。
王士珍没有立刻回答,人民党这个时机实在把握的太妙了。袁世凯现在被财政问题逼得焦头烂额,而人民党现在大量向北方输出纯碱和工业用酸。价格比进口的便宜好多,一下子就占领了北方市场。三个月来,光销售额已经到了一百万两的数字。若是这么干下去,一年就是至少四百万两的收入。虽然王士珍现在是陆军部大臣,但他依旧是袁世凯最重要的谋士。就王士珍看来,人民党此行的目的只怕还是为了钱。
“袁公,我觉得人民党此行想更多合作吧。”王士珍答道。
“哦?”袁世凯觉得有些意外。这年头找袁世凯的人都是有事求到袁世凯门上来的。哪怕是“献计献策”的,也都是为了能够谋取个一官半职,还是对袁世凯有所求。人民党算是袁世凯遇到的另类,和人民党打交道很轻松,人民党不玩阴的,而是直截了当的硬上。
就袁世凯所知,人民党身为大反贼,偏偏里头读书人多的很。可做事就连大响马也没他们直爽。几次交道给袁世凯留下的印象是,“什么都敢说,说了就敢做。”所以过多的准备反倒没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袁世凯说道:“算了,让他进来吧。”
见到路辉天之后,袁世凯觉得路辉天变了些,至少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爽朗的多。落座之后互致问候,路辉天也没有上次见面那种虚了吧唧的味道。单纯的礼貌用语就是礼貌用语,单纯的不能再单纯了。
“袁公,在武汉的英国人前来接触过我们,想用什么承认交战方身份的把戏糊弄我们,我们拒绝了。陈主席向袁公发过电报,不知袁公可否看到了。”路辉天单刀直入的直奔主题。
这件事上袁世凯倒是真的很满意,人民党不给英国人插手的机会,袁世凯的日子就好过的多。英国人用来压制袁世凯的筹码已经够多,人民党背后再捅刀子的话,英国人只怕更加硬气。
“文青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知文青此次前来又准备给我送什么好消息呢?”袁世凯说的很是含蓄。
“陈主席这次派我来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海关的关税问题,不知道袁公到底有何打算。第二,福建最近大乱,袁公有何打算。”路辉天答道。
“关税的事情,文青有何打算,就我们所知,文青最近可是赚了不少。难道文青是差遣路老弟给我送钱来的么?”袁世凯笑道。人民党和外国人买卖做的极大,袁世凯早就眼红了。但是打不过人民党,自然没有插手的余地。不过人民党已经是北方好几宗生意的大卖家,袁世凯暂时没有动手,可不等于他一直不会动手。
“袁公说笑了,以北洋的力量之大,一起赚钱岂不是更好?”路辉天并没有笑。和以前相比,路辉天觉得自己有些想法变化很大,其中之一就是路辉天再也不会认为政治可以凌驾经济之上。陈克有句话给路辉天很深刻的印象,“生意就是生意”。以前路辉天做事喜欢做到“完美无缺”,也就是希望各方都能够对一件事有着共同的正面评价。现在他终于认识到,这种态度本身就是犯傻的具体表现。
矛盾从来都是对立统一,如果没有矛盾的双方,那就没有矛盾。围绕着同一件事,不可能有统一的评价。认识到这点之后,路辉天已经完全能够接受不同的态度。
“袁公,我们知道河北山东的棉花种植的不错,如果价格合适的话,我们愿意向袁公购买。”路辉天说道。
袁世凯与王士珍对视了一眼,人民党从北方赚到了好大一笔钱,这对财政紧张的北洋来说是很可怕的失血。但是人民党生产的产品却是北洋自己不能生产的,纯碱、工业酸、五金制品,还有近期的丝绸。北洋都只能单方面的购买。人民党愿意大规模购买棉花,这是很大的一笔买卖。
“文青这是何意?”袁世凯对此很不解。陈克不可能白白的送钱给袁世凯。而且天津的纱厂也需要大量的棉花,北方能够生产出来的棉花未必能卖出去多少。
“陈主席认为现在北方是人民党重要的市场,如果不让北方和我们贸易平衡,袁公是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们和洋鬼子保持贸易平衡之后,生意做得不错。对北方,我们也有这样的打算。我们可以商议一下这方面的事情。北方的好东西这么多,我们也都需要。”
必须说,路辉天这次的礼貌也远没有达到袁世凯希望的程度,不过袁世凯却觉得此时的路辉天顺眼多了。北洋需要钱,光收商税的确是一笔大买卖,不过这些商税远不足袁世凯的需要。
“文青到底是何意?”袁世凯问道。
路辉天拿出了一份东西,分给了袁世凯与王士珍。此时屋内除了这两人,还有杨度。路辉天想把另外一份交给杨度,杨度想看,却还是拒绝了。“虎禅,你也听听。”袁世凯说道。
有袁世凯的命令,杨度这才接过了路辉天给的那份东西。
“袁公,这是销售和利润的图标。”路辉天解释道。这是陈克想与袁世凯商业合作的关键部分。价格低了不赚钱,但是价格高了百姓买不起,所以现代商业会选取一个总销售额度平衡点。在这个平衡点附近进行商业操作。
人民党的大宗商品,特别是几个重化工产品就是如此。虽然是独门生意,但是销售价格却很有讲究的。除了向海外大量出售之外,在国内销售,必须有一个整体意识。人民党内部很明白,现在人民党的好日子建立在大量贸易的基础上。不仅仅是海外市场,还得有国内市场。对其他省份,人民党暂时没办法。但是北洋却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而且北洋也有财政危机,他们比谁都需要钱。
这个理论并不复杂,袁世凯等人一听就明白。人民党想和袁世凯在收支平衡的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商业来往。
“文青想让我们北洋干什么?”袁世凯对自己要充当的角色不清楚。
“在一些商品上,我们是大卖家,所以我们也需要一个大买家。而在很多商品上,我们是大买家,所以我们也需要大卖家。除了北洋之外,我们找不到别的合作者。”路辉天说出了最终答案。
杨度毕竟年轻,听了这话,他已经忍不住脸露喜色。袁世凯与王士珍却神色严肃。陈克提出的建议非常有吸引力。但是陈克又不是傻子,这么做的话,他账面上得不到丝毫好处。商税虽然是个大头收入,但是除非陈克还有别的赚钱利润,否则花费这么大心力,依旧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
“文青想从我北洋这里分到什么?”袁世凯问道。
路辉天向袁世凯解释人民党的经济政策,段根据地百姓若是没有大量的就业机会,生活也无法得到改善。陈克坚定的反对任何福利制度。想挣钱,就要劳动。而人民党必须最大限度的提供就业机会。如果没有大量的原材料,很多工厂也没办法开工。
而路辉天也有不能告诉袁世凯的事情。第一次世界大战,人民党经过讨论,大家暂时认同了陈克提出的观点,“欧洲必须从全世界采购商品,才能够满足战争需求。”如果现在没有大量的建设工厂,到时候人民党也无法大量向欧洲提供商品。
“除了棉花之外,文青还想从我们这里买什么。”袁世凯问。
“羊毛,内外蒙的大量羊毛。”路辉天答道。
羊毛是个好东西,除了毛纺之外,陈克让人民党的同志试穿过一种靴子,牛皮面,内里面沾了一层绵羊毛,冬天穿起来可真的是暖和。而羊毛纺成的毛线,织成的毛衣也是天冷之后很好的保暖衣物。根据地内部就能基本彻底消化掉这种商品,根本不用考虑外销问题。
“袁公,京张铁路已经修好,羊毛直接从京张铁路运到北京,装船走水路很方便。唯一问题就是价钱。价钱只要合适,有多少我们要多少。所以我们想在北方设一个站点,专门用于羊毛的初期处理,然后运去我们根据地。收购羊毛的事情,我们就交给袁公。”
袁世凯心里头掀起了一阵波动。他一直在收买蒙古王公,但是单凭武力效果有限。北洋没什么钱,往那些王公那里投钱,啥时候也填不饱这些王公的胃口。而羊毛在内外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只要给点钱,内外蒙的王公们只会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但是陈克这种经济布局的眼光让袁世凯觉得非常不舒服。
俗话说瘦地没人耕,耕开了有人争。人民党知道给根据地的百姓增加就业机会,难道袁世凯就不知道增加就业机会有好处么?
路辉天知道袁世凯肯定会这么想,其实根据地自己不仅在试着养绵羊,也种了很多棉花。对于从外省购买原材料的事情,大家也觉得难以接受。中国从来都是匮乏,哪怕是没有赚到别人的钱,这就会引发巨大的失落感。根据地里头对经济的观点更加科学一些,所以这种失落的感觉也更强烈。
沉默了一阵,袁世凯才开口,“文青让你来就这么一件事么?”
路辉天也没指望袁世凯立刻就下定决心,“陈主席想问问袁公,若是满清彻底灭亡之后,海关的问题还是按照以前的协议走么?”
袁世凯没想到陈克居然想真的确定此事,他其实对此也没有什么考虑。本想简单的回答按照以前的约定走,但是袁世凯忍住了。陈克这么问肯定有不少原因。他问道:“文青有何变故?”
“我们和英国人签署了几个新的约定,这部分销售不牵扯国内市场,所以我们到时候只怕不能把这几笔收入算入原先的协议里头去。”路辉天答道。
“多大金额?”袁世凯随口一问。
“一年进出口四千万两。”
路辉天说完了这个数目,袁世凯、王士珍、杨度的眼睛不由得瞪得溜圆。怪不得陈克不愿意把这几笔买卖算进原先的协定。就算是按照5%的关税,这些买卖一年就是两百万两的税金。折合成银元一年将近四百万。即便袁世凯少收点,一年也能挣到一百万银元。足够养活一镇新军。
“这只怕……,还得商议。”袁世凯差点就直接拒绝了。但是他很明白,满清不到台,这笔钱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染指。即便是满清倒台,这笔钱也未必能落到手里。想一年弄到一百万银元,那就得给陈克足够的好处。
“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听辉天你说还有福建的事情,却不知文青对福建有何想法。”袁世凯觉得路辉天的主要目的只怕就是对福建有所图。
“我们请袁公尽快恢复福建的局面。或者袁公根本就不想让福建加入明年的全国议会讨论?不管如何,我们不会插手福建事物,但是福建继续这么乱下去,我们也不安心。”路辉天答道。
“文青不愿意平定福建之乱?”袁世凯问。
“若是想打击福建的满人势力,我们早就出兵了。但是既然已经与袁公达成了协议,我们自然不会毁约。我们真心希望袁公能够掌握局面。然后大家就能好好的过日子。周边若是这般大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路辉天强调了这个问题。
这么冠冕堂皇的话让袁世凯摸不着头脑,陈克这是真心的想天下太平么?北洋现在全力准备趁乱谋取更大的地盘和利益,而人民党看似对这种纷乱毫无兴趣的样子。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怎么问,路辉天的态度始终一致,希望袁世凯能够迅速平定局面,彻底掀翻满清。而且与人民党进行更大规模的贸易。这怎么看都有些令人意外。送走了路辉天,袁世凯问王士珍,“聘卿,陈克这是搞的什么把戏?”
王士珍也弄不清楚,北洋做大到底对人民党有什么好处?既然人民党拒绝了英国人的威胁,那就说明人民党不愿意给北洋添乱。可是人民党并没有丝毫害怕北洋的迹象。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袁公,人民党会不会是真心不想让中国乱起来?”杨度迟疑的问道。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傻,袁世凯冷笑道:“他们就是天下纷乱的罪魁祸首,他们会怕天下乱么?”
“人民党只是要推翻朝廷,可不等于他们希望中国大乱。”杨度声音不大,却并不太畏惧。
“哼!”袁世凯冷哼一声。若是说想救国救民,他也不能一口咬定人民党没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的局面下,袁世凯绝对不会承认有谁比他更加忠于国家的。
王士珍一直觉得杨度是个幸进份子,所以他对杨度从来不怎么客气,“虎禅,人民党诡计多端,绝非善类。要么这样,你私下和那路辉天谈谈,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杨度看向袁世凯,袁世凯点点头,“虎禅,他们说什么,你不妨就应和一下。一定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等杨度出去之后,王士珍才说道:“袁公,人民党已经看到了天下大乱的局面,只怕是要浑水摸鱼了。他们这次是来试探咱们北洋,想来他们也没有做好准备。吞下江西和苏北,人民党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力气进入福建。”
“那聘卿有何建议?”
“那得看袁公到底是想稳住局面,还是准备放长线钓大鱼。若是袁公想稳住局面,那就派兵进入福建和陕西恢复秩序。反正现在看,诸将都等着袁公分封诸省总督。这两个省不妨就开始。而且浙江孤悬江南,若是能据有福建,江南就练成一片。至于陕西,想进入四川,就必须夺取陕西。只要袁公出兵,其他省份知道厉害,也就老实了。”
王士珍分析的很认真,袁世凯微微点头,他现在也举棋不定。能够直接夺取更多省份自然是最好。可是这出兵就要钱,北洋财政捉襟见肘。出兵规模也不可能太大。但是诸将对于分封总督已经等了好久,不满足他们的需求,只怕北洋自己就先闹起来。
袁世凯其实有了自己的腹案,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必须直隶。内外蒙要半直隶。其他各省倒可以分封总督。但是一旦分封之后,袁世凯就失去了对这些省份的直接控制。如果分封的是不忠心的,那就是养虎为患。分封的是忠心的,那不过是削弱自己的力量。这实在是左右为难。
想到这里,袁世凯突然发现,人民党这次居然又走在了自己前头。陈克的建议其实就是要袁世凯表态。而且与上次相同,人民党手里有着袁世凯极为渴望的筹码。袁世凯不用再支付各地旗人的开支。这已经节省了一大笔钱。如果再有商业和关税的合作,袁世凯的北洋政府再从其他各省收取一定的钱,国家财政收支居然就能平衡。只怕还会有些盈余也说不定。
人民党虽然居心叵测,包藏祸心。可是袁世凯实在想不出怎么拒绝这种诱惑。
“聘卿,你觉得一旦推翻了朝廷,陈克会来北京做官么?”尽管知道陈克铁了心当四省的土皇帝,袁世凯还是忍不住问道。
“绝不可能。”王士珍回答的斩钉截铁。
袁世凯微微叹口气,这才说道:“我想赶紧控制住局面。想来陈克这次这么客气,其实是想看看北洋是不是真的有能力。若是我们实在力所不能及,他们就会动手。我不想让陈克这小子请看了我们北洋。出兵的人选聘卿有什么想法么?”
“让曹锟去陕西。让冯国璋去福建。”王士珍给出了答案。
“曹锟么,他要是愿意去就派他去陕西。为何要冯国璋去福建?”袁世凯问道。
“让段祺瑞赶紧回北京。袁公若是能放心冯国璋,那就让他暂时镇守江南。浙江与福建两省距离我们太远,中间又隔着一个人民党的淮海省。这也是陈克老奸巨猾,他选的这个位置太刁钻了。”王士珍说道。
袁世凯听完这话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地图,人民党从海边直到湖北。把南北交通彻底截断。走陆路,那只有走四川才能进入南方。可人民党东边据守沂蒙山,西边有大别山,都是占据了形势。而南边的江西直插入江南,与广东、福建、湖南、浙江全部接壤。随时可以进军这些省份。与北洋接壤的中间黄淮平原虽然广阔,可北洋真的没有把握在大规模的野战中胜过人民党。
北洋一旦分封了诸将,中央的力量只会被削弱。如果不能尽快的积累钱财,大规模组建军队,北洋不可能获胜。可是想赚钱,就必须和人民党达成协议。袁世凯能够想明白这里头的关节,但是陈克每每能够抢先把握局面。哪怕是只有这点,袁世凯都想给陈克一个教训。
想了好久,袁世凯说道:“咱们就准备出兵吧。”

七十八 诸省之变(十)
见到杨度前来拜访,路辉天没有什么客套,只是说了句,“请坐。”
对如此简单的问候语,杨度感到一种不太习惯。袁世凯给路辉天准备的住处很舒服,西式布局,客厅里面有沙发,软软的沙发垫布料很舒服。那是丝棉混纺的结实布面。杨度不知道这是人民党近期退出的新产品。在北方奢侈品中销售的不错。
屋里面很安静,路辉天亲自给两人倒了茶水,然后平静的坐下,神情专注的看着杨度,等着杨度表明来意。
这样的接待方法与和北洋那种旧官场习惯不同,没有居高临下的虚张声势,也没有那种试图拒人千里之外的矜持。路辉天的专注的态度表明他很重视杨度的来访,杨度莫名其妙的新生感觉,路辉天对杨度的身份并不在意,路辉天尊重的是来办事的这个杨度。
这是一种令杨度很不适应的尊重,这也是第一次有人把杨度本人当回事,或者说把身负责任的杨度当回事。
这是一个干事的人啊!杨度心里面叹道。
杨度知道很多人不靠关系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情报里头说人民党的干部都很年轻,他们的党主席陈克现在不过是一个三十岁的“中年人”。北洋里头能和陈克相比的只怕也就是袁世凯本人了。在三十岁的时候,袁世凯身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俨然是朝鲜的太上皇。
除此之外,北洋剩下的诸将里头,杨度算是非常年轻的。1910年的现在,他不过36岁,也位列内阁一员。理论上中央的官位比地方显赫些,如果人民党肯承认现在这个中央的话。
而眼前的路辉天,却以自己实实在在的功劳确立了人民党高级干部的地位。尽管不清楚路辉天到底干过什么,光这两次接触,杨度能看到的是路辉天的极度专注工作的特点。这不是好对付的人。
“路先生,这次我来是想问问,人民党到底准备真心想做什么。如果方便的话,还请路先生明告。”杨度的问话开门见山。就杨度的经验来说,这种问题基本上得到两种答案,若是心里头有自己小算盘的,就会顾左右而言他。如果只是传话的,就会把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路辉天的回答也很简单,“我已经向袁公谈了我这次来的目的。杨先生不也在场么?”
听路辉天把皮球踢回来,而且言语里头也带着隐隐的指责意味,杨度微微笑了笑。“路先生,我们双方有过约定,这我知道些。但是现在的局面很多事情都在变。所以我很想知道路先生有没有什么当面不方便对袁公说的话。如果有,在下可以替路先生带话。”
路辉天的确需要有人带话,他坦然说道:“杨先生,我方的态度是希望让双方曾经的约定能够继续维持下去。但是眼前有很多变化。我不知道袁先生是不是和你说过,我们要四省之地,其他地区任袁先生自取。但是那时候,其他地区还都在满清的体制下。各省都没有胆量对我们发起挑战。现在我们开始致力恢复商业,就如同我们现在想与袁公谈成商业贸易协定一样。这时候就有一个问题,如果有人不在军事上对我们进行攻击,但是恶意阻碍我们人民党的正常商业行为的话,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努力推动商业的恢复呢?”
“那这与袁公何干?”杨度问。
路辉天答道:“袁公与我们达成了协议,他就有义务遵守这个协议。我们不对其他省下手,是因为我们相信袁公有能力维持国家的正常运作。如果袁公没有能力维持,那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毕竟每个集团都需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杨先生你说呢?”
杨度暂时沉默了,他也研究过法律,对于权力和义务有自己的概念。不过杨度毕竟是旧派人物,在旧派体系里头是没有什么对等概念的。对等意味着敌对,至于权力和义务,这种东西就更是个笑话了。上位者对居下者有权力,居下者对上位者有义务。就是这么一码事。同时拥有义务和权力,这是同一体系内的上层之间的玩意,人民党和北洋这种实际上处于敌人状态的两股势力并无这种问题。
一时间,杨度有点失望,或许他有些高看了人民党,他们这些年轻人不过是借着这个借口来要挟袁世凯而已。历史上太多的协议就是这么完蛋的,看似精诚合作,但是利益的冲突之下,双方开始各怀鬼胎,最终协议被撕毁。杨度本以为人民党会不一样,现在看人民党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杨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想背信弃义?”路辉天问道。
这话直接击中了杨度的心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杨度立刻答道:“路先生这说的是哪里话?”
路辉天笑了笑,“杨先生,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多考虑一些。这是人之常情,现在我们让北洋尽点义务,北洋肯定觉得我们是没事找事。大家图的都是自己的利益,我们很清楚。我们来的时候也拿着商业协议,而且这个协议也不是北洋力所不能及的。如果北洋觉得这个协议不公道,或者因为眼前有什么问题,你们暂时无法履行义务,我觉得你们可以直说。大家谈就好了。我们遇到了问题,这就亲自来拜见袁公,把这些事情当面说清。这就是我们的诚意。如果是那种只要心里头觉得不能满意,就觉得对方背信弃义,这不是合作的态度。矛盾无处不在,想解决矛盾,就需要更好的沟通交流,才能明白矛盾在哪里,需要怎么协调改进。杨先生你看呢?”
路辉天的话让杨度有点难以招架,他思忖着说道:“路先生,你这话欠妥。北洋现在不是不想尽义务,而是时机不到而已。”
“那方便不方便告诉我们时机什么时候才算到,那也得有个大概的时间范围吧,我们也好调整我们自己的安排。”路辉天回答的很干脆。
听了这话,杨度沉默了。这些事情他做不了主,甚至袁世凯自己也未必做的了主。但是杨度不能这么回答,这么说的话却正应了人民党说过的“不愿意尽义务”。
人民党的人好难对付啊,杨度感觉有点理解路辉天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一省之主。路辉天的话一点都不咄咄逼人,甚至合情合理,给人留了充分余地。但是这样实实在在的“真话”,只能用实话来应对。说实话却从来不是满清的官场传统,也不是北洋上层的传统。杨度想说实话,但是他根本掌握不了权力,所以他说不出来。
又沉默了一阵,杨度不得不换了个话题,“路先生,咱们先谈你说过的商业合作,你看如何。”
本以为路辉天会说几句抱怨的话,可路辉天的表态让杨度又大跌眼镜。路辉天仿佛根本没有进行过方才的考虑般,诚恳而且明快的说了一个字:“好。”
杨度立刻觉得心里头轻松起来,务实是非常艰难的选择。这不仅仅是要自己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而且还有对整件事的把握。一般的说客们都是务虚,或者纠缠在某些看似明确的个人利益上。人民党这种直接把实实在在需要双方出力的实际利益拿出来之后,反倒逼迫的北洋有些进退失据。这样的做法,让杨度很羡慕。
让杨度更加羡慕的是,路辉天这么年轻的一个青年,对政治有着很高的悟性。如果不说立场,单其提出的几个经济理论,无疑都切中当今的关键。杨度虽然效忠袁世凯,但是他并不是只图个人官位,他希望能够在这个时代创立真正的功业。在他见到的政治人物中,袁世凯无疑有着最大的资质与可能。
谈合作是务实,谈经济就可以务虚了,至少杨度是这么感觉的。很快,杨度就明白人民党到底有多“务虚”。对商业营运,杨度并不精通。路辉天只讲基本理论,生产、运输、销售,接着针对诸环节与北洋的现状进行了分析。杨度很快就发现其中的问题,路辉天谈损耗,居然是把各层盘剥也算进去的。而且路辉天提出的重点是减少盘剥数量。
杨度打断了路辉天的话,“路先生,你这话就不对了。既然是做买卖,自然以商业流通为主,盘剥之事会有,却绝对没你说的那么猖獗,你对北洋就这么不相信么?”
路辉天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杨度,“杨先生,你亲自操作过此事就知道问题所在了。如果生意规模小,就不说了。层层盘剥的那些人看不上这些买卖。我不说多,如果这羊毛生意一年能到一万吨,也就是二千万斤。一斤羊毛过一层手,每斤加收一文钱看似不多吧。两千万斤就是两千万文钱,也就是两万两银子。你觉得过手的人谁肯放过这个利润?若是每年十万吨呢?每斤加收一文钱那就是二十万两银子。光设卡层层盘剥,加一层就是二十万两,你觉得北洋里头的哪个人能顶得住这些诱惑?而且说的还只是一斤多收一文钱而已。如果一斤多收十文钱,杨先生你再算算就知道了。”
杨度懂数学,就是因为懂,他随便算算就知道,一斤羊毛多收十文钱,一年十万吨羊毛的买卖,那就是两千万两银子。现在北洋财政一年收入跌落到了不足六千万两。如果这笔生意能这么做,北洋财政就能平衡。
“这看着也不多。”杨度最后说了一句。
“那是因为你是卖方,你自然觉得不多。我们是买方,我们肯定承担不了。承担不了,我们就不会做着生意。只要这种高额盘剥还在,羊毛就没人买,这笔钱大家谁都赚不到。或许北洋觉得自己能够控制,那他们就不妨试试看。”路辉天笑道。
杨度皱着眉头左思右想,若是真的按照人民党所说,买卖中间能够赚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只要能够控制住中间盘剥,让卖羊毛的与买羊毛的都能够获利,光收商税就是极大的一笔稳定利润。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北洋政府对每斤羊毛只收五文的商税,如果能达到十万吨的话,一年就是一百万两。这个税收总值倒是能够接受的。
“我会和袁公谈及此事。”杨度认真的说道。
路辉天用一个爽朗的笑容作为回报,“那就太好了。”
杨度再也谈不下去别的东西,羊毛生意的巨大利润让杨度有些坐立不安。他干脆起身告辞。一路上行色匆匆的赶回袁世凯所在的内阁办公厅。杨度直接求见袁世凯。
袁世凯也懂数学,听了杨度把羊毛生意的利润以及中间税收的内容讲了一遍。袁世凯冷冷的说了一句,“书生气。帐不是这么个算法。”
杨度听完这话,心里头立刻感到一阵凉意。
袁世凯无奈的说道:“虎禅,那路辉天虽然年轻,说的却是道理。下头的事情比你想的要为难的多。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办到的。”
“袁公,国家收到了税收,还有什么办不好?咱们北洋里头各督军不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吧?”杨度问道。
“虎禅,你这是要将我军么?”袁世凯苦笑道。
这话把杨度吓了一跳,他连忙解释,“袁公,在下绝对没有此意。”
杨度说完这话,就见袁世凯微笑着叹了口气,“虎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这件事如果所托非人的话,定然要闹出大乱子的。我确定人员之前,你不许向任何人说及此事。你可给我记牢。”
虽然不知道袁世凯到底有什么打算,杨度果断的答道:“在下记住了。”
“好吧,关于此次路辉天的来意,你都听到了什么?”袁世凯问。
杨度把路辉天所说的“协定双方的权力与义务”,以及路辉天临走前提出的定期举行协商会议的建议向袁世凯说了。袁世凯只是静静的听。直到杨度说完,袁世凯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让杨度这几天负责多和路辉天谈谈,能掏出什么内情就掏出什么内情来。
等杨度一走,袁世凯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其实关于羊毛的事情,袁世凯并不是不在意。冷冰冰的数字比任何热情洋溢的发言都更可信。人民党的这个建议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而是有太多的可取之处了。
袁世凯不是对海外一无所知,英国的毛纺厂生意不错,袁世凯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以前无法插手这桩买卖而已。另外,羊毛生意关乎北洋对内外蒙的政策,贸然开始这么搞,反倒失去了收买内外蒙王公的突然性。昨天与王士珍讨论之后,袁世凯已经决定把段祺瑞调回来。让他先带兵去内外蒙与那帮王公做最后的谈判。那时候收购羊毛就是一个极好的筹码。
“陈文青可真的是知道什么赚钱!”王士珍昨天做了这个一个评价。袁世凯不得不承认,这话的确非常有道理。既然如此,那么北洋更没有理由让陈克凭白的赚这笔钱。
经过几天的考虑,最后袁世凯让路辉天给陈克带回去消息。北洋会在1911年4月前解决福建问题。对于双方的贸易,可以以后再谈。但是在地盘上,袁世凯明确表示不希望陈克插手其他省份的事情。袁世凯认为可以双方每半年进行一次例行会谈。这也算是他表达的最大的“诚意”。
路辉天带回了这个消息之后,湖北方省委对此反应态度不一。这次出使并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反倒被袁世凯套了一个人民党不要干涉福建事物的大笼头。有些同志甚至认为路辉天这次出使很失败。
倒是谢明弦出来说话,“我认为这次出使很有成果,维持现状的话,我们的重化工产品可以继续向北洋销售。而且好歹有了例行会议的建议,很多冲突或许可以用谈判的模式解决。总比出了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吵架好。”
路辉天也是这么想的,这次谈判与其说是要达成什么非常切实的谈判成果,还不如说是给袁世凯提个醒,有些事情是可以通过协商解决的。鉴于北洋的非常低下的执行能力,北洋所感受到的压力远比人民党大得多。适当给袁世凯打打气,还是有必要的。
同志们最终接受了这种解释,路辉天总算是过了这关。
在1910年10月,湖北省的党校与干校第一期培训也基本结束。经过比较系统的教育,湖北党支部与干部队伍至少统一了思想。陈克决定回到安徽,抓一抓安徽的工作。
路辉天觉得松了口气,自打陈克决定留在湖北工作以来,他的压力始终很大,即便是路辉天在思想上调整了思路,进行了学习。但是陈克毕竟是党主席,拥有莫大的权限。陈克到现在为止,还是以支持湖北省委工作为指导,可是如果陈克觉得路辉天不胜任湖北工作,一句话下来,就能召开党委会议把路辉天给撤了。
尽管陈克在湖北的工作是要让组织制度化,不过陈克本人依旧拥有超越制度的力量。这并不是简单的一句完善制度就能完全无视的。
陈克走之前,提出和路辉天谈一次话。该来的还得来,路辉天想。
“路书记,咱们人民党内不讲封建权术的问题,这点是我反复强调的。既然我强调了,那我认为咱们两个应该在这个问题好好交交心。”陈克还是一如既往的坦率,“你老实说,是不是一直怕我撤了你?”
“难道陈主席你没这个想法?”既然陈克说要交心,路辉天也就豁出去了。陈克在湖北工作,给了路辉天莫大的心理压力,路辉天能够坚持到现在始终通过自己努力来解决问题,他也快到极限了。见陈克真的没有想靠换将来解决工作分歧,他心里头一放松,反倒对陈克生出一种强烈的不满。
“路辉天同志,这个问题问的好!”陈克笑了,“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能真正解决工作问题么?”
“肯定是不行。”路辉天见陈克态度始终温和,心里头的不满反倒更甚了些,他语气也激烈起来,“但是陈主席你为什么早这么说呢?”
“的确是让你受委屈了。”陈克点头称是。
听到陈克这话,路辉天突然鼻子一酸,眼眶也觉得发烫。
陈克递上了一条毛巾,路辉天觉得自己这么大还哭鼻子未免有些太小孩子气。可是越想快点中止眼泪,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撑到到最后,路辉天哽咽着说道:“陈主席,我哭几声行不行。”
“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娘们一样抽抽搭搭哭几声能顶用么?”陈克笑道。不过看着路辉天的一脸委屈,陈克眼圈也红了,“对了,这我可没有歧视妇女的意思。”
这笑话虽然冷,却意外的触动了路辉天的幽默细胞,他本想笑两声,但是心情更加放松下,路辉天突然悲从中来,用毛巾捂住脸呜呜的哭起来。

七十九 诸省之变(十一)
路辉天是个性颇为坚强的人,即便是因为心情放松哭了一通,不过等他终于用毛巾擦干净了脸,路辉天已经恢复了平素里的镇定。“陈主席,我们继续谈工作吧。我觉得我受委屈了,不过现在又觉得好像不完全是那回事。”
陈克很能理解路辉天的感觉,这也是陈克最近的一个新认识。如果没有革命觉悟的话,革命工作太容易让人感觉委屈。陈克很认真的说道:“路辉天同志,确立革命信仰是件很艰难的事情,革命者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们相信科学,相信民主。相信自己能够不断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如果不能认识到人类的社会性,工作起来会非常困难的。”
路辉天的确有这个认识,在陈克主持湖北工作的时候,因为感受了巨大的压力,路辉天做事的目的一度变成了想让别人认同,好在路辉天的确是有能力的。他很快就发现这么做不对,陈克从不会靠别人的评价来决定同志们工作。“生意就是生意”,路辉天反倒认为这句话某种意义上可以当作自己的革命指南。
革命就是革命,革命的成败是由革命工作成败组成的。如果把这个态度当成标杆的话,一切想依靠别人来证明自己的举动,都是一种近乎反革命的做法。真的认识到这些之后,个人的宠辱就微不足道,甚至把个人宠辱当作衡量自己价值的标杆这种行为,是极度有害的。
路辉天很想和陈克讨论一下这些感受,可是他又觉得真的明白了这些之后,再讨论这些就太没有意义了。懂这些东西的同志他就是有了觉悟,凭空去谈这些话很多余。不懂的同志就是不懂,谈了也没有意义,反倒会引发很多没必要的误解。
想来想去,路辉天问道:“陈主席,你还有什么工作交代么?如果没有的话,我有很多东西想请教你。”
陈克摆摆手,靠在了椅子上,“路辉天同志,交心会么,务虚不务实。有冤喊冤,有苦诉苦。不过交心会开完之后,工作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里头去。所以路辉天同志,工作上的事情有党委,有组织。我和你谈,是想让你心理上得到放松,能够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我离开湖北之后,工作上的事情就都要压到你身上了,出了问题我肯定只能找你。我希望你能够学会放松自己,学会认识自己。”
听陈克这么说,又看着够严肃却又够放松的态度,路辉天终于确定陈克真的是完全相信自己,真的从没有想过用撤换掉自己的方式来解决湖北的工作方向分歧。确定了这件事,路辉天心里头也生出一种相当实用主义的欢喜。这意味着路辉天可以继续在湖北的岗位上完成他自己的工作。
既然是出于这样实用主义态度,路辉天就立刻发现自己对陈克离开湖北的准备完全谈不上充足。此时反倒有很多问题想请教陈克。“陈主席,我觉得当前湖北的工作越来越难。你执掌湖北工作,很多工作就变得轻松简单。陈主席你这要走,我这心里头就没底了。”
陈克笑道:“路辉天同志啊,党组织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遇到问题的时候通过组织来解决么?如果你觉得我能领导湖北的工作,那就不对。不是我能领导,而是党组织现在运行的越来越顺畅。路辉天同志,你上次谈进步,我就觉得这才是真正革命者的态度。时代在进步,革命也在进步。我们在进步,敌人也在进步……”
路辉天打断了陈克的话,“问题是陈主席你在领着大家进步,我做不到这一步。”
“路辉天同志,我当时为什么要选择你当湖北省委书记,因为你有一个优点,我比不上。你可能不太擅长开拓,但是你很擅长组织。你很擅长对组织的制度化工作。这次你能顶住压力,靠自己理解了现在的局面,就证明你的确有这样的长处。一般的同志遇到这种来自组织上的压力,他们就进退失据了。不知道该把自己摆放到什么位置。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就说明你的确是胜任这个工作的。”
“那只是我豁出去了而已。”路辉天无奈的笑道。
陈克连连点头,“是啊,问题是很多同志豁不出去啊。所以你现在的工作就是通过制度组织起同志,完成眼前的工作,在什么山唱什么曲。现在湖北的工作是完成眼前的这么多庞大投资,这么庞大的投资带来的社会影响也会很大,你得在咱们人民党的理念基础上把局面稳住。现阶段,你不仅要稳定住这些工作,还要带领同志们在工作中深化对社会劳动的理解,深化对社会进步的理解。”
听完这些,路辉天确定了自己的工作方向,他笑着问道:“开个玩笑的问,这会不会导致右倾主义倾向?这些工作是要确立秩序,如果让同志们觉得未来还要变化,人心不稳啊。”
陈克也笑了,“你呀!只要抓住劳动者联盟的这个根本,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劳动者之上。抓住这个核心,就行了。而且我想交给你一个大右派的工作,把企业成本核算在工业部门推广开。管理岗位也只是劳动环节中的一部分,管理人员不是以前的老爷,但是管理工作也不是当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你把这个工作尝试着推广开。”
人民党的本质决定了务虚会肯定要开成务实会。如果在其他政治势力中,陈克与路辉天的这种关系一定会演变成“君臣相疑”,但是在新政治体制里头,矛盾却完全化解开来。当陈克与路辉天在“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完成革命工作这个基本点上达成一致后,纷争就变成了简单直率的讨论。
这是人民党内部的特点,也是其他政治势力绝对理解不了的一点。例如在北洋这个中国规模最大的政治团体内。
“曹锟不想去陕西?”袁世凯冷冷的问道。
“是的,曹锟的意思是想去平定内外蒙。可能有人把一些消息传出去了。”王士珍答道。
“谁传出去的?”袁世凯问。
王士珍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以袁世凯对王士珍的了解,这件事肯定不是王士珍传出去的。现在北洋众将都在试图夺取有利的地位,当然,如果这地位能够带来丰厚的回报,那就更好了。这消息也应该不是路辉天传出去的,袁世凯做出这么一个判断。人民党非常知道进退,既然他们所图极大,就完全没有在这等小事上给袁世凯添乱。那么肯定是一些侍从们出卖的这个消息。
想到这里,袁世凯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他知道这种事情无法避免,就算是袁世凯自己,在慈禧太后在世的时候也是卖力的去交结太监的。很多时候几句简单的对话,就包含了极大的利益。以曹锟的性格,如果不知道袁世凯准备在羊毛生意上投资,他肯定不愿意去内外蒙这种苦寒之地。现在他主动请缨,绝对是知道了一些内幕。
而曹锟知道了这件事,不用说,这个消息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北洋。人人都想从张家口这个未来的贸易重点里头捞一笔。
“行!曹锟既然愿意去内外蒙,就让他去。”袁世凯站起身背着手说道,“那冯国璋愿意去福建么?”
“冯国璋倒是愿意去。”王士珍答道。北洋三杰里头,北洋之龙王士珍擅长谋略,又是袁世凯最重要的谋主,给人行事高深莫测的感觉。北洋之虎段祺瑞敢作敢当,能力很强。冯国璋被称为北洋之犬,因为他忠诚,而且肯干些非常麻烦但是不出彩的工作。所以冯国璋完全不挑肥拣瘦。
看袁世凯很是郁闷,王士珍继续说道:“袁公,曹锟也算行事果敢。现在陕西这么乱,他倒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如果他不肯去,我觉得不妨还是让段祺瑞去。不仅要控制陕西,还要考虑未来从汉中入川。四川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到人民党手中。云贵现在讲武堂的势力里头,蔡锷已经是崭露头角。而且我听说云贵云贵和两广地区,都分别谈论着结盟自保的事情。若是拖的太久,只怕四川也会卷进去。既然我们北洋已经决定稳定局面,那不如趁早做准备才行。”
“聘卿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没钱开拔。我本想着曹锟如果愿意当了这个陕西总督,所以出兵的时候不用那么多开拔费用。可是段祺瑞的部下在江南捞了一大笔,让他们在北京可以,但是让他们去陕西拼命,我实在是不放心。”袁世凯答道。北洋军每战都需要大笔的经济刺激,袁世凯对此了解的很。
但是陕西比福建更乱,起来造反的不是新军,而是陕西同盟会。更准确的说,是陕西的哥老会在同盟会会员的带领下起来造反的。对这批人,袁世凯是一定要彻底根除的。人民党已经无法撼动,袁世凯只能认了。如果新的革命党据有了土地,袁世凯对此不放心。
“袁公,那不如让段祺瑞回来执掌陆军部,我带兵去陕西。”王士珍给出了新的建议。
袁世凯立刻就拒绝了,“不行,聘卿你得留在中央。你再问问有谁愿意去陕西的。”
曹锟如果知道了袁世凯对他的评价,曹锟肯定要大喊冤枉的。实际上曹锟想去内外蒙真的不是因为经济问题,而是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够打的下陕西。
陕西这次大战过去了一个多月,详细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北京。甘陕绿营一直骁勇善战。虽然其中进京勤王的一部被全歼,但是这并没有让知道内情的曹锟小看甘陕绿营。没有北洋暗中动了手脚,人民党也不可能那么轻松的进行伏击。
而甘陕绿营在西安城全军覆没,其中的惨烈战斗也有点可歌可泣的味道。自打甘陕绿营勤王的部队被全歼之后,甘陕绿营已经感觉到了革命的危险。参与勤王的部队都是忠于朝廷的,这帮人完蛋之后,绿营开始重整军队。陕西哥老会终于找到了机会。这里头的领军人物就是张云山。
张云山是长安太乙人,他幼年失学,跟一个山西人学吹号,后来吹号技巧名冠关中。清末在陶勤肃营当兵,走遍青海新疆各地。回陕西后在武备学堂和陆军小学司号,编练新军时又当了协部的司号官。辛亥革命前一年,他在新军中开了山堂。由于他为人豪爽,善于交际,同士兵相处甚好,开山堂不久就吸收了一千多哥弟,在新军中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张云山靠着这股力量,一跃而成为陕西的辛亥名人。
在哥老会看来,所谓“革命”,无非就是灭清复明。起义成功,哥老会出头的日子也就到了。于是,哥老会的首领们在各处公开挂起洪门招牌,开山拜祖,大散海底,扩充势力。把西安弄得乌烟瘴气。
而袁世凯篡夺了中央权力之后召开了全国议会,更是给了哥老会会众们一个明确的暗示,“掌握到自己手里的权力才是权力。”联省自治就是陕西人自己当家做主,而哥老会作为土生土长的陕西地方势力,远比现在台面上的这些人更能够代表陕西地方。
而陕西当地的同盟会联络哥老会,组建了陕西的革命党联盟。这些人人原拟于10月6日(农历八月十五日)起义。“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处流传。由于陕西当局防范严密,陕西当局派人四处探听,甚至拆查信件,以掌握革命党人的起义计划。经过一番侦探,查出健本学堂、公益书局是革命党人的秘密活动据点,同时查出一些革命党人姓名,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下令立刻密谋逮捕处决这些革命党人。
为了逮捕新军中的革命党人,他们决定把新军分批调到外县,一方面分散新军力量,另一方面分头捕杀革命党人,同时调驻扎在外县的巡防队到省城西安,加强城防力量。形势严峻,起义迫在眉睫。这时,井勿幕等同盟会领导人因赴渭北组织起义不在西安,革命党人钱鼎、张钫等人便商定9月10晚提前起事,决定新军协司令部参军官兼二标一营管带张凤翙担任起义总指挥。
9月10日是星期天,是新军发饷之日。上午领过饷后,各军营除留少数值日官外,其余的人大多离营外出。早饭后,张钫、朱叙五领导新军以去灞桥洗马为名,先后由西门进城,按原计划顺利到达东羊市军装局,党自新也率众由南门进城向军装局进发。这时的军装局周围,已三五成群地聚集了数百名徒手士兵和哥老会弟兄。正当张钫与事先联系好的军装局守军排长和库兵商议进军装局的路线时,警察数次前来查问,这时已是上午10时许,张钫见形势急迫,怕再出现变化,使整个起义计划毁于一旦,便当机立断,下令冲入军装局抢枪,枪抢到后,立即装上刺刀,子弹上膛,很快就占领了军装局。接着又打开咸宁县和长安县监狱,放出关押的囚犯,四处高呼:“举义排满,与汉人商民无关!”要求市民不要惊慌。
张凤翙听到枪声,率军队迅速经西门赶到军装局,一面组织兵力,设岗布防,防备清军来攻,一面通知起义新军,设临时指挥部于军装局,以便联络,统一行动。其他各路起义军,亦迅速按计划占领了各个据点。钱鼎率部占领了藩台衙门和城内制高点之一的鼓楼;张宝麟率部占领了陕西巡抚衙门南院门,万炳南率部占领了军事参议官衙门。城内居民,见到新军起义,沸腾欢呼,有的给义军送吃送喝,有的在门口摆桌放茶,慰劳义军,还有的剪掉脑后的辫子,臂缠白布,参加起义。省城内的回民,也给了起义军有力的支援。西安起义前夕,新军中哥老会首领张云山、马玉贵(回族)即委托回民中哥老会首领金启恒、白玉麟等人秘密组织回民军,准备起义。西安起义爆发的当天,他们接到张云山、马玉贵的通知,立即起而响应。在回民中有一定声望、曾任过管带(营长)的马文英,亦召集回民500余人,由西大街经木头市到达军装局,领取枪械子弹,奉命在回民区维持秩序,并积极投入了围攻满城的战斗。由于起义军行动迅速,兼以广大市民群众的有力支援,起义军仅用半日时间,就控制了城内满城以外的大部分地区。
满城是西安八旗军队及其眷属集中驻扎居住的地区,四周修有城墙以便防守。西安将军文瑞得到新军起义的消息后,立即从咨议局赶回满城,下令满城驻军紧闭城门,顽抗固守,与起义军隔城墙对峙。
第二天,起义军开始猛攻满人据守的城墙。这可是一场硬仗,战斗过程中到底死了多少人,各种说法里头从数万到数千都有。但是战争结果是,绿营包括满人区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曹锟得到的消息中,起义军战前已经确立宗旨,“战后鸡犬不留”。这个消息流传甚广。而西安将军,身为满人的文瑞在告急电报中也说了此事。他苦苦哀求袁世凯出兵调停此事,只要起义军愿意放满人一条生路,他们只愿能够活着到东北种地,其他家当一概不要。电报里头也说的清楚,如果起义军攻城,他们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以这样的决死态度来打仗,这些甘陕绿营肯定是拼了命才能攻破城墙。而战斗最后屠灭满城数万口,这没有上万兵力也根本做不到。
一想到自己要去和这么一帮人拼命,曹锟心里头很是没底。他当然愿意当一省总督,可是如果自己失败了,背后的竞争者可是排着大队要踢掉曹锟的。曹锟不能失败,失败不仅是做不了陕西总督,以后其他省份的总督他也混不上了。相比较,去内外蒙却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
至于袁世凯坚定认为曹锟是看上了未来的羊毛生意,还真的是冤枉了曹锟。
不过北洋现在的体制就是这样,大家场面上说场面话,实际办起事情来,永远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最优先。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袁世凯也没有完全冤枉曹锟。

八十 诸省之变(十二)
1910年11月1日,夜色阴沉,袁世凯的书房里头还是亮着灯。自打夺取了中央政权之后,袁世凯每天都是如此。不是沉思,就是背着手来回走动。他从没想到过想统领整个中国是如此为难之事,各种纷乱的局面纠结在一起,所有最初看似微不足道的利益冲突,在最后都能变成影响局面的大事。北洋集团里头现在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多数人都根本不怕把事情搞大,袁世凯精通官场,他已经看出问题所在。在全新的北洋政体里头,每个人都在试图扩大自己的权限范围,不管有理没理,先争到手里头再说。反正现在北洋集团现在是中国最大的政治集团,众人根本不怕折腾。
不过这帮人也并非完全不知好歹。首先,他们知道一定要把袁世凯给顶到头上去。其次,这帮人不肯去挑衅人民党。第三,他们也不会选择真的选择风险大的工作。想到这帮手下,袁世凯就觉得一阵头痛。
袁世凯少年时候做过一首打油诗,“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从个性上来说,他认为自己是个试图以个人功绩获得无上地位的人。不过这些年在官场里头摸爬滚打,袁世凯早没有了当年的青涩。政治从来不是单靠个人能力就能指挥一切的体系。
在慈禧死前,袁世凯觉得自己颇有能够施展的空间。只是被慈禧死死摁住而已。等慈禧一死,袁世凯反倒明白了,如果当年没有慈禧真正的认同以及帮助,袁世凯很多事情根本干不了。现在的北洋里头就是如此,袁世凯的任何命令其实执行起来通通大打折扣。想干事的人立刻会被无数人扯后腿。
今天晚上来袁世凯府邸的是徐世昌,徐世昌是来要东北垦荒经费的。东北四省之上现在还有一个东北总督,就是徐世昌。袁世凯暂时不愿意轻易改动满清的官制,其实联省自治的政治纲领,各省自治,置于各省之上的各大地区总督,例如东北总督,两广总督,湖广总督等职位已经毫无意义。但是袁世凯不肯驳了徐世昌的面子,还是希望能让自己这位老朋友徐世昌干到最后。
而且袁世凯也已经和徐世昌谈过,一旦联省自治完成之后,就会任命徐世昌为内阁副总理。内阁总理的职位是要给庆亲王的。当然,庆亲王现在风烛残年,徐世昌扶正不过是眼见的事情。徐世昌也欣然接受了老友袁世凯的好意。
不过完全没想到的是,以徐世昌的资历,在新的内阁里头居然也碰壁了。民政大臣赵秉钧与工农商大臣张謇倒不是想难为徐世昌,而是对这笔资金支出到底该归谁管争执起来。
东北垦荒是袁世凯提出的,现在关内人多地少,但是关外的东西恰恰是地多人少。所以袁世凯募集一些自愿的百姓,把他们组织起来去东北垦荒。说起来这也是个真正的功绩。工农商大臣张謇却认为既然是国家主导的垦荒,那么算是商业行为,须由国家主导。他认为个人垦荒,能成者少,失败者多。而且其中的欺压事情太多,不如直接国家组织人力,把垦荒变成农场建设。集中人力物力,加上国家的扶植,效益更好。
其实这个建议颇类似人民党的农场建设。人民党肥沃的土地分给了百姓,由政府出力组建大农场,募集一些愿意到农场工作的百姓,加上政府的诸多支持。到现在搞的还是颇为出色的。
但是民政大臣赵秉钧认为张謇这是胡乱插手。本来这是民政的事情,非得有政府介入,以往的经验证明,若是没有官府插手,事情还是能办的,官府一插手,很多事情立刻走样。反倒不美。
这还算是正常的争论范畴,可是很快就有人加入了这两人的争论,事情逐渐向着两派争执发展起来。支持民政部的认为,以后垦荒统统归民政管,支持工农商部门的则认为,国家支持了这种行为,最好能够尽快见效。所以国家主导最有效。
徐世昌是个明白人,一看就知道现在的事情发展成了利益集团的争执,他赶紧来袁世凯这里请袁世凯速下决断。切不可让此事继续扩大。
不过徐世昌还是晚了一步,因为今天工农商大臣张謇已经明确表态,他愿意亲自去管理东北垦荒,一定要让垦荒见到成效。
袁世凯并不想把这些事情给弄得这么着急,他的目标是先稳定住局面。逐渐理顺关系。徐世昌本来办的好好的事情,突然就被打乱。可是此时袁世凯不可能更换安排。他只好让徐世昌先拿了钱走人,这件事的后续手续先等事情平息点之后再说。
一定要说的话,其实张謇也不是恶意,北洋现在缺钱,每一笔钱的投入,他都希望能够产生最大的效果。不过在这个关口上,这么做就不太合适。现在天下远没有到太平时期,且不说各省已经开始内乱,光人民党的存在,就让袁世凯要花去很多心思。可是北洋好像早就忘记了精诚合作这个词。他们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政治是需要合作的。
在这点上,袁世凯很羡慕陈克。陈克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完全明白了这些。他不走旧式路线,而是从建党入手,一路登上了现在的地位。袁世凯多方打探人民党的情报,传回的消息实在是令袁世凯惊愕。人民党虽然并不对外宣传自己的政治理念,不过这些东西也不是紧密封锁的秘密。
“劳动者当家做主人”,“反对剥削”,以及围绕着这几个核心理念建立的一整套政治体系,已经在人民党的文件中越来越明晰。陈克那句“谁是我们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诸多讲话中反复出现,这也不能不引起袁世凯的注意。
袁世凯知道人民党有着夺取天下的打算和抱负。如果不是人民党真的存在着,而且越来越强大,袁世凯原本绝对不会相信不靠师生、不靠血缘、不靠交情,仅仅靠政治理念就能组织和维系如此规模如此庞大的人员,更不会相信这帮年轻人居然会团结在“劳动者当家做主人”的这面旗帜下。
如果不是见过陈克,如果不是知道陈克1905年后基本都做了什么,袁世凯想象不出人民党这种“奇葩”的组织居然能够和北洋比肩。但是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中,人民党正在蓬勃兴起,在其他各省乱作一团的时候,在袁世凯费尽心力都没能理顺北洋内部关系的时候。人民党这个组织居然一步步稳定了四省局面,而且经济政治上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或许杀掉陈克就好了,袁世凯忍不住想到。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排除在脑海之外。人民党不缺乏忠勇的战士,刺杀行动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引发战争。更可怕的是,引发人民党的针对性报复。如果人民党的刺客们蜂拥而出,北洋根本没有能力保证自己高级干部们的安全。
“看来,与陈克的决战还不到时候啊。”袁世凯暗自叹道。
强行把思路拉回来,袁世凯还得继续考虑北洋接下来的安排。曹锟不愿意去陕西,袁世凯也不能驳了曹锟的面子。北洋里头能执掌一方局面的,也就只有段祺瑞了。但是这又遇到另外一个难题,接掌段祺瑞位置的冯国璋有没有能力控制江南的局面。浙江和福建都在人民党身旁边,而且两省都有光复会活动。人民党要是铁了心给北洋添乱,这局面只怕是维持不下去的。
到底怎么维持局面,就需要拿出一个北洋各省都能接受的政治解决方案出来。那就是怎么组建各省议会,各省议会怎么正常运行。在这些个方面,北洋集团自己内部也是争论不休。军头们自然希望议会没有任何影响力。但是文官集团对于议会倒是很感兴趣,他们希望士绅能够更好的协调官府的工作。让士绅有一定力量也是不错的。
现在两边都希望得到袁世凯的支持,袁世凯也是左右为难。平心而论,袁世凯不希望任何人来分了他的权,不过他现在觉得军头们近期的表现很令人不满意。
思前想后,袁世凯最终决定,既然给了军头那么大的权力,没有一定的制约是绝对不行的。这也是慈禧的政治手腕之一,绝对不让一方独大。袁世凯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怎么都斗不过这个老太太。人家真的有这个气魄,让下头的人做事,却又不让下头的人有沆瀣一气的机会。
确定了这件事,袁世凯心里头一阵轻松。他主持立宪,对各种政治模式颇为了解。举棋不定是因为没有下得了最终决断,一旦有了决定,袁世凯运笔如风,刷刷点点的开始写文件。
第二天,袁世凯召开了内阁会议,把普选计划纲领拿了出来。在北洋诸省,所有年纪超过18周岁的无犯罪记录的男性统统拥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至于细节方面自然有文官集团们来负责此事。
这个决定一出,北洋内阁立刻骚动起来。
“袁公,如果这么搞的话,各省议会与总督的权限该怎么确定?”司法大臣沈家本问道。
现在包括立宪在内的各种法律问题都归司法部管,虽然司法部现在不是一个肥差,但是司法部却是大权在握的。
王士珍轻看似描淡写的问了一句,“各省总督是议会选举,还是中央任命?”
虽然王士珍不算是军头们的代言人,但是王士珍觉得有义务把这个问题问清楚。
“这第一任暂由中央任命,只要他们勤政爱民,各地的百姓难道不会继续选他们么?”袁世凯答道。这也是袁世凯的真心话,各省总督大权在握,这要废物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地方士绅选出来的议会给推翻呢?如果真的废物到这等程度,那就老老实实的被推翻拉倒。袁世凯可不想给这种废物擦屁股。
内阁成员们有些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有些人的脸色则阴沉下来。不过没人提出反对,这件事大家已经争论的太久,袁世凯一旦下定决心,这也就是最终的决定。想推翻袁世凯的既定打算,没有人有这个胆量。
“沈大臣,你抓紧把基本条款列出,拿到内阁审议。”袁世凯下达了命令,“议定之后发放到北洋诸省。其他省份也发放到,至于他们办不办,就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了。”
沈家本立刻答道:“是!”
陈克是11月29日在江西接到这个通告的。他本想去安徽,但是却放心不下江西的工作。所以干脆从湖北直接前往江西。看到的局面
江西虽然是军管,不过政委何足道与军事指挥官华雄茂的政治水平并不亚于其他从事民政的干部。部队的干部战士出发前是强化了土改方面的培训。江西这地方比安徽还穷,社会矛盾更简单。土改工作的机会多得很,不用说别的,光是打掉土豪劣绅,加上铲除各路土匪,一年时间就让江西两成地区完成了初步土改。
各省的情况真的完全不同,在江西,部队发现很多山区中竟然存在很多奇怪的村落。整个村子竟然全是自耕农。由于当地经济情况很差,不大的村落全是自耕农,没有宗族,没有祠堂,没有地主。群众们有事就商量,没事自家生活。虽然贫困,却也不缺乏秩序。唯一的问题是,这地方出“准土匪”。
各地百姓为了谋生,就不得不投身很多出外行走的买卖。各路走镖的民团很是不少,而走镖这行当就开始演化成索取买路钱,最后干脆就变成了职业土匪。
工农革命军这一年多可是没少和这些土匪打交道,其直接结果就是工农革命军从两个师五万人,变成了四个师十万人。
在给陈克做汇报的时候,何足道的汇报里头很明显的牢牢把握住了主要矛盾,甄别土匪的标准是“为了获得享乐的钱财”,“还是为了活下去混口饭吃”。
前者绝对是剥削者,这些人统统公审后处死。后者还属于可以挽救的对象。人民党干脆就把他们编入了新成立的部队里头来。当然,这绝不可能是宽大无边的。凡是手上有血案的,哪怕是喽啰,也要公审后处死。
但是何足道却很有章法,对于广大被俘的土匪们,人民党先是组织起来教育。让他们认清自己当了土匪,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坏蛋,而是为生活所迫。这些土匪实在是无法靠正常谋生方式活下去。
华雄茂与陈克谈起这方面的工作,他实在是佩服的很。“足道和政委们天天给这些人讲这些,我虽然知道整个计划,但是心里还是没底。但是几次诉苦会下来,就有新同志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谁手上有命案,谁在各种抢掠行动中担任了什么角色。一开始每个人说的都不多,但是这一总结起来,好多事情就能串联起来。两个月不到,江西三年内一半以上的抢掠行动都有了着落。这一通公审会开下来,很快就在群众中有了声望。”
“正岚,足道做工作细心,咱俩都比不了。”陈克也笑道。
“文青,你这是在批评我啊。”华雄茂说道。
“没错。你就该多和足道学学。”陈克和华雄茂说话一向很直。
“这东西学不来,我试过。让我说一阵我还行,让我说半天我立刻就着急了。我真不是当政委的料。”华雄茂也从不向陈克说瞎话。
华雄茂这么直率,陈克也就不强人所难,“那党校的工作你是当不了校长了。干校你也不行。军校你得给我抓起来。”
“我觉得我做生意还行。”华雄茂认为不能不表表自己的功。
江西这么大,不可能四处出击打掉所有的土匪。部队不够,而且很多军事行动耗费太大,也核算。
华雄茂就另辟奇径,干起了保险团的老行当。
人民党最早的武装力量“保险团”,非得说的话,就是“打土匪的土匪”。以垄断物流和保镖为经济手段,向控制地区收取定税的一个组织。陈克最早并没想到有水灾,他的本意是通过组建这等组织,逐渐渗透和垄断根据地的行政司法的。结果形势比人强,人民党却直接转型救灾起家。
但是江西山多,水灾问题虽然重,但是平原泛滥机会少。所以华雄茂也干脆就把部队分散开来,以“保险团”的模式开始掌握地方政权。
而何足道大力改造“前土匪”与这个措施充分结合起来。土匪有一个优势,就是各处的事情都很清楚。有这些改造战士当本地向导,很多地方的情况就非常容易把握。
所以江西虽然军管,但是秩序也能有效建立。而且当保镖也有些收益,还能充分了解各个地方的具体情况。整个江西局面一点都不差。

八十一 诸省之变(十三)
“陈主席,不知道你准备怎么对付张勋?”在陈克与何足道谈工作的时候,何足道提出了一个非常认真的问题。
陈克笑着问道:“何政委,你怎么看。”
“江西的军管只是个暂时过程,迟早都会由地方干部接掌江西的工作。特别是江西人大的建立,我认为部队不能负责组建政府。”何足道答道。
听了这话,陈克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何足道从来不让陈克失望。
如果现在在党内评谁能力排名第二,年轻同志们公认的候选名单里头有二十几个人。而且陈克向来说大家要进步,有信心争夺人民党第二人的年轻同志就更多。不过说起来陈克主席最喜欢谁,答案相当的统一,陈克主席最喜欢的就是何足道。
这其实没什么确切的事实支撑,老同志们就是觉得陈克喜欢何足道,很关照他。与这种关照相对应的,何足道给人的感觉就是陈克最忠实的拥护者。尽管华雄茂与陈克私交很好,却没有能给大家这种感觉。
而陈克自己知道,他的确很器重何足道,但是却没有把何足道培养成接班人的打算。陈克绝对不会支持军人干政,即便在党内的危机策划中,陈克如果意外身亡,就必须有人立刻接掌陈克的职位。即便是这种局面下,因为何足道是军队出身,陈克也不会选择何足道临时接掌党的权力。但是陈克却放心的把军政工作交给何足道。
何足道是一个知道社会与时代都在不断进步的同志。而且最重要的是,何足道是个真正认为实现自己价值的方式在乎于完成工作的同志。这不是说何足道是个只懂得听从命令的同志,而是何足道认为一切事情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想做的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仅此而已。
就是因为有了这种真正劳动者的觉悟,陈克才能对军队政治工作如此放心。何足道不是政治局常委,以党内职务而言,何足道要排到十五号左右了。但是论党内职务,何足道却是军委里头除陈克之外的第一人。人民党党主席兼任军委主席已经是明确写入党纲里头的内容。这是党指挥枪的原则。在军委里头排名第二的就是总政治部主任主任何足道,军政第一位,军令第二位。哪怕是华雄茂作为军令第一人,党内职务也在何足道之下。
如果是其他同志在这个位置上,难免不会生出希望扩大军委职权的想法。这也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如果不是党指挥枪,而是枪试图自行参与和主导政治,那人民党就会向着军阀方向一路狂奔。
何足道身上丝毫没有这种对权力的渴望,对何足道来说,工作就是工作。个人所得到的一切权力都是为了工作的附属,都是为了更好的完成工作。他从来不认为应该把这权力个人化或者集团化。这就是何足道脱颖而出的最大原因。
所以何足道能够看出未来人大的发展,而华雄茂却很有点以江西省长自居的感觉。这就是两人的差距了。
此时不是批评华雄茂的时候,陈克笑道:“张勋倒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啊。”
张勋张辫帅,以“复辟满清”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一笔。不过张勋本人在旧时代的评价却并不差。此人复辟行为一来是被骗,二来他看到的天下局面是“共和之后”国家依旧惨不忍睹,民主共和被当作胡作非为的借口。而江西本地的士绅对张勋评价颇高,认为张勋是个肯为江西人谋取福利的一个实在人。即便是复辟之后,中国上下反对复辟,却没几个人要求杀张勋以谢天下的。
陈克没想到,张勋居然有胆量跑回江西来。
自打袁世凯任命段祺瑞当了浙江巡抚之后,宪政先锋张辫帅就暂时没了职务。而王有宏嘴上对张勋客气,实际上把张勋的军职也剥夺的一干二净。张勋却没有气馁,人民党以“江西坚定支持满清帝制”为理由夺取了江西,张辫帅却大摇大摆的带了随从赶回江西,开始试图组建江西的议会。
这位满清的忠臣到处宣传“江西人治江西”的政治理念,而且联络地主士绅,明确的提出反对无端剥夺地主土地的土改政策。
不过为了抵抗人民党的政治攻势,张勋也提出了一些改良性质的政治口号,例如“地主不得趁着荒年灾年盘剥百姓”,“佃户的基本生活也需要保证”。
这种口号并不新鲜,在中国历史上,文人们不止一次的提出过这种完全没有可行性的政治宣传。掌握道德制高点是文人们的传统,更何况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人民党这种要彻底改变土地所有制的激烈革命党,对地主士绅来说,只要能保住土地,现在许下任何愿望都是可以的。而且经历过组建江苏议会后,张勋张辫帅对这种政体运行有了点心得。他不仅是联动,甚至开始组党。希望以“士绅的组织”对抗“革命党的组织”。
在部队里头,对张勋的态度大部分是主张“除之以后快”的。这个一个铁杆反革命,屠杀镇压革命的刽子手,对他无须客气。把反革命地主士绅一网打尽,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但是何足道却一直有不同意见,“如果咱们以杀头的方法来对付这些人,那咱们和满清有什么区别呢?”何足道抱持着这样的态度。
“何政委,你准备怎么办?”陈克对此很有兴趣。
“戳穿他们的谎言呗。”何足道答道。
江西地主们手上很多都有血债,工农革命军先把这些调查清楚之后,一地一地的替人民讨还公道。欠了人民血债,那就要偿命的。“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刘邦尚且知道与三秦父老约三事,何足道在凤台县根据地深刻的理解到了这点。
如果因为某人是地主,就要被杀头,这明显是不讲道理。人民除了畏惧之外,不会有什么别的感觉。但是让杀人者偿还血债,那则是人民所期待渴望的“公道”。这些就是地主士绅们最大的软肋。
地主士绅认为自己的命比百姓值钱,他们有权力靠暴力来维持他们的统治。工农革命军作为江西最大的暴力机关,当然有权用暴力帮助人民讨还血债。而且何足道认为,人民党不该杀戮地主,但是应该毫不客气的处决武力对抗人民党的反革命。地主士绅们在恐惧下很容易铤而走险,他们当然可以向工农革命军打响第一枪,但是从第二枪开始,就没他们什么诗儿了。
这也是陈克在安徽的斗争策略。中国人民会畏惧暴力,但是中国人民伟大之处在于他们能够理解暴力。人民党杀戮武装反抗的敌对者,这从来都是合情合理的。只要不滥杀,只针对领导者,这种杀戮完全在人民的接受范围之内。
“两个月前,张勋组织的那批人,剩下了不到三成。我很佩服张勋的号召力。”何足道笑道。
的确,在面临这般巨大的军事和政治压力下,地主士绅们还有敢坚持下去的骨气,让陈克相当的赞赏。他记得自家祖上多次称赞过一家人。陈克老家解放的时候,当地第一大地主夫妻老两口自缢而亡。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两人还自缢在自家地头上。这家人和陈克家还是姻亲,这是陈克祖上一直很赞赏的骨气。
觉得时代变化了,觉得自己无法顺应新时代,为了不痛苦的活下去,就果断的选择自杀。或者如同陈克家这样,果断的选择了跟随时代进步的潮流,百死不悔的追随下去。这都是很好的选择。都体现出优秀的个人素质。而且他们果断自杀的话,也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人民党的工作量,陈克真心希望江西地主都有自杀的勇气。用死来表示他们对时代变化的抗争,那就能减少太多的麻烦了。
“那张勋同学现在准备做什么?”陈克问道。
“我们请张勋和那帮士绅参加了不少公审大会,我也挺惊讶的,张勋居然能够忍耐到现在,一直采用和平手段抗争。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张勋反复告诫他手下的那些人,绝对不给咱们任何借口滥杀。这种滚刀肉还真的不好处置呢。”说道这里,何足道也露出了佩服的神色,“陈主席,若是换了我,我真做不到这一步。我从张勋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三人行必有我师。足道,我们必须学习一切优秀品质,包括从敌人那里学习。”陈克也很佩服张勋。何足道自承做不到张勋这种程度,陈克知道自己也做不到。当然,这也是因为张勋的对手是人民党,或许张勋看透了人民党不肯大开杀戒的底线也说不定。
“要不这样,你把张勋请来,我和他谈谈。”陈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张勋个头不高,但是那亮晶晶的眼睛,两道浓黑的眉毛和两撇浓黑的胡子给陈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得知陈克有情,张勋一点都没有害怕,他坦然自若的到了南昌人民党的办公地点与陈克会面。神色间毫无畏惧。
两边落座之后,陈克说道:“张将军,咱们也是打过交道的,军队也交过手。我想问问,你准备顽抗到什么程度?”
张勋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克,过了一阵子才说道:“陈老弟,你这是在问我怕不怕死么?”
被叫做陈老弟,陈克一点都不在意,他微微摇了摇头,坦然问道:“张将军,我估你你可能知道,你不造反,我们就不会杀你。所以呢,我真的想知道,你这是为了什么要对抗土改。”
张勋本来是有意激怒陈克的,见陈克如此大度,他倒也有些意外。迟疑片刻,张勋才答道:“大家的地不是大风刮来的,这都是祖上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你人民党说没收了大家的土地,这就没收了。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土改之后,百姓的生活都变好了,张将军觉得这不好么?”陈克继续问。这是陈克的正义所在,土改推了时代的进步,在未来时代进步中每个人生活都会变得更好,如果张勋理解不到这些,陈克也就能够确定该怎么处置张勋这帮人了。
张勋又沉默了,而且沉默的时间还挺长,好一阵子之后,张勋才开口道:“陈老弟,你说的有理。我也看过江西土改之后的一些变化。若说百姓土改之后生计没有变好,我不能昧了这个良心。但是我觉得你得给士绅一个交代。”
“怎么一个交代法?”陈克对此很有兴趣。
张勋见陈克并没有以势力压人,他又沉默了一阵才说道:“我知道士绅敌不过人民党,既然你们能掌了这生杀大权,士绅们最多不过拼了一死而已。何足道那小娃娃阴险的很,想方设法的挑动士绅造反,好名正言顺的杀了我们祭旗。我张勋不怕死,我也不会让士绅们落入这么一个圈套里头。既然陈老弟问了,我就直说,士绅们的地没有了,你总得让人说个话,掌个权吧。毕竟这些地都是从士绅手里拿去的,没个说法的话,这算什么?”
“张将军,你能不能说的更明白一些?这么说我还是不清楚。光说掌权,到底怎么掌权?掌什么权?是要让士绅当了村官?还是让士绅做了我们人民党的主?或者是别的什么?”陈克语气和善的问道。
“这……。”张勋再次沉默下来。到底掌什么权,张勋还真的没想好。听说人民党攻克了江西之后,立刻就有江西士绅写信给张勋,请张勋带兵回来拯救江西。
但是张勋那时候已经无兵无权,部队是需要发饷的。让张勋自己掏钱组建部队杀回江西,这明显不靠谱。人民党连北洋都不惧怕,张勋就算是带了几千兵,不过是送死罢了。可是经不住江西士绅的反复哀求。加上袁世凯夺取了中央政权的事情极大的刺激了张勋。张勋骨子里头是完全忠于满清的,见满清已经没戏,一腔悲愤化为赴死的勇气,他干脆就回了江西。
但是江西的局面大出张勋意料之外,人民党虽然军管,却没有杀戮士绅,抢掠财富。张勋立刻亲自出面,联络江西本地士绅名流,试图联合起来与人民党“讨个说法”。可没想到人民党的首领何足道阴险毒辣,他先是剿灭土匪,恢复了江西的秩序。随即就以偿还血债为名,到处镇压劣绅。更可气的是,何足道还邀请张勋等名流参与公审大会。
人民群众在公审大会上表现出对压迫者的愤怒,与获得解放的兴奋,着实把这些人吓得够呛。满清怕激起民变,因为在成千上万的百姓汇聚起来的愤怒人潮面前,一切地主士绅算个屁啊。满清除了出动官军镇压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手段。现在士绅没有可以靠的官军,人民党组织起来群众,剿杀些士绅未免太过于轻松。
而且张勋本人其实也不待见劣绅,张勋个性重乡土,他自己可能无法阻止鱼肉百姓的事情,不过让他直接蹦出来支持这帮人,张勋也干不出这等事情。
令张勋尤其震撼的是人民党的行事作风。江西是军管,这些军人不仅从不如同其他军队一样勒索百姓,抢掠民间。相反,他们维持秩序,在各方面帮助百姓们恢复生产。而从来对官府没有兴趣的百姓们,也在人民党军队的领导下开始组织团结起来。
张勋毕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江西士绅们担心的是自己失去土地的可怕未来。张勋看到的是人民党彻底推翻江西现有秩序的未来。
特别是亲自去参观了江西土改地区之后,张勋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人民党开设学校,兴修水利,向土改地区的群众提供金属农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把群众团结在人民党周围。士绅地主在江西才多大点的比例?撑死不到一成。在人民党日益强大的武装力量带领下,九成的百姓想彻底干掉不到一成的士绅,那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张勋已经意识到,现在的矛盾根本不是土地问题,而是以土地问题入手的人民党,将重建一个泥腿子当家作主的新江西。当这个新江西建成之后,士绅们就将永无翻身之日。
而人民党的首领何足道到处公开搜罗士绅的劣性,打着“为百姓申冤”的旗号威胁士绅,有些士绅就落入了圈套,傻乎乎的以武力对抗。结果人头很快就悬挂在各处醒目的位置。
张勋总算是靠了声望,说服士绅们不要轻举妄动,算是保存了一部分力量。直到被陈克接见。
想到这里,张勋已经下定了决心,什么当人民党的主,这都是陈克的调侃。张勋说道:“若是议会里头没有士绅的席位,这是绝对不行的。”
说完了这些,张勋屏息凝神的等着陈克回话,却听到陈克笑道:“就这点要求么?”
“陈老弟愿意答应?”张勋惊讶的问道。

八十二 诸省之变(十四)
历史从来都是互动的,陈克深刻的感受到了这点。作为穿越者,陈克原本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能从这个时代学习的。但是陈克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如果他以前所做的仅仅是推动革命,但是革命发动起来之后,陈克却逐渐发现自己对革命的理解很幼稚。因为陈克认为革命是一个过程,但是亲自干起了革命,陈克才发现革命的本质是“进步”。
穿越者本身或者意味着相对这个时代的优越,但是如果穿越者本身没有追求“进步”,这革命依旧是没有找对方向。那不过是意味着社会的被动前进,以及穿越者自己的主动堕落。
让陈克认识到这点的是一起革命的同志,在人民党的干部们向陈克学习,逐渐觉悟到必须“进步”的同时,他们也给陈克上了深刻的一堂课。陈克虽然嘴里一直说社会进步,内心里头却下意识的认为,自己是可以例外的。直到这些同志让陈克明白,任何人都得不断进步。
有了这种认知之后,陈克已经不再把张勋单纯的看成一个“落后者”或者“反动派”。和满清的那套封建权力分封体制相比,张勋试图建立士绅的政治势力参与政治,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当人民革命吹响了号角之后,这进步就未免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成为了阻碍人民革命这个伟大进步的绊脚石。但是这并不能否定张勋为代表的士绅阶层的进步。即便这进步是为了对抗人民党,进步还是进步。
如果士绅们真的能够组织起来,陈克倒也没有一棍子打死的想法,“张将军,我建议你回去和你联合的那些士绅们商量一下,你们到底想如何。我觉得开诚布公的谈判是个很好的选择。你觉得意下如何?”
张勋自嘲的笑道:“既然陈老弟这么说,怎么处置我们,想来你心里头也有定案了吧?”
“我说了的话,张将军未必肯信啊。”陈克稍微卖了一个关子。
“但说无妨,就现在江西的局面,陈老弟已经主持了大局。我们负隅顽抗,还有什么不敢听的?”张勋倒是很直爽。
陈克也很直爽,“土改是一定要做的,士绅支持也好,士绅不支持也好,我们都是铁了心要干。张将军和士绅谈起此事的时候,不用隐瞒这点。”
张勋的脸色变的难看起来,不过这也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为了土改的事情,张勋多次与何足道谈过,何足道也是这个坚定的态度。
陈克不想让张勋有任何错误的理解,他补充说道:“土改就是土改。我们人民党要的是每个人都能有地种,士绅要有地种,百姓也要有地种,我们不接受老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张将军站在士绅的立场上,觉得士绅可怜。我们人民党站在人民百姓的立场上,我们觉得百姓更可怜。如果士绅地主们一定要反对土改,我们该抓抓,该杀杀,决不手软。”
何足道在江西早就宣传过土改政策,土改不是要把士绅剥夺的一干二净,而是每个人都要有地种。而且人民党保证,只分地,不剥夺浮财。也就是说,分的是土地,不分士绅的财产。耕牛、农具、家里头的金银财宝,还有开的店铺买卖,人民党分毫不动。这种明确的表态,也是不少士绅敢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在他们看来,人民党还没有到“乱民造反”的地步。
张勋黑着脸沉默的听着,他本以为陈克的态度会与何足道有所不同,如果是满清,那定然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他万万没想到,人民党上下都只有一张脸,一个态度。何足道与陈克两个人所说的话,连字都没差几个。意思更是毫无差异。
“张将军,如果士绅们愿意主动接受土改,我们就有往下谈的基础,如果不接受,他们就好自为之吧。”陈克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张勋继续黑着脸稍微点点头,“陈主席所说的只要地不要财,可是真心话?”
陈克笑道:“我们这里有人说过其他话么?或者真的剥夺过其他人的钱财么?当然了,抢夺别人财物的,我们要讨回被抢的东西。这个与土改无关。这是民事案。”
当年毛爷爷制定土改政策的时候,就不主张剥夺地主浮财。而且党当年经验有限,很多政策规划的有问题。后来对解放后农业政策与大规模土改的反思中,有很多检讨。土改肯定没错,但是当年的压力太大,农业科技服务,工业反哺都没能力做到。政策上又稍微超前了些,整体土改能打个85分,距离100分还是有差距的。
陈克自以为自己作为穿越者,或许能做到95分,现在他的态度很简单,能把制定的土改给不走样的推行下去就行。别说85分,能打个80分就不错了。
张勋对现代司法没有什么认识,刑事案、民事案,他也分不清楚。不过得到了陈克的保证之后,张勋心里头好歹平静了些。土地是命根,人民党的土地政策里头地主们也不是被剥夺的精光。他们也能分到与其他百姓一样份额的土地。“那我就先回去与其他士绅商量。不过不知道陈主席会在江西待多久?”
“这个就不好说了,反正商量的结果越快越好。”陈克给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
张勋一走,陈克立刻召开了新一届的党校会议。江西是军管,所以部队的军校学习替代了党校学习。正式的纯党校模式在江西并不合适。
陈克在党校上开门见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同志们,为什么我们人民党的党章里头把我们定义为广大劳动人民的革命先锋队?”
何足道的政治教育看来很到位,部队的党员们回答的极为正确。“因为我们人民党就是广大劳动群众中的一员!我们自己就是劳动者。”
有了这个共识,党校教育就好办的多。在湖北党校教育中,这个问题被反复讨论,才树立起人民党本身就是劳动者的概念。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概念,如果人民党把自己独立于广大劳动群众之外,那结果将是毁灭性的。
何足道把党的理论宣传的相当自洽,部队里头的干部对土改认识颇为深刻。土改不是平均田地的所有权,而是对土地这种生产资料的合理利用。土地国有化所指的也不是指土地的所有权,而是土地的使用权的重新分配。在保证了愿意种地的百姓们的土地使用权之后,其他土地归国家所有,并且拥有开发使用的权力。
在土地的规划使用方面,何足道领导的政工系统实在是让陈克感觉很神奇。同志们对于“为什么不把土地开发使用权由民众主导”这个关键问题,大家都认识到,这做法“不科学,不公平,靠不住”。
军队党员干部对土地的认识比相当一部分民政干部都高明,实在是让陈克感到欣慰。刚解放的时候,由于土地政策不够明晰,直接把新中国打造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农业小资国”。每个农民都有自己的生产资料,以当年的农业生产力水平,村里面直接拥有着极大的权力。地方基层一出问题,直接就引发了很多问题。陈克推行的土改,则是把地方基层拥有的自主权削弱到极限。除了农民分到的土地之外,其他都由各种国营企业承担。这其实颇像后来各地的进城务工政策。只是现在农民不用千里迢迢的跑去其他地方,直接在家乡旁边务工就可以了。
陈克从不是个革命理想主义,他更现实。组建大型国有农场或者企业,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获得税收和物资。挨家挨户收税,群众从来意见很大。也增加了地方上的冲突,而直接从大农场收取粮食,那就容易的多。而且大农场也能作为良种基地,以及普及农业科技的带头人。农民们哪怕是为了自己,也会尝试着学习更加先进的技术。而且大农场也是个很好的示范单位。
党校里头有人提出这些问题,陈克也就毫不隐瞒的把政策告知同志们。“与其花费千辛万苦去改造每一个群众,不如实实在在的让群众认识到社会化大生产的优势与好处。这是社会的必然发展方向,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看着很美,但是这种社会模式注定会被更加复杂,看着矛盾更多的工业社会所取代。这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这绝对不是偶然。”
陈克在上面讲,同志们刷刷点点的记录着。而且不断有人提出问题。“那么我们要向群众解释道什么程度呢?如果直接说要彻底推翻小农经济,群众未必能接受啊。”
“我们不要用批评的态度去和群众讲政策,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给群众讲政策。”陈克答道,“湖北土改中遇到了一个问题,有人认为我们的土改是一种传统的善政。经过讨论,大家明白了这是种误解。在生产力保持一定水平的情况下,所谓的善政,只是政府少拿点。人民稍微多拿点。但是人民多拿的那点东西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人民面对的问题。而且政府少拿点,对政府的必要支出影响很大。而且同志们,我现在提出的还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模型,这个模型不包括中间的盘剥。是政府直接对人民收税。如果把中间盘剥给算上,那就面临更加可笑的结果。政府自以为实施了善政,其实中间阶层向群众收取的一分钱都不少。而且还会更多。”
何足道曾经组织过相当有效的政治培训,税收问题是重中之重。对于税收中的猫腻,何足道弄了不少事例与被俘的税吏,组织大家学习研究。
任何政府都要给各个部门提供开支,且不说内部的消耗问题,善政意味着要砍掉很政府多支出,从政府部门来说,特别是中低级人员来说,这可是要命的事情。砍去某种税负,意味着巨大的收入调整和人员调整。不出大乱子反倒是稀奇的。
陈克看同志们已经理解这个问题,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不是什么善政,而是要发展生产力。如果生产力水平提高一倍,意味着人民收入与税收的同步增长。人民有了财力去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政府也有了财力去承担政府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打倒剥削制度的原因。因为剥削制度并没有实现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最大效率。例如丝绸业,现在丝绸市场需求量很大,上不了规模,也就无法有最大的效益。旧式的剥削体制下,根本不可能上规模。地主们要干多少缺德事才能集中起来足够规模化的土地?而即便是地主们有了这个规模,官府们又看上了这么一大块肥肉。最后官府们把弄到的钱都给挥霍了。无数血泪悲剧的结果就这么诞生了。流血流泪的永远都是人民。只要剥削制度存在,人民永远翻不了身。”
根据地经济发展的不错,党员们相当一部分都是安徽老根据地出身的,家里面的情况他们很清楚。自家的亲人有地种,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干,这些就业机会都是向广大群众统一放开的,根据地的日子远比以前好的多。推翻了旧制度之后,广大劳动人民的新生活大家都能看到。这比什么宣传都更有效。
陈克的声音铿锵有力,“土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措施,也不是简单的判断好人坏人的宣传。这场土改要确定的还有我们人民党最核心的纲领,谁是根据地的统治阶级,那就是广大的劳动者的同盟。新的制度就是为劳动者服务,为了这个同盟服务。当然,现在劳动群众并不理解当前的局面。很多劳动者对于从未见过的新国家,新制度也没有足够的认识。这并不奇怪。对任何新事物的认识都是需要过程的。所以,我们人民党这个劳动者同盟的革命先锋队就要站出来,承担起引领这场伟大人民革命的光荣任务,承担革命需要付出的牺牲,接受在革命过程中遇到的各种艰苦,甚至要受委屈。这也就是同志们在党旗下宣誓的时候所注定要面临的局面。这是我们所有党员的共同事业。”
台下的党员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陈克在空中挥了挥手,掌声也随即停了下来。“同志们,我们开会的目的是完成工作。而并不是向领导致敬。如果我每说一段话,大家就给我鼓一次掌,那大家是来开会的,还是来听掌声的?我现在就立一个规矩,会议过程中不许鼓掌。大家觉得如何?”
听了这话,会场里头传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与人民党这种严肃活泼的会议相比,张勋召开的会议就显得阴沉了不少。南昌城里面有不少士绅都加入了张勋的组织。听到张勋召集会议,这些人都跑来了。张勋把今天与人民党党主席陈克会面的过程说了一遍,立刻就有士绅的声音里头带上了哭腔。“张大人,看来人民党是一定要这分地啦!我家就这么几亩地,分了地我家还怎么活?”
说话的是张自善,也是张勋的一个极远房的亲戚。张勋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张自善一眼。张子善家有几百亩地,根本不是什么几亩地。而且他家也颇为有粮有钱,根本不是什么活不下去的类型。
其他士绅们噤若寒蝉,人民党的态度始终如一。这实在是令士绅们不敢相信。在此之前,他们也用尽了所有手段,例如送钱、送粮、拉关系、送女人。没想到这群人民党的年轻人根本不为所动。倒是人民党里头有几个本地新提拔的干部,最近收了点东西。正当这些人想趁机跟风的时候,人民党却公开宣布开除了这几个人。理由很明确,因为这些人收受贿赂,所以开除出人民党的队伍。
打那时候开始,人民党的干部视本地士绅如洪水猛兽,绝不肯与之打交道。而依旧负责与士绅打交道的那些安徽干部,虽然年轻,却都是油盐不进。可是看到普通百姓,这些人却礼貌周到,应对的得心应手。这样的一个组织,不能不让士绅们充满了恐惧。
现在本以为人民党主席的态度会与何足道稍微不同,这样士绅也好寻找机会。没想到人民党主席说的话与人民党下级干部完全一致,连最后挑拨离间的机会也不存在了。所有人都在可怜巴巴的瞅着张勋,希望这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能够为江西的士绅们想出办法来。
张勋心里头也是极为困惑。人民党的官场与满清的官场迥然不同,一切满清官场的习俗到了人民党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如果想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机会只怕要好久才行。可是人民党紧锣密鼓的推行土改,且不说能不能找出可以利用的漏洞。只怕到时候还没有找到漏洞,江西土改反倒先完成了。
想到这里,张勋抿紧了嘴唇,那两撇浓浓的胡子颤动了一下。士绅们以为张勋想出了办法,脸上都露出了希望的神色。
“诸位,在下认为,咱们短期内只怕是没有办法改变人民党的心意。”张勋艰难的吐出了这句话。
听到这话,不少士绅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座位上,也有人已经开始嚎啕大哭。有些士绅虽然还能保持镇定,神色却也如双打过的茄子般蔫了下来。
“没天理了,没天理啦!”张自善嚎哭道,“人民党这群天杀的狗贼,这是不让人活啦!”
嚎哭了这么一阵,张自善突然站起身来喊道,“诸位,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咱们干脆和人民党这些狗贼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张勋本来就心乱如麻,被张自善这话一刺激,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张勋腾的站起身来。“张自善,你自己愿意死,那就自己去死。你出了这个门,我们大家就不认识你。你想死,大家还不想给你陪葬呢!”

八十三 诸省之变(十五)
张勋自己也嚎啕大哭过,听闻慈禧与光绪的死讯,张勋与两江总督端方以及当时的江南提督王有宏一起放声大哭过,几百上千号人一起痛哭,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那是为了别人哭,尽量哭得响亮,哭的合适就行啦。
不过当一群大老爷们为了自己哀叹痛哭的时候,张勋感觉到强烈的不爽。在这痛哭中蕴含的是绝望。低声啜泣也好,放声嚎哭也好。都给张勋一种无比阴沉的感受。哭泣带来的不是释放,而是一种更加无可奈何的压抑。
张勋自己不是什么地主,他对土地的感觉并没有士绅这么强烈。清了清嗓子,张勋说道:“诸位,人民党势大,起兵对抗暂时不行……”
“那朝廷呢?朝廷去干什么了?”立刻就有士绅质疑道。
这个问题实在是问得太好了,以至于一部分人精神一振,而另一部分人则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发问的人。
已经有士绅开始反驳了,“朝廷在的时候,尚且奈何不了人民党分毫。现在你让袁世凯出兵?这根本办不到。”
“灭了人民党,袁世凯就能当皇帝。我情愿向袁世凯写信情愿,只要他能灭了人民党,保住我家的地。我情愿鞍前马后的推举袁世凯做皇帝。”有士绅慷慨激昂的喊道。
这个筹码看似很高,已经有士绅狐疑的皱着眉头。按理说,为了当皇帝,很多人应该毫不在乎任何风险的,杀头的风险与当皇帝的利益比较起来,当皇帝明显更有诱惑力才对。
立刻就有“聪明”的士绅拓展了思路,“人民党里头就没人想当皇帝么?”
这个建议倒是明显更靠谱些,如果人民党里头有人愿意当皇帝的话,只要这人肯保护地主士绅的既得利益,在这等危急关头,地主士绅们不在乎支持这个人登上“至尊的宝座”。
听着这帮地主士绅们完全土包子的幻想,张勋原本压抑的心情里头又平添了腻味。这帮士绅以为自己给自己冠上皇帝的名头就能号令天下么?真的这么简单,大清怎么可能沦落到如此地步。天下现在依旧认为满清朝廷里头的那位小皇帝是真正的皇帝呢。可那又如何?内有袁世凯专权,外有人民党造反。即便是大家都承认的皇帝,如果不能有效行使命令,那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或者说皇帝这个名头给他带来的是更大的危险和麻烦呢。
好在有明白事理的士绅存在,举人贺方为一直阴沉着脸不吭声,在士绅们一片狗急跳墙般的胡说八道中,贺方为再也忍不住了,他起身说道:“诸位,既然张大人已经说清楚了人民党的打算。现在我们这么乱糟糟的于事无补。当下还是先认真商量对策吧。”
“地都没了,这还要什么对策?”有人试图维持秩序,立刻就有人发难,张自善率先说道。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倒像是贺方为就是人民党这个不共戴天的大敌一般。
士绅里头也有些老成持重之辈,有人迟疑的问道:“人民党会不会实在吓唬咱们,其实只是多图些钱财?”
“都已经杀了这么多士绅了,这人民党还要怎么吓唬咱们。咱们去送钱,找门路,什么时候得到的说法不一样过。”张自善的话说的又快又急,“诸位,人民党绝对不会和咱们善罢甘休,当今的局面,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
“门在那里,出去自己死。”贺方为再也忍不住张自善胡搅蛮缠了。
“你说啥?!”张自善立刻向贺方为逼了过去。
贺方为也毫不示弱的盯着张自善。就在冲突即将爆发的时候,张勋再也忍不住了,他啪的猛一拍桌子,“咱们聚集在一起是找个寻活路的办法,谁把大家往死路上带,谁就自己走。留在这里的,再给我说什么死啊活的,我张勋第一个不答应!”
张自善被这么一喝,算是消停了些。他踉跄着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抱头再也不吭声。
“贺先生,你继续说。”张勋说道。
贺方为瞅了众人一番,他朗声说道:“诸位,咱们聚到一起已经好几个月,在这里这么久。能说的早就说烂了。我现在想说几句以前没说过的不中听的话,大家先听听。”
士绅们能讨论的的确讨论的差不多,大家全然没了路子。贺方为是举人出身,也算是地方上的人物。他既然要说几句“不中听”的,众人倒也想看看贺方为到底准备提出什么新路子来。众人纷纷坐下,屋里面只有贺方为一个人还站着。
“我贺家人丁不旺,家里头也就二三十口人。我可不愿意因为这点地,闹个满门抄斩。我这个人胆小如鼠,收了我的地,我心疼。但是扪心自问,只要给我留条活路,我还是愿意活下去的。”
这话说的实在,不少士绅听了脸上已经露出了苦笑。就因为大家都怕死,而人民党并没有表现出斩尽杀绝的态度,所以士绅们才敢这么聚集在一起商讨对策。若是人民党不分青红皂白的杀尽士绅,夺取土地。他们现在早就选择全家逃跑,哪里还有胆量在这里开会。
“我贺某人觉得人民党这个名字起的挺好,一听就知道他们和谁在一起。咱们这些天骂百姓坏了规矩,就我看来那是坏了咱们定下的规矩。咱们受了损失,当然不愿意。不过就百姓们看,他们得了好处,肯定是愿意跟着人民党走的。”
张自善听贺方为居然说起人民党的好来,他反驳道:“咱们平日里也没有欺压过百姓,甚至还主持乡里的公道,这几十年了,总是做了不少好事。怎么到了现在,咱们还不如新来的人民党?”
贺方为立刻答道:“人民党只收三成税,咱们放的地租啥时候只收过三成?而且这三成税就是全部缴纳的捐税,百姓每年连地租带上缴纳的捐税,啥时候这么低过?百姓不傻,若是人民党真的能兑现承诺,他们为什么不跟着人民党走?”
在张自善准备继续辩驳前,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插话问道,“贺举人,那你觉得现在该如何是好?”
“以我贺某人来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要地,咱们不妨就把地捐了。人民党好歹在江西初来乍到,肯定需要地方上的支持。咱们不求别的,只谋个一官半职的,给人民党效力。人民党既然能收这么低的税,却又有这么多人从不抢掠,肯定有他们谋生的手段。不过我觉得这些人肯定会把不少事情给办糟,如果人民党倒行逆施起来,百姓自然就知道谁好谁坏。那时候自然也有咱们的机会。若是人民党真的能就靠这么点税坐了这天下,那就是人家该坐。咱们就服气好了。”
众人万万没想到,贺方为居然拿出这么一个全面投降的法子来。大部分人都呆住了。
张勋轻轻拍了拍桌子,“贺先生这话我是赞成的。大家都知道,人民党在皖北起家。皖北豪强甚重,围子很多。哪个围子里头都有几百条枪。你们现在听说皖北还有这些人的消息么?兄弟我当江南提督的时候,也知道些消息。皖北的围子一个不剩,都给人民党剿光了。那帮娃娃们表面上从来很客气,下手却是毒辣的很。凡是抵抗的,他们从不留活口。硬抗是没出路的。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土改是绝对要干到底。安徽土改了,湖北土改了,苏北也土改了,江西绝对不会不土改。扛不过,咱们就看看人民党到底想干什么。”
连张勋都这么说,士绅们统统泄了气。如果没有了土地,他们还能做什么?即便向人民党混个一官半职,那也是跑腿的命。光江西就有几万人民党,哪里轮到他们出来话事。
贺方为接着说道:“诸位,咱们大家都是良绅。平素里在乡里头主持公道,有些时候天灾太大,朝廷还是坚持收税,大家也都拿出过些自家的钱粮替乡里把应付官府。百姓的支持才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现在咱们一筹莫展,不就是因为人民党把老百姓拉倒他们那边去了?若是咱们在这里死磨硬抗,不过是被人民党各个击破。咱们只有维护江西百姓的生计,维护江西的道义,咱们才能说话有分量。人民党杀了那么多人,但是一直不敢动咱们,不也是因为咱们没有亏过理么?”
“人民党啥时候讲过理?”张自善嘲讽的问道。
“那官府啥时候讲过理?”贺方为冷笑着答道。
“官府至少不会搞什么土改!”张自善并不退让。
贺方为大大的冷笑一声,“哈哈,那是因为官府是让咱们喂出来的,当官的自己也有地。他们当然不会搞什么土改了。人民党要过咱们一分钱么?这一年了,人民党在没有土改的地区收过税么?人家从没有拿过咱们一分钱,凭什么给咱们办事?”
“商税他不招收?”张自善还是不肯屈服。
“咱们凭良心说,人民党的商税收的比以前多,还是比以前少?”贺方为对张自善已经有些不屑一顾的态度,“厘金苛捐一概没了,商税就一次,路上的土匪也被荡平,这一年里头敢继续做买卖的,哪个不比前些年赚的多?人家尽了官府的职责,那就该收这笔钱。”
听到这里,张自善总算明白过来,他指着贺方为,手臂都在颤抖,“你,你还真把人民党当了官府了?”
贺方为回答的斩钉截铁,“没错!我现在就是要把人民党当官府来看!”
嗡的一声,士绅们当中爆发出了一阵骚动。这是第一次有人肯承认人民党的官方地位,在此之前,士绅们只是把人民党当作一群年轻匪徒,从没有真心承认人民党政权的想法。现在有人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士绅们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贺方为的表态在士绅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当议题变成在人民党的治下以合作的态度谋取自己地位之后。局面就变了,争论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比较靠谱的方向。原本手足无措的士绅们不管支持还是反对,都看到当前的核心问题所在。
在之后的两个多月里头,有些士绅选择了退出,却也有士绅热情的加入进来,还有人退出之后又选择了加入。甚至几进几出的也大有人在。影响范围从南昌一直扩散到了整个江西。
贺方为与一些明白事理的士绅经过商量,以张勋为会长,组建起一个“赣江会”,赣江会以“维护江西百姓公权,支持百姓权益”为主旨。在入会选拔中,贺方为很是聪明,赣江会的头条就是拥护江西政府管理。摆明了不与人民党正面对抗。
因为这条规定,引发了江西士绅以及学界的明确支持与强烈反对。反对者以“贺方为毫无廉耻,以出卖江西利益换取一人一党平安为主要攻击点。”
支持者则认为“掀起乱局于事无补,反倒会让江西纷乱,百姓受苦。”
反正支持者也好,反对者也好,都是文人。文人在这等事情上很是热衷,各种说法千奇百怪。有“赣江会”珠玉在前,“江西会”“江西革命党”“大同会”甚至“保清党”各种地方自筹的几十个政党也纷纷出笼。一时间江西可谓“政党林立”,“民主气氛浓厚”。
人民党不在乎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有陈克执掌局面,大家讨论的内容直奔主题。既然已经敌人组织起来了,人民党的工作到底该怎么搞?
以华雄茂为首的同志借用满清的故智,给这些“政党”定了个性,“这群乱党纯盘都是胡闹!”
何足道也觉得有些头痛,“敌人组织起来之后,还真是有些麻烦。”
这些天来,赣江会直接找到何足道,商谈土改合作之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想以合作谋取一官半职。张勋作为会长,他居然以“宪政先锋”的身份,询问人民党到底准备如何组建江西地方议会。不能不说,这还真的击中了人民党的软肋。江西的军管,本来就是因为没有那么多干部来江西发动土改。不得不采取军事管制的模式。
若是没有张勋横插一杆子,人民党大可在军事管制下逐步推行土改,通过要点控制兼各地蚕食的模式在一两年内初步吞掉江西。可是突然间蹦出了这么多的政党,各个政党都有自己的口号,不过却都以本乡本土为主。而且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人民党,在很多政策上,这帮人可是敢大放厥词的。例如“当政之后三年不收税”,“上台之后人人发钱”,“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能把水搅浑就达成了这帮人的目的,
“咱们这就叫作茧自缚啊!”华雄茂愤愤的说道。人民党军管政府向江西宣布了人民党的临时约法,其实就是安徽宪法的一个减缩版本。其中“言论自由”的部分,规定了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权力,于是各种政党纷纷出笼。
自打安徽根据地时代开始,陈克虽然有过诸多暂时向现实妥协的做法,不过人民党一党专政的目标就没有变化过。以土改政策为基础,实现劳动者同盟的新中国,这是党内的一致观点。政党政治根本不在陈克考虑范围之内。大家万万没想到,在军管的江西,居然出现了政党政治的苗头。
“陈主席,这到底该怎么办?”华雄茂问道。
陈克一开始也没想到局面会变化到这个程度。在陈克出生的时候,世界三大真正有力量毁灭世界的强国就是“中美苏”,苏联完蛋之后,俄国的政党政治把毛熊拖向大衰败的深渊。直到普京上台,才算是维持了局面。
玩这种N党政治的国家,都是没有全球影响力的大国。五大常任理事国里头,四个都是一党主导或者穿同一条裤子的两党政治。法国也就是借着以前殖民地时代那点子家底,连氢弹与核武器小型化技术都是向中国换取的。打打非洲小国还行,二战后法国在朝鲜派遣的仆从军被中国打的狗血淋头,在印度支那被中国指挥的越南人歼灭。在非洲连一海之隔的阿尔及利亚都能丢掉。英国好歹还打赢了马岛战争呢。
不谈云山雾罩的理论,光看结果,玩多党政治的没一个能当大国。陈克自然不愿意根据地里头也弄成这种结局。不过现在看,一定程度内的多党政治在所难免了。面对这种新局面,陈克原本准备布置一下应对措施,结果在对这些政党了解过程中,陈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很多“政党”旋起旋灭,今天组党,明天解散。这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而更多的政党则是有钱人“过把瘾就死”的过家家。掏了不少钱召集一帮人宣布组党。吃喝几天,等到一谈事情,立刻没了人参与。最后的几个骨干觉得没了意思,自己也就宣布解散了。能够坚持超过两个月的,都是有地方财力支持的政党。
所以对华雄茂的询问,陈克的回答很简单,“别管他们怎么闹,咱们坚持土改。”土改不仅能够完善基层组织,现阶段更能确定国有土地。人民党真正的财源都来自国有土地。

八十四 诸省之变(十六)
拿破仑说过,“战争,第一要有钱,第二要有钱,第三还是要有钱。”
毛爷爷就文雅的多,“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陈克没有这两位的才干,能用如此简明扼要的话把事实指出来。面对着大批党员干部们期待的目光,陈克只能如同鸡婆一样长篇大论的讲,“我要再次强调的是,我们人民党自己首先就是劳动者。这是所有革命工作的出发点。确定了这个出发点之后,我们就可以谈及我们与其他政党的区别了。到现在为止,江西的其他政党全部都是剥削阶级组建的政治组织。他们的所有政策,无外乎让别人出力,自己落好处。同志们必须认清这一点。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谁在主持土改,是谁与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劳动,是谁和广大劳动者一起面对各种问题,解决各种问题。群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这一点,我们就能完胜所有政党。为什么?大家谁来说说?”
这个问题看似气势磅礴,大有战略上蔑视一切敌人的高姿态。不过陈克很担心同志们是否能够真的理解。
短暂的沉默之后,204师师政委张应宸起身发言。“同志们,我们大家都是干活出身的。大家都知道不劳不得。我们作为劳动者,在我们现在的这个制度下,劳动成果归我们自己所有。那些剥削者,一旦没有剥削制度的支持,他们就只能坐吃山空。我们每年拥有的东西都更多,剥削者每年拥有的东西都更少,此消彼长,我们肯定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番解释基本上可以打满分,不仅陈克大为赞叹,同志们也都能够理解。而令陈克更为赞叹的是,接下来有同志起身问道:“那就是说,我们得拿出好几年的时间来做这件工作了?和这些家伙来一个长期战?”
下头的同志并没有急功近利的态度,至少陈克没有看出来有那种认为革命工作必须一天就全部完成的急躁。
“这位同志说的没错,土改只是发展农业生产的政策之一,任何政策从实施到见效,都有一个必然的过程。我们讲唯物,讲辩证,讲科学,要大家确立的就是了解这个过程的必然性,认识这个过程的必然性。所以在现阶段,我们必须坚定不移的在江西完成土改。这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基础。”
会议很快就统一了思想,陈克对何足道的政治工作十分满意。只要不骄不躁按部就班的从基础干起,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更不用说敌人本质上都是乌合之众。
不过在与何足道以及高级干部的会议中,陈克对江西现在的局面还是表示了战术上的一些忧虑。“同志们,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不错。这是旧官场的习俗,大家要理解到这个所谓的错到底是指什么。我们人民党到现在能够超过其他政治势力,首先就是我们自己对待错误的看法。什么是犯罪,什么是犯错,什么是失败。这本身就是《矛盾论》要解决的东西。如何正确认识这些发生的事情,如何正确判断导致这些问题的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这就是同志们一定要认真把握的思考方法。”
这些同志从很早开始就跟随陈克革命,也参加了武汉党校培训。陈克是用大家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做例子,深讲《矛盾论》的应用方法。听了陈克的话,同志们只是微微点头,一点都不激动。
陈克对这些同志很放心,他也不再反复纠缠理论,讨论的方向直奔应用而去,“面对敌人的攻击,我们也不能闭口不言,任他们胡说八道。要向广大群众说明我们的基础立场,而且用矛盾论分析清楚,用群众能够听明白的话来解释。同时不要陷入一个陷阱,就是试图用一个矛盾来囊括所有事物。如果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态度,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他们还真的敢胡说八道,颠倒是非到不顾性命的地步?”华雄茂的话里头杀气腾腾。
陈克一时为之语塞,对于持有压倒性军事力量的政党来说,用武器的批判而不是用批判的武器,这是最容易陷入的误区之一。其实别说华雄茂,陈克自己对于现在组党的这帮文人也是很没有好感的。穿越之前,陈克认为这帮人满脑子剥削思想的家伙完全没有改造的必要,统统枪毙或许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亲自参加革命之后,陈克反倒觉得毛爷爷当年下大工夫改造思想才是唯一正确的思路。
代表了中国哲学乃至唯物辩证最高级别的图形莫过于太极图。在太极图上生生不息的阴阳往复循环,特别是阴极为阳,阳极为阴的两点被点上之后,逻辑就完美自洽了。
如果只允许绝对支持人民党的存在,绝对不允许反对人民党势力的存在,那么这个国家与体制在其逻辑上完全是不能自洽的。毛爷爷面对很多同志的疑问,经常爱用一句话,“斗争的不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只有在斗争当中才能求的进步。只有斗争中才能理解到事物本身的规律。杀光眼前这些旧文人,对现在的人民党来说轻而易举,但是这些旧文人能对革命者认识革命起到的巨大作用,根本不是人民党自己内部教育能够提供的。
在中国最黑暗的时代,党横空出世,最终挽救了中国。但是在新中国时代,反倒出现了反对毛爷爷思想,反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一批人。陈克出生的时代,社会舆论主流则是对毛爷爷和社会主义制度的质疑。就是因为有质疑,有批判,有讨论,有研究。反倒出现了大批毛爷爷路线的坚定追随者。
陈克微笑着说道:“如果没有这些家伙的存在,人民不可能真正认清革命。革命与反革命本身就是一对矛盾,如果没有反革命,哪里还有革命者?矛盾双方之间是共存的。但是社会归根结底,是靠生产力来推进的,人民追求的不是当革命者或者当反革命。人民追求的是更好的生活。在追求更好生活的这个共同出发点上,有些人选择了革命的道路,有些人选择了当反革命。谁能最大限度的发展生产力,就是争取群众支持的真正核心。谁能让群众相信走哪条道路能够给人民带来真正的利益,这就是争夺舆论阵地的真正斗争焦点。”
与高级干部开会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散会之后,陈克又把何足道与华雄茂叫在一起。“我原定计划是来江西看看,然后尽快赶回安徽去。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才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不过这几天我就要回安徽去了。你们两位同志现在要把工作做完成。”
“文青,你这撒手掌柜当得好啊。”华雄茂笑道。
“不是撒手掌柜,是我离开安徽这么久,安徽的局面肯定有很大的发展,这很大的发展就意味着遇到很多新的大问题。社会进步就是这样,你如果不能与时俱进,那就会感觉寸步难行。越是咱们人民党这样的工业化组织,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越高,问题就越多,越复杂。我也很想在江西多待一阵,可是我实在是做不到。等安徽问题解决了,我就会去淮海省。那边的工作理顺了,我就看是先回江西,还是去湖北。”陈克讲述着自己的工作计划。
华雄茂本来也是调侃,听陈克回答的这么认真,他也收起笑容,“你这也太辛苦了。”
“这只有四个省,真不算辛苦。等到咱们解放了全国,再让我这么一个省一个省的跑,我可是绝对做不到。大家好好工作,不要怕出问题,一定要是实事求是的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汇报的时候也要说实话。不要主观臆测,出问题才是正常的,不出问题才是不正常的。正岚,你性子有点急。在这些事情上一定要有担当,不要觉得出了问题就是多大的事情。”
华雄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克又转向何足道,“何政委,任何事情到最后能被看到的时候,那就说明内因外因都具备了。那时候就已经绝对不是偶然了。这次江西突然爆发了这么多政党,从这些政党的角度而言,内因上他们需要表达自己对政治的诉求,外因上是咱们人民党的存在已经极大的改变了江西的旧有政治经济体制。这才是这次建党风潮的关键。既然矛盾已经以这样的局面存在,那么这局面将是长期的。而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民手中财力的积累,试图组建政党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所以我们人民党团结群众,吸收党员的工作该怎么进行,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你要多与党委商量讨论此事。不仅要多与上级党委讨论,更要多与基层党委讨论。党建工作是重中之重。”
何足道也点点头,“我有一个打算,让现在的高级干部下到已经完成土改地区的第一线去工作。一部分在基层表现优秀的同志暂时在比较高的管理位置上工作。这样我认为能够有效提高大家对组织的整体认知。”
陈克听了之后露出了笑容,这不就是党经常采用的高级干部下基层的政策么。
“何政委,你提出的这个想法很好,其实关键还是决策的透明化。而且我要提醒你哦,如果基层同志到了更好级别的管理岗位,他们没有学会大局观,而是沉迷于对发号施令的快感,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哦。”
何足道很坦然的点点头,“肯定会有这种同志,我们也会非常注重这方面的监查问题。有些人很可能真的不适合一些工作,岗位互换,也是一种考验。”
“嗯,先把这些问题说清楚,讲明白,再说岗位互换工作的事情。不然的话,肯定会牵扯了人事斗争,如果工作变成了人事斗争,那可就是大麻烦。”陈克嘱咐道。
不过事情真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克原本准备几天内走,但是他又拖了半个月才动身。从各省传来很多新消息。
陈克是在1910年11月到了江西。经过快三个月的工作,这就到了1911年1月。袁世凯为了规范北洋省份设计的议会制体系,在其他各省得到了响应。不过这些相应也绝非是无条件的。云贵与两广分别在云贵总督与两广总督带领下组成了地区联盟。他们率先通电全国,建议以北洋模式为基础组建各省自己的议会,但是第一届正式国会,代表暂时还是以上一次的临时国会代表。正式选举代表参加国会,则是在第二次正式国会的时候。
这个建议得到了其他各省,包括北洋内阁的正式响应。大家其实都不想换人,大家巴不得这些国会代表能够千秋万代的存在下去。只是北洋内阁不方便这么提。有云贵两广率先倡导,北洋政府何乐不为?北洋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又装模作样的向各省发了电报商议。除了已经爆发造反的福建与陕西迅速回电,请求重新选举议员之外,其他各省都保持了支持的态度。
人民党的态度也很传统,“在满清没有倒台之前,人民党绝不承认现有的任何国会。”
陈克怕到了安徽之后没时间再处理这些事情。他直等到各省都达成了协议,这才动身离开江西。
陈克的队伍一路上急速行军,根本没有停留的计划。大家私下讨论起陈主席这么着急的举动,不少同志认为陈克这是想赶紧回家看老婆孩子。大家没有什么恶意。陈克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

八十五 进步和守旧(一)
凤台县热闹依旧,但是这个城市本身就不具备政治中心城市的条件,就如同延安一样,即便是再具有何等命运所拥有的特点,但是终有变化的一天。
这从学校和工厂的变化就能够看出来。小学与中学都在增加,甚至有了自己一所师范学校。但是安徽师范学院,军校,技术学院都已经转到了别的地区。或者是合肥,或者是凤阳,或者是阜阳,或者干脆是其他省份的城市,例如武汉和徐州。虽然凤台县的群众并没有感受,但是整个政府上下都知道,只要中央一声令下,整个凤台县的很多机关部门就将迁走。
陈克这次回家,不仅是要回家,他还要和夫人何颖商谈搬家的事情。让夫人跟着自己到处走并不合适,毕竟陈克的孩子还小,不过他就要带着家人离开凤台县的家,搬到合肥去。皖北已经不是人民党的中心,在北方,徐州将取代凤台县的低位。其实已经有关于未来安徽中心的位置选择。在安庆到合肥铁路即将全线贯通的现在,合肥还没有在选择之中,但是把安徽省会重新设在安庆的呼声已经不是少数人的观点。
近乡情更怯,家庭在陈克的想法中占据的比例越大,陈克的感觉就越胆怯。他扪心自问的时候,觉得能够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对得起同志,但是他对不起在这个时代的家人。何颖只是能够生活,有着与女儿的生活,但是没有一家团聚的生活。这不是陈克用“奉献”一词就能理直气壮的说,这是应该的付出。何颖没有选择革命,她只是被陈克自己强行拉进革命的。
所以陈克推即将开门的时候,手难得的停顿了一下,那是一种怯意。这是陈克自己能够控制的。
院子里面,一个穿着厚厚棉衣的小家伙正跑来跑去,陈克觉得料子很熟悉,那是自己的一件藏蓝色绒衣。那可是这时代绝对找不到的旅行用服装,只是肘部上面磨了两个洞。现在用这件衣服改成的小孩衣服罩在厚厚的棉衣外头,与红砖房子和被画上了不少小孩子才有的那种幼稚但是充满活力的炭笔画的白墙。陈克突然觉得自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21世纪的某个乡间。
听到门响,跑来跑去的小家伙停了下来,漆黑的大眼睛转向陈克,然后用小孩子特有的,笔直的眼神盯着陈克看。突然间,稚嫩的童音响了起来。“妈妈。来了个没见过的叔叔。”小家伙边喊边向屋里面跑去。
陈克完全没有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眼眶发热,心中充满了喜悦。陈克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这就是自己的女儿,陈克有一种极为陌生,但是彻底感动自己内心的感觉。千百种的念头在内心交织碰撞。陈克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能有如此多陌生的面孔。父亲、亲人、革命的领路人、根据地的领导者。千百种他所经历过的斗争、交涉、乃至战争的经验在陈克脑中盘旋,每一个角色都用着自己的特点想对那个小小的身影说话,但是所有的化身与父亲这个极为陌生的身份在交战,试图争夺着陈克本人的主导权。然后逐渐一个个败下阵来。等到陈克终于忘记了自己的其他身份,仅仅作为一个父亲存在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房门被女儿推开,然后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喊道:“妈妈,妈妈。”
“乖,怎么了?”屋里面传出了何颖声音。
“外面有个没见过的叔叔。”因为房门关上,所以声音只是隐约可闻。
“哦。”房门打开了,何颖那熟悉和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夫妻两人就这么对面站在门里门外。何颖变了,倒不是发型或者身材,而是何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不再有少女时代多愁的样子,不再是那个分别的时候默默流泪的刚为人母没多久的女子。而是一个领着女儿独自生活的成熟干练的母亲。
陈克真正地不知所措了,这个由自己妻子和女儿组成的家现在还有自己的位置么?陈克并不确定。直到何颖快步冲过来,扑进陈克怀里,仅仅的抱住陈克的那一瞬,陈克才知道,自己回家了。

八十六 进步和守旧(二)
天伦之乐就是一种发自本性的感受,陈克抱着自己闺女的时候满心都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欢喜,那是发自内心的单纯欢喜与溺爱,只要能办到,陈克愿意上天入海把女儿想要的一切都拿到他闺女面前。
父女两人一起说话,唱歌,做游戏。陈克的闺女还兴冲冲的拉着陈克的手,带着老爹到了她用来“作画”的墙边。指着自己的作品,用小孩子特有的语焉不详的话试图向她老爹解释着自己的灵感和创意。当然,小家伙在解释中间也毫不犹豫的向老爹陈克告发了母亲何颖以往的“残酷管理”。把陈克笑的前仰后合的。他把闺女轻飘飘的小身体抱在怀里,用力亲了几口。结果小家伙立马对老爹陈克讨厌的硬梆梆的胡子提出了严正抗议。
“你们俩别疯了,回来吃饭。”何颖对女儿告黑状的做法也哭笑不得。
“抱……抱!”小家伙向陈克张开了双臂。虽然距离饭桌直线距离不超过十米,但是陈克的闺女很明显不想走路。
陈克喜笑眉开的把闺女抱起来,向着屋里面走去。
“你也有点爹的样。”何颖稍微带着点妒忌的感觉说道。
“我现在不就是爹的样子么?”陈克咧着嘴傻笑。
“那也讲点规矩。也亏的你临走之前交代的那么细。”何颖从陈克手里把闺女接下来,然后带着她去水盆边洗了手,给她擦干净手掌和衣襟上沾的水,何颖才与陈克分别洗了手,一家三口开始坐下吃饭。
喂饭,批评,恐吓,交涉,整整一套流程已经轻车熟路。唯一的变化就是何颖把“再不赶紧吃就不许和爸爸玩”这个新筹码也加入了交涉系统内。吃完饭,陈克主动收拾碗筷,刷锅洗碗。整了家务,一家三口又玩了好一阵游戏。陈克才与何颖给小家伙洗手洗脚,送上小床。
“你辛苦了。”夫妻两人终于能够独处的时候,陈克搂住妻子的肩头,满怀歉意的说道。
何颖把头埋在丈夫怀里,用力的抱住陈克,“嗯!”从陈克的棉衣中传来了这样的应答声。
如果何颖哭了的话,自己该怎么办?陈克心虚的想。刚想到这里,怀里的何颖已经开始抽泣了。
“以后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咱们再也不分开了。”陈克有点吞吞吐吐的说道。他自己并不确信能够完全做到这点,但是陈克还是忍不住这么说了。
何颖却猛烈的摇着头。
“怎么了?不想到处走么?”陈克问道。
何颖已经放开了陈克,她抽泣着低声问道:“文青,我听说姑姑不在了。”
没有什么话能比这句话给陈克更大的震惊。虽然知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陈克没想到何颖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陈克的老岳父对孙家的刻骨怨恨,那种冷静的要求陈克不要透露何倩去世的消息给何颖的命令。肯定不是老岳父何汝明透漏的此事。
人民党的情报机关更有内部的保密规定,谁也不敢这么妄为。
“谁告诉你的?”陈克问道。这话一出口,陈克就知道自己错了。第一,这么说就等于是默认了何颖的问题。第二,何颖现在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质疑。想明白了这点,陈克二话不说把何颖再次搂在怀里。
“是纳兰告诉我的。”何颖已经从陈克的话里头听出了答案,她再也忍耐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陈克除了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之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何倩不是一个应该有这种结局的人。那个精力充沛,聪明睿智的女子应该有更好更幸福的人生。陈克一直这么认为。如果在21世纪,不,哪怕是在新中国,何倩也该是有自己的工作,家庭,即便家庭生活不如意,也该能够活下去。而不是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但事实就是,何颖死了。
怎么死的,那临终的时刻发生了什么。在孙家焚化了何倩的尸体之后,就完全无从所知。哪怕就是这一点,孙家也绝对跑不了嫌疑。何汝明已经铁了心要对付孙家,虽然不知道他能干到什么程度,不过这绝对不是随便弄出一个凶手就能了事的。
陈克心里头一直觉得对何倩有种愧疚,如果陈克当时能够按捺住心里头的个人情绪,以对待同志般的温暖态度对待何倩的话,或许这件事的结局也会有所不同。倒是到了此时,陈克已经无话可说。
哭过了一阵,何颖才抬起头,“文青,你要给我姑姑报仇。”
“我会尽力的。”陈克答道。
何颖知道人民党的工作方式,听陈克说的有些勉强,她微微低下头。过了一阵,何颖突然问道:“纳兰讷若怎么成了你表妹?”
这件事陈克倒是听说过一点,纳兰讷若冒充陈克的表妹,被庞梓带到了山东根据地。山东根据地的人民内务委员会随便一审查纳兰讷若就露馅了。冒充陈主席的亲戚,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人民内务委员会立刻展开了深刻的审查,同志们很担心纳兰讷若是满清派出来的刺客。虽然审查结果大概能确定,纳兰讷若出身不好,是个满人。但是貌似不是刺客。出于对革命的负责,人民内务委员会里头倒是挺认真讨论过是不是把纳兰讷若私下处决的问题。
陈克看到了这份报告之后,有点哭笑不得。他的出身问题实在是无法解释。陈克公开的资料上民族是汉族。但是以他现在的局面,被“误解”成其他民族,例如满人,那是绝对没什么稀奇的。
“幸好南棒现在还不成气候,如果南棒子现在有21世纪的水准,旗人还真不是南棒的对手。”陈克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对纳兰讷若的处置问题,陈克最后的批示是“人脑袋又不是韭菜,割掉了长不出来。”后来的情况陈克也没有继续跟进。
听陈克大概说了经过,何颖苦笑道:“看样子是我弄错了。人民内务委员会向我了解情况,我说纳兰是我的朋友。我那时候也想知道北京的情况,就提出想见见纳兰。结果组织上把纳兰给送到凤台县来了。”
“然后呢?”陈克问。
“现在纳兰在学校当老师,她倒是经常过来帮我带带月月。对了,文青,上次我问你给月月起个名字。你想好了么?”何颖问道。
“你带着月月这么辛苦,功劳最大。这名字你给起了吧。”陈克答道。
“陈家的字怎么排的?”何倩问道。
陈克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没字,你喜欢什么名字就给起什么名字。”
“叫陈倩如,你觉得怎么样?”靠在陈克怀里,何颖缓缓的答道。
这个名字很明显是表达了何颖对姑姑何倩的思念之情,陈克点点头,“这名字不错,我很喜欢。”
很明显,何颖情绪不高。陈克也只好硬挺着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不到五点,何倩就起身照顾起被命名为陈倩如的闺女。陈克也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帮忙。吃完早饭,陈倩如按照生活习惯又睡了个回笼觉。陈克总算是有机会忙活了一通,然后一身清爽的跑去上班了。
陈主席回来了!这个消息在安徽根据地掀起了一股欢喜的浪潮。其中最欢喜的或许是现在名叫李娜娜的纳兰讷若也说不定。她昨天倒是按照往常的习惯去找何颖,没想到门口布置了双岗。纳兰讷若直接被“劝走”了。虽然没人告诉李娜娜陈家到底发生了,不过陈克闺女欢快的喊叫声,以及隐约可闻的男子笑声,让李娜娜明白了一切。
在强烈的妒忌与欢喜的双重刺激下,李娜娜几乎一晚上没睡。到根据地的经历是可怕而且神奇的。那阴森的审讯室,面无表情的人民内务委员会的成员,还有毫不容情的审讯。都给李娜娜留下了深厚的阴影。但是在何颖这个旧友帮助下,李娜娜终于摆脱了这一切。以纳兰家的文化功底,李娜娜用了九个月就得到了教师职位。除了对政治教育完全提不起丝毫兴趣之外,别的简体字也好,新汉语也好,都难不住现名李娜娜的纳兰讷若。
陈克的闺女很可爱,和这个小家伙在一起,纳兰讷若也经历了自由玩耍的开心时光。陈克家院子里墙上相当一部分“大作”,十几岁的人民教师李娜娜功不可没。如果自己能与陈克在一起,何颖当了自己的姐姐,而陈克的女儿也能把自己当作母亲看待的话,李娜娜觉得这也是很不错的一种未来。
但是想见陈克相当困难。首先,干部大院里头上了新的门禁条例。所有外人的通行证统统被没收。李娜娜莫说见到陈克,就连何颖也见不到。
而学校也开始有了调整,校长挨个找教师们谈话,征集自愿去淮海省工作的同志。李娜娜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李校长,我还是想留在凤台县工作。”
李校长名叫李启明,是一位部队转业政委。人民党所有学校校长统统都是专业政委,所谓转业,不过是把优秀政委重新安排工作。这也是陈克的命令,就历史上看,文人当了校长,没有几个不闹出事情来的。这时代文人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陈克能依靠的只有政委系统。
“李娜娜同志,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如果是真正的投身革命事业,就要有服从组织的觉悟。”政委李启明还在试图劝告李娜娜能够主动站出来。
“李校长,我的确没有足够的能力承担工作,还希望您能够见谅。但是我一定会把我现在的工作做好。”李娜娜虽然这么说,不过心里头却也有些不太确定。陈克并不能经常回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但是等在凤台县,只怕很久都见不到陈克本人。如果能够跟随在陈克身边就好了。
不过想如愿的话,那是一定不能得罪眼前的这位校长的。想到这里,李娜娜接着说道:“李校长,我可以再考虑一下可以么?”
李启明觉得心放了下来不少。这次工作调整,不仅仅是李娜娜,愿意离开凤台县到其他地区的老师基本上没有,倒是希望能够回老家教书的女教师那是要多少有多少。人民党自己的老师现在大多数都不是本地人,想找到能够听话,服从命令的,实在是太为难的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看李启明,但是李启明本人实在是不太擅长对付这些女孩子。动不动女孩子们就情绪激动,或者干脆就给你来个泪水涟涟。上阵打仗,流血牺牲对李启明很轻松,对付女孩子的娇气,李启明也有自己的工作方法。虽然感觉很麻烦就是了。
听李娜娜的意向有了松动的迹象,李启明松了口气。李娜娜的来历李启明稍微知道一点,不过既然是陈克主席的夫人做的担保,这些事情也就那样了。根据李启明的观察,李娜娜并没有反革命的迹象。也不像是间谍。有这种错觉,这只能说李启明这个未婚的“老革命”实在是完全不懂少女心这种事务。就因为李娜娜没有害人的心思,所以他才完全误判了局面。
满人不裹脚,加上李娜娜接受过师范学校的军训,走起路来自有一番朗利。回到学校的教师办公室,其他女老师们立刻围上来问道:“李校长怎么说,还是要大家去别的地区工作么?”
“嗯。看来的确是想让我们去其他省。”李娜娜回答的很干脆。
“李老师,你愿意去么?”众人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李娜娜。看李启明的意思,是一定要有人去外地工作的,如果李娜娜肯去的话,别的老师去外地的几率就会小很多。
对这种小心思,女生远比男生敏感。或者说男生们如果遇到这种问题,反倒会很激动的愿意远行。李娜娜稍微转过头,“我还是想留在凤台县工作。大家要是想去外地工作的话,直接找李校长说就好了。”
这个答案让老师们觉得有点失望。可是总不能逼着李娜娜主动请缨吧。“这根据地到底扩大到什么地方了?”有人问道。
人民党攻城略地,几年间打下了极大的地盘。老师们虽然也有报纸看,不过报纸和地图并不能让她们理解四省到底有多大。
“我父亲前几天来信,催我赶紧成亲。”有一位女老师红着脸说道。这些老师到达根据地的时候从13到16之间,现在最大的也没有到20岁。不过在这个年纪,已经到了成亲的时候。
这话题远比战争,革命更能引发女生们的兴趣。“对家是什么人?”女生们眼睛放光的问道。
“是个安庆的商人。我们小时候订过亲的。”发言的女生羞涩的答道。
“男方会到这里来工作么?”
“根据地的《婚姻法》里头不是不承认订婚的法律效力么?”
“我父亲也在催我成亲。可是我根本就回不到安庆。”
叽叽喳喳的讨论随即展开。这是女生们最近的热门话题,这时代定亲都很早。成亲也很早,人民党的强势崛起让隶属教育部的女生们身份提高了很多。不仅定亲的还希望能维持这门亲事,连没有定亲的女生,也成了求亲的热门对象。根据信件,已经有回到安庆工作的女生准备成亲。
李娜娜对此并无兴趣,她正要坐回办公桌后面,却听到有人问她:“李老师,你是北京大地方来的。你家没有给你定下亲事?”
“没有。”李娜娜冷淡的说道。这是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哦!”屋里面发出了一阵惊叹。
幸好准备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总算是让这些讨论暂时平息下来。
女教师们讨论着自己的问题,各学校的负责人则相当不满的讨论着教育部安排下来的工作。
“现在男老师倒是肯到其他地区工作。不过大家都知道,男老师基本都是咱们军队出来的。”虽然是教育部会议,却充满了一番军事会议的风范。
各个校长正襟危坐,这不是为了摆谱,而是在军队里头讲究军容和军人仪表,不管练到何种程度,政委们的自觉还是很充足的。
“反正咱们和老师们都签署了工作合同,实在不行,直接强行安排工作吧。”有人拿出了军队那种坚决服从命令的态度。
“女生们给你哭哭啼啼,你准备怎么办?这毕竟不是军队里头,说走就走,说留就留。”有政委提出了不同观点,“而且咱们自己也缺人。现在一个班上五十个学生,每个年级最少八个班。就这帮小姑娘们,就现在就快把她们给累死了。到了外地,效果还真不一定好。”
“那这任务怎么办?玩不成任务,我们怎么向教委交代?”
“我觉得这安排就不合理。各地不能总是想着从咱们安徽弄人,咱们自己还不够人手呢。若是其他地方的老师调过来,我们可没有意见。”有校长说了心里话。
“安徽能维持现状已经到了极限。再对咱们提出更高要求,明显是不切实际。至少也得初中生大规模毕业,我们也好派男老师去外地工作。”
“关键在于这是组织上的安排。”
“组织上的安排也不能完全不考虑本地情况。现在能把老师们管好就行了。我不认为她们被迫到外地去工作,能真心把工作办好。”
讨论没有达成最终结果,前政委们最后达成了一个共识,“找陈主席去说此事。”

八十七 进步和守旧(三)
马庆升从起床之后就闷着头不吭声,起床的动静惊醒了他媳妇赵春花。赵春花也阴沉着脸,躺在床上。现在已经是二月,工厂马上就要全面开工。马庆升是复员军人,现在是凤台县缫丝厂保卫科科长,算是事业编制。按理说,他绝不该情绪这么低落的。
“我要你跟着我回家种地去。”赵春花躺了一阵,突然说道。
马庆升一声不吭,先是刷牙洗脸整理个人卫生,接着手脚麻利的准备早饭。这是在军队里头养成的习惯,部队里头每一个人都要学会整理自己的个人生活。甚至做饭也是轮流做的。野战炊事班是个专业,从做饭中表现出色的同志中选拔出来。马庆升一来没有加入炊事班的意愿,二来没有这种天分。不过给夫妻两人做早饭,他还是能胜任的。
“你听见没有?”赵春花又喊了一声。
“要回家种地,你自己回家种地,我是不回去。”马庆升冷冷的答道。
“你……,你有本事对别人横去,对我横什么?”赵春花突然喊了起来。
马庆升突然大怒,他攥紧拳头站起身来。
“要打我是不是?那你打,打死我算了!”赵春花根本没什么畏惧,她尖声叫了起来。
马庆升强忍住怒气坐回到凳子上,他揍过老婆,结果被妇联的同志上门批评了好几次。他也觉得自己再打老婆也不合适,最后马庆生长长的舒了口气,坐回到屋里头,“你自己给我回家,我是绝对不回去。”
“我,我才不要回家。”
“你回不了家就好好找份能干的工作,老老实实的上班。”马庆升从嗓子里头逼出这么几句话。
赵春花是马庆升复原之后跟着马庆升一起进城的。这几年的根据地的工作是越来越不好找了,最初的时候,根据地广泛招工,特别是凤台县老根据地,各种工厂都办的早,招人也多。但是两年的时间,那些表现优秀的工人要么被照进工厂当了工人,要么就是签署了短期合同。每倒农闲的时候到工厂上班。很多不适合工厂工作的逐渐被淘汰了。
马庆升自然不用说,他能够胜任缫丝厂保卫部工作。赵春花也不是笨,而是平日里太爱显摆。换了几份工作,虽然竞争不过人家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工厂里头招工也要通过工会,工会每次不记名投票,赵春花都落选。正式招工,赵春花总是通过不了。
对赵春花的表现,马庆升是有过亲身体会的。在缫丝厂工作的几个月里头,没有人不知道赵春花是谁。这在乡里面或许还能说“人的名树的影”,但是在工厂里头,赵春花的每一个错误都被认为是马庆升的错误。马庆升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压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春花换了几个单位,开始或许收敛些,但是要不了太久就“旧病复发”。这一显摆,就要完蛋。
在凤台县缫丝厂,已经有月收入八块的高等缫丝工。马庆升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八块。每天忙忙碌碌,加上奖金不过十二块。
高等缫丝工的工作量比马庆升少些,马庆升在厂房里头巡逻的时候见过人家劳动。高等缫丝工那手真多快,眼力真多准。这些工人劳动的时候一个个聚精会神。劳动完之后人家整备工具,收拾自己的装备,抓紧时间休息。马庆升从平日的聊天里头,根本就了解不到这些工人的太多信息。基本的情况到还有,但是更加详细的家庭信息,马庆升只去人事部查才能查到。
马庆升自己的老婆一个月只有两块钱,但是“名声在外”,这之间的确有极大的差距。
“我不就是笨么,干不了这些活!”赵春花突然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你笨?!你就是太好显摆,到哪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哪里出来的。谁家的媳妇出来跟你这样的?”马庆升怒吼起来。
被马庆升一吼,赵春花却也毫不示弱,“你这人民党的官怎么当的?人家当官光宗耀祖,当了人民党的官,你说点什么都不算。亏的还说解放妇女呢!这到底解放了什么?”
马庆升原本还是低沉郁闷的话,听了这话,他脸色登时就变得严厉起来。他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给我胡说八道些什么?”
“当了官就要做什么表率!给人民党卖命还要被杀头,这就是表率?”赵春花看来对此很有意见。
马庆升觉得身上一阵悸动,整个人都被这话吓得有些木了。近两年安徽抓了不少人,公审后判刑,也枪毙了不少。不过这里头颇有不少是人民党的干部。司法部门以及人民内务委员会严抓纪律。而且在努力完成制度。马庆升身为保卫部的干部,他就亲自参与制度的建设。
“有人操作的环节必然会出管理上的漏洞!”这据说是陈主席说的话。在制度建设学习中,这个理论被反复讨论。
那些负责思想工作的人,嘴就是会说。他们不说不相信别人,而是用“什么叫做保护。就是不给别人犯错的机会。没有制度的管理,谁都经不住诱惑。为了保护大家的利益,我们必须完善管理制度。”
马庆升抓到过偷生丝的,抓到过偷钱,偷饭券的。作为保卫部门,就是要和这帮人作斗争。人民党的干部里头,贪污盗用公款的绝不是一个两个。随着国营工厂的规模越来越大,这种人倒也越来越多。
直到杀了不少人,马庆升反倒觉得“不给人犯错的机会,这就是保护”挺有道理。如果管理的严,那帮人想方设法也顶多弄到小东西,被逮住也不过是判几年。但是没有管理,贪污的多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春花居然敢质疑反贪污!这可是把马庆升给吓坏了。
“你胡说什么?”马庆升颤抖着声音问道。
赵春花也是气话,她岂能不知道这么说对自己没有丝毫好处,工厂里头也有质疑人民党的工人。不用人民党自己动手,工人们就自发的把这些人揪出来了。在好几个厂子待过,工会每周四下午开会,与工人们讨论各种问题。如果有人骂人民党,工会是会讨论这些骂人民党事件的理由,也未必一定会认为工人说的不对,有些时候甚至会调整工厂的一些做法。
不过在赵春花看来,只要工厂不肯承认官员家属的地位,那这些制度肯定是有问题的。可惜人民党这里还就是不肯承认官员家属的地位。
看马庆升被吓的够呛,赵春花也觉得自己不该说的这么直,她连忙说道:“我开开玩笑!”
马庆升根本不接腔,他起身套上外衣,大踏步的走出了家里。
外头冰凉的空气让马庆升觉得精神一振,家里头的烦恼貌似好了些。只要摆脱恼人的家务事,马庆升就觉得好很多。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不想回家了。赵春花整日里头给他添堵,一说让赵春花回老家,赵春花就要马庆升一起回去才行。而想把赵春花强行送回家的行动,不仅马庆升家里不肯,赵春花家里头也不肯。
在村里头,马庆升已经是个人物。当过兵,在城里工作。吃公家饭,可是绝对体面的事情。家里人都觉得马庆升是个发号施令,毫无烦恼的人。马庆升应该给别人解决烦恼。
家里人这样的态度,让马庆升更加烦恼。
一进工厂,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马庆升觉得自己烦恼已经消退了很多。在工厂,所有工作只是学着合作,一起解决问题,与军队的军令体制很像。
刚上班,厂长就召开了各部门的会议。“同志们,最近组织上希望从安徽抽一批人到外地工作。咱们厂有没有愿意去外地工作的?”
“到什么地方去?”参加会议的绝大多数是男同志,大家立刻就有了兴趣。
“到江西工作,筹备江西的缫丝厂。”厂长答道。
“江西在哪里?”有同志问。
厂长也是政委出身,他屋子里头的中国地图按照方向铺在桌子上,一群人围拢上来找到了江西的位置。厂长用尺子量了一个大概距离,根据地地图上的比例尺计算了距离。近千里的直线距离让往南边看去的同志们都倒吸口凉气。离开凤台县千里之遥,想象就能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
“陈主席刚从江西回来,看来江西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大家也不用担心。”厂长说道。
“陈主席回安徽了?”这个消息还是很新鲜的。
“嗯,已经回到凤台县了。不过能在凤台县待多久,还不清楚。”
“党中央真的要从凤台县牵走么?”
“这个早就已经决定。不过大家也不用担心,咱们厂肯定不会迁走。”厂长笑道。
听了这话,干部却沉默起来。凤台县是不是首府并不影响缫丝厂的工作,但是失去了根据地首府的地位,每个同志都感觉一阵强烈的失落。
打破沉默的是马庆升,“我想去江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马庆升脸上。厂长质疑的问道:“马科长,你真的愿意去江西?”
“对,我愿意去江西。”马庆升回答的很干脆。找到离开家庭烦恼的好机会,马庆升觉得这不是坏事。
整个会上,最后有两名同志报名去江西工作。其他同志有些直截了当的表示不愿意离开家乡,有些则表示考虑一下再说。
人民党办事效率很高,三天后,组织上就下了正式调令。马庆升先以回家看看为借口,带着老婆回了家。当众宣布了自己要服从组织命令到江西工作的消息,马家的人倒没有太吃惊,在马庆升当兵的时候,他也到过其他省份。而且组织上的安排,这根本也不是这些居住在农村的群众能够想明白的事情。
“那你媳妇怎么办?”马庆升的父亲问道。
“留在家种地呗。”这也是马庆升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摆脱老婆纠缠的法子。马庆升实在不敢把老婆这种祸害留在自己身边。
“这是不是升官了?”马庆升的父亲兴奋的问。
“没有升官,到了江西还是现在的职位。”马庆升答道。
“那去江西做什么?”马庆升的父亲质疑道。
“组织上安排工作,我们服从命令听指挥就好了。”马庆升觉得一阵头痛。他周围的好多人都指望着马庆升升官之后多照应自家人。马庆升也不是不愿意这么做,不过这确牵扯了一个“宗族”的问题。
人民党一直反宗族,至少部队里头是宣传的。“未来的中国是个人人平等的中国,宗族压迫绝对不许存在。”部队里头一直这么宣传。凤台县里头政府工作人员不少,大家都是年轻人,对于宗族都抱持着反对的态度。
这种反对倒没有提高到政治的角度上去,而是土改之后宗族存在的经济基础虽然被干掉,可是旧式宗族的那个体制中却没有被完全消灭的迹象。顶多是分田之后,“大宗与小宗”之间的矛盾消除了。大家各过各的,大宗也没有欺压小宗的机会。但是马庆升这些年轻人依旧没有在宗族发言的一席之地。
老派的宗族长老们觉得自己依旧是宗族的领导者,什么事情他们都理所当然的发号施令。例如,他们要求马庆升每年给家族安排几个进工厂的就业机会,而且指明是要当收入最高的那类工人。
这要求太神奇了,人民党的工人工资是靠技术考核与生产评估。而一部分行业,则需要有专门学校的毕业证明。对于军队出身的马庆升来说,这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马庆升退役前是副排长,军队里头讲的是专业分工,各专业都有专门的培训。例如机枪手这个职位,在没有到完全无人可用之前,绝不可能随便拉个人就过来打机枪的。如果那么干,天知道机枪子弹到底有多少能起到效果。
可是宗族就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东西,马庆升拒绝了宗族的要求之后,他家里头人已经很含蓄的告诉马庆升,宗族里头已经有人商量,是不是剥夺马庆升以后进祠堂的身份。
这消息就更加可笑,马庆升现在连烦人的老婆都想摆脱,进祠堂按规矩这是要给捐钱的,不去这祠堂,马庆升还能剩下不少钱。宗族族长以前就给马庆升说过,如果想进祠堂商量事,每年要给捐二十块钱。这等于马庆升两个月的工资。马庆升立刻就表示了辞谢。结果落得了一个“不识抬举”的评价。如果不识抬举就能省钱兼免除烦恼,马庆升觉得一辈子不和宗族打交道,挺好的。
赵春花更清楚马庆升的想法,听到马庆升说要一个人去江西,赵春花先是眼睛瞪得溜圆,接着就喊道:“你,你这是嫌弃我了!”
“这是组织上的安排!”马庆升解释道。
“组织上的安排?那么多人,怎么就安排你?”赵春花哭喊起来。
“我工作表现好,自然安排我!”
“你就是觉得我表现不好!”赵春花不依不饶的拽住马庆升哭喊道。
马庆升头都大了,别人家老婆就没有这么胡闹,自己老婆怎么就这么混蛋呢?马庆升当兵的时候比较早,那时候轮值警卫的时候,也见过陈克主席的老婆,回到根据地之后,也见过很多其他干部的老婆。别人家的老婆都是不吭不喘,规规矩矩的。哪见过自己老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你要是觉得你表现好,组织上安排我去江西,你就该支持我的工作,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你这给我闹,就是表现很好?”马庆升喝道。
“你还有理了,你说人民党谁跟你这样到处走不着家的?”赵春花哭喊道。
马庆升喝道:“上到陈主席,下到部队里头的干部战士,哪个不是到处走?陈主席的夫人留在凤台县,你还见过人家出来买菜。陈主席一走一年多没回来。要说把夫人带身边,陈主席要是想带,谁敢说啥?部队里头那么多干部,谁出门还带着家属?你觉得我是谁啊?我马庆升没什么了不起!”
痛骂了老婆一顿,马庆升把哭哭啼啼的老婆丢在家里头,自己去地方政府办了手续,把老婆的工作户口留在了乡里。当干部就这点好处,乡里头的同志都记得马庆升。负责户口工作的也是部队专业干部,和马庆升还是一个部队的老战友。“庆升,你要回来工作了?”
“我要调去江西,不能带着老婆一起去。”马庆升解释道。
“你要回部队了?”老战友惊讶的问。
“不是会部队,还是缫丝厂。咱们安徽近期调走好多干部到其他省份工作,组织上安排我,我就去呗。”马庆升笑着答道,“我家那口子爱胡闹,她在家种地,你还得多照应。”
“咱们就不说这外气话。对了最近地方上自己组建生产队,合作生产。你准备让你家那口子加入哪个生产队?”老战友问道。
“听你这意思,这生产队有啥不一样。”
“生产队有些搞得好,不过很难进。容易进的,搞的也不是太好。你可得选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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