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 xp1024.com
《赤心巡天》


第一章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幼鹿涉溪时,有飞鸟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边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眨眼迫近。

焰尾连成一道火线,如神人挥笔,划破长空。

庄国数千里山河几乎被这道火线一燎而过,忽地一道黑光冲霄而起,拦路于前。

天地间有一种冷酷的联系建立起来,元气汹涌。东南西北,绝煞乍起相连!

庄国东北方向的这一角天空,被乌云笼罩。

晴日忽暗。

一声闷哼响在空中:“九煞玄阴!”

那光点只与煞云纠缠了片刻,便从天而坠。

光点愈坠愈快,愈见愈大,到最后……

呼啸如星陨!

……

枫林城外的郊野难见人烟。唯有一座小小道观,也早已破败废弃。

“轰!”

那火点坠地,砸出偌大一个深坑,但似被某种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扩大。待滚滚烟尘散去,便现出一位焰袍男子。

此人剑眉入鬓,英朗俊姿,赤色焰袍花纹繁复古雅,端的是卓尔不凡。只是这时鬓发散乱,衣袍亦有裂纹,才显出几分窘迫来。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会死在这种穷乡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转,已了然四周,带着一种莫名的怅然问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陨星坠落。寄居破观中的几个乞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在观门前叩头不已,这会听见问话,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出声道:“仙……仙人老爷,这里是枫林城郊,这道观……我……我们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动,就准备将这些乞儿抹去。

当今大争之世,列国征伐不休。但近几年来,没有哪一场战争,有秦楚此次大合战的烈度大。双方投入修者近十万,交战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为失败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关,险些逆转战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杀也无须怨尤。

只是,这些乞丐,也是庄国的乞丐。庄国竟胆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内设阵伏杀……这些人就都该死。

但左光烈又翻手将指尖冒出的火星握灭。

“左光烈啊左光烈,这就是你的器量吗?迁怒于这些根本就没人在乎的可怜人?”

左光烈喃喃语罢,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他负手转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他的敌人在那里,那些隐在暗处、如群狼迫近的强者,才是他左光烈要杀的人!

乞丐们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话的那个乞丐对着破观内犹疑了片刻,但旁边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个趔趄:“你想死吗?”

乞丐们拔腿狂奔,大约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这样奔跑过。

左光烈没有转移视线,但眉头微皱,“不带走你们的同伴吗?”

在他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

道观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见,或者是被乞丐们作为柴火烧了。但供桌下此刻还躺着一个生机微弱的乞儿,一动不动,大概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这就是先前那乞丐犹疑的原因。

逃命时不带累赘也是人之常情。但左光烈却无法漠视。

从战场走出来的人,最知道同伴的意义。左光烈很清楚自己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但他不会忘记,是什么让他走到今天。

神秘仙人的话语,乞丐们不敢拒绝,他们甚至是一窝蜂地又往回跑。

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来,他们不比一只蚂蚁顽强,也不比一只蜗牛稍快。

实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边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啸声。

是无数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飞来,被某种力量聚拢着往左光烈身边攒射。

水行元气在这片天地疯狂涌动。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状,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是大秦军部极具代表性的大范围杀伤性道术,万流箭雨。

“来了!”

左光烈抬头望天,劲风激荡他的焰袍与长发,他将右手高举。赤色焰袍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来。

白皙而有力。

一个红色的光团在他的手心诞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剧烈的强光辐冲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单手举起了一只太阳!

这是左光烈所独创的道术,十五岁时以此术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

阳爆!

无数半透明水箭将自天而落的阳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个瞬间被红色染透。

那是无比狂暴、无比炽烈的火红色!

以左光烈右手为圆心,方圆百丈的天空,都被红色所笼罩,万流箭雨为之一空。

这一幕画卷如此壮丽,以至于很难有人注意到画卷边角的散淡墨痕。

在阳爆扩散开之前,难以计数的箭雨就已经逸开飙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连倒地。尸体上密密麻麻,都是贯穿的窟窿。

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来,就已经在一瞬之间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滥杀,也是你的道?”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话不知是向谁说。但一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渐被一种冷冽的情绪所覆盖。

“谁敢在杀左光烈的时候留手,谁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伴随着寒冰般的声音,一行身穿玄色制式长袍的修士飘然落地,隐隐封住四方。

为首修者面容削瘦,肤色苍白。身上的玄袍在袍角绣有霜纹。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他就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左光烈:“区区蝼蚁,也在你眼中?”

在他说话的同时,随他而至的玄袍修者已经掐诀。他们动作惊人的一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一连十八条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啸纵横,噬向左光烈。

从出现到动手,没有一息浪费。

坎蛇之缚这种低阶道术在他们高妙的操纵下格外凌厉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双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他随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数转,便将侵近的水蛇一齐斩为两截。

似火焰刀这种级别的道术,他已根本无需掐决。

“既然连九煞玄阴阵都搬来了,为何还用这种无聊道术浪费你我的生命!”

“请不要误会……我的尊重!”公羊白将合掌在身前的双手摊开,猛然往上一抬,“起!”

那坠地的水蛇之躯,不仅没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纷纷跃起,断尾生头,半头续尾。

一分为二,二又分四……在九煞玄阴阵的影响下,这些水蛇愈见凶狠。

这是坎蛇之缚全新的变化,前所未见。可以说赋予了坎蛇之缚全新的生命,让这门道术有了更广阔的应用空间。它必然是秦国军部苦心钻研的结果。

它的名字,是乱水蛇窟。

嘶~嘶~嘶~

声音刺耳挠心。

密密麻麻的狰狞水蛇将左光烈团团围住,目之所及,仿佛身陷无尽蛇窟!

他似已在绝境。

但他的声音仍在响起,清晰,坚定。

“赢武连九煞玄阴阵都舍得调用,我理当一死。但这破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此无名之地,怎么有资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从他的体表蓦然腾起。

熊熊燃烧,张牙舞爪。

这火遇物即燃,以点成线,瞬间就漫延开。

火行道术,燎原。

十七岁时以此术,焚杀阴魔数千,威震边荒!

整个乱水蛇窟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挣扎嘶鸣,化为水汽。

左光烈自那无数蛇尸中冲天而起,长发张扬,气势暴烈。

就在此时,乍起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巨鹰自高空扑落,它直面左光烈,双翅骤挥。

数百铁羽挟刀光呼啸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凶猛或阴毒。

刀光如骤雨,倾盆而下,将左光烈又生生斩落蛇窟之中。

机关兽·刀羽飞鹰。

飞鹰背上,脸覆面具背悬铜箱的赤足男子凌风而立,默然不语。或者说,他的话语,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阴阵的支持下,万蛇疯长,不断新生。燎原之术失之持久,慢慢已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凿出伤口,带出血花。左光烈最多闷哼一声,单手挥动火焰刀,只将袭向要害的水蛇斩退。

万蛇噬身,玄阴剐魂。

从青筋暴起的额头可见他所受何等痛苦,但他的目光坚定,他的另一只手,仍在掐诀。

他一刻也不曾放弃!

公羊白看了一眼飞鹰背上男子,不再犹豫。十指交握,举于身前,长发无风自动,“现在束手,你还能有全尸送回故土!因为……接下来这门道术的威能,连我也无法控制!!”

气温骤降,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个乱水蛇窟都停滞了,被一层坚冰覆盖。

这是至阴至冷、坚不可摧的极寒玄冰。

而这门道术,是秦国名门公羊家以血脉之力催动的不传秘术,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气凝霜,二息血流冻结,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冻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冻结。

但!

在场所有人突然听到河流奔涌的声音,那汹涌激荡如狂涛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腾!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烧,长发在燃烧,眉眼在燃烧,血肉在燃烧,灵魂……在燃烧!

身与意,命与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

坚冰化水,流水化汽,无论乱水蛇窟还是玄冰地牢,都在一瞬间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已经成为一个火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烈焰熊熊的手,喃喃道:“不愧是皇朝禁术。在这样的力量里,我仿佛看到了……火的真谛。”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飞鹰,“不错的玩具。”

话音方落,人已现于半空。

那赤足面具男子足尖一点,整个人以倒跃姿势下坠,任由那只珍贵的刀羽飞鹰被熊熊烈焰摧为飞灰!

“要保你的命,这可不够啊,墨惊羽!”左光烈双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掐诀,瞬间道术已成。

一朵朵焰花似凭空而生,却生生不息。整片天空都被烈焰侵占,天空、大地,交战空间里的一切,都烈焰熊熊。

就连九煞玄阴阵凝聚在高空中的煞云,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焰花焚城!

这门道术可以说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创造,十九岁以此术,一战破城!

焰之花,极致的美丽,也是极致的威能。

名为墨惊羽的面具男子在倒飞中双手大张,十指摊开,每一根手指都连接着半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入铜箱之中,猛然抽出!

傀儡飞鸦!

他十指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乌鸦从箱中飞出,向那些焰花冲去。每一只乌鸦都会扑灭一团焰花,但焰花好似无穷,乌鸦飞出来的数量却愈来愈少。

公羊白顾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血脉之力调动,掐诀以食指抵住下颔,骤然张嘴!白茫茫的寒雾自他嘴里喷涌而出,涌到哪里,焰花就湮灭在哪里。

血脉秘术·呵气成霜!

他带来的那群道者亦不迟疑,一起掐诀。

空中焰花与白霜对撞出来的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高空,白茫茫水汽聚拢成云。而后白云转阴,云引云,云叠云。

忽而倾盆骤雨,尖啸破空。

聚集、积云、阴云叠,三门道术组合而成,高阶水行道术,暴雨连珠!

“就到这种程度吗?”全身燃焰的左光烈大喝:“怎么够杀我?!”

他的气势爆炸般节节腾升,威压势如山崩。

火海之中他仰天长啸:“极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来!”

在他体内,一点迥异于其它的温吞火光,骤然膨胀起来。

仅仅是这一点膨胀的变化,天空飞鸦自燃!阴云骤散!

围攻左光烈的修者人人吐血。

就连公羊白脸色也发惨,“怎么可能!他哪来的祝融之种!又怎么可能催得动祝融真身?”

“这就是左光烈……”墨惊羽及时切断与傀儡飞鸦的联系,此刻背展一对机关铁翅,悬于公羊白身侧,声音也凝重得化不开,“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函谷关的人物!”

在这巨大的、无限膨胀的火道力量之中,左光烈咆哮起来:“谁有资格杀我!”

“来啊!墨惊羽!”

“公羊白!”

他随手一挥,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墨惊羽等人连连避退。

“什么名门!世家!天才!在我面前,还敢妄称吗?你们这群弱者、懦夫,无能之辈!”

他似乎被祝融之种灼得癫狂,失去理智。

“家耻国恨,倾河海难洗!”

他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泪,可泪水却在瞬间被灼干。

“大好头颅在此,谁人能割?”

“杀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他身后隐隐有一尊威严无上、手握火龙的神灵虚影,强大的威压叫人窒息。

“谁能杀我?!”

墨惊羽反手于后,想要将背负的铜箱掀开,使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断颤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掀开箱盖。

在他的灵识感知里,没有郊野,没有破观,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火,只有无边的焰浪。暴涨的温度几乎扭曲空间,也几乎焚化了他的思维。

他也许还能支持一会,又或许将在下一息死去。性命已不可自主。

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之前,他与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又有什么区别?

……

天边,有寒光一道,自西而来。

公羊白只是余光扫到这一幕,就有眼睛被割伤的错觉!他来不及探究,因为只在他看见的这一瞬间,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一绕而过!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骤然现身。

他有一张冷冽至极的脸,侧身而立,仿佛永远与世人保持着距离。

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也平淡得没有丝毫波动。

左光烈头颅猛然坠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转,但因为施展过沸血燃魂的缘故,没有一滴鲜血可以喷射。

直到此时,刺耳如雷鸣般的尖啸才在空中响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剑西来,划破长空的声音!

……

公羊白与墨惊羽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惊骇。

“李一,我受赢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刚说到这里就闭嘴,根本来不及把话说完,就在下一刻拎起左光烈的人头,转身飞遁。

因为那白衣男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剑一般的锐利。他的眼神却平淡得近乎温吞。

可这温吞中却带着令人战栗的冷漠。

无论是传承自古老圣殿百家的天才人物,又或是天下有数的名门血脉。

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只有一道道仓皇远去的背影。

……

左光烈死去了,他体内的祝融火种却并没有消散,而是仍在缓缓膨胀。

这力量根本不是油尽灯枯的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媒介,用他的天才与决绝,让祝融真身的伟大力量,在这个世界能有一丝的、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淡淡注视。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才有一个霸气的声音响起,“两清。”

话音刚落,材质非凡的令牌,竟似无法承受这个声音般,瞬间崩碎成无数黑屑,滑过李一的指间,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离开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头看向那枚膨胀中的祝融火种。

他伸出一只瘦长白皙的手,五指拢成口袋状。

直到此刻,在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在一贯的温吞和冷漠之中,显出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来。

轻轻喊道:“嘭!”

五指张开的同时,恰好是祝融之种爆开的时间。

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这场爆炸,令它无法扩散,只将左光烈的尸体炸成无数碎肉。

赤红焰花在小小天地里尽情绽放,极璀璨于一瞬,纳绚烂于一方。

这极致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独赏。

李一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只一瞬便收敛。

烟花已尽了。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尸体都留下了些什么,更没有丝毫留恋,身纵剑光,瞬息远去。

……

从始至终,发生在这个无名破观外的战斗里,无人向破观里投去一丝注意。

于强大的修者而言,对弱小的庄国难有一顾。对于庄国的三千里之地来说,枫林城也渺小如尘。而即使对于小小的枫林城本身,郊野的这处破观也早已被人遗忘。

但这个残破道观里,却并不是没有人。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已经只等死亡的乞儿。

他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并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还没死,并且从头到尾“听”到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

当战斗结束,一切都归于安静。

他还活着。

他或者是幸运的,但幸运这个词与他又如此不协。他褴褛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几近游离的呼吸,都在阐述着不幸的定义。

但他毕竟还活着。

他想了想,努力一个翻身,从供桌底下滚了出来。

他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毕竟站起来了。

从供桌前挪到道观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从道观门口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数着他挪动的步子,不停地告诉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都在颤抖。

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前行。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现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尸体前,这场跋涉终于到了尽头——如果那一堆碎肉还能叫做尸体的话。

他缓慢地、缓慢地蹲了下来,蹲着太费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从那些令他面容难辨的污迹中,依然能看到虚弱的惨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颤抖。

颤抖着在那一堆碎肉里摸索,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断裂的某种金属,碎肉,指骨,认不出来的半块木骸……

一个瓶子!

翻开那团无法认出原貌的血肉,发现了这一个半截的玉质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只余半截瓶肚。

乞丐压抑着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息,将这个玉瓶拿到面前来。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块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仅剩的、一颗乌溜溜、圆滚滚的丹药,呼吸停滞了。

他认出来,那是他朝思暮想,曾经得到最后又失去了的,开脉丹!

第二章 洞真墟之主

道脉,是修行的基础。

这个“道”,不是道门的道,而是大道的道。无论释道儒、兵法墨又或其他什么流派的修者,都必以显现道脉为修行第一途!

在远古时代,所谓的修行种子,便是天生道脉自显之辈。但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开脉丹便是解决修行资质的方法之一。

借用丹药力量,显化人体道脉。亦可发天地生机,滋养肉身。气血反馈,从而孕育道元,踏上修行之路。

说起来,相较于左光烈那些被爆炸毁掉的器具,开脉丹应该不能算珍贵。

但对于这个身陷穷途的乞丐来说,这便是打开人体宝藏的唯一钥匙。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现在,乞丐抓住了他的希望之匙。

他是如此小心,如此虔诚。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玉瓶,用哆哆嗦嗦的嘴唇对准瓶口,仰头倒下!

旁边是缄默的破观,远处是群丐的尸体,身侧是碎裂的骨肉。

此刻夕阳残照,天边云散。尸横于野,而病丐吞丹。

开脉丹滚落舌尖,化作一道暖流顺喉而下,又散入四肢百骸中。

乞丐微闭双眸,这一刻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流转。

寒暑用功,春秋练剑。

追击大盗、血战悍匪。

到最后他单人独剑从盗匪群聚的西山走下来,身成血人。

这才换得了一颗开脉丹。

他用了多少年来接近超凡的世界?

他奋尽全力,他无时不刻的挣扎求进,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早亡,后来病逝的父亲几乎耗尽家里最后一点余财。

他孤身一人,自己是自己的支撑。

从千里拔一的竞争中考进道院,在竞争激烈的外院中独占鳌头,才终于第一次抓住了超凡的钥匙。

但那枚开脉丹,被他最信任的人夺走。

下毒,围杀。

他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为了避开搜寻,混入乞丐堆中。

本想等待时机,但身体已无法坚持。

他越来越虚弱,终于只能无望地躺在稻草堆上,静候死亡。

他拖着病体挣扎着出来搜寻战场,只是因着一颗绝不肯放弃的心,但没想到,竟能捡到一颗开脉丹!

强如左光烈这等存在,身上为何会带着一颗开脉丹,这原因已经随着他的传奇落幕,再也无人知晓。

但乞丐的故事,却因此续了新篇。

命运难测,莫过于此。

乞丐回转心神,感受着身体里难以名状的变化。

他感觉到从身体各个角落散发的温暖力量,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游”过身体,最终向脊柱汇聚。

这个过程缓慢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力量自尾椎而起,顺着脊线向上、向上。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条蚯蚓,在河道中逆流而上。

这个过程很艰难,“小蚯蚓”不断消散变得更小,但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的温暖力量不断依托着它……“小蚯蚓”终于游过这漫长的旅途,贯通脊线,直冲天灵!

奇迹发生了。

他仿佛在身体里看到光。

从四肢百骸、肉身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温暖的感觉。

他不再察觉冷,不再觉得虚弱,不再感受痛苦。

道脉既现,生机滋养,百毒难侵。

乞丐睁开双眼,眸光炯炯有神。

他感觉到身上充满了力量,他终于再一次把控了命运!

他的道脉已经显现,尽管道脉真灵只是一条最低等的小小土蚯,但也意味着他可以正式踏入超凡之途!

飞天遁地,出入青冥,再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朝一日,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这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

乞丐站起来,注视着脚下的这堆碎肉。

生凝望死,开场连接落幕。

他在破观外埋葬了左光烈和那些乞丐。饶是他道脉初显精力充沛,也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忙完。

这是一件或许无用的小事,却是他践行的道理。

那群乞丐虽然在危险来临时选择放弃他,但在他之前垂死的日子里,也没有将他弃于荒野。虽然不能为他延医问药,但也至少给了他几口水喝。

就凭这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该叫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仍旧无依。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在广袤无垠又厚重慈悲的大地怀抱里,死去的魂灵才能够安息。

最后乞丐站在左光烈的坟前。

“葬你者并非无名之辈,庄国清河郡枫林城……”月光下乞丐站在小坟前,身上脏腻,手上污泥,却挺直脊背无比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姜望。”

虎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你也不是死在无名之地,这里名为还真观。虽然残匾已字迹难辨,也名不见经传,但必将因你而为世人知!”

说完这些话,姜望弯下腰,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愿你在天有灵,能得安息。”

这一躬,不仅是因为左光烈留下的开脉丹,更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恻隐、坦荡和勇武。

左光烈这等人物,值得任何的尊重。

今夜恰是满月,皎洁月光照于新坟。

冥冥中仿佛有一缕微风拂动。

姜望看到,从左光烈的坟墓里飘出点点银光,在月光中缓缓升起,汇聚成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弯月。它漂浮在新坟上空,在姜望触手可及的地方。显得如此神秘,又如此高贵。

“这是……”

姜望福至心灵。

他伸出手,抓住了这枚银色弯月。

眼前瞬间一黑。

在几乎茫茫无尽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蕴含天地至理、大道奥妙,闻之便令人心清神明。

“恭迎洞真墟福地之主!”

在下一个刹那,一点亮光出现,无数光点出现。

无数的光遮蔽了视野,待姜望再次恢复视觉时,他看到,在眼前茫茫的黑暗里,涌动着一条璀璨星河!

而在星河之前,悬立着一个少年男子的虚影。

此人双眸清亮,鼻高且直,表情温和得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唯有微抿的唇才显出一丝倔强来。身上除了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道袍外,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姜望愣住了。

因为这个少年,正是他自己。虽然衣着不同,也比他本人现状干净清爽得多,但他怎会认错自己?

而他正以某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角度,在非视觉的意义上,“看着”他自己。

“道元反馈不足,演道台十九层封印。”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于浩瀚星空中响起。

“演道台十八层封印。”

……

“演道台二层封印。”

这句话每出现一次,眼前的星河就黯淡一分。

姜望试图理解所观察到的这一切,接着又听到:

“三品论剑台封印。”

“四品论剑台封印。”

如之前般一直延续到“八品论剑台封印。”才停下。

这其中的意义姜望并不明白,但想来与他的实力低微有关系。所谓的“洞真墟福地之主”,应当是左光烈而非是他。

与此同时,他观察到视线范围内还漂浮着一行他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文字完全不同于他所学习的庄国文字,于他而言极为陌生,可他却清楚的感知到这些文字的意义。

“功:1850点。”

姜望正琢磨间,他所“看到”的那个自己,忽然向前一步,与他合二为一。

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省略,姜望活动了一下手脚,无不如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他终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实体。

而就在下一刻,那浩瀚虚空中的星辰忽然翻腾,一整条璀璨星河,都向他涌来!

他被淹没在星河中。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当姜望回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仙气氤氲的空间中,脑海里同时出现许多讯息。

这里是太虚幻境的世界,他所处的洞真墟福地,正在这个世界的包裹中。

他抓住的那枚银色弯月名为虚钥,是进入这里的钥匙。它借助太阴星力将宿主的灵识拉入太虚幻境。

在这里一切拟真,除了不会对宿主现实肉身造成损害外,一切与真实情况无异。

演道台是推演功法道术之地,推演所需的消耗,便是“功”。

论剑台则专用于穿梭太虚幻境,与其他修者切磋较技。

“功”的产生,多从战斗中来,同阶战斗,胜则加功,败则扣功。越阶挑战有相应加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它的方式。比如,相对应的洞天福地就定期会有“功”产出。

七十二福地中,排名最低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一百。而下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十。上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一百。

左光烈占据的洞真墟福地排名二十三,每月可产出1850功。

也就是说,姜望每个月都有1850功的进账,可用于推演功法道术。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效用,也不知这么些功能推演出什么。但仅仅是“功法”这个词本身,便足以令他心动不已!

事实上姜望已经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这灿烂星河的世界,似乎潜藏着巨大的秘密。

仅仅是它展现的演道台与论剑台,就展开了一个浩瀚激荡的世界。于福地演道,于星河论剑,何其雄阔!

而在今天之前,姜望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心绪一时激荡难平,直到他把目光投到一个日晷虚影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

福地主人,将在十五天后,接受福地二十四青玉坛之主的挑战。

失败将降级。

五个字玄黑如墨,字字似千钧。

第三章 此恨难偿!

还真观外,新坟前,姜望睁开眼睛。

那枚小小银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银月印记烙于其上,而后消失不见。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没有任何的威能,只是会在姜望念动时重新出现,勾连太阴星,将他的灵识带入那个玄妙莫测的太虚幻境中。

没有在太虚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处的郊野,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说强大修者于此交战的余波散去后,枫林城那边是否会有修者赶过来查探。对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紧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时间的话,三日之后,就是枫林道院内院选生的时间。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他就再难以找到机会——复仇的机会。

因为内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庄国承认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轻辱,更遑论杀伤!

最后回望了这个强撑病体盘桓多日的残破道观一眼,姜望便踏着月光,大步远去。

破观门前杂草丛生,有一阵风吹过,使月光得以洒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旧匾。其上字迹模糊,但“还真”二字,隐约可以勾勒出来。

月照破观新坟,风穿树叶沙沙。

仿佛谁的一声叹息,好似忧伤,又似释然。

枫林城其实也不算小,对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来说,甚至这就是世界全部。

除开代表庄国意志的城主之外,张、方、王三姓,就是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楼的后门被推开。在一个丰腴姐儿的娇笑声中,穿一领双侧开衩长衫的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满身的酒气倒愈衬得志得意满。

他叫方得财。

这个“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爷爷辈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赐这个姓。也正是给方家人倚为心腹,他手头才能这样宽裕,每月都能进一次倚翠楼这样的销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儿,他才哈哈大笑着离去。

那身段丰腴的姐儿羞恼地瞧着他,嘴里不依不饶的嗲了几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远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将小门重重带上。

她也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一个褴褛衣衫的男人,已经贴近了方得财身后。

方得财有些武艺在身,感受到不对的时候,他骤然提拳回身,但对方只随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紧接着他的喉咙就给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相较于脸上迅速肿起的疼痛,逐渐艰难的呼吸,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一张脸。

温和的、宁定的,姜望的脸。

“姜……姜……”方得财用被扼住的咽喉这样惊恐而挣扎的嘶着。

“是谁指使的你,方家,还是方鹏举?这件事还有谁参与?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联系上的西山残匪?”

姜望慢吞吞地问完这些,掐在方得财窒息过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现在,慢慢跟我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我们时间很多。”

晚风轻轻地推着云走,稍稍掩了掩月光,这条巷子里的小声对话,轻细得如同恶鬼私语。

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风,未死之人、已回城。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望站在了枫林城道院门口。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最强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来源于道门,遍布全国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证。

道院不仅仅是庄国年轻人首选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级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进修的履历才能服众。

也因而就整个枫林城而言,最贵要的地方或许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门,而是枫林城道院。

庄国传承的道门属于玉京山这一系,最重仪轨。因而整个道院亦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仅仅蹲在大门两侧的那一对玉狮子,就极富威严与贵气。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旧,细闻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他只是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把乱发随意束到脑后。

他站在道院洞开的大门前,整个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门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师兄!?”

姜望点头示意,“吴师弟好。”

作为枫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门弟子,他参与过的道院任务数不胜数,只要是入门一年以上的外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吴师弟转身跑进道院,激动得大喊:“姜望师兄回来啦!姜望师兄回来啦!”

不多时间,就有诸多外门弟子蜂拥而至,将道院大门挤得满满当当,师兄师弟七嘴八舌的叫个不停。可见姜望平日在外门弟子中的人望。

数十个外门弟子中,有几个人格外惹眼。就连在拥挤中,人群也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出路来。

“姓姜的王八犊子!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为你死啦!”

那个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动的时候身上的肌肉块仿佛随时要炸开练功服。他的面容也与众不同,满脸的络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脸要比周围的外门弟子大上两三轮,说是哪里来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发育太过着急,人称英年早胡。

他像一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熊,一把环抱住姜望,混不顾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嘴里一个劲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来就好!”

说着回来就好,眼睛却泛着泪光,嘴唇却在颤抖的,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瞧来便是个沉稳有静气的人。此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姜望。

唯独一个俊秀的少年,凑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着他的破衣烂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叫赵汝成。他的容貌最为出色,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显轻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隐隐的泪光来。

这几个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与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

在外门的许多试炼任务中,他们同心协力,度过无数困难危险,早已结下深重情谊。

但姜望的目光却越过他们,只投向了人群中那个双眸似乎泛红的俊朗少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隐隐是人群的中心。

“鹏举,五十七天了。”姜望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鹏举,难道就不想二哥吗?”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摇动,哇哇乱叫。

凌河与赵汝成,却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个非常具体而敏感的时间,距离姜望失踪,刚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贵锦服的方鹏举笑着上前:“回来就好,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啊。”姜望同样笑了起来,“见不到尸体,你怎么会不担心?”

方鹏举脸色一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我心急如焚!派人到处找你!”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袭击你的是西山匪贼余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你竟然怀疑我吗?”方鹏举面色涨红,显得惊怒不已,“我们枫林五侠亲如兄弟!你是不是误听了什么谣言?”

凌河、杜野虎、姜望、方鹏举、赵汝成,这五人都是枫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为意气相投,常结伴扫寇,同进同出,被称为枫林五侠。

感受到瞬间凝重起来的气氛,前来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开始有些不安。

“难道是方鹏举害了姜望?”

“别胡说,方鹏举向来仗义,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我看不像……姜师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人群窃窃私语。

“都是自家兄弟,你别乱说话!”杜野虎盯着姜望,脸色很是焦躁。他的直觉很不好,但却又没什么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声劝道:“老三,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就是内院选生了,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对待。西山那伙残匪已经被我们联手剿杀,此中若还有什么隐情,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们兄弟一定帮你,哪怕是闹到郡道院、国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鹏举是咱们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大哥。”姜望打断了他,“我什么时候口不择言过?对于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视不比你少。所以今天我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方鹏举!”姜望转头看向那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开这口箱子之后,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还放着一口大箱子。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方鹏举永远不会伤害朋友!”方鹏举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说道:“我便亲自看看,是什么污证,能让三哥怀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从腰侧拔出长剑,一剑挑开箱盖!

箱子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露出来,嘴里塞了破布,见到方鹏举后表情焦急无比,拼命呜呜个不停。

杜野虎与凌河也都沉默了,他们都认出来,这是方鹏举亲近的家仆方得财。

“那天你这家奴送来帖子,说你约我去望月楼饮酒。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到,他劝我先饮几杯,试试你特意送来的美酒。那酒中的毒……是两隔阴阳散。

毒性刚发作,就有山匪破门袭来……我亲手剿了西山贼匪,没想到竟在这枫林城中,险些被一群余孽杀死!”

姜望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我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财。”

方鹏举只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长剑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山匪,伪造书信,害我三哥!”

这一剑既快且准,鲜血溅射。方得财猛地抽搐起来,喉中呜咽几声,终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方鹏举!”在场没人是傻子,杜野虎虽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这会虎目圆睁,怒气上涌。

“二哥。”方鹏举垂着滴血的长剑,满脸羞愧,“我……一时怒火攻心,只想着杀了这个畜生为三哥出气!”

“没关系。”姜望看着方鹏举表演完,才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密密的字迹,“这里有方得财的供词和画押,鹏举要看看么?”

“咣当!”

方鹏举随手将长剑弃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大概写了什么,只能说西山贼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价钱,令得财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来为人坦荡,何曾有过小人之举?无论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将悬赏万钱,势必肃清方圆百里之匪贼,以洗三哥心头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声道:“是啊姜师兄,你们枫林五侠个个好汉,乃是我枫林城道院外院的骄傲,千万不要受小人挑拨啊!”

“我曾经老母病重,是方师兄慷慨解囊。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还有对着方得财尸体吐痰的,“此等恶仆死不足惜,竟还污方师兄的名声,坏枫林五侠的兄弟之情。若还活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同门不必多言!”方鹏举一挥手阻住众人议论,膝行几步诚恳看着姜望:“三哥失踪后,我带人四处搜寻,几次泣不成声!我对三哥的情义人尽皆知,天地可鉴!可纵然我问心无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财,三哥又信任我,又怎会有这畜生可趁之机?一切罪责在我,我愿一力承当!”

“我愿付尽私库财物,以偿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弥错信之谬;我愿只身荡寇,誓灭西山余孽,余孽不绝,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三哥险些身死,此恨难偿!只是咱们兄弟一场,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方鹏举最后几乎声泪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难消,那便拿起这柄长剑,一剑杀了我!鹏举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掷地的染血长剑上。

“方师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错,大丈夫怎可轻易言死?”

此情此景,观者无不动容,纷纷出声劝阻。

就连凌河也在沉默一阵后再次开口:“老三老四,这件事……”

姜望一挥破袖,直脊而出,“鹏举,我曾为你身负数创,你也曾为我挺身而出。咱们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过。”

无论凌河、杜野虎还是赵汝成,全都双眸微红。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血与泪,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过的欢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三哥……”方鹏举低下头,一时间更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我不该错信恶仆,险些酿成大错啊!”

“但既然鹏举你这么说了……”只听见姜望缓缓说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四章 请决死

姜望话音方落,毫不犹豫拔剑便斩。

“什、什么!?”

寒光乍现,方鹏举连滚带爬避开这一剑,惊怒之极,也狼狈之极。

除此之外,在场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幕会是兄弟和解,情义深重,甚至传为一时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有众人瞩目,兄弟之情裹挟,姜望竟还真的会出剑!

“鹏举。”姜望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但那笑容却格外冰冷,“说好的引颈待戮,你怎么躲了?”

方鹏举俊脸阵青阵白,索性从地上站起来,咬牙与他对视:“三哥,你果真不顾一点兄弟之情吗?”

“无耻的混账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杜野虎已经怒不可遏,“老子瞎了眼才跟你做兄弟!”

他说着,提步便要冲过来,但被姜望伸手拦住。

“二哥,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方鹏举怒目而视,“杜野虎!这有你什么事!?”

“方鹏举,你太令我失望了!”向来宽厚的凌河也按不住怒色,他踏前一步,拔出腰侧配剑,将一角衣袍割下,重重扔在地上,“自今而后,你我割袍断义!”

“大哥!”方鹏举惨笑一声,“二哥为人冲动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能理解我吗?为证清白我甘愿一死,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我是他们唯一的香火,死都放不下的希望!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死在这里?姜望妄信奸人,不听解释,一心置我于死地!他心中可有兄弟之情义在?”

“四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四哥,”枫林五侠中年龄最小的赵汝成终于出声,他面容稍有稚色但已极为俊美,此刻说话,竟如金玉,落地有声:“方得财姓方!世代服侍你方家!一群败匪能拿出什么条件收买他?你是在侮辱你方家的财势,还是在侮辱我们大家的智慧?西山一群败家之犬,又是怎么混进的枫林城并且还能在望月楼堂然设下陷阱?最后,既然你没有以死明志的决心,方才这一番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我赵汝成耻与你为伍!”

五人中凌河与姜望家贫,杜野虎家境不好不坏,而方鹏举和赵汝成都是富贵公子。方家自不必说,赵家虽然近十年才迁来枫林城,但家底深不可测。

“小五,你向来与老三交好,平日偏向他也就罢了,可我难道就不是你四哥?你毫无证据,只凭推断就说这些诛心之语,难道就良心能安吗?”

方鹏举痛心疾首,显得煎熬受伤已极。

“鹏举你仍然辩才无碍。”姜望止住赵汝成等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我即使重伤逃遁,也没有暗中联系大哥二哥小五,而是选择直到今天才来找你?”

他眼皮微垂:“因为我从来就不愿意让他们做什么选择,不想让他们猜疑,不想让他们为难!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就你和我自己来解决。我若死了,那便死了。既然我还活着,那么该还的,你得还给我。”

方鹏举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被迫害的臆想?我并不欠你什么,你又叫我怎么还?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但姜望已不再与他对话,而是转身对着道院中那尊高大的道尊雕像遥遥拜倒:“弟子姜望,遭奸人方鹏举所害,险些身故。此仇无可解,此恨无可消。请与之决死!”

场下哗然。

道证死斗!!!

同门相杀是罪,但若真有生死大恨、血仇难消,道门也不忌讳决斗这种事。

而在诸多种决斗中,请道尊见证的决斗也是最无可挽回的一种。

道门普遍认为,道尊髙卧九天,洞察宇宙。诵念其名,即为所知。拜服其形,即为所感。所有誓言一旦涉及道尊,则便无可挽回。

道证死斗,不死不休。

姜望话音刚落,便有一黑袍中年道士出现在道尊雕像前。

他面容沉毅,留有短须。黑色道袍右胸绣有一条小小青龙,望之竟栩栩如生。这是只有中三品强者才能穿的腾龙道袍。

世俗修者,境界大致分为九品。各流派或者名称不同,也有不同的超凡体现,但大致品阶都能从九品制上对应。九至七品为初阶,六至四品为中阶,三至一品为高阶。有趣的是,这同时也对应了各国的官品。

当然,如庄国这样的小国,即使是一品丞相,也未必真有一品的实力了。

这黑袍短须道人甫一现身,在场所有弟子全都躬身行礼,“院长!”

整个枫林城也没有几个能穿腾龙黑袍的道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枫林道院的院长董阿。相传他曾在庄国国都新安城修行过,因为方正秉公的性格,得罪权贵,才被外放到清河郡枫林城来。

凌河面带哀色,但却不发一言。他深知姜望的剑术,可以说在正式开始修行道术之前,外院中无人是其对手,方鹏举也不例外。

但姜望既然提出道证决斗,表示冤屈无解。此时院长亲至,方鹏举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只能束手等枫林道院介入调查姜望被暗算之事。

然而方鹏举哪里经得起道院调查?

因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选择。

在无数或猜疑或讥嘲或气愤的目光中,方鹏举面上仍不见慌乱,“三哥,你我真要拔剑面对彼此?”

姜望淡淡道:“让我们走到如今之境地的,是你,不是我。”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已经为这份信任付出过一次生命,现在,多说无益,我印象中的方鹏举,不是不敢应战的懦夫。”

方鹏举不为所动,“你就那么自信能够杀了我?”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不妨一试。”

方鹏举注视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可惜你杀不了我,我们的决斗无法成立。因为就在前日,我已道脉初显,可以说已经是内院弟子!你我层次不同,如何决斗?”

他说着站直身躯,全力激发道脉,在场的人都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气势自他脊柱大龙升起,令他精神蓬勃而起。这说明他已显现道脉,肉身可以反馈道脉诞生道元,正式拥有超凡力量。

道院对决斗早有相应规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不同层级间的决斗邀请,任何人都可以无条件拒绝。这是为了保护低品修者,使其避免高品修者借此欺辱。但在此时,变成了方鹏举逃避决斗的理由。

他虽然显现了道脉,但时日未久,更没有开始修习道术,因此力量并没有本质的提升,故而仍没有与姜望交战的把握。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方鹏举,情绪复杂。

而后缓缓说道:“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单剑闯入西山,浴血奋战,方才击破贼巢。此战,我身中十三创,有两处致命伤。”

“为了开脉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准备等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再用此丹。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天就会吞服丹药,除了你,除了我们这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你们隐瞒。”

“从五岁那年我接触了修行的世界开始,我就在追逐这颗开脉丹。我没有天生道脉外显,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药。它是我的修行路,是我的希望,是我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我每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以任何方式放纵自己。整个枫林道院,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外门弟子比我更努力。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说着,也死死地盯着方鹏举,“和着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这样的开脉丹,好用么?”

场内一时寂静。

凌河嘴唇抿紧,赵汝成咬牙不语,甚至于杜野虎这样的汉子竟已经泪珠滚滚。

是啊,他们谁不知道姜望的痴、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鹏举,竟然狠得下这种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方鹏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我伯父上旬带商队经行云国,恰巧从一位手头拮据的修者那里买回了一颗开脉丹,我因此得以道脉外显,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身低贫,为求奋进不择手段!我方家家财万贯,难道就买不起一颗开脉丹吗?”

赵汝成已是恨极,说话不再收敛词锋:“是啊,方家的确家财万贯。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脉独苗,分配给你的家族资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能拥有开脉丹,却又这么巧,在我三哥遇袭之后就有了呢?”

“那还真是巧合。我只能说,太巧了!”方鹏举眸现寒光,“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再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有下次,成为内院弟子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赵汝成怒极。

杜野虎更是咬碎钢牙,要不是院长在场,他恨不得一拳捣烂方鹏举那张俊脸。

唯独姜望依然平静,“方鹏举,我告诉过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我教过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教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证决斗不能够成立,那么董院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同样激发道脉,脊柱大龙中的那条蚯蚓激烈游动起来,整个人像剑一样锐利,像剑一样挺直!

“那是因为,我也已经显现道脉,正式拥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们层次相同,你又不敢让院长调查。因而,决斗成立!”

方鹏举大惊失色的同时,院长董阿已经挥开大袖。

就在道院门口,就在姜望方鹏举两人脚下,忽然一颗树苗破土而出,在几息内就疯狂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巨大木桩,将两人托起,而将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木桩顶部似被利器削过一般平整,十步见方。远远看去,便是一个木质圆形高台。只是在“高台”四周,有枝丫摇曳。

方鹏举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转身逃跑,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枝丫便会化成噬人恶兽。

而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董阿随手一招,一根枝条扭动着将方鹏举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卷起,甩上高台。

方鹏举伸手接住。

在永远无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强者,内府道士董阿漠声宣布:“道证死斗,开始!”

第五章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信任,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中阶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我如果把宽容给了恨与嫉妒,那要用什么回报爱和温暖?”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我曾经遭遇过一次,但还是选择了相信,然后你又带给我一次。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般在心里淌过,那样平静舒缓,却无法抚平那深深的沟壑。

是否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背叛?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第六章 信任不是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宿舍,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有些为难的脸色,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其实我不恨他。只恨我自己傻,太容易就付出信任。恨我错信罢了。”

尽管姜望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我们的老大哥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说道: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老大哥,这就是凌河啊。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老大。人已经死了,恩怨两消。”姜望耸了耸肩,“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你小子!”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第七章 旧事如忆

赵汝成家境优越,在道院附近买了一套宅子自住,有十来个仆从伺候起居,不常在宿舍。杜野虎则一旦沾酒就不是一时半刻功夫能打发的。

因而姜望回到宿舍后,才恍觉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宿舍里,竟只剩他自己。

关上门后,他下意识地看了宿舍靠左最里的那张床铺一眼。

床铺上是叠得异常齐整的洁净被褥,材质与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并无差异。此刻床铺上并没有人,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方鹏举的床铺。他家境富裕,但从不扭捏琐碎,与众人同饮共食,从无挑剔。

方鹏举对面的床铺是空的,上面堆了许多行李。

两侧床铺便以此为终分别排开,一侧三张。

左侧紧靠着方鹏举床铺的第二张床铺,是宿舍里最乱的一张。被褥随意堆作一团,散落的衣物只是点缀,若是细嗅,还能闻到酒香。如果低头往床底看,就能看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酒坛。相较于床铺主人所居住的环境,这些酒坛显然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左侧第一张床铺正在门边,因此这是凌河的床——他总是负责给大家开门关门。被褥上还有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但是浆洗得非常干净。

右手边第一张床铺是姜望的,他的被褥与凌河在伯仲之间。尽管很久没有回来了,床铺还是很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或许是凌河,或许是赵汝成……也说不定是方鹏举,

挨着姜望的右侧第二张床铺属于赵汝成,他的床铺在整个宿舍里独树一帜,被褥被单全是云想斋的高级货色,小小的宿舍床铺上,还搭有绣有金线的帐子。与对面的杜野虎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赵汝成很难相处,但事实上只是他的生活标准太高。即使只是偶尔来宿舍住,也要尽可能的华丽舒适。他甚至曾豪掷千金要把整间宿舍改造成天字号顶级客房——如果不是姜望揍了他一顿的话。

从十四岁考进道院外门一直到如今,姜望在这间宿舍里已经度过了三年的时光。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令他异常熟悉。

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便脱下鞋袜,解下外衫,径自躺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他很累,很疲惫,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觉。

一醒浮于事,一梦待天高。

整座枫林城四四方方,规划齐整。城主府正在中心,辐射四方。东城是道院的地盘,豪门贵室在城西。南城住的多是平民,而商人富贾基本聚集在城北。

见到姜望安然走出院长静室,凌河才独自抱着方鹏举的尸体离开道院。

方鹏举活着的时候一呼百应,朋友众多,死的时候人人厌弃。

他行事卑鄙歹毒,理当被人厌弃。

凌河不为他感到委屈,只是,仍有些心痛。

他用他的外衫裹着方鹏举的身体,外衫很旧但洗得很干净。

对他的脚程来说,从城东走到城西并不算远,去方家大宅的路也很熟悉。但凌河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他舍不得。

他年龄最大,他应该照顾好四个义弟,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还记得在绿柳河畔五人结义的那一幕,记得兄弟五人每一个的灿烂笑容。

绿柳河是清河的支流,绕着牛头山而过,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映照年轻的脸,和年轻的心。那一年他们仗剑走马,那一年他们举杯共话,数不清的时候切磋武艺,无数个夜晚秉烛相谈。

他们约定好一起升入内院,一起御剑青冥,一起超凡入圣。那些记忆,那些……约定。

凌河从未想过,那样意气相投、情深义重的五个人,竟会有兄弟反目,生死相向的一天。

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

他想不明白,但他抱着方鹏举冰冷的尸体,终于走到了方府门前。

“干什么的?”门房拦住他问道。

方宅的府邸很高,高高在上的高。

“哦。”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微微低头表示问好,“方鹏举过世了,我送他的尸首回来,给贵府安葬。”

若是无人收殓,尸体就会被官府拉到乱葬岗统一处理。那是左道妖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死后也很难安宁。

但这话凌河以为不必说,他不是个喜欢表功的人,也不以为这是什么功劳。

门房脸色一变,砰地关紧了大门。声音从门后传来:“你带走吧!老爷说不许他进门!”

“小哥。”凌河诚恳说道:“烦请再跟你家主人通禀一声,鹏举再怎么说,也是方家血脉。他们或者只是一时气话,不会不管的。”

门房似是迟疑了一下,“我再去问问……你别趁机闯进来啊!”

“小哥请放心。”

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定定站在方府门前,听着那脚步匆匆地远了。

他低头对着方鹏举早已冰冷的脸说:“鹏举,你看你做的什么混账事情?死了都不会再有人记你的好了,神憎鬼厌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房的声音才再次在门后响起。

“老爷说。”他酝酿了一下,复述方宅主人的语气道:“死都死了,还抬回来做什么?”

凌河愣了一下,才讷讷道:“方家是体面的人家,应该给鹏举一个体面。”

“老爷说了,方鹏举的死因他老人家已经清楚。这种不仁不义的人,不是方家的种!”

“可他,就是方家的种啊。”凌河说。

“你走吧!”门房从门缝里扔出一把刀币,“再纠缠我们就报官了!”

那些刀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很是吸引人的眼球。若是用于简单安葬一具尸体,便也绰绰有余了。多的钱,便是小费。

这就是方家的态度。

凌河沉默了。

他不再试图说些什么。

他很穷,从小就穷。他很缺钱,他唯一完好的外衫裹在方鹏举的尸体上,他的中衣打了很多补丁。他站在富丽堂皇的方府门前,像一个吃了闭门羹的穷亲戚。

他抱着方鹏举的尸体,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些刀币一眼。

这就是凌河的态度。

第八章 摇断头

自浴血逃出望月楼,姜望就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觉,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绵长。

他做了很多梦,他梦到他在论剑台上大杀四方,梦到他修行一日千里,乘风破云,他梦到长空万里,五道流光快捷绝伦,五道……

他醒了。

他沉默地坐起,靠在床头,分不清那突来的是心悸感还是哀伤。

他摇摇头,将心神收敛。

此时窗外天色已入夜,而宿舍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姜望皱起眉头。

杜野虎喝酒喝个几天几夜都很正常,但凌河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可能夜不归宿。

枫林道院外门宿舍是几排连着的平房,他披衣出门,对面宿舍房门紧闭,隔壁左右都很安静,过道里莫名的有些阴冷。

姜望随便叫住一个走过的身影,“这位师弟,见到凌河师兄了吗?”

“凌河?没见过。”那人用极为呆板的声音回道。

一边回话,一边摇了摇头。

砰!

他的头竟然就这样断掉,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

他摇断了头!

看着那个刚刚还在说话的无头身体,姜望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起,直冲天灵。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下意识便倒退一步,准备先撤回宿舍,至少取出兵器。

可是宿舍门忽然关紧,推不开!仿佛在房间里正有一个人抵住房门,不让他进去。

而此时那个无头的身体转了过来,张开双手迈开大步,向他跑来!那颗掉在地上的头颅更是在滚了几滚后蓦地弹射而起,更先身体一步撞向姜望!它长发披散,面目扭曲狰狞,鼻子塌陷着,两只眼珠子高高鼓起。

午夜之恶鬼,夺命之凶魂。

“装神弄鬼!”姜望暴喝一声,希望能够惊动其他宿舍里外门弟子,同时纵身暴退。

这里是枫林道院,有五品修为的董阿坐镇。一察异动,必然镇杀!无论什么诡异邪物,也都必然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若能直接逃走,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那颗头颅的弹射速度太快,姜望根本来不及逃开。

所以他退了几步,忽然腾空而起,将道脉里仅有的两颗道元之一灌入右腿,而后拧身一脚,空中反抽!

道元催动爆发之下,他这一腿拥有远胜过往的巨力。

神鬼妖魔的形象从来不止是传说,姜望虽未完全超凡,但早已见识过超凡的世界。他杀过人,见过血,早已砺出胆色。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颗球,那不是脑袋,那只是一颗球!

砰!

靴面与头颅决然相撞,头颅已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爆射而回,撞到那具前奔的无头身体上,将它撞了一个趔趄。

蹴鞠射门!

与此同时,姜望也感觉到脚背一阵剧痛,原来是在抽击的同时被那颗脑袋张开血口生生咬破鞋面撕下一条肉去了!

伤口隐约泛青。

姜望心知不妙,恐怕是尸毒之类的作用。

但他以攻阻敌的目标已经达成,当下更不犹豫,转身就跑。

几步奔至过道尽头,却被一层透明的元气隔膜所阻。

那股力量并不强大,却十分坚韧,牢牢阻住前路。这是围杀之局!

姜望心念急转,道脉里最后一颗道元决然爆开,凝聚于右肩上。

他疯狂发力,合肩一撞!

“给我开!!!”

姜望只觉身体一轻,已经脱出了这两排宿舍间隔的过道。

然后他听到了风声、虫鸣,归来外门弟子们的说话声……夜晚的声音。

那个静谧的环境被打破了。

“姜望师兄,你在做什么?”

“师兄你怎么受伤了?”

有看到姜望的外门弟子过来招呼。

姜望听到熟悉同门的问候,明白自己已经脱险。他返身冲回那条过道,那里果然已空空如也。

那具无头的身体和那颗头颅,也已经消失不见。

而两边宿舍有人推开门不解道:“怎么回事,刚刚门怎么打不开?”

更有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死……死人了!”

姜望率先冲进传来叫声的宿舍,这才发现了失踪的断头尸体。他和他的头颅,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面目依然狰狞。

在墙角战栗不已的,应该就是他惊慌失措的舍友。

对手展现出来的手段,至少有偏于左道的驭尸术,和正统的水行道术。或者说,对手不止一人。

姜望心念急转,果断出声:“有妖人夜闯外门行凶,习有道术,已经超凡!实力应当在九品范围。诸师弟务必照看好自己,以五人一组行动,相互呼应!现在开始,封锁宿舍区域,不许任何人出入。我立刻去请示内院师兄!”

惶惶不安的外门弟子们顿时有了主心骨,依言为之。

姜望即刻转身,径往内院方向奔去。

整个城东都是枫林道院和道院的附属产业,但较真来说,只有东城区正中那一圈以高墙围起来的院落,才算是真正的枫林道院。如姜望这样的外门弟子,都散住在道院四周。

相较于外院门前的高大牌楼,富贵玉狮,内院的门倒是小得多,堪堪只能容四人并行的样子。只是仅从那在夜色里隐放光晕的、雕龙游凤的匾额,就可窥出精巧心思来。

内院门前有一小亭,亭前唯有流云灯笼两挂,亭中唯有冰草蒲团一只。一个清俊的麻衣道士便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修行。这便是今日值守的内院弟子黎剑秋了。

姜望奔行至此,匆匆一拜,“黎师兄,有左道妖人在外院行凶,已有一名师弟遇害了!请您去主持大局!”

对于外门弟子来说,每一个踏上修行途的内院弟子都是明星一般的人物,在道院里这么久,姜望自然对他们都不陌生。而对于黎剑秋来说,悍然发起道证决斗,引出院长亲自公证的姜望,自然也非无名之辈,况且作为值守他责无旁贷。

因此他只听了一句,便按剑起身。

“不必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叫黎剑秋立刻又收剑躬身为礼。

院长董阿出现在内院门口,表情冷硬,甚至已经可以说是难看:“这事我亲自处理。”

“尸气。”他看向姜望脚背给飞头撕咬出的伤口,伸出食指,不见其他动作,一根碧色尖刺便已凝成。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脚面那处伤口此时已经化脓,开始流黑血,不由心中生怖。

“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这门道术很实用,可以用到中阶。”

董阿一边随口解说,一边食指微点。

超阶道术之外,一般道术分为四等十二品。浩瀚无边的道术海洋,穷尽一生也无法探索完全。每个踏上超凡之路的道门修者,一定要清楚自己最适合什么样的道术,并在不断的战斗摸索中,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那根尖刺投入姜望脚面伤口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几息工夫,碧刺就已经变得通体漆黑,而那处伤口已经不再见青黑之色,而是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姜望赶紧扯下衣角,将伤口包扎。

黎剑秋不做声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这时董阿才问道:“发生什么事?”

姜望以最简短的语言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便不再发表意见。他相信,也只能相信,枫林城道院的院长,会就他在道院被刺杀之事,给他一个公道。

董阿的嘴角微微翘起,因为他严肃的表情,使得这个微笑格外森寒。

“旁门左道,敢来枫林城道院作妖,这是不把道院放在眼里,不把我董阿放在眼里啊!”

他道袍一展,五指张开,俯身按向大地!

“碧玉笼!”

以他的五指为中心,属于木道的无形力量向四面八方延展。

整座道院所有的大门,轰然关上!并且蔓出枝丫,疯狂暴涨。

院墙上的爬山虎如长蛇弹射而起,在半空中彼此交织。

整座道院里的一切木制品,都发生异变。

木椅生枝,木窗张爪,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整座枫林道院在瞬息之间,就在夜幕下变成了一座碧色的囚笼!

第九章 态度!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从姜望直奔内院,再到董阿悍然出手,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就在藤蛇于半空彻底合围之前,一个苍白身影窥得间隙,以极快速度腾空而起,眼看便要逃出生天。

咻!咻!咻!

数不清的木刺暴射而出,一瞬间将他穿身而过!

他的身躯在空中一顿一顿,直到那些暴烈的木刺停下,才颓然从空中坠落。从头颅到小腿,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整座道院缄默无声,无论外门弟子还是内院弟子,全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

姜望看得眼皮一跳,“那个诡异的左道妖人,就这么死了?”

董阿却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剩下的那个,还躲着?”

“可笑!”他闲庭胜步,一步一步往空中走去,“碧玉笼里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一切都生机勃勃,唯有你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探出右手,轻轻一握!

一扇房门长出大手,将附近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人一把抓住。木手五指拉开,瞬间游遍全身,将它牢牢锁死。

与此同时,木臂迅速伸长,一直将此人举到空中的董阿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竟敢在道院行凶?”董阿背对星空,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

风也仿佛静了,安静地等待着此人的回答。

面容普通的刺客忽然咧嘴一笑,整个头颅骤然爆开!

董阿拳头一紧,一层水膜将那些红白之物瞬间包裹,形成一只满胀的水球。

他又看了先前那具尸体一眼,一颗种子破土而出,飞速生长,花苞开放,变成一张大嘴,将尸体一口包住,董阿顺手将水球也丢了进去。那花的大嘴合拢,又收缩回土里。

两具尸体就这样被处理干净,董阿脸上的怒意却愈发明显。

“我庄国的修行种子,竟在道院里被害!左道妖人大胆如此!此事必要彻查到底!城主府必须给本院一个交代,无论背后主使者是谁,必诛之!”

五品强者修为尽展,声如滚雷,震动全城。

整个枫林城许多人闻之色变。

随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同样传遍全城,那是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董院放心,此事本府定有交代!无论涉及何人、何事,一旦揪出,定杀不饶!”

姜望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隐约感觉自己触及了某种海面之下的激烈漩涡。

道院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国运所在。在道院行凶,已是触犯了董阿的底线。

强秦借境伏敌,早已把庄国的脸面撕下狠狠一层。如今左道行凶于道院,虽然不知目的何在,但很难说没有试探官方反应的想法。

而在今天之前,众所周知,董阿与魏去疾并不相合。前者属于国相杜如海一系,后者是大将军皇甫端明的旧部。

以董阿的实力要揪出妖人本不必如此大张声势,他使用道术覆盖全院之举,更在之后与魏去疾遥相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展示强大,明确态度,以震慑那些阴影里蠢蠢欲动的家伙。

庄国,并不太平。

“都散了吧。”董阿面无表情,转身走下高空。

门板跳回原位,藤蛇游回墙面……整个道院瞬间恢复成原状。

夜晚好像从来都如此安静。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还未痊愈的伤口告诉姜望,这是真的。

这就是五品强者的实力。

也是他将要攀登的风景!

赵汝成闻讯赶至道院时,一切事态都已平复,唯有外院弟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院长的威势激动不已。

他在宿舍中见到了姜望,彼时这家伙正用一张描着金线的手帕细细擦拭佩剑。

手帕自然是赵汝成的,整间宿舍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玩意儿。

赵汝成首先注意到他重新认真包扎过的脚背,耻笑道:“哟,怎么又负伤了?你这外门剑术第一,是不是有水分啊?”

“还行。”姜望自顾自擦拭着剑刃:“挤干净水分,也就还能教训教训你。”

说到这里,他才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赵汝成:“弟弟。”

“不就比我大一岁,多练了一年剑么。”赵汝成撇撇嘴。

“大一天那也是大啊。弟弟。”

赵汝成撮了撮牙花子,恼道:“别擦了行吗?你知不知道我这条手帕能买多少柄你手里的破剑?”

姜望很是嚣张的笑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姜望用过的佩剑,将来能值多少条你的手帕?”

但这句话出口,他和赵汝成就同时沉默了。

因为这种话,一贯是方鹏举的风格。用赵汝成的绣金手帕擦剑,也是他带起来的“不良风气”。用他的话说,‘咱们兄弟的佩剑,将来都是要传承千古的,不好好保养怎么行?这么好的手帕,擦脸多浪费啊!汝成虽然长得好看,但他那张脸能传千古吗?’

有的人已经消失了,但是他留下的痕迹,却还要存在很久……

还是赵汝成先开口,转过话题道:“三哥。你说这次妖人冲击道院,图的什么?波及到你会不会……不是意外?”

“方家应该没有这个胆子。”姜望摇了摇头,“但是也说不好。对了,你见到老大了吗?”

凌河中午的时候去方家送还尸体,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赵汝成剑眉微挑,“听说他被方府赶出门,接下来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姜望沉默一阵,“走吧,咱们找找去。”

“要找你找,我可不去陪着烂好人做烂好事。”赵汝成撇撇嘴。

“喂,又不是我请他吃了闭门羹,你这个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姜望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他只得投降,“好吧好吧。不过这么晚了,咱们去哪里找?”

“首先。”姜望分析道:“他肯定不会把他丢到乱葬岗。”

“但是他又没有钱。”赵汝成接道。

“然后呢,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人……”姜望起身往外走:“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赵汝成跟在后面,皱了皱俊秀的鼻子,“准在哭鼻子。”

第十章 一坯黄土,红颜白骨

从枫林城西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大约七八里地,然后左转走入小径,不出半柱香工夫,就能看到垂柳绕岸的绿柳河。

此时晚风拂面,明月倒映在波光中,一片粼粼。

姜望从小径穿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凌河削瘦的背影,杵在河边像一颗沉默的树。

“哎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窜到他面前,吊着脖子道:“一准躲着哭鼻子是不是?”

凌河有些无奈,“你们怎么来了?”

“你声音都有点哑了。肯定哭过!”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河边草丛里钻出来,“姓赵的,你有时候很欠收拾你知道吗?”

“虎哥,你也在啊?”赵汝成缩了缩脖子,杜野虎这蛮汉,那是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并且还不会顾及他的俊脸。

“我本来就在这里喝酒。”杜野虎悻悻说着,满身的酒气在晚风中游荡,“没想到他把那家伙也扛过来了,晦气。”

“就是!还埋他干什么啊?”赵汝成接道:“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直接丢到河里,让他顺流而下,喂鱼喂虾。”

姜望往杜野虎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就埋在那里?”

“老三。”顾及到姜望的心情,凌河解释道:“鹏举的坏我没有忘记,但他的好我也还记得。我家境不好,常常吃不饱饭。鹏举总借口让我指点武艺,拉着我不让走,一直拖到开饭的时候。他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我不能看着他曝尸荒野……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那年剿青牛寨,你为了救我……”

“说这些做什么?”姜望打断他道:“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成年人跟小孩子不同。成年人第一要学会的,是求同存异。那种我不跟他玩,所以你也不能跟他玩的,是小孩子。你跟方鹏举跟我,咱们各论各的。我不会影响你对他情深义重,你也不会影响我跟他恩断义绝。”

“是这个道理。”凌河说。

他左右看了看夜色下的绿柳河畔,“总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这里的变化不大,但我们都已经不同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世上唯一的不变,就是永远都在改变。”赵汝成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话,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凌河身前:“埋个人不至于埋到这么晚,你们俩抱头痛哭了是不是?”

话音方落,他便拔地而起,极利落地闪过杜野虎飞来的毛腿。

“啧啧啧,恼羞成怒……”他挑衅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赶紧拱手鞠躬道:“错了错了虎哥。”

杜野虎已经摩拳擦掌的追了上去,“你没错,我正要跟你抱头痛哭一下。”

看着打闹的两人,凌河悠悠道:“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被改变的。”

“你的话,我同意一半。”姜望说。

杜野虎和赵汝成之间的“切磋”,不知怎么后面就变成了四人混战。拳脚并出,各下绊子。打到最后人人气喘吁吁,又一齐放声大笑,又抱头痛哭。

倘若这晚有人路过绿柳河附近,只怕又要传出什么水鬼之类的怪谈了。

兄弟四人最后并肩离开绿柳河,离开这个记录了青春与友谊的地方。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赵汝成最后回头嘟囔了一句:

“到了那边,别再害朋友了。死鬼。”

……

月光流淌在波光粼粼的绿柳河中,也自还真观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在这破观里说话的两个人面容都显得极为惨白。

其中一位是个动人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身量极妙,凹凸有致。尤其领口微开处那一抹耀眼的白腻,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她的脸容也太苍白了些,按理说会稍显柔弱病态,可她却偏偏给人一种惊人的艳丽之感。大约是因为,她那太过鲜艳的红唇吧?

她就那样毫不介意地坐在那张布满灰尘的香案上,如此美丽却如此坦然。

她用尾指轻轻抹着红唇说道:“这观里的乞儿们都死绝了,真真叫人苦恼,咱们拿什么请神旨?”

声音似乎先到檐角的蛛网转了一圈,才送到它该到的地方,显得有些空落。

“一个修者的命魂就足矣。”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与红裳女不同,他似乎连半只脚都不愿沾进这肮脏的破观,还用一张绣有梅花的手帕捂住口鼻。

“呀呀,说起来轻松呢。”红裳女道,“咱们杀几个凡人都得偷偷摸摸,杀一个修者?怕庄国道院找不上门来么?”

“这城里有一个算一个,早晚都是要死的。”男人说着说着,皱起眉头:“咱们一定要选在这种地方说话么?”

红裳女吃吃笑了:“名传天下的左光烈,就陨落于此。庄国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翻了不下十遍,附近再没有哪儿比这更干净啦。”

说到左光烈,她竟微微闭上眼睛,露出一副迷醉的神情,就连那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泛起了红晕,“我似乎还能嗅到他雄壮的气息呢~”

“说回正事。”男人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遐思,“魏去疾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又来了个董阿,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道子。那些秦楚蛮子在这里乱斗,搅得还真观的献祭没法子进行了,要我说,与其陆续偷摸地抓一些凡人来,倒不如直接献祭一个修者,还简单干脆些。”

“找死的法子并不是只有一种,你何必拘泥于此呢?拔剑割喉不好么?或者引雷噬身?”

许是被打断了遐思的不愉,红裳女睁开美目,也收敛了笑意,“在道子现世之前,你最好知道什么叫低调!”

男人似也有些气恼,掩着鼻子道:“妙玉!好像袭击枫林道院不是你的意思似的!现在搅得满城风雨,一个不好,咱们的大事就要功败垂成!”

“你懂什么?这世界太大了,意外太多了!谁能想到左光烈就这样死掉了?还刚好破坏了咱们的献祭计划。忘川河底,白骨已沉寂太久!不能再有意外了!现在的枫林城,董阿至关重要,咱们必须明确他的实力和底线!一定的牺牲在所难免。再者说……”

名为妙玉的红裳女舔了舔嘴唇:“你可知道,这破观里的乞丐并没有死绝?我在枫林城道院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脏兮兮的环境令男人愈发不耐:“区区一个乞丐的死活,也值得我关心?”

妙玉这回只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美好身段尽显无疑,“蠢货。”

男人眯起了眼睛,也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欲望,“不要以为你名义上是道子的女人,就这样放肆。教门几千年来圣女多了去了,等道子现世,他要不要你,认不认你,还得再看呢。”

“红颜白骨,空兮幻兮。你看不透么?”

“呵呵呵呵。”男人转身往观外走,“我看不看得透,又有什么关系?也就这样了。”

过了许久,这幽静而残破的旧观里,充满诱惑的喃声才轻轻响起,如月色般漾了开去。

“他怎会不爱我?怎会不要我?我守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

第十一章 曾记否,仙人问道

在那流水潺潺的小河边,男孩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剑,牢牢盯着那御剑而来的白发男人。

“你的根性很好,要不要跟我走?”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虽然年纪小,又如何看不到呼啸青冥的风景呢?正要开口答应,却先听到旁边响起一个固执的声音,“带我走!”

声音的主人是他的玩伴,也是刚刚与他“斗剑”的手下败将。

男孩是深知伙伴的固执的,比如今天这场“斗剑”,他已数不清是第多少场。但这伙伴只因之前输了一次,就一定执拗得要赢回来才肯止。

男孩想着,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修行。

许多细节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白发男人的那双眼睛。像溪水一般的透彻,又像天空一般的高远。

白发男人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两个自小形影不离的幼童,嘴角泛起意义难明的微笑。

“我只收一个徒弟。”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重复道:“你们两个都不错,但我只会带走一个。”

怎么办呢?男孩当时想。

但他只来得及想了那一瞬,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推入了小河中。

嘭!

水花炸开的声音。

他的朋友,跟他光着屁股就玩到一起的朋友,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朋友,竟然毫不犹豫地推他下水!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到“朋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那白发男人始终宁定的眼神。

再然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冲霄而起。

他的小伙伴和那白发男人便裹在那华丽而耀眼的剑光中,如一道晴天霹雳,突兀的来,也突兀的去了。

如无数仙人问道的传说那样,与可悲而平庸的凡人们擦肩。

只留下,无法释怀,无法相信,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

……

姜望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包裹着四周,也包裹着他。宿舍内分外安静,凌河与杜野虎的呼吸悠长,带着特殊的节奏。

姜望知道,他们是在修习基础吐纳法。虽然浅显基础,却也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授。是庄国道院百年不易的奠基之术。

枫林城道院的内院选生没有太多悬念,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成了新的内门弟子,将名字录入了供奉于祀殿的道士玉牒上。

只不过在显现道脉之前,还不能算正式的麻衣道士罢了。

开脉丹千金难求,即使枫林城道院受国家供奉,也不可能给每个弟子都免费发放。他们作为外门弟子里最优秀的那一批被选进内门,一般也至少要熬过一年时光,积攒足够功劳,才有资格获取开脉丹。

每年的外门贡献第一,才能够以贡献换取一颗开脉丹。这是道院特别对外门弟子的激励。所以这一届既然出了姜望,便没其他人能复制他的路。

即便如此,姜望也是搏命式的浴血厮杀,才累积到换取开脉丹的贡献。而如今整个枫林城方圆百里,也没有另一个西山盗可供剿灭了。

拜入道院外门努力修行,击败无数竞争者进入内门。在进入内门后,继续努力修炼,同时积累任务贡献,最后获赐开脉丹,踏入超凡。这才是庄国正常修者的路子。也算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坦途。

可相较于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直接入内门开始修行道法的人,这些走外门晋级路线的少年,确实也得虚耗太多的时光。

修行之路,一步慢,步步慢。这是姜望在外门时之所以搏命完成任务的原因,同时也是方鹏举无法遏制贪欲的原因。没人愿意多等那么多年!

所以说姜望理解方鹏举的渴求,但无法原谅他的手段。

像他们这样卓异于人的武者,无论凌河还是杜野虎,对超凡的渴望谁会比方鹏举少呢?可他们都没有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来。

姜望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姜望深以为然。

而他之前也正陷入一个艰难的选择中。

众所周知,修者九品,以一品为尊,九品被视为超凡之始。而成就九品的标志,即成就道旋,道元自生。

修行者已经度过漫长得难以计数的历史,于这超凡第一步自然有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

脊柱被视为人体大龙,而道脉便藏于脊柱之中。道脉显现之后,修者便可以气血之力反馈道脉,从而生成道元。道元是一切道法的根本,也是超凡的基础。

以姜望的土蚯脉为例,每一次调动“土蚯”都需要调动相当的气血之力,贯彻整条脊柱大龙之后,才能生成一颗道元。而姜望这个层级的修行者,每日最多做两次冲脉修行,积累两颗道元。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身体不允许。气血消耗太大,损源伤神,完全是得不偿失。

积累道元之后,下一步即是神驭道元,完全依照奠基阵图罗列出相应阵点,阵成,则道旋生。

作为已经开脉的修行者,枫林城道院自然传授了奠基阵图。正是庄国通用的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也就是说,在罗列奠基阵图不出丝毫差错的情况下,他至少也需要四十一天,几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真正意义上成为九品修者。(姜望此前积攒的两颗道元,已在战斗中耗尽。)

在此之前姜望当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但如今他意外进入太虚幻境,更是继承了左光烈的“洞真墟福地”,解锁相应的论剑台与演道台,因而也就有了新的烦恼。

昨日他得到归元阵图后,为了试验演道台的效果,将所有的1850点功,全部投入奠基阵图的推演。最终他得到了繁复无比的周天星斗阵图。整个奠基阵图有三百六十五个阵点!

先不说周天星斗阵图的罗列难度,便即是他能完美复刻奠基阵图,也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够生成第一个道旋。

而此后九品升八品,需要建立三个道旋,八品升七品需要建立九个道旋。

以此计算的话,时间太漫长了!

周天星斗阵毫无疑问强过归元阵,但其奠基所需的漫长时间,正是姜望犹豫的地方。他需要尽快的提升修为,才能够追上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的修者,然而时间不等人。

但在今夜的梦醒之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望闭上眼睛,催动昨日冲脉生成的唯一一颗道元,在脊柱之中缓慢挪动。在驾驭道元的、模糊的感知世界中,这是一片无垠广阔、无边浩瀚的空间。

因为大龙栖于此地,所以这里又被称为脊柱海。

但在修行者的口耳相传中,它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通天宫!

贯穿通天宫,打开天地门,就是初阶修者到中阶修者的转变。

在无垠的通天宫里,一颗道元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但并不随波,反而坚定的、倔强的贯彻着姜望的意志。挪动着、挪动着,终于悬停到了理想之地。

那是周天星斗阵图中,太阳星的位置。

当这颗道元悬停之时,姜望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时那位白发修者的眼睛。

他永远忘不了,他被推入水中时。

那双眼睛仿佛在对他说——

“修行之路,就是争。”

第十二章 用之有弗盈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经的老道士声音极轻,但却清楚映入经院每一个听讲的人耳中。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眉眼忽然耷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整一个风烛残年的样子。

姜望不敢怠慢,跟着师兄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起身离座。

别看这位老人不起眼的样子,其人却是枫林城道院副院长,宋其方。更准确的说,在董阿来之前,他才是枫林城道院的正院长,在枫林城扎根已有数十年。只是已逾八十之龄,修为却始终在七品境踏步,迟迟无法打开天地门。因而早已失了进取的心思,转而埋首经籍,一心扑在传道授业上。故而颇得爱戴。

董阿来了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全力配合,让董阿得以顺利掌控枫林城道院。作为回报,董阿也给予了他极高的尊重。

在整个枫林城,以德高望重而论,也无人能超过宋其方了。

……

一直到走出经院大门,姜望的心都没能平静,而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慨中。

道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要怎么认识它,了解它,追求它?越是追求、越是了解,越是认识,就越觉得自己无知,觉得自己渺小。

只能叹一声“渊呵!”,深远啊!

凌河且行且诵,恨不得反复咀嚼。赵汝成虽然向来不是很重视课业,却也若有所思。唯有杜野虎哈欠连天,倒像是刚补了个觉。

每期内院选生十人,仅以基础吐纳法而论,杜野虎的进度仅在已经提前道脉外显的姜望之后,不得不说天赋异禀。可那些所谓的大道经典,他是实在听不进去。与之相反,一到术法之类的课,他立刻就生龙活虎了。

内门才算是真正的道院,这话一点不假。当初在外门,只有一些简单的武技传授,隔一段时间才会有内门师兄过来统一做一番指点。而拜入内门之后,五天便有一次经课,旬日便有一次法课。前者学经,后者习术。都是由资深道者授课。而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修行疑难,也可随时向师长们请教。那些在外门时需以贡献换取的武技,也都无限制对内门弟子开放。

只是对于道院内门弟子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罢了。倒不是说武道就不强,而是整个庄国修行界,都是以道门修行法为主。枫林城道院纵是收集了一些武技,却只是作为外门弟子时期的一个过渡补充,自然强不到哪里去,更是远远不如道术的威能了,是以也没什么人会舍近求远。

……

“姜师兄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回过头去,认出来是同期入选内门的方鹤翎——其人出身枫林城三大姓,方鹏举正是他的堂兄。

说起来他本没有资格入选城道院内门,但是每期的内院选生,三大姓必要占据一个名额。这几乎已是默认的规则。方鹏举入选自然是名正言顺,方鹤翎的话,就不知方家暗地里付出什么代价了。

这很现实,修行虽然是一条超凡之路,但这个世上,只要是人走的路,就永远少不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永远没有那么纯粹。即使是枫林城道院,也不能例外。

“有事?”姜望淡淡发问。

“哎,也没什么事。”方鹤翎一身月白长袍,拱了拱手,倒显得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为方鹏举的狼子野心给你道个歉,他已经被革出家谱,我方家没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他做的事情也与你无关。”

姜望说完便走,他实在没心情陪这种公子哥作秀。

但方鹤翎显然觉得他被侮辱了,想他堂堂枫林城三大姓的出身,亲自给姜望这么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人道歉,姜望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得执手相看,惺惺相惜吧?怎么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呢?

“姜师兄着什么急啊?”方鹤翎紧赶几步,绕到姜望一行人前面,带着笑道:“忘了跟姜师兄说,不才昨日刚服下开脉丹,已然道脉外显。”

他尽量克制,但那种得意仍然呼之欲出。

“然后呢?”姜望问。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道:“本期内院选生,唯有我们二人提前道脉外显,正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到底是年龄小,尽管自小受到的教导令他保持着礼仪,但话里话外,已经是目无余子了。所谓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也。

他倒是真不为方鹏举的死记恨姜望,方鹏举不死,他还没有如今的机会呢!若不是为了不堕堂堂三大姓的声威,保住枫林城道院内院选生的名额,即使他父亲隐隐已经是方家下任族长,也很难说服家族花偌大代价买来开脉丹。

那样他进入内门就要等到明年了,或者明年也不一定能进。毕竟一年就十个名额,整个枫林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族有比他优秀的其他子弟,他父亲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之前方鹏举提前预定了那个位置就是明证。

“哦。”

姜望哦了一声,便绕开方鹤翎,自顾自往前走了。

他当然知道方鹤翎是方家下任族长的嫡子,三大姓的嫡脉。他也知道方鹤翎至少目前无意与他起什么矛盾,甚至是为了维持方家的名声,其人大概还会与他称兄道弟,一团和气。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方鹏举那样优秀的人物,却苦求一颗开脉丹而不得,以至于越来越偏激躁进。而在他死后短短几天,这方鹤翎就拥有了?这方鹤翎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他们几兄弟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他有那么几分出息,当初方家哪里轮得到方鹏举出头!

就算方鹏举辜恩负义一夕身死,可是仅凭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就有资格践踏他吗?

姜望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相当克制。

凌河杜野虎等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一行人走开了,只留下方鹤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在他吞下开脉丹,一朝外显道脉,直入内门之后,竟仍被无视了!

他想起当初刚进外门时,在道院外遇到这几位外门的头面人物,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想跟自己堂哥的朋友们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他的堂哥却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跟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远去了。

那时候的失落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在开脉巩固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姜望等人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证明什么,但至少,你们这些人,必须要看我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一切都改变了,却还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姜望!”

方鹤翎在心里大喊。

他竭力想要控制好表情,但脸色,已经难看非常。

第十三章 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日头终于沉没在西方,整个大地在一声叹息中进入夜晚。

通天宫内那条小小的土蚯也终于游过漫长的旅途,吐出一粒圆润饱满的道元来。

朝日初起时,与夕阳将落时,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修行时间。太阳温而不烈,暖而不伤,尤其对于初级修行者来说,可以很好的保护道脉。曾经也不乏有在正午修行,结果被太阳真火挑动心火、焚身毁脉的例子。

这便是所谓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即便姜望自小练武的体魄,也感受到气血之力被压榨到了某个临界点,再往下便会损伤元气。通天宫内的那条土蚯,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了。

当然,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体也并不会有虚弱感。蕴养在通天宫里的道元,仿佛一颗颗小小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泵动着力量。

这一切使姜望深刻的体会到上课时所受的教诲,从气血之力到诞生道元,这是一种力量的升华,人之所以超凡的前提。

听说真正的武道修者并不蕴养道元,而是纯粹打磨体魄,锤炼气血,那又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当今之世,诸侯并起,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无穷。可以说是修行的盛世,当然对于身在庄国的姜望来说,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姜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道元在通天宫内挪动,去填补早已烂熟于心的周天星斗阵图。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盖因人的精神之力也同气血之力一般,都在某个阶段有其限度在。

如姜望这样刚踏上超凡路的修行者,每日挪移两次道元也是极限了,再多便会导致精神萎靡,严重时甚至有可能损伤神智。

姜望深知自己所选用的奠基阵图耗时良久,所以他尤其不敢耽误工夫,如履薄冰。只要稍有差错,便要重来。

而他并没有给自己重来的时间。

一天只有两次罗列阵点的机会,他一次也不能错过!哪怕周天星斗阵图比归元阵繁复艰难得多。

假设现在有人与姜望同时修行,他选择的是归元阵图奠基,那么在罗列阵点都完美的基础上,他注定比姜望快上许多。

姜望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只能向前,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所幸他做得还不错,当今日的最后一次冲脉修行结束后,已经有数十颗道元悬停在通天宫内,颗颗饱满,像秋日稻田里成熟的稻子,散发着丰收的味道。这些,都将是他“通天”的资粮。

不过对于姜望来说,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此时宿舍里空空荡荡。凌河与杜野虎都出任务去了,已经拜入内门的他们,对开脉丹当然更为渴望。

而姜望心神一沉,已进入太虚幻境中。

今日是七月十五,一个月中的挑战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他将迎来青玉坛主人的挑战。他将顺利的——降级。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伟大的星空。

姜望盘膝而坐,默默地注视着日晷虚影,等待挑战来临的那一刻。

他想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强者的实力。尽管他在还真观里“听”过那样激烈的交锋,但毕竟不曾亲眼所见。董阿那次出手,对手又毫无抵抗之力。

在这片星空中盘坐,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空阔起来。

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历史便开始了冲锋。相较于浩瀚星河,人世间的一切多么渺小虚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晷虚影上浮现出五个墨字——挑战者弃权。

姜望心头一松,又有些莫名的遗憾。

他保住了洞真墟福地本月产出的功,但那或者仅仅是因为前任福地主人的强大威慑。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炙热身影!

进入太虚幻境的人基本都会掩饰现世身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太虚幻境里有怎样的威名。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太虚幻境里的洞真墟之主,便是现世里的大楚天骄左光烈。如今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哪怕以前有人从战斗风格做出了准确推测,如今也要一概推翻。

因为一般来说,现世的人死去,太虚幻境里的身份也会消失。但左光烈强催祝融真身的力量,几乎灼穿时空,又因为一股强大的执念纠缠,种种原因搅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意外。使得太虚幻境没能及时回收虚钥,而被姜望所烙印。他也因此继承了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福地二十三,洞真墟!本月产功1850点。

……

“演道台。”姜望在心中默念。

一张青竹案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身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庄稼从地里长出来那样自然,尽管过程被忽略。

竹案之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本摊开的玉书,此刻空白一片。

姜望早有过一次经验,他只要观想自己想要推演的功法,再投入相应的功,最终推演的功法便会在玉书上呈现。此前的奠基阵图周天星斗阵,便是通过推演归元阵得到。

如今奠基阵图未成,道旋未生,道元用一颗少一颗。推演道术自然是不现实。便是姜望自己,也只在心里模拟,还从未真正练习过道术呢。毕竟在修行初期,道元太过珍贵了。

但也不能说将功闲置,留待以后。须知修行之路,不进则退,明天和意外,也不知哪个先来,所以在每个阶段都极尽强大自己,才是正理。

姜望想了想,在自己最擅长的几门剑术中,选择了一部风格凌厉的剑术进行推演。

而选择消耗的功是,1850点!

整个庄国的氛围,都是重道术轻武功。但姜望在现阶段没有选择,奠基未成,再强的道术他也不敢用。

而既然选择了强化剑术,那便竭尽全力,不遗余力。

青竹案上的玉书瞬间涌现出了许多文字,那是姜望从枫林城道院外门习来的普通剑术,除了凌厉之外毫无优异。但此刻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在不断的减少,青竹案上那本玉书上文字也开始疯狂变幻。

姜望凝神看着,那些文字竟像是演化一个个人影,在拔剑而舞。越舞越快,最后仿佛混成一团。

姜望忍不住眯起眼睛,竟有被锋芒刺痛的错觉!

当他眨眼再看时,玉书上的文字已经安静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部此前他所未见,甚至从未能想象到的玄奥剑诀!

在外门之时,姜望被公认为剑术第一。但此刻翻阅这部剑术,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练的都是庄稼把式,只适合种田用!

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已经清零,姜望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一切都值得!

第十四章 此乃剑中天子

赵汝成那占地近十亩的豪宅中,两个身影在剑光中倏忽分合。

锵!!

赵汝成手中一震,长剑脱手而飞。而姜望的长剑已停在他的脖颈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厉害!”赵汝成惊叹不已,“这是什么剑术?”

他与姜望的剑术自是有些差距的,但也没有太大。往日切磋斗剑,十场里他总能赢回三五场,而今日连斗二十场,竟一场未胜!

姜望笑笑收剑,这门剑术不愧是以武入道的玄妙法门。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他如今甚至只掌握了四式练法,一式杀法,对剑术的理解便已远胜之前。

他自忖战力已堪入品,若再遇到那晚袭击的妖人,定有一战之力。

“这门剑术是我机缘所得,并没有什么名目。汝成你文武皆通,你说叫什么好?”

赵汝成略一沉吟,“此乃剑中天子,当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姜望目中有异彩一闪而过,“好名字!”

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赵汝成身上某种此前未见的雄阔气度。

但大概是错觉,因为赵汝成下一刻便捡起跌落的长剑,跳到姜望面前,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嬉皮笑脸道:“三哥教我!”

“好。”姜望灿烂一笑。

两人都是凡俗中的剑术高手,不会不懂紫气东来剑诀的珍贵。它完全不同于那些流传于俗世的技击之术,而是足以以武入道的超凡剑典。

那些强大的剑修们,可丝毫不输给道术高手。

这样一部剑典,在江湖上足以引起腥风血雨。但这两人一个坦然要学,一个随性便教。倒显得这剑典无足轻重了。

……

姜望回到道院时,天色已晚。

除了有课业的时候,赵汝成一般是不待在道院里的,十足纨绔性子。

脑海里揣摩着紫气东来剑诀的奥妙,以至于走到内院宿舍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抱剑而立的黎剑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黎剑秋似笑非笑。

“一些剑术上的问题。”姜望坦然以对,问道:“黎师兄所为何来?”

“难怪姜师弟剑术惊人。”黎剑秋随口赞叹了一句,才道:“董师让你明日晨课后去他那里一趟,我见你不在宿舍,便等了阵。”

“啊,我整个下午都在汝成的府里。”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怎敢劳黎师兄等候?您留句话给侍者便行了。”

内门弟子是有专人服侍的,包办衣食,以让这些道门种子专心修行。

“董师既是令我通知你,便不可假手于人。我也不是什么名门贵胄,高贵到等个人都不行。”

姜望微微低头,“小弟忐忑。”

他的确忐忑,要知道黎剑秋比他高上两届,在那一届里也是秀出群伦的几个人之一。板上钉钉将来会去清河郡院进修,是整个城院里数得着的英才。

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宿舍门前站着等他,毫无急躁之气。

黎剑秋拍了拍姜望的肩,“我看姜师弟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如此生分才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课刚毕,姜望便去了董阿的住处。

小院中除了黎剑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也是师兄,名为张临川。出身枫林城三大姓里的张家,其人隐隐是城院弟子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声名颇著。

他外貌倒不算十分英俊,但也长身玉立,自有风度。衣衫垂饰,无不精致妥帖。

此刻他站在院中,正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而院中剩下的另一人,竟是方鹤翎。

瞥得姜望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张世兄!昨日里我庄里的猎户送来一对好熊掌,明天我请望月楼的大厨好生整治一番,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尝尝。”

张临川微笑着点头。

方鹤翎又转头邀道:“黎师兄也同去!”

黎剑秋也不拂他的面子,只笑了笑,“有空便去。”

不等方鹤翎继续奉承,黎剑秋便往院门方向走了几步,“姜师弟来了?”

竟是特意迎了一迎。

姜望慌忙赶了几步,招呼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走到黎剑秋身边,又对张临川拱手为礼:“张师兄好。”

也唯独对方鹤翎视如不见。

“你也好。”张临川淡笑点头,似乎对姜方二人之间的暗涌毫无察觉。

但有的人便是一定要凸显存在的。

“哼。”方鹤翎极为突兀地哼了一声,才阴阳怪气道:“董师有了吩咐,连张师兄黎师兄都早早赶来,我更是早课都来不及去,一起床便赶来了。也不知某些人何德何能,竟敢让董师和两位师兄等着他?”

姜望仍不理他,只对黎剑秋和张临川抱了抱拳,“小弟刚结束早课便赶来了,绝非怠慢师命。只是早课晚课,诵经吐纳。晨钟暮鼓,须臾不敢懈怠。”

黎剑秋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以示亲近:“无妨,是我们来得早了,而不是你来得晚。修行之路的确容不得懈怠,我与张师兄虽然不用去经院与师弟们一起诵经,可早课也是在房里便做了的。”

方鹤翎心中更恼,但有黎剑秋表态,他倒不敢再煽风。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却是董阿推门而出。

“都来了?”他环视一周,不怒自威。

四人俱行道礼,“董师!”

董阿摆摆手,他是一个干脆果决的性子,不喜拖拉,当即便道:“今天唤你们来,是有一件任务交付你们。之前妖人袭击外院,残杀一名外门弟子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缉刑司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咱们城道院的事情倒也不用非得等着人家处理,便着你们去查这件事,以八品任务标准计勋。”

与外门任务不同,内门任务便开始定品,通常品级随任务中所接触的最强战力定品。并且奖励计量单位也不再是贡献度,而是道勋。

难度是天壤之别,奖励自然也有如云泥。以开脉丹为例。外门贡献度要到天量才能换取,道勋却只需一百点。

当然,一百点道勋也并不容易得到便是了。

单以这次左道妖人袭击外院来说,妖人表现出来的实力只在九品范围内。董阿将其定为八品,显然有些鼓励性质。

“姜望方鹤翎是这届目前唯二道脉外显的弟子,须得好生磨砺。临川、剑秋你们修行时日更长,可带着两个师弟分头去查。任务奖励一九分成,哪边先查到,哪边得九成。”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躬身,“谨遵师命。”

董阿大袖一摆便自顾回门了,显然不打算对接下来的事情插手。

张临川显然有备而来,略一沉吟,便道:“我在缉刑司有朋友,这次妖人袭击事件有两条线索最有用。一个是妖人袭击之前,曾在福来客栈住了三天,应有些线索留下。另一个,便是唐舍镇里有一户人家被灭门,现场留有尸气,与袭击咱们外院的妖人有些相似。黎师弟你选哪一路?”

黎剑秋道:“这是张师兄的情报,自然听凭张师兄分配。”

张临川毫不意外,黎剑秋但凡有些脑子,也不会在这时便与他争抢。他说这些,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当下便点点头,“如此,我去唐舍镇,黎师弟去福来客栈。”

站在张临川旁边的方鹤翎眼睛都亮了,“有张师兄出马,区区左道妖人,何所遁形?”

语罢还瞥了一眼姜望,颇为得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舍镇更符合妖人潜伏的条件,线索也更明朗。在方鹤翎看来,这初出茅庐的第一次八品任务,他便要占得大头了。

这时张临川又对黎剑秋道:“黎师弟,我来带姜望如何?”

黎剑秋不动声色,“也好。”

其实之前众人的站位,便是已经默认了分路的。姜望与黎剑秋熟悉一些,而张临川和方鹤翎同为三大姓出身。

虽然不明白张临川为什么不选择家世更近也更熟悉的方鹤翎,但姜望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当下便礼道:“那便麻烦张师兄了。”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经验丰富,很快就做好任务分配,以及一些出任务有可能用到的补给。姜望也自觉忙前忙后的帮忙准备。

唯有方鹤翎杵在那里,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是很有些意见想表达,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第十五章 一整个春天

唐舍镇在枫林城北面,是魏去疾治下七镇之一,也是最小最偏远的一个镇子。它背靠绵延数里的祁昌山脉,镇民亦是靠山吃山,多以猎户为主。

走在唐舍镇里,所见屋宇老旧,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都行色匆匆,眉蕴郁结。不说和枫林城比,便是比之于姜望出生的凤溪镇,这里也是远远不如。

“唐舍镇附近的村子都沿着祁昌山脉散落,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聚集到镇子里来。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所以行人稀少。”

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姜望因此能对张临川做些解释。

即便这趟是院长安排的师兄关照师弟,但姜望深知没有事事叫人提点的道理,并不敢懈怠。

这一路过来张临川始终笑容淡淡,既不疏远也不熟络,看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自顾往发生灭门案的人家走去。

他们这一趟来虽是代表道院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好不知会当地官府。唐舍镇的捕快唐敦便在这户人家门口等他们。

“唐大牛夫妇都是俺们唐舍镇本地人,俺跟大牛小时候还老打架……”看得出来这个皮肤黝黑、面貌鲁直的糙汉很有些难过,那双牛铃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站在那里就不停絮叨,反复说着:“狗卵妖人太可恨了!干恁娘!干恁娘!”

张临川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服,“怎么就你在这里,你们捕头呢?”

“俺们捕头忙别的事去了。”唐敦浑然没有察觉到张临川的不满,自顾自道:“你们以后都是要做大官的,可一定要给俺们做主啊!”

“有趣,一个小小的唐舍镇,还有比这桩灭门大案更重要的事?”张临川轻蔑地笑了笑,但也不继续追究,只一摆手打断唐敦的话头,“说重点,你们调查出来什么线索?缉刑司的人过来又是怎么说的?”

董阿单独派人来查探,摆明了信不过魏去疾。相对应的,缉刑司的人避而不见,唐舍镇本地官府也只派一个不入流的捕快来接待,这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唐敦挠了挠头,“俺们……没什么线索。缉刑司的那些大人查到了什么也没告诉俺们啊……”

张临川差点被他气笑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你在这里叨叨半天说什么呢!

但他毕竟涵养不俗,压着不愉道:“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唐敦动作麻溜地将大门封条撕下,又取出钥匙,打开那把大将军锁。这才把那扇木门推开。

姜望注意到这封条并不简单,上面绘着镇邪符咒。显然缉刑司的修行者是着意保护了现场的。

而随着封条揭下,门户洞开,一股融合了腐朽、污秽、恶臭的味道便一涌而出。

姜望强忍着不适打量这座小院,都是一些猎户常用的东西,猎刀、夹子、弓箭之类,也有些兽皮、熏肉,都乱七八糟地散在院中。

一条猎犬只剩骨架,散在正门口。从姿势来看,大约它是最先发现了入侵者,但在瞬息之间就被处理掉。

姜望回过头去,张临川已经用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捂住口鼻,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见到姜望探询的眼神,张临川微微往前抬了抬下巴,从手帕底下发出声音,“无妨,进去吧。”

这时唐敦侧立在门口,有些嗫嚅:“俺就……不进去了吧。这里,邪门……”

他毕竟只是凡人,姜望当然不会强迫他,便点点头,“也好。”

而后便一马当先,踏进院中。

浓郁而强烈的尸气在瞬间包围过来,铺满嗅觉器官。这种程度的尸气绝非杀几个人,召几个活尸就能产生的,更像是沟通了某种邪恶存在。

张临川在身后瞥了一眼姜望按剑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骨,看起来干净而有力。

“姜师弟以剑术见长?”他问道。

姜望四下观察着环境,并不回头,嘴里道:“叫张师兄见笑了,小弟道旋未成,还未能修习道术,也只能依靠剑术防身罢了。”

“外门遇袭时,听说姜师弟也是被袭击的人之一,却能够从容逃生,可见不凡。”

“其实也很惊险,那妖人实力远强于我。我是惊动了同门才得脱身。”

院旁有一个木板搭建的狗屋,此刻当然也空空荡荡。姜望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中也看不到什么血迹。

“这里情况有些不妙,师弟小心些。”张临川说。

“小弟明白。”

这处小院有三间屋子,正对着院门的是大堂,门敞着。一具尸骨就趴在门槛上,亦是不见血肉,只剩骷髅。从身上的衣物来看,应当便是此间的男主人,猎户唐大牛了。

姜望小心地跨过这具尸骨,走进大堂中。

大堂四壁空荡荡的并无什么装饰,倒是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桌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盖着。

在左边的条凳底下,便躺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团粗布衣裙可为佐证。

然而……饭菜都未变质,尸体却只剩白骨了。

莫名的寒意刺着尾椎,隐隐的恐惧也不知何来,姜望几欲拔剑。但毕竟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搏杀,他按捺住本能,避免了在张临川面前丢丑。

“这些血肉绝非被啃噬的,而是某种邪法的作用。”张临川一手捂着手帕,随意观察四周,看得出来只有厌恶而无恐惧,“这两个人身死的时间并不长,但血肉全没了,便也丢失了许多线索。你与袭击外院的妖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熟悉之处?”

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只看到两具尸骨,无法判断。只是这弥漫四周的尸气……”

“怎么?”

“我当时被对方操纵尸体攻击,中过尸毒,是董师出手解的。”

张临川点点头,始终没有放松捂着嘴的手帕,径自往大堂右边的房间走去,“我们分头看看,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张临川乃入品修士,通天宫里道旋轮转,道元自生。姜望自不会担心他,当下便按剑走向左侧房间。

……

这处房间……

很小。

进门就能看到一只木马,静默地立在地上。这木马格外的精致、光滑,显然倾注了制作者不少的心血。

木马不远处是一张矮桌,其上散落着弹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

而在矮桌一侧的墙壁上,姜望看到了走进这处院落以来唯一的装饰。

那是一张小小的画布,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三个小人。

两个稍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跑在一片花海之中。

在小人身后,还跟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

这本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整个春天,都曾经盛开在这里。

姜望勉强着继续往里走,直到在那矮小的床榻前,看到了散碎的花布衣服。

目光往上,他于是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副白骨。

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孤独无助的骨架。

那是一个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留存。

他感到愤怒。

无法抑制、无比暴烈的,愤怒。

第十六章 每一刹光阴

就在姜望看到那副幼小尸骨,情绪激动的瞬间。

咻!

尖锐的破风声倏忽而来。

姜望手腕一转,于不可能之机已连剑带鞘竖于身后,恰恰挡住那激射而来的尖锐事物,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姜望顺势回身抽剑,一气呵成,已然瞥见袭来事物是一枚惨白指骨。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再次回转。

而床榻上那副小女孩的白骨已腾空而起,骷髅头裂开嘴巴,向姜望撕咬而来!

姜望没有丝毫犹疑,当头一脚,将这副白骨又踹回原处。而后长剑数转,在这瞬间,犹如一道紫电游于暗室,那具小小尸骨已被斩断各处关节,又原样落于床榻上,仿佛从未动弹过一般。

“桀桀桀桀,小道士,我杀了这个小女孩,你好像很愤怒的样子,可她最后的存留,却是被你亲手所毁。”

声音尖锐刺耳,又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种能遮掩行迹的障眼法不算简单,说明潜藏在暗中的敌人早有布置。

姜望奠基未成,五感未开,暂时还没有办法破开这种障眼法。但他并不慌乱。按照在道院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有两点判断,一是敌人的层次并不会太高,原因很简单,若真是那种高层次的强者,对方根本无需依靠障眼法,甚至第一时间就能杀死他。

而由此反推的第二点判断是,受限于对手的实力,这个障眼法的级别也不会太高,对手一旦发动攻击或者被攻击,甚至只要是移动,就会自动破除。能佐证于此的线索是,之前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只是操纵尸骨,而非亲自动手。

“杀她的人是你,毁掉她尸骨的人也是你。旁门左道,动摇不了我的心!”

姜望人随剑走,须臾间已游遍整个小小房间,剑光几乎将房间照亮!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在满室生光的那一瞬,所有的剑光又被聚集到一起,姜望伸手仿佛将这团剑光攥住,一剑直斩!

那不知何时关拢的房门轰然破开。

张临川立在门外,手中雷光隐隐。

“刚才外面两具尸骨受到操纵诈尸,已被我轰灭。你这边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我也被袭击了。我破不开他的障眼法。但我的剑仍然伤到了他!”姜望一抖手里的长剑,一滴鲜红血珠自剑尖滴落。

张临川探手将这滴鲜血接住,血珠悬于他掌中,“有了这个,就不难追索妖人踪迹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姜师弟,此行你立了大功。”

姜望目光四寻,却再看不到其他血迹,“张师兄,妖人或许还未遁走。”

张临川翻掌将血珠收起,闭目感受片刻,摇头道:“已无踪迹。”

几乎他话音刚落,那充斥整个院落的尸气,便在这瞬间散去。

“走吧。”张临川收起血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了。把这滴血交给副院长,他精通六爻,一定能揪出那个妖人来。”

此行带给姜望的心理冲击前所未有,那些山贼劫匪虽然也算恶行累累,但与这些动辄虐杀满门、甚至还要在死后亵渎操纵尸骨的妖人相比,无疑小巫见大巫。

他见识到修行界残忍冷酷的一面。超凡的力量,也有可能会带来超凡的残忍。

姜望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尸骨,但竟不敢。

这时张临川又说道:“缉刑司的人已经查过一趟,毫无进展。而咱们一来,就遇到妖人袭击。这其中大有蹊跷啊。”

“师兄的意思是……”

“哼哼。”张临川冷笑两声。

拜进内门,姜望只求修行,丝毫不愿意卷入董阿与魏去疾的斗争中。但张临川却点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幸的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姜师弟的剑法非凡,绝不是道院里收集的那些粗浅伎俩。”张临川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姜望回道:“于咱们道门中人而言,剑术毕竟小道。师兄的雷法才是惊人。”

此时先前大堂里和院中的两具尸骨已经不见,只在原地洒着一层焦灰。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场景,那两具尸骨刚刚被操纵,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被雷法轰灭。

“姜师弟太谦虚。其实我道门法剑不输于人,可惜咱们枫林城道院没有这方面的法门。整个庄国,大概也只有国道院才有。”张临川不无感慨。

道门亦有以道入剑的法门,凌厉非常,不输等闲剑修。但毕竟不是主流,枫林城道院并没有足以指导这方面修行的高手。

此时的姜望其实半点说话的情绪也无,但又不能不理会张临川,便随口恭维道:“以师兄的天资,进国道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早晚的事情。”张临川忽然叹了口气,站在院中,眺望远处,那是祁昌山脉的方向。“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这样一个实力天赋皆强、好洁喜净的贵公子,声音里的焦虑忧愁,竟也真实不虚。

姜望默然。他又何尝不想更快的变强,更快的,去他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翻过那座山脉,便是雍国。”张临川说,“妖人如果遁入雍国境内,我们就不可能再抓到他。”

姜望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庄国立国至今已三百余年,当年开国太祖庄承乾,本是雍国大将,带兵打下千里之地,趁着雍国三王夺位的机会,自行裂土立国。其后合纵连横,立道门为国教,顺势抱上同属道脉天下强国景国的大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传承至今。

但也因为这段历史,庄雍两国历来不和。

庄国之寇仇,或许在雍国会被夹道欢迎。

姜望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张临川走出院落。

守在门外的唐敦立刻迎上来,满眼期待:“怎么样?妖人被消灭了吗?”

他刚刚在院外听到动静,知晓里面发生了战斗。

“线索已经有了。”姜望说,他转头看向张临川,“师兄能否借我一些钱?”

张临川也不问因由,随手丢过去一个钱袋。

姜望略一掂量,从中取出最小的碎银——他本想取一些刀钱,但张临川的钱袋里竟只有金银。

姜望把碎银递给小镇捕快唐敦:“里面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骨,麻烦你用这银子买口棺木,将她葬了。院里有两团骨灰,是她的父母,便葬在一处吧,”

唐敦粗糙的脸上很是黯然,但很坚决地把姜望的手推开,“俺会给他们处理后事的,俺不能收你的钱。”

“拿着吧。”姜望强行把碎银放在他手里,“就当我求个心安。”

唐敦身上的捕快服都有缝补痕迹,可见家境不是太好,被指派来接待他和张临川这不被待见的一行,说明其人在官府里也是边缘化人物。

他挣脱不开,只得牢牢抓住姜望的手,“俺替妞儿谢谢你!”

原来她叫妞儿。

墙壁上挂的那张画布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曾稚嫩的想留住一个春天。可她的人生,却没有再开花。

妞儿,妞儿。

姜望在心里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好像把某种责任,系在了道心上。

第十七章 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脩,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蒙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如一只疯狂的野兽,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方鹏举对他的背叛虽然可恨,但终归有迹可循。但那个小女孩,她还那么小,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锵锵锵锵锵。

长剑跃出的瞬间,竟与剑鞘碰撞了五次之多。而后才脱鞘而出!

剑如流星,人似蛟龙。

一颗大树哀鸣着倒地,藏于树上的左道妖人纵身急退。

仓促之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他在乱发遮掩下的、堪称惨白的脸色。

通天宫内的道元,一颗接一颗的爆开。

姜望从未如此挥霍过,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凝聚道旋之前,每一颗道元的挥霍都是修行上的倒退。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未来可期,他全不顾了。

他要斩了这妖人,如此那些郁积的愤怒才有出口,如此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带起霜光一片。

白面妖人后退之中来不及掐诀,右臂迅速膨胀,肌肉外凸,血管暴起,猛然一记直拳,轰向霜光。

剑与这条妖魔般的右臂瞬间交击十余次。

姜望这时才猛然醒觉,判断错了!这个对手很强!至少强过他很多!绝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倚仗布置,只是在修为上强过一截。

换句话说,如果这白面妖人在唐舍镇袭击的时候就爆发全力,姜望很难保证自己当时能够存活。

但姜望毫无退缩,长剑再震,锐啸声起。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三式!

那条妖魔化的右臂竟被整个斩断飞开!

“该死!!”

白面妖人嘶吼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稍不注意,便被这搏命的少年逼到绝路。

他的后脚猛然顿在倒飞途中的一颗大树上,他知道不能再退,再退便是死。生机自搏杀中来。

以他后脚接触的点为中心,整颗大树瞬间枯萎。

而后从他嘶吼的嘴中,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腐味、刺鼻的腥臭。

操纵生与死的力量,这是属于幽冥的道术!

剑光暴涨。

道元催动剑光,剑光斩开灰雾,姜望自那灰雾之中,一跃而出!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四式!

唐舍镇里让这妖人跑了,他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至少在此时,在此刻,他一定要给那个名为妞儿的小女孩,一个交代!

这是作为一个修者,对平民的责任。

这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责任!

姜望跃空而至的身影,破开灰雾,出现在白面妖人的眼中。

而在他愈睁愈大的、被惊骇所填充的眼睛里,一道璀璨的剑光,自上而下。

那是他在永恒的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光。

第十八章 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濛濛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道勋榜前站着一个身量中等的麻衣道士,双手拢在身前,正对着榜单出神。

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内院中但凡姜望不熟悉的人,修为都要比他高。

因为都是他的师兄。

姜望也不去打扰,自顾走向道勋榜,收束精神,凝视着榜单,清光微微一漾,诸多信息便在心头流过。

这只是一张子榜单,也只能看到枫林城道院的相关信息。据说道勋榜本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但那对姜望而言,还很有些遥远。

这张枫林城道院子榜上的兑换选择并不少,足以让姜望看花了眼睛。只是那些可兑换条目的价格,令他想扭头就走。

最便宜的开脉丹一百道勋一颗,其价值当然不止如此,只是他们作为道院弟子,道门有一定的扶持。兑换第二颗开脉丹,便需一千五百点道勋了。这才应该是开脉丹的真正价格。

除此之外,一柄最便宜的制式法剑,也要五百道勋起步!

姜望看了看自己的五点道勋……嗯,他此行只是为了开拓眼界。

所谓道勋榜,既然是榜单,那自然便有排名。姜望这时才发现,在他看来深不可测的张临川,在这份枫林城的道勋子榜单上只排到第三。

排第二的名为魏俨,其人并非道院弟子,而是城卫军里的武官。从他的名字来看,说不定与魏去疾有什么关系。

而以一千三百点道勋排名第一的祝唯我,也是整个枫林城道院公认的大师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姜望一向也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

要知道排名第二的魏俨道勋仅止七百点,和张临川相差仿佛,却都被祝唯我远远甩开。

姜望再往下翻了翻,在第十七名的位置看到了黎剑秋,便切断与道勋榜的连接。

“新入门的师弟?”

先前那位师兄似乎特意在等他。

姜望闻声转头,于是看到一张笑容温煦的脸。

“问师兄好,在下姜望,新入内门不久。”

“你也好,我叫王长祥。”王长祥容貌并不出众,但脸上的笑容令他十分有亲和力,“那么,下次再见了。”

“再会。”姜望心中一动,在刚刚查过的道勋榜中,此人排名第七,远在黎剑秋之上。

当然道勋榜统计的只是道勋,而非个人实力。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也能反应一些东西。

之前在外门,他们义兄弟几个可谓秀出群伦,所向无敌。进了内门方知天高地厚。

就目前所接触的,黎剑秋、张临川、王长祥,气质各异,但无一不是杰出之辈,姜望自忖远远不是对手。

单一个枫林城道院便如此人才辈出,放眼整个清河郡,甚至整个庄国呢?

而那些名扬天下,令列国豪杰仰首以望的天骄,又该是何等风采!

想到这些,并不使姜望气馁,反而他有无穷的斗志在燃烧。

至少如今,他已经踏在了超凡的路上,已经与那些耀眼之人处在了同一个赛场上。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第十九章 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销魂,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赤裸男人表情狂热,欢喜起伏,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而步摇床上那个赤裸男子还在自己与自己蠕动着,在美妙的幻想里,似乎能够永久沉沦。

……

……

此时,远在雍国某村落,一个面容凶悍的光头男子正抓着什么在大口啃吃,鲜血流了满嘴满手。

而从他身侧那倒地村民胸口那个空空荡荡的破洞来看……分明啃食的是人心。

他啃得正欢,忽然一道流光划落,直直向他撞来。

可惜这不是什么天降正义,除恶的飞剑。

光头男子伸手猛地一抓,便将那道流光抓在手中,化作一柄古朴长剑。

“该死!早晚吞了你的心!”被打扰了进食,光头男子显然十分不忿。

“老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还飞剑传书!”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飞剑上的信。

如今墨门的千里传声匣早已推行多年,销量极佳。但总有些势力不肯使用,因为谁也无法确定墨门那些搞机关的人有没有在传声匣中留什么暗手。

哪怕墨门中人指天画地的发誓——再严谨的心魔誓约也早都被研究出了几十种解法,发誓有什么用?

“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他一字一顿,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犄角旮旯!”

那柄长剑在空中摇了摇,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光头男子愈发烦躁了,但显然来信的主人是他目前还无法抗拒的存在。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信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五笔,是一匹马的简笔画,意即:马上去。

随手将这封信固定回剑身,那柄剑便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了。

待那飞剑远去,这光头男子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老大不会看不懂吧?”

他想了一会,便将这小小的烦恼甩开。

“这都看不懂,还当什么老大!”

……

……

走到宿舍门口,姜望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晋入内门之后,他与凌河杜野虎仍是住在一起,方便随时切磋求道。赵汝成隔三差五过来住一晚,不过也不会多呆。虽然房间较之前好了许多,但对赵汝成来说……区别不大。

听到姜望的脚步声,凌河快步走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你家里人等你半天了!”

家里人……

姜望心头一跳,忙忙转进房间,便在靠窗那套黄花梨的桌椅上,看到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那套桌椅,自然也是赵汝成死活叫人搬来的东西。

杜野虎则束手束脚地坐在旁边,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在回话——妇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活脱脱一个在朋友家长面前收束野性的熊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胡子未免太茂密,长相未免太着急。对比起来,竟似比那保养得当的妇人还要年长一些。

看到姜望进来,那妇人已忙不迭站起,眼睛里露出惊喜之色,“小望,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壮了!”

姜望点头问好,“宋姨娘好。”

他生母很早就去了,这妇人是他父亲的继室。他也改不了口,向来只称姨娘。

这姨娘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曾虐待过他。只不过姜望在父亲续弦后没几年,便已考进了道院外门。修行辛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会回家。他们不曾有过矛盾,但感情上也说不上有多深。

宋姨娘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躲在身后的小女孩拉到面前来,“快叫人呀!”

这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得了母亲催促,才张张小嘴,小声道:“哥。”

这宋姨娘身上绸织的衣裳,光鲜亮丽,平添三分颜色。小姑娘穿戴也不差,不过她精致的五官天然亮眼,引人赞叹。

只可惜刚喊了一声,她就又马上绕到母亲背后去了,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打量着她这个许久未见的兄长。

他对妹妹当然是喜爱的,血浓于水,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只是一心修行,每次归家也只匆匆来去。暌违这声“哥”已经许久。

这一声虽轻虽小,但如珍珠滚落玉盘上,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久经杀伐,常见血腥阴暗,姜望那颗自觉已经冷硬的心,忽然有融化的感觉。

自唐舍镇归来后,姜望难得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安安!”

第二十章 一生姜安安

瞥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茶水,姜望招呼道:“姨娘你们可用过饭了?待会我去酒楼订一桌。”

“哎我去订!”杜野虎如蒙大赦,“枫林城里的酒楼我都熟!”

宋姨娘坐了下来,摆摆手,“不着急,姨娘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瞧着偷偷观察他的姜安安,姜望回以温柔一笑,嘴里则道:“有什么事您说。”

宋姨娘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你跟这两个大哥哥出去转转好么?看看你哥生活修行的地方。”

杜野虎立刻对小安安张开双臂,大脸笑得像朵老菊花般皱在一起,“来,虎哥带你去买好吃的!”

凌河也自觉地道:“您放心,我们跟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一定把安安照顾好。”

小安安很懂事,虽然怯生生的胆子很小,但宋姨娘发了话,她还是怯生生的——往凌河那边走了几步。

无论怎么看,面貌端正笑容温和的凌河都要比满脸络腮胡笑得夸张可怕的杜野虎可靠许多。

凌河老怀大慰地牵着姜安安出去了,倒是杜野虎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姜望一样,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妹妹几个意思?

等到几人被支走,姜望才收敛了笑意,看着宋姨娘道:“凤溪镇近来可还平静?家里的铺子还好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宋姨娘有些扭捏。

姜望耐着性子,“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自从你爹走了之后,铺子里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宋姨娘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家里仅剩的铺子,做的是药材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渠道,在整个凤溪镇,也是有口皆碑的。当年家道中落,几乎卖了所有的产业,却独独留下这间药材铺,正是因为其长久。有这间铺子在手,虽不说能大富大贵,但也绝不可能说艰于维生。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才能在短短数年间把一个细水长流的药材铺经营得一日不如一日呢?

姜望不是傻子,早些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着意跟他讲过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想让他如果修行不成,还能回去过个踏实日子。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姜望只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姨娘?”

他想着,若是要些金银,他大可以凑一些出来。无论怎么说,毕竟姜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看在姜安安的份上,他也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小望惯来努力,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但姨娘……”宋姨娘抹了抹眼泪,“姨娘一个妇道人家,又无一技之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抬着泪眼看着姜望:“安安以后交给你带可以么?”

姜望眼睛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散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妇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要了。

姜望缓缓点了点头,才道:“看来姨娘许了好人家?”

宋姨娘微微垂眸。直到此时,在亡夫的长子面前,她才忽然有了一丝羞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婚嫁丧娶,都是人之常情。”姜望始终没有说什么重话,“那么安安知道她以后跟我过么?”

“她倒还不知道。姨娘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也知道,她向来胆子小,怕生人。我就算带着她,她也过不好……”宋姨娘虽然在解释,但声音愈发低了。

“我知道了。”姜望打断她,“那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你跟她说吧……”宋姨娘道,“我……这便要走了,马车还在城外等我。”

姜望沉默一阵,“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我每个月,会寄银两给你。”

“不用。安安我还养得起。姨娘你……顾好自己才是。”

“欸。你跟安安好好的。”宋姨娘说罢便起身。

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噙着泪对姜望道:“安安不爱吃冬瓜,喜欢吃茄子,最喜欢甜食……但不能给她多吃。”

“她睡觉经常蹬被子……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担待。”

“姨娘。”姜望本不欲再说什么,但见得宋姨娘这般作态,便忍不住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父亲本可以再撑两年,但他不肯治了,要把家产留给你。让你好好照顾我这年纪还小的妹妹……”

宋姨娘无言以对,掩面而去。

姜望怔怔坐着,过了许久,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来他在外求道,再苦再难,从来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两银子。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卧病在床,宋姨娘和安安生活不易。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宁可早点死,也不愿拖累她们。他又怎么能拿家里的钱?

尽管他才是那笔不菲家产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段对话:

“小望,你已经长大了,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对吗?”

“是的,父亲。”

那稚嫩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穿过这些年的时光交汇在一起。

“并且我还能照顾好安安。”姜望轻声说。

……

凌河与杜野虎带着姜安安稍微转了转便回来。

“咦,伯母呢?”杜野虎不过脑子地问道。

凌河下意识地要拉紧安安,但那只小手已经执拗地抽了出去。

姜望看过去,那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就那么沉默地站定,轻轻咬着嘴唇,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站在凌河与杜野虎两人之间,但好像孤立于茫茫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姜望大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将这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也将她从那份世界角落的孤独里拉回来。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安安,以后你就跟着哥哥生活了。哥哥会经常陪你玩,就像咱们以前那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多小啊……”

“对对对,虎哥以后也会经常陪你玩的!”杜野虎也连忙补救道。

小安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视线,而后轻轻把小脑袋埋在了姜望肩膀上。

“好了。”姜望抱着安安站起来,“安安以后跟我过,住在宿舍不太方便,我得先找个住处。回头咱们再一块吃饭。”

“是该先定好住处。”凌河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望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

进入内门之后,凌河的生活就没那么拮据了,道院每个月都会发例钱。但这两块碎银,也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啊对对。”杜野虎受到启发,立刻也开始全身上下掏摸,但最后也只凑出了四个刀币,讪讪地放进姜望手中,“这个月例钱已经被我喝光了。”

旋即又信誓旦旦地表态:“下个月,下个月我不喝酒,攒钱给安安买新衣裳!”

姜望并不客套,随手将这些钱揣进兜里,便抱着姜安安出了门。

他们都已经走远,杜野虎仍倚门而望,“小安安也太可爱了!哎老凌,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

“老凌?”杜野虎回过头,凌河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打起坐来。

满脸络腮胡的妹妹,那得有多可怕啊。凌河心想。

“跟老三一样,都是修炼狂!”杜野虎嘟囔一句,走到窗边,拿起姜望之前倒好的那杯茶,猛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杜野虎连呸几口,“这茶怎么这么苦?”

“苦死你算了!”凌河没好气道。

第二十一章 眼底星辰

作为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大城,枫林城里的宅子当然不会便宜。

凌河的资助是杯水车薪,姜望自己也没什么积蓄。但好在还有个不差钱的主儿。

姜望抱着姜安安径直找到了赵汝成。

“给我些银子。”姜望开门见山。

赵汝成正与姜安安大眼瞪小眼,闻声随意道:“要多少?”

“在道院附近买个小院需要多少银两?我跟我妹妹两个人住。”

“还买什么院子啊,你们就住我这不就行了么?我这里好多房间都空着。”赵汝成一会对着姜安安眨左眼,一会儿又眨巴右眼,时不时还露出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当然,他的容貌的确也堪称俊美。

姜望看了姜安安一眼,才道:“我们得有个自己的家。”

他自己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小安安不同。小姑娘刚刚被送过来,无论表现得多么坚强,内心也难免脆弱敏感。

“哦。”赵汝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家好像在道院附近有几处宅子,你等我问问。”

他扭头喊道:“邓叔!”

不一会儿,一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一丝不苟地躬身,“公子。”

“咱们在道院附近有合适的宅子吗?腾一处出来,将房契地契都交给我三哥。”

被唤作邓叔的管家回道:“倒不需要特意去腾,如今还空着的便有三处。不知您要哪处?”

赵汝成又看向姜望,“三哥,你觉得呢?”

姜望对着管家温和笑笑,“麻烦邓叔了,宅子不需要太大,就我跟安安两个人住就可以。最重要是离道院近,方便我随时回家陪她。”

管家还以微笑,“道院后面的飞马巷里就有一进小院,只是不知布置合不合您心意。”

“走!咱们瞧瞧去!”赵汝成立即道,“你把钥匙给我便是。”

姜安安虽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天然就招人喜欢。

一路上赵汝成不停地撩拨她。

“安安,你觉得汝成哥和你望哥谁更英俊?唉,我提了一个不成立的问题,哪有可比性?”

“安安,安安,那边的糖葫芦看到没?到我怀里来,咱们把一整捆都买过来!好不好?”

“安安啊,你知不知道你很重?看你胖的!你哥的手都快要给压断了!还不换着让你汝成哥哥抱抱?”

小安安一直无声对千声,直听到这句,才歪头看了姜望一眼。

“你累不累?”她小声问。

姜望温声笑了,“一点都不累。我可以抱到明年都不松手。”

飞马巷里的小院相当不错,有正房一间,南房一间,并东西两间厢房。虽然并没有人住,但一应设施俱全,只需再购置一些生活用品便可及时入住,

房间的装修也很是淡雅舒适。

姜望牵着小安安每个房间都转了转,确定她没有表现出抗拒。

“好,就这里了。”姜望对围着小安安喋喋不休的赵汝成灿烂一笑,“钥匙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好嘞!”赵汝成相当有觉悟的转身就走,跨过门口时忽然又回头对安安挥手,“你汝成哥走啦,不要太想我哦~”

小安安颠颠地跑了过去,在赵汝成灿烂的笑容中——使劲关上了院门。

夜晚,喧嚣了一天的枫林城安静下来。

通天宫内的小土蚯完成最后一次奋跃,将一颗浑圆的道元吐于星斗阵中。

姜望睁开眼睛,结束了今天的冲脉修行。一颗颗道元的累积,日夜相继,点滴之功,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它们终将化为奠基之阵,开启超凡。

正是有这无数日夜的枯燥修行,才有以后纵横青冥的精彩。

房间里很安静,姜安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外面,一动不动。

因为安安年纪太小的缘故,姜望特意请人定制了一张小床,让她跟自己睡一个房间。一大一小两张床,分别在房间的两侧,相对而置。

静静听着小安安的呼吸声,姜望柔声道:“安安,还没睡着呢?”

房间里立刻响起小女孩有些慌乱的声音:“睡……睡着了。”

姜安安的紧张令姜望心中一痛,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只是因为姜望在冲脉修行前叮嘱了一句,要她早些睡着,这会没能睡着便惶惑不安。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就离开母亲,没有嚎啕大哭就已经很是坚强。她心中是怎样的惊惶呢?

但这些事情当然不该再提。

“唔,哥哥睡不着呢。”姜望的声音愈发轻柔了,“你想不想看星星?”

过了会,房间里响起一声细如蚊讷的“嗯。”

“那就起床。”姜望起身将油灯点燃,然后走到小床前帮安安穿外衣。

那双挥剑灵动的手,照顾起孩子来却格外笨拙。

“不是这样穿的,哥哥你套反了……”

姜望讪讪地收回手,“那安安你自己穿。”

两个人忙碌了一阵才走出房门。

其时明月在天,星辉点点。空旷的小院被干净的月光所填塞,让这个本该有些孤独的夜晚,变得温软起来。

“就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姜安安仰着小脑袋问。

“当然不是。”姜望忽然一把将她抱住,拔地而起,跃于屋顶之上。

姜安安尖叫一声,落在屋顶上时已小脸通红。

姜望低头看着她,有些愧疚道:“吓到了么安安?”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竟隐隐有些兴奋,“哥哥你会飞呀?”

虽然她似乎跃跃欲试,但姜望可不想像个大马猴一样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惹人发笑,“现在还不会,等哥哥以后道术有成,肯定就会了。到时候安安想去那里,咱们就飞着去,好不好?”

“好。”

姜望把外衣解下,铺在屋顶上,然后自己在旁边仰躺下来,单手枕在脑后,招呼道:“来,跟哥哥一样,躺着看星星。”

小安安听话地在姜望的外衣上躺下,小手也一丝不苟地枕着脑袋。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视星空。

辽阔夜幕上繁星点点,竟相闪烁。无尽黑暗中诞生无数的光,星河浩瀚,容纳无数的梦与回想。

“那个是紫微星,那一个叫玉衡……南斗在那边,喏,那儿……”

“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眨眼睛呢。”

“只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安安眨眼睛,才像星星,像你野虎哥,就你白天看到的那个大胡子,他眨眼睛就只像个牛铃。”

姜安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么安安,这些星辰,都在数以亿万里计算的远方……”

“亿万里是多远啊?比凤溪镇到这里还要远吗?”

“比这要远得多,远无数倍。如果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星辰,一个普通人从生到死走一辈子,在这条路上可能只算是刚刚出发。”

“啊?”安安有些吃惊,“这么远呐?”

“对啊,那么远。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跨越这样遥远的距离。把光送到你眼前。把它或许早已经熄灭数万年的美丽,奉献于你。”

“它们真好。”

“父亲就是那样一颗星星,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但他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努力地发着光,并以这光芒陪伴我们,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好吗?哥哥永远陪着你,星星也是。”

“哥哥。”姜安安的声音很小:“我娘不要我了,对吗?”

姜望一时沉默。

他要实话实说,告诉小安安她是一个拖油瓶,影响到了她母亲的生活么?

他要痛斥宋姨娘的自私,让小安安从此恨着她的生母吗?

他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时间思虑太久,因为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最后他只是侧过身,认真而温柔地握住了安安的小手。

“安安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要你呢?是哥哥很想很想要跟你在一起生活。才非要姨娘把你送过来的。姨娘走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她也舍不得你呀。”

“真的吗?”

星光月光都在姜安安的小脸上,抚摸着未淡去的泪痕,她美得像星与月的精灵。

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去的惶惑,但那双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紧急征调

小安安就这样开始了在枫林城的生活,宋姨娘之后倒是来过一次信,说是已经嫁去了望江城。作为一个素以商业繁荣闻名的城市,望江城在整个清河郡也仅次于首府清河城。尤其夫家姓林,算是当地望族。如此说来,她倒是有了个好归宿。

也难怪她不能带着女儿。

至于凤溪镇姜家剩下的产业,姜望并没有再过问。不管怎么说,宋姨娘与他父亲夫妻一场,在他患病后也悉心照料,送她些嫁妆在情理之中。

不过双方大概就言尽于此了,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四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姜望给妹妹安排了一家私塾。是除开三大姓族学外最好的私塾,等闲人家不收。姜望在城道院外门独领风骚那么久,这点面子还是有。尤其他现在晋入内门,道脉外显,已是板上钉钉的庄国未来栋梁,等闲也没谁会轻易得罪他。

每天在道院听过经课,一番修炼之后再掐着时间去私塾接安安下学。接任务也是尽量选择时间不超过一天的,一般当天去当天回,不耽误照顾安安。若有实在错不开时间的任务,便让凌河赵汝成等人轮流帮着照看一阵。

日子就这么充实的流淌着,通天宫里的奠基阵图日趋繁复,已初显雏形。只是越到后面,奠基阵图的布设越是困难,尤其奠基之前挪移道元,只要出一点差错,道元就会散去,白费冲脉之功。因为选用周天星斗阵的缘故,他奠基本就比其他人慢,所以奠基过程中的每一次阵点挪移,姜望都不允许自己失败。

战力上因为奠基未成,无法修炼道术。姜望只能在紫气东来剑决上多下苦工。这门剑诀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顾名思义,练法即修炼之法,杀法即杀伐之法。以练法打磨体魄、体悟剑道,以杀法攻伐斗阵、却凶破敌。

好在九式练法纯熟后,其对肉身气血的蕴养效果惊人。姜望甚至能明显感知到肉身给予道脉真灵更多的反馈,加快道元的凝聚。

一段时间下来,他居然增加了一次冲脉修行的机会,每天可以凝聚道元三颗,这无疑大大缩短了奠基成功的时间。

生活充实而满足,在这样的生活中,姜望迎来了进枫林城道院以来的第一次大型任务。

……

“紧急征调任务,所有人不得离开!”

经院中,今日的早课刚结束,一名玄袍将领便撞进门来。

“谁啊这人?”

“干什么的?”

一众弟子交头接耳,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真相,“小声点,那是魏俨!”

整个经院瞬间安静下来。

道勋榜第二,城卫军实权将领,无论哪个身份,都足以镇住众人。尤其这位武官向以强硬冷酷的风格闻名。

魏俨好像对众人的态度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上周开始算起,小林镇方面已经整整五天没有消息传出来。”

姜望与凌河对视一眼。小林镇作为枫林城治下大镇,虽不说事无巨细,隔三岔五还是免不了汇报的。

整整五天没有消息,几乎等同于枫林城对其失去了控制。一个人口数千的镇子忽然隔绝内外,这事情可不小。

魏俨继续道:“我持城主令印,征调城道院至少三十名内门弟子,出发前往小林镇调查此事。”

“这不是缉刑司的职责吗?”有弟子不满问道。

这样大的任务,一次征调三十名城道院内门弟子,危险性绝不会低。因而许多人并不愿意。

“吞心人魔熊问现身三山城,现如今缉刑司在整个清河郡的大部分力量都调去三山城了。”

魏俨并不回应,他的副官赵朗在一旁解释道。

庄国官制沿袭雍国,一般案件衙门处理,涉及超凡则由缉刑司接手。缉刑司负责全国各地的超凡事件,理论上受当地官府节制,但因其直属国都的特殊性,各地官府往往并不能如臂指使。

就好像这一次,调集人手追击熊问,就是缉刑司上面的意思。即便是枫林城主魏去疾,也没法插手再把他们调回来。

“那城卫军呢?”先前那弟子又问道。

城卫军才是城主手里的直属武力,镇压一切邪祟反叛。小林镇这样整个镇子失联的大事件,已经足以引发城卫军镇压了。

“城卫军另有要务。”魏俨不耐烦地截断话头,“此次任务道勋奖励上浮三成,原则上采取自愿,但若内门弟子报名人数不满三十,我持城主之令,将进行强行征调!”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在这次任务之前,城主府已有两名前往调查的九品游脉境修士失陷小林镇中。希望各位自度风险,量力而行。”

道院体系是庄国最重要的超凡晋升体系,由各地城道院吸纳当地修行种子,修行数年后,再通过考核晋入各地郡道院,此后再从郡道院晋入国道院,一层一层拔选。

最后将整个庄国的天才都聚集到国都,进则与天下列国豪杰争雄,退则下放各地,牧守一方。

枫林城道院虽然每届只招收十名内门弟子,但由于晋入郡道院的难度之高,许多修行者在城道院蹉跎几年甚至十几年。整个枫林城道院多年积累下来,除去远游未归的,闭关不出的,内门弟子约有三百之数。

站在魏俨的角度,他可能巴不得报名人数不够。按他的本意,直接通过强行征调律令调集整个枫林城道院最强的三十人,此行把握更大。但道院与城主府毕竟不是统属关系,闹起来无法周圆。

“老大你去吗?”姜望小声问凌河,他其实有些担忧,因为此行任务必然涉及超凡力量,而凌河杜野虎都还没能开脉,可以说危险极大。

“当然要去。”凌河毫不迟疑。修行路上已经慢了一步,道勋奖励上浮三成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至于危险?怕危险当初就应该在村子里种地。

“我报名!”杜野虎已经嚷嚷了起来,“我们四个都报名!”

赵汝成不满地撞了他一下:“干嘛啊,我还想回去补个觉呢。”

几人里也就他最无斗志,每日就是混吃等死。生活除了放松之外还是放松。

魏俨淡淡扫过来一眼,见都还未奠基成功,便不怎么在意,只随口吩咐副官:“记录下来。”

那副官朗声道:“报名时间限于一炷香内,还剩二十六个名额。”

“我等修士,受国家供养,当为家国出力。这次行动我报名。”黎剑秋人随声至,从院门外飘然走进。

如他这种实力的弟子,已经有很大的自由。不仅不需要每日来经院应卯,甚至这种级别的强行征调他也可以拒绝。除非国难之时,他们都只向修行高处攀登。这时一出现,便引起一片低呼。

“怎敢让剑秋专美于前?算我王长祥一个。”与按剑而行的黎剑秋不同,王长祥的气质要平和得多。他仍是一身姜望之前在道勋殿见过的麻衣道袍,步履缓慢从容。

“有王兄黎兄的加入,此行就更有把握了!”魏俨冷硬的脸上也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面对道勋榜第七的王长祥,即使是他也不好拿大。

有王长祥和黎剑秋的加入,众人报名的热情陡然提高,很快就已满额。

三十个内门弟子,除开姜望四兄弟,几乎人人九品修为打底,个个超凡。这样一支超凡力量,几乎可以横扫枫林城境内。

魏俨随手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你们这些人倒还有些血勇。没有读经读掉了人性。”

或许对他来说这已是赞许,但语气中的居高临下还是颇令人不快。

兵部和道院是两个不同的晋升体系,相互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彼此瞧不顺眼也是常有的事。

当下便有弟子不满道:“若是祝师兄在此,不知某些人还敢不敢指指点点!?”

此人说的当然是枫林城道勋榜第一祝唯我。

魏俨也不动怒,只将长袍一扬,顾自往道院外走去,“出发!”

第二十三章 百鬼昼行

小林镇在枫林城东北方向,与枫林城之间还隔着一个青山镇。以直线距离而论是枫林城域中离主城最远的镇子。

一行人在魏俨的带领下马不停蹄,过青山镇而不留,仅半日工夫便赶到了小林镇外。

青山镇外并无青山,这地名也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或是曾经有过,后来沧海桑田。

不过小林镇外确有一处月柏树林,只是规模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月柏有安神之用,月柏木制作的家具很受追捧。

据说当年这林子规模极大,但因为月柏树价值极高,镇民多有盗伐,这月柏林也就越来越小。若不是枫林城方面专门传令,禁止盗伐,只怕这片小林数年前就已消亡。

从青山镇调来的捕快便驻于林中,或坐或卧,颇为散漫。听得马蹄声阵阵,才聚拢在一起过来迎接。

这些捕快只是凡俗武力,当然不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进镇调查,只起一个观察警示作用。

魏俨驻马于林外,随意扫了这些人一眼,便问道:“小林镇情况如何?”

青山镇带队的捕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阔脸汉子,闻声答道:“从五天前开始,小林镇外就起了雾。当时我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天气变化。那时还能看到小林镇的轮廓,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影,咱们青山镇还有人去访亲。昨天开始我们接到命令,来这里设卡观察,倒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只是雾越来越重,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望在一众道院弟子中翘首而望小林镇,枫林城域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虽然在凤溪镇长大,但是对小林镇也并不陌生。

他曾单人独剑击破的西山盗匪,就盘踞在小林镇北去十里地的西山里。

往日从月柏林这里便可以看到小林镇,镇子不富裕,但安乐祥和。如今望去,只有一片迷雾。

这时魏俨的声音响起:“令你们在这里观察小林镇,你们却散漫无纪。更有甚者,借机盗伐月柏树。你们这是来公干,还是来谋私?”

青山镇众捕快已经脸色苍白,为首捕头更是连连作揖想要解释什么。

但魏俨的处置已经出口:“已经砍伐的月柏树送往城卫军营地。此外所有人扣俸一年,捕头有领导之责,去职!”

那阔脸汉子面如死灰,但竟连抗议也不敢,只黯然退下。

听到魏俨的处置,姜望才注意到那几株被伐倒的月柏树。

而魏俨在到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把一切收于眼底。

姜望一面叹于魏俨的敏锐,一面又觉得,这人真是严厉。

小林镇失陷,这片月柏林暂时无主。这些只是捕快冒着生命危险在小林镇外设卡观察,顺手砍几棵树回去补贴自己,虽有失职,但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青山镇并不富裕,罚俸一年意味着这些捕快生活都会一下子拮据起来。尤其是对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捕头可能已经是他一生奋斗的顶点。而魏俨一句话,他就回到原点。

不过此行几近于行军,魏俨带队,便如统帅。他的命令便是军令,无人可以违抗。

魏俨处置完毕,一拉缰绳,便带头纵马往小林镇方向疾驰。

马都是军营里的战马,骑士都是道院的修士,虽只三十余人,但令行禁止、动若疾电,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马蹄如惊雷卷地,但戛然而止!

那些久经战阵的战马,在那团笼罩整个小林镇的迷雾面前扬蹄长嘶,无论骑士怎么催促,都不肯再进一步。

三十余匹战马惊惧不已,齐声长嘶。仿佛小林镇里有什么让它们至为恐惧的事物存在。这场景,令人惊惧。

即便因为骑士们的实力,没有闹出阵前坠马的笑话,但也已士气大跌,不复刚出城时的意气风发。

就连一贯平和冲淡的王长祥,眼神也变得凝重。

唯有魏俨面色不改。

其人身上战甲,多有斑驳。腰间佩刀,狭长而直。胯下战马,高大雄骏。

时人皆知,此魏俨三爱物。

但他忽然拔刀!

好似凭空一道惊电闪过,刀光已隐。而他胯下那匹宝马,嘶声顿止,硕大马首离体而落,又被脖颈那激涌而出的血柱喷出一段距离。

马尸轰然倒地。

魏俨按刀,目视迷雾中的小镇,但声音冷酷:“临阵怯战,留你何用?”

“好!”最先响应的却是杜野虎,他生性刚猛,喜欢直来直去,当下便一拳砸下,将马首轰碎。“姓魏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冲?”

魏俨右手微竖,“听我号令,下马备战,结锋矢阵,以我为箭头,直入小林镇!”

魏俨杀马,已让所有人都意识到退无可退。此时更无犹疑余地,齐齐下马。

魏俨又道:“举兵!”

齐刷刷一声利刃出鞘声!

这时魏俨那位面貌平凡的副官站了出来,他右掌向上托起,左手掐诀,嘴中念念有词,最后道:“锋锐!”

姜望只觉手中长剑锐气顿发,这柄只能说得上是精良的长剑,此时几有无物不破的错觉。

“附焰!”

所有兵刃之上,燎起烈焰!修士们举着刀剑,就像举着一只只火炬,要照破眼前这迷雾中的小镇。

“固体!”

凌河感觉到身体变得坚韧,有一种想要以拳头与人对轰的饱胀感。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旁边须发怒张的杜野虎,就悄然抹去了这丝错觉。

赵汝成想的却是,群体增益道术至少也是丙等上品级别道术。而魏俨这其貌不扬的副官,居然连发三道面不改色,兵部果然藏龙卧虎。

不管众人如何想法,行军时只能有一个意志。在道术加持下,魏俨提刀当前,率先踏进了小林镇中。

众人且行且察,这小镇寂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行得一阵,雾,好像越发浓了。

这雾厚重得几如实质,三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那兵器上的火光,在彷如无尽的浓雾中倔强挺立。

不得已再一次收缩阵列,众人间距由五步变为三步。再近便会影响战斗。

姜望几兄弟在队伍中间靠后位置,他们境界最低,得到了默认的保护,这倒无须避讳,也是道院优良传统。

杜野虎把拳头捏得作响,他倒不是紧张,而是兴奋,跃跃欲试。

姜望毫不怀疑,哪怕是如今凶名遍传天下的九大人魔在前,他也敢二话不说挥拳便打。当然打不打得过,则是两说。

就在这时,阵型外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不满道:“鬼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但很快就惊变:“这么多?!”

闻声的魏俨猛然转头,一刀横斩!

巨大的刀芒横空而出,将周围那厚重浓雾都斩开了刹那!

而在这个刹那间,众人已经看到了,整个街道上,那跌跌撞撞又张牙舞爪的、密密麻麻的游魂!

青天白日,百鬼昼行!

第二十四章 吹息龙卷

巨大刀芒划过,浓雾一开复合。

可就在这短短间隙里看到的景象,已足以令人惊惧。

这层浓雾到底是什么底细?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游魂横行?

这么多的鬼魂从何而来?哪怕整个小林镇的人都化作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数量,几乎充塞视野!

当然所有人此时也已经知道,如此密集的鬼魂游荡,只怕整个小林镇……已再无生人!

枫林城域下辖的七座大镇,已去其一。

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魏俨冷静的声音最先响起,压制混乱:“擅火行道术的,以队伍五十步外为警戒线,划出火线。其余人等,在最短时间里灭杀警戒线内游魂!”

五行道术是最基本的道术,擅长火行的修者并不少。随着魏俨的命令,一蓬蓬火焰在队伍五十步外燃起。而后在魏俨那位副官的引导下,这些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划出一道圆周火线来,

火圈之外,鬼魂暂退。而被划入火圈之内的游魂,也瞬间狂暴起来。

黎剑秋在此时忽然将附着烈焰的长剑归鞘,双手掐诀于下颔前,而后决然往身侧斜落。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双剑如游龙,带着他瞬间贯入鬼魂群中。一剑销鬼,双剑破魂。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须臾转过一周,难以计数的鬼魂渐次湮灭。剑光敛去,方显出姜望矫健的身影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一式!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还未凝聚道旋的修士,竟纯以剑术灭魂,甚至效率还高出他们不少。

姜望方动,赵汝成亦起,长剑如电转,斩破鬼魂一路。

平日也不看他怎么用功,但这紫气东来剑的使用上,竟也不比姜望差太多。

场内众人,唯有杜野虎与凌河面面相觑。他们所擅长的凡俗武力,对于鬼魂这种超凡层面的敌对目标,确然很难有作用。若是纯粹激发血气,倒是能震杀几个鬼魂,但面对这么多的游魂,他们有多少血气可以激发?

其实紫气东来剑决姜望也并未对他们藏私,只是杜野虎笃信自己的拳头,不假外物,对剑术不敢兴趣。而凌河……大概的确是天资原因,进展缓慢,至今未能掌握杀法,无法用于实战。

当初,作为几人中唯一努力程度不比姜望差的老大哥,他没有掉队的战力都是汗水所堆积。

场上形势看似大好,但明眼人心知已是危急。

目前出现的都是普通游魂,如今小林镇不知什么原因聚集这么多鬼魂,其中必然有恶鬼厉鬼,甚至鬼将也说不定!

这已经不是这个小队所能应付的情况了,当今之计,迅速脱离战斗才是上策。

可众人一路行进,在这浓雾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火线圈外层层鬼魂包围,要突破谈何容易?

魏俨一步踏出火圈,任由鬼魂一拥而上撕咬。他那身瞧来斑驳损旧的战甲,轻轻一震,那些几乎挂到他身上的鬼魂便已散消。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又一步退回火圈之内,沉声道:“有谁擅长风行道术?试着驱散这片雾气!”

虽然是在问众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王长祥身上。

与金木水火土五行道术相较,风行道术相对冷门,但王长祥正是此道高手。

王长祥也不犹豫,当即并指划过身前,以风刃将周边鬼魂清空。而后双手如穿花蝴蝶,变幻印决。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猛然间剧烈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旋转壮大,并直直撞进了浓雾之中。像一条暴烈的神龙,在如此浓重的迷雾中怒吼。

风行道术,吹息龙卷!

此风非凡风,乃是八风之一的东方明庶风。

明庶风者,明众物尽出也。用在此处,正当其时。

这等威能的道术,即使在六品修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而王长祥竟在打开天地门之前就能驾驭此术,不可谓不强悍。

道术完成的王长祥脸色发白,显然这道术于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他勉强站定,“接下来便拜托各位了。”

咆哮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浓雾纷纷被驱散。众人在进入小林镇以来,第一次得以看清这里。

靠着墙边的冰糖葫芦串,米铺连着酱油坊,酒楼的旗幡仍在风中飘扬。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如果不是多了那些游魂的话。

火线圈内的游魂此时已被扫荡一空,但圈外的游魂仍蚁聚徘徊,它们本能地畏惧火焰,但也同样出于本能舍不得这些元气充沛的生人。

“糟了!”

这声惊呼敲响了警钟,众人只看到,那咆哮的龙卷将将过去,那远处的浓雾又再一次聚拢而来。这样的雾,竟连吹息龙卷也驱不净。

“趁这个机会,我们先撤出去吧。”黎剑秋双持烈焰之剑,沉声建议道。

在吹息龙卷制造的间隔里,众人已经能够判断来路。以这行人的实力,在没有鬼将出现的情况下,且战且退,有很大把握能够安然退出。

魏俨提刀注视着那又迫近的浓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副官也焦急起来,“大人,如今小林镇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了!非得调动大军不可。而且小林镇里的人都死光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啊。不如……”

魏俨打断他:“目前所见鬼魂,都是普通游魂,连一个神智清楚的都没有。要知道,这里有这么多鬼魂,这不合常理。”

王长祥皱眉道:“整个枫林城域都没有专修驭鬼之术的修士,这里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城卫军处理。大军一到,煞气一冲,这些游魂也就不攻自散了。”

“清江水族异动,城卫军前去镇压。等他们回来……或许来不及。”魏俨不得已透露出一个极具分量的消息。

清江是贯通整个清河郡的大江,枫林城外的绿柳河就是它的支流之一。但清江水族早已与庄庭订立盟约,又为何会忽然异动?

姜望心中忖度。只是“异动”,说明清江水族有所克制。但涉及整个清河郡水脉的大事,官方绝不能轻忽,所以各地城卫军调动都是应有之义。

吞心人魔现身……清江水族异动……小林镇百鬼昼行。这些事情看似各不关联,但隐隐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们捏合在一起。

“不对劲。”魏俨摇摇头,已是有了决断:“所有人跟着我向前冲锋,我不停下,任何人不能停!掉队的各安天命!”

也不待旁人劝阻,话音刚落,他便提刀踏出火圈外,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

作为他的副官,赵朗自然毫不犹豫跟上。然后是黎剑秋、王长祥。他们都是久经历练,虽然不认可魏俨的决定,但更知道这等时候力量不能分散。

最后一整只队伍都迅速调动起来,以魏俨为箭头,狠狠往小林镇深处扎去!

第二十五章 气血狼烟

魏俨此刻真正展露枫林城道勋榜第二的实力,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几乎是一头撞进游魂群中。

但所有的游魂,都被一击即破,挡者皆散。

他的身上如笼着一层寒光,那是金行元气极度聚集的表现。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留,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的脚步。

他长刀劈斩,尖啸连连,仿佛连空气都要割破。

众人跟在他身后,只需阻止两侧鬼魂靠拢就行,风险大减。

姜望与赵汝成一左一右,有意无意将凌河与杜野虎护持在中间。凌河倒还好,杜野虎却涨得大脸通红,但也知这会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得闷头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在缓缓聚拢的浓雾之中难辨方位,就连时间仿佛也模糊了。目前所遇的游魂并不强大,属于九品超凡修士可以应对的范畴,但这些八九品的修士,通天宫内道元并不充裕,熬不住长久战斗,只怕再撑一段时间,就无法再施展道术了,否则就会损坏道旋、伤及根基。

魏俨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按照大略位置推算,很快就要到小林镇正中心了。姜望记得那里是一处集市,每逢赶集之日,附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于此,端的热闹。

魏俨停在此前,并非他不想继续前行,而是一道雾气之墙拦路于前,将他的刀锋生生阻住。

与沿途弥漫的浓雾不同,这道雾墙已有实质性的存在感,并且坚韧非常。以魏俨刀锋之利,纵是铜墙铁壁也该被斩破了,但这雾墙却岿然不动。

无论多少攻击落下,都如石沉大海。

魏俨急切不已,他敏锐的感觉到,就在这雾墙之后,有什么不妥的事情正在发生。那并非简单的恶行,甚至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

可此时长刀所向,却进退两难!

“诸位谁有破解之法?但试无妨!”魏俨沉声道:“情况紧急容不得拖延,一切责任在我。”

当下便有一名弟子径行至雾墙前,二话不说开始解腰带。

“欸你干什么?”旁边有人拉住他。

“你别拦我!”此人信誓旦旦道:“此地鬼魂众多,阴气深重。童子尿可以驱邪镇鬼,我至今元阳未失,自然当仁不让!”

此人名叫黄阿湛,是上一届入选的内门弟子。与杜野虎是酒友,性格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魏俨皱着眉头,等他一泡尿滋完,雾墙纹丝不动。唯有那浓烈一时的骚味,提醒着众人发生了什么。

“不对啊,是不是分量不够?”此人憋了一阵,才回头号召道:“诸位还有没有童子身的?一起来啊!当然赵汝成就不用来了,你阴气重。杜野虎快来!别拘着啊,凭你的尊荣注定童子到老,阳气一定足!”

一句话嘲讽两个人,要不是形势紧急,杜野虎早就一拳打爆他的狗脑袋。

赵汝成呲牙道:“阿湛你再想想,是不是童子尿不够,需要的是童子血呢?”

黄阿湛闻言,摸着下巴点点头,竟似真的考虑起了可行性。

自使出吹息龙卷后就一直有些虚弱的王长祥道:“刚才龙卷吹开雾气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小林镇里的游魂,形成了一个简单的九宫阵。当时不敢确定,直到现在,在这中宫位受到阻碍,才笃定了这点。”

“怎么破解?”魏俨直截了当。

“布阵者并没有太用心,而且这么多的鬼魂,是很难如臂指使的。所以破解方法也简单。”王长祥苦笑道:“破除其余八宫的阵眼,中宫这里不攻自破。”

魏俨立即道:“王长祥留在这里观察形势,另外留四个人听他指挥,随时支援各路。我自去坎宫,其余人分成七组,各破一宫。最后咱们再汇集于此中宫前。”

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宫,从坎宫始。

坎宫位于正北方,五行属水,对于魏俨来说不是最容易解决的一宫,但他实力强大,倒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王长祥又道:“咱们一路所清鬼魂都是寻常,但阵眼处必有怨鬼或者厉鬼,诸君务必量力而行。”

赵朗唯魏俨马首是瞻,此时第一个接道:“如此,我去坤宫。”

黎剑秋更是干脆利落,已按剑向西而去,“震宫交给我,其余你们自己分配吧。”

实力强者挺身而出,自担责任,这是修行者的脊梁。

姜望与凌河等人对了对眼神,出声道:“我们兄弟四人负责巽宫。”

他这话并不是托大,一路行来众人战力也可看出几分。他虽然未能奠基,但仗着紫气东来剑决,实力隐隐在一般九品修士之上。

而巽宫五行属木,以金伐木,正当其时。剩下一个属于木行的震宫已由黎剑秋负责,去其它宫他和赵汝成反而更难发挥。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小林镇出现这样的情况,事件影响必不会小。他们此行出力多少都有记录,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在积攒道勋兑换开脉丹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次如能解决一宫,必然就能推动他们往前大踏一步。

众人的选择严格按照九宫顺序,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从一到九,分别是坎、坤、震、巽、中、乾、兑、艮、离。

这一路且行且战,姜望和赵汝成的超凡剑术早已得到众人认可,因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剩余的二十位道院弟子,则刚好五人一组,选择了剩下的四宫。

不得不说先前王长祥的吹息龙卷贡献巨大,使众人在如此浓重的雾气里重新找到了方向,这是破解整个鬼阵的前提。

巽宫位在东南,姜望在浓雾之中提剑前行,待隐约看见前面的酒楼之后,心中一定。小林镇唯一的酒楼正在东南方向,他们没有走错路。

“小心。”凌河忽然道,“我感觉前面有非常危险的事物存在。”

凌河的直觉一向很准,几人不敢轻忽。

姜望点点头:“那应当便是王师兄所说的怨鬼了,它也代表巽宫的阵眼。汝成,紫气东来剑杀法你掌握了几式?”

“都已纯熟。”赵汝成道。

对于这家伙的天赋,姜望没什么好说的,当下指挥道:“等会我先动手,你接上,第一时间就爆发最强攻击,务必以最短的时间斩灭目标。老大和老二看住四周,不要让其他游魂冲过来,必要时爆发血气也再所不惜。”

在奠基之前,若没能掌握紫气东来剑这等超凡手段,唯一能对鬼魂产生伤害的也就只有爆发血气一途了。但气血乃人之根本,爆发血气对身体的负担极大,因而一路来凌河与杜野虎都十分克制。

但对于姜望的指挥,他们半点也不犹豫。那是无数次并肩战斗中养成的默契。

虽在雾中看不清太远,兄弟几人还是迅速划出了目标范围,并且散开围近。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啸响起,如在耳边。姜望身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锵!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一只猩红的爪子刚好被长剑架住,巽宫位的怨鬼便显现在几人面前。

一路来的那些游魂其实与人类生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形虚淡,颜色惨白。而这怨鬼则完全不同,已经看起来是另一种生物。

它青面獠牙,身高足足近丈二,高大强壮。身上筋肉暴起,一对爪子却是猩红的,其中一只爪尖还在滴着血珠。

姜望早知,在浓雾之中,怨鬼的感知必然强过他们。所以他早就严阵以待,剑势引而待发。这才能在第一时间抵住怨鬼的袭击。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怨鬼的强大。

那吹息龙卷所创造的短暂间隙中,他们所见游魂何止上千?却只出了这么坐镇九宫的八只厉鬼。无论是人为培养,还是自然厮杀,这其中所诞生的怨鬼必然不凡。

姜望虽然挡住了第一下袭击,却仍被另一只爪尖擦过,将他左臂撕下一条肉去。

那怨鬼爪尖的滴血,便来自他的伤口。好在伤口并不算大。

就在姜望遇袭反击的同时,赵汝成的剑也动了!

紫气东来剑的杀法第一式首重在快,这才能攻如雷,守如电。天子动雷霆之怒,发之须臾,却震惊天下!

那怨鬼还未来得及品尝撕下的肉条,赵汝成的剑已贯入它腹中。

赵汝成连人带剑就那么扎在怨鬼身上,因为体型的差距,像一只挂在人身上的猴子。

怨鬼痛嚎一声,猛然低头。

不好!

赵汝成心中一惊,一脚蹬在怨鬼挥来的爪子上,凌空一个后翻,弃剑脱身。怨鬼还待追击,姜望的身影已如惊雷在它眼前掠过。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其决在准。

姜望人已远,那道剑光却已恰恰横过怨鬼的眼珠。

那一瞬间青黑色的液体如爆浆般炸开,怨鬼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这本来神智混沌的生物,这一刻却用仅剩的右眼狠狠盯着姜望,恨意滔滔。

它索性不去捂眼,任由那青黑液体流淌,身上还插着赵汝成那柄摇摇晃晃的剑,就那么大步冲向姜望!

正在战圈范围外驱赶游魂的凌河,百忙之中将佩剑射向赵汝成,“接着!”

赵汝成纵身而起,于空中抓住凌河的剑,整个人如流星赶月,再一次暴射于怨鬼背后。这一剑从它后颈贯入,剑尖从怨鬼的下巴贯出,抵在胸膛之上!

怨鬼嘶吼回爪,因为角度关系,这一爪必然比之前慢。所以赵汝成双脚抵住它后背,想要借力拔剑而退。但不曾想那剑身竟被怨鬼的肌肉牢牢夹住,他一下未能拔出,便缓了一刹。

就是这一刹,怨鬼巨大的爪子狠狠扫到他身上,将赵汝成击飞足有四五米,跌入浓雾之中,生死未知!

要知道此时浓雾中还有数不清的游魂在游荡!

此时姜望人在对面,凌河送剑后还在与游魂纠缠,只有同样守在战圈杜野虎距离最近,他也早已按捺不住。他此行是为诛除邪恶、涤荡乾坤而来的,绝不是为了被庇护着混道勋,甚至成为拖累!

只听得一声怒吼,声如雷霆震响。杜野虎整个人气血全力爆发,他身上的血气有如实质冲天灵而去,那一瞬竟如狼烟!

气血狼烟!

只有气血强大到某种程度的武者,才能激发气血狼烟。就连姜望也做不到这点。

而杜野虎这一下全力爆发,足证不输于人。

他裹着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身上像披上一层血色战袍,以比平时快数倍的速度,几步便冲到了赵汝成身边!

第二十六章 舍生

浓雾无法遮挡这样灿烂的赤光,彼时赵汝成将将从地上爬起,那蜂拥而至的游魂几乎要淹没他。

而杜野虎到了!

他甚至都不用动作,被那浓烈的气血之力一冲,所近游魂纷纷溃散。

杜野虎干脆至极,直接一把揪住赵汝成的衣领,拎着他往凌河身边而去。

吃了怨鬼凶狠一爪,几个当哥哥的都心忧如焚,唯有赵汝成自己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气恼地嚷嚷道:“喂喂喂,我自己能走!”

杜野虎不管不顾,奔至半途,才将聒噪不停的赵汝成丢向凌河,同时转身,裹着浓郁气血之力的拳头狠狠砸向怨鬼。

先不说凌河腾空将赵汝成接住,单说杜野虎的拳头。

相较于紫气东来剑,他所修拳法不够高明,即使在道院外门都颇受冷落。但经他使来,便格外暴烈。

这一拳非寻隙而进,乃是迎着怨鬼巨大的爪子,以强碰强,以攻对攻。端的是刚猛无铸!

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包裹着铁拳,与那青黑色巨爪轰然对撞,竟一时相持。

正当这时,姜望又已纵身掠过,剑光骤闪,已割破了怨鬼的另一只眼睛。

“撤!”

姜望得手便远,杜野虎也纵身急退。

而原地失明的怨鬼愈发狂暴起来,一对巨爪疯狂乱抓,搅得四周劲风激荡。

待它攻势稍疲,姜望便再次折身而上,长剑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如落叶般飘至怨鬼右爪之上,几乎无声。却又在与青黑色利爪接触的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锐啸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三式,其要在利!

只一剑,怨鬼右爪便被斩断。

姜望毫不恋战,甚至在出剑的同时便已开始撤退。

怨鬼失去视觉,只能拼命对着身前的空气发泄,而此时燃烧着熊熊气血的杜野虎已转至它背后高高跃起,他以左手抱右手,双手如抡锤,狠狠轰在怨鬼那狰狞的脑袋上。

轰!

气血狼烟本就克制鬼物,更别说杜野虎这一击何等凶猛。那被层层气血之力包裹着的拳头,一下子便将怨鬼的整个脑袋爆开!

杜野虎躲避不及,被青黑色秽血溅了一身,但又迅速被气血之力焚尽。

一直到怨鬼无头的残躯倒下,杜野虎身上红光才顿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姜望跃至杜野虎身边,身手将他搀住,“虎哥,这……”

气血,人之根本。姜望如今凝聚道元,也要从气血供输开始。杜野虎前刻的强大,每一刹都是在燃烧自我。他又不是专修武道的武夫,根本锁不住如此磅礴的气血。这一战,他至少要养五年,才能够恢复。

修行之始的五年时光,何其漫长!更别说到了一定年纪后气血开始衰败的问题。一步慢,步步慢,这可能意味着他从此就与超凡绝缘。

但杜野虎先前仍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生死关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越是这种下意识的选择,越是能验证本心。

“小事情。”杜野虎暗暗调整了一下气息,恢复少许力气,便一把将姜望推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走吧,中宫那里的情况肯定更凶险。”

凌河固然是满心担忧,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多说。把赵汝成转为背负,然后上前从怨鬼残躯上捡起自己的佩剑,默默护持在了杜野虎身侧。

他先前也有燃烧气血,但只是少量,并不影响根基。因而倒还有搏命之力。

姜望作为现在四人中唯一完好的最强战力,当然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出手。所以他只是提剑走在前面,并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

倒只有赵汝成还在嘀咕着抱怨个不停:“还是老大贴心。老虎笨手笨脚的,真是的,拎着我像拎小鸡一般,像什么样子?要是被妙玉姑娘知道了,我英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妙玉是如今三分香气楼的头牌,也是整个枫林城风月场里最当红的姑娘。赵汝成为了一亲芳泽,已经在三分香气楼砸了上千两银子,至今未能得逞。

杜野虎一声不吭,倒不是不想暴揍他,或者至少骂他一顿,但实在没有气力。

“得了得了。”姜望不耐烦道:“这里除了没神智的游魂,就是神智混乱的怨鬼,你要形象给谁看?”

“那谁说得准?”赵汝成反倒来劲了,他趴在凌河背上,指手画脚:“万一哪里躲着个漂亮女鬼在偷窥我呢?本来好好一桩艳遇,就这么泡汤了,这损失老虎担得起吗?”

杜野虎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暴起一丝余力打爆这个嘴欠的家伙。

凌河已在他爆发之前,反手用剑柄往上一戳。

“嘶……”赵汝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气焰全消。

……

……

却说在那绵重雾墙之后,小林镇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这九宫阵的中宫里。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已看不出面貌了,一切都消解在这个沉默的漩涡里。除了这个漩涡之外,什么也没有。漩涡中心是一种纯粹的黑,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谁都不能摆脱。

漩涡旁边站着四名气息悠长的修者,个个道元充沛。全都黑袍加身,目不斜视。

而就在漩涡前方不远,有一间已被砸得稀烂的房子,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堵砖墙。

红裳的女人就斜斜依靠在这堵墙上,神情慵懒。

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却偏偏给人以无尽的诱惑。她手里拿着一个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照的却不是自己的美艳容颜,而是九宫阵里那些与怨鬼战斗的身影,

“枫林城道院这一届的弟子也不怎么样嘛。就那几招剑术还不错。”红裳女人嘟囔着,翻手将镜子收起。

“好了,时辰已到。早知道这么顺利,我就多睡会儿午觉了。”红裳女人边打着哈欠边娉婷走向漩涡之前,“好困……”

走到这神秘的漩涡前面,她的表情才稍稍认真起来,侧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请长老。”

那四名黑袍修士也都随着她躬身行礼。

于是从那浓雾之中,走出来一个白发老者。此老面容皱得如老树皮一般,眸子也浑浊得很,驼着背,甚至步履蹒跚。

但他一步步走来,背就一寸寸直起,整个人的气势不断暴涨。

他也不理会红裳女等人,只是盯着那个漩涡,仿佛盯着自己的永生挚爱,目光无比虔诚。

待他走到漩涡之前,气势已经如渊似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红裳女头更低了。

白发老人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然后掏出一柄白骨匕,干脆利落地插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坠落那漩涡之中!

第二十七章 清河水府

要说这清河郡里最富贵之处,许多人都会想到清江水府,而不是什么崔氏、林氏,或者郡守府。盖因整个清江七百里水域的珍宝财富,尽聚于水府之中,其豪奢华贵处,世人常有所闻。

坐落于清江之底的水府,镇压七百里水域。建筑群落绵延起伏,可以说珍奇满目,宝光珠华。

一处偏殿,身披华袍的俊朗男人高坐上位,低头品茗。

而在下首,戴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正声音激愤:“少君,咱们之前的约定可不是如此!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清江水族为何只是在江面游弋?”

华袍男人啧啧有声,“唔,这翡翠茗的确不错,滋养精神。使者,当真不饮么?”

使者大概是说得累了,举过旁边的香茗一饮而尽,又道:“清江水府向来重信,人所共知。当年府君为庄承乾一诺,倾族而战,令澜河染赤,至今为人称颂啊。何以少君出尔反尔?不怕有损尊上声名么?”

澜河是雍境大河,使者说的正是庄国当年立国之战。雍国水陆并进,要一举灭庄,正是清河水府府君倾族而战,将雍国水师一举击破于澜河之上,其时鲜血染红了澜河,舟橹为之不泊。这才为庄国太祖庄承乾解决了后顾之忧,令他得以放手一搏,最终成功立国。

而清江水府与庄国的盟约,也从此延续,一直到了如今。

华袍男人把茶杯轻轻往案上一放,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使者这倒是提醒我了。我父与庄帝早有盟约,我这边答应帮你们,岂不是违背了我父亲的信义?这是大不孝啊。”

“来人。”这华袍男人屈指叩案,传来一名侍卫,“传令下去,令余勇部撤军三里,不可惊扰了岸上生灵。”

“少君!”白骨面具使者怒然起身。

“别演了。”华袍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表情淡然,“现今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在戒备我们,不敢轻离。你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去做。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别再那么……贪婪。”

“咱们事先都说好了,你们只是随便上岸袭扰一番便可……”

华袍男子打断他:“要我们上岸,你觉得可能么?水族离了水,就像你们人族离了地,都失去了根基。除非你们真能让我下定决心与庄庭一战,可是你们,拿得出来那样的本钱么?”

使者的面容隐藏在白骨面具下,因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已近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给你的,那可是一整颗龙珠!”

“的确是贵重的礼物。”清江水府的少君笑了,笑得很是满意,“不过也只值得我做到这一步了。”

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带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拂袖而去。

偏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华袍男子这才冷笑了一声:“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跟我讲什么信誉?”

这时有一道威严声音响在耳边,声音的主人却并未现身,“清约,说说你的想法。”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收敛了眸中高傲,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庄庭与我清江水府盟约数百年,日趋自大。如今这庄高羡更是不知所谓,真把我们当他的臣子了。先前竟传话过来,替他的儿子求娶清芷,名义上说什么尊为太子妃、永结世谊……”

“此事我万万不能同意,当年姑姑嫁给那庄承乾,呕心沥血不说,还被人算计,死在冰冷深宫!我怎会让我妹子重蹈覆辙?正要找机会动一动,让那庄姓小儿知道这七百里水域是谁做主。但这其中的分寸也要拿捏好,毕竟如今人族势大,纵然掀翻了这庄庭,别国君主也未必就好了。三万水军游弋清江,正是恰到好处。倒是这白骨道的人找上门来,奉送龙珠,却真是意外之喜。”

那威严声音叹了口气,“你姑姑当年与庄承乾,也是两情相悦。并非为父想要联姻……罢了,不说这事。清芷你怎么安排?”

宋清约沉吟道:“如今与清河郡守闹得难看,那庄高羡又是个不要脸的,清河城是不好待了。但清芷又是开蒙的时候,儿子的意思是,把她送到枫林城去,念一段时间的书再说。”

那声音又问道:“为什么是枫林城?”

“瞒不过父亲。”宋清约道,“白骨道这次连龙珠都舍得送来,在枫林城必然有巨大动作,足以震动庄境。不过这样一来,反而以后的枫林城就最安宁了,正适合读书。其次嘛,也是一点儿子的小心思,清芷去了枫林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派人去保护她,枫林城小,没什么高人,也干扰不到咱们。我就顺便找一找白骨道的蛛丝马迹,探探他们的底。白骨道这次死灰复燃,我总感觉有什么大秘密。再者说,白骨道毕竟历史久远,好东西一定不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一颗龙珠可满足不了我。”

对于宋清约一步三算的玲珑心思,那威严声音不予置评,只是道:“水府事务早已全权与你,你便看着办吧。”

“是。”宋清约点头道:“对了,那颗龙珠我已经着人送到您闭关室外,您记得炼化。”

“龙珠我看过了,里面有些手段,已被我抹去。你放心化用,可免千年之功。至于我,我早已是朽病之身,无望成龙。你姑姑已经死了两百一十七年又三个月,庄承乾也死了快两百年。当年故旧,所剩无几。我还活着,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如今只是护着你再走一段路,龙珠虽好,已对我无用啊。”

那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化为一个叹息,消失在偏殿里。

而宋清约轻轻靠在了高椅上,忽然觉得意兴索然。

……

白骨面具使者出了水府,径上了一条小船。那船似是白骨所制,却是无底的,但在水中穿行极快,若遇上那躲闪不及的鱼蟹,也只是一碾而过,连一丝血沫也无。

白骨无底船很快穿出水面,使者上了岸,它便回头钻进水中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使者默默疾行,步子虽快,却足不沾尘。他似乎对清河郡军队的驻防路线了如指掌,在驻防间隙穿梭自如,很快便离开这里,上得一座山中。

这山远看形似牛头,近看也算秀丽。使者走到一处石壁前,也不停步,直直撞了进去。

里面却别有洞天。

各种血腥可怖的壁画铺满两侧,长长的甬道还铺了青砖。

使者一进来,便有人迎上问道:“怎么样?”

白骨面具人恨恨道:“宋清约这混蛋吞了饵,却只在钩子上轻轻擦过!”

那人道:“宋横江那老东西还没死,他不会让宋清约乱来的。咱们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与庄庭撕破脸开打。”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可恶。那可是龙珠!中古以来就绝迹于世,一颗比一颗稀有。”白骨面具人叹了口气。

“小林镇事情一成,咱们目的就已达到。这些闲枝末节不必在意。再者说,咱们的龙珠,恐怕那小畜生吃了会不太适应……”

“他以为能戏弄我白骨道,却不知……”白骨面具人说到这里,发起狠来:“等道子现世,首先就要屠了清江水府!让整个七百里清江,尽成白骨!”

第二十八章 从那九幽深处

小林镇。赵汝成杜野虎失去战力,凌河正背着赵汝成,所以回返中宫位的路上只有姜望能够出手。好在此时他对付那些游魂已经颇有心得,紫气东来剑在这种不间断的战斗中愈发纯熟。

体力问题倒也不用担心,自唐舍镇归来后,冲脉修行至今,他攒下的道元已有七十余颗。虽则在道旋生成之前用一颗少一颗,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每一颗道元都能给他足够的反馈,支撑这种烈度的战斗压力不大。其实这些道元才是他决意四人来破巽宫位的底牌,只没料到赵汝成突然遇险,而杜野虎又果决若斯。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别总哭丧着脸啊。”行了一阵,赵汝成又忍不住开腔了:“不就是气血损耗过度嘛,又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杜野虎还没吭声,凌河倒是先激动了,反托着赵汝成的手一个劲的摇晃他:“你快说啊。”

姜望清理游魂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真想给他两剑。这小子,有办法不早说,一直憋着坏呢。

“哎哎哎,你把我英俊的头都晃晕了。”赵汝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临时座骑’,继续道:“我恰好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从云国高价买到了一颗固元丹,正要转卖。此丹在蕴养气血、稳定根基方面有奇效。有些贵族子弟在开脉之前都特地先服用一颗固元丹,这样开脉之后的道脉真灵都会更为灵动呢!更不用说杜老虎这区区气血过损的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他甚至翘起了嘴角,“某些人愿不愿意买。”

杜野虎顿了一下,才瓮声道:“老子没有钱。”

“你可以找我借贷嘛。业内规矩,九出十三归。”赵汝成笑眯眯道。

“高利贷可以,虎哥喜欢高利贷。”杜野虎貌似憨厚的笑了。

“行了行了。”姜望一脑门黑线,整个枫林城做高利贷生意的,谁不知道杜野虎是出了名的借贷不还?用杜老虎的话来说就是,反正这些做高利贷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坑一点酒钱是一点。要不是他出身道院,早就被人丢进了护城河。

“小五,那个人是谁?多少银子才肯卖?”

姜望已经暗暗决定,无论那个人开价多少,他都要想办法凑够钱。

“这个买到固元丹的人,居然姓赵。你说巧不巧?”赵汝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居然是我府里的人。这也太巧了!”

姜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老五身受重伤,很容易被打死。这才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这小子七弯八绕绕了半天,合着就是说他家里有一颗固元丹,可以弥补杜野虎的损耗。就这一句话,吊了几个哥哥半柱香的胃口。

就连宽厚如凌河,也觉得牙花子疼。

不过有了这个保障,众人也都踏实了许多。正说着,便已回到了中宫位。

黎剑秋、赵朗早已等在这里,正与王长祥讨论着什么。在场还有一些其他的师兄弟,状态都不是很好。而魏俨则去兑宫位置支援了,那是唯一还没有被击破的阵点。

“姜师弟表现不错。”黎剑秋随口招呼了一声。

王长祥也对他点点头。

“惭愧,都是靠我野虎哥和汝成的爆发。”姜望苦笑道。

在几个主力面前,他果断让功。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开脉成功。而之所以没有提凌河,则是因为杜野虎和赵汝成的状态更有说服力。

凌河也毫不计较。

黎剑秋等人都身经百战,一看就知道杜野虎是什么状态,也为他气血之强大暗暗心惊。

“等魏俨回来,我们就直入中宫。”王长祥道,“这次大家奋勇诛邪,表现可圈可点。枫林城不会忘了你们的贡献,道院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正是!”说话间魏俨已从浓雾中走出,身后跟着三个道院弟子,还有两个弟子没有出现,看样子已经不幸。

惨烈的战斗非止于巽宫位置,除了魏俨和黎剑秋几乎是无损解决镇位怨鬼外,其余分队各有死伤,死者十一位,战死率近半!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就连赵朗也险些被开肠破肚,腹部留下了一个狰狞伤口。

若非坐镇中宫前的王长祥及时调度,这一次分队行动都未必能够功成。

魏俨郑重道:“此战若能回去,我第一个为大家请功。”

“这一战的凶险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枫林城战力空虚,也只有诸位能堪一战了。”说到这里,他竟弯下腰来,鞠了一躬,“我替小林镇枉死的亡魂,替咱们枫林城的老百姓们,感谢诸位浴血!”

“魏兄言重了。”黎剑秋道。

众人都纷纷侧身,不肯受此礼。

“魏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枫林城的人,难道我们就不是生长于斯了吗?”倒是杜野虎不满道,“别在这里讲虚礼了,事不宜迟!”

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这家伙仍不掩豪烈。

魏俨深深看了他一眼,提刀转身,“这位师弟说的是。诸位随我冲锋!咱们便看一看,在这里荼毒我们乡亲的,是何方妖人!”

八宫既破,中宫位置的雾墙也失去根基,无声崩解,不再拦路。只是浓雾仍未散去,始终遮掩着视野。

魏俨一马当先,黎剑秋与王长祥护持左右,赵朗虽伤,但大体战力完好,坐镇队尾。一行人全神戒备地往中宫位探索。

事到如今,小林镇的危险已经无须多说。经历过其余八宫位斩杀怨鬼的艰险,所有人都对中宫位置的凶恶有所想象。

那些在小林镇作恶的妖人,若有所图,也必在这中心之处。

这一行人可以说代表着枫林城年轻一代的希望,如果全部战死在这里,可以说整个枫林城道院都从此青黄不接。

但没有一个人说要退缩的话。前路诚然危险可怖,可这里是他们的桑梓家乡!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也愿死于斯。

除了赵汝成和杜野虎之外,还有三名道院弟子也失去战力,小林镇如此险恶,当然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原地。因此凌河仍背着赵汝成在队伍中前行,黄阿湛作为杜野虎的老酒友,也在一旁护着他。

与几乎虚脱的杜野虎不同,黄阿湛倒生龙活虎。在先前的战斗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好无损者,可见还是有几分实力的,并不全然只有骚气。

队伍正前进着,黄阿湛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我闻到了香味。”

队伍随之暂停,

他又道:“是女人的胭脂……不,是体香。”

众人纷纷侧目。

他补充道:“是美女。”

杜野虎没好气道:“你那是狗鼻子吗?”

“啊!美艳女鬼!”赵汝成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有的吧?杜老虎,你赔我艳遇!”

没人理会这两个活宝,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小林镇的正中心处,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运动着的漩涡。

除此之外,整个中宫位再无它物。

那红裳女,白发老人,黑袍修者,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仅仅是他们不存在。没有人,没有牲口,甚至没有一砖一瓦,除了那绵绵无尽的浓雾,就只有这古怪的、孤独的大漩涡。

“这里的官衙怎么不见了?这个漩涡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王长祥瞪大了双眼,惊骇莫名!

“王兄你认识?”魏俨持刀戒备着,沉声问道。

但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自漩涡中心那深刻的黑暗中,一个漆黑的事物慢慢探出。

从黑暗之中看到漆黑,这本是一个很别扭的描述。但事情就是如此。

那漆黑的事物于黑暗之中,却仿佛黑暗的中心,竟能让所有人看清它的样子。随着它在漩涡中一点一点升起,它的全貌也逐渐展现在每个人面前。

那是一座石质的牌楼,制式也并不宏大,只是三间四柱七楼的格局。如果忽略那漆黑的质地,忽略它出现的场景,那么它与人们日常所见的那些牌楼没有什么区别。

可牌楼正中间的那块匾额,却已经道尽了不凡。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在场没有人认识那字体,但每一个人第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它的意思。

——鬼!门!关!

第二十九章 幽冥青天两不见

存在于九幽深处,某种程度上代表生死交界的鬼门关,竟出现在阳世中!

如此以来,那始终无法散去的浓雾也就有了解释。那雾并非人为,而是天地法理自然的凝聚。

因为幽冥与青天,两不相见。鬼门关出现在阳世,必然要有遮掩。

那些聚集于此,远多于小林镇曾有的生者数量的游魂,也一下子有了出现的原因。游魂向鬼门关靠拢,这是一种无关神智的本能。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鬼门关还存在,聚集的游魂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可是,鬼门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俨几乎是毫不犹豫,在明了鬼门关那三个字的意思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支颜色鲜红、样式古拙的信香,往赵朗面前一递,“快!”

——他当然随身是带着火石的,甚至自己也对火行道术并不陌生。但毕竟不如赵朗来得快。

与魏俨搭档多年,默契自不用说。在那鲜红信香递过来的同时,赵朗已经双指一搓,一簇火焰蹿上信香,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支并不算细小的信香燃烧一空。

直到这时,他才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身上可只有这么一支红信了。”

庄国军中信香分为黑红黄三种,都只有到一定地位的人物才能拥有,是不可多得的战略性物品。黑信一燃,举国死战,整个庄国有资格燃黑信的人也没几个。

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身陷绝境。

而在这两者之间的红信,则代表着灭城失地之危!

红信一燃,整个枫林城都会震动,甚至必定会惊动魏去疾。

如今枫林城境内城卫军与缉刑司都被牵制,魏去疾坐镇城主府,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游魂之外敌人出现的小林镇,值不值得魏去疾亲自来一趟?或者说,一旦魏俨判断失误,因为魏去疾的出动而导致枫林城出现什么问题,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去想了,在那三个字面前。

因为……那是鬼门关。

出现在无数传说中,隐隐是神话时代的缩影。

事实上,当面前突兀燃起红信虚影时,堂堂一城之主,魏去疾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

他冲上高空,整个人裹在一团飓风之中,狂啸着往小林镇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静修的董阿也蓦然睁开双眼。无论什么时候,枫林城内都必须有一个这种级别的强者坐镇,魏去疾既然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

他人未动,但威严的声音已经传出室外,“传令所有能通知到的弟子,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又或者做什么修行,第一时间中止,回返枫林城!”

诚然道院培养的是庄国的希望,在此之前有漫长的成长过程。但国土有危之时,每个人都必须为此而战。

而同在道院中的现任副院长宋其方,正盘膝坐在一只炼丹炉前,手里轻摇蒲扇,照顾着火候。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老咯。”

……

小林镇中,魏俨点燃红信之后并未停顿,反而是立刻长刀横斩,锐利刀芒几乎划破空气,而后消散在那牌楼上。

是的,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攻击亦是如此,无论是烈火还是狂风,任何道术砸去,都石沉大海。凌河甚至把自己的佩剑丢了过去,可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不存在,不仅是它不存在,所有接触它的事物,也并不存在。

黄阿湛站在鬼门关前犹豫徘徊了许久,他对自己的童子尿有着非常执着的自信,但看到凌河那柄剑也消失了之后,非常遗憾地选择放弃。

“这个漩涡……应该是连接了幽冥。借助这里这么多的枉死之人……我们的攻击,全落在幽冥里,而不在现世。”王长祥拧着眉,分析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这应该是鬼门关的倒影,甚至倒影也并未凝聚出来。”

并未凝聚出来?

那匾额上的字体,姜望在太虚幻境中见过,知道那是道文,是阐述天地法理的文字。他一直在思考出现在小林镇的鬼门关代表着什么,直到此刻听到王长祥的分析,他才悚然一惊。

那么,真正的鬼门关倒影,什么时候才会凝聚出来,又以什么方式?而最终将给这里,带来什么?

人们很快有了答案。

是那弥漫在小林镇中难以计数的游魂,一路来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却在此时蜂拥而来,齐聚中心。

一行人再顾不得其它。只能故技重施,退出一段距离后,以火行道术划出一个圈子,众人圈地自守。

若有人能洞穿迷雾从天空俯瞰,当能看见无数游魂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冲刺过来,那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百川入海般地奔流!

而来自枫林城道院的弟子们,以及魏俨赵朗,就像是被河水冲刷的、苦涩的礁石。

不能移动,无法反抗,也不知尽头!

“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都被吸引过来了。或许,要死在这里了吧?”王长祥苦笑。

这些游魂本不算强大,他们之前在阵中也算来去自如。可前提是那些游魂只在无神智的游荡,在生人靠近时才本能地攻击。如今这些游魂往一个地方聚拢,他们却正好挡在路上。

太多了,几无止境!

至少在王长祥勉强吹散的视野中,他们没有看到游魂的尽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说先前这里只是聚集了小林镇历年死者的游魂,同时零零散散地吸引更远处魂魄。如今便是整个枫林城域未散的游魂都往此处汇集而来。以远超它们本身能够达到的速度。

那密密麻麻划破长空的游魂之线。在整个枫林城域连成灵视中蛛网般的、令无数强者动容的景象。

“不会。”魏俨声音有些冷,他的心也是,“城主很快会赶来。”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不想点燃那根红信,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软弱求助的样子。但是他不能。面对鬼门关这种传说中的存在,他无法为了自己的自尊,赌上整个枫林城的安危。

姜望同样注视着那些绕过“礁石”呼啸着冲向鬼门关,又在瞬间被吸收消化的游魂们。他的心情复杂,无法形容。

这些游魂大约都没有神智。所以也没有挣扎,没有嚎叫,好像也没有遗憾,没有痛苦。

但它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个个本应安息的、生者的魂!

那其中,或者有谁曾与他擦肩而过,或者有他曾认识的人,或者有他的邻居,他的祖父母,或者,他的父亲。

他瞪大了眼睛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游魂中,寻找他那病死床榻的父亲。那个并不高大却一直支撑起他的天空的男人。

那些游魂都一闪而逝,电光火石般掠过,四面八方都有。他只盯着凤溪镇过来的方向,他眼睛都瞪红了可根本看不过来。

一直以来独自生活,他不想表露脆弱。后来带着安安生活,他更要有作为一个哥哥的坚强。他几乎不曾说过,但真的,好想他!

姜望好想再看他一眼,可又好害怕看到他。

好害怕那份在鬼门关面前的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在某种力量中一瞬清空。而那漩涡之上的鬼门关的虚影,无比清晰而具体。

就在下一刹,枫林城主魏去疾已身缠飓风从天而降。但那鬼门关虚影,也同时一闪而逝!

隐约中姜望似乎感觉到一缕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但一晃神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那个巨大的漩涡不见了,聚拢在小林镇的迷雾也立即散开。

一切都消散了,幽冥青天两不见!

第三十章 废物、废人

“好狗贼!”

魏去疾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不知名的敌人以小林镇生灵为祭品,再消耗整个枫林城域历代本应安息的未散魂灵,一举凝聚鬼门关虚影。最后更是在他面前从容脱身。

而他魏去疾堂堂五品大高手,奋尽全力赶来,却连个屁也吃不到!

作为城主,他失责。作为强者,他被打脸。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所以……

“废物!”

魏去疾反手一巴掌,将魏俨整个人扇飞数米!

在场数十人,无一人敢做声。尽管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有不忿。

就连魏俨自己,也只是默默爬起来,一声不吭。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在迷雾之前,他勇往直前。面对九宫阵,他身先破之。看到鬼门关他甘冒风险第一时间燃掉身上唯一的红信。

可以说从任何角度来说他已经做到了现阶段最好,无可指摘。

但成就是成,败就是败。军队不讲那些有的没的。

魏去疾给他开放权限,让他去道院组织人手来调查小林镇,却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就是失职。

魏去疾甚至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去疾气势汹汹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年轻人们有的背负着伤员,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背着尸体。就这样散去了。

这些道院的年轻弟子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艰苦战斗,

一场非常艰难最终却被证明毫无作用的战斗。

从始至终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但对手已经完成了目标扬长而去。

他们被称为——废物。

……

“真他娘的……不服气啊。”

杜野虎四仰八叉地躺在宿舍床上,像一座铁塔倒卧。

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损耗的根基也已经被赵汝成送来的固元丹弥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罢了。

固元丹诚然是珍贵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正好杜野虎需要,正好赵汝成有,所以就这样了。他们是连性命都能相互托付的存在,更遑论其他。

但小林镇一战,实事求是的说,对参与的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种打击。对任何一个志在超凡、渴望强大的人来说,无能为力大概就是最糟糕的事情。

或者只有赵汝成是例外吧。他已经去三分香气楼“养伤”了,据说想以险死还生的勇士状态,一举夺得美人芳心。

杜野虎不是个躺得住的人,但此刻只能躺着。想要喝酒也没人肯纵容他。因而罕见的,有些忧郁了。

凌河没有说话,他闭目在修炼。

至于姜望……此刻他在吃饭,和姜安安一起。

蔡记羊肉铺,百年老字号。

两碗香气浓郁的羊肉汤,十斤片得利落的白切羊肉。

姜安安左手抓着一个馍,右手抓着筷子……筷子抓着羊肉。之所以用抓这个词,是因为她拿筷子的姿势的确不同——大概是以前没谁纠正的原因——就那么五指包圆了,把筷子抓着。

与姜望一起生活久了,倒也没起初那样内向羞怯。

她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吃着吃着,时不时就低头往面前一凑,美美嘬一口肉汤。脸上两个梨涡浅浅印着,满足极了。

蔡记羊肉铺可并不便宜,换成姜望自己,未必舍得来这里吃。

小林镇任务里,魏俨虽然自己吃了挂落,但还是履约为他们每个人争取到了二十点道勋的奖励,当然也有一些银两补助。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倒是最不重要的了。但对姜安安来说,可以吃好吃的,很重要。

“喜欢吗?”姜望笑吟吟地问。

“唔……嗯!”小安安使劲点头。

“以后咱们每月……”姜望默默盘算了一下积蓄,“不,每旬都可以来吃一次,好吗?”

姜安安继续点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哥哥说着话——大部分是只用点头或摇头代替回答,小手可没闲着,在点头的同时,又抓着一块羊肉,在蘸料里仔仔细细地滚了一圈,然后才满满地一口包住。

“安安啊,最近功课怎么样?”大概跟小孩聊天时,所有的大人最后都会把话题落实在这个点上,姜望自觉是一个大人了,所以也说得很自然。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姜安安吃肉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小嘴鼓囊囊的,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还,还可以。”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

他看着妹妹,内心有一种缓缓流淌的、幸福的平静。那些战斗的艰辛,见到师兄弟死伤的难过,未能阻止事情发生的无力感……好像都淡去了。

有些事情当然很让人难过,但是眼前,眼前的生活,多幸福呀。

让人想要永远留住它。

……

行走于王氏族地,不时地与打招呼的族人致意,王长祥从容、宁和,与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哪怕是最挑剔的族人,也没法说出一句他的不好来。

枫林城张、方、王三大姓宗族实力各方面都差不多,很难分出个高下来,但因为如今张临川高踞道勋榜第三,张氏便隐隐超出其余。王氏王长祥道勋榜第七,倒也不落多少下风。

唯独是方氏,上届天才在一次试炼中战死,本届最优秀的方鹏举被杀,如今只剩一个方鹤翎,凭重金得来的开脉丹勉强跻身内门。但在明眼人心中,方氏已经被另外两家甩开了。

这些事情不提,王长祥向来也不愿沾染俗务。虽然以他的智慧足以看穿那些热情洋溢背后的肮脏贪婪,但他始终云淡风轻。

路,越走越偏。

他终于在一座半旧的小院前停下,这里是王氏族地偏僻的一角,附近几乎都没有住什么人,院子主人便如离群索居的孤鸟。

王长祥伸手推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刺耳一声,惊扰了院中宁静。

与外墙的斑驳半旧不同,院子里意外的整洁精致。左方搭了一架葡萄藤,高高架起,藤架上是一张已给摩挲得光滑的躺椅。躺椅上并没有人,但躺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人来它也不惊,只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

“小橘。”王长祥闻声打了个招呼。

肥橘猫扭头过去,重新眯起眼睛,竟然不屑一顾。

王长祥也不恼,继续往前走,右前方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飘着荷叶。不时还能看到泡泡,应该养着鱼。

这时他的脚步停下了,因为他嗅到了饭香。

几乎与此同时,躺椅上的小橘也迅然起身回眸,动作一气呵成。

大堂正门前,屋檐下,摆着一方矮桌。而此时一个年轻人正从门后走出,香气来自于他手上举着的食盘。

他的面容谈不上英俊,更不能说丑陋,只是莫名的会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大约是因为那双太过平淡的眼睛吧。

气质疏离的年轻男人半蹲下来,将食盘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在矮桌上。那是两碗雪白而饱满的米饭,两碟碧色欲滴的青菜,两碟炖得糯软的猪蹄。

男人就在门槛上坐下来,抽出筷子,用筷尾顿了顿桌面,说:“吃饭。”

王长祥没有动,因为他知道那不是叫他,尽管他非常地想要走过去,一起吃这顿饭。

“嗖”地一声,那只橘猫以绝不符合体型的速度窜到了矮桌前,先是低头在那碟猪蹄前嗅了嗅,然后才似乎有些满意了,前爪搭着矮桌,开始吃饭。

王长祥张了张嘴:“哥。”

大概只有少数人才记得了。王氏如今的骄傲王长祥,还有一个亲哥哥。

其实他才是王氏嫡脉的嫡长子,宗法上最合情理的族长继承人。

但偏偏,他也是平白浪费了一颗珍贵开脉丹都没能够显化道脉的废人。令王氏饱受耻笑,平白低了另外两姓一头。

王氏一族的耻辱,王长吉。

第三十一章 甘于平凡

嫡亲的两兄弟,一个是道院的天之骄子,一个在家族的角落离群索居。

天地云泥的差距大概能叫人发狂,但王长吉脸上完全看不到愤郁之色。从头到尾,他都很平静地在吃饭。

好像吃饭就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

他吃饭的速度很匀称,吃得也很细致。

属于他的猪蹄和青菜都吃干净了,最后一口米饭也咽了下去。他才看着自己的弟弟,声音很温和:“长祥,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做了一趟任务,想着来跟兄长聊聊天。”

“乖,把青菜吃了,只吃肉可不行。”王长吉抚摸着正在啃猪蹄的橘猫,温声劝诱,然后又转向王长祥:“说吧,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们去调查小林镇失联的问题,结果去了后才发现,那里都被浓雾遮掩,就连吹息龙卷也吹不开。整个小林镇到处是游魂,被以九宫为基础,布成了九宫游魂阵……小橘!”讲到这里,王长祥忽然怒斥一声。

却原来那只肥胖橘猫不耐烦王长吉总用青菜逗弄它,反爪就给了他一下,在王长吉手背上挠出三道血痕。

“你好凶啊。”王长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让小橘吃点青菜的努力,他用左手轻轻盖住右手手背的伤口,然后才对王长祥说:“你跟我说这些道术阵法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王长祥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就是想跟兄长说一说。”

王长吉伸指揉了揉额头,“说吧,说吧。”

“你知道么,兄长。有人用整个小林镇的生灵,汇聚枫林城域历年游魂,在魏城主到来之前,凝聚了鬼门关虚影离开!”这一刻的王长祥,像一个邀功的小孩子。

“鬼门关虚影?很厉害么?”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当然不凡!有鬼门关虚影在手,就可以随时随地沟通幽冥。幽冥道术威能至少能提升一半!诸如驱鬼类的道术,完全可以跨越阶品。”说到这里,王长祥又低了眉:“不知那背后的妖人,又要仗此为祸何方。”

“这事自有缉刑司处理,魏去疾不行还有郡守,城道院撑不住还有郡道院,郡道院后面还有国道院。你就别忧心了。”王长吉宽慰道。

这时小橘已经将猪蹄啃得干干净净,看也不看那碟青菜一眼,舔了舔爪子,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长吉于是起身收拾碗筷。

“我不留你了啊。”在进门之前,他这样说。

王长祥静静地看着兄长的背影转入房内,而后才回身往外走,只是在经过小橘趴卧的躺椅边时,忽然尾指一弹。

一道微不可察的风刃迅疾划过。

小橘猛地一下窜起来,惊疑不定地左右观察,它长长的胡须,这时有一半随风飘落。

“再敢挠我哥……哼。”王长祥嘴角挂笑地离开了这里。

只是他想起来,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兄长是多么的憧憬道术,多么热爱那个超凡世界。而如今无论在他面前说起什么,都再看不到那种波澜了。

他仿佛已经,甘于这样的一生。

王长祥的步子,终究没法子轻快起来。

……

今日师长讲的是丁等中品道术火焰刀,算是丁等下品道术附焰的进阶,也是火行道术的基础之一。

乃是聚火焰成刀,直接以炙热的火行元力杀伤对手,对于阴鬼之类的秽物也有不小作用。

其实道术到了这里,就已经强过一般的凡铁所铸武器。

关于这么道术的印决与注意事项姜望都已熟记,这时却忽然想起魏俨的长刀来,那柄刀锋锐绝伦,绝不是一般的武器。因为以魏俨的实力而论,凡铁于他只是累赘。

他又想到黎剑秋常年悬于腰侧的佩剑,心想那必定不凡。

想着便有些眼热,他的剑上次砍完怨鬼便已半废,回来掏钱换了一把,仍是普通的镔铁剑。真正厉害的剑器,他买不起,也没门路。

只是不知道那些以武入道的大武夫,手中武器又是何等威能?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课上的气氛。直至凌河悄悄推了推他,这才反应过来。

授课的讲师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很有些古板严厉,姓萧。学员私下里都叫他萧铁面。

此时的情况是萧铁面讲授完技巧,随机抽了几个学子演练。抽到方鹤翎的时候,他竟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这个道术,虽然那火焰刀的火焰摇摇晃晃,但毕竟是完成了。

就连萧铁面也有些满意,但这厮忽然说道:“姜望师兄还在我前面开的脉,不如也来试试这门道术,若有什么不顺遂的,正好向咱们师长请教。”

于是萧铁面的目光就落到了走神的姜望身上。

惨了。姜望想。他从蒲团上起身,老老实实道:“我还没奠基呢。”

同期进入内门的方鹤翎都已经能够施展道术了,他却还没有奠基成功,其他学员看来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还没奠基就不用听讲么?”萧铁面瞪着眼睛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偷奸耍滑的学子。明明踏上了超凡之路,却不懂得珍惜,只把它当做在凡夫俗子前炫耀的资本。

“我知错了。”姜望很光棍的低头认错。

萧铁面冷声道:“回去把《紫虚经》抄录一百遍,抄完之前我的课你不用来了。”

“是。”姜望低头应了,心里暗暗叫苦。紫虚经的全称是《紫虚高妙太上经》,乃是玉京山一脉的根本道典,每个玉京山一脉的道士都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实在已没有抄录的必要,萧铁面这纯粹就是惩罚了。

最重要的是,这道典全篇近三万字……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但他知道不能不应,不然以萧铁面的脾气,直接撸袖子揍他都有可能。

接下来的课业姜望努力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好容易捱到萧铁面负手离去,方鹤翎又嘚嘚瑟瑟地晃了过来。

“哎呀姜师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没奠基呢!”修道无岁月,向以修为论序,方鹤翎也非常自然的把师兄改成了师弟,语气很是惋惜的样子:“开脉之后,我耗时五十三天才奠基成功,自觉已是太慢,心中惭愧。想着以姜师弟往日的威风,应该早就奠基了才是……唉,你说这事闹的。”

庄国道院通用的奠基阵图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共计两颗道元的收获来看,五十三天奠基怎么也不能说慢了。因为这当中还有许多挪移阵点出现差错而导致的进度停滞。

目前整个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是祝唯我,他九天便奠基成功,超越历届所有记录。从这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来看,他的道脉真灵绝不可能只是姜望这种土蚯真灵的级别。但具体是什么级别的真灵,涉及个人隐私,无从探知。

话说回来,以枫林城道院弟子的一般情况来说,六十到九十天才是正常情况。

也就无怪乎方鹤翎自鸣得意了。

他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挑衅,也很想看到眼前这个骄傲的家伙恼羞成怒。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模拟接下来的战斗如何以道术精彩绝伦地解决这个只可倚仗剑术的土包子。

但姜望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毫无愤怒,满不在乎。

第三十二章 逢于星河

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顺利完成了冲脉修行,再催动新生道元在通天宫里排准位置,让自己距离奠基更近一步。

结束了冲脉修行之后,姜望并没有休息,而是在书桌前就着油灯,开始抄录起《紫虚高妙太上经》来。

因为只有兄妹二人住着,他们住在正房,所以直接把南房充作了书房。

师兄们早就提醒过萧铁面的不近人情,所以姜望抄录的态度很端正,一丝不苟。传授道术技巧的课程重要性不必多说,每少去一堂都是巨大损失。所以姜望尽量抄得又快又好。

直到……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姜安安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书房,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

“……”姜望说,“练字。”

“怎么突然要练字呀?”

姜望正色道:“常言道,字如其人。以字观人,可以知诚伪。这些先生都教过的吧?练字是很重要的,安安也要记得多练。”

“那还要练多久呀……”

“……挺久的。”姜望道:“今天你先睡吧。”

“哦……”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没,没……”

转身离开书房,姜安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臭老头,罚我抄那么多字。现在书房也被占了,我去哪儿抄呀。

倒不是书房容不下她和姜望两个人,只是,她不想哥哥知道她被罚抄了。

姜安安想了想,搬了一个小凳子到卧室里,拿出纸笔铺好,自个儿就蹲在凳子前开始抄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扭头看了一眼书房,灯还亮着,嗯,继续抄……

……

月在中天,姜望揉了揉手腕,将墨迹吹干,灭了油灯,起身回到卧房。即使是以他的体力和速度,这时也还远远没有抄到一百遍,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为今夜是九月十五,太虚幻境里福地挑战日。

回到卧房的时候安安已经睡下了,姜望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躺回自己床上。

手心银月印记显现,开始发热。姜望闭上双眸,神识已入太虚幻境。

日晷上的墨字已变更:【青玉坛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青玉坛主人终于决定挑战了!

看到这行字,姜望心中既有时不稍待的紧迫感,却也有一丝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

在已经过去的八月十五,青玉坛主人同样选择了弃权,看来在过去的日子里左光烈给其人留下的阴影太重。但这也同样说明,在弃权多次后的这轮挑战,对手势在必得。

姜望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只清空心思,默默地等待时间到来。

当日晷终于发生变化的时候,姜望身下一块圆形玉色石台同时凸起,而后托举着姜望离开洞真墟福地,飞入灿烂星河中。

这方石台形制简单,更无什么装饰,但自然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流转。台面上痕迹斑驳,刀痕、剑痕、灼痕、焦痕……难以计数,又有着强烈的肃杀气质。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的论剑台了。自从得到虚钥,进入太虚幻境后,他还从未使用过论剑台。一则是因为他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恐怕在太虚幻境中除了被虐杀根本没有锻炼效果,二则……是因为每次驭动论剑台,都需要耗功十点。

除了福地的自然产出,姜望并不能在论剑台上获得收益,因此更舍不得消耗。尤其是在体验过紫气东来剑诀的强大之后,就更知道功的珍贵。

不多时,姜望便已可看见星河深处迎面飞来的同样形制的论剑台,论剑台上立着一个黑衣飞扬的身影。两座论剑台在星河中瞬间加速,对撞在一起。

两座小台,合成一座大台。姜望和对手就分立在论剑台两侧。这合并扩张后的论剑台与之前并无差异,只是大小不同。目测方圆足有百米,姜望心知,这才是真正的斗场。

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规则,姜望并不能看清对手的样子。但他听到了对手的声音。

“自上次惨败阁下之手,为这一战,我已经准备了整整半年!”青玉坛主人说,“终于修成远古之时君子九剑的残招,请君一试!”

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听起来就很强的样子……儒门弟子?

姜望这样想着,已经暗运真元,准备应对。在太虚幻境中消耗的真元并不真实,所以他敢于倾全力一战。紫气东来剑诀本就是超凡剑典,在充沛真元的灌注下,才能够真正发挥威能。

因而接下来他将展现,从未现于人前的、最强的状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然后,姜望听到青玉坛主人这样轻诵了一句。

于是他看到了一柄剑,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异的剑,它只是向前、向前,前面有山,它刺破山,前面有河,它切断河。前面是高阔无垠的天空,它也直刺天空!

它百折不挠,它一往无前。

破石,伐林,斩妖,诛邪……这一剑刺向所有阻挠它的事物,无论那是什么!

姜望还握着他的剑,通天宫里积攒的道元正在沸腾奔涌,紫气东来剑诀的杀法几乎已融入本能。但那柄剑,已经刺入他的心脏。

他已战死。

青玉坛主人看着忽然空荡的论剑台,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失散在历史长河中的君子九剑有相当的信心,但他也记得对手有多么强大。

可这一战,完全是碾压,横扫。

他胜了。

青玉坛之主,不对,现在已经是洞真墟之主。福地二十三的新主人,愣在论剑台上,心潮澎湃。

而降至青玉坛的姜望,此时也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

按照上三十六福地的产功规则,每一级一百点功的递增。这个月他将只能收获1750点功,少了整整一百点。

太虚幻境中的福地只是一个名目,倒与现世真正的福地无关。因此从洞真墟到青玉坛,环境并没有变化,仍是一个仙气氤氲的梦幻空间,就连那日晷也是相同。唯一变化的,就是产功而已。

姜望想了想,默唤出演道台。

他八月的1850点功未动,再加上九月产出的1750点功,共累积有3600点功。姜望将这些功全部投入紫气东来剑决,开启推演。

那远古君子九剑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那是他根本没办法反抗的剑术。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需求更强的剑典。哪怕倾尽目前所有。

青竹案上的玉书稍作变幻,便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一行墨字出现在玉书上,【当前剑诀已到一层演道台极限,无法推演。剩余功:3590点。】

姜望眼皮跳了跳,这破演道台,没有推演完成,却还是扣了10点功!

原来演道台对功法道术的推演,并不能无限拔高,而是有其固有基础和极限。并且不同等级的演道台,所能探索的极限也不同。

而紫气东来剑决本就是在世俗武学的基础上进行的推演,它已经到顶了。除非演道台升级,否则无法再进步。

姜望身上再无更强大的招数,他也没有再上论剑台找虐的想法,因此稍稍整理心情,退出了太虚幻境。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月已平白少了110点功。

想到这里,姜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哥,你干嘛呢?”房间里响起姜安安的声音,很是关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半夜醒了,还是先前根本就没睡着。

姜望没好气道:“我在熬夜,熟了叫你。”

黑暗中姜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吃吗?”

第三十三章 气冲斗牛

修行这种事,并不是闭门苦修日夜不辍就能一日千里,事实上入世的经历和各种战斗也同样重要。这也是庄帝设道勋榜激励修行者去完成各种任务的原因之一,并不是朝廷没办法处理那些事情,而是这种历练能够提高修行效率。也非独是庄国如此,天下各国各流派都有类似的制度。

以小林镇一战为例,斩杀怨鬼之后,姜望的通天宫中足足生出了十余颗新道元,那并非通过冲脉修行完成,而是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在余韵里自然孕育。

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也是一切强大的基础、超凡的根本。

这就是赵汝成请大家喝花酒的理由——大家作为修行者,需要完满自己的人生经历。

凌河这种端方性格自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他负责这一天接姜安安下学堂,然后带她去玩。

杜野虎求之不得,姜望半推半就,他本来以要照顾小安安为由虚伪的拒绝,但在赵汝成很快“安排”了凌河之后,一切皆大欢喜。

还有一个黄阿湛,他当时正在跟杜野虎喝酒,听说这等好事,几乎是抱着杜野虎的大腿一路被拖过来。好在赵大少财大气粗,并不在乎多几个闲杂人等。

整个枫林城最好的青楼,三分香气楼。最豪华的包间,最贵的姑娘。

自从搬出来跟安安一起住,大家除了在道院里上课,私下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酒过三巡,姜望便请姑娘们先离去。

“哎哎哎,别走啊。”

“姐姐,好姐姐,我跟你回家!”

面红耳赤痛哭流涕的,自然是黄阿湛,他刚刚缠着每个姑娘喝了不下七八个来回,这会很有些上头。简直要十里相送,情深难舍,很想把自己的童子之身交代在这里。但姑娘们都笑嘻嘻地拒绝,鱼贯而出。

他们都是修行之士,当然不太可能真的胡天胡地。对于修行者来说,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保持元阳之身很有必要。

所以姜望始终保持清醒。

而杜野虎其实只是要喝酒,在哪里喝、跟谁喝都是其次。

全场也只有黄阿湛恋恋不舍,他求助般地看向赵汝成,在他看来,他俩才是同道中人。但赵汝成只是摇了摇头,他特地请的姑娘没来,难掩失望,“庸脂俗粉,真是无趣。”

“这还庸脂俗粉,这还!”黄阿湛几乎跳起脚来,“那杯子多大!不,那衣服多圆。不对,那钗子多白……”

他最后放弃了,痛哭失声:“呜呜呜,哪里庸俗了?”

姜望:“……”

赵汝成:“……”

杜野虎一巴掌盖他头上,“喝多了就睡觉吧你,梦里啥都有。”

不理顺势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黄阿湛,姜望盘算了一下,说道:“这段时间我零零散散做了些任务,拿了15点道勋。加上之前攒下的25点,有40点了。道勋我暂时用不着,先转给你们,你们谁的道勋够了,就先换一颗开脉丹。”

他说的你们,自然是指赵汝成和杜野虎,当然还包括不在场的凌河。都是自家兄弟,若定要论个次序,没来得生疏了。因此最好就是谁的道勋最多,就先给谁。

道脉外显是大事,是超凡的第一步,当然越快越好。

“我可不要。”赵汝成懒洋洋地,半靠着椅子。对于修行,他好像也确实一直无所谓,全凭天赋混着。

“我也不需要。”杜野虎闷了一杯酒,忽然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姜望问。

“之前魏俨问我要不要去军中,我想了几天,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走。”

这话实在突然,赵汝成一下子坐直了,“虎哥,你可得想好了。”

“想好了。”杜野虎咧嘴笑了笑,“魏俨说我更适合兵家的路子,我也这么觉得。”

话是这么说没错,姜望和赵汝成也都知道,杜野虎体魄异于常人,气血雄浑,的的确确是兵家种子。但整个庄国都是以道修为主,庄国的兵家强者实在不多。

就连如今庄国名义上的军事最高统帅,大将军皇甫端明其实也是道修强者。整个庄国缺乏其他流派修士的土壤,当然也包括兵家。甚至魏俨本人,也是修的道术。

杜野虎若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成体系的修行空间,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兵家修行法。

并不是说兵家不够强大,究其原因,庄国之所以能在雍国的虎视眈眈下和平这么久,道门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因素,庄庭腰杆不够硬,不可能像秦庭楚庭那样兼容并包。庄国以道修为主,也只能以道修为主。

可姜望偏偏说不出阻拦的话。因为他太知道杜野虎的性格,这汉子心中腾着一股火,炙烈且狂野,不服输,不肯输,当然也不愿意被姜望越拉越开。可那些道典他看着就头疼,实在相性不合。而他的体魄、血气,也的的确确天赋卓然。如果是在陌国,或者其他兵修盛行的地方,他必然也是备受瞩目的天才。

“魏俨是替谁招的你?”姜望问。

“九江玄甲那边出现不少缺额,分到咱们枫林城也有几个名额。魏俨觉得我合适,就推荐了我。”

大概杜野虎的勇猛直率很对军人胃口,小林镇任务之后,魏俨倒是与他建立起了友谊。

至于九江玄甲……那几乎是庄国之勋,是整个庄国杀力最强的军队,声名更在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之上。

事实上正因为九江玄甲的存在,九江城以一城之地,也常常被人称为庄国第四郡。它名义上划归岱山郡治下,实则高度自主。九江城城主同时也是九江玄甲的首领,这个传统从立国延续至今,可见其特殊。

“即使是去了九江玄甲,也还是需要道勋的。”因为杜野虎即将参军,姜望心里已经决定先把自己的道勋转给他了。

“不需要。”杜野虎仍是摇头,他并非矫情,他也不是矫情的人,他大大咧咧地道:“既然走兵家的路子,我就不打算服开脉丹了。当然要走兵家最传统也是最古老的路子!”

所谓的兵家传统,指的是修行者并不依靠丹药,而是选择以气血冲开道脉。之所以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古老”,是因为在这条路上能成功的人千中无一。失败者最好的结局也都是沦为废人,更多的身死当场。

须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升华气血,凝聚道元,便已是一般人修行极限。而汇聚磅礴气血,直接冲开通天宫,外显道脉,这又是何等凶险?

但也正因为其凶险,反而被兵家那群疯子奉为正统,推崇备至。

一旦功成,好处也是极大。以此法开脉成功的兵家修士,成就往往超出常人。

姜望和赵汝成都沉默了,他们感受到了这头老虎的决心。

“所以,道勋先转给老大吧。我的也给他。”杜野虎轻描淡写地截断自己后路,直接拎过酒壶,灌下了半壶酒。

第三十四章 四灵炼体

杜野虎是屠户的儿子,因为油水足,从小就膘肥体壮,经常一个人追着七八个同龄孩子打,号称杜家镇小霸王。也因此被老杜三天两头一顿暴揍,越揍越结实。

他的名字是老杜用了整整两斤下水,跟一个老和尚换来的。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佛门的境遇自然不会很好,老和尚守着方圆百里唯一一间破庙,饥一顿饱一顿。见了猪下水好像猫见了鱼,那眼睛都冒金光,跟佛祖显灵似的。

杜野虎当时死活抱着那两斤下水不松手,他也馋啊。虽然身为屠夫的儿子,没少沾荤腥,但那些边角料根本不够他吃。

他哭着喊着说不要什么大名,只要吃猪下水,自己叫柱子就好,叫猪下水也行。

老杜面子上挂不住,拎起来就是一顿暴打,打得最后老杜都累了,小杜还抱着那两斤下水呢。

老和尚当场表示可以跟小杜二一添作五,一人吃一半,并表示这小子性格刚强、桀骜难驯,叫野虎正好。

杜野虎有了正式的名字,却还是整天不干正事。自从认识了老和尚,就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老和尚什么业务都有,算命啦求雨啦驱邪啦,各种坑蒙拐骗。但杜野虎只跟他学会了喝酒。

老杜担心儿子一不小心出了家,时不时就拎着杀猪刀到破庙里看看。好在没过多久,老和尚就离开了。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后来这个破庙就被拆了,改成了土地庙。

再后来没多久,老杜就出事了。

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镇里一个捕快觉得自己买的肉分量不够,责骂老杜缺斤少两。按说赔个二两肉这事便结了,偏偏老杜也是个犟的,抄起杀猪刀便钉在案板上,表示随便去哪里过称,要占便宜,没门。

那捕快颜面上过不去,一时冲动就捅了他一刀,结果当场死了。

杜夫人跑到衙门里去告状,这案子倒也简单,人证物证俱全,但偏偏,那捕快的姐夫,正是杜家镇那小小官衙里的老爷。

案情稍一折腾,于是就变成了屠夫老杜持刀行凶,捕快无奈反击,失手杀人。最后罚俸半年。

可怜的老杜虽然杀了一辈子猪,可哪里有杀人的胆子?杜夫人一口气咽不下去,撞死在衙门里。

杜野虎那天领着一帮孩子跑到了隔壁镇的河里捉鱼,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他于是拎起了老杜杀猪的那把刀,大白天的冲进衙门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捕快和他的姐夫,一起砍死在堂上。

那年,他才十三岁。

这案子后来惊动了城主府,老城主在调查之后特赦杜野虎无罪,还破格将他招进了道院。

这就是杜野虎的故事,他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没办法,他爹,他妈,都是这么犟。

……

“功法……应该已经给你了吧?”姜望想了想,问道。

杜野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就那么随意地丢在姜望面前的桌上,“喏,一部白虎炼体决,还是残本。说是军里的通用版本。”

这种功法当然不能外传,但杜野虎绝不相信姜望会害他。

姜望将这部兵家功法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也不多说,起身道:“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们等会儿我。”

留下赵汝成跟杜野虎叙话,姜望起身出门,随意找了个没人的房间,进去反锁。然后催动虚钥,进入太虚幻境中。

召出演道台,将这部残典放上去开始推演,日晷上的功不断减少,一直到190才停下。

这部功法的推演,足足耗去了3400点功,几乎是紫气东来剑诀的两倍!也到了目前演道台的极限。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部功法虽是残本,但怎么也是兵家修行法,真正的超凡功法,比紫气东来剑诀的底子要好很多,上限自然也高得多。

待到推演完成,姜望接过全新的功法看了看,发现它不仅仅是补完了白虎炼体决的残篇,还进行了开拓与进化,如今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篇,最后四灵合一,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拿起功法离开。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俏生生的红裳佳人立在门口。其人眉眼如黛,秋波涟涟,只是一个匆促的眼神瞥来,便是无尽的风情隐约。

她眸中含情,红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借过。”姜望从她身边走过。

倒不是姜望真有这么不解风情,而是他刚刚从太虚幻境出来,有一种险些被人撞破隐秘的惊慌感,再美的佳人他也无法欣赏了。

饮酒真的误事,姜望暗暗警惕。他竟然直接在三分香气楼这等鱼龙混杂的风月场所进入太虚幻境,这完完全全是有些忘乎所以。

姜望匆匆走回赵汝成的包间,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

将白虎炼体决还给杜野虎,新推演成的四灵炼体决只存在于太虚幻境中,还需另外抄录。

“你什么时候走?”姜望问。

“明天一早。”杜野虎说。

“明天我们送你……”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进。”赵汝成随口道。

进来的是三分香气楼的老鸨,一个脂浓粉厚的艳装妇人。

“哎哟喂~咱们赵公子真是越来越英俊了。”那妇人调笑着,还伸手作势往赵汝成脸上摸,显得十分熟稔。

赵汝成往后一让,故意瞥过她胸前裸露半截的雪腻,“别靠太近,我晕胸。”

老鸨做作的娇笑了一声,“讨厌~之前你可没这个病~”

“之前你们三分香气楼也没这么端着啊!”

老鸨眉头一皱:“可是小店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是不是刚才那些贱婢怠慢贵客?”

赵汝成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呢?我今天砸了这么多银子,你都不肯让妙玉出来见我一面?三分香气楼名满天下,难道只有这等吊着恩客的手段?”

三分香气楼是真正名满天下的风月场,在列国都有分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艳名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

但凡见过她的男人,无不甘为裙下之臣。这其中不乏实权大将,名门贵胄,甚至传说中更有一国之主、一派之尊,都对她痴心不改。

三分香气楼的底蕴,无疑是可怕的。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小小分楼,虽然没有什么高人坐镇,但仅凭三分香气楼这个名头,便足为本城最具格调的风月场所。

正因为三分香气楼的背景,老鸨才底气十足。但也同样因为这个背景,她绝不敢让三分香气楼的名气受损。因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有没有可能……”这时候一个令人酥软的声音接下话题,身着大红衣裙的女人婀娜步入。红色是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容易陷入艳俗。但她却恰好合适,或者说她本身就是“艳”这个字最好的诠释,不会被遮掩。

她走进房间来,用那双秋眸绕了房里众人一周,最后含羞带笑地落在赵汝成身上,“会不会不是妈妈拦着不让我见你,而是我不想见你呢?”

她自然便是妙玉了。

第三十五章 你只是太无聊

相较于那些名扬于大国名城里的三分香气楼,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分楼大概不值一提。但只要见过妙玉的人,都不会这样说。

方家如今的主事人之一方泽厚,也就是方鹤翎的生父,方鹏举的伯父。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是独立拓通了云国商路,能力与名望兼具,隐隐便是方家下任族长。这样的人物,便对妙玉姑娘痴缠不已。每趟行商归来,第一件事必是来三分香气楼消遣。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方泽厚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妙玉裙下的大人物,也不是最后一个。

而贪花恋草的赵汝成,也正在其间。自从他听说妙玉的艳名之后,便一掷千金,几乎把三分香气楼当成家来住,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气势。

“不会有这种可能。”赵汝成很是平静地说,“抗拒见我的女人,迄今还没有出生呢。”

他同时在心里补充,姜安安当然不算女人,她还只是个小屁孩。

妙玉微微颔首,似是表示同意:“的确,赵公子长相是一等一的俊俏,出手更是一等一的阔绰。实力不俗,家世又好,前程远大,一颗心玲珑剔透,一张嘴蜜里调油,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你呢?”

“但是。”她说但是,眉间忽起一丝哀怨,叫人迫切地想要帮她抹去,“但是你不够喜欢我啊……”

好像赵汝成不够真切的喜欢,令她哀愁。

“嘿嘿嘿……”

一阵十分猥琐、十分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场间气氛。

却是黄阿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但醉意又未完全散去。这刻正拄着下巴,一脸痴笑地看着妙玉姑娘,“嘿嘿嘿……”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姜望掩面不语,他倒是认出来了妙玉就是他先前撞上的红裳女,但这种环境里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杜野虎顺手就想把黄阿湛拖出去宰了,以免再这样一起丢人。正在考虑值不值得在从军前背一桩命案。

“怎么叫不够喜欢呢?”唯有赵汝成丢人不丢阵,一脸镇定,仿佛完全不认识黄阿湛,尽显花丛老手的道行,“我从来没有追逐一个女人这么久,自从见到妙玉姑娘之后,我在三分香气楼待的时间,比在城道院都要多。我的喜欢都要溢出来,都快淹没这里了。”

他起身离席,翩翩地向妙玉走近。

“这里。”他按着自己的心。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此等俊俏样人。饶是老鸨一生经得无数风浪,此刻也目泛迷晕,竟有些摁不住心动。

但妙玉只用一句话就拦住了他——

“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太无聊了。”

赵汝成挂在脸上的迷人笑容散去了,他止住脚步,不再往前。

“我现在的确不喜欢你了。”他说:“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

姜望一直知道,赵汝成是个很怕麻烦、也很无所谓的人。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得过且过就是他的人生格言。

他挥金如土,荒废光阴。像浪费金钱一样,也浪费天赋。但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谁也没资格干涉他。

所以他能够理解,赵汝成嘴里过于轻浮的喜欢和不喜欢。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青楼妓馆里聊喜欢不喜欢,本身就是一件幽默的事儿。

“走了走了回家了,我还得给安安做饭去呢。”姜望起身说道。

“三哥。”赵汝成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咱打包点菜回去行么?别自己做。”

那边杜野虎也凝重点头,一脸的心有余悸:“安安还是个孩子。”

“……”姜望面色难看,“还走不走?”

“走走走。”

杜野虎一把架起黄阿湛,不理会他的挣扎痴笑,一行人一哄而散。

妙玉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离去,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的手指轻轻一绕,在众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一颗准备多时的白色粒状物,就悄然落在姜望的后背上。

并且渗透了进去。

……

杜野虎送他烂醉的酒友去了,赵大少自然是回府休息,姜望独自去了道院的宿舍接安安。

接到姜安安的时候她情绪明显不是很高,小嘴鼓鼓的,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怎么啦我的小安安?”姜望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没事。”姜安安噘着嘴说。

“那就好。”姜望招了招手,“回家吧。”

“……”姜安安都惊呆了。难道真的不打算多问一下,再关心几句吗?

那边凌河也不做挽留,只挥挥手,“安安再见。”

姜望明白,恐怕这位大哥早就想着修炼了,只是碍于要照看姜安安而无法投入。他的天赋不算顶好,但勤奋确是一等一。

“凌河哥哥再见。”姜安安虽然不太开心,但基本礼貌还是有。

“对了。”临走之前,姜望顺嘴般地说:“我们几个的道勋都转给你了,凑一凑应该距离开脉丹不远了。你加把劲,早点去换。”

凌河沉默了一会,才说:“应该先给汝成的,他年纪最小,天赋也最好,不该浪费。”

“他没有兴趣。”姜望索性一并解释了,“然后虎哥打算去九江玄甲,走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

凌河没有再推让,只是说道:“好。”

他知道,赵汝成的没兴趣是真没兴趣,杜野虎的决定也是真的没人可以挽回。他能做的并不多,现阶段想做的事就是,最好能不浪费这些道勋、这些情谊。

“回家咯。”姜望一把举起姜安安,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肩上,脚步稳健地往家里走。

姜安安忽然就高兴起来,“驾”了一声,小腿在姜望身前乱晃。

离开道院的一路上,她还兴致勃勃地代表姜望发言。每当有人打招呼“姜师兄好”的时候,她就脆生生地回:“你也好呀。”

姜望也随着她,便只点头示意。

“凌河哥哥是不是很无聊啊?”回家路上,姜望随口问道。

“还没下学,他就在门口等着啦。人家下学后还有事情要忙,他也不让,一直跟着我。”姜安安咬着手指头说。

凌河是宽厚可靠的性子,让他帮忙照看姜安安,最是稳妥不过。形影不离也只是基础操作。

“你能有什么事情忙。”姜望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头扯下来,“别咬指甲。”

“嚯!”姜安安气得当场就要跳下来,想想离家还有一段路,便算了。“我忙得很咧,懒得跟你说。”

姜望也不甚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凌河哥哥人很好的,安安对他要有礼貌。”

“不可以甩脸色。”

“别咬指甲了。”

声音就这么渐渐远了。

——“知!道!啦!”

第三十六章 秋将尽

照例做过晨功、吐纳道元之后,姜望就把姜安安送去了学堂,然后转去城外,送行杜野虎。

这年头出远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是充满生离死别的辛酸。

人类之所以聚村而居,聚镇而落,聚城而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杀之不尽的野兽,乃至藏于山野间的凶兽、妖兽。

城镇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官道了。倒不是说烙刻于官道上的阵纹有多么万无一失,庄庭不可能也没办法有那样巨大的付出,事实上那些阵纹的效果多为震慑。

更有用的手段是,庄庭会调集强大修士定期清扫这些道路——官方称之为“犁地”——以确保那些没有灵智但直觉敏锐的凶兽记住危险,不敢轻易靠近。

以杜野虎的实力,只要走官道,倒也没有太大危险。

姜望赶到城郊的时候,赵汝成凌河都在,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兄弟几人中,杜野虎性情豪迈,朋友最多,但他不喜扭扭捏捏的儿女情态,所以并未把入伍的事情告知其他人,而是托凌河事后代为传达。

野地上摆了一桌酒席,毫无疑问是赵汝成的手笔。

姜望从怀中掏出连夜抄录好的《四灵炼体决》,递给杜野虎。

杜野虎只翻了两页便虎目放光,“老三,好东西啊!”

“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特别好奇地凑过来。

但只看了几行就扭头,“炼体啊,那得多累。”

“这么好的功法!”杜野虎恨铁不成钢,“你再看几眼就不舍得放了。”

虽然一眼就看出这部功法是白虎炼体决的完整升华版,但他没有问姜望的来源。姜望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姜安安都有自己不愿告人的小心事,没有穷根究底的必要。

他也没有独占的想法,这部功法他一眼就爱上了,更希望其他几个兄弟能不错过。

赵汝成摆摆手,“太长不看。”

杜野虎转向凌河,凌河摇了摇头,“我现在以开脉稳定通天宫为主,别的功法暂不能分心。”

他是稳重的性子,一步一个脚印。几兄弟的道勋凑在一起,便只差二十余点道勋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任务,但入品的任务他的实力应付艰难,更多是跟在师兄们后面做一些边角工作,因此获得的道勋也极少,通常一点两点的加,有时候甚至一无所获。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距离超凡越来越近了。

姜望则笑吟吟的:“我也会用这部功法炼体,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便看看谁修得更深。”

“剑术天赋我不如你,这兵家修行法……嘿嘿,你等着瞧吧。”杜野虎信心十足。

“那就,新安见!”

“新安见。”

姜望等人去新安城,自然是晋入国道院之日。而杜野虎去新安城,也至少得做到九江玄甲里的实权将军,才能去庄都演武。

对未来多么恢弘的想象,都在少年人的闲语中。

几兄弟随意吃了几口,聊了几句。除了从不饮酒的凌河外,剩下三人都连饮三大碗,权为饯别,倒也没谁泪沾衣襟。

然后,杜野虎对着西南方向也举了一碗酒,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倾洒。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跟谁告别。

杜野虎这次去九江,是自南门出,走官道。而通往绿柳河边的小径,正在西南方向。

九江玄甲的招募,从兵部至道院都大开方便之门,毕竟这支军队说是庄国的颜面也不为过。所以他离开城道院倒也不需太多程序。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走啦!”

最后,杜野虎只这样说了一声,便背了包袱,赤手空拳的上路了。

其时,无风无雨,云层渐开。

而秋日将尽了。

……

林正伦作为望江城林氏的旁支子弟,最近出尽了风头。

先是娶了一个寡妇,被人嘲笑,但他却不以为意,婚后夫妻恩爱和睦。过不得几天,他便撬开了枫林城的药材市场,这在极重商业的望江城,无疑为他赢得了相当的认可,更借此开始掌控林氏内部的药材生意。

说不得便要旁支变嫡脉,麻雀成凤凰了。

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娶的那个寡妇可不简单。人家带着嫁妆呢!整个凤溪镇上商誉最好的药材店。

谁不知道枫林城的药材生意全看凤溪镇的收成?而在凤溪镇里,姜氏药铺那是远近闻名,隐执牛耳。当然,如今也改姓林了。

当初林氏的药材想方设法往枫林城挤,却进展艰难,谁也没有想到这林正伦另辟蹊径,靠一桩婚事破局。倒令不少后知后觉的人懊悔,毕竟那寡妇本身姿色不俗,更遑论有如此收益呢?

望江城上望江楼,坐在望江楼里眺望远处,浩荡清江如蛟龙般的身躯便腾挪在眼底。

林正伦坐在主位上,与近来新结识的好友推杯换盏,听着在座众人的如潮马屁,好不得意。

蹬~蹬~蹬!

上楼的声音如此清晰,林正伦转过头去,正要看看是谁这么没眼色,他林大官人明明已经包下了这一层啊。

这一看,与他同坐的众人便已纷纷起身。

“林少爷。”

“林少爷!”

姓林的少爷有很多,但能让在座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点头哈腰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氏族长的嫡子,林氏已经确定的未来族长,林正礼。

林正伦下意识的便要起身,但强行按捺住了,便坐在原位,含笑道:“正礼弟,今日怎么得空来望江楼?我已包下了这层,你们随意玩耍便是,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是啊,论起来,他还是这位林少爷的兄长呢。以前位低人轻没什么好说,如今凭借好大功劳跻身嫡脉,论一论辈分,排一排座次,也是应有之义。

纵然他不可能跟林正礼争这林氏族长的继承之位,但他眼看就要掌握整个家族的药材生意,自然是有坐着说话的底气。

此言一出,跟着林正礼身后的公子哥儿们便都笑了。他们都是各个权贵之子,纵然笑得莫名其妙,林正伦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林正礼本人平和得很,他还对拱手林正伦行了一礼,“正伦哥客气了。”

在林正伦的殷勤相邀下落了座,林正礼便笑道:“一直以来也没甚么机会,今日既然得巧遇上了,小弟正有些话要与兄长说。”

林正伦颇为自得地顾盼了一番,意思是你们瞧瞧,林氏未来的族长多么尊重我?

嘴里却着意谦虚道:“正礼弟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为兄痴长几岁,也总有些人生经验能说与你听。”

“那就好。”林正礼笑了笑,“枫林城那边的药材生意,可已经巩固下来了?”

这问题搔到痒处,林正伦哈哈大笑,“为兄出马,岂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正礼弟你且看着,用不了三两年,整个枫林城域的药材,都要跟咱们林氏姓!”

“那就好,那就好。”林正礼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兄长也可以安心去秋园休养了。”

“那是!”林正伦先是下意识地附和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什……什么??!”

秋园名字好听,却只是族里孤寡老人养老的地方,他林正伦什么年纪,怎么就该去养老了?

“正礼弟别开这种玩笑了。”林正伦强笑道。

林正礼却收敛了笑容,“我从不开玩笑。药材这块,我亲自来接手。”

跟他一起上楼来的公子哥们又笑了,那笑声很轻,听起来又很重。

秋日的风吹拂过清江水面,又穿入望江楼中,吹到林正伦身上。

他意识到他无法抗拒。

他这时才觉得冷。

原来已经是深秋了。他想。

第三十七章 三城论道

四灵炼体,青龙在东,属木。

姜望体味着生机,感受气血的生长。不知是否错觉,通天宫内新诞生的道元,似乎也更灵动了一些,倒是让排列阵点的难度缩小了不少。

在未开天地门之前,就能直接以木行元气蓬勃肉身,这无疑是兵家修行法的优势之一。

四灵炼体决,以金行元气伐骨,以火行元气淬躯,以水行元气温养血肉,再加上增长气血的木行元气,端的是完备非常,不失大道。

对姜望来说,他并没有转修兵家的想法,更不打算尝试以气血冲脉。但壮大的气血之力同样能够反哺道元,以加快他凝聚道旋的速度。

原本,他每天也只能做两到三次冲脉修行,除此之外的时间只能用于锤炼剑术和钻研道典。但如今紫气东来剑决也已到了一个瓶颈,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分心于炼体并不会耽误修行工夫。

周天星斗奠基阵图的前景看起来似乎非常美好,但它的确太艰难缓慢了些。

不过姜望并不焦虑。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一株九十九年的人参可以卖一百两银子,而如果肯再等一年,百年人参的价格是以黄金来计价。

等待并不徒劳,有些未来值得等待。

所以哪怕道院里都传了不少风言风语,什么方鹤翎都快凝聚第二个道旋了啊,什么谁谁已经开脉,很快就要后来居上。

姜望依旧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晨钟暮鼓,日夜不辍。

……

十月又别称露月,秋去冬来,露水多生,故得此名。

对枫林城的居民来说,这个十月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三城论道。

所谓三城论道,顾名思义,乃是临近三城道院的一次联合演道竞技,旨在互相切磋、彼此磨砺,实际也是为每年十一月的郡道院试做准备。庄国各地城道院都有类似活动,只是名目不同罢了。

譬如岱山郡域以青岚城和白鹿城为首组织的“北风演雪”,取自“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就文雅有趣得多,甚至成了岱山郡远近闻名的盛事,每年吸引不少游客。究其实际,也只不过是周围五座城市联合起来的演道竞技。

相形之下,“三城论道”就简单朴实得多。没办法,这临近的三城分别是望江城、枫林城、三山城。

枫林城自不必说,朴实就是它的风格。枫林城郊红枫似火,倒也不乏美景,但唯一一首有些名气的诗,还是一个青岚城修士路过的时候写的。

望江城骨子里就逐利,根本不在乎雅致不雅致。三山城就更简单了,那里的人至今被蔑称为山蛮呢。

三城根底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随着这些年的发展下来,它渐渐不止于学员之间的切磋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反映了三城的强弱,影响到庄廷的资源分配,也就有了激烈意味。

今年正好轮到枫林城,整个枫林城上至城主,下至寻常百姓,都十分关注。各大酒楼早已张灯结彩,官府加强治安,小偷一时绝迹。

枫林城道院中,自然也有一番拔选。

……

“事情就是这样。”魏去疾难得与董阿同时出现,只是都不肯落座,便都立在台上。

“按照惯例,咱们城道院分别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各两名,参与这次演道。”魏去疾皮肤黝黑,眼神严厉,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我就直说了,许胜不许败。输了的人,别怨我魏某人给你穿小鞋。”

所谓一年生,是在道院修行一年左右的,其实主力都是在上届的弟子中去选,修行时间都一年多了。三年生五年生亦是同理。之所以没有五年以上的学子论道,是因为一般超过五年还没能晋入郡道院的,也都基本放弃修行的指望,转去世俗享受富贵了。

一城之主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台下站着的道院生都难免紧张起来。有些计划在这次三城论道上出风头的学员,当下就开始犹豫了。

“一年生胜一场,奖励十点道勋。三年生一场二十点,五年生一场五十点。”嘴里补充着暖场的话,董阿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冷肃。

两人一个黑脸、一个冷脸,倒也相得益彰。只是枫林城两个最大的人物,都不约而同表现出了对这次演道的重视。

这不仅涉及到资源的分配,同时也是他们治政的体现,是颜面所在。

尤其是在一整个小林镇沦为荒地之后,枫林城迫切要发出有力的声音。

“下面我直接报名字,有自觉实力不足,想要退出的,现在就说。”既然这场论道如此重要,董阿也就不搞自主报名那一套,而是直接点名:“这次论道由张临川带队……”

台下,张临川很无奈地按了按额头,嘟囔道:“我压力很大啊。”

“你压力很大?”台上董阿的目光已经落下来,以五品强者的修为,别说是嘟囔声了,哪怕只是放个屁,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屁的主人。

“但我信心很足!”张临川立即道。

董阿这才放过他,继续去念其他人的名字。

“张师兄不愧是张师兄,连院长都认可你是咱们道院第一人!”黄阿湛很狗腿地在旁边小声拍马。

张临川今天来院里的时候已经很迟,索性没有去到前排,而是跟姜望等人站到了一起。或许就是为了被院长忽视吧,可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要是祝唯我和魏俨都能上,还能轮得到我辛苦?”张临川很清醒地瞪了黄阿湛一眼,他可不想明天就被魏俨提刀找上门来砍。

但他旋即就用手帕捂住鼻子:“你多久没沐浴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把时间浪费在沐浴上?”黄阿湛大义凛然,旋即又低头闻了几闻,“没味儿啊……”

张临川很是嫌弃地往前挪了两步。

魏俨是兵部的人,不能参加道院间的论道很正常。但祝唯我为什么又不在?这等头面人物,不正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么?

姜望想到就问了:“祝师兄为什么不能上?”

“哦,好像追杀吞心人魔去了。”张临川随口道。

“!!!”

“!!!”

姜望凌河黄阿湛,齐刷刷式的目瞪口呆。

追杀?

九大人魔是何等凶名!肆虐列国,行恶无数,说是天下凶徒也不为过。哪怕熊问是以残忍手段才位列其中,是九大人魔里最弱的那一位,那也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强者,有资格被称为腾龙修士的存在!

九品修者以道元布列阵点、建立道旋完成奠基。道脉真灵游跃道旋中,是为游脉境。

八品修者建立三个道旋并在通天宫内构筑小周天循环。是为周天境。

七品修者建立天地人三个小周天循环、完成大周天循环,而后贯通肉身、涤荡通天宫,道脉大龙就此苏醒,才能得见天地门!是为通天境。

封闭通天宫的天地门,又称修行第一关。只有打通了天地门,才能明心见性,道脉腾龙。

在六品之前,任何一个道院弟子的制式道袍,都只能是麻衣。以示不畏艰苦,披荆斩棘之心。

而到了六品之后,中三品的强者,便可着腾龙道袍。腾龙、内府、外楼三境,只在细节上稍作区分。

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荣誉的具象。

任何一个有资格披上腾龙道袍的修士,都可称强者。

更何况熊问这等凶名赫赫的存在,更是腾龙境修士中的高手。

而如今,祝唯我,区区一个城道院的学子,竟然在追杀他?

第三十八章 我能伤人吗?(怒求推荐票)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凌河感叹,只觉高山仰止。

“那祝师兄现在是什么修为?”姜望又问。

“我也有一阵没见他了。”张临川莫名叹了一口气,“应该已经打通天地门了吧……”

“那跟师兄你也差不了多少啊,尚在伯仲之间!城道院第一,我还是看好张师兄你!”黄阿湛非常执着地捧臭脚。

众人都知道,张临川已见天地门许久,距离六品腾龙境就是临门一脚的工夫。所以说是差不了多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张临川非常奇怪地看了黄阿湛一眼,又外撤了两步。

人祝唯我虽然只是初入六品,但他可是满世界在追杀吞心人魔啊!那能是一般的初入六品吗?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也往别处挪了挪。

“诶诶诶,你们什么意思?”黄阿湛嚷嚷道。

赵汝成叹息道:“总算知道杜老虎怎么越来越蠢了。”

姜望也抬头看天:“或许蠢会被传染吧……”

这时董阿已经念到了一年生的最后一个名额:“按照惯例,一年生的论道中,每个道院都要有一个名额,给到最新一期的道院弟子,以示江山代有才人出……”

看台下,方鹤翎蓦的攥紧了拳头!

与他同期的道院弟子中,只有他与姜望最先开脉。如今几个月过去,也有其他学子完成了开脉,但已经完成奠基了的,只有他方鹤翎。

可算独领风骚!

如果说要代表枫林城道院新生的水平,舍他其谁?

这是一种荣耀!足以冲刷掉他父亲之前力排众议为他买下一枚开脉丹的质疑。

他,方鹤翎,一定要……

“姜望。”董阿说。

台下一片骚动,作为外门第一晋入内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于道证死斗中利落取胜,姜望的名字在整个城道院并不叫人陌生。对于他在奠基之前徘徊许久的事,也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传得很广。

什么江郎才尽、后继乏力,来来回回说的都是这么一桩事。

而在院长董阿的眼中,他竟然代表新生最强水平?

“院长!”方鹤翎愤然站出,迎着董阿冷肃的目光,他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忐忑已极,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我……我不服!”

“哈。”魏去疾笑了,他很高兴看到董阿被质疑,尽管他相信董阿的眼光绝不至于出错。

“很简单。”魏去疾道:“上台来,打一场,谁赢谁去。”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质疑董阿,质疑一个可以轻松决定他未来的大人物。

方鹤翎只觉后脚跟在发颤,但他仍硬撑着、看着董阿。他已经骑虎难下。

好在董阿似乎并没有难为他的想法,也没有拂魏去疾的颜面。

“可以。”他这样说。

方鹤翎松了一口气,他尽量挺直脊背,在人群的注视中向高台走去。

他要以熟稔的道术操作,摧枯拉朽地战胜对手。他要证明,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堂堂三城演武,怎能派一个没能奠基的家伙出战?

他感受着人群的注视,那里面有惊有羡,有嫉恨也有凝重。

走在人群让开的道路上,他忽然想,当年堂兄方鹏举风光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而方鹏举已死在进入内门前,他却已经堂堂的内门弟子了!

然后他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整个事情从发生到演变的过程中,姜望都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在董阿同意了以战斗决定名额的方式之后,他抬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可以伤人吗?”

我可以伤人吗?问的是规则允不允许,而不是他能不能够。

方鹤翎肺都要气炸了!

董阿面无表情,只是道:“不可致残,不可致死。”

意即除此之外,都可以。

高台上站着魏去疾、董阿,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个枫林城官员、道院教习。此时俱都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高台边上,让出空间来战斗。

姜望点点头,一手扶着剑鞘,从容走向高台。

而已经站在高台上的方鹤翎,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他身上。

“放心,同门一场,我不会打残你的。”方鹤翎咬牙说。

人们期待着姜望会回以怎样的狠话,然而姜望沉默。

两个人在高台上站定,相对。

这一幕让许多人想起来几个月前的道证死斗,其中一个还是姜望,另一个,还姓方。

魏去疾本来兴致勃勃,但在注意到方鹤翎的激动、急切之后,再看看姜望自始至终的从容平静,他忽然意兴索然起来。

一个明显是从未生死搏杀过的嫩雏,一个是不知经历了多少战斗的修者。纵然修为上有些许差距,又哪里有悬念可言?

“开始吧。”他无趣地挥了一下手。

锵~!

是长剑出鞘的啸叫!

在战斗开始之前,方鹤翎设想过许多战斗方式,衡量过用何种道术开局最为有利。他并不愚蠢,他知道他相较于姜望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道术上。他可以使用道术,而姜望不行,这就是胜机。

然而,那剑太快了。

方鹤翎最后选定的道术是火焰刀,在五行基础道术中,此术最为暴烈,他也掌握得最为娴熟。

为了保持领先地位,为了洗刷族里的质疑声,他也没有松懈过,他一直在努力。

如今,他甚至只需三息就可以完成掐决!

但,那剑太快了。

是两息,或者一息?总之他的掐决才刚开始,那柄剑已经横在了脖间。那剑刃的锋芒隐隐在刺痛着颈间皮肤、血管。

结束了?

这是什么样的剑术!

姜望侧转剑锋,用剑身轻轻拍了一下方鹤翎的脸颊,让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你输了。”姜望说。

方鹤翎感到茫然,觉得无措。怎么会,怎么会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使出一个道术!

如果,如果,如果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完成了小周天循环,将火焰刀道术烙印在通天宫里,他就可以完成瞬发。就绝不会再出不了手!

如果……

他猛地抬头,咬牙道:“你肯定用道元催动剑术了,你连奠基都未成,道元用一颗少一颗,居然为了这么个比试,就舍得拖延奠基时间。你还真是舍得!”

姜望收剑归鞘,转身下了高台。一如之前每次遇到方鹤翎的挑衅时一样,懒得回应,不屑一顾。

一只蚂蚁拦在路中央挑衅,而人类根本听不到它的声音。

“你一辈子都奠不了基!”方鹤翎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滚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董阿袍袖一挥,方鹤翎便真的整个人滚下了高台。

他起身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同情或鄙夷的眼神。

他愣怔了一下,忽然大吼一声,踉跄逃离了这里。

第三十九章 控元决

参与三城论道的另一位一年生,其实已是上一期内院学子了,算是堪堪踩在一年期的尾巴上。而三年生的两个代表都是姜望的熟人,黎剑秋和王长祥。

五年生张临川之外的另一个人,则是一个姜望并不认识的师兄。

因为道勋是消耗品,道勋榜上的排名并不完全反映实力,至少在董阿这边,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

当然,这次论道还是以张临川为首,他也寄予了魏去疾和董阿夺魁的期望。要是祝唯我在,他们或者不必如此,但现在祝唯我找不到人,董阿也只能牢牢盯着张临川了。

对此,张临川表示,压力很大。

三城论道开始的时间是十月初十,在此之前,包括张临川、姜望,所有人都要经过“特训”。

并不是用什么法子短期内极限压榨学子战力,那并非正途。即使赢得眼前的比赛,输的也是学子的未来。而是董阿本人亲自针对参赛的每个人做出指点,这就是极大的福利了,也可见董阿的重视。

董阿每旬会亲自讲一次课,那一堂课必然座无虚席,许多常年在外做任务的师兄们都会特意在那天赶回道院。姜望也一次都不曾落下。

但董阿讲课,是面向整个道院,当然不可能特意照顾姜望的进度,所以他听得很吃力,收获并不多。

与董阿也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姜望在他面前仍不敢孟浪,不说蹑手蹑脚,但也恭恭敬敬。这位强者毕竟向以性情刚直闻名,新安城里的大官,也是说顶撞就顶撞。就连魏去疾在有董阿的场合里都不太自在,更何况姜望这一小小学子。

“你开脉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未能奠基?”甫一坐下,董阿便直接问道。

姜望硬着头皮道:“许是弟子资质鲁钝……”

那边董阿已经直接探手过来,“算了,我自己看。”

姜望不敢抗拒,只能寄希望于董阿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当然,如果发现了,问题也不大。道院学子与院长有师徒之谊,在以后的庄国官场上,也会被视为一体。本质上来说,他们一荣俱荣。只要没什么原则上的问题,董阿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况且,天地门既是壁垒、也是遮掩,在天地门未开之前,深藏于通天宫内的情况,并不是那么容易探查的。除非董阿亲自出手,自外而内冲开姜望的天地门,但那样一来,姜望也就毁了。董阿不会那么做。

董阿的手刚刚接触到姜望的脊柱,便皱起眉头:“你奠基已是极慢,怎么还兼修了炼体法门?”

像道法儒这等显宗,自有泱泱气度,并不忌讳弟子兼习其它流派功法。让董阿在意的,是姜望会不会因此分心,反而忽略了修为才是根本。

姜望答道:“弟子早晚冲脉,从未懈怠。只是气血所限,一天只能冲脉两次,所以兼修了炼体功法,以期壮大气血,多做冲脉修行,多聚道元,以求早日奠基。”

“每次两次冲脉已是足够,道元并非越多越好,掌控才是正途。”终归这些只是小节,所以董阿也只本着负责的态度点了一句,他用秘法在脊柱外感受着姜望通天宫里的情况。

“你所用奠基阵图并非归元阵?”董阿忽然问道。

还是被发现了!姜望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松懈。在董阿这等经验丰富的强者面前,要想隐瞒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是。”姜望老老实实承认,“弟子所用奠基阵图比归元阵复杂得多,这也是弟子迟迟未能奠基的原因。”

“胡闹。”董阿斥责了一句,“这世上比归元阵优异的奠基阵图多得是,你可知为什么咱们玉京山一脉还是普遍以此奠基?因为它稳定、安全、高效,能够安稳用于任何规模的通天宫中,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奠基这等大事,你怎能不问过师长,就自己想当然?”

姜望脸上燥热,心生羞愧。还不是因为在方鹏举的背叛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虽不至于说时时有被迫害的臆想,但也再不敢坦露自己的奇遇。

说到底,他对董阿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一个弟子对师长的信任。

那天董阿见到他的伤势,第一时间出手封住道院,那一次的确令他感动。但,在过往与方鹏举相处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感动还少了吗?

他正要跟董阿说自己用的是什么奠基阵图,董阿已经摆摆手:“罢了,事到如今,光阴已经耗去,多说无益。”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青色玉珏,递给姜望:“这枚玉珏里记录有一门秘术,可以帮助你提高对道元的控制,让你能够早点完成奠基。常年佩戴,还有清心明性之用,你拿去吧。”

“弟子惶恐。”姜望见是这等随身之物,连连拒绝:“这是董师爱物,弟子怎能夺爱?”

董阿摩挲着玉珏,一贯冷肃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缅怀,“故人所赠,故人已成黄土。”

他迅速恢复常态,不容置疑地将玉珏放进姜望手里:“此物于我已经无用,你拿去吧。庄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手握玉珏,心神稍一沉入,便有一门秘术流过心头,名为——《控元决》。

姜望将玉珏握紧,大礼拜倒在地,“弟子谢过恩师!”

董阿不是喜欢表演师徒情深的性子,很是干脆地把姜望拉起来,又说了些修行时须注意的地方,便挥挥手让他离去。

……

今天因为要跟着董阿修行,姜望仍拜托了凌河去接姜安安。所以此时他倒不必特意再去一趟私塾,而是直接转去宿舍便好。

新得的秘术对姜望来说意义重大,他如今炼体有成,气血充沛,每日可做四次冲脉修行,吞吐道元四颗。唯独周天星斗阵图越到后面越复杂,以他如今对道元的掌控能力,每一次布列阵点都几乎要耗尽心神,事实上这才是后来制约他迅速奠基的问题所在。

而控元决,就能够帮助姜望以最少的心力掌控道元,使他在布列阵点时游刃有余,不必虚耗苦工。

董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并给出了解决办法。师父一句话,胜过十年苦功。

将控元玉珏小心翼翼系在腰间,姜望打算这辈子也不摘下来了。

董阿把他视作将来的得意门生,舍得以随身爱物相送。他此时,又何尝不是已把董阿视为依靠了呢?

“有你的请柬。”

去凌河那里接姜安安的时候,凌河忽然说。

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接过请柬看了看,才明白凌河的脸色为何那般凝重。

请柬的主人是方泽厚。

方家下任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方鹏举的伯父,方鹤翎的父亲。

而设宴的地方,是望月楼。

几个月前,方鹏举设局毒害他的地方。

……

(感谢书友乌列123的掌门赏、感谢书友锦者四十九、书友shura唐三、书友20180727093006600、书友人生败犬阿湛、书友黄阿湛、书友闫二狗的打赏!!!)

第四十章 他不配

“有意思。”姜望笑了。

“你去么?”凌河问。

“为什么不去?”姜望转头对安安道:“哥带你胡吃海喝去,怎么样?”

姜安安很认真地点点小脑袋。

凌河于是整理自己的衣着,顺手把剑带上了。

“哎!”姜望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又不是去打架。”

迎着凌河的眼神,姜望又补充道:“放心吧,方家没那么蠢。”

凌河想了想,也觉有理,便又把剑放着,盘腿坐下了。对他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可以整日整日的修炼。

修炼别有乾坤,修炼乐在其中。

……

走在去望月楼的路上,安安忽然仰头问:“方家是不是坏人啊?”

“哦?”姜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连凌河哥哥都想打他们呢。”姜安安说。

姜望笑了起来。

凌河那样的性格,确实很难得对谁表现敌意。

“那我们不去吃饭了。”姜安安又道。

“那不行,必须去吃,还要吃出风格,吃出水平。”姜望故意道:“把坏人吃穷,咱们就是做好事了,明白吗?”

姜安安咬着大拇指,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啪!”

“不许咬手指!”

望江城有一个望江楼,格局甚高,远近闻名。枫林城里名字相近的望月楼,却相形见绌。

此楼并不高,只得三层。却冠以望月之名,难免名实不符,徒惹人笑。

但这楼里的菜肴却是少见的好。因而在这枫林城里,也一向生意兴隆。

姜望抱着姜安安走进望月楼,便直接被方家的下人引至包间内。

一个气质沉凝、面容算得上儒雅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贤侄!”

目光落到安安身上,他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就是令妹?真可爱啊。”

姜望是见过方泽厚的,早在他和方鹏举关系亲密时,方泽厚便不止一次请他们吃过饭。彼时方泽厚对自己的侄儿还是一副爱护有加、深寄厚望的样子。在方鹏举死后,因为死得不光彩,方家竟没人肯出面葬他。

他的贤侄,姜望可不愿当,招呼道:“方族长好。”

“还不是,还不是呢。”方泽厚笑了笑,接着便招了招手,从下人那里拿过一串金珠,递向姜安安:“第一次见面,伯伯送你一个礼物!”

姜安安别过头去,把小脸埋在姜望怀里。她小小的脑瓜子里,早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坏人,连话也不肯跟他说呢。

姜望一边把姜安安放到席前坐好,一边道:“小丫头认生,别见怪。礼物就算了吧,方员外不妨直说,这次邀我见面,是有什么事情?”

方泽厚是捐了一个员外郎的,正经的有官位在身。这声员外并不突兀。

“不忙,不忙。”方泽厚脸上不见丝毫尴尬,挥手让下人把那串金珠收起,然后道:“先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荷叶鸡。”

姜安安早就打定主意吃穷坏蛋,当下便准备开动,却被姜望一把按住。姜望伸出筷子,挨个把桌上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回味一阵儿,才挑了几碟菜,摆到安安面前。

“哥哥给你尝过了,这几个菜味道最好。”

姜安安本想抱怨几句,但那荷叶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下可没空抱怨了,伸手便撕了一个鸡腿啃起来。

方泽厚始终笑容亲切,仿佛一点也注意不到姜望的提防。

“兄妹感情真好。”他赞叹。

“凑合养吧。”姜望随意的敷衍了一句。

姜安安怒视他一眼,但嘴里忙不开,只恨恨地又咬了一口鸡翅。

姜望不以为意,接着问道:“不知员外这次找我,是……”

方泽厚忽然长叹一声,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鹏举的事,我们方家欠你一个道歉。”

涉及到方鹏举,姜望便不能不严肃起来。无论事情经过如何,方鹏举已经死了,便恩怨两消,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对着方鹏举死后的灵位穷追猛打。

“都过去了。”姜望说。

“贤侄虽然这样说,但我方家却不能没有表示。”方泽厚于桌上推过来一只小箱子:“这里是赤金百两,权表歉意。”

“方鹏举的事情,他自己负过责了。”姜望没有心情再打太极了,他看都不看那箱金子一眼,“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方泽厚点点头,“鹏举曾是我们方家的希望,前途不可限量。他于死斗中被你杀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我方家没有因此找过你一点麻烦,对吗?”

“对。”这是事实,姜望无须否认。

“现在,伯父有一件事要求你。”

姜望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方泽厚道:“鹏举死后,我们方家下一代的年轻人,便只有鹤翎还算可堪造就。我也只能收拾悲痛,把对鹏举的关怀,都放到鹤翎身上。他也很争气,修炼很努力,修为甚至还超过了你。但……”

姜望眉毛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之前和你一战,他被击溃了信心,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借酒浇愁。长此以往,我担心他……就此成了废人。”说到这里,即使是方泽厚这样的老狐狸,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子。

“所以呢?”姜望问。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方泽厚道:“但伯父还是厚颜希望,你能够去给鹤翎认个错,说你在决斗中用了……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帮他重拾信心。”

姜望简直想笑了,“我没做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认?”

“不白认,不白认!”方泽厚连连道:“事成之后,除了这箱赤金,我还有赤金百两送上!你只是,假装低一次头而已……”

姜望屈指敲了敲这箱金子,的确笑了出来:“方家也是出过修行者的,方老爷子我记得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这些所谓金银,对于修行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手指按在小箱上,轻轻将它推了回去。

方泽厚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锦盒,小心打开,放在了姜望面前。

锦盒中的道元波动,几乎瞬间就吸引了姜望的目光。

“这里是一颗道元石。对修行者来说,我想是有意义的。”方泽厚表现得很诚恳,“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它就是你的。”

这颗道元石,当然有意义!相较于凡俗的金银珠宝,道元石才是修行者的硬通货,既可以辅助修行,也能够随时用以补充消耗。而且眼前这枚道元石,未被使用过,分量完足,蕴有满满的一百颗道元。

对于姜望来说,只要吸收了这颗道元石,他几乎立刻就达到奠基标准!

他也终于知道,方鹤翎为什么能那么快奠基了,更甚至已经接近完成小周天循环。

但,姜望只是轻轻盖上了盒子,“或许真如你所说,我的低头不值一钱。”

他把锦盒也推了回去,“但方鹤翎他,配不上。”

一直被挑衅的是他,被迫迎战的也是他。哪里来的他要道歉的道理?输了,崩溃了,怪得谁来?难道弱者就天然正义,你弱你就有理吗?

道元石很重要,但是道理,更重要。

“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妹妹考虑一下。”方泽厚缓缓道:“她还在私塾念书吧?”

此时的姜安安,还在左右开弓,埋头大吃,啃得满嘴流油。浑不知大人们在聊些什么。

姜望的目光一下子收紧,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且毫不保留的杀意。

方泽厚勉强直视着他,竟有一种跳窗而逃的冲动。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这少年,与他儿子完全不同,绝非养在温室里的纤弱幼苗。而是已经经历风雨,挣扎求活过的年轻野兽!

“哈哈哈哈。”姜望忽然大笑几声,起身一把抱起姜安安:“不吃了,咱们回家。”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会在姜安安面前与人逞勇斗狠,不会置姜安安于危险之中。

“呜…呜…”姜安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人已经在姜望身上,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菜肴。

“算我……求你!”身后,方泽厚这样说。

但姜望已经抱着妹妹推门而出,没有停留。

……

……

【感谢书友20170527084735469(话说给自己起个昵称吧!)、感谢书友沈阿曜、书友小朋友爱吃瓜、书友七把刀刀、书友悲雨叹风的打赏!】

第四十一章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弱

姜望走后,方泽厚身后的墙壁忽然滑开一道暗门,方鹤翎整个人给捆缚在椅子上,被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态推了出来。

望月楼本就是方家经营的产业,所以当初方鹏举才会选择在这里谋害姜望。

方泽厚抬抬手,推着方鹤翎的方家供奉这才将他口舌的禁令解开,同时解下了绳索。

但方鹤翎没有动,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就那么瘫软在椅上。

原来之前他就一直在供奉的监视下旁听包间里的这场对话,但既不能出声,也不能行动。

“如你所见。”方泽厚说:“他击败你靠的是真实实力,没有任何诡计花巧。你和姜望之间,就是存在赤裸裸的、你没有注意到的差距。”

方鹤翎没有说话,但他看着他父亲的眼神,几乎带了一丝哀求——那是在说,求求你,别说了!

“如你所见,你的父亲,因为你,丢尽了老脸。”方泽厚继续道。

方鹤翎的眼睛垂了下去,神光涣散。

方泽厚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如你所见,咱们方家,因为你,被人瞧不起了!”方泽厚说。

方鹤翎的眼泪滚落出来,他伸手想阻止,甚至想将眼泪塞回去,但这种抗拒如此无力。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软弱。

而方泽厚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为了你,压制你堂兄的资源。我为了你,出让诸多利益,只为给你争取一个进入道院内门的机会。我为了你,什么委屈都可以忍。而你呢?!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整个枫林城的笑柄,如今更是自暴自弃,废物一般。也让我方泽厚,成了一个笑话!”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方鹤翎一边摇头、一边嗫嚅、一边流泪,而后终于大喊起来:“我也不想这样的!”

“那就证明给我看!”方泽厚大吼!

这个中年的男人,这个已经掌握了方家大权的男人,手上的力度松了下来。

他改为以双手捧住方鹤翎的脸,缓声道:“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

离开望月楼,姜望的脚步并不沉重。

坦白说,在进入内门之后,他就已经不担心方家会对他做什么了。所谓枫林城方家,虽然财雄势大。但相对于道院来说,又算个什么?

他姜望只要修行上勇猛精进,将来迟早会在庄国有个一官半职,说不定还会在庄都新安城高就。这枫林城里的乡绅望族,根本不必太在意。

唯独今天方泽厚提到姜安安,真的令姜望动了杀机。哪怕方家不做别的什么,只是指使一些族人子女在学堂里欺负安安,这都是姜望无法忍受的。

有些委屈,他可以受,但是安安不能受。父亲已经死去,姨娘已经改嫁,姜安安只有他了。

“你吃饱了吗……喂!还在我衣服上擦!”姜望伸手,一把拉开姜安安的小脑袋。

彼时她被抱在怀里,正偷偷把满嘴的油蹭在姜望肩膀上。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小嘴已经干干净净,但却非常无辜地瘪了起来:“你都不给我擦手手……”

姜望一下子就投降了,声音很是无奈:“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哪处干净的……随意吧。”

这是自暴自弃了。

姜安安忙碌的小手擦呀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唉!”姜望叹了一气,直接道:“蔡记羊肉铺?”

“嗯嗯。”姜安安狂点头,她伸出小手,捧住哥哥的脸,往左边一掰:“走这边!”

姜望嫌弃地头往后一让,“我知道路!”

姜安安已经雀跃起来,“驾~!”

姜望便抱着姜安安,转战羊肉馆方向。

“对了,先生让你明天去私塾一趟。”姜安安这回是真想起来了事儿。

姜望皱眉:“你们先生说没说什么事?”

小安安想了一会儿,把头埋到姜望胸膛里,闷声道:“我不知道呀。”

姜望顿时忧心忡忡。

……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一场只存在于董阿和魏去疾之间的对话也正在进行中。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有了这个诱饵,不愁他们不上钩。待那些妖人跳将出来,我们就一举收网,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魏去疾握拳一挥,“这就是整个计划。”

“计划很严密。”董阿点点头,表情依然没什么波动:“但我觉得意义不大。”

“为什么?”

“你觉得……”董阿目带讥诮地看着他:“制造小林镇惨案的那伙人,还有必要出现在枫林城吗?”

“你什么意思?”

“我对你说的什么白骨道并不了解,也不清楚你辛苦弄来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吸引力。但三城论道这样的大事,枫林城里戒备森严,那东西真值得他们冒这么大风险吗?傻子是不可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献祭小林镇的!况且,你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白骨道,不是么?”

“那也只能这样一试了,董阿!小林镇事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本府不能不有所交代!”

“可你有多少把握?你要拿整个枫林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你的把握吗?”

“枫林城是本府的,本府心意已决!”

董阿拍案而起:“枫林城是庄国的枫林城!”

“董阿,你想想。”魏去疾不得已态度稍缓:“在秦国,在景国,甚至在我们隔壁的雍国!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吗?献祭了一整个镇子!数以千计的人口,多少代本应安息的魂灵!

清河水府稍微一动,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要调防。一个吞心人魔出现,整个清河郡的缉刑司蜂拥而上。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样的事情,你难道还想看到吗?是时候了,我们必须要探个底出来!”

魏去疾颓然坐下:“是,我们都有责任。那些枉死的人,他们临死前记恨诅咒的名字里,应该有你,也应该有我。”

他的声音疲惫:“就按你的计划办吧,道院这边会配合。如果那些妖人真的会再出现,也让我看看……是不是善恶有报!”

“如果那些人真是白骨道的人,冥烛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毕竟,是从那里……取出来的东西。”

“无论如何,这次我会全力配合你。希望不要让这次的三城论道,成为清河郡的笑话。”

“他们或许会来,也或许不会。但本府,也只能一试。”魏去疾喃喃语罢,转问道:“那个祝唯我,当真赶不回来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董阿侧转过头,似乎透过窗子,看到了遥远天空外的某处,“他是注定会在国道院里发光的人,要名额只是浪费。三城论道的那个名额,我希望能让张临川赢到手。”

“这样一来,枫林城就有两个国道院的人才了。你倒是设想得完美。”

“我会全力指导他们。就算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救赎吧。”

暗室之中,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

座椅空空。

……

……

(感谢书友沈阿曜、卤蛋一米九、黄阿湛的打赏!另外说句,打赏这种事,请大家量力而行,千万不要勉强。推荐票全给我就行!有空的话,帮忙安利一下这本书。谢谢大家了!让我们一起努力!)

第四十二章 安安,安安!

“什么?考试作弊?还逃课?还不服管教?”

在这所名为明德堂的私塾里,姜望又惊又怒。

本来昨日听安安说她的先生要见他这个家长,他就心中忐忑。因为很容易就联系到方泽厚的威胁。

如果方家使一些小手段,比如动用关系让安安被就读的那家私塾退学,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掏钱给安安请个西席的准备。

但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姜安安的先生要见他,竟真的只是因为姜安安表现不好。

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先生授课,打手板、罚站、罚抄书,都是常有的事。从来没有说哪个先生拿学生没办法的。君不见他姜望都拜入道院内门了,还被萧铁面盯着抄道经吗?

得多差、多不听话的学生,才会被先生要求跟家长沟通啊。

“你看看。”明德堂的老先生扔过来一摞本子,“我罚她抄千字文,你看她抄的什么?”

姜望双手接过,看了看,正想说没问题啊,内容的确是千字文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内容的确是没错,但笔迹竟有七八种之多。

也就是说,姜安安就连先生罚的抄写,都是作弊完成的。

姜望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没眼看。他被萧铁面罚抄道典一百遍,都没有想到请人帮忙,而是自己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过去的,熬了多少夜啊!

怎么这个姜安安,思路就这么活泼呢?

“她考试也作弊?”姜望颤抖着问。

“小考的时候帮别人写题,被我逮个正着。”老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自己考试都不及格呢!凭什么啊!”

姜安安就在旁边,垂着小脑袋,一副认打认骂的可怜样儿,但那双大眼睛却偷偷瞟着姜望的表情。每当姜望看过来,她就立马转回视线。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此时正大大咧咧地瘫在一张靠椅上玩手指。大约就是那位请姜安安帮忙作弊的同学了……这个态度也太嚣张了点!

她的模样倒是生得好,肤如凝脂、眉眼精致,虽未长开,已可见是美人坯子。唯独那只小鼻子翘得老高,显得太过骄傲了些。身上穿的戴的,都价值不菲,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女的样子。

也是……能指望考试不及格的姜安安帮她作弊,能是什么爱学习的好孩子么?

姜望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的妹妹,内向文静乖巧可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误会个鬼啊!铁证如山了已经!

姜望一把抓住姜安安,扭头就往外走,“跟我回家去!”

所谓长兄如父,而子不教、父之过。他决定今天是时候展现一下家长的威严了。怎么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决定要好好揍她一顿,起码也得打十下手板,在学堂里挨揍太丢面子了,所以要带回家去揍。

嗯……打三下吧,三下也挺狠了,够疼好久的。

这时那个混世小魔女还跳起来招了招手,脆生生道:“安安再见!”

姜安安一只手给姜望牵着往外走,她早就意识到不妙,低眉顺眼半天了。这时听到朋友的招呼,另一只手便便怂怂地抬起来准备回应……

姜望手上用力一扯,打断了这段友情的告别。

从明德堂出来没几步,沿着玄武街往南走,就会经过蔡记羊肉铺。

嗅到羊肉的香气时,姜安安故意咳了一声。往日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只要吸吸鼻子,姜望便会停下来,领她进去。

但今日姜望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

姜安安于是明白,哥哥真的生气了。

往前左转,走入青木大道,青木大道往东,走到尽头,便是飞马巷了。飞马巷里,有他们的家。

“哥……”姜安安喊道。

但姜望不出声。

“哥……”姜安安轻轻摇了摇姜望的手。

姜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冷酷的态度。

此时正好走到了家门口,姜安安巴巴地道:“哥,我来开门吧,我带了钥匙!”

姜望径自开了锁,推开院子,松开了一直牵着安安的手,声音也刻意的有些冷:“进去。”

他不能让姜安安以为这事可以轻易蒙混过去,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是慢慢形成性格的时候,必须得给她一个教训。

姜安安的小手在姜望手上挨了挨,见姜望确实没有再牵着她的想法,才颓然垂下。

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精神起来,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

姜望跟在后面进了卧室,只见姜安安直奔她的小床。

姜望正想喝止她。

往常姜安安只要有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就会往床上一赖,喊着什么“哎呀我好困,我睡着啦。”就能轻松蒙混过关。

但姜安安蓦的矮身,小小的身子一下就钻进了床底下。

躲到床底我就打不到你吗?姜望差点给气笑了,随手拿过门边的笤帚,便堵在了姜安安的小床前。

但安安很快就钻了出来,她抱着一只小木盒,在床底蹭了一阵,小脸已是灰扑扑的。

她双手将这个旧旧的小木盒高高举起,雀跃地道:“这个给你!”

姜望将笤帚靠在旁边柜子上,将信将疑地接过小木盒,“什么东西?”

他打开这只小木盒,于是看到了那堆摞在一起的白银、赤金、珍珠等等,满目珠光。

姜望的心一下子给什么攥紧,他单手举着木盒,声音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哪来的?”

姜安安从未看过哥哥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她瘪着嘴,呜呜道:“我……我挣的!”

“挣的?”姜望的手颤抖起来,“哪里挣的怎么挣的!”

他一把将这只木盒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说!”

金光、银光、珠光,散了一地。

姜安安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帮同学考试……”

“帮同学考试能有这么多钱?”

姜安安抽噎着:“清芷……清芷很有钱。我帮她考试,她就给我钱。”

姜望只觉得自己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又缓缓地放下了。

他开始后悔,刚才的样子太凶了些。

他蹲下来,双手扶住姜安安的小肩膀,她像一只太精致的瓷器,好像只要稍不注意保护,就会碎掉。

“家里什么时候需要你挣钱了啊?”姜望看着她,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哥哥有钱,很有钱,你懂吗?”

姜安安呜呜呜地道:“你不是借了那个小白脸的钱买房子吗?借钱要还的……”

姜望忽然想起来,那天去问赵汝成要银子要院子,他是抱着安安一起去的。

可怜的小安安,她的小箱子,她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心,被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有多难过啊?

姜望看着她,泪水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流淌,冲刷出雪一样的底色。

姜望的鼻子一酸。

他的心忽然无比的柔软,又碎得无比的稀烂。

……

……

————————

(感谢书友席子楚的舵主。感谢书友沈阿曜,书友人生败犬阿湛、书友闫二狗的打赏。以及……快给姜安安推荐票!!!)

第四十三章 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

“安安,安安!”

姜望就那么蹲在地上,就那么把安安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的小脑袋,一遍遍地摩挲,“你不要这么乖,我不用你这么乖。”

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你尽可以任性,尽可以天真。你可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不必要……这么的懂事。”

他很后悔去问赵汝成要钱的时候没有避开姜安安,他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很内向很敏感,但还是忽略了。

他的确跟赵汝成亲如兄弟,连上等功法都可以随意分享,更别说金银这等身外物。可是他忘了,安安并不知道。

安安只会以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为了给她一个家,去问别人要钱。

“天啊。”自父亲病逝后,姜望几乎从未流泪,却在这一刻,藏在姜安安的小脑袋后面,泪如雨下。

“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姜安安问道。

“啊,没,没什么。”姜望控制住情绪,依然环抱着姜安安,道:“以后不要叫赵汝成小白脸,他会不开心的。”

“可是他真的很白。”

“小白脸不是脸很白的意思……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他开不开心。”

“嗯!”

确定不再有眼泪淌下,并且也看不出哭过后,姜望才把姜安安从怀里拉开,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哥哥要跟你道歉,哥哥不该跟你发脾气。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做得很不好。”

姜安安绞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做妹妹,我也做得不好。我不该作弊,不该气先生……”

“是吗?”姜望用双手的大拇指抹着姜安安的小脸,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你原来是第一次做妹妹吗?”

姜安安点点头。

姜望把大拇指移到姜安安面前,竖起来,“那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妹妹。”

“嘿嘿……”

安安不好意思的笑了。

岁已入冬,她的小脸上泪痕犹在,但这一笑,所有的春天都盛开。

……

……

世上人们都有他的命数,而每个人的命数都不同。这话里有一半是狗屁。

孙笑颜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怎么会相信那什么所谓的姐弟之情,怎么会相信那个女魔头的话?

“外面有很多好吃的,都是三山城吃不到的!”

“我保证不欺负他,一定会做个好榜样的。请让我带队吧!”

“就当我和老弟去旅游了,我们会很快乐的!”

音犹在耳,音犹在耳啊!

今年十三岁的孙笑颜,叫了一个相当眉清目秀的名字,长得却是非常的……圆滚滚。

呼!呼!

他呼吸艰难地往前跑着,整个腹腔都是火辣辣的,汗如雨下。身上鲜艳美丽的衣服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皱巴巴、脏兮兮。

他感觉自己可以立即瘫软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泥,一只猪,或者无论什么只要是可以瘫下来的东西。但是他不敢。

他好想哭,当时就应该抱着老妈的大腿不松手啊。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错信一生之敌呢?

他跑啊跑。

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腿,好像一只五颜六色的球在滚。

他不想滚啊!

除非能够滚回去。

想他孙笑颜,堂堂三山城主之子,老孙家这代独一份的男丁,在三山城域那是何等风光?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为什么想不开,跟那个“一人”单独出了远门呢?在三山城里作威作福不好吗?欺负别的小朋友不开心吗?老虎走了,他称一下霸王不可以吗?

孙笑颜停了下来。

倒并不是说他怒从心中起,恶从那什么胆边生了。他并没有胆那个东西……

而是他确实感觉自己到了极限。

他实在不是不想跑,他是真的跑不动了啊。

这时他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他迫近。

“孙!小!胖!”

孙笑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晶莹白嫩、堪称美丽的脚丫,以一种并不那么美丽的方式,印在了他的屁股上。

这回他真的滚了起来。

在官道上呼啸而过,纵情狂滚。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被磕得鼻青脸肿了。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首先出现在他眯缝的眼睛里的,是一双如美玉雕成的赤足,往上一直裸露到小腿,而后是一条非常方便战斗的六分裙裤。赤足的主人穿着一件斜襟短衫,有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与她娇小的身形相得益彰。

与之相比,肥胖的孙笑颜几乎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他嘴一瘪,就好像马上要哭出声来,“姐,我跑不动了,我感觉我真的不行了!”

“不要你感觉,要我感觉。”孙小蛮半蹲下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行的。”

孙小蛮这一副打算沟通的样子,给了孙笑颜勇气。

他索性就那么往地上一趟,哼哼唧唧的嚎了起来,“哎哟喂,要死了啊,动不了……”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他站着也是一团,躺着也是一团,身材非常的平均。

“要你减个肥,有这么难吗?”孙小蛮问。

为了让他减肥,孙小蛮强制他一路单以身体力量跑到现在。其他人可都神行符什么的随便用,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呢。

孙笑颜悲愤莫名:“我的胖是天生的!”

“没有天生的胖子,只有懒惰的胖子!”

莫名的有些励志了……

但孙笑颜不为所动,甚至闭上了本就不大的眼睛,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就不听的样子。

“你胖得像个球一样,到时候上场,不是丢我们三山城的脸吗?”

“别人都叫我们山蛮子,三山城哪有什么脸!”

孙小蛮抿抿嘴,不说话了。

孙笑颜心中一惊,立刻又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你可是我亲姐姐,哪有姐姐对弟弟这么残忍的?而且我还这么小,我还是个孩子啊!

再者说,所谓长姐如母,母慈子孝,你对我好,以后我也对你好,大家其乐融融,难道不是很快乐吗?”

他一套一套的,逻辑非常清晰。

“别人都说教育孩子要打一棍给个枣,我在你这儿净看到棍了,连个枣核都没有!”

孙笑颜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孙小蛮很是无奈地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很是温柔的样子,“姐姐是第一次做姐姐,做得不好……”

她就那么抓住孙笑颜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倒地的姿势举了起来,“你就起来打我啊!!!”

她猛地一拳将孙笑颜砸飞,怒吼:“像个男人一样行不行?哭哭啼啼!”

三山城随行的其他人都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缩了缩脖子,没一个敢出头。

孙笑颜在空中一个旋转翻滚,落地之后二话不说,又开始狂奔起来——虽然打不死,可是打得疼啊!

没辙,跑吧。

前面……前面就是枫林城了吧?还要多久……还要多久!

呜呜呜……

第四十四章 隐藏的魔王

三山城位于清河郡东南部,算得上偏远。整个城域山峦叠嶂,又以三座山峰最为有名,故名为三山城。

这三座山峰,曰竖笔、曰玉衡、曰飞来。

这个城域的人因为贫穷、闭塞,常被蔑称为山蛮。很多人甚至连鞋子都买不起,他们赤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只要三山城的人赶到,今年的三城论道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因为望江城的人提前一天便已入城。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直线距离上三山城稍远一些,但也没有远太多。不过自望江城至枫林城,水路极为方便。乘船从清江顺流而下,再折入支流绿柳河,若是风向正好,甚至可以朝发夕至。

而从三山城走到枫林城,以平民的脚程,大概要走个三四天……这还是因为有官道的缘故。

不是说不参与论道的学子便可以休息了,在整个三城论道举办期间,他们还需要协助官府维持秩序。像凌河、赵汝成这样的新晋弟子,更是没有偷懒可能。

在这样的形势下,城卫军都分了一部出来入驻城内,他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三山城队伍肯定是从南门进,所以在得到通知后,他们就早早守在南门入口迎接。

“还得等多久啊?”赵汝成哈欠连天:“早知道最后还是脱不开身,我就自己参赛了,把名额让给三哥干嘛啊。”

此时的姜望正以准备比赛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在家休养。而他们这些不必参赛的人,却已经做了三天的巡逻小兵。待遇差距,一至于斯。

“唉。”黄阿湛也在摇头:“我也是看张师兄年纪大了,一时心软。不然我应该去领队才是。何至于跟你们这些小朋友一起虚耗光阴!”

他作为三年期内的学员,再怎么吹嘘,也应该到黎剑秋为止。而他一步就跳到了五年期,直指领队位置。只能说吹牛之道,永无止境。

赵汝成和凌河都转头看着他,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

“是吗?”

黄阿湛正疑惑间,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年纪很大吗?”

黄阿湛整个人都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表达的是……张师兄德高望重!”

张临川就在他身后,保持了大概两步的距离,似笑非笑:“为了整个枫林城的大局,你怎么能心软呢?不如别让了,你把领队位置拿回去……”

“哎!呀!”黄阿湛抑扬顿挫,“怎么肚子这么痛?”

“各位师兄师弟担待一下,我去去就回。”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肚子,弓腰缩背,一溜烟跑了。

回,自然是不会再回了。宁可被道院责罚,宁可扣道勋。

赵汝成撇撇嘴。自己只是一时嘴嗨爽爽,这个黄阿湛是不作不会死啊。看来还是杜老虎走了,酒喝得太少。

“张师兄。”凌河是端正的性子,先给师兄行了一礼,再道:“你怎么来了?”

张临川点头回礼:“论道在即,我得观察观察敌情啊。”

看来董阿确实给了他不少压力,让好洁喜净的他,甚至都愿意挤在人堆里观察‘敌情’了。

事实上,挤在南门的老百姓也不少。相对于望江城的那些有钱佬,他们对所谓的山蛮更感兴趣。

“来了!”

前面传来骚动,却是来自三山城道院的学员们终于到了。

与带了一堆仆役如出门游玩般的望江城修者不同,三山城只来了六个人。各城参与论道的名额,刚好六个。

他们以一三二的队形自南门走入。

人们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他们的脚下,据说山蛮子每个家庭只有一双鞋,只给要出远门的人穿。

而也没有令他们失望,三山城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就是赤着双脚。

这种带着歧视意味的审视目光,无疑会让人不快。因此凌河立刻就迎了上去。

“三山城的道友们!枫林城道院凌河等候多时,请跟我来,咱们先去道院歇脚、用饭,稍晚一些我再带你们熟悉论道场地。”

本来按理说,这些人里三年期的黄阿湛应该作为负责人迎接三山城来客才是。但调度的师长以形象欠佳为由指定了凌河,而凌河的真诚也的确使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三山城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不快,就已经跟在凌河身后走了,

出乎赵汝成意料的是,挤在城门附近的老百姓们,目光更多的聚集在三山城队伍中间,那个体型圆润胖大的身影上。

与其他人简单利落的劲装不同,他披着一件连帽黑袍,整个面容都隐在兜帽里,反而显得格外的怪异和引人注目。

赵汝成甚至可以听到一些人的议论。

“那就是他们的最强者吧?”

“那还用说,站在众星捧月的位置,你看看那气势!”

“看起来很可怕。”

“咱们枫林城要警惕了!”

“怕什么,张家的张临川可不是吃素的!”

“他好像吃素……上次来俺们酒楼,那对熊掌他尝都不尝,只吃了几筷子青菜。俺给他们布的菜!”

话题渐渐跑偏……

至于走在三山城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些。哪怕她确实美丽、娇小,可爱。但毕竟修者的世界,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只有真正的强者,才会被人重视。

作为迎宾的一份子,赵汝成当然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三山城修者说着话,但这些人话都比较少,而且他们非常注意队形,牢牢将那个黑袍的家伙护在中心,好像生怕被谁研究了他们的秘密法器似的。

赵大少装作无意地挤了几次都没挤进去,也就作罢。

只是他注意到,随着路边老百姓们的议论,这些三山城修者的脸色……都有些奇怪。

张临川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只是挤在人群中看了几眼就离去。

在凌河热情的介绍,和那个赤足女孩惜字如金的回应中,一行人向右偏转,往道院方向而去。

赤足女孩忽然停步,目光转向街边一座酒楼里。

酒楼二层,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临窗而立,他一手负后,一手举着杯子,对着赤足女孩遥遥虚应。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笑容。

赤足女孩目不斜视,径自往前。

而凌河认出来。

那是望江城此次论道的领队,也是望江城道院道勋榜第一,林正仁!

第四十五章 杀手锏

目送着三山城众人走远,林正仁还没有说什么,他的亲弟弟林正礼便已颇为不忿:“山蛮无礼!”

此次望江城领队的是林正仁,而林正礼作为望江城道院一年期生的代表出战。

林正仁闻声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在座的望江城修士各个佩珠戴玉,他们的出身在望江城都非富即贵,因而难免带了些纨绔习气。即使在枫林城的地界上,也是开口无忌,想骂谁骂谁。

“待论道开始,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枫林城的人也不怎么样啊,我说要去三分香气楼逛逛,他们居然不理我!抠门至此!”

“哈哈哈,他们穷啊。你看招待咱们住的那院子,是人住的吗?连地龙都没铺。那褥子竟只是寻常丝绵!”

“唉,这些穷酸破落户,有什么法子?我已着下人去置办了。就这么凑合两天吧。”

众人骂着骂着,忽有一个声音道:“傅抱松那家伙呢?又没来?”

“你管他呢!”林正礼嗤笑道:“也不知院长怎么叫他混进来的,又酸又臭。”

林正仁轻轻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林正礼立即闭嘴。

林正仁抬了抬筷子:“用菜。”

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

在姜望的督促下,姜安安把赚自同学的那箱财宝都还了回去,并表示她不再帮同学考试作弊,以后自己会好好考,考出风格,考出成绩,为老姜家争光。

条件是,她每次晚餐后都要加一份桂香斋的糕点。

也不怕掉牙齿!

在凌河等人招待远道而来的三山城朋友之时,姜望也在结束当天的修行之后,来到明德堂,接妹妹下学。

不得不说有了控元决的帮助,他对道元的掌控力以一个非常可观的速度进步着,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如今每次罗列阵点都轻松自如,已经很久没有失误过。

再加上四灵炼体决给肉身的强化,极大增加了冲脉修行的次数。若非他有所节制,只怕已经可以奠基成功。但即使没有最大限度地压榨身体潜能,他离奠基也已不远。

接到姜安安,正准备去吃顿好的,忽然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女孩跳到他面前。

一手指着姜望,十分的无礼:“就是你不让安安跟我玩儿的?”

姜望认出来,这就是那天在明德堂老先生那里见到的混世小魔女,是一个一看就娇生惯养的小丫头。

单单她那些小辫子上挂着的一颗颗小小的珍珠、玉珠、翠珠,就足见富气。

姜望跟这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位小朋友,我只是让安安不跟你一起作弊,没有让她不跟你玩。”

小辫女孩哼了一声:“那为什么把那些财宝退给我?那可都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友谊是不能够用金钱来见证的。”姜望对别人家的小孩没有太多耐心,随口教育了一句便道:“好了,我要跟安安回家了。”

“不行!不说清楚不许走!”小辫女孩展开双手,拦在路前。

姜望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我告你们先生了哦。”

“你敢?”小辫女孩气呼呼地撸袖子:“信不信我揍你?”

姜望还未说话,姜安安已经开口了:“清芷,你要是打我哥哥,我就真不跟你玩了!”

“哎别。那我不打他了。”名为清芷的小女孩又连连把袖子撸回去。

姜望在一旁听得无语,你打得过我吗你就?小丫头片子!

“我再说一遍哦,小朋友。你们只要不一起做坏事,比如作弊、逃学之类。我是不会反对安安跟你玩的。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你就在这等你家里人来接你,我跟安安现在要去喝水汆丸子汤了!”

姜安安本来还想跟好朋友说两句话,一听要去喝汤,立刻就没了谈兴,连连摆手道:“清芷再见!明天见!”

小辫女孩一边摆手一边让开路,姜望就抱着姜安安大步而去,

看着姜望大步流星的背影,她又哼了一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

……

三山城修士们终于来到枫林城道院为他们准备的小院。

门刚关上,被枫林城百姓视为隐藏大魔王的黑衣人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音悲愤莫名:“可以散开了吧?都到枫林城里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路上他尝试了上百种逃回三山城的办法,但每回都被抓了回来。最后临近枫林城时,更是把他围起来进的城。

三山城众修士闻声都有些尴尬,各个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还有两个在互相瞧手指。就是没有一个挪步子的。

真正的大魔王蹦蹦跳跳地往房间里面钻,六个房间转了个遍后,才跳回院子。伸手一指最西边的房间,她的两边手腕上都有一条银链,链尾悬着一只银色小锤,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好啦,你们去选房间吧!那个房间是我的。”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

“孙小胖!”孙小蛮叫住一骨碌爬起来的孙笑颜,“你住我旁边的房间!”

“我不要!”孙笑颜咆哮一声,但对上孙小蛮的眼神,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不要可不可以?”

“不可以喔。”孙小蛮眨了一下眼睛。

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眨眼的时候,好像溪水反映明月光。

但孙笑颜只想发抖。

孙小蛮背着小手一蹦一跳地往前去,那一对银色的小锤饰品就左右摇晃,时不时敲击一下,放出清脆的声音。“小胖,跟姐姐过来~”

孙笑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一边委屈巴巴道:“不要叫我孙小胖行不行?我有大名的!”

“好的孙小胖。”孙小蛮转过身,不以为意地招招手,“来,坐在这儿。”

孙笑颜乖乖地坐下了,堆叠的肥肉将靠椅挤得满满当当。

孙小蛮伸手将他的兜帽揭下,露出那张胖乎乎的脸来。

“哎哟,这肿得。”孙小蛮不凶人的时候,声音竟还十分软萌。

我的天啊被关心了。孙笑颜心里莫名暖暖的。

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呸!

狠狠地在心里呸了一下。

孙小蛮拿出一个小玉瓶,揭开木塞,便有一缕清香飘出。

她用尾指指甲挑了一点半透明的膏药出来,轻轻按在孙笑颜的脸上,用指腹缓缓晕开。

孙笑颜不敢犟,一动不动地迎接。脸上先是一凉,继而感觉到舒服。那些疼痛的地方,好像都在瞬间舒缓了。

“好咯!”孙小蛮擦完药后,拍了拍孙笑颜的大脸:“敷一晚上,明天就可以消肿了。”

孙笑颜一声谢谢几乎下意识就要出口,但被他自己一口咬回去了。

孙小蛮收好小玉瓶,笑眯眯道:“以后记得别再那么冲动。破相了多难看呀,多丢三山城的脸。”

我这是谁打的啊?!?

孙笑颜心中悲愤,脸上却愣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乖巧道:“好的解结。”

第四十六章 贴身短打

十月初十,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今年的三城论道正式开始。

一年、三年、五年生自然是分开论道。比如枫林城的两名一年生,就要分别对战三山城和望江城的一年生。

一轮战罢,剩下的三名胜者则采取轮战模式。即甲战乙,乙战丙,丙战甲。胜积三分,平积一分,负零分。积分最高者,便是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

如此一来,既要看个人实力,也要看道院整体实力。毕竟如果在最后的轮战中,有两人都出身同一道院,他们便可从容地保存实力,去针对另一个人。

一年生的论道最先开始,三个城池,六名修者,三场战斗同时开始。

比赛场地安排在城主府前的广场上,因为这里常常作为城卫军开拔前誓师的场地,所以也被老百姓们称为演武场。

一年生的城道院修者,基本都是奠基没多久的状态,战斗以道术为主,但也少不了武功配合。是老百姓们最能看懂的比赛,所以反而更受百姓欢迎。

一大早这里就被围了了水泄不通,枫林城老百姓拖家带口,赶集般聚在演武场周边。出动了城卫军才堪堪维持好秩序。

这一天姜安安的学堂也不上课,自然由凌河带着来看比赛。

因为人数太多,姜安安坐在了凌河肩膀上,此刻她正拍着小手,大声给哥哥鼓劲。

赵汝成、黄阿湛自然也是首先围观姜望的比赛。只不过财大气粗如赵某人,自然不会做出亲自大吼大叫这种有损风度的事情,就在不远处,他雇来的十余条昂藏大汉,正放开了嗓子吼呢。

“姜望,必胜!姜望,必胜!”

还有两杆大旗迎风招展——

左书“拳打三山,目中更无敌手。”

右书“脚踏望江,座下谁称英雄。”

虽然姜望肯定不会领情就是了。

一时间姜望的呼声盖压全场,这场论道仿佛成了姜望个人的表演活动。不时有人交头接耳,问这个姜望是谁。得知乃枫林城选手后,淳朴的枫林城老百姓也发出一声声欢呼。

姜望站在比赛场上,感觉……很尴尬。

三场比赛都挨在一起,六名修士都在场。从那些人有意无意扫来的视线,姜望发现自己成了公敌。若非规则限制,只怕现在就是一打五。这其中也包括同在枫林城道院的那位师兄。

“骚包一个,招摇什么!”来自望江城的林正礼最为不满,他没有注视自己的对手,反而对着姜望的方向啐了一口。

声音不轻不重。姜望置若罔闻。

整个演武场被划出三个战斗场地,线与线之间留了大段缓冲的地方。

来自郡院的修者作为主裁判,枫林城道院的两名教员作为副裁判,战斗这种事情很简单,倒下的那个就是输,因而也不用担心裁判有什么偏袒。事实上裁判主要的作用,乃是避免年轻修士控制不足,出现死伤。

姜望的对手,来自三山城。

此人身形短小,但敦实,穿着贴身武服,肌肉厚重得如石块一般。

双方行过道礼,分别站定。

裁判一声令下,姜望拔剑而出!

人如龙起,剑贯流星。

几乎在那名三山城修者掐诀到一半的同时,姜望纵剑已近。

果决,快速。

紫气东来剑诀在超凡之前的战斗手段中,几乎是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在之前枫林城道院内部的选拔上,他就是以这样的招数击败方鹤翎,如今似乎也要重演旧事。

但令姜望、也令观众意外的是,这名三山城修者,没有避开!

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姜望袭来的剑,而他的手如此平稳,他的道决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成型。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弃决躲避,要么直接认输。但以姜望展现出来的速度,他避开之后的下一门道术,将更没有机会出手。

而他做出了与方鹤翎截然不同的选择!

土行元气疯狂聚拢,姜望感觉到有一股从地底往上喷涌的力量,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有足够的把握在地刺到来之前一剑捅穿对手的心脏,但他的双脚也必将被紧接而起的地刺洞穿。

以伤换死,他还是胜了。但他不想这么胜。

姜望长剑一转,与脚下暴突而出的地刺一触即分,而整个人便借势回翻而去,回到了原位。

此时那密密麻麻的尖锐地刺,才铺满了那名三山城修者的周围。

来自于三山城的这位修者,被蔑称为山蛮的家伙,他刚刚以性命赢得了转机。

他立即连出数脚,踢断面前的地刺,将之踢飞。地刺如投枪一般,接次呼啸着袭向姜望。

而这名三山城修者便跟在呼啸的地刺之后,向姜望发起了冲锋。

在姜安安紧张的目光中,姜望如风而转,轻飘飘地在袭来的地刺群中挪移,毫发无损。

而三山城修者已近。

他矮小敦实的身躯高高跃起,他的拳头逐渐凝为石质,膨胀为一只小山般的巨拳。

覆石之拳!

攻守逆转!

不能硬接。姜望横剑于前,以剑面接触石拳,想要借势飘远,再觅战机。

无论如何,奠基修者道元有限,根本无法施展太多的道术。只要拖延下去,以他的剑术便是必胜之局。

但那只石拳忽然翻转,一把抓住了姜望手中的剑,将之捏碎!

覆石之拳本身只是丁等上品道术,姜望虽然没有掌握,但也很是熟悉。不曾想过这门道术有如此灵动的变化!

紧急之下,姜望弃掉剑柄,双手抱住那只捏碎长剑的石拳,用力一旋。

四灵炼体决带来的强大肉身力量毫无保留贯入,随着旋劲,碎石纷飞。

姜望足尖点地,整个人以后仰的姿势急退。同时也避过了那只石拳的猛然炸开!

三山城修士在姜望破坏石拳的同时,索性直接将之引爆,作为另外一种攻击手段。但不曾想姜望反应如此敏锐,依然在第一时间避开。

石拳炸开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尽管着意控制了,他的整条右臂上仍是伤口密布,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追上了姜望。

他没有再掐道决,也来不及运用道术。或者说他认识到以他现在掌握的道术,无法击败对手。

那么,就试试他翻山越岭的体魄,试试他搏杀狮虎的拳脚。

肘击、膝顶、头撞!

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再拉开距离,他剑都没了,一身剑术也无从发挥。

拳打、脚踢、肩合!

两个人展开了贴身短打!

在方寸之间,最激烈,最直接,最狂野!

观众里有不少会几手把式的凡俗武者,见此都沸腾起来!

第四十七章 杨兴勇

武者之间,贴身短打无疑最考验基本反应、最印证技击功底。

三山城修者从小跃群山如平地,搏狮杀虎,自然不俗。贴身短打虽然是他的行险一击,但也有几分把握。

然而姜望所修四灵炼体决,乃兵家独传功法、经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而成。在目前阶段,是一等一的炼体法门。

姜望一身筋肉,虽不说胜逾钢铁,但也所差不远。磅礴的气血在每一块肌肉中蛰伏,平日不太见规模,但到了今日这样的场合,就爆发出前所未见的刚猛来!

砰砰砰砰砰!

拳來脚往,膝来肘撞。

两人拳头对着拳头,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此等纯粹拳脚的激烈,也是姜望之前所未有。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感觉到四灵炼体决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此前虽然苦修不辍,但毕竟出身道院,并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炼体。

在这样直接的碰撞中,他感觉气血更饱满,感觉肉身更强横,感觉道元更活泼,也感觉……对手的力量渐渐弱了。

轰!

在最后一次以额相撞中,来此三山城的修者颓然后仰。

并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他真的,已经再压榨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有多么努力,有多么拼命,可能只有与他对战的姜望才清楚。

好几次,姜望都以为战局已定,但紧接着又是对手的拳头。

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位三山城修士钢铁般的意志。

他竭尽全力想赢。

他们不想被称为蛮子!

然而悲哀的是,他们越是这样拼命,越是有人说,看啊,蛮子就是这样,不把命当命。

……

裁判举旗,胜负已分。

围观百姓静了一下,欢呼骤起。

这里毕竟是枫林城,是姜望的主场。更别说还有赵汝成雇的几个大汉卖力嘶吼,为了丰厚的赏钱,他们可以说声竭力嘶。看起来竟比姜安安对她哥的感情还要深。

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姜望伸手将对手抓住,没有让他倒地。

“敢问阁下大名?”姜望看着这个可敬的对手,也表示着自己的尊重。

事实上在比赛开始之前,裁判是宣读过双方姓名的,然而姜望竟没有去记。

像许许多多庸俗的人一样,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但从小耳濡目染,内心的确轻视了这些所谓的“山蛮子”。

三山城的这位修士摇摇欲坠地站着,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撑在姜望手上。他的眼睛高高肿起,眯得只剩一条缝。

“杨兴勇!”他高兴地道:“我叫杨兴勇!”

……

场外,姜安安正在为自己的哥哥鼓掌,忽然听到好朋友的声音,“安安!”

清芷小丫头远远地在人群中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往姜安安这边挤。

她身边跟着一个老人,身形干瘦,驼背还很严重。但在如此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一路走来,竟然没有一丝滞涩,似乎也没有影响到其他人。

对于姜安安的朋友,众人都很好奇,尤其是好奇那个想要揍姜望的小丫头。

黄阿湛的视角向来与众不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驼背老人。

老人的面相……很别扭。虽然表情严肃,但就是天然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

黄阿湛用胳膊撞了撞赵汝成:“欸,你看,那老头。”

“怎么了?”赵汝成问。

黄阿湛压低了声音:“你觉不觉得他的头……长得很像……很像……”

“很像什么?”

黄阿湛不说话,只往他裆下看了看。

赵汝成先是警惕,“你看什么!”

继而反应过来,也往那边打量了两眼,摸着下巴道:“欸!是有点像……”

他们这边聊得小声,冷不防那驼背老人忽然抬头,冲他们怒目而视。显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别聊了别聊了,看比赛。”黄阿湛心虚地转过头去,尽量若无其事地看向场中。

“咳咳。”赵汝成咳嗽两声,伸手把姜安安从凌河肩上接了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安安啊,你凌河哥累了,在我肩上坐会儿。”

心想这老头这么大年纪了,总不会殴打抱着孩子的自己吧?

姜安安现在跟赵汝成已经很熟了,也就不甚在意坐在谁肩膀上,很是快乐地跟清芷闲聊起来。

“我哥刚才赢了哟,他好厉害的!”

……

杨兴勇最后是被人抬下去的。

另外两场战斗已早早的结束,三山城的另一位修者以压倒性优势击倒了望江城的对手,而望江城的林正礼轻松战胜枫林城的另一位一年生。

但观众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姜望和杨兴勇的战斗吸引过去,毕竟那是拳拳到肉的激烈。

“不过是弱鸡互啄,枫林城真是,连百姓都这么没眼光。”林正礼对着另一位胜利者嗤道,大概是想寻求些认同。

但那位来自三山城的胜者显然并不买账。

他冷冷道:“请你尊重你的对手。”

在他看来,林正礼这不仅仅是不尊重姜望,更是不尊重他三山城的修士杨兴勇。

林正礼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中更是不快:“呵,蛮子。”

三山城修者顿时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但是不再说话。

第一轮战罢了,三城各剩一名胜者,算是平分秋色。接下来便是轮战环节,以抽签决定顺序,这一轮运气很重要。

来自郡院的裁判负责抽签,无疑在最大程度体现了公正。

从签筒中取出一只签,他看罢,念到:“姜望!”

场下凌河赵汝成都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第一场是由林正礼和三山城修士先战,而后姜望再分别与两人对战。无疑是上上之签。

姜望退到场边,把中心位置让出给即将战斗的双方。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正礼轻笑一声:“你运气真好,可以多待一场。”

言下之意即是等轮战第二场开始,就会把姜望打得无法继续战斗,语气满是轻蔑。

姜望笑了笑:“希望你运气也可以好一点,等会还能遇到我。”

他的意思,就是林正礼可能根本都打不到第二场,在第一场就会被打废。

论嘴炮,他怎么说也饱经赵汝成熏陶,倒不是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只不过他不太能够理解林正礼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难道就因为赵汝成让人做的标语太高调了些?

瞧这人也不像心直口快的性子,一个受过正统道院教育的修士,并且还是被派出来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的精英弟子,会这么的沉不住气么?

姜望其实对这背后的答案很感兴趣。

至于战斗,他真的毫无畏惧。

与林正礼表现出来的轻佻燥怒相比,三山城的那位修者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对于这场战斗,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要端正得多。

也说明他对战斗的结果,有更强烈的渴求。

第四十八章 山蛮!

“对阵者,望江城林正礼,三山城赵铁河。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双方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结印。

唯一不同的是,林正礼立在原地,神情淡定。而赵铁河一边结印,一边前冲。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碰撞,在碰撞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

土行元气聚拢,尖锐的石刺破土而出。

同样是地刺起手,杨兴勇是用于防守,而赵铁河用于进攻。

一道波浪仿佛凭空生成,托着林正礼腾空而起,恰恰避过地刺的攻击。

这是丁等上品道术波涛纵,是一门以水行元气移动的道术。

赵铁河印决已经完成,双手一抬,那些地刺纷纷拔地而起,朝着空中的林正礼攒射!

与先前杨兴勇以武力推动地刺进行第二段攻击不同,赵铁河这完完全全是操纵道术本身进行的二段变化,是真正意义上革新了这门道术!

林正礼人在空中,波涛纵已经用过,似乎已无计可施。但他一直未停的手指猛然一挑,那承载着他的波涛忽然激烈,又一道波涛自此涛中生,载着林正礼于间不容发之际脱离地刺的攒射。

他也同样,展现了波涛纵这门道术的二段变化!

可以说赵铁河与林正礼此时的战斗,才真正展现了道术力量的对决。

而这两种道术的进阶变化,也体现了三山城道院和望江城道院的底蕴,须知这种基础道术的变革,才能真正在本质上提升道院整体实力。

林正礼一避再避,赵铁河却仍攻势未断。足尖一踏,整个人拔地而起。

他自下而上,就是一记上勾拳。只是那拳头,早已被一层又一层的石质所覆盖,覆石之拳!

他几乎复刻了杨兴勇的道术,以回应先前林正礼所说“弱鸡互啄”之语。

林正礼此时仍未落地,几乎避无可避,但他的手指再次一挑。

波涛之中,又生波涛,再次推动着他脱离攻击。

波涛三叠!

区区一个波涛纵,寻常的挪移道术,却在今天展现了三段变化。

如果说先前地刺的二段变化是将地刺这门道术提升到了丁等上品道术的极限,而此时的波涛三叠,却已经生生将丁等道术拔高到了丙等道术之列。这是质的提升!

赵铁河覆石之拳再失手,他来不及震惊,因为林正礼的反击已至。

他仗着波涛三叠这张底牌,出人意料地一避再避,终于在此时,完成了他的道术。

场上所有的水行元气忽然暴动,水流四起,波涛汹涌。汹涌波涛从四面八方涌来,赵铁河避之不及,被一道波涛当场撞上。他整个人如被一记重拳轰中,失控倒飞。

而人在空中,又一道波涛撞上,撞得他吐血飞开。

波涛来去对撞,赵铁河像一只破沙袋被来回击打,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赤裸裸的丙等道术,怒涛!

林正礼的表情依然淡然,再不见开战前的丝毫轻佻,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他双手迅速掐诀,在怒涛结束的瞬间,拉出一条极长的藤鞭来,呼啸抽去。

赵铁河在怒涛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只是抱头缩身,整个人蜷成一团,最大限度地减少攻击范围。

在怒涛结束的瞬间,他的身体也舒展过来,猛然伸手,将那条藤鞭抓住。

他的嘴角还在溢血,他的衣物已破败不堪,露出青肿处处的身体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好像来自三山城的修者都有这股狠劲,他抓住藤鞭用力,就要把林正礼拉到身前来!

但林正礼手上一松,那条藤鞭忽然回转,如灵蛇般游过赵铁河全身,将他牢牢缚住。

原来,林正礼刚刚所用的道术,并非丁等中品的青藤鞭,而是丁等上品的缠藤术!

他用出缠藤术却不先用它束缚敌人,而是将它伪装成青藤鞭,就是诱导赵铁河抓住藤鞭,从而将他完美缠住。

可以说从开战到现在,赵铁河的每一步,都落入算计中。甚至由此推及,他开战前对赵铁河说的话,也未必不是伏笔。

到了此刻,林正礼已经可以收割他的胜利果实了。

他从容掐完道决,这会是真正抽出青藤之鞭,狠狠抽向被束缚住的对手。

但是赵铁河身上的缠藤忽然炸开,赵铁河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毫不留力的一鞭。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赵铁河身上蜿蜒而下的鲜血,以及密密麻麻的血口。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碎石与那些残藤混在一起。

原来赵铁河在怒涛结束的同时就为自己覆上了一层石甲,林正礼或许没有注意到,或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因为石甲术本身只是增加防御的道术,并无助于摆脱缠藤术。

但是石甲炸开了。

瞬间将赵铁河炸得皮开肉绽,也将缠在他身上的藤蔓炸开。

这一幕惨烈无比,很多人都不忍再看,凌河更是伸手捂住了姜安安的眼睛。

而赵铁河就拖着那一身的血迹斑斑,再一次向林正礼发起了冲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放弃,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不就是一场论道战斗吗?

又不是十一月的郡院大考,根本不涉及前途!

这是一年生的战斗,其余参赛修者都在场外观看。

孙小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

而林正仁转头看向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打下去吗,小蛮姑娘?会死人的。”

“要生命还是要荣誉,我没有办法替他决定。”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赤足少女,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啪!”

这一次的鞭子,赵铁河没能避开。

一条深深的鞭痕出现,皮开肉绽。

但好像他也并没有避的意思,而是趁着鞭子抽身的时机,一手捏住了鞭梢!连身数转,将这条青藤鞭缠在了身上。

他就拉着这条鞭子,向林正礼走近,他的拳头上,石质缓缓凝聚,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但仍然是那记,覆石之拳。

林正礼只得松手,放弃这条道术凝结的鞭子。他纵身后退,边退边道:“投降吧!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

“投降?”赵铁河看着林正礼,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开,“咱们三山城的人,可不能,被你们看得这么扁啊!”

他猛然前冲几步,覆石之拳砸落!

轰!

林正礼跃离原地,石拳砸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来。

“找死!”林正礼人在空中,双手已经飞速掐诀,他不想承认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心生惊惧,但他已经决意使用更为凶狠的道术,哪怕控制不住,哪怕……会杀死对手。

道术隐隐成型的时候,他刚巧落地。时机掌握得如此完美,他几乎要为自己赞叹。

但,地上不知为什么会有、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陷坑。

那是赵铁河早就设好的陷井,土行元力引导,土地凹陷,一个再低级不过的道术,丁等下品,名字就是“陷坑”。

但如此恰到好处。

林正礼脚下一崴,整个人架势垮掉,准备的道术也消散。尽管他已经第一时间扭转身形,没有让自己跌地。

但赵铁河已如野兽般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两个人如此贴近,瞬发之外的道术都失去意义。

砰!

那是拳头砸到脸上的声音。

“老子不是山蛮!”

砰!砰!

“老子是……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修士!赵、铁、河!”

砰!砰!砰!

赵铁河一拳接一拳。

场外的林正仁眼皮连跳,仿佛那一拳拳都砸在自己脸上。

“认输!”他喊道。

第四十九章 坤皮鼓

“胜者,三山城赵铁河!”

裁判的宣告终于落地,几乎是同时,赵铁河奋力挥拳的身影轰然倒地。

他的伤势其实比林正礼要重得多,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最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挥拳。

此时他瘫软下来,仰躺在地。

旁边的林正礼,几乎被他用拳头砸进了坑里,早已昏迷。

场上碎石、断藤、大坑、水花、血迹……满目疮痍。

而场外的掌声,才在这时候响起。

起先只是稀稀落落,因为交战双方都不是他们的乡人,但很快就轰然炸响。

这场战斗太精彩,也让所有人认识到三山城修士的顽强。

敬佩赵铁河,继而对他身后的城域改观。或许,这就是他们以死相搏,最想要证明的东西。

他们生于贫瘠之地,在凶兽纵横的山区,但他们并不是什么蛮子,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荣誉。

“太不容易了。”凌河鼓掌鼓得双手发红,他或许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从未以山蛮蔑称过三山城修士的人。

因为理解被轻贱的感觉,所以他从不轻贱别人。

赵汝成却只关注另一个问题:“这两个打成这样,三哥要不战而胜了啊!”

旁边黄阿湛已经计算开了:“胜一场十点道勋,这两场不用打也赢了。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双倍道勋奖励。加起来……五十点道勋。半颗开脉丹!必须请客!”

要不是顾忌姜安安在场,恐怕三分香气楼已经说出了口。

“道勋是什么?很值钱吗?”姜安安好奇问道。

“是啊。”赵汝成已经知道姜安安赚钱“还债”的故事,调侃她道:“一点道勋,就比你赚到的那一箱子财宝还多呢!”

姜安安扳着手指头,很认真地算了一阵,然后把手张得很开,画了一个大圈圈,“真的好多哇!”

……

轮战第一场结束之后,只有很短的恢复时间。对于刚经历一场苦战的赵铁河来说不太公平,但规则就是如此。

裁判再三询问之后,赵铁河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他还要战斗。

姜望站在他的对面,以手按剑,目光沉凝。

“下来吧。”孙小蛮说。

她长得就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声音也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但她说出来的话,赵铁河不能无视。

他转过头,看着孙小蛮道:“我还有一条命可以拼。”

他的态度并不激烈,反而很平缓,因为他在描述事实。

姜望绝非弱者,是硬碰硬地击败了杨兴勇,而且此时状态饱满。

此时此刻,他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拼的了,除了命。

“你的命很重要,三山城很需要你。”孙小蛮很认真地说道:“之前允许你拼命,是因为你还有机会。现在不允许,因为机会已经没有了。你身上堆积了很多资源,你的命不能白白浪费。”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说服了他。赵铁河转过身,蹒跚地下了场。

不知是否错觉,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姜望似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泪光。

这样的男人竟然会流泪?

姜望无法理解这些三山城修士对胜负近乎偏执的在乎。

他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会为自己不能死战而悲伤?

带着这样的疑问,姜望迎来了轮战第三场——此时林正礼甚至还没能苏醒,林正仁再次代替他认输。

姜望就这样成了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因为对手两败俱伤的关系,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是……

“管他呢!道勋到手就是真的。”赵汝成如是说。

此时姜望已经退到了场外,跟凌河等人一起成了观战者。

对于给他们争光的修者,枫林城老百姓还是很宽容的,愣是给下场休息的姜望腾出一块位置。

姜安安和那个嚣张的小女孩这会就挨着坐在最前面,姜望等人则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唯一令姜望意外的是,地上垫坐的云毯,并非出于赵汝成手笔,而是护着小丫头清芷过来的那位老人所带。

这云毯重量极轻、质感极柔软,是等闲人家无法享受的爱物。而清芷的家人却拿出这么大一块垫地上。

姜望只能感慨,有钱人的世界,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想他自小出身,家里有地有铺,那也是吃喝不愁的。自从认识了赵汝成,便时常感觉自己像个乞丐。

驼背老人打量了姜望几眼,忽然出声道:“没想到那箱财宝你们会送回来,姜小友教妹妹教得很好。”

老人的声音很慈祥,但搭配他猥琐的面相就很没有说服力。

姜望毕竟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回话并未有怠慢:“应该的。本来就是小孩子间的戏言,怎么能当真?”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姜小友此言,颇有儒家风骨。”

在庄国跟一个道门弟子讨论儒家风骨,这驼背老者大概掉书袋掉得脑子坏掉了。

姜望随便打了个哈哈,便道:“比赛开始了。”

……

三城论道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的分级,但比赛规则一般无二。

黎剑秋和王长祥同时出场,三场比赛同时进行。

姜望全神贯注,坐观全局。

黎剑秋的对手来自三山城,这场对决依然非常精彩,双方展现了极为精妙的道术操纵,你来我往,缠战良久,最后黎剑秋以火行道术击败对手。

而王长祥对战望江城修士的战斗就比较简单了。战斗开始后,他就先以道术召出迷雾,遮掩对手视野。然后从容掐诀,一记吹息龙卷,就将对手卷上天。

像吹息龙卷这种甲等道术,在这个层面的战斗中几乎无解。姜望记得在小林镇时,一记吹息龙卷就能够将王长祥吸干的,还好奇他是不是放弃了后面的战斗。

但战斗结束后,王长祥立刻就掏出一块道元石开始吸收……

可见王家这次是下了血本,势要夺得三年生魁首位置。

但是最为枫林城老百姓关注的,还是三山城那位神秘黑衣人的比赛。

当黑袍解开,露出一个极具喜感的小胖子时,围观的枫林城百姓们齐齐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在他们的想象中,黑袍里面应该是一个满脸刀疤的大魔王,再不济,长得凶恶一点也行。就是不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软胖子。

但没有让他们失望到底的是,这个小胖子,很强!

对决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前面队友接连失利的缘由,来自望江城的三年期修士战力全开。

以五发水锥打头阵,还阴险地在水锥之间埋伏了风刃。

然后是地刺,最后掐诀准备的是怒涛。

风水土三行道术混用,一系列衔接令人眼花缭乱。

而三山城小胖子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个举动——冲。

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几乎是顶着铺天盖地的道术往前冲。

冲到对手面前。

然后提拳,轰落。

战斗结束。

小胖子身上的衣服被摧残得到处是破洞,裸露出来的肥肉却依然白里透红。

而对手,已经倒下。

惊呆了一圈人。

“他的肉身防御太强了!”凌河惊叹。

“是纯粹的武夫吗?”

“不,最后那一拳,是覆石之拳。他使用了道术。”

“也没有石肤术之类的表现,为什么防御可以这么强?”

这几人毕竟年轻,见识不广,讨论许久也没有头绪。

“是坤皮鼓,永久固化的道术。”冷不丁,旁边听了许久的驼背老头幽幽道。

但关于这门道术的具体信息,他却不肯再说了。

第五十章 王一吹

就在孙笑颜赢得全场震惊的同时,从昏迷中醒来的林正礼正在亲哥哥身后小声抱怨。

“为什么帮我认输?当时把我弄醒,我未必不能一战!”

“然后呢?”林正仁头也不回。

“如果不是大意,那蛮子哪有机会?更别说枫林城的这个家伙,连奠基都没做到!让他夺魁,我不甘心!”

“就算你打赢他,以积分论,他也是一年生魁首。这毫无意义。再说……”林正仁嘴角微微扯起,“如果你又输了呢?”

“怎么可能!”林正礼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不甘地道:“你不相信我?我会输给他?”

“谁知道呢?”林正仁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林正礼感受到一种被蔑视的愤怒,尤其是他之前的的确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摁倒暴捶。

他正要说些什么,林正仁忽然回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记住!你已经用你的愚蠢树了敌。”

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他没有击败你们任何一个人,他的魁首,远远不够完满。”

他松开手,放开自己的弟弟,又转过头去看比赛,儒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郁。

“别成全他。”

……

轮战环节,枫林城的签运不错,第一轮没有发生内战。

黎剑秋轮空,王长祥与孙笑颜先战第一场。

双方都没有改变战斗方式的想法。

孙笑颜仍是没头没脑地往前冲,王长祥仍是先以迷雾开局。

“搞什么!又是雾!”

“对啊!什么也看不清!”

看不清比赛,围观的老百姓也不给王家面子了。

但观众看法显然不在王长祥的考虑之中。

孙笑颜在雾中撞来撞去,全都扑了空。而在道决完成之后,风起雾散。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瞬间暴烈,化为龙卷。咆哮着撞开浓雾,直撞孙笑颜!

“啊!”小胖子怒吼一声,像奶猪哼哼般没什么威慑力。

但他的实力不容置疑。他在咆哮的龙卷中仍试图前冲!

衣衫都被风力撕碎,脸涨得通红。

他双脚牢牢抓地,但地砖一块块碎裂,他一步步后退。

退出线外,就是输。

孙笑颜开始掐诀,在这样的龙卷中他掐诀极为艰难,但好歹仍是成功了。

一堵石墙出现在他面前,但一息就被吹碎。

碎石撞在孙笑颜的身上,这一下彻底失控。整个人被卷上半空,丢出场外。

坤皮鼓这门道术的确防御强悍,在这样强势的龙卷中他身上依然看不到伤口,那些碎石撞到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

但他仍是输了。

孙笑颜的防御在现阶段几乎无解,若是真正的战斗,王长祥或许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是比赛,吹出场外,就算赢。

姜望轻叹了口气,因为他突然发现,无论是面对王长祥还是面对孙笑颜,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四灵炼体的防御明显比不上坤皮鼓,紫气东来剑诀固然凌厉,但大概率破不了防。如果有一把好武器,说不定还有机会。目前他是打不过这个小胖子的。

至于王长祥,只要吹息龙卷一出来,他就只有逃跑的份。

那可是甲等道术啊!整个枫林城道院,把教习都加上,有几个人用得出来?

变态!

“风雀。”依然是驼背老人出声了:“他的道脉真灵应该是风雀,天生亲和风行元力。所以才能越阶使用甲等道术。”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风雀这种道脉真灵,在道院关于道脉知识的授课中,教习们也只描述过土蚯真灵。姜望一度以为,所有的道脉真灵都是土蚯呢。

见识往往说明实力。

姜望几人对了个眼神,对这位长相猥琐的老人家,态度端正了许多。

“还未请教,老先生贵姓?”黄阿湛咳嗽一声,态度恭敬,彬彬有礼。

大概是记恨他先前的嘴欠,驼背老人对黄阿湛的态度很恶劣。冷哼一声,不做回应。

“对啊,老爷爷你姓什么呀?”姜安安忽然回过头来,大眼睛里装着好奇:“我总能看到您,但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桂!”旁边的小丫头清芷刚刚张嘴,驼背老人就已经笑容灿烂地接住了:“爷爷姓桂,叫桂爷爷就行。”

“这个贵姓太有气质了。”黄阿湛摇头晃脑地开始品味。

他接下来的马屁将会连绵不绝。

就连姜安安和清芷都赶紧转头,把视线放回场上。

第二轮战斗已经开始。

王长祥对决黎剑秋。

无论是道勋榜上一直以来的排名,又或是两个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王长祥都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望总觉得黎剑秋不止如此。

“王师兄,咱们能不能不用吹息龙卷这么无赖的道术?”黎剑秋开战之前先打商量。

王长祥这时已经恢复好道元储备,精气完足,闻声只是笑笑:“师弟说笑了。”

一贯的温和。

手上道决已成,迷雾散开。

黎剑秋也恰在此时双手大张,狂风顿起。

丙等下品道术,呼风!

这并非小林镇里的冥雾,普通的风即可吹散。

说到底,迷雾并非什么无解的道术,真正无解的,只是吹息龙卷罢了。先前两场战斗,对手不是没有破解迷雾的手段,而是先选择了自身的防御,只是都没想到会被一击摧破。

在迷雾散去的场地中,王长祥手上掐诀不停,声音和缓:“黎师弟以前可对风行道术不感兴趣。”

道术的世界浩瀚无垠,杂不如专,博不如精。

黎剑秋道决已毕,双手抖出两柄火焰之剑,足尖一点,人如鹰击长空。

“为师兄学的!”

这一刻,他人在空中,气势如虹。

王长祥面色不变,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吹息龙卷!

那一缕吐息转瞬成龙卷,黎剑秋人已扑近,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忽而于空中连续几个倒翻。

“好!”黄阿湛猛地拍手叫好!

除极少数的情况,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人类几乎不可能肉身飞行。黎剑秋这一下表现出来的浮空能力,已堪称惊人。

但周围的人都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黄阿湛,黄阿湛拍了几下,悻悻缩头。

因为黎剑秋的浮空倒翻虽然惊艳,但翻出了场外,几乎等同认输。

黎剑秋落地,散去双持的火焰之剑,面带惊色:“你的吹息龙卷已经可以完成得这么快?”

不由得他不惊讶。在场稍有眼光的修者都可以看出来。击败黎剑秋的契机只在于他完成吹息龙卷前,但谁也不知道他不仅掌控一门甲等道术,还掌控得如此纯熟、如此快速,甚至已经做到可以缩短掐诀时间!

这也意味着,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准备时间,迷雾只是一层微不足道的障眼法,障的是如黎剑秋这般对手的眼。

“慢一点我感觉要出事。”王长祥温和笑道。

黎剑秋沉默一会,忽而释然一笑。

“我输了。”

三城论道三年生的魁首就此决出,王长祥两战皆胜,载誉而归。

经此一役,王长祥得了个新外号,王一吹……

意即无论遇到什么对手,他都可以一吹了事。当然,也表达了他只有一吹之力。

用黄阿湛的话说就是,虽短但猛。

接下来黎剑秋与孙笑颜的战斗已经影响不了结果,他们的战斗也很敷衍。

虽然在围观百姓看来仍然激烈,黎剑秋几乎完美地展示了火行道术之猛烈,掐诀如飞。孙笑颜也再次仗着坤皮鼓横冲直撞。在短兵相接前,黎剑秋飘然退出线外,再次认输。

但在姜望看来,黎剑秋未尽全力。因为从始至终,他腰间的那柄古朴长剑,未曾出鞘过。

众人下场,为道院五年期生的战斗腾场。

作为相熟的师弟,姜望自然要上去宽慰黎剑秋几句。

但黎剑秋先开了口:“本来准备了惊喜,没想到没有表演机会。”

姜望知道他说的是王长祥那道吹息龙卷惊人的完成速度。

“刚才对阵三山城,师兄为什么不试试?”

刚才虽然打得眼花缭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剑秋根本没有争胜的想法。

黎剑秋涩然一笑:“一则,他的那门防御道术我未必能破。二则,第二第三没有意义。”

他转身往外走。

“比赛马上开始了!”姜望提醒道。

黎剑秋已经按剑远去:“不看了。”

第五十一章 山陵崩

五年生战斗开始之前,日理万机的魏去疾和董阿都来到了现场。

对他们来说,城道院学子间的战斗根本缺乏可看性。但五年生之间的战斗,对三个城域来说都很重要。

一来,五年生基本就代表了城道院的上限战力。二来,三城论道有一个名额,可以直通国道院!不必参加下个月的大考,不必去郡府,直接去庄都!

这个名额,当然只能给三城论道五年生的魁首。

随着魏去疾和董阿在看台上坐定,现场明显安静了许多。

不得不说,像董阿这样的强者,对道院整体实力的提升,效果是巨大的。

这次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是枫林城道院姜望,三年生几乎成了枫林城道院的内战。

董阿以五品内府境强者的修为坐镇枫林城道院,无疑是整个枫林城道院的福气。

现在只要拿下五年生魁首,枫林城就毋庸置疑地堪称横扫其余两城,在今年庄庭的资源调度上将独得大头。

所以,张临川几乎要把额头揉出一个洞来。

“压力大啊……”他低声喃喃。

场上三场战斗,最吸引人视线的,当然是林正仁对决……孙小蛮。

一个是气质从容的望江城道勋榜第一,一个是娇小可爱、瞧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这小丫头……有十岁吗?”赵汝成啧啧称奇。

三山城修士与他们所坐的地方不远,不知何时又已披上连帽黑袍的孙笑颜愤愤转头,喊道:“窝都似三碎了!辣似窝解!”

赵汝成没太听清楚,便往那边凑了凑,猛然一个缩头,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清了兜帽下那张鼻青脸肿的胖脸,这个防御强悍的小胖子,不知下场之后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整个脸都肿了起来,看不见眼睛,说话也不利索了。

难道是那什么坤皮鼓的后遗症?赵汝成心想。

那边孙笑颜见自己的脸都能吓到人了,也十分委屈地缩了回去,胖手把兜帽用力往下拉了拉。老姐比赛之前还要找个角落先把他打一顿,他上哪说理去?

姜望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一些焦虑。

这个小胖子只有十三岁,而他已经十七。场上那个小姑娘是胖子的姐姐,能代表三山城五年生出战,只会更强。

在修行路的开始阶段,是不是已经落后太多了?

……

赤足少女就那么轻巧地跳到场上,手腕上悬着的小锤银饰摇摇晃晃。她长了一张太人畜无害的可爱小脸,相较之下,林正仁堪称英俊的外貌反而没有为他赢到多少支持。

场下几乎有一大半的观众是希望孙小蛮赢的,剩下的一小半,希望她赢得不要那么累。

“听说楚平死在了熊问手里,心脏被剜去。我为他感到遗憾。”战斗开始之前,林正仁悠悠说道。

“生死有命。”孙小蛮面无表情。

姜望清楚感觉到,一旁的三山城修士们,气氛明显冷了一大截。

之前熊问现身三山城,被三山城道院的学员围剿,但他不但成功脱身,更是杀死包括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在内的十名修者,个个剜心下酒,震惊全郡。

这才引动了缉刑司调集整个清河郡内力量搜捕。

林正仁此时提起此事,当然不会是因为遗憾。

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林正仁笑了笑:“去年他输了我一招,不知道今年,你能不能赢回来?”

楚平已死,自然不能再赢回来。

但活着的人,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孙小蛮赤足踏前,踏前,那一双莹润白皙的玉足,交错往前。

战斗就此开始。

林正仁右手拉开,从左手袖中拉出一条碧色长鞭来。

那鞭子,如水一般流动,但鞭梢倏忽延展,破风点向孙小蛮。如毒蛇般刁钻!

他左手一推,平地起波澜,瞬间波涛怒卷,合围孙小蛮。这一记怒涛,快捷绝伦。

于此同时,目光敏锐的人可以注意到,林正仁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正在冒头,顶破地砖钻出。

对战这样一个小女孩,还要先进行一番心理攻势。或许会引起许多人的不耻。但也更让人见识到了林正仁的稳。

不放过一丁点优势,不给对手一丝机会的稳。

此时在战斗之中,这种稳更是体现淋漓。

林正礼的战斗风格或许是模仿他,但实力上差得太远。

孙小蛮拔地而起,她足尖一踏,轻松避过突至的鞭梢,而后竟踩在袭来的波涛上,踏浪而行。

赵汝成剑眉一挑,目露讶色。

那可是颇具伤害的道术力量,她玉足上却看不到一丝伤痕。尤其是,感受不到释放道术的痕迹。

要么她身上也像孙笑颜一样有永久固化的坤皮鼓,要么,她炼体已经到了一定的强度。

现阶段来说,似乎只有那些不要命的武夫,能做到以纯粹的肉身隔绝道术力量伤害。

赤足少女踏浪而行,踩着林正仁的道术力量几步便腾至前空。

林正仁手上一松,那条碧色长鞭猛然一甩尾,发出击破空气的声音。而后,竟在空中化作一条巨蟒,张开獠牙咬向孙小蛮。

这条长鞭本就是以一条妖兽活蟒制成,乃是望江城林家世传之宝,名为碧蟒。

与此同时,林正仁身前的空地猛然炸开,数不清的藤蔓如蛇群窜出!这门道术是瞬发!是林正仁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后,刻印在通天宫内的道术。

这种道术,一般轻易不会展露。因为低品修者每个人只能在通天宫内刻印两门瞬发道术,分别在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和第一次完成天地人大周天循环后。这属于每个修者杀手锏般的存在,等闲不予人知。

有些时候修者战斗,明明是瞬发道术,偏偏还装模作样地掐诀一番,为的就是遮掩。

而林正仁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压力,毫不迟疑地翻出底牌。

这些蛇藤在空中交错相织,在极短的时间内绞成一面坚不可摧的藤墙,拦在林正仁身前。

木行道术,藤蛇缠壁!

而孙小蛮腾身在林正仁之前,面对身后追来的巨蟒,身前拦路的藤墙,她只是小手高举。

那小小的、悬在腕间的银饰,迎风而涨。

所有人都看到,那娇小的赤足女孩腾在空中,而她双手已经抓住两柄银色的、堪与她等身的巨锤,旋身一锤!

巨锤呼啸着转过一圈,狠狠砸在身后那条碧蟒上,并挂着这条巨蟒继续旋转。

孙小蛮整个人在空中转过一圈,那柄巨锤也挂着碧色蟒蛇,呼啸着、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气势,砸落藤蛇缠壁上。

只在接触的瞬间,整个乙等中品级别道术凝聚的藤蛇缠壁,便已崩散。

一锤,山陵崩!

第五十二章 贯通天地

“没想到三山城的镇城之宝,震山锤,竟然传给了这个小丫头。”看台之上,魏去疾眯缝着眼睛。

林正仁的战斗体系,以水木两行道术为主,水木相生,一加一发挥出远大于二的效果。

但在孙小蛮的两只巨锤下,一触即溃。

藤蛇缠壁崩散,那条名为碧蟒的长鞭被打回法器原型,远远甩开。

林正仁脚下波涛涌起,带着他避过孙小蛮的锤击。

这是第二道瞬发法术,林正仁刻印的是波涛三叠。

眼看底牌翻尽,连家传法器都被打得脱手,林正仁却不惊不乱。

“这不是三城论道么?怎么三山城道院的孙姑娘,却像是一个武夫呢?”他轻笑:“难道楚平死了,三山城便道统已失?”

云淡风轻间,攻击孙小蛮的参赛资格。

看台上,董阿淡淡道:“庄国崇道,但不贬他宗。斗场之上,但凭本事吧。”

这时忽然一声爆响,平地起惊雷。

却是张临川以雷法轻松将三山城对手击倒,如对董阿的声音,落下注解。

旁边,望江城与枫林城的另一对五年生还在缠战,战斗已进行得十分激烈。

战斗一旦开始,唯胜负而已。

林正仁当然不以为凭武修身份就能让孙小蛮不战而败,否则这场战斗都不必开始。

他只是试试看,这小丫头的精神,是否真有那么坚韧不可动摇。

三山城道院的大师兄之死,难道不令人悲伤吗?

孙小蛮的巨锤来了。

她挥舞着与己等身的巨锤,却轻巧灵便如舞灯花。

楚平之死,毕竟对她有影响。

她的锤势,过重了。

这一点细节微乎其微,但林正仁不可能注意不到。

波涛送足,令他轻松跃起。

波涛三叠,一送再送,林正仁已跃于震山锤之上。

他足尖轻轻一点,点在锤上。

这一点力量对于孙小蛮本来微不足道,她可是以巨锤为兵器的武道高手,双手有千斤之力。

但就在这个瞬间,以林正仁为中心,所有的元气在一瞬间暴乱。

他身后的虚空之中,似乎凝聚了一扇门户,那是肉身的倒影。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仿佛发出了一声巨响,又彷若悄无声息。

门户洞开!

于是元气归顺,于是天地贯通。

他早就可以选择开启天地门,但竟自信到选在这个时候开启。

说明他完全地掌控着战局,天地门对他来说也早已不是阻碍。他大概只是已经习惯了,扮猪吃老虎。

他贯通了天地,联系了世界。力量无须外求,他本身已具伟力。

他已经是六品腾龙境的修为,中三品的强者!

一脚点下,震山锤无可挽回地砸落地面,砸碎地砖,陷入土地中。

孙小蛮仍未撒手,尽管她已被砸入地里的那只锤子带得整个人倾斜下去,但她只是借力翻身,另一锤反手跟上,呼啸着撞向林正仁,试图将他逼退。

然而中阶强者与初阶修者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

林正仁手指稍做变幻,便陡然弹开。

自他手心,一条水行元气凝聚的小龙咆哮而出。

吼!

水龙一路吸收元气变大,直直撞在巨锤上,继而压着巨锤,撞上孙小蛮,连人带锤将她轰飞。

甲等下品道术,水龙波。

两只震山锤,一只脱手,陷在地里。一只压在孙小蛮身上,撞得她生死不知。

就在下一刻,赤足少女身上的巨锤摇晃,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只巨锤挪开,猛然站起。

姜望隐约能够理解,杨兴勇和赵铁河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他们的三年生和五年生都不算强,甚至可以说弱。那个小胖子倒是几乎同阶内防御无敌,可惜年龄太小了,积累远远不够。

一年生那一场,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夺魁机会。唯一一个展现三山城未来潜力的机会。三山城道院连同大师兄楚平战死十名,都是学员中的高手,人才已可说是青黄不接。所以孙小蛮这一个专修武道的女孩,才需要出头带队。所以孙笑颜这一个十三岁的小胖子,才在他母亲的默许下被软磨硬泡地带出来。

无他,此时的三山城,太需要资源!涉及庄庭资源调度的三城论道,对他们意义重大。

而此时三山城另一个五年生也已经被张临川击败,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个赤足少女的身上。

所以她站起来了。

在胸骨很明显已经塌陷的情况下,在对手已经展现六品实力的情况下。

她那娇小的身影,摇晃,但不屈。

林正仁伸手一招,接战便被击飞的碧蟒鞭飞回手中。

这条鞭子,能增幅他木行道术的威能。

他没有一丝犹豫,更谈不上什么动摇。

几乎是按部就班的、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完成掐诀。

一条青色巨蟒破土而出,将孙小蛮团团缠住。

只一圈,那赤足少女的身影便已看不见。连人同锤,被包裹于青色巨蟒缠绕的身躯间。

甲等下品道术,青蟒绞。

他这么强!

他已经这么强,他还这么稳。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稳。

林正仁这样的修者,可以说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永远不会给敌人机会。

“姐!”

场外,孙笑颜几乎已经哭出声来。

一只手,掐住了青色巨蟒的脖颈。相对于巨蟒的体型,那一只手显得很小。

但很有力。

那是董阿的手。

他随手一抖,整条青色巨蟒便无声崩散,露出被缠绕着的孙小蛮。

她颓然倒下。

意识早已昏迷,但她的手,仍紧紧攥住那只仅剩的震山锤。

“你赢了。”董阿对林正仁道。

林正仁欠身,礼仪无可挑剔:“董院辛苦。”

直到此时,裁判才过来,将孙小蛮移到场外。这位来自郡府的裁判,本身也只是堪堪推开天地门,刚才的战斗,他来不及插手。

董阿摆摆手,示意可以开始下一轮比赛。

看着飘身回到看台坐下的董阿,魏去疾嘴上不动,但声音已起:“震山都已认主,这丫头将来可不得了。为什么不就让林正仁杀了她?”

“丈夫死了没几年,又死女儿。三山城的那位会发疯的。”

“母老虎虽凶,结仇的也是望江城,跟我枫林城有什么关系?这小丫头活下来,同龄谁是对手?以后只会堵住我枫林城子弟的路。”

董阿没有看他,只是幽幽的声音传回他耳中:“三山城子弟、枫林城子弟,都是我庄国的子弟。”

魏去疾不再言语,不置可否。

第五十三章 冥烛

城北武库。

准确的说,武库的方向,在枫林城西北角。

大量的军械封存在这里,只等大军开拨的时候启用。

这里防守严密,无论什么时候,都始终有一只百人队轮驻于此。这只百人队会分为十小队,每队必有一名修士为首。

当然这并不是说枫林城城卫军里的修士占比如此之高,而是因为武库的意义太过重大,以至于调防的将领特意提高了精英比重。

相较之下,城主府本身反倒没多少修士守卫,因为城主魏去疾本人就是枫林城最具威慑的战力。

与此同时,轮驻武库也是道院弟子的日常任务之一。每天都有两名道院弟子守在这里,道勋很少,但胜在稳定,而且也基本没什么事情,不影响打坐修行。这任务其实许多人争抢,算得上手快有、手慢无。

武库分为内外,如此高级别的防卫,当然不仅是为了保护外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常见兵甲。

从空间上来看,内库极小,在整个武库中也只占据中间一个小房间。

但从墙壁到屋顶乃至地面,都专门刻印有法阵,防止被人暴力突入。若有这些法阵无法抵御的攻击,内库里自毁的阵法就会启动。

种种措施限制,任何人只能用专门的令印从正门进入内库。

而道院的两名弟子,和百人队中最强的那只十人小队,就守在内库之前。除了轮防之外,不会移动一步。

这样的防守,几乎是万无一失的。尤其今日是三城论道的大日子,大批的城卫军驻进城内,更不会有不开眼的来找死。

所以当两名穿着城卫军兵服的人走来,并且令印验证无误后,值守的小队长也没有多想,便掐诀打开了内库大门。

“等等。”盘膝于门前右侧蒲团上打坐的城道院弟子忽然道。

他本意也不是怀疑这两人,而是觉得令印他也需要看一看,这样才算合乎职守。

但那两个已经跨入内库的人猛然回头。

一个长发暴涨,如黑色尖针排空。一个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条秽血之蛇!

那名叫停的城道院弟子几乎第一时间就被黑发扎了满脸,气绝倒地。而城卫军那名小队长修士被秽血一卷,瞬间只剩白骨!

只一个回合,内库门外就只剩一名修士战力,其余九名城卫军虽然精锐,却只是凡俗武力。

“我只是想偷个懒……”这名仅剩的城道院弟子一抚额头,下一刻便腾身而起,屈指一点,金色光箭破风趋敌。

丁等上品道术,金光箭。

是瞬发,说明此人至少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修为在八品以上。

他一边攻击一边指挥道:“分散开去报信,这里我来拖住!”

诚然他并无把握战胜这两个敢于袭击枫林城武库的家伙,但此刻枫林城里,官方力量毫无疑问占据绝对优势。只要把消息传出去,无论对手来多少,都只会落到被剿杀的结局。

军人听从命令是习惯,当然不会拖延,九名士卒即刻就分散逃离。

就在这个时候,整座枫林城里,除开演武场等强者云集之处,几乎都有乱起。

或纵火,或暴起杀人,一时喧嘈。

武库之内,那两名袭击者也不犹豫,以黑发为武器的袭击者留下来战斗,而口吐秽血的袭击者径直冲进了内库中。

他们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在场仅剩的城道院弟子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屈指连点,锋锐连连,金光箭被他施展出了箭雨横空的效果!

金光箭与黑发箭争锋相对,一者锋锐,一者诡谲。

正相持间,忽然一柄长刀划过,黑发袭击者轰然倒地,尸首分离。

魏俨握住长刀,径转入内库中。

迎面扑来一条秽血之蛇,他不闪不避,长刀竖斩,将秽血之蛇分开两半。他就在这分开的血蛇之间前突,几乎与那口吐秽血的袭击者贴面而对,一刀贯入此人的心口!

但这袭击者却诡异地笑了,他哑着嗓子,用最后的力气欢喜道:“冥烛已经被我送走了!!”

在魏俨的身后,那分为两截的秽血蛇忽然一阵扭动,一半扑向瞬发金光箭的道院弟子,阻住他的行动,另一半真如蛇般,扭动着窜离这里!

毫无疑问,那名为冥烛的宝物,便在这一半血蛇中。

“冥烛给你们可以。”魏俨将长刀从此人的心口拔出,声音冷漠如霜:“但是今天你们来的人,我要杀干净!”

与此同时,枫林城内各处,都有埋伏已久的高手出现,

一名袭击者刚刚纵完火,下一刻便被射成刺猬,火焰也被瞬间扑灭。

另一边,血腥道术才扑向路人,就见波涛翻转,滚木轰隆……一连串的道术将袭击者轰成碎渣。

枫林城方早有准备,几乎所有的高手都已出动,一场祸事立刻就被镇压。

……

“发生什么事?”闻听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呼,姜望第一时间抱起姜安安。

那姓桂的驼背老人也瞬间牵住清芷的手。

“不必惊乱。”看台上魏去疾伸手一压,“比赛继续!”

演武场外,除开维持秩序的士卒,一队一队的城卫军四散开去。

围观比赛的老百姓们倒并不惊惧,如果魏去疾和董阿在场他们都能出事,那待在哪里也都不安全。

况且这些城卫军明显在执行军务,他们也不敢离开打扰。

……

武库内,魏俨大步走出,几乎是在怒吼:“沈南七,刚才为什么不拦住那段血蛇?别说你做不到!”

血蛇带着冥烛逃窜,只需几次传递,那样精巧的小物件,便足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意味着,魏去疾拿出来的“饵”,已被吃了。他们必须要杀掉所有的“鱼”。

名为沈南七的城道院弟子以同样大的声音怒吼回来:“我知道冥烛是个什么东西?谁告诉过我?既然你早有计划,早有准备,为什么不跟我们透露一声?我的同门师弟死了,死在我面前!”

他手上金光隐隐,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刻,几乎要忍不住要把金光箭往魏俨脸上扔。

“我们城卫军的兄弟死得更多。”魏俨面沉如水。

他或许并不想解释,但是在转身离开这里之前,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们不知道那些人的潜伏情况,如果不保密,他们不会出现。”

哪些人?沈南七还想问,但并未出口。他知道不会得到答案。

此时他甚至想明白了,自己今日能轮到这里来偷懒,或许也是魏俨的安排。在没上场比赛而又恰好“有空”、并且还能拖住这种等级对手的道院弟子里,也没有谁比他沈南七更合适了。

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

最喜欢的人没有,最讨厌的人是魏俨。

遗憾的是,同样擅长金行道术,但他不是魏俨的对手。

第五十四章 我不

发生在枫林城内的追击与捕杀,陷阱与疯狂,似乎与演武场无关。

这里战斗如常。

进入轮战的三名胜者,分别是张临川、林正仁,以及来自望江城的傅抱松。

这是一个瘦高身形、面容清岸的男子,他艰难击败了枫林城的五年生弟子,赢得了最后一个名额。

望江城的两个五年生都进入了轮战环节,形势一片大优。

事实上五年生之间的战斗,才是最重要的环节,也只有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魁首,才有直入国道院的资格。

类似的论道赛事都有一些这样的名额,只是或多或少罢了。比如“北风演雪”就有两个名额,虽是五城论道,但实际上只需十中取二,几率大过“三城论道”。

这些名额也是一种资源的分配,往往取决于各地城道院的实力。而体现道院实力的,无非是它所培养的修者。所以一旦哪个修士成长起来,他所出身的城道院也会跟着崛起。

更多的国道院名额,修者更快的成长,就形成良性循环。

而像三山城这样,精英断层,赢不了论道,资源减少,弟子修行条件更艰难……这就是恶性循环。

只有理解了庄国的道院体系,才能够理解三山城修士为什么那样搏命。

回到比赛当中,三城论道五年生的第一场,就是内战。

林正仁对战傅抱松。

这场战斗几乎没有看点,众人都知道,如今的局面已是枫林城对决望江城,整场轮战看点,在于张临川是否能接连击败同属望江城的对手——如今看来,已没什么希望。

至于内战,不过是过场而已。

显然林正仁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看到走到他面前的傅抱松,只是随口道:“你直接认输吧。我等会下重手打伤张临川,然后你再击败他,拿个第二。”

他俨然已经安排好了名次。

“喂!”张临川用手帕捂着鼻子,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别当我不存在啊!”

林正仁转头看着候场的张临川,笑了笑:“要么你现在就退出,可以少受皮肉之苦。”

在暴露六品修为之后,他似乎整个气质都解放了许多,已经不太在乎表面工夫。

这时……

“我不。”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林正仁蓦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那个瘦高的、缄默了一整天的傅抱松,说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不?不怎样?”林正仁感到不可思议。

林正礼更是在场外骂了起来:“傅抱松你脑子坏了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傅抱松置若罔闻,他只是看着林正仁,目光很坦然、很平等,与看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说:“我会全力以赴,无论对手是谁。这是论道的意义。”

林正仁怒极反笑:“好,那你就试试。”

峰回路转。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精神一震,望江城的两名修者来真的,岂不是说他们枫林城的张临川有机会了?

林正仁虽然是六品修为,但傅抱松若是能在战败前击伤他……张临川并不是毫无希望!

“好样的傅抱松!”

“刚直不阿,坚强不屈,修者典范!”

“对啊!凭什么认输?林正仁又不多你一个脑袋,把他干趴下,你就是魁首!”

场外观众纷纷发声,瞧那群情激奋的样子,仿佛真的多么喜爱傅抱松似的。

尤其姜望隐隐觉得,最后那个声音十分耳熟。

他循声看去,正看到黄阿湛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钻来钻去。

姜望回过头,一脸木然。

他真不知道因为杜野虎而走进这个小圈子的家伙,还有什么“特长”。拍须溜马,贪杯好色,现在还会煽动舆论。

但是很奇怪,这家伙看哪哪都是缺点,但竟让人讨厌不起来。

……

场上,林正仁俨然已是动了真怒,起手便是青蟒绞。

巨蟒破土翻天,绞成一团。

砰!

青蟒绞上了藤壁。

交织的蛇藤团成一个圆,将傅抱松护在中心。却是林正仁之前施展过的藤蛇缠壁。

但乙等中品的藤蛇缠壁,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甲等下品的青蟒绞的。

不到三息的工夫,藤蛇缠壁便已崩碎。

青色巨蟒用力收缩,但却在下个瞬间,忽然萎靡下来。

一只碧色的带着干枯感觉的手,按在蟒身。青蟒巨大的身躯上,朽坏的灰白与碧色纠缠。

乙等上品道术,朽木决!

虽没有如董阿般只手崩解青蟒,却也让这条青蟒萎靡下来。

傅抱松便在这间隙跃身而出。

但林正仁怎会给他机会?伸手前探,早已准备好的水龙波呼啸而出!

只是在水龙半透明的身躯后,他的一张俊脸已是阴沉至极。

有一些道术是需要天赋的,有一些道术需要契合度。不是说修为到了,相对应品级的道术便能够修到手。

就如这个朽木决,虽只是乙等上品,却是望江城道院院长的独门秘术,他林正仁都不曾得传!理由竟是不够契合?

难道这个穷酸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就足够契合吗?

自负如林正仁,早已受够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比如契合度不够,比如,所谓论道的意义!

面对那几乎是守株待兔的水龙波。傅抱松脚下波涛一卷,便要闪过。出身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他当然也不陌生。

但林正仁只是左手往下一按,便有浪涛汹涌,与傅抱松脚下的波涛交混,让这一闪,成为空想。

一记简单的道术怒涛,只是妙到毫巅的时机、恰到好处的位置,便破解了有三次挪移效果的波涛三叠。

水龙波毫不留情地轰到傅抱松身上,将他高高轰起,令他狠狠坠落。

林正仁脚下波涛连纵,一脚踩在傅抱松头上。

他略略低头,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蔑的语气道:“凭你,能赢我吗?”

傅抱松在林正仁的脚底下艰难转头,他看着林正仁,目中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执拗:“我战不过你。但我不能……不战而负!”

这人真是……又臭又硬。

臭得令人皱眉,硬得令人尊敬。

第五十五章 消失的冥烛

内库前的战斗开始后,整个武库守备就行动起来,从各个方位向内库聚集,人似潮涌。

而魏俨提着刀往外冲,如在逆流。

为了不泄露风声,这次行动所有武库的守备都不知情,并且也只有魏俨一人埋伏在此。

他一人就够了。

更多的高手其实分散在全城,魏去疾作为一城之主,虽然拿出冥烛做饵,但也绝不可能置整个枫林城的百姓于危险中。

好在三城论道吸引了很大一部分的百姓围观,而演武场那里的安全是万无一失。这极大减轻了防备压力。

与魏俨照面的城卫军二话不说就转身跟在他后面,魏俨只随口道:“就守在这里,不要擅离。”

冥烛虽然被拿走了,武库仍是重中之重。

两名城卫军士卒还守在武库大门口,他们当然听到了武库内的骚动,但在得到命令之前,门口才是他们的岗位。

他们已经全神戒备,但当一道血光贴墙游出之时,他们仍浑然不知。

此时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路过。他大袖一卷,似在甩去风尘。那血蛇就此消失。

公子哥往前走,走至这条街的尽头,经过一家成衣店,在拐角与一位挑担的货郎擦肩而过。

走在玄武街上,他神态轻松,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两名城卫军的高手从他身边掠过,就在他的身后,把一名暴露的邪道修士乱刀砍死。

公子哥似乎浑然不觉,渐行渐远。

“站住!”其中一名城卫军高手喝道。

这名公子哥太过平静,引起了他的怀疑。

公子哥背对着两名戒备起来的城卫军高手,嘴角慢慢拉起,变成一个狞笑。

他正要当街发狂,忽然一声长刀破空的啸叫。

“快雪!”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那狭长而直的刀身,慢慢从他的胸膛消失,被抽离。

刀名快雪,人名魏俨。

或许已经明白死亡的不可避免,他没有问自己是怎么被发现,怎么被追上。

眼中的惊惧褪去,逐渐染上一种狂热,他得意的笑了:“东西……不在我这里!”

魏俨收刀而走。

此时挑担的货郎已经走在青木大道上,他装着零散杂货的两只竹筐,都用一块麻布盖着,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

其中一只竹筐里,杂货之中多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截小小的、色泽漆黑的蜡烛。

……

看台上董阿和魏去疾都注视着场内战斗,但没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于魏去疾而言,他更在乎的是今日自己在城内布下的局。非常简单的引诱陷阱,但因为完美的执行而效果突出。

对董阿来说,一方面相较三城论道的结果,他更关心整个枫林城的安危,另一方面,他对张临川有一定的信心。在林正仁已经展现六品修士的实力后,仍未动摇。

两位站在枫林城顶端的大人物,声音都只在彼此耳边来去。

魏去疾在冷笑:“看到冥烛就像狗看到骨头,那些家伙,果然是白骨道的妖人!”

冥烛乃是幽冥宝物,而且正是当年白骨道遗留的东西。魏去疾特意拿出冥烛,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董阿皱眉:“白骨道道统都覆灭两百年了,当年高祖清洗九年,早已杀得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余孽残留至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

林正仁击败傅抱松,看样子并不费力。而下一战,则是他与张临川的对决。

张临川没有放下捂嘴的手,皱着眉道:“能不能收拾一下这里再打?”

先前他击败对手属于碾压,速战速决倒也还好。此时对战林正仁,必然无法顾及其他。

道院内倒是有专用的切磋场地,但枫林城道院本身容纳不了现场这么多观众。而城主府外的这片广场,根本没有阵纹刻印。

他们战斗的场地早被打得不成样子了,地砖碎裂,泥与水混在一起,许多的坑坑洼洼,再加上一些人挥洒的鲜血,可以说满目疮痍。

张临川眉头皱得很厉害:“这个战斗环境真的很脏。”

董阿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再多废话一句,我就把你扔到粪坑里泡三天。”

张临川立刻将手帕收好,对着裁判非常礼貌、也非常模式化地微笑:“可以开始了。”

裁判一声令下,林正仁大步往前。

于是惊雷爆响。

轰!

轰!轰!

林正仁身如浪卷,波涛三叠。

而在他的身后,已经留下三个焦黑深坑。

张临川有很多毛病。你可以说他有洁癖,臭讲究,怕麻烦,我行我素。

但不能否认他的强。

都知道雷法凌厉,可真能掌控自如的,又有几个?

林正仁刻印于通天宫内的两个瞬发道术,是波涛三叠与藤蛇缠壁,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防御,而是选择了移动,自然是为了……进攻!

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花苞开放,利齿如钩。一口咬下!

乙等下品道术,食之花。

张临川轻飘飘掠过,反手一颗雷球丢进花口,纵身而起,在食之花的焦尸上空掐诀指天。

阴云阵阵,雷霆隐隐。

吼!

一道水龙波咆哮而出,但并未攻击张临川,而是一摆尾,直接将阴云炸散。

天空中炸开水雾,电闪连闪,俄而散去。

这画面极具美感,引来观者惊叹。

但张临川精心准备的道术就此散去。

如果说打开天地门的强者,与七品以下修者最显著的差别在于,能够开始掌握甲等道术。

而有一些天赋卓异者,在六品之前就提前掌握了某种甲等道术,如王长祥,如张临川。那么差距就可以抹平了吗?他们与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差别在哪里?

林正仁给出了答案。

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几与天地交融,能够洞彻天地元气的流转,第一时间洞悉道术漏洞。

体现在战斗中,就是击溃了张临川还在准备中的强力道术。

但还不仅如此。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林正仁便出现在张临川身前。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他脚下还踩着一道水龙波。他竟然,踏着这道攻击道术,完成了近身!

打开天地门之后,他对所有的道术,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大大缩短了掐诀时间,也能迅速开拓其它变化。

张临川人尚在空中,林正仁的手已经贴在他身上。

胜负似乎将要定格。

第五十六章 终焉

轰!

在林正仁贴着张临川,正要催发道术之时。

张临川,炸了。

这不是一个夸张形容,而是一种客观描述。

不知阴蕴了多久的雷电,在他身上炸开。

他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焦黑处处,还有电花一闪一闪。

而与此对应的,几乎与他贴身的林正仁,也在第一时间被波及,整个人被炸飞。倒地之后还一抽一搐。

这是林正仁自上场战斗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而造成这种效果的,是一道乙等上品的道术,雷殛。

只是出乎人们想象的是,张临川这一记道术的攻击目标,是他自己,而非林正仁。

他在林正仁打断他的甲等道术之时,根本没有尝试维持道术,而是第一时间就引动了刻印于通天宫内的瞬发道术,并且直接攻击自己。

这无疑是非常冒险甚至可以说疯狂的举动,如果林正仁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贴近攻击,甚至只要速度稍慢一点,张临川就很可能成为本次三城论道里唯一一个败在自己道术下的修士。

沦为全场笑柄。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为自己赢得了那近乎微渺的胜机。

雷殛一动两伤,而林正仁毕竟初入六品,各方面未到此境巅峰。久于雷法的张临川,竟提前恢复了那么几息。

张临川掐诀如飞,就要抓紧这一闪将逝的时机,彻底解决对手。

但他忽然脸色一僵。

他发现通天宫里,空空如也!

这一记道术,无法完成。

他这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在身前大约五步的地方,长着一株半透明的小草,随风摇曳。

他认出来,那是引元草,丙等下品道术。

效果是:引元草影响范围内,加大道元消耗。

缺点是:不分敌我。

然而林正仁已经打开天地门,时刻都能受到天地元气的补充。张临川却还在天地门前,仅能凭借自己通天宫里的道元储备战斗。

一、二、三……张临川越数脸色越难看,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林正仁在战斗场地里种下了整整九颗引元草。可以说若不是雷殛的打断,他还会布下更多。

明明占据巨大优势,明明眼看胜利唾手可得,林正仁却还埋下了这样的手段。

这是何等稳妥,何等谨慎的家伙啊?

在整整九株引元草的引导下,张临川的道元已经消耗一空。

胜机一闪,而逝。

林正仁恢复过来,腾身而起。

“我输了。”张临川哑着嗓子道。

他已无胜理,当然不会给林正仁虐待自己的机会。

枫林城错失三连魁的机会,错失了最重要的、进入国道院的名额。

但在场没有任何人责怪张临川。

把雷殛往自己身上扔,这是何等凶残的行为。

况且还是这么一个极其在乎形象风度的家伙,再看看他此时浑身焦黑的样子,谁能够说他不拼呢?

就连董阿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能说这弟子没有尽力。

其实对于张临川来说,他刚才并不是毫无机会。只要他舍得崩解一个道旋,就能临时获得大量道元,从而抓住那个空隙,击败林正仁。

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战斗胜利了,他也会退回八品修为,并且一生都停滞于此。

那样就算真进了国道院,又有什么意义?

枫林城道院的荣誉虽然重要,但他不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去拼。

裁判宣布了结果。

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乃是望江城道院六品腾龙境修士林正仁。

明年,他就是国道院的新生了,前途一片光明。

枫林城收获两个次等的魁首,也算声势不堕。

唯独在本次论道中,三山城道院颗粒无收。

姜望看到,赵铁河杨兴勇等人,眼睛都红了。

但这就是竞争。

……

三分香气楼。

妙玉姑娘对着镜子,正用尾指,轻轻地涂抹胭脂。

在他身后,一个黑衣老者正跪伏哀求:“圣女大人,求您出手!否则,咱们的人就要死光了!”

“我早说不要贪心,你们一听到冥烛就像失了魂。现在求我出手,又有什么用?鬼门关虚影送去了云国,我拿什么跟魏去疾斗?”

“是我们老糊涂了,但白骨使者他也同意……”

“呵。”妙玉笑了笑:“那你请他出手呀。”

黑衣老者一时无言,只是不断地磕头。

“我一现身,魏去疾立刻就会出手镇杀我。更别说还有董阿虎视眈眈。我们没有机会的。”她的声音似嗔似怨:“当初谁让你们不肯把鬼门关虚影留给我呢?”

黑衣老者咬牙道:“咱们白骨道积蓄力量不易。这么多道友,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好了好了,别在我这里吵。我已经布好了后手,算算时间,冥烛应该已经安全送出去了。至于那些道友……”

妙玉顿了顿,将胭脂盒关上。

“死便死了吧。”

……

因为布防严密,调度得当,整个枫林城里的骚乱骤起而平。

说到底,冥烛出现的消息太突然,白骨道根本来不及做出更稳妥的准备,就已经面临选择。

冥烛对于白骨道的意义,令他们根本无法拒绝。而魏去疾与董阿联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结局其实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白骨道这次派出来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但这并不是说胜负已决,因为白骨道事实上根本就有全军覆没的准备。只要成功夺得冥烛,对于白骨道而言,就不算输。

……

青木大道上,挑担的货郎还在慢悠悠前行。

他对这座城市已经很熟悉,仿佛生来就长于此。魏去疾设有埋伏是他预想过的,只是没有想到攻势这么凌厉、准备这么充分罢了。

他清楚,这次来的道友应该都凶多吉少了。但是他不会死。

尽管事发突然,但他很清楚这座城市,清楚城卫军如果全力布防,重点主力会在哪里。

他可以从容避开。

前方左转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经过一家澡堂。

他打算去泡个澡,洗洗尘气。货担可以寄存在搓澡师傅那里,宋师傅很老实,不会动他的东西。

谁能想到这么珍贵的冥烛,会随随便便寄放在一个普通的搓澡师傅那里呢?

他甚至还可以在澡堂里睡一觉,等到风平浪静,再大摇大摆出城。

总之,他不会死。

但是他看到了一个光头,就在踏进这条小路里的时候。

或许是佛宗的吧?但是这个光头面相太凶狠,又完全与佛门中人的形象搭不上边。

“我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这个光头说。并且还舔了舔嘴唇。

货郎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他聚集道元准备战斗。

这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整个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圣女啊,那就是忘川河底的风景吗?”他最后想。

第五十七章 长亭送别

无论各方抱着什么样的期待,三城论道终归是结束了。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各自散去,犹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次枫林城道院的成绩,实在不能算差,他们与有荣焉。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普通人,都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那些发生在暗室里的血战,在街角巷尾的搏杀,那些生与死的纠缠,都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像空气湮灭在空气里。

白骨道掀起的波澜被平静消弭,大街上连血迹都看不到一点。少数意外目睹战斗的百姓,也都被下了封口令。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今天枫林城内就是开办了一个节目很精彩的盛会罢了。

超凡并不能免于痛苦,而无知未必不是幸福。

而对魏去疾来说,堆积在他面前足足十七颗白骨道修士的头颅,以及那些更多的、没有资格被收集的尸体,洗刷了他的耻辱。

魏去疾对董阿说道:“今日大恨得报,不如组织道院弟子,一起诵几遍《太上救苦经》,为小林镇那些枉死者超度。”

作为一方城域之主,他总算可以对他治下的小林镇稍做祭奠。

这当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太上救苦经》作为常用的超度经文,几乎每个道门修士都背得烂熟。

但董阿的态度很冷淡:“魂飞魄散,超度何用?”

魏去疾只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刚合作完,连个好脸都没有。这种性格,也难怪当初会被人赶出庄都。

……

三山城修士离开的时候,姜望特意去送行。

他对杨兴勇有切实的敬佩,也非常尊重三山城修士在这次论道中表现出的意志。

与望江城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相较,三山城的修士们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要不是董阿亲自出手做了救治,他们甚至都无法满员回城——这些人战斗都太拼了。

姜望能来相送,杨兴勇还是很高兴的:“我输得服气,你很厉害,明年我会再来挑战你!”

两人聊了几句,姜望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三城论道又不是郡院大考,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拼?”

杨兴勇沉默了。

“不好意思,如果不合适的话,当我没问。”姜望诚恳道。

“因为我们……因为三山城,很难啊。”旁边,一直神情低落、默不作声的孙小蛮道。

“三山城嘛,山多,野兽多,凶兽也多。野兽还好,等同于食物,凶兽就很麻烦……”

随着孙小蛮的讲述,姜望大概明白了三山城的困境。

人族在上古时代崛起,可崛起之前,日子其实不太好过。

虽然现在说人族是万物之灵,但事实上人族出生后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的天才能够道脉外显,天生可以修行。

而妖兽却个个天生道脉外显。

后来有一位人族的绝顶强者发明了一张丹方,并将之公开,这才揭开了人族崛起的序幕。

这位强者的姓名已失落于历史长河中,但他的丹方,却永远地流传下来。

这张丹方,就是最初的开脉丹,其主材料,是妖兽的道脉。

从此人族再不必为天资所限,有开脉丹即可修行!这也意味着,一个疯狂猎杀妖兽的时代,开始了。

在修行之前,姜望一直很疑惑一个问题。

在这样一个洪流滚滚的修行时代,为什么以人族的实力,至今也没能够扫清荒野?为什么天下列国都只是维持着官道畅通,而在更多的地域里任由野兽来去、妖兽横行?

因为这些妖兽,是资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妖兽是被放养的粮食。而野兽乃至荒野的环境,只是维持放养的生态所需。

毕竟受天地所钟、天生道脉外显的妖兽,是无法被圈养的。

而凶兽,则是另外一种存在。普遍战力极强,却灵性缺失,甚至它们的肉也都不能入口。简单的来说,凶兽的破坏力不比妖兽差多少,本身却毫无价值。

猎杀凶兽是一件只有损耗没有收益的事情,然而三山城不得不去做。这就造成了三山城事实上的长期亏损。

所有的强者都需要资源堆砌,三山城却始终出项大于进项。更可怕的是,三山城域的凶兽太多,根本杀之不尽。

它们破坏官道,袭击村镇,啃食人类。

三山城的环境决定粮食大部分从外地运输,本地根本做不到自给自足。然而官道不畅又在事实上抬高了运输风险。

尤其前阵子三山城道院在吞心人魔手里死伤惨重,三山城更是人手紧张。

官道的维护是三山城域的事情,要想请庄庭调拨高手来扫荡,就需要付出等价资源。而三山城,已经根本拿不出什么多余的资源了。

所以在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战死的情况下,三山城道院仍将这次三城论道视为救命稻草。他们在演武场上拼死搏斗,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三山城那些艰难度日的父老乡亲们。

“你知道吗?我们每胜一场,三山城就至少能多活十个人。”杨兴勇的眼睛明显红了,他低下头:“只要我们表现好……”

他为他的战败而感到愧疚,尽管他已竭尽全力。

姜望一时默然。

他拍了拍杨兴勇的肩膀:“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我捡了个便宜,占之有愧。奖励的五十点道勋,等会我回道院了,就去道勋殿转给你。”

五十点道勋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并不能解决三山城的问题,但也算稍缓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对于名字录入道牒的道院弟子而言,五十点道勋就是半颗开脉丹,相当于半个超凡修士。

这正是如今三山城最需要补充的力量。

“这怎么合适?”杨兴勇惊愕抬头。

孙小蛮已经一拳砸到姜望的肚子上,“你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

她本来想豪迈地砸姜望的胸膛,可惜身高不允许。

跳起来硬砸又太破坏气氛,便只好捶了捶姜望的肚子。

姜望只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若不是四灵炼体决强横非常,他这一下就要交代了。

这小女孩,拳力如此可怕。

当然,姜望知道,并不是这小姑娘多么好意思,他甚至看得出她藏在豪迈笑容下的拮据与不自然。

她只是,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羞怯,而放弃三山城百姓能够得到的帮助。

“那么,再会。”

“再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望止步城门外,目送着新交的朋友们离去。

……

“姐,给我买件新衣服吧。”小胖子孙笑颜裹着那件带兜帽大黑袍,走得遮遮掩掩。

他本来的衣服在战斗中被毁得支离破碎。

“没钱。”

“我不能就这么回家吧?这么远的路,多少人看到啊!走光了怎么办?”

“看到又怎么样?你还是个孩子啊。”

第五十八章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

对于姜望转赠三城论道所得道勋一事,除了凌河以外,几乎没人能够理解。

但也没人会干涉。

姜望不欠任何人,除了姜安安之外,也不需要对谁负责。

不过,在与赵汝成闲聊的时候,姜望还是表达了歉意:“汝成,本来三哥是应该先帮你凑出一颗开脉丹的,但……”

赵汝成反倒笑出声来:“天底下难的人和事多了去了,你帮得过来吗?”

“我并没有什么兼济天下、拯救苍生的大志向。但有些事既然撞上了,也没办法视如不见。你没看到他们红着眼睛的样子。那些人,可是流血搏命时眉都不皱一下的……”姜望叹道:“让我想起咱们从小林镇回来后,那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偷偷哭的师兄们。”

“我的三哥!我倒宁愿你是有什么大志向啊。”赵汝成笑着,语气半真半假:“像老大这样的老好人,有一个就够了。”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只想要你知道,三哥不是不在意你的前途。的确是当时心软。咱们几兄弟一起做任务,积攒道勋很快。三山城那些老百姓,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等。”

赵汝成看了看他:“我也只想告诉你。我真的不需要。”

“你的天赋很好,不该浪费。”

“谁叫快活的事情,总跟‘浪费’有关啊。”赵汝成笑嘻嘻的:“千金买一笑是浪费吗?但是我快活。虚度光阴是浪费吗?但是我快活。我有钱,我有天赋,但是怎么样呢?偏偏浪费它们,才令我快活!”

“……”姜望道:“这是老大没听见,不然准得苦口婆心说教你半天。”

“哈哈哈哈。”赵汝成大笑道:“所以他每次一说教,我马上就跟他说,我回家去努力!说完就跑。”

两个人说笑着,从道院大门前走过。

这才发现在大门左边的那只玉狮子上方,悬空吊着一个赤膊的男子。

他双手被吊缚在一根横生的枝丫上,枝丫属于一株长在院墙上的怪树——毫无疑问是道术所凝。

此人低垂着头,长发披散。裸露的皮肤倒是白皙,就是干瘦了些,显得没什么筋肉。

脖子上挂了一块木板,上书“欺师灭祖,罪不容恕。风干三日,以儆效尤。”

姜望越看越觉熟悉,定睛一瞧,终于确定此人是黄阿湛。

“这是怎么了啊?”他问赵汝成。

赵汝成憋着笑道:“他昨天晚上蒙面去砸了萧铁面的门,结果被逮个正着。这不,亲身演示欺师灭祖的下场呢。”

“他为什么啊?”姜望摸不着头脑:“惹谁不好去惹萧铁面?”

枫林城道院三不惹,术院萧铁面,饭堂掌勺人,以及清晨的董院长。

据说董阿起床气特别大,每天早上是他最容易发火的时候,这个时间段,众人都是能避则避。

城道院的饭堂其实菜色丰富,不输一般酒楼。唯一的问题就是,吃什么不能挑,都得看掌勺人的心情。所以他的不可惹也就理所当然了。

排第一的就是术院萧铁面,可见其人给道院弟子造成的阴影之深……

而黄阿湛,竟敢摸老虎屁股。不能不说一句狗胆包天。

“哈哈哈哈。”赵汝成笑出声来:“之前我们不是负责迎接三山城修士吗?有教习说他形象欠佳,所以不让他领队,让凌老大去做了领队。那个教习就是萧铁面。三城论道结束后,黄阿湛越想越气,昨晚喝了点酒,就决定给萧铁面一点颜色看看。”

姜望:“……”

卿本活人,奈何寻死啊。

黄阿湛本来低头垂发,就是想要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但架不住赵汝成在这里卖力解说,并且他的笑声还如此快活。

黄阿湛听在耳里,一口气闹在心中。

“汝成哥。”他被吊着不太好发挥,但还是一甩长发,露出极具亲和的笑容:“帮兄弟一把。”

“欸!”赵汝成美滋滋应了,忽然转身,“哎呀,我有件要紧的事情忘了!”

他急冲冲大步而去。

黄阿湛呲了呲牙,又缓缓看向姜望。

姜望伸手指了指赵汝成的方向,“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也一溜烟跑了。

不用想也知道黄阿湛打什么鬼主意。但借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把萧铁面吊的人放下来。

要知道黄阿湛狐朋狗友也算多,但这会哪有一个人影?他们甚至压根都不从大门过,这几天都打算走后门。

……

说到要紧的事,赵汝成还真没有撒谎。

今天是十月十二日,三城论道之后的第二天,也是姜安安的生日。

姜望为这一天早有准备。

蔡记羊肉铺的白切羊肉和羊肉汤、桂香斋的糕点、杜德旺的炭锅……姜望都早早订好了,到时会直接送到家里。

他还一大早去菜市买了许多新鲜食材,准备为自己亲爱的妹妹大显身手——因为还在保密阶段,所以没有被赵汝成拼死拦下。

凌河昨晚就神神秘秘地出了城,说是为姜安安准备惊喜。

而赵汝成托人代买了云想斋的新衣裳,这会正要回去取。

其他人姜望没有知会,以免有要他们费心准备礼物的嫌疑。

黄阿湛倒是可以叫过来一起聚聚,安安与他也很熟了……但他本身被吊在树上就是一个很有趣的节目。

可以说万事已具备,只欠安安下学堂。

姜望算算时间,与赵汝成暂时分开,独自往明德堂而去。他去接姜安安回家,顺便如果安安有其他玩得来的好友,比如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他也准备一并邀回家玩。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是姜安安第一个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日。也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他与安安生活的总结。

他要让安安过一个开心快乐,没有一丁点忧愁的生日。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姜望最重要的安排。

……

赵汝成左手提着一箱云想斋定做的全套衣裳,右手捧着一只装饰华贵的锦盒。那里面有一枚烟玉,乃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佩在身上,有温养气血的功效。

云想斋的衣裳已是贵重,烟玉更是有价无市。但对赵大少来说,钱都不算钱。

来到位于飞马巷的姜家时,大门紧闭。

赵汝成不以为意,直接纵身跃进,把礼物放下,自顾自在院中找了张躺椅,美滋滋地靠上了。

再过一段时间,凌河气喘吁吁地跑到院外,衣衫上的泥泞都没来得及清理。

他手上提着一只硕大的乌龟,看样子起码有三百年光景。

这大乌龟在绿柳河中横行多时了,凌河早就发现,但这回才费了大力气把它捉回来。打算送给安安养着,能保长寿。

若不信这个,煲了汤也是大补呢。

他就老实得多,见门锁着,便打算侯在门外。

赵汝成听到动静,从里面将锁震碎了,让他进来。

接着,送羊肉的也来了,送炭锅的也来了,送糕点的也来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终于,姜安安回到了家,发现锁坏掉了。

她推开院门,看到了院中满桌的美食,和带着礼物的凌河与赵汝成。

“你哥呢?”凌河问。

“我哥呢?”姜安安问。

异口同声。

……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

凌河、赵汝成都带着礼物到了。

姜安安自己回到了家。

姜望却没有回来。

第五十九章 去你家住几天

时间回到姜望与赵汝成分开的那一刻。

去明德堂的路,姜望已经走过无数次。尤其这条路上的所有吃食,好坏他都烂熟于心。

这里是枫林城,是他生活数年、也修道数年的地方,他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种在别地难寻的坦然与心安。

因为太过放松,以至于当那个人影撞上来时,他竟闪避未及。

不,或许他已经尽力闪避了,但还是被撞上。

这一次对撞给人的感受非常怪异,因为他们不是正常情况下互相被冲击力推开,然后因为个人的底桩不同,或被撞倒,或纹丝不动。

而是,贴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这次对撞产生的竟似是吸力,而非斥力。

这太古怪了!

姜望看着这个与自己近乎贴身而立的黑袍男人,莫名的汗毛直竖。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家伙极其可怕,他绝不是对手。

实力差距大到,倘若他此时想凭借枫林城道院弟子身份逃开并示警的话,对方绝对可以击杀他后再从容离开。

“看样子是那家伙的师弟啊……”黑袍男子贴近姜望的耳朵,这样说道:“去你家住几天,行么?”

姜望身体僵硬地点了点头。

“很好。”黑袍男子拉开距离,让姜望得以看到他兜帽遮掩下的脸,那张脸粗犷、蛮横,有一种天生的凶狠感,“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做愚蠢的事。”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身上穿的连帽黑袍,跟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的黑袍很像。同时,这是一个光头。

没有太多考虑时间,光头男人的眼神很危险。

首先姜望确定,绝不能带这个危险的家伙回家。无论赵汝成还是凌河,都帮不了自己,只会被自己连累。更别说家里还有安安。

“但是……我住在道院宿舍。”姜望咽了一下口水,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我是内门弟子。”

“唔,开脉了,但是还没奠基。实话实说是良好合作的开始。”光头男子貌似满意地转过身,搭上姜望的肩膀,与他并行:“但是我相信你有办法的,对吗?”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但是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

或者说,姜望要更努力的表现出毫无异样,以免被第一时间痛下杀手。

姜望心电急转。

首先,“那家伙的师弟。”,光头嘴里的“那家伙”是谁?

结合这光头身上与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相同款式的黑袍。

姜望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祝唯我?

那么这光头男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吞心人魔,熊问!

这段时间,祝唯我是一直在追杀熊问的,为此还错过了三城论道。没想到这熊问胆大包天,竟潜进了枫林城,要玩一手灯下黑。

这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腾龙境修者。

即使他身怀四灵炼体决与紫气东来剑诀两大秘法,想要跃三个品阶战胜此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办法……应该有,但是我得想想……我可以想想吗?”姜望不是那种一步七算的天才智者,他试图拖延一点时间。

“可以。但不要太久。因为我耐心不是很好。”光头男子表现得很是包容,还拍了拍姜望的肩膀。

两个人就这么搂着往前走,像一对亲密好友。

姜望继续分析。

前日就是三城论道大会,那隐于大会之后的冲突他有所察觉。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没有深究,倒是赵汝成随口说过,好像是魏去疾针对那次小林镇惨案的报复。

此时想起来,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两天城内戒备必然十分严密,而这个光头男子却丝毫没漏风声,可见他隐匿行迹有一手。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出现在大街上,并且随便找了一个人,要寻找一个新的藏匿地点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之前藏匿的地方已经暴露。或者说,祝唯我已经察觉他躲进枫林城了!

生机或许就在于此……

但显然,如果这个光头男子真是熊问的话,他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所以他反而,绝不能留下什么提醒祝唯我的东西。在一位腾龙境修士的眼皮底下玩手段,无疑是找死。

姜望继续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不敢往城主府的方向走,也不敢往道院里去。毫无疑问,那两个地方都是救命之处。但这光头绝非傻子。

到底有什么办法?

他绝不能以自己的实力,去揣度腾龙境修士的实力。先前的三城论道,他已经见识到林正仁的战力,这位熊问绝对只强不弱。

一个个想法出现,一个个被否定。

一头乱麻,他几乎绝望,但他不能绝望。

他忽然想到,他今天没有去接安安。安安会自己回家吗?她会不会害怕?

继而他又想到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想到那个深不可测的姓桂的老人。

或许……

他很快又把这些想法抛弃,他绝不可能把危险带给姜安安。

但是想到了安安,他就生出了力量。

“我有一个朋友……”姜望艰难说道:“但是我不能直接带你去他现在住的地方。我不能害他。”

光头男子饶有兴致的样子:“然后呢?”

“他在族地里有一套院子,很久没去住,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姜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问题是,他的家族比较强。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或许会有点麻烦。”

“哦?有多强?”光头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必遮掩的轻蔑。枫林城域当地的家族,的确不可能放在他眼中。

“是本地三大姓之一的方家。可能有一些,超凡力量。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姜望说的那个朋友,自然是方鹏举。纵观整个枫林城,在姜望的已知范围内,除城主府和道院之外,唯一有可能对吞心人魔造成麻烦的,便只有三大姓。

这其中他与张家王家无冤无仇,而方鹏举与他有杀身之恨,方鹤翎也一直跟他纠缠不休。上次他还跟方泽厚翻了脸……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大姓里他的确只熟悉方家,也只去过方家的族地。

在他所描述的那个方家族地里的小院中,方鹏举曾与他把酒言欢,也曾秉烛夜谈。

现在,就看光头男人,同不同意这个选择。

涉及自身的安全,光头男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才道:“带路。”

姜望心下一松。

第一关,过了!

第六十章 你可听见,鹤鸣?

方家族地位于城西。

或者说,整个枫林城的豪门贵室,都聚集在西城区。

而这其中,张家族地偏东,靠近城主府。王家族地靠北,与武库位置较近。方家族地则最靠南,倒是三大姓里最靠近三分香气楼、大通赌坊等销金窟的地方。

其他一些家族,则零散居于三大姓之间,算是缓冲。

从现在姜望所处的位置去方家族地,自然是直接从城主府前穿行最近。但光头男子显然不可能同意这条路线,姜望更是提都不会提出来。

他建议两人从南门走,穿过平民聚居的区域,走到大通赌坊,然后从三分香气楼附近穿过,直接去到方氏族地。

这条路线绕了很大一圈,但对光头男子来说无疑非常稳妥。

一路很是顺利,路上遇到巡逻的城卫军,姜望甚至主动帮光头男子遮掩。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方氏族地前。

此时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

飞马巷姜家。

凌河猛然站起:“不能再等了!”

他们都很清楚,姜安安生日这样的重要时刻,姜望不可能不出现。

起先他们觉得姜望是不是去准备什么别的惊喜去了,但此时都已经快入夜。再怎么准备惊喜,也不可能错过时间。姜望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赵汝成一把按住凌河:“老大你在这里陪着安安,我家里人多,我去看看。”

赵家豪富,人手自然不少,真要出去找人,比凌河有用得多。而安安是一定要有人陪着的,不然即便姜望找回来了,若安安出了什么事,姜望也不会原谅他们。

凌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也只好默认。

美食的香气已经氤氲很久,安安很饿了,但是安安没有胃口。

“哥哥去哪里了?”她问。

赵汝成对凌河使了个眼色,然后才道:“应该是给你去凤溪镇买糖人去了,你不是总说想吃以前凤溪镇里那什么谁家的糖人来着?”

“张爷爷家!”姜安安脆生生地补充。

“对!”赵汝成说道:“但是天快黑了,怕你哥看不清路。我拿个灯笼去接他。”

……

所谓“方氏族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也没什么围墙藩篱隔绝内外。只是一大片约定成俗的区域,方氏族人历代都聚居于此,也就渐渐成了族地。

“我们最好潜进去,不要惊动其他人。”姜望建议道:“不然他们问起你来,我不好解释。”

去朋友的家里,没有带着外人的道理。姜望的建议很合理。

“你说的小院,在哪个方位?”

姜望非常熟稔地指了个方向。

心里却在反复琢磨。

他最大的劣势在于他还没有奠基,而这光头是六品腾龙境强者。境界差距有如鸿沟。

但他最大的优势也在于他没有奠基。他没有奠基,却倚仗超凡剑典和兵家炼体术,有着超越一般游脉境修士的实力。这是光头男子无法提前预知的,也必定在他意料之外。

姜望有一次惊喜,有一个令其意外的机会给到他。

有且只有一次。

一路走来,光头男人都保持搂着姜望肩膀的姿势,此时只是轻轻一拉。两人便化作一道阴影,投入到前方一个行人的影子中。

跟着此人走了一段路,光头男人才将姜望扯出,“然后呢?往哪边走?”

姜望没有掩饰对这门秘术的惊讶,看了看路之后,又指了一个方向。

光头男人轻声一笑:“这门匿影术并不难学,只要听我的吩咐,我可以教你。”

随即又拉着姜望投入阴影中。

连续几次之后,夜色彻底笼罩天空,两人也飘进了方鹏举曾带姜望来过的小院中。

这几乎无声的纵身之法,又令姜望心中的警惕提高几分。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果然没有安排给别人居住,而是就那么荒置着。

这个小院是方鹏举那死去的父亲留给他的,因为位置特殊的关系,基本不会有人来。

当然,就算这套院子被方家分配出去了,姜望也有话说。他的朋友几乎从不回来住,让给族人住了也很正常,而他也很久没来这里,不知情合乎情理。

嗅着院子里久无人气的尘味,光头男子满意地点点头。

按他的习惯,自然是立刻就杀人挖心。

但姜望已经很自然地给他介绍起来:“这套院子往前三间,是一个大饭堂,你可以去那里偷东西吃。”

姜望背对着光头男子,往饭堂的方向指了指。

“我朋友嫌族里约束多,基本不会回来住。”

然后又转了个方向道:“方氏护卫的巡逻时间是……”

剑光暴闪!

姜望毫无犹豫,毫无迟疑,忽然拔剑!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五式杀法中最快的一式。

但这一剑,并不是为了袭击光头男子,而是带着姜望他,一举越过高墙,翻入旁边的院落中!

光头男子绝非拖拉之辈,但姜望正讲到方氏族地护卫的巡逻时间,这对他藏身于此非常重要。只是没想到,此人话到一半便暴起。

光头男子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还未奠基的小子,竟有如此快绝的一剑。远远超出他对这个实力层次的判断,让他一抓之下,落了空!

“何人敢擅闯方氏宗祠?”

姜望刚刚跃入旁边的院落,就听到一声暴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跃出房间。

是的,方鹏举曾经居住的这处小院,就挨着方氏宗祠。这就是姜望拖延的倚仗!

方鹏举的父亲,在修行无望之后,便被安排到这里,作为方家的守祠者。当然,真正的守祠人并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打扫院落、清洗牌位,其实是一种欺辱。他默默忍受,却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方鹏举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而天赋渐渐展现之后,竟也不愿再搬去其他院落。

姜望早有定计,与白发老人打个照面便折身而逃,同时催发道元大喊一声:“吞心人魔!今日便要你交代于此!”

紧接着追入方氏宗祠的熊问,与白发老人同时一惊。

前者震惊于自己竟被察觉了身份,后者震惊于吞心人魔的凶名。

但念头只是一闪,两人此时正面相对,没有不试过一手的道理。

尤其白发老人坐镇方氏宗祠,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咋咋呼呼的名头就弃责而走?

他跃出房间的时候就开始在准备道术,本打算针对那个持剑小贼,但此刻双手一搓,一支支尾缀飘羽的箭支排空而去。

方家族传道术,千羽箭。

说实话,这道术并不比道院所传道术高妙,甚至还粗陋不少。印决繁琐、飘羽华而不实。道院里日新月异的道术变革,也是家族式修行逐渐没落的原因。

不过老人毕竟浸淫此术多年,熟极生变,又兼以八品周天境修为,威能亦不可小觑。

但,熊问只是一声怒吼,强横的道元催动声波,便将飘羽箭震散不少。

他随手打碎几支扑向要害的箭支,整个人便撞到了白发老人的身上,只手掏心!

有姜望那一声大喊,他此刻行踪已漏,须得尽快脱身,速战速决才是。所以他动则雷霆手段,宁可受点轻伤,也要瞬杀对手。

熊问看了看手中那颗干瘪的心脏,随手往地上一扔:“倒胃口。”

白发老人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撑不过,但他决意也送对手一个没想到。

他看着自己远去的苍老心脏,用尽最后的气力,催动通天宫内的所有道元,一股脑冲进了手中的那枚令印。

光华大放。

整个方氏宗祠被一层清光所笼罩,清光之顶,停留着一只仙鹤虚影。

它长身卓立,眸光冰冷。

白发老人用最后的生命,引动了方氏宗祠的护祠阵法。

他隐约听到了鹤鸣。

第六十一章 薪尽枪

方氏宗祠自有阵法保护,但等闲舍不得动用。毕竟消耗的是道元石,这等珍物方家是没多少库存的,用一颗少一颗。

然而此时,面对凶名赫赫的吞心人魔,白发老人死亡之后也不敢闭眼。

他无法想象自己都被瞬杀,方家其余的人,又能撑得住多久。方家奉养的那几个供奉,真的会为方家搏命吗?

这座宗祠里,供着的是方家的列祖列宗,代表方家的根。

所以他即使是死了,也要在死透之前做点什么。

他寄希望于守护方氏宗祠多年的鹤灵阵,能够困住熊问。

最好,可以等到道元石耗尽能量。

那时消息必然传至城主府了。

他相信魏去疾虽然严厉近苛,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时候不会留手。

方家会被保住的!

心脏被挖去的白发老者,死去了,仍直直瞪着夜空,未有瞑目。

熊问大怒,却也心神摇动。

身负凶名,不知经历多少追杀。随机转移藏身地是他的习惯,因为倘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躲在哪里,追杀他的人更无逻辑可依。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随机转移藏身地的行为,竟然接连出现意外。

他记下了那个持剑小子的面容,却终于在此时,决定先行离开了。

身在枫林城中,他只能先行按捺杀意。

然而鹤灵阵,却不会管他的想法。整个阵法笼罩范围内,也只有熊问如此气势汹汹。那清光顶上的鹤灵虚影,双翅一振,便尖啸着直撞熊问。

熊问的身躯,瞬间被一层血雾所笼罩。

他拔地而起,拳头之上,燃起了血焰。

血雾所触之处,地面衰黑,落叶腐。血焰燃烧之时,仿佛空气也被消解。

他就以那裹在血焰中的拳头,猛烈而赤裸的、与鹤灵尖喙对轰!

鹤灵虚影在一瞬间就崩解,整个笼罩方氏宗祠的清光也就此消散。

宗祠里战斗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

最先赶到的是方家的两名供奉,俱是九品游脉境修士,而后是附近的方家护卫。

但他们都远远地站定,被那个半空中击溃鹤灵的身影所震慑,不敢挪步。

那个身笼血雾,拳缠血焰的强者,只低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压抑,却凶狠残暴。

依熊问本来的性子,势必要杀光眼前所见的所有人。但他分得清缓急,因而忽然血焰散、血雾消,整个人如石坠地,砸入阴影中,就这样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整个方家宗祠附近,一片缄默。甚至连虚张声势的叫喊,也都不敢有。

方泽厚父子自然也赶到了现场,但他们也都静默得如同雕塑。

方家是枫林城三大姓,有自己的颜面和威风。但对于熊问这样的强者来说,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熊问闯入他们的族地宗祠,杀死他们的守祠人,打破他们的守祠大阵,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个夜晚如此耻辱,大段大段的墨色浸染天空,所有的人安静如幕景。

一点火光出现。

那火光很微渺,就像围炉烤火时,忽然有一根柴发出噼啪的响声,而后炸出来的一点火星。

但它让这个夜晚有了亮色。

而后才是震耳欲聋的呼啸。

众人这时才看清,那火星根本不是火星,而是一杆长枪的枪尖。

整条长枪从夜色中穿透出来,枪尾握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上,带出一个黑发如墨色飘散、面容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男人。

说不清是长枪带着他,还是他掼着长枪,连人带枪以刺破夜色的姿态贯落地面!

阴影,被打破了。

吞心人魔熊问从碎裂的阴影中一跃而起,身上血雾骤生,声音却咬牙切齿:“祝唯我!”

他就是祝唯我!

这杆枪,就是名震清河郡的薪尽枪。

熊问发出一声怪异的啸叫,双眼之中,忽然滴下血泪。

从三山城到枫林城,这中间他与祝唯我交手已不下十次。从一开始的睥睨不屑,到后来的重视警惕,再到如今,甚至有了一丝他自己绝不肯承认的惊惧。

这家伙实力提升太快,几乎一战一个台阶。

要不然他堂堂吞心人魔熊问,又何至于东躲西藏?

此时祝唯我一枪将他逼出,他也在第一时间选择搏命。

血泪滴下,原本只覆盖着拳头的血焰,骤然暴涨,笼罩全身。

但祝唯我,只回以张扬一笑:“抓到你了!”

他人半倾,右手轻轻一抖,扎入地面的枪尖便往上挑起。

地面以他的枪尖为起点,碎裂的地砖泥土混杂着腾起一条直线,有如地龙翻身。

熊问就那么在血焰的笼罩中踏空而行,置那条翻腾着向他撞来的地龙于不顾。所有的碎砖泥土,都在接触血焰的瞬间被腐蚀殆尽。

血河宗的噬魂血焰,就是如此邪异霸道。当然它最恐怖之处,在于噬魂。而熊问此时加持了搏命秘术杜鹃泣血,平添七分威能!

面对熊问如此全力的爆发,祝唯我不闪,不避。

他手上一抖,枪尖指着熊问,人直面。

“好好的杜鹃泣血,被你叫得这般难听!”

他反而冲锋!

刹那间火焰以枪尖为中心爆开,夜空下生出一片火海。

祝唯我就带着火海前冲。

血焰与火海相撞,枪尖与拳头对轰。

祝唯我与熊问,全力相争!

熊问背东向西,祝唯我背西向东。

熊问自上而下俯冲,祝唯我自下而上挑突。

争锋相对,一并决前!

胜负只在一瞬间。

血焰被火海“浇灭”,整片火海也在一触之下被腐蚀大半。

但毕竟胜负已定。

这场交锋,从当初熊问第一次选择逃窜开始,就已经预设了结局。

火海迅速翻卷往前,熊问暴退。

被火焰燎过,他身上的黑袍被烧掉大半,露出那颗耀眼的光头来。

他眼耳鼻嘴,七窍都在流血,这让他那张本就凶狠的脸,变得更为狰狞可怖。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暴退,却直视着祝唯我的眼睛。

此时他绝不敢背过身去。

当初他大闹三山城,甩掉缉刑司,已是受伤不轻。却被这单人独枪的家伙缀上。

交手数合才觉不妥,便决意先脱身养伤。可祝唯我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干净。

从三山城开始,他就一直逃窜,一直逃窜,根本没有养伤的时间。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最终伤重如此。

他决意如果这次能够脱身,就再不顾及脸皮,也不想什么自由,一定求老大出手救命。他要血洗枫林城,杀尽祝唯我祖宗十八代,还有那个拿剑的狡猾小贼,必要屠遍满门!

脑子里翻江倒海,心中大恨难解,熊问直视着祝唯我的眼睛。

他在那双亮如枪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紫色。

紫气东来!

天子拔剑起,而有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第六十二章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映入祝唯我眼中的,是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五式,紫气东来!

紫气奔涌,纵剑如长虹。

姜望连人带剑,以一种最决绝的姿态,自东向西,从背后撞上了熊问的心口。

而后弃剑翻身跃开,以避过熊问有可能的临死反击。

但熊问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没有余力。

他那可怕的、狰狞的身体,无助而又干脆地坠落。

砸落地面,再化不入阴影中。

只是他圆瞪的双眼,还在诠释着他的不敢置信。

他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也压根无法理解,那个卑劣弱小的小贼,竟然并没有趁机逃远。

而是一直就藏身于此,那样的沉默、那样的隐忍,那样的悄无声息。

并于此时,刺出这绝杀的一击。

这是如此突然、如此意外,又是如此惊艳、如此恰到好处的一剑!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姜望缓缓站起。

姜望今晚一直在赌,赌祝唯我既然可以追得熊问东奔西窜,就必然有法子可以追上他们,无论他们怎么掩饰行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他更在赌,他没能及时回去,凌河与赵汝成一定会想办法找他。他作为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道院也绝不会忽视他的失踪。这会带给祝唯我绝妙的线索,而无须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他反而主动帮熊问遮掩行迹,以赢取短暂的信任。

事实上他要做的,就只是拖住熊问而已。

所以特意带着熊问绕一大圈路,所以偷偷摸摸躲进方家,所以翻入方家宗祠,引动方家守祠力量。

但又不能仅仅如此。

这个熊问暴戾、强大,又胆大包天。不是做不出来杀个回马枪的事情。

祝唯我可以扛得住,他却不行。

他自己或者可以躲得远远的,甚至从此不现于人前,一直等到这熊问死去为止。可姜安安怎么躲?

所以他今晚一定要熊问死才行。

他绝不能让熊问逃掉。

今日一整天他都命悬于人手,此时他亲手了结悬命之人。

这种极端的、强烈的心理感受,令他通天宫内的道元奔腾不休。

那条土蚯般的小小道脉真灵,窜动不已,吞吐不止。

但姜望只是转身,向外面走去。

“等等。”是祝唯我的声音。

姜望回头,看到祝唯我冲着熊问尸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的战利品。”

熊问这种等级的强者,身上的好东西绝不会少。祝唯我的意思,就是任他自取。

但姜望不敢贪婪,留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他很清楚今夜谁是主角。可以说若没有祝唯我,熊问大可以从容杀死他再退走。

而纵使他不出那一剑,熊问也未必能再逃走了。

他只是把那种微小的可能斩断,绝不认为杀死熊问真是自己的功劳。

所以他只是疲惫地笑了笑:“都是师兄的功劳,师弟不敢居功。”

说罢,再不回头,走进了夜色中。

祝唯我笑了笑,只对着默立旁观的方家众人说道:“把尸体完整地送去道院,麻烦你们。”

说罢,将长枪倒转,扛在肩上,就那么走了。

丝毫不担心方家人会贪墨熊问身上的东西。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方家人有那个胆子,刚才就不会只死一个守祠的老人。

……

一直到走出很远了,姜望才听到身后方家族地里骤然响起的哭声。

守祠的老人就是方家那位唯一的八品周天境修士,本身既是方家上一辈所剩不多的老人,又是方家支柱一般的存在。

尽管与方家早有恩怨,但对于这位老人,实话说,姜望心有愧疚。

但他也没有办法。这世道如此残酷,他也只是挣扎着活命罢了。

还有一件事他刚刚没有表露。

在他从背后杀死熊问的瞬间,熊问身上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撞在他身上。

起先他以为是熊问临死反击的手段,后来发现不是。

因为他反而有一种通透的舒服感,一个白色幻影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像有什么束缚被解开了。

此时那东西出现在通天宫。

那是一截短短的、黑色的蜡烛。未燃。

土蚯真灵正围着它转悠。

姜望来不及做更多的体会。因为他看到赵汝成提着灯笼,守在前方路口,正在等他。

赵汝成没有问姜望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姜望也没有问赵汝成今晚都做了哪些努力。

他们聊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安安呢?”

“老大照顾着呢!小孩子很好哄,我说你去凤溪镇给她买糖人去了,她就信了。”

姜望面色一苦:“我这会上哪去变一个糖人出来?”

“哈哈哈。”赵汝成得意的笑了,掏出五个惟妙惟肖的糖人,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我真让人去凤溪镇买了!”

……

三分香气楼中。

妙玉正与戴着白骨面具的人说着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

妙玉呢喃道:“我种下的白骨之种,消失了。”

白骨面具人背负双手:“你种下的白骨之种?什么时候?种给了谁?”

妙玉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我的事你少管。”

白骨面具人也不争辩,就此融入地下。

待此人离去,妙玉才恢复沉思的神态:“难道……”

她猛然站起,又坐下。

“不行,还不能确定。我要小心,再小心……”

……

飞马巷姜家。

从天光大好,等到日落西山,再到夜凉如水。

姜安安的神情,越来越萎靡。

凌河在旁边陪着她,一直尽其所能的在哄,但一则没什么哄人的天赋,二则心不在焉,因此效果全无。

姜安安倒不是讨厌凌河这位大哥哥,但说心底话,凌哥哥不如汝成哥哥那么有趣。

至于杜野虎哥哥……长得也太凶了啊!

当然这几个哥哥都是很好的,可所有的哥哥加起来,也都比不上自己的亲哥哥。

她不太快乐。

用先生讲的话来说,大约就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唉。

姜安安垂头丧气。

“何以解忧,唯有糖糖。”

一个活灵活现的糖人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五个糖人一排展开。

糖人的身后,是姜望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姜安安!生日快乐!从今天起,你五岁啦!”

第六十三章 山阙万间都做土

姜安安生日的这一夜,除了姜望为自己没时间一展厨艺而遗憾外,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热闹散场,赵汝成回到家中。

在自己的书房里静坐了一会儿,才听到推门的声音。

“今天的事辛苦你了,邓叔。”赵汝成坐姿虽然散漫随意,但语气里是毫不虚假的尊重与亲近。

被称为邓叔的赵府管家,很规矩地站着,温声笑了笑:“那杆薪尽枪很好,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感觉自己好像老了。”

“哪里会?走在街上,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哥呢。”

邓叔表情不变,只是道:“尊卑有序。”

赵汝成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说了也无用,便只好沉默。

倒是邓叔开口道:“没想到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次出手,竟只是为了去买一个小女孩爱吃的糖人。”

赵汝成嬉皮笑脸:“辛苦邓叔,感谢邓叔。”

“那个小女孩很可爱。”

赵汝成得意非常:“那当然!那可是我妹子!”

邓叔看着他,重复道:“她很可爱。”

赵汝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在那张俊美的、几乎从来都是无所谓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哀戚。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

……

姜安安生日的第二天,宋姨娘请人捎来了一条翡翠手链,是给安安的生日礼物。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迟到了一天。

一并寄到的,还有一枚玉佩,是送给姜望的。其中的讨好心思,大约是怕姜望中间拦着,不让她联系女儿。

看到礼物后,安安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很喜欢,宝贝地收到了自己的小箱子里。

对于姜望来说,与熊问的遭遇,瞬间浇灭了他赢得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之后的些许膨胀。

但这一战的收获也很可观。

首先是绝杀熊问之后,通天宫内道元数量暴涨,距离奠基完成之日,已经不远了。

其次是祝唯我在兑现了斩杀吞心人魔的任务之后,很公道地大手一挥,分了五百点道勋给他。据说祝唯我本人在这次任务中,道勋收获超过六千点,不过他在道勋榜上的道勋数不增反减,甚至只剩一千点道勋了,也不知兑换了什么宝贝。

相比于姜望等人一百点道勋还要抠抠搜搜的凑,只能说真正的强者根本不难拿道勋。

至于最后的一个收获,则是不知怎么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黑色蜡烛。

这大约是个宝贝,但无论姜望怎么研究,也都不得其法。目前最重要的修行还是奠基,只能留待以后再探索。

五百点道勋的意外之喜,姜望自然要给赵汝成和姜安安一人准备一颗开脉丹。赵汝成作为道院弟子,可以直接以一百点道勋兑换开脉丹。而姜望自己的兑换份额还没用过,正好留给安安。

对于姜望的道勋,赵汝成很干脆地就接受了,甚至还笑嘻嘻地问:“三哥,我看上了一柄价值五百道勋的法剑,自己攒了一点,还差一些,您给凑凑?”

姜望此时财大气粗,非常阔绰:“还差多少?”

“四百九十九。”

真的是一点!

“……”姜望踹了他一脚,“滚!”

但是想了想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我还要留一百点道勋给安安换一颗开脉丹,剩下的三百点都给你好了。”

“别!”赵汝成拦道。

“怎么?”

“道勋还是可以给我。不过给安安开脉的事情,你再想想。”

姜望不太理解:“开脉这种事情,不应该越早越好吗?如果你是担心超凡层次的危险,那也不必,我是不打算让安安进道院的。”

在道院修行,其实都受很大一部分朝廷的贴补,从而在义务上,道院弟子也没法拒绝一些强制的征调任务。比如清洗官道环境,比如追杀左道妖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危险不可避免。

姜望有演道台在手,不必考虑功法的问题,并且他自己也可以做安安的老师。说到底他并不指望安安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强者,只是希望她能健健康康,并且有一些自保之力罢了。

赵汝成苦笑一声:“不是说早点开脉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想要给安安开脉,那就不要用道院的开脉丹。”

姜望眉头皱得更紧了:“道院的开脉丹有问题?”

“这倒不是。”赵汝成索性说道:“城道院可以兑换的开脉丹,是最低级的开脉丹。老大年纪已经到这了,不能再拖。安安还小,可以再等等。如果你想要给安安开脉,就得尽量给她更好的,这样她将来在修行路上,就可以走得更顺畅些。

我不是说服用最低级的开脉丹就走不通大道了,很多强者也是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崛起的,但毕竟艰苦一些。

如果是在此之前,我不会跟你说这些。毕竟在枫林城这样的环境里,开脉丹这种东西,多少人抢破头,有得用就已难得。但是之前你杀了熊问后,我一个长辈说你有机会的。你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成长起来。以后能够获得更好的开脉丹给安安。

安安也是我的妹妹,我希望她未来可以少一些辛苦。”

姜望默默的消化了一会儿,他一直知道自己最小的这个义弟是有秘密的,但他从未追问过。正如他得到了进入太虚幻境的钥匙,这些兄弟也没谁追问过他。

只是如今看来,赵汝成潜藏的秘密,只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毕竟别的不说,单这份对修行世界的见识,就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培养出来的。

要知道方鹏举出身枫林城三大姓,却还为一颗开脉丹负恩绝义。但在赵汝成的口中,这颗开脉丹如此不值一提。

他甚至清楚,如果不是他说到要给安安开脉,只怕赵汝成并不会说出这些话。

“开脉丹还分等级?”姜望问。

“那是当然。你知道,开脉丹的主材料是抽取自妖兽身上的道脉,然而妖兽有强有弱,道脉自然也有优有劣。你说,不同级别的道脉,炼制出来的开脉丹能一样吗?”

“你得自左光烈的开脉丹,绝不简单。我家里的那个长辈说,你的开脉是完美的,完美开发了你的潜能。”

姜望沉默了。

他默默观察了一阵自己通天宫内那只小小的土蚯真灵,实在看不出来,它跟“完美开脉”怎么搭得上边。

这不就是最低等的土蚯脉吗?

……

……

(赤心巡天读者群879927532。欢迎大家前来灌水,讨论剧情。)

第六十四章 山雨欲来

洞窟壁上,散发着森森白光,仿佛进入了某种骸骨巨兽的体内。

走过长长的甬道,便看到内里别有乾坤。

在最中心的洞窟里,一条猩红地毯铺开,戴着面具的白骨使者,和红裳风流的妙玉,都立在两侧。

他们身后各自簇拥着几个黑袍人,隐隐分成两拨。

猩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

尽头白骨为阶,血肉为台,又在高台之上,铸有一张骨刺狰狞的座椅。

座椅之上,有一个骷髅。纤弱、干瘪,仿佛只要一阵风吹来,便会散架。

但声音竟从骷髅那空洞的口中响起:“谁能告诉本座,那根冥烛,去哪儿了?”

一个黑袍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

这声音始终是空洞的,似乎没有情感存在:“那谁又能告诉我,这次损失惨重的行动,是谁负责?”

黑袍老者用余光看了看白骨使者,但见其人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便只得狠狠一个头磕了下去:“属下……该死。”

话音未落,他又骤然抬头,惊骇欲绝:“大长老!求……”

似有阴风吹过。

一条黑袍颓然落地,黑袍之下,只余一滩骨粉。

他便这么死了。

“的确该死。”那骷髅继续道:“白骨道艰难传承至今,功法多有残缺。冥烛乃我教宝物,传承隐秘,能助我一臂之力,补完失落功法。可你们却这样无能,平白错过!”

这时,白骨使者出声了:“我记得,圣女可是布了后手的。”

妙玉妩媚一笑:“有使者的先手,才有人家的后手呢。不过呢,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的人也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被魏去疾杀了呢,还是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白骨使者笑道:“什么先手,我怎么不知?”

“好了。”白骨座椅上,骷髅说道:“魏去疾既然拿冥烛做饵,说明他已经知道是我们白骨道踩了他的脸。但他并不清楚,冥烛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杀够了人,对冥烛就不会那么上心,我要你们掘地三尺,找出来冥烛落在谁手。”

“是。”众皆低头。

“还有,最近我在云上之国会有大动作,你们行事都低调一些。”大长老说完这句,那骷髅瞬间散架,白骨零落,散在骨座上。

妙玉挥一挥手,洞中众人就此散去,只剩白骨使者与她二人。

白骨使者先哼道:“三长老以身为引,凝聚鬼门关虚影。难道是给他去云国耍威风的吗?”

“谁说不是呢?”妙玉娥眉微蹙:“大长老现在,好像对寻找道子并不上心。”

“哈哈哈哈。”白骨使者负手而去:“道子不在,他代行圣主职权。道子现世,他就真的只是大长老了。你说他会怎么选?”

……

每次来术院的时候,姜望都有些心不在焉。

无他,他还未奠基。无论教习讲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也只能在心里演练,止不得渴,也根本无法有深刻的理解。

与其他学子相比,姜望倒还更愿意上经课,听老先生们解释大道之理,圣人典籍,反而令他乐在其中。

但术院的这些课他也不敢不来,尤其这堂课又是萧铁面的课。

萧铁面的本名已经没人记得,虽然只是七品通天境修为,但对各种基础道术的掌控,当真造诣颇深、纯熟老辣。

课还未开始,姜望坐在蒲团上,就有些恍神。

他还在回忆昨晚的福地挑战,但怎么也分析不出更多的细节了。

因为战斗一开始,他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就被一支羽箭终结了动作。

他从青玉坛掉到排名二十五的光天坛,每月产功再次减少一百,只有1650点了。再加上之前推演四灵炼体决剩下的190点,共计1840点功。

太虚幻境之外,他在道勋榜里还剩下四百点道勋。这些,就是姜望跟修行有关的全部身家。

赵汝成虽然不会用道院的开脉丹开脉,但也还是兑换了一颗,大概是为了隐藏什么,他不愿细说,姜望便也没问。

据这小子吹嘘说,他将用超级无敌最完美的开脉丹开脉,但可惜他也只有一颗,没法子分给姜安安。

姜望于是问他,这种“超级无敌最完美”的开脉丹,大概需要多少点道勋兑换。

赵汝成没有说具体的数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努力。

总之,富养妹妹,任重而道远。

神思恍惚间,萧铁面已经走上了讲台。

姜望迅速收敛精神,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勤奋模样。

“有些人啊,不要觉得自己有点小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修行路长得很,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萧铁面咳嗽一声,“好,下面我们来讲一讲石肤术在战斗中的具体应用……”

姜望心里咯噔一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被针对了。但面上不敢表现,反而变得更加认真。

课罢,萧铁面刚一走,黄阿湛就从角落里凑过来。

“啊啊啊这个死人脸!他这么针对你,你能忍?晚上跟我去砸他的窗户,怎么样,干不干?”

看到黄阿湛,姜望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针对了。大约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

平日里跟黄阿湛走得近,被萧铁面一并记挂上了。

“要去你自己去。”姜望当然不会陪他犯傻。

“我跟你说,这一次我有周密的计划……”

“停!”姜望止住他的长篇大论,转移话题道:“我们约了黎剑秋师兄吃饭,你要一起去吗?”

“哼,你就是不相信我。我跟你说,上次那是我喝醉了,不然就凭他萧……”黄阿湛见姜望转身就走,连忙追上:“我去!”

赵汝成吊儿郎当地扔了一句:“饭钱大家平摊啊。”

黄阿湛只做没听到,搂着凌河的肩膀又开始聊起他的反击计划。

凌河性子宽厚,虽然肯定不会跟他同流合污,但也不会故意鄙视他。

赵公子还真拿这位上届的师兄没什么办法,脸皮奇厚,钻之不透。

这次饭局的组织者是黎剑秋,他约请了姜望,并告知可以带一些朋友去。

地点是在素怀斋,这家店格调倒比望月楼要高些,不过是以素食为主,姜望这几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家伙,自然没怎么来过。

进得包间,只有黎剑秋一人独坐。

众人都已相熟,倒也没有太多客套,直接便用起佳肴来。

杜野虎是最不待见素食的,尤其是对那些用素菜做出烧鸡味、牛肉味之类的所谓神技嗤之以鼻,他的理由是,费这么多工夫,为什么不直接去吃烧鸡、吃牛肉呢?赵汝成用格调二字做总结,却也与他争论无益。

好在杜野虎如今不在场,其他人都没他的毛病。

席间黄阿湛讲了件逸闻。

据说林正仁回到望江城之后志得意满,在洗尘宴上当众宣扬自己在三城论道上顾盼无敌,三山城、枫林城无人矣。祝唯我刚回道院没多久,听说此事之后,拎枪就走,孤舟直下绿柳河,顺着清江就去望江城了。

这会应该已经交上了手。

姜望怀疑道:“从林正仁在三城论道上的表现来看,他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应该不会说那些话吧?”

倒是黎剑秋哈哈一笑:“祝师兄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去揍他罢了,管他说没说这话呢!既然传出来了,那就当他说了。”

他与祝唯我接触得多一些,自然对其人更为了解。

姜望虽然与之只缘一面,但也觉得黎剑秋所说,很符合祝唯我的风格。

“霸气!”

“厉害!”

“大师兄威武!”

“行了,人又不在这里,你拍烂马屁他也听不到。”黎剑秋摆摆手,非常直接地切入了正题:“三山城最近兽灾闹得厉害,昨天他们城主发起了悬赏,遍请高手,帮他们清剿凶兽。这是三山城近几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行动,我准备组一个队伍过去,怎么样,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第六十五章 竖笔、玉衡、飞来

三山城的悬赏任务姜望也有所耳闻,不过这任务不知为什么没有挂上道勋榜,而是由三山城单方面发布,面向所有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没有庄庭的背书。

当然,任务的奖励也不由庄庭支出。据说三山城主为此掏空了府库,因而奖励比道勋榜上的同级任务要丰厚得多。

“都是实打实的实物奖励,比如法器、秘术、道元石。”黎剑秋补充道。

实物奖励虽不比道勋来得方便,但也正因为不便计算,反而往往价值都要高出道勋奖励不少。

“恕我直言,黎师兄。”姜望想了想,道:“这种需要小团队配合的任务,你怎么不带自己的队伍去呢?尤其它的奖励很好。”

大凡经常出任务的道院弟子,都有固定的队伍组合。如张临川、王长祥都是如此,都是各自队伍中的核心人物。

等凌河赵汝成等人全部奠基之后,他们也会聚集在一起去完成各种任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多数时候都分散开来,跟在其它队伍后面混。

唯独黎剑秋,好像总是独来独往。

黎剑秋抿了抿唇,道:“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虽说修行之辈,生离死别都应看淡。可人非草木,谁能无动于衷?

黄阿湛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那,师兄你的队伍,可不太吉利……”

凌河拉了他一下,主动道:“黎师兄,这任务不在道勋榜上,因此也没有级别判定。但从奖励来看,难度绝不会低于七品。实在地说,我们的实力都不太跟得上,恐怕会拖你的后腿。”

“其实这次清剿凶兽任务,总体难度应该在六品。”黎剑秋表情不见异样,继续道:“但你们要知道,三山城是因城域中的三座山峰而得名,竖笔、玉衡、飞来,这三座山,或雄奇或险峻,皆是名山。三山城因它们而得名,但同时,这三座山峰也是三山城域凶兽肆虐的源头。”

“凶兽老巢?”姜望问。

黎剑秋点头:“这其中,竖笔峰在两年前就被清剿干净,两年之后,想必三山城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这一次他们清剿的目标是玉衡峰。但我们不去玉衡峰,我们去竖笔峰。”

“竖笔峰不是已经……”

“虽然竖笔峰已被清剿过。但两年过去,又有了新的凶兽游荡,只是零散不成规模。我们的目标是它们。所以任务难度相对会简单很多。”黎剑秋说到这里,拿起筷子:“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自己决定去不去,不去也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

姜望自知与黎剑秋虽然相熟,但也仅止于熟悉,双方对彼此印象都不错,但说到交情,还真不深。

如果这次拒绝,应该就会生分了。

但姜望也不会仅仅因为想结交黎剑秋就贸然答应,他本身对这次任务的确意动。一则任务报酬丰厚,二则他也想为三山城域如今的困境出点力,三则,他奠基就在近几日将成,正需要这样一趟任务来熟悉道术。

想到这里,姜望直接道:“以黎师兄的实力,愿意带上我们,是我们的幸运。”

黎剑秋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仅凭你杀死熊问的那一剑,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而且你们这群人里,凌河稳重周全,杜野虎战斗才情极高又勇猛无畏,赵汝成聪明有天赋。”

他连不在场的杜野虎都夸到了,自然也不会漏过黄阿湛:“小黄……也很机灵。”

“黎师兄慧眼如炬!”黄阿湛立即捧场。

“我就不参与了。”凌河道:“我开脉没多久,还在积累道元以求奠基的阶段。我就留在道院吧,顺便照顾安安。”

开脉之后,奠基之前,的确是修士一个非常尴尬的阶段。一方面他们需要积累道元奠基,另一方面,若不借助道元,他们又发挥不出超凡战力。如姜望这种习有超凡剑典的,是例外情况。

说是提携也好,照顾也罢,凌河都不想跟着去“混”,他更愿意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

“行,那就老大留下。”几人的关系无须扭捏,姜望拍板应下。

最后确定去三山城的队伍便是,黎剑秋、姜望、赵汝成、黄阿湛,他们约定三日后自南门出发。

……

……

王氏族地。

依然是那个偏僻小院,王长祥兴高采烈地走进院中,“哥!”

彼时王长吉正靠在躺椅上,手中一卷泛黄旧书,脚下趴着肥胖橘猫,一起享受着初冬的阳光。

听到王长祥的声音,他也没动身子,只是懒洋洋道:“怎么了?”

倒是橘猫看见王长祥,十分不爽地转了个身,只以屁股对着他。

“你看!”王长祥快走几步,跑到王长祥近前,微弯着腰,将一只玉瓶在哥哥面前绕了绕,“这是什么?”

王长吉当然认识这只瓶子,他甚至很清楚地记得玉瓶里那颗丹药的具体模样,每一点细节。

只是,最初他怀有多么大的期望,后来就有多么大的失望。

这一瞬间没人知道他心里转过多少种情绪,但他最终只是抬了抬眼皮:“你的名额已经用掉。一千五百点道勋,很难凑吧?”

“不难。”王长祥摇摇头,笑得很灿烂:“你弟弟我,三城论道,三年生魁首!”

王长祥惯来给人的形象是温和、沉稳,唯有在这处小院里,才偶尔显出些跳脱来。

王长吉翻过一页书:“你有心了,但是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试试吧,再试试吧。”

王长吉瞥了一眼脚下慵懒的橘猫,“喂我,还不如喂小橘。这样它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能对你亲近些。”

“那可不行,爹会打死我的。”

“给我吃他就不打你?”

“爹他……心里也是疼惜你的。”

“你能拿到魁首,族里也是付出资源了的,必要有收获才行。把开脉丹拿回去吧。”王长吉把书覆在脸上:“我的午睡时间到了。”

王长祥急了:“哥!”

“如果你把丹药留下来,我就喂给小橘。”王长吉的声音在书下传出,依旧淡然。

但王长祥已意识到了那种坚决。

他只得收好玉瓶,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他看到兄长覆在脸上的那本旧书,那是一部道典,名为——《度人经》。

第六十六章 天不渡人人自渡

夜已深,安安早已被哄入睡了,此时或在美梦中,时不时吧唧一下嘴。

姜望盘腿而坐,五心朝天。

心神沉入通天宫内,道元所列成的星图繁复,照耀于顶。

不知名的黑色蜡烛悬于中心,道脉真灵所化的土蚯,绕着蜡烛缓缓游动。

姜望不急不躁,静待时机。

本来他选择周天星斗阵作为奠基阵图,预计奠基时间须得半年。

但他开脉以来收获实在不少。

先是有紫气东来剑诀九式练法调蕴气血,让身体可以承受更多次冲脉。接着又修了兵家修行法四灵炼体决,大幅增加冲脉次数。

虽然只是土蚯真灵,但次数多了,吞吐道元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而后又有董阿所传的控元决搬运道元,令他排列阵图几无疏漏……

终于在与熊问一战,道心大进,道元暴涨之后,临近了质变。

时间走到子时。

子时为一日之始,是起点。

姜望默运控元决,将最后一颗圆润的道元,挪移到星图之中,正好是太阴星的位置。

自太阳星起,至太阴终。而后三垣齐震、二十八宿共明。一整个周天星斗阵图,光华大放,照彻通天宫!

在这个瞬间,姜望的心神竟都有刹那失明的错觉。

当他恢复洞察,通天宫内出现了一个神秘而梦幻的漩涡,缓缓转动,点点星光沉浮。

与其说那是气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条旋转着的星河。在诞生的这一瞬间,竟有九颗道元跃出星河道旋。

道旋建成,道元自生。

姜望心知,奠基已成。自此时起,他才真正是身入超凡,踏进了九品游脉境!

六月十五日于还真观前开脉,十月十六日于飞马巷家中奠基,用时四个月。

周天星斗阵图与普通归元阵图奠基的效果,他目前还没法洞察完整。

但他注意到,这时候,那条毫不起眼的土蚯,竟舍去了黑烛,开始往星旋攀游。待游到星旋前,忽而奋力一跃!

它穿过星璇,身体上似也蒙上了一点星光,隐隐灵动了一些。

道脉真灵穿越道旋,是能够获得强化的。这也是人们向来并不以天生根骨判定修士未来的原因之一。

但那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很显然不会有如此清晰可见的变化。

或许,这就是周天星斗阵图的卓异之一?

姜望不得而知,但他期待更多的变化,期待非常。

土蚯穿越星旋之后,又慢悠悠地游回黑烛身边,似乎有些疲惫了,便缠在了黑烛上,再不动弹。

今夜通天宫内的美丽奇观,令姜望迷醉。

他醒过神来,发觉房间里吧唧嘴的声音已经停了。

他听到小安安迷迷糊糊的嘟囔声:“哥哥,我好像看到了星星。好多星星。”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知道安安并没有醒。

于是轻轻起身,动作柔缓地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

他要尝试道术的修习,以回应之前那段时间在术院纸上谈兵的积累。

星光不问赶路人。

姜望向来是能多做一分努力便不肯少一分。天不渡人,人自渡。

……

道院通行的道术体系中,道术计有四等十二品。

丁等道术是道术体系中的基础。而丁等下品道术,主要体现在增益状态上。

以五行道术为例,分别为:附焰、锋锐、固体、清明、活力。

附焰是以火行元力附着于器物、锋锐是以金行元力强化兵器、固体是以土行元力强化肉身防御、清明是以水行元力清心明目、活力则是以木行元力驱赶疲惫活泼生机。

各道院在具体道术上或有细微差异,但大体不变。三大道门圣地传下来的道统都是如此。

理论上九品游脉境能够运用所有丁等品阶道术,但具体到个人又有不同。有的人可能连丁等中品道术也迟迟难以掌握,有的人擅长金行道术,有的人擅长水行道术,不一而足。

道院教习经常强调的一点就是:每一个修行者一定要认清楚自己擅长什么,扬长避短也好,弥补短板也好,要尽快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姜望首先尝试附焰,基础印决他早已烂熟,此时也有足足九颗道元供他挥霍。

预演过无数遍的印决在两息内便已完成,他左手握剑,右手并指,在剑身上一划而过。

火焰燃起!

长剑横在夜色里,火焰燃于月光下。

没有借助任何器具。

这是超凡的力量,这就是道术!

姜望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很想回到过去,告诉那个年幼的自己,你可以,你能够。

也想要告诉那个缠绵病榻的父亲,我可以,我能够。

姜望一展长剑,以紫气东来剑决的运劲法门,将火焰震灭。

而后是锋锐、固体……姜望几乎想把自己会的基础道术挨个尝试一遍,一直到道元耗尽才止。

姜望发现,他对于不同属性基础道术的掌握速度竟都相同,没有差异。用比较膨胀的话来说就是,都很擅长。

无论是水行、火行,都是如此。

但人力有穷时,他当然不可能什么道术都修。

院长董阿不止一次地说过,修为才是大道之本,道法只是卫道之术。就算有那自觉精力无穷的天才,也应该把更多的心力放到大道根本上。

姜望打算等道元积攒了些,再去试试其它道术,比如风行道术,比如雷法。只不过最基础的雷法也是乙等道术,如果没有什么特异的话,他要等到七品通天境才有机会掌握了。

虽然五行道术目前表现出来的天赋相同,但就姜望本心来说,他更倾向于火行道术与木行道术。

后者是因为恩师董阿便以木行道术见长,前者当然是因为……在还真观外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因为那一个暴烈耀眼如骄阳的男人。

虽然左光烈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在左光烈身上学到很多,得到很多。也因此对火行有强烈的好感。

可以预见的是,无论选择哪几种道术方向,他的战斗选择都会多出无数的变化,对于战力的增强,又何止倍增?

对于即将开始的清剿凶兽任务,这无疑是一个大好消息。

姜望初步定下道术方向,天已微光。

迎着晨光,姜望在院中完成了今天的第一次冲脉修行。他感觉真灵土蚯在吞吐道元之时,似乎轻松了许多。

一连冲脉两次后,他如今的体魄才感觉微乏。于是暂歇。

洗漱,叠床,出门为姜安安买早餐。

早起的商贩推着小车叫卖,豆花闷在锅里,油糕热气袅袅。

人间烟火气,天上青云梯。

……

……

(天不渡人人自渡,就是我想说的话,我在做的事。很感谢一路陪我走下来的书友,是你们让我在写作路上,不惧孤独。谢谢你们陪我一起努力。)

第六十七章 人间烟火,天上青云

祝唯我人还未归,声已先传。

整个枫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老少爷们与有荣焉,大姑娘小媳妇心向神往。

据说祝唯我这次单人独枪,亲赴望江城,但林正仁避而不战。

祝唯我索性打上望江城道院,将整个望江城道院道勋榜上排的上名号的高手都教训了一遍。

除了拼死一搏的傅抱松得了个“勉强能看”的评价外,他对其他人的评价都是“土鸡瓦狗”。

最后望江城道院院长看不下去,甚至亲自出手。

其人乃是资深六品腾龙境修士,堪称腾龙境巅峰。

祝唯我悍然迎战,愈战愈勇,大战良久之后,竟将体力逐渐不济的望江城道院院长击败!

还在城道院求学阶段就击败城道院院长级高手,这是清河郡近百年来都无人完成过的壮举。

据说彼时祝唯我横枪大笑,声震全城,大笑望江城无人,竟求一败而不可得。

望江城主大怒出手,交手一合后,祝唯我飘然而退。

就此名动庄国!

如果说此前追击斩杀吞心人魔还有取巧嫌疑,那么这次正面击败六品腾龙境巅峰强者,在五品内府境强者手下全身而退,已经毋庸置疑地说明了祝唯我的实力。

国道院副院长已经亲自签发入院函,皇甫大将军都特令邀他入兵部,起步便是一个实权将军。

薪尽枪名传天下,祝唯我一步青云。

祝唯我的选择且不去说,出了这么一个威风人物,对于枫林城道院而言也不仅仅是名声上的助益。

先前三城论道,望江城夺得最重要的五年生魁首,压过枫林城一头。但祝唯我这一次出手之后,甚至在整个清河郡里,枫林城都是一时无两。今年年底的资源分配上,也理所应当的将独占鳌头。这意味着更多的开脉丹、更优秀的教习……

枫林城道院每年只招收十个内门弟子,并不是整个枫林城域每年只有十人可堪造就,而是资源有限,实在没办法培养更多的人。明年的情况或许将大不一样。

至于此次事件中的另一位主角林正仁,也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据说彼时他正在外面执行一个要紧任务,不得脱身。才有了后来祝唯我打上门来的纵横无忌。

回城之后,听说此番事态,林正仁当众焚鞭立誓,自陈如今战力不及,但必衔恨奋苦,扬言他日必为望江城雪此大耻。倒也赢得了一些人的敬重。

……

姜望好奇发问:“碧蟒被烧了?”

赵汝成哈哈大笑:“不是,他那天压根没把碧蟒鞭带出来。烧的那条鞭子是他弟弟的。可见现身之前,特意换过!”

这下就连凌河也忍不住笑了。

兄弟三人闲聊过后,姜望分享了自己用于奠基的周天星斗阵图。先前不说,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唯恐有害无益。

但如今奠基功成,他已感受到周天星斗阵图的优胜之处,自觉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相比于归元阵图所多耗费的时间,也都不算什么了。

别的不说,归元阵图所成道旋,每日自生道元只有三颗。周天星斗阵图所成星云道旋,每日自生道元足有九颗。

随着道旋的增多,这种对比差距会更大,到后面,足以抹平前期多耗的时间。

但凌河只是苦笑:“通天宫内,如何放得下那样繁复的阵图?”

赵汝成在一旁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位长辈说你开脉完美了。”

姜望这才知道,自己通天宫的特殊之处在哪里。

他的道脉真灵虽只是普通土蚯,但他的通天宫规模,远远超出普通修士!

一般的修士,都是在建立三个道旋、完成第一个小周天循环之后,才能在这种周天循环中,缓缓扩张通天宫。

以凌河的通天宫为例,他顶多只能放下一张周天星斗阵的奠基阵图,在通天宫扩大之前,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第二张了。这就意味着,他若选择了周天星斗阵图,便只能卡在第一个道旋之后、第二个道旋之前,进退两难。

而姜望甫一开脉,通天宫便广大雄阔。

他终于深刻理解了,为什么董阿说归元阵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难怪三大道统都以归元阵为通用奠基阵图。

至于赵汝成,他的通天宫规模自然是没问题的。但他对比之后发现,周天星斗阵图与他昨晚才得传的奠基阵图只在伯仲之间,便没有更换的想法。

就修行上来说,为了避免整个道旋体系的冲突消耗乃至崩溃,除非推倒重来,否则一般是不会更换奠基阵图的。

……

时间过得很快。

到了出发这日,约定好的队伍便在南门集合。

一见到姜望,黎剑秋便眼睛一亮:“恭喜师弟奠基成功!”

姜望汗颜:“奠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黎师兄莫羞我了。”

一旁的黄阿湛也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表示我很好看你:“恭喜赵师弟开脉成功!”

“……滚!”

三山城的环境绝不能说好,官道蜿蜒在丘陵山壑之间,曲折而漫长。

维护这样一条官道的成本可想而知,即使庄庭在各地官道上的支出占大头,剩下的那部分对三山城来说也不是很容易承受。尤其三山城本就资源贫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不够富饶。

饶是姜望等人都是超凡修士,赶到三山城后,也略感疲惫。

之前结交了几个三山城的朋友,但姜望并没有提前联系他们。

千里传声匣他是买不起的,飞剑传书他修为不够,写信寄信还未必有他自己赶过来快。索性便等撞见了再招呼。

清剿凶兽这种事,杨兴勇、孙小蛮他们作为本城修士,自然不会错过。

三山城就建立在群山环绕之间,城池结构与枫林城大有不同。

整座城池只有一个城门,面向唯一一条延伸而来的官道。

而进得城门之后,遇到的第一栋建筑就是风格粗犷的城主府,也就是说,进三山城的所有人,都要从城主府两侧绕行。

从这个构局上来看,这座城市好像不太欢迎外人。

但往来的三山城百姓,又都个个热情洋溢,笑声豪迈。

从他们的穿戴来看,三山城百姓生活条件普遍不如枫林城百姓,但他们的精神面貌都很饱满,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到对生活的信心。

尽管兽灾令这座城市饱受苦难,但那些叫卖声、欢笑声好像从未中止过。

人来人往,人留人去。是所谓,人间。

第六十八章 偏此心,执何念

两个肌肉虬结的赤膊壮汉就守在城主府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跟着黎剑秋往右侧折转。

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望!”

姜望循声回头,发现是那个外表娇小可爱的孙小蛮,在人群中蹦得老高,正冲他招手。

她旁边跟着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不是孙笑颜又是谁。

“孙姑娘!”姜望笑着招呼。

“干嘛那么文绉绉的,叫我小蛮就行。”孙小蛮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给了他肚子一捶。

姜望倒吸一口冷气,为了不太丢脸,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灿烂笑容:“好、好的,小蛮。笑颜你也好啊!”

看样子孙小蛮这群人是刚从城外回来,身上还有战斗的痕迹。杨兴勇、赵铁河他们倒没有跟着,可能平时并不一起出任务。

孙小蛮摆摆手让身后的人先走,转回头来问道:“你这次来,是来看我们的,还是……”

姜望笑着介绍了黎剑秋赵汝成等人:“我们是接了剿杀凶兽的任务来的。”

“好!够意思!”孙小蛮异常豪迈:“还没定下住处吧?你们都来,住我家!”

“姐。”孙笑颜在身后悄悄扯了扯她,“你可是女孩子,带人回家住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家那么大,你安排一下不就完了?”

“我的床那么小,还不够我自己一个人睡的呢!”

“我什么时候说要他们跟你睡一张床了???”

“那跟你睡更不行了吧?”

“我说你这一脑门肥肉天天在想什么啊?”

两姐弟险些上演全武行之时,黎剑秋及时出声了:“孙姑娘,我们早就订好房间了。况且马上就要出发剿杀凶兽,住在贵府不太方便。”

姜望也道:“我们这一次都是跟着黎剑秋师兄出来的,一应事务都是他安排。小蛮、笑颜你们就别麻烦了,等完成剿杀任务,咱们再一起喝酒!”

“啊,行,行。”孙小蛮瞬间收敛凶相,回身笑道:“等回头我约上铁河他们。”

两拨人就此告别。

姜望等人刚一走远,孙小蛮就沉了脸:“死胖子跟我拆台是吧?小气抠搜的,让枫林城的朋友怎么想咱们?”

但以孙笑颜对她的了解,当然不会留下挨揍。早已一溜烟跑进了城主府中。

孙小蛮一路狂追,一路鸡飞狗跳,府中侍卫早已司空见惯,个个目不斜视。

姐弟两人一前一后撞进了书房。

书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美妇,正伏案批阅着什么。

此人就是三山城现任城主窦月眉,也是孙小蛮姐弟的母亲。

孙笑颜一头钻进了她怀里,胖手一指:“你看姐姐!”

窦月眉放下笔墨,环抱着胖胖的孙笑颜,也不顾这一幕多么不协调。凤眸一转,便盯上了张牙舞爪而来的孙小蛮。

“孙小蛮!你又干嘛呢?”

她有一个如此婉约的名字,气势却可以称得上豪迈。

孙小蛮停在书房门口,颇不服气:“长姐为母,我教育一下他怎么啦?”

“他已经有一个母了,不需要那么多母!”

孙小蛮一时语塞,只得狠狠跺了一下脚,赤足踩在地砖,发出砰的一声,“娘!你也太偏心了!”

窦月眉宠溺地抱着孙笑颜,理所当然地道:“那可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还没嫁呢!”

“那不是早晚的事么?”

孙笑颜躲在老妈怀里,倍有安全感,帮腔道:“就是,她今天还和一个姓姜的眉来眼去呢!”

“死胖子你皮痒!”孙小蛮大怒,拎起拳头就往前冲。

窦月眉抬起一只手,一股柔和的气劲托住孙小蛮,令她不得寸进。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这么粗鲁。”她挑起娥眉,很是好奇地道:“那个姓姜的怎么回事?”

“你听他放屁!”孙小蛮冲不过去,怒火腾腾地往上蹭:“姜望就是上次无条件转送咱们五十点道勋的那个人,这次又来帮咱们清剿凶兽。我招呼一下怎么啦?就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抠抠搜搜的,生怕人家挤着他了!”

“哦,那是应该招待一下。”窦月眉点点头,又问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孙小蛮觉得这天没法聊了,“娘!”

孙笑颜特显存在感地道:“长得还行吧,但是没那个姓赵的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的傻儿子。男人长得太精致没用,要有点肉才行。”窦月眉伸手揪了揪孙笑颜的肥脸:“你看你肉嘟嘟的,多可爱。”

孙笑颜表情扭捏,顿时有些害羞。

孙小蛮深深地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火气,心平气和道:“娘,你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了?”

窦月眉特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是啊,怎么啦?”

孙小蛮咆哮道:“姓窦的!你也是女的啊!”

“对啊!你看我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一颗心扑在你那死鬼老爹身上,何时顾过娘家?我爹临死的时候,肯定后悔没有多关爱他的宝贝儿子。

你老爹活着的时候我服侍他,他死了,我还得扶持老孙家,拉扯你们俩。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变成现在这个腰粗嗓门粗的破城主!你说,疼女儿有什么用?”

孙小蛮:……

无言以对。

她一脚踹倒书房门,气呼呼地离去了。

……

却说姜望等人别过孙小蛮。径自去寻住处。

黄阿湛笑得很是猥琐:“姜望可以啊,三山城主的闺女欸。”

姜望无奈:“真是普通朋友。”

“嘿嘿嘿,我懂,我懂。”

赵汝成在一旁幽幽道:“黄阿湛,你要是不怕被震山锤锤成肉泥,就继续发出你那猥琐的笑声。”

黄阿湛瞬间回想起三城论道上呼啸横扫的震山锤,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黎剑秋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就带几人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很小,但不破。

大堂里摆着几对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掌柜是一个眼神已不太好的老人,眯着眼睛瞧了黎剑秋好一会儿,才咧嘴笑道:“来了啊,小黎?”

黎剑秋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是啊,张大爷。麻烦安排四间房。”

“两间吧,有钱也别这么糟践啊。四个大老爷们,还不能挤一下了?”

“行,依您。”

“还好吗,最近?”

“挺好的。大爷您呢?”

“都挺好。”

姜望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感觉黎剑秋跟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融洽,好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儿子、儿媳,在回城的路上,就在官道上,被凶兽吃掉了。”上楼的时候,黎剑秋说道:“巡逻的城卫军赶到时,连骨头都找不到一根。”

姜望沉默。枫林城域的凶兽数量一般,很少发生凶兽冲进官道的事情。

他有些难以想象,若连官道都不安全,普通的三山城百姓,要顶着多大的压力生活?

而又是什么,还让他们保有那样倔强的希望呢?

“他总觉得他的儿子还没死,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他每天都守在客栈门口。”

黎剑秋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第六十九章 向山顶去

竖笔峰名副其实,如一支竖立的笔,笔直向天,陡峭非常。

上山的路径,只有一条简陋山道。众人站在山脚下,完全可以想象三山城的修者是怎样艰难开辟出这条道路。

尤其那时候还凶兽满山。

必定步步以血,阶阶落魂。

而那些死者的血肉垒成台阶,亡者的魂魄庇护生人。活着的人奋进,才终于踏上此山,将凶兽清剿干净。

时隔两年之后,这里游荡而至新的凶兽,这里也出现新的清理者。

对于凶兽,姜望并不陌生,但毕竟也是第一次来这种传说中的凶兽巢穴。

因为奖励丰厚的缘故,来三山城的修士很多,但绝大部分都选择随着三山城的大部队清剿玉衡峰。

选择竖笔峰的只有寥寥几支队伍。

而黎剑秋一大早就带人出发,是以路上竟无同行者。

一行人在黎剑秋的带领下,往山顶攀登。前半截路是安稳的,除了偶尔散落的兽骨,不见其它。

山道绕着山峰盘旋而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偶有怪异的啸叫回荡在山谷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心!”黎剑秋忽然出声提醒,但并未行动。

从崖边忽然窜出一条蛇状凶兽,说是蛇,它又披着与岩石同色的鳞甲。这层庇护使得它在静止之时很难被人察觉。

姜望长剑最先出鞘,紫气东来剑诀第一式杀法,恰恰在那条蛇状凶兽张开巨嘴时,一剑划过,斩落蛇信。

另一只掐诀的手也未闲着,反手将一颗焰弹塞入蛇口。身随剑转,在蛇状凶兽跌落悬崖的同时,飘身回到山道上。

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令观者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在将道术融入战斗体系之后,姜望战力何止倍增。

“这种凶兽名为岩蛇,鳞甲防御极强,口腹正是弱点。”黎剑秋边往前走边解说道:“姜师弟应对得很漂亮,如果如今竖笔峰上的凶兽就只是这种强度和密度的话,看来我们今天就能登顶。”

“黎师兄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赵汝成问道。

“来过。”前面传来黎剑秋的回应。

他刚才故意不动手,就是想观察几人的成色。结果令他满意。

赵汝成反应极快,迅速调整了站位。如果黎剑秋没有看错的话,他按剑的起手式与姜望同出一辙,看样子都修了那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超凡剑典——姜望仗之夺得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想不被人注意也难。

黄阿湛平时嘻嘻哈哈,但也在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道术准备。

当然带给黎剑秋最大惊喜的还是姜望。他早知道姜望奠基必然有一个质的提升,但也没想到提升如此之多。姜望如今的实力,已经远胜三城论道之时。

这样的一支队伍,不说有多么强大,但起码没人会拖他后腿了。

往前走正好是一个转角,黎剑秋的身影刚离开视线,那边就传来剧烈的道元波动。

姜望紧赶几步转过去,便只看到一条蜈蚣状凶兽的尸体,被斩成好几截,散在那里。而黎剑秋双手上,两柄火焰之剑熊熊燃烧。

“风蜈,会飞的。”黎剑秋解释一句,又淡淡道:“如果数量多的话,就不太好办。”

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若遭遇飞行凶兽围攻,的确很难应对。好在目前只出现了一只风蜈。

凶兽接连出现,说明现在已经进入凶兽出没的区域了,众人都提高了警惕。

黄阿湛则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叠加状态,什么石肤术、固体,甩了一堆道术给自己。不仅给自己加,还顺手给姜望赵汝成都加上了。

最后是黎剑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道元够用吗?”

他这才悻悻停手。

半山腰。

女子之腰婀娜,男子之腰雄壮。竖笔峰的山腰……险恶。

山道于此而止,前方无路,只有顽石嶙峋,怪树横枝。

而在那树上、石间,或蹲或伏,穿插着不下二十只凶兽。狼状、蛇状、鸟状,不一而足,但都同样的模样可怖、外观狰狞。

凶兽是没有神智的,所以这当然不是一种埋伏。准确的说,应该是姜望等人,闯进了它们的休憩地。

而它们当然在第一时间爆发。

靠近的四团鲜嫩血肉,令他们馋得发狂。

黎剑秋倒持双焰剑,撞入凶兽群中。焰剑翻飞,血肉模糊。

赵汝成纵剑而出,切向一侧,他不像黎剑秋那样横冲直撞,而是让自己同时面对的凶兽保持在三只以下。一柄剑倏忽左右,每每切过要害。

黄阿湛掐诀如飞,早在他给自己上状态的时候,姜望就发现他掐诀极快。此时只见焰弹如连珠,几乎是呼啸奔涌。

将一门丁等上品的单体道术,操作出了范围道术效果。

姜望自然不甘人后,他完成掐诀的左手一拉,一条藤蔓恰到好处地缠住前方狼状凶兽,而后长剑划过,狼首离身。

一脚将狼尸踢飞,撞上另一头虎状凶兽。

而人已经借力向后,他整个人在空中后仰倒下,成一条直线与地面平行。

他像一柄长剑,而本身的剑便是剑尖。

紫气东来剑诀的劲力震荡凡铁,使这柄剑切破蛇状凶兽,如利刃切纸。

蛇尸破开两半,姜望连人带剑自飞溅的鲜血中穿出,险之又险,没有沾上一滴蛇血。

一头鹰状凶兽扑击而来,将将撞上空中飞溅的蛇血,被腐蚀得发出一声尖利惨叫。

姜望回身,长剑脱手疾射,贯入鹰兽那纤细的脖颈,一剑斩首。

这柄普通的长剑,再也无法承担这种级别的战斗,于半空炸开。

姜望早有准备,掐诀多时,手中一抖,已凝出一柄火焰之剑。

直到此时,那蛇血才坠落地面,将山石腐蚀出一个个凹痕。

姜望斜提焰剑,迈步前冲,又与之前那头被撞开的虎状凶兽撞在一起。

焰剑刺心而过,姜望左手掐住虎状凶兽的脖颈,将它甩到一边。

这一系列战斗巧妙圆润,若非控元决使得他对自身道元掌控如意,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而此刻,黎剑秋已在凶兽群中杀了两个来回,近二十头凶兽,活着的只剩两只。两只风蜈。

它们似乎不知畏惧,当然更没有逃跑的概念,仍然一左一右,凶狠俯冲。

黎剑秋拔地而起,两柄焰剑空中交错,两只风蜈断成四截,与他一起落地。

赵汝成早已收剑,看样子并无压力。

黄阿湛……

“黎师兄威武!”

还能积极地拍马屁,应该也是状态完好。

姜望顺手抖灭了焰剑,他比不上黎剑秋的道元充足,能省则省。

如今他的星河道旋每日自生道元九颗,再加上他自己的冲脉修行,道元累积速度很快。但在这种高烈度的战斗中,也支持不了太久。

黎剑秋踏过凶兽尸体往前走。

没有了那些凶兽遮掩,姜望才注意到前面有一块巨石,石面上刻着什么。

第七十章 何以铭刻

黎剑秋立在巨石下,一动不动。唯有焰剑之火,在山风中摇曳。

姜望走到他身侧,看清了石上的刻字。

“永泰十二年,血战百阵,负手无敌,留字以待后辈瞻仰!”

落款是吴。

应该没有写完,因为旁边还有一竖,明显只是起笔。

永泰是庄国当今国主的年号,如今已是庄历永泰十四年、也即道历三九一七年。

也就是说,这石刻上的留字,是在两年之前。正是当初竖笔峰第一次被清剿干净的时间。

黎剑秋斩杀凶兽之后,既不夸功,也无总结,更不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了这明显有故事的石刻之前,缄默不语。

这种气氛,令向来跳脱的黄阿湛也闭上了嘴。

黎剑秋静默一阵,将双手的焰剑散去,终于第一次在姜望等人的面前,缓缓拔出腰侧之剑。

这是姜望第一次看到这柄剑出鞘。

明媚、灿烂,第一眼想到的形容词,本与剑器绝不相衬,但在这柄剑上,又如此合适。

黎剑秋单手举着这柄剑,在那副石刻上加了几笔。

吴山。

这名字倒是普通,但应该就是那位看起来有无敌之资的前辈了。

黎剑秋剑锋移动,在石刻上另起一行,刻道:后辈前来瞻仰!

而后再起一行,写下落款:败家之犬黎剑秋。

石粉簌簌而落,也像把什么情绪,掩进尘埃里。

“走吧。”黎剑秋转身道:“我们去山顶。”

从这块巨石旁绕过,众人踏着败枝腐叶,在嶙峋山石间前行。

这里以前或许有路,但两年的时光过去,已经回复了它的本来模样。

山间无道,但道在脚下。

“方才我看你的剑坏了。咱们单独完成竖笔峰的清扫工作,可以兑换一柄法器长剑。就给你吧。”黎剑秋随口道。

“这怎么行?”姜望摆手道:“任务又不是我一个人出力,而且师兄你才是主力……”

作为一个惯于用剑的修士,姜望对一柄好剑的渴望自不必说。若是此行只有他和赵汝成,那他不会不好意思。但毕竟与黎剑秋,甚至黄阿湛,交情都没到那份上。

黎剑秋拍拍腰侧长剑:“我有桃枝。不需要别的剑器。”

原来这柄剑名为桃枝,真是恰当的名字,那样的明媚灿烂。姜望心想。

黎剑秋又道:“这种级别的法剑,价值应该在六百道勋左右。你一人分一百点道勋给我们就可以。”

这样一算,姜望还是赚大了。但对剩下的人来说其实也不算亏,毕竟道勋是硬通货,而任务兑换的实物他们不一定适用。

“行。”姜望不再扭捏。

剩下两人也自无异议。

黎剑秋又转向黄阿湛道:“从你的道术来看,你应该跟沈南七走的一个路子。只不过一个金行,一个火行。”

黄阿湛挠了挠头,笑道:“自己瞎琢磨,不成体系。”

“火行道术暴烈,你要更注重对道术本身的掌控才行。就比如焰弹这门道术。”黎剑秋随手掐诀,形成一枚焰弹。

“它何时爆、怎么爆,什么规模,什么速度。你都要做到自如。”那颗焰弹就在黎剑秋的操纵下忽前忽后、膨胀又缩小,而后骤然加速,轰碎一块山石。

“受教了。”黄阿湛规规矩矩地躬身,表示谢意。

黎剑秋摆摆手,又对着赵汝成道:“你很聪明。先前我说你们几个人里杜野虎的战斗才情最高,没想到忽略了你。你的战斗才情不输于他,只不过他依靠天生的战斗直觉。”

他屈指点了点脑袋:“你靠的是这里。”

赵汝成打了哈哈:“是嘛,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黄阿湛咂摸了一会儿:“不对啊,黎师兄。合着这三个人里,就我需要指点?”

黎剑秋笑而不语。

在方才那样激烈的战斗中,他竟然对每一个人的战斗细节都了如指掌,足以说明他的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为什么,当时在三城论道上,却并没有足以匹配他实力的表现。

一支狼毫,笔杆竖而直,笔头浑圆饱满,笔锋尖如细锥。

将它倒转过来,便是竖笔峰的大致形状。

越过山腰之后,再往上一段,便是笔头的位置。也是整个竖笔峰横切面最广的地方。

这里,也是竖笔峰凶兽的大本营。

众人隔得尚远,便已可听到群兽嘶吼。待他们稍稍靠近,就已有按捺不住的凶兽冲出。

这像是某个信号,随即便如马蜂窝炸开般,各种奇形怪状的凶兽蜂拥而来。

风蜈、岩蛇、虎豺、山蛛……

在这种情况下,黎剑秋仍有闲心大概点了下数:“还行,不到一百只,远远没有形成规模。”

他往前一步,桃枝出鞘!

剑光璀璨,剑气浩荡。

整个人在一种瑰丽的嫣红之中,挤进了兽潮。

有如春日至,桃花开。

桃花是血色,绽放的,是命魂。

黎剑秋身如红潮,席卷兽潮。

姜望等人甚至完全没有出手的机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红潮退去,所有嘶吼、啸叫,全都静止。

只剩黎剑秋削瘦的身影直立。

一个人,一柄剑,一地的凶兽尸体。

那样的一副画面,好一幅大写意!

“黎、黎师兄。”黄阿湛震惊莫名,连马屁也忘了拍:“你这么强,还要带上我们做什么?”

黎剑秋桃枝在手,人望山腰,在这满地的凶兽尸体间,忽然放声长啸!

声震高崖,传荡远山。

有如一朝郁结尽去,说不出的畅快豪越!

他长啸已毕,才收剑入鞘,说道:“留字在石刻上的那个人,最爱人前显圣,喜欢吹嘘夸功。我带你们来,就是为了满足一下他,被后辈学子瞻仰的遗愿。”

姜望迟疑道:“那位吴山师兄他……也是我们枫林城道院的学子?”

“算起来应该跟祝师兄同期,不过实力就差远了。他当年的实力,可远不及现在的我。”黎剑秋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怀缅更多一些,还是哀苦更多一些。

“我跟你们说过吧?我的队友全死了。”

黎剑秋顿了一下,继续道:“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死的。”

他转身望向竖笔峰山巅的方向,也或者只是为了在姜望等人面前背转过身。

他的声音响在山峰里:“他弱极了。但是当兽潮一下子爆发,冲破防线的时候。他挡在了兽潮前。说咱们枫林城道院的人,不能让三山城的人看扁了。”

“他们所有人都挡在兽潮前,我跑了。”

姜望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在山风鼓荡下显得格外孤独的背影。一下子就理解了,他刻下的那个落款,败家之犬黎剑秋。

这一行字,恐怕已经在他的心里刻了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而在他真正把这行字刻在石壁,并且杀尽竖笔峰凶兽之后,才终于能够与自己和解。

第七十一章 孙横镇竖笔峰于此

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够让一个当初不战而逃的弱者,蜕变为如今荡尽凶兽的强者?

旁人无法知晓。

姜望等人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脚步,往上走,往上走。

终于站到了竖笔峰顶。

山巅之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座孤坟矗立。

坟很小,也很简陋。只在坟前立了一块墓碑。

姜望走过去细看,但见上面刻着——

孙横镇竖笔峰于此。

字迹娟秀,但入石极深,很见功力。

“孙横是两年前的三山城之主,立这块碑的,是他的妻子。”

黎剑秋说道:“凶兽肆虐,是三山城立城以来就必须面对的问题。

孙横就任城主之后,励精图治,积极培养人才。终于在两年前拉起一支队伍,发起了清剿凶兽的行动。

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竖笔峰。

尽管已经极大限度的高估,但是在清剿行动真正开始前,谁也想象不到,就这么一座山上,会聚集着那么多的凶兽,竟然数以万计!

它们的食物从哪里来?这些凶兽足够把整个三山城域吃得干干净净。

当它们一起发狂,什么防线也挡不住。

我当时跑了。但是听说,只有孙横立在前线,一步不退。他不但不退,反而前进。”

黎剑秋继续讲道:“他独自一个人,从山脚杀到山顶,就在这里,在我们脚下这块地方,亲手斩杀了那波凶兽的首领,阴阳双头鹰。当持续了一个月的鹰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开始疯狂反攻。

竖笔峰被清剿干净了,但孙横也力竭而死。据说他死的时候,作为一个内府境强者,竟然五府枯竭,整个通天宫都崩溃了。”

何其雄壮!

虽然未见其人,只听其名,但已令人荡气回肠。

姜望不由得想到,也只有这种男人,才能够生得出孙小蛮那样的女儿吧?

众人站在峰巅之上,举目四望,四下茫茫。

此时的安宁,都是无数鲜血浇筑而成。

修行,修行,难道修的仅仅是己身吗?

有没有对家国的责任,有没有对弱者的承担?

三山城故城主孙横,用自己的名字,写下了一个答案。

几人对着孤坟拜了几拜,便转身下山。

下山路上,姜望想到一事,便问道:“黎师兄,当初在三城论道上,你是不是因为孙城主,才对孙笑颜手下留情?”

黎剑秋反问道:“你知道坤皮鼓么?”

“只知道一个名字,还是听一位长者说的。”

“坤皮鼓这门道术,是永久固化的防御道术。他的原理,是施术者在清醒状态下,剥下自己的人皮,施以道纹,而后覆在受术者身上。正因为其施术条件如此苛刻,坤皮鼓的防御才如此惊人。”

黄阿湛惊骇莫名:“所以那个小胖子身上?”

“就是已故孙城主的人皮。”黎剑秋叹了口气:“无论是作为城主,还是作为父亲,他都付出了一切。”

“要想击败孙笑颜,要么是在擂台环境,如王一吹那般将其打出场外。要么,就得倾尽全力,击破坤皮鼓。我不敢试。”

姜望当然知道,黎剑秋说的不敢,绝不是不敢面对失败。而是害怕,一旦坤皮鼓真的被击破了,全力以赴的他,也没办法留手。他不敢面对的,是那种结果。

“师兄高义。”

黎剑秋摇摇头:“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孙城主救的,如今英雄已矣,我怎么有脸伤他的儿子。”

众人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姜望忽然停下,走到那块巨石之前。凝出火焰之剑,在黎剑秋的刻字后面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

而后黄阿湛、赵汝成依样为之。

但见石刻之上,败家之犬黎剑秋的下面,另起一行,写道:

后辈学子姜望,前来瞻仰前辈雄风。

后辈学子黄阿湛,前来瞻仰前辈雄风。

赵汝成,同上。

想必那位最爱人前显圣的吴山,若见此一幕,必然会猖狂大笑吧?

毕竟他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最后想到的,竟是刻字吹嘘自己。思路异于常人。

倒是一直走到山脚下,黎剑秋似乎忍了又忍,才目光怪异地看向赵汝成:“赵师弟,你因为偷懒挨过打吗?”

姜望哈哈大笑,一把勾住赵汝成的肩膀,对黎剑秋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我野虎哥。他一定跟你很有共同话题!”

“去去去!”赵汝成把姜望推开。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黄阿湛问道:“咱们出发前定下的任务已经完成,黎师兄心愿已了。现在直接领了悬赏回枫林城吗?”

黎剑秋按剑于腰侧,正容道:“不瞒各位师弟,我决意去玉衡峰。那边毕竟战况激烈,你们可以先回去。”

姜望不假思索道:“我仅代表我个人。我既然是跟师兄一起来的,自然也跟师兄一起走。”

赵汝成翻了个白眼:“你都上战场了,我还能溜了?”

“哎。”黄阿湛摇头晃脑,叹息连连:“就知道不能跟你们年轻人一起,太冲动!我这要是不去,以后可没脸跟杜老虎喝酒了。”

赵汝成难得多看了他几眼,心里其实有些诧异。

赵大少虽然平时看起来浑浑噩噩,但其实心气很高,等闲之辈不能入眼。对于黄阿湛,他其实一直是不太看得上的,只是拿他逗趣解闷。最多就是看在杜野虎的面子上,让他占点小便宜罢了。

今天他终于明白。杜野虎为什么会愿意跟这个家伙做酒友。

这时候的玉衡峰,正在进行第二次大规模清剿活动。

孙横的坟墓还在那里,吴山的刻字还未忘记,谁都知道玉衡峰有多危险。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黎剑秋或是为了赎罪,或是为了证明什么,选择去玉衡峰不意外。姜望那家伙,他就当其头脑发热。只是姜望去了,他再不愿意,也没法不去。

单单黄阿湛的选择,是他没有想到的。也绝不符合其一贯拍须溜马、偷奸耍滑的表现。

“好!”黎剑秋感到很满意,独行两年之久,他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呼朋引伴之时的乐趣。

呼君一杯酒,万里赴恩仇。

“咱们去玉衡峰!”

……

……

(裸奔一周之后好不容易混到了一个推荐位,请大家把推荐全都给我!)

第七十二章 北斗有七星,玉衡居其五

北斗有七星,玉衡居其五。

修者在洞彻五府之后,于外楼境将要锚定四方星域。修者对星空的探索从未停止,但也好像从未找到过尽头。

据说三山城这处的玉衡峰,正对应着星空里北斗七星中的玉衡星。在天机到来之时,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当然,这只是传说。谁也不曾确认过。

三山城修士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座山峰就是几十年来三山城兽灾的源头之一。几乎源源不断的凶兽从这座山峰涌下来,闯进三山城域,破坏官道、粮田,吞食人畜。

而今,终到了结一切的时候。

在孙横之前,当然没人敢这么想过。但在竖笔峰被剿清之后,玉衡峰已自然的成为第二个目标。

为这一天,三山城已经蓄力两年。

战死的修士需要补充,新生的修士需要成长,那些法器、伤药……种种资源,都需要补充。

两年已是极限。

当然,若没有吞心人魔那一番闹腾,三山城的准备会更充分一些。

但也无法再积蓄下去了。凶兽肆虐之下,三山城域已经进入恶性循环之中。而竖笔峰又出现了新的凶兽游荡……

时间,不站在三山城这边。

所以,尽管庄庭迟迟不批准,也不调拨资源。现任城主窦月眉还是倾尽府库,发起了第二次清剿。

此次三山城方来了许多外援,除了临近城域的修士外,甚至还有境外高手。

比如一个以白色轻纱覆面的女人,听说是来自云上之国神秘宗门的高手。她独自据守一条防线,方圆一里之内都无人靠近。

玉衡峰最大的屏障并非其险峻山势,而是在玉衡峰脚,生活着一群杀人岩蜂。

这种凶兽个体小、数量多,杀之不绝,偏偏又攻击力极强,几乎无孔不入。它们生活在玉衡峰脚散布的岩穴中,聚群来去。

三山城方面试过大范围道术的覆盖,但这些杀人岩蜂天生对道元波动无比敏感,往往在道术形成的过程中就已经飞远。便纵算被消灭了一些,也只会引爆杀人岩蜂的狂乱。

数以千万计的杀人岩蜂群聚而至,几乎铺天盖地,无物可挡。

两年前孙横没有选择玉衡峰作为突破口,也正是因为如此。

窦月眉在两年之后选择了玉衡峰而不是飞来峰,自然不会对此没有准备。

三山城的修士队伍散开一个缺口,孙笑颜哭丧着脸被推了出来。

“娘!”他大哭:“你真要儿子去送死吗?”

窦月眉牵着孙小蛮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我帮你抓着你姐,等你功成回来,让她给你老老实实道歉!乖啊,不怕,不会死的。你爹罩着你呢!”

我爹早死了啊。

想到这里,孙笑颜更恐惧了,眼泪几乎决堤,糊满了那张胖脸。

然而在他老娘的注视下,他不敢不动。

虽然自孙横战死后,窦月眉对这个儿子的宠溺人尽皆知,几乎是百依百顺。

但孙笑颜自己清楚,若是窦月眉真正下定决心的事情,他怎么样也无法改变。

就像上次去枫林城参加那个三城论道,他明知道路上会挨揍,但窦月眉默许了,他也只能含着泪跟姐姐出门。

在众人或好奇或好笑的眼神中,孙笑颜几乎半步一挪,肉球一样的身躯,一寸寸地往前移。

姜望等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玉衡峰前。

他们倒是遇到了不少熟人,枫林城域距离最近,当然不仅仅只有黎剑秋这一支队伍过来。

姜望甚至还看到了方鹤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也不知怎的,他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但也多了一股子狠劲儿。

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混进了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的队伍。

赵汝成看到他,悄声对姜望笑道:“方家现在到处在找证据呢,据说要到城主那里去告你,说你蓄意引导熊问去方氏族地,造成死伤无数。”

这当然是笑谈。无论中间涉及了姜望多少,熊问潜进枫林城的本质,都是因为祝唯我的追杀。熊问这一路造的杀孽,真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也只有祝唯我有资格。

那么方家敢找祝唯我的麻烦吗?答案显而易见。

不过,虽然没什么大问题,小麻烦难免。

此时姜望已经拿到了三山城方面承诺的法器长剑,这柄剑器刻印了一门金光箭,对姜望来说并不是最理想的配置。但仅仅剑器本身的坚固,就足以令姜望爱不释手了。

他正细细把玩着长剑,闻言只是耸耸肩:“不然我为什么要出来避一避?没想到还是避不过。”

赵汝成哈哈直乐。

令姜望意外的是,方鹤翎这次面对他却没有任何表现,就连视线都只是一扫而过,好像已经完全不认识了似的。

……

却说孙笑颜半步一挪,终于叫窦月眉等得不耐烦了。

这女人年轻时候一定极美,如今也姿容犹在,但柳眉稍竖,便显出一丝凶悍味道来。

“小胖,别磨蹭。”

孙笑颜耷拉着眉眼,终于明白事情无法更改。

于是心一横,眼一闭,整个人横冲直撞,向着那个最大的岩穴冲去。

手举覆石之拳,一拳砸落地面!

嗡嗡嗡……

一大群杀人岩蜂冲将出来。

数不清的尾针向这个入侵者激射。

孙小蛮感觉母亲的手一下捏紧,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断,又在恍然惊觉的下个瞬间松开。

但孙小蛮也来不及呼痛,因为她也注视着弟弟的情况。

杀人岩蜂并不叮死物,对于没有威胁的生物也绝不会轻易射出尾针,所以诱饵只能是修士。

然而除了身披坤皮鼓的孙笑颜,谁又能扛得过杀人岩峰的一轮攒射?

那是自内府境强者孙横身上活剐下来的人皮,加以阵纹刻印,配合坤皮鼓这门道术的效果,防御更胜孙横生前。

密密麻麻的尾针坠地,然后坠落的,是大片大片的杀人岩蜂。

那一刻尾针坠落如雨,而孙笑颜肥胖的身形就立在雨前。

坤皮鼓扛住了!

但他大声地哭喊起来:“好疼!好疼啊!我不行了!”

他转身就往回跑,想要回到安全的地方,逃离这种他无法忍受的疼痛。

却被窦月眉一声喝止:“孙笑颜你不许动!”

孙笑颜已经泪流满面,但还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嚎哭道:“娘!真的好疼!我真的受不了了,快疼死了,让我回去吧!”

“你不许动!”

早已做好准备的三山城修士,运用各种道术或地动、或风卷,将坠地的杀人岩峰拉到近前来,统一杀死。

这就是三山城的计划,用三山城主之子作为诱饵,吸引杀人岩峰的攻击。

杀人岩蜂射出尾针之后,会有一阵萎靡期,所以才纷纷坠地。一般这个时候都有族群的保护,然而它们的攻击目标就在身前嚎啕着发出噪音,它们又怎能容忍?

于是又是一轮尾针攒射。

孙笑颜疼得大哭不止,疼的肥肉乱颤,可他却的的确确是个听娘亲话的孩子,脚下硬是一动不动。

窦月眉强忍着眸中泪光,冷静地发出一个个指令。

孙小蛮虽然平时总欺负弟弟,但却也见不得自家弟弟受苦,身形一动便要冲出,却被窦月眉一把拽了回来。

“娘!小胖得多疼啊!”孙小蛮叫道。

“不然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不把坤皮鼓给你?他那么疼你!”窦月眉失控的情绪一刹即收,她尽量平静地道:“这就是你那个死鬼老爹的计划,他临死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杀人岩蜂。”

孙小蛮忽然怔住,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她不是没有怨怪过,怨怪父亲偏心。口口声声说最爱他,却在临死之前,选择为弟弟披上永远固化的防御。

她曾想,父亲把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给弟弟,那是得有多爱弟弟、多偏心他啊。

却没想到。她才是父亲偏心对待的那个孩子。

这是父亲对她最后的疼爱。

他舍不得他的女儿受苦。

三山城没人愿意来,他孤身至此。

治下百姓被人蔑称为山蛮,孙横从此就以孙蛮子自称。

这样的男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小蛮,又是寄托着怎样的盼望?

第七十三章 往前冲!

三山城故城主孙横,发动了第一次清剿凶兽行动。

在身死竖笔峰之时,最后想到的,是第二次清剿凶兽。

他揭下自己的人皮,给儿子覆上坤皮鼓,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而他的妻子窦月眉,承继了他的遗愿,接过他的城主之位,也接过了他肩头的万钧重担。

竖笔峰巅,他可能闭眼?

玉衡峰脚令多少代修士束手无策的杀人岩蜂,就将在今日成为历史。

而此时玉衡峰前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

孙小蛮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向来对弟弟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父亲去世后,母亲对他太过溺爱,把他惯得不像样子。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知道弟弟有多怕疼,有多胆小。

可是他好听话。

杀人岩蜂的尾针,又毒又凶,蜇一下都是剧痛。如此密集的尾针攒射,会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你爹太偏心你,我不得不多一些疼爱给笑颜。”窦月眉说着,顿了顿,似乎也难以抑制情绪,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你总说娘偏心,娘又何尝愿意?”

“娘!你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呜呜呜……我要痛死了!”

一波一波的杀人岩蜂被消灭,一波一波的尾针攻击。

孙笑颜哭得声音都哑了,他毕竟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娘!姐姐!”他哭喊。

窦月眉忽然大声喊道:“孙笑颜,你给我转过去,往前冲!”

“别忘了你披着谁的皮!”

“你爹可从来没有后退过!”

她似乎用尽全力,以至于喊完之后,身形都有些摇晃。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

而孙笑颜,也就真的转过身去。

他大哭着,哭着往前。

他坚强着,也惧怕着。

他疼着哭着,也喊着跑着。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注视着这个小胖子独自向杀人岩蜂的冲锋。

在此之前,尽管见识到了三山城修士的搏命之勇。但姜望真的很难能够理解,凶兽的泛滥,对这座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

“我想搞明白,这些凶兽从何而来?”

只有知道凶兽从何而来,如何繁衍,源头在哪里,才有可能彻底消灭干净。

“谁知道呢?”黎剑秋说。

一个个的岩穴扫过去,孙笑颜跌跌撞撞,承受了整整五个时辰,从白天到日暮,清理杀人岩蜂的修士都换了十几波。

曾经密集得令人恐惧的杀人岩蜂,终于变得稀稀落落。

而孙笑颜已经哭不出声,肥胖的身体如一滩烂泥般软顿下来。

窦月眉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儿子抱回。

感受他的体温,触摸他的心跳。

吻着他的额头,抚去他的泪痕。

“给我往前冲!扫荡玉衡峰!”

她咬牙施令。

整个三山城道院,从教习到学子,从院长到新生,所有修士都参与了此次行动,共有两百八十七人。

再加上三山城卫军里的近百修士。

他们都是自愿行动,拒绝悬赏的。

而受高额悬赏吸引而来的各地修士,也足有一百多人。

合计五百余修士,在统一的指挥下,分批次往玉衡峰上推进。

各类道术轰发五颜六色的光焰,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摧折,凶兽伏尸,山道成型。

而孙笑颜已经在窦月眉的怀里,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

姜望正在冲锋的修士阵中,他们的小队已经被打散,各自为战。

十余盏放着强光的墨家所制悬明灯浮在空中,将整个玉衡峰映照得如同白昼。

此时窦月眉已经接手指挥,她以三山城道院修士为主体,将所有的修士分为五队。而后五队依次轮换施展道术,阵线一直稳定地向上推进。

当然也有一些高手被赋予自主的权利。如剑卷红潮的黎剑秋,如抡一对震山锤、所过之处只余肉泥的孙小蛮。

如云上之国那位神秘女子,她随手一招,竟似从天上扯落黑云,化为种种云兽,与凶兽搏杀。此等玄奇手段姜望见所未见,她一个人就相当于一只队伍。

清剿的进度看起来十分喜人,进展顺利。但姜望始终抹不去心中不安。

如果兽巢仅仅是这种程度,孙横怎么会战死?当年吴山带领的小队,又怎么会全军覆没只剩黎剑秋?

只论险峻,玉衡峰是不如竖笔峰的。但玉衡峰山体更大,相对应的,所容纳的凶兽也就更多。

快推进到山腰时,窦月眉明显也变得慎重了。

“乙队后退休息,丙队丁队顶上,戊队甲队掐诀准备!”

这是第一次,同时调动两队顶在前面,而且主动缩短了另外两队的休息时间。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原因。

“咦咦咦!”

“咕咕咕……”

一者尖锐,一者低沉,两种完全不同的叫声,在同一时间响彻夜空。

一只双头怪鹰,如迅电般啸叫而来。一双足有丈余的羽翅展开,便好像一整片夜幕在一动。

阴阳双头鹰!

几乎是在它出现的同时,整个玉衡峰半山腰附近的凶兽,就都暴动起来。

它们赤红着双眸,被激起了最狂烈的凶性。

丙队、丁队的两百名修士几乎是甫一顶上,便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阴阳双头鹰的啸叫一旦开始,便会一直持续到战斗结束。

当初的孙横,杀穿兽潮,杀上竖笔峰巅后,所斩杀的就是一头这样的凶兽,但他也在杀死阴阳双头鹰后油尽灯枯。

如今在玉衡峰,却仅到半山腰,就出现了这样的凶兽。

窦月眉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但在众人之前,她绝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双手一起,一道高耸石墙绵延而起,几乎绕玉衡峰一周!这就是腾龙境巅峰强者所展现的道术威能。

高大石墙将凶兽群牢牢拦住,为措手不及的修士队伍争取调整时机。

但那些凶兽已经发了疯。

一头独角牛状凶兽,踏地狂奔,狠狠一头撞在石墙之上。那枚独角都撞断了。它也头破血流,但它竟不管不顾,反而用断裂的角再一次撞击!

疯狂如此!

当初在竖笔峰,就是凶兽群这样突然疯狂的爆发,才导致防线崩溃。

如今这一幕会重演吗?

“叶仙子,我需要更多的云兽制造缓冲!”窦月眉大喊。

那位云国修士的云兽秘术,此时最为恰当。否则便只能以人命去填了。

薄纱掩面的神秘修士十指穿飞,虎、豹、熊、牛……这一波爆发足有百只,一头头云兽从天空奔落,与凶兽们绞杀到一起。

然而,凶兽太多了!

持续密集而疯狂的冲撞恰在此时到了一个临界点,那绵延玉衡峰整整一圈的石墙,就在此刻轰然崩溃!

凶兽如潮,狂涌而至。

那云国修士虽然强大,但明显缺乏经验,又或是太过信任石墙的防御,错估它所能扛住的时间。在刚才那一波倾尽全力,却在此刻,气力不济!

第七十四章 叶青雨

来自云国的神秘高手指挥云兽独据一角,也因此在兽潮破墙的时候竟然无人掩护。

在石墙骤然崩溃的这个瞬间,顶在前线的修者几乎没人还能有精力兼顾左右。仅仅一个照面,就有近一半的修者倒下,消失在凶兽群中,连根白骨也不剩。

而那些云兽虽然不惧死伤,却只有战斗本能,没有灵智。复杂的行动全靠施术者操纵。

它们根本不可能有牺牲救主之类的选择,当然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百余只云兽看起来多,但在兽潮卷来时,却瞬间就被淹没。

事实上在那些狰狞凶兽迎面扑来的时候,叶青雨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她出身高门,服用最好的开脉丹,选修最契合的功法,每一步修行都做到完美。这一次出来接任务,只是一时兴起,特意避开长辈,想要验证自己的实力。

而在此之前,她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也没有那种需要。

所以她也从未想到过,真正的生死危机来临时,那种感觉,竟然如此令人战栗!

她几乎可以嗅到那只凶兽巨嘴里的恶臭,几乎看到獠牙后的猩红。

然后她看到一道涌动着的、席卷浩荡紫气的剑光。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汹涌的紫气将面前这头凶兽分解,姜望身随剑至,一脚将那个傻站着的女人踹开:“愣着干什么!”

他反手丢出一道焰弹炸开,连身几纵,又赶至另一处战场中。

在兽潮破墙时,他是为数不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完成反击的人,但第一道防线崩溃已成定局,凭他根本无法挽回。

所以他果断抽身撤离,而后朝着记忆中赵汝成的方向奔行。至于救下这个神神秘秘的云国修士,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他真正担心的是赵汝成,尽管这小子身上有诸多秘密,但毕竟开脉未久,未必能够周全。

……

叶青雨在空中倒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第一个念头,我得救了!

第二个念头,我被……踹了一脚?

她翻身站稳,随手聚出两只云兽,这才惊魂未定地左右环顾,发现并没有人有精力注意她,而那个救了她的的家伙,也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她站在一只云兽身上后撤,举目四望,尽是浴血奋战的身影。

她这个时候才觉得脸上发烫,以她的修为,加上她所掌握的功法,再加上随身秘宝,断不应表现得如此无措。只要发挥得当,虽然不可能杀穿兽潮,但自保是毫无问题的。

而刚才她,险些就身死道消!

念及此,她从袖中掏出两枚金灿灿的豆子,往前一丢。

那豆子在金光之中迅速膨胀、变化,化为两尊金甲战兵,持战刀撞入兽潮中。

凶兽撕咬,竟崩得牙落。而金甲战兵一刀一只凶兽,如砍瓜切菜,横行无忌。

撒豆成兵!

除了豆种难得、价值昂贵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尤其是这种级别的金豆,饶是叶青雨也觉肉痛。可以说这两枚金豆一撒,这次任务哪怕完成了也是亏损。

……

却说姜望纵剑狂奔,一路顺手杀兽救人,但路线也在往山下偏移。

因为兽潮正急速向下。

这说明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

姜望心中焦急,忽然眼睛一亮,

前方那且战且退、看起来悠然自得的身影,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他虽然也在后退,但绝不像其他人一样慌不择路又或掉头狂奔,而是选择了一条非常怪异的路线。

忽左忽右,甚至偶尔前突。

但所经之处,不是有山石庇护,就是有陷坑隔绝。总之任何时候正面迎击的凶兽都不超过三只。

他表现出来的战力并不算强,却看来比姜望还要轻松得多。简直闲庭胜步。

赵汝成看到姜望奔来,连连道:“哎哎,别过来!”

但姜望已纵身跃至,几剑将他面前的凶兽斩杀,还顺手秀了一记缠藤术,“看三哥的吧!”

按理说两人并剑,战斗应该更为轻松才是,但不知怎么的,好像要面对的凶兽更多了,反而压力骤增。

赵汝成脚步一转,没好气道:“跟着我走。”

姜望略一琢磨,便跟上了赵汝成后撤的节奏,果然战况又变得轻松起来。

“三哥你以前也是挺爱动脑子的啊,怎么现在越来越像杜老虎了?”

“哈哈,我以前……”姜望抽空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说谁没脑子呢,没大没小!”

“对了,你看到黄阿湛了吗?”姜望又问。

赵汝成撇撇嘴:“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拉都拉不住。跑得比谁都快!”

那就好。

至于黎剑秋,那就更不用他担心。如果黎剑秋都会出事,他也于事无补。

姜望回身眺望,那是三山城主窦月眉的方向。

如果有后手,应该是时候了。

……

阴阳两头鹰出现之时,是乙队丙队在第一道防线,丁队戊队候补,作为第二道防线。

而此时,就连撤下不久的甲队,也已经再一次顶上了。

所有的修士都已顶上,而窦月眉那边,仿佛还没有动静。

不对,为什么突然这么安静?

姜望忽然反应过来,那持续许久的鹰唳,消失了。

这意味着,那只阴阳双头鹰,已被斩杀!

三山城道院院长,此时立于鹰尸之侧,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场景一如两年之前,孙横孤身杀上竖笔峰巅,斩杀阴阳双头鹰,奠定胜局。

兽潮似乎也在这个瞬间顿住了,而后修士群中,乍起欢呼之声。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

“咦咦咦咦咦!”

“咕咕咕咕咕……”

此起彼伏的鹰唳再一次响起,将修士们的欢呼压下。

悬明灯清晰照出,自那玉衡峰顶方位,一群阴阳两头鹰遮云蔽月而来。

“咦咦咦咦咦!”

“咕咕咕咕咕……”

这叫声邪戾而疯狂。

在玉衡峰,竟然生活着一群阴阳两头鹰!

三山城道院的院长未及防备,一个照面之下就被撕碎!

群兽狂吼。

山石轰隆,巨木摇折。

一道炙热暴烈的赤红光柱迎面冲击,姜望与赵汝成分开两侧避过。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凶兽,才有施展天赋法术的能力。而但凡拥有天赋法术的凶兽,都必然是凶兽中的强者。

这道光柱从姜望与赵汝成中间冲过,把地面都犁出一个深坑。

而姜望和赵汝成,就此便再也没能汇合。

因为汹涌而至的兽潮,已经席卷了一切!

第七十五章 拔山!

长剑有如电转,几乎只剩寒光。

在汹涌的兽潮之中,姜望根本来不及施展道术,只能凭借一身剑术,在凶兽群中腾挪辗转。

剑器上刻印的金光箭,早已射进一头狮状凶兽的眼中。下一击,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若非四灵炼体决的强横,姜望几乎不可能存活。

事实上这一波凶兽冲击,战死修士已经超过百人!甚至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姜望紧贴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牛状凶兽,绕着它忽左忽右,既使这只凶兽暴跳如雷,又使得别的凶兽难以攻击。

但他非常清楚,此时远远没有到安全的时候。因为他此时仍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失误,便会尸骨无存。

他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之前发出那道冲击光柱的凶兽在哪儿、是什么样子。

而且他与赵汝成失散了。

他都已经应付得如此艰难,赵汝成又如何?

姜望不敢想象。

他已经爆发了全部实力,在辗转战斗的同时,极力寻找着赵汝成的身影,同时观察着那道冲击光柱的方向。

随着牛状凶兽的奔突,姜望首先看到了那只有天赋法术的凶兽。

即使凶兽群如此狂暴,依然在本能的影响下,为它让出一片空地来。

那是一只状如黑猫的凶兽,体型出乎意料的小巧。但它在狂暴的兽潮中安静矗立,竟如奔流中的礁石一般。唯有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才看得出凶兽本性来。

彼时它好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但那张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顷刻已硕如木盆。而在它张开的巨嘴中心,一团赤红的光球缓缓成型。

姜望循着它对准的方向看去,瞬间睚眦欲裂,那里赵汝成正被七八只凶兽围住撕咬,险象环生。

姜望翻身上了牛状凶兽的后背,随手一剑激得它凶性大发,而后足尖连踏,激射而出!

他在凶兽的头顶上腾挪!

避开一路来无数的撕咬和袭击,他蓦地腾身而起。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四式,剑光暴射而出。

姜望缠裹着极其璀璨的剑光,撞开凶兽群,以极限的速度冲到赵汝成面前,拉住他的肩膀往后一甩!

在赵汝成被甩开的同时,姜望在空中连续三次旋转。而黑猫状凶兽轰击的赤红色光柱这时才呼啸而过,险险与他擦身。

这紧张到极致,也巧妙到极致。

但他竟忽略了,那头被他“戏弄”半天的牛状凶兽。

那是鹿牛,形如牛与鹿混杂,却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在被姜望当了半天挡箭牌之后,它竟忽视了所有,而一意盯着姜望,一路横冲直撞。

赤红光柱再次轰开一条通道的同时,姜望旋身落于一头山蛛之上,并且单剑一横,将这只巨大山蛛复眼割破。

可就在此时,那头鹿牛腾空而起,一头撞上了姜望!

姜望仓促之下只来得及提剑挡在身前,整个人就被撞得高高飞起,而他的身后,已是悬崖!

玉衡峰有多高?至少在半山腰的位置往下看,已经被云雾所遮掩。

“三哥!”

赵汝成几乎疯了一样往前,但迎接他的,却是疯狂扑来的凶兽群。

……

他们所处的战场,在北侧崖边。

叶青雨一路且行且战,她寻姜望至此。

在凶兽潮第二轮更可怖的爆发前,心高气傲如她,想到的却是,一定也要救回姜望一次才行。

这一路来耗去了多少保命的秘宝且不去说,在愈来愈汹涌的兽潮面前,她心中暗忖,还剩两件秘宝,若前面再找不到人,就必须要撤离此地了。

然后她看到了……一地的残尸碎肉。

那是她一路过来,见到的所有战场中,凶兽尸体被切割得最碎的战场。

整个山地也到处凹凸不平,有三道最明显的、被某种力量轰出来的沟壑。

在其中一道沟壑中,坐着一个男人。

仅仅只看得到一个侧脸,便已十分俊美。

身边鲜血横流,碎尸满地,那个男人却只是坐在地上,微垂着头,长发披散。

“……喂?”叶青雨试探着发问。

那个男人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是何等冷漠而凶厉的眼神!

但他随即就一个摇晃,倒在了血泊中。

……

而此时,就整个玉衡峰战局而言。

三山城道院院长战死,此次组织起来的五百余修士战死大半。

凶兽群已经攻破了所有防线,最远的几乎冲到了山脚下的后勤基地中,大肆杀戮。

眼看,便是败了。

或许,在阴阳双头鹰群出现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在一片绝望之中,三山城主窦月眉再一次站了出来。

但已经没人相信她能创造奇迹。

当年孙横乃是内府境修为,只身逆推兽潮,杀死凶兽头领,才扭转了战局。但也落得个身死道消。

而谁都知道,窦月眉只是六品腾龙境巅峰修为。当年庄庭是看在孙横的牺牲上,再加上三山城修士集体请愿,才让她继任城主。

不然,城主之位虽然可以家族承继,却必得要有五品内府境修为才行。

当年的枫林城老城主,正是因为无后,才在年老力衰之后去位,搬去了新安城荣养。

然而窦月眉站在兽潮之前。

她是一个女子,却比所有的男儿都要昂扬。

她只是腾龙境巅峰,却蓦然爆发出一股强横无匹的气势。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炸开,她身体内部发出一声声爆响。

她的气势节节攀升!

众所周知,道脉腾龙之后的下一关,便是叩开内府。

那么在腾龙与内府之间,间隔着什么呢?

那是对身体极限的探索,是苏醒的道脉之龙对躯干之海洋的遨游!

一般来说,这个过程极为漫长、细致。

只有修者在洞察了大部分躯干之海后,才会尝试去叩开内府。

而人体有五府,五府皆有秘藏。

五府境最大的修行,就是开发五府秘藏。随着探索的程度不同、个人的天赋差异、每个修士的经历不同……最后的收获也有差别。

很多时候,它就决定了强弱之分。

而在所有的人身秘藏之中,最难得也最宝贵的,无疑是……神通!

准确的说,是神通种子,或者说,是真正神通的残缺版。但只要有了神通种子,便迟早有一天能开发完全,叱咤风云。

而现在窦月眉在做什么事情?

她在躯干之海洋还未探索完全之时,便选择提前轰开了内府。

而且是连破五府!

这几乎是完全放弃了未来,断绝道途。

她在每一府都只是浮光掠影而过,根本不考虑仔细探索。却终于在第五府的时候,觅得了神通!

她是如此自信,自信在未完全掌控躯干海时就能叩开内府,更自信一定能收获神通!

她做到了!

“孙小蛮!震山!”她大喊。

正在搏杀中的赤足少女,闻言二话不说,两条马尾辫一甩,双手高举震山锤,决然轰击地面!

山石轰碎,地面以震山锤为中心,裂开一条极深的缝隙来。

而窦月眉只是半蹲下来,用她那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按在了地面上。

她连破五府,觅得的神通。

名为:搬山!

第七十六章 山河易改,人心难平

当窦月眉双手按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嘶吼狂暴着的凶兽之潮,如海浪倒卷于崖前,戛然而止。

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凶兽,包括那一群啸叫的阴阳双头鹰,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或者干脆仓皇远逃。

所有不能够飞行的凶兽,全都匍匐于地,战栗不已。

那是来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即使凶兽根本不存在灵智这种东西,也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地动山摇!

整座玉衡峰,高耸入云。虽不是天下雄山,但也足够庞大。

而这样一座高山,在此时,从半山腰起,更准确地说,是从窦月眉双手接触山体的位置起……开始摇动!

山石滚落,凶兽哀嚎。

“呀……啊!”

窦月眉柳眉倒竖,雄浑至极的道元爆发。

咔、咔!轰隆隆!

她从半蹲的状态缓缓起身,将这座玉衡峰,从半山腰的位置拔起,分为两截!

相较于玉衡峰,她比蚂蚁还要渺小。

但一个柔弱女子,力拔雄山,有如天神。

这般震撼人心的一幕,必将在很多人的心里,成为永恒!

……

“唉。”

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叹息声响起,他一声轻叹,仿佛叹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到此为止吧。”

这个声音这样说。

轰!

窦月眉双手弹开,地面巨震,山峰合拢!

她满脸惊骇地看向玉衡峰顶,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高耸入云,凶兽盘踞的玉衡峰顶,竟然有人!

还是一个如此深不可测、如此恐怖的强者!

“没想到你们能靠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声音重复道:“但是,就此为止吧。”

这无疑是可怕的强者,还未现身便已阻止窦月眉拔山,更是说明了他的不可战胜。

但是。

“你在,说什么狗屁话啊!”窦月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双拳紧握,第五府内的神通种子疯狂转动:“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让我们走就走,让我们停就停?”

孙小蛮提着震山锤,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黎剑秋倒提桃枝,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赵铁河一瘸一拐,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杨兴勇、沈南七、黄阿湛、三山城道院修士、三山城卫军修士、甚至是只被悬赏吸引来的修士……

还活着的人,还有战斗力的人,都沉默地,聚集到了窦月眉身后。

尽管此刻在玉衡峰顶的那个神秘人表现得如此强大、如此的不可战胜。

这是缄默无声的……态度!

“唉!”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叹气:“有些人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神通的皮毛。”

他叹道:“你躯干海只游到一半,就对你的神通种子有所预感。你比孙横,更有潜力。可惜了……”

言语之中,这玉衡峰上修士虽多,但唯一能入他眼的,就只窦月眉一个。

根本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窦月眉第五内府中那颗滴溜溜旋转的神通种子,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

窦月眉鼓荡全部的力量,去与那无形的压力抗争:“你这种躲在山顶,与凶兽为伍,坐视它们为祸一方、甚至庇护它们的人,懂什么?

你根本不懂他的强大!

就算你再强,我也只当你是弱者。你这……老匹夫!”

山风猎猎,远远吹散回声。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

“有些事情你不懂,老夫不怪你。就此退去吧,纠缠无益。”

“我不想纠缠!”窦月眉怒喊:“可我三山城无数战死的修士,无数被吞吃的百姓……他们不答应!”

“事关隐秘,你暂时还没有知晓的资格。”

“我没有资格?”窦月眉怒急而笑:“我是三山城域之主!国主亲笔勾下的玉书,庄庭御制的令印,此间山河的主人,所有三山城域百姓的家长!

你现在跟我说,这三山城域里,有我没资格知晓的隐秘?”

“庄国有三大郡,清河郡有十三城。你只是这十三城之一的……临时管家,不是家长,更非主人!庄国三千里山河,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国君陛下!毋须多言,你接令就是!”

这番话里,透露出了太多信息。最紧要的一点,就是这玉衡峰上的凶兽存在,是为庄国国君所默许的。

或者不仅仅是默许。

“哈哈哈哈哈!”

窦月眉笑出声来,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兄长死在这里。

我的弟子,我的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死在这里。

我女儿才十五岁,我儿子才十三岁,他们统统上了战场,为三山城而战!

现在你跟我说,三山城不属于我,属于那个根本不顾这里死活的、隐在深宫不见人影、高高在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狗屁国君?”

“你大胆!”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似乎动了真怒,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自山巅笼下,当场就有几十只凶兽全身溢血而死。

他保留了克制,威压到了窦月眉身前,就停止。

但整个玉衡峰也随着这一声怒斥,陷入极端的安静中。

在这令人心慌的安静中,只有窦月眉格外凄凉的声音:“从我男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有胆小的权利。”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啊。

她也会在遇到强敌的时候害怕,也会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退缩,甚至有时候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尖叫着躲到丈夫的怀里。

可那个男人战死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够。

她要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扛着一整座三山城。

她难道愿意抡起拳头站在前线,她难道愿意声渐哑、腰渐粗?

谁他妈不想岁月静好,莳花弄草?

可是她能吗?

窦月眉握紧双拳,咬碎银牙,不断地向桎梏自己的力量冲击。不曾停止一息。

这一次,那个苍老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你上来吧。”

在幸存修士们的目送中,窦月眉只身往山巅走去。

凶兽群在某种力量的压制下无声分开一条道路,她一路行前。

天边的重云不知何时被挑开,露出了弯月一角。但很快,又再次被掩上。

夜晚总是黑暗的。

在等待之中,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当窦月眉的身形出现在视线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

人们期待着、盼望着,也惶恐着、不安着。

一直走到半山腰,走到她之前拔山之处,窦月眉似乎才注意到等待答案的众人。

她抬眸看了大家一眼,就径自往山下走了。

“散了吧。”她说。

孙小蛮忽然很想流泪,因为她突然发现,她那美丽泼辣、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娘亲,这一次。好像真的老了。

第七十七章 白骨莲花

身上……好痛!

姜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的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去抓自己的剑。

好在,剑就在身边。

手中握剑,他才睁开眼睛。

最先看到的,是倒悬的钟乳石。

这是在某个山洞中。

之前的战斗过程全部刻印在脑海里,应该没有遗漏。

对那头鹿牛的忽略,毫无疑问是他致命的错误。

这令他懊恼。但在那头鹿牛腾空撞来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避开。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人身无法蹈虚踏空,姜望借助四灵炼体决的优势,也顶多只是能增加一点滞空时间罢了。决计无法自那样的高崖坠下后逃生。

更别说那头鹿牛倾尽全力的一撞,已经将他瞬间催动的道元都震散。

他还记得那种身体极速下坠的落差,那种心脏无限上提、仿佛要跃出嗓子眼、带着全部生命力逃离的……可怕感觉。

但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了。

所以,是谁救了我?

“当然是人家,用秘术救了你。”

这个异常妩媚的声音,好像洞察了姜望的心理活动,由远而近,飘落姜望耳中。

姜望坐起身来,感受到身体的某种异样,但并未来得及细察,因为那个穿着黑色长裙、以黑纱掩面的女人,已经走到面前。

她很强!

这是姜望的第一个判断。

“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姜望郑重道了谢,才问道:“未请教?”

“闺名,我就不说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太轻易得到的,记不住。”黑纱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怎么也挠不到痒处,落不到实际中。

她伸出霜白胜雪的手,用手指、轻轻抹过姜望的鼻尖:“你只要记得,是我救了你……”

姜望又不是赵汝成,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又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状态,忍不住心中一慌。

好在他手里抓着长剑,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冷静几分。

他勉强扯动嘴角:“我既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面纱,僵笑道:“又不知姑娘的样子。这……”

怎么记啊?他想。

“嘻~”黑纱女人扶额而笑:“你呀,真可爱。”

“呃……”姜望下意识地紧了紧长剑,倒不是感受到了威胁,而是确实紧张。

黑纱女人在姜望身前半蹲下来,长裙及地,她用膝盖撑着肘尖,以手支颔,直视着姜望的眼睛:“不要紧,我以后会来找你。那时候,只要你见到我,就会认出我。除非你……装作不认识。”

她那动人心魄的眼眸,忽然绕了一丝哀怨:“你……会这样做么?”

“不……不会。”姜望在心中默念度人经文,严肃地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孩子?

这或许是位修行有成的老前辈……

姜望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但女人好像又读懂了他的心声,娇嗔道:“想什么呢,我跟你一般大!”

困窘的情绪就像一个连环陷坑,总是一脚又踩进一脚中。

姜望忍不住问道:“玉衡峰上,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无功而返呗。”黑纱女人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旋即又补充道:“放心吧,你的小情人没事。”

“什么小情人!”姜望几乎要跳起来:“我跟汝成是好兄弟!”

“我说的是云上之国的那位美人呀,你激动个什么?”黑纱女人故意瞪大了眼睛,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但眼神深处的促狭还是出卖了她。

“什么美人啊,她也蒙着面呢,谁知道她美不美。”一直被捉弄,姜望忍不住刺了一句,然后道:“我跟她压根不认识,你还是不要说这种话……”

“噢,美人你都不关心呢……”女人眨了眨眼睛:“那放心吧,你的兄弟……也没事。”

她故意在“兄弟”这个词上,落了重音。

姜望是真的招架不住,若这是比斗,他早已弃剑认输。

索性抱拳道:“感谢前辈搭救,日后必当竭力相还。现在我得回去了,我的朋友们这会应该很着急。”

“谁是你前辈?兴许我年纪比你还小呢?”

“那……”

女人眸中带笑:“叫姐姐。”

“……”

“好啦不难为你。不过,你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自己没感觉么?”

说到身体的变化,的确是有。尤其后脊部位,有一种微凉的感觉。但他刚刚醒来,这女人便凑近了,根本没时间查探。

“你指的是?”姜望问。

“你是不知道,你都摔成了什么样子。那可怜样儿……”黑纱女人摇摇头,不忍回忆似的:“姐姐能救活你,让你这么活蹦乱跳。一来呢,是姐姐修为高,二来,是秘法厉害。三来嘛……是你跟这门秘术,特别契合呢!”

通过这女人的语气,姜望感觉有些不妙。“不知道姑娘用的,是什么秘术?”

黑纱女人避而不谈,只道:“你好像与太阴星,有一种隐约的联系?道门正统里,接触太阴星力的法门可不多。尤其是在你这个层次。”

接引星力那是外楼境才做的事情,如果说姜望与太阴星力有什么联系,那只能是因为太虚幻境。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如今他已经正式超凡,对修行界的知识有了更多了解。但仍然从未听谁提过太虚幻境,想来它还远远没有公诸于前。或者说以姜望目前的层次,还远远没有资格触碰。

他自然不愿暴露。

“你的秘术……涉及太阴星?我听姑娘的意思……”姜望故意道:“你们并非道门正统?”

“叫姐姐。”黑纱女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姜望一下,那更像是打情骂俏,而非生气。

之后才道:“我们呀,就是那不多的正统之一。”

“敢问……”姜望含糊着略过称呼:“传自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哪一脉?”

“保密!”黑纱女人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你不想看看么?”

“看……什么?”

黑纱女人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轻轻抬到姜望面前,然后食指,往下一划。

姜望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上衣就此裂开,裸露出极具肌肉线条的半身来。

他下意识想要双手抱胸,但又觉得这样太露怯。便只好僵硬着不动。

殊不知这个样子,倒更显出局促了。

黑纱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小镜子,缓缓地靠近姜望,把铜镜放在他背后。

“看着我。”她说。

“啊?”姜望发愣。

“看着我的眼睛~”

女人凑得如此之近,带着香气的吐息,仿佛隔着那一层黑纱,吹到了脸上。

“别多想……你呀,从我的眼睛里,看镜子里反映的、你的脊背。”

锵!

姜望拔剑出鞘。

黑纱女人似乎毫无讶色,半点不为所动。仍是那么看着,仍是那么近。

姜望微微往后仰,将剑身横在面前,用剑刃反映着那支镜子。

“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他颈椎与脊柱相连的地方,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邪异的、白骨为瓣的莲。

第七十八章 大道如青天

“这……是什么?”姜望看着黑纱女人,心往下沉。

这朵白骨莲花,绝不像什么正统的东西。

“哎哟,你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你问谁呀?”黑纱女人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身上以前没有这个,我也从未见过这种莲花……跟你的秘法有关?”

“我只能说,我救你的那道秘法,好像只起了引导作用。”她凑近姜望的耳边,气息如幽兰,微颤着他的发鬓,又往他脖颈里钻。“好好想想,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藏着什么秘密?”姜望用力地回忆,但根本想不起来什么跟白骨莲花有关的事情。

黑纱女人收回镜子,缓缓地站起来,倒退。

“姐姐救你一命,倒也不需要你铭记五内,只需要你帮姐姐做三件事。至于什么事情……”她魅声柔道:“接下来晚上睡觉都老实一点,等姐姐来找你。”

姜望有意识地将她若有似无的魅惑跳过,正色道:“只要不违背姜望所践行的道理,莫说三件事,三十件事也是应该。”

“三件便足够。”女人边退边轻笑道:“你该回去了。”

“你,认识这朵莲花吗?它是什么东西?”姜望追问。

“它啊……”黑纱女人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而后才道:“好像是白骨道莲?白骨道的标志呢……”

她转身走出山洞。

姜望仍坐在原地,单手握剑,上身赤裸。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消失了。

……

姜望检查了一番身体,并未发现其它异常。索性做了两次冲脉修行,把昏迷时漏下的修行补上,然后才往山洞外走去。

洞口处叠放着一套道袍,应是那黑纱蒙面女人准备的。

姜望正为赤裸的上身而苦恼,立即换上,发现尺寸合度,非常贴身。

这女人妖娆多变,说话也半真半假,整个人正邪难辨。但救他一命确是事实。

姜望摇摇头,暂时不去想。那女人说过会再来找他,反正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到时候再看。

略略察看了一下山势,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大概了解后,姜望折身向三山城的方向走去。

赵汝成等人安全无恙的话,那么此时应当是在三山城等他的消息。无论如何,赵汝成也不会丢下生死未卜的他,先回枫林城。

“姜望!”

“姜望!”

“姜望!”

远远的,姜望就听到这样的喊声。

声音在山岭间回荡,此起彼伏。

姜望心知,那一定是赵汝成他们在找自己。

经之前一战,玉衡峰上的凶兽似乎收敛许多,不然这会早就冲下来了。

姜望提身急纵,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在这儿!”他大喊。

喊声顿止又起:“三哥!三哥!”

老远的,就有一个身影疾射而来,嘴里大喊大叫,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姜望迎了上去。

兄弟两人在玉衡峰附近的山岭重逢。

死里逃生,恍如隔世。

但两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样子。

赵汝成抬头看了一会天:“啊,天气还不错。”

“是啊。”姜望说。

赵汝成过了一阵,才把视线拉回来,放到姜望身上。

他表情夸张:“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惨嘛。还换了新衣裳!”

姜望笑眯眯的:“你得知道谁是哥。”

这时候,黎剑秋、黄阿湛找了过来,以及赵铁河、杨兴勇等人,还有一些陌生面孔,都是三山城道院的外门弟子。

“姜望!”

“姜师弟!”

“姜兄弟!”

姜望也一一拱手回应:“赵兄,杨兄,诸位兄弟!还有黎师兄,黄师兄。姜望学艺不精,实在惭愧,还辛苦你们来找我。”

“姜兄弟说的哪里话!你还不是为了咱们三山城出力吗?”

“姜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原来赵汝成苏醒之后,在黎剑秋黄阿湛的陪同下,第一时间就回到玉衡峰,在记忆中姜望坠崖的地方寻找。

本意也只是想找到姜望的尸体带回去。但在山崖下面寻了很久,不但没有发现姜望的尸体,就连衣衫碎片之类的遗物都没有。

赵汝成这才意识到,姜望或许还活着!

但他没有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第一时间回去三山城找人。将玉衡峰附近的山区划为几个区域,分批分区地展开搜寻。

孙小蛮因为要陪着窦月眉没能亲来,但正是她出面组织了这么多人。

姜望心想,那黑纱女人突然离去,或许正是因为赵汝成等人找过来了。

“三哥,想什么呢?”赵汝成冲他招招手:“这位是云国的叶仙子,这次找你,她也帮忙出了很多力。”

姜望转过视线,便看到那白纱遮面的神秘修士冲他微微一礼:“还未谢过姜道友的援手之恩。”

也不知这年头的女修士都怎么了,个个喜欢遮面出门。

“不用客气,随手为之罢了。”姜望道。

“姜道友有施恩不图报的高义,青雨却不能做知恩不报的小人。”那云国女修士取出一块形制极美的小令,递给姜望道:“姜道友以后但凡有事,持此云中令来凌霄阁,无有不报。”

还无有不报?凌霄阁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地方吗?

姜望心中微讶,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认真道:“真的不用。我们在同一个战场上,便是战友。战友之间援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位……叶仙子,真的不必客气。”

因为面纱的缘故,只看得到这云国修士的眼睛,这双眼睛明亮而且纯澈。

她就用这双眼睛,非常真诚地看着姜望,双手将那枚小令捧起:“请道友务必收下,也好让青雨心安。”

赵汝成忽然在身后撞了撞姜望,“叶仙子都这么说了,三哥你便收下吧。”

姜望只好收下。

这枚小令形如云朵,并无刻字。但细看令身,才会发现隐有云雾缭绕,端的是美丽非常。

别的意义不说,单这枚云中令本身,便是一件奇物。

救命恩人无恙,云中令也送了出去,叶青雨自觉已经心安。便对姜望道:“如此,青雨便先走一步。大道如青天,愿道友青云直上。告辞。”

说罢,她凝出一只鹤状云兽,踩在它背上,乘风而去。

其时天澄云闲,云鹤仙逸,其人来时乘兴,去时心安。

别的不说,这份清澈道心,却是值得赞叹。

乍逢生死,姜望也无心寒暄。当下,也对赵铁河等人礼道:“诸位三山城的兄弟,我这就要动身回枫林城了。家有幼妹,实在不能在外久待。”

赵铁河、杨兴勇纷纷表示理解,其他三山城外门弟子都是他们带来帮忙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两边相约再聚,便在这里分开了。一路回转三山城,一路直接往枫林城去。

走在路上,赵汝成才得了空隙问姜望:“刚才没来得及问,三哥你坠崖后发生了什么?”

“对啊。”黄阿湛也道:“我们发现你不见了,找了一通也不见人,还以为……后来只得先把昏迷的汝成带回三山城。黎师兄还一直自责,说不该带你去玉衡峰。”

“这事跟你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大意了。”姜望宽慰道:“我也是运气好,坠崖后被一位神秘高人救了,养伤花了点时间,所以今天才出来。”

赵汝成抹着下巴分析:“还给你准备新衣裳那么贴心,我猜那位高人,也是位美人!”

“对对对!”黄阿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看那位叶仙子,就是位极美的美人儿!”

他跟赵汝成聊的完全不是一个人,也不知在搭什么腔。

“什么啊。”黑纱女人关乎白骨莲花,姜望不欲多说,便道:“人家叶仙子遮着脸呢,你怎么知道她美不美?”

“你不懂。”黄阿湛摇头叹息,一脸迷醉:“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露脸。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是一缕香风,她的美好就能被感知。区区一张薄纱,哪能遮得住美人?”

赵汝成微微点头,矜持的表示同意。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叶青雨出门要蒙着脸了。”

“为什么?”

“因为像你们俩这种猥琐的家伙太多了!”

第七十九章 宋如意

林家是望江城一等一的家族,不同于枫林城王、方、张三家并称,在望江城,林家一枝独秀,傲笑群伦。

尤其是在林正仁一举夺得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位置后,这种声势达到了巅峰。

虽然后来有祝唯我孤枪压城之事,但那次丢面子的又不仅仅是林家,而是整个望江城。因此对林家的威势并无多少折损。

有人风光,就有人低落。

当那些人越风光,他就越低落。

唾手可得的林氏药材生意线丢了,林正伦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里。

作为林家人,衣食自是不愁的。但往日他呼朋引伴在望江楼,如今却只能街头沽酒、野窑求梦。

他深恨,但无能为力。

林正礼是林氏嫡脉嫡子,是望江城道院里的精英,其父是林氏之主,其兄是林正仁!

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有些事情是生来注定的,他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

……

“打满!”林正伦行尸走肉般荡进酒肆,将一只胖大葫芦丢到垆上。

酒肆老板接过酒葫芦,面露难色:“林……公子,您前两回打的酒,还没……”

“怎么?”林正伦猛地站直,直愣愣地盯着老板:“怕老子,给不起酒钱?月底一起算!”

“欸,行行行。”毕竟是林氏子弟,再破落酒肆老板也惹不起,只得低头打酒。

忽的一个声音穿进酒肆来,“这不是正伦兄弟吗?”

林正伦回过头去,看到林正礼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看样子是办什么事,从这里路过,然后听到了林正伦与酒肆老板的纠缠。

“正礼……林少爷。”林正伦艰难地道,当前这一幕太过难堪,尤其是在被林正礼撞见时。

林正礼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垂眉耷眼的林正伦,笑道:“这大白天的,好酒兴啊。”

“让您见笑了。”林正伦勉强笑了笑,拿起酒葫芦就走。

他几乎是夺路而逃,像个丧家之犬。

“我突然想起来……药行里最近好像走了一个管事,缺人呐!”林正礼在他身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林正伦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硬挤出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林少爷觉得……我行么?”

“正伦兄弟的能力,自然是没问题。”林正礼带着笑,往着意佝偻的林正伦身前凑了凑,低声道:“我听说,你娶的那个寡妇,挺漂亮的……对吗?”

“如意?”林正伦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不,不行!”

他使劲摇头,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内心那种可怕的挣扎:“这不行!”

林正礼站直身子,依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不勉强。”

他转头,看着旁边酒肆里正赔笑的老板,指着面前的林正伦,高声道:“这是我林家的人!你不可小瞧了!往后他要什么酒,你尽管上。月底一并来我林家结钱便是。”

酒肆老板高声应道:“欸!林少爷都开口了,小人岂敢怠慢!”

林正伦强笑道:“谢林少爷。”

“客气。”林正礼摆摆手,径自往前。

那一群人又簇拥着他远去了。

不时传来吹捧的声音。

“林少爷高义!”

“叫什么林少爷,没眼力劲儿!得叫少族长!”

……

林正伦拎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今天的酒好像特别烈,路上才饮了两口,但好像已经醉了。

这是一套两进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前院还养着一些花草,被照料得很是妥当,格外赏心悦目。

林正伦脚下不稳,撞过去碰倒了一只花盆,他不耐烦起来,索性一脚将它踢碎!

哗啦!

宋如意从里屋急匆匆转出,忍不住斥道:“林正伦!你又发什么神经?”

“管得着嘛你!”林正伦乜了她一眼,脚步摇晃着往屋里走。

宋如意横移一步,挡在他身前,强忍着委屈道:“你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坛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过了?”

“哈!有意思。”林正伦提溜着酒葫芦,笑了:“怎么着,你还想与我和离啊?”

“和离就和离!”

“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如意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眼泪逼回去,再睁开时已经冷漠:“我说,我们和离吧。”

“哈!哈!”

林正伦笑了两声,忽然把手里的酒葫芦往地上一砸!

酒葫芦在地上弹了两弹,便滚下台阶去。葫芦本身倒未砸碎,只是葫芦栓子被撞飞了,酒水泊泊流出。整个院子瞬间满是酒气。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林正伦怒吼起来:“一个寡妇,现在又甘为弃妇!你以为你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吗?”

宋如意咬牙恨道:“那也比跟着一个废物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林正伦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直抵在墙上,双眸充血:“你再说一次!”

宋如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道:“你……掐死我吧!反正这日子,生……不如死!”

林正伦松开手,往后跌了两步。

“你还委屈了?你还委屈是不是?”林正伦指着她道:“你往枫林城寄银子!寄玉!对不对?你拿我的钱,贴补你前夫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家境吗?老子快连酒都喝不起了!”

宋如意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将气息喘匀,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这一切实在太陌生。

“且不说我给安安寄东西应不应该。单我那些嫁妆,够我给她寄十年不重样!”

“你那些嫁妆?”林正伦拖长了声调,忽然大吼:“在哪儿呢?”

他大喊大叫:“我他娘的,怎么一无所有!?”

“你自己没本事被人抢了,难道怪我吗?”

“我没本事?我没本事!”林正伦脸红脖子粗,再不复半点风度:“我只是没有一个好爹!那个短命鬼,除了‘林’这个姓,什么也没留给我!”

他看着宋如意,恶狠狠道:“不然我能娶你?能让人家笑话我?笑我娶一个寡妇?”

“现在嫌弃我是寡妇了?”

宋如意声音都在发颤:“你说你是林氏子弟,高门出身。怕人家瞧不起你,看你笑话。我就连安安都扔下了,跟你到望江城来!

我让她哥哥照顾她,他哥也才十七岁!还未加冠啊!我还把他的家产都带走了!

我心已经狠成这样,给她寄点银子,也不应该吗?啊?我的林氏子弟!”

她走近了,直视着林正伦,愤怒地质问:“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住二进院子的林氏子弟?!”

啪!

林正伦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荒谬!可笑!”

林正伦转身往外走,一脚踩在那滩酒水中,整个人滑倒在地。

他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太荒谬了!可笑至极!”

“林正伦!”宋如意伏在地上,用手捂着脸,流着泪,咬着牙:“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说爱我,是真的吗?”

“啊哈,啊哈!爱?”

林正伦又一脚踹飞一个花盆。

“去他娘的!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逃也般地撞出了院子。

他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好像,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

他必须要离开,必须要逃跑。

丧家之犬,真正的丧了家。

第八十章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宋如意的人生,轨迹很清晰。

十六岁之前,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因为野地的危险性,采药人其实收入颇丰。有些老采药人,摸清了山里野兽、凶兽乃至妖兽的行动轨迹,更是像逛自家菜园一般。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父亲为了躲避一头突然越界的凶兽,从山上滚下,摔断了双腿。

宋如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父亲常去卖货的那家药材铺,请求老板借些银两,为父亲求医。

因为父亲常说,姜家药材铺最厚道。她也便抱了这样万一的希望。

但没想到姜老爷竟然真的应允了。

为了还债,她就去姜家药材铺做活。

姜长山不仅不压她的工钱,反而隔三岔五,给她残疾的老父亲捎点东西。

一来二去,她也便知道了姜长山的心意。

对于姜长山,她是满怀感激的,但是说到爱,又好像远远不是。

不过无所谓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决定嫁给姜长山。

必须实在的说,这门亲事仍算高攀。

姜长山正在壮年,名下产业又多,乃是凤溪镇首屈一指的人物。虽然还带着一个亡妻留下的儿子,但想要嫁进姜家的姑娘并不少。

而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姜长山很高兴,但他们并不能立即便成婚,因为他的儿子不同意。

从没有听说老子结婚需要儿子同意的,但姜家的确是个例外。

宋如意明白,姜长山是一个很懂得尊重人的男人。他尊重他儿子的想法,就像他尊重自己的想法一样。

在之前相处的那些时间里,他虽然对她动了心,但从未有难为过她。

宋如意是见过姜长山儿子的。那小孩长得周正,也机灵,就是性子有点倔。

起先老往药材铺跑,还跟她说过话。后来听说他们俩的事后,便再也不来了。

婚事受阻,宋如意也说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或者兼而有之吧!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次意外。

有一天她路过凤溪镇外的那条小河,正看到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她吓坏了,拼命地喊人。惊动了路过的镇民,将那孩子救了起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就不反对他们了。

她便成了姜长山的续弦妻子,成了姜望的继母。

这桩婚事似乎很美满,姜长山待她极好,也亲自奉养她的老父。甚至她父亲后来的丧事,都是姜长山一手操办,没有让她费一点神。

姜望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不敌视。尤其他后来痴迷修行,在家的日子并不多。

生了姜安安之后,她觉得人生或许就这样了,这样也很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姜长山生了重病。他卖了一辈子药材,但得了药石无医的病。只能拖着时间,捱过一天是一天。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仿佛在偿还以前受过的所有呵护。

后来,姜长山说不治了。家里的钱不多了,要留给她和姜安安。

那会儿宋如意哭着问他,姜望怎么办。

姜长山很得意的说,他的儿子有本事,不需要他留一丁点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

后来姜长山就死了。

姜望考进了枫林城道院,几乎不再回来。

她曾以为她余生就会这么下去,守着药材铺,照顾着姜安安,等她长大、成人。

直到她遇到了林正伦,一个风度翩翩、出身极好的年轻人。

他谈吐不俗,又极有本事,把手下的人管得服服帖帖。

宋如意沦陷了。

她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他,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爱的炙热、爱的疯狂、爱的不顾一切。

她抛下一切跟他走。

不止。

她抛下了一切有可能会“干扰”他们爱情的事物,包括姜安安。

而带走了一切对他们爱情有帮助的东西,包括姜家的产业。

她嫁到了望江城。

她奋不顾身地嫁到望江城,难道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吗?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在冰凉彻骨的地上,宋如意感觉到自己的那一颗心,熄灭了。

……

……

在回枫林城的路上,姜望才得知整个玉衡峰清剿行动的详细经过。

“所以说,玉衡峰上的那个神秘强者是谁?山上的凶兽真与庄庭有关吗?”

赵汝成冷声道:“前一个答案我不知道。后一个答案很明显不是么?”

“好了。”黎剑秋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讨论。”

作为师兄,他必须要阻止这个话题,这是对在场几人的负责。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些人前途都算告终。

姜望有些难以接受。

庄国是他的祖国,不出意外国君庄高羡就是他将来的效忠对象。然而三山城域,难道不是庄国之土吗?三山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庄国的子民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让三山城域牺牲这么多年?两任城主,夫死妻继,几乎耗尽一切,却在最后关头被生生逼退?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秘密,让受害者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让那些牺牲的人不知道为何而牺牲?

这件事讨论到这里,就此沉默。

这些道院的天之骄子们,慢慢开始感知到现实的重量。

进到枫林城,几人便各自散去。

倒是赵汝成临走前好生叮嘱了一番,要姜望好生收藏好那枚云中令。

因为叶青雨来头大得吓人。

其人乃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爱女,明珠般的存在。

而凌霄阁。

那是所谓的云上之国,之所以存在的基础。

凌霄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宗门,根据地就在云城。

起先只是一群凡人聚集到一起,因为凌霄阁的庇护而生存下来。随着岁月累积,竟也逐渐壮大,成为一个国度。

以云城为都城,几个大势力的首领联合在一起执政,采取联席决议制。

在诸侯争霸的国际形势上,云国始终保持中立,也孕育了极度繁荣的商业活动。

如当初方泽厚之所以能够确立方氏族长地位,就是因为他打通了一条通往云国的新商路。

回到凌霄阁本身来说。

凌霄阁并不统治云国,也不管云国百姓信仰什么、从事什么。但这个强大宗门,是云国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根本倚仗。

从事实层面来讲,凌霄阁完全可以代表云国。代表一个国家的力量。

如此,这枚云中令的珍贵就可想而知。

当然,在赵汝成嘴里,这枚云中令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是从叶青雨怀里取出来的。

“凌霄阁叶青雨,传言中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第八十一章 天堂来信

见字如我:

安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因为太远了,总之这辈子没办法再回来。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很小的时候,你姥姥就走了。没有人教我,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推脱。而是悔恨。

悔恨我经历了那样孤独的童年,却还狠心让你也经历一遍。

悔恨我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一无所得,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无所予。

悔恨我作为一个母亲,也同样没有教会你什么。

没有教你一个女孩要怎样保护自己,没有教你是非对错,没有教你如何去爱一个人……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我想,你哥哥都会教你。

但愿,你的哥哥都能教你。

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生活,比跟着我这个无用的母亲,会好很多。

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

安安,你是一个好孩子。

还记得吗?

那次年边,伙计们都休假回家了。药材铺里又要换货,我一个人来回搬着那些药材,搬了几十趟,搬到自己哭了起来。

等我哭好了回过头,看到你跌跌撞撞一把一把地把药材送回库房。

好些药材都放混了,可是娘心里好暖。

那一刻娘觉得无比的安慰,但又无比的孤独。

寂寞是一个魔鬼,它吞噬着人类的理智、道德,甚至人性。吞噬一切。

娘被这个魔鬼吞噬,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拥有多么美好的一切。以至于,将一切都弄丢了。

对不起。

娘不该跟你说这些。

天气已经很凉,你有没有穿多一点?

娘给你缝了一件冬袄,随信寄给你。本来还有一顶小帽,但是只做到一半……罢了。

对不起。

以后不能再给你寄礼物。

对不起。

我又一次丢下你……

我是一个可耻的母亲。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所追求的东西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跟着它走,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回不来。

我本想悄悄的离去,但又觉得,不能不跟你说点什么。无论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咛也好,又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最后的自我宽慰也好。

我总得说点什么。

安安。

这是娘专门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最妥当。

安安。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用功读书,长大了跟哥哥一样,也考进道院,也可以做大官,当神仙。

不,娘不应该要求你。

娘没有这样的资格。

修行太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甜食还是要少吃,牙齿坏了,不漂亮。

我的安安,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那会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美丽呢?

想一想,就觉得可以闭上眼睛。

安安,你要乖呀。

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废话很无用。

但娘除了这些无用的废话,已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对不起。

不知道你现在功课怎样,这些字能不能认识完全。

留待以后再读,也可以。

或者你不愿意读,也可以。

……

写到这里,娘突然想起来,以前你爹教我写字的日子。

对不起。

想你。

……

永泰十四年,冬月初一,宋如意。

……

……

收到望江城的来信时,姜望正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而且信上写着安安亲启,鉴于是宋姨娘寄来的信,他也就没有越俎代庖,而是直接把信转给了姜安安。

安安雀跃地蹦进书房读信了。

姜望则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出现在身上的白骨莲花非常不对劲,那邪异的图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统道门产物。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没人可以商量。

他没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在任何时候都一定会支持他,而且见识广博的长辈。

董阿或许可以信任,但以他刚直的性格,若得知姜望与旁门左道沾上了关系,说不定会当场一掌劈死他。大义灭徒。

至于凌河与赵汝成,这两人自然可以完全信赖,但他们也都刚开始修行,实在不必抱有期望。赵汝成或许背景神秘一些,但涉及白骨道这种单听名字就邪异的左道,姜望怎么也不愿意把他们牵扯进来。

他查了一些道典、秘闻,包括一些事件记录,但是关于白骨道的信息只字不见。或者它不曾出现在庄国,或者它被抹去了信息。

姜望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有任何跟白骨道有关的人或事。

与太阴星的隐性联系,也是因为太虚幻境而非其它。

那个黑纱女人想要知道的“秘密”,是太虚幻境吗?那女人,跟白骨道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是白骨道中人,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如果真如她所说,她也出自某个道门正统,那她又为什么会提起白骨道?

他突然想到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那是自吞心人魔身上所得的东西。周天星斗阵图传自太虚幻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若说身体里有什么特异,也就是这支黑烛了。

它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望正思考间,姜安安哭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啦安安?”姜望蹲下来抱住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安安举着手里的信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娘是不是跟爹一样,去天上了?”

姜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抱起安安,哄着她道:“没事没事,安安不哭,哥哥在,哥哥在。哥哥陪着你在。”

他一边哄着姜安安,一边接过信,快速读了一遍。

信纸很薄,但好像突然变得很沉重。

这封信走的是正常传递的路子,以望江城与枫林城之间通信往来的时间看,事情必然已无法挽回。

姜望对宋姨娘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一则她是自己父亲的妻子,二则她是安安的母亲。

她于姜安安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而她现在永远离去了。

姜安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孩子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

姜望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他明白小孩子的敏感,小孩子的脆弱。明白小家伙心里有多难受。

平日里小安安跌个跤,姜望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更别说这会看着她已经哭肿了的眼睛,他的心都要碎了。

“安安乖,安安不哭。有哥哥呢,有哥哥呢。”

“呜呜呜,我娘她,她……”

“安安,安安,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姜望抱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又坚决地说道。

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是什么原因。

第八十二章 一剑横门

“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获知的消息,并且花费代价让沈南七带上你,使你得以同叶青雨一起参与行动。而你却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方泽厚靠坐在椅上,面无表情。

方鹤翎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叶青雨出身高贵,目无余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把自己独立于其他人之外。儿子想,与其故意上去惹她厌弃,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虽然不会给她留下印象,但至少也保留了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情分。”

“你知不知道只要叶青雨一句话,咱们在云国的生意就能百倍扩张?”方泽厚问。

“所以她也只要一句话,就能令父亲你在云国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彻底断绝。”

方泽厚不置可否:“李供奉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跟他去修行吧。”

方鹤翎转身离去。

一直到儿子明显削瘦许多的身形远去,方泽厚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儿……长大了!”

……

三分香气楼。

祝唯我包下了整整一层,独自在这里喝酒。

身在青楼,但他怀中没有一个姑娘。

身披薄纱的姑娘们在高台歌舞,名传庄国的薪尽枪就靠在桌边。

他目光微醺,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姜望就在这种时候走上楼来,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像祝唯我这种极致张扬的人,上了三分香气楼,必然左拥右抱,放荡形骸。没想到却只是单纯的饮酒、赏舞。

见到不请自来的姜望,祝唯我剑眉一挑,不说话,但气势已凌人。

“祝师兄。”姜望开门见山:“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祝唯我饮下一杯酒,表情玩味:“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他既不问什么事,也不问姜望为何找他。因为他真的不关心。

这清河郡里,值得他在意的事情并没有几件。

姜望道:“因为你是枫林城道院的大师兄,而我,是枫林城道院的姜望。”

姜望并没有说他们在杀死熊问那一战里的交情,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一次捡便宜的是他姜望,祝唯我并不欠他什么。

祝唯我笑了:“你想说你很值得下注?你觉得,我需要投注你这种新入内门的弟子?”

姜望丝毫没有被轻视的羞辱感,因为现在的祝唯我,的的确确有这样的资格。

他只是道:“第二个理由是,林正仁行事很讨厌。祝师兄你贵人事忙,懒得再去理会。但让师弟我去恶心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祝唯我不置可否,伸手拍了拍长枪:“认识这柄枪吗?”

“薪尽枪的光芒,师弟这辈子也难忘了。”

“前三十年,它只是一根寂寂无闻的烂木头,倒在山林间。被樵夫捡回家作为柴薪,但它烧了三十年,竟仍未燃尽。后有名匠听说此事,以万金买下,加以天外之铁,制为长枪。这便是薪尽枪的来历。”祝唯我问道:“听说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那个得了万金的樵夫,他的下场必然不幸。”姜望叹道:“他突然有了万金的财富,但是他没有守住万金的实力。”

祝唯我笑了笑:“过来喝酒。”

……

冬月初三。

一条轻舟自绿柳河而下,行入清江,自水门进了望江城。

自从祝唯我单枪压城之后,城卫军对枫林城方向的来船就格外警惕。

这条轻舟之上,有三个人。姜望,凌河,赵汝成。

他这次出来是真要打架,两个生死兄弟自然得跟上。若不是杜野虎远在九江城,不得音讯,这会也不可能错过。

安安请托了黄阿湛照顾,算是后顾无忧。

三人之中,姜望已经奠基,正在星河道旋的帮助下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构筑第二个道旋。当然,这个速度恐怖只是相对于第一个道旋的构筑时间而言。

如今姜望在不影响身体的情况下,每日最多可以完成四次冲脉,而星河道旋每日自动生成道元九颗。以这样的速度,他构筑第二个道旋,耗时不会超过一个月。

另外除赵汝成还处在开脉阶段外,凌河也已奠基成功。

他开脉的时间是在九月十九日,奠基在冬月初二,正好在出发的前一天。普通级别道脉真灵的修士,用归元阵图奠基,极限速度是用四十一天完成。

而凌河就是这样的、普通天赋下的极限奠基速度。

这意味着他的修行没有一天懈怠,并且道元挪移一次都没有失败!

这种扎实到恐怖的基础,反映到战力上,他虽然刚刚奠基,但已不输一般奠基修士。

兄弟三人进了城,便径往林正伦、宋如意所住的小院而去。

这个地方的信息并不难查,当然也如姜望所料,院中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

宋如意的死,在望江城官府的记录里,被定性为自杀。但关于她所带来的嫁妆归属,她自杀的原因,全都没有记录。

这些信息姜望作为道院弟子,都可以查阅。

凌河、姜望分别询问了左邻右舍,宋如意与林正伦平日的感情状况,但这些人都三缄其口——这反倒说明了问题。

尽管事有蹊跷,但林氏是望江城第一家族,倘若没人追究,这事便也就这样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汝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什么消息都有了。

林正伦是怎么当上的林家药材生意管事,又怎么变得一文不名,搬到这处两进的小院。在宋如意自杀当天,两人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事情已经很明显,宋如意之死,林正伦绝对脱离不了责任。

林正伦不在家里,自然就在林氏族地。

……

望江城东,好大一片区域,都被划归林氏所有。

一个高大的牌楼守住门户,俨然是城中之城。

此时,姜望三人,就站在了这城中之城前。

“站住!”两名林家护卫守在牌楼前,怒目以视。

“我找林正伦。”姜望说。

“他不在!”

“是嘛?那我进去找找看。”

护卫大怒:“林氏族地,是你说进就进的吗?”

赵汝成冷笑道:“腿长在爷爷身上,是你说拦就拦的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姜望,你可想清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族地内往外走,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冷笑:“擅闯林氏族地,视同对林家开战,不死不休!道院都不会保你!”

不是林正礼,又是何人?

“原来林氏族地,是不能够擅闯的吗?既然如此……”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两下。

“那你们……”

他扬眉,拔剑!

暴射而出的璀璨剑芒在他身前划过,在地面划出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缝来。

“就谁都不要出去!”

望江城第一大家族,林家。

被人一剑横门。

第八十三章 能得一魁否

“在林正伦出现之前,你们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得出这个门,过这条线。不然,就视为对我的挑战!我必废其人!”

姜望横剑于林氏族地之前,面容冷峻,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林正礼震惊莫名。倒没有恐惧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惊讶,甚至感觉有些荒谬。

区区三个人,就敢堵林氏的门。

这小子哪来的勇气?何来的底气!

林正礼正准备动手,已经先有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尚在远处,但声已震颤入耳。

“姓姜的,你好大的口气!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那是林氏如今的最强战力,林正仁的声音!

饶是其人气度深具,城府极深,此时也掩不住声音里的怒气。

真的是光天化日,小丑跳梁。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林氏撒野吗?

姜望的背上,负着一个长条木盒。从枫林城到望江城,他一路背着。

听到林正仁的声音,他不惊不惧。

只是将背上的长盒取下,打开,取出那一杆古拙的长枪来。

薪尽枪外观并不如何惊艳,枪头寒芒如敛,枪身甚至并不平滑,那是三十年在炉灶中燃烧留下的印痕。

然而它如今已是清河郡声名最盛的兵器。

姜望倒转薪尽枪,将它插在脚边,入地数寸。

“祝师兄说了,我只是一个游脉境修士,我来望江城,事出有因。望江城任何一个游脉境修士都可以出来与我一战,哪怕杀死我,他也不管。但若有哪个游脉境以上的修士出手,以高压低,不管出手的人是谁。等进了国道院之后,他就盯着你林正仁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望这番话,运足了道元,声震林氏族地。

而林正仁的声音,甚至没有再响起。也更没有现身的意思。

仿佛之前的那声怒斥,只是众人的幻听。

薪尽枪在这里,它就代表了祝唯我。

在枪压望江城之前,祝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慑力。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名头在,就足以震慑一方。

沉默每多持续一息,林家的脸就多肿一分。

所以这份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木杖,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既然如此。正礼你就出去一试。”老人声音不大,但自有杀伐气度:“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好的,爷爷。”林正礼恭恭敬敬给老爷子行了礼,长袖一甩,大步踏出牌门!

剑光乍起如电!

姜望已纵剑而至。

波涛卷起,林正礼空中一转。他当然不是莽撞无脑之辈,在踏出牌门前就已掐诀。

起手就是在三城论道上声名大噪的道术波涛三叠,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姜望人在空中,竟能凭空一转,这是四灵炼体决修到如今带来的强大反馈,令他拥有远超同级修士的滞空能力。

剑指咽喉!

林正礼面色不变,一边掐诀,一边从容催动波涛三叠的第二叠。

姜望还做不到如黎剑秋那般在空中毫无借力的三次翻转,但他也无须如此。人往地上落去的同时,长剑稍转,一道金光箭透剑而出,疾射刚刚转移的林正礼。

这是他手上那柄制式法器长剑所自带的道术,刚好衔接作为第三次攻击!

林正礼波涛再纵,走完了波涛三叠的最后一个变化。同时他掐诀的道术也已完成,正要攻击对手,忽然脸色大变,将这一记怒涛轰向身前!

将攻击道术转为防守用,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在那汹涌奔腾的紫气面前,道术所凝聚的怒涛是如此不堪一击!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姜望足尖刚刚点地,便使出了如今最强的杀招。整个人催动着咆哮的紫气,瞬间破开波涛。

明晃晃的剑尖停在林正礼眉心。

滴~答!

那是水滴自剑身滑落,滴在林正礼鼻尖上的声音。

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三城论道之后,他有无数次愤懑。既愤懑于姜望捡了个便宜,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年生魁首之名。也愤懑于自己的大意。倘若不是大意,他怎么会输给那个山蛮?甚至都不会受伤!

但木已成舟,事成定局。多么愤懑也无济于事。

好在姜望来了望江城,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事实上姜望三人刚进望江城,他就得到了消息。林正伦娶的那个寡妇的确是自杀,当然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追查那女人临死前寄出的信,发现寄到了姜望手上时,这才理清了姜望与那个寡妇的关系。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庄国未来栋梁,当然不存在忍气吞声。

而他拿走林正伦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那其中有一部分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嫁妆——当然也有符合庄律的手续,但经不起有心人推敲。

所以他第一时间让林正伦躲回族地,只要守住族地大门,不让姜望进去,便可大事化小,小事无。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中。

但姜望嚣张至此,单剑横门,是他没想到的第一件事。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全力一战,居然惨败!

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强大,反而成了别人强大的注脚。

此时他突然想起,在三城论道上,兄长林正仁跟他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

“回去吧。”姜望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

他并没有真的如言废掉林正礼,借助祝唯我的名头震慑,也有限度。无论如何祝唯我也不可能无故杀死林正仁,顶多就是如他所说,见一次打一次,让林正仁在国道院里待不下去罢了。

这种后果足以让林正仁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但废掉林正礼绝不在他的容忍限度中。

林正礼直视着明晃晃的剑尖,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牌楼后。

直到此时才惊觉,后脊已全被冷汗浸透。

“你们可以找望江城里任何一个游脉境的修士过来,我一人一剑,全部接下。假如我不幸战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今天陪我过来的两个生死兄弟,会为我收尸。”

姜望垂剑而立,看着林老爷子道:“而我只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我妹妹的生母,死在了望江城,我需要有人出来负责任。”

“她是自杀的。”林正礼硬着头皮道。

“也罢。”姜望直视着牌楼后面,越聚越多的林氏族人。

冷然一笑,剑器长吟。

“今日便看一看,这望江城域,游脉境中,我当不当得一魁!”

第八十四章 一旦山崩

“传令下去,遍请望江城中游脉境强者。有能杀此獠者,我林氏奖道元石两颗!”人群之中,一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怒声喝道。

此人正是林正仁、林正礼兄弟俩的父亲林端行,在林氏家族里分量自然是高的。

但是从林氏下任族长的位置直接越过他,交到林正礼头上,就足够说明他过于单薄的能力。

所以当他开口便拿出两颗道元石,闭口就是遍请全城游脉境高手时,所有人都先把目光投向了林老爷子。

无他,其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够了。”林老爷子淡声道:“去把林正伦带过来。”

“爹,你糊涂啊!”林端行急道:“林正伦虽然不值一提,但代表的却是我林家的脸面!怎能交给外人处置?”

先不说其他,仅就此人的说话,就是不合格的。当众顶撞林老爷子,说他糊涂,往轻了说是不知分寸,往重了说就是挑战族长权威。再一个,林正伦值不值得一提,这也是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的?真不怕寒了人心。

林老爷子木杖敲地,抬高了声音:“你非要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林家才不丢脸?”

林端行悚然一惊,闭嘴不言。

他终归是不懂修行的事情。林正礼能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三城论道,自然已是城道院里游脉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者城卫军中有那么一两个比他强的,但也有限。

再者说,请城卫军里的修士出手,林家就不丢脸了吗?

尽快果决处理此事,才是正理。

不多时,林正伦便被带到了牌楼处。

看着这个乱发披散、形容憔悴、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姜望实在无法想象,宋姨娘是怎么会看上他的。

“林正伦带过来了。”林老爷子用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看向姜望,淡声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现在,我问,你答。”姜望走近林正伦身前,注视着他木然的眼睛:“我妹妹的生母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林正礼在旁边道:“她跳井自杀,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林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便闭嘴收声。

林正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听到宋如意这三个字,眼睛里才慢慢回复了一点神采。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姜望,又环视周边左右,再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姜望:“你刚说什么?”

他声音颤抖:“你……是如意那个在道院修行的继子?姜安安的哥哥?”

“好,好!”他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癫狂:“敢堵林家的门,有出息!”

姜望冷漠地重复道:“我问你,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但林正伦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不耐和厌弃,或者说,如今的林正伦,早已感受不到别人的看法。他活得只剩自己的情绪。

他张开双手,忽然放声大哭:“我聚敛财富有何用啊!!”

林正伦跪倒在地,捂面嚎啕:“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

对于这个人,姜望没有半点多余的耐心。

所以他的剑慢慢移转,指着林正伦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宋如意,怎么死的!”

“如意……”林正伦止住嚎啕,抬起头来,满脸涕泪:“是我,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得她自杀!”

“不!”他又猛地站起,伸手指着牌楼后聚集的林氏族人:“是他们!他们林家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尤其是林正礼!”

林正礼破口大骂:“林正伦你疯了?”

“正伦。”林老爷子出声道:“你妻子死了,心情不好,我理解你。但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老爷子?”林正伦哭着道:“当初是您同意把我收回嫡脉,还让我叫您爷爷。怎么林正礼这小畜生霸占我的生意,把我赶走的时候,您就视如不见了呢?”

林老爷子皱眉不语。林正礼跟林正伦之间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一方面林正伦当初确实有些得志骄狂,另一方面,林正礼才是他的亲孙子。就算做得再不对,他做爷爷的也得帮他周圆了。

“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久不过问。或许真的委屈你了,等我回头查证,另有交代。”林老爷子道:“但你妻子的死,确是自杀,这都是可查的,甚至开棺验尸也没问题,你怎么能怨怪他人呢?”

林正伦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我跟如意,本来恩恩爱爱。我辛苦做成的生意,几乎整合两座城域的药材市场!要不是林正礼眼热,仗着家主继承人的身份,夺我的权、霸占我的生意,我怎会沦落至此!”

“要不是林正礼他!”他转身戟指林正礼,满眼怨恨癫狂!

轰!

一只突兀出现的手掌,按住林正伦的天灵,道元一吐,便将他轰成肉泥!

也将他未尽的言语、满腔的怨恨,碾碎成尘。

从天而降的林正仁收回手,看着姜望道:“宋如意是自杀的,你也听清楚了。我赔你一个林正伦!够不够?”

林正仁突然现身杀人,凌河赵汝成都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站到姜望身边。道元暗涌,随时准备开战。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轰成肉泥,尤其他上一刻还在愤慨陈词。

这种威慑大概能让很多人闭嘴。

但姜望面色不变。

他也确实没有别的要求可以提了,宋如意自杀是事实。顶多就是林正伦婚后待她不好,这在庄律中算不得大罪。这其中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纠葛,但林正伦已死。依照姜望道院弟子的身份,也最多就到这一步了。

林家杀死林正伦作为交代,放在哪里都已经说得过去。倘若换一个人来,什么交代都不会有。

姜望道:“把宋如意带来的嫁妆,凤溪镇的药材生意,都还给我。那些都是我姜家的产业,当初是给宋如意的,现在她死了,理应物归原主。”

宋如意的嫁妆已算丰厚。但尤其凤溪镇的药材生意,是撬开枫林城域药材市场的支点,也是统合两大城域药材生意的重要部分。

这么大一块肉被挖走,林正礼自然不舍。

他正要说些什么,但林正仁已经直接做主:“可以。”

“那姜某便先告辞。”姜望收剑入鞘,对着林氏族人们点了点头:“叨扰了。”

“姜师弟,林某有一个忠告给你。”林正仁在他身后道:“修行路很长,要慢慢地走,不要越走越窄了。”

“祝唯我再强,能护得住你一辈子吗?”

姜望抽出薪尽枪,将它小心包好,盖上盒子,负在背后。

这才回头,冲林正仁道:“受教了。”

兄弟三人,扬长而去。

……

……

ps:“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关于林正伦,我想表现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修行的普通人,在这个超凡世界的挣扎和努力。就像那个因为薪尽枪得到万金的樵夫一样,他们或者有机会凭借能力或运气得到财富,但是能不能守得住财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对这个超凡世界社会和制度的思考。我不知道这个人物塑造得怎么样,留待读者评价了。

第八十五章 相约星河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牌楼附近的林氏族人都噤若寒蝉,无人出声,也无人挪动。

气氛低沉得可怕。

“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林正礼出声道:“就让这么一个九品游脉境的家伙,在林家耍威风?”

“所有人。”林正仁回过身,淡淡道:“散了。”

众人纷纷离开,就连林正仁的父亲林端行也未迟疑,足见林正仁在族中的威望。

林老爷子看了一眼林正礼,道:“正礼,来,扶爷爷回屋。”

林正礼挤出一个笑脸:“爷爷,您让下人扶您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我哥说。”

林老爷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

很快,牌楼附近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冬日的凋叶,还在风中打转。

“哥!”林正礼愤郁难平:“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正仁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追上去杀了他?”

“咱们林家又不是没有周天境的高手!”

“那是林家的,还不是你的。”

“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咱们林家的声名考量吗?”

“为了咱们林家?”林正仁异常冷淡地看着他:“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抢了林正伦的摊子,但却经营不当。爷爷让你去把他请回来,你却羞辱他,还想借机***子!你就那么缺女人,那么管不住裤裆?”

“我只是想让他认清楚本分,让他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林正礼急道:“这种人捧着有用吗?你看今天,爷爷都跟他说好话了,他什么态度?还不是张口就咬?他喂得熟吗?林家的生意,就算黄了,也不能用他!”

林正仁手点着林正礼,一时没有说话。

“哥,你听我的,派人去半道杀了他们!”林正礼又道:“姜望不死,咱们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啪!

林正仁反手一巴掌,将林正礼扇倒在地。

“林家的脸面不重要。我林正仁的脸面,才重要!”

林正仁指着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林正礼:“但是因为你,让我丢脸了。”

林正礼躺在地上,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是愤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你打不过祝唯我,难道怨我吗?行啊!你把我绑到枫林城去,去给祝唯我赔礼道歉,让姓姜的杀了我!我不连累你丢脸!”

他冲到林正仁面前,梗着脖子吼:“你送我去啊!”

“我警告你!”林正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起来:“我只警告你这一次,我亲爱的弟弟。”

他看着林正礼因为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的脸,慢慢说道:“你不用假装得这么肤浅、短视、暴躁。不用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幼稚无能。

林氏家族我既然让给你,就不会再拿回来。在你眼中大到没边的产业,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根本不必刻意藏拙,担心我忌惮你!”

他手上一提,等到林正礼开始翻白眼了,才道:“听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松了手,转身离去。

只留下林正礼跌在地上,半跪着,咳个不止。

……

回到枫林城的时候,已是深夜。

黄阿湛正在城门口等他们,怀里抱着睡去的安安。

“你们可算回来了!”黄阿湛压低声音道:“小祖宗哭了一整天,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怎么都哄不好!非得等你,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哭累了才睡着。”

姜望小心翼翼地接过安安,对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众人散去,姜望抱着小安安,回到了位于飞马巷的家中。

他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腾身上了屋顶,双脚垂下屋檐,就那么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安安裹着小棉袄,在怀里睡得正沉。眼睛肿肿的,就连在睡梦里,小嘴也难过地抿着。

五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虽然她们的世界相对简单,但那些难过有时候更纯粹。

今夜姜望难得的没有修行,看着凤溪镇的方向,发起了呆。

莫名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孤独,但这一刻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姜安安相依为命。

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也都没有母亲了。

“哥……”安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睁着微肿的眼睛,看着姜望的下巴道:“你去找我娘了么?”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安安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害怕把什么东西揉碎似的:“好远呐。”

姜望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是啊,好远。”

“哥,你以后有可能摘到星星吗?”姜安安眼睛里,仿佛溢着光,“娘说,你以后有可能做神仙。”

神仙啊……

看着姜安安的小脸,姜望不忍心告诉她。他到神仙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现在到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她或许觉得,可以摘到星星的那一天,她就能够再见到她的爹娘了。她还并不知道,有些离别,真的是永远。

无论飞得多高,无论变得多强,也都永远无法再相见的,那个“永远”。

“在远古时代,人类第一次抬头,看到星星的时候,就开始向它靠近。”姜望最后这样说:“穿过最深的河,登上最高的山,在彻底没有路之后,就自己造梯子……这就是修行。”

“哥哥也不知道修行路走到最后是什么,但我想,摘星拿月一定不是终点。”

“那我……”姜安安咬着唇,小心问道:“也可以修行吗?”

“当然了!”姜望揉揉她的小脑袋。

“我也可以飞咯?”

“当然!”

“我也可以摘星星咯?”

“嗯嗯!”

“我可以去接爹娘咯?”

“……嗯!”

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就连姜望自己,也想被它所欺骗。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还需要背诵道典……”

“没问题!”安安干劲十足。

“还需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打基础,会很累哦……”

“安安不怕累!”

“那好,那咱们约定,等到你可以摘星拿月的那一天。咱们一起,去追逐星辰。”

姜安安一捏小拳头:“追逐星辰!”

第八十六章 你像谁(为盟主乌列123加第一更)

晨功过后,姜望照例出门去买早餐。

青木大道旁的油饼,杜德旺对面的豆腐花,是姜安安这段时间的最爱。

推开院门,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此人面容憨厚,身体壮实,背着一个大包袱,见到姜望便开始作揖:“姜先生!”

正是当初在唐舍镇见过的捕快唐敦,彼时他的朴实敦厚,给姜望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只是这揖作得不伦不类,称呼也很别扭。

姜望想起来,唐敦小时候曾被一名游学的儒门弟子教导过,大概对他来说,“先生”就是表达尊敬的最高称谓了。

“唐捕快,你来枫林城,是为了道院外门考核?”姜望疑惑道:“现在过来,也太早了吧。”

每年三月是道院外门考核的日子,现如今才是冬月,还得过一个年去。

“已经不是捕快了,俺不干了。”唐敦憨笑道:“不早哩。考道院那么难,不得提前准备嘛?俺想过了,俺这次要用破斧子砸船,一定得成!”

“……破釜沉舟?”

“对对对!就是这个!要不怎么说姜先生境界高呢!”唐敦很欢喜地拍了个马屁,便搓着手生硬地转进道:“俺认识的人里,只有姜先生本事高。俺就想,求姜先生指点俺一阵子……”

“不白教,不白教!”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便是一只明晃晃的银锭,约有十两。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先生……”

可能是想表现出诚恳,但那样子倒更像捕快盯着什么江洋大盗。

“距离道院考核还有几个月,你找好住处了吗?”姜望问。

这种事情,要么直接答应,要么果断拒绝,迟疑反而最伤人颜面。

“还没,还没。俺一进城,就先到处问着人找您,您在城里可有名哩!”唐敦竖起大拇指,欢喜地说了几句,才道:“俺马上去找,马上!”

他把银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您先收下吧。”

姜望耐心帮他把几层布又盖回去:“自己留着吧,枫林城租房可不便宜。正好从今天开始我也要教妹妹练武了,你一起来听便是。又不多费力气。”

他随手带上院门,“我现在去买早餐,一起吧?顺便也问问附近街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处。”

“好嘞!”唐敦背上大包裹,兴冲冲地跟上。

这人敦厚踏实,也有一些属于老实人特有的狡黠,但并不令人生厌。姜望对他的观感不坏。当然,或者也有几分,是因为那个他只见到尸骨和画作的小女孩。

其实院子里空房也有,倒不是住不下唐敦。但一来他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二来这个家不是属于他姜望一个人的,安安的感受也很重要。他不可能在没问过安安感受的情况下,就随便让另一个人住进来。

这跟其人的道德人品全都无关,只关乎于姜望小心翼翼维护的、“家”的感觉。

……

望月楼。

最好的酒菜都布上了,甚至方泽厚重金养的几个歌姬都在前方歌舞。

方鹤翎今日宴请沈南七,是怎么有排场怎么来。

方鹤翎笑容灿烂,频频祝酒,沈南七倒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来,沈师兄!我敬你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修为猛进,早日成为本城三甲!”

“不喝了。”沈南七伸手按住方鹤翎的酒杯,似笑非笑道:“快了。”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沈南七指的是什么,转笑道:“那是自然!以沈师兄的天赋,岂有不快之理?”

“祝唯我马上就要去国道院,魏俨这阵子杀了那么多旁门左道,应该也要升官了。”沈南七转了转自己的酒杯,眯着眼睛道:“我可不就快了么?”

这话不好接。

“要我说,便就是现在,师兄你也有道院三甲的实力啊!”

方鹤翎表情诚恳:“旁人没见过你在三山城域斩杀凶兽的威风,我可是亲眼所见。要我说,沈师兄你就是太低调了,不然当初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里,除了张临川师兄,就应该是你了!

你没有上场,结果呢?人家林正仁都没有出手,那位上场的师兄就被那个傅抱松击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鹤翎师弟啊,你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沈南七含着笑,看着方鹤翎:“总这么吹捧下去,师兄我可受不住了。”

“真没有什么事情求师兄。”方鹤翎往近坐了坐,认真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请师兄过来,也只是单纯的敬仰师兄,感激师兄在三山城域对我的照顾。”

“三山城那次,我是收了好处的,没什么好谢。”沈南七眼皮微抬:“你突然这么殷勤,又无求于我。难道,是想跟我交朋友?”

“如果师兄看得上,那是鹤翎的荣幸啊!”方鹤翎很惊喜的样子:“鹤翎虽然不才,不过方家怎么说也是枫林城三大姓之一,总归是有能力支持一下沈师兄修行的!”

方鹤翎笑了:“鹤翎,你话说得直接,我也就直说。”

他靠回椅子上:“以前的你,我肯定不屑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点头陪笑:“以前确实不懂事。”

“但是现在的你呢……”沈南七道:“我不敢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的笑容僵住了,

沈南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人?”

“谁?”

“准确的说,你只是在竭力模仿一些外在的东西。”沈南七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鹏举。”

说完,他径自往外走。“朋友就算了。交易还可以找我。”

当初在外门,沈南七就是比较看好方鹏举的师兄之一。这也是方家能与他搭上线的原因。

“沈师兄慢走!”方鹤翎对着他的背影,仍然挤出了笑容。

咚咚咚。

下楼的声音远了。

歌舞不知在何时也停下。

方鹤翎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他猛然站起,将整桌席面掀翻!

有些笼罩在头顶的阴影,他以为早就撕掉。

他付出无数的努力,撕了一层又一层。

最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整片夜色。

是撕不掉的。

第八十七章 世难两全(为盟主乌列123加第二更)

三山城。

孙小蛮匆匆走进母亲的房间。

自玉衡峰一战结束后,窦月眉便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出来,城里的事务都交由孙小蛮处理,就连三山城道院上任新的院长,她也没有出面。

这还是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愿意见人。

“……娘。”看到窦月眉的第一眼,孙小蛮心里就颤了一下。

那样憔悴而疲惫的、那还是是她的母亲吗?

“小蛮啊。”窦月眉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城里怎么样?”

“都还好,差不多。”孙小蛮没敢说,自玉衡峰一战无功而返后,好几个天赋不错的道院弟子,都转去了其它城域,说是在这里看不到希望。

这种人虽然不多,但对人才凋敝的三山城来说,也算得上雪上加霜。

“那就好。”窦月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是很在意了,转问道:“笑颜怎么样?”

“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说再也不想理你。”

窦月眉叹了口气,有些怅惘道:“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没事,再过一阵子就忘了。”

孙小蛮眼中有些疲惫,她尽量不让母亲看出来。

处理城主府事务本不是她所擅长,但孙笑颜是个没法主事的,母亲又低落成这样,整日郁郁。她也只能勉为其难。

对她来说,她宁肯拎着大锤跟几百个高手对轰,也不愿埋首案牍。

“这些天过来,我也想明白了。”窦月眉略略振作精神,叹道:“三山城还是要撑下去,你弟弟的修行也不能荒废。最重要的是,娘不能再耽误你。”

孙小蛮抬眸看着她:“娘……”

“去找你师父吧!”窦月眉感慨着:“这个世界不是你父亲所认为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不是道理的世界,而是强者的世界。”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作为一个以丈夫为精神支柱,对他有着绝对信心的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才会,否定她丈夫所做出的努力。

孙小蛮觉得母亲说的并不正确,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师父很强,但娘当年仍坚持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娘自负总有一天,不会输于他。你跟着娘生活,不会影响修行。”

窦月眉有些低落:“现在……娘已经永远不可能超过他了。”

彼时窦月眉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梳妆镜前,只是背对镜子而坐。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愈发显得苍白。

孙小蛮索性盘地而坐,银色小锤在腕上摇晃着,以手为枕,侧头靠在了母亲的膝上。

窦月眉抚摸着她的鬓角,继续道:“纯粹的武修,现在还没有趟出一条完整的路来。所以武夫的路,很难走。你师父也只是探索者之一。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要多思考。”

“嗯。”孙小蛮声音轻轻。

“你是有天赋的,十二重天之前对你来说一马平川,所以内府境之前的修行娘就不说了。”

窦月眉取出一个小册子,薄得约莫只有几页纸:“这是娘探索神通种子的一点心得,你拿去。大道殊途同归,一通百通,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见孙小蛮收了,她才继续叹道:“武者踏三十三重天,至今也只是一种想象,未曾有谁圆满过。真不知,我的女儿会走到哪里呢?”

孙小蛮一只手高举,小银锤摇晃:“走到最高处!”

窦月眉笑了,她伸指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去吧,去吧。”

孙小蛮站起来,赤足踏地:“娘,那我走啦?”

窦月眉笑中带泪:“走吧。”

孙小蛮忽然狡黠一笑:“走之前,我帮你教育教育孙笑颜去!”

见得窦月眉张嘴欲阻,她抢道:“娘啊,你听我的。没事打打孩子,有益身心。别舍不得。爹已经走了,过去停在过去。但未来还很长呢!”

她跳了两步,忽又回头,眨眨眼睛:“我看我师父他,就对你很有意思哟!”

“去去去!你懂什么!”

女儿走了,去打儿子去了。

窦月眉莫名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她把这奇怪的念头丢出脑外。

回身,看着梳妆镜。

镜中,是一张未施粉黛,虽然憔悴,但仍看得出美好轮廓的脸。

她伸手,自脸上轻轻抚过,幽幽的叹息:“死鬼,你死得那么早,有没有觉得不值?真真可惜了,我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

对于副院宋其方,姜望当然不陌生,也绝不乏尊重。董阿被贬来枫林城,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枫林城道院可一直是宋其方执掌。

当然,囿于本身实力和眼界,在他的执掌下枫林城道院一向势弱。

如今董阿执掌正院,宋其方作为副院长,在教学之外,潜心炼丹及推演之术。也算分工明确,各得其用。

由于其人不争不抢,和蔼可亲,向来很得弟子尊敬。

只是姜望确实想不到,宋其方为什么突然找他。

“宋院长。”姜望走进丹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您有事找我?”

白发苍苍的宋其方从丹炉前回头,看着姜望,笑容和蔼:“姜望啊,最近修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劳宋院费心。”姜望受宠若惊:“教习都很负责,而且弟子现在修为还很浅薄,问题都很初级,有时候师兄们就帮着解决了。暂时还没有特别的难题。”

宋其方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城道院里最优秀的弟子之一,老夫对你是放心的。”

“道院里高手如云,弟子愧不敢当。”

“你在望江城的事情,老夫都听说了,”宋其方扭头看了一下丹炉里的火候,才继续道:“你表现很突出。不过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咱们与望江城一衣带水,实在也不必闹得那么僵硬。”

不论事情经过,不说是非对错,张嘴就扣帽子的行为实在令姜望不快。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道:“宋院教诲得是。”

“当然,涉及家事,年轻人冲动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宋其方笑了笑,扇了扇火,状似无意道:“我听说你有一门超凡剑术,在三山城、望江城都大放异彩?”

“弟子确实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剑术。”姜望皱了皱眉,道:“不过这剑术也没有旁人传的那么神乎其神。”

“得志而不骄狂,很好。”宋其方顿了顿,才转过来,看着姜望的眼睛道:“不知你可愿把这门道术,贡献于道院啊?也让咱们道院的其他弟子,都能有所进益。你放心,道勋绝对多算,老夫给你做主。”

庄国道院的确有拿物资兑换道勋的传统,这样可以让那些身家丰厚的弟子贡献物力,于道院、于修者本身,都是好事。功法当然也在其中。

但那纯粹是自愿原则。

换句话说,如果姜望愿意,他早就换了,还用等到你宋其方开口?

分享给赵汝成、凌河、杜野虎,那是心甘情愿。但这并不意味着姜望就有多么的博爱天下,兼顾苍生。那也不是博爱,是愚蠢。

所以,姜望直接问道:“此事是董院的意思吗?”

宋其方脸色有些微沉:“想来在枫林城道院,老夫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便是董院,也不会不尊重老夫的意见。”

难怪以前枫林城道院在他手上那般平庸,这满腔的陈腐味道!

姜望心里想着,躬身行了一礼:“如此,恕姜望不愿。”

礼罢,他径自转身离去。

他的剑就悬在腰侧。

此时,他自有剑一般的锋芒。

第八十八章 第一次见面,就见过你的裸身(为盟主乌列123加第三更)

宋其方讨要紫气东来剑典一事,姜望与董阿做了汇报。

倒不是为了告状,而是他违逆副院长的意思,这事必须得让董阿知情才行。不然若是宋其方背后使什么手段,那就够姜望受的了。

当然宋其方也未必会做那种事,他在枫林城道院多年,一向口碑极好。便向姜望讨要剑典,也可看做是为道院着想。

但两方实力、地位都相差悬殊,姜望不得不多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董阿听了,只是挑挑眉头:“垂垂老朽,不必理他。”

姜望暗暗咋舌,院长真是直接……

不过这话他可没资格接。

董阿又道:“你近来修行如何?”

“下月月中之前,就能够完成第二个道旋的构筑。”

“还算不错。道旋构筑越到后面越快,见天地门之前,修行多是水磨工夫。从游脉境到周天境,唯一的关隘就是小周天的构建。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到达周天境时,通天宫内刻印的道术,现在就要开始考量了。你要明白,周天境刻印的第一道瞬发道术,对每个修者来说至关重要。并不是威能越强越好,要找到最合适你的那门道术。”

“弟子明白。”

董阿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再有望江城那种事,可以提前汇报于我。只要你有理有据,枫林城道院就绝不会不管自己的弟子。记住,你祝师兄未必护得住你。但本院可以。”

姜望心头一热,他在董阿这里,的确感受到了亦师亦父的情谊。

但董阿并不给他表达感动的机会,说完便摆摆手:“你去吧。”

……

深夜,姜望从睡梦中惊醒。

他披衣带剑而起,行至院中。

黑纱蒙面的女人就那么笑看着他,在寒冷冬夜依然穿得纤薄,仿佛一不经意,就会随风而去。

“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她问。

声音婉转在夜色里,也是轻飘飘的。

姜望愕然:“现在?今天?”

这会子时已过,已经是冬月十一。这是郡院大选的日子。

三大郡院是国道院最直接的修士储备库。

如林正仁这种通过三城论道获得国道院名额的,属于保送。而祝唯我这种国道院直接发函的,属于特招。都只占少数。

三大郡院五年一次的联比,才是晋入国道院的最广途径,每期录入一百名修者。

枫林城道院修行五年以上的学子都报名参加此次大选,当然也包括黎剑秋。经三山城一行,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今天姜望本准备去给他送行。

黑纱女人柔声道:“第一件事,就在今天。”

姜望想了想,返身回屋,“稍等。”

他给安安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出门,如果今天没能回来接她,便让她去找凌河。

其实现在安安已不太令人担心,在姜望脱不开身时,唐敦很多时候已经担负起来接送安安去学堂的重任,用他的话说就是,总得帮先生做点什么才安心。而且两人都在接受姜望的武学指导,勉强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关系倒也熟络。

姜望再次带上房门出来,蒙着黑纱的女人已经飘身上了屋顶,在月色下远去。

姜望提身追上。前面那背影袅袅娜娜,好像触手可及,又总是隔着一层距离。

“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姜望在大约四个身位的距离,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不是说了么?叫姐姐。”前面的声音飘来,动听得不太真切。

“‘姐姐’毕竟太笼统,指代不出一个这么特别而又具体的你。”姜望回得特别诚恳,也特别有底气,

他早先特意问过赵汝成这样的问题,赵汝成教他这样回答。

“哟。”黑纱蒙面的女人特意停了停,等到姜望追至身侧,才扭头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谁教你说的?”

“没,没。”姜望往旁边看了看:“我自己瞎说的。”

“男人说谎的时候,通常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不敢看你?姜望想着,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坚毅。

“为了掩盖心虚,有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强硬。”

我还是闭嘴吧。姜望想。

“嘻嘻。”女人话锋一转:“既然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见过你的裸身……”

在姜望竟然微红的脸色中,她转道:“裸身背后的莲花,那么,就叫我白莲吧。”

“好的,白莲姑娘。”姜望如释重负,下定决心,能不聊天就不聊天了。

但他很快又问道:“我们是要去做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随口起了一个名字敷衍的白莲姑娘道。

“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

一路无话。

白莲似乎有意试探姜望的速度极限,出了枫林城之后不断加速,一直到姜望表现出明显的吃力时,才稍缓下来。

天色渐变,路边不断后退的景物也渐变。

姜望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三山城?”

“到了你就知道了。”白莲似乎是有意调戏,话说完,自己乐了。

姜望只得憋住一肚子疑惑,蒙头跟着赶路。

等到白莲终于停下时,已日头高起。

看着眼前的高峰,耳听隐隐兽吼,姜望顿感不妙道:“你要在玉衡峰做什么事?”

白莲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在笑:“放心,既不做违背你原则的事情,也不做让你送死的事情。”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先跟我上来。”

“等等?我们要上玉衡峰?那么多凶兽,就我们两个人?”

白莲似乎早有准备,躬身钻进一个岩穴里,一会儿工夫,拿着两张兽皮出来。

她自己披上其中一张,将另一张丢给姜望。

“披上它。”

那大约是一张虎皮。手感很好,但似乎并没有经过太细致的处理,有一股腥味。

“披着它做什么?假扮成凶兽吗?”姜望觉得今天的一切好像有点荒谬。

“你不是问我,怎么上玉衡峰吗?”白莲整个人裹在巨大的兽皮里——那好像是狐皮或者什么,花纹很漂亮——走过姜望身边。“这就是答案。”

“不是。”姜望有些头疼,“难道披着兽皮,凶兽就会把你当做同类吗?”

“凶兽没有神智的。你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

“太荒谬了对么?想不到在这么难对付的凶兽群面前,可以用这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混进来?有些时候难倒我们的,不是现实的困境,而是思想的困境。”

白莲拿出一瓶药膏,在手上抹了抹,又挑出一点,示意姜望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也抹了一点。

她边抹边解释道:“再加上这种掩盖味道的药膏,只需要一丁点,就不虞被凶兽发现。”

她的手指很凉,又有着很微妙的温软,在手背上轻轻地旋了几圈,便离开了。

“简单来说,就是困难有解,傻子无医。”她最后总结道。

“总感觉你是在骂我啊……”姜望嘟囔着,一边把虎皮披在了身上。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凝固了。

凝固在远处一个岩穴前,他看到,影影绰绰的,有几只杀人岩蜂在进出。

但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三山城主窦月眉,是如何将这种凶兽杀干净的。

“这些杀人岩蜂……不是被杀绝了么?”姜望问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慌乱。

“你说呢?”

白莲的声音,似笑非笑。

第八十九章 再见玉衡

白莲带头往山上走,姜望硬着头皮跟在身后。

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山蛛,就在他们面前爬过,竟对他们无动于衷。

“除了极度饥饿的时候,一般这些凶兽彼此之间都不会攻击。”白莲顺便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大概是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的肉实在太难吃了。”

由于已经进入凶兽环伺的地方,白莲的声音低了一些,但也没有到非常注意的地步,大概是并不需要。

姜望没有出声,他谨慎观察一路上所遇到的凶兽,发现竟果真没有一只主动攻击他们。

“你可以说话,这些凶兽又听不懂。还以为你在叫唤呢。”白莲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却没有人想过呢?世上的聪明人那么多。尤其前后两任三山城主,都是一时之杰。”

“只有一个原因。”白莲的笑声在旁边响起:“因为有更多的聪明人,在阻止人们思考这些事情啊。孙横、窦月眉当然都很不错,但他们并不了解凶兽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

“你说的那些聪明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真正的答案,在你自己心中。”白莲语气一转,又轻松起来:“好啦,往这边走。”

她似乎对玉衡峰很熟悉,选的这条小道,凶兽数量明显要稀少得多。

这时,前方一块山石上,传来低沉的兽吼。那是一只猫状的凶兽,个头不大,甚至模样也不凶狠。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大概新占了这里作为地盘。”白莲跟姜望解释道:“不过,我们绕路就太不方便了。”

她说着,忽然身形一动。

姜望还看到她的残影留在身前,但她已经将一把匕首插在了那只猫状凶兽的脑门上。

鲜血静静流出,兽吼戛然而止。

“在这种地方,最好不要使用道术,因为凶兽普遍对道术很敏感。尤其有些会使用道术的凶兽,会把你当做抢地盘的竞争者。动静闹大了,也是会很麻烦的。”

白莲一边解说,一边随手将这只凶兽远远丢开。“像这样,其它凶兽并不会感觉是异类入侵,反而只视为凶兽间的普通厮杀。尸体丢在这里,饿疯了的凶兽还是会选择吃掉它的。”

“你好像……很了解凶兽。”姜望道。

“唔,如果你,这么高的时候。”她手在腹部位置比了比,想了想,又往下移了一点:“大概这么高的时候,就被丢在凶兽堆里,你也会很了解它们的。”

“怎么啦?”她突然凑近沉默的姜望:“吓坏你啦,小弟弟?”

姜望没有说话。

“啧啧啧。”她摇头说道:“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姐姐。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更可怜,还真说不定。”

“怜惜之类的情绪,并没有贬低一个人的意思。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它是正面的情绪,会让人和人之间,多一些宽容与理解。”姜望顿了顿:“小时候我爹说的。”

“不错嘛,懂得怜香惜玉。”白莲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看到姐姐面纱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还会有怜惜吗?”

“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跟她长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呢。”白莲小声嘟囔了一句,拔高音调道:“走快点!”

姜望被她呵斥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跟着加快了速度。

平心而论,玉衡峰风景秀丽,无论树石花草,都有可观之处。倘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凶兽,这里应当是游客如织之地。

上一次玉衡峰清剿战,三山城几乎倾整个城域之力,还请来不少外援,却只在玉衡峰山腰止步。

而现在姜望跟着白莲,只两个人,便轻而易举地超过山腰,往山顶行去。

前方有一块巨石,横出山峰,形成一处天然高台。

白莲就在此止步。

姜望跟着她走到“高台”之下,才发现巨石下方有一个山洞,似是天然生成。洞内极深,幽幽看不到尽头。

白莲走进山洞,就在洞口的位置止步,将兽皮解下,铺在地下,然后坐在兽皮上。

“坐啊,看着我干嘛?”

姜望依样为之,刚坐下便忍不住问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

姜望发现,每当他真心有问题求教的时候,白莲就变得惜字如金。反倒他没什么话想说的时候,白莲却一直撩拨。

姜望不吭声了。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缭绕的云雾。此时太阳悬空,照破万里山河,而目之所及,群山隐在云雾中,美不胜收。

姜望收回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洞穴。

白莲便解说道:“这是山蛛的巢穴。”

姜望忍不住往洞里看了看:“那山蛛呢?”

“在里面睡觉呢。”

“那它醒了怎么办?”

白莲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是杀掉它。”

或许是觉得跟这种智商的姜望说话太无趣,白莲从怀里拿出一个阵盘模样的东西,平放在身前。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这个阵盘大概刻印着匿迹消音一类的阵法。

姜望心里琢磨着,便也真的就不动不说话,盘膝闭目,做起冲脉修行来。

这段时间的修行中,脊柱上的白骨莲花并未带给他什么不好的影响。若不是这次白莲突然找上门来,恐怕他已经慢慢忽略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变化的话,通天宫内最大的变化并不是那即将成型的第二团星河道旋。

而是他的道脉真灵。

众所周知,道脉真灵穿梭道旋,会获得一定的成长强化。但在完成大周天循环之前,几乎不会有肉眼可见的变化。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也罕见本质的提升。

但姜望的道脉真灵,那条土蚯,身上已经缀上了星光点点,而且体型明显长大了一圈。虽然在吞吐道元的数量上没有变化,但冲脉修行明显容易了许多。

另外,姜望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道脉真灵好像与那根黑烛更贴近了些,但他不太能够确定。

姜望向来是修行狂,一旦进入修行状态便很容易沉浸下去。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始做冲脉修行的时候,白莲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迷幻的、痴痴的眼神。

第九十章 我所见者

因场地所限,加上有白莲在场,不方便修四灵炼体决决。

在冲脉修行结束之后,姜望便开始控元决的修炼。于通天宫内挪移道元,一会排成“安”字,一会排成“望”字,乐此不疲。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传入耳中。

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扭头看向白莲。

白莲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

人声愈近。

“真他娘的!天天干这种无聊的事。老子来缉刑司,可不是为了当猎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劝道:“少说两句吧。”

前面那个声音道:“他又不在,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

姜望心中一动。猎户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此猎杀凶兽吗?但好像没有听到战斗的动静啊。之前听赵汝成说过,玉衡峰上有人阻止了窦月眉拔山。那个人现在不在?缉刑司……玉衡峰上的人,果然属于庄庭。肆虐三山城域的凶兽,果然与庄庭有关!

脑海中思绪翻涌,说话的那两个声音越来越近,或者应该是往山顶上去。

姜望很听指挥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揣摩着白莲的用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涉及玉衡峰的秘密,涉及庄庭,不由得他不多想一些

脚步声停在山洞外,两个神情疲惫的修士出现在视野里。

一个身量奇高,一个满脸大胡子。

他们手上都提着一个鸟笼状的东西,他们都看着姜望两人。

他们愣住了,姜望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我们了!”姜望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白莲道。

“咱们不是布了阵盘吗?”

“哦。这个阵盘啊。我就是揣在怀里太重了,随手在那里放放。”

“……”

姜望忍住情绪,刚刚拔剑而起,白莲已飘身出洞。

此刻她离开兽皮的包裹,玲珑身段便无法遮掩。人在空中,自是风景。

她探出双手,轻轻按在那两名修士的眉间。

事实上这两名修士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但道术还未成型便崩解。

他们好像喊了些什么,然而声音被某种力量所湮灭。

两名修士软软倒地,白莲弯腰,捡起那两只笼子。

“你杀了他们?”姜望问。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两名修士来自缉刑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维护庄国稳定的超凡力量之一。杀死他们,绝不是姜望愿意看到的事情。

“只是晕过去罢了。我怎么会那么傻?”白莲嬉笑道:“万一让你讨厌我怎么办?”

姜望实在无法应对这些若有似无的撩拨,只是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白莲双手提着笼子,轻巧地往回走。

她将一只笼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瞧瞧这是什么?”

那只笼子里面,有难以计数的袖珍型野兽。细看去,竟每一只都在动,并非死物。

“这是?”姜望毫不掩饰一个小镇少年见识的狭窄。

并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像那些生来优渥的人一样,本就生活在风景中罢了。

而这也没什么可惜可怜的,他已走在看风景的路上。

“兽笼呀!”白莲晃了晃笼子,笼中的野兽便慌乱起来,窜来窜去。

“就像储物匣一样,只不过这里面装的都是活的野兽?”

储物匣这等极为罕有的事物,如传说一般,姜望虽不曾拥有过,却已听说过无数次。纳万物于一匣的神奇,也曾令他心向神往。

白莲点点头,抬手道:“拎着。”

姜望接过两只兽笼,放在眼前细瞧。嘴里问道:“缉刑司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抓这么多野兽做什么?”

白莲却不答话,迈步往山洞内部走去。

“等等,不是山蛛在里面睡觉么?”姜望问。

白莲回过身,歪头瞧着姜望:“为什么山蛛会在里面睡觉?”

“你不是说……这里是山蛛的巢穴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白莲轻哼着转身,“这么好骗,小心以后被什么妖女连皮带骨头吞下去。”

姜望:“……”

他并不愚蠢,只是白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表现善意,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尤其是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以至于他亲眼瞧着缉刑司的两名修士往这个山洞来,也没去想其它。

往里走着,白莲取出一盏悬明灯,稍作操纵,令其一直跟着两人漂浮。

这极为空阔的山洞内部,就呈现在姜望眼前。

此处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只是诸多洞窟错杂,通往不知深浅的远处,如迷宫一般。

白莲倒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选了一个洞窟,径往里走。

两人曲折往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尽头。谷里有树有石。有花有草,但并不给人美丽幽静的感觉,反而看得人心情郁郁,有一种烦躁感。

在两侧山壁上同样悬着许多洞窟,姜望他们就在其中一个窟里。

姜望心想,或许刚才那些洞窟里,很多都能通到此处山谷。

“打开兽笼,倒下去。”白莲道。

“哦。”

姜望早已研究过,当下便将右手的兽笼放下,先将左手上的兽笼拎起来,笼口对准下面的山谷,拉开笼门。

“吼!嘶!唳!吱!”

无数兽吼交响在耳边,野兽如潮,从兽笼涌出。在冲出的一瞬间便回到正常体型,而后纷纷落下,坠进山谷中。

这些都是普通野兽,有狮虎熊豹,也有鸟雀狐兔。它们之间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性情残暴,但都在正常范畴。

当它们坠进山谷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眼睛,这些野兽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变得赤红。

兔子獠牙暴起,小雀利爪如刀……有的体型暴涨,有的突生尖角。

姜望亲眼所见证。

这些野兽……向凶兽转变!

那些毫无理智的凶兽,那些残暴的、凶狠的、噩梦般的东西。

那些几乎拖垮三山城域,也肆虐着庄国各郡的凶兽。

它们……竟然是普通的野兽转变而成!

由缉刑司的人捕捉,而在这个山谷里完成演变。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秘,更是一个残酷的真相。

第九十一章 第一事

缉刑司的两名修士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带着兽笼,抓来这么多野兽。他们的目的,似乎已无需再揣测。

姜望看着另一只未被打开的兽笼,心中生出将之斩碎的冲动。

玉衡峰那一战,死了多少修士,有多少牺牲,他历历在目。

原来凶兽的出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么,那些奋斗,那些牺牲,那位死前刻字自夸的师兄,那位身镇竖笔峰顶、剥皮对付杀人岩蜂的城主,那个自绝道途、连破五府的女人……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不要动。”白莲轻轻搭住姜望的肩膀,感觉到他身体难以抑制的微颤,柔声道:“这回我是真的施了障眼法。”

山谷里,野兽到凶兽的演变终于完成。因为残暴本性,许多凶兽当场就厮杀起来,一时兽吼不断,血肉横飞。

“这波野兽数量这么少?”

随着这个不满的声音,一个身穿缉刑司制袍的修士踏空而来。

姜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蹈虚踏空,至少是腾龙境修为!

此人嘴里不满,倒也并未追究什么。他停在山谷空中,双手掐诀,有一块山壁就轰隆隆移开,露出一条宽阔峡谷来。

从姜望的角度,看不到峡谷背后连接的地方。

这时缉刑司修士印决再变,姜望注意到,在他视线所及的山谷地面,都有隐约赤红阵纹一闪而逝。但阵纹、阵法相关,城道院只有一些基础知识传授。他认不出来这些阵纹代表什么。

但那些新“诞生”的凶兽,就此停下了厮杀。仿佛受到某种操控般,一起奔进峡谷。

这些凶兽会奔向哪里?哪处村子,哪一座小镇?又要糟蹋多少粮食,吞吃多少无辜百姓?

一念至此,姜望禁不住心生杀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缉刑司的人,对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庄庭的修士,产生杀意。

要知道,对于道院学子而言。兵部、缉刑司……这些地方,都是他们将来的归宿之一。

诚然修行有成之后直入庄庭,拜官授爵是最高追求。但修行中发现更适合自己道路的也不在少数,而还有许多人,自小以缉刑司为梦想。

那是缉凶刑恶、维护庄国安定的重要超凡力量。

而这座玉衡峰上的缉刑司修士,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他可不能杀。”白莲察觉到什么,立即说道:“这里任何一个人死了,庄庭那边就会马上得到消息。之所以这里布置并不严密,是因为这些人性命本身,就是最好的示警手段。而负责这件事的强者,可是有咫尺天涯的神通。一旦惊动他,瞬间就会出现在这里。到时候,连我也逃不掉。”

姜望忍不住苦涩一笑。他又哪里有本事,杀一个起码有腾龙境修为的强者呢?

不过,他倒是想明白了。白莲之前在洞外没有杀死那两名缉刑司修士,又哪里是顾及他的想法?分明是不敢。

此时,缉刑司的强者已经离开,那道峡谷正轰隆隆合拢。

“峡谷背后是什么地方?”姜望问。

“我可没办法带你过去。”白莲摇摇头:“那处不比这里,布有真正的大阵,连我也不敢深入。我顶多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

“什么猜测?”

“你应该知道,开脉丹的主材料,就是妖兽的道脉。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诸侯列国,人族何止亿万?对开脉丹的需求何等之大?那么些妖兽,杀也杀绝了,繁衍得过来吗?我猜,之所以妖兽能够绵延不绝,跟这些凶兽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猜测有很大可能成立,尤其是那些凶兽就在眼前,由野兽转变而成。再经过某种未知手段,转变成天生道脉的妖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本来就有些特殊的凶兽能够使用法术,除了缺乏神智之外,已经与妖兽没有区别。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玉衡峰就是庄庭的资源基地之一。也是庄国之所以能够发展的保障。更是如姜望凌河他们这种道门弟子,修行所需的开脉丹来源。

只是……

那些死在凶兽面前的普通百姓们。

那些至死都站在百姓身前,面向凶兽而战的人们。

那些被蒙在鼓里,包括他姜望在内的那些人们。

到底算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要瞒着大家?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各城域修士,不断地填人命进去?”姜望声音沉哑,他的人生观受到巨大冲击。

“你得知道,所有圈养的妖兽,下一代都会失去天生道脉。”看样子白莲也不是很确定,她目露思索地道:“我想,野性是妖兽必须的要素,杀戮是某种必经的过程。这其中有某种我不得而知的隐秘,但它决定了这种结果。所以这种事情一定不可以广为人知,反而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因为没有人会愿意无意义地送死。”

她的眼神转为揶揄:“或者,等你成了新安城里的大官。当面去问问庄高羡?”

等你当了大官,去问庄国君主。

这句话只是很平常的调侃。

但却是尤其令姜望恐惧的一句话。

他不是没有展开过想象,想象知道这种事情后,他将来要怎么做。他坚信无论这些凶兽培养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会站在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身前,废止这样的事情。

但白莲的这个问题让他想到:

新安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们,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各大城域一步步修行上去的。他们一定也经历过或者感受过,被凶兽肆虐过的痛苦。他们当中必然也有某些人,是从小怀揣着保境安民的理想,有着救济苍生的抱负。

然而,什么都没有。

庄国立国三百余年,关于凶兽的一切信息,仍然是将绝大部分人蒙在鼓里。

所有曾经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最后都被世界改变了!

而且不仅仅是庄国如此。雍国如此,天下都如此!

这难道不可怕吗?

这多么令人恐惧!

……

“怎么样,想要毁掉这里吗?”

白莲故意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地说道:“一边是你将来要效忠的庄庭,是数都数不清的开脉丹。一边是三山城域那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唔,好像也没有太大价值……”

姜望已经打断她:“我想。”

这一刻他没有让大脑思考,而是将决定交给本能。交给人性深处,最无可回避的善意与怜悯。

白莲看了他一会儿,道:“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第九十二章 玉衡峰倾

“我要怎么做?”姜望问。

“先离开这里。”白莲说道:“兽笼留在这里,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

姜望放下兽笼,白莲一脚踏上,将两只兽笼踩成齑粉。两件堪称宝物的器具,就这样烟消云散。

“但是可以毁掉。”她说。

两人又原路返回,如故披上兽皮,从那两名仍昏迷着的缉刑司修士身边走过。如上山时一般,轻轻松松穿越凶兽群,往山脚下走。

“山顶上,是什么样子?”姜望问。

白莲脚步不停:“你不会想要知道的。当你见识了玉衡峰的壮阔,或者你就再舍不得毁掉它。”

“那,算了。”

如果没有什么危险的话,姜望其实很想去玉衡峰顶看一看。

古人逢高必登,登高必赋。他很想知道那些到过玉衡峰顶的人,心里想着什么。想看看玉衡峰顶上,是否留下什么心绪。

但又想,不看也罢。

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了山脚,姜望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还不够,要再远一点。”

两人将兽皮解下,随手以道术焚化。离开玉衡峰,白莲立刻便加快了速度。

姜望以极限速度疾驰约一刻的时间之后,白莲停了下来。此时只能远远看到玉衡峰的轮廓。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阵盘,放到姜望手上,又传授了他一道印决。才道:“记得我丢在山洞里那个阵盘吗?那是地龙翻天阵,你手上是子盘。想清楚了,你这边掐完决,那边大阵就会发动。然后……”

她张开红唇:“轰!山崩地裂。”

原来那只姜望以为是匿息的阵盘,其实就是摧毁玉衡峰的手段。

姜望毫不犹豫开始掐诀。

这件事类似于投名状,白莲完全可以自己做,却交给他做。

抛开事情本身,姜望本身很排斥这种性质的行为,但又不可能寄希望于白莲对三山城域的怜悯。他虽然跟白莲接触并不多,但他本能的感觉到,白莲并不会在乎那些人。

并且,他答应过白莲要为救命之恩做三件事。

这件事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随着姜望掐诀完成,通天宫内大量道元涌出,贯入阵盘中。这只阵盘竟如烟飘散。

而与此同时,远处玉衡峰上,黑烟骤起!

咒骂声响,嚎哭声动。无数黑烟上升,最后凝成五个巨大的身影,将玉衡峰围住。

“这是地龙翻天阵?”姜望运足目力,看着远处那巨大的、形容狰狞的身影,油然而生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虽然没有经手过阵盘,也不知地龙翻天阵真正的威能如何,但从字面上理解,也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鬼东西吧!

“可能我记错了,这是五鬼摧山阵啦。”白莲嘻嘻一笑,摆摆手道:“不过差别不大。”

“我信任你,也一直很配合你,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但是你一直在愚弄我?”姜望几乎无法克制怒火。

“愚弄你?我愚弄你有什么好处。”白莲看着他,眼神变得异常冷漠:“收起你那可怜的伪善,你无非是觉得操纵亡魂,让你良心不安。但是你知不知道,玉衡峰上有一种凶兽,叫做食魂鸟?那些战死在玉衡峰的亡魂,和那些缠绕于凶兽身上的怨灵,即使我们不利用,也很快会被吃掉。”

她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要毁掉玉衡峰,想要保护三山城域的普通百姓。所付出的努力,也不过是在这里掐掐道决罢了。而我,我手上只有一个五鬼摧山阵的阵盘,能怎么办?给你变一个地龙翻天阵出来?”

姜望默然。他的确视操纵亡魂为亵渎,若提前知道是这种阵盘,他未必能那么果断选择。

但他的本心并未被白莲的话语影响,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陷入对方营造的某种漩涡中,正在不断下沉。

而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挣扎。

其实这才是他愤怒的根由。

……

玉衡峰上,一瞬间足有七道身影冲出。但有阵盘作用,五鬼摧山阵发动极快。那五只巨大鬼物,几乎瞬息便凝成,而后在下一刹,齐力摧山!

轰隆隆!

山崩地裂。

那七个高手还未想好如何对付巨鬼,他们的道术轰在巨鬼身上,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玉衡峰已倾倒!

如果说玉衡峰像一只沉默巨兽,那么它身上的那些凶兽,便如虱子一般。巨兽倾倒,虱子纷纷落下。

那五只巨鬼并未就此止步,而是齐力扛起半截玉衡峰,转向东方。

每一步踏下,地动山摇。

那里是飞来峰的方向!是三山城域最后一座名山,也是最后的凶兽巢穴。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兀出现在天边。

相较于五只巨鬼,他渺小得只有一个黑点。

但他凌空而立,如在太阳前!

甚至看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五只巨鬼便烟消云散。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气势已经铺天盖地。

树折石碎,鸟坠兽伏……就连天空的云,都仿佛为他的气势所驱逐,一时澄澈万里。

但玉衡峰,已经永远地倒下了。

山上的那些凶兽、那些妖兽、那些隐秘……全部如烟。

……

姜望只是远远看到那个黑点,便感受到一种自心底生出的恐惧。那是生命本能的畏惧感。

“别看。”白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旦他察觉你的视线,我们都要死。”

她的手柔弱无骨,稍显冰凉。

姜望后撤一步,离开她的手。当然也把投向玉衡峰的视线收了回来。

“往枫林城方向走吧,边走边说。”白莲说道。

姜望一言不发地跟上。

“以后三山城域的凶兽,要再少掉一半,你是三山城的大救星啦!娶个孙小蛮很有希望。娶窦月眉也不是没机会啊。还是娶窦月眉划算,到手就有一儿一女,多赚!”

姜望不吭声。

“本来还想顺手端掉飞来峰的。但是那老东西来得太快了。真是的!郡院大选不用盯着吗?不过我已经很满意啦!”

姜望继续沉默。

白莲倒也不介意,接着道:“其实区区一个五鬼摧山阵,就算有之前那一战的亡魂加持,也不足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最重要还是窦月眉厉害,她的拔山神通已经断了玉衡峰的山根,没有一百年以上的时间,根本无法愈合。所以五鬼一摧就倒……”

白莲絮絮叨叨个不停,仿佛自己一个人也能聊到天荒地老。

姜望闷声道:“你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白莲很是快乐地道:“当然是绝世美人的样子啦,一等一的漂亮!”

“……”姜望很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放弃了。

他意识到谁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白莲这个女人,除非她主动袒露心声。

可话又说回来,谁能说得准,她的“心声”,到底是不是“心声”呢?

第九十三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玉衡峰倾,三山城域震动。

距离玉衡峰不远的地方,一身戎装的窦月眉忽然转身,疾飞回城主府中。

落地,解甲,舒颜。

“去把笑颜接回来。他不用跑那么远了。”

她这样吩咐着,脚步轻快地走进了书房。

一直就守在城主府里的城卫军统领表情由惊转喜,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属下马上去!”

窦城主她……本来是准备今天独自去了结玉衡峰啊。

闭门许久,她最后还是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相继送走女儿和儿子之后,她擦去红妆,披上戎装。

独自一人,决意向那座山峰再次挑战。

她所挑的山,不是城外山,而是心头山。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已不必再去了。

从今往后,竖笔峰清,玉衡峰倒,三山城域内,凶兽源头只剩下一个飞来峰。

只剩三分之一的凶兽数量,对于整个三山城来说,已经不再是无法承担的压力。

……

……

回枫林城的路上。

“好啦!”白莲背着双手,小女孩似的蹦了两下:“我是什么样子,就看你怎么想咯!”

“我不愿想了。”姜望拱手道:“先告辞。”

“哎。”白莲张开双手,拦在他身前:“生气啦?”

“没有。”

“那你笑一个。”

“……”

“你看,果然生气了!”

姜望不欲纠缠,无奈道:“我赶着回去照顾妹妹。”

“只知道照顾妹妹,姐姐你就不管啦?”

“……白莲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

白莲看着他,似乎十分欣赏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睛里噙着笑意。

“姐姐……”她话锋忽然一转:“没事,你走吧。”

姜望只觉莫名其妙,但他这时心乱得很,能脱身当然是好事。因而纵身便走,毫不迟疑。

“真是一个狠心的男人呢。”白莲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笑了笑。

这时她的声音还柔媚温软。

但只是一个转身,气质骤变。

整个人拔地而起,身周燃起白色的火。那火燃烧着,却给人森寒的感觉。

直直此时,自玉衡峰方向,才有一道轰隆隆的乌光席卷而来。

白莲身如白焰流星,与之决然相撞!

乌光化开,现出一个身披白袍的老人。他皱纹横生的面容似与其他老者没什么区别,但长发乌黑,竟见不到一根白发。

他停在高空,只手探出,几乎无穷无尽的乌光自他手中涌出,凝聚成一只巨手,一掌压下。

但白莲在相撞之前,便已折转。化身森白流光,自指缝中穿去,直往东方而去。

“哼。”

乌发老人只轻哼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已在流光前。

森白流光也好像早有预备,一折再转。

乌发老人显然并没有猫戏老鼠的耐心,而是再次一步踏到森白流光之前,单手握合。

乌光飞射如光带,瞬间就将这团白光缚住。

白光于是逸开,显化出一个体态妙曼的女人来。

但乌发老人反而眉头一皱,脚步一抬,踏虚远去。

那女人也同时如烟而散,竟非真人。

……

几乎在白莲身绕白焰腾空的同时,一颗白色莲子落在地上。

在森白流光逃窜的时候,种子瞬间发芽,开出一朵急速壮大的莲花来。

白莲就从那莲花中站起,随手将现场抚平,贴着地面疾驰远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乌发老人落于此地,提眸四望,又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他手下有一名专精追踪的高手,在玉衡峰上抓到了一缕气息,并指给他方向。所以他动身赶来,但被那狡猾的女人以假身稍阻,便已丢失了行迹。

此时再等那名追踪高手过来,也已经晚了。

他倒也不恼,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

姜望心情复杂地回到家中,也不做其它,径直躺在了床上。

他的时间一向安排得很满,除了陪伴姜安安之外,少有空隙。

无论控元决、四灵炼体,又或是紫气东来剑,都需要大量时间的修炼,道元的蕴养更是日积月累的工夫。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脑海里一会儿是庄国。因为左光烈之死,庄国使者在不久之前受辱于楚,道院对弟子的资源扶持,院长董阿语重心长地要他好生修行、将来为国效力……

一会儿也是庄国。是他穿过大街小巷所闻所见的烟火气,是那些勤劳的庄稼汉,是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猎户、采药人,是数不清的、在凶兽面前无法自保的人们。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在玉衡峰的选择是错是对。

姜望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说要考道院,便不辞辛苦,少小离家。想要见识飞天遁地的风景,便一路走到了如今。

他一直都有坚定的目标和步伐,唯独此时,他感到迷茫。

庄国是生他养他的家国,他当然热爱这个国家。

可是他所做的选择,对这个国家而言,是爱吗?

他没有答案。

……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鹤鸣,于是看向窗外。

但见一团白云飘落,凝成一只小鹤,在院中绕了几圈,瞧来并无什么攻击性。

姜望有些疑惑地推门而出,那只小云鹤便扑扇翅膀,飞到他面前,化为一只信封飘落。

拆开柔软细腻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设计精美的请柬,和一张同样材质的纸。

上面写着——

姜道友:

自玉衡一别,已近月矣。

久候道友不至,料是青雨不诚。

腊月十六,云河商集。请君一晤,以报大恩。

若见云鹤,请寄回音。

落款是:云上青雨。

姜望看完,信纸上生出一缕云气,缭绕成一支笔状,悬在面前。仿佛在催促着姜望的回答。而云笺上的那些字已经消去。

想来叶青雨这等天之骄女,从未亏欠过人情。当初送出云中令,便是希望能够尽量两清。换做一个知晓凌霄阁名头的人,只怕早已规划好如何利用此令,或绝世功法、或修行宝物。偏偏姜望根本没在意这件事,甚至那枚云中令,因为其美丽的外观,他也送给了姜安安。跟她收到的各种礼物,一起锁在她的小箱子里。

姜望并不知晓云河商集是什么规模的盛会,但猜也能猜到,必定珍奇云集。叶青雨的意思,大概是要帮姜望在云河商集上选一件什么宝物,如此方可坦然。

但姜望确实不觉得自己于叶青雨有多么大的恩情,他后来听说过叶青雨的手段与宝物,想来即使他当时没有插手,其人也能全身而退。

别的不说,凌霄阁主,会不给自己的独女配上保命手段吗?

姜望本人,也更不愿做挟恩图报的事情。

所以他立即拿起云笔写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家有幼妹,不便远行。山高水长,江湖再会。

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云鹤自会飞回它应该去的地方。

但鬼使神差地,姜望又提笔加了一句。

这句就简朴也随意得多:

我有一个疑问。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去做错误的事情。这是对的吗?

第九十四章 云笺闲事

发生在玉衡峰上的事情,姜望无人可说。

关乎内心的煎熬抉择,好像越是亲近的人,越无法开口。

写下这个问题,姜望舒服了许多。倒不是说他已经解决了内心矛盾,而是有些事情一旦倾诉过,好像便会减轻些重量。

姜望搁笔,信封自动合上,又化作一只小小云鹤,在院中三绕,而后排空直去。

这种秘术,姜望倒真的是有些羡慕。如果他也掌握,便能随时与杜野虎联系了,也不知那头老虎在九江玄甲里过得怎么样,军中不便通信,这一去音讯全无。

……

“持剑要持,脚步要正。”

院中,姜望正教唐敦和姜安安练剑。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持着一大一小两柄剑,规规矩矩地站着。

当然,为免伤到自己,姜安安的那柄是木剑。

“剑走偏锋,反而尤其须势正。先学堂皇之剑,而后才能通百式。”

姜望说的,都是他自己总结的一些经验。至少在剑术上,他完全具备超凡的实力。指点起凡俗剑术来,有如高屋建瓴。

“剑有两刃,既能伤人,亦能伤己。所以要先克己,再克敌。前一个克是归束,后一个克是击破。”

在传授的同时,姜望也是在总结自己。磨砺剑心,圆润道心。

有个说法叫字如其人,倒并不是说从字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美丑善恶,而是从这个字的书写上,可以看到这个人是否有静气,是否沉下了心,持什么架构。

放在剑术上亦是如此。

小安安天赋不错,一套基础剑式,如今已使得有模有样。

倒是唐敦给了姜望意外之喜,这汉子基础扎实,只是早年无人指教,走了一些偏路,招法上有一些不好的习惯。姜望稍作修正之后,他立刻便显出不俗来。

半个时辰后,姜望便宣布休息。

安安年纪还小,不能揠苗助长。偏偏这小丫头倔得很,唐敦不停她也不肯停。所以姜望只能一视同仁地安排两个人,当然唐敦自己回去之后是一定要加练的。

冬寒的时节,安安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姜望早已烧好热水,备着浴桶。便取来换洗衣裳,让安安拿着自己去房里沐浴。

而唐敦则直接钻进了厨房里。

这点修炼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姜望给他单独安排的加练项目才叫辛苦。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汉,做饭是必备技能。当然他的技艺也并不怎么高明,比一般的苍蝇小馆稍强,就是汤还熬得不错。

来枫林城已经有段日子了,如今他负责姜望兄妹的伙食,在不去下馆子的时间里,都是他来做饭。

姜望晃荡了一会儿,走进厨房,视察般地左右看了看。

然后对正在切肉的唐敦说道:“今天我来露一手吧,给安安一个惊喜。”

“姜先生……”唐敦面露难色。

姜望上一次给“惊喜”的时候,愣是把姜安安吃哭了。厚道如唐敦,既不敢得罪先生,又不忍委屈安安。一时两难。

“怎么了?”姜望很不满意道:“你看你,刀法都不过关的。”

他看了看,将唐敦买来的那条两斤重桂花鱼挑起,随手取过一只瓷盘,而后抄起另一把菜刀,在空中刷刷几刀。

刀光闪烁。鱼肉成片飘落。从鱼头到鱼尾,每一片鱼都厚薄相近,几无偏差。端的是好刀法。

姜望收刀,颇为自得地看了唐敦一眼。

唐敦毕竟老实:“这条桂花鱼我是准备做蒸鱼吃的……”

“咳。”姜望道:“切片后更容易入味。”

唐敦瞧了瞧那盘鱼片,为难地道:“你还把鱼胆切破了。胆破了,鱼就不能吃了,会很苦。”

“你又不早说?”姜望有点生气。

唐敦讷讷无言。

“我去看看安安洗完澡没有。”

欺负老实人真的没什么乐趣,姜望拍拍屁股走掉了。

……

晚饭的时候,姜安安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饭桌旁。

姜望和唐敦都坐下了,姜安安还频频转头往厨房看。

“你看什么呢?”姜望用筷子敲敲碗沿。

“是不是还有一条鱼呀。”姜安安问。

她对于吃,有着异常的执着。

唐敦正要说话,姜望提前堵道:“鱼跑了。”

姜安安很惊讶:“鱼怎么跑的?”

“你问鱼去啊。”

“但鱼不是跑了吗?”

“对啊,鱼跑了。”姜望伸手把姜安安的脸扳回来,“吃饭。”

姜安安愣了半晌,脑子乱得很。

……

吃过晚饭,唐敦收拾碗筷,姜望拉着安安去书房做功课。

因为白天的时间给了练武,晚上就得把学业补上。

修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修行者更多的时候是在与自己斗争,与漫漫长途里的那份孤独抗衡。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无法支撑远行。而广博的知识,能够丰满内心。

小安安其实学得很好,在不用帮人代考挣钱之后,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叶青雨的回信就在这时飞至。

安安瞪大了眼睛,看着小云鹤在窗外绕了几圈,落在姜望手上。

“小鸟好漂亮呀!”

“这种鸟啊,叫云鹤。”姜望一边解说,一边展开云鹤化成的信笺——

回姜道友问:

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落款依然是云上青雨。

姜望只觉豁然开朗。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很简单的一件事,当事者纠缠其中,不可自拔。旁人轻轻点一句,便如醍醐灌顶。

他心中矛盾全消。

语气也轻松几分,趁机教育姜安安道:“你看这只小云鹤变成信,等哥哥写完回信,它又会变成小云鹤飞走。这就是道法的神奇啊,你要抓紧修行才是。”

那只小云鹤实在可爱,戳中了姜安安的心。她使劲点头。

姜望拿起云笔,回道:

此良言也!令我豁然开朗,道友堪为一句之师。

姜望就欲搁笔,姜安安在旁边道:“哥哥,你给谁写信呀?”

“一个姐姐。”

“帮我也写一句吧,问她好。”

姜望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是看上了人家的云鹤。

但凌霄阁的秘术怎么可能轻传?

姜望也不揭穿,续写道:

另,舍妹见信,请我代为问候,祝安。

安安又推推姜望:“人家有落款哩。”

姜望想了想,便提上落款道:枫下小姜。

云笺叠上,又化为小鹤。

姜安安揪住它好生把玩了一番,才一个不留神松了手。小云鹤穿出窗外,美丽的身影钻进夜空中。

在这个晚上,它也一定会钻进安安的梦里。

第九十五章 缠星灵蛇

修行先修心。

修为是修行根本,道法是护道手段,心性却是支撑修者前行的力量。

心中郁结散去,今夜的修行格外顺利。

念头通透,道心清明。那条缠星土蚯在星河道旋间连续几个穿越,竟褪下蚯皮,探出一条灵动小蛇来。

这也标志着,从土蚯脉到灵蛇脉的进化。

同其它道脉真灵的变化一样,吞吐道元的数量,从一颗增长为三颗。

唯一不同的是,姜望通天宫内盘旋的这条灵蛇真灵,依然身披星光,而且更为灵动。

本来按部就班,第二个道旋建立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一月十三日。

但现在就已经到了临界点,提前了两天。而且可以预见的是,有了缠星灵蛇脉的加持,这个速度还会进一步加快。

第一个道旋的建立,标志着奠基,它也代表着,修士体内的道元就此可以自生。而从第二个道旋开始,修士就必须为构建小周天循环做准备。

唯有三个道旋互相呼应,交为一体,道元才能够真正生生不息。小周天循环稳固之后,才能够支撑通天宫的扩张。

所以八品修士,是为周天境。

构建小周天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并非随意建立起三个道旋就能周转。道旋本身若不能相洽,甚至会彼此冲突,从而毁掉修行路。

这三个道旋,又被称为小三才。最佳的小周天循环,不仅逻辑可依,还需意境相合。

根据各流派乃至各人心性所擅不同,小三才也有不同。如江河海、风雅颂、木林森、甚至金银铜……

对于姜望来说,他早已有过深切的考量。

他的第一个道旋,是为日。

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从日旋出发,也有许多非常强大的意境构建,比如日月年,纵贯时光长河。

姜望根本无需犹疑,第二个道旋理所当然的是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现今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同样是以周天星斗阵图凝聚的道旋,月旋与日旋并无外观上的差异,同样悬于通天宫上方。

两团星河道旋并行,将通天宫映照得更加清晰。

缠星灵蛇在两团道旋间欢快游动,一颗颗道元如珠玉滚落。两团星河道旋,每日诞生道元十六颗。缠星灵蛇的道元吞吐量是缠星土蚯的三倍,每日四次冲脉修行,也就是十二颗道元。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团星河道旋在十三天后就能建立。届时只要小周天循环不出问题,姜望便稳稳地踏入周天境。

……

牵动人心的郡院大考结束了,姜望所熟悉的黎剑秋、王长祥,都顺利考进郡道院。张临川没有选择去考郡院,而是打算通过明年的三城论道,拿到直通国道院的名额。

毫无疑问,这要比黎剑秋等人通过三郡联比晋级来得快。也只有战力最强的张临川,才有资格拿一年的时间做赌注。

黎剑秋走的时候,姜望等人去城外相送。

这些考去郡院的弟子,基本上是城道院最优秀的那批弟子,送行的人很多。

尤其是王长祥,几乎被簇拥在人群中。王氏族人以他为傲,几位族里的老人不停跟他嘱咐着什么。

“几位师弟准备什么时候去郡院?还是说,直接国道院见?”黎剑秋最后一问,却是看着姜望。

自竖笔峰一行,了断旧事后,黎剑秋整个人明显放开了许多。也回复了一点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在他看来,这几个人里最有希望直入国道院的,便是姜望了。

赵汝成嬉皮笑脸道:“争取早点追上师兄。如果不能的话,就请师兄慢一点,等等我们。”

黎剑秋对他也有些了解了,当下便笑道:“那你得稍微努力一下啊,不然师兄年纪大了,可等不了几年。”

“我现在很努力了啊黎师兄!”赵汝成愤愤不平:“每天都抽两个时辰修炼!”

“却至少有四个时辰泡在三分香气楼里。”黄阿湛的语气与其说是鄙视,倒不如说是嫉妒,酸溜溜道:“还不带师兄!”

“那你倒是带银子啊师兄!”

“师兄跟你逛青楼是给你面子,你看别人请师兄去,师兄去吗?师兄是看都不看一眼啊!”

“那是因为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请你!”

姜望不理会他们的日常拌嘴,笑看着黎剑秋道:“看样子师兄在郡院也不会待太久。将来准备去兵部发展,还是牧守一方?”

“等我以后从国道院出来,大概会去三山城吧。”黎剑秋说道:“总觉得应该去做点事情。”

嬉笑着的赵汝成和黄阿湛都沉默了,他们经历过三山城的清剿凶兽行动,也更能够理解黎剑秋的心情。

三山城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不是地域本身带来的,而是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所赋予。

这些人里,心情最复杂的大概是姜望。除了拱拱手,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

凌河礼道:“那么,请师兄青云直上。莫要回头。”

黎剑秋按剑远去,也真的没有再回头。

回城的时候,姜望在城门一角,看到一个怀抱着橘黄肥猫的人。大概是为了给谁送行,但不知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身影很是孤独。

见到姜望移来的视线,他也只是微微点头,温和的目光中没有更多情绪。

姜望也点了一下头,便被赵汝成推搡着远去了。

……

十一月十五日,夜。

一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如期开始,姜望每次都会空出这一天的时间,专为福地挑战准备。他可不想因为没有及时应战而被判负——当然他即使迎战也无法避免失败的结局就是了。

今夜依然没有例外。

姜望手握两大星河道旋,紫气东来剑决已入化境,四灵炼体决结束了青龙篇,一身道法也是相当纯熟。

但还是被秒杀。

这次更离谱,他没发现杀死他的是什么手段。

姜望觉得他如果给太虚幻境的经历做个记录,标题应该是“姜望的一千种死法”。

他光荣地掉到了福地二十六的洞灵源,每月产功只剩1550点。再加上之前剩下的功,共计3390点。

如今攻杀手段已经够用,而且道院里诸多道术向他敞开,这些功他不舍得再浪费。毕竟福地是意外所得,以目前的趋势来看,他迟早有一天会被人赶出去。又或者……在那之前能够成长起来。

在太虚幻境中犹豫半晌,他把目光转向了论剑台。

这是九品论剑台。太虚幻境中,驭此台与对手战斗。

他突然想起在望江城中一剑横门的时候,林家老爷子说的那句话——

“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如今他的战斗力,自负在枫林、三山、望江这三城,已经做到这一点。

那放眼整个天下呢?

在这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里。

又如何?

……

……

(ps:我迅速展示的是道法,是相应的道法等级划分与代表道术,乃至神通。通过各种战斗设计,具体地表现给读者看。

缓慢展开的是修为。也是修行上最根本的东西。为了世界的真实,它最好是跟着主角的视角前进,而不是粗暴地通过旁白甩给大家。

但我不想让主角无脑变强,所以控制着节奏。也导致前面很多读者对修行境界印象不深。

随着世界的铺开,它必然有一个具体的面貌出现在大家眼前。

我希望它至少是逻辑自洽的,在这个基础上,我希望它奇妙、恢弘。

修为是超凡的根本。唯有根本稳固,赤心巡天这个世界,才能够承载一些更真实的东西。

我在做这样一件不太讨好的事情,并不确定读者是否能够喜欢。)

第九十六章 又如何

姜望一步踏上那痕迹斑驳的论剑台。

在扣除十点功之后,论剑台倏忽而起,直入星河!

这是姜望第一次在福地挑战之外踏上论剑台,是严格意义上在这太虚幻境里第一次寻找对手。

那个久违的温和声音响起:【开启论剑台征程,请写下你的名字,开启论剑排名。】

一张白纸凭空出现,悬在身前,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支毛笔。

那纸张轻薄,轻叩时却纹丝不动。

以太虚幻境的神秘,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再容易不过。但这个声音却并没有直接使用名字,而是要求姜望自己写下名字。

再联系到左光烈已死,之前青玉坛之主却还慑于其人,拖延许久才挑战。

说明在太虚幻境中,左光烈是有另一重身份的。

一念至此,姜望提笔写下——独孤无敌。

这当然不是他的风格,换成黄阿湛或者杜野虎倒是都有这种可能,前者是一贯的喜欢吹嘘,后者是天生暴烈好战。

只不过姜望想到,这样一个名字更能激发对手的战斗欲。他耗功使用论剑台,不就是为了求战么?

【独孤无敌当前未进入游脉前百,不显示排名。是否遮掩外貌?】

姜望想都不想就选择了是。取个假名字不就是为了遮掩吗?

然后他发现又被扣了十点功……好在这应该不是一次性的。

【九品论剑台匹配中……】

【匹配成功!】

姜望回过神来,已经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头上有顶,四面有壁,无门无窗。地面平整,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而在他的对面,一个脸型身形都圆滚滚的道人正缓缓睁开眼睛。

“独孤无敌?”他皱眉的时候,整张肥脸的上半部分都仿佛在凹陷,“名字这么嚣张,长得却平平无奇,看来是一个高手。”

经过太虚幻境的遮掩处理,姜望的脸明明已被调整得非常英俊,几乎可以媲美赵汝成。却只得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评价。

姜望也看见了他在太虚幻境第一场匹配战斗的对手名字——甄无敌!

这名字令他的眼皮一阵跳动。有一种被针对的感觉。什么意思,难道我独孤无敌是假无敌吗?

姜望的法器长剑投影在手中,但是并不具备现实中释放金光箭的能力。外物的完全具象需要耗功来实现,对姜望目前来说得不偿失。

“那么来吧!”

甄无敌还在那里讲台词,姜望剑光一动,人已暴射而出。

他的剑术,最初就是从厮杀中磨砺出来。向来便是抢先机,占中线,当然不会浪费时间。

从外门剑术第一,到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望江城里一剑横门,这些都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属于他的气势已经慢慢养成。

这一剑似游龙惊天,夭矫如电。

“好狗贼!”甄无敌百忙之中还来得及呵斥一句,单手身前一按,一道水波旋转的圆盾便横在身前,正正抵住剑尖!

“偷袭我!”他又喊。

胖手斜斩,一道火刃凌厉切出。

与此同时,藤蔓自底下窜出,直缠姜望。

游脉境修士根本无法刻印瞬发道术,能在几乎同一时间展开这么多攻击,说明这胖子早已掐诀准备。却在这里狂喷姜望偷袭。

但平心而论,他的道术把握堪称精准巧妙。

姜望感觉到兴奋。他在枫林城道院,根本遇不到这样的对手。要么太强,跨越几阶,要么太弱,不堪一击。根本难以感受战斗乐趣。

他的心在澎湃,他的手却平稳如铁铸,以超强的控制力,令剑在水波盾上一点即收,没有深入水波盾中,被旋转的水波缠住。

纵身高跃,避开那道火刃。同时回剑,要将袭来的缠藤割断。

但他迅速意识到不对。

他的剑,太重!

剑尖之上只沾了一滴水,但那滴水仿佛有千斤重,拽着他直往下坠。

那胖子哈哈大笑:“你以为这是水波盾吗?这是重水盾啊小贼!”

那道缠藤已经接触到姜望,他还甩出两道火刃,于身前交叉轰出,既要置姜望于死地,又不给他反击机会。

那十根肥胖的手指掐诀如飞,仿佛是对无敌之名绝佳的讽刺。

姜望运劲一震,剑尖断裂,带着那滴重水飞离。他人在下坠中,忽的身卷紫气,呼啸奔涌。一瞬间席卷了那两道火刃,直扑上甄无敌!

这是紫气东来剑诀最强的杀法。

轰!

紫气散去,原地却只有姜望握剑的身影。

他带着紫气东来戳破的,只是一道幻影!

而足足九条藤蛇已经交缠而至,组成一个临时牢笼将姜望困住。

姜望伸手,将堪堪完成的焰弹按在藤笼上,炸出一个口子。因为身在笼中,无可回避的原因,他的左手也被炸得鲜血淋漓。

但姜望面不改色,只是一展长剑,便欲从这个口子中钻出。

然而……

从这个口子刚好可以看清楚牢笼之外,悬空浮着的、密密麻麻的风刃。

甄无敌站在牢笼外,与姜望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抹着汗道:“好险,差点就被你翻盘。”

嘴上这样说,手却一挥。

无数风刃将姜望切碎当场。

……

输了!

姜望回到福地,尚有些发懵。

对手太强了!

重水盾、火刃、缠藤、幻影术、藤蛇、风刃。九条藤蛇还组合成了一个牢笼,其中幻影术已是少见,重水盾更是姜望不曾听说过的道术。

他掌握了如此多种的道术,而且运用精准绝妙。

与孙笑颜的单纯憨厚不同,甄无敌这胖子看似傻里傻气,却其实始终控制着战斗节奏,刚才这一战,姜望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此时姜望复盘全程,竟也找不到半个胜点。

日晷上,代表着功的数字已是3360点。启动论剑台耗十点,遮掩外貌耗十点,战败输十点。

一场战斗,就去了三十点功。要知道排名最末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也才一百点。以姜望现在的实力,恐怕是打不下东海山福地的。

正在这时,一只肥胖的纸鹤不知从哪里穿来,摇摇晃晃飞到姜望面前。

姜望下意识接住,那纸鹤便在他手中自行摊开,成为一张信纸:

“独孤兄见信如唔:方才一战,弟念念不忘。兄之实力,弟高山仰止,侥幸得胜一场,不胜惶恐,伏乞再战,以正兄威。”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望扫到落款,果然看到甄无敌三个大字。

此人就连纸鹤都比别人肥。

只是这套话术,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姜望“刷功”。

论剑台的功耗是由负者承担的,所以刚才那一战,姜望亏损严重,甄无敌却是赚了十点功。

姜望只恨自己不是黄阿湛,骂人的技巧缺乏,骂得很不过瘾。

这时,又一只肥胖纸鹤摇摇晃晃飞来。

姜望接过一看,果然还是那个甄无敌,只是又换了一种说话方式——

“坦白说,独孤兄。我很少遇到这么势均力敌的对手,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啊!今天没空,下次打也行啊。来,随便回一下我的飞鹤,方便下次联系!”

一般“坦白说”这三个字后面接的话,都不太坦白……

姜望脸抽了抽,拿起纸笔回道:“再联系。”

而后便感受手心的银月印记,离开太虚幻境。

死胖子。你等着的。

第九十七章 剑有三尺,剑芒七指!

甄无敌激起了姜望的好胜心,但在有一定的把握之前,他决计不肯再回太虚幻境找虐。

要知道,那个甄无敌根本不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前百排名内。而以他赢了姜望一场便“穷追不舍”的架势来看,只怕他很少遇到这么轻松的战斗……

这种推断并不使姜望绝望,反而令他斗志昂扬。

在枫林城同境修士里称雄算什么?

姜望近距离感知过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大战,眼界当然不会如此之浅。

公羊白、墨惊羽借境杀敌,左光烈勇烈无双,李一一剑枭首。整个庄国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方面是慑于这些入背后势力的威压,另一方面,他们真的太强了!

强到庄国如要对付他们,就几乎等同于发起一场战争。而放眼天下,能与秦楚开战的,又有几家?

先不说建立小周天循环之后的事情,仅在游脉境,仅他本身所拥有的资源,他就远未达到尽善尽美。

四灵炼体决只完成了青龙篇,四灵交汇远远未及。道术的运用更是浅薄,他至今也没有对哪门道术有革新式的运用,更谈不上升华创举。

单就紫气东来剑决来说,又真的已修至圆满了吗?

在游脉境中,仅他目光所及的范围里,进步的空间就已经非常大。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正确面对失败。

……

要对付甄无敌,首先要熟悉他那种层出不穷的道术组合。

虽然道院教习一直强调博不如精、杂不如专,姜望也认为是金玉良言。但若真有这种天资横溢,全面发展的修者,真实战力是极为恐怖的。

而这种类型的修者,在姜望印象中就有一位。魏俨的副将,赵朗。

姜安安这会还在明德堂,姜望便带着唐敦去城卫军驻地见见世面。

对于唐敦来说,能近距离观摩姜望的战斗,当然是求之不得。

城卫军驻地在南郊,相较于枫林城,倒是与凤溪镇更近一些。

前段时间姜家的产业已经陆续被归还过来,姜望也无心经营,全部以姜安安的名义捐给了镇子。每年将会把药材铺的毛利拿出来,资助凤溪镇贫困孩子读书。

倒也不用担心镇里什么人中饱私囊,他能把产业从望江城林家手里抠回来,不至于在凤溪镇被人灭了威风。

之所以这件事用姜安安的名义做。因为对于善恶福报这些东西,姜望虽然不是很笃信。但如果有的话,他希望能庇佑到安安。

路上,姜望随口道:“当初我是跟张临川师兄一起去的唐舍镇,你怎么没想到去找他帮忙?他可比我强多了。”

唐敦老老实实道:“张师兄虽然很客气,但是不亲近人哩。”

说完又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他坏话啊,就是,就是一种感觉。”

他现在倒不一口一个俺俺俺了,但其憨厚质朴的本性还是没变。

姜望也不以为意:“张师兄骨子里是很高傲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城卫军营地外。

守门士卒通传之后,赵朗不多时便赶到。

“姜老弟这是有何贵干啊?”

他们在小林镇一战有过交集,再加上杜野虎现在进了九江玄甲,姜望本身也算名声鹊起,赵朗还是很客气的。

当然毕竟不相熟,也没太亲近。

“赵大哥是这样。”姜望解释道:“我现在修行到了一个瓶颈,一直在思考,如果遇到精通各类道术的对手,应该怎么应付。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多头绪,就想着不如直接真刀真枪的试试。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赵大哥有这么丰富的道术手段。”

“原来是找陪练来了!”军中汉子行事普遍直接,赵朗毫不扭捏,带头便往营地中的演武场走去:“我正好对姜老弟的剑术也很好奇。”

军中好战,听说他们的赵副将要和道院弟子比斗,一路上的军营都沸腾了。

等到了演武场,士卒们已经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唐敦很是紧张,小声问姜望道:“他打输了不会群殴咱们吧?”

姜望翻了翻白眼。唐敦对他也太有信心了点。

作为城卫军副将,赵朗最少也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说不定已经是七品通天境。

而且他军伍出身,身经百战,绝不是有些只懂闭门苦修的道院弟子可比。

走上演武场,姜望干笑道:“赵大哥你就指点指点我,用不着这么多人看吧?”

赵朗哈哈大笑:“没事,正好让这些家伙跟道院的优秀弟子学学,免得他们一个个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赵朗看起来浓眉大眼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姜望还想着他怎么如此好说话呢,却原来是顺手拉他当靶子。既能激起手下士卒的斗志,又能做一个现场教学。

“是啊!让我们学学吧!”

场外士卒大喊大叫。

“叫兄弟们看看道院弟子的威风!”

还有比较跳脱的。“打倒赵朗!把他干趴下!”

道院、兵部、缉刑司,这是修者最集中的三个地方。彼此之间都有些不服气的因素在。

这其中道院以培养修士为主,最难考进,资源也最丰富。

道院弟子想进兵部或者缉刑司都很容易,而这两个地方的修士想回道院学习却相对艰难。

这些大头兵看到姜望进军营,哪有不盼着他出丑的道理。

看到这种情况,姜望也知没有办法逃避了。好在顶多是被嘲讽一通,又没什么实际损失。总比在太虚幻境里平白耗功好。

“那赵大哥请了!”

拔剑出鞘,姜望整个人气势已然不同。

如果说姜望拔剑之前,嘻嘻哈哈,清秀温和,在场外士卒眼中,如同待宰羔羊。

那么拔剑之后,他已是噬人凶虎!

剑有三尺,剑芒七指!

一指剑芒便是凡俗武者的极限,超过一指,即是超凡。

七指剑芒,已如匹练。

识货的一见,便知凶险。

赵朗甩手两道水锥,脚下一移,藤蛇自身前起。

剑芒斜至,剖开水锥。姜望身却已在剑前,反手将剑拉回,割断藤蛇。旋身避过一发焰弹,正要前突,忽而扼住剑势,拔地而起。

原地出现一道石墙。

赵朗于周天境刻印的瞬发道术是石墙术,这门道术并不高明,他却使用得极为巧妙。是以姜望为中心构建石墙,将一门纯粹的防御道术,使出了困敌和伤害的效果。

姜望闪身得快,于空中呼啸而落。

又一道石墙斜在身前,拦住去路。

姜望以剑带人,直接蛮横地将石墙轰碎。但赵朗已脱身在一侧,石墙横出,再次拦在他与姜望间。

姜望索性将凝聚到一半的道术散去,人随剑转,剑芒将这道石墙切开,伸脚一踹,石墙轰然倒地。

但赵朗的身影已经不见。

石墙之后,是另一道石墙。

第九十八章 我非天才

陪着赵朗玩迷宫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这迷宫还在对手的操纵中即时变幻。

姜望索性腾身而起,跃于石墙之上。

迎接他的,是呼啸而至的焰弹。

姜望于空中翻身,脚步在石墙上轻轻一点,便仗剑直驱。

而不知何时爬在石墙上的藤蔓忽然暴起,缠向姜望脚踝。

剑光一绕,割断藤蔓的同时姜望也只能往一旁挪移,自己拉开与赵朗的距离。

蓄势已久的风刃一道接一道,破开风声飒飒。

两人的这一番战斗,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场外的士卒惊叹不已。

一方面他们放下了对道院弟子的轻视,另一方面对赵朗也更加敬重。

姜望此时已弃用道术,在道术上的理解使用他与赵朗还差得太远,基本上没有太多发挥空间,多次被强行打断。

索性便专注锤炼剑术。

这时他不再拘泥于五式杀法,而是将紫气东来剑决揉碎,渐渐融入每一剑中。到后来,每一剑都可以化成杀法,每式杀法又随意翻转。

每一剑,都是紫气东来剑。

这个过程是艰难而漫长的,好在赵朗有意成全。虽然道术运用十分巧妙,但始终没有下决胜手,而只是一直逼迫着姜望进步。

姜望的剑术每圆润一分,他就相应地提升道术威能。比起赵朗目前表现出来的战力,这一点控制力尤为恐怖。

终于,姜望翻身跃出场外,对着赵朗深深一礼。

“感谢赵兄成全!”

此时他握剑在手,剑已圆满。

随时能够出剑,每一剑都是杀法。

“谢什么。”赵朗笑笑:“以后说不定是同袍。”

他不愧是辅助魏俨管理军营的人才,打一场架,既送出了人情,又教育了部下。这时候还不忘拉一下人。

胜负自然不必再论。

场下的大头兵们都欢乐地怂恿:“是啊,兄弟身手这么好,别考郡院了,来咱们军营吧!都是雄赳赳的汉子!”

这话说的。雄赳赳的汉子豪迈是豪迈,但是有什么吸引力吗?虽然城道院里没什么有名的师姐,但据说郡院里可多得是好看的女修士。

心里已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人,面上却热切地敷衍着:“考郡院还早着呢,到时候再做决定。”

今天来城卫军营地,可以说收获满满。与赵朗约定好等他有空的时候再来求教,姜望便带着唐敦离去了。

……

士卒们纷纷散去,赵朗停了一会儿,才看到魏俨按刀走来。

“华而不实。”他嗤道。

赵朗苦笑:“我要是像你那样破境容易,也不至于把时间用在这些上。我在小周天上费了那么多工夫,却还是搭建得不完满。好不容易完成了大周天循环,却进展缓慢,迟迟见不了天地门。军队又是这么需要战力的一个地方,不多琢磨一下道术,能怎么办?”

他话说得简单,表情也很平淡。

然而要达到他这样精通几乎所有通用低阶道术的程度,当中要花费多少汗水?

如今他可以坦然担任枫林城城卫军副将,与魏俨站在一起,风轻云淡地接受部下崇敬。

跨越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距离。

付出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艰辛。

整个枫林城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这八人就是军中高层,魏俨和赵朗都在其间。

“你就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别说我了。”赵朗岔开话题道:“你呢,已经打开了天地门,什么时候去九江?”

魏俨的脸色沉了下来:“调令没有通过。”

赵朗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所以没有追问为什么,而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无须去那种地方证明自己。其实去白羽军仕途更宽广,而且就在京畿。你不输祝唯我,说不定哪天就被皇甫大将军注意到了。”

“呵。只要我一天不能舒翅亮羽,一天不能脱离被钳制的局面,就一天不可能超越祝唯我。”

赵朗注意到魏俨握刀的指骨有些发白,那是太过用力的原因。

“他永远以为他是对的,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要不是我母亲……”魏俨说到这里就止住。

赵朗静默了一会,等他自己调整情绪,然后才道:“或者他也很关心你,只是不会表达。”

“哈。”魏俨冷笑:“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也不了解我。”

赵朗沉默。

“你以为他在赎罪吗?你以为他会内疚?你太天真了!”魏俨按刀离去。

赵朗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去。

……

云鹤翩翩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块白色圆形玉石。

姜安安一把抓住它,云鹤化作一张信纸,玉石躺在手心。

“给!”姜安安用握着玉石的小手半遮着眼睛,另一只手把信纸递给姜望:“安安没有偷看喔。”

姜望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古灵精怪。”

展开信纸。

姜道友:

谁能无惑?一句之师不敢当。道途漫长,青雨亦是惑中人。

请代我向令妹问好,云鹤衔留影石一枚,愿得童音。

另,不知枫下是何地?

——云上青雨。

“这块玉石是写信的姐姐给你说话用的哟。”姜望看过信,拿过白色的留影石,灌入一颗道元,再还给安安。

“现在你对着它说话,样子和声音就能留下来,被云鹤的主人看到。”

“真的吗?”姜安安瞪大了眼睛。

留影石忽然弹出一块白色光幕,光幕上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瞪大眼睛:“真的吗?”

完完全全复刻了姜安安的样子。

“也太神奇了吧?”

过了一会儿——“也太神奇了吧?”

“开始留影了啊,安安你好好说话。”姜望在一旁提醒道。

“开始留影了啊,安安你好好说话。”

留影石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逗得姜安安咯咯直笑。

笑过之后,她抬起下巴,认真地想了想,对着留影石说道:“姐姐,你能用这块石头跟我说话吗?安安想看看你的样子!”

说完之后,她把留影石递给姜望。

一直到姜望关闭留影石,那块白色光幕消失之后。她才小声道:“我~说~完~啦~”

姜望笑容忽然一收:“说完了就去写功课。就知道趁机偷懒!”

赶走安安,他想了想,提笔在云笺上写回信:

叶道友:

枫林城是在下故土,城外枫树林美丽非常。

每逢秋日,枫红胜火。词难尽达,意难尽述。

道友居云上之国,在下住枫下之城。

枫下即此意。

随信寄还留影石。舍妹年幼笨稚,勿怪。

——枫下小姜。

第九十九章 第二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姜望几乎每天都去城卫军驻地找赵朗切磋,有时候也充当城卫军里其他修者的陪练。

在这种高强度、高频率的战斗磨砺中,他对道术的运用愈发纯熟,也慢慢适应了赵朗复杂多变的战斗体系。

直到,白莲再一次找上门来。

时间依然是夜晚,白莲也同样没有直接进到卧室。

或许是清楚姜安安在姜望心中的分量,她把带着危险的自己留在院中。

“第二件事?”给安安写下留言,出来之后,姜望直接问。

白莲一言不发,飘身而走。

自玉衡峰回来之后,姜望其实一直在斟酌他与白莲之间的距离。考虑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白莲。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白莲,或者说她背后的某个组织,对庄庭并不友好。

倾倒玉衡峰这件事,姜望选择了三山城百姓,实质上站在了庄庭的对立面。但他内心对庄庭的情感是很复杂的。

他从小生长于这个国度,在自幼所受的教育下,对庄庭充满信任,对于国君有着孺慕之情。

所以他一度十分矛盾。后来虽然经过叶青雨的来信开解,认定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但也没有就此觉得要与庄庭背道而驰。

他尤其不明白,玉衡峰之事白莲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什么却要把他带过去,让他做选择。

他察觉这其中有某种他不得而知的隐秘,令他充满审慎和警惕。

对于白莲,他打算持以保持距离的态度。

但没想到不必他保持了,白莲直接一句话也不多说,变得冷淡无比。

一肚子疏远的措辞应对都堵在肚子里,姜望有三事之约在先,也只能先跟上再说。

两人从西门出,往绿柳河方向而去。

到了绿柳河,白莲没有上船,而是沿着河岸往前走。

当已经能听到浩荡清江的潮水声时,白莲终于说话了。

“小林镇之所以会发生那件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清江水府牵制了城卫军。魏俨和赵朗只能去城道院调人,平白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

白莲转过头来,注视着姜望的表情:“所以,你觉得清江水府可恨吗?”

“可恨。”姜望道。

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事情。参与过小林镇行动的人,哪个不对清江水府心有怨怼?就像他们也同样仇视吞心人魔一样。只不过目前没有到达与清江水府对话的层面罢了。

白莲的眼睛里溢出冷意:“去杀几个水族解解气。”

“牵制城卫军,是水府之主的责任,跟普通水族有什么关系?”姜望摇头:“我不做迁怒无辜的事情。”

堂堂大楚天骄左光烈,在身死还真观之前,也不肯对一群敌国的乞丐出手。

他姜望虽然实力远远不如,但也同样不愿做一个暴戾之人。

“上行下效,哪有无辜之辈。普通水族难道就不可恨?”

“水族与人族千万年相约,我们平等互助。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想杀死吞心人魔,但没有谁会想着去杀熊问家乡的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白莲嘲讽道:“熊问老家,一整个镇子,都被人杀绝了。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姜望沉默了一下:“那个杀绝熊问老家全镇的人,无非只是另一个熊问。”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姜望更多吗?或许熊问更多也说不定。”

月光洒在水面,两人一路前行,绿柳河这条清江的支流终于至此汇入清江。

“说起来,什么水族人族平等互助。”白莲笑着,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还有人相信古老的盟约吗?”

“为什么不信?自古以来,人族居陆,水族居水,从来相安。”

“自古以来?你又知道什么历史?”

今夜的白莲,似乎每一句都带着刺,非贬即损。

姜望恼道:“如果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历史,就请直说。”

“啧啧啧。不想杀水族,就不杀。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没生气。”

白莲往姜望那边凑了一步,姜望又默默挪开。

白莲笑了:“杀或不杀,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又不曾强迫你,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害怕……”

她如鬼魅般一步贴到姜望身前,用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软声道:“内心深处的你自己?”

姜望皱眉:“不要再拐弯抹角了。我欠你三件事,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姜望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不会去杀害无辜,无论人族还是水族。”

“所以啊。”白莲扭身又往前走:“现在说让你做什么,没必要。你还是观察之后,再做决定。反正我也不会强迫你,不是么?”

即使身披黑袍,又在夜色中,她妙曼的身形还是无法遮掩完全。在偶尔的扭动之中,带来触及人心的风景。

“就在这儿了。”白莲一把拉住姜望的手,把他拉进岸边的草丛中,半蹲下来。

她放下一个阵盘,催动道元,才笑道:“这会儿是真的布下了匿迹阵法。”

姜望心知她是揶揄上次在玉衡峰的事情,也不吭声,只注视着清江水面。

他很好奇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又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惶惑。

他会看到什么呢?

……

时间慢慢过去,彷如一直会持续下去的平静被打破。

清河水岸开阔,浪逐浪花而远,银光洒洒。

有一个身影分开水面,往岸上走来。身穿黑衣,黑巾蒙面。其人的肩膀上,还扛着一只黑色的大布袋,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布袋隐约勾勒出人形。但结合此时此地,姜望认为那布袋里应该装的是一个水族。

水族与人族,在外观上相近。这也是千万年来,两族互相认可的原因。

不多的区别在于水族身上特有的特征,如鱼鳞、鱼须、龟甲等等。每个水族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水族特征,那些是他们的天赋所显,永远不会消失。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姜望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可以确定这是一个人族。

一个人族,大半夜的在清江里,偷偷摸摸用布袋装了一个水族出来。他想做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做?”姜望发觉自己的声音微颤,他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

“水族也天生道脉外显。而且比妖兽高级、纯粹得多。”白莲在他耳边说道。

她的声音动听,但所说的内容堪称残酷:“换而言之,抽取水族道脉所制成的开脉丹,是更好、更完美的开脉丹。”

姜望握剑的手变得极紧。

人族和水族平等共存,根本是扎根于心底的常识。也是这片土地数不清岁月以来的共识。

庄国当年立国,靠的就是清河水府的死战。

庄国太祖庄承乾盟下永约,约词至今还在课堂上让孺子背诵!常有失足落水的人族被水族救起,每逢佳节,人族也常沿江河洒落瓜果礼物。

人族水族如此相近,如此亲近。又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水中,并无生存空间的争夺。

在他看来,抽取水族的道脉,与抽取人族的道脉,没有什么不同。

而抽取人族道脉能够炼制开脉丹吗?

不说能不能,仅仅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第一百章 正义谁来写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白莲幽幽说道:“救下那名无辜的水族。”

她的声音好像在姜望耳边,又好像钻在他心里,拷问他的灵魂:“所以你现在要怎么做?是拒绝,还是履约?”

姜望拔剑。

他冲出藏身之地,人和剑连成一道竖线,钻破空气,瞬息便冲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在清江做这种事情,自然时刻保持着警惕,掐诀以待。

一道水波盾拦在身前。

姜望一剑挑破,再进,紫气冲霄。

黑衣人为求自保,只得将肩上扛着的布袋砸向姜望。

换做以前,这样凶猛的一剑出去,姜望没可能再留手。

但经过这段时间与赵朗的切磋,他紫气东来杀法早已自如。

剑势立即散去,姜望伸手接过布袋,连身数转,卸去劲力的同时也在防备对手。

但那黑衣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远窜。

他在清江里做这等事情,若被清河水军抓住了,直接便是一个死,谁来也救不了他。因此丝毫不敢恋战。

姜望也不去追赶,一剑割开布袋,看到里面是一个昏迷的、几乎**的贝女。

外貌完全就是一个人族美人,只是在胸前有两扇贝壳包裹。

姜望立即解下外裳,将她盖住。而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活着。便单手掐诀,凝出一团水汽,覆在贝女脸上。

贝女幽幽醒转,见到姜望,不由一惊。再摸到身上盖着的衣物,才有几分安心。

“姑娘莫慌。”姜望温声道:“掳你的人已被我赶跑,你现在可以回清江了。”

这贝女用手捂着衣服,一双眸子似惊似愁,声音糯软:“奴家名为小霜,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只是想请姑娘知晓,人族之中,不尽是坏人。有人会害你,也有人会救你。夜深露重,姑娘快请回吧,免得家人担心。”

水族都是天生道脉,绝非任人宰割的弱者。

贝女小霜细细看了姜望一眼,便用衣裳捂着自己,化成一道水流,跃进浩荡清江中。

“好啦,美人已远!”白莲这时才出现在姜望身前,还故意伸手在他眼前绕了绕。也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姜望回过神来,注意到白莲手上还提着一个黑衣人。

“这是?”姜望皱眉。

白莲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直直与姜望对视,眼睛里笑意盈盈:“我得告诉你,掳掠水族的生意,可不是一般势力能做的。你今晚已经露了脸,让他跑掉,他背后的势力不用一天时间就能将你的底细摸干净。到时候不仅你要任杀任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妹妹……”

她笑着,将手里的黑衣人丢在地上:“所以,你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几乎她的话刚说完,姜望的剑已经在黑衣人的要害处划过。

“我没得选。”

姜望收剑入鞘,表情生硬:“你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吗?”

“不。”白莲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人的背后,是缉刑司,是庄庭,是你向往着的地方!”

她大概是太快活了,以至于话语里的欢快都无法掩饰。

而姜望面沉如水。

“我不信。”他说。

“那你解释解释,数百年盟友,庄庭为什么那么害怕清江水族暴动?为什么清河水族军队稍稍一动,整个清河郡内,城卫军几乎倾巢而动去应对?以至于留下了那么大一个空当,令小林镇惨案成为现实?”

白莲说道:“因为他们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太知道一旦被抓住证据,清河水府真的不顾一切发起大战也极有可能!”

姜望沉默。

“庄庭,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光明?伟岸?一个父亲般的角色?”

“你真以为小林镇事发前,缉刑司的人倾巢而动,都是为了追杀吞心人魔啊?”

“区区一个吞心人魔,值得动用那么多人?真正的主力,都在‘保护’那些凶兽呢……”

姜望再不能沉默下去,声音艰涩:“你好像一个魔鬼。我在被你一步步往深渊里拉。”

“别冤枉我,我可没有拉你。从玉衡峰到这里,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么?”

“你很了解我。你看似给了我选择,但知道我没有选择。”姜望看着她:“你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是……”白莲沉声说话,似乎要给出一个回答,但忽而轻佻地笑了起来:“你的救命恩人啊。”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说实在的,我现在宁愿你没有救过我。”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痛苦。那是信仰崩塌的疼痛。他在摧毁他过去所建立的价值体系,从中孕生新的价值取向。

这个过程,很煎熬。

“那谁来照顾你妹妹呢?”

“我的兄弟们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可以照顾好谁。即使是你也未必做得到,更别说你那些结义兄弟。方鹏举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姜望沉声道:“你太阴暗了!”

“呵。”白莲轻嗤一声:“我只是不天真。”

“事情做完,我先走了。”姜望不想再说,语言上他从未在白莲这里讨到过便宜。

“在走之前,你不妨再想想一个问题。”白莲在他背后说道:“如果献祭小林镇的那些人,是为了解救更多生活于这种环境中的百姓。解救他们被作为凶兽‘粮食’的可悲处境。那么他们还是邪恶的吗?”

白莲看着他的背影,也等待着他的情绪,期待他会不会改变。“又或者是,另一种正义?”

姜望停住脚步,猛地回身!他用力按着剑,长发飞扬!

“那些该死的杂种!无论冠以什么理由,无论扯上什么借口,都跟正义这两个字,沾不上边!白莲我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这条命你拿回去!”

风声和月色,都沉默了一霎。

白莲愣了愣,忽而娇声笑道:“说什么呢。人家跟你是一伙的。”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白莲。”姜望很认真地说。

“知道啦知道啦。”白莲敷衍地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掌拍向姜望,柔和的气劲将姜望推得在空中转了个身,推出足有十丈之远。

“别回头。走!”

姜望人在空中,没敢回头。

因为他已经感知到那恐怖的威压降临,如高山折、洪水倾。

但即使他背向而奔,也能看到自身后那处瞬间爆发开的、辉映的白色光芒。

那光无比暴烈、无比刺眼。

在那个瞬间,几乎湮灭了一切听觉,又覆盖了一切视觉。

即使是背向,即使只看到余光。

也已经灼得人眼睛刺痛,泪流不止。

……

……

不知不觉,已经一百章。又是裸奔的一周。虽然收藏很少,但是读者都很用心。当然我的用心也能通过每一个字被你们感受到。希望咱们能靠口碑崛起吧!努力!奋斗!

第一百零一章 八百里清江

白光散尽,原地出现一个至少十丈的深坑。

深坑之中,白莲缓缓站起。

“咳咳咳!”

她咳嗽着,抬头看向空中:“要不是这件袍子,老娘就栽了。”

她身上的黑袍显然是一件难得法器,庇护她抵御了刚才那样的攻击。但这会也已经残破多处,偶尔露出雪腻的白色来。

在白莲的视线中,一个身披缉刑司标志性红黑袍的身影,自夜空缓缓走下。

他面容清癯,瘦须三寸,就连声音也是干瘦的,但他整体却给人有如实质的力量感。

“能在本座的炽光爆前反应过来,你真不简单。本座倒是好奇……刚刚被你送走的那个是谁。”

他话锋一转,忽然折身加速,朝姜望离开的方向冲去!

白焰骤燃,白莲拔地而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拦在了这名缉刑司高手之前。一朵朵森冷白焰如花绽放,灼开夜色。

但!

这名缉刑司高手身形一晃,便已穿越白焰之花,贴在白莲身前。

两人在空中几乎是贴在一起,有半个身位重叠。

他探手,将一团炽光爆按在了白莲的腹部。

将她整个人往地上按去!

他早有准备!或者说,他突然转去追击姜望,本就是战术的一环。

轰!

炽烈光团压着白莲柔软的身躯下坠,再次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咳,咳!”

烟尘散尽,白莲再一次从坑中站起。

从嘴里咳出的鲜血,已经浸透蒙面黑巾。

“狗娘养的季玄,就知道耍诈。活该一辈子做狗!”

她腹部有一团明显的伤口,在白焰的燃烧中缓缓愈合。

原来出现在空中的这个人,就是整个缉刑司排名第三的人物,清河郡的缉刑司司首,内府境巅峰强者季玄!

被一通唾骂,季玄倒也不恼。“明知是本座,还敢顽抗?”

白莲忽的娇笑起来:“季司首实力虽强,却不懂女儿心呢。你这一上来就撕人家的衣服,哪个姑娘不反抗?”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仿佛在喃喃私语中编织了一个美丽梦境,悄然笼向季玄。

而几乎与此同时,以白莲为中心,一道道炙烈白光纵横交错,直接覆盖了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位置!

幻音入梦,烈光镇杀。

白莲以对话做引子,季玄以对话做准备。两门甲等上品道术几乎是同时爆发。

白莲虽然在第一时间便冲出烈光镇杀的范围,但她身上的白焰明显变得稀薄,已经再不能覆盖全身。

实力的差距很明显,更何况白莲负伤在先。

但她冲的方向……是季玄!

幻音入梦当然无法抹杀季玄这等强者的精神,但她只需要一个契机。只要沉沦季玄三息的时间,她今晚就有机会逆转战局!

一朵白焰之花开在如玉的手掌之前,按向季玄的腹部。

她当然是记仇的女人。

砰!

白莲猛地撞上了什么,撞得七荤八素。而后才看见,一根根白光如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囚笼,就在季玄身前,将白莲困在其中!

白光似壁,白光如笼。

显然对于白莲的幻音入梦,季玄也早有准备。他眩晕的时间,可能都不到一息,却等到白莲迫近,才骤然爆发。

碾压。

完完全全的碾压。

从头到尾,季玄掌控着整个战局。

他本来就没打算杀死白莲,他的目的是生擒。

在囚光笼中,白莲再次凝出一朵白焰之花,却没有尝试打破白光障壁,而是毫不犹豫地按向自己天灵。

她在身陷囚光笼的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季玄的目的。

所以她也在第一时间,给出自己的回答!

这一手毫无疑问出乎季玄的意料,他对白莲和白莲身后整个组织都很感兴趣,不然以他统御整个清河郡缉刑司的身份,又何至于今夜亲自出手。

白莲一死,对他来说当然没什么损失。但也意味着,他必然失去这之后的所有收获。

果断如季玄,第一时间便将囚光笼散开。贴身靠近白莲,手绕白光,探手去抓那朵白色焰花。

白色焰花转头,轰向季玄头颅。

白莲攻击自己的天灵自杀,当然是真实无虚的举动,不然也不可能骗到季玄。但在季玄试图阻止她自杀的时候,她就立刻反转为攻击。

她不怕死,但不想死。

季玄缠着白光的手横在额前,恰恰挡住白色焰花。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轰在白莲腹部!

如季玄这样的人,即便是想要生擒对手,也绝不会因此给对手机会。生擒是目的,但也仅仅只是一个目的。尽量达成,但不是一定要达成。

他已是生怒,这一拳毫不留手。

白莲在空中蜷成了虾状,整个人被轰飞!身上白焰骤熄,一如她的生命之火,摇摇欲坠。

季玄正欲踏空追上。

忽然,轰!

轰隆隆!

巨浪排空,如战鼓隆隆。

整个雄阔江面都似奔涌起来。

清江震动!

一道滔天巨浪,涌上高空,巨浪之顶,站着一个身披华丽冠服的老人。

“负责整个清河郡超凡案件的缉刑司季司首,怎么有空来清江晃荡?”

他几乎是奄奄一息地说着话,声音却压过排空巨浪、压过潮涌呼啸,清晰地传入季玄耳中。

站在浪巅的这位老人,身形已显佝偻。

面上皱纹横生,老年斑无法掩饰。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但是谁敢忽视他呢?

谁能够忽视这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

……

季玄几乎是立刻就收敛了气势,停在空中,微微垂眸:“府君大人,季玄夜巡清河郡,无意发现有妖人遁迹至此。季某身为缉刑司司首,国君授任,生民系命,不敢轻忽!

为免此妖人伤害府君子民,故而情急出手。情况紧迫,未能提前征得府君同意,还请见谅。”

他这一番话,说得水泄不通。

既表达了谦卑,又点出倚仗。还给了宋横江一个台阶。

身为缉刑司排名第三的大人物,统领整个清河郡缉刑司,他的地位不比清河郡守低。

但此时也不得不低头。

他清楚。宋横江今夜既然亲自现身,那就必然要有一个交代才行。

他也觉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以人族水族如今的形势。他这个台阶,便已足够。

但宋横江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轻轻的、轻轻地乜了他一眼。

而后这位老人的嘴角微微扯开,露出一个笑容。

就这一笑。

暮气尽去,嚣狂顿生!

“庄承乾的后人,真是越来越没分寸。在孤的眼皮底下打生打死!”

他负手于后:“看在庄承乾的份上,你掌掴自己十下,便可离去。”

第一百零二章 水纹如碎雪

季玄蓦地睁眼。

他不敢相信,在今时今日,在垂垂老朽的暮年,宋横江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提出这样的要求!

宋横江的霸道他当然知道。

宋横江的强大他亦曾翻捡传闻。

但又何至于此?

竟敢折辱他季玄?

即便是国相,大将军,也不曾对他有过如此态度。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看着宋横江的眼睛。

那双之前浑浊、昏昏,这时却精芒暴涨的眼睛。

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就是宋横江的条件。

因为他是宋横江!

……

庄国境内,庄承乾掌陆,宋横江掌水。这是庄国立国之约!

理论上来说,清江水君,与庄国国君平级。

整个八百里清江,都是宋横江治所。清江两岸,都属宋横江所辖。

宋横江抓住这个逾矩之错,要杀他也是名正言顺。

季玄明白,清河郡守不会出面,附近的望江城主和枫林城主都不会出面,甚至庄庭那边也不会有人出面。

因为他们一旦出面,事情的性质就变了。现在可以说是季玄个人逾矩,届时便是庄庭仗势压人。庄国境内人族与水族的大战就不可避免。

庄国决计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并不仅仅是内耗将会造成的巨大损失,而是由此而蔓延、或者会引爆开的,现世所有水族与人族的矛盾。

庄国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横江愿不愿意杀他?

显然是不愿意,不然他根本无需废话,直接便可以动手。季玄再怎么样也是庄庭高层官员,他一旦被杀,就代表着清江水族与庄庭的矛盾已经无可挽回。

清江水府尤其不愿做挑起战争的那一个,因为清江水府还属于弱势的一方。

但宋横江敢不敢杀他?

这个问题也根本无需想象。

不必权衡利弊,无需考虑因果。

澜河的赤色至今未消,那是宋横江给所有对手的答案。

那么,宋横江,还能不能杀他?

他季玄五府圆满,正值巅峰,与四品外楼境也只一步之遥。

在数百年前,宋横江的强大毋庸置疑。但数百年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寿元将近的如今。他还有几分战力?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

“啪!”

“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整十声,一声不少。

季玄没有留力,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这样耻辱的事情,他就不会再扭扭捏捏,徒劳惹人发笑。

打了自己的脸,还让人不满意。他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随着巴掌声结束,季玄那张清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

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宋横江,等待他的回应。

宋横江耷拉着眼皮。仿佛又回复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他似乎说话都有些吃力,只是抬抬手。

“去吧。”

而后便转身。

他宋横江不是个缠磨的性子,季玄既然服软认罚,他也不会再三折辱。

有今夜一行,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接下来,就看那位高坐深宫的庄国之主,会如何反应了。

浪头将他送回清江里,水面相合。

于是惊涛平,巨浪消,整个清江都恢复了平静。

月光洒落水面,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晚风吹过,水纹如碎雪。

……

从头到尾,季玄不敢提那名被姜望刺死的缉刑司修士,宋横江也未说那名被掳去又逃回的贝女。

尽管季玄就是因那名部下而来,宋横江就是为那位治下的贝女而至。

但在这八百里清江波涛汹涌之时,他们都默契地在水面之下,维持着某种平衡。

那是数百年来庄庭与清江水府之间,心照不宣的红线。

当风波散去,季玄停在原地。

没有任何人出现在现场,因为没有任何人愿意直面季玄的怒火。但季玄知道,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已必然传入了某些目光中。

在那些与他同列的大人物里,他出丑如在光天化日下。根本没办法隐瞒。

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堪,而是辨别了方向,继续向之前白莲被轰飞的方向而去。

事情已经发生,颜面无可挽回。他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的收获跑掉。那诡异的白色火焰,那个实力不俗的女人,一旦生擒,必然有足够令他满意的收获。

而他笃定在今晚这样的形势下,他代表的庄庭与宋横江代表的清江水族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个女人背后无论潜藏着什么样的势力,都决计不敢露头。

所以他还有希望,去找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而他来回飞腾百里,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

却说白莲被一拳轰飞,整个人在空中倒飞,绕身的白焰被打灭,所有护身的道术都崩解。

她明白自己再无机会,正欲用最后一丝气力自尽。

但突然感受到一种温暖。

她倒飞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包围。

有人接住了她。

但这个人实在太弱,竟连季玄轰在她身上的余力也无法承受。不仅在接住她的瞬间,就被她整个人带着一起倒飞,还当即一口鲜血喷进她的脖颈里。

那血,滚烫。

模糊中白莲感觉到两个人坠落地面,又连续翻滚了许多圈。但那个人始终在下方,她始终有个肉垫。

不然老娘就真的散架了,她想。

这个人真的很弱。

白莲感觉到自己很快又被抱起,然后这个人大概是在奔跑。从他喘息的频率,和身体接触到的、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可以知道他已经尽力。

但那呼啸的风声告诉白莲,速度好慢。

这样下去会死吧?根本不可能逃掉啊?

无非是多一个人送死……

这个人是谁?

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部下?

不,不对。不会有任何一个部下出现在这里。

他们,那些人,都很聪明。很理智。

所以这个人是谁?

眼皮仿佛有千斤之重,白莲发现原来睁开眼睛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但她顶着一口心气,她必须做到她要做到的事情。

所以,睁开眼睛。

白莲勉强睁开眼睛,视野模糊地晃动着。

那是因为奔跑而产生的颠簸。

她勉强集中精神,将视线收束。从下颔的角度,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下巴微圆,不尖。溢着鲜血的嘴唇紧抿,鼻梁倒挺,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前方。

是姜望啊。她想。

而后陷入彻底的昏迷之中。

第一百零三章 此中少年

姜望还是回头了。

他当然知道危险,也清楚回头是九死一生。

但无论如何,白莲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就此转身。

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她的处境,没办法听若未闻。

他小心翼翼地潜伏,不敢露出一丝战意以被察觉。

但白莲与季玄的大战,威势惊人。

他连余波也难以承受,便一退再退,一绕再绕。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但这种程度的大战,的确不是他所能够参与。

转移了无数个位置,找了无数个角度,也根本无法切入。

他按剑许久,剑竟不能出鞘!

他在等待,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剑,等待最辉煌的那一刻可能。

但季玄不是熊问,他也没有被白莲压着打,内府境巅峰更非腾龙境可比。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世界。此话不是白说。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中按剑,进益不必多说。

危机炼心,道心砺剑。

今夜他若能出一剑,世界从此不同。

……

一阵眼花缭乱的战斗之后,突然,白莲整个被轰飞。

而且正好从他匍匐的草地上方飞过。

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想法更快。

他第一时间冲出,将白莲接住。

剑未出鞘,但他已出了这一剑!

在内府强者的战斗中,少年郎挺身而出。

噗!

接触白莲身体的瞬间,季玄拳头的余力就已汹涌而至,摧枯拉朽般撕破他的道元防御。

一口鲜血喷出。

撞飞、坠地、翻滚。

他一骨碌爬起来,抱着白莲狂奔。

四灵炼体决全力运转,补充体能,他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只听到风声,风声,呼啸风声。

他心知未必能逃,但他必须一试。

直到身后传来巨浪咆哮,他才知道身后情况有变,但也甚至不敢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所以根本不清楚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往枫林城的方向跑,而是先跑向望江城方向,而后折转向东,再折再转,最后才向北去。

如今两个星河道旋建立,他道元充足,倒是可以一口气跑回枫林城。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清理了痕迹之后,随意窜进了一处山林。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季玄没有第一时间追过来,为他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速度远不如季玄,一旦暴露行踪,很轻松便会被追上。

而今夜狂奔在路上的人,无疑是最明显的靶子。

所以他选择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到一处山洞,将这里的主人——一头普通的黑熊暴揍一顿之后,姜望抱着白莲躲进了山洞里面。

但他并未杀死黑熊,而是继续把它按在山洞里,作为掩护。

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察看白莲的伤势。

……

山洞里很干燥,这头黑熊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挺有要求。

小心翼翼将白莲平放在地上,姜望随手凝出一团火球,悬在空中照明。

那头黑熊明显有些惊惧,但被姜望一瞪,便又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

白莲已经完全昏迷过去,那对勾魂夺魄的眸子,这时候也已闭上。

身上黑衣有许多破碎处,露出白皙动人的风景。那蒙面的黑纱倒完好无损,应该不是凡物。

姜望屏心静气。

最严重的伤口应该是在腹部,整个一圈位置血肉模糊,衣袍碎片与血肉搅在一起,竟看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丙等中品的培元术,是姜望唯一掌握的治疗道术。

究其原理,也只是聚拢木行元气,帮助伤者焕发生机,促进自愈。

对于白莲这样的伤势,聊胜于无。

但姜望也只能试试。

掐诀过后,一团青色元气缓缓靠近白莲的腹部,与她的伤口发生反应。

但见白光一闪,这团青色元气便无声消散。

以姜望培元术的等级,根本无法治疗季玄留下的伤口。

但就在青色元气与白莲接触的同时,某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姜望四灵炼体决青龙篇圆满,本就对木行元气十分敏感。他清楚的感知到培元术的散去,也没有忽略那一瞬间,通天宫内那支黑烛的变化。

那支黑烛,被点燃了。

在通天宫内,无火自燃。

很奇妙的,姜望下意识地明了,这支黑烛可以燃烧一刻钟的时间,而后便会消失。

但他不知道它是如何被点燃,又应该怎样点燃。甚至也不知道怎么在燃尽之前熄灭它。

总之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

唯一清楚的是,它大概与白莲有某种联系。

黑烛熄灭了,短去一截。

它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寄居多时,除了被道脉真灵缠着之外看不出任何特异。却在此时自燃、自熄。

而随着这一瞬间的光火,一门道术出现在姜望的脑海里。

就这么一瞬间绝不应该短去那么多分量,应该就是这门道术的原因。

“肉生白骨,魂回腐身……”

姜望下意识地呢喃着,右手无意识地掐诀,到最后被一层白光所笼罩。

那光应该是惨白色而非炽白,本应是阴森的,但却莫名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将这团白光覆于白莲腹部,她腹部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起来,开始复原。

到最后,白莲的呼吸竟都平缓下来。

而姜望甚至都不知道这团白光从何而来,它的原理是什么,它动用了什么力量。

他只知道脑海里这门道术的名字——肉生魂回术。

突兀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那支黑烛……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姜望专注于治疗,也就没有注意到。

在他身后,那头黑熊已经彻底地缩成一团,战战发抖。

……

白莲幽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阳光甚至探进山洞来,让白莲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只黑熊。

它靠在洞壁,坐姿非常老实,两只熊掌也安分地搭在身前,一动不动。

紧接着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白莲的视线移转,然后看到了姜望。

他端着一只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碗”的东西,慢慢向白莲走来。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白莲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看。

“醒啦?”姜望温声道。

“嗯。”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白莲声音意外的绵软。

“你昏睡的时候,总是喊什么稻子。”姜望端着手里的东西,解释道:“我想你大概是饿了。但现在弄吃的不方便。我就寻了些野菜,给你熬了一碗汤。”

“稻……”白莲愣了一下:“为我……熬的?”

“啊。”姜望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小时候家里是卖药材的,分得清草药野菜。放心,都没有毒。碗是我掏空了一块石头临时做的,用道术控火……”

“端过来。”白莲打断他。

“哦。”姜望走近,将手里这碗野菜汤递到白莲面前。

白莲勉强抬起上半身,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想躺回去。

那个“碗”就已经掏得很粗糙,充其量就是一块带坑的石头。而那汤……如果那花花绿绿的粘稠液体能算是汤的话。

凑近了之后,那股奇怪的味道更可怕了……

“喝吧。”姜望又伸了伸,很期待,很诚恳。

“从来没有人为我熬过汤。”白莲说道。

她狠了狠心,把这个“碗”接了过来。

“你现在算是病人,应该得到照顾的。”姜望说。

白莲无法不承认,略过难看的外表和难闻的气味,这碗汤带给她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温情。

被照顾……

她从未被照顾过。

第一百零四章 一切有尽时

白莲捧着这碗汤,问道:“你妹妹生病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她的么?”

提到姜安安,姜望脸上很自然地露出笑容。

“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生病了也不闹脾气。而且只要给她买点好吃的,就会很开心。我就给她买啊,蔡记的羊肉、杜德旺的汤锅、桂香斋的糕点……”

姜望一样一样数着姜安安偏爱的食物,白莲越听越不是滋味。

手里的汤,它突然就……它本来就不香。

你妹妹病了你就这啊那的,山珍海味。老娘为了保你一命,九死一生,你就给我喝这种东西?

内心咆哮,脸上干笑。

“好了,谢谢你。”

白莲止住姜望的话头。

她发现这个人算是话少,但是只要提到他妹妹,就会突然很有表达欲。

“嗯,你身子虚,要少说话。”姜望抬了抬手:“你喝,你喝,锅里还有,喝完再给你添。”

白莲自动过滤了后面那句话,几番犹豫,把汤凑到面前。

她忽然停住,又看着姜望,那双美丽的眼睛眨了眨:“你想看着我喝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抱歉,抱歉。我忘了,不好意思。”姜望转身往洞外走。

“欸!”白莲叫住他,待他又转回来,才噙着笑意道:“帮我揭下面纱……”

这声音婉转、柔媚,撩人心弦。

姜望觉得嘴唇有些发干,要说对白莲的样子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

这女人身材、声音,还有仅露出来的眼睛,无一不是绝品。姜望无法否认,他对那张面纱之下的好奇,甚至是隐约的期望。

而现在,白莲让他揭下面纱。

无需犹豫。

姜望大步走进,伸手拉住那张面纱,轻轻揭下……

面纱之下……

是一张美丽的……

面具。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构图漂亮的莲花纹面具。奇妙地兼具圣洁与诡异两种风格。

“哈哈哈哈!”白莲笑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姜望的手僵在空中,又干巴巴地收了回去。

我早该知道的……他想。

“你喝汤吧。”冷冷地丢下一句,再一次被戏弄的姜望愤愤走出山洞。

身后白莲的笑声经久不歇。

姜望站在山洞外,看向天空,表情惆怅。

山洞里黑熊看着他的背影,表情也惆怅。

待笑声终歇……

“咕噜~”

“噗!!”

白莲的咆哮响起来:“姜望!你是不是想置老娘于死地?它的难喝程度甚至超过它的难看程度!”

……

“来,这是我亲自弄的果酱。选用最甜的野果,用水行道术凝聚最干净的水,用最纯正的木行元气滋养,然后细致控火,用心调和。”姜望一脸诚恳:“你再试试?”

白莲看了看那花里胡哨的一坨,也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姜望道:“姜望,求你了,野果什么的,直接摘给我就好。我喜欢生吃,真的。”

看着白莲恳切的眼神,姜望神清气爽。

这是姜望印象中,白莲第一次对他服软。只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厨艺。

技多不压身,古人诚不欺我!

又跑出去一趟,摘了一大堆野果回来后。白莲在山洞里吃果子,姜望继续守在山洞外。

他看着自己的两只“锅”,有些犯难。

真的有那么难喝吗?

所谓的锅,就是大一点的石头,中间挖了个坑。

一锅野菜汤,一锅野果酱。

一锅花花绿绿,一锅五花十色。争奇斗艳,交相辉映。

他凑近自己的烹饪作品,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敢下口。毕竟白莲表现得太惨了。昨夜她被季玄暴捶的时候,都不曾那样惨叫过。

但若说就这样倒掉,姜望倒也不忍心。毕竟他很认真的劳动过,付出了心血和努力。

“太浪费了啊……”

姜望念叨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移转,落在了那只老老实实坐着的黑熊身上。

“你,过来。”姜望冲它招了招手。

……

……

姜望已经走了很久了。

他是道院弟子,有天赋,也肯努力,前途光明。有自己的生活,有交好的朋友,有可爱的妹妹。

他的生活,本来平静而光明。

白莲静静坐在山洞里,眼神怅然若失。

事实上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肉生魂回术的效果无比契合。

那是她也只听闻、而不曾掌握的秘术,是来自于黄泉之渊的力量。

这无疑更坚定了她的判断。

然而她却难得的,产生了一丝犹豫。

是因为那碗难喝的野菜汤吗?

还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时,那个突然而至的温暖怀抱?

白莲无法分辨。

她本不是柔软的性子,却令自己都意外地扮演了半天虚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一切都有尽时,就如昨夜已经过去。

……

当白骨使者出现的时候,白莲已经重新笼上黑纱,看样子气息悠长,并不像受了重伤。

山洞外面,还有一只口吐白沫、瘫软在地的黑熊。

“一只野兽,杀了便是,折磨它做什么?”白骨使者站在山洞外道。

“你倒是意外的仁慈呢。”白莲款款走出山洞。

“看来传闻有误,你并未受伤。”白骨使者当然不会关心一头口吐白沫的黑熊,他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头,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心急如焚,还好只是白担心一场。”

白莲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软声道:“也不知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不说,还连季玄都勾搭上了。真不怕我被生擒活捉……暴露组织里的全部秘密呀?”

“总之不会是我。如果是我,这会就不会独自前来。”

“当然。我现在死了,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以后嘛,就说不定咯。”

“瞧你说的,无论你什么时候死,我都会很伤心的。”白骨使者转身往外走,还细心地抹去了拦路的横枝。

两人穿梭于山林间,脚踩落叶沙沙。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微妙,看似亲近,又彼此提防。

他们当然可以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可以是为了同一个理想奋斗的同门。但也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彼此吞噬的对象。

不得不说,这种同行于刀尖上的感觉,才是白莲最熟悉的状态。

她的脚步越来越轻松,走着走着,突然问道:“使者,有人为你拼过命吗?”

“有啊!”白骨使者头也不回:“那些想杀我的人,经常拼命。”

“也是。”白莲低声笑笑:“像我们这种人。”

第一百零五章 行于刀尖

董阿小院中。

第三个道旋眼看就要建立,姜望并未担忧能否成就第一个小周天循环。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如今已有这样的自信。

但对于踏入周天境之后所刻印的瞬发道术,他还是有所疑虑。

这是修者刻印的第一门瞬发道术,而瞬发道术对战斗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

在完全能够拆解道术本身之前,一门道术再纯熟、再迅速,也得有个几息时间。而在激烈的搏杀中,一息的间隙就足够致命。

姜望的那柄法器长剑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其本身刻印了一门金光箭。金光箭并不强大,但剑器阵纹使得它达成近乎瞬发的效果,它便在战斗中有了应用意义。

不过冷却时间太长,也是它无法忽略的缺点。

在完成小周天循环之后,通天宫便能够支持他刻印一门瞬发道术。

而就他目前在道院所学到的低阶道术里,确实没有足够令人满意的,缺乏像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那种极具应用性的道术。

董阿不可能有精力投入到低阶道术的研发和革新,这种事情往往都是道院本身厚积薄发的成果,而枫林城道院崛起的时间不长,底蕴并不足够。

“火行与木行道术,你倾向于哪一个。”董阿问。

作为师长,他对姜望兼修的方向自然是清楚。

木行道术往往束缚力更强,而火行道术攻击更暴烈。

姜望早有想法:“第一门瞬发道术,我希望是火行。更暴烈的攻击,能够更好融入我目前的战斗体系中。”

董阿点点头:“正好国道院最近破解出了一门丙等上品道术。”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点火星跃起。

那火星灵动活泼,稍稍扭动,便化作一朵火焰之花,在他的指尖绽开。

董阿本人虽然最擅木行道术,但一门低阶的火行道术,对他来说也不存在难度。

姜望能够感知到这朵火焰之花的炙烈,尽管它看起来如此静美温顺。

“焰花。”董阿解说道:“自左光烈创造出‘焰花焚城’这门道术以后,各国都有人在尝试破解,国道院也是在不久之前才有了结果。这朵焰花,就是出自焰花焚城。是丙等道术中的最上品。”

姜望非常满意,无法更满意了。撇开天赋异禀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丙等道术就是八品周天境修士的上限。

这门道术已是丙等上品,尤其它还是焰花,是道术焰花焚城的基础。

“董师,就这门道术了。”姜望立即道。

董阿取出一个小册子,丢给姜望:“这里面是印决,嗯,还有一些我对这门道术的思考,你自己拿回去看吧。扣光你剩下的道勋。”

扣除道勋是应有之义,道院免费教习一些常规道术。但如焰花这等品阶的道术,自然不在常规之列。多少人打破脑袋想去换,道勋榜上根本没有。

国道院刚刚破解出来,目前还只在董阿这种级别的强者中流转。肯将这门道术传给姜望,足见看重。

自三山城之后,姜望的道勋本就已经所剩无几,这下是占了大便宜。

董阿虽然为人刚直,常常显得不近人情,但对弟子的爱护也并不掺假。

姜望恭恭敬敬地接过小册,放置入怀。

按理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这便应该告辞离去。

但鬼使神差地,他又盘膝坐了下来:“董师……”

“有事直说。”

“您知道……有人族掳掠水族,抽取道脉的事情吗?”姜望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董阿的表情。

以他的谨慎,本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这段时间以来,董阿已经在他心里建立了信任。

“然后呢?”董阿眉也不抬。

“这种事情,您难道不觉得可恨吗?”

“谁可恨?”董阿看着他:“水族也有吞噬人族的事情,你又知道吗?要不要让我给你看一看缉刑司的卷宗?”

给董阿的目光逼视,姜望心中紧张,一时讷讷。

“唉。”注意到姜望的忐忑,董阿缓和了目光,“我们都知道,这些只是少数情况。就像人族本身,也有食人恶魔,这难道就能说明人族全部以族人为食吗?”

他的语气也平和下来:“但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两个族群,问题就没那么简单。这种事情不好说。人族水族再怎么亲如一家,毕竟不是一家。”

姜望硬着头皮道:“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少数情况了。我发现缉刑司的人……”

“放肆!”董阿厉声喝道:“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他表情严肃:“姜望你记住。你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好好修行,完美搭建小周天。然后考郡院,考国院。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这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城道院弟子该操心的!”

“是。”姜望低头认错:“弟子明白。”

……

仍然是那处白骨铺道的山洞中。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白骨宝座上的骷髅,却还没有现身。

“还要等多久?”妙玉依然是一身红裳,但是表情有些不太耐烦。

“散了吧。”白骨使者道:“大长老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今天不会出现了。”

“桀桀桀桀……”今天山洞里多了一个干瘦的老人,地位显然不比使者和圣女低,他面向白骨宝座的方向,搭着双手道:“他带着鬼门关虚影,能有什么事情,绊得住他?”

“大长老不是在云国有个大动作吗?”白骨使者声音里带着笑意:“云上之国有什么,你说呢,二长老?”

一位圣女,一名使者,三大长老,十二骨面。代表着白骨道现今的高层力量。

就地位来说,圣女最为超然。但就实力而言,白骨道目前做主的是大长老。

三长老献祭自身,成就鬼门关虚影。如今若说教内谁还能与大长老抗衡一二,也就是二长老了。

“桀桀桀桀……”二长老森森笑道:“莫非是叶凌霄出关了?我倒是有些年未见他出手,也不知他现在骨头是否生锈。”

“那二长老不妨去看看。”妙玉笑着抵了一句,而后一拂长袖:“既然大长老来不了,我便先走一步。”

“急什么,圣女大人?”二长老转过头来,嘴角含笑。一双眼睛中,竟只有眼白。

妙玉笑靥如花:“人家急着回去审内鬼呢。”

“噢?”二长老挥挥手,桀桀怪笑,“去吧去吧。”

……

白骨使者紧赶几步,追上妙玉,很是亲近地道:“还问叶凌霄骨头锈没锈,叶凌霄可比他年轻多了!这老不死的,说得好像他们交过手一般!谁不知道叶凌霄行走天下的时候,他师父师兄都被打死,他靠装死才逃过一劫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是,他吹嘘就让他吹嘘去。一把老骨头,跟他计较什么?”

妙玉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像那些三姑六婆一样,嘴碎嘴碎的?还有,别靠我这么近,不熟。”

“哎哟,妙玉。你可变了啊。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有了新欢才忘旧爱……”白骨使者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找到道子了?”

妙玉猛然回头!

白骨使者一下子跳到老远,做出戒备状。

但见妙玉千娇百媚地笑了起来。

“我倒是想对你态度好一点,怎么好都行。可你,敢接受吗?”

媚眼勾魂,软声如酥。

“哎!”白骨使者双手一拍,“这下子味道才对!”

“藏好你的小情人,不要被人发现了……”

他笑着说完,顺势往后一倒,便消失在山洞里。

第一次发单章,说一些心里话

今天后台突然收到站短,通知我赤心巡天明天上架。

毫无预计,毫无准备,就这么突然。

我立刻就去找了编辑,说了很长一通废话,关于努力用心梦想什么的,才调整到了下周。

对。下周就要上架了。

字数到了,不得不上。

我实在是想象不到,629的收藏,能有个什么订阅成绩。

签约到现在,只有两个冷门到结冰的推荐。

我问编辑,你为什么不看好我的书啊?

论架构论设定,我做了几万字的设定、剧情线,后期绝不会崩。

论文笔,我不输给任何人。

论内容,我可以对每一个字负责,它先感动了我,我才让它去见读者。

论勤奋,我没有断更过一天。

哪怕只论数据,我六百多个收藏,就有快三千推荐票。我挺知足了。

我还有四十几个货真价实的打赏呢,盟主舵主什么都有。

这全是真实数据,我刷了一块钱一张票都天打雷劈。

不比那些刷子强吗?

编辑说,你上推荐的时候追读数据太差了。仙侠的推荐现在又确实紧张。

好的。我明白。我理解。

我没有怨怪任何人的意思,编辑没有必须要为作者做什么的义务。

但真的意难平啊。

我不够用心吗?

不够诚恳吗?

每天四千字写完,我整个精神都被掏空了。

节奏偏慢,我慢慢写行不行?我多写一点免费章节给读者看。没有推荐,靠口碑一点一点累积读者行不行?

好像不行。必须上架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读者说我写网文是为了恰烂钱。

我接点软文,脑子都不用动,点点发布就行,不比写这个来钱快?

网文和实体对我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平台不同,仅此而已。

我怀着同样的赤心和真诚写小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打击太多了。太多人打击我了。太多事情打击我了。

我终究不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我身上没有坤皮鼓。

我真的失落,沮丧,产生自我怀疑了。

是不是我真的不适合写网文?

我力求构筑一个真实的世界,把大量的笔触放到小人物身上,是不是真的不合时宜?

我写每一个人、每一个城市乃至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格气质,都不相同。是不是白费心血?

我为每一个人设计不同的战斗体系,力求符合人物气质,是不是画蛇添足?

我追求逻辑的自洽,剧情的完整,不肯无脑爽,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有答案。

但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要把答案塞给我。

……

我又翻了翻自己的小说。

我有一个“赤心巡天剧情花”的文档,里面是各种剧情片段。一万多字。写了的,划掉。弃写的,往后挪。正要写的,放到前面来。

不断增补删减。

我有一个“赤心巡天资粮库”的文档,里面是各种设定架构。

仅仅只复制一个目录,就应该足能看得出我倾注的心血:

太虚幻境详解,道脉体系详述修,行境界统述,道术等级与代表道术,阵法、阵纹,神通,道勋体系,水族、妖兽、凶兽、野兽统述,功法录,神兵录,宝物录,奇物录,货币体系,地图篇(附势力大概),国,宗。

还有从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到近古时代的时间线,剧情背景,重要历史节点,时代变迁过程。

一直延续到现世,赤心巡天的故事开始。

我像是写论文一样完成的这些设定,没有意义吗?

它们搭建的这个完整世界,不壮阔吗?

我为这个世界投注的感情,不能够打动读者吗?

我不信。

我不相信。

……

没有什么推荐,就看看加更能不能在上架前涨点收藏吧。

从现在开始,到下周上架之前。

每涨一百收藏,加一章更新。加到存稿耗尽为止。

我至少有十章存稿可以加。

……

或许也没有什么用吧。

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自己。

就说到这里。

我一定一定,会写完这个故事。

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追看这本小说的读者。

让赤心巡天这个故事,自赤心始,以赤心终。

——情何以甚,于2019-12-05

第一次发单章,说一些心里话。

今天后台突然收到站短,通知我赤心巡天明天上架。

我立刻就去找了编辑,说了很长一通废话,关于努力用心梦想什么的,才调整到了下周。

对。下周就要上架了。

字数到了,不得不上。

我实在是想象不到,629的收藏,能有个什么订阅成绩。

签约到现在,只有两个冷门到结冰的推荐。

我问编辑,你为什么不看好我的书啊?

论架构论设定,我做了几万字的设定、剧情线,后期绝不会崩。

论文笔,我不输给任何人。

论内容,许多读者都有切实的感动。

论勤奋,我没有断更过一天。

哪怕只论数据,我六百多个收藏,就有快三千推荐票。我挺知足了。

我还有四十几个货真价实的打赏呢,盟主舵主啥的。

这全是真实数据,我刷了一块钱一张票都天打雷劈。

不比那些刷子强吗?

编辑说,你上推荐的时候追读数据太差了。仙侠的推荐现在又确实紧张。

好的。我明白。我理解。

我没有怨怪任何人的意思,编辑没有必须要为作者做什么的义务。

但真的意难平啊。

我不够用心吗?

不够诚恳吗?

每天四千字写完,我整个精神都被掏空了。

节奏偏慢,我慢慢写行不行?我多写一点免费章节给读者看。没有推荐,靠口碑一点一点累积读者行不行?

好像不行。必须上架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读者说我写网文是为了恰烂钱。

我接点软文,脑子都不用动,点点发布就行,不比写这个来钱快?

网文和实体对我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平台不同,仅此而已。

我怀着同样的赤心和真诚写小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打击太多了。太多人打击我了。太多事情打击我了。

我终究不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我身上没有坤皮鼓。

我真的失落,沮丧,产生自我怀疑了。

是不是我真的不适合写网文?

我力求构筑一个真实的世界,把大量的笔触放到小人物身上,是不是真的不合时宜?

我写每一个人、每一个城市乃至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格气质,都不相同。是不是白费心血?

我为每一个人设计不同的战斗体系,力求符合人物气质,是不是画蛇添足?

我追求逻辑的自洽,剧情的完整,不肯无脑爽,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有答案。

但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要把答案塞给我。

……

我又翻了翻自己的小说。

我有一个“赤心巡天剧情花”的文档,里面是各种剧情片段。一万多字。写了的,划掉。弃写的,往后挪。正要写的,放到前面来。

不断增补删减。

我有一个“赤心巡天资粮库”的文档,里面是各种设定架构。

仅仅只复制一个目录,就应该足能看得出我倾注的心血:

太虚幻境详解,道脉体系详述修,行境界统述,道术等级与代表道术,阵法、阵纹,神通,道勋体系,水族、妖兽、凶兽、野兽统述,功法录,神兵录,宝物录,奇物录,货币体系,地图篇(附势力大概),国,宗。

还有从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到近古时代的时间线,剧情背景,重要历史节点,时代变迁过程。

一直延续到现世,赤心巡天的故事开始。

我像是写论文一样完成的这些设定,没有意义吗?

它们搭建的这个完整世界,不壮阔吗?

我为这个世界投注的感情,不能够打动读者吗?

我不信。

我不相信。

……

没有什么推荐,就看看加更能不能在上架前涨点收藏吧。

从现在开始,到下周上架之前。

每涨一百收藏,加一章更新。加到存稿耗尽为止。

我至少有十章存稿可以加。

……

或许也没有什么用吧。

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自己。

就说到这里。

我一定一定,会写完这个故事。

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追看这本小说的读者。

让赤心巡天这个故事,自赤心始,以赤心终。

——情何以甚,于2019-12-05

第一百零六章 谁肯轻负少年心

妙玉脸带媚笑,摇曳着离开。

白骨使者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虽然相处很久,但她并不能够看透他。

今天这般作态,有可能是试探她是否发现了道子。也有可能是提醒她,让她注意状态,别暴露发现道子的事实。

所有人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聚集在白骨道,但在那最终的目标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盘算。

至于二长老,他的表现就明确得多。他根本不在乎妙玉能够审讯出什么结果。也许他与季玄事件无关,但也或许,他清楚妙玉什么也审不出来。

这种老奸巨猾的老东西,她根本不去猜测他的想法。只会被误导,根本猜不透。

针对掳掠水族这条线,负责盯着的人手并不多。

妙玉本身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现身清江水岸,能猜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对她十分熟悉。

她不知道那个藏在暗中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挨个的审问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真的可能一无所知。

她很担心道子的事情暴露,在死里逃生之后,甚至这种焦虑无法抑制地表现出来了。

但现在白骨使者很明显有所猜测了,二长老也不是蠢货。

道子降生现世之后,并不是立刻就能觉醒。相反会被出生后经历的一切所束缚,而后才是漫长的挣脱、觉醒过程。在这之前,道子并不强大,决定他战力的,只是出生之后的修行。

这也意味着,道子很有可能在觉醒之前就被摧毁……或者替代。

这是妙玉之所以秘密行动的原因,尤其是在大长老对寻找道子明显不够上心之后。

作为圣女,作为道子注定的现世道侣,她想做的,就是加快道子觉醒的过程。

于是,在认定姜望便是道子现世之后,她安排了三件事。

三件事,是三个选择。

她要动摇乃至摧毁姜望既有的道德观念,而后帮助他寻回自我。

第一件事让他思考国家、朝廷,第二件事让他思考人族和水族的关系,思考人族本身。

最后第三件事……只能暂缓。

大长老在云国不知出了什么事,暂时失联。二长老和白骨使者都态度未明。如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毕竟现在太危险了。她想。

她心神不定地走回房间。

以至于她竟忘了,她从来不是会顾忌危险的人。

……

……

很小的时候父亲跟姜望说,水族,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人。

他们和人族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爱恨纠葛。

事实上这也是人们的共识。

这种共识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千万年来,人族与水族的相处磨合,两族之中无数才智之士的努力。

而现在,有人在偷偷摸摸地掳掠水族,抽取他们的道脉炼制开脉丹。就好像为了获取完美的开脉丹,人类可以不惜抽取修行者的道脉似的。

这让姜望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错乱、荒谬。

“你以为这种事情没有吗?”赵汝成喝得俊脸通红,说话也愈发随意。

已是深夜,姜安安早已睡去。姜望结束修行之后仍然睡不着,便半夜出来找凌河与赵汝成。

三兄弟聚在赵汝成家里喝酒,喝得醉眼朦胧。

谈及心中纠结的事情,年纪最小的赵汝成反倒最不屑一顾。

“吃人的人有很多,熊问只是其中一个!”他喷着酒气在笑:“你以为啊?只不过很多人不那么直接的吃,他们换个方式吃,你们就觉得吃人的很少。三哥,你太天真了!”

“你三哥不是天真。”凌河也喝了很多,但他这个人即便是醉了,也不会让自己放浪形骸,他半靠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说道:“他啊,有他相信的东西。”

“那你呢,我的大哥,你相信什么?”赵汝成拍拍他的膝盖,咧着嘴道:“这么年轻,整天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样。你为什么啊?”

“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想要吃人,很多时候是逼不得已,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不会那样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底下。”

“三哥是有点天真……你是傻啊!”赵汝成有点坐不稳了,索性搭在他的扶手上,用力一甩手,“不要给那种人机会!”

姜望趴在桌上,又灌了一杯酒,酒气上脸,眯缝着眼睛道:“老大是那种对别人没有坏心的人,很多事情他永远不可能去做,然后就觉得,好像别人也不会那样做。”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也许确实是喝多了,凌河今晚显得有些倔强。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内心执拗的人,只不过清醒的时候不愿争辩。

“有的肉生了疮,是烂的!”

“在生疮之前是好的啊。”

“不不不,有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就是烂疮长的!”

“胡说,小五。烂疮长不成一颗人心。”

凌河是真的喝醉了。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提过小五这个称呼。

赵汝成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的,我的傻哥哥。”

“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是人啊。”观战的姜望准确抓住了漏洞,非常自信地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人。不然为什么咱们不叫鬼呢?”

他醉醺醺地高举右手:“所以,我宣布!老大说得对!”

凌河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天真满足,

“去他的呢!”赵汝成一个翻身,仰躺在靠椅上:“这个破地方,谁生谁死我都不在乎。除了你们,还有老虎……”

他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呜。还有方鹏举。狗日的方鹏举!”

平日里,对方鹏举表现得最不屑的就是他。也只有这种放开一切,饮得烂醉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姜望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敬狗日的方鹏举。”

然后一饮而尽。

赵汝成哭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而气呼呼道:“老虎去九江那么久了,也不给我们来个信,他也是狗日的!”

“对,又一个狗日的!”

凌河半醉半醒着,冷不丁出声纠正他们:“是虎日的。”

……

邓叔不知何时倚在门外,双手拢在袖子里,听着房间里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唏嘘:“都还是孩子啊……”

夜风卷过他的袖子,一滴血珠无声坠落。

但在落地之前就被某种力量赶上,散至无形。

第一百零七章 心无灵犀,身无羽翼

姜望几人喝了顿大酒,刻意控制道元,让自己喝得大醉。一顿乱七八糟的聊天之后,也没有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甚至第二天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好像一起痛骂杜野虎来着。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受了许多。

巧的是,前晚刚骂完杜野虎,第二天给他送信的人便赶到了枫林城。

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的意思。

送信的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卒,先去道院找到的凌河。

本来凌河见人未见信,心里一凉,险些当场哭出来,后来才知道这小兵带的是口信。并非是什么抚恤慰问之类的事情。

不过对方表示,这份口信一定要三个人都在场才能说。

凌河无奈带着送信小卒跑了一趟,把两个宿醉的家伙都拉起来,最后在姜望家里会合。

“行了吧?念吧!什么口信啊?弄得花里胡哨的!”赵汝成打着哈欠,连珠炮般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向来起床气大,此刻对杜野虎的怨气已经溢满。

姜安安由唐敦送去学堂了,姜望正慢吞吞地引导着一条细细水流,刷洗牙齿。

那小卒看了看他,小声道:“杜爷说了,要让你们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听。”

“多大的脸啊,小爷不听了!”赵汝成勃然大怒,转身就要走。

凌河一把抓住他,做和事佬:“听听狗嘴里吐什么象牙,再走不迟。”

“噗,咳咳咳!”姜望一口水呛到喉咙里,

连凌河这样的朴实人都忍不住出声损一下,可见杜野虎的行为多么欠收拾。

他倒是起了好奇心,索性牙也不刷了,随手招来三把椅子,放在院中,居中坐下了。

凌河拉了一把赵汝成,也一起坐下。

“行,我们很规矩了。说吧。”

赵汝成犹自不忿:“他有什么话不能写个信啊,还非得专门派个人跑一趟?升官了?喉咙痒啊?”

那小卒畏畏缩缩道:“杜爷说写信不过瘾,有些感情文字不足以表达。一定要小的跑一趟,说务必要把他的语气传达到位。”

“不识字就不识字!吹什……”

“行行行,你传达吧。”姜望赶紧打断赵汝成,让这小卒继续。

小卒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模仿杜野虎的嗓门,粗声道:“都给虎哥听好了!虎哥走通了气血冲脉的路子,现在已经小周天圆满!九江玄甲有二十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天才了!虎哥已经是校尉职,职位上只比赵朗那小子差半级。但九江玄甲,比枫林城城卫军,要强个两三四等,你们自己算算!”

说到这里,小卒伸手,试探性地在赵汝成头上摸了一下。

不待赵汝成发作,他连忙解释道:“虎爷让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拍一下你的头。”

当然,他没敢说杜野虎的原话是:“给那个小白脸的脑袋盖一巴掌。”

“汝成啊,那两个我都不担心,就你这么个懒货,跟你虎哥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怎么办啊?”

小卒继续模仿道:“好了,说太多你也记不住。就这些吧。对了,我安安妹子肯定很想我了,你告诉她不要太思念,除夕的时候虎哥会回家一趟的!给她带礼物!就这样!”

小卒背诵完毕,长舒一口大气,如释重负。一副“我一个字都没漏,你们快来表扬我”的表情。

姜望等人对视几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憨憨”两个字。

赵汝成轻咳一声,对这小卒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卒洪声回道:“我叫赵二听!是杜爷帐下的小卒!正好回家省亲,杜爷就叫我带个口信!”

“那你们杜爷帐下,有几个小卒啊?”

“三……”赵二听打了个激灵:“杜爷不让说!”

“看来只有三个。”赵汝成摸了摸下巴:“行,你表现得很好。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凌河宽厚,还准备留他吃个饭。但赵二听自觉说漏嘴,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杜老虎在九江混得不错,尽管“来信”的方式有些气人。终归还是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凌河起身回道院修行,他的奠基已经完成,如今正在尝试架构自己的小周天,

而赵汝成打着哈欠往卧室里走:“三哥,我去你床上睡个回笼觉。”

……

……

幽暗山洞里,情状惨烈。

尸体横七竖八的交叠,血腥味道浓得刺鼻。

那味道一下一下地往心底钻,让人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方鹤翎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饶我一命,我对你们有用,有大用!”

这次他本是跟道院里的师兄弟们一起追杀两名为祸镇民的左道妖人,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追击至此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他们已入重围。

同行的师兄弟们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他见机得快,立即跪倒求饶,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一会儿。

影影绰绰的人围在四周,没有人说话,都冷冷地看着他。

方鹤翎身如抖筛,不停丢着筹码:“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我都有帮助!我是枫林城方家的嫡脉嫡子,整个方家都是我父亲说了算!”

“哦?”

随着这个声音,方鹤翎才看到,前方一块石头上,背对他坐着一个人影。

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的骷髅状白骨面具,隐隐发出惨白的光。在幽暗的山洞里,显得那双只露精芒的眼睛格外可怖。

“你还有什么用?”戴着白骨面具的人问。

“我、我,我跟道院里很多天才都交好!张临川!张临川是我世兄!他也是三大姓的人,我们交情很好!”方鹤翎搜肠刮肚,飞快地找着自己的筹码。

他似乎听到了面具人的笑声,但也不太确定。

“还有呢?”

“还有沈南七!枫林城道勋榜第五,他一直带我做任务!”

“祝唯我你熟吗?”

“见过,见过!”方鹤翎并不愚蠢,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容易被拆穿的假话,结果一定是丧失最后一点求生机会。

所以他说道:“只是见过,但祝师兄那样的人,不可能被掌控。我听话,我合作!而且他已经去新安了!”

戴着白骨面具的人不置可否,而后突然问道:“方家你能做主吗?”

方鹤翎只愣了一息时间,立刻道:“能!能!完全可以!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很好。”面具人说。

然后有一个人走上来,往方鹤翎嘴里塞了一颗白色的东西。

方鹤翎没敢犹疑,直接吞了下去。

“有事我会联系你。”白骨面具人说着,站起身来,往山洞里走去。

一直到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干净,方鹤翎才终于确定,他活下来了!

安静了很久很久,他才独自一人,走出这幽暗的山洞,重见天日。

他撑着腿软的膝盖,用力地呼吸了两下。

然后才往枫林城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零八章 钱货两讫

赵汝成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他不太舒服地扭了扭,正打算继续睡。但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昨晚,是不是嗅到了隐约的甜腥味?

他腾身起来,随手搭上衣服,急匆匆便往外赶。

经过院中,看到正在练剑的姜望,百忙之中他还丢了一句:“三哥你被褥该换了啊,怪硌人的。”

不等姜望回答,便已不见踪影。

“哎!”

姜望叫了一句叫不住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上旬刚换的新被褥啊。”

他收了剑往卧室去,在床上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发现。最后把整个被褥都掀起来,才看到在床板上,有一块小小的木屑。

“……”

“隔着两床褥子,他还被这块木屑硌到了?”

“或许这就是大户人家吧……”

……

凌霄阁的云鹤并不是像信鸽那样直接在空中飞来飞去,事实上它一直在云中,与云海混为一体。道术力量夹裹信息在白云间穿行,一直到临近目标时,才有一团云被临时“扯出”,化作云鹤飞落。

在此之前即使捕捉到这股力量,也很难破解其间的信息,只会得到一团逸散的能量。

所以云鹤传信是安全性非常高的手段。

叶青雨来信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天黑不久,还未黑透的时候

。这一封信来得晚了些时日,也不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云鹤从窗中飞来,姜望伸手去接,那只云鹤却一绕,飞到了姜安安面前。

“信是给我的!”姜安安咯咯地笑,放下正在临的字帖,将云鹤化成的云笺和一颗留影石抓在小手上。

“是,是给你的。”姜望宠溺地笑了笑,凑过去准备一起看。

姜安安忽然抓着信扭头往外跑:“不给你看!”

“……”

姜安安猫在卧室里很有一段时间,才回到书房来。

“云鹤呢?”

“我写了回信,飞回去啦!”

正在看道经的姜望扭过头来:“哥哥还没写呢。”

姜安安很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这封信就是写给我的呀,跟你没有关系!”

想当初,她只是蹭着在信上带了一句问候。这才多久,就已经谋鹤篡信,成功取代了姜望的笔友位置。

姜安安又掏出一只可爱的小云鹤炫耀道:“青雨姐姐还送了我一只小云鹤呢。我以后想她,就可以直接给她写信!”

传信的云鹤并不是简单的云兽,它能够寻找到收信人,还能保证所携信件的安全。实在是一件不错的奇物。

君不见堂堂杜野虎杜大爷,吹得牛皮哄哄,却也只能指挥一个憨憨的小卒来回奔波口述?云鹤这等奇物,他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拥有了。

当然,姜望也没有……

“行。”姜望酸溜溜道:“你要是信里有不认识的字,或者回信有不会写的字,可别来找我。”

“哼。”姜安安骄傲地指了指小书桌上的字帖:“这几张字帖上面的字,我都认全了!”

“了不起,了不起。”姜望有气无力地敷衍了两句,便继续读他的道经。

“明天给你买新的。买二十帖!”他心里默默喊道。

安安也拿起小毛笔,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姜望翻过一页,忽然想起白天杜野虎的口信,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安安啊,你有时候会不会想起一个人啊?跟哥哥差不多大的一个人,走了有一阵了。”

“谁呀?”

“嗯,没谁。”

安安妹子肯定很想你?嗯?杜老虎?

……

三分香气楼。

妙玉的房间之中,方家的掌权人方泽厚,正端坐椅上,细嗅香茗。

“方员外觉得如何?”妙玉柔声发问。

方泽厚嗅了一阵,将茶盏放下。

“不怎么样。”他似是在评价这盏茶。

“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妙玉倒也不恼,仍是笑容嫣然。

“什么条件都不行。”方泽厚起身,掸了掸长衫,“不是我能碰的事情,我不会碰。”

外界都传他痴迷美色,拜倒在妙玉的石榴裙下。谁知道他在妙玉的香闺里,却是如此不假辞色的样子呢?

“方员外是不是忘了,云国这条商路,是怎么来的?”

方泽厚停下就要离去的步子,轻笑道:“云国商路这件事,我很承你们三分香气楼的帮助。但是在商言商,应当付的报酬我一分未少。咱们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堂堂三分香气楼,还不至于拿这事拿捏我吧?”

“当然不会。如果方员外执意不肯,那我们也不会强迫。”

“多谢妙玉姑娘体谅。”方泽厚说着,又叹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想帮姑娘的忙,但如今云国的形势这般紧张,谁也不敢带人出境。不管那个人是谁,风险都太大了。”

妙玉妩媚一笑:“方员外不必多说,妙玉都明白。”

“妙玉姑娘深明大义,气度非凡。方某就先告辞了,下回再来叨扰。”

方泽厚拱拱手便离去。

看着关上的门,妙玉笑了笑。

“如果真是三分香气楼跟你做的交易,你当然是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可帮你的是白骨道,你怎么清得干净?”

……

望月楼,某间密室里。

方鹤翎负手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站在他下首的管事低头回道:“安排是安排好了。不过少爷,现在……”

方鹤翎挥手打断他:“照我的吩咐做了就行。这事我做主!”

管事在方家已经做了十几年,当然很清楚方鹤翎在方泽厚心中的分量。

但事关重大,仍不免面露难色:“咱们打通这条商路不容易,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谁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如果被云国那边查出来,咱们的生意可就完了。”

方鹏举一死,方家的未来就已经不如其他两家被看好。再加上之前吞心人魔打破护祠大阵,杀死族里的支柱强者、主心骨般的存在,整个方家的声势如今已摇摇欲坠。甚至可以说,有一大半都全靠独家沟通云国的这条商路撑着。

所以方家其实冒不起险。

但方家如今的掌权者是方泽厚,族长名头也只是等那位缠绵病榻的老族长咽气罢了。方鹏举作为方泽厚的嫡子,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又在城道院内门修行。他说的话,下的命令,这管事实在无法抗拒。

因为催促得紧,他甚至没有机会去报告方泽厚。

“对你来说来路不明,对本少爷来说,却清楚着。你大可放心,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方鹤翎三言两语打发了管事,而后离开暗室。

很快就走入一个包间,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

他今天在这里宴请师兄弟们,什么也不知晓。

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须都赖不到他身上。

第一百零九章 星河论道

太虚幻境,姜望驾驭论剑台,直冲星河中。

两个论剑台相逢,场景变幻。

依然是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简单空阔。

依然是独孤无敌与甄无敌。

“独孤兄,好久不见!”甄胖子表现得兴高采烈。

话音刚落,人已被一道旋风卷走,避过姜望攻来的剑光。

“哎呀你怎么上来就动手!不叙叙旧吗?”

嘴里不停,手上也没闲着。

顺势两道风刃逼开姜望,而后地刺突起,缠藤飞绕。

姜望挥剑破风,前突。

斩碎地刺,前突。

割断藤蔓,前突。

紫气东来剑杀法化入每一式中,姜望一直前逼,一息不止。

这个战斗的空间非常空阔,但也经不住甄无敌一退再退。

尤其姜望有意保持着压制,一路把他往墙角逼,锁死他的腾挪空间。

甄胖子震惊地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对手对他眼花缭乱的道术已经应对得十分熟练!

饶是他怎样奇招频出,却仍一步步地陷入封锁中。

无奈之下,他开始解放实力。

十指变化,掐诀速度几乎出现幻影!此时他的每一门道术,都在半息内完成,达到了“伪瞬发”的效果。

三道金光箭成品字型开路,姜望堪堪避过,又有一排风刃斜切而来。

姜望剑涌紫气扫荡道术力量,甄胖子却已身卷狂风,一举跃出困境!

他的伪瞬发状态不能持久,不然完全可以一整套攻击击溃姜望。但仅仅用于脱困,倒也已经足够。

但其人刚刚跃出,迎接他的,却是两条灵动至极的藤蛇!

事实上姜望的道术从来就不弱,四灵炼体决青龙篇的大成,尤其令他亲近木行元力,对木行道术至少增加三成掌控力。

只不过在上次的战斗中,姜望认识到他的掐诀速度要比这胖子慢一至两息,所以他道术的使用很谨慎,一直引而不发,只等到最关键的时刻。

在甄无敌“伪瞬发”的状态消失,自以为脱困之时。

那两条藤蛇不仅拦在必经之路,攻击角度还刁钻毒辣,令他难以回避。

而身后,姜望已再次仗剑赶上。

“还以为找到一头肥羊呢……果然,出现在这破地方的人都是怪物。”

在这样紧急的时刻,甄无敌还赶着嘟囔了一句。

他于半空中聚出一团水盾,迎向姜望的剑。肥胖的身躯一点也未影响他灵活地转身,竟探手抓住一条藤蛇,猛砸到另一条藤蛇身上。

姜望早已吃过重水盾的亏,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剑下倾,整个人极速低冲,自甄无敌身下穿过,而从他背后举剑而起!

此时甄无敌刚刚解决藤蛇,胖手下压,一道火球直面姜望。

剑芒横切!

姜望便要将这火球直接切开,不给甄无敌再次摆脱的机会。

但他的剑,无比沉重!

什么狗屁重水盾,原来也是谎言。甄无敌压箱底的秘术并非是重水之盾,而是能够将重力压缩在任何道术上。至少这道火球便是如此。

轰!

爆裂的冲击波炸开,姜望避之不及,瞬间被轰成飞灰。

甄无敌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汗道:“娘的,这次真的差点输了。”

……

【对方已拒绝邀战。】

福地之中,姜望有些牙痒。他刚刚已经逼出了那胖子的底牌,眼看便能一雪前耻,没想到这死胖子还有底牌!

但尽管如此,复盘刚才的战斗,姜望自认并不是全无胜机。最主要是他在最后关头,有些急于求成。如果继续执行压迫战术,不给甄胖子机会,未必会输掉比斗。

二十点功的损失让人肉疼,如今总计只剩3340点。

最可恨的是他立即便要再战,那胖子竟然拒绝了!

肥胖纸鹤飞来,上书:独孤兄弟,今日兴尽,改日再战!

说好的有空就来切磋呢?

不在太虚幻境的时候,这胖子一天一只纸鹤的求战。今天就打了这么一场,他倒是兴尽了?

姜望回曰:不要脸!

甄无敌:你怎么骂人呢?

独孤无敌:不服来战。

甄无敌:嘿,我不中你激将法。

姜望懒得再回复,开始在脑海中再次复盘整场战斗,寻找自己处理出错的点,以避免下次再犯。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也是他实力进步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

甄无敌:怎么不说话了?

甄无敌:独孤兄?

【甄无敌邀请你进入星河空间。同意/拒绝。】

姜望想了想,出于对星河空间的好奇,选择了同意。

论剑台启动,环境变幻。姜望出现在一个小小凉亭之中。

凉亭悬于虚空里。

远看星河倒挂,近看星辰漫天。时有流星从两边匆匆划过。

堪称壮阔。

凉亭内部就极为寒碜了,只有石桌一张,石椅两座。

甄胖子的肥肉就堆叠在其中一个位置上。

“哎哎,别动手啊,这可不是论剑的地方!”他摆着手道。

姜望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甄无敌顾自在那边埋怨道:“就这么个破地方,花了我十点功啊?刚才白赚了。”

姜望听得眼皮直跳,因为这胖子赚的十点功正是他的。

“咳。”甄无敌话锋一转,很有自信地说道:“经过刚才那一战,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出身了。”

在太虚幻境之中他并不想暴露身份,然而刚才的战斗里,他没忍住掀了第一张底牌,因为已经掀过一张,所以胖罐子胖摔,立刻又掀了第二张。

这也导致他的身份再也隐瞒不住,因为他们家族的代表秘术太有名了。

当然这只是甄无敌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姜望并不知道他是谁。

“啊,原来你就是……”

“对,我正是……”甄无敌等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等到姜望的下文。

只得嘿嘿道:“你懂的。”

姜望完全不懂。

“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嘿嘿,独孤兄弟不觉得太虚幻境里太无聊了吗?每次进来就只有一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除了战斗就是战斗。推演吧,功少得可怜,我奉献了不少功法才积累了一点点。战斗吧,变态还那么多!”甄无敌看样子是积怨已久。

“你是第一个跟我回信回这么多的,所以就邀你过来聊聊,交个朋友。”甄无敌左右看了看,继续道:“等以后鸿蒙空间开放了,再找地方聊天什么的,就方便得多,也不需要耗功了。”

若论对太虚幻境的了解,姜望自然远远不如面前这胖子。因为他的虚钥是“捡”来的,太虚幻境本没有他的名额。

从甄无敌的话里,姜望得到了不少信息。一个是如甄无敌这等人,在太虚幻境的根据地只是一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他不一样,他有福地。虽然排名越来越低……

第二个是,原来可以通过贡献功法给太虚幻境,来反向获得功。

第三个是,太虚幻境之后会开放一个鸿蒙空间,应该是一个类似于公共空间的地方。而且进入不需耗功,明显是鼓励交流。

什么情况下会需要开放这样的空间?姜望只想得到一个可能——太虚幻境里的人将会增多!

或许有一天,太虚幻境会对所有修士开放。

而已经尝试过太虚幻境好处的姜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将是一场怎样的浩荡变革、人道洪流?

或许会直接改变整个现世的超凡格局!

第一百一十章 美丽独具

“鸿蒙空间什么时候开放?”姜望问。

甄无敌撇撇嘴:“之前还说太虚幻境至少得一百年才面世呢。具体时间谁说的准?”

姜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许,太虚幻境对有些层次的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人类的无知,往往只是因为所站的位置太低。

就像那些没能超凡的普通人,大概这辈子也没法知道凶兽的秘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地变强。以迎接那蕴藏着无数机遇、也必然有无数挑战的、无限广阔的未来!

“独孤兄弟,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吧?”

甄胖子试图勾肩搭背,被姜望避过。

“甄兄有事不妨直说。”

“嘿嘿嘿。”甄无敌猥琐地笑了笑,说道:“我刚跟你论剑,使用了重玄氏秘法的事,你以后遇到别人,不要外传。”

原来他出自一个姓重玄的家族,这个家族似乎很有名气。姜望想道。

事实上他复盘战斗的时候早已发现,什么重水盾,根本就是骗人的。甄无敌的秘法并不是凝聚重水,而是能够将重力加于道术上!

比如第一次战斗的那个水盾,再如第二次绝杀他的那个火球。

这种秘术如此强大,若说有家族仗以成名,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甄兄不愿意,在下自然不会多嘴。”姜望道:“不过,你得再陪我战上几场。”

甄无敌的脸上先喜后苦,不由劝道:“游脉境称雄,有什么意义?咱们在这个境界,最紧要是三才圆满,为之后的道途打下坚实根基。道术是护道手段,道途才是核心。”

“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听你的。”

“……”甄无敌胖脸抽了抽:“你就算打赢我,游脉境也称不了雄啊。我连前一百名都没打进去。”

“打赢你就行了。”

“独孤兄报复心可真强……”

“甄兄。”姜望认真道:“反正你在我面前也暴露了,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秘术,不比跟别人战斗,还得遮遮掩掩不痛快。多我这么一个陪练,又何乐而不为呢?”

……

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与甄无敌的连番战斗就此展开,而现实世界里,也并非波澜不惊。

近的如黎剑秋在郡道院里声名鹊起,几乎是一众新生中最亮眼的人物。关于他的战斗体系被放在众人眼中剖析,原来他主修的乃是道剑之术。枫林城道院并未有此术相传,倒不知从何修来。

而“王一吹”也不遑多让,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得此托举,更是节节高升。

对于枫林城的百姓来说,他们倒是对王长祥更亲近一些。黎剑秋本就低调,自入郡道院之后更是苦修不辍。他在枫林城又无挂碍,几乎不曾回来过。

倒是王长祥隔三岔五就回族里看看,很受乡人欢迎。

远的如左道巨枭欧阳烈重现人间,携鬼门关虚影力压云城,连败数名议事长老,凶威滔天,扬言要掌控云城,不服皆死。

此时凌霄阁主叶凌霄破关而出,强势碾压,将其打得重伤逃遁。

如今整个云国都在戒严,到处追索欧阳烈和他的徒子徒孙们。

欧阳烈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白骨道大长老。

这个在历史上险些倾覆庄国,犯下无数恶行的邪教,如今有死灰复燃之势。引得人人自危。

然后又有人爆出来,当初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的小林镇覆灭事件,就是由白骨道妖人所主导,欧阳烈仗之横行云国的鬼门关虚影,正是在那次献祭中凝聚。而魏去疾为了掩饰失职,并未声张白骨道的情况,使得白骨道有了扩大战果的空间。

这个消息一出,举国哗然。继祝唯我扬名天下之后,枫林城域再一次成为目光焦点,只不过这一次,声名已完全不同。

事后,魏去疾更是以城主之尊,亲自上书请罪。

当然,董阿也在那份请罪书上写下了名字。

……

姜望沉迷于太虚幻境中的战斗,一直到两天之后,才得知这些情况。

其他事倒也罢了,唯独白骨道的消息,令他心头一跳。

他终于认识了白骨道,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深夜他揽镜自望,对脊背上那朵白骨莲花感到恐惧。

他绝不认可所有左道邪教,也绝不肯承认自己身在其中。

但那朵突兀出现的白骨莲花,令他无法忽略这种可能。

还有通天宫里那支神秘黑烛,以及黑烛所传输的肉生魂回术……

这一切都令姜望不安。

这件事他好像只能问白莲。

但白莲已经很久未曾现身,他不知该去哪里寻她。

白莲……白莲……

这女人随口诌的名字如今给他无限联想,他还欠白莲一件事,他很希望那件事快点结束,但又希望这件事不要到来。

从玉衡峰到清江水岸,他又开始纠结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困惑和挣扎。

好在……还有战斗。

在太虚幻境中竭尽全力的战斗,是他的解药。

无惧生死,释放一切。

战力的提升是他的勇气。

只有不停地成长下去、强大下去,他才感觉自己能够对抗那些令他不安的东西。

在与甄无敌的切磋之中,他终于偶尔能赢一场了。

十场战斗,能赢一场到两场。

没办法,解放自我的甄无敌,真的堪称无敌。

重玄氏的秘法,无论是伪瞬发状态还是操纵道术重力,都是变态级的。跟别人战斗,甄无敌还要做一些掩饰,避免被瞧出根底。同姜望战斗便不需如此。

这胖子一开伪瞬发状态,瞬丢强化重力的道术,姜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砸死。

姜望预计自己要想真正在正面战斗中取得优势,得在四灵炼体决大成,同时通天宫内刻印瞬发道术之后。但那时,他已不在游脉境了。

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双方先天底蕴的差距。

功的损失如流水,甄胖子赚得合不拢嘴。

但战力的提升,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情。

在功只剩三千点的时候,姜望遇到了瓶颈。

紫气东来剑诀已升无可升,除非他对剑道有跨越式的理解。四灵炼体决是水磨工夫,急不来。他自然就把目光放到董阿传下的道术——焰花上来。

但这门道术实是艰难,作为丙等上品道术,本是周天境修士所运用的道术层次。

以姜望游脉境的修为来说有些勉强。但他在四灵炼体决的青龙篇之后选择先修朱雀篇,为的就是提升对火行元力的亲和与掌控,以达到提前掌握焰花的目的。

这是他现阶段能掌握的最强道术了。

然而即使是有控元决的帮助,他也能够完成焰花的前期准备,但每次都在“花开”那个环节卡住。

姜望翻阅董阿的笔记寻找原因,目光忽然在一句话上停住,他看过很多遍,但之前一直忽略了,因为很像一句随笔的感叹。

那句话是:每一朵花都有别具的美丽。

姜望试着理解这句话。

那么,为什么每一朵花都能有别具的美丽?

因为它们自然生成,所以才能脱离千篇一律。

姜望合上笔记。

他已经找到问题所在。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所见的风景

焰花的重点,不在焰,而在花。

花的要点,不在其形,而在其神。

事实上白莲在清江水岸大战季玄之时,也展示过以白焰生成的焰花,灵感应该同样来自左光烈的焰花焚城。

姜望一开始就走入一个误区,他试图操纵火行元力去雕刻一朵花,得益于控元决的精妙,他做成了这件事。但他费尽心神维持的火焰之花,终究只是火焰,而不是花。

所以它无法“花开”。

不要刻意去形成一朵花,它应该是自然而然地生成。

姜望暗掐道决,一点火行元力,在指尖生成。

在小心翼翼的道元浇注之下,它逐渐膨胀。

姜望想象自己是在浇水、在育肥,而最初的那一点火行元力,就是花的种子。

元气是它的滋养,道者的精神,是它的生机。

它成长、壮大、发芽……

终于,一朵小小焰花,开在指尖。

花瓣之间,隐隐有近乎天然的阵纹勾连。

它们共同构筑了美好,也凝聚了极其强大的毁灭力量。

每一朵花都有独具的美丽。

这朵焰花,不同于董阿的焰花,也绝对不同于左光烈本人的焰花。而是独属于姜望本人的焰花。

因为他,赋予了其“生命”。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虽然归于丙等上品的道术之列,但它绝不同于同阶的道术。

也唯有如此的焰花,才能发展成那技惊四座的焰花焚城。

姜望修成焰花,却并未感到骄傲自豪。

相反只有敬畏。

焰花仅仅只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的基础,就能够吸引董阿这等强者研究。而据说左光烈当初创造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时,才只有十九岁。与现在的凌河一个年纪。

那真是何等璀璨的天骄人物啊!

他在枫林城道院同阶称雄,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者如甄无敌所说,就算他在太虚幻境里游脉境称雄登顶,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的强者,目光所及,绝不止眼前的风景。

熟练掌握焰花之后,姜望自信与甄无敌的战斗,十场中已经能稳定胜利三场以上。

因为他也有了不必近身就能威胁到甄无敌的手段,战斗选择的空间大大提升,这不是简单的跨越。

原本在两人的战斗中,甄无敌如果不秘法全开,就已经占不到便宜。

与甄无敌切磋,能够进步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因而重入太虚幻境后,姜望果断无视甄胖子,开始了论剑台新的战斗匹配。

……

方鹤翎走进祠堂,等待他的,并不是原以为的三堂会审,而只有父亲方泽厚一人。

其人面对着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负手而立。

“爹。”方鹤翎低声喊道。

方泽厚转过身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啪!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方鹤翎的脸上迅速肿起,但他没有呼痛,更不敢避让。

“知道。”他说。

啪!

“你知道?”方泽厚质问着。

啪!

反手又是一巴掌。

“你知道?”

方鹤翎一声不吭。

“你知道现在云国是什么形势?你知道你让商队掩护的那个人很可能是白骨道里的妖人、甚至可能是欧阳烈本人?”

“你知道白骨道是什么存在?你知道小林镇是怎么没的?那些人是真正的魔鬼,杀戮生者,亵渎亡魂,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说你知道?”

“你知道跟他们扯上关系是什么后果?云国的生意就不用想了,单单魏去疾就会活剥了你,还会牵连整个方家!你说你知道?”

方泽厚气得手指发抖,他抬起手又要给方鹤翎一巴掌。

“他们给我下了东西!”方鹤翎喊道,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听话,就会死。”

“之前你们去做任务,全队覆没那一次?”

“是。”方鹤翎把当天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这是个阴谋!”方泽厚听完怒道:“你是一个被操纵愚弄的傻子!”

“可我没有选择。爹。”

“我听您的,我努力追赶姜望,我想证明给您看我可以。我努力修行,我积极历练。他姜望能接的任务我也都可以!但那些人太强了,同行的师兄弟们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了。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呢?”方鹤翎说:“可我不想死。爹。”

“不,不行。”方泽厚摇头道:“你吞下的东西我再找人想办法。这件事必须要报告城主。涉及到白骨道的事情,我们方家扛不住!就算你族伯愿意帮忙也没用,方家没人扛得住!”

枫林城方家,其实是有一个大人物的。早年从军,如今已经是枫林城城卫军主将。不过其人出身旁系,成长过程中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族内资源,对方家并不怎么亲近。

其人对有知遇之恩的魏去疾忠心耿耿。一些小事求上去或许会管,这种事情他绝不会纵容。

如果有选择,方泽厚愿意为儿子扛。但他很清楚,扛不住。把整个方家都压上,也依然如此。

“爹,你不能这样做。”方鹤翎往右一步,拦在方泽厚身前。

“滚开!”方泽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但方鹤翎仍然站定在那里,只是转回被扇偏的头,看着他的父亲道:“如果让魏去疾知道我牵扯上了白骨道,你儿子就真的毁了!董阿根本不可能包庇我!”

“你已经毁了!”方泽厚吼道,他有些疲惫:“现在我要保住方家。”

“爹。”方鹤翎忽然出手,一把按住方泽厚,将他按到祠堂两侧的靠椅上。

“我没有毁,我已经是周天境修为了,通天境也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疯狂。

“方鹤翎!你想做什么?”方泽厚呵斥道。

“爹,你根本想象不到白骨道可以动员多大的力量。有数不清的势力在帮助欧阳烈撤离云国,咱们的商队只是其中之一。他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支队伍里,并不是非咱们不可。但咱们,需要白骨道。”方鹤翎按着方泽厚的肩膀,直视着他道:“你知道我帮他们做事,他们给我什么东西吗?血还丹!”

“我只吃了一颗,就突破到了周天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今年才入内门,若是按部就班的修行,我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王长祥、张临川?咱们方家永远要低人一头,看人脸色!”

“现在不同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方鹏举、姜望、赵汝成,乃至于张临川、沈南七!他们拿我当个笑话!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早晚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我!”

“您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清楚。我只是在拼命地、拼命地,证明给你看而已。”

方泽厚本身并没有太高的修为天赋,他也不是以修为挣到如今的地位。

所以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他并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方鹤翎每一点的进步他都关注着,本来很是欣慰。

但他完全没想到白骨道会横插一杠,用生死这种粗暴的考验,将他的儿子一下子打回原形。

他痛心疾首:“你这是与虎谋皮!”

“爹!”

方鹤翎跪在方泽厚面前。

“爹,您就相信我一次。从小到大,我都是跟着您的安排走。现在让我自己做一次主,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影子!

与虎谋皮……未必不能成功!

或许有一天,儿子能剥掉虎皮给您看。”

“可前提是你有搏虎之力啊。我的傻儿子。”方泽厚在心里这样哀叹。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出口。

祠堂的大门慢慢关上。

这一日,方泽厚被独子软禁于祠堂,方家大权易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才圆满小周天

【游脉境排名,九十七。】

这是姜望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匹配战中最后的成绩,他冲进了前百。

最后几场战斗,他都是重伤险胜,若是重来一次,也不一定能够再做到。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目前的极限了。

这个信息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前100~50名,每保持一天,奖功十点。

但已经与姜望无关,他决定今天就冲击周天境。

诚然在游脉境他还有潜力可以挖掘,比如利用演道台和他还剩下的2800点功,推演当前阶段能掌握的、更强大的道术。比如等待四灵炼体决大成。

但这些相较于修为本身而言,只是旁枝。

甄无敌精通多类道术,并不是他精力无穷,也更不是卡在游脉境无法前行。而是他真的天资横溢,大部分道术都是一学即会、一会即通,根本不需耗费太多精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天才,也一直在打磨自己的小周天,在思索构建怎样的小三才最为合适。这些都是两人闲聊的时候得知。

但对姜望来说,他的小周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那朵焰花一般,种子发芽、开花,自然而然。

他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伟大。

……

姜望盘膝正坐,心神沉在通天宫中。

太虚幻境里疯狂战斗匹配,是为了看看自己在破境之前能达到的极限。而当小周天水到渠成的圆满时,他选择顺流而下。并不强求游脉境里的无敌。

姜望所构建的两个星河道旋,分别为日旋和月旋。

如今第三个道旋,自然而然的便是星,回归星河宇宙。

第一个道旋为日,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第二个道旋为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第三个道旋为星,日月都在星河中。

日月星河,是天体横贯,更是宇宙无穷。

当最后一颗道元嵌入,周天星斗阵图再一次亮起,星璇落成。

通天宫穹顶,日月星三才轮转,美轮美奂。

于是小周天圆满。

日月星三辉交映,照彻通天宫。

姜望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到,通天宫,“扩大”了。

并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意义。

他现在可以将一门烂熟于心的道术刻印于穹顶,定格自己第一门瞬发的道术。

这门道术理所当然的,只能是焰花。

庄历永泰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姜望建立第三个道旋。完成小周天循环。正式踏入周天境。

刻印瞬发道术,焰花。

从开脉到奠基,他花了整整四个月。而从游脉境到周天境,他却只用了两个月。这是回应于在奠基之前,他所做的选择。

今日果,是昨日因。

……

当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长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回来了?郡院修行那么轻松吗?”

他边说边从躺椅上转过头,正看到那个老人走进院里来。

他所有的表情都收回了,嘴唇抿上。

那只肥橘猫趴在他的肚子上,正懒洋洋地舔爪。

老人精神很好,步子沉稳有力。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怎么,看到自己的亲爹,连个招呼也不会打?”

“爹。”王长吉非常寡淡地喊了一句。

这态度让老人更加不快,他于是又哼了一声:“整日里逗野猫,看闲书,不务正业!”

王长吉甚至不去辩解小橘并非野猫,只是抚摸着它的肥脑袋,一言不发。

老人负着手,走了两步,才吩咐道:“近日账房里缺了位管事,你好歹读过些书,过去历练历练。”

“不去。”

“为什么不去?”老人皱起眉头:“你王长吉比旁人高贵些,沾不得俗务?”

“儿子天性凉薄,做不好什么事,也无心做什么事情。父亲请回吧。”

“你赶谁呢?你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哪样不是老子的?”

“我搬。”王长吉从躺椅上起身,抱着橘猫便往外走。

竟是什么也不整理,什么也不想带。

“站住!”老人须发怒张,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你存心想气死老子是不是?”

王长吉微微往后撤了一步,让老人的手指离开他的额上。淡声道:“我不懂。我就每天看看书,逗逗猫。种种菜,做做饭。碍着谁了?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你是我王连山的儿子,就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废物?哈,废物……”王长吉低头挠了挠怀里的肥猫:“瞧瞧你这个废物。”

其实两父子眉眼颇为相似,忽略他们的谈话内容,仅停留在小院独处的这个画面,竟意外的十分和谐。只不过相较于王连山眼中的怒意,王长吉的眼神也太淡然了些。

王连山控制着脾气,有些僵硬地说道:“你弟弟很有天赋,是修行的种子。你既然不能够修行,就承担起俗务来。我年纪也大了……”

王长吉打断他难得的温情:“可别。您可是周天境修士。不出意外的话,我死了您都死不了。”

王连山在族里向来说一不二惯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受到攻击置疑,就是投入大量资源在长子身上,最终却培养了一个废物,

好在小儿子王长祥很快就成长起来,如今他的威信早已无可动摇。

此时再也克制不住脾气,怒道:“你要我把话说得多清楚?你现在这个废物样子,除了让你弟弟担心,还能起到什么好作用?他隔几日便要回来看一次你,你可知道郡院竞争有多激烈?”

“我说您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王长吉竟微微笑了:“原来如此!”

“不然谁愿意管你吗?你要做你的废物我懒得管,但若是因你影响了长祥的修行,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许这么说我哥!”

是王长祥的声音。

彼时他站在院门外,风尘仆仆。夕阳就在他的身后,将沉未沉。

那张惯来温和的脸,此刻被一种愤怒所充斥。

“混账!”王连山回身大怒:“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对不起。爹。”王长祥下意识地低头认错,但很快又抬起头来:“但是我哥他吃的用的穿的住的,我都可以付钱。你不要再干涉他的生活。”

王连山沉默了一阵。“他愿意做废物就由他。但是你记住你的本分!族里供资源给你修行,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会努力修行。”王长祥认真说道:“还有,你不要再说他是废物。”

“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王连山拂袖而去:“我不管了。随便你们!”

兄弟两人注视着他的背影踏出院子。

“拦着他干嘛?”王长吉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是废物。”

王长祥立刻转头看着他:“你不是!”

看着弟弟倔强的表情,王长吉忍不住笑了:“好好好,我不是。”

他屈指弹了弹橘猫的脑袋,“它才是。”

小橘完全不明白这些无趣的人类在说些什么,只是在王长吉怀里扭了扭,低低地喵呜了一声。

这个世界,好像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第一百一十三章 骸骨背后

正式踏入八品周天境之后,姜望将每日冲脉修行的次数调整回早晚两次。

接下来的修行,已经并不追求凝聚道旋的速度。相反要主动放缓,稳固根基。

他搭建小三才,完成小周天是水到渠成。但大周天的积累并未足够。

不过即便如此,缠星灵蛇再加上三个星河道旋,姜望通天宫每天诞生的道元也已经达到了三十三颗,这意味着几乎十天时间就能再构筑一个新的道旋。

姜望正好耗用大量道元演练道术,磨砺自己在周天境的根基。

如今几兄弟中,姜望与杜野虎都是八品周天境修士。

杜野虎在军中能达到这种修行速度,除了走通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外,四灵炼体决也必然大成。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拉开了姜望。

赵汝成则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奠基,追赶上凌河的修为。

两个九品游脉境修士,一个八品周天境修士,已经可以独立组成一个小队,去完成一些难度稍高的任务。

道院修者对道勋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

比如凌河与赵汝成至少一人要配备一件法器,最低阶的两件法器也需一千点道勋。比如一些常规道术之外的厉害道术,对战斗力提升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也需要一定的道勋来兑换。再比如姜望要给姜安安换好一点的开脉丹,而他现在连价格都不知道,只能尽可能多的积攒。

所以,要积极地去做任务。积极地去挑战。

既能磨练世情,又能验证所学,还能帮助国家建设。不得不说,第一个建立道勋制度的人,真正是洞彻世情的大才。

黄阿湛虽然总跟他们凑在一起,但作为上届师兄,其人也是有固定队伍的。

一般常年在一起做任务的队伍,以五人为上限。

姜望他们这个队伍虽然仅止三人,却怎么也不能说弱。

当初姜望迟迟不能奠基,谁也不曾想到,他迈进周天境的速度如此之快。

其他人更不清楚在太虚幻境中疯狂战斗,用“功”来铺路磨砺自己的姜望,如今有多强。

虽然踏入周天境的时间不久,但如果三城论道现在重开,他有信心争一争三年生的魁首。

以修为和战力论,姜望已经领先。但队长仍是凌河。

早在外门时期就是如此,凌河考虑问题周全,行事稳重。虽然好像存在感并不鲜明,但却是最不会出错的人物。而且他在道院里人缘也最好。

队伍剩下的两个缺额,姜望等人决定在来年的师弟中补充。如果没有合适的,宁愿空着。

同一个队伍,要面临的考验太多,意气相投很重要。绝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战力,有时候一个不合适的人,会害死整个队伍。

小队成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八品任务。

而且是道院直接发布给他们的指定任务,无法拒绝。当然,道勋奖励也循例上浮三成。

任务前情并不复杂:

一队满员的道院弟子在执行追杀两个左道妖人的任务中全军覆没,只有一个游脉境修士幸存。

据情报显示,这两名左道的修为都只有九品。而这个道院小队有八品周天境修士两名,九品游脉境修士三名。按理说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凌河小队要做的事情就是,调查这件任务背后的真相。

而这起任务的唯一幸存者,是方鹤翎。

……

硬着头皮再至方家族地,姜望的心情无疑很是复杂。

他在这里开怀畅饮过,也在这里死里逃生过。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整个方家族地里,方氏族人行色匆匆,根本没几个对他们投来关注。当然更没有预想中的敌对仇视。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了一眼,便随手拦住一位过路的女子。

“姑娘你好,请问方鹤翎在哪儿?”

这女子本来极不耐烦,见得赵汝成那张俊俏脸蛋,这才缓和几分,撩了撩头发:“你问少族长啊……”

少族长?

赵汝成有些感兴趣了,笑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有事找方师弟。不知姑娘方便告知吗?”

听得赵汝成自承道院弟子,且还是方鹤翎的师兄。这女子已经彻底消解了半路被拦下的怨气,笑容变得格外灿烂:“少族长在家呢!这里路杂,我引你过去吧。”

说着她便引导赵汝成往前走,从始至终,完全忽略了旁边的凌河与姜望。

“如此,就有劳姑娘了。”赵汝成温柔一笑,如春风送暖。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凌河姜望默默跟在身后,待走到方鹤翎家门口时,这两人已经差不多开始互相交换生辰八字了。

自告奋勇与门房说明了来意后,女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赵汝成微笑与她作别,转回身来,笑了笑:“有趣啊。”

有趣的当然不是这位姑娘。

在刚才的交流之中,他们已经清楚方家的变化。

方家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族长前几天刚刚去世,而方家事实上的族长方泽厚理所当然地由虚转实。

但现在方家事实上做主的却是“少族长”方鹤翎。

因为方泽厚就任族长后,已经把族里大权全权交给儿子。

诚然这是早晚的事情,为自己儿子铺路也是理所当然。但给人的感觉,就不免太急进了些。并且方泽厚年富力强,怎么也不应该这么早就养老。

正在他们心里转着念头的时候,门房已经禀报回来。

方鹤翎没有摆架子,直接跟着门房走出大门,脸色并不是很好,但也没有太失礼。

这倒是一种进步。本来以他过去的性格,姜望以为怎么着也要闹腾一下的。

“有什么事情吗?”他对着凌河问道。

“是这样,方师弟。”凌河解释道:“关于之前你经历的那起任务……”

“那起任务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道院、缉刑司,都有记录。”方鹤翎打断他:“你们可以去翻看,而不是再来问我。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也不存在这样的义务。”

“我们有权。”凌河很是沉稳地说:“我们接下了道院的调查任务,涉事的任何人或机构,都需要配合我们。不仅仅你是这样,缉刑司也是如此。”

“调查任务?”方鹤翎似乎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只是道:“好,那我再说一遍。那一天我们追杀两个左道妖人,到了杜家镇外的一座山上。因为已经连到祁昌山脉了,我的腿又受了伤,所以就说要不要埋伏在山外,等妖人下山。

但是带队的张溪至师兄执意不肯,他让我留下养伤,自己带着其他人进了山。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等到他们下山。我知道出事了,就联系了当地官府。缉刑司和道院都有人赶过来,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们的骸骨。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他的右腿的确用纱布裹了好几层,隐有血痕。

“只有骸骨?”姜望问。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唐舍镇发生的事情。

方鹤翎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已看不到仇恨之类的情绪。“是。”

他又转向凌河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他事情我并不清楚。我爷爷死了,我父亲伤心过度,不能主事。现在方家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个人撑着,我很忙,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我。好吗?”

说完,看着还没有挪动步子的凌河,他问道:“还有事吗?”

“我想进去上炷香。”

“什么?”方鹤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凌河只是很认真地道:“我想给方鹏举的爷爷上炷香。他生前很疼鹏举。”

他真的只是想祭拜一下而已,很纯粹,很简单。

方鹤翎默然了半晌,侧身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英雄胆

“鹏举以前说过,自他爹妈死后,整个方家,只有他爷爷是真心待他。”

离开的路上,凌河解释道。

方鹤翎的爷爷死得不算突兀,而且早已下葬,他们谁也没有通过牌位验尸的本事。纵然方泽厚的让权有些蹊跷,这次上门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因此在凌河祭拜过后,三人便选择了离开,

“行了,谁不知道老大你啊。”赵汝成撇撇嘴:“老好人一个。”

凌河对每个人都真心相待,而赵汝成一方面为姜望委屈,一方面又赶着打圆场。

姜望只是笑笑,便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并不会为此介意。

“道院怎么想的?缉刑司那边没有调查出结果,又安排我们来调查这件事。这不是捣乱么?我跟方家这么不对付。”

“或许这就道院安排我们调查此事的原因。”赵汝成说道。

“道院怀疑方鹤翎?”姜望皱眉。

“他不值得怀疑吗?”赵汝成反问:“论战力,他没什么战力。论智力,他更没有。凭什么一队四个人都死了。只剩他活着?”

“我觉得他现在还挺有城府的。”凌河说了句公道话:“而且……他没上山啊。”

“他说他没上山,谁知道呢?”赵汝成摊了摊手。

……

离开方家,凌河带队去的第二站是缉刑司。

准确的说,是缉刑司于枫林城里的办事机构。

道勋榜上的任务,来源丰富。兵部、缉刑司、道院本身,乃至庄庭,都可以在道勋榜上发布任务。

方鹤翎参与的那件任务,是由缉刑司发起,品级判定也是由缉刑司完成。

八品任务道勋奖励在一百至五百点之间浮动。而缉刑司给该任务定下的道勋奖励只有一百五十点,在八品任务中属于较低难度——这显然不符合实情。

两个八品修士两个九品修士全都战死,这样的任务难度,至少也得是八品顶级,也就是奖励五百点道勋的难度。

事实上凌河他们这次接的调查任务就有三百点道勋,而且他们还只是负责调查,并不需要处理之后的事情。虽然有指定任务上浮三成奖励的因素,但也算是合理的品级判定。

……

缉刑司作为处理超凡案件的官方机构,大约是高傲惯了。

三个道院修士带着道勋榜的任务前来核查信息,整个缉刑司里没一个人搭理。

饶是赵汝成俊美无匹,奈何缉刑司里的女修士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不曾看他们一眼。

凌河挨个不厌其烦地问人,忍受了无数白眼,方才找到正主。

缉刑司评定那件任务等级的,是一名长着吊梢眉的游脉境修士。

此时他坐在柜台后面,隔着竖栏,低头拿毛笔记录着什么,表情十分不耐烦:“你们有什么事?”

在缉刑司里屡屡碰壁,并没有影响凌河的态度。

他仍只是笑笑,有礼有节:“我们是道院弟子,为丙戊号任务而来,我们有四名师兄弟,战死在那次任务里……”

“又是他娘的这件任务!”吊梢眉突然把手里的毛笔一扔:“有完没完了?”

大概可能的确是压抑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这三个年轻的面孔可欺,他突兀的就发起脾气来:“这个他娘的审我,那个他娘的也审我。我已经被罚俸一年,你们还想怎么样?”

唾沫星子横飞,拍桌怒吼不止。

凌河稍稍避了避,还待再说。

一只手已经撞破柜台上的竖栏,揪住了吊梢眉的衣襟,然后将他整个人往外拉,直接用他的脸将那些竖栏全部撞开。

将他整个人提溜到了柜台外。

“还想怎么样?”姜望早就有所不满,来这里又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也不管什么器量不器量了,揪着吊梢眉道:“因为你的疏忽,道院死了四个弟子!死了!什么都没了!你他娘被罚俸一年,很惨吗?”

吊梢眉整个人都懵了。

他脾气还没发完,那道院来的小子就已经出手。他第一时间汇聚道元,却被直接而生硬地击溃。

不是他不想反抗,但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反抗余地。

实力差距太大!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

缉刑司里听到动静的其他修士赶过来。

“缉刑司重地,岂容你放肆?”

先前询问的时候,整个缉刑司像鬼屋似的,处处缄默,个个面无表情。

这会刚刚闹了点事,一下子人就都出来了。

凌河身形一晃,已拦在这些人身前。

“我们接受了道勋榜任务,奉命调查丙戊号任务始末。所有涉事人等,在此期间都必须配合!”

他脾气好,是因为器量大,但绝不代表胆小。

当初陪姜望去望江城,便是做好了血溅五步的准备。

此时立于众人之前,也是神情凛然,道元引而不发。

缉刑司众人一愣。但道勋榜是国之重器,修士执行道勋榜任务时,各方都要配合,这也是规矩。

所以如果今日事因是由那名吊梢眉的不配合引起,这几个道院修士的发作也有法理可依。

“那也不能瞎来啊!”

“就是,砸坏公物你们怎么赔?”

不管怎么样,他们必须维护缉刑司的脸面。

“怎么赔?”赵汝成笑了笑,走上前道:“就这么几根木竖栏,你们要赔多少钱?”

“这是缉刑司里的东西!你当是什么?”那人冷笑道:“怎么着也得要赔个百十金吧?”

他的本意是让这些人知难而退,懂得分寸。

要知道虽然对于修士而言,道元石才是硬通货。但衣食住行,依然也离不开金银之物。一百金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却不成想赵汝成当即便是一阵长笑。

“好!”他转头对姜望道:“三哥,动手无须顾虑。咱们照一万金来砸。就当给缉刑司重新装修!”

“……”

“……”

缉刑司众人面面相觑间,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修士出现在场内。

“原来是赵大少!”他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来我缉刑司炫富来了?”

此人便是枫林城缉刑司的负责人,五品腾龙境修士单茶,

“执司大人,不敢这么说。”为免赵汝成起了性子加剧矛盾,凌河抢先回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接了道勋榜,按正常程序来缉刑司询案而已。但这位当事者拒不配合,甚至突然暴怒。为了避免动静闹大,我师弟只得先制服了他。”

他转道:“老三把人放了,在单大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姜望笑笑,也真就手上一松,将那吊梢眉稳稳放在地上。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吊梢眉惊魂未定,只是道:“没事,没事。”

他先前发的那通脾气,谁也不能假装没听到。因此凌河这么说,缉刑司众人还真就挑不出理。

“行了,既然是正常程序,大家就都散了。”单茶驱散众人,才看着吊梢眉道:“这几位道院高才是接了道勋榜任务来的,有什么问题,你都好好回答,明白吗?”

“明白,明白。”吊梢眉道。

单茶这才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从头到尾,压根不提让赵汝成赔钱的事情。

“惨了,这下被记恨上了。”赵汝成笑嘻嘻地说道。

嘴里说着惨了,面上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

姜望也是无所谓的表情。他们都是道院弟子中的佼佼者,以后大有前途。

若是将来要进缉刑司,只要修为跟上了,地位只会比单茶高,若是不进缉刑司,那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现在,单茶若是想玩什么手段,真当董阿不护短吗?

“咱们是不怕,就怕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当着吊梢眉的面,不好说得太直接。凌河只是淡淡的点了一句赵汝成,然后才道:“老三你赶紧问吧。”

从头到尾,他没有埋怨一句姜望的鲁莽、赵汝成的嚣张。即使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单茶这样的实权人物。

因为他们三兄弟在一起,无论谁做了什么事情,表了什么态度,他们都一起承担。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敬

姜望三人离开缉刑司大门,单茶才再次走出来,负手不语。

“头儿。”他的心腹手下跟在旁边小声道:“咱们就由得这些道院的小子这么嚣张?”

“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力?查个案磨磨蹭蹭,就是没结果!不然哪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一般只有缉刑司未能处理的案子,才会出现在道勋榜上。这是为了避免职权不明。

“这些道院弟子娇生惯养,又懂得查什么案了?”手下不屑道:“让他们白忙活去!”

单茶并不表态,只是把吊梢眉修士叫过来又骂了一顿,然后仔细询问了姜望对他提问的细节,这才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从来只有咱们缉刑司嚣张的份,哪有被人踩在头上的道理?枫林城道院自从董阿那个臭石头来了后,就愈发不像样子了。”单茶冷声道:“季司首最近正要巡视郡域,等他老人家来了枫林城,咱们怕得谁来?”

他层次毕竟不够,还不知道季玄已经来过,并且在清江水岸被宋横江羞辱走了。

“就是!”手下连声附和。

单茶又冷哼道:“赵家迁来本城不久,如此豪富,底细不见得清白。本来这几年来老老实实,孝敬得当。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现在赵姓小儿竟然如此嚣张,那就查查他家的底细。看禁不禁查!”

缉刑司虽然只负责超凡案件,但超不超凡,谁说了算?

因为权属存在重叠区域,一般城主强势的地方,缉刑司配合城主。城主弱势的地方,缉刑司特立独行。

而在清河郡,因为司首季玄的强势,郡内各大城域,缉刑司基本上都或多或少有一点自主权,个个吃得膘肥体壮。

“属下遵命!”心腹忍不住阴笑起来,开始盘算自己能跟着喝到多少汤。

……

吊梢眉对任务的评定符合程序,没有掺杂私心,也不存在蓄意谋害之类的事情。

至少姜望他们的调查结果是如此。

当时那件任务的起因,是杜家镇一家镇民遇害。

从现场痕迹上无论怎么判断,凶手修为都高不过九品游脉境去。吊梢眉把这个任务评定为八品,乃是考虑到左道行踪的不确定性,以及枫林城域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已经提高了风险空间。

而枫林城道院这边,两名八品周天境,三名九品游脉境,这样的配置,去完成这种级别的任务,几乎是十拿九稳。

但结果却造成了自小林镇后,枫林城道院弟子最严重的一次战损。足足有四名道院弟子牺牲。要知道,往年枫林城道院内门吸收的弟子,每年也只有十名左右而已。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国家的根基。这也是枫林城道院如此重视这件事,在缉刑司调查无果之后,派出姜望等人调查的原因。

从缉刑司出来,姜望他们的第三站,是张氏族地。

这是三人商量的结果,他们的思路很清晰。

从方鹤翎,到缉刑司,下一个是张溪至。也就是那起任务中负责的队长。

他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信息却没有死去。

在他的家人、朋友中,还活着一个记忆中的张溪至。

缉刑司就在城主府北面,距离城主府并不太远,靠近青木大道。

从地理位置上看,从方氏族地出来,先去张氏族地,再去缉刑司,相对顺路。

但姜望他们还是选择了绕路,因为事实上的顺序比地理上的顺序更重要。

张家现在俨然是三大姓之首,但走进他们的族地,却并未感受到什么骄纵之风。相反,一路上遇到的张家族人都十分知礼,得知他们是道院弟子之后,便有人主动给他们带路。

姜望等人兵分三路,分别去了张溪至家、张溪至最好的朋友家,以及族长家。

姜望去的是族长家。

去张溪至家里必然能得到最多的线索,而赵汝成是最不会丢失这些线索的人。

张氏族长以辈分论,应该是张临川的爷爷辈,但与张临川并非一脉。

当然,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自然也归于嫡脉。甚至若非志不在此,下一任族长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姜望作为枫林城道院声名鹊起的新秀,张氏族长特地抽出时间,帮助他梳理张溪至的相关情况,以支持他的任务。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没有太多收获。姜望正准备告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临川少爷回来了!”

张临川就踩着声音走进院来,先对张氏族长礼道:“临川来给堂爷爷问好。”

礼数周全。

张氏族长端坐着,伸手虚抬,笑容和蔼:“你修行辛苦,回来一趟不容易,不必每次都来看我。”

“应该的。”张临川笑着又招呼了一声姜望:“姜师弟这是来我家里做客吗?”

姜望哪会托大,早就站起在一边,这会苦笑道:“还不是被分配了任务么?也不知是宋副院的意思,还是董院的意思。”

他是不可能拿这个去问董阿的,董阿也不会理他。董阿是道院院长,而非谁的乳娘奶妈。

“哦?”张临川饶有兴致:“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很大!如果是董阿,那就是看重。如果是宋其方,那说不定就是找麻烦。

“倒也没什么。”涉及与宋其方的摩擦,姜望不便多说,转道:“今日空手而来,倒是不便叨扰。等忙完这次任务,下次再找张师兄喝酒。”

“好。”张临川笑笑,又对老族长告辞道:“堂爷爷,那我就先回家了。”

老人笑呵呵道:“去吧去吧,让你娘等久了,回头又该怨我了。”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时间的下一次,一般都等同于没有。

……

张临川从族长院里出来,往自己家里走。一路上遇到同他招呼的族人,也都点头回应。只不过捂着嘴的那张手帕,始终没有移开过。族人倒也并不介意,都知他好洁的性子。

张临川的家不算太大,但里外四进院子,也绝说不上寒碜。他父亲在族里挂了一个管事的名头,事情不多,银钱却不少。

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和未来的前景,整个家族里没人会亏待他家里人。

还未走进院里,下人便迎了出来。

“少爷,您回来了。这就用饭吧?老爷和夫人都等着呢!”

早在他踏进族地时候,家里就应当预备着了。

张临川点点头,往用饭的暖厅走去。

父母果然就坐在饭桌主位上等他。

张父是一个古板的性子,见到儿子高兴,但面上不会流露太多,只是淡淡道:“坐吧。”

倒是母亲对他笑了笑,将一碟鲈鱼移到他的位置前:“临川,快尝尝。”

张临川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看了一眼凳子,不由得用手帕擦了擦上面的油渍——那应该是上菜时不小心滴落的——而后将手帕整个团在一起,放到一边。

他很快便听到了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你怎么回事?说了临川今日回来吃饭,要你吩咐下人好生洒扫,连个凳子也弄不干净!”

母亲的声音依然委屈:“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趟呢……”

“没事,没事。”张临川笑着打圆场,“咱们吃饭吧。”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将整个圆桌切割成匀等的三份,一人占据一角。

相敬如宾。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今夜无人入睡

姜望三人聚在一起,将所得的信息一一汇总。

“好了!”赵汝成敲敲脑门:“大家得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差别,足证可信。那么张溪至这个人,就是如此了。”

他补充道:“不管他暗地里是怎么样。既然他平时是这个样子,出任务时当着其他师兄弟的面,也不会突然有什么改变。”

“严谨。”姜望竖起大拇指。

赵汝成翻了翻白眼,继续分析道:“张溪至的性格,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点,他的家人、朋友都有提到,那就是‘稳妥’。换个词说,‘怂’。祁昌山脉的危险人尽皆知,他这样的人会追上山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目标触手可及,他判断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够成功下山。危险程度在可控范围内。”

他笑着问道:“这说明什么呢?”

凌河也笑了:“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商量的时间。目标既然触手可及,他们的第一选择当然是追上去。而不是停下来讨论。方鹤翎所谓的劝说就在山下埋伏,张溪至分配任务然后执意上山,这事情,不存在。”

“唉,杜老虎不在,连一个求知的眼神都看不到。”赵汝成故意做出沮丧的样子:“我太失落了。”

“等除夕老虎回来,你跟他当面说。”姜望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你忘了,我也会帮你转述的。”

“哎!转述什么啊?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赵汝成看看凌河:“大哥,我刚才说话了吗?”

凌河不理会他们耍宝,只是思索道:“方鹤翎为什么要说谎呢?”

赵汝成轻笑:“要么是临阵脱逃,要么是临阵叛敌。”

之所以不会是早有预谋,不太可能是方鹤翎跟那些左道早有勾结,是因为这种摘不出自己的构陷,实在也太愚蠢了些。方鹤翎再傻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凌河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方家完了。

这件事的性质太严重了,一旦暴露出去,方鹤翎前途必然无望。整个方家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出事的现场咱们就不必去看了,我们不可能比缉刑司的人更专业。现在的唯一要跟的线就是方鹤翎。无论他是脱逃还是叛敌,查清楚了就可以交代了。”赵汝成问道:“谁去?”

“我吧。”方鹤翎毕竟有可能牵涉左道,姜望战力最强,当仁不让。

凌河赵汝成也无异议,当下便各自散去。

如果方鹤翎已经投向左道,或许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所以他们都表现得很平常。

凌河回去修炼,姜望回去修炼的同时,指点姜安安和唐敦的武艺。

赵汝成回家睡大觉。

……

正所谓“他人修炼我不炼,日上中天正好眠。”

赵汝成懒散惯了。耐着性子忙碌了一天,解密的兴致过了,便觉乏味。

回到房中,径直掀开被子,就准备睡下。

穿着绸布长衫的邓叔,慢吞吞走进来。

赵汝成看着他,等他说话。

“缉刑司的人在查我们。”邓叔道。

赵汝成沉默一会,道:“反正我们也呆不久了,不是么?”

邓叔扯了扯嘴角:“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那天晚上流了血,除了那群猎狗追上来了,还能有什么原因?”

“不算追上。”邓叔道:“知道你喜欢这里。我特意绕了远路,把他们往其他地方引了引。”

“最多还能呆多久?”

邓叔想了想,道:“除夕。”

“还能跟他们一起过个年,也很好。”赵汝成索性躺倒,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就从被子底下发出来,有些闷闷的:“让缉刑司的人查吧,如果太过分,您看着处理。”

邓叔笑了。“好。”

……

夜深人静,姜望完成了晚上的修业之后,静悄悄地离开房间,直往方氏族地而去。

待房门带上,又过了一阵,姜安安才一骨碌爬起来,把哥哥的厚大衣裹在身上,掏出一只胖乎乎的小云鹤,趴在小凳子上,开始给那位好看的大姐姐写信。

哥哥经常偷看她的信,却以为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计较罢了,但为了保守自己的小秘密,现在她写信读信都会找哥哥不在的时间,见缝插针。

……

在夜色的遮掩下,姜望顺利潜入方氏族地。

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谨慎避过巡夜的方家族卫。

之前他已经跟熊问一起做过这件事。

与那晚相较,如今方氏族地的戒备更森严了一些,但那些族卫的精气神,给姜望的感觉却反而不如之前。

很快他就来到方鹤翎家附近,开始寻找最佳的潜伏位置。白天的时候,赵汝成就已经踩好点。

当姜望靠近目标位置时,他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蹲伏,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侧脑勺。

不用猜,必然是缉刑司的人。

这是赵汝成早就提出的可能。

姜望他们能查到方鹤翎有问题,缉刑司的人也不是瞎子。之前迟迟没有调查结果出来,恐怕更多只是麻痹目标的行为。

姜望没有妄动,屏住呼吸,转移到了另一处位置——后屋墙角附近的一颗树上。

冬日的树木枝叶稀疏,不太能隐藏行迹。但好在夜色即是最佳的遮掩。

姜望整个人在树杈中缩成一团,尽可能减少暴露的可能。只用一双眼睛,注视着方府内。

屏气凝神,静待变化。

……

风动长夜,月隐重云。

方鹤翎房间里的灯早已熄灭,但此时,他却穿出院外,一个拔身,上了屋顶。大略看了一下方向,便无声落地远去。

仅从这一系列悄无声息的动作,便可以看得出其人实力的变化。或许,他也已经小周天圆满,踏入周天境!

姜望没有急着行动,而是耐心等了几息的时间。

随即果然有一个黑影钻了出来,但此人钻出来的位置,却不是姜望之前判断的缉刑司暗哨藏身位置。

今晚居然有三拨人在监视方鹤翎!

更奇怪的是,这人并没有跟上方鹤翎,而是一个转身,往方氏族地另一个位置而去。姜望记得,那是方氏祠堂的方向。

姜望一动不动,又过了几息时间。那名缉刑司暗哨才从藏身处出来,追踪着方鹤翎的方向去了。

姜望仍旧未动,而是一直等到这名追踪者快要消失之后,才下得树来。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直到现在,他才能够确定,今晚没有第四拨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曾拥有着的一切

却说第一个露出行迹的黑影穿行于方氏族地,很快来到了祠堂。一个翻身,进入祠堂内。

方泽厚如今便被软禁在祠堂里,方鹤翎倒也不曾虐待,只是夺了他的权,不许他出去罢了。

这黑影大步走进祠堂,方泽厚还未入睡,正在方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跪坐。

黑影说道:“鹤翎出去了,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是不是……”

“由他去吧。”方泽厚没有回头:“他长大了,难免想要证明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确实因为我的私心,失去了方家下一代最优秀的年轻人。现在云国的商路也靠不住了,与另外两家比,方家没有未来。鹤翎想要弄险,便让他博一次好了。

搏赢了固然好。如果搏输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他兜底。哪怕押上整个方家,只要他能够真正成长。我也甘愿。”

黑影不再说话。

他忠诚的只有方泽厚一人而已。

面对方鹤翎的夺权,方泽厚从来不是没有反抗之力,他只是再一次纵容了儿子的选择。

……

姜望小心保持着距离,四灵炼体决的深入,足以令他精准控制肉身。不必借助道术力量就能跟上目标。

他不需要跟上方鹤翎,只需要跟上那个追踪方鹤翎的黑影罢了。

轻松避过夜巡的城卫军,三个黑影在城中疾行,一个接一个的,自南门出了枫林城。

而城卫军的驻地,就在南郊。

“方鹤翎想干什么?”

姜望有些踟蹰,犹豫要不要给魏俨、赵朗传递什么消息。但想到前方还有一个缉刑司的暗哨,便决定作罢。

缉刑司的人,必然有第一时间联系官方的手段。若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延误。

他很快就发现,前进路线发生了偏移。

他们远远绕过了城卫军驻地,继续往南而去。

枫林城东南方向是凤溪镇,再往前则是三山城方向。而正南方,城卫军驻地再往南,便只有一座牛头山,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特异。

以姜望的理解来看,若真有什么邪教组织,左道巢穴,怎么也不至于藏身在城卫军眼皮底下。

枫林城卫军战力极强,加上魏俨已经突破,如今一正将两副将都是腾龙境强者。再有五个通天境副将,无论是面对什么势力都有一战之力。一旦启用兵阵之术,更是足以摧城拔寨。

但方鹤翎,竟真上了牛头山。

牛头山有两个凸起,形似牛角,故而得名。

山峰不高,景色寻常,既无什么盗匪盘踞,也不存在凶兽横行。便是有,也早给拉练的枫林城卫军扫荡干净了。

但就是这样一座寻常的山,此时忽然给了姜望一种噬人巨兽的感觉。这种压迫感不知从何而来。

从这里回望城卫军驻地,营火已成星点。

姜望强压下心头不安,尾随远处的黑影上了山。

无论如何,他至少要知道方鹤翎去见了谁。这样才足以结案。而以他如今八品周天境的修为,紫气东来剑圆满,道术焰花大成,又有前面的缉刑司修士做警示,想来若遇意外,逃命是没有问题的。

偶有几声怪异的鸟鸣,显得山林更加安静。

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姜望握剑的手紧了紧,但没有直接拔出来,剑刃的亮光很有可能暴露他自己。

“嘘……”

忽然一阵香风涌来,姜望感觉自己被一种温软所包裹,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姜望身躯乍紧而松,他倒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而是已经意识到了来者是谁。

“白莲?”当那只手缓缓滑下,姜望小声问道。

那只手从姜望的嘴唇上滑落,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整个转过来。

姜望于是看到了脸上罩着那件黑纱法器的白莲。

“你怎么来这里了?”白莲的眼神有些恶狠狠的,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想来在这牛头山上,也有她忌惮的存在。

姜望伸指往远处指了指,表示自己是追踪别人过来。

白莲松了他的下巴,又一下抓住他的手。

“跟我走!”

衣袂飘飘,穿梭山林如夜鸟,很快便消失踪影。

……

而几乎与此同时,山上的方鹤翎忽然回头!

一直追踪方鹤翎至此的,的确是缉刑司的暗哨。

他是单茶的心腹手下,因为精明强干而被安排这起任务。一路行来他也的确小心谨慎,始终保持着距离。

但是当他远远看到方鹤翎回头,便已知道不妙。

他二话不说,便抖出一根黄色信香,单指一搓,便要将之点燃。

黄信一燃,缉刑司那边立刻就能得知消息。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已身陷绝境。

但这根黄信……却毫无动静,怎么也无法点燃了!

他还要掐诀引火,然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探至,将这根黄信轻轻抽走。

然后他便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越飞越高。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在原地呆愣着的,还做着掐诀姿势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那此刻他是什么?魂魄吗?

他大惊,他挣扎,但已经毫无意义。

随即有一股强烈的剧痛涌来,将他整个“淹没”,冲击得四分五裂。

戴着白骨面具的男人轻轻松手,任由已经破碎不堪的魂灵散去。

“是缉刑司的人啊。”已经得到情报的他轻声笑道:“单茶还真是勇气可嘉。”

方鹤翎就站在山林间,远远看着白骨使者抽魂搜魄的这一幕。

他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寒意,但他的表情却很平静。

从他选择软禁生父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只能靠自己了。他必须要成长起来,并且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我已经被缉刑司盯上了。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这个人死了,等于已经承认我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白骨使者的声音很诧异:“一名暗哨在执行任务时牺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谁能够确定他的死跟你有关?”

“大人。”方鹤翎有些憋屈,也有些无奈:“我是真心为您做事,该做的我都做了,已经没有回头路!您就别再戏弄我。”

“不不不。我没有戏弄你。我也是真心跟你说话。缉刑司如果调查方家,能查出什么东西来吗?”

“不能。该处理的手尾我已经处理干净。而且本身……我确实不知道您安排我做的那些事有什么意义。缉刑司什么都查不出来。”

“那就让他们去查。”

方鹤翎叹了一口气:“但有时候他们不需要证据。”

“对付一般人的确如此。”白骨使者笑了起来:“但是别忘了,你是道院学子。”

“我的确有嫌疑,道院不一定会维护我吧?”

“可怜的小子,你根本不知道你拥有什么。”白骨使者笑了两声,转身往山里走:“今天的事情取消,回去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骨道子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谁?”

白莲拉开房门,首先只看到一双眼白。

她眨了眨眼睛,便从那白色中挣出。“二长老有何贵干?”

“老夫没事就不能来问候圣女么?”二长老笑了笑,那苍老脸上的笑容本该称得上慈祥,但因为眼睛只余眼白的缘故,显得十分邪异:“圣女修为精进不少,真是我白骨道之福。”

“哪里。长老您才是本教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哈哈哈。不打算让老夫进去坐坐么?”

“这……”白莲眼露难色:“人家毕竟是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吧?”

“老夫从小看着圣女长大,你就像老夫的女儿一般,有什么不方便的?”二长老说着,便挤进了房间。

左右打量了几眼,状似无意般问道:“圣女怎么在教内自己的房间里,还戴着夜纱遮掩?”

白莲眨了眨眼睛:“天生丽质,不得不韬光养晦。”

“哈哈哈哈……”二长老大笑起来,笑声又忽然止住:“欧阳已经回来了,我嗅得到他的味道。”

“这是好事啊!也不枉我们费尽心血,牺牲那么多暗子,为他一路遮掩。那大长老怎么还不现身呢?”

“谁能够猜得到他的想法呢?”

“您都猜不到,我就更不知了。”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人家不必知道。”白莲娇笑道:“教内大事,还是得长老们做主。我静等消息便是。”

二长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踏出房门前忽又顿住:“圣女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白莲吃吃一笑:“瞧您说的。人家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便偶尔有些脾性,不也都是为了本教大事么?”

二长老终于离去,笼罩在房间里的压迫感似乎也被房门隔断。

……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试探。”

白莲轻声呢喃道。

她静静坐了一阵,确认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这才放下一个阵盘,拉开衣柜,把双眸紧闭的姜望拎出来,扔到床上。

此时的姜望在五识封印中,只有这样才能够避过那双只余眼白的眼睛。

白莲掐诀,解开五识封印。

姜望霍然起身,看着白莲,按剑不语。

他虽然一直在五识封印的状态中,听不到白莲与二长老的对话,但放空五识,静下心来,也在反复思考今天的事情。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白莲走到桌边,径自坐下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姜望的声音有些艰难。

白莲笑了笑:“何足挂齿?”

“这里是白骨道的老巢,你是白骨道的人?”姜望问。

“我们都是道门中人。”白莲说。

心知与她争论白骨道属不属于道门正统根本没有意义,姜望重复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白骨道的人?”

“不是我。”白莲伸出玉指,点了点姜望:“是我们。”

“什么意思?”

“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你,因为你的‘蜕变’还未完成。”白莲叹了一口气,问道:“但是今天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得不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对吗?”

姜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所以今天方鹤翎来牛头山,是一个陷阱?针对谁?”

“白骨使者的一手闲棋,并不针对谁。只是今晚不管是谁跟上了方鹤翎,都要死在这里。反正这个地方我们马上就放弃了。你和那个缉刑司的暗哨,只是适逢其会。”

白骨道很快会离开牛头山。

姜望敏锐地抓到了这个信息,但他将之搁置。转问道:“蜕变是什么意思?什么你们我们?”

“你背脊上的白骨莲花,你突然掌握的肉生魂回术……这些不足以让你联想吗?”

“你一直对我很了解,这些或许都是你的布局。白骨莲花可能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纹上去的,肉生魂回术是你用某种方法传给我的也说不定……我不可能跟白骨道有关!”

“修改记忆这等神通,我可没有。”白莲忽然笑了一声:“不过呢,我的确是一直很关注你,当你还是一个乞丐的时候……”

姜望悚然一惊!

为逃避方鹏举追捕,化身乞丐,苟活于还真观,那已经是还未开脉之前的事情了。白莲竟从那时候就在观察他了?

白莲很快解释道:“当初你们那群乞丐在还真观落脚,就是在我们引导下完成的选择。”

她的声音幽幽:“还真观,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地方,也是被尊神选中的地方。早在左光烈战死的那次,我就好奇,那么多乞丐都死了,为什么独独你没死?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吗?

为什么你后来回到道院,修行上立刻就一日千里?

想必你也有所察觉吧?

开脉之后,你的修行速度,超迈常人。

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吞噬白骨道种,你能够完美适应白骨道秘法,你会肉生魂回术!你并不普通,你是白骨道子!”

白莲最后说道:“后来我才明白,你之所以出现在还真观,正是尊神的安排。”

“不,不对!”姜望摇头。他相信他的修行来自于太虚幻境,根本跟什么白骨道子无关。但太虚幻境是他现今最大的隐秘,并不能拿出来辩白。

“就怕你嘴上说不对,却在心里痛哭流涕。”

“什么道子!”姜望后退一步:“我说过,我不可能原谅白骨道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可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们不是一路人!”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没有彻底抹去你的伪善,没有找到真我。”

“我很明白我是谁,不需要你提醒。”姜望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思考。

“你说的白骨道种是什么?”他问。

“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也只有一颗。它能够吸收被寄生者的养分生长,最后完美控制寄生者。但没想到被你吞噬了……所以你看,道种当然不可能对道子生效!”

姜望冷漠地看着她:“你尝试过寄生我?”

白莲难得的目光中带了些歉意:“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熟悉……”

“现在也不熟悉,你让我非常陌生!”姜望冷冷道:“不必再说了!我绝不相信我是什么白骨道子,即便真是,我也决不会跟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同流合污!”

一个“即便”,虽然表着决心,但却说明了动摇。

白莲并不急于在这一点上做文章,而是反问道:“到底是饲养凶兽、不顾百姓死活算是人面兽心。还是抽取水族道脉炼制开脉丹算人面兽心?”

“你别想用言语动摇我的道心!”姜望声音坚决,仿佛不如不足以抗拒他所承受的压力。

他努力地平缓呼吸,印证自己的决心:“白莲,既然路不同,那就分道扬镳。我说过,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现在就可以拿回去了。”

白莲的眼睛非常美丽,似嗔似怨,秋波盈盈,她就用那双眼睛注视着姜望。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她柔缓了声音,软软说道:“不过,只要你配合,我可以抹去你今晚的记忆。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等到你彻底的觉醒了,才会记起今晚的事。”

“掩耳盗铃吗?”

“不,只是时机未到。”

白莲起身探进,在姜望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就将他按在床榻上坐定。

“看着我的眼睛。”她说道:“我没有操纵记忆的神通。只是用秘术暂时封印这一小段记忆,所以你一定要放开身心,全力配合才行。一旦出了意外,轻则精神失常,重则魂飞魄散。”

姜望心知肚明,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今夜他误入牛头山,踏进贼巢,本来应以身死为结局。

白莲诸般遮掩,已是救他一命。但如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带着白骨道的秘密回去枫林城。

而他宁愿一死,也不肯和白骨道同流合污。

现在可以暂缓他必须面对的抉择又不必死去。

姜望彻底将心神打开,让意识被无数的莲花花瓣所淹没。

他感受到一种温暖和包容,以及眷恋。

然后他在这无边的莲瓣之海里,看到一朵莲花花苞向他漂来。

它愈长愈高,直至与姜望的视线平行。

然后莲花绽开,那绽开的正中心并非花蕊,也未结着莲子。

而是……一根黑烛!

……

……

ps:明天中午十二点正式上架。上架感言我上周已经说过,就不再说了。总之一句话,请大家务必支持一下订阅。首订对这本书来说非常重要,可以说是本书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收订比好看,那就还会有推荐。这本书能不能保质保量的走下去,除了我的努力之外,也需要大家的努力!

拜托了!

上架当天,我会连更一万多字回报大家,一共五章更新。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每两个小时更一章!上架之后,我会尽力保持每天两章的更新。

加油!祝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按剑四顾心茫然

“你今晚一直在家睡觉,哪里也没有去。你决定明晚去监视方鹤翎,观察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姜望感觉自己泡在温暖的水波中,水面铺满白色的花瓣。

温柔的声音如在天边飘渺,他很舒服,想要永远的睡下去。

在这个无限温暖的世界里,他放下了所有防备,所有责任、困惑,一切令他不安的东西。

“我应该听这个声音的。”他想。

就在一切将要结束的时候,无边水面上,有一朵莲花花苞自那些花瓣间探出头来。

它愈长愈高,直至与姜望的视线平行。

莲花绽开,正中心立着一根黑烛。

腾~

黑色的火焰瞬间燃起,一瞬间就点燃了整个花瓣之海!

无边的焰浪席卷一切。

“呼!”

姜望醒了过来。

他发现已经躺在自己位于飞马巷的家里,并且也感受到姜安安平稳的呼吸。

他意识到,记忆封印已经完成,自己被白莲送回了住处。

然而他还记得一切,他什么也没忘记。

不,不仅仅是没有忘记牛头山上发生的事情,脑海里还多了一点记忆。

那是一道秘术,白骨遁法。

原理是以寿命取悦幽冥世界,临时获得穿梭阴阳两界的能力。

与之前获得肉生魂回术的情况相同,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也已经明显缩短了一截。

“我是白骨道子?我是白骨道子?”

姜望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愣怔。

然而刚刚收获的邪异遁术,无疑再一次佐证了白莲的话。

“我的记忆没有被封印住,根据白莲的话来判断,是不是意味着……我开始‘觉醒’了?”

“方鹤翎无疑已经勾搭上了白骨道,白骨道大概还对枫林城有什么图谋,或许是为了报复魏去疾之前的杀戮,或许另有所图。但即使我现在去向官方坦白此事,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白莲说过,他们今晚就会转移。最多就是抓住一个方鹤翎罢了。而如果让他们得知我是白骨道子……我必死无疑。”

姜望尝试着宽慰自己。

“现在的情况是,道院和缉刑司都没有怀疑我。白莲以为我的记忆被封住了,对我也很放心。但是我并没有失去记忆。所以我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拉着老大小五他们一起,带着安安逃走,等到枫林城这边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回来……”

“不,老大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不肯走的。小五应该无所谓。安安……安安舍不舍得离开家乡?吃不吃得了颠沛流离的苦?”

“枫林城域……凤溪镇……小林镇……”

姜望向来平静的道心彻底乱了,越想越烦,越想越乱。

索性直接躺倒,沉入太虚幻境中。

……

【八品论剑台已解封。】

【独孤无敌当前未进入周天境前百,不显示排名。】

【周天境匹配中……】

【匹配成功!】

……

【战败!】

【战败!】

【战败!】

连输三场之后,姜望才稍稍冷静下来。

战斗是一件必须全神贯注的事情,在这种专注中可以忽略其它,暂时抛开那些烦恼。

但是当一切结束之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八品论剑台每次催动耗功已需二十点,战败则再输二十。

姜望看着自己还剩的2680点功,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就欲离去。

扑扑扑。

一只肥纸鹤扑腾着飞了过来。

自然是甄无敌的信:独孤兄弟,我也已经圆满,正式踏进周天境,即将圆满大周天!怎么样,来练练手?

如甄无敌这等背景深厚的修士,之前在游脉境徘徊自然不是因为积累不够。而是一直在等待属于他的最完美的周天架构。

那些家族往往都有高人,专门根据他们的积累体验、即时反馈,来为他们拟定最合适的进阶路线。

所以他小周天刚圆满,就说马上大周天也将圆满了,并不全是大话。因为他的路必然已经铺好,并且是通天坦途。

姜望本不打算回信,他也没有再打一场的心思。

但是想了想,选择耗费十点功,进入了星河空间。

仍是一个星河中的亭台。

姜望刚到,甄无敌胖乎乎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对面。

“怎么着?难得一次主动找我聊天啊,还这么奢侈?”甄无敌左右打量了一阵,啧啧称奇。

现在两人已经混得很熟,当然主要得益于甄无敌的“话痨”本色。有事没事就飞一只纸鹤过来,与姜望畅聊。

姜望只要一回信,没有二十个来回止不住。

他也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唯一的熟人,或者也能算朋友。

因为是在太虚幻境这样的地方,而且姜望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现实身份。事实上他怀疑即使自己说了,甄无敌也不知道枫林城在哪儿。

因为是在这里,所以姜望不必那么紧张。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你知道白骨尊神吗?”

“什么神?”

“就是,大概是……一个名为白骨道的教派,信仰的一个神祇。”

“什么乱七八糟的?”甄无敌摇摇头,不屑道:“邪教吧?”

“或许是。”

“我跟你说,独孤兄弟,别沾染那些乱七八糟的邪教。修行发展到现世,那些旁门左道之所以是旁门左道,就是因为它们已经是被淘汰的东西。正统流派那么多,学什么不好?”甄无敌有些认真地劝道:“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想要快速提升实力,还不如参与天府秘境呢!我有两个队友的名额,正在找人,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虽然有一定的危险,但总比邪神靠谱。”

能被甄无敌正经提起的事情,必然不是小事。所谓天府秘境的名额,肯定也很珍贵。

他之所以没有具体解释,大约是因为天府秘境本身就很有名气。他以为姜望知道。

这个胖子虽然浮夸了一点、话痨了一点,不过人品不坏。这也是姜望之所以一直跟他保持联系的原因。

但是现在,姜望的确无法分心其它。

“下次再说吧。”

他勉强笑了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甄无敌挽留,他便退出了太虚幻境。

姜望有时候会觉得,太虚幻境就像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或者一切成空。

他或者跟还真观外的那些乞丐一样,已经埋在黄土里。

他或者就沉在凤溪镇的那条小河中,没有被人救起来。

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活得更久,还是为了,活得更有意义?

……

房间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姜安安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

这声音令他心安。

姜望知道,在天亮之前,自己必须要做出决定。

</br>

</br>

第一百二十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这是一处地下溶洞,地面显然经过人工修整,自有格局。

火红的岩浆顺着裂缝缓缓流淌,将地面分隔,形成一个复杂而巨大的阵图。

二长老就瞪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人坐在地上,阴恻恻道:“昨晚牛头山上,好像不止一个生人。”

白骨使者则站在一旁,闻言只是轻声道:“那又如何?除了错误的线索和杀人的陷阱,牛头山那边已经什么都不剩。”

“桀桀桀……那个方家的小子,你就那么让他回去了?”

“不然呢?”

“你真以为董阿会护着他?”

“如果董阿不护着他。除了死一个方鹤翎,我们什么损失也没有。如果董阿护着他,我们就能看到道院跟缉刑司扯皮。何乐而不为?”

二长老又怪笑两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过来陪老夫坐坐。”

脚下便是岩浆,炙烈恐怖的力量蕴于缓慢的涌动中。

“我还是习惯站着。”白骨使者道。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有脑子。看着你们,我时常感到自己老啦。”

“您是天生冥眼。生下来就能沟通阴阳。当然不懂得我们这种平庸之辈的苦处。”白骨使者的面容永远隐藏在面具下:“天赋不足,就只能多动动脑子。”

二长老笑呵呵地抬头看着他:“使者,你也觉得老夫是自大的蠢货吗?”

白骨使者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视,轻声回应道:“您当然不是一个自大的蠢货。但您应该清楚的是,我也不是。”

“你和圣女的态度,真是如出一辙。”

“是吗?那是我的荣幸。”

“等道子觉醒,她可就是圣后。现在你们平起平坐,届时就只能永远低她一头。你难道甘心?”

“没什么甘不甘心的。”白骨使者轻轻一笑:“都是为了本教付出,哪有高低贵贱?”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去。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留在这里时时提防那双眼睛,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待白骨使者走远,二长老忽然张开双手,像在拥抱着什么:“谁能想到,九煞玄阴阵留下了如此纯粹的阴煞?左光烈死得其所,真是尊神的意志!”

地缝中的岩浆忽然回流,就在他的脚下,勉强聚成一个骷髅状。

“那么,陆琰。”岩浆骷髅说话了,声音低沉暗哑:“谁才是那个自大的蠢货?”

“桀桀桀桀,当然是你!挑衅叶凌霄,难道还不够自大吗?”

真名叫做陆琰的二长老低下头,将那双冥眼投向地缝。

“计划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要再有闪失……”

骷髅头瞬间散去,岩浆继续缓流。

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院长!不好了!”

姜望刚刚走到董阿的小院门前,就看到一名师兄横冲直撞地闯进小院。

站在院中就气喘吁吁地报告道:“缉刑司来我们道院抓人,已被宋院长拦住了,就在道院大门处!宋院让我立刻来通知您!”

“知道了。”董阿踏出房门,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缉刑司?姜望心中一动。

猜到或许是来抓方鹤翎。他们的暗哨就那么没了,是一定得要一个说法的。

他住在飞马巷,每次都是从后门进道院,是以不知道前门发生了这件事。

那名报信的师兄在前头领路,董阿走在后面,有条不紊地询问着事情经过。

受他的淡然所感染,那名师兄的情绪也稳定下来,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就是缉刑司忽然上门,说是有一名负责跟踪方鹤翎的暗哨失踪,要把方鹤翎带回去调查。

正在授课的萧铁面当堂就把人拦住了,要求缉刑司先拿出证据,再谈抓人的事情。

双方僵持不下,后来惊动了副院长宋其方,缉刑司方的执司单茶也亲自赶了过来。

因为事态升级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请出董阿。

董阿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情绪,问完事情经过后,也已经到了前门处。

两名缉刑司的修士正押着方鹤翎,但萧铁面拦在他们前头,不许他们离开。

方鹤翎右眼上有一圈乌青,看样子已吃过苦头。

而在另一边,老院长宋其方在一群教习学子的簇拥下,与单茶带领的大队人马,也在对峙中。

“宋老。”单茶嘴里恭敬,脸上却无半分敬意:“不知你阻碍本司执法,是何用意啊?”

宋其方年事已高,搭了搭眼皮,正要说话。

人群忽然散开。

“董院来了!”

“董院给我们做主!”

就连单茶本人,也一下子表情端正起来。

“姓单的,你想把本院学子,带到哪里去?”董阿淡淡发问。

“董院长。”单茶脸上挂着笑:“缉刑司怀疑之前令道院学子损失惨重的丙戊号任务另有隐情,故而特派暗哨日夜监视方鹤翎其人。但就在昨天晚上,缉刑司的一名暗哨,周天境的修士,突然失踪。城道院的学子,都是我庄国未来栋梁,为了道院弟子的安全,我们决定先把方鹤翎带回去调查。”

“你们说方鹤翎与你们暗哨的失踪有关,可有证据?”

单茶感觉很荒谬:“那名暗哨就是在监视他的时候失踪的,还需要什么证据?是不是与他无关,带回去一审便知!”

“那你是准备严刑逼供呢,还是直接搜魂夺魄?”

单茶勉强笑道:“董院说笑了。缉刑司向来执法公正,做事遵循条例。怎么可能这么做?”

董院却丝毫不留情面:“你一个小小执司。本院跟你开什么玩笑?”

说起来,城道院院长、缉刑司各大城域执司以及城主,同处各大城域高层位置。以职位论,城主稍高半级,院长与执司应该是平级。

但具体到各大城域却又有不同。无非是谁实力更强,谁的话语权就更重。

像以往宋其方主持城道院,单茶闯进道院抓人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如今是董阿坐镇。

单茶一个腾龙境巅峰的修士,又如何能在董阿面前抬得起头来?

“道院弟子,以后说不定也是我缉刑司的同僚。本司绝不会严刑逼供。”单茶咬着牙承诺道。

董阿环视左右:“哪位教习等会没课的,陪方鹤翎去一趟缉刑司。我庄国自有律法,正常的问讯咱们配合。但若敢拿狱里那些龌龊手段出来,本院决不允许!”

“院长,我去。方鹤翎在我的课上被带走,我理应出面。”萧铁面出声道。他向来以严厉著称,也对董阿这位性格相近的院长十分敬重。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就这么结束。缉刑司的人也不敢再束缚方鹤翎,只是围在左右。

萧铁面就在一旁陪伴他。

从始至终,方鹤翎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神,却很复杂。

在离开之前,单茶忽然道:“对了,季司首不日将来枫林城,他与董院在新安城打过交道,届时说不定会前来拜访旧友。”

“可以。”董阿面无表情:“如果他脸上的肿消了,便尽管来。”

单茶:“……”

他本想狐假虎威一番。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只好带着人匆匆离去。

……

董阿如定海神针一般,镇定道院军心。从始至终,平稳而不失霸气。

只有自小院外就一直跟在董阿身后的姜望,才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手,在某个瞬间握紧了拳头。

“新安城”这个地方被特意提出来,或许戳伤了他。

戳伤了这个刚直不阿的老男人。

</br>

</br>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间炙热

当年董阿在朝堂上,公然指责大将军皇甫端明,怒斥他独揽军权。

还用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词,“或有异心”。

结局就是皇甫端明依然稳如山岳,董阿被发配至枫林城,从此退出庄庭权力中心。这还是国相杜如晦力保的结果。

除非皇甫端明倒台,否则大概终此一生,都无法再回到新安城了。

……

董阿的心情,没有几人能真正体会。

直到整件事情尘埃落定,他才回过头,看着今年新生中最出彩的人物:“你今天找我有事?”

姜望本已做好决定,但事到临头,又迟疑起来。

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情,而是关系到身家性命。

他迟疑着道:“弟子不知该不该说……”

董阿转身便走:“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

姜望:“……”

……

一直等回到了院中,姜望还跟在身后。

董阿也不理会,径自去了静室,在蒲团上盘膝打坐。

似乎如果姜望还不说话,他就要开始修行了。

“董师!”

姜望下定决心,一下子直接跪伏于地,久久不肯抬头。

这是他第一次对董阿行如此大礼,也因而能使人明白,他的认真和坚持。

但董阿只是淡淡地道:“起来说话。”

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动容。也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够改变他。

姜望抬起头来,面向董阿跪坐。

他眼睛微红:“董师,在我汇报之前,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帮忙照看我的妹妹姜安安。除了她,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董阿皱眉道:“要交代后事,等你死的时候再交代。”

姜望酝酿了整晚的情绪就这么被打断了。

他默默地收拾心情。

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我怀疑白骨道在酝酿新的阴谋,自从献祭了小林镇之后,又被城主在三城论道上杀了一轮,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离开了庄国。

但其实他们从未离开枫林城域,甚至于他们的巢穴就在城卫军驻地附近的牛头山!

现在已经迁走,具体迁到哪里我不清楚。

还有,方鹤翎已经是白骨道的人了,在替他们做事。我怀疑还有更多的人跟他们有牵扯,或者被控制,他们有一个叫做白骨之种的东西,很稀有,但是能够完美的控制一个人。”

董阿静静地等他说完,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在执行调查任务的时候,发现方鹤翎有问题。昨晚,其实追踪方鹤翎的,除了缉刑司那名暗哨,还有我。

我们追到牛头山,遇到了埋伏。

那名缉刑司暗哨被杀了……但是他们说我是白骨道子降世,未来将是白骨道的圣主。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坦白。

这个决定无疑十分艰难。但他还是这样决定了。

只是一个学生对师长的信任。

只是一个少年,在己身安危和全城安危之间,做出的一个朴素选择。

他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

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董阿大义灭亲的准备,毕竟他所敬重的这位院长,从来都是刚直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

“你怎么想?”董阿却问。

“啊?”

“对于他们说你是白骨道子这件事。你怎么想?”

姜望垂头沮丧道:“我好像真的是……”

“我问的是……”董阿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想?”

姜望猛地抬头:“我当然不愿意!我绝对做不出屠戮平民的事情,做不到残害无辜,做不到亵渎亡者,无法泯灭人性!我宁可死,也不想加入白骨道!”

他的情绪很激动。

但董阿只是点点头:“行了。你回去吧。”

姜望愣住了。

就这么放我走吗?让我回去?

我不是白骨道子吗?不是白骨道未来的圣主?是那些邪魔外道的首领啊!

就这么简单的让我走?

“你还有什么事吗?”董阿不耐烦地问。

姜望试探地道:“白骨道的事情……”

“我来处理。”

“那弟子……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城主府,向魏城主汇报此事?”

“魏去疾那边,我亲自沟通。”

“您对我,就没有什么吩咐吗?”

“努力修行,照顾好你妹妹。”董阿依旧惜字如金。

“除此之外呢?”

“……少来烦我。”

“啊好。”姜望晕乎乎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道:“董师,您真的不安排我做点什么吗?”

董阿叹了一口气。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话:“你一定要让我告诉你,面对白骨道这样的势力,你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毫无用处吗?”

“……我明白了。”

姜望大步出门。

身后又响起董阿的声音:“对了,如果他们还向你这位未来圣主透露了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屋外的冬日阳光,好像格外刺眼。

姜望鼻子一酸。

“知道了!”他说。

……

高崖,山风吹乱长发。

“道子什么时候觉醒?”白骨使者走到白莲身后问道。

白莲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莲花纹面具覆在她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与白骨使者对视。

“面具戴久了,或许就忘记你是谁了。”

白骨使者伸手,将那张莲花纹面具揭下,露出属于妙玉的那张脸来。

“那你呢?”妙玉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我啊。”白骨使者走到她身侧,两人并立于高崖上,只是朝向相反。

“不记得了。”他说。

妙玉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转问道:“陆琰找你了吗?”

白骨使者看着高崖下:“这白骨道里的每一个人,都半真半假。说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大家互相试探、针对,又不得不为同一个目的前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的态度是真是假。他流露出想杀欧阳烈的意思,也要我敢信才行。”

“你也是如此啊,也要我敢相信你才行。”妙玉说道。

“你当然应该相信我,因为至少到现在,我们的目标仍是一致的。都在寻求道子觉醒。”

“白骨道里的所有人,都在等待道子觉醒。但没有人,在意道子是谁。”

“那么你呢?你在意吗?”

“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在意,因为无论降生为谁,道子都是那个道子。但是我现在。”妙玉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有点迷惑。”

“这很危险。”

“是啊……”

“那就放下你想做的事情吧。反正按照神谕,只要计划进行到那一步,道子自然就会觉醒。你做与不做,选与不选,没什么差别。”白骨使者道。

“总归是希望,能够圆满一些。”妙玉有些迷茫地笑了:“没有想到,尊神会再次降下神谕。祂已自忘川归来,我们还试图揣测天机,多么可笑。”

“计划马上就要开始了。”白骨使者面向远处,双手大张,仿佛在拥抱视线里的一切:“你想对他们说点什么吗?”

“愿尊神带给他们公平。”妙玉说。

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如天外飞来。

</br>

</br>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阳光灿烂时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冬月已尽,腊月也行过半程。除夕,越来越近了。

……

这一日天光正好,万物明丽。

沈南七的心情,却很阴郁。

此时所处的位置,在唐舍镇东面,大概就是在西山上。距离已经被荒弃的小林镇,应该也很近。

但他无法确定。他已经迷失方向。

明明东南西北,一切都看得清楚,但总是绕了几圈,又回到这里。

沈南七不敢再冒险,尤其几名师弟师妹已经重伤,无法自主。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起针对道院弟子的阴谋!

同行者一共五人,此时还能够自己移动的,只剩他和另一名师弟。还有战力的,便只余他自己而已。

就整个枫林城域来看,西山落于东北方,也不知“西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叫下来的。

之前有一伙盗匪盘踞,被彼时还是外门弟子的姜望单剑剿灭之后,这里也平静许久。

沈南七带队进入祁昌山脉猎杀妖兽,本是寻常的磨砺任务,却在唐舍镇外遇到袭击。

一路且行且战,算算距离,应该是到了西山。因为方位一直往东。

不过到了此处之后,方位已经失去意义。

对于阵法他所知不多,也无法丢下师弟师妹去冒险。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左道,似乎想要慢慢耗死他。只时不时地发动一次袭击,并不会全部压上。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等待。求救的信香早已被他抓住机会点燃。

现在就看看,是援兵先至,还是他先坚持不住倒下了。

……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袭击,储备的道元几乎枯竭。

最后一个站着的队友也倒下了,因为他的爆发而侥幸未死。但他其实明白,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救治的话……

通天宫内道旋转动,在酝酿着道元的新生。但沈南七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刻了。

不,一定能的。

沈南七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都是谁。那是他的队友。

而他沈南七,绝不会放弃队友。

绝不!

随手夺过一柄剑,迎向正面轰来的对手。还能够动用的道元不多,他尽量节省着用。

虽然未曾修过超凡剑典,但以通天境的修为驾驭身体,也足以表现出一定的战力。当然,怎么也不如他浸淫多年的道术体系。

交剑几合,沈南七飘身而退,对手轰然倒地,心脏处有个窟窿,不断地冒出鲜血。那是金光箭造成的。

他还是不得已再次动用了道术。

终于彻底枯竭。

结束了吗?他想。

在他的视线范围里,越来越多的左道走出。

这些人都没有遮掩面容,因为他们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

阳光满山。

在明亮的山林间,一个身影疾行。

一柄长刀划过。

刀光映着日光,人影穿过人影。

鲜血溅起,人头飞落。

快雪刀至……魏俨现身。

那些刚刚有聚拢趋势的左道妖人一下子散开,几转之下,便已不见。

在这样的阵法中,他们进可攻退可守。

“没想到是你来救我。”沈南七道。

魏俨往他身后看了看,语气很淡漠:“你还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走,早就走掉了。”

“别废话。剩下的人什么时候来?就我们两个,冲不出这阵。”沈南七抓紧时间喘息,尽可能的多恢复一些力量。

“就我们两个。”魏俨道:“没有其他的人了。”

“什么?”

“他们赶不上,索性就我一个人来。”

沈南七深吸一口气,道:“那你现在叫人,咱们联手,可以守一段时间。”

“还不明白吗?这些左道,是想围点打援,不能再添油了。这些人搞得这么复杂,一定有大图谋。城卫军如果损耗过大,枫林城恐怕有危险。”魏俨很果断,持刀转身:“你跟我一起,我们两个还有突围的机会。”

“那他们怎么办?”沈南七怒道。

魏俨回头看了一眼,随手招来四柄长剑,准确扔在那四名重伤的道院弟子身边。

哐啷!

这四名弟子倒也果断,无论男女,齐齐横剑。

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也眼睁睁看着沈南七独自支撑了许久。

魏俨的话也没有一丝掩饰,很直接的告诉他们没有希望。

不拖累沈南七,就是最好的结局。

“别!”

沈南七上前欲夺,却被魏俨一把抓住。

疲惫的身体哪里冲得破魏俨的阻拦?

眼睁睁看着四个师弟师妹在自己面前自刎倒下,沈南七的眼睛都红了:“魏俨!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杀人的?”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带着血色的夜晚。

那时候他跟魏俨也都在场。

也是魏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那一晚,他和魏俨共同的好友,就惨死在他们面前,被焚为灰烬。

尸骨无存。

“能救则救,不能救浪费什么时间?”魏俨冷冷转身:“想给他们报仇就跟上来。”

“魏俨!”沈南七的声音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嚎哭。

“你有这个力气,不如多杀几个左道,也好让他们瞑目。”魏俨反握快雪,一刀斩树。

辨看了一下年轮,便径自直行。

“阵法会欺骗我们的眼睛,却无法欺骗树木。因为树木没有眼睛,只有生命的本能。”

沈南七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他心里也知道,那几位师弟师妹自尽未尝不是选择。至少可以免于更痛苦的遭遇。但在情感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努力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救下谁来。

一个都没有。

他几乎要发疯。

一路上左道们组织了两次大规模袭击,但都被魏俨和已经状若疯魔的沈南七杀退。

然而,一直到走下山脚,魏俨所预料的高手,也都未曾出现。

唐舍镇在西,混混沌沌的沈南七提步往西去。

“往南。”魏俨道。

沈南七跟着转向,什么也没有问。

但魏俨还是解释道:“刚才来援的路上,撞到一队同样来援的道院弟子。他们现在还没出现,大概失陷在哪里。我们得去看看。”

沈南七转头看向他,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但却是愤怒:“你说不会再有人来援?”

“来不及。”魏俨淡淡道:“一直待在那里慢慢失血,你会死,我也未必能活下去。”

他补充道:“而且你看,来援的这队人也已经失陷了。”

“你永远是这么做选择的。”沈南七咬牙道:“希望有一天,当你也被放在那样的选择中,你会甘之如饴!”

魏俨只是纵身前进,将阳光全都抛在身后。

“不必祝福我。我五岁的时候,就被这样选择过。”

</br>

</br>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暗漩涡

行至半程,便看到一团红色焰火冲向天空,连燃三次。

这是道院里求救信号的一种。

魏俨立即一把抓住沈南七,加快了速度。

他既不想错过最佳的救援时机,也不能把精疲力竭的沈南七丢在这里。所以沈南七个人的抗拒,他也只好当做不见。

小林镇外。

急速赶来的魏俨一个箭步落地。

正好停在于此地搜索的姜望兄弟三人面前。

关于丙戊号任务的调查暂告一段落,因为董阿要求保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方鹤翎现在已是自由身。

这起调查任务便只能暂时搁置,当然,明面上说是已结案。

腊月是一岁之末,姜望三兄弟一直在非常积极地完成任务,像过冬的野兽一般储备道勋。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们于超凡境界战斗的磨合已经完成,实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凌河在冬月三十日便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仍旧踩着普通天赋下的极限速度线完成破境。赵汝成更是不遑多让,还在凌河前几日突破,完成了反超。

倒是姜望一直在打磨道术,巩固根基,耗费了大量的道元,破境速度慢了下来。

在已经过去的腊月十五福地挑战日,他的福地排名已经掉到第二十七的洞宫山。每月产功只剩1450点。加上之前所剩,也一共只有4120点功。

这无疑加剧了姜望的紧迫感,但他并未急于破境。

从周天境到通天境的这一关,是从小周天到到周天的进阶,决定了见天地门的时间,也决定着天地门的高度和厚度。

必须要稳之又稳。

这是董阿叮嘱了又叮嘱的事情。

但在现实层面,如今这三个周天境修士组成的小队,在城道院道勋榜上的排名已经异军突起,掀翻了不少往届师兄。

明年的三城论道,姜望已经预定了三年生魁首。甚至到了年尾,直接考郡院也不是没机会。

还有在九江玄甲的杜野虎,兄弟几人都有无限光明的前途。

白骨道带来的阴影,在董阿的承担下逐渐淡去,姜望现在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想象。

今天他们这支小队正好在附近执行新的任务,看到求救信号后第一时间赶至。但搜寻良久,却什么也没发现。

……

“你们遇到求救的道院弟子了吗?”魏俨问。

凌河答道:“我们就在附近,看到求救信号立刻就过来了,但是并没有看到人影。就连战斗的痕迹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

那队道院弟子必然是遇到了无法抵抗的对手,才会连战斗的痕迹都留不下。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能有机会发出求救的信号呢?

想到这里,就令人不寒而栗。

“我们得赶紧回城,汇报此事。”赵汝成说。

荒弃的小林镇就在不远处,断壁残垣仿佛在诉说着过去。

诉说他们曾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发生的当然是惨痛回忆,留下的自然只有耻辱。

镇外的那片月柏树倒是长得甚好——如今已经再没人敢来这里盗伐。

“走吧。”魏俨转身说。

“不再找找看吗?”凌河有些不忍。

赵汝成之前就建议回城,是在凌河的再三要求下,兄弟三人才在附近找了一阵,也因此碰上寻来的魏俨二人。

赵汝成拽了拽他:“快走吧,凶多吉少的事情!回头报上缉刑司便是。寻踪觅迹,也得让专业的人来。”

凌河只好作罢。

因为沈南七已经失去战力,众人轮流带着他赶路,行进的速度并不很快。

一行人走到官道上,再往前一点就能看到枫林城了,魏俨突然停下脚步:“你们走吧,把沈南七带回去。”

“那魏将军你呢?”凌河问。

赵汝成则一把搂住了他:“快走吧老大,别老操心人家的事情!”

姜望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刚刚离开小林镇,他心神就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中。

可也说不清这不安来自于哪里,便只护着沈南七往前走。

此时的沈南七像行尸走肉般,也不在乎跟着谁走,去哪里。

但姜望敏锐的感知到,他体内有某种锋锐至极的气息,正在缓缓弥散。

兄弟几人互相看了看,便都明白,经过今日的打击,沈南七竟马上要推开天地门了!

……

一直等到姜望等人走远了,魏俨才猛地转身,向小林镇冲去。

快雪倒提,金行元气疯狂向他聚拢。

他的身形锐利无匹,好似切开了风,在风的间隙中前进。

之前走了半天的距离,此时呼啸而至。

但此地仍然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片连魂灵都不存在的荒墟,因为此地魂灵已经全部成为鬼门关虚影的祭品。

魏俨握着快雪刀,在断壁残垣中行走。

茶舍、酒肆、独轮货车……

他的步子时快时慢,但几乎将整个小林镇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踪迹。

也没有等到袭击。

最后他停了下来,站在小林镇的中心,那一块空缺的平地——当初凝聚鬼门关虚影的位置。

“出来吧!你什么都等不到!”魏俨忽然大喊。

似有一阵微风吹过,一袭黑色锦服出现在他眼前,束起的长发下,是魏去疾那张威严深具的脸。

“果然是你跟着!”魏俨冷笑道:“拿我当诱饵?真是你会做的事情。可惜被人拆穿了!”

“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废物,不值得他们冒险!”

魏去疾似乎不屑一顾,只硬邦邦丢下这么一句,便身卷飓风而去。

他好像从不期待回答,而只需表达自己的意志。

“你难道不是废物吗?”魏俨咬着牙齿,握紧了快雪:“我的……父亲?”

……

回到枫林城,将沈南七送回他的住处。

兄弟三人去道勋殿勾选了任务,分配完道勋,就准备各自回去。

“三哥,你没事吧?”赵汝成问。

“我没事。”姜望勉强道:“可能是今天知道死了很多师兄弟,心里有些不安。”

“回去好好休息。”凌河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事情,也没有别的劝慰。修行路上,他们还会经历很多。

走出道勋殿大门,凌河就住在道院宿舍,赵汝成从道院大门离开回家。而姜望从道院后门回飞马巷。

兄弟三人就此分开。

姜望独自往前走,走到后门时,脚步忽然一晃。

他刚刚精神恍惚,小林镇的废墟似乎出现在眼前。他还看到了,在小林镇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

他醒过神来,眼前是关切询问的道院弟子。

“没事,没事。”姜望连连说道。

他迈步往前走,脚步却如有千钧。

是……幻觉吗?

</br>

</br>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的心跳

深夜。

城卫军营中。

快雪横放于膝,魏俨背对帐帘,独坐军帐中。

帐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而赵朗,就那么直接坐在军帐外的地上,在帐帘的另一面。

高高架起的火盆在他面前燃烧着,映得他的脸发红。

两个人隔着帐帘,背对而坐。

巡夜的士卒目不斜视,似乎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

看起来赵朗没有挑帘进去的想法,魏俨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每当遏制不住杀意的时候,魏俨就会把自己关在军帐里。

而每次的这个时候,赵朗也会坐在军帐外。

已经说不清多少次了。

久到仿佛是人生的一部分。

“你觉得我可悲吗?”隔着帐帘,魏俨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这一路走来,单人独刀,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你有亲人,也有朋友。”

“姓魏的不算。”

“呵呵呵。”赵朗低头轻笑几声,似乎对魏俨难得的孩子气感到无奈,而又觉有趣。

“我认真说的。”魏俨补充。

“我也笑得很认真。”赵朗含笑道:“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军帐里沉默了一阵,沉默得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睡去。

之后才有声音继续响起:“你看,我总是忘记这些事情,总会忽略其他人。我只看得到自己,和自己的刀。我以为我跟那个人不一样,但其实,或许也一样。”

“天才就是如此。天才不需要看到凡人看到的东西,天才有自己的世界。”赵朗说道:“而且,在我看来,你们并不一样。”

“我算什么天才?”

“啊,你这话,好像是在说我不够努力。我还不够努力吗,魏俨?”

又一阵沉默。

只有火盆里火焰噼啪的声音。

无声的叹息之后,魏俨在军帐里问道:“以前我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有时会想,当年那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须询问,赵朗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沈南七有沈南七的想法。但是你并没有错,那是最好的选择。与其一起死,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赵朗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选。”

“你也会那么选么?”

隔着帐帘,背对而坐。似乎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交心的方式。

魏俨这等一往无前的人物,好像也从来,只会在赵朗这里寻求问题答案。

赵朗笑了,他的牙齿很白,笑得很灿烂:“当然。”

……

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一整晚姜望都被不安的情绪缠绕着。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个漆黑的漩涡就在他眼前。

为了不影响到安安,他甚至不能够翻来覆去。

他静静地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中的屋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更令他惊惧的变化发生了。

通天宫里的那根黑烛忽然跳动起来。

它乱蹦乱跳,仿佛诞生了灵性却又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

而在此时,他的道脉真灵,那条缠星灵蛇竟远远游在一边,整个蜷成一团,似在瑟瑟发抖。

通天宫是道脉大龙最初栖息的地方,是一切奥秘的起源,天然影响灵觉。

此时通天宫里传来如此不妙的信号,他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有一种本能,本能的恐惧。

天刚刚一亮,姜望就直接起身去了道院,找到董阿。

“董师!我怀疑白骨道已经有行动了!昨天沈南七师兄在退出祁昌山脉时被袭击,对方没有直接杀死沈师兄,而是选择围点打援。

紧接着在小林镇,有一队前去援助的道院队伍已经失踪,回头调看一下任务记录便知道是哪几个师兄了。道院修士被如此针对,这一系列事件绝非偶然!

再联系到之前在牛头山……白骨道已经开始行动了!”

董阿沉吟半晌:“你先回去。此事不要外传,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姜望喃喃道:“董师,我的心里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他无法描述通天宫里的变化,因为不可能打开通天宫给董阿看。

“你的心乱了,先回去好好休息。”

“您一定要慎重对待!”内心的紧迫感令姜望有些言语无措,他想尽脑海中一切能想到的人,为此不惜暴露他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白骨道的圣女很强,但是他们教内还有令她忌惮的更强者。您可以联系缉刑司季司首,他应该在望江城附近。还可以联系清河水府,对,清河府君非常强。咱们与清河水府数百年盟约,他一定愿意帮忙……”

“够了,你冷静一点!”董阿制止他:“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去扛。”

“但是……但是……”姜望汗毛直竖。

他同时也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以磨砺已久的道心镇压情绪。

他直面过生死,也久经考验。以他的心性,本不可能如此惊惧惶恐。

或许是通天宫里的那根黑烛,“感染”了他。

情绪是会传递的,尤其是在通天宫这等隐秘的地方,尤其这根黑烛还与他联系如此紧密。

然而,如黑烛这等自有灵性的宝物,为什么会惊惧至此?

“没有但是。此事我自有安排。”董阿道。

姜望仍不能安心,不由问道:“牛头山您有没有去调查?方鹤翎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董阿皱眉道:“方鹤翎那边,缉刑司还在例行问讯,有萧教习看着,不会出问题。”

“还有,关于整个白骨道的事情。我已经知会魏去疾,并且也上报朝廷。这个层次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我只能说这么多。”

董阿难得地宽慰了一句:“回去好好睡一觉。放心,无论面对什么劫难,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吗?

就在这时,有道院弟子在门外道:“董院,宋院长请您过去,说是有一张古丹方,需要您帮忙一起研究。”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董阿先对着外面回复,再站起来,深深的看了姜望一眼:“你先回去吧。”

……

姜望只能强行压下不安,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的确如董阿所说,其他事情他也插不上手。

离开董阿的小院,那根黑烛还在通天宫里一上一下地跳动。

嘭嘭嘭,嘭嘭嘭……

有如心跳声。

</br>

</br>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橘肥猫深院

无物无我,故无生无灭。

——《白骨无生经》

……

姜望挪动脚步,竭力压下不宁的心神,他必然相信、也只能相信董阿。

在通天宫的躁动中,他勉力保持平静。

转去内门宿舍,与独住的凌河打了声招呼。再三叮嘱谨慎小心,但也不知该提醒他具体小心什么。

凌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接连发生道院弟子遇害的事情,令其不安。

他劝姜望不要多想,表示接下来一段时间先不接任务,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准备迎接新年。

最后他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笑着说:“老虎马上就回来了,咱们还是一起喝酒!过年!”

这话的确让姜望笑了。

再没有什么比团聚更美好的事情。

“欸!一起喝酒。”

姜望离开宿舍,打算回家。

他今天没有直接从后门离开,而是走的前门。因为想要绕一圈,经过赵汝成的家里,与汝成说两句话再回去。

他只是因为心中不安,想跟他们说说话。

但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可说的。无非是注意安全,规避危险之类。但他甚至不清楚危险会从何而来,自然更不知道如何规避。

快过年了,大部分道院弟子仍在苦修,或者接了任务正在磨砺自己,道院里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偶有几个,也都气质昂扬,充满朝气。

就像如今蓬勃向上的枫林城道院一样,未来有无限的光明和可能。

如果说董阿是为枫林城道院筑实了坚实的地基,祝唯我就是成为了枫林城道院一面飘扬的旗帜。

已经有不少优秀修行种子表达意愿,想要来这里修行。

假以时日,枫林城道院的成绩不可限量。

看着他们的笑脸,感受着他们的精气神,姜望忽然觉得自己很荒谬。

我在惶恐什么呢?

他问自己。

然而没有答案,只有那根黑烛的来回跳动,愈渐疯狂。

缠星灵蛇已经缩成一张饼状。

姜望于是在道尊像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强忍着战栗,默默梳理道心。

……

……

王氏族地里的那个偏僻小院。爬山虎早已退却脚步。

阳光洒落,院门轻掩,宁静一如既往。

王长祥兴冲冲地跑过来,在院子门口才放缓脚步,收拾心情。

今年的郡院新生中,他和黎剑秋入院的时候都不算太亮眼,但随着修业的开始,都渐入佳境。

如今已都在郡院新生前十之列。

当然他并不会止步于此。他甚至有信心通过下一次的三郡联比。

未来是很好的,未来充满希望,

更令他高兴的,是现在赶回族里的原因。

昨日他在郡院完成了一桩高难度的任务,因而得赐一瓶秘药。此药据说能拓宽通天宫,同时也有疏通道脉的效果。

能够拓宽通天宫的秘药,当然对每个人都有大用。但是对王长祥来说,能够“疏通道脉”,才是他为之拼死的原因。

他甚至不能够确定这药对王长吉有效,他问过郡院里的教习,但对方只是说,有可能。

可仅仅只是“有可能”,就足够了。

就太好了!

因为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无论是谁,在查验过后,对王长吉下的结论都是“不可能”。

绝无希望,绝无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对兄长彻底放弃,王长吉自己也心灰意冷。

记忆中不是没有兄弟二人一起嬉闹于父亲膝下的画面,尽管那些片段很少,但已弥足珍贵,值得为之奋斗。

从城道院至郡道院,他增长了修为,拓宽了眼界,也看到了更多的机会和可能。

从“不可能”到“有可能”,这难道不是进步吗?

他从来都觉得,兄长是他记忆里那个博学、高大、温暖的样子。

相较于与父亲短暂的相处,更多的时间里,他跟着兄长长大的。

父亲更多的是“族长”,兄长却承担了更多的“父亲”。

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兄长,就算兄长自己都放弃自己,他也绝不放弃。

这是他之所以走到如今,的理由。

王长祥一刻也等不及,往日为人称赞的稳重心性并不足以帮助他。

拿到秘药的第一时间就往家里赶,就像一个急着献宝的孩子。

连夜赶路,归心似箭。

半日之间,从清河城赶到枫林城,快过奔马。

来不及问候父母,更顾不上其他族人,王长祥直接奔向了哥哥的小院。

停在院门口。

“要平静。不能给太大压力,也不能表现出太大希望。”

王长祥在心里告诉自己。

因为希望越大,绝望越大。

王长吉吞服开脉丹,却毫无动静的那一幕,早已深深刻在他心里。兄长那绝望的眼神,他经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

郡道院如果没有办法,还有国道院。国道院如果也没有办法,还有别的国家。甚至……还有玉京山。

总有未来的,总有希望的。

王长祥终于调整好呼吸,轻轻推开院门,踏进小院中。

小院里空空荡荡,那张躺椅上并没有熟悉的人影。

而就在他的面前,在院中,在青砖之上。

“仰躺”着一只橘猫。

说仰躺并不准确。

因为这只肥胖的橘猫,被整个肢解在地上。

猫头,四肢,包括尾巴,都被整整齐齐地码好。仿佛还能拼在一起。

它是小橘。

脾气暴躁,性格傲娇的小橘。是王长吉视若珍宝,悉心呵护的胖橘猫。

王长祥一下子就慌了。

他的道心无法稳固。

连道术也一时忘了,跌跌撞撞往里屋跑:“哥!哥!”

“王长吉!”他大喊。

他隐约听到了微弱的回应,那声音好像自王长吉的卧室传来。

王长祥拼命往卧室跑,道元汹涌起来,带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时候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那的确是王长吉的声音。

那个声音充斥着焦急、暴躁、凶狠……

那是王长祥从未在兄长身上看到的情绪。

哪怕小时候,自己撕毁他心爱的书,他也只是温声的告诫自己,不要如此。

哪怕成年之后,他遭受种种冷落怨怼,他也只是淡淡的转身,告诉自己,任他们去。

可这时,那个声音如此刺耳、暴戾,甚至于绝望。

那个声音在喊——

“王长祥!”

“王长祥!”

“给我滚!”

“给我滚啊!”

</br>

</br>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心如月钩折

在奔跑之中,王长祥一下子汗毛倒竖。

良好的战斗素养令他迅速掐动道决,做好第一时间出手的准备。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离开,而是直接合肩一撞!

撞飞门板。

撞进了卧室中。

但是卧室里并没有其他人,没有他想象的挟持自家兄长的恶徒。

房间里只有自家兄长一人而已。

彼时正蜷成一团,缩在床上。

他的双手抱在脑后,却沾满鲜血,上面……还有几根橘黄色的绒毛。

小橘的绒毛。

王长祥松开道决,冲到床榻前,一把扶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王长吉整个脸都皱成一团,变得狰狞、扭曲,他使劲往靠墙的位置挤,双手在身前一阵乱挥,试图驱赶弟弟。

“不要过来!别过来……”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几乎是在哀求。

他又怒吼着,咆哮着:“给我滚!滚远点!”

“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王长祥抓住他乱挥乱打的双手,丝毫不顾那些血迹,流着泪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面对。”

“啊。”

王长祥听到这样一声。

好像叹息着什么,又好像释放了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抓住的那双手反扣。

兄长的手,好冰凉。

他看到,王长吉自蜷缩躲避中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扭曲挣扎全部消失,恢复平静、安宁。

而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冷漠,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丝起伏。

“时间到了。”

他说。

冰冷而汹涌的力量几乎第一时间就从双手接触的位置冲入,王长祥本能构成的道元防御一触即溃!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道元凝固了,思维也开始凝固。

他动了动嘴唇,试图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哥……”

但声音也凝固了。

连同呼吸。

王长吉松开手,王长祥就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地。

四肢张开,仰头向天,最后的眼神很平静。

谁也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想到了什么。

王长吉起身,扯过床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迹。眼中没有半点哀伤。或者说,从这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情绪。

他开始往外走。

王长祥的尸体就横在前面。

他抬脚,便欲跨过。

但脚抬到一半,又收回了。

他注意到王长祥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那瓶子里的气息,令如他这样的存在,也觉得珍贵。

他轻轻弯腰,伸手摘下了那个瓶子。

瓶身上贴着它的名字——拓脉灵液。

王长吉直起身,跨过这尸体,继续往外走。

他的面上毫无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

眼睛在流泪。

……

……

“敌袭!敌袭!那些凶兽全都发狂了!就连妖兽也是!”

“快点传讯新安城!”

“传讯法阵失灵,消息传不出去!”

飞来峰上,沸腾的情绪静了一刹。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孙横清剿竖笔峰的时候,庄庭始料未及,或者说,庄庭方面也态度矛盾。守护竖笔峰的修士没有得到命令,根本不敢擅自表明身份,与一域城主正面对决。

本以为汹涌兽潮最终还是会逼退三山城队伍,可谁也没有想到,孙横逆流而上,拼得油尽灯枯,只身击破兽潮。

玉衡峰第一次遭遇倾覆之危,堂堂国相杜如晦亲自出面,这才阻止了窦月眉。

但没想到又有人趁着郡院大比,杜如晦坐镇新安的时机,摧折玉衡峰。

现在三山城域里,只剩一座飞来峰了。

诚然在庄国境内,不少地方都隐藏着凶兽巢穴,用以孕育妖兽。

但是像飞来峰这种级别的巢穴,几乎是战略级资源,失去任何一座都是巨大损失。

所以如杜如晦这等级别的强者,才会多次亲赴。

庄国,损失不起了。

“有人!有人冲上来了!”

“是白骨道的人,还是雍国的人?”

内有凶兽暴乱,妖兽发狂,外有敌人袭击,急速冲破防御。

孤军困守,求救无门。

他们甚至无法准确判断敌人来自哪里,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有人掩盖了这一切。

在这样的沸腾喧嚣中,在这样的惶恐无措里。

一名缉刑司修士二话不说,横剑自刎!

鲜血自割裂的喉管喷涌而出,洒了他对面的人一脸。

驻守飞来峰的每一名修士,命魂都绑定了秘法。一旦身死,新安城那边立即就有反应。

他别无他法,直接以死传讯。

那名骤然被鲜血溅了满脸的修士,忽然一抹脸颊,拔剑便往山下冲去。

“杀!杀了他们!”

“在国相赶到之前,不能再让他们突进一步!”

除了那几个始终在试着修复大阵的修士外,几乎所有驻守此地的修士都怒吼起来,集体往山下冲锋。

这些修士都隶属于缉刑司,但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姓名。他们也同样穿着缉刑司的服装,但缉刑司里没有他们的名录。

因为他们执行的是这样隐秘的任务,做的,是他们自己也并不情愿的事情。

他们怀揣着可耻与内疚,又仰望着骄傲与自豪。

他们伤害着无辜百姓,又守护着庄国未来。

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历史将作何评价?

那或许很重要,或许也不重要。

时已至此,事已至此,唯有一杀。

我居高临下也,无失所秉!

……

对飞来峰的袭击已经开始,白骨道筹谋数十年的计划全面展开,正式进入收尾阶段。

作为白骨道圣女,妙玉却怅然若失。

因为她还在踟蹰要不要推动早已设计好的第三次选择,借着姜望承诺的第三事,帮助道子完成觉醒。

她清楚一旦计划施行到最后一步,倘若她还没有动作,那么她之前的努力就算白费。

彼时尊神都将临世,道子觉醒没有她的功劳。

在过去那些难熬的时光里,她无数次被告知,她是白骨道的圣女。她将辅佐觉醒之后的白骨道子,一同清洗这个丑陋世界。

道子将是她的道侣。

这一直是她的精神依托,是她之所以走到如今的理由。

所以她一直眷恋着也痴迷着,眷恋那个还未出现但终将出现的道子。

所以在确定姜望就是道子降世之后,她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搏命。

作为白骨道圣女,她也非常清楚,觉醒之后的道子,才是真正的道子。

在此之前的人生,都是胎中之迷,红尘之妄。

所以她才给姜望准备了三次选择,推动他迅速完成觉醒。

然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为什么会犹豫这么久。

以至于时间一点一点错过。

以前她完全无法相信。自小在凶兽群里厮杀长大,有意识起就信仰白骨尊神的自己,居然会有犹豫这种情绪。

然而绝妙的讽刺是——在她还在犹豫的时候,道子……已经觉醒了。

或许是白骨尊神并不信任祂的信徒,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

跟神谕谕示的时间并不一致,但的的确确是觉醒了。

作为当代白骨圣女,宿命般的亲近感不会欺骗她。

在此时此刻的某一地,白骨道子已经觉醒。

而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白骨道子的降世身,不是姜望。

不是姜望!

妙玉说不清自己是放松,还是遗憾。

……

……

ps:前面三十万字都是为了现在。接下来每一章都是高潮,直到卷末。我会竭尽全力,写到我能做到的最好。

均订现在只有六十,还是希望大家能够订阅一下。就算要养书的,也先设置一下自动订阅吧。毕竟订阅了,才叫“养”。

</br>

</br>

第一百二十七章 咫尺天涯

卧室外面,阳光明亮。

王长吉走过倒塌的房门,走到院中。

从橘猫的尸体边走过。

小橘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此时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天空。

推开院门,走出小院。

他很久没有在这种大白天人正多的时候出过院子,人越多,这个世界越令他难受。一切没什么不同。

他抬起头,看了看灿烂天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丢人现眼!”

迎面走来一个身形健硕的老人,劈头盖脸就问道:“长祥是不是在你院里?”

他理所当然记得,这个人叫王连山,是这一代王氏族长,他的父亲。

王长吉看向这个人,没有说话。

“废物!我在问你话!”老人自觉威严受到了挑衅,抬起手就想扇过来。

他的手刚刚抬起。

王长吉的手,已经按在他的天灵处。

王连山就那么定在原地,但他的头发、他的血肉,都忽然有了流动的特质,从身上“流”了下来,在旁边汇成一滩。那么样一个健硕的老人,周天境的修者,瞬间只剩一个骷髅杵在原地。

啪,啪!

骷髅也散架了。

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大叫起来:“族长死了!族长死了!王长吉杀了族长!”

“什么?”

“怎么会?”

“该死!族卫呢?”

“请供奉们过来!”

王氏族地的平静被打破,陷入茫无头绪的混乱惊恐中。

已经有人拿着武器,慢慢向王长吉围拢。

也有愤怒的后生一马当先,拎着根木棒就向王长吉冲来。

这个世界很吵闹,很混乱。

王长吉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依然很平静。

他迈动步子,迎过去,与人流逆行。

他说着话,但声音毫无波动,也不在乎能否被人听到——

“让我来把公平带给你们。”

……

庄历永泰十四年,清河郡枫林城,三大姓之一的王氏,灭族。

……

枫林城地处庄国东南。

而新安作为都城,位在庄国中部,辐射全国。

几乎就在飞来峰那名修士横剑自刎的同时,新安城内的缉刑司总部某处密室中,一根燃着的蜡烛无风自灭。那是糅合了宿主命魂的火烛。

宿主身死,则魂火熄。

值守此地的修士立即起身,掐诀解开阵印,看向魂火对应位置的铜镜。

镜面一阵波动,却最终没有响应。

这名修士毫不犹豫,在尝试远距离联系飞来峰未果之后,立即回身,执槌敲响了悬于密室正中的小钟!

铛!

钟声回荡,信息第一时间就传至祀殿,声音却没有传出这间密室。

飞来峰遇袭!

此时的祀殿,正在进行一场对庄国太祖的祭祀典礼。

国君庄高羡近年来一直闭宫修炼,久不视事。

正在主持祭祀的是国相杜如晦,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

面容苍苍,头发却一片乌黑。

得到信息,他连祭服都未解,只随手将礼冠摘下,脚步一踏,山河顿转,已至千里外!

原地除了空间变幻的波动,什么也没留下。

这就是神通咫尺天涯!

这种类似的场面已经见过许多次,但在场的官员仍然心中激动。只是碍于祭祀场合,不敢出声。

这就是庄国的定海神针啊!

自国相杜如晦掌权以来,依仗罕见神通咫尺天涯,倏忽东南西北,一身横压天下四方,内镇境内不稳,外抵强邻欺侮。

几乎是庄国军民精神支柱般的存在。

已经记不住有多少次了,事情进行到一半,杜如晦就脱身离开。

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庄国太弱,太需要他了!

杜如晦离去,自有礼部官员上前捧起礼冠,继续未完的祭祀。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掌祭祀的国相因事离场,祭祀却不能停下。

……

杜如晦一步踏出,却没有出现在飞来峰内部。

因为一股强大的力量,震颤着空间,将他的去路截断。令他只能出现在飞来峰外!

飞来峰上的厮杀已经如此清晰地映入他眼中,他却不能再进一步。

杜如晦眼皮一抬,便看到天空那一尊似虚似实的石质牌楼,认出那是鬼门关虚影。

也只有贯通阴阳两界的鬼门关,才足以锁住这里的空间,限制他的咫尺天涯。

这是一起早有预谋的伏击!

竖笔峰已清,玉衡峰已倒,飞来峰是他最有可能的落点。情势紧急之下,或许是唯一落点。

西北方向,黑烟骤起,凝聚成一只持刀巨鬼。

吼!吼!

嘶吼不断。

东南、东北、西南、北、南、西、东,各个方位,都有一只巨大鬼物现形。或张牙舞爪,或身缠锁链,各个凶悍、强大,仿佛一同托举着天上的鬼门关虚影。

让那座神话中的牌楼,有如实质。

乾鬼、坎鬼、艮鬼、震鬼、巽鬼、离鬼、坤鬼、兑鬼,八鬼锁龙阵!

杜如晦骤陷阵中,却不惊不慌,只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脚下,皱眉问道:“欧阳老鬼!难道凌霄阁也涉及此事?叶凌霄并未伤你,而只是与你演了一场戏?”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道:“不可能。这种把戏不可能骗过我。叶凌霄也不可能为了跟你合作提前破关,你给不出那种程度的好处!”

“数十年不见,小娃娃还是这么自信!”

缕缕黑烟,仿佛从地底深处冒出,在杜如晦脚下,聚成了一个巨大骷髅头。

黑烟骷髅头嘴巴一张一合,嘎嘎怪笑道:“你的确不好骗,所以老夫跟叶凌霄是真的交了手,我也是真的遭受重创!不过,老夫出发前就祭出了替身偶,伤势尽在替身偶上。否则叶姓小儿再强,又焉有机会伤我?”

“原来是替身偶这种传说宝物。”杜如晦倒也不介意被叫做小娃娃,论年龄对方的确比他大上好几轮,点点头道:“难怪如此。”

“你在本教有内应,以为老夫不知么?替身偶虽然珍贵,但既能打破叶凌霄的闭关,拖延他破境的脚步,又能让你放松警惕。倒什么不值得!”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怪笑不已,似是得意非常:“也叫你们这些小儿,知道老夫的手段!”

他也的确有资格得意。放眼周边诸国,叶凌霄乃是天骄一般的人物,而杜如晦向来谋划深远,智与力同样闻名。向来只有他们让别人吃亏,而令他们同时吃了亏的,似乎也只有欧阳烈这一次。

眼看飞来峰就要倾覆,自己也身陷恶阵,为人所趁。整个三山城域,乃至清河郡的局势都岌岌可危,进而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庄国。

杜如晦却轻声笑了。

“既然叶凌霄没有与你合作,我有何惧?就凭你这垂垂老朽,冢中枯骨!便有这鬼门关虚影,再加上八鬼锁龙阵,又能耐我何?”

“哈哈哈哈。”欧阳烈也在笑:“老夫无需杀你。你便看看这飞来峰,保不保得住!”

杜如晦止住笑容:“我不信你这么大费周章,便只为了一个飞来峰。”

那只巨大的黑烟骷髅头嘎嘎怪叫道:“那你猜猜,老夫是为了什么?”

“不猜了。”杜如晦淡淡回道,双手摊开,乌发乱舞:“我来问你!”

乌光暴起,八鬼齐来!

</br>

</br>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敦者,诚也

不知过了多久,姜望站起身来。

无论怎么努力,也安抚不了自己的道脉真灵,对于那根来历不明的黑烛,更是无能为力。

心中的不安无法抹去,但是另一边,董阿的承诺支撑着他。

放眼整个天下,庄国虽然是小国,但国家机器的力量不容轻忽。

一旦认起真来应对,如白骨道这般沉寂数百年的邪教,应该还翻不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庄国立国之初,就是跟雍国打了一场狠战,并且取得胜利的。这么多年,在雍国的针对敌视下仍然国运稳固,实力并不应该被小觑。

“即便马上会降临倾覆之灾……董院和魏城主都是强者,清河郡司首季玄就在附近,还有清江相隔不远。数百年盟约,清江府君不会坐视庄国一个城域被抹去。”

“还有,上次在玉衡峰白莲说过,庄国有一名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强者,枫林城一旦出事,他瞬息便能赶到。还有邻近的望江城和三山城……”

“对,窦月眉城主掌握搬山神通,战力极强,不会对邻城危难坐视不管。”

姜望理智地分析着,梳理一切有利因素。

从结论上来看,他大概率是杞人忧天。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顽强固执,挣脱不开。

他索性不去管,继续往院外走去。

跟汝成聊几句,就去给安安买点好吃的,然后回家吧。他想。

然后他便看到了唐敦。在道院门口。

“唐敦!”姜望喊道。

彼时唐敦穿着短袄、棉裤,正盯着那对玉狮子细瞧。

闻声吓了一跳,愣头愣脑转了半天,才瞧见姜望。

“姜先生……”他招呼道。

姜望说过许多次,让他不必再叫先生,他自认还没有做先生的资格。但唐敦在这一点上很固执。

不过平时私下里怎么称呼也无所谓了,但在道院大门附近这样叫,若被哪个教习听去了,免不了要被一顿好笑。如果恰好那个教习是萧铁面……

姜望发誓他绝对不想再抄写道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姜望赶紧问道。

唐敦憨憨一笑:“明年就要来这里修行了,俺来看看哩。”

或许他自己也不太好意思这样说,下意识地又把“俺”带出来了。

“你就知道你明年一定能考上啊?”姜望故意逗道。

“那怎不能呢?”唐敦急道:“先生你可是这里最厉害的!那个啥魁首!俺跟你学,咋可能考不上?”

好在天寒地冻的,也没谁在道院大门外看玉狮子,不然姜望真想把他嘴巴堵上。

道院里那么多师兄,他一个超凡不到一年的内门新晋弟子,怎么敢说自己是最厉害的?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少不了争端。

偏偏唐敦还一本正经,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行行行,别看了。跟我回去吧。”姜望敷衍着。

当然他其实也知道,以唐敦现在的实力,基本上考外门是十拿九稳,明年年底前进内门也不是没有机会。

这汉子底子厚实,又肯吃苦。对于姜望交代的修行从来不打半点折扣。

“先生今天想吃什么?我去菜市买。”路上,唐敦很是殷勤。

安安爱吃的桂香斋就离道院大门不很远,姜望一边买了几份糕点,一边道:“今天就不用你下厨了,等安安下学,咱们找个好点的酒楼去奢侈一顿。”

不用下厨辛苦,唐敦竟有些失落:“那可浪费钱。”

姜望失笑:“你以后也会成为修士,拥有超凡力量。超凡者,超凡脱俗。不能再掉到钱眼里啊。”

“超凡修士也要吃饭啊。”唐敦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固执,但他不知道,到了一定的境界,修士真的不用吃饭。哪怕如今只是周天境修士的姜望,对饭食也已经没有太大需求了。小周天循环建成,道元生生不息,足够支撑肉身所需供给。他现在之所以还三餐不断,主要只是为了满足口欲,还有就是那么多年形成的一种习惯。

“你为什么想要修行?”想着唐敦明年就进道院了,作为名义上的‘先生’,姜望问道。

唐敦老老实实道:“我原先做捕快,就想着能保大家平安哩。我也没想过做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就会两手把式。但是妞儿……妞儿那件事,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抓抓镇上的小偷,保大家平安都保不了哩。”

他说:“等我也有姜先生现在这么厉害了,我再回镇上去当捕快哩!”

修行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情,它只是一个中性的词汇,代表着修行者探索自身极限的过程。

有的人修行是为了变强,有的是为了人前显圣、高人一等。有的是因为仇恨、贪婪、索取,也有的人,是真的拥有理想。

这些都是人类所拥有的东西。从欲望的本质来说,或者没有高低之分。

最早的时候,“理想”是高于一切的词汇。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的它,沦落到总被前者们嘲笑。

它几乎与虚伪划等号,与空想为伍。

但这不是理想的问题。只是理想常常被作为前者们的外衣。

穿臭了,于是被丢弃。

姜望沉默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道:“你去道院宿舍喊一下凌河,刚才我没想到,既然咱们去下馆子,就把大家一起叫上吧,年前热闹热闹。”

“好嘞!”唐敦有事可干,积极得很,抬起步子就往道院跑。

姜望则转身,准备顺便去叫一下赵汝成。

就在这时,他感觉天空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咔嚓!

大地在他身后,裂开一条巨缝!缝隙底部,是涌动着的炙热岩浆。

大街上行人惊惶惨叫,失陷的来不及自救,逃散的慌不择路。

姜望蓦的回身,正看见唐敦手脚乱舞地坠落!

他身成紫气卷过,已经超过唐敦身形。得此两息缓冲,一剑扎入岩壁,反手抖出一条藤蛇,在唐敦被岩浆吞噬之前将他吊住。

轰!隆隆!

两人身在地缝之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能够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愈来愈多的地缝在蔓延!

唐敦被吊在岩浆河上,第一时间大喊。

他的声音被掩盖在轰隆隆的地裂声中,但姜望看得出他的嘴型。

他在喊——

“安安师姐!”

两人一起受姜望的指点习武,安安吵闹着自己是师姐,唐敦也依着她。

虽然这位“师姐”,还得要他接送上下学。

此时此刻,骤逢大变。他让姜望放弃自己,去救安安。

事实上这也是姜望的决定,唐敦只是力求不使他内疚。

如果只有一条骤开的地缝,姜望还能护住唐敦。但这种地灾既然蔓及全城,他第一时间也只可能考虑姜安安。

姜望手上借力一挑,将唐敦甩出地缝,便再也顾不了他,整个人借势冲出。

身成一道白光,瞬息穿越全城,撞进明德堂!

这是他得自黑烛的秘术,白骨遁法。以寿命取悦白骨尊神,临时穿梭阴阳!

……

庄历永泰十四年,清河郡枫林城。

地龙翻身,大地开裂。

死伤无数,人间惨像。

</br>

</br>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无故乡(求推荐票)

大地在开裂,一条条巨大地缝有如恶兽巨嘴,吞噬着措手不及的人们。

而那些人,都将被岩浆所“消化”。

行人奔跑,哭嚎,却无济于事。

事实上,这一幕不仅发生在枫林城中。而是在整个枫林城域!

各镇各村,几乎每一处。

如此大范围、如此恐怖的地裂,官方事先居然没有任何察觉!

这也造成了,整个枫林城域,庄国建国以来最惨烈的死伤。

第一条地缝出现之前,魏去疾在城主府中已有反应。

他迅速判断出,这是一场蔓延整个枫林城域的灭顶之灾!

魏去疾站在城主府内,往城卫军驻地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有他的血脉至亲,他的儿子。

但也只是一眼。

而后身卷飓风,已立于枫林城上空!

这是他的选择。

这种级别的地灾,他判定必是人祸。若能及时找到制造这起灾难的源头,或许还能够挽回一点什么。

他在空中,往更高处冲击,他要引导更高处的飓风,帮助他极限扩大感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

“桀桀桀桀,整个枫林城域,谁也别想逃走!”

一只拳头从天而降,将他一拳轰下高空!

轰!

魏去疾整个人被轰进了地缝中。

并且此人说话极有技巧,一出声就把魏去疾升空的行为定性为逃窜。

整个枫林城里成规模的组织援救行为几乎瞬间溃散。

就连城主都选择逃窜了,一般的修士,哪里还有斗志?

此时的魏去疾已顾不了这许多。

狂暴的飓风将岩浆推开,他驾风而起。

语带惊愕:“董阿何在?怎么会有外楼境修士?”

六品腾龙,五品内府,四品外楼。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个天地。

内府境已是探索肉身极限,更有强者摘得神通。

到了外楼境。

四圣灵中起高楼。外楼境引导星辰之力,建立四圣之楼。接引星光,登临外域。更是威能无穷。

所以强如魏去疾,也是内府境中强者,却只一拳便被轰下高空!

然而,没有回应。

只有嘈杂的哀嚎、痛楚的哭泣,一声一声灌入耳中。

这座城市,在悲鸣。

……

地裂骤然发生,一部分人瞬间坠落,被岩浆吞噬。剩下的人,则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以唐敦的实力,在这种程度的地灾里,几乎很难幸免。

尤其是姜望有强烈的预感,地灾只是开始!

但他没有办法了。

白骨遁法是姜望唯一能够超越自身极限速度,第一时间赶到姜安安身边的法子。

什么全城安危、什么寿元献祭他全都无法考虑。

他只身一人,只顾得了姜安安。

在这座城市,他有许许多多的眷恋。有朋友,同窗,兄弟,师长……

有爱吃的美食,爱看的风景,爱喝的酒……

这座城市里有凌河,有赵汝成。

他可以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拼命,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但如果这条命只能拼一次,他只能给妹妹。他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考虑。

只能是姜安安!

姜望出现在明德堂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奔走哭喊。

那位教书的老先生大喊:“孩子们!到我身后来!到我身后来!”

但他也不知道到他身后去有什么用,他只是本能地认为自己作为先生,应该挡在危险前。

事实上他垂垂老朽,毫无战力,随便一个青壮便能轻松将他击倒。他谁也救不了,谁也保护不了。

姜望从白光中显化身形,姜安安惊惶的面容在学堂里一眼被他看见。

“少年郎!”那位教书的老先生认出姜望来,大喊:“救孩子,救孩子!”

血丝早已渗红了眼球,又在这一瞬间被内疚的眼泪盈满。

但姜望没有选择。

他只能一把抱住姜安安,再顺手抱住姜安安牵着的另一个小女孩,又一次身化白光,往城外冲去!

他不敢停留,不能停留,没有办法停留!

他的强大,只建立在周天境的范围中。在这样的天地灾劫面前,完全无力。

白光瞬息穿过枫林城,穿过他熟悉的镇子和村庄,一直冲出了枫林城域外。

当白光化去,姜望降落,身边只有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女孩。

姜安安和她的朋友,宋清芷。

这已是他能力的极限。

此时他们身处的位置,是在西山的东北方向,背后已经靠近祁昌山脉。

于此回首整个枫林城域,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有雾气开始弥漫。

姜望认出来,这是当初在小林镇里,他们所见的那种雾气。

遮掩现世与幽冥的雾气!

当初在这种雾气笼罩中,整个小林镇鸡犬不存。如今范围波及到整个枫林城域,结局又如何?

他不敢想象。

姜安安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抱着姜望道:“哥,你的头发!”

姜望扯断道髻,任由长发披散,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成枯白。

带着两个孩子,瞬息跨越整个枫林城域,这是远远超越他自身极限的速度。

而代价便是……寿去头白。

直到此时,姜望才从那巨大的悲痛之中醒过神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

他没有经历过,他不知道那是“衰老”的感觉。

年轻时候可以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学习、修炼、潇洒,精力无穷。年纪大了以后,月光初漏,眼皮便重似千钧。

生命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面貌。

“……故意染的,好看吗?”姜望抚着安安的小脑袋,尽力让自己表达得自然。

但声音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种有气无力的虚弱感,真的是他姜望的声音吗?真的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吗?

“好看!”安安使劲地点头。

就在刚才,她经历了天地剧变。经历了前所未见的巨大灾难。

在无边的恐惧中,经历了哥哥如天神下凡般的救援。

经历了和学堂里先生同窗来不及道别的分离,小小的她并不知道那是生和死的永远。

也经历了哥哥一下子苍老许多的变化。

回首家的方向,她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讨厌的雾气遮掩来路,也慢慢遮掩了一切。

她毕竟才五岁,还不能够懂得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想着,尽量不要让哥哥太难过。

“好看……”她抓着哥哥的衣角说。

此刻的姜望,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

他慢慢蹲下来,抱着妹妹,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说不出话来。

</br>

</br>

第一百三十章 天地,君,亲,师

张家族地。

地裂延伸至此,不时有人被地缝吞噬。

张氏族人纷纷哭嚎逃散,那些供奉修士全都自顾不暇。

屋倒楼塌,亲友离散。

眼中所见,尽是惨像。耳中所听,全是悲嚎。

张临川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缓步而行。

以手帕捂着鼻子,以避过那些烟尘。

如此可怕的地灾,对他来说似乎全无影响。

此情此景,彷如人间地狱。

这个世界危险、混乱、肮脏。

而他一尘不染。

他和眼前的这一切,全都割裂开。

他稍稍加快了脚步。

“临川!救救我,救救爹!”

他路过自己的家门,正好看到父亲仓皇招手,鞋子都掉了一只,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跑,脸上全不见平日镇定,惊恐得涕泪横流。

府内的下人们也没谁在乎家主威严,各自奔逃。

一条地缝将张家宅门分割成两半,母亲在地缝的另一边哭喊:“临川你快跑啊,不用管我们了!你快跑!”

张临川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们一眼,便继续往前走,走过门前。

无论是求救还是关切,好像都与他无关。

……

枫林城缉刑司门外,狴犴雕像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正是黄阿湛。

在蔓延整个城域的地裂发生之前。

他一直潜伏至此,或者说,他观察环境已经好几天了。

今天是方鹤翎定期来缉刑司接受讯问的日子,萧铁面也会例行陪着。

此时差不多便要结束出来了。

这个时间黄阿湛统计过许多次,断然不会有错。

而他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在最恰当的角度,展开最果断的袭击。最后蒙上萧铁面的头,将其暴打一顿,以报前仇旧恨。

其实与萧铁面这么多次“斗法”,倒也不能说是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这更像是师生间的一场游戏。他如果能够侥幸成功,萧铁面还未必会把他怎么样。但失败的代价,就是裸衣风干。

黄阿湛自认是面对恶势力英勇不屈的好汉,而萧铁面是当之无愧的恶势力。

反正无论怎么样,他一定要报复回来。

他尝试过很多次,失败过很多次,但是他黄阿湛,百折不挠。

按照兵法分析,萧铁面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会有人在缉刑司门口袭击他。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而他准备了这么久,做出种种预案。这叫做以逸待劳,以有心算无心。

在兵法上他就胜利了!

总之万事俱备。

然后……

地灾来了。

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没有任何一个应对此种情况的预案。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坚守伏击位置,还是赶紧逃跑。

地缝裂开,整个缉刑司的建筑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然后他看到缉刑司修士一窝蜂般冲出来,又迅速地向四面散开。

“擅长土行道术的,尽最大努力弥合地缝!速度最快的一队跟我去北城,那里人最多!”

执司单茶跃至高处,大声指挥救灾。

说罢,带头往城北疾行。

这时刚好有一个缉刑司修士迎面冲来,气喘吁吁地汇报道:“头儿,赵家那边……”

“赵你妈还赵家!”单茶一巴掌掀翻他:“先去救人!”

……

在缉刑司修士散开去救灾的同时,萧铁面也拎着方鹤翎疾射而出。

一眼便看到了黄阿湛愣头愣脑的样子。

立刻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去帮忙救人!”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场灾难的程度和范围,但只秉持着修行者应当为普通人抵御灾祸的想法。这是他作为教习一直灌输给学生的理念,也是他所坚持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了方鹤翎,指挥道:“我现在回道院组织学员救灾。黄阿湛去城北,方鹤翎去城南,配合缉刑司、城卫军救人。快!”

“啊?噢!”黄阿湛愣了愣,在这种形势下,当然也再不提敲闷棍报复的事情,转身便要去帮忙救人。

方鹤翎却道:“不必了。”

萧铁面皱眉回头,却只感到心口一痛。

一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刀,直直贯入他的心口。这是方鹤翎踏入周天境之后刻印的瞬发道术,当初也正是在这门道术的释放上慢了一步,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姜望一剑击败。

方鹤翎松开火焰刀,笑着,如释重负:“我等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你竟然真的……有问题!”萧铁面大怒探掌,方鹤翎却早已飘然退远。

他一巴掌扑了空,凝聚到一半的道术也散去,整个人轰然倒地。

方鹤翎身上的怀疑一直没有洗清,却一直安稳如山。

董阿不动他,避免打草惊蛇。缉刑司没法动他,证据不足,道院维护。而白骨道用他故意混淆视线。

萧铁面完全不知这当中的勾当,完全只是秉着教习对学生的责任去维护他,乃至在地灾来临的关头救他出来。

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因为信息的不对等,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防备过方鹤翎。

却没想到会因此送命。

时年,四十一。

……

黄阿湛看着这一幕,眼皮不停地跳。

他是很讨厌萧铁面的。

整个城道院里最严厉的教习,没有哪个学员不讨厌他。

只是都不敢公然对抗罢了。

对,他是想要暴打萧铁面一顿的。打得他鼻青脸肿,打得他起不来床,打得越惨越好。

但是杀了他?

黄阿湛从来没有想过。

萧铁面是很讨厌,但他也是最认真的教习,最负责的教习。

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间,无论有什么疑惑去找他,他都会绝不敷衍地解答。

虽然也许会骂你笨,也许会用戒尺打你,也许会敲你的头,甚至会把你吊起来示众。

但萧铁面他,从来没有坏心啊。

他是真的为学生们好。

再怎么不喜欢他的教学方式,也不能否定他的良苦用心。

而他就这么突然地死了,在他准备回道院召集学生救灾时,被他亲手救出来的另一个学生杀死。

这是什么世道啊?

“老虎说得没错,你他妈的,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啊!”

黄阿湛看着方鹤翎,甩手两团焰弹轰出,整个人紧随其后,发起冲锋。

“你是个什么东西?”方鹤翎冷冷回应,伸手凝出火焰之刀,提步前斩。

两团焰弹瞬间交互,在方鹤翎靠近之前骤然炸开!

眼前一花,漫天火星之中黄阿湛高举火焰之刀,从天而降。

方鹤翎横刀相对。

因为道元的支持,两柄火焰之刀交击,竟发铿锵之声。

仓促之下,方鹤翎被斩退半步,黄阿湛一脚踹来,将他整个人踹飞数丈。

落点是一条正在裂开的地缝,青砖已碎,街道正陷。

方鹤翎一把抓住地面,借力一带,才腾身而起,再一次面对黄阿湛。

心中惊骇!

姜望那一拨人里,他最在意姜望,最忌惮脾气暴烈的杜野虎。

但是对于黄阿湛这个人,虽然是往届的师兄。他却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一个整日嬉皮笑脸,不是溜须拍马就是无脑作死的家伙,有什么值得重视?

却不曾想到,在他的进攻之下,几乎无力还手!

黄阿湛手持火焰之刀,与方鹤翎隔着地缝相对。

正在此时,他们忽然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那声音似歌似吟,在地裂的轰隆与震天的哭嚎声中,仍然清晰地传遍整个城域。

“天地无情,君恩无觅,亲恩不存,师恩成仇!”

</br>

</br>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斩命

“五伦无常,七情入灭!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随着那声音扩张,一个人影独立高空。

白骨道二长老,陆琰!

他的衣衫、身形……他的一切都被忽略,唯有那一双只剩眼白的眸子,愈来愈亮。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士可以感知到,整个枫林城域,所有死去的魂灵,包括那些负面情绪,死前的惊恐、面对死亡的怨恨……都隐隐往同一个地方聚集。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明白了。

地灾……只是一个开始!

……

呼啸声,隐隐是什么深远的呼啸。

人们看到,魏去疾拔地而起,直面四品外楼境强者。

咆哮的飓风将他围绕,那深远的呼啸声也在此时具现。

那从高远之处急速坠落的,如刀的罡风!

煦风满人间,罡风却只在高天。

在先前那一次交手中,陆琰一拳便伤了魏去疾,但魏去疾并非没有留下后手。

此时被引至地面的罡风,就是他倚为胜负关键的手段。

在这枫林城域中。

以内府战外楼,他魏去疾如何不能一试?

……

高空的战斗黄阿湛管不到,也不去管。

后脚一踏,整个人已跃过地缝,以焰刀向方鹤翎斩去。

“黄师兄,枫林城已经完了!不如弃暗投明!”方鹤翎回刀抵住。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黄阿湛是师兄,才想起来沟通。

两人都专修火行道术,火行元气躁动,引得地缝中的岩浆流都蠢蠢欲动。

黄阿湛愈发怒了,边战边骂:“你明个屁!你这根傻鸡毛!”

这是他私下里对方鹤翎嘴臭的蔑称,倒从未当面说过。

方鹤翎顿时就炸了,散去火焰刀,双手一搓,家传道术千羽箭排空袭去。

嘭!

一颗焰弹在羽箭中心炸开,散开的焰浪将这些羽箭推得东歪西斜。

这般精准的控制,是在黎剑秋的指点后达到。

黄阿湛就在羽箭中心穿落,手中焰刀飞出,道决掐毕,霎时间焰弹如雨!

黎剑秋说过,黄阿湛走的是跟沈南七相近的路子。沈南七以一手金光箭扬名,而他精研焰弹,威势亦然不俗。

方鹤翎没有想到,他自小接触,视为杀手锏的千羽箭这么简单便被破去,而他的视线,已经被铺天盖地般的焰弹所充塞!

轰!

砰砰砰砰砰!

连续三堵土墙出现在方鹤翎身前,焰弹连环,全轰在土墙之上。

受此一阻,方鹤翎狼狈窜开。

而自以为胜负已决的黄阿湛,却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拳头砸落地面。

地面恰到好处的出现一个深坑,待黄阿湛坠落之后,就将他埋住,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爹?李供奉?”方鹤翎惊讶地看着出现在这里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被软禁在宗祠里的父亲,一个是在游脉境时经常陪他练习道术,实力应该只有游脉境的李供奉。

但此时,父亲出现在这里。李供奉救了自己一命,还制服了黄阿湛,虽然有偷袭的成分,但是这种实力,怎么可能只是游脉境?

那自己当初是怎么夺权成功的?

方鹤翎发现他根本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父亲。

“废话别多说了。”方泽厚喘着气道:“现在局势变成这样,咱们得赶快跟你李叔一起离开。枫林城里的东西没法要了。云国那边的生意还没完,咱们去云国拿了钱就走。”

方鹤翎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黄阿湛高喊起来:“张师兄!张师兄!你来得正好,先不用管我,快杀了方鹤翎他们!他们跟那些妖人是一伙的,他还杀了萧教习!”

方泽厚父子大骇转头,果然看到缓步走来的张临川。

张家族地本就与缉刑司挨得很近,走出族地不多时,他便来到了这里。

李供奉一言不发,站到方泽厚父子前面。

方鹤翎则大喊:“张世兄!你听我说!枫林城已经完了,清河郡也保不住,整个庄国覆灭,都在不日之间!你这样的天才,何苦把自己绑在沉船上?

白骨道的实力你也见识到了,真正的高手还没现身,魏去疾已经都被压着打!董阿头都不敢露!我跟白骨道高层有联系,我帮你引荐,以世兄的实力才情,不愁没有一个好位置啊!”

黄阿湛道元被封,人被束缚,只有一个脑袋能动,但也不甘示弱:“呸!张临川师兄何等英明神武,岂会受你蛊惑?”

张临川静静地听他们说完,然后才问道:“董院在哪里?”

两方都愣了愣。

“算了。”张临川已经不耐烦地转身:“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走!”方泽厚一拉方鹤翎。

他默许方鹤翎夺权,自己隐身其后,随时准备给儿子兜底。

但根本没想到白骨道玩得这么大,不止方家瞬间没了,整个枫林城都没了。

李供奉与他是八拜之交,忠心耿耿,本可以带着他逃走。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自己的儿子,之所以冒险赶来,就是为了带方鹤翎一起逃走。

看到张临川他都已经绝望,但是张临川不管不顾的离开,又令他重新燃起希望。

只要留得性命,家业可以再挣,千金能够复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方鹤翎一把甩脱父亲,凝出火焰之刀,往被困在地下的黄阿湛走去。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如今的方鹤翎,再不是那个看着堂兄畏畏缩缩的小孩。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决断。

“你不是想杀我吗?不是想给萧铁面报仇吗?”

他大步走到黄阿湛身前,火焰之刀高高斜举。

黄阿湛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张临川漫步离去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最后关头,他想到的却是一句俏皮话。

“我他妈还拍过你马屁啊……你竟然真的不管我!”

嗤!

火焰之刀划过,消散。

一颗人头滚落。

空气之中,似乎还嗅到到火焰灼过血肉的焦糊味道。

黄阿湛,战死。

时年,二十。

……

轰!

高空之中,一个人影轰然坠落。

正正砸在城主府中心。

一个没有探索到神通种子的内府境修士,面对四品外楼境巅峰强者。

最多能够抵抗多久?

魏去疾给出了答案。

一刻钟。

这是几乎燃烧生命的一刻钟。

但也只是为整个枫林城域的亡魂,拖延了一刻钟而已。

此时的他并不清楚,整个枫林城域都已经被大阵封住。人可以出入,魂魄却只能在城域中打转。

再过一段时间,大阵彻底合拢,就谁也出不去了。

白骨道已经高手尽出,他的城主府里也没人闲着。

但手底下没人能插手这种级别的战斗,

董阿……不见踪影。

魏去疾咳着血,缓缓从地上站起。

他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他强硬,自我,独断专行。

可以说他冷酷,甚至暴戾。

但这是他的封地,这是他的城。

他,枫林城域之主。

要站起来,承担他的责任。

……

……

ps:陆琰唱的《白骨无生歌》没有出处,是我自己随手写的。

</br>

</br>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岱山郡,九江城。

整个城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狩场。

九江城域是整个庄国境内唯一一个没有官道的城域,这里是凶兽的猎场,最大的凶兽巢穴。

而九江城,以及其下的镇、村,就是一个个军营。

九江城域里没有平民,全是战士。

这处城域没有官道,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地。

但战士所在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战士走过的道路,就是安全之路。

凶兽无智,但也被生生杀出路来。

那是九江玄甲趟过的地方。

九江郡大部分的士卒都是预备役。真正的九江玄甲,只有一千人。

杜野虎就身列其中,并且还是一名队正,手下管着五个人。因为缺额的关系,目前只有三个。

当然,给兄弟们的信里,他自封了个校尉。

在他看来,总之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也不算吹嘘。

某处军营中,浑身浴血的杜野虎走进军帐。

“哎哎哎,你怎么一身是血的就进来了?”帐内有人问道。

“没事,都是凶兽的血。”杜野虎随意抹了把脸,大大咧咧便道:“校尉,年底了,调个假。我要跟家里人一起过除夕!”

“本校尉担心的是你吗?是怕你把我的营帐弄脏了!”校尉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倒也不慢,随便勾了几笔,便递过一个牌子:“你从来没有休息过,调个长假也应该。”

“哎不对。”他顺嘴问道:“我记得你小子也是孤儿啊?”

九江玄甲里,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人。用九江城主的原话说,“但凡家里有个爹妈,或者爹妈长点心,也不会让孩子来这里来找死。”

九江玄甲从不忌讳生死,所以这话倒并不敏感。

“看您说的。”杜野虎满不在乎地道:“没有爹妈,但还有哥哥弟弟啊。都在家等我呢。翘首以盼!学过不?”

“就你他妈读过书!”

杜野虎一矮身,躲过巴掌,笑哈哈地钻出营帐了。

……

……

枫林城域,城卫军驻地。

当地缝蔓延至此时,许多士卒正在整训。

魏俨第一时间注意到,随着地缝的扩大,天地间有雾气生成。

他太熟悉这种雾气!

小林镇之事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

“这次灾祸范围不是一城一镇,而是覆盖整个城域。乃至会波及到全郡的灾难!”魏俨对赵朗这样说道。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而立即跃上高台,运足道元,大声喝道:“城卫军全军听令!什么也别要了,什么也别管!即刻向城域外撤军!能活一个是……”

砰!

“去你妈的!”

一只大脚将他踹下高台,城卫军主将,人称方大胡子的将军挤上高台,嘴里还骂骂咧咧。

作为整个枫林城城卫军的最高统帅,他毫不犹豫修改命令道:“情况紧急,别的话我不说了。所有城卫军将士听令!即刻以小队形式散开,以枫林城为中心,向整个城域展开搜索。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地灾源头!这很危险,但我就是要你们用命去填!用性命拯救你们的家乡!告诉老子,你们怕吗?”

轰!隆隆!

在地灾巨大的轰隆声中,人类的齐声比地裂更恢弘。

“不怕!”

“不怕!”

“不怕!”

方大胡子大手一挥:“出发!”

军列轰然而散。

魏俨怒目而视:“这是无谓的牺牲!姓方的,你这就是让弟兄们白白去送死!”

“送死是一定的。是不是白白送死,那就不一定。”方大胡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顾选定了一个方向出发:“你要是怕死,就自己滚!别拉着老子的兵!”

整个城卫军驻地在最快的时间就散了干净。

枫林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中,除了魏俨杵在原地,赵朗还未动之外,余者全部身先士卒。

谁都清楚这种突兀的地灾必有源头,谁也都清楚在地灾之中寻找祸源的危险。此时此境,哪怕不顾一切逃命也未必能够逃得掉,更别说与逃难者逆向而行,直面危险。

没有人是傻子。

但几乎所有军人,都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

他们向着最危险的地方去。

魏俨目送着那些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回头看了看赵朗,但赵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也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不明白。

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

也是这样的雾气。小林镇那一次整个镇子被夷平,就连魏去疾亲自赶到都无济于事。

如今规模扩大到整个枫林城域,又有谁能回天?

除非庄庭方面早有准备,但他作为城卫军高层,明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动作。

这个道理,方大胡子、赵朗他们,不会不明白。

但他们为什么还是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还要拉着整个城卫军陪葬?

在绝境前尽量保存有生力量,难道不是为将者最应该做的事情吗?

可是这一次,连赵朗都走了。

没有人能再给他答案。

他独自一人站在变得空空荡荡的城卫军驻地里,就像五岁那年一样,独自一人被遗留在荒野。

那一年,他的母亲死了。为了保护他。

尸体就横在他面前。

而他的父亲魏去疾,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冲过他身边。

魏去疾身上有累累的功勋,身后有无数丢下的人。

……

轰!

忽然一声爆响,惊扰了魏俨无端的情绪。

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在面前倒飞而回,坠落高台,鲜血狂喷。

那是刚刚离去的,方大胡子。

看到这一幕,魏俨瞬间就明白。

这起覆盖整个枫林城域的灾劫,地灾只是先手。

那个潜伏暗中多年的势力,不,现在已经可以直接推定是白骨道了。

白骨道正有组织、有预谋地刺杀枫林城方面组织者,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瘫痪枫林城域的自救能力。

而作为腾龙境巅峰强者的方大胡子被打成这样,对手该有多强?

“你娘!”方大胡子翻身跃起,嘴里还在喷血,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反冲:“邪魔外道,给你爷爷死来!”

三个脸戴生肖骨面,身披黑袍的身影现身,各施手段,齐围方大胡子。

而他们的气息……三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刺啦!

金光如电而过,魏俨持刀切入。

三个黑袍人瞬间散开,一片被割破的袍角飘飘而落。

虽只割破黑袍,却也将这三人的阵型冲散。

“找死!”其中一名面具上纹着巳蛇骨架的黑袍人转向魏俨,听声音是个女人。

其声尖利。大手一张,掌心便涌出无数条污秽血蛇,向魏俨噬咬而来。

血蛇之中,乍现银蛇。

快雪游弋,如银电清霜,剖开袭来血蛇。

为首的黑袍人脸戴鼠骨面具,迎上已受重创的方大胡子,嘴里道:“这个交给我。十一,你去帮蛇儿迅速处理了他。”

犬骨面具人二话不说,回身一纵。自他身后,无数恶犬魂魄涌出。

汪汪汪!

吼吼吼!

张牙舞爪,撕向魏俨。

一道石墙无声无息拦在犬骨面具人之前。

却是赵朗听到响动,第一时间赶回。

他落地的瞬间,掐诀已毕,顿时风起,火生。

狂风大作,焰成火海。

“你的对手是我!”赵副将这样说道。

</br>

</br>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二骨面

空空荡荡的城卫军营,大战骤然爆发。

一方是枫林城城卫军高层将领,一方是白骨道十二骨面。

两两捉对厮杀。

方大胡子对鼠骨面者。

魏俨战蛇骨面者。

赵朗直面犬骨面者。

一个重伤的腾龙境巅峰,一个初入腾龙境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天地门都未得见的通天境修士。

而他们的对手,是三位腾龙境巅峰强者。

强弱悬殊,胜机渺茫,但没有人后退。

……

赵朗最晚切入战场,但却最快打出高潮。

以石墙阻住犬骨面者,以火海围困。

石刺凸起,藤蛇游动。

他掐诀如飞,尽展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

火海之中,恶犬魂魄扑出。

石墙之上,犬骨面者从天而降!

“区区一个通天境小子,也敢插手这种程度的战斗?”

其人大手一张,犬魂齐齐嘶吼,怪状狰狞。

有犬吐息,其气恶臭。

有犬扑击,其速快绝。

有犬巨大庞然,有犬利齿悬涎。

他仿佛一人成军,浩浩荡荡,直接碾灭了火海!

赵朗纵身疾退,一道道石墙凸起。

在地缝两侧腾跃,不断制造阻碍。不断游走。

他很清楚方大胡子的伤势,以他对这汉子的了解,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他连那口血都不会吐。

他也明白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很难在短时间内击败对手。即使他非常相信魏俨。

而他自己,天地门都未推开,别说战胜对手,能够撑下去的机会都渺茫如微星。

但他一定会竭尽全力。

正因为所有人都机会渺茫,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有竭尽全力。

无路可退,只有前行。

即使只是微星,赵朗也很想要触摸。

……

高台之上,方大胡子已与鼠骨面者杀成一团。

他毕竟出营不久就被埋伏着的三大白骨面者联手袭击,骤遭重创。

此时身体早已告急,全靠一股心气撑着,不肯放弃。

但他反而占据攻势,愈杀愈勇。

招招以命相搏,逼得对手只能一次次回避。

作为主将,他很清楚魏俨和赵朗的实力。更明白眼下的局面有多危险。

只要他这里一崩盘,局势立刻倾覆。

所以他不仅不能崩,反而要赢。要以重伤之躯,将熄之魂,击败乃至杀死对手,才能够逆转整个战局,拥有一丝胜机。

但鼠骨面者身经百战,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稳扎稳打,有时候宁可不攻,也要做好防御和闪避。不给他搏杀生死一线的机会。

而是要,生生磨死他。

……

地灾还在扩大,已经极其严重地影响战斗。

地龙翻身,山河动摇。

交战双方都是高手,这才能在地灾中保持激烈攻杀。

然而,这种战斗有什么意义?哪怕拼命杀死对手,又能对枫林城的局势有半点挽回作用吗?

魏俨很清楚一切已无可挽回,就像他那次在小林镇中心,看到迷雾散去,平地空空。

但他此刻已无法考虑这种问题。

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看着方大胡子和赵朗在他面前战死。

尤其是在他还有战力的情况下。

尤其是,他坚定地认为还有机会。他能够搏杀对手!

带刀杀入血蛇阵中,魏俨长刀倏忽前后,身进刀转。

虽只是初入腾龙境,但面对腾龙境巅峰强者也全然无惧。

不仅不后退,不仅不避让,反而前突,反而始终保持攻势!

这就是天才的自信,是在无数次战斗中累积起来的信心。

魏俨自信长刀在手,无物不可斩,无人不可敌。

然而蛇骨面者又岂是弱小?她在险恶的白骨道中挣扎至今,身列十二面者,绝非温室小花。腾龙境巅峰修为,是在一次次凶狠的厮杀中成长起来。

此时被斩出凶性,樱唇顿张,长舌吐出,霎时化为寒光一道,已近魏俨面门。

白骨法器,剑名蛇信!

锵!

快雪于不可能之机竖起,拦于蛇信剑正中。

蛇骨面者手指一动,蛇信剑瞬间软化,顺着快雪便往前游。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动作忽然一滞。整个人被卡在一道突兀出现的石墙之中!

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区区通天境的小副将,居然能在腾龙境巅峰修士的压力下率先腾出手来。

这怎么可能?

石墙只能束缚她不到一息的时间。

然而对于魏俨来说,要定生死,一息也太漫长!

他手上一抖,快雪带着缠住刀身的蛇信呼啸远去。而他整个人已经出现在那堵石墙之前,右拳回缩,前轰!

带着几乎无穷无尽,几乎刺破眼睛的金光,向前轰去!

轰!

一道身影突兀出现。

金光散去。

犬骨面者挂在魏俨的手臂之上,整个胸腹部都被洞穿。他只来得及艰难回头,看了蛇骨面者一眼,便垂下头颅,气息全无。

秘宝,移形换影符!

一者持阴符、一者持阳符。使用时乾坤翻转,移形换影,乃是团队配合作战的绝佳秘宝。

十二面者之中,犬骨与蛇骨是情侣。

或者不能算情侣,应该说是“姘头”。

至少蛇骨面者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一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应当也不会被任何人相信。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

而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

她认定她早已知晓世界的真相。

她和十一,只是从小认识罢了。甚至所谓的从小认识,也只是在各自去试炼之前,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再相见,已同为十二骨面。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当初他们被分配到一起。那么唯一能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到了十二骨面这种层次,白骨道不会允许他们互相残杀。

她跟犬骨面者在一起,也并没有图什么,只是单纯的为了愉悦自己。

她相信犬骨面者也是。

他们相互慰藉,但绝不相爱。

他们同食同行,但绝不相守。

这套移形换影符是犬骨面者找来的,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借着这套秘宝的突然性,完成了不少高难度的任务。

一套移形换影符,只能使用十次。他们的这一套,已经是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生来放荡、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会有人为她奋不顾身。

蛇骨面者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本该是狡诈、凶狠,却意外的在最后一刻,充满柔情。

也意外的,黯了下去。

“啊!”

她仰头嘶吼!

束缚她的石墙轰然炸开。

</br>

</br>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胜在我!

时间回到十息之前。

回到赵朗于犬骨面者的战斗中。

赵朗道法层出不穷,变幻多端,不停地构筑防御和陷阱。

然而犬骨面者以力压人,横冲直撞。

遇到石墙撞碎石墙,迎至藤蛇撕碎藤蛇。

就是凭借修为,以势强压,不给赵朗一丁点机会。

这种应对方式无疑老辣,尤其他同时还控制着恶犬之魂包抄夹击,切除赵朗的逃生空间。

这是常年厮杀在生死线上的强者,才能够拥有的战局把握能力。

面对如此老辣的对手,赵朗始终保持冷静。

燃烧无用,恐惧更无用。

唯有冷静能够寻觅那越来越渺小的微星。

强大敌人带来的压迫,令他将一身所学用到极致。

他从来没有这么快地释放过道术,从来没有这么精准完美。

因为他没有选择。

只要慢一息或者错一式,就有可能死去。

而那将直接引发整个城卫军驻地战局的崩盘。

修为上的绝对差距,代表他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

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困顿于天地门之前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而迟迟看不到天地门,更是每年都逼得不少修士发疯。

赵朗用强大的心理素质,度过了那种艰难。

境界上难于提升,他就专注于术。

用点点滴滴的汗水,来铸就另一种形式的强大。

整个庄国范围内,从道院到军中,所有能够学习到的初阶道术,他几乎全部熟练掌握。

就靠着这些不被太多人重视的初阶道术组合,在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面前,支撑到了现在。

已经到了极限。

他明白已经到了极限。

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是他一直以来的标志。常年在战斗中切换道术组合,他比犬骨面者更清楚自己的情况。

一旦纷繁的道术衔接被适应,基本就已经宣告战斗结束。

而从犬骨面者越来越从容的突进来看,这一刻很快就要来临。

但赵朗面色不改。

他只有冷静。

面对狂暴撕咬过来的恶犬之魂,面对须臾迫近的犬骨面者。

赵朗以右手抱左手,仅伸出左手尾指。而后半蹲下来,就以那根尾指,贴住地面!

砰砰砰砰!

在地灾蔓延的轰隆声中,一道道石墙纵横延伸,将犬骨面者和那些恶犬魂魄全部隔开。

这是他自己独创的道术——石墙迷宫。

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预设桩点。此时骤然引发,瞬间就分割战场。也将一次必死的危机消弭。

“不错的道术,如果任由你成长,将来或许是个威胁。”犬骨面者哑着声音道:“但是……你现在太弱了!”

话音落地,道决已毕,他猛然张嘴。“吼!”

一头双眸漆黑如墨的魂犬,自他身后跃出,仿佛撕破阴阳界限而来。个头虽小,却实力可怖。只一个冲刺,就将身前范围内所有的石墙全部撞碎!

受限于修为,石墙本身不够坚固,就是这门道术最大的问题。

在同阶战斗中,赵朗可以依靠快速的补充来完成变化。但面对犬骨面者这等级别的强者,他根本来不及补充。

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一记道术能够困住腾龙境强者。

石墙崩碎,召出冥犬的犬骨面者目光一凝。

因为他在原地根本没有看见赵朗的身影。

赵朗不见了!

会在哪里?

犬骨面者拔地而起,直接冲向前方那条正在扩张的地缝。

他笃信赵朗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遁走。

那么此地唯一的藏匿处,就只有这道地缝。

从犬骨面者所在之处,赶到那道地缝,甚至不需要一息时间。但为了防备偷袭,他放缓速度提高警惕,耗时两息。

他绝不肯给这小子机会。

逐渐扩大的地缝中,滚滚岩浆之上,他果然看到那个滑溜的小子。

彼时几条藤蛇首尾相咬,横贯地缝。城卫军副将赵朗,就站在藤蛇身上,双手掐诀已毕。

而他的目标,竟是方大胡子与鼠骨面者的战场!

数不清的藤蛇自方大胡子脚下生起,迅速纠缠,形成坚实壁障。挡下了鼠骨面者的凶狠一击!

如此这般的战局把控,不能不令人惊叹,也不能不令他的对手愤怒。

“找死!”犬骨面者勃然大怒,这蝼蚁一般的小子,竟还敢在与他的战斗中分心!

这是对他赤裸裸的侮辱。

鼠骨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他了。

犬骨面者怒气勃发,道元汹涌。

澎湃的力量将同时扑近的恶犬魂魄们都推开了一段距离。

而他凌空扑下。

轰!

赵朗脚下的岩浆忽然被引动,疯狂上涌。

这无疑是他玉石俱焚的手段。

看着赵朗平静的眼神,犬骨面者忽然心生寒意。他当然不肯与赵朗同归于尽,立即止住身形,倒跃出地缝。

而在岩浆冲出之前,赵朗也紧跟其后,落到了地缝的另一边。

“吼!”

犬骨面者也不是毫无准备,那条冥犬就在地缝的另一边蓄势已久。

此时刚好撞上赵朗,只一张嘴,便咬掉了赵朗的半条大腿!

那喷起的岩浆失去道术支持,迅速落下。

犬骨面者瞬间便已经穿过地缝,贴近赵朗身前。以一个半蹲的姿势,竖掌如刀,直插心脏。

但就在他穿破对手心脏,泯灭其生机之时,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道元波动。

这个濒死的小子……他居然还在使用道术!

而且目标……不是自己。

犬骨面者骤然回头!

正好看到那一记绝妙的石墙术,将猝不及防的蛇骨面者桎梏。

正好看到魏俨当机立断,甩刀前突。

最开始的那道石墙迷宫,赵朗不仅仅是为了挽救危局、分割战场。更是为了遮掩另外两处战场中,鼠骨面者与蛇骨面者的视线!

他跃下地缝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捕捉战机,插手另外两处战场。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战胜对手的可能。但是他还有可能,凭借他精准的战机把握,为另外两个人创造胜机!

杀他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犬骨面者想要无伤完成击杀。

这就是他唯一的腾挪空间。

而他把握得如此充分、完美。

……

犬骨面者冲到蛇骨面者身前替死时,其实什么也没想。

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想些什么。移形换影纯粹是下意识的选择。

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身体就已经动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竟然扼杀了他求生的本能。

但是蛇儿活下来了。

蛇儿活下来了。

明明整个胸腹要害都被打穿,他竟不觉痛苦。

最后留给她的眼神,很柔软。

犬骨面者舍身相救,蛇骨面者才得逃一死。

生死早已见惯,可她从来没有如此暴怒、如此心痛。

喷涌的道元将石墙震碎,她毫无保留地扑向魏俨,这一次彻彻底底要以命相搏。

但适才还气势如虹、杀机如刀的魏俨,却毫不犹豫抽身而退。

他想做什么?

又有陷阱?想杀回马枪?

刚刚死里逃生的蛇骨面者心中一惊,脚下不由得慢了半分。

……

却说赵朗那道藤蛇缠壁突兀出现,恰到好处的为方大胡子挡下致死一击。

但其实说“致死”也不那么准确。

因为以方大胡子此时的伤势,怎么样也应该已经死去了。

他身上致死的伤势不止一处,但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在战斗。

以至于鼠骨面者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靠什么撑着。

一道藤蛇缠壁不算什么,令鼠骨面者在意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他不太满意地瞥了犬骨面者那边一眼。

面对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居然还能让对方腾出手来。十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冷冷想着,随手一拳,将藤蛇缠壁轰散。

正要再进,却忽然感觉身上一紧。

方大胡子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熊抱住了他!

垂死挣扎!

鼠骨面者脑海中转过这样不屑的念头,一层黑雾自身体内部溢出,贴着他身上形成薄薄一层。

是为魂甲。

在这种极限近身中,他自然要先保证安全,防止对方有自毁类的手段。

但方大胡子粗壮的手臂只是一震,其人仅剩的全部道元都灌注在这两条手臂之上。

轰!

他竟然完完全全放弃防御,而选择将鼠骨面者的魂甲震散!

为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

鼠骨面者刚想到这个问题,就已经听到了尖啸声。

那是快雪刀裹挟着缠于刀身的蛇信剑,急速撞来的声音。

魏俨之前的那一记甩刀,并非随手,而是有目的、有意识地插入这个战场!

而多年袍泽的方大胡子便借助赵朗的藤蛇缠壁,抱住了鼠骨面者,而后震破他的防御,带着他一起撞上了魏俨的快雪刀!

嗤!

那是长刀切入肉体的声音。

鼠骨面者在吐血,他也感受到方大胡子的血喷在他身上。

“这种大优局势,我怎么可能受伤?这太荒谬了……”

他鼓荡道元,就要将方大胡子震开。

而此时一道倏忽而至的身影,已落至他的身后。

魏俨握住快雪刀柄,道元狂摧。

刷刷刷刷!

仿佛无边碎雪炸开。

漫天雪光是刀光。

无穷无尽的刀光,就在鼠骨面者身体里爆开,将他和方大胡子一起,切割成无数碎肉。

碎肉飞落,鲜血飘洒。

分不清哪一块肉属于方大胡子,哪一块属于鼠骨面者。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蛇信剑弹射而出,被急速追来的蛇骨面者接到手上。

但鼠骨面者已经战死。

魏俨握刀回身,直视此人。

血肉碎片落在他的身上,堆砌得他如同恶鬼。

但他浑然不觉。

只剩最后一个对手了。

这是城卫军营里最后的决战。

</br>

</br>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看到天才的世界

轰!隆隆!

地灾还在继续,雾气渐渐重了。

蛇骨面者握着蛇信剑的手紧了又紧。

面对着连杀两大白骨面者的魏俨,终于一个转身,抱起犬骨面者的尸体,飞遁远去。

她不得不承认,面对只是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她怯懦了。

准确的说,她被枫林城卫军这几个人的疯狂吓住了。

怯懦这样的词汇本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不仅仅不在乎对手的性命,也不曾在乎过自己的。

今天遭遇的这几个视死如归的人不是理由。

面前这个她没有一丁点把握、如杀神般的对手,也不是理由。

真正怯懦的原因,在她看到犬骨那样的眼神之后。

她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

她竟然恐惧死亡。

她竟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

……

魏俨看着蛇骨面者离去,没有追击。

战斗已经结束了。

面对将死的赵朗和蛇骨面者,他毫不犹豫选择先杀死对手。

面对暴怒的蛇骨面者和已经生机微弱的赵朗,他毫不犹豫的转进战场。

面对抱在一起的方大胡子和鼠骨面者,他毫不犹豫搅动刀光。

是的。他毫不犹豫。

他没有犹豫过。

他每一步都是最好、最恰当、最精准的选择。

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选择,所以无论是赵朗还是方大胡子,都把胜机寄托在他身上。

这是一次精妙绝伦的配合!

以他们多年军旅情谊、多年袍泽默契的名义。

三个人各自为战,却又以死并肩。

代价,是赵朗之死,方大胡子之死。

此时那些恶犬之魂已随着主人散去,冥犬也已消失。地缝还在扩大,雾气还在蔓延。

城卫军营里的这一切,突然的发生,又凌厉地结束了。

枫林城域的灾难远未结束,而城卫军营里为枫林城而战的人,已经死去。

魏俨走到赵朗身边,将丢了一条大腿、心脏被洞穿、道元也已经枯竭的赵朗半抱起来。

他笨拙地用笼着木行元气的手,捂住赵朗心口。

他专注于长刀和金行道术,实在不擅长救治手段。而且他也很清楚的明白——没救了。

有时候理智这种事情的可怕正在于此。

因为你如此明确的知道结果,所以你徒劳的努力竟不能够安慰自己一星半点。

“周天境杀腾龙境,我这也算是越境杀敌了吧?只有很厉害的天才,才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啊。”赵朗艰难地喘息着,说道:“原来这就是天才的世界。我看见了……”

“你骗我了。”魏俨脸上都是血迹,看不清表情,但是他说:“你说我的选择才是对的。你说你也会那么选的。”

他重复道:“你骗我了。”

三名白骨面者现身的时候,没有人注意这个通天境的小修士。赵朗本已经离去。但他选择回来,选择战斗。

选择战斗几乎等同于选择送死。但他还是这样选择了。

“谁都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可不是谁都能够做得到啊,魏俨。”赵朗笑了起来,用那双无力的眼睛看着魏俨道:“你是真正的天才,你的性命比我重要。活下去,为枫林城报仇。”

原来,他对枫林城结局的判断也与魏俨一致,但之前还是支持了方大胡子的愚蠢选择。

或许,那不能够叫做“愚蠢”吧?

魏俨抓着他的手,嘴唇翕动了几下,大概想要说些什么。

但赵朗已经闭上眼睛,永远也听不到了。

……

不知过了多久,地缝开裂的声音打破沉默。

魏俨抱起赵朗的尸体,将他投进地缝下涌动的岩浆中。

看着沸腾的岩浆将其吞噬。

人们说入土为安。

或许能安,或许不能。

魏俨倒提快雪,转身走向枫林城。

……

……

西山脚下,姜望一手牵着姜安安,一手牵着宋清芷,回望枫林城,心中既悲且愤,既怒且痛。

董阿在哪里?

早在牛头山那一次,他就已经向董阿报告了白骨道的事情。

为什么枫林城方面仍然对今日的灾祸没有一丁点的准备?

董阿说,“此事我自有安排。”

董阿说,“我会亲自与魏去疾沟通。”

董阿说,“我会联系庄庭。”

可如今。

安排在哪里?

后手在哪里?

董阿啊!在哪里?

逃出枫林城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董阿所说的后手。

两次告警,他一直确信董阿已经足够重视此事,

可是……没有反应!满城的百姓都要死绝了,庄庭依然没有反应!

董阿何在?

最痛苦的不是灾祸如此无情,而是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董阿到底在干什么?

忽然,一道剧烈的水行元力波动被他所感知。

姜望来不及收敛情绪,把两个女孩往身后一带,手上焰花已生。

一团水汽从空中坠落,又在姜望面前,显化出身形。

这是一个面容猥琐,身形佝偻的老人。

“桂老?”姜望神情一松,知道是来接宋清芷的。

“桂爷爷!”宋清芷蹦了过去,有些惊慌道:“枫林城怎么了?好可怕啊!”

桂老依然弓着背,脸上的焦急终于散去。

他抚了抚清芷的额头,对姜望道:“我晚去一步,在明德堂没有找到公主的踪迹,心急如焚。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是小友救了她。老夫代表清河水府感激不尽!”

清河水府?

原来这个满头小辫子的女孩,是清河府君的女儿!

姜望激动起来,立即说道:“桂老,能否请您立刻联系府君?枫林城大难当头,正需要他老人家的援手!”

桂老看着姜望渴盼的眼神,沉默了半晌,缓缓摇头。

宋横江的确很强,但年老体衰,已经不起几场大战。

尤其他心里很清楚,宋横江不会再为庄庭拼命。

“清河水府可以庇护你和你妹妹。但枫林城……恕老朽无能为力。”

“桂老,庄国与水府盟约数百年。”姜望急道:“人族水族亲如一家啊!”

“小友,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情。庄庭配不上我清河水府流的血。”桂老道:“别的不说,庄庭明知公主在枫林城。此等剧变之前,竟然没有任何人知会我们一声。险些令公主遭厄!亲如一家是这么个亲法吗?”

姜望还想说今日之灾劫,庄庭方面或许也并不知情。然而是他亲口向董阿做的报告,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庄庭是庄庭,枫林城是枫林城,请您老看在……”

“不是老朽不帮忙。水府也有水府的难处。”桂老打断他,很是诚恳地道:“小友,跟我回清江吧。老朽为你在水府里谋一个职司,定不比你在陆上差。”

“……不必了。”

姜望明白求助清河水府已经不可能,牵着姜安安转身。

“您带清芷回去吧。”

“小友要去哪里?”

姜望没有回头。“水族不帮人族。人族总会帮人族。”

桂老没有说话,眼神复杂。

“安安!”宋清芷叫道。

待安安转过头来,她跑过去将自己的项坠解下,要往姜安安脖子上挂。

“这个可以保护你的哟!”她说。

这项坠呈水滴状,光华流转,其形不凡。一看就知绝非俗物。

但桂老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姜安安抬头看了姜望一眼,见哥哥没有拒绝,便低了头,让宋清芷为自己戴上项坠。

“清芷再见!”

“安安再见!”

两个小姑娘都红了眼睛,而后就此分离。

一个往西,贴着祁昌山脉,转去清江。

一个往南,贴着枫林城域外围,往三山城去。

如果说还有谁能救枫林城,姜望能够想到的,也就是身负拔山神通的窦月眉了。

</br>

</br>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切来不及的告别

地裂发生之前,赵汝成还在府内饮酒。

他向来得过且过,能歇则歇,能懒则懒。

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主动或被动的,整个天下兜兜转转,也算是一生。

他不想为难自己。

酒至半酣,人已醺醺。

邓叔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对劲,枫林城要完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轰隆隆!

地裂的声音在此时炸响。

“等等!”赵汝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他绝不会怀疑邓叔的判断,也来不及问什么原因、什么事由,只是立刻道:“去明德堂接安安!”

姜望和凌河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唯有姜安安还是个孩子,最为危险。

邓叔也不啰嗦,抓着赵汝成直接撞破屋顶,如一道长虹经天。降临明德堂。

眸光略略一扫,他便再次拎起赵汝成,冲天而去。“那个小女孩不在了。”

“救姜望!救凌河!”赵汝成在空中挣扎。

“地灾太突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危险一旦降临,连我都护不住你。”邓叔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灌入他耳朵:“来不及了。”

大地在下方开裂,房屋在崩塌。

奔逃的、跌倒的、正在死去的人们,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渺小如蝼蚁。

赵汝成能够感觉到邓叔手上钢铁般的力量,这只手抓着他瞬息远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到。

狂风刺得眼睛生疼,刺得泪流满面。

……

城道院中。

修士们当然要比普通百姓更早察觉危险。

闭关的、诵经的、演道的,一下子全都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拔身乱纵的人影。

有同窗拉了他一把:“快逃啊凌河!”

有人在大喊:“往城外撤!留待有用之身!”

也有人在高呼:“大家快去救人!我辈修士……”

“救谁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院长、副院长全都不在,除了他们之外,也就只有萧铁面有组织全院弟子的威望,但他此时也未出现。

整个城道院里群龙无首,混嚣一片。

凌河一跃而起,站在道祖雕像头顶。

他从来规规矩矩,不肯丝毫逾礼。此时却情急踩在了道祖雕像头上,全不顾这种亵渎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惩罚。

“我们的一生,是漫长一生!”

他高声喊道:“我们在城道院修行超凡,已经沐浴光荣!是把这份光荣踩在脚下、丢在身后,还是伸手接住它,你们自己决定!”

说罢,他也不停留。

径自翻墙越屋,以最快的速度往明德堂方向冲去。

……

三山城,城主府内。

窦月眉静坐不语。

不得不说白骨道准备周全,整个枫林城域几乎天翻地覆,然而一出枫林城域,居然风轻云淡,一片安宁。

所有的混乱、灾祸,都被约束在枫林城域里。

外界无从知晓。

无生无灭阵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它要毁灭的一切都罩在其中。

然而对身负搬山神通的窦月眉来说,那地龙翻身、山崩地裂的动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瞒得过。

枫林城域太远且不去说,她作为三山城主也不太可能在危机四伏的时候离开本城域。

但飞来峰的动摇,却清晰地反应在她的神通种子上。

搬山神通者,不可能不察山事。

然而,她更能清楚地感知到,就在三山城外,有超过五名腾龙境修为的白骨道中人坐守。

对方的行踪完全没有掩饰。

就是赤裸裸地威慑,白骨道表明态度,愿意用五名腾龙境强者陪她坐守。

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对庄庭交代得过去。

这几位白骨面者当然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是拦住她一段时间却不算难。

而且,倾覆飞来峰,难道不是她之所愿吗?

什么大局,什么冠冕堂皇的未来,又真的及得上她治下活生生的百姓,及得上亡夫的遗愿吗?

她被庄庭伤透了心。

她的父亲、丈夫、兄弟,全都为庄国而战死了。

庄庭又有什么理由,再让她一个寡妇拼命?

“传令下去。”窦月眉道:“封闭城门!”

统领小声道:“城主,外面……”

“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朝廷会传令下来的。既然我们没有接到命令,那就说明没有大事。”窦月眉淡淡道:“我们只是不动。不算违命。”

“……是!”

在轰鸣声中,三山城大门紧闭。

……

枫林城,城主府中,魏去疾再一次站起。

他这一生,眼中只有功业,脚下只看前途。

放弃了很多东西,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但是无论如何,今日没有选择了。

这是他的城。

这是他的荣誉,他的勋章。

是他一生奋斗过的证明。

如果枫林城没了,他牺牲过的一切,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儿子……他所放弃过的那一切,意义何在?

他早已经准备好将一生交付于此。

老死枫林城是一种交付。

战死未尝不是。

白骨道陆琰是积年老魔,相较于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或许名声不显。

然而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清楚,那一双幽冥之眼的可怕。

外楼境锚定四方星域,接引九天星光。举手投足,都带有星穹伟力。

尤其对面还是陆琰这样的强者。

魏去疾在枫林城经营这么久才勾连上的九天罡风,都被打散了。

他连燃三支红信,但整个枫林城都被大阵笼罩,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邻城可以及时察觉枫林城域的危局,赶来参战的同时,联系庄庭。

这次的袭击是他始料未及的,爆发之前甚至没有一丁点预兆。

毫无疑问他对枫林城的掌控出了问题,但这会不是考虑此事之时。

他必须要拖住对手。

无论如何。

不惜一切。

将血咽下,他注意到一个青年修士走来。

余光一瞥,他当然认得出城道院的俊才张临川。

“张临川,这里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魏去疾直接强硬地说道:“去城外军营联系主将方大胡子,让他散开军队,搜寻祸源!”

“城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张临川边走边说。

魏去疾紧紧盯着空中的陆琰,再次拔地而起。

只将声音丢在身后:“这话换董阿来说还差不多,你还太嫩了!去城外!”

虽然董阿还未出现,但魏去疾绝不认为董阿这样的人会弃城而逃。

他必然也在什么地方做着他的努力。

越缄默,越艰难。

唯一的好消息是,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之前在云国闹事,被凌霄阁主打得重伤濒死。白骨道里,应该没有谁能碾压董阿了。

狂啸的飓风在空中,魏去疾竖掌成刀,自下而上,如要斩破天穹。

陆琰只得再一次中止引导大阵,眸光扫过,双手抱锤,带着整个人往下砸落。

清光与白光相撞。

掌刀与抱锤一触即分。

有着天外星力的加持,魏去疾再一次被轰落。

“魏城主!”张临川纵身跃起,似乎想要接住他。

以通天境的修为根本没可能承受这种程度的余波,瞬间就会被碾碎。

“滚开!”魏去疾又怒又急,董阿怎么教出这么没脑子的学员?

勉起余力,在空中一折。

但张临川竟然凌空一踏,再次追上了他!

“不对!”

没有打开天地门,怎么可能踏虚而行?

魏去疾脑海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已经听到,雷的啸鸣。

甲等中品道术,雷光爆鸣。

光的速度,远胜声音。

因而在他听到这个声音之前,他的整个胸腹要害,就已经被爆裂的雷光所撕裂!

狂暴的风行元力涌来,在最后的关头他还想要做些什么。

但张临川只是手上一震,雷光乍现而敛,魏去疾的整个身体,就已经无力坠落。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坠入他的城主府中。

</br>

</br>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人心

张临川突然出手,袭杀魏去疾。

陆琰毫不惊讶,只是桀桀怪笑:“好小子。”

冥眼转动,重掌大阵。

但目睹这一幕的方泽厚等人,却陷于深深的震惊中。

不仅震惊于张临川的行动,更震惊于他的实力。

此时他踏空静立,气息悠然,又哪里只是通天境的修为?

分明早已经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甚至……叩开了内府。

如果不是内府境强者,哪怕是偷袭,哪怕魏去疾已经伤重如此,也不可能被一击杀死。

都是假的。

三城论道上力战而败,静等一年,以待明年的三城论道,直入国道院……

都是假的。

他根本就是要留在枫林城里,为今时今日做准备。

他根本就是白骨道的人!

方鹤翎终于明白,张临川之前为什么问董阿在哪,而不关心其他。

因为在身份暴露的这一刻,袭杀董阿就是最优的选择。

不是董阿,就是魏去疾。

“走!”方泽厚紧赶两步,抓着方鹤翎道:“快走!”

“不,爹。”方鹤翎再一次挣脱,他笑了起来:“我赌对了!我的机会来了!”

他大步往前,招呼道:“张世兄!原来你也加入了白骨道!有什么小弟能够帮忙的吗?”

张临川没有去看魏去疾的尸体,更加没有看方鹤翎,而是抬头看向陆琰,淡淡道:“长老安心做事。”

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面具,轻轻按在脸上。

那张面具,竟是白骨所制。

而他骤然转头!

南门的方向,站着一个倒提长刀的修士。

黑发如墨染,长刀似雪铸。

正是魏俨。

从时间看,他应该恰好看到了魏去疾被袭杀的一幕。

表情很奇怪。

好像没有愤怒。

又好像,只有愤怒。

魏俨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所以他的脚步开始移动,他开始向前冲。

向着城主府的方向,向着张临川的方向,发起冲锋!

……

“白骨使者!”亲眼看着张临川戴上白骨面具,方鹤翎激动起来:“原来你就是白骨使者!原来是张世兄你拉我入的教!”

早在还没有接触白骨道之前,他就与张临川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此时知道其人就是白骨使者,心中更是亲近。

方泽厚拦在他身前,压低声音喝道:“别说话了!这里太危险,咱们快跟着你李叔离开。”

“危险什么?现在这里,白骨道做主!”方鹤翎为父亲的胆怯感到不耐,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对着张临川喊道:“张世兄,我爹在这里,现在城里这么乱,我怕教友误伤他。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忙?”

“有没有什么身份证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看到一团雷光炸在方泽厚身上。

而方泽厚只来得及重重后退一步,就在自己的儿子眼前,抽搐着焦化,再无声息。

谁也不知道,一个没有修行的普通人,是怎么在强大雷法中移动的这一步。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在死亡之前的瞬间,做出远离儿子的反应。

绝大部分通天境以下超凡修者,都会在这一记雷光下被瞬杀。

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来不及。

而方泽厚挣扎出了一步的距离。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而他死去了。

“不知所谓。”

张临川甩了甩青烟仍在的手,一转身,扑向了挟刀而来的魏俨!

没有战前的言语,更不存在对峙僵持。

只在双方接近的瞬间,激烈的战斗便已经爆发。

……

方鹤翎张大了嘴,想要喊些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张临川的确帮他解决了他父亲的安全问题,不过是以他绝对不愿接受的方式。

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随手杀死,比杀一只鸡还要简单随意。但因为尸身上犹在咆哮的雷光,他甚至连伸手触摸一下都不敢。

他想不通为什么。

他也是白骨道教内的人啊?他为白骨道做了很多事情!

难道白骨道引发今天这种程度的地灾,发起这样强大周密的行动,没有他方家全力帮忙的掩护吗?

为了白骨道,他去缉刑司受审多少次?他冒着多么大的风险?他牺牲了多少?

难道没人在乎吗?

为什么。

为什么?

“走!”

李供奉一把抓住方鹤翎,转身便往城外奔去。

他心中愤怒,却牢牢抑制。

无论如何,方泽厚对他有恩。保不住方泽厚,至少要保住他的儿子。

即使这个小子,这样的愚蠢!

方泽厚一眼就看出来了,而方鹤翎根本就看不明白,从头到尾,他完全不在张临川的眼中。

他的表忠心,表决心,表功劳,除了惹人厌烦外,什么也收获不到。

或许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

他才认清楚了自己,但这已经是多么晚的时间。

……

张临川与魏俨电光火石般一触。

一触即分。

魏俨吐血而退,张临川身缠电光,有如天神。

白骨面具下看不到张临川的表情,但他声音冷漠:“居然敢对我拔刀。看来我真是让你们误会太久了。你真以为祝老大,你老二?”

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榜排名,从来都是祝唯我、魏俨、张临川,这样排下去。

哪怕这三甲挥霍了大量道勋,在他们之后的修士,也都会自觉的控制道勋数量,跟着下降排名。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但谁也不曾想到,真正的最强者,是张临川。

他不仅强过枫林城道院所有学子,还强出偌大一截,强成天壤之别。

他这样强,但仿佛对于魏俨来说毫无影响。

快雪要饮血,无论对手有多强。

魏俨血迹也不去抹,而是踩碎青砖,提刀再上。

快雪如天边惊虹一抹,起自魏俨,落至张临川。

铛!

张临川屈指一弹,正在快雪刀身。

雷光自指尖乍起,顺着快雪而上。

魏俨飞快地松手再握紧,避过雷电之后,拔刀反撩!

他斩进一团雷光中。

他很快,但张临川更快。

轰!

雷光爆开。

魏俨强忍着麻痹将刀握紧,但人已经再次被炸退。

张临川一步踏进,探手,又蓦地后撤!

几无穷尽的金光在瞬间将他淹没。

那是魏俨以自身为引,在原地布下的甲等下品道术,金光杀阵。

这一套与张临川在三城论道上直面林正仁的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预判。

而在金光杀阵爆发的同时,有难以计数的金光箭忽然出现在半空,呼啸着攒射入金光杀阵中。

所有金光箭的目标,都是张临川。

此时此刻的枫林城,只有一个人能将金光箭使出这样的效果。曾经的道勋榜第五,沈南七!

他不知何时赶到的战场,但这一次攻击显然蓄势已久。

两下交叠,顿成绝杀之势。

……

金光散去,原地一个巨大的骷髅骨架缓缓站起。

一对手骨摊开,张临川从手骨上走下,毫发无损。

他踏空而行,一步步走下来,巨大骷髅一点点消散。

雷法只是他在城道院时的掩饰。他真正最强大的,还是白骨道的幽冥道法。

“不错,沈南七。你终于也推开了天地门。”

嘴里表示欣慰,张临川面具下的眼睛却殊无笑意。

双手骤然外拉,一道白骨之门在高空嗤嗤成型。

隐隐有什么声音在咆哮,咆哮在虚空间。

“滚开!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魏俨一把抓住沈南七,将他往后甩的同时,持刀前冲。

他的确没有想到沈南七的出现。

更没有想到沈南七会出手帮他。

当年他选择放弃了两个人共同的朋友,等同于放弃了他们三人的友情。

他不后悔。

如果当初那个遭遇危险的人是沈南七,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那是对的。

与其一起死,不如少死一个是一个。

他完全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也有被沈南七仇恨到死的觉悟。

所以,倘若沈南七今天看到这一幕,选择转身离去,他绝不意外。也绝不失望。

关于割舍与被割舍,这样的事情他完全能够理解。

毕竟这样的张临川太强了。

腾龙境与内府境的差距不必多说,他甚至还不知道张临川有没有自己的神通种子,他没能把张临川逼到那一步。

因而其实,看到魏去疾被袭杀的那一瞬间,他就应该转身逃跑。那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随着魏去疾的战死,整个枫林城域最后一丝机会也已经泯灭。

他本该做出那种选择的。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选择着。

他深恨着魏去疾,却又不自觉地,被他所影响。

他恨着他,又好像在成为他。

但今日他竟然拔刀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送死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但这次如果不拔刀,快雪就好像再也无法出鞘。

这次如果不送死,他好像比死更难受。

他心里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但他无法自控了。

他斜垂快雪,拖刀前冲。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对不起。或许我的选择总是太冷酷。

但这就是我所学到的选择方式。

我就是被这样选择着,我母亲也死于这样的选择。

终于这一次,我做出了可笑的选择。

但是很奇怪,我没有笑。

我没有笑。

他想。

他猛地拉起刀光,如一道匹练,如一轮弦月,横挂长空!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追到他耳边。

“你管得着老子?”

沈南七的声音。

</br>

</br>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月上白骨门

高空之中,有一扇白骨铸就的门户。

仿佛沟通了幽冥,有什么邪恶存在孕育着。

而魏俨已至。

刀光如月光,月上白骨门。

刷!锵!

快雪斩上白骨之门,又发出金铁之声。

张临川一手支撑着白骨门,一手翻掌前按。

嗖嗖嗖!

一排金光箭不讲理般直射面门。

沈南七也至。

上次队友惨死之后,他没有沉沦下去,反倒破而后立,一举推开了天地门。

还是金光箭,杀力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临川只得将攻击魏俨的手掌收回,横在面前。

他的手上笼着一团黑雾,虽然只是小小一团,却将那些袭来的金光箭尽数吞噬。

而与此同时。

咔嚓!

白骨之门裂开了。

它终于承受不住魏俨连续不断的斩击,分解成碎裂骸骨,纷纷坠落。

这门道术还没来得及发挥威能,便毁于魏俨和沈南七的配合。

沈南七眼中一亮,纵身穿过坠落的碎骨,跃至张临川身前,一掌按下!

金光暴起。

又是一道金光杀阵!

魏俨以身合刀,身如银河挂落,直直斩入金光中。

铛!

如钟鸣之声。

金光散去。

张临川右手握成拳,拳上缠着莹润白光,与快雪相抵。

而另一只手成爪,按在沈南七的天灵上。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莹润白光所笼罩,在这金光杀阵中,毫毛无损。

“你们以为有转机,有希望,有曙光?”

他淡漠地道:“不,什么都没有。”

左手稍一用力。

砰!

沈南七整个脑袋就此爆开。

红的白的,四处飞溅。

魏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他收刀,再斩。

收刀,再斩!

再收刀,再斩!

这个瞬间他爆发了肉身极限,一息内斩击三百多刀!

虎口裂了,血管爆了。

在斩到张临川之前,他自己已先遍体鳞伤。

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铛!

那是如钟响的,无比冷漠,无比绝望的声音。

他极限状态下的每一刀,都被张临川挡住了。

“如果拼命就可以抓住希望,如果努力就能拥有奇迹……”

张临川目光平静,声音冷漠。

“那我们潜伏的这么多年,准备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我有今天的实力,比你们拼过更多次命,比你们努力得更早,更长久!”

魏俨斩出多少刀,他就用拳头挡住多少次。

拦到最后,他甚至拳头一翻,一把抓住了快雪刀!

魏俨立即提膝而撞。

但在那之前,张临川的另一只拳头,已经轰碎了他的胸口。

“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奇迹,奇迹也只应该发生在强者身上。”

张临川这样说着,一甩手。

魏俨整个人后仰,下坠。

他从来,从来是一个坚定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冷漠的人。

他只会做最合理、最正确的选择。

他眼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刀。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沈南七始终在否定他,并亲身诠释了自己的选择。

赵朗从未否定过他。只是最后以自己的行动,给了他相反的答案。

甚至于魏去疾……甚至冷漠如他,也为枫林城而死。

在生命的最后,魏俨感到了一丝迷茫。

他试图回想自己的母亲,回想自己永远遗留在那片荒野中的童年。

但他发现,他竟已记不起母亲的样子。

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如何选择?

魏俨重重坠地。

那柄快雪,仍紧紧攥在他手上。

……

姜望背着姜安安一路疾行,如此颠簸自然很不舒服,但安安很乖,一声也不吭。

穿梭在山林间,姜望忽然脚步一顿,一个后纵拉开距离。

反手将安安轻轻放下,另一只手按于剑柄。

就在身前的位置,一个黑纱遮面的女人缓缓飘落。

她看着姜望,眼神很复杂:“原来你不是道子。”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姜望沉声道:“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白骨道的道子。”

“区别很大。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能够吞噬我的白骨之种,为什么你可以掌握肉生魂回术,还有你现在……”她上下打量着姜望:“原来我遍寻不见的冥烛,在你这里。”

冥烛?

姜望立即便想到了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想到了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只是握紧了剑:“斩开我的通天宫,它就在里面。”

她忽然笑了笑:“没想到几天不见,你就老了。”

“拜你所赐。”姜望说。

“你是要去三山城找丈母娘吗?忘了告诉你,就在半柱香前,三山城城门已闭。窦月眉宣布闭关。”

姜望沉默。

他知道对方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

可天下虽大,他还能去哪里求援?又怎么来得及?

太绝望了!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深渊。

但至少此时,他还不能够放任自己心中的情绪。

最终只是冷冷道:“又如了你的意。”

她的笑声有些勉强了:“那么,你不打算束手就擒么?你可欠我两条命。”

“现在是你欠我的了。”姜望看着她,那眼神中只有恨:“枫林城数不清的人命。”

她沉默一阵。

忽然道:“好。”

她手上一抹,整个人转了一圈。

夜纱揭去,面具褪却,黑袍飘飞,红裙及地。

出现在姜望眼前的,是一张美艳而熟悉的脸。

黑纱翻红裙,白莲即妙玉。

她身穿红裳,曲线婀娜,声音却清清冷冷的,再无魅惑。

“记住你仇人的样子,永远也不要忘记。”

“我记得了!”姜望咬牙道。

“好样的。”妙玉轻轻鼓掌:“好少年!”

“你待如何?”姜望横剑相问。

“命就算不欠了。你总该记得,欠我三件事吧?”妙玉屈起手指,说道:“第一件事,倾倒玉衡峰。第二件事,救下无辜水族。那么现在是第三件事……”

她看着姜望道:“带着你妹妹,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姜望握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也从头到尾将安安置于身后。“不要你的冥烛了?”

“给你一点成长的时间,不然也太无趣。”妙玉状似无聊地捂了捂嘴,一放手,眉眼如钩:“下次见面,我就杀了你!”

姜望没有再说话。

妙玉也一摆裙角,消失在原地。

……

窦月眉封锁城门,那么三山城已经没有再去的意义了。

清河水府的态度也很明确。

姜望再一次背起姜安安,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姜安安怯生生问道:“哥哥,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姜望才说道:“一个迷路的女人。”

……

……

ps:都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爱之美景。

可月上白骨门呢?

只能相约生死中。

</br>

</br>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数十年来如一梦

枫林城道院。

地裂发生之前,董阿正在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正副两位院长,因为一张艰涩的古丹方争论不休。

在炼丹一道,宋其方当然更为渊博精深。但董阿境界高深,也能看到宋其方看不到的风景。

故而两人意见相左时,竟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论如何,决不允许用道院弟子试药。”董阿强硬道。

今天宋其方特意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讨论这张古丹方的可行性,并且提出安排弟子试药。却遭到董阿果断的拒绝。

“这张丹方若是复原成功,对我们整个道院都好处无尽!”宋其方说道:“此丹绝无毒性,老夫可以保证,就算错服,最多也就是腹泻几日。”

“你拿什么保证?”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受到质疑,惯来好脾气的宋其方也吹胡子瞪眼睛:“凭老夫这么多年的炼丹经验!凭老夫……”

恰在这时,第一道地裂发生。

两人同时惊觉。

轰!

房间里,炼丹炉下,那一直温吞燃烧着的炉火却也在此时忽然蓬出,化作一条烈焰之虎,直扑董阿!

时机如此恰当,一切早有筹谋。

宋其方脸上不再见半点愤怒焦躁,人也无老朽之态。手中拂尘甩出,千丝万缕,如蛛网密布,瞬间便封住整个炼丹房。

他的气势,也绝非通天境修为,而分明也早已经推开天地门!

董阿却丝毫不见讶色,手上笼着碧光,单手将那条烈焰之虎摁住,直接塞回炉中。

木行本被火行克制,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一切都是虚幻。

另一只手同样缠着碧光,只轻轻一划,便斩破丝网。而后探手,扼住了宋其方的脖颈,将他体内聚集的道元全部震散。

“你怎么会没中我的香毒?”宋其方惊骇莫名:“你对我早有防备?”

他请董阿过来坐了半天,可不是仅仅只为了偷袭。

炼丹房里早已燃了毒香,毒性之烈足够将一般内府境强者腐蚀,

就这么一根毒香,已经价值连城。也是宋其方最大的倚仗。

然而董阿哪有半点中毒的样子?

其人轻松制服宋其方,冷冷说道:“就凭你,需要我怎么防备?”

“咳咳!你以为我愿意吗?”宋其方挣扎着咳了几声,忽然激动起来:“我为庄国奉献了一辈子!为什么不给我应有的资源?要让我徘徊在天地门前,日日夜夜年年!我……!”

喉管被捏碎,连带着未及发出的声音。

董阿随手掀开炼丹炉盖子,将他的尸体扔了进去。

宋其方大概还想倾诉他的愤怒,不甘,说他为什么选择白骨道,为什么背叛庄国……那其中必然有他一生的纠结与煎熬。

但董阿根本不想听。

轻松解决宋其方,董阿的脸色却依然凝重。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此时的枫林城,是什么样的惨像。

他也清楚地听得到,道院中弟子们的惊慌失措。

他听到有人喊:

“救命!”

“快去救人啊!”

还有声音哭喊:

“院长!院长!院长你在哪里啊?”

他了解道院里的每一个学员和教习,清楚他们的实力和性格。

他甚至在想象,面对这种灾祸,姜望会怎么做,凌河会怎么做,黄阿湛会怎么做,萧铁面会怎么做……

他当然也听得到魏去疾的怒喝,感受得到整座城市的绝望。

但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始终没有出去。

……

枫林城西北方向,杜家镇再往西,终于到了枫林城域的边界。

李供奉奋起余力,一把将方鹤翎推出域外。

在之前的突围中,他们遭遇了白骨道的拦截。李供奉拼得重伤才解决对手。

全凭一口气吊到此时,终于完成了故友的交代,他一下子瘫软在地。

“李叔!”方鹤翎跪在地上,隔着愈来愈清晰的阵纹大喊。

甚至流下真实的眼泪来。

倒不是他原来对李供奉有多深的感情,然而此时此刻,李供奉已经是他唯一的依靠。仅剩的心理支撑。

他的父亲死了,方家没了,整个枫林城都没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他的嚎啕,只换来一口浓痰。

“呸!”

李供奉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卵的东西!终于要死了,老子终于能骂你了。你爹不让我骂。说什么你禁不起打击了,让我把脏话带到棺材里去。”

他喘着粗气,声音越来越弱:“妈的,你这个蠢材,白痴,废物点心……”

唾骂终至无闻。

但却一句一句,如刀似锤,砸至心间。

……

枫林城高空。

魏俨、沈南七双双战死,在张临川战力全开的情况下,陆琰得以不受干扰地控制大阵。

白骨道为这一天已经准备数十年,早在魏去疾未至枫林城之前就开始准备。

当然少不了宋其方的帮助,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布种多年,如今便到了收获之时。

欧阳烈在云国闹得沸沸扬扬只是一个幌子,让人暂时忽视白骨道的威胁。

任何人都知道,白骨道绝无可能在最强战力缺席的情况下进行什么大动作,所以白骨道方面故意制造的这起事件,反而成了最佳时机。

因为白骨道的最强战力,从来没有缺席。

在行动开始之前,连教内高层都没能尽知,很多人都真以为欧阳烈重伤濒死。

所以他才能够在飞来峰困住杜如晦。

整个庄国,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是最大变数。困住他,整个计划的最大干扰就被抹去了。

为了今天这一幕,白骨道几乎已经倾尽一切,倾尽数百年销声匿迹的积累。

他们也势要取得数百年未有之成功。

早在之前还真观就是一次预演,但被突然逃到那里爆发大战的左光烈所破坏。

李一一剑西来,无人敢近。

那一次只得放弃。

然后才有了规模更大的小林镇行动。

现在,在陆琰的操纵之下,数不清的魂灵、有如实质的负面情绪,都往同一个地方汇聚。

那地方,正是小林镇!

震动冥烛,让姜望感到惊惧的小林镇。

当初白骨道的那一次小林镇行动,明面上是为了凝聚鬼门关虚影,事实上也的确铸就了这件幽冥宝物。

但对白骨道来说,其间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鬼门关虚影上,倾注于白骨道时,却忽略了小林镇本身。

之所以选择在小林镇凝聚鬼门关虚影,根本目的,其实是为了锚定现世位置,以从九幽至人间。

那个自九幽归来的存在,自然只有、也只可能是,白骨尊神!

</br>

</br>

第一百四十章 最后的时刻

白骨道布局数十年,心机费尽,所图自然不小。

他们为的是打开幽冥通道,让沉寂于忘川之底的白骨尊神回返人间、登临现世!

那些天地生成的雾气就是明证,那是隔绝阴阳之雾,此地将陷于幽冥。

……

凌河赶到明德堂的时候,这里已经塌了。

即使幸运的没有被白骨道修士所干扰,周天境的修为也并不足够保全自身。

这种程度的灾难,不是他所能够对付。

但他不想逃跑。

这时他听到微弱的哭喊声,在倒塌的明德堂中。

他不顾一切地将砖瓦刨开,将倒塌的房梁掀起。

房梁下压着一个小男孩,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左腿大约已经被压断。

凌河将他抱起来,安置在还算完整的街面上。

或许还有人,或许还有孩子!

他这样想着,又一头钻进了明德堂。

因为并不确定是否有幸存的孩子,又被埋在什么地方,他不敢太随意的使用道术,以免造成二次伤害。

大部分地方只能用手去搬,去扒,在确定不会伤到人的情况下,才会使用道术辅助。

没过多久,双手便已鲜血淋漓。

幸运的是,他又救出了一个孩子。

这是一个女孩,扎着羊角小辫,虽然已经昏迷了,但是呼吸仍在。

凌河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孩子,正要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轰隆隆!

他蓦然回首!

就在之前他安置那个小男孩的街道,裂开了一条新的地缝!

凌河抱着怀里的孩子,以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却只能在地缝边上,眼睁睁看着岩浆流淌。

小男孩坠落之处,只溅起一个小小的浪花。

凌河跪倒在地。

人力有尽时。

心性坚韧如他,一时也仰望天穹,感到了绝望。

……

此时若有人能从高空俯瞰。

褐色的大地开裂,赤色的岩浆奔涌,房屋倾塌,人类奔逃……

而在这一切之上,无数的生魂如潮涌动。

那遮天蔽日的魂海,涌动着无数不甘的一生。

或许只是一个卖饼的摊贩,或者只是一个教书的先生,或者才出生没多久,或者是一个母亲……

他们或者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或者做过点小偷小摸的事情,或者也跟邻居起过争执。

或者是一个酒鬼,或者是一个善人……

但全部都,全部都。

无论善恶、无论老幼。

都突然的在这一天,被灾难所吞噬。

尸骨无存,魂魄也无法保留。

荒弃的小林镇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底深谭,容纳着所有,也吞噬着所有。

所有枫林城域的故事、荣辱、爱恨。

一切的一切。

……

枫林城东去七里地,一队城卫军战士冒险至此。

因为地裂的缘故,整个地底空间都暴露在视线内。那些阵纹透出的幽光,就连土石也无法遮掩。

“我们找到了!找到了祸源了!快去回禀将军!”为首的小队长大喊。

随即便被喷涌而出的地底岩浆所吞噬。

而他的队员继续往外狂奔,继续大喊:“祸源在城东!祸源在城东!”

“祸源在城东!”

“在城东!”

“城东!”

一个个城卫军战士在灾难中死去了,而这个声音始终在传递。

口耳相传,人人接力。

但他们始终没有等来他们的主将来处理祸源。

最后一位城卫军的战士跌跌撞撞,冲回了军营驻地。

“将军!将军!”他哑嗓子喊:“城东!在城东!”

但只看到一堆碎甲,一团血肉,一片废墟。

那是将军的甲,那是将军,那是他们的军营。

他们的将军,早已先于他们死去。

这位铁骨铮铮的战士,一下子就崩溃了。

“啊!”

他跳进了地缝中。

让他崩溃的不是这些灾难,不是可怕的敌人,难以战胜的目标。

而是他们所做的一切,似乎全都没有意义。

……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白骨道二长老陆琰用那双冥眼沟通两界,掌控生魂,操纵无生无灭阵。

白骨使者张临川默然立于一旁,为他护法。

天灾、人祸,皆有劫气。

无数的生魂与充足的劫气全部聚于小林镇原址。

此地早已被白骨尊神的意志所锚定。

来自幽冥的阴影,从这里开始笼罩现世。

而在此时,一个宁定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横尸,踏过废墟,走过地缝,走过鲜血流经的地方。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他是王长吉,或许是王氏仅剩的族人。

因为一直离群索居的关系,就连张临川也不太认识他。

他的修为看起来并不太强,但生魂绕他而走,劫气避他而行。

无论是白骨道二长老还是白骨使者,都保持了缄默。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王长吉缓步走去,没有回头一次,没有移转半分目光。

他的步子在视觉上明明很慢,但偏偏很快就走到了小林镇。

这是一个堪称矛盾的感受,令观者几乎要烦恶吐血。

只有陆琰看得最清楚,他每一步都行走在阴阳两界的交点上。

那并不是一条直线,也不说明平面或立体,两界交点不在现实的意义中。

陆琰的面前悬起一张似由白骨磨制的镜子,镜面不断变幻,追踪着王长吉的身影。

若不是在无生无灭阵中,即使这骨镜非常珍贵,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在陆琰和张临川的注视下。

王长吉终于走到了小林镇原址。

此时的小林镇,已经只剩一团混沌的黑暗,就连废墟都已不存在。

他站在黑暗外,伸手探入“黑暗”中。

他抽出手来。

他从黑暗之中,拔出了一只白骨铸成的小鼎。

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存在,从幽冥深处,将这只小鼎“递”了过来。

而王长吉完成了交接。

他将这鼎往天上一扔!

白骨小鼎滴溜溜旋转起来,迎风便涨。

须臾便恢复全貌。

有一人高低、三人合抱大小。鼎耳是两只手骨,鼎身浮雕着一些古老的画面。

令人想要深究,但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当白骨小鼎出现时,所有的生魂与劫气就都已经沸腾,像煮沸了的开水一样,发出奇怪的啸声。

待白骨小鼎变成大鼎,那些生魂与劫气瞬间涌入,形成一道龙吸水般的可怕洪流。

而那些怨念、不甘、恐惧……飘荡在整个枫林城域的负面情绪,被王长吉一把抓来,像抓一条长蛇般,蛇头部分已经塞进鼎下,蛇身还在不断的往前。

这些负面情绪,燃于白骨鼎下,成为了最好的柴薪。

而王长吉站在白骨鼎旁,整个人的气势节节暴涨。

他的皮肤彻底变成惨白之色,但在这惨白之中,又隐隐散发圣洁的神性之光。

这是白骨道典中的最高追求,只存在于记载中的白骨圣躯。

而王长吉就是真正的白骨道子,已经觉醒的白骨道子!

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都是白骨道绝对的核心,必然的圣主。

</br>

</br>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吾自九幽归来!

缉刑司组织的援救并不成功。

因为很快全城各地就涌出了不少白骨道教众,专门针对援救者袭击。

无生无灭阵内,庄国修士都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白骨道教众道术却得到了增强。

尤其现在魏去疾战死,陆琰、张临川雄踞高空,睥睨全城。但凡有敢冒头的强者,张临川出手就是瞬杀。

庄国方修士士气跌落到谷底。

城北是平民聚集的区域,这里的百姓自保能力最差。

在单茶的组织之下,缉刑司救了一些人。

但是很快,妙玉就落于长街。

“现在带着你的人投诚白骨道,我免你一死。”

妙玉淡淡说道:“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枫林城名义上的三大巨头中,单茶最没有存在感。

无他,实力不足。

腾龙境巅峰的实力,在魏去疾和董阿的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妙玉愿意收编他,也仅仅只是因为缉刑司执司的名头罢了。

有这么一个身份,立刻就能瓦解枫林城域最后的抵抗。当然杀了他也可以,只是效果稍差一些。

白骨道筹谋枫林城多年,她了解单茶,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以权谋私的事情没少做。

这样的人,有投诚的可能。

换做董阿或者魏去疾,她根本不会考虑收编的事情。因为那根本不可能。

“投诚你们?”单茶毫不掩饰嘲讽之意:“成为那十二个躲在阴沟里的骨头架子之一吗?”

妙玉并不介意他的嘲讽,只是说道:“待白骨道国建立,十二面者,人人可为城主。你好好想想。”

“能做到今天这种程度,覆灭枫林城,我承认缉刑司小觑了你们。白骨道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单茶环顾四周惨像,神情复杂。

最后他把目光转回妙玉:“但你也太小觑我们庄国了!你以为庄国立国靠的是什么?靠的是邻国的施舍吗?

不。

是灾难!是战争!

从雍国到陌国,再到已经被伐灭的许国,我们庄国还未输过国战!

你们今日覆我一城,待朝廷大军杀到,你们连骨头架子都剩不下!还奢谈什么白骨道国!”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妙玉往前走来:“我在三分香气楼寄身这么久,也听过不少你的事情。像你这种人,杀一百次也不为过。庄庭用你这种人做执司,可见腐朽肮脏,覆国也是应当。”

面对这个女人,单茶自知不是对手,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妙玉皱眉:“你笑什么?”

“我以为只有我这样虚伪的官面人物,才需要为杀戮找借口。没想到你们这种左道妖人,也活得这么累!”

妙玉沉默了。

直到单茶这番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所设计的,改变姜望世界观念、人生观念、价值观念的三件事,在影响姜望的同时,似乎也影响了她自己。

这令她觉得恐惧。

一直到摘下单茶的人头,这种恐惧也未能消去。

……

就在王长吉燃起白骨大鼎的同时,整个枫林城域中白骨道教众的杀戮,也达到了最高潮。

遭遇这样可怕的地灾,又始终没能组织起成建制的救援,反而只有白骨道教众更疯狂的杀戮。

这片土地,上至枫林城,下至各镇、各村,生者已经万不存一。

这是一场灭顶之灾。

尸横遍野,也只是一个客观的描述。

白骨道的教徒们能够感受得到,他们所信仰的那尊神祇,借助锚定的位置,降临了力量。

这是整个白骨道的胜利。

是所有白骨道信徒的胜利。

他们兴奋了、癫狂了!

属于白骨道的美丽新世界,将由他们所开拓。

他们所求的公平,所寄托的一切欲求,都将实现。

小林镇原址上,负面情绪沸腾燃烧,大鼎震颤不已。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孕育着什么。

砰!砰!砰!

如心跳,如擂鼓。

这个时间并未持续太久。虽然在有些人眼中,仿佛已经等待了千百年。

在某个瞬间,整个枫林城域都似乎安静了。

那些惨嚎、痛哭、狂啸……全部消失了一瞬。

白骨巨鼎就此静止。

而后鼎盖移开,一粒龙眼大小的、滴溜溜旋转的雪白丹丸,高高飘起,悬于半空。

霎时间光华万道,异香飘散。

这是何等样绝世的奇珍!

白骨道筹谋数十年,白骨尊神亲自降下神谕,白骨道子接引幽冥宝物白骨鼎,以整个枫林城域无数生魂为祭品,无尽负面情绪为柴薪,加之以白骨道数百年积累,方才成就这一枚白骨真丹!

只要白骨道子吞下这一颗白骨真丹,即刻就能踏上巅峰,撕开阴阳界限,巩固两界通道,迎接白骨尊神降世,成就现世神祇!

届时尊神在世,圣主为国主。

白骨道众人,亦能借此一步登天。

但白骨道子,竟一动未动。

他就在那白骨巨鼎之前,就直接面对着白骨真丹。

只要往前一步,伸手便能将它抓住。

然而他一步也未再前。

他的右脚缓缓抬起,又缓缓落下。

他仿佛在有意重复这机械运动,始终原地踏着步。

陆琰远远透过骨镜注视这一幕,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亲身冲过去,将白骨真丹塞进他嘴里。但又不敢如此冒犯。

尊神早有神谕,此时的小林镇,谁也不能过去。

张临川在空中掐诀,骨镜变幻,换了一个角度,映出王长吉的面容。

他的面容依旧平静,没有表情。

然而他的两只眼睛……

一只眼睛平静淡漠,一只眼睛泪如泉涌!

“这……”

陆琰转头,与张临川惊疑对视。

……

这是漫长而难捱的僵持。

尽管时间过去了并不久,但对于胜利在望的白骨教众而言。每一息等待都太过漫长。

他们已经等待了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

或许,对于九幽深处的那位神祇而言,等待亦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于是,变化发生了。

在已经彻底陷入幽黑的小林镇,仿佛是从无尽幽远的深处,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却天然,蕴有道纹。

那只手只是堪堪探出,整个空间都仿佛在晃动,仿佛承受不住如此伟力。

那枚白骨真丹更是自行动了,化作流光疾射!

却是白骨尊神终于按捺不住,耗费巨大代价,跨界出手!

隐隐有一个声音,似从另一个时空响起——

“吾自……九幽归来!”

……

……

</br>

</br>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滚回去!

苍白之手自九幽探出,白骨真丹便径直投往手心。

而王长吉的手,已经僵硬不自然地动了起来,似在引动某个阵纹,回应遥远呼唤。

他的眼泪,也在瞬间截断。

那自无尽幽暗中探出的苍白之手,仿佛某个悲伤的预示。

宣告一切都已经落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就在这时……

啪!

白骨真丹被抓住。

但抓住它的,却不是那苍白之手!

就在白骨真丹飞至苍白之手手心前。

有另外一只手,提前截住了它。

并在一瞬间握紧,将它镇压。

那是一只干瘦的、苍老的手。

是庄庭国相杜如晦的手!

他竟然已不在飞来峰,没有被欧阳烈困住,而是如此恰到好处,一步咫尺天涯,摘得白骨道数十年筹谋的成果。

与此同时,他足缠乌光,一脚踏下!

“滚回去!”

“蝼蚁敢尔!”黄泉之渊的那个声音惊怒交加。

也就在此刻,王长吉忽然停手,纵身远遁,一把撕开大阵,就此不知去向。

黄泉之渊的存在当然强大,但祂毕竟是跨界出手,仅仅锚定空间的那一点烙印,根本无法承载太多力量。

而真正能够承载他力量的白骨道子,竟然在此时逃遁。

白光与乌光纠缠片刻,便已消散。

“蝼蚁!蝼蚁!”那个声音咆哮着。

而后那只苍白的手,就被一脚踩回了九幽里!

……

直到大局抵定的此时,幸存的所有人才能够看到,一道巨大狭长的刀痕,从东南方向而至,远远看去,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斩开了裂隙!

而自枫林城道院方向,也有一道青光疾射,与刀痕里应外合,瞬间就将笼罩整个枫林城域的大阵撕开一个口子。

正因为这条短暂撕开的通道,杜如晦才能一步踏进小林镇。

之后的王长吉,也是自此寻隙逃离。

那一道刀痕,是自三山城域方向而来。

它的起点,是飞来峰!

跨越两大城域,依然有如此可怖威能。

放眼整个庄国,刀痕的主人已呼之欲出。

……

此时的飞来峰上,到处都是白骨道教众的残尸。

庄国守住了清河郡内最大的凶兽巢穴。

山脚下八鬼无踪,八鬼锁龙阵也早已告破。

甚至若不是杜如晦突然抽身离开,欧阳烈自忖已经战死。

然而这并不能使他感到庆幸,相反却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白骨尊神如能成功降世,成为现世神祇,他就算战死也不算什么。

以现世神祇之能,自然可以聚拢残魂、再造肉身。

白骨尊神那边如果不能成功,他就算活着,也已经是巨大的失败。

况且……

此时他虽还未死,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这一切都是因为此时立于半山腰上的、那个顶盔掼甲、手提巨大关刀的男人。

庄国兵部大将军,皇甫端明!

那个威武雄壮的身影,立在半山之腰,却仿佛群山都在对他俯首。

事实上看到正在前线领兵与陌国交战的皇甫端明出现时,欧阳烈便知大势已去。

皇甫端明可没有咫尺天涯神通,他能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庄庭方面对白骨道的计划早有觉知。并且针对性地布下了后手。

皇甫端明联手杜如晦,里应外合,几息就打破八鬼锁龙阵,鬼门关虚影都被斩废。交战间隙,杜如晦还顺手杀死了袭击飞来峰的全部白骨道修士。

宁可放弃在前线的战场,不惜弃城失地,也不惜牺牲枫林城全域,庄庭所谋者何?

欧阳烈不敢想象。但也不难想象。

成王败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唯一想的问题是,要怎么活下去!

活下去,再从头。

……

枫林城中。

有那么一瞬间,陆琰感觉自己的冥眼是不是失明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白骨尊神被一脚踩回九幽?

不然怎么会明明做好了万全准备,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他陆琰筹谋这么多年,不惜加入白骨道,不惜承受千磨万难,难道就是为了这水中捞月的虚幻一幕吗?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一定是幻觉吧?这是幻觉吗?

多年谋划如一梦,无数苦难已成空!

他天生有一双洞彻阴阳的眼睛,往复幽冥与人间,却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热爱的风景。

与多年奋斗成空、一时茫然的陆琰不同,张临川决断早下。

几乎是苍白之手退回九幽的瞬间,他便已转身疾驰,只丢下淡淡一句。

“陆长老,这里就交给你了。”

“使者!”陆琰惊怒,但又舍不得成型的大阵,还期待着白骨尊神能够翻手扭转乾坤。毕竟那是一尊神祇啊。

因而迟疑了一瞬。

就在此时,枫林城道院,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房屋炸塌,尘土飞扬中,一个身影拔地而起。

一直静默室内,冷眼等着陆琰操纵大阵、等着白骨真丹炼制成功,即时为杜如晦传递消息、配合皇甫端明破开大阵打开通道的董阿。

终于可以全力出手。

然而,然而……

然而哀嚎已息,魂灵已灭。

日渐繁华的枫林城域,正在崛起的枫林城道院……

祀殿庄严肃穆,道勋殿人来人往,经院中书声琅琅,术院里五光十色……

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毁灭,都是他曾所建设的一切。

……

飞来峰前,皇甫端明一刀强似一刀,将欧阳烈斩得毫无还手之力。

同样是神临境强者,皇甫端明掌一国之军权、正在巅峰,而欧阳烈这些年东躲西藏,用杜如晦的话说,已经是冢中枯骨。

不管曾经如何,至少在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更别说此时的欧阳烈已身受重创,所有保命底牌都掀了干净。

不如此,他也没办法撑过杜如晦与皇甫端明最初的围杀。

他没有想到庄庭里一向政见不合、斗得你死我活的两大政治领袖,竟然有如此默契。

皇甫端明居然甘愿放下前线胜负,潜伏在这里,只为了替杜如晦斩开坦途。

他意识到所谓的政争也只是一个局,在见到足够巨大的利益之前不会收官。

这个局未必是为白骨道而设,但收在此地此时此刻,却再恰当不过。

“结束了!”

皇甫端明关刀一转,便将欧阳烈人头割落。

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寂灭了,身与魂归于尘土。

白骨道大长老,纵横天下多年的左道巨擘,就此身死道消。

皇甫端明探手抓去,就准备将那无主的鬼门关虚影收下。

但那石牌楼忽然一闪,一个戴着白骨面具的人出现在旁边。

“竖子敢尔!”

白骨使者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便已钻入鬼门关虚影中。

关刀斜劈,皇甫端明怒而前踏。

但那道鬼门关虚影只是一闪,便就此消失不见。

</br>

</br>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明月在天

枫林城中。

董阿一跃而至,拳绕清光。

陆琰及时回过神来,以拳对拳,瞬间已是数百次对轰。

无论如何,就算白骨尊神这次降世失败,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尊神还在,就不是泯灭了所有希望。

若没有这样百折不挠的精神,他也无法走到今天。

这些年来领导白骨道的固然是欧阳烈,但其实他才是一直负责筹谋的那个人。

他规划着白骨道的方向,也定下今日之大局,

如今棋差一招,输得干净,也没什么可说。

但未必就不能卷土重来。

当年他们重新发展白骨道之时,局面还不如现在。

想通此处,陆琰一扫颓靡,再振精神。

“董阿小儿,你也敢来找死?”

陆琰一旦爆起全力,有外域星力的加持,一拳轰落,便打开董阿的拳势。

这还不够,他贴身而近,更将拳头捣入了董阿腹部。

但他的冥眼中,却只看到董阿面无表情的脸……越来越近!

砰!

头颅对撞!

董阿的半个额头当时就被撞碎,陆琰额上也鲜血长流。

但董阿只是又一甩头,再次撞来。

陆琰猛地挣开束缚,一脚将其踹开,身形后纵。

他见惯了疯狂,并不为此惊惧,只是感到麻烦。

然后他便看到,董阿被捣破的腹部、被撞碎的额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修复。

冥眼一扫,便已经看到董阿第二府中那颗碧色的神通种子。

它代表着生生不息的神通!

内府境强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探索五府,最高成就便是摘得神通种子。

董阿也是一位摘得了神通的内府境强者,并且在第二府就已成功。

也就是说,董阿还有三次的探索机会。

他的未来,几乎无限。

如此的强者,竟然被人排挤到了小小的枫林城域,做一个区区的城道院院长!

杜如晦同皇甫端明的政争虽然只是布局,在今天之前,下面的官员却并不知情。

可见董阿因为他的性格,在往日遭遇的是何等不公。

“没有在枫林城的经历,我不可能摘得神通种子。”

董阿冷面如铁,声音比脸色还冷,震动全域:“所以陆琰,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用你的鲜血,祭奠此域!”

声未歇,人已再一次冲至。

痛苦给人以砥砺,强者踏着苦难前行。

但陆琰只是冷笑连连:“整个庄国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透着虚伪!我以为你董阿不一样,你也的确不一样。”

“你更加的恶心,更加的虚伪!”

他再次一拳将董阿轰飞。

“杜如晦和皇甫端明,这都是你准备的后手吧?你早知白骨道迎接尊神,炼制白骨真丹!”

“但你缄默隐忍,一言不发,坐视全城覆杀!”

“为了这一颗白骨真丹,你以全城百姓为筹码,牺牲他们成全你自己!庄高羡给了你什么许诺?你与我白骨道,又有什么不同?”

“要说祭奠?要来复仇?不如先杀了你自己!”

内府境战外楼境,本没有胜算。

但倚仗着生生不息的神通,董阿不顾生死,招招搏命。竟一时将陆琰压制。

而只要等到那边杜如晦彻底清除白骨尊神的烙印,就能够腾出手来。届时面对咫尺天涯的杜如晦,上天入地,陆琰也无处可逃。

然而局势崩坏至此,陆琰反倒平静下来,面露狠色。

“我倒要看看,你这残缺的生生不息神通,能够支撑多久!”

内府境所摘得的神通种子,只是“种子”,都并未圆满。所以董阿虽然有生生不息这种可怕的神通,却不代表他就已经是不死之身。

只要打破某个极限,神通种子也会崩溃。

陆琰发起狠来,连战连进。

忽然,他冥眼一转,就势拔身而起。

他洞察了某种变化。

而董阿虽浑然不知,却已经有了强者本能的预感。

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枫林城中,而在小林镇原址。

此时,在那炼制白骨真丹的地方。

大片的黑色剥落,一整块空间都被“撕开!”

几乎无穷无尽的幽冥力量涌入。

身在九幽的白骨尊神,放弃了降临现世的努力。

而是要借助之前的无生无灭阵与白骨烙印,将这整个枫林城域拖入幽冥!

这种行为消耗的神力难以计量,但一旦完成,杜如晦董阿他们都要死。白骨真丹也能够从容夺回!

“走!”

正在清除白骨印记的杜如晦当机立断,忽然出现在董阿身边,一把抓住他,脚步一踏,就此离开。

这也代表着,他放弃了整座枫林城域里,最后那一拨还未死去的人。

从此枫林城域,人间绝迹,地陷幽冥!

……

枫林城域外,一对兄妹在此徘徊。

他们在等待一个结局,又恐惧于那个结局。

“哥哥,我们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或许清河城,或许新安城?姜望心想。

“哥哥,我们还回家吗?”

姜望注视着已经彻底被雾气笼罩的枫林城域,缓缓说道:“我们,没有家了。”

小安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汝成哥,凌河哥,阿湛哥,唐敦大师弟,先生……他们还有吗?”

全都没有了啊。姜望心想。

他忍住眼泪,安慰道:“哥哥不知道。或许他们也逃掉了,只是跟咱们不在一个方向。”

“噢。”姜安安把小脑袋轻轻靠在哥哥背上:“那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这个世界太大了,一旦失散,有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了。”

“那等我长大了,跟你一起去找。”

“……好。”

“哥?”

“哥哥在呢。”

“我以后还能喝到羊肉汤,吃到桂花糕吗?还有凤溪镇里的糖人……”

“也许还能,也许不能。不过,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哥哥以后带你吃别的……”

安安很懂事,应了一声:“好。”

……

就在这时,姜望听到了那震动全域的声音。

董阿与陆琰的声音。

全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早有报告,庄庭方面却毫无反应。

为什么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最终枫林城域却无可挽回地坠落深渊!

他最信任的师长,掩盖了一切啊!

他所敬重、所感动、所亲近的那个董阿,带给他最深最狠最痛的欺骗。

姜望不再犹豫,不再留恋。

背着姜安安就此转身,拔足飞奔。

庄国虽大,再没有一寸土地值得他留恋。

从此之后,再无故乡!

什么是真正的丧家之犬?

他没了故乡,也没了故乡里的人!

……

“哥,我们去哪里?”

“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凌河、离开赵汝成、离开黄阿湛、离开魏俨、离开赵朗、离开萧铁面……

离开城道院、离开蔡记羊肉、离开素怀斋、离开杜德旺、离开望月楼、离开桂香斋、离开飞马巷的家……

离开他们曾经爱过的人,离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因为再也回不去。

以后那里属于幽冥。

灾难持续了一整天,日头早已落山。

但与陷入永恒黑暗的枫林城域不同,枫林城域以外的世界,仍有一些光明。

那是人间的灯火,那是星光,那也是月光。

姜望背着姜安安远去。

此心安处是吾乡,但他从此只有姜安安,再没有心安了。

其时也,星河如故,明月在天。

……

……

第一卷《明月在天》,终。

明天写卷末总结和感言,同时开启下一卷。

</br>

</br>

第一卷总结兼感言

落笔写下第一卷《明月在天》的最后一个字。

我试着总结这一卷的写作。

《赤心巡天》是我创作的第一部网络小说,对我来说,无论在哪里写作,我付出的心血和创作的追求不会改变。

甚至因为网络连载对体量的要求更大,我消耗的心力其实更多。

回到赤心巡天上来。

【第一章我显然就犯了网络新人的错误,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剧情、展现主角,以吸引读惯了快节奏小说的网文读者。】

我用了七千多字的篇幅,详细描绘了一场发生在庄国的高层次大战,并且这场大战里,主角只是一个旁听的角色。

本意是先展现这个世界的部分战斗体系,让读者对赤心巡天的力量层次有初步了解。同时埋一些过了很久才会用到的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我所推崇的结构技法。

群里的花花,也是本书的第二个盟主。她人很好的。

她帮我总结了一些网文应该注意的问题,并且提出一些建议。

比如第一章乞丐的部分可以删掉。

但看到卷末大家应该就知道了,那群乞丐最初就是白骨道的祭品。从第一章开始,我就埋下了第一卷结局的线索。

我作为作者,在写完这些之前,不能够直接跟她说这样的理由,不愿意影响她作为读者的阅读享受。

但其实她说的,是符合网文市场的东西。

网文读者,有几个要看你几十万字之后才用到的线索伏笔呢?

诸如此类的细节很多。

所以张临川戴上面具的时候,大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白骨使者。

有没有人记得,妙玉在还真观第一次出场,那个跟她对话的男子呢?带手帕,有洁癖。不就是张临川的标志之一吗?

在网文阅读中,读者习惯了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大概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

但是没关系,只要哪怕一个读者注意到了这种惊喜,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有人批评我说,写网络小说就是销售商品,网络文学就是商品文学。希望我能够认清现实。

我非常承认现实。

至今才60多的均定,我有什么现实不清楚呢?

有读者劝诫我说,在网络小说里搞自己的文学追求,那是成名之后才做的事情。

我非常理解这话里对我的关爱。

但如赤心巡天这种体量的小说,一部写完,就是一两年的时间。

我有多少个两年可以尝试,有多少个两年时间可以浪费?

对我来说,如果只是纯粹的赚两年钱,那就是一种浪费。

因为我从来追求的,就不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我要赚钱,有很多方法。

我要文学,就只有一条路走。

当然,事到如今,这本小说也无法掉头。

……

回到创作本身来说。

在第一章的最后,我才让主角出场。在第一章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一个或许只会出场这一次的左光烈。

就网络连载的创作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错误。

如今糟糕的成绩也给了我惩罚。

我没办法为自己的私心做辩解。

但可以说一说我的私心。

——完全是因为对左光烈这个人物的喜爱。

左光烈在读者眼中只是浮光一掠,是为了衬托李一之强大,被一剑斩首的存在。

但在赤心巡天这个世界中,主角姜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活在他的光芒下。

他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天骄,他强大、骄傲,又怜悯、真诚。

他只出场这一次,但照耀了一片天空。

我舍不得一笔带过。

我得承认这个错误,但我几次试图修改,却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改掉这个“错误”。

我错了,下一本会改。

如果还有下一本的话。

……

【赤心巡天的第二个问题,是节奏慢。】

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在人间烟火上,在细节上,在小人物上。

没有那些视线全在主角身上的高歌猛进,也因此失去了很多读者。

我写赤心巡天,不是单纯的写一个故事,我更希望能构筑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

没有那些人间烟火,这个世界就不够真实。

没有那些平淡可爱的岁月,就不足以成为悲伤痛苦的过往。

没有那些会心一笑,我无法说服自己潸然泪下。

建立感情,难道不需要过程吗?建立信任,难道不需要磨合吗?

三言两语就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它真的能够说服读者吗?

我是自己的第一读者,它首先无法说服我。

我相信我的想法是没有错的,但或许我应该为自己的追求做出更多努力。

怎样用更少的文字,更动人的去表现细节。从而空出余地,加强节奏。

这是我接下来要加强的部分。

在卷末的时候,我直接砍掉了许多支线。包括太虚幻境里游脉境匹配战部分、城卫军主将方大胡子的前笔之类。

这其中方大胡子的前笔,是可以继续丰满方家这个大姓家族的细节的,同时也能让他的战死更为动人。砍掉了,相对要更可惜些。

但其他的支线加起来,不太能撑得起那段时间的故事。不够精彩。

为了整体节奏考虑,不得不做出取舍。

……

【赤心巡天的第三个问题,是爽点不够多,不够密集。】

这是很多人批评的问题。

它有没有爽点?当然有。

爽得通不通透?自然通透。

但是不够多,不够密集。而且主角好弱。

这是很多读者失望的地方。

而对我来说。

我无法说服自己,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会有源源不断的弱小龙套来给主角无脑虐。

就先不说一个超凡力量发展无数岁月的世界了,就现实世界里。

当你读高中的时候,难道跟你起冲突的,会是那些源源不断的小学生吗?

他们往往是比你更高比你更壮的同学,往往是你的学长,甚至是社会青年。

在你弱小的时候,通常发生的,是如何避免跟那些强大的存在发生冲突,如何借力打力,如何强大自身。

你强大之后,才可能发生只身横推八百里的故事。

我不是写不好那么爽的感觉,以神之名就是从头燃到尾的短篇,西游志这样的长篇里,孙悟空的每一次出手都够燃烧,

只看“只身横推八百里”这句话,就已经很爽,不是么?

只是在成长阶段,那不够真实。

这是我理解的,世界的真实。

还有人说修行境界,前面写九品八品七品这样太没有仙气了,太像脑残文了。

我……

我花了很大的心思构筑修行体系,从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

一路上去,每一境都有详细的描述,都有奇妙的进程。我相信它是逻辑自洽的,在此基础上,我希望它也是恢弘奇妙的。

之所以前面用几品几品进行说明,只是为了方便读者快速理解修行层次。

为了追求真实,修行境界是跟着主角的视角一步步上来的。在此之前,我怕读者对这些境界没有印象。

这一点或许仍没有讨好到读者,但至少能够说明,我不是像很多人批评的那样,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就一头撞进了网络小说。

我是考虑过网络读者的感受的。

……

在这些问题之外。

我自认为第一卷的收尾相当完美,十分制我给自己打九分。

少打一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雕琢。

收尾的时候,非常密集的镜头切换,而我把每一个镜头都在时间范围内做到了自己的极限。

有很多很多的人物走马灯似的出场,但我都表达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

有的片段无法割裂,只能打散时间轴。有的片段必须连贯,只能弥合空间线。

如此纷杂的人物和时间线、空间线,我将它们收束起来,有条不紊地展开。

我做到了我现阶段的最好。

从自刎传信的缉刑司修士,挡在学生前的老先生,崩溃跳地缝的枫林城战士……从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到一个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到前期的重要配角。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血肉,有自己的生活。

他们的精神、意志、爱恨、取舍,都清晰地展现给了读者。

我很满意。

上一次做这种尝试,是写黎明的时候,青鸟之祸那一场。青侯设局围杀鹰厉公,楚讴被骗解放真龙。

而赤心巡天比之那一次,人物更多,视野更广,难度更甚。

这种大幕群像戏,每多一个角色,难度都要多很多。

但我还是完成了。

写作能力上的进步,是最让我欣喜的地方。

谋篇布局上。

关于庄国的历史、人族水族的历史、开脉丹和凶兽、白骨道的真相,都是逐层剥开。

到最后枫林城域沉入幽冥,姜望远走异国,这结局在还真观外就已经预示。

白骨道的谋划和庄庭作为一个国家政权的取舍,贯穿整卷。

大到一国一族,小到一城一人,在大争之世的背景下,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都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填的所有坑,严丝合缝,埋得诈尸都起不来。

而第一章埋下的伏笔,我还没有用完。所谓的伏脉千里,现在也只是冒了几座山头。

群像的塑造上,我自认比以往有了进步。

但结果如何,还是需要读者来告诉我。

有不少我自己印象深刻的角色,只是不知道哪些更被读者所喜欢。

……

第一章最后的三个字是开脉丹。

有人喷我:“你特么写了前面那么多、那么努力,最后就给我出来一个‘开脉丹’?”

不然呢?

两条龙在你面前打架,两败俱伤,爆出一地神器给你好不好?

我不会给主角开过分的金手指,这虽然只是一部小说,但它也是我心中的一个世界。

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你必须要努力才能够成功!

作为一件事物,它似乎并不足够珍贵。

但它是姜望修行路的开始,也是人族修行崛起的开始,更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我用了三十五万字写完第一卷,打下赤心巡天这个世界的基础。

我有信心能在此基础上,构建一个恢弘的世界。

但是需要读者们能够支持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在搬砖砌墙的路上。

很多人或许不知道,在起点写网文,是同时要拥有作者连载期间的一切短篇版权的。这对其他人来说不算什么。

对我来说,则意味着在写赤心巡天期间,我没有任何除这本书之外的收入。

因为我本来的工作,就是写约稿写专栏写短篇写剧本。

我是抱着一整年赚不到一分钱的决心来写赤心巡天的。

除了庆幸自己早已分手,不必考虑对伴侣的负疚,再没有什么别的好消息了。

……

有一天我看到读者群里有人说——

“现在的作者太没耐心了,书十几万字上万推荐就说成绩不好,要马上切掉。真想抓起来让他们学学阿甚。”

这个话题其实挺心酸的,因为写到现在,我的小说也才四千推荐。收藏刚破一千。均订堪堪六十几。

我写了保质保量的三十五万字啊!

而我还在点灯熬油的写。

以前我写实体,每周只写五天,每天只写两千字。其它时间都休息养脑子。

现在每天都至少写五千字,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休息过了。

脑子很亢奋,也很疲惫。

我其实很理解那些作者。

如果把写小说作为一门单纯的工作、生意。

其实这很合理。

因为需要考虑的只有绩效、收入。

对于网文来说,新书期间没有成绩就很渺茫的,因为你也不会有后续的推荐,再写下去沉没成本太高。

切掉,换个号,换本书。再换号,再换书。选个成绩最好的写下去。做生意就应当如此。

哪还用等到十几万字啊,编辑第一次给凉门推荐的时候就应该切了。

但是。

如果它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工作,如果写小说不只是为了赚钱,它真切的是你的梦想呢?

对不起,我……切不下去。

这声对不起,我是对自己说的。

有简单的专栏可以写,定金都提前打给我。有简单的水文可以写,只要我舍得这个笔名,蒙着头注水,直接就能出版拿钱。更不用说那些点点发布就可以的广告软文了。

我本有很多条轻松的路可走,但我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

我让自己,陷在最痛苦的处境中。

只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一个或者很多人都已经不会再相信了的理由。

因为爱。

我爱我笔下的这些人物,我爱我构筑的这个世界。

我的所作所为,我所跋涉的一切遥途,都是为了我心中所爱。

为了这份爱。

我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以及等待。

……

第一卷的名字,是“明月在天。”

明月可以是理想,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故乡。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出自曹操的《短歌行》。

“明月皎洁啊,何时才能够摘取呢?”

我和姜望同样,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有自己的爱恨和心中故乡。

而下一卷的名字是——

“从此无心爱良夜。”

</br>

</br>

第一章 故人昔辞

清江水面上,一艘大船正破浪而行。

船身与水面接触的部分,有许多鱼鳍状事物上下翻飞。

这是墨家机关术制造的百鳍船,模仿鱼类辅助游泳的鱼鳍。

十来个汉子在底仓踩动水车,以推动这些“鱼鳍”,加速船只行驶。

当然,其实不使用人力还更快,只需将道元石放进墨家修士雕刻的行船阵盘中即可。

但显然不如使用人力便宜。

这艘大船能载两百人,在整个庄国的水域中都算不错。本身属于官府船只,但也会经营客运、货运生意。

杜野虎就正在这艘百鳍船上。

枫林城地处庄国东北,九江城位在西部。先到清江,乘船走水路最为便捷。

军中管制颇严。他好不容易休了长假,上船便痛饮一坛烈酒,蒙头睡去,此时才醒转过来,出来吹吹江风。

已是腊月寒冬,但因为除夕将至,船上的人还喧闹得很。

这种时节,这条船上大概率都是回望江、枫林、三山这三个城域的旅人。

杜野虎凑近人堆,静静地听了一会,发现一个枫林城的乡音也无。便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独自转回舱室。

不多时,他便拎着大包小包出来,乘着大船短暂靠岸的间隙,一个人下了船。

这里距离望江城还有一段水路,所以下船的只有他自己。

这么冷的天气,清江倒是没什么问题,约莫着绿柳河会给冻住。

因而从这里走旱路,应该会更方便一些。

这些事情都是军里那个号称走遍庄国山河的都尉讲过的,很是有用。

大包小包里都是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有岱山郡域的特产,有战场上的缴获,还有一些只特供给九江玄甲的好东西。

总之他杜老虎敢保证,绝对能让那几个土包子乐得找不着北。他的安安妹子也必然会抓着他的大胡子,狠狠地吧唧他两口。

两只手都给占满了,远远看过去,人像一个移动的货架,但杜野虎一点也不觉得累。

好些年了,他跟凌河姜望方鹏举赵汝成一起过年已经好几年了。

他和凌河没有家,姜望回凤溪镇一趟也是匆匆来去,方鹏举根本不爱待在族地里,赵汝成也不怎么着家。

所以他们五个总在一起。

今年少了一个方鹏举,但多了个姜安安。

想到姜安安那可爱的小脸蛋,杜野虎就忍不住咧开了大嘴。

他的血亲都不在了,姜望等人就是他的亲兄弟,姜安安就是他的亲妹子。

他在九江玄甲拼命往上挣,想的不就是在哥哥弟弟们面前耀武扬威一下,迎接迎接妹子崇拜的目光吗?

当初走的时候,他还跟姜望约好了比比四灵炼体决的修炼速度。

如今他走通古兵家气血冲脉的路子,四灵炼体决大成,四灵交汇。也该让老三知道知道谁是哥哥了。

杜野虎前进得很快,离家越近,脚步越快。

他迈开了大步在路上奔跑,归心似箭。

“站住!”

在离枫林城域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队军卒拦住了他。

“干什么?”杜野虎停步,不满地问道,顺势露出了腰上九江玄甲的兵牌。

几名军卒面面相觑,为首的行礼道:“大人,前面不能再走了。”

“为什么?”杜野虎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军卒们看着他身上的大包小包,也大概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不由得面露同情之色。

“您大概是离营得早,恰好错过了通知。”这名军卒小心说道:“邪教白骨道在此为祸,献祭整个枫林城域以迎接邪神降世。阴谋虽然被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揭穿,甚至惊动了国相亲自赶来诛灭祸首,但整个枫林城域也已经陷入幽冥了。生人再不可进。”

嘭!嘭!

以杜野虎的力量,竟一时抓不住包裹,任由大包小包落在地上。

“……城里的人呢?”他颤抖着问。

军卒叹息道:“都没了……”

咔嚓!

杜野虎被这声响惊动,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已经一脚踩进了地面,陷地数寸。

他拔出脚来,又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嚎啕大哭的声音。

“没了没了,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杜野虎循声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背着包裹的男人在地上哭嚎,声音都已经哑掉。

他哭了一阵,实在没力气了,便停一阵,过一会,又嚎啕起来。

看那个样子,应该也是回枫林城域的乡人。在回家的路上被拦住。

“董阿,董阿!董阿是我们院长!”杜野虎忽然像抓住了什么似的,激动地问道:“既然是董院长戳穿了邪教阴谋,城道院那些修士应该都逃掉了吧?”

那军卒歉意道:“除了董院长,包括教习学员,无一幸免。”

杜野虎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不会的,不会的。”

他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老大你不是有大智慧吗?”

“老三你不是比我能打吗?”

“小五,你不是比我聪明吗?”

“怎么都没了?怎么都没了?”

自语到最后,他大喊起来:“你们三个大男人,怎么连安安都照顾不好!”

……

“我不信。”

他念叨了半天,忽然站起身,使劲拢了拢自己带的那些礼物,将它们抱成一团,头也不回地往枫林城域方向冲去。

“大人,你不能过去!”

军卒伸手想拦,但杜野虎几个纵跃便已冲远。

“让他去吧。”旁边的军卒叹道:“幽冥之地他也进不去,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

据封锁枫林城域外围的军卒后来回忆,整个枫林城域,自陷入幽冥后一直都很沉寂。

只在那年除夕前后,不知为何。

有悲号之声如困兽嘶吼,三日不绝。

……

……

山高路远,姜安安在哥哥的背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修行,有时是山洞,有时是树上。

风餐露宿,一路上只能吃些野果充饥。

但她很懂事的没有叫苦过一次。

她知道哥哥只会更累,只会更辛苦。

好几次她想下来自己走,但姜望只是不许。

天渐渐黑了,又到了要休息的时候。

姜安安最喜欢夜晚,不仅仅是因为有星星,还因为哥哥终于可以停下来,跟她说说话。

从枫林城域离开之后,哥哥话少了很多。

按照之前的经验,哥哥这会应该找到一个山洞,然后点燃一堆篝火,让她在怀里休息。

但今夜,姜望却背着她,一直往山上去,一直上到了山顶。

山顶上寒风凛冽,冻得她小脸通红。身上倒还好,裹着的兽皮很是暖和。

姜望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牵着她的小手。

兄妹两人在山顶四望,只见星辰寥落,四野安宁。远山潜在夜幕里,绵延在脚下。

“哥,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呀?”姜安安问。

“今晚是除夕了。”

姜望缓声问道:“安安想不想看烟花?”

“想!”姜安安立刻答道,但很快又摇头:“安安不想……”

大概她也知道,现今不比在枫林城的时候了。荒郊野外,要去哪里寻烟花呢?她知道无论她想要什么,哥哥都会为她拼尽全力,所以她反而不肯奢求。

姜望捏了捏她的小手,哑着声音道:“你看。”

他松开姜安安,指尖往空中一挑。

一朵火焰之花飞至高处,灿烂绽开。

他十指连动,一朵朵焰花此起彼伏,次第在夜空绽放。

炸成漫天星光。

彷如天上星,坠成人间星。

每一点星光,都像一个逝去的人。

身魂虽灭,光芒永在。

这是道历三九一七年的除夕。

在一座无名高山的山顶,姜望为妹妹,放了半夜烟花。

……

……

ps:希望大家能够多订阅,多投票,这就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了。

如果还能够帮忙宣传一下本书,那真是感激不尽。

至于打赏这种事情,本就是情分,请大家务必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然后,接下来每天三更,直到还够盟主乌列123的加更。

加的那一更在早上0点。

还有盟主小棉袄的加更,我争取下周就还上!

</br>

</br>

第二章 暂别于云上(为盟主乌列123加更1/3)

云国在庄国东北方向,境内多山。

作为云国首都,云城就坐落在境内最高的抱雪山上。

最早建立云城之时,因为山下环境恶劣,当时的凌霄阁主削山为台,于高山建城。

此后云国再建主城,便都依照此例。

因为城市普遍建立在高山,地势极高,如在云上。故被称为云上之国。

上云城的路径有两条,一个是其它主城连接至此的索道,一个是自山脚修筑起的巨大石阶,此阶又被称为登云阶。

云国财大气粗,请了墨家机关大师主持设计。

各大主城之间,大都以索道相连。

索道以强大妖兽的兽筋鞣制而成,泡以铁桐树油,号称坚固非常、百年不腐。也确实做到了百年一次替换,期间从无自然断裂的情况。

云国中人就通过定时滑过索道的机关车厢,往返各城之间。

因为都是走高空中的直线距离,速度极快,云国各城倒是比天下列国普遍交流得更多。这大约也是云国商业发达的原因之一。

而抱雪峰最壮阔的奇观,则是云城连接最近四大主城的虹桥。

据说是凌霄阁创派祖师伟力所铸,聚云为路,引虹为桥。这四座城市,也成了仅次于云城的中心城市。

此后云国逐渐壮大,却再没有哪座城市能有此殊荣了。

如果忽略石阶本身昂贵的材质和石板上刻印的阵纹,登云阶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

风吹日晒、人来人往这么多年,登云阶上依然一尘不染。

姜望背着安安爬上最后一级,面不红,气不喘,抬头看了看云城高耸的牌楼,便径直往云城中去。

虽然兄妹两人风尘仆仆,安安身上裹着的兽皮也不像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没有发生什么狗眼看人低的狗血事情。

云国商业发达,并不禁四方来客,只是入城税要高些。

些许金银,对姜望来说自不是难事,路上随随便便做点什么,就轻松挣到足以花销的钱财。

问过守城士卒之后,姜望才知道凌霄阁并不在云城之中。而在云城之上。

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进凌霄阁。

好在姜安安随身带着云鹤,在姜望的指挥下,她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便将小云鹤放飞。

云鹤飞到空中,似乎愣了一下,而后便振翅而上,钻进了云层里。

不知道叶青雨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信,姜望便带着姜安安先逛了逛云城——主要是一些当地的特色小吃。

譬如云浆果,据说生在云中。咬破果皮,汁水可以直接饮用。此果一共有五种不同的颜色,每一种味道都不同。

再如彩云糖,这糖果如彩云一般,一口咬下去,有七种甜味,甜得层次分明。

姜望今天并未限制姜安安吃甜食,让她放开了吃,吃得小肚浑圆。

姜安安就是在吃彩云糖的时候见到叶青雨的。

整条长街忽然安静。

本来明亮的天穹忽然被“撕开”,那天穹也不是天穹,而是如一副画卷。

那画卷撕开之后,才见口子背后,亭台楼阁,精见巧工,气显恢弘。

原来凌霄阁在这里!在“天穹”之后。

仙气氤氲中,云雾成阶。

一位画中女子缓步走下云阶,走到姜安安兄妹面前。

她今天没有戴面纱,一对细眉微弯如秋影,一双眸子纯澈明亮如清波。琼鼻微挺,红唇轻抿。一张脸明丽得整条长街都失去了色彩。

更不用说她高挑婀娜的身形,只往那里一站,便已是风景。

姜安安的大眼睛亮了起来,使劲招手:“青雨姐姐!”

两个人做了许久的笔友,留影石里见过很多回,现实里倒是第一次见面。

叶青雨走了过来,微笑着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然后看向姜望,眼神颇为复杂:“姜道友还好吗?”

云国与庄国勉强算是邻国,枫林城域又是庄国东北部的边界城市。

整座城域都被邪教献祭,沦入幽冥,这样的大事叶青雨不可能不知。

她对姜望,是抱有诚恳的感恩之心。对姜安安,有着纯粹的喜爱之情。信来信去,已经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羁绊。

得到消息后,她还难受了许久。

若非今日收到姜安安的来信,她还以为异国的这两位朋友已然不幸。

得知姜望兄妹来了云城,她非常惊喜。

所以才不顾惊世骇俗,直接“撕开天穹”,进入云城。

少年白头,风尘仆仆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一个好字。

“不是很好。”姜望苦笑道。

在枫林城域外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此时也不扭捏,直接说道:“当初在三山城,叶道友给了我一枚云中令。如今已遗失在枫林城域中,但我还是厚颜想问,它还有效吗?”

“当然。”叶青雨正容道:“云中令虽然遗失了,青雨的承诺却没有遗失。姜道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姜望紧了紧姜安安的小手,然后松开。

安安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反手一把抓住了姜望。

“能不能请叶道友代为照顾安安,让她在凌霄阁修行?”姜望强迫自己不去看妹妹,直视着叶青雨的眼睛道:“我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没办法照顾到她。”

“可以。”叶青雨回答得很爽快。

“哥哥……”姜安安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盈满了泪:“你不要安安了吗?”

姜望觉得自己的心被揉碎了。

他半蹲下来,温柔地抱住妹妹:“安安,哥哥永远不会不要你。只是现在,哥哥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办法保护到你,所以才把你送到这儿来暂住一阵。只是暂住。哥哥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好吗?”

“不好……”姜安安噘着嘴,用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姜望:“我可以说不好吗,哥哥?”

“对不起。”姜望揉了揉姜安安的小脑袋,狠下心,把她抱起来,放到叶青雨怀里。

“我现在身无长物,但是我以我姜望的名字向你保证。凌霄阁在安安身上投入的所有资源,来日一定偿还。”

“从今天开始姜安安就是我凌霄阁的人。凌霄阁一定会尽心培养她,照顾她,保护她。请姜道友放心。”叶青雨肃容承诺。

枫林城域覆灭,幸存的少年总会想要去做些什么的。

她没有追问姜望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只是尽一个朋友的本分,尽量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不是没有想过拦下姜望,代表凌霄阁留下他修行。诚然这样打破规矩,会招致许多不满,但她的父亲,也不是不能扛住她这种程度的任性。

只是她注意到这少年的眼神。

包裹着无尽痛苦和煎熬的,是一种平静。

他一定深思熟虑过,他一定痛苦徘徊过。最后才有了自己平静的决定。

这种平静,往往代表着无可挽回的坚持。

姜望对着叶青雨郑重一礼,便霍然转身。

姜安安在叶青雨的怀里泪如雨下,但她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因为她知道,哥哥听了会很难过。

小小的她,看着哥哥孤独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人群熙熙攘攘,天光大好。

整个云城的阳光好像分为两道。

一道打在那云雾形成的阶梯上,叶青雨抱着痴痴凝望山下的姜安安,缓步走上天穹。

一道打在抱雪山那蜿蜒而下的登云阶上,白发的少年只留给云城一个背影,就那么独自走下山去了。

</br>

</br>

第三章 万里之行

新年伊始,一个消息震惊天下。

沉寂数百年的邪教白骨道死灰复燃,在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打开了鬼门关,催动百鬼昼行。以无生无灭阵献祭全城,炼成白骨真丹。

此丹号称黄泉返生,可以催成白骨道子,成就巅峰战力,从而接引白骨邪神降世。

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洞悉此事,力挫白骨道阴谋,联手庄国国相杜如晦,虎口夺食,在白骨邪神面前夺走白骨真丹,献于庄帝!

而世人此时方知,庄帝坐于深宫多年,名为修行,实为养伤。

当年庄国新君即位,新帝庄高羡励精图治,国势渐起。

雍国屡屡挑衅,一再犯边。

本来这已是旧事,庄国立国以来,与雍国的纷争就没停过。就连庄雍边境百姓都习惯了这种事。当然吃亏的总是庄国。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极具勇略,于大殿上拍碎龙椅,御驾亲征。以小国之力,兴师伐雍!而且取得了大胜!亲手杀死雍国镇边大将。

此一战而天下闻名。

这一战为庄雍边境打出了十多年和平。

战后,庄高羡直接宣布闭关,世人皆以为他要冲击神临之上的境界。

庄庭上下保密工夫也做得极好,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竟都是在深宫养伤。

如今这个消息之所以为世人知,当然是它已经不足以成为问题。

庄高羡吞服白骨真丹,不但伤势尽复,还一举成就洞真境!从此可称当世真人!

彼时庄国正与南面的陌国交战,因为大将军皇甫端明不在,庄国被连破三城。

而突破之后的庄高羡亲身驾临,轻松杀死陌国领军大将,挟洞真之威,逼得陌国割让十城。

一时国威大振。

是年,庄高羡改元大定。周围国家无不开始整顿军备,只因为这新年号所表现出的野心。

而故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立此大功,已经擢升庄国副相,成为国相杜如晦的左膀右臂,并且大权在握,主理刑事。

其地位甚至不在缉刑司大司首之下。

从门庭冷落,一度被排挤出政治中心。到如今一跃而起,堪称庄庭最炙手可热的官员。董阿的事迹,也激励着不少人。

……

姜望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离开云国,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彼时他在异国的酒楼里默默饮酒,虽在饮酒,却主要是在旁听酒楼里来往人物的交谈,以大致了解天下时势。

听到人们兴高采烈的讨论庄国,并且还有人当场表示想去庄国搏个出路。

姜望没有丝毫自豪感,反而全身发冷。

这些消息半真半假,比如打开鬼门关,百鬼昼行,那是小林镇前事。

再如董阿力挫白骨道阴谋……分明是他姜望洞悉白骨道阴谋,报告董阿,冒着生命危险想要保全故土。董阿却借势布局,牺牲整个城域难以计数的生命,去谋夺白骨真丹,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乃至于庄帝庄高羡,都是同谋。

如今他们赢得名声,赢得世人敬仰,可谁还记得枫林城域那些数不清的无辜亡魂?

起初被灭一城,被破三城。

之后在夺回三城的同时,还割走十城。看起来是大赚特赚,庄帝英明神武,庄臣多谋善断。

可得到与失去,就是简单的数字加减吗?

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那些信任着国家,信任着朝廷,信任着君主的国民们,他们何其无辜?

有谁记得他们的所谓“牺牲”?

“老师,你就那么想回新安城吗?”

姜望起身,回到客房中。

过了一阵,店小二来收拾桌子,却只看到桌面上一堆细细的瓷粉。

……

太虚幻境,洞宫山福地。

姜望静待了一会儿,才收到甄无敌那只略显肥胖的纸鹤。

展开信纸,上面写道:三月初七。齐国临海郡。

信息难得的简洁明了,因为这段时间,甄无敌一直被家里人逼着疯狂修炼。喝杯水都要规定时间,实在是一点空闲时间都很难挤出来。

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也有坚定的目标和计划。

他要让应该为枫林城倾覆承担责任的人,都付出代价!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实力。

而姜望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甄无敌说过的天府秘境,

离开枫林城域后,他就给甄无敌去了信,表示自己想要参加他说的那个天府秘境的探索,询问是否还有名额。

甄无敌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今天是来信告知他,这一期天府秘境的开放时间已经确定。他须在三月初七之前赶到齐国临海郡。

他还并不知道天府秘境的具体情况,但能被甄无敌这等家世的人物重视,必然有超出想象的收获。当然危险绝不会少。

这也是姜望先把姜安安送到凌霄阁的原因。

齐国是当世强国之一,靠近东海。从云国到齐国,中间要经过十七个国家,三处宗门属地。

当此大世,整个天下群雄并起。政权构成也并不全然相同。

有庄国这种尊道门为国教的道属国,也有云国这样依附于凌霄阁存在的中立之国。有的国家兼容并蓄,国内各大宗门彼此竞争。有的国家政权强大,国内宗门皆受管制,令行禁止。有的地方并不立国,那些强势宗门一宗如一国……

从云国到齐国经行万里,各地风物绝不相同。

叶青雨送了他一只云鹤,因为他的地址并不固定,云鹤可以凭着与主人的先天联系找到主人,却没有满天下找别人的能力。所以只能他主动给安安写信,安安收到信再回复。

姜望每到一处,就记录下当地风物,随信与安安和叶青雨分享。

安安也会说说自己在凌霄阁的生活。

只不过随着路途愈远,云鹤回信的速度也愈发慢了。

姜望并没有埋头赶路,而是一路修行,一路体验世情。

此时他磨砺已足,不必再压制修行境界。

他建立的第一个小周天是日月星辰,是热爱是理想。

如今走到这里,已经建立起第二个小周天。那是山川河流,是脚下的路,是岁月的变迁,是沿途的风景。

第三个小周天,他开始思考己身。思考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情。要问自己所为何来,又将去往何处。

对姜望来说,这是他的跋涉,更是他的修行。

他必须要以最完满的状态,参与天府秘境。

……

从太虚幻境中退出不久,姜望忽然感觉整个房间似乎晃了一下。

然后听到,砰!砰!砰!

低沉而悠远的闷响。

他终于确定那不是错觉。

因为随着这个声音,整个房间,不,整个地面都在隐隐晃动。

姜望窜出窗外,跃至酒楼天台,然后就看到:

一只巨大无朋的龟状巨兽,正昂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踏得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这头巨兽有多大呢?

仅仅它的粗壮短腿,就高过姜望所在这座城市的城楼。

而在它的龟甲之上,姜望看到了……

亭台楼阁、人来人往……一座巨大的城市!

</br>

</br>

第四章 天佑之国

此刻天台之上,也站着不少来看巨兽的人,甚至有些都站到了附近屋顶,但大多是外地人。

姜望注意到,本地人似乎都习以为常,沏茶的沏茶,用饭的用饭,大都有条不紊做着各自的事情。

“啊!”

这时他听到一个高高扬起的咏叹之声。

姜望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量普通、额头极高的儒服男子,正对着城外那只巨兽摇头晃脑。

常闻那些风雅之士逢高必登,登高必赋。想来这位儒门修士,见此巨兽大城,也是来了雅兴。

姜望虽然对诗赋不感兴趣,但见此架势,不由得也有些好奇。

便只听着高额头儒服男子用极其夸张的语调咏叹道:“今我来佑国兮大开眼界!此巨大龟兽兮巨大巨大!”

咏毕,他还左右转了一圈,大概是想要迎接听众的掌声和赞许。但看了一圈,众人眼神纷纷败退避让,脸上各种嫌弃。

唯有姜望经风历霜,倒不至于为此烂诗动容。

他清咳一声,毫不尴尬地走到了姜望旁边:“这位大叔一看就很有阅历,与俗子不同。敢问是第一次来佑国么?”

大叔?

姜望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

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我终于也沦落到跟杜老虎一样,少年“老”成了吗?

他面上不显,也不辩解,只淡淡道:“是。”

他这一路跋涉,只为赶路,只求修行。不想起争端,也不欲与人接触。

但这高额男子似浑然不觉他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道:“想不到大叔的声音如此年轻!除了头发之外什么都没老啊,您真是驻颜有方!”

这话姜望不愿接,便有意无视掉,只把目光投在城外的巨兽身上。希望此人遇冷而退。

他注意到城中有一队官员捧着卷轴匆匆走出城外。

而那巨兽背上的城市,缓缓垂下一道巨大阶梯。

每一级阶梯都能容数十人立住。

下城官员上了阶梯,那阶梯便自动收缩,将他们全部拉到巨兽背上的城市。

“整个佑国只有一座‘上城’,也就是他们的都城,那些王公大臣都在都城里生活。被这龟兽驮着走,巡视全境。这龟兽永远不会停步,每走遍一次全境,大约需要半年。每到一城,下城的官员就要上去述职。”

高额男子很是自来熟的在姜望旁边解释道:“你瞧,那些龟儿子一个个猥琐谨慎的样儿。考评要是排到诸城最差,就会被罢免吃掉啦!”

佑国是这一路走来所经过的第三个国家,它的政治生态和运行方式,与姜望所见的任何国家都不同,的确令他大开眼界。

姜望注意到旁边有些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念及这里毕竟是在佑国本土,说他们的官员是龟儿子,确实不妥。便给高额头男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说话注意着点。

没想到高额男子接收到眼神,错把警示当鼓励,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叔你也这么觉得吧?佑国祖上不知怎么就跟这头龟兽搞上了,在龟壳上建了个城。从此自称天佑之国。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他笑了一阵,发现姜望没有跟着笑,便也颇感无趣地停了下来。

这时候他听到后面一个愤怒的声音:“什么龟兽?我们的护国神兽是霸下!龙生九子,霸下第六!能给国民带来吉祥,使人长寿!”

“什么啊就霸下?龙族都绝迹于世,还龙之九子?”高额儒服男子高声驳斥,义正辞严,边说边回过身去:“龙都没有了!跟谁生……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闻。

因为他发现酒楼顶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而且那些人大都怒视着他。再看看这些人身上佑国流行的碎甲状劲服……

“哎呀!小生忽然腹痛难忍!”高额男子一手捧着肚子,面露痛苦,一手扒拉着往楼下走:“借过借过,告辞告辞。”

人群一拥而上,伴随着他的惨叫声渐远。

但还有一拨人留了下来,并将姜望围住。

其中一人戟指道:“他们是一伙的!”

姜望赶紧解释:“我根本不认识那个高额头!”

远远传来儒服男子的声音:“还敢说你不认识我许象乾!啊!”

又被一声惨叫所打断。

姜望暗暗咬牙。这话痨小子够损的。

挨打间隙还不忘攀扯一下,大概是为了报复姜望没有及时提醒他。

看着人群越来越近,这会群情激奋,也没什么解释余地。

姜望此时就站在天台边上,顺势往后一倒,落下长街。左突右窜,几下就钻进了人群中。

“抓住这个白头发的老家伙!”

嗖嗖嗖。

人群中几个修士纷纷跃下,但姜望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

越过几条长街,在人群中挤了几个来回,顺手在摊位上摘走一只斗篷,留下一锭银子。

再转出来时,长发已经挽起,斗篷已经戴上。

遮住了那一头显眼的少年白,姜望像一滴水,混入人海中。

小周天的运转是他对日月星辰的向往。

而构建大周天则需要他进一步体悟世情,明了本心。如此才能够有本质上的境界提升。

他不想惹事,只想静静感受这座城市的气息。

因而不仅被骂做老家伙追打他不计较,就连那个贱兮兮的许象乾,他也不打算回头去找麻烦。

一只疑似霸下后代的巨大龟兽,保护着这个小国的安定,因而不需要维持太多的军队,佑国的修士也不用太过拼命努力。其它国家得之不易的和平安宁,他们天生坐享。说是天佑之国,倒也没有错。

感受着城市里祥和的气氛,姜望默默想着。

吃着一种叫做“火烧云”的丝糖穿街过巷,感受着糖分在唇齿间微灼的甜感。他开始理解安安为什么那么喜欢吃甜食了。

他又开始想安安。

他忽然听到了压抑着的啜泣之声,在一道高墙之后。

姜望本不欲理会。

但那声音逐渐飘忽起来,开始带着某种邪异味道——

“呜呜呜,表哥就要死掉了……我好难受……好难受……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全部!”

姜望手按长剑,已拔身跃入高墙后。

这类诅咒巫祝之事,颇似邪教。

自白骨道之后,姜望就对邪教邪神十分敏感。

他无法视如不见,听如不闻。

他再也不想有枫林城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br>

</br>

第五章 诅咒纸人(为盟主乌列123加更2/3)

越过那道高墙俯冲而下,道元涌动,焰花绽开,墙角一个半蹲着的女人忽然惊骇转头。

姜望生生止住突势,一把握灭焰花,落在她身前。

因为他在那个瞬间注意到,这女人身上没有半点道元波动,而且眼神迷蒙,并不像是完全清醒状态。

再看女人身前燃烧着的纸人,那种邪异的感觉显然是自此而来。

姜望隔空一掌将这纸人按灭。

女人眼神一清,看着头戴斗篷手按长剑的姜望,不安道:“你是谁?别再靠过来,我要喊人了啊!”

姜望掀起斗篷,露出自己年轻的脸,皱眉问道:“你是谁,又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女人有一张温婉可人的脸,此刻表情惊惶无措,更显楚楚动人。

她背过手去抓那张纸人,大概是想藏起罪证。

同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是硬气道:“这是我家!你管我干什么?”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这个戴斗篷的少年好像动了一下,但似乎又没有动。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捏着张燃了一角的纸人。

“你还给我!”她喊道。

姜望把这张纸人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确认它的确有些邪异。

但令他疑惑的是,这张纸人只在胸前部分写了两个字——“诅咒”。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哪怕是简单的摔倒、掉坑之类的咒词都没有,更别说相应的符合仪式的异语。

诅咒这个词说起来简单,但要落到实处,一般都要有比较具体的方向,诸如折寿什么的。

眼前这一幕完全不符合姜望的认知。

他忍不住问道:“你诅咒什么?”

大概见识到姜望的速度,知道自己没有反抗余地,这女子不忿地回答道:“就是诅咒啊!”

姜望:“……”

姜望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哪怕这张纸人确实能有点效果,但是什么都不写。这也能成功才是有鬼了。除非面前这女子是哪个邪神的亲闺女。

“那我换个问法。”姜望道:“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诅咒纸人?”

女人沉默了一下,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我表哥……我表哥就要死掉了。”她抽噎着说:“就要被城外那个怪物吃掉了。”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到佑国有人称那头巨大龟兽为怪物的,他们大多对其敬若神明。因为那可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与此同时,他想起那个儒服男子许象乾所说的话——“你瞧,那些龟儿子一个个猥琐谨慎的样儿。考评要是排名最差,就会被罢免吃掉啦!”

被罢免吃掉,起初他以为被吃掉只是一种被夺走权力的形容。但联系到面前这个女子的话,应该是真的会被吃掉……

这事本会招致姜望的厌恶反感,但枫林城域沦陷后,他的想法有了变化。

若不是庄庭的那些当政者渎职、不拿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回事,枫林城域怎么会遭此厄难?

佑国的措施虽然严厉了些,但或许反能达到奇效。出发点毕竟是为了普通百姓。

“当官不好好当,不能护境安民,只知作威作福,本就该死!”姜望说道。

“你胡说!我表哥是个好官!”

“好官又怎么会考评不合格?”

“这……我……”女子一下被噎住,只是流着泪反复道:“不对,我表哥很好的,他很好的。他说跟考评无关,他被陷害了。无论他怎么做,最后还是会被吃掉。”

“谁陷害他?”

“我……我不知道。”

姜望不想再听女子对心上人的辩解,他并不觉得真实客观,转问道:“你这个诅咒纸人是从哪里来的?”

追索诅咒纸人的来源,揪出隐藏的邪教徒,也是他本来的目标。

天下邪教,当杀则杀。

“是我乳娘,自从青哥儿死后,她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就偶尔把她接到家里住几天,但她总也不肯长住。听说表哥的事情后,她说这个可以帮我,只要我诅咒他们,他们就会得到报应……”

或许是因为刚从被诅咒纸人影响的状态中摆脱,她有些想到什么说什么,话很多的样子。

“青哥儿是谁?”姜望打断她。

“是乳娘的儿子……”

“你乳娘住在哪里?”

她愣愣地说完地址,又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行善积德。”姜望说。

她怔了一下,忽然对着姜望恳求道:“那你帮帮我!救救我表哥好不好?”

“我没兴趣帮你。我也帮不了你。”姜望直接拒绝道:“清除蛊惑你的邪教徒,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好事了。”

这女人住在这种地方,身份必然不简单,不会请不动修士。但她现在却被人蛊惑,只能偷偷躲在这里烧纸人。

足见这其间的复杂。

他姜望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横扫一切的实力,当然不会贸然插手。

而且,既然渎职被龟兽吞吃是佑国的政权环境,他就更没有干涉的理由。

女人只是哀求道:“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你相信我。你帮帮我!”

如果是凌河……一定就试着帮了。

想到凌河,姜望心中一痛。

他不再搭话,脚尖挑起一块石子,一脚抽射。

那石子猛地加速,发起尖啸之声,直接把院中的一处假山击穿一个窟窿!

“谁!”

“什么声音?”

院中有人被惊动,大概很快就会找过来,将这女人看住,以免她再做蠢事。

姜望脚下一踏,拔地翻出院墙,直往北城而去。

……

女人的乳娘就住在北城区,一处低矮的平民房屋中。

这房子很好找,因为家境明显要比隔壁左右好一些,

姜望一手按剑,用脚尖轻轻把门撞开。

吱~呀。

时间是正午,房间里却出奇的暗。

一个白发老妪,正对着梳妆镜在做些什么,闻声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声音干哑:“沐晴已经死了?”

沐晴?

姜望想到深院里的那个女人。

名字倒是清雅,就是人蠢了点。

“你果然是在害她。”姜望冷声道。

“呜呜呜……哈哈哈哈哈……”

老妪起先是在哭,但哭着哭着,又大笑起来。

声音刺耳挠心,异常难听。

“你们……都该死!”

她恶狠狠道:“我诅咒你们,用我的血肉,我的毛发,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诅咒你们!我愿踏遍刀山地狱、身入火海地狱。只要你们……与我受同样的苦!”

姜望脚步一错,还未出手,已经先退,退到房间外,一直退到了街道中。

因为他感觉到一股邪异的力量骤然爆发。

就在他的眼前,那老妪被一层黑色的火焰所覆盖,瞬间烧成灰烬!

连一根毛发也没剩下。

</br>

</br>

第六章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就在姜望的面前,白发老妪被黑火焚尽。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情报,更别说了解真相。

与此同时,随着黑火的出现,姜望清楚的感觉到一股邪异力量“渗”进了通天宫。

那是黑色的、如水流动的事物。是一种根源于诅咒的力量。

白发老妪或许视他为仇敌一伙,牺牲命魂的凄厉诅咒也有他的一份。

姜望操纵缠星灵蛇,正要驭使道元进行驱逐,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忽然一动,那股邪异的力量消失无踪。

应该是被冥烛所吞噬了。

对于冥烛,姜望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憎厌其与白骨道相关,另一方面的的确确在枫林城域遭厄之前,他感受过冥烛的示警。而也正是冥烛传输的那门白骨遁法,他才能够救下姜安安。尽管代价是付出寿元。

此时不是考虑这事的时候。白发老妪死去,不意味着事情就已经到此为止。

姜望将那张诅咒纸人拿出来,随手掐诀,一颗青色小草自掌心冒出。

这是丙等中品的寻踪道术追思草,能够根据已有事物的气息,去追踪它的痕迹。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其低头的方向,就是追踪寻觅的方向。

但这颗追思草诞生之后,就一直在姜望手心打转,怎么也不肯低下头来。

姜望明白,这门道术等级过低,诅咒纸人上没有明显的气味或其它遗留,因而无法产生效果。

念及此处,姜望随手制作一只木盒,将诅咒纸人暂时封住。几个纵跃远去,随意选了一处无人的房屋翻进去。

分出一部分心神,沉入太虚幻境。

又过去了一轮福地挑战,他现在掉到福地排名二十八的陶山福地。

当然这一路行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的周天境匹配中,却也再次打进了前百。

这得益于小周天的完美构建,令他能够以最优状态完成破境,没有被太虚幻境里的第一梯队甩得太远。

陶山福地每月产功1350,在周天境前百之前,他倒是胜多负少,所以反而赚了点功。如今累功已经有4310点。

姜望召出演道台,他的演道台如今仍然只有一层。

自甄无敌那里已经得知,演道台的升级需要靠“演道”来实现,也即是推演功法。

愈是强大玄妙的功法,就愈能促进演道台的进阶。

姜望至今就推演过紫气东来剑决和四灵炼体决,大概还未达到进阶的积累。

将木行道术追思草置于演道台上,姜望注入全部的功,开始推演。

他现在独行天下,一门优异的寻踪觅迹道术是必备,追思草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功降到3100点的时候,就已停止。

姜望明白,这大约就是一层演道台的极限,或者也是追思草的极限。

共计耗功1210点,成就乙等道术,追思。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因为是追思草的升级道术,并不像一门新道术般需要重新熟悉。细细体悟一阵后,便已掌握八九。

姜望再次取出那张诅咒纸人,掐动道决。

只见诅咒纸人之上,有一道黑色烟气缓缓抽离,那是纸人上的诅咒之力。

这道黑色烟气扭动着,在道术力量的作用下,逐渐形成一株黑烟小草。

小草低头,低头如追思。

向南!

姜望看准方向,大步而去。

转左,跃墙,如游鱼般穿过人群。

恰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可怖至极的怒吼。

那声音沉闷,巨大,凶暴!

姜望回头望去,只见城外的那只巨大龟兽,忽然发起狂来,四肢抓地,阵阵怒吼。

它大约的确有霸下血脉,因为同那只神话巨兽一样,它口含利齿,唇吐獠牙。

姜望远远注意到它的眼睛,被一层黑烟所缭绕,逐渐浸染血红。

那是诅咒的力量。

怎么会?

那种程度的诅咒力量,能够影响有霸下血脉的巨兽?

不对劲……

姜望的脚步停了下来。无论是哪个邪教,如果对方能够拥有动摇这只巨兽的力量,就绝非他所能敌。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妹妹还在云城等他。

他不能冒险。他不能因为在异国他乡发生的祸事,而牺牲自己。

……

巨大龟兽发狂的同时,龟甲背上的上城瞬间反应过来。整座城池忽然光芒大放,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土黄色流转城墙。

千钧之力加持。

嘭!

巨大龟兽四肢趴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犹自嘶吼不止。

有一个身影飞到城池上空,声遍全城:“大阵不要中止,尽量拖延护国圣兽!其他人封锁城门,搜捕二十七城所有位置,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从上城之上,密密麻麻的修士如巨兽身上的虱子被抖落,坠入下城二十七城中。

整个佑国最强的修士军团负碑军,就常年驻于上城。随着护国圣兽的脚步,巡视全境。

……

姜望散去道决,中断道术追思。那缭绕的烟气就此散去,顺手将纸人搓成飞灰。

而后将斗篷往身后一靠,从容走进人群中。

这些精锐修士一次出动好几百人,足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整个二十七城犁一遍。

此时还戴着斗篷才叫显眼。

就在这时,上城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失控般的怒斥:“尹观!你好大的胆子!”

而后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你们都敢欺世盗名!我有什么……”

之后的声音不闻,应该是被湮灭了。

但与此同时,人群惊呼起来。

因为城外那头巨大龟兽,骤然起身!

龟壳上的城池依然稳固,阵法的土黄色的光芒也并未黯淡,但只阻了片刻,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兽就已经站了起来!

霸下力大无穷,性喜负重。这头巨大龟兽也继承了其习性。

佑国建城于其上,需要不停地增加重量。否则它就会离开,自去担山驮岳。

佑国上城这道阵法加持,已经是为其准备的底牌之一,足以瞬间增加千钧之力。却仍然被发狂的巨兽驮起。

大地再次轰隆起来。

巨大龟兽庞巨的身躯缓缓转向,似乎马上就要直面二十七城。

一旦它转身踏至,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灾难。

整个城池大部分的普通人都不可能逃掉!

这一幕,瞬间就让姜望想起了枫林城倾覆的那一天。

也是如此无力。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如陨石砸落,砸至巨大龟兽面前。

伸手,托住了巨大龟兽那如城楼般的腿。

“啊!”

那人发出如远古猛兽一般的大吼,整个上身的甲胄就在瞬间崩开,露出他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来。

渺小如蝼蚁般的人,竟与高若山岳的巨兽,在空中相持了片刻!

如斯伟力!

而后巨大龟兽一脚踏下!

隐约整个大地都发出一声哀鸣。

</br>

</br>

第七章 人不平,有人鸣

整个空间都似乎静止了一瞬,无论龟背上的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巨兽抬足。

一个渺小的黑影从地底窜出,再一次拦在了巨兽之前。

人们沸腾了!

上城城墙上的军卒,齐齐以枪尾砸地。

“威!”

“威!”

“威!”

为他们佑国的无敌战神,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冲进下二十七城的精锐修士们也在他争取的间隙中,迅速找出了问题所在。

在全城各处,战斗骤然爆发。

抬头往高处看,但见整个二十七城内许多地方,黑烟袅袅而起。每一处黑烟都代表一处诅咒力量。

从规模看,这些黑烟所代表诅咒力量并不强大,但竟有几近百处之多!

如果每一处都代表一个像那白发老妪一样充满仇恨怨毒的存在,那这座城市……

姜望忍不住想,作为深院内那哭泣女人的乳娘,那个白发老妪为什么会有那样切骨的仇怨?

这些力量、这些怨毒、这些诅咒,单独都不算可怖。任何一个周天境修士都能独立消灭。可一旦以某种秘法汇聚起来,便足以挑动这巨大龟兽的凶性。

而诅咒之力一旦碾灭,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就瞬间得到安抚,回复了最初的状态。

但上城并没有就此平静。

“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治政不力,更以阴诡手段影响圣兽,罪大恶极!罚其被圣兽吞之,以偿其罪!”

此声静了片刻,又骤然喝起。

“该死!去找出他来!”

显然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那个名为尹观的下城城主所谋划。而且他还在佑国主力尽在的情况下逃掉了!

随着都城令下,散开在下城二十七城的修士不仅没有回归,反而有更多的精锐修士冲下都城。

上城中那个发号施令的大人物显然认定尹观还在二十七城中,决意将这里死死封锁。再一寸一寸的查过,揪出其人。

……

“表哥!”

姜望忽然听到一个近乎哀哭的声音,循声看去,却还是那个在深院哭泣、点燃诅咒纸人的女子。

她在长街上,面如死灰。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姜望之前故意惊动她的家人,就是想她的家人将她控制住,不至于叫这女子糊糊涂涂的再惹麻烦。

但不曾想兜兜转转一大圈,却还能在大街上碰到她。

这也太巧了!

而且,她的那个表哥,居然就是闹出这么大事情的尹观。是二十七城的城主!

姜望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用人群遮掩自身。

他于佑国只是匆匆过客,不想让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麻烦中。

“美人,你刚才叫喊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与负碑军修士全然不同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了那个叫沐晴的女子身前。

女人虽然伤心过度,有些浑浑噩噩,但并非痴傻。

一见此人不似良善,立即转身就往别处走。

嘴里仓皇解释道:“没,没什么。”

“哎!”那男子面容倒是不难看,就是有些油滑粉腻,穿着一身粉白的儒服,呵呵笑着:“没什么,那你跑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探去,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已经将女子的手腕擒住。

“放开我!”女人使劲挣了挣,没能挣脱,冷声斥道:“我是本城佐政苏家的人!”

与庄国的政治体系不同。在佑国,城主半年一次更迭。只有一城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才有资格成为下城之主。主政半年。

但因为时间太短,其实下城有专门处理俗务的家族,那才是一座下城里真正核心的家族。

苏沐晴所在的苏家,就是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当然,权力也并不滔天。真正的大事,仍需要上城定夺。

护国圣兽定期巡视国境,使得其背上都城对整个国土的掌控非常深入。

每半年一次的考核中,若城主表现出色,便有资格进入上城修行,以为奖励。若表现不合格,则会被护国圣兽吞噬,以为惩罚。

苏沐晴的表哥尹观,就是这样一个城主。

“哈哈哈哈,佐政家族?”粉面男子哈哈一笑,拉着她就转身:“那便更好说话了!”

“站住!”

姜望虽然避在人群中,但其实一直在关注这边的事情。

出声阻止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贱兮兮的许象乾。

他极高的额头非常醒目。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拉着我表妹想做什么?”其人怒声质问。

本来这粉面男子当街掳人就令路人非常不满,只是碍于其执行任务的上城修士身份,担心苏沐晴的确与今日之事有什么牵扯,不敢出头。

此时有许象乾出头,一时路人纷纷侧面,隐隐将他们围了起来。

见此情境,粉面男子毫无惧色,反而眼神轻蔑。

“你表妹?”他回过头来,看着许象乾,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她家住哪里,芳龄几何?现在说,说错一个,杀了你!”

苏沐晴想要说话,却被他一把握住下巴,无法出声。

随着他的话语,附近的一些上城修士也粗暴地挤开人群,围近许象乾。

只有那些身穿负碑军军服的修士,仍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四下搜寻。

许象乾一下子愣住,他确实是一时好心出头,但不可能真正了解苏沐晴的情况。自然也就无法回答粉面男子的问题。

“大家看到了吧?他竟然在本公子执行公务的时候撒谎。不知道和那些邪教异端是否有什么牵扯呢?”粉面男子笑了起来,回过头看向许象乾:“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关个十年八载,你信也不信?”

“尽管来!”许象乾也不像个书生样子,直接便开始撸袖子:“怕你就不是你爷爷!”

“我倒是希望你能够一直这么嘴硬。”粉面男子的笑容顿敛,冷声道:“此人疑似与叛贼尹观有关,给我拿下!”

一阵混乱中,忽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且慢!”

一个面容清秀年轻,但长发花白的男子挤出人群。

“她叫苏沐晴,住在你身后那条街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最里面的、那栋最大的宅子里!她的年龄嘛,不能告诉你,因为女子的年龄是秘密,你不配知道。”

“我来作证,苏沐晴那声表哥喊的是许象乾!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

……

ps:刚刚地震了o,o,但是不影响我更新!

</br>

</br>

第八章 为众人抱薪者(为盟主乌列123加更3/3)

粉面男子执行这样紧急而且重要的任务中,仅仅凭借一句没有根由的“表哥”,就敢当街掳掠少女。目标还是一城之佐政家族里的女子。

要么是佑国的统治阶级烂到骨子里了,要么此人背景深厚。

要么,二者皆有。

无论哪种可能,都代表着异国人绝不应沾染的巨大麻烦。

许象乾明显不是佑国人,之前在酒楼天台还被一顿暴打,说明在当地也没有丝毫背景。

但他却仍挺身而出。

姜望本不欲招惹麻烦,也一直在思忖更好的办法。

但是看到许象乾挺身而出却遭受冷遇,他无法沉默了。

他不能坐看其人孤立无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构陷。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粉面男子歪过头,看着姜望:“你又是谁?”

“路不平有人踩,人不平有人鸣!”姜望正声道:“我只是一个看不惯你欺男霸女的路人!”

“我提醒你注意说话。不是什么证都可以乱作的。”

“怎么?你也要拿下我?”姜望故意提振道元,大声说道:“站出来一个人你就抓一个人,抓了许象乾还要抓我,这偌大长街,众目睽睽,你抓得完吗?”

他有意把事情闹大。

他就不相信,这粉面公子就算家世背景再深厚,还能真的不顾举国风评?现场这么多人看着,城外还停着佑国的首都。他家里还能没个政敌?

至于事后,事后他拔腿就走。

任你势力再大又如何,佑国的公子哥,狗爪还能伸到齐国去?

挑动群众舆论这一套,姜望还是跟黄阿湛学的。

换做以前,他未必会如此。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往这方面考虑。

“就是!”许象乾见得有人帮腔,立刻跳起脚来:“你抓得完吗?”

围观路人纷纷出声。

“上城官员就这么做事的吗?”

“是不是下城百姓就无足轻重?”

“苏姑娘是好人,你放下她!”

“有本事把我一起抓了!”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眼见舆情汹涌,粉面男子不敢轻忽,立即驳斥姜望道:“本人奉命行事,缉拿阴谋覆国的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此女既然是他的表妹,我带回去问讯,有何不妥?这半秃书生张嘴就是谎言,难道不应调查?你以为你是在主持正义?你是在妨碍公务!妨碍二十七城的安宁太平!”

“胡言乱语!”许象乾愤怒极了,但重点全然跑偏:“你这个死娘娘腔,老子这是天庭饱满,不是半秃!”

粉面男子顿时也恨得磨牙。他是妆容穿戴都精致了一点,但哪里称得上娘娘腔了?

但这个时候围观者的情绪一不小心就要爆炸,他只能暂时按捺脾气。

勉强对着四周百姓说道:“请诸位冷静一下!鄙人……”

不过在姜望看来,这样言语上攻击根本毫无益处。

你一句秃子过来,我一句娘娘腔过去,于事何补?

他脚步一错,忽已上前。

“先拿开你的脏手!”

并指如剑划过。

剑指未近,那种锋锐已先刺痛皮肤。

粉面男子即刻松手后撤,又在第一时间抽出腰侧折扇,就要打开!

蓬。

一根手指正面对准了他,一朵火焰之花绽开在指尖。

这朵花极美,但不该有人轻视它的危险。

姜望另一只手将苏沐晴带到身后,随口问道:“你怎么没在家里?”

尽管与姜望也不熟,但毕竟今天已是第二次见面,并且他还帮了自己。

苏沐晴惊惶道:“我被关在房间里,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门外守着我的两个婢女突然死了!家里人都死了!我太害怕了,就跑出来……我没想太多,就听到他们说我表哥……”

她显然也知道再提她表哥不合时宜,一下子住了嘴。

另一边,直面焰花的粉面男子按住折扇,止住蓄势待发的攻击,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焰花?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他倒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花花公子,在佑国境内威风的同时,对于列国时势,也有一定的了解。

姜望不知道的是,董阿传他焰花时所说的那些,所谓国道院的最新研究只是幌子。

不然董阿本人也不至于做出那些笔记。他也是试图补完焰花焚城的修者一员。

当初秦国借境伏杀左光烈,焰花这门道术,就是他们开出的条件之一。

只不过这话好说不好听,故而庄国各道院向优秀弟子传授焰花时,都说是国道院的研究成果。

秦楚互相征伐多年,最了解彼此。对焰花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楚国,就是秦国。

而无论秦楚,于佑国而言,都是庞然大物。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姜望先没有理会苏沐晴,只是对粉面男子道:“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事!就算尹观是她表哥,又如何能牵扯到她身上来?你我都很清楚,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并无半点修为!”

“不是没有修为,就卖不了国的。这位朋友,你未免把世界想得太简单!”

“正是因为人心复杂,我们才不能容许你无凭无据把人带走。”

“你定要多管闲事不可?”粉面男子失去了耐心,冷声道:“你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望的声音更洪亮了,直视对方,正义凛然:“你要对一个弱女子秋后算账?事后打击报复?你当这二十七城满城的父老乡亲们,都是冷血无情的看客,任由你作恶吗?”

围观的百姓全都愤怒了。

“小白脸你给老子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滚回你的上城去!”

“这里不欢迎你!”

粉面男子连连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家不要相信他,非我国人,其心必异。他说不定是尹观的同党。”

“我可去你娘的吧!”

人群中一只鸡蛋飞出来,被他慌忙避过,声音都气哑了:“谁在砸我?”

“是你爹!”

一颗烂白菜。

“你爷爷!”

又一颗鸡蛋。

“你婶婶!”

群情一时汹涌,喧嚣沸腾。

俨然已经惹起众怒。

他又无法公然攻击这么多本国百姓,只得以折扇掩面,愤愤逃离。

就在这时,从上城中,忽然一个身影踏空而来。

由远及近,大袖一挥,一巴掌将粉面男子整个人扇回原地,顿跪在人群中间。

“畜生!哪里跑?还不给本城父老乡亲谢罪?”

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人大步走来,立于众人之前。

除了姜望许象乾两人,和还在执行任务的负碑军战士外,现场所有人,包括那些群情激奋的下城百姓们,全都跪伏在地上。

恭声道:“国师!”

……

……

ps:盟主乌列123的欠更还清了!!!头悬梁,锥刺股,囊萤照雪,闻鸡起舞!下周就还盟主花花的欠更!

</br>

</br>

第九章 国师赵苍

如果问谁是佑国的第一人,许多人不会想到那个贪欢好色的佑国国君,而是会想到国师赵苍。

其人执政多年,佑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深得百姓爱戴。

因其亲民勤政,甚至常常亲自开坛布雨,许多佑国百姓都见过他,认识他。

此时赵苍一出现,自然而然变成了全场焦点。

他落地的第一时间,便看向姜望,嘴里赞叹道:“好少年!少年白乃是早慧之像。”

他一眼就看穿了姜望的真实年龄,并不被那头白发所迷惑。

姜望摸不准他的来意,没有出声。

“老夫适才落卦,才发现此城的第一道诅咒之力,就湮灭在你手上。以至于尹观布置的千绝咒只能仓促发动,这也给了我们更多的余地,极大减少了危害。你可以说是救了二十七城啊!”

赵苍对着姜望躬身一礼:“老夫替二十七城,谢过阁下!”

周围的百姓也随着拜服:“谢过阁下!”

姜望侧身避让,不敢受老者之礼。他也没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居然被卦算出来,对方明显是佑国的大人物,还能屈尊对他行礼,不得不说姿态已经做足。

“不敢当不敢当。”姜望连连摆手:“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他这话名为谦让,实则也有几分敲打那粉面公子的意思。

赵苍何等人物,当然不会听不出来。

他先是虚扶四周:“诸位父老乡亲请起,是赵苍无能,错看尹观,今日险些酿成大祸啊!”

立刻又有人跪倒:“一颗树上的橘子,尚且酸甜不一,更何况一国之人?国师大人,尹观为祸又怎么能是您的错呢?”

“是啊,都怪那尹观狼子野心!我们都看走眼了!”

“谁说不是呢!这个杀千刀的歹人!”

在场的下城百姓纷纷劝慰。

“唉。”赵苍叹了一口气,又道:“犬子赵澈,向来热血鲁莽,看到尹观阴谋覆国,就愤怒如狂。看到一点点线索,就揪着不放,不管不顾。他刚才可是又好心做了坏事?无论如何,老夫先行替他向诸位致歉。”

他环顾一周,对围观百姓姿态放得更低,低头拱手道:“赵苍向诸位父老乡亲道歉了!”

原来这粉面公子,是佑国国师的儿子!

周围百姓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纷纷回礼的回礼,避让的避让。

“不敢,不敢。”

“想来也是一场误会。”

“他哪是……”许象乾大概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姜望阻止。

既然这老者是佑国国师赵苍,这粉面公子是他的儿子。那这事并没有什么再纠缠的必要。

说一千,道一万,这里是佑国。

佑国赵苍说了算。

他肯出面道歉,已经是给足了脸面。真心实意也好,故作姿态也好,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再纠缠下去。不但惩罚不了赵澈,反而更害了苏沐晴。

他们俩又不在佑国生活发展,大可拍拍屁股走人。苏家却不可能。

赵苍又对姜望两人拱手道:“也向两位小兄弟赔不是了!”

许象乾并不答话。

姜望回礼道:“赵国师不必客气。说起鲁莽,在下也不遑多让。还请国师谅解才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上城那边才有一堆人堪堪追过来,追上赵苍。

其中一个黑须中年人来到现场,立即惊道:“晴儿!”

“爹!”苏沐晴呜咽着扑到他怀里。

想来此人便是二十七城佐政家族苏家家主苏全。

之前跟尹观一起去上城述职的人里就有他。

这时赵苍又颇为礼遇地问道:“不知这位少年郎高姓大名,可有空与老夫至上城一叙?也好让老夫略表谢意啊!”

佑国修士皆知,护国圣兽每时每刻都在吞吐巨量元气,在护国圣兽背上修行,能够加快修行速度。

这是巨大龟兽之所以是护国圣兽的原因之一,也是佑国人人向往上城的根由。

先不说佑国之后的奖励,仅就邀请他去上城本身,就是莫大的殊荣。

“在下姓姜名望。”此地距离庄国已经很远,姜望的名字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也并不需要隐瞒。

只是拱手婉拒道:“不瞒国师大人,此来佑国只是路过。我有要事在身,须得即刻赶路。您的厚意,小子只能心领了。”

“无妨,无妨。”赵苍倒也不勉强,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递给姜望道:“这里有一颗养年丹,乃是以护国圣兽脱落的甲壳,碾为粉末,炼制而成。有延年益寿之效,权为佑国谢意。”

不得不说这份谢礼送得恰到好处,正是姜望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已经被献祭掉的寿元时常令他感到紧迫,虽然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一年寿元并不能弥补所有,但对他来说已是难能可贵。

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常说送礼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手腕。直到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遇到了赵苍,姜望才真正明白这句话。

“这太贵重了!”姜望推辞道:“国师还是自己留着。”

“比起二十七城全城百姓安危,这区区一枚养年丹,又算得什么贵重?”赵苍不肯收回:“此丹虽可增寿一年,但多服无用。姜小友,你就收下吧!”

自赵苍现身后,粉面公子赵澈就始终一言不发。此刻大约是有些不忿,但也不敢说些什么,自顾把头扭了开去。

许象乾在一旁道:“因功受禄,有什么可推辞的?”

姜望于是收下了。

赵苍又道:“不知姜小友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可愿来我佑国入仕啊?我观姜小友,道元饱满,周天浑润。根基深厚如此,不日或将一飞冲天!”

围观者这才纷纷醒悟,为什么国师对这小子如此礼遇,原来是为了给佑国招揽人才。

真称得上一句气度宽宏、求贤若渴。

“国师实在是谬赞了!”姜望连忙说道:“姜望年小力微,不敢受此重誉。”

被姜望拒绝,赵苍倒也不恼,只是含笑道:“姜小友如果急着赶路,现在便可以离开。不过佑国的上城之门,永远为你打开!”

“小子惶恐。”姜望行了一礼,又对许象乾道:“许兄之前便说要走,此时可要同行?”

许象乾仿佛听不懂他的暗示,笑着说道:“姜兄弟自去吧,我在佑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有缘自会再见!”

姜望想了想,便不再勉强,径自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赵苍才回过头来,笑容和善地看着许象乾:“不知青崖书院的墨先生,近来可好?”

赵澈这时才知道,在他看来背景神秘的姜望,未必有什么背景。

而在他看来路人一般的许象乾,却是真正的背景深厚!

青崖书院乃是天下四大书院之一,是真正的儒门正统,圣人之学。

他虽然也拜在儒门,但天下书院何其之多。

他就读的书院,连青崖书院门前的树墩都比不上。

而那位传言中嫉恶如仇的墨先生,正是青崖书院影响力最大的名儒!

</br>

</br>

第十章 你以为的正义

姜望特意选择与巨大龟兽相反的另一侧城门出了城。

在城中不急不缓,出城之后,就一路疾行,须臾已至郊野。

“唉。”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然听到这样一声叹息。

“不知这位赶路人,因何事,跑得这么急呢?”

姜望停步,按剑。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缓缓说道:“逃命,不得不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清俊的年轻修士,穿着常服,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叫人觉得忧郁。

他笑了:“你可是佑国的大救星,毁掉千绝咒的大功臣。你逃什么命?”

姜望叹了一口气:“也许我不是。”

“啧啧啧,我追过来,只是想仔细瞧瞧,咱们的正义使者、道德楷模,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摇头叹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姜望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谈不上什么正义。尹城主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赶路了。”

当时在酒楼天台上,看到那一堆去上城述职的官员里,其中有一个就是尹观。

所以姜望记住了他的样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潜藏在二十七城内,负碑军现在还在城内搜索,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亲自堵门。而他却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现在城外郊野。

“哈!你真以为你救了这座城市?”尹观冷笑道:“天佑之国,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

“也许救了,也许没救。不过我至少是救了一个无辜少女。”姜望说道:“至于佑国有没有希望,这是你们佑国人应该考虑的事情。”

“你阻止了沐晴,又抹掉了第一处诅咒,那你一定已经见过沐晴的乳娘了。你可知道,她为什么怨恨?你可问过,她为什么不惜一切也要做这种事情?”

尹观声音里带着怒气:“你可知道,她的独子,是怎么死的?”

“我来不及问,也不想问。”

“她的独子,就是前年的二十七城城主!”

苏沐晴嘴里的那个青哥儿?

姜望心神一震,他想过或许是那老妪之子受了什么冤屈,又或者被谁迫害。总之都是那些可以想象得到的苦情故事,虽然可怜,但不应该成为憎世的理由。

冤有头债有主,恨谁杀谁,不应该牵连无辜者。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然而这个答案,仍然出乎意料。

姜望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苏沐晴所说的话——“我的表哥很好的,他很好的。但是他无论怎么做,都会死。”

尹观正是今天要去上城述职的城主,按照苏沐晴的说法,他今天必然会考评不合格,落得个被护国圣兽吞食的下场。

而他直接布置手段,引发护国圣兽的癫狂,死里逃生。甚至险些直接摧毁二十七城,那只巨大龟兽若再癫狂下去,覆国之危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只是为了自救?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们和沐晴三个人一起长大。我们俩都很努力的修行。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沐晴,所以我故意藏拙,让他成为了那一年的城主。我以为是一种补偿。没想到……却直接把他推进了地狱!”

“你知道下城城主意味着什么吗?”

“佑国只分上城和下城。”

“即龟壳之上和龟壳之下。上城只有一座,便是首都。”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从一城到三十九城。你见过哪个地方的城市,只有编号?你不会给狗窝起名字,不会给鸡笼起名字。因为知道那是狗窝鸡笼,那就够了。”

“因为所谓的城主更迭只是一个幌子!佑国现行这种政治体系所要的,只是为了挑选国内各地最优秀、最有天赋的修士,以供那个狗屁护国圣兽食用!考评最差的那一个,其实是天赋最高的那一个。但天赋反而成了丧命的理由!”

“只有这样,它才能够一直保持成长,一直留在佑国,一直,‘守护’这里!”

“但是人民所感恩戴德的守护,只是一只野兽本能的护食行为啊!”

尹观的眼神,被一种痛苦所扭曲。

他在笑。嘲笑他自己,也嘲笑这个畸形的国家。

“原来如此!”姜望道。

“原来如此?”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姜望说道:“我以为赵苍想杀我。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确是想杀我。但不必自己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我解决了千绝咒,为的是借你的刀。”

“因为你很聪明。你拒绝了他。聪明人能够看得清这个国家的样子。如果你有后台也就罢了,如果没有,那还是少被一个人知道比较好。而我……你觉得我应该杀你吗?”

“或许应该吧。”姜望握紧了剑:“因为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

“你还不觉得你错了?”尹观皱眉道:“你以为的正义,实际上只是为虎作伥!”

“你知不知道……”姜望说:“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你想说什么?”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张诅咒纸人,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会让她生一场大病。而苏家除了她之外的人,都会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家人也是你的亲人。”

“亲人?”尹观笑了起来:“那你又知不知道,是谁暴露了我的真实天赋,让我成为二十七城的城主?正是苏沐晴的父亲,我的亲姑父啊!”

“只为了凭借我这能令龟兽饱餐的食材巩固权力。甚至让他爬进上城。他全然忘了他当年怎么当上家主的,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

姜望默然,他的确无法就此苛责其人。

但是他也有他的路,不会因别人的遭遇悲惨就动摇。

姜望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头巨兽发狂,攻击下城,会死多少人?你无法用更大的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

“那就要看如何定义错误了。”尹观淡淡道。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姜望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

“哈哈哈哈。”尹观大笑起来:“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有趣起来。”

他回答道:“因为我跟你一样……都在等人。你在等他来杀我,我也在等……他来杀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自二十七城方向,一个笔直的身影,如利箭离弦一般,以几乎啸破空间的速度,直射而来!

若他为箭。

此弓必以山岳为背,江河为弦。

此箭必破长空!

那雄壮的肌肉,强大的压迫,还在极远处,就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而尹观大袖一挥,从姜望旁边错身走过。

“他们只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郑朝阳的方向,开始加速!

“他们并没有真正了解,我到底多有天赋。到底有多强!”

</br>

</br>

第十一章 你负何碑

姜望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之前在二十七城,赵苍表现得太面面俱到了,太宽宏又太睿智。

如此睿智的一个人,会看不清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

但赵澈还是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姜望因而察觉到了赵苍的杀意。

他也希望只是一种错觉,他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温暖积极的一面。即使给过他温暖积极的人……几乎全都死去了。

但是在看到尹观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饵。

或许是尹观藏得太好,或许是卜卦失效。

总之上城没能找到尹观。

而赵苍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自己的功劳,为的就是让自己被尹观盯上。用自己一个对佑国有功的路人,引尹观上钩。

什么邀请加入上城、什么赠送养年丹,都只是为了打消戒心。既是打消自己戒心,也是打消潜在暗中的、尹观的戒心。

连方鹏举都会杀他,连董阿都会骗他。赵苍一个佑国的国师,拿他做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他的确,觉得愤怒。

难道做了好事,反该遭厄?

难道善恶无报,乾坤有私?

……

在姜望的身后。

尹观与郑朝阳轰然对撞!

一个是年未弱冠的年轻修士,佑国上城修士的备选者。

一个是经年威风的强大兵修,佑国负碑军的传奇统帅。

一个身形中等,大袖飘飘。一个赤裸上身,威武雄壮。

就连两只手,对比也如此鲜明。

一个掌似飘絮,一个拳如山岳。

而它们交击在一起,居然停滞了片刻。

而后分开,而后两个人都被震开。

尹观飘退数丈,而郑朝阳连退七步。

平分秋色!

郑朝阳惊讶莫名。

他不敢说打遍天下,但在佑国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强者,身在最强之列。

而他从战场上无数次厮杀下来,整个佑国除了国师赵苍没有把握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对手。

现在面前这区区一个下城城主,一个年龄不到二十岁,还从未在上城修行过的年轻人,竟然与自己平分秋色?

这难道……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铁血刚硬如他,在这时竟有瞬间的恍神。

而后乌云掩日,黑烟如笼。

那是诅咒、是怨恨、是绝望、是痛苦。

是负面、挣扎、黑暗的一切集合。

无比暴烈的邪气勃然而发。

尹观眸光开始泛绿,长发拉伸,垂到脚下。

“尽是些肮脏法门,左道手段!”

郑朝阳一拳轰出,血气勃发。

气血如狼烟而起,冲撞乌云。

拳至身进,杀戮之气斩破空间,化为长矛、尖枪、锐剑……铺天盖地。

兵家杀法。

摧城为荒墟,凝煞为兵戈!

划破黑暗怨气,割开憎恨诅咒。

“没有左道手段,只有左道之人!”尹观毫不退避:“我倒是想学些正道法门,可上城尽是些庸才抱团取暖,像我这样的天才,上得去吗?”

郑朝阳无法回答。

因为像尹观这等级别的天才,无论出现在哪一届下城城主里,都必然是最优之选。足以取悦护国圣兽。

这也是是苏全“意外”暴露其人天赋的原因,这种程度的取悦,足以令佑国上城给苏全足够的好处。举家迁入上城也不在话下。

郑朝阳无法回答,但他的拳脚必须回应。

血气破邪,兵煞驱怨。

整片天空,一半是乌云,一半是赤烟。

他的血气有如实质,缠在一拳一脚之中。

他一步一拳,一拳一步,逐渐靠近对手。

他从来不愿操心太多战场之外的俗事。赵苍告诉他来这边有可能揪住那个妄图覆国的尹观,他就来了。

赵苍必须坐镇城中,一来看护上城,随时引导护国圣兽,而来防备尹观仍在城中或者还有什么后手的可能。

根据尹观逃离上城,挑动圣兽凶性的手段。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十拿九稳。

他向来信任赵苍的判断,所以来时不曾犹豫。

但尹观比他所判断的,还要强!

这甚至已经超脱他对天才的概念。

以此时的战斗判断,他如果全力爆发,以命搏命,或许仍然能够留下其人。

可是,这样做,对吗?

他第一次对他的拳头,产生了怀疑。

他的拳头动摇,尹观的攻击,却更暴烈。

“山河太平,霸下负功德之碑!而你呢?郑朝阳,你负的什么碑?”

郑朝阳无法回答。他无法回答。

那只有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全力爆发之下,有接近二品洞真境的战力。

是佑国最强的战力。

在过去的历史中,多次挽回了佑国覆灭的命运。

所以它才成为护国圣兽。

可是他也清楚,“护国圣兽”需要的是什么。

作为负碑军统帅,佑国军方第一人。

以天才修士喂食护国圣兽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他。

他也怀疑过,也动摇过。

可护国圣兽一旦离开,他郑朝阳能够守得住佑国国土吗?

他不能。

他愿意为佑国战死。可即便战死也守不住佑国。

他毕竟只是四品外楼境顶峰,阻在神临之前已经数十年。

国师赵苍借助上城大阵,能够发挥神临战力。但仅仅一个神临境战力,要想在大争之世护住一国之土,这并不现实。

每半年牺牲一个人,救下的却是整个佑国,这难道不值得吗?

所以他越来越不愿意管俗事。越来越只专心兵事和修行,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

尹观的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

他毕竟只擅长战斗。

那就战斗!

拳与掌,气血之力与诅咒之力。

一息之内千百次冲撞。

郑朝阳默然不语,身如山岳。

尹观眸中绿光更甚,几乎彻底变成野兽般的眸子,及地的长发乱舞,如魔似怪。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左道邪术。

也不知这孩子……经历了什么。

轰!

一次激烈的交锋结束。

两人再次分开。

眼看就要彻底被绿光侵满,尹观忽然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双眼已经恢复常态,长发也恢复正常。

他确定自己目前无法击杀郑朝阳。

但也已经足够了。

他不再恋战,直接转身飞远。

只留下一道声音,裹着邪力,一路滚滚,跨过漫长距离,在二十七城上空炸响!

“有一天我会回来,摘下你的碑,拧下你的头!”

无论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听到此声的都人心惶惶。

他们都知道郑朝阳亲自出手追上了尹观,可是竟连郑朝阳都没能诛杀此獠!

……

郑朝阳默默收敛血气,看着尹观空中疾驰的方向。

而尹观没有回过一次头,没有再看二十七城一眼。

</br>

</br>

第十二章 道阻且长

姜望以为尹观会杀自己,毕竟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

但没想到尹观竟是为了迎战郑朝阳。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尹观能与郑朝阳战至这种程度。

这天下的天才何其之多啊!

此时姜望已经想明白了尹观的目的。

他一定为今天准备了很久。

他不仅洞悉了护国圣兽的弱点,也洞悉了上城大阵。

而且在二十七城周密布局,在护国圣兽驮着上城巡视至此时,在所有知情人都等着他被吞食、等着护国圣兽满意之时……悍然出手!

护国圣兽当然不可能被他所控制,但只要激发护国圣兽的凶性就已经足够。千绝咒能够很好的完成任务。

最好是佑国顶级战力与护国圣兽两败俱伤,他再展现隐藏多年的真实战力,一举覆灭上城,摧毁佑国现有的政治体系。

于废墟之上,重建佑国。

但机缘巧合之下被自己提前引动,佑国高层的底牌也超出了他的了解——毕竟他一直在下城,没有机会了解太多。

不仅郑朝阳一个人就临时拦住了护国圣兽,护国圣兽本身也没有太过癫狂。而且从始至终赵苍都还没有出手,随时可以接下意外。

尹观认识到行动已经失败,于是果断撤离。

但他为什么又要在城外出现,与郑朝阳大战一场之后再离去呢?

表明上是不甘之斗,想试着看看能否斩杀郑朝阳。

可是在姜望看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苏沐晴。

那张诅咒纸人也好,苏沐晴乳娘的诅咒也好,其实都不会伤害到苏沐晴的性命。但是会将苏沐晴与他的关系剥离开来,不再受他牵连。

他大战郑朝阳,就是为了展现战力。

这样即使他离去了。还对苏沐晴有些想法的人也该掂量掂量,能不能扛得住他的愤怒。

在他一战逼平郑朝阳之后,整个佑国不会再有人敢试探他的底线。

他或许还在乎苏沐晴,或许不在乎,这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还这么年轻,就能够跟郑朝阳打得难分难解。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又会如何?

比他表现出来的战力更可怕的,是他的天才。

比现在更可怕的,是他的未来。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己是破坏他计划的人之一,他却没有杀了自己。

因为自己救了苏沐晴。

佑国这一行,可以称得上是匆促,然而却给姜望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尹观这么天才、这么强大,准备了这么久,却还是失败。佑国上城几乎毫发无损。

佑国过去数百年这样运行,之后仍然会如此运行。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而姜望自己,他所面对的,又是何其漫长、何其艰难的路!

姜望竖指于前,焰花绽开。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习惯了随时随地释放焰花,再让它熄灭。

一路行来,已经重复了数万次。

他要掌控这门道术的所有细节,如此才有机会窥探更强的风景。

花谢花开,会有时。

他身形一纵,按剑已越山峦后。

经风历霜的这一路,丝毫没有磨灭他的斗志。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

道阻且长,我将上下而求索!

……

护国圣兽轰隆隆地来,又轰隆隆的去了。

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会一直负重前行。它也已经习惯了佑国这片领地,习惯了这种类似于共生的关系。

定期能够得到精华的食物,它的实力可以不断的提升。

今天虽然好像突然发了个小脾气,但也无足轻重。在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

对于二十七城的大部分百姓来说,今天是轰轰烈烈、又惊恐突兀的一天。

一次例行的政务考核,竟然激荡风云。

他们会继续讨论很多话题,关于尹观。关于他为什么叛国,为什么这么强,入了什么邪教,做过什么恶……当然也偶然会有怀疑尹观是被逼无奈的声音。

甚至也有人聊到那个满嘴打油诗、高额头的儒生,聊到那个白头发的少年。聊到纨绔行径的赵澈。

但无论人们如何讨论。

人们很快就将忘却。

……

上城中。

巨大龟兽虽在行进,整个上城却没有一丝晃动,异常平稳。

上城之主即是佑国之主。

但谁都知道,当今佑国之主,既无修行之姿,也无执政之智。花天酒地,倒是天赋独到,与国师之子赵澈堪称绝代双骄。

朝会是不会来的,政事是不会管的。顶多祭祀的时候,出来走上一圈,做个招牌。

没有办法,他是上代国君唯一的血脉。生来尊贵。

忠心的朝臣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好在当今佑君比先帝能生得多,如今已有三子七女,不愁没有可堪造就之选。

至于不忠心的那些……也只能憋着。

毕竟无论国师赵苍还是负碑军统帅郑朝阳,都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

死忠先帝,也把这份忠心转移到今君身上。

因为今君不理朝事,如今主政的乃是国师。

大殿之上。

赵苍独坐一席。

除了佑君之外,整个庄国只有他和郑朝阳在这处大殿里有座位。

放在群臣之首。

不过郑朝阳从来不坐,说是习惯不了。

此时殿中只有赵苍和郑朝阳,并无第三人。

龟甲散落桌案。

赵苍却没有看卦象,而是闭着眼睛道:“郑帅今日为何放走那尹观?”

同天下绝大部分修行流派一样,兵家修行法同样脱胎于道门。

最古老的道门,本就是人族探索修行之路的法门统合在一起。

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有了不同的方向,而因此诞生不同的流派。

几乎所有流派的修行者,也都是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洞真……这样一系列的境界划分。

只是思想纲领的不同,偏重有异,也导致战斗方式的变化。

兵家着重于气血之力,最擅长煞气的运用,号称诸派杀力第一。

今日郑朝阳与尹观的战斗,虽然也爆发了极强的战力,但其凌驾于同阶修士之上的杀力,却未尽现。

换句话说,他没有尽全力。

郑朝阳站着如铁塔一般,沉默许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在我们佑国,见到过这么天才的修士。”

“我在想。”他说:“像这样的天才,若给他机会成长起来。难道不能够成为佑国的擎天之柱吗?难道不足以守护佑国吗?”

赵苍眼皮微抬,淡淡道:“有比他更天才的,但是都没有机会成长,都战死了。”

他补充道:“在护国圣兽出现之前。”

大殿之中,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

……

ps:在完全没有任何推荐的情况下,均定从64涨到80了。朋友们,虽然道阻且长,但涓滴细流汇聚,终将成瀚海!

</br>

</br>

第十三章 民心似水,我为河伯

庄国新安城。

祀殿之前,一位花发老人长跪不起。

偌大新安城里,没几个人认得他。

但如果是在以前的枫林城域,他几乎无人不知。

因为他正是魏去疾之前的枫林城主。

他的治政,堪称宽仁勤奋。

坐镇枫林城域期间,双脚走遍了治下的每一镇、每一村。这是魏去疾不曾做到过的事情。整个庄国也没有第二个这样做的城主。

当年十三岁的杜野虎当堂杀人,就是他亲手主持的翻案。还将杜野虎送进道院培养,这才有了如今九江玄甲里声名渐起的杜军爷。

他在枫林城域的时候,深受军民爱戴。后来自觉年老体衰,巩固不住修为,主动卸任养老。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无亲无徒。

当年庄高羡伐雍,他在其间战功显赫。

因功从庄庭手里接过枫林城,未取一分一毫,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之后,又将枫林城归还国家。

而现在,枫林城域没了。

整个枫林城域,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一捧泥土都没能留下。

说是白骨道作乱。

一个沉寂百年的邪教,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

庄国缉刑司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事先没有丝毫察觉?

为什么整个枫林城域都死绝了,董阿却得以独活!

为什么董阿洞悉了阴谋,堂堂国师杜如晦,咫尺天涯列国闻名,却还是赶不及!

为什么……

庄庭的解释能够说服天下所有人。

不是因为那份解释多么完美、多么跳不出错。

只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是枫林城域中人。

只是因为枫林城域没有人了!

只有他刘易安。

只有这一个老朽之身,将衰之命,还在苦苦追寻。

但是他问国相,国相避而不见。

他问君王,君王锁住深宫。

他问群臣,群臣没人理他。

谁会理会一个再无可能崛起的老者,一个气息衰弱、修行垮塌,毫无战力可言的老人?

尤其是他这样执拗,在整个庄国欣欣向荣的时候,非要揭开烂疮毒疤。

老人如今已是一介白身。

白身老人刘易安在偌大新安城里孤独来去,追问了整整九天。

整整九天没有答案。

没人理会。

第十日,他跪到了祀殿前。

他要问一声太祖!

倘若太祖还在,见得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会不会也一声不吭!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他在祀殿之前嚎啕大哭。

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

祀殿外,对面长街的转角处。

庄国副相董阿,袖手而立,一言不发。

……

……

枫林城域旧址外。

乌发如墨的杜如晦垂手而立,面上虽有老态,脊背却挺直如枪。

整个庄国,能令他如此恭谨的,自然只有一个人——庄国之主庄高羡。

那是一个面目平和的中年男子,正细细打量着被雾气笼罩的枫林城域。乍看之下,与寻常游玩踏春的富贵士绅没什么不同。

仅看外表,绝没有人想象得到,他是那样一个杀伐果断的男人。他在国事上的强硬锋利,超过庄国历届君主。

看过一阵,庄高羡含着笑道:“老师这一次,把白骨邪神彻底打疼了啊。祂要把这里拖入幽冥,却只拖到一半就停下。让枫林城域沉入现世与幽冥的夹缝中,让这里成为死地。既不被幽冥消化,又让我庄境永远留下一块疮疤。如此损人不利己,可见愤恨之心。”

枫林城域如果整体被拉进幽冥,现世中这块地域就会被抹去。届时邻近祁昌山脉的可能是望江城域或者三山城域。日长月久,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如今卡在现实与幽冥的交界中,白骨尊神平白耗费神力,自己收不到任何好处。而庄国也永远留下这处死地。每个看到这片死地的人,都会回想起这段历史。

早在庄高羡还是太子的时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师。

庄高羡登基之后,国相之位,不做第二人选。

“陛下。”杜如晦躬身道:“老臣听闻,古之圣主,民安则喜,民苦则泣。在枫林城域旧址外,您不应该笑。庄君登临洞真,是庄国之荣。牺牲百姓以成此境,却是庄君之辱。况且那些永远不得安息的亡魂,正在陛下眼前。”

“高羡受教了。”庄帝立即肃容,惭声道:“确实是追上了雍国那个老匹夫,想着从此边境无患,百姓安宁,有些忘形。”

庄高羡如今的境界已经超出杜如晦,却依然保持着学生对老师的尊敬。

杜如晦闻言,既不穷追猛打,也不老怀大慰。而是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陛下可以在此域外立一生灵碑,以为缅怀纪念。碑上自陈失土之责,记为国仇。将拔除白骨道重新列为国策,誓慰亡灵。如此,可以平民怨,收民心,聚民意。”

庄高羡叹为观止:“此诚金玉良言!”

庄国上一次以拔除白骨道为国策,还是太祖庄承乾时代。当时也确实将白骨道连根拔起。

今时今日,死灰复燃的白骨道声势远不如当年。但重立此策,还是能唤醒庄国百姓的记忆。既表达了维护祖制的心意,又表明了与白骨道不共戴天的决心。

将所有的民怨都集中在白骨道身上。一旦拔除白骨道,庄高羡不但不会因为枫林城域的失陷而被唾骂,反而会因为亲复国仇而赢得民心。

杜如晦落子如春风化雨,手段老辣圆润。

这也是他能在庄高羡养伤的时间里支撑庄庭的重要原因。

枫林城域里雾气涌动,也遮掩了其间的惨烈。彷如这片地域上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已失陷阴阳间。再无天日。

“无生无灭阵也看过了。陛下将欲何行?”

庄高羡轻轻一掸衣袖:“既然来了清河郡,怎能不去清江拜访长辈?”

……

……

自佑国离开后,姜望继续往齐国的方向前进。

天佑之国于他只是旅途中的一程,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赶路并不是唯一目的,更重要的是一路上炼剑,炼身,炼心。

以天地为炉,红尘为火,己身为铜。

从小周天,走向大周天。

遇山登山,遇河涉水,遇店歇脚,遇不平……拔长剑。

脚下路越走越长,修行路越拓越宽。

他逐渐感觉到某种变化在发生。

就好像云遮雾掩的一条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笃定。

</br>

</br>

第十四章 此去无回者

雍国南面与庄国除了一小段接壤之外,大段国境都被祁昌山脉隔开。

而在雍国西北方向,有一小国,名“陈”。

陈国虽小,境内却有一个有名的凶地,名曰“无回谷”。

谁也说不清无回谷的危险来自于哪里,但是正如其名,进过无回谷的人,都再也没能回来。

在清晨的雾气中,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子踏雾而行,走进谷中。

她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十分邪异。身段却是极美。

谷内倒开阔,并不似人们想象的那样凶恶。

相反氛围祥和,有奇花争艳,溪水叮咚。

正中位置,搭有一座木屋。

小溪就流淌在木屋之前,岸上还有几只鸡在悠闲散步,一条黄犬卧在门前。

长发女子站在木屋前,大喊道:“老大!”

声音太大,惊得黄犬一个窜身,几只鸡扑棱翅膀。

过了一阵,屋里依然毫无动静。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正准备再喊。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似乎耳朵不太好使,说话也很费劲。

“来啦?燕子。”

“来啦!”长发女子喊道:“不要再叫我燕子了!”

白发老者点点头:“燕子啊,小熊之前给我回了一封信,上面画了条狗。他是不是……想吃狗肉啦?”

黄犬呜呜一声,夹着尾巴钻到屋后去了。

“都不知道说的哪年的事。”长发女子叹了口气,大喊道:“熊问早就死啦!”

“熊问死了?”白发老者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他都死好几个月了!枫林城都没了!”

“熊问死了啊,那得去看看,那得去看看……”白发老者颤抖了几下嘴唇,然后道:“燕子你去看看。”

“我刚给你办完事儿!”长发女子咬牙小声抱怨了一句,但最后还是提高音量道:“好嘞老大!”

她可不像这老头子拖拖拉拉,一脚顿地,已经弹身冲进雾气中。

晨雾散了又聚。

白发老人顿了半晌,才挠挠头:“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罢了。”他果断放弃,转身回了木屋里。

“生前要长眠哟,免得死后睡不好。”

……

时间恒定地往前走。

小周天构建,成就的是周天境。

而大周天的轮转,标志着七品通天境的到来。

多日赶路,经过的一些国家略去不提,此时已入齐境。

一座无名小山中,姜望盘坐巨石之上。

通天宫内,九团星河道旋轮转不休。以三团星河道旋为一个小周天,分上中下悬于通天宫。

第一个小周天,是日月星辰,天地横贯,宇宙无穷。

第二个小周天,想着山河大地,于岁月变迁。

第三个小周天,他思考的是自己。一路前行,所为何来,将欲何去。

如今经行万里跋涉,他的道心如剑一般磨砺出来。

他完全洞彻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行所求,并将一以贯之地走下去。

天为星辰,地为山河,人为已身。

大周天凝聚此浩大意境,三才兼具,周天轮转。

终于通天!

明明晴空万里,他却听到轰隆隆的雷声。

细细感受,那不是天地惊雷,而是存在于某个不可知之处的轰鸣。

在他的身后,虚空隐隐,有一座隐约的高大门户出现。那是肉身的倒影,那是修行路上的里程碑!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时间是道历三九一八年,三月初三。

姜望修行圆满,成就大周天。正式踏入通天境。

通天通天,从最简单的一层来说,入此境后,方能通往天地门。

对很多修士而言,巩固大周天,明见自身,探索通往天地门的方向,是一个漫长过程。

强如赵朗,也迟迟未找到前路。只得在通天境多年蹉跎,反复打磨道术。

而姜望周天构建完美,积累雄厚。

在成就大周天的第一时间,就已见天地门。

……

姜望从石台上起身,此时虽然已经见了天地门,但不代表就能够直接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

他现在只是初见天地门,天地门的细节还未具现。

而且见天地门到推开天地门,又是一个质的变化。

再者,他即将要参与的天府秘境,只允许六品腾龙境以下的修士进入。

但凡推开天地门的强者,无论用什么秘法掩饰,都会在进入的瞬间导致通道崩塌。

这是甄无敌再三嘱咐过的事情。

姜望现在已经知道甄无敌的真实姓名。这胖子出身于齐国名门重玄氏,单名一个胜字。

之前他远在庄国,孤陋寡闻。这一路行来,还未到齐境,重玄氏的威名就已经如雷贯耳。

也让姜望知道了真正的世家豪门是什么样子,远非所谓的枫林城三大姓、望江城林家之流可比。

到了通天境,通天宫容纳能力再度提升,又可以刻印一门新的瞬发道术。

但姜望只能暂时搁置。

他如今进攻方面,道术有焰花,剑术有紫气东来。

防御全凭四灵炼体决硬抗。遁法上面更没什么建树。

白骨遁法虽然强悍,他却不敢再用。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虽然既有演道台,又积累了功。但没有合适的道术功法作为基础推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就是失去稳定环境的弊端之一。

再无师长可为他解惑,再无先贤留下的道术供他挑选。

但前路再难,也不能阻止他前行。

姜望与重玄胜已经在太虚幻境里约好时间。

突破至通天境后,他便再不停留,一路遇城不入,遇店不住,以最快速度赶往约定地点。

……

齐国临海郡有一座小城,名曰天府城。

此地本来只是一个小渔村,自天府老人在此留下秘境之后,每到秘境开放时间,都有大量的修士汇集于此。

起先自然是一片混乱,各显手段,很是乱了一阵。后来齐国官方定下规矩来,给各方定下名额,这才巩固了流程。

小渔村也因此发展起来,多年累聚,就成了如今的天府城。

齐国商业发达,通商天下,官方行事也相对圆润。

天府秘境每次打开,一共有五十个名额。齐国直接拿出十个名额,供外来者争夺。

那些异国之人在天府秘境中有所收获的,齐国都会出面招揽。即便不成,也都礼送出境。

历年以来,能在天府秘境里夺得收获的,只要不夭折,最后都会成为强者。

这些人即使不加入齐国,也往往对齐国抱有好感。

……

天府城外北去十里的官道上,一个身影骑着快马正急速而来,扬起一路烟尘。

忽然一阵风吹过,将烟尘卷成一团。

待得烟尘落下,马背上的人影已经不见。

那马跑了一阵,才发现背上已没了骑士。

一时不知该左该右。

低头嗅了一阵,独自离开了官道。

</br>

</br>

第十五章 天地第一府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处酒楼。

姜望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屈指敲响天字一号包间的房门。

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是甄无敌的声音。

姜望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觉得十分亲切。

那颤动的肥肉,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猥琐的笑容,不是与他在太虚幻境里切磋过无数回合的甄无敌又能是谁?

虽然太虚幻境里的容貌做了掩饰,但这种气质和体积,轻易无法模仿。

尽管如此,姜望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重玄胜?”

“独孤兄弟?”那少年也同时出声问道。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不过重玄胜越笑越大声,笑得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哇哈哈哈,整天给我装深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进个太虚幻境还弄虚作假,耗功把自己改成美男子!而且,你居然这么老!哈哈哈哈……”

形象跟太虚幻境里稍有差别,唯有这欠揍的风情一如既往。

欠得很亲切。

当然,姜望也的确没有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形象俊美。这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一心在修行上,也没机会捯饬自己。再加上施展白骨遁法耗去的寿元令他长发枯白。

如今形象对比显得很鲜明。

话虽如此,但这胖子真的太贱了……

姜望撇撇嘴,不咸不淡道:“你不也没有太虚幻境中胖得那么可爱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重玄胜大大咧咧道:“要掩饰,就得彻底点。谁能够想得到,太虚幻境里强大却不修边幅的甄无敌,现实里面居然这么英俊呢?”

真不知这副自信从何而来。

难道齐国是以肥为美吗?也没听说啊。

姜望不由得提醒道:“你要是再这么大声喊下去,是个人都能知道你是谁了。”

重玄胜再次狂笑:“这个酒楼,这条街,都是我重玄家的产业!谁能听去?”

能在豪强云集的天府城里占据一条街,重玄氏的底蕴要比姜望想象得更可怕。

但为什么他炫个富,也能炫得格外欠揍呢?

姜望一再提醒自己,这里不是论剑台。于是谦和的笑了笑。

重玄胜又道:“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来我呢!”

姜望一头雾水:“你胖得挺接近的啊!”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往这儿看!”重玄胜往前凑了凑:“你看仔细。太虚幻境里我是一字眼。现实里我可是月牙眼!”

“哈哈,是嘛。”姜望干笑了两声:“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你坐回去,别激动。”

重玄胜这才重新靠回他那张特制的大椅子,舒舒服服道:“那咱们就先说说天府秘境的事情吧!”

两人在太虚幻境中已经十分相熟,现实里见面也没有什么陌生感。

姜望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是这样,独孤兄……”

姜望打断道:“还叫我独孤兄弟呢?”

他的本意只是想掩饰自己太虚幻境里的身份,让重玄胜叫自己现实里的名字。

“那……”重玄胜迟疑了一下:“姜叔叔?”

“……”姜望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今年也才十八!”

他的生日在一月,已经在路上无声无息的过去。

以前还会有凌河他们为他庆祝,一起吃个饭喝喝酒什么的。但现在……

那一天与路上的那些天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若不是重玄胜提及年龄,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又过了一个生日。

“啊哈哈。”这回轮到重玄胜干笑了:“那你头发染得挺有气质的。”

“是是是。”姜望懒得跟这欠揍货解释,只是催促道:“先说天府秘境吧。我还不知道怎么个章程呢!”

“天府秘境开放,我们重玄氏有三个名额,本人作为重玄家当代最杰出的人才,肩负重玄氏的未来。这次探索,便是以我为核心组建探索队伍。我先跟你说说,天府秘境能够收获什么,为什么能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外面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未必都属实。”

重玄胜舒舒服服地道:“天府天府,乃是通天之府!你道天府老人为什么这么有名?因为他五府皆通,五府皆摘得神通!所以他的内府,被称为天府,取天地第一府之意。

他曾经在内府境,创造过强杀三位外楼境高手的战绩。堪称内府无敌。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留下天府秘境后就消失了。世人皆传,他遨游太虚去了。

但无论怎么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而人们猜测,他有内府境必能摘得神通的办法,那个办法,就藏在天府秘境里!而只有腾龙境以下修为的人,才能够进入天府秘境。”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一定有人得到过那个办法吧?”姜望问道:“那为什么没能传出来呢?”

“因为所有离开天府秘境的人,都不记得在天府秘境里发生过什么了。”重玄胜道:“但是在天府秘境里获得机缘的人,只要不死,后来都在内府境摘得了神通。”

“所以,也没人说得清天府秘境里有什么关隘,考验什么,有哪些危险?”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天府秘境里很危险。历年探索秘境,活着出来的人,最多的一次,只有七人。最少的时候,一个活着出来的人都没有。”重玄胜认真说道:“但是谁也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姜望有些无语:“那么,重玄氏为什么会让你这个当代最杰出的人才,参加这么危险的探索活动?怕你内府境摘不到神通吗?你们重玄家的秘法不输神通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胖子:“莫非,所谓重玄氏当代最杰出的人才不止一个?”

“呃……”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道:“大概可能或者是有那么几个吧。所以难免有点竞争。当然咯,主要还是本人不惧危险,锐意进取,勇攀高峰,敢于挑战!”

“你来都来了,不会要走吧?”重玄胜略带紧张地道:“这个名额可是非常珍贵,多少人抢破头都得不到!”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天府秘境虽然危险,但收获也极高。能够摘得神通种子的修士,都是内府境中绝对的强者。神通内府与普通内府几乎是差了一个级别。

强大的神通内府,甚至可以与外楼境强者相争。

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笃定自己可以在内府境摘得神通呢?

姜望当然不会退缩,危险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永远是看不到希望。

而一个成就神通内府的机会,毫无疑问是可以点亮那渺茫希望的光。

“那么,这么珍贵的名额。我需要付出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也不扭捏,直接说道:“我有一卷心魔咒。以我为核心组建的小队,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须得在心魔咒上立誓,进入天府秘境后,第一个能得神通种子的机缘,须得给我。此后才能去寻自己的机缘。”

这很合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收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付出什么。

姜望没有迟疑,直接说道:“我答应。”

……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嘈杂。

有一个声音大喊:“滚开!让老子看看,是谁那么厉害,能够抢走老子的名额!”

</br>

</br>

第十六章 无名之辈

房门被一脚踹开。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得一个衣着华贵、鼻如鹰钩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旁边两个酒楼的下人,想要拦住他,却又不敢对他动手。

“就是你?就你这么个半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没打开天地门!还跟我抢名额?”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挤进房间里,似乎不敢置信,惊怒交加。

“滚出去。”

重玄胜淡淡道。

那张肥胖的脸上再不见平日和善,声音不重,眼睛却眯得更细了。

鹰钩鼻脸色一僵,强自道:“胜哥儿,你当真觉得,就这么个半老头子,一定强过我?修行可不是以年月论的事情!”

“这位兄弟。”姜望忍不住说话了:“麻烦你认真看看,头发白不代表我年纪大。”

此人不敢直接跟重玄胜顶嘴,对姜望却是毫不留情面:“谁跟你是兄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姜望虽然不会为这么刻意的挑衅生气,但也很难说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这时,重玄胜的胖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姜兄你也是,别对什么阿猫阿狗都那么礼貌。”这胖子有些嗔怪地道:“他配吗?”

鹰钩鼻脸上再也挂不住,忍不住怒道:“胜哥,你须得清楚你姓什么!就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侮辱咱们重玄家?”

“重玄信,你还没有资格教我做事。”重玄胜懒洋洋看着鹰钩鼻道:“你是你,我是我。我都代表不了重玄家,你又能代表什么?”

“好!”重玄信咬牙道:“这且不说。我今日来就想问问胜哥你,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把我的名额拿出来,给一个外人!你觉得合适吗?”

重玄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走到重玄信面前,看着他道:“这次进入天府秘境以我为核心,一切以我提前锁定神通内府为主。这是家老们通过了的最高决议。我觉得谁更能帮助到我,我就可以选谁。换句话说,我想把名额给谁,就给谁。”

“现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怎么不合适?”

重玄信眼神有些躲闪,但仍梗着脖子道:“再怎么我也比一个外人更值得信任,我也比他更强!要说帮助,我难道不是更能帮助到你吗?不然就让我跟他打一场,看看谁更强,谁更有资格拿这个名额!”

“重玄信,我最后跟你说一遍。”重玄胜懒得再废话了,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很是平静地说道:“滚出去。”

重玄信脸上的表情耻辱、愤怒,极其复杂。

但最后什么也没敢说,慢慢后退,拉开了与重玄胜手指的距离,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极重,踩得楼板砰砰作响。

“胜少爷。”酒楼的下人躬身解释道:“信公子他非要冲进来,我们……”

重玄胜并不说话,只是甩了甩手,示意他们离去。

房门再次被带上,下人们离开得悄无声息。

姜望笑了笑,说道:“其实打一场也不是不可以,我应该不会输。”

经行万里,只磨一剑。

就连姜望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一剑出鞘,会有多强。

但他能够笃定的是,面对任何同阶修士,他都有资格一战,都有胜利机会。

这当中也包括面前的重玄胜。即使他两大秘法全开,姜望自忖也有五成胜机。这还是考虑到重玄胜进阶通天境后,必有新手段的情况。

明显远不如的重玄信则更不必说。

“是没什么不可以。”重玄胜坐回位置,说道:“但是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也要我重玄胜的朋友向他证明?”

“姜兄,你看看这天府城里。多少人想挤进天府秘境?有多少人不甘、不忿。我难道要你一个个去向他们证明?”

重玄胜提起酒壶,满了两杯酒:“我请你来的,你只负责来就行。其它的事情,不应该由你来解决。刚才的事,是我疏忽。我向你赔罪。”

世家有世家的复杂。姜望完全能够理解。

就枫林城方家那样一个小家族,勾心斗角也从未停止过。更何况重玄氏这种在齐国都堪称巨无霸的家族。

齐国可是当世强国,与景、秦、楚、荆、牧并称天下六雄。

重玄氏在这样的强国扎下深根,枝繁叶茂,其实力也不比一般的小国差了。内部斗争不可能避免。

姜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并不介意这样的事情。

……

三月初七,天府秘境开放的时间。

地点就在天府城的正中心。

那是一个形状浑圆的深潭,名为天府潭,又被称为满月潭。

平时并不稀奇,潭水清澈,一眼就能见底。

有人把这潭水翻来覆去的检查了无数遍,也找不出任何特殊。

但每过十二年,到了天府秘境开放之时,整个满月潭就会变得幽深起来。

这时的满月潭深不见底,目前还没有听说过谁能洞彻这种状态下的满月潭。

整个满月潭被一道大阵防护,大阵之外,又有高墙相隔,长廊环绕。

这都是齐国官方的手笔,为了防止名额之外的人捣乱,影响天府秘境的探索。

天府城本来就是围绕着天府秘境入口建造起来。

所以城中心的位置,就是最核心的位置。

齐国常年有一支军队驻扎于此,天府城可以说是稳如山岳,历年来找死的邪魔外道都死了。

齐国官方今年放出的十个名额早已决出,这十个名额不限国籍、出身、修行流派,无所谓善恶正邪。

唯强者能得。

连日激烈的选拔战也是造就天府城繁荣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如今尘埃落定,最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

天府秘境将在今夜开放。

姜望跟着重玄胜早早就来到了满月潭外候场——倒不止是他们如此,大部分人都提前来满月潭候场了,因为谁也不清楚天府秘境里会发生什么。

这也意味着,无论在天府秘境里做什么都可以。

参与秘境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竞争对手,必须得提前观察一下,有一定准备。

从这个层面,也能看得出重玄胜对这次天府秘境的重视。

……

在场的大部分是参与天府秘境的修士,基本上都是通天境修为。这是天府秘境限制下的天花板。

事实上很多拥有名额的齐国修士,在通天境时候都是故意压制修为,不肯推动天地门,就是为了等待天府秘境的开放。

运气好的只需等上一年半载,运气不好的,就要等上整整十二年。

值不值得,则见仁见智。

很多家族的长辈也在此等候,无非是临阵之前帮助子弟判断对手,再指点指点子弟。

天府城官方的修士则守住四周,维持秩序,预防意外。

人们各自跟相熟的人叙话。

熙攘之中,忽听得一个凶戾的声音喊道:“这个张氏是什么家族?怎么也能够有一个天府名额?无需竞争?那些名门也就罢了,某不曾听说,齐国有个张家!”

</br>

</br>

第十七章 还有谁知……凤仙张!

众人听声回望,但见出声者是一个高大少年,容貌倒也不差,就是一双眼睛露着凶相。瞧着便不太好惹。

而他逼视的方向,却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

只一看之下,众人便理解了那高大少年为何挑衅。

因为此人赫然只有八品周天境修为!

在场众人,谁不是踩着通天境的修为来此?要么出身世家名门,要么经历激烈竞争,从齐聚天府城的各地英雄手中抢夺名额。

而这个少年修为不高不说,身边也无一个长辈,明显不是什么显赫出身。更别说此人怯怯懦懦,毫无气概,平白令人生厌。

“问话的人是静海高氏子弟,高京。”重玄胜对姜望解说道:“那个姓张的,我倒是不知。”

姜望看了看那名为高京的少年,能被重玄胜特意记住,实力定然不俗。

高京旁边还有一个沉默少年,说明在这次的天府秘境中,高家有两个探索名额。由此可见静海高氏的底蕴,直追重玄氏。

重玄氏作为齐国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足有三个探索名额。

作为本家培养的下一代核心之一,探索队伍以重玄胜为中心组建,他的意见至关重要。所以才能挪出一个名额来给姜望。

除姜望之外的另一个人,是自小陪在他身边的死士。死士无名,以十四名之。

其人全身着甲,面容隐在盔中。默默站在重玄胜身后,一言不发。

但他能够站在重玄胜背后,就足见重玄胜对这个人的信任了。

此时场上气氛紧张。

众人都注视着张家的少年,等着他出丑。

名门子弟不肯与无名之辈同列,辛苦夺得名额者更愤恨于他坐享其成。

那少年低着头,嗫嚅道:“我是,我是……凤仙张氏。”

“什么?你是谁?什么张?”高京显然是有意折辱:“说话都说不清楚,也有资格觊觎天府秘境吗?你这名额,莫不是花钱买的?”

“不!”张氏少年慌乱抬头,那是一张青涩稚嫩的脸:“我是张咏。”

“……这名额,是祖上传下来的。”

即使是愤怒中,他也不敢与高京争锋相对。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声音,从外面高昂转进。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众皆失语。

高京更是勃然色变!

因为天下谁都知道,静海高的崛起,正是在那一位千娇百媚的静贵妃得宠之后。

都是“死”,一个“抵死”在床榻,一个战死在沙场。

可结果却是前者富贵绵长,后者声名渐消。

这种毫不掩饰的讽刺,明显辱及高氏门楣。

不仅仅是高京本人,陪他来此的高氏长辈也是大怒。正要看看是何人大放厥词,说不得要以血洗辱。

随着这声音,三个人走进高墙中来。

仅仅只有三个人,却走出了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

走在最左边的,是一个额头奇高的儒服男子,他边走边说道:“当年姜氏失国,帝裔流亡。后有李氏、张氏联手,支持姜无咎复国。先有张氏先祖九战九返,力竭而死。再有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大破叛军。姜无咎才得以国复!

如今英雄朽骨,世家凋落。世人都道石门李豪杰辈出,谁还记得九战九返、血湿甲衣,却护得姜无咎周全的凤仙张?”

此人正是姜望在佑国遇见过的许象乾,竟不意于此重逢。

众人皆默。

世家凋落,英雄往事被风吹雨打去。

以凤仙张氏当年的名望,在这天府秘境又岂止占据一个名额?多年传承下来,止余一个而已。

而且只剩一个周天境修为的少年独身来此,身边连一个看护的长辈都无。

张氏的凋落可见一斑。

然而英雄后人,可以无故见辱吗?

场上一片沉默,唯独张咏泪流满面。

高京调转枪头,咬牙对着许象乾道:“这诗是你写的?”

这时重玄胜对姜望附耳介绍道:“这人应该是石门李氏请的外援。他旁边那个叫李龙川,是我们第二大的对手!李龙川的伯父李正书也来了,他是青崖书院名儒。”

石门李不愧是名门大族。

青崖书院乃天下公认的儒家四大书院之一。

左手强齐望族,右手天下书院。

难怪骄横如静海高氏,对待一个陌生的许象乾,态度也谨慎得很。

没想到许象乾反倒生了气:“我许象乾自负诗才,绝不欺世盗名!这诗是我先生有感而发。只是太过应景,我忍不住背了一遍。”

“那你先生是谁?”高京的长辈追问道,怒气勃勃,有追索之意。

李正书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虽发有微霜,却极具魅力。

闻听此问,他轻声笑道:“象乾是我至交好友墨琊的弟子,此来天府秘境,托我看顾一二。还请高兄宽待。”

嘴里说是请他宽待,但左一个至交,右一个看顾。分明就是为许象乾出头了。

而青崖书院的大儒墨琊,那也是出了名的恩仇快意。写诗嘲讽乃至辱骂谁,那还真不是稀奇事。哪天他不骂人了,那才叫稀奇。

高京的长辈脸色阵青阵白,最终也只能愤愤一拂袖:“既然是小辈,李兄还是稍作管束才是!”

许象乾背的那首诗,几乎是对准了静海高的脸上打。

可他们不但惹不起石门李,更惹不起青崖书院。只好把脾气咽下肚里。

但是静海高氏不想计较了,许象乾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说到自负诗才,其实我也有感而发!”许象乾清咳一声,大约是要当场创作一首。

“想什么呢。你哪有感?”李正书笑眯眯地拍了拍许象乾的肩膀。

将他一肚子的诗才挤回了肚子里。

石门李虽然不惧静海高,但也没有必要把他们得罪到死。

“好好好,我没有。”许象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狗大儒。

他都已经及冠了,还一言不合打手心,上哪说理去?

说也说不过啊。

他垂头丧气,眼珠子乱转,忽然眼前一亮:“欸!姜兄弟!”

……

……

ps:

读史有感

——墨琊于酒后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

注1:以后凡有全诗,出处为书中人者。皆为小说作者托名所作。

</br>

</br>

第十八章 最强对手

一场风波无声消弭。

背后家势的碰撞只在有心人眼中。

而许象乾本人大概是并没有什么感觉的。

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遇到姜望,他倒是十分开心。

两人也算是有过短暂的患难之交了。虽然以如今许象乾表现出来的背景来看,或者当时真正有危险的只有姜望而已……

“许兄。”姜望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叫大叔了?”

许象乾摆摆手:“当初眼拙了,眼拙了。”

说罢他十分热情的拉过旁边额缠玉带的英武少年,先介绍姜望道:“这是我在佑国认识的朋友,看起来好像年纪大,其实是少年白,人很年轻!人品很好!”

又介绍英武少年道:“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一起无奈地笑了笑。

彼此打过招呼,刚聊了没几句,姜望就感觉到重玄胜在戳他。

重玄胜自然是认识李龙川的,但是并不主动与他说话,而是悄悄用胖手指狂戳姜望,声音隐蔽地穿入姜望耳中:“你注意点,这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李龙川大概注意到了重玄胜的小动作,含笑道:“重玄兄,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重玄胜从鼻孔里哼出声音:“小爷过得还不错。”

李龙川笑笑便不说话了。

重玄胜倒是又乜了他一眼:“怎么堂堂李龙川也需要请外援吗?”

“我当然不需要。”李龙川淡笑着,透出极强的自信:“许兄可不是我的外援。这次进天府秘境,他不需要帮我抢机缘。谁得到就是谁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竞争对手。而且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许象乾一脸正气地接道:“君子之争,势必要全力以赴!”

重玄胜感觉自己是贴上去给人打了一巴掌,无趣得很,拉了拉姜望,便道:“那咱们天府秘境里见吧,我们要去旁边商量战术了。”

说罢强行拉着姜望往角落里去。十四自然跟着他寸步不离。

姜望只得冲李龙川和许象乾歉意地笑笑,便跟着走了。

其实哪有什么战术要商量,该商量的之前早就商量过了。其余情况,大家都对天府秘境里两眼一抹黑,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重玄胜只是单纯地想跟李龙川拉开距离罢了。

这一点姜望知道,李龙川也知道。

或许只有许象乾是例外……

他还非常热情的挥手:“姜兄!秘境里见!君子之争!”

说完还十分有力地握了握拳。

这边重玄胜把姜望拉到角落,嘴里叮嘱道:“李龙川这小子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实力强劲得很,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别跟他待久了,待久了他的箭就能自动找到你的弱点。”

姜望有些吃惊:“这么可怕?”

倒是忽略了重玄胜莫名其妙的颜值自信。或者说,他竟然不知不觉的就习惯了……

“不然你以为呢?”重玄胜小眼睛很努力地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理说咱们是朋友,不应该让你替我找机缘的。但是预定神通内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等我拿到了机缘,马上就帮你拿!”

“这有什么?”姜望失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你又没有诱骗我,是我自己同意的。再说了,我就算愿意帮别人找机缘,别人肯给一个名额我吗?”

重玄胜显然有些感动,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其实有时候,人要分得清好歹并不容易,分寸问题最难把握。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就是双方都没有掌握好分寸。

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计较,只会心中生隙,间隙越来越大。

像重玄胜这样把事情摆在明面说清楚,反倒不容易损害情谊。

在各自的忐忑、期待,以及交流中,时间慢慢过去。

忽然有人看到,不知何时起,满月潭中心,出现了一轮满月倒影。

可天上月,分明还没有升起。

就在此时,夜色降临。

整个满月潭外围的建筑,就是一条环形长廊将满月潭包围。

长廊飞檐绝不过界,整个满月潭都裸露在夜空下,

根据以往经验,在特定的时间里,当天上月与水中月重叠,天府秘境就会打开。

姜望看了看天色,到月上中天,还有一段距离。

就在此时。

哒!哒!哒!

恒定清晰的脚步声,敲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重玄胜的脸色变了,他对姜望说道:“最大的对手,来了。”

走出长廊,走到满月潭边的,是一个脸极长的武服男子。

他的脸极长,给人的感觉却并不难看,反而因为那锐利的眼睛,高直的鼻梁,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即使天府秘境开放在即,人群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他怎么来了?”

“王夷吾……他怎会来此?”

“他哪里需要?”

这是李龙川进来都不曾有过的动静。

可见其人带来的压力。

“他是谁?”为免引起麻烦,姜望传音问道。

耳中传来重玄胜隐含怒意的声音:“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修为最低,但被姜梦熊期许为齐国下一代军神!他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他虽然还在通天境,但他刚开脉就感应到了自己的神通种子。

他的躯干海也早已涤荡清楚,天地门于他脆如薄纸。

他只要打开天地门,立刻就能叩开内府,摘得神通。根本不需要在腾龙境打磨。

他还留在天地门前,纯粹是因为他太强。天地门不足以消耗他太多力量,在道脉腾龙的那一瞬间,无法收束力量,很可能损害躯干海,伤及大道之基。姜梦熊一直在想方设法增加他天地门的强度。”

天地门是修行路上一道雄关,截住无数修行者。

有人终其一生也打不开天地门,有人打开天地门之后身心枯竭、无力主持道脉腾龙,导致腾龙境先天不足。

而如王夷吾这等天才,却因为天地门太脆弱,而不得不延缓脚步!

从重玄胜的话里,姜望还捕捉到了一个重点。

王夷吾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但他还是来了。

“所以……”姜望问道:“他是为你而来?”

以重玄胜的实力,若是战力全开,在太虚幻境里也能轻松打进通天境前百。

他终于明白,强如重玄胜,探索一个对手全都限制在腾龙境修为以下的秘境,为什么还需要找帮手。

重玄胜的脸色难看之极:“我以为他不至于。”

哒!哒!哒!

靴子敲地的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竞争者的心头。

王夷吾走过人群,径直走到角落里的重玄胜面前。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说。

到了此时,重玄胜的表情反倒平静得可怕。

他眯起那双本就小的眼睛:“你和重玄遵,还真是相交甚笃。”

他没有威胁,因为威胁无用。

他没有挑衅,因为挑衅只是自取其辱。

但他不会回去。

他只会回击。

跟重玄胜相处不深的人,会觉得这个人很复杂。有时候幼稚,有时候深沉。

而他的狠劲和韧劲,很少为人所知。

对于重玄胜的反应。

王夷吾既不怒,也不笑。

他不再说话。只是侧过身,就那么站在了重玄胜、姜望、十四的旁边。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

……

ps:

祝大家元旦快乐!愿大家都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向,明年我们继续努力!

</br>

</br>

第十九章?天府

满月潭中波光如镜,却没有倒映岸上任何一个人。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满月潭,对此啧啧称奇。

天上有月,未能倒映于水。

水中亦有月,静如幻影。

水中月,在水中央,自出现之后,便恒定不动。

从环形长廊组成的圆往夜空中看,天上月,还偏在一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等待,默默准备。

终于等到月上中天时。

天上月到了环形长廊组成的圆正中,正与满月潭中的月影相对。

此时天上月叠于水中月。

一直平静的满月潭发生了变化,波光摇动。

那水中月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姜望知道那绝不是错觉,变化就要发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满月潭中,“捞”起了水中月影。

水中月影仿佛一张剪纸般,就那么离开了满月潭,竖立起来,悬于潭水正上方。

虽如剪纸,但从侧面看不出它的厚薄。

从正面看,水中月影缓缓扩大,最终形成一人高大的圆月。

这就是天府秘境的入口,被称为月门。

在场修士纷纷与亲友告别,因为也许一别成永远。

天府秘境的危险,和它的收获同样有名。

“天府秘境吓破胆,这么多人我最先!”

许象乾抓紧念了句“诗”,腾身跃入月门中。

但那架势,与其说是“奋勇争先”,倒不如用“抱头鼠窜”形容得更贴切。

大概他也知道这么“作诗”容易挨打。

李龙川紧随其后,脚下一弯如弓,身形一拔如箭。众人只是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消失在月门里。

众人再不停留,纷纷冲进月门。

“我们也走。”重玄胜低声说了一句。

左手抓着姜望的衣袖,右手抓着十四的甲衣,一齐投入月门。

就在进入月门的那一刹,姜望忽然汗毛倒竖!

因为他感觉到在背后,王夷吾已贴近。

他毫不掩饰,他的目标就是重玄胜。

因为天府秘境的特殊,所有人出来后都不会记得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也意味着,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不会留下证据。

这其中也包括——杀死如重玄胜这样的名门子弟!

……

王夷吾贴着他们进月门,当然不会是为了跟他们交个朋友。

姜望的手已经在剑上,整个人蓄势待发。

面对王夷吾这样的对手,相信重玄胜和十四也必然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月门彷如幻影,穿过的时候没有任何阻碍,身心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但是落地之后,四下空空。

不仅看不到王夷吾,就连重玄胜和十四也不见踪影。

原来进入天府秘境之后,所有人都会被分开。

姜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或者与王夷吾的战斗不可避免,但能多一些准备时间怎么都是好的。

面对如此强敌,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左手边是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水草摇曳,游鱼自得。水很清澈,姜望用道术聚出一个石块砸进去,没有惊扰出什么水中的凶兽。

或许这条河很安全,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至少道术的运转没有问题。

小河很长,蜿蜒着远去,一眼看不到头。

河面不宽,姜望足以跃过,但他没有做这样的尝试。两河两岸都长着青青绿草。河岸对面是平地,远处可以看到山峦起伏的轮廓。

而站在河岸这面,往右手边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密林,同样看不到尽头。

空气很清新,姜望细细地咂摸了一下,有水气和青草的香气。

应该不是幻境,虽然已经有太虚幻境的先例,也可以做到如此真实。但他进入太虚幻境只进入神识,而天府秘境却带入了肉身。

再有一点,天府秘境里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历年以来许许多多的修士可以证明。

是一处隐藏福地?又或者那月门有某种挪移的神通?

姜望观察过环境,才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玉佩。其形椭圆,浮雕着一只嘴唇。

这是进来之前重玄胜的准备之一,还音佩。他和重玄胜、十四一人一只,就是为了避免失散的情况。

此奇物可以让持有者远距离通话,非常方便。当然,这个距离不能超过百里。

但是姜望试着灌入道元,还音佩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距离太远无法作用,是彻底失效。

这也意味着重玄胜的许多准备都失效了,天府秘境大概率限制各类奇物的使用,只看个人实力。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倒不是说王夷吾作为大齐军神关门弟子,底蕴不如重玄胜。而是以王夷吾那样的实力来天府秘境,应该不需要准备太多的奇物宝贝。并且他也没有那么多的准备时间。

重玄胜在这方面的准备上,是应该可以挽回一些劣势的。但由于天赋秘境的特殊性,都打了水漂。

甚至姜望手中的那柄剑,也失去了引发金光箭的功能。当然它现在也聊胜于无。

姜望收起还音佩,手掌向上平摊,青色的木行元气在手心凝聚,形成一根小草的虚影。

小草稍稍待了一阵,便低下了头,如在追思过往。

方向向前。

这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依照现有的情况,沿着河岸往前走,无疑最为稳妥。

视野开阔,遇到任何危险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天府秘境里,最难受的事情就是未知。

不知道会经历什么考验,不知道神通种子的机缘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一切都是茫然的。

……

姜望沿着河岸往前走,沿途注意着两侧河岸,包括密林和远山,但一直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起进入天府秘境的五十人,全部散开了?为什么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天府秘境有这么大?”

姜望陷入思考。

他想了想,再次用出追思,

已经走了很久,追思还在指前。

“要么在天府秘境里,‘追思’失效了。但这没有道理,其它道术都并未受到影响。而且追思失效的话,追思草就应该不动或乱转,而不是低头。”

“如果追思没有失效的话……”

“要么重玄胜距离我很远很远,短时间内无论我怎么加速,都跟不上他。”

“要么我在向前的时候,重玄胜也在向前。”

“要么……”

姜望骤然停步。

“我其实没有走。”

</br>

</br>

第二十章 龙宫

姜望调转方向,再次使用追思,追思草指的方向是他身后。

这说明方向感并没有错失。

姜望半蹲下来,将一团焰花按入地面。

无声无息间,暴烈的焰花就将地面灼出一个人头大的窟窿。

姜望眼睛注视着窟窿的位置,开始倒退行走。

他确定自己的确是在移动着,那窟窿的位置越来越远,在视线中也越来越小。

忽然,他确信自己没有眨眼睛,但是那窟窿消失了!

姜望几步纵回原地,河岸青草如茵,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窟窿。

“到底是什么回事?难道这里真的是幻境?是与太虚幻境不同的、能够带肉身进入的幻境?比太虚幻境更高级?”

“不对,如果肉身也能进来经历一切,那就已经不属于幻境了,而几乎等同于创造世界。这种可能性太小。”

“首先确定肉身的确是进入了这里的,守在月门外等候自家子弟的那些强者便是证明。历年那些没能走出月门的修士也是明证。”

姜望思忖着,同时感应掌心月钥,试着能不能在这里进入太虚幻境。

感应无效。

在天府秘境里,无法感应太虚幻境。

这地方隔绝了许多东西,包括那些奇物法器,也包括太阴星力。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天府秘境与太虚幻境哪个级别更高。

姜望侧转过头,注视着小河中。

小河清澈,那些水草游鱼都在眼中十分明朗。

也因此大部分人都会把疑惑、警惕放在密林与远山中。而下意识地忽略了小河本身。

姜望最先就以道术凝聚石块试探过小河,水动鱼惊,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此时反复琢磨,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掐动道术,两条藤蛇窜入水中,试着去捕捉一条游鱼。

游鱼一惊而走。

姜望遥遥掌控,将藤蛇的速度催到极限,然而那鱼却游得更快!在水中如一条银练,倏忽左右。

一般的鱼,怎么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而如果不是一般的鱼,之前又怎么会被石块所惊?

姜望一下子想通了问题所在,毫不犹豫,一步踏进河水。

在与天上月交叠之前,月门本就在满月潭里。

这就是最明显的提示,门在水中!

……

同样的小河,同样的河岸。

李龙川站在岸边,却没有移动。

他张开双手,虚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一支羽箭突兀窜出,在空中停滞。

李龙川也不急切,静静等了一阵,才虚虚松弦。

那支羽箭笔直射进河水里。

李龙川看都不看别处一眼,便直接往河里走。

……

许象乾最先遭遇这一幕。

但他率性惯了,首先思考的不是如何寻找机缘,而是……

“先烤条鱼吃吃!”

他看着小河里的游鱼,两眼放光,摇头晃脑。

“鱼,亦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做法不一也。熊掌炖,肥鱼蒸,不可混也!”

“来吧您嘞!”

他探手一伸,君子养浩然之气,一只白色气态大手掌探入河中。

“蒸,亦我所欲也。烤,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子曰,看甚么方便也!”

嘴里胡乱诵着经典,浩然之气聚成的大手却丝毫未乱,在河水中左突右摸。

奈何那游鱼却更机敏,总是在要被抓住之前逃走。

“嘿,我就不信了!”

许象乾撸起袖子,一脚踩进河水中。

……

进入天府秘境里的五十人,各显手段。

有的沿着河岸一直走,始终没有发现问题。

有的去了河的对岸,往远山跑。

有的直接钻进密林中。

他们都没有回来。

因为只有踏进河水里,才是在最初阶段唯一避免战斗的路径。

远山和密林中的危险,超过了这些人的抵御能力。

唯一例外的是王夷吾,他进得天府秘境,自然也提前用军中秘术标记了重玄胜。

但秘术指引的方向,却在河岸那边的远山中。

他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直接越过河岸,走向远山。

他没有思考,因为并不需要。

天府秘境里既然有人活着出去过,那他就一定能活着出去。

因为通天境里,大齐军神姜梦熊说过,他当世最强!

他走进远山,

而远山轰鸣。

……

高京踏进河水中,那水分明是水,但他踏进水中,却感觉不到水。

他往水中走,越走越深。

水淹没了他。他分明听得到流水声,感受得到水气,但水没有接触他。

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台阶,似白玉雕成。

白玉阶一直往下延伸,看不到尽头。

高京镇定心神往前走,虽然与家族同伴分开令他有一些意外,但毕竟出身静海高氏,实力见识都有,不至于六神无主。

此时往前走,就是往下走。

脚步踏在玉阶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全神戒备,脚下却不停。

水下的时间过得很慢,因为失去了参照物,他只能默记自己的脚步。

大概走了约九里地,他一步踏下,玉阶已到尽头。

而面前是长长的甬道。

甬道以金玉相嵌,雕的是一幅长卷,具体的故事他不能够分辨,只大约看得出来是一群上古的贵人在宴饮。

甬道两侧,以半人高的血珊瑚沿途排开。

每一株血珊瑚的样子都不相同。

他往前看去,眼前的一切豁然开阔!

在高高的赤玉牌楼之后,是一座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的宫殿。

静海高是出了名的富贵。高家的那些宅落,一个较一个的奢华,世间珍奇,无所不有。列国贵物,处处罗列。

然而高京此时,却觉得那些宅子连茅草屋也不如。

眼前的宫殿,连砖瓦都是水晶雕成,间或妆点明珠。

这些对高京来说也不算什么。

然而他认出来宫殿的横梁,是洗月楠木。

此木雪白,乃是炼制法器长枪的佳品,一根枪杆已经价值连城。

这座宫殿,竟以此木为梁。

细看去,那些自放光芒的又岂是普通明珠?每一颗里面都有烟气氤氲,分明是烟罗珠。同样是上好的法器材料。

仅他认出来的就令他叹为观止,更别说他认不出来的那些。

这座宫殿光华万道,瑞气千条,浑不似人间。

他用莫大的意志力才收束精神,把目光撤回到宫殿前的赤玉牌楼。

只见牌楼上书——

天府龙宫!

</br>

</br>

第二十一章 渐起杀机

难道天府老人的真身是一条龙?

高京惊疑不定。

这实在有悖于认知,天府老人是现世的存在,而龙族在此之前就已绝迹于世。

一般意义上的现世,指的是道历元年至如今道历三九一八年。

也就是说,龙族至少有近四千年不曾出现在人类视野里,甚至更早。

天府老人如果真身是龙,早就应该被人发觉了。

难道天府老人后来失踪,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高京止住思绪,现在不是探究历史隐秘的时候,那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既然冠以天府龙宫之名,神通内府的机缘很可能就在其间。

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发现路在水中的。

是否有人提前赶到。又或者,每个人都能看到一个天府龙宫?

顺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高京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在赤玉牌楼的背后,看到了一个人。

张家那个周天境修为的怯懦小子……似乎是叫张咏?

“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高京此时对他倒是没什么想法。

人都已经进天府秘境了,名额已经没了,再赶出去也没什么意义。

但问话也没有怎么客气。

静海高氏作为齐国“新秀”,向来反感那些自居古老的世家。认为他们食古不化,早就应该被历史淘汰。这也是他之前对张咏实力低微、却能凭祖宗余荫拿到名额不满的原因。

张咏似乎也毫不介意之前在满月潭边发生的事情,往身后指了指,随口道:“都在龙宫里呢。整个水里一共有五座龙宫,每座龙宫里只有一个神通种子的机缘。”

高京立即便想往龙宫里冲,但又止住身形,警觉道:“你怎么知道?”

“喏。”张咏向前努了努嘴:“这上面写着呢。”

顺着看去,赤玉牌楼的背面果然刻印着简单的规则。

水底五座龙宫,每座龙宫进入的上限为十人,每座龙宫里只有一份机缘。

而这座赤玉牌楼后,刻着一个“贰”字,想来便是五座龙宫中的第二座。

只是天府龙宫在前,恐怕大部分人都不会停下来看赤玉牌楼的背面。

“你看到有几个人进去了?”高京问。

“五个。”

高京点点头便欲往龙宫里走。

张咏又道:“对了,你们高家的另外一个人也进去了。不过我之前听到他的惨叫,好像已经被人杀了。”

高京脸色微沉,进入天府秘境,自然也早有这样的准备。只是遗憾少了一个帮手。

他想了想,说道:“别以为你跟我说这些,我就会心软。你就一直躲在这里还好,如果你胆敢进来跟我抢机缘,我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没关系。”张咏终于把视线从赤玉牌楼上移开,看着高京,笑了。

“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点。”

……

天府龙宫的内部依然极尽奢华,任哪个识货的人进来看了,都要目眩神迷。

姜望反倒镇定得很。

反正他什么材料也不认识。什么宝珠、什么珍木,对他来说无非就是好看点。

进入龙宫前,他有观察到赤玉牌楼背后的介绍,知道龙宫里应该就是直接竞争的地方。当然现在还不知道那份代表神通内府的机缘是什么。

这座龙宫的排序是肆。

姜望预计自己是第四个批次发现门在水中的人,毕竟他在河岸耽误了不少时间。

但也有可能进入龙宫的次序是打乱的,这些都说不准。

他刚刚在主殿里四处搜寻了一阵,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望猛地回头。

进入天府秘境后他时刻都保持着战斗状态。尤其在龙宫里,最不该放下戒备。

因为赤玉牌楼背面只描述了进入龙宫的上限人数,不存在下限。

这意味着……可以杀光所有的人,再从容的在龙宫里慢慢搜寻。而不必等到机缘出现,再与一帮人争夺。

姜望自己不打算这样做,但他无法保证别人不这样想。

“害人之心不可有”这句话不一定被人相信,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定是真理。

进来的人一看就家势极好,养尊处优惯了,举动之中,带着贵气。

“可是重玄家的朋友?”他未语先笑:“在外面我看到你和重玄胜在一块。我是田雍。”

“姜望。”姜望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田雍倒也不多说话,环视一周过后,便对姜望道:“我往左边偏殿,姜兄往右,各凭运气如何?”

“可以。”在主殿里反正没什么收获,姜望转身便往右边偏殿里走。

他不排斥杀人,但也不觉得杀人是最好的手段。尤其此刻机缘未出,还没到争夺的时候。

田雍无意提前厮杀是最好,但若想要玩什么背后偷袭,他的手可一直没有离开剑柄。

龙宫对姜望来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概念,龙是神话中的生物。

在很多传说中,龙宫代表着极致的奢侈富丽,现在他眼中所见,也确实如此。

偏殿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殿里点着长明灯,那灯火似乎摇曳了数千年。

进入天府秘境以来还没有遇到过别的生灵,大概秘境里唯一活着的只有进来的修士们。

这座龙宫也是如此。

他之所以同意往右边偏殿探索,是因为追思显示重玄胜也在这个方向。

但龙宫里没有任何经行的痕迹。

“天府秘境是虚实相间的一个地方?半真半假?”

姜望边走边搜寻,任何地方都不轻易放过。

谁也不知道机缘是什么,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连续搜寻了几处偏殿之后,依然一无所获。

时间慢慢流逝,姜望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是田雍的声音。

就在之前的主殿里。

姜望即刻转身,如电般穿堂越门,在十息不到的时间里,就赶回了龙宫主殿。

而此时殿中,零零散散站着五个人。

准确的说,是四个人隐隐将中间一个戴富贵帽的人围住。

看起来,应该都是在他和田雍分开搜寻之后进入龙宫的修士。

而在那个戴富贵帽的修士脚下,田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容乌青,气息全无,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br>

</br>

第二十二章 疑阵

众人皆投来视线。

姜望皱眉问道:“你杀了他?”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此时机缘还没有出现,就已经有人死去。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竞争会非常血腥惨烈!

天府秘境的特殊性,令它成为人性的孤岛,伦理道德律法……人类一切规矩都不能够束缚到的地方。

在现世,任何一个律法健全的国度里,杀人者都会得到惩处。超凡修士可以弹指杀人无数,但几乎没有哪个想生活在阳光下的超凡修士会这么做。

因为哪怕是超凡修士,杀人也必须承担后果。

所以那些邪教左道,才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见天日。

而在天府秘境里,一切现实的束缚都不存在了。

因为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都不用负责任。

所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那些作恶行凶者往往遮掩面容,那些阴谋构陷者往往隐匿姓名。

暮鼓书院有一位大儒说过——人性在黑暗中根本无法被考验,因为人性就是黑暗本身。

戴富贵帽的修士脸色难看:“不是我!”

此人鼻塌脸黑,本就长得难看,脸色一难看起来,竟已经不是难看所能形容。平添两分可怖。

原来如此。

大概所有人都是听到声音之后往主殿这边赶,有先有后。

后来的四个人中,应该也没人亲眼看到田雍是怎么死的。所以他们只是隐隐将富贵帽围住,却并没有人动手。

“不是你?”站在东北角位置的女人冷声道:“我听到声音赶过来,时间不到三息,你就已经站在田雍的尸体旁边了。难道你能比我更快?”

“七息。”

“五息。”

“六息。”

其余三人纷纷报了时间。他们有的是从前殿赶回来,有的是从后殿,还有的跑去了赤玉牌楼那里重新搜找线索。

“你们都看着我赶来的。”迎着几人的视线,姜望说道。

富贵帽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当然比你更快,因为我听到声音一回头,他就已经死了!”

“那就更有趣了。”那女人冷笑道:“难道是被你丑死的么?”

“你!”

富贵帽修士的确尊荣欠佳,闻言大怒:“信不信随你。反正人不是我杀的。但是你们若想找事,也尽管来!”

“廉雀,你先别忙着赌气。说一说事情经过。”一个面容老成的修士出声说道。

他应该认识富贵帽修士,但关系大约也并不如何亲近。

虽然言语中帮廉雀解围,挡住他去路的身形却没有挪动。

站在姜望前面的,是一个戴着长斗篷的男子。应该与姜望探索的是同一个方向,只是在姜望之后。

在姜望出现后,他默不作声的往旁边挪了挪。保持了足够的警惕。

此时也道:“是啊,说说你是怎么杀死的田雍,大泽郡田氏的世家子,身上有不少宝贝吧?”

他的声音莫名阴冷,听起来没有人情味。

廉雀对他怒目而视,但终究也不是傻子,不想引得众人围攻。

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本来是去后殿搜寻机缘,但是突然又想到,主殿还没有细细搜过,虽然别人肯定已经搜寻过了,但毕竟不比自己放心。就折返回来。

正好在殿里遇到了田雍,他也刚回来。我们聊了几句,交换了一下情报。我不想在他面前搜寻线索,就决定还是先去后殿。这时候突然就听到他的惨叫,我回头一看,他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查探死因呢,你们就全过来了!”

“如果你所言是真。那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瞬杀田雍。而且还让你廉雀无法察觉?腾龙境以下,有这么强的人吗?”还是先前那女子质疑道。

“或许有。但他没有在这处龙宫里,而且如果是他,也不会躲躲藏藏。”面容老成的修士说道。

女子表情一窒,她知道此人说的是谁。当即道:“既然王夷吾不在。那显然就是廉雀在说谎。怎么,赵方圆,你们四海商会还要护着廉家的人吗?”

面容老成的修士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现在机缘都还没有出现,我们没有必要打生打死。当然,如果廉雀选择了提前杀人,我们也不妨先把他推出争夺圈。”

推出争夺圈,自然只有杀死一个办法。

出声解围的这四海商会修士,看似在帮廉雀说话,却第一个对廉雀展现了杀意!

戴着长斗篷的修士阴声附和道:“正当如此。”

那东北角的女修士也隐隐逼近了两步。

其实无论是与不是,竞争对手每少一个,自己就多一分机会。

尤其赤阳廉氏家世极高,廉雀实力非凡。

这样的对手能提前赶出局,对竞争对手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机缘都没有出现,大家就杀来杀去,会不会太急了?”姜望往殿中走了几步。

一来他不认同廉雀就是凶手的判断,二来这三人隐隐有形成小团体的趋势,如果任由他们此时杀了廉雀,那么接下来他们尝到甜头,很有可能依葫芦画瓢,接连将其他人赶出局。

这对孤身在此的他非常不利,所以他必须阻止。

“也许是中毒。”站在正殿门口的高个男子说道。

他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才出声。

“不如先察看田雍的尸体,找出他的死因。再做决定不迟。”

“那么。”赵方圆道:“谁擅长验尸?”

齐国商业发达,商会势力也不容小觑。最大的两个商会,就是聚宝商会和四海商盟,都有不输等闲世家的强大武力。

出身四海商盟的赵方圆自然不怕廉雀,但此时姜望和那高个男子都表示反对,就算剩下的他们三个联手,也不过是三对三的局面,所以只好轻轻放过。

“我来吧。”那高个男子说道:“我是东王谷的季修,研究过验尸之术。”

东王谷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宗门,这种出身的确令人信服。同时东王谷也是独立宗门,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立场上相对公正。

廉雀恶狠狠的看着赵方圆,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立决生死的架势。但脚下还是挪开了位置,让季修过来检查。

姜望自无不可,田雍的死因很重要,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安全。

如果是被毒杀,他们需要知道是什么毒,才好防备。

如果是被人强杀,他们要知道对方是谁。是一起进来的修士,还是龙宫里藏着的危险。

甚至如果就是被廉雀所杀,他们也需要抹除这个危险分子。

而就在季修走到田雍尸体前,蹲下身,正要开始验尸的时候,

惊变发生!

</br>

</br>

第二十三章 死气

呼啦~呼啦~

廉雀的身体里,突然发出拉动风箱的声音。

他整个人如炉中火星炸出,直撞赵方圆。

高举右手,右手在空中转成火红色,青筋红肉,如巨人抡锤。

殿内气温骤升!

“廉雀,你果然有问题!”东北角位置的那女修士怒声喝道,脚下却退了一退,并不打算与突然爆发的廉雀直接对战。

直面攻击的赵方圆旋身避过锤击,脚步连连交错,已经转至殿门前,留下一串残影。

嘴里则大喊道:“大家先杀了廉雀此人!此人不杀,咱们如何能安心抢夺机缘?”

姜望按着剑柄,但不仅不进,反而退到了侧门位置。

他感觉不对劲。

就算廉雀真是凶手,眼看就要暴露自己,被在场众人围杀,他的第一选择也应该逃跑。难道他自信到能独身杀死在场所有修士?

哪有那么简单?能进天府秘境争夺机缘的,岂有弱者?

再退一步,纵然他有杀死所有人的决心和底气,那他的第一选择,也应该是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正在验尸的季修。

而且其人没有太防备他,赵方圆却因为暴露了对他的恶意,一直保持着戒备。

以寡敌众时,哪有舍近求远,先难后易的道理?

所以姜望决定先观望一阵,同那个女修士一样,先存己身。

只有那个长斗篷遮掩面容的修士往前移动,似乎要插手战斗,杀死廉雀。

但其人走到一半,脚步忽然停下,整个人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直在后退的赵方圆,突然反冲,与廉雀撞在一切。

两人都以极强的秘法对轰,瞬合即分。

赵方圆吐血而退,明显已经吃了亏。但他不管不顾,而是再一次迎上冲来的廉雀。

这完全不应该是赵方圆的风格,他不是这种硬碰硬类型的修士。

他也一直表现出不低的智慧,这时怎么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但从这个角度,姜望已看清了赵方圆的脸,发现他的眼中布满血丝,而且红色还在扩张,杀意浓烈。

这不正常。

这座大殿里有古怪!

姜望气血暗涌,一遍遍地冲刷经络。缠星灵蛇在通天宫内游动,探询是否有异常情况。

同时眸光如电,扫过大殿边角。

问题出在哪里?

“诸位注意!”田雍尸体旁的季修这时也顾不上验尸了,站起来警告道:“一定要抑制自己的杀意,如果我们都对廉雀动手,那就中了套。这里被人做了手脚。只要杀机强烈到某一个界限,就会被杀意侵蚀。”

被杀意侵蚀?

再看廉雀与赵方圆两人,的确不像保持理智。

两个人直接硬碰硬地对轰,虽然都爆发出极强的威势,战斗也有遵循本能的章法。但毫无思路可言。

仿佛只有杀死对手这一个目标。

廉雀对赵方圆恨之入骨,而赵方圆早先就表现出了杀意。这两个人很符合被杀意侵蚀的条件。

东北角位置的女修士立刻屏息凝神,压制杀意。

那么,到底是谁的手段?

场中几人视线来回梭巡,彼此警惕。

而廉雀与赵方圆还在疯狂对战,两个人都有了不轻的伤势。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阻止他们两个,尽量避免死人。”姜望果断掐诀。

“既然那个布下手段的人想要我们互相残杀,我们就绝不能让他得逞。否则之后恐怕还有变化,于我们有害无益!”

密密麻麻的藤蛇从地下窜出,互相纠缠,生生挡在廉雀与赵方圆之间。

藤蛇缠壁!

这是一门防御道术,却被姜望用来分隔战斗双方。

轰!

在两人狂野的攻击下,藤蛇缠壁瞬间崩散。

但此时季修和那位女修士都反应过来,各施手段。因为姜望所言,的确是正理。

不管暗中使绊子的人是谁,不让他得逞便是。

巨浪滔天,直接在赵方圆与廉雀之间升起水墙,直触穹顶。

在杀意侵蚀下,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此时骤失目标,都有一瞬茫然。

而季修手中有两道白光闪出,分别在赵方圆与廉雀身上一点即回。

白光瞬间化作血光,落在季修手上时,姜望才看清楚,那是两条小蛇。

原本应该是雪白,此时却通体血红。

而赵方圆和廉雀都顿了顿,眼神恢复清明。

“保持冷静,压制杀意!”

季修边说边让小蛇钻进袖子里,喝道:“你们刚才中招了,我暂时吸走了你们的杀意。但不可再妄动杀机!”

水墙散去,赵方圆和廉雀彼此对视一眼,虽然还带着仇恨,但都露出后怕之色。

尤其是赵方圆,在不适合的战斗方式中,已经被廉雀打成重伤,再持续下去,恐怕会被活活打死。

“那么,到底是谁使的手段,诱导大家互相厮杀?”那女修士收了水墙,目光却看向披着长斗篷的男子:“大家都在阻止厮杀,都在探寻异常根源,为什么你刚才一动不动?”

长斗篷修士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晃了晃肩膀,才阴冷道:“我的杀意很难压制,费了不少工夫。”

这解释虽然有些令人警惕,但也不是不合理。

“那么难压制。”女修士冷笑道:“你想杀谁,想得这么受不了?”

“你难道不想?”长斗篷环顾四周:“在场的这些人,谁不想杀光其他竞争对手,独占神通机缘?”

女修士闻言一滞。

“行了。”东王谷季修阻止道:“在找出那个暗使手段的人之前,咱们不要多惹争端,以免被浑水摸了鱼。”

“煽风点火的毒妇,总想着先害死谁。我看她嫌疑也不小!”廉雀对龙宫中唯一的女修士也非常敌视。

因为正是这女人与赵方圆联手,险些一开始就把他赶出局。

“不是我拦着,你说不定已经死了。现在又这么迫不及待把矛头对准我,难不成你演的苦肉计?”女修士立刻反攻倒算。

赵方圆则一边处理伤势,一边小心地戒备着众人。此时他伤得最重,最容易成为被优先下手的目标。

龙宫里的这些人,本就是为竞争机缘而来,又是在天府秘境这种毫无约束的地方,互相之间毫无信任可言。

彼此猜疑仇视,永远不可能精诚合作。

或许这正是那暗使手段者选择从杀意入手的原因。

真正是把握人性,洞彻人心。

姜望踟躇不已,对局面有些难以把握。

如果是凌河在这里,事情好解决得多,因为连他的敌人也能够信任他。由他一个个排查,所有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有意见。

如果是赵汝成,恐怕第一时间就能看出来是谁搞鬼。

而若是杜野虎在此,那就更简单了。他什么都不考虑,谁杀他他杀谁,简单粗暴。

偏偏姜望独身在此,他不可能像杜野虎那样不考虑问题,又一时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

但也不能就这么拖延下去,因为难保那暗使手段的人没有后续。

而且,等机缘出现,局势就会立即失控。

此时留着隐患,到那时候可能就是取死之道。

姜望面上不显,心念急转。

忽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冥烛一动。

分心察看,只见从虚空之中,有几缕灰气被拉出来,显露行迹。

灰气如丝,尽数被冥烛吸收。

姜望认出来,这是死气!

会什么会有死气企图侵蚀通天宫?这又是谁的手段?

</br>

</br>

第二十四章 局中局中局中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望心念一动,并未及时指出死气侵蚀的问题。

因为他并不能够确定这是谁的手段,说出来平白让暗中的那个人注意。

但他也不能让事情继续这么发展下去。

姜望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出声道:“无论如何,因为天府龙宫的特殊性,那个引动杀意侵蚀的人必然就在这附近。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但我们所有人都发现不了,这种可能暂时不必考虑。因为既然我们发现不了,那考虑也是无用。”

“第二种可能,他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中的某一个!那么,他必然还会制造冲突机会,以配合他布下的手段。因而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只要试图先挑起战斗,我就视他为幕后黑手,必拔剑杀之!”

姜望说到这里,看着季修道:“季兄,你既然有解决杀意侵蚀的手段。那么,给你多少时间,能够找出以杀意乱心的根源?甚至,揪出幕后之人?”

季修略想了想,自信道:“只要无人捣乱,一刻钟内必然找出手段根源。至于幕后之人,想来找出了手段根源,不怕没有线索。”

东王谷的修士,在这方面说话自是有分量的。

场内几人,无论是掩饰得当还是怎样,没有人表现出异常。

姜望暗暗观察着,嘴里说道:“既然如此,诸位不如稍安勿躁,我们一起去殿外等候,互相监视。等季兄找出了蛛丝马迹,到时候我们再决定下一步动作不迟。”

廉雀立即表示同意:“可以。”

“一刻钟而已,不必出去了。杀意暂时干扰不到你们。”季修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针包,就要开始施展手段。

“还是去殿外等候吧。”那女修士大约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总觉得这殿里有古怪。”

赵方圆伤势未妥,更是小心谨慎,连连附和道:“还是出去等,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若是干扰了东王谷的手段反而不妙。”

就连那长斗篷修士也道:“有理。”

“你们随意。”季修抽出一根银针,屈指弹了弹,淡声道:“万一机缘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希望你们看在我用心救治的份上,不要跟我太拼命。”

这话一说,几人都站住了。

对啊,万一出去等的这段时间,神通机缘出现了怎么办?

大殿里虽然有危险,但他们进天府秘境之前,难道不知这里是一个险地吗?

此时因为危险而离开神通机缘,岂不是十分可笑。

没人肯离开大殿了,所有人脚下都像生了根。

那始终隐而未现的神通机缘,牢牢抓住了他们。将他们抓进天府秘境,也困他们于天府龙宫中。

姜望提出去殿外等候,也只是出于本心想让大家规避危险,但此情此景,也不好再劝,不然就有被幕后黑手注意的风险。

他现在还无法判断,那驭使死气的,和布置杀意侵蚀手段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甚至无法确定对方在不在主殿中。

季修一手捻着银针,竖举于眼前,一手掐诀,运用秘法。

就在这时……

他的手忽然一颤,银针坠地。

竟连一根针也拿不稳,表情痛苦的半蹲下来。

“怎……怎么会?”

他的声音也变得虚弱至极。

发生什么事情?

姜望正要动作。

砰!

那位女修士仰头倒下!

只见她四肢朝天,面笼灰黑,竟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然气绝。

成为肆号天府龙宫里的第二具尸体。

是死气发作!

姜望心中一动,立即委顿在地,做出痛苦模样。同时搅动道元,让自己变得气若游丝。

而那边,赵方圆猛吐一口血,血中杂有灰黑之色。

其人本就伤重,此时更是直接软在地上,勉力支持。

那长斗篷修士早已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场上唯有廉雀看起来状况稍好,仍然能够站定身形。

他整张脸都转为赤红,如炭火明光。

然而肉眼可见的灰气,正从他的脖颈往脸上蔓延。

赤红色与灰色抵在一起,彼此对抗。

季修勉力抬头,吃力地看着他:“原来是你动了手脚!挑动杀意也是你的手笔吧?一直在用苦肉计?”

“不!不是我!”廉雀怒吼。

然而这一说话,脖颈处的灰气又往上冲了一分。

他只得立即闭嘴,专心对抗侵蚀。

其身如炉火炼铁,正用秘法炼化侵蚀身体的死气。

但死气太多,爆发太突然,他也只是勉力维持。

一时之间,整个肆号天府龙宫里的修士,好像全都失去了战斗力。

一阵安静之后。

“那他娘的,会是谁呢?”

声音由弱转强。

季修说着话,缓缓站了起来。

他面色如常,脚下稳定,哪还有半分中招的样子?

他环视一周,挨个打量着大殿里的人,目光锐利:“我真的非常好奇,到底是谁玩的杀意手段?现在中了我的九死毒,感觉好受吗?”

赵方圆瘫软在地上,表情慌乱:“……什么毒?”

“你没有听错。”季修轻声笑了笑,似乎很满意有识货的人在场:“很多人都知道九死毒的名号,但是并不知道这种毒的真面目。其实呢,这种毒有九种表现形式。我选用的只是其中一种。”

他看了看地上田雍的尸体:“借用这个倒霉死鬼的尸体,以他的死气为毒,引动中毒者身上的死气,造成猝死。除了那个女人身有暗疾之外,你们倒是都挺能坚持,不过此毒无解。因为它是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死气,死气形态的九死毒,只不过是提前引来你们的死期。”

这种毒太可怕,简直防不胜防,甚至隐隐有几分命运改写的味道。

在赵方圆惊恐的眼神中,季修继续道:“好了,我满足了你们的好奇心。你们谁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引动杀意侵蚀,到底是谁的手笔?告诉我,我愿意让你死得轻松一点。”

仅仅好奇心并不足以让他一再追问,事实上他是对这种以杀意为手段的秘法感兴趣。

通过杀意比通过死气更隐蔽,说不定可以把九死毒变成十死毒。

众皆缄默。

“是不是觉得有杀意侵袭的隐患,即使我有杀气蛇,也不敢太直接的表现杀意,所以下个九死毒还给你们挣扎的余地。所以……你们不怕我的威胁?”

季修摇了摇头,似在感叹隐藏者的天真。

他以食指中指夹出一根银针:“这是断纹针。”

轻轻一甩。银芒如电,直穿穹顶。

大殿穹顶之上,赤红色的线条迅速勾勒成型,组合成一幅复杂混乱的图案。

原来在众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穹顶已被人刻印了阵纹!

而这阵纹,早已被季修发现。

他并没有说谎,他的确能够找到杀气侵蚀的根源。

隐去的阵纹,这时才显出行迹。但阵纹已经寸裂,赤红线条全部断开。

“啧啧啧,这阵纹刻印的手段,真是巧夺天工。引动杀气侵蚀的方式,又如此绝妙。”季修感叹道。

“但是现在没了。”

“现在,我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那么我再问一遍,是谁?”

“自己站出来,把杀意侵蚀的手段交给我,我可以保证不杀你。如果信不过我,立血誓也行。”

仍然只有缄默。

季修失去了耐心。

“既然如此,我就挨个的问一问……”

他屈指一弹,一根银针暴射,直接洞穿长斗篷修士的心脏。

“唔,看来不是你。”

季修自语道。

此时他掌控全局,生杀予夺。

起初他是默认先行逼杀廉雀的,活着的人越少,变数就越小。

后来姜望出声,他就改变了主意。

一来,田雍死得的确蹊跷,他虽然自负东王谷的手段,但也担心阴沟里翻船。毕竟敢来天府秘境的,都不是弱者。所以亲自验尸,以洞察问题根源,提前防备。

二来,他正好借着田雍的尸体布下九死毒。无论暗中施展手段的那个人是谁,只要一并毒死便是。

那个暗中布置杀意侵蚀的人手段的确高妙,连他也不得不赞叹一声。要不是身上刚好带了可以吞食杀气的蛇,就险些着了道。

但到底还是他棋高一着。

如今他为刀俎,众为鱼肉,皆任他宰割。

天府龙宫里的神通机缘,自然也不会再有意外。

只是,若还同时还能得到杀意侵蚀的手段,那才叫完美。

长斗篷修士神神秘秘,是他最怀疑的目标。所以二话不说,先杀为敬。

在他看来,那人既然还不说话,必然还有什么手段等着。

但是不要紧了,九死毒已下,谁也逃脱不了。

至于下一个目标……

他看了看廉雀。此时的廉雀已经失守,整个倒在地上,灰色占据了大半张脸,正往眼睛进逼。

谁都看得出来,他就要熬不下去了。

这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纯傻子,从头到尾被几乎所有人玩来玩去,不需考虑,可以最后再杀。

赵方圆……伤势无法作假,已经很惨,翻盘机会不大。

季修非常自然地转过身,把目光投至委顿在地、一直沉默、看似已经完全放弃挣扎的姜望身上。

他不太看得出来这个人深浅。

那就杀来试试。

季修嘴角轻轻勾起,拔起一根银针,就要出手。

但忽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因为有一只手从他的背后,无声地穿到了他胸前。

那是一只僵硬、青黑、不似活人的手。

</br>

</br>

第二十五章 九死毒下无生人

季修眼睛在瞬间瞪大,充斥着无法置信的情绪。

“僵尸?”东王谷秘法吊着他的生机,他喃喃道:“不,不可能,僵尸不可能避过筛查,进入天府秘境。”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长斗篷修士。

其人声音阴冷,缺少人气。

此时想来,应是僵尸无疑。

所以哪怕他在心口补了一根银针,此人也“未死”,因为僵尸本就已死,心脏不是要害。

只是,一只僵尸,怎么可能瞒得过满月潭外那么多强者?怎么可能通得过筛查,进入天府秘境?

如果真能做到,那他就不应该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当然不可能。”

这时,赵方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伤势牵动,使得他不得不缓了缓,才得以继续:“所以他是进来天府秘境之后,才被我炼成的僵尸。”

原来长斗篷修士一直就受他所操控,在这场天府龙宫的竞争中,他手握两份战力。却从头演戏到尾。

之前这长斗篷修士一动不动,乃是因为他不小心中了招,被杀意侵蚀。僵尸失去了控制,自然就无法动弹了。

其他人为了对抗幕后黑手杀意侵蚀的手段,将他救下。

而他险死还生,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竟还是指挥僵尸演戏。

如此城府!

正因为如此,他才赢得了此刻的翻盘机会。

他看起来毫无威胁了,但他从来没有失去反抗之力。

因为他中了手段是真的,他的伤势是真的。

但他炼制的僵尸,却仍然保留了完整的战力。

发现自己再次中招的时候,他立刻就控制僵尸装死。为的就是此刻的突然袭击。

而他当然不是为了救姜望,而只是因为,这是一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无论角度、方位、时机,都是完美。

一下子就解决了东王谷的季修,解决在场威胁最大的人。

换做任何一个时间点,只要季修稍有防备,他都不能如此轻松得手。

此时赵方圆的声音里难免有些得意:“虽说‘九死毒下无生人’,但只要杀了你,毒就解了吧?”

“是啊……”

季修喃喃道。

他感觉到那只僵硬而冰冷的手,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抽离。

作为东王谷的修士,他能如此具体而清晰地感知到生命流逝。

那样一点一点、坚决的流逝。

当初他是为什么学医呢?

不就是因为见到了生命流逝的坚决,想要挽回点什么吗?

可我,挽回了什么呢?他问自己。

好像有一只雪白小手,在他面前摇晃。

“再见!再见!再见!”

那个声音说。

季修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但终于再也抬不动。

“好……遗憾啊……”

僵尸抽臂,季修倒地。

……

随着季修的死去,九死毒失去后继,那些死气成了无根之毒。

只要中毒者能够坚持下去,九死毒就可以被慢慢驱散。

这样的时机,赵方圆当然不可能放过。

他不会与其他人比拼驱离九死毒的速度,因为他进入龙宫后,第一时间冒险所炼制的僵尸,此时仍然战力完整。

为了这具僵尸,他几乎动用了全部底牌,才在众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突兀杀死此人,将其炼尸。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正确无比,彻底挽救败局,令他成为神通机缘的唯一选择。

无论那机缘是什么,以什么方式出现。

对手全没了,自然就是自己的了。

而他第一个要杀的人,自然便是廉雀。

因为他的伤就是这赤阳郡小子造成的,而且此人极为顽强,脸上灰色又已经退到了鼻子以下。

他很可能是第一个驱散九死毒的人,所以第一个就要杀他。

这具僵尸没有意识,全由赵方圆心念掌控。

当其转向廉雀。

廉雀立即骂起娘来:“赵方圆你居然偷学炼尸之术,难道不怕三刑宫吗?其罪当杀,其心可诛!”

三刑宫是法家圣地,刑天下不法。

像这种将活人炼尸的事情,一经发现,三刑宫上天入地也要将其追杀至死。

甚至事态如果扩大,四海商盟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廉雀这一骂娘,脸上的赤红色又撑不住了,防线上升。

只得立即闭嘴,全神抵御死气进袭。

尽管情况已经如此不妙,但他仍然不想放弃。

就在僵尸临近之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挣扎最后一点力量,来一次灼热的爆发。

他闭上嘴,眼睛死死盯着那具僵尸,默默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赵方圆笑了笑,并不搭话,只将其当做败犬的哀嚎。

天府秘境里,齐国律法都管不到,三刑宫又管得到谁?

他得了这炼尸之术,自然小心翼翼,从不示人。就算偶尔动用,自己也躲得远远的。

但是在这天府秘境里,当着所有人用又如何?

待得出去秘境,还不是都忘了?

不,是都死了。

这廉雀简直蠢得可笑。

“你说得对。敢学炼尸之法……”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响起,接着廉雀的话道:“其罪当杀,其心可诛!”

这声音……

姜望动了动手指。

心脏隐隐抽搐。

早在季修过来的时候,他就准备拔剑。

为了更有把握,他刻意忍耐,只等到生死一线前。

只有那时候,才是季修最松懈的时候。他一剑枭首的机会才更大。

但没想到被赵方圆的僵尸抢了先。

他只得继续老老实实装气若游丝,以待时机。

气若游丝还游了这么久,委实有些奇怪。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没有谁会去注意了。

季修和赵方圆,真说不上谁比谁更阴险深沉。

这两个人,一个以死尸为媒介,释放九死毒。一个直接把竞争对手炼制成僵尸,阴险翻盘。除了实力和谋略之外,运气也占了很大成分。

都令姜望感到后怕,脊生冷汗。

他自忖,若不是本就只在意争夺机缘,对竞争对手没什么杀心,第一波杀意侵蚀他就熬不过去。

第二轮九死毒,若不是冥烛正好及时发现死气并吸收,他此时不会比廉雀好多少,也是砧板上的鱼肉。

而他如果没有装晕,能够避得过那具僵尸的突然袭击吗?

这个问题也很有悬念。

天府秘境里,最危险的不是天府秘境本身,而是这些参与探索天府秘境的人啊!

这些失去了所有现世束缚,毫无顾忌的人。

此时眼睁睁看着赵方圆在做最后的清理,虽然目标不是他,导致他出剑的距离远了很多。

但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他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并且也正要出手。

但突然响起的这个声音,险些把他吓出内伤。

这他娘的又是谁?

</br>

</br>

第二十六章 致死之因

这些老奸巨猾之贼!一个比一个阴险,一个比一个能藏!

姜望心中腹诽。

此时他整个人在侧门边蜷成一团,视线却始终对准大殿之中。

所以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地上属于田雍的那具尸体,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

诈尸?

还是又一具被炼制的僵尸?

但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嘴里呼喝着“其罪当杀,其心可诛”,身上那些属于尸体的特征逐渐褪去。

僵硬的皮肉恢复柔软,青黑褪去,血色回涌。

心脏跳动,气血奔流。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田雍就从一具尸体,变回了姜望初入大殿所看到的样子!

就在田雍退去尸体化状态,出声的同时,长斗篷僵尸即刻回转,极速扑向其人,指甲暴涨,一爪当头。

但田雍更快,长斗篷僵尸刚刚转身,他的手已经按在赵方圆天灵盖上。

他之所以选在赵方圆操纵僵尸击杀廉雀的时候动手,就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让赵方圆措手不及。

长斗篷僵尸停在半路。

赵方圆惊恐地看着田雍:“还有谁炼了尸?不对,你不是僵尸!”

他迅速反应过来:“杀意侵蚀是你暗使的手段,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

嘭。

一声闷响。

赵方圆的脑袋起初没有任何异常,但过了一会儿,鲜血才从眼睛、鼻孔、嘴里、耳朵流了出来。

整个脑袋内部,被震成了浆糊。

田雍瞥了一眼他结印到一半就散开的手,不屑的笑了笑。

赵方圆当然擅长表演,但他田雍可不是大意的蠢货。

从一开始,他就是假死。

不。他是真的死了一遍。

因为若不是真死,他瞒不过东王谷的季修,季修以他尸体为媒介施放的九死毒也不可能成功。

他是用某种手段,让自己真正的“死”了一遍,而后在此时复活。

因为他是真正的“死”过了,所以九死毒本身也没有对他产生作用。

而唯一的真相就在于,他才是那个布下杀意侵蚀手段的人。

他第二个进入肆号天府龙宫,第一时间就想好了手段,先哄着姜望去偏殿搜索。他自己转回来偷偷刻印好绝大部分阵纹。

等到这座龙宫里的修士全部到齐,确认不会再有人来之后。他以同样的话术引导大家去不同的地方搜索。

而他自己转回大殿里,划下阵纹最后一笔,然后以惨叫将所有人吸引回大殿里,直接以死脱身。

他的死本身就是对廉雀最大的构陷,接下来只要等待着龙宫里的竞争者们互相残杀就可以。

所有人都在失控中杀戮对手,他最后再“复活”过来,收拾残局。轻而易举,就摘得胜利果实。

这就是他的所有规划。

而现在,他成功了。

尽管过程有些波折,参与天府秘境争夺的对手无一弱者。

但最终的结局仍然被他所预设。

他几乎已经成功。

之所以只是“几乎”,因为还有姜望。

……

杀死赵方圆之后,田雍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抹过赵方圆脸上鲜血,凝血为箭,抖手直射廉雀。

有了这番变故,廉雀脸上的血气已经反攻至嘴唇。但此时骤逢血箭袭击,他也只能暂停与死气的缠战,将身稍移,避开要害。

血箭将他的腹部洞穿,死气又重新上涌至鼻前。

但廉雀连一声痛呼也无,只是执着地继续与死气战斗。

从季修到赵方圆,再到田雍。血气与死气就在他脸上这样反反复复的争抢来回,每次反攻出一点希望,就立刻被打断。

换做任何一个人,只怕都已经绝望。

但廉雀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是放弃。

而就在田雍痛下杀手,廉雀挣扎活命的同时。姜望已如蛟龙跃起,瞬间跨越半座大殿的距离,一拳当头轰下。

这完全是超乎田雍想象的事情。

因为姜望如果仍有一战之力,那之前很多次机会,他为什么一次也没有动?

田雍出于谨慎补杀对手之时,也下意识的先选择了廉雀,正是因为他对局势的判断。

越是聪明人,越是笃信自己。

那是无数次正确、无数次胜利积累出来的自信。

现在这份自信,害了他。

田雍回身便是一拳,以拳对拳。

然而拳至半途,姜望便已化拳为掌。掌心之中,一朵焰花开放。

姜望以强大的滞空能力定在半空,焰花疾射而出,撞上田雍的拳头。

轰!

整只拳头被炸飞。

在田雍按捺不住的痛呼中,姜望的手掌才再次落下。

田雍忍痛以仅剩的左手挥拳回抵。

姜望手上一收,避过拳势最重之时再前探,将其一把握住,反手一绞!

田雍整条左臂,以与姜望接触的拳头为起点,肌肉血线反旋着次第炸开。

骨骼炸响。

而姜望就势一带,将他整个拉到身前,提膝一撞。

这一记膝撞,直接带起田雍整个身体,将他整个人高高撞起,撞在了殿柱之上。

姜望在空中倒飞而落。

田雍才顺着殿柱滑落,整个五脏六腑都在这一记膝撞中被轰得糜烂,死得不能再死。

可怜他一身所学,大泽田氏的功法秘术,甚至操纵杀气的手段,全都来不及施展。

要说战力完整,相较于付出极大代价假死复活后的田雍,姜望才是全场保持战力最完整的人!

田雍今天只判断错了一件事,一个人。

而这。即是他的致死之因。

姜望独立殿中,此时参与这座龙宫争夺的其他修士已经全部死去,只剩一个廉雀躺在地上垂死挣扎。

只要杀了他,神通内府机缘就是掌中之物。

杀他也很容易,甚至都不必出剑,一朵焰花足矣。

但姜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而是重新搜检大殿……当然不是搜尸,主要目的是找寻神通机缘的线索,怕自己漏过了什么。

参与天府秘境的这些修者,身上一定有好东西。只是受限于天府秘境的规则,无法发挥作用。任何一具尸体的遗留,都足以令姜望一夜暴富。

但是他一件都不能拿。

虽然出了天府秘境什么都不会记得,但那些“遗物”却是再真实不过的言语。

他拿了哪件,就代表他杀了哪个人。别人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即便在天府秘境里肆意杀戮,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情。但是出了天府秘境以后,没有人会承认这一点。

因为国家需要规则,人类需要规则,这个世界需要规则。

姜望没有动手,廉雀却忍不住先开口了。

“你还不来杀我?”

此时死气已经被他逼到了脖子以下,所以大概支撑着能多说几句。

姜望正在检索一座屏风的图案,试图发掘某种隐秘,随口反问:“你没有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这本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但廉雀愣了一下,随即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般,愤怒喊道:“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还装什么假仁假义!要杀尽管来,我皱一下眉头都不是好汉。别整那些折磨人的恶心手段!”

“折磨人的恶心手段?你指的是什么?”姜望眼睛都快贴到那幅神龙图里面去了,却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嘴里继续道:“剥皮?抽筋?从脚趾尖开始,小火慢烤?在你鼻孔里种草?”

他每说一点,廉雀的眼睛就瞪大一分。

甚至那种被血气和死气缠战的丑脸上,还多出了第三种颜色。惨白色。

</br>

</br>

第二十七章 苍龙之角

这个可怜的丑孩子,被之前死掉的那几个人耍得团团转,这个用完了那个用,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在他看来,笑到最后的姜望无疑是最恶毒最有心计的那一个,必然坏到流脓。指不定在筹划什么拿他作为活祭,以向邪神索取力量的计划。

此时听得姜望的回答,更笃定了判断。

饶是他铁骨铮铮,也不由得天灵发凉。

“有种你就过来,爷跟你拼了!”廉雀大喊。

心神一波动,死气瞬间上攻,重回眼睑下方。

姜望闻声只是笑了笑:“好汉。我不杀你。”

“不过……”他抽空回头看了看廉雀的脸色,大概判断了一下死气的进度,说道:“每二十息,你就得说一句话。让死气保持在你半截脸以下。请记住,这是警戒线。一旦超过,我就视为你想要对我做点什么,想要抢夺我的神通机缘。那么,我就会杀了你。”

廉雀眨了眨眼睛,他听出来姜望的后半句话很认真,绝非玩笑。

廉雀大爷虽然自诩不怕死,但能不死当然是最好,当下就老实地一边抵抗死气,一边默默地计算时间。

二十息一到,他就忍不住问道:“你杀了我不是更简单么?干什么搞得这么复杂?”

姜望这个时候趴在地上在敲击地砖了,他估摸着龙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地宫之类的地方。没理由整座龙宫都找了一遍,也看不到机缘的线索。

顺嘴回道:“杀人很简单,难的是说服自己。”

只有可以说服自己,才能够问心无愧。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那句“你没有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一样。

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么正常的话,为什么在很多时候,已经不再被人们所相信了呢?

好像人和人之间,永远藏着阴谋,藏着恶意。

廉雀愣了一下。

他忽然就想起来,在很久以前,爷爷还在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

爷爷说:“在超凡世界,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难的是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其实也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超凡的修士,还能不能保持一颗做人的心。”

那时候廉雀不懂,越长大,他就越不懂。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一点。

如果超凡修士把自己视为仙神,把普通人视为蝼蚁草芥。杀再多的人,自然也能够问心无愧。

但那不难,那真的不难。

别说动辄拔山填海的超凡修士了,便是那些稍有一点权力的普通人,不也常常视同类为猪狗牛马么?

难得的,是那一颗把自己当人看,也把别人当人看的赤子之心。

又过了二十息。

廉雀忍不住又问:“这里做什么都没人知道,你是好是坏是正是邪,都没人能看到。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我做人做事,不是做给谁看的。人杀我我杀人,这很简单。但是无缘无故的杀人,我不愿意。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不愿意,不代表我就不会这样做。这份机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有必须变强的理由。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给我杀你的借口。”

姜望嘴里说得很轻松,权当闲聊了。但意思也很坚决。神通内府他势在必得。

这时候他已经把整座大殿的地砖都敲了一大半了,着实有些乏了。但为了神通机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只要能得到神通机缘,逐寸逐寸把这座龙宫翻一遍也值得!

又过了二十息,廉雀才认真地说:“我廉雀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算我恢复了,也不会跟你争机缘的。”

“得了吧,你还是躺好别动,我跟你不熟,谈不上信……”

姜望话说到一半,忽然点点白光诞生,在他的面前,聚成了一只苍龙之角。

伸手一把将其抓住,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认知。

这只苍龙之角,便是获得神通机缘的钥匙。

而在他握住苍龙之角的同时,大殿中心出现了一座满月之门,如虚似幻,却通往另一个地方。

只有拿着苍龙之角的人,才能够通过这里。

原来天府龙宫里的争夺,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只要杀死所有竞争者,或者所有竞争者退出竞争,神通机缘就会出现。

而他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找了这么半天,摸墙索壁,连地砖都挨个敲了一遍……其实只要廉雀早点说出这句放弃的话,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一念至此,姜望不由得狠狠瞪了廉雀一眼。

瞪得其人莫名其妙。

难道这时候才想起要杀人灭口?那也不用啊,出了天府秘境不是就什么都忘了吗?

廉雀忍不住胡思乱想。

将苍龙之角放进怀里,姜望才道:“好了,你全力驱散死气吧。现在不用限制你了。”

此时苍龙之角已经到手,就算廉雀恢复了之后反悔想抢,他也有信心保住。

没想到廉雀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我对你没有威胁?”

姜望:……

这个人你要说他蠢吧,他看得出来姜望话里没有明言的自信。

但要说他聪明,那好像也不对。聪明人能这么说话吗?

此时姜望随手甩几门道术他就与世长辞了,偏偏还计较人家看不看得起他。

姜望此时得到苍龙之角,心情大好。也懒得计较,随口哄道:“不不不,我是尊重你。认为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还差不多。

廉雀很满意的闭了嘴,开始全力驱散死气。

而姜望并不管他,直接就准备踏进月门里。

“等等!”廉雀忽然又道。

姜望不耐烦道:“怎么?”

“刚才差点忘了,离开天府秘境,就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了。但你饶我一命,这个情我得还。”

“不用了。我不杀你,又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不。有债不还,我廉雀活得不舒坦!”

廉雀酝酿了一下,呸的一声,吐出一枚墨色的方形金属牌来。

叮的一声,掉落地砖。

他才继续说道:“出去之后,你拿着这个牌子来找我,我会亲手为你铸一柄剑。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能感应到它。”

“你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这就是对我所作所为的认可,已经足够。真不用再论其它。”姜望提了提手里的法器长剑:“而且,我有佩剑了。”

“你那是什么破铜烂铁!也配叫剑?”廉雀忽然咆哮起来。

姜望不知他发了什么疯,倒是被这气势唬了一跳。

只好略带嫌弃地从地上季修尸体上扯下一块布,将那枚金属牌包了起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

廉雀又开始咆哮:“虽然是从嘴里吐出来,但是那上面没口水!”

这一顿咆哮,眼看着死气就要冲上眉梢了。

为了避免他猝死,姜望只得又好言哄了几句。

待得廉雀终于平静下来,全心全意与死气斗争,

姜望才松了一口气。

赶紧一脚踏入满月之门,进行天府秘境中的最后一程。

</br>

</br>

第二十八章 通天塔

姜望一步踏出,光影移转。

至于遗留在天府龙宫中的廉雀,待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也会被移出天府秘境。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极宽阔平台,似乎建立在某座高山之上,

底为石筑,高入云中。

往四周看去,云雾缭绕,隐见山影。

平台中心位置,是一座九角高塔,仰头不见尽处。

塔上有一匾,上题“通天塔”。

塔前竖一碑,碑上刻字,碑前站着三个人。

许象乾,李龙川,重玄胜。

许象乾在碑上左摸摸右摸摸,不知在研究什么。

玉带缠额的李龙川直立如松,正闭目养神。

而重玄胜肥胖的身形自据一角,小眼睛时不时戒备地看看许象乾,又看看李龙川。

看样子很担心被联手打落云巅。

这是从外貌到性格都完全迥异的三个人,聚在一起却意外的有点和谐。

姜望骤一出现,李龙川眼睛便已睁开,整个人蓄势待发,一种锋锐的气机,隐隐将他锁定。

如弓将发,如弦将放。

见得是姜望之后,他微微一笑,算是致意,气机顿时收敛。

姜望一出现,重玄胜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立即招手道:“姜兄,这边!”

大概是终于与队友会师,腰杆也直了,声音也洪亮了。

许象乾太过投入,闻声才知姜望已至,也回头跟他打了声招呼:“他们都说没有遇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

他倒是对姜望很有信心。

姜望只是笑笑,同许象乾和李龙川都招呼了一声,然后直接走到重玄胜面前,掏出苍龙之角道:“幸不辱命!”

看着这只苍龙之角,重玄胜表情复杂。

“姜兄弟。”他说道:“你应该知道,心魔咒在这里无效。”

进来天府秘境之前,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很多人准备的手段都失效了,姜望在心魔咒上立的誓言也无法成立。

这根苍龙之角,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给重玄胜。心魔咒已经无法制约他。

而从现实层面来说,反正出了天府秘境后,谁也不记得此事。神通内府才是看得到的切实收获。

“我知道啊。”姜望笑了笑:“但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

他将苍龙之角塞进重玄胜的肥手里。“拿去。”

重玄胜仔细地打量着这只苍龙角,赞叹道:“真是好东西!不过……我已经有了。”

他递还姜望:“现在是咱们约定的第二部分,我帮你取神通机缘。拿着吧。”

姜望忍不住也笑了,说道:“那你不如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好。”

“在真正探得神通前,谁知道哪个更珍稀啊?”重玄胜摇摇头,笑得眼睛眯起来:“我还是听天由命吧,尊重命运的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自不会再扭捏,收好苍龙角,就在石台边缘坐下,与重玄胜聊了聊各自夺得苍龙之角的过程。

相较于姜望的惊险,重玄胜运气则要好得多。他与十四分配到了一座龙宫里。两人联手,凭借强横的实力,直接碾压对手。当然这只是重玄胜的一面之词,但姜望觉得,以这个胖子的阴险程度来说,过程说不定比这更简单。

而后十四在龙宫里养伤,重玄胜带着苍龙角早早来到这里。

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到达通天塔前的人。

至于那座龙宫里的其他人,自然是都死了。许象乾和李龙川那边也不例外。

这与个人的品性无关。

因为抛开许多外层的东西来说,天府龙宫里的种种规则,实际上就是在鼓励杀戮。

用一种近乎养蛊的方式,挑选最强者。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象乾和李龙川都很有礼貌的没有凑近,继续研究的研究,养神的养神。

重玄胜看着台下的云雾,忽然说道:“姜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邀请你进来,却把重玄信赶走吗?算起来,他还是我远房堂弟。”

“不用解释的。我不在意这些。”

“但是我在意。”重玄胜有些执拗的样子,接着说道:“因为他倒向了重玄遵那边。”

“我知道重玄遵。就是派王夷吾来针对你的那个人吧?”

“不算是派遣吧。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重玄胜在朋友这个词上咬了重音:“重玄遵是我堂兄,亲的,不是重玄信那样的支脉。他是重玄家未来家主的继承人,我是他唯一的竞争者。”

重玄胜笑了笑:“我的机会不大,所以才会冒险争取天府秘境的机缘。一个将来的神通内府,就有资格跟他试试手腕了。而他唯我独尊,力求扼杀一切挑战者。”

“重玄家现在只有我在跟他竞争,不是只有我有资格。而是,还活着的这些有资格的子弟中,只有我不怕死。只有我敢求这个机会。”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姜望点点头:“那么,我理解了。”

“重玄遵的优势太大了,在过去的十年里,所有人都视他为重玄家下一任家主,几乎无可动摇。要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

重玄胜没有说重玄遵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才给了他机会。

而是继续道:“我之所以万里迢迢请你来帮忙,实在是因为身边没有几个人值得相信。在我争得一定的地位之前,也不敢相信他们。我在进天府秘境前不久才突然宣布换掉重玄信,就是不想给重玄遵反应的时间。没想到王夷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还是拿到一个名额,直接跟着过来了。”

重玄胜说到这里,一字一顿道:“他想要杀掉我。”

他们两人坐在绝巅高台,脚下就是云海。

姜望没有做出什么承诺,也没有怎么慷慨激昂,只是道:“你放心。”

就这一句。

然而现在重玄胜已经知道。

姜望的承诺,一句就足够了。

……

通天塔直入云霄,仿佛真的通天。

但现在大门紧闭。

据石碑上描述,要有至少五个人出现在这里,或者在时间过去十二个时辰之后,通天塔才会打开大门。

这时候拿到苍龙之角的人,就可以进入通天塔,追寻属于自己的内府神通。

龙宫既然有五座,那么就应该还有第五个拿到神通机缘的人。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那个人一定会在时间结束前出现,而且只可能是王夷吾。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实际到底有多强,还是要战过才知。

而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姜望,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第五人迟迟没有出现,其他人倒是还好,许象乾却等得有些着急。

他把那块石碑研究完了,又开始研究石台外的云,并且诗兴大发。

“此景只应天上有,云啊雾啊看不见!”

吟诵罢了,他还腆着脸去问李龙川:“我这句诗如何?”

李龙川好像养神养得睡着了,不言不动。

许象乾毫不气馁,又往姜望这边凑:“姜兄弟,你是个有阅历的,品鉴品鉴?”

重玄胜没什么心情搭理他,使劲瞪了他几眼,希望他自觉拉开距离,不要影响自己和姜望的备战。但许象乾浑然不觉,那极高的额头闪闪发亮。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姜望装模作样的沉吟了一阵,赞叹道:“前半句不错,简单直白,但简练大气。就是有点眼熟……”

许象乾咳嗽了一声:“其实后半句呢……”

说到一半,众人齐齐转移视线,看向出现在石台上的第五个人。

那少年容貌青稚,神情拘谨,甚至有些羞涩。

居然是凤仙张氏的那个张咏!

</br>

</br>

第二十九章 无畏,无回,无敌

什么情况?

第五座龙宫,夺得神通机缘的人不是王夷吾,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张咏?

举国闻名的军神弟子没有出现在这里,一个已经没落的凤仙张氏子弟夺魁?

“王夷吾呢?”重玄胜最关心这个问题,直接问道。

“我不知道。”张咏有些木讷地摇摇头:“我没见过他。”

就连李龙川都忍不住好奇:“那就奇怪了。五座龙宫里都没有他,难道他没有找到门户?”

“不至于吧?”许象乾摸了摸光滑的额头:“李龙川你不是说那个姓王的很厉害吗?他不至于这么傻吧?”

“也许他去了山里,林里。”姜望揣测道。

他预感那两个方向有很大的危险。

进入天府秘境的修士一共五十人,刚好装满五座龙宫。

但进入龙宫本身就是一次筛选。

每座龙宫都没有满员,其他的人去哪里了呢?

无非是去了河岸两侧的远山或老林,又或是,始终走在那条小河的两头。

重玄胜一拍手掌:“管他呢!人已经到齐,通天塔也开了,咱们去自取机缘!”

能够不用直面王夷吾的压力,他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神通要紧,众人也不多说,纷纷转身往通天塔去。

重玄胜吊在最后,却拉着姜望,有些止不住的得意:“他果然中计了!”

姜望也很好奇:“怎么说?”

“进入天府秘境后,我特意施展了一道干扰追踪的秘法,任何人追踪我,都会被指向错误的方向!”重玄胜高兴道:“王夷吾肯定直接追到山里去,被天府秘境里的危险埋葬了!”

姜望:……

是说怎么追思总是指向前方,总也不转弯呢!

这胖子真的很阴险啊。

就在通天塔大门洞开,五座龙宫的胜利者即将摘取他们的胜利果实之时。

轰!轰!轰!轰!轰!

连声巨响。

众人惊讶转头。

只见石台下,那深不见底的云雾之中,一座座山峰接连飞起。

山峰顶部穿出云海,仿佛河中之桩,形成了一条雄奇的云间桥梁。

而在此桥的尽头,一个仿佛恒定的身影,大步走来!

长脸高鼻,目如鹰视。

迈开长腿,好似追云赶日。

好一个王夷吾!

这个出场方式,秒杀从龙宫出来的所有人。

倒是许象乾忽然一拍手掌:“我知道了!神通钥匙根本不止五把,可能有七把,还有两把在河岸两侧远山和老林里。我们在水底龙宫拿到的五把,可能只是最简单的五把。”

在场没有人傻。

当然明白,这或许也意味着,王夷吾手里的那把钥匙,质量可能会强过在场所有人。或者是选择更多,或者是对应的神通更强。

“不!”王夷吾大踏步赶至石台,一脚就踩在了通天塔前。

人如高峰镇下,堵在门口,也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我进了远山之中才知道,天府秘境里的钥匙,一共有九把。水底龙宫只需面对同行的竞争者,只有在远山和密林里,同时还会面对天府秘境本身的危险。至于最强的那两把钥匙,不是苍龙之角,而是苍龙之珠,就在长河的两头!”

“当然。”他举起手里明显更为古老的苍龙之角:“我这把钥匙,依然强过你们所有人。想要吗?过来抢!”

“王夷吾。”李龙川剑眉微拧:“你拿到了,那就是你的机缘。我们不想抢你的。现在,不要堵门,我们各自拿各自的钥匙,各自去探索各自的神通。”

“哈哈哈哈。”王夷吾大笑起来:“你们不敢抢我的,我却想要抢你们的!把苍龙之角都丢过来,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当然。”他笑声顿止,盯着重玄胜道:“你不行。今天你怎么都得死。”

“真以为你吃定我?”李龙川明显有些动了真怒,整个人身形未动,气势却如弓拉满:“王夷吾,你是不是自信过了头?”

王夷吾看了他一眼:“不然你就试试。”

话音方落,他并不理会李龙川,而是极其自信地大步前踏。

一步已至重玄胜身前,提拳轰至。

一拳既起,大风涌,云海动。

重玄胜瞬开秘法印决疾解,火球,风刃,藤鞭,几乎同时以瞬发状态呼啸而出。

同时重玄家闻名天下的秘传重术也加诸于这些道术之上。

风助火势,木为火薪。

并不是他没有更强的道术,而是有重术的加持,这些最简单的道术,已经有完全不输于那些复杂道法的威能!

而在这三门道术之前,三朵焰花成品字型,出现在王夷吾的拳路上。

焰花瞬发三连。

自然是姜望出手,以他当下最强也是最快的道术支援重玄胜。

王夷吾拳已至。

焰花次第绽开,碎成火星。

加诸重术的的火球炸灭。

风刃溃散。

藤鞭焦化。

拳出拳至。

拳出时已现杀场,拳至时杀场已覆!

无畏,无回,无敌。

这是大齐军神姜梦熊的成名绝学,兵家顶级杀法,无我杀拳!

“噗!”

强如重玄胜,一拳之下,就被轰得吐血倒飞。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级别的战斗。

王夷吾的战力,完完全全超出了众人对通天境的想象。

“我同意!”

张咏立即说道。

他将怀里的苍龙之角丢到王夷吾面前:“我不要苍龙之角了,只求饶我一命!凤仙张氏血脉凋零,余我一人而已,我不能死!”

“不错。”王夷吾淡淡说道,他的声音平淡却冷酷:“可惜晚了。那是之前的条件。现在想要活命,得帮我杀了重玄胜才行。”

张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哪里需要我帮忙?”

“你们还不明白吗?”重玄胜止住倒飞之势,抹掉嘴角的鲜血道:“他进来天府秘境,就是为了杀我。但为了杀我,他必须要杀掉你们所有人。不然他出去之后无法解释,为什么死的人没那么多,却在他追着我进来后,刚好有一个我。”

重玄胜再怎么也是重玄氏嫡脉子弟,有资格继承重玄家的人物。即使王夷吾是军神弟子,也无法直接扛下杀死重玄胜的责任。

所以在满月潭外,他除了让重玄胜退出,一句露骨的话都不说。

而在天府秘境里,只有杀死了所有人。这一次天府秘境的难度就无人可以质疑,重玄胜死在其中也非常合理。哪怕重玄家有人怀疑,也不足够针对他王夷吾。

因而王夷吾堵在通天塔前,开口就是要众人都放弃苍龙角,只是随便找个杀死众人的由头罢了。

因为没有人会同意这种要求。

就算真的像张咏这样同意了,他也只会随便再找一个借口。

以重玄胜的智慧,自然看得出来这点。他特意戳穿,就是为了将其他人拉到同一战线。

“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会死?”王夷吾一步踏出,再次一拳轰向重玄胜:“不够资格,却强求资格。不够聪明……却卖弄聪明!”

但此拳出到一半,他骤然回身。

“我好像被小看了。”李龙川的声音。

他整个人站成了一支竖直的箭,左手虚握于前,仿佛持弓,右手拉开,拉满。

他一箭未发,一弦未动。

但王夷吾已不得不回头!

……

……

ps:这一周,我希望均定能涨到一百。周推荐能有一千。就这么一个卑微的小目标。

</br>

</br>

第三十章 以一敌五

没有人敢背对李龙川的箭。强如王夷吾,也不能例外。

他回身之时,拳已出。

而他出拳的那一刹,箭已至。

此乃气之箭。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仿佛裹挟着白色流光长长焰尾的一箭,与王夷吾的拳头抵在一起。

气流狂暴,焰风招摇。

王夷吾前行,他的拳头抵着箭,大步前行!

“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便先成全你!”

战场之上,没有谁能放任石门李家的人。

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能够抓住破绽。

这一点在当年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下共识。

所以李龙川既然决定出手,那就应该先杀死他。

气机之箭被抵着反冲,王夷吾大步如流星,瞬息已近。

“空念山河远!”

许象乾以指为笔,凭空走龙蛇。

才气冲霄如云,腾于王夷吾之前。

使得他与李龙川虽已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山河。

“好句!”王夷吾轻叹一声:“可惜非你之才!”

他左手大张,一把抓起才气山河。如抓起一块画布,画布上山河成褶皱。

“看我怜取眼前人!”

右拳握紧,彻底震碎那气之箭的同时,再次轰至李龙川面门。

如此豪越!

但密密麻麻的藤蛇从地面钻出,纠缠在拳前。

有许象乾一阻,姜望的藤蛇缠壁也已完成。

在缠壁之上,花苞开放,张开血盆大口,乍现食之花!

这万里跋涉中,姜望可没闲着。他的道术愈发纯熟,更是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

在藤蛇缠壁的基础上,完成了道术嫁接。

将食之花与藤蛇缠壁结合,使守中蕴攻。也算是独立强化了这门道术。

而重玄胜更是奋身而起。

“还在等什么?不杀了他,所有人都要死!”

即使已经从周天境升到通天境,秘法印决疾解的伪瞬发状态也并不能持久。

所以哪怕拖着受伤之躯,他也必须在这最强的状态下做出最强的爆发。

地刺,风刃,藤蛇,金光箭。

重术瞬间加持的四门道术呼啸着冲向王夷吾的背面。

与此同时,张咏也一下子甩去怯懦,抬起头来,眸光如芒。

只是往王夷吾身上一看,如芒刺背!

王夷吾太强,他不能再做掩饰。

在场所有人都做出了攻击,直面王夷吾的李龙川更不会例外。

他卓然而立,英武不凡。

面对着势如山崩的王夷吾,也面不改色。

泰山崩于前,而面如平湖。

湖心藏箭。

水利万物而不争,故上善若水。

可水若争时,必席卷人间!

箭自眉间发,其势如洪涌。

此乃势之箭。

进入天府秘境的五十人,都堪称是腾龙境以下的精英强者。

而在场所有人,是在这五十人中优胜劣汰,强中选强而出。

可以说他们足能够代表通天境这个层次中的顶尖强者实力。

这五人一齐围攻,就是腾龙境中的等闲强者也不可能接得下。

然而王夷吾丝毫没有避战之意,他以一种在视觉上非常恒定的速度,握拳,提拳,出拳!

五只拳头!

仿佛同时出现了五只拳头!

事实上那只是出拳太快留下的重影。

也正因为这些重影,使得这拳路看起来清晰甚至迟缓。

王夷吾在几乎同一时间,按照顺序,先后出了五拳。

而从视觉上看来,这五拳齐齐爆发。

无我无胜。

无敌无我。

威如河山裂,杀气如龙卷。

无我杀拳!

王夷吾视李龙川为第一诛杀目标,相应的李龙川也成为其他人所必救。

兵法如战法。

攻敌之必救,战场我定,胜负我决!

在这一刻,王夷吾不遗余力,爆发了最强的无我杀拳。势要一决胜负。

轰!

震耳欲聋。

事实上是五声爆响,但是近乎同时发生,叠成了一声。

李龙川连退三步,喉间泛甜。

重玄胜一屁股坐在地上,鲜血拼命似的狂涌。

张咏眼角有血线流下。

许象乾右手食指扭曲,已然折断。

姜望更是远远飞出,一只手吊在石台上,将自己拉起,才没有掉落深渊。

这就是王夷吾的实力。

一合之下,五人皆伤!

难怪他满月潭外开口就要重玄胜放弃。

难怪他踏山而来,落地便要众人交出苍龙之角。

难怪他如此嚣狂,他自有嚣狂的本钱。

但这一合之下,最令王夷吾意外的,却不是李龙川,也不是重玄胜。而是那个起初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怯懦少年。

鹰目移转,直视过去。

“你不是张咏。凤仙张氏不存在这样的瞳术!”

即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这种消息也足令许象乾震惊。

那个沦落世家的凄苦少年,竟然不是本尊?

他老师当初都写诗为凤仙张氏鸣过不平,他在满月潭边也义正辞严。

而出现在这里的,竟是一个冒牌货?

“这很重要么?”张咏此时脸上,哪还有半点怯懦。

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血线。

只是微微一笑,那种青涩稚嫩的感觉,便荡然无存。

“我只想偷偷摸摸混个神通,慢慢找回我失去的力量。都到了最后关头了,你给我在这里发疯。”

“王夷吾,须知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话音落下,双目怒睁,长发飘飞!

根本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

吼!

只听得一声虎吼。

王夷吾的头顶。

一道虎符虚影一闪而逝。

王夷吾纹丝不动,张咏却闭上眼睛,仰头便倒。

“连军神给你的保命虎符都舍得消耗。”重玄胜心中暗惊,嘴上却冷笑:“你对重玄遵真是情深义重!”

令他震惊的是张咏既然能把王夷吾逼到这一步。

更令他震惊的是王夷吾居然愿意做到这一步。

刚才张咏的瞳术攻击,王夷吾未必不能硬抗,但硬抗下去一定会受伤。

即使是他,也无法自负到在不完满的状态下杀死这样的五个对手。

所以他悍然动用大齐军神姜梦熊给他的保命虎符,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见其人杀心之坚。

为了重玄遵,王夷吾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许象乾姜望这等异国之人还好,李龙川却是剑眉剧跳,足见内心的不平静。

“人必先不自重,而后为天下轻!”

王夷吾竟然放弃对张咏的赶尽杀绝,而是反身挥拳,直扑重玄胜:“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能跟重玄遵争?”

俨然已经动了真怒。

……

……

ps: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晏殊的浣溪沙。

</br>

</br>

第三十一章 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重术水盾,重术石墙……

重玄胜胖手连弹,一道道重术叠加的防御道术拦在去路。

“我有没有资格,重玄遵还不是家主呢,他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在生死关头,他已毫无保留。

他的道术繁杂,却铺陈巧妙。

“有人跟他抢家主之位,他本人都不如你激动。夷吾兄,你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你们……”

重玄胜嘴里不停,手上也如飞。

“哟!生气了?被说中了心事?”

“怕什么别人知道啊?”

重玄胜异常灵活,边退边道:“反正走出这里,谁也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

拳至,重术水盾碎。

拳落,重术石墙破。

一切一切的防御道术,都无法阻止王夷吾的前行。

“你走不出去!”

他已是出离的愤怒。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他明明知道这是重玄胜故意激怒他的手段。

可是他不想再忍了。

在外面的世界里,在军中、在战场、在都城,他不是没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以他的实力明明无需隐忍,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有时候世俗的力量,连拳头都挡不住。

他每一次都忍了下来。

可是他现在不想再忍。

在这天府秘境里,在世俗规则束缚不到的地方,他王夷吾不想再忍!

他如此强大,他何须再忍?

“你不是要惹怒我么?”

“我如你所愿!”

拳动,狂风起。

王夷吾像一座高山倾倒,无物可阻。

这一拳瞬间已轰碎所有防御道术,一拳轰到重玄胜的脸上。

清晰的骨裂声音显得如此凶暴。

他庞然的身躯整个被轰飞,几乎轰出石台外,被姜望一把拽了回来。

“你惹怒我了!”王夷吾本可以一拳轰爆重玄胜,但他没有那样做。

而是先轰飞这个胖子,然后再一次大踏步追上去:“可我的怒火,你接不接得住?!”

姜望一把放下重玄胜,转身直面王夷吾。

这是以一敌五,几乎一一轰爆对手的王夷吾。

这是被姜梦熊称许为当世最强通天境的王夷吾。

而姜望站在重玄胜身前,直面此人。

只因为他说过一句。“你放心。”

从云国到齐国,山水迢迢。

这一路来餐风露宿,追星赶月。

他不曾有一刻懈怠。

因为只要他一停下来,枫林城的惨像就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演。

那是生他养他,他哭过笑过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死去了,活着的人就必须背负着什么。

这个责任他不能留给姜安安,他做哥哥的,只能自己背。

一路上他道术日趋精进,却从未真正拔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剑出鞘时,会有多强。

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从遥远的庄国枫林城而来,一路跋涉至齐境。

这一路来的风霜雨露,都在其中。

你可准备好……看剑?

这一剑还未出,王夷吾的眼神就已经变得凝重。

他本来不准备一下子就把重玄胜打死,此时却已经不得不爆发全力。

大风呼啸。

王夷吾脚下还在前进,姜望仍然站定按剑。

白发少年与鹰目军人。

未出的剑,和已发的拳。

此时是以五敌一。

还余战力的人,当然不会坐视他们先分出胜负。

李龙川两箭无功,吐血后退,但他的脚下仍定,手上仍稳。

他将额带下拉,直接遮住眼睛。

目未至,而心先至。

箭未至,而意已至。

心在目前,意在箭先。

此乃意之箭。

心念一动,箭已经在王夷吾身前。

这一箭咆哮旋转,如一缕核心黝黑的风暴。

发时不觉凌厉,落时已地裂山崩!

铛~!!!

王夷吾一拳砸于箭尖上,放出激越之鸣。

而就在此刻,姜望出剑。

经行万里的这一剑,光彩无法形容。

他糅合了姜望迄今为止对剑道所有的感悟和虔诚,是真正自灵魂深处孕养出来的这一剑。

言语难以尽述,画面难描万一。

如果你见过日月横空,

如果你见过星辰满天。

那你就见过了这一剑。

这是纵贯日月星辰的一剑!

它迎上了王夷吾的无我杀拳。

声音,仿佛没有声音。

光影,仿佛全都静止。

姜望的剑尖,凝固于王夷吾的拳面。

忽然。

王夷吾那只好似坚不可摧的拳头上,一滴鲜血滴落。

这滴鲜血仿佛打破了凝固。

骤然狂风大起,石台外云海翻涌!

王夷吾连退两步,右臂也垂了下来。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受伤。

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击退。

而姜望手中,整柄长剑一下崩碎。

连碎片都不存在,碎成金属粉屑,如尘飘散。

可惜了。姜望心想。

如果有一柄好剑,这一剑或许能真正废掉王夷吾的手。

他猛地向后摔倒,正好砸在堪堪爬起来的重玄胜身上。

“还未结束!”

酝酿多时的许象乾伺机而动,咬破左手指尖,大喝一声:“受死!”

接连受阻,即便是王夷吾,此时也不得不收起了小觑之心。

猛然转头,左臂髙举,举拳如举锤,准备以攻对攻。

就在此时,一条血线出现,迅速在他脚下游过一圈。

旋即华光大放,王夷吾只觉自己的怒意、战意、杀意全部被挑动,并且实质般抽出,与许象乾的血纠缠到一起。

一层血色光茧一闪而逝,其上隐有文字游动,将王夷吾罩在其间。

以血为丝,作茧自缚!

“走!”许象乾喊了一声,带头往通天塔冲去。

他一番作势,只是为了引王夷吾上当。

他所求并非杀敌,而是困敌。

只要逃出天府秘境,他们就是胜利。

就在此时,在地上躺了半天的张咏一个翻身跃起!

原来他没有失去行动之力,大概率是等着偷袭的机会。此时双目仍然紧闭,却丝毫不影响他找到路线。紧随许象乾之后往通天塔中逃跑。

重玄胜更是一把扛起姜望,跑得比张咏都快,一溜烟就钻进通天塔中。

李龙川因意之箭被击溃,反倒恍了一下神,就这一愣,其他人都已经逃脱。他也不逞强,紧随众人之后,钻进通天塔中。

在那血色的光茧里。

王夷吾大怒出拳,但他状态已不在巅峰。而那若隐若现的光罩虽不能伤人,却出奇的坚固。

因为这是他自己怒意、战意、杀意交缠而成的茧,相当于是他自己束缚了自己。

砰!砰!砰!砰!

连轰四拳,临时形成的囚笼才被打破。

但此时的通天塔外,已经只剩他王夷吾一人。

尤其重玄胜的逃脱,无疑宣告了他此行的失败。

……

ps:今晚零点有加更。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

</br>

</br>

第三十二章 神通可期

进入通天塔的瞬间,随身带着的苍龙之角就重新散为白光,将姜望笼罩。

四下已无人。

通天塔内,每个人又再次面对独立的空间。

姜望首先想到,暂时不必考虑王夷吾的威胁了。而后才松懈心神,沉入那汪洋恣肆的世界中。

人体有四海。

脊柱为第一海。

道脉伏于脊柱中,蕴养道元,积累资粮。

在腾龙之前,与脊柱海属于重叠交融的状态。

因而事实上,此阶段的脊柱之海,也可以视为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即是道脉的别称。

待得推开天地门,道脉即刻腾龙,此时龙入第二海,是为躯干之海。

人体浩瀚无垠,躯干之海中五府浮沉。

要以道脉之腾龙,将躯干之海探索完全,彻底掌握躯干之奥秘。才能够逐次叩开五府,探索人体秘藏。

每一座内府,都是一个广阔世界。拿到什么秘藏,都是修士的收获。

而最强的内府秘藏,被人们称之为——神通。

此时进入通天塔,借助苍龙之角的力量,还未腾龙,已先入海。

事实上每个超凡修士都有探索到神通种子的可能。只是太过艰难,因而万里无一。

通天塔就是帮助修士进行无数次探索,提前让修士感受摘取神通的过程。

出了秘境之后会忘记天府秘境里的事情,但神通却会被身体记住。

待得叩击内府之时,便自然浮现。

天府秘境可以看做是虚实相间的一场梦。经历或许是假的,结果却是真的。

通天境的通天,指的是超凡修士在这个境界最接近天地门。

通天宫之通天,则代表它承载着每一位修士“通天”的资粮,是超凡之根本。

而天府秘境里这个通天塔的通天,指的就是一步通天!

时间在通天塔里失去度量的意义,而沉浸在躯干之海,在第一内府之中,姜望也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只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天府秘境的珍贵。

在畅游神通世界的同时,他才明白了天府秘境的渊源。

整个天府秘境,就是一颗完满的神通种子——镜花水月。

当年的天府老人早已身死道消,而他这一颗完满无瑕的神通种子却不知为何保存下来,与他生前留下的手段融合在一起,形成并演化了天府秘境。

镜中花,水中月。皆是梦幻泡影。

然而天府老人的镜花水月,倒映的却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似真似幻,但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探索过的神通,也会被身体记得,等待唤醒。

天府秘境里一共有九把钥匙。

水底五座龙宫,鼓励修士竞争厮杀。

远山和老林中,除了修士竞争之外,还会遭遇天府秘境里的危险,九死一生。

而小河前后,都要用一生的时光才能走到尽头,分别代表出生和老死。

天府老人留下这处秘境,是为了寻找一个最强的天才,抢到全部九把钥匙。继承他的毕生所学。

要满足这个条件,则意味着要有九个超强天才,把天府秘境里九把钥匙都拿到手。而其中更要有一个天才盖压当代,独领风骚。

而显然哪怕王夷吾打破远山,踏山而至通天塔,也不是他所要找的人了。

倒不是说修行世界大不如前,无法涌现出天府老人所要求的天才。

事实上以绝对实力而言,王夷吾已经达到标准。

只是天府老人没有料到的是,随着修行的发展,时代的变革。

他留下的天府秘境虽然还保持着强大的吸引力,但就其表现出来的危险与收获来说,已经不足以吸引所有顶级天才了。

现世的那些顶级天才们,已经有了更多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别说千里迢迢之外的其他国家了,就连齐国的王夷吾,这一次若不是因为重玄胜,也不会来此。因为他早已预定神通,根本不需要再来一次。

天府秘境,或许将成为一个永远的遗憾。

又或许,等到修行世界再次有质的飞跃。一般的修士实力,也足能经过天府秘境的考验。那时的天府秘境,才能够真正被人掌握。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天府老人的传承就早已过时。

但至少在今时今日,天府秘境仍可以称得上是顶级的传承。只是因为秘境的特殊性,让其珍贵之处,不为世人尽知。

一只苍龙之角就能帮助修行者提前锁定一个神通。

要是有人集其九把钥匙,那就意味着他完全能够成就五府神通,成就天府!

并且他的五大神通,还是在九个神通之间做选择,精挑细选。

这样的人一旦成长到内府境,那将是何等可怕?

当然此时知道这些也已是无用,出了天府秘境之后又会忘记。或许还会本能地认为这里很珍贵,但一定不记得珍贵的细节。

这次天府秘境的胜利者,实力都很强。但还是缺了三把钥匙。

唯一有机会能集齐五把钥匙以上的,只有王夷吾。

但他已经被五人合力阻止。

对于重玄胜来说,这是最好的消息。他完成了自己既有的目的,预定神通内府。并且阻止了一个更强更可怕的王夷吾。

……

月门光影晃动。

姜望、李龙川、许象乾、重玄胜、张咏,五人出现在满月潭外。

此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天府秘境里发生的事情,但是都知道自己成为了胜利者。

重玄胜心满意足,许象乾诗兴大发,李龙川微微一笑,姜望宠辱不惊。

张咏……在一贯的怯懦软弱之中,又有了一丝自信坚强。这很合理,成为了天府秘境的胜利者,成功预定神通内府的位置,任何人都能找回一些自信。

在他们之前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廉雀和十四。

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都是保全了性命的被淘汰者。

姜望一出来,廉雀的目光就投到他身上。

“我的本命牌在你身上。”

“啊?”姜望看着这张突然凑近的丑脸,就是一愣。

天府秘境里发生的事情,没人还记得。

但他掏了掏身上,的确有一枚墨色的方形金属牌。

掏出这枚金属牌的同时,姜望听到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显然这事物非常珍贵。

廉雀注视着这枚金属牌道:“这是我的本命牌,对我很重要。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把它交出去。除非在天府秘境里,我承诺过你什么。”

“把本命牌还给我吧。”廉雀说道:“我可以亲自为你铸造一柄兵器。”

姜望正要说话,重玄胜一把按住他的手。

也不顾廉雀的脸色,直接对姜望道:“姜兄弟,你须得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本命牌在你手上,意味着廉雀的生死操于你手。须知赤阳郡廉氏,乃是大齐第一的铸兵师世家,廉雀又是廉氏这一代的翘楚。这枚本命牌的价值,可不是一柄兵器那么简单。”

先不说廉雀身份所代表的价值,仅仅拿着这枚本命牌,就等于多了一个可以源源不断产出兵器的铸兵师,其价值当然不止一柄。

这其中的选择权衡都很简单。

廉雀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姜望。

他虽然不记得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但送出本命牌只可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要是他的选择,他就自己承受。

重玄胜又道:“兄弟。你须得想仔细了再做决定。有我在,不必担心廉氏的压力。”

姜望笑了笑,上前一步,将这枚本命牌放到廉雀手上。

“你既然在天府秘境里选择相信我,那就说明我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br>

</br>

第三十三章 胜者(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1/3)

廉雀认认真真收好了本命牌,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姜望也不知在天府秘境里怎么遗失了长剑,正好手上空空,况且赤阳郡廉氏听起来铸兵就很厉害。

于是也不扭捏,直接说道:“剑器。”

廉雀点点头:“我先回去准备材料。等你有时间了,随时来南遥城,我为你铸剑。”

说罢,他转身便走,干脆至极。

其实在刚出天府秘境时他就可以走了,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本命牌不见了,所以才在满月潭边等待。

廉雀前脚刚走,王夷吾后脚就从月门里踏将出来。

事实上现场大部分还没有离场的人,都是在等他的消息。

算上廉雀和十四,这次参与天府秘境的五十人里,活下来八个人。

有人欢喜有人愁。

那月门重新坠回水中,消失不见。

而此时的夜空,月明星稀,只是满月潭水面,再映不出月影。

王夷吾踏出月门,直接走到了重玄胜面前:“你很幸运。”

“你也是。”重玄胜笑眯眯道:“不然怎么会跟我一样抢到了神通机缘呢?”

姜望在一旁听着他的语气,忽然想到一个词,笑里藏刀。

重玄胜或许在战斗上打不过王夷吾,但在唇枪舌剑上,倒是毫无疑问的有碾压之势。

王夷吾目光移转,从姜望、李龙川、许象乾身上一一扫过。

“你们很好。我记住了。”

至于只表现出来周天境修为的张咏,则被他忽略了。

事实上张咏的成功,让许多人对天府秘境的危险性有了新的思考。认为或许在这个秘境里,运气比实力更重要。

许象乾摸不着头脑:“你有病就去东王谷治病,关我什么事?”

他本身出身青崖书院,又不是齐国人,根本不怕王夷吾。也对他身后的大齐军神缺乏敬畏。

“他是觉得……”重玄胜这个时候不站出来解说一番,简直对不起他的口才:“虽然大家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若不是我们四个在天府秘境里联了手,我绝不可能在他面前抢得到机缘。甚至,不可能活着出来。”

虽然王夷吾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有些话不说出口还能维持平和,说出来就难免引发矛盾。

因为有些修士并不仅仅代表自己,某种程度上还代表身后家族的颜面。

李龙川冷声道:“王夷吾,你太狂妄了!”

王夷吾并不解释,他本来就是那个意思。这些人的些许不满,也没什么扛不下的。

他只是对重玄胜道:“重玄胜,你最好见好就收。须知,其实神通内府,也不算什么。”

“王兄,你已经是第二次劝我了。总这么徒劳无功也不是个事。”重玄胜依然笑眯眯的,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然你回去试着劝我兄长一次?兴许他能听你的。”

重玄胜嘴里的兄长,自然便是重玄遵了。

王夷吾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意识到或者他一拳能轰爆这个胖子十次,但嘴皮子上他永远不可能是对手。

但对方是重玄家的嫡脉子弟,不是他想轰爆就可以轰爆的。

……

王夷吾一走,重玄胜立刻顺着竿子往上爬,对着几人拱手道:“感谢诸位在天府秘境里的帮忙!”

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是如何警惕李龙川的。

他就比王夷吾顾及人情得多,连张咏也没漏下感谢。

谁也不知道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拉拢几个朋友总没错。尤其这些“朋友”都已经神通可期。

李龙川并不想干涉重玄家内部的权力斗争,闻声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张咏似乎十分内敛,不太适应这种场面,只是喏喏道:“我能帮什么忙啊,说不定全靠你们帮助。”

“好说好说。”许象乾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帮没帮忙,但是他恬不知耻。

反正感谢、夸奖、赞美,只要有,他就收。

姜望也在旁边,并不说话。但他知道自己在天府秘境里必然出手了,因为他的剑已经不在。

跋涉千山他的剑都不曾离手,在天府秘境里更加不会。

经行万里悟出三式雏形。日月星辰之剑,山川河流之剑,人海茫茫之剑。

只在出剑的那一刻才得圆满。

这是他现今最大的底牌。

只可惜身体的记忆也都被抹去,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出的是哪一剑。

天府秘境已经谢幕,众人随意聊了几句,就各自散去。

天府秘境十二年一次的盛会,于今散场。

重玄胜回头看了看:“十四,回了!”

顶盔掼甲的十四就默默跟在他身后。

姜望走在旁边,他从来没有听到十四说一句话,但莫名地就感觉这两人的气场十分和谐。

“我们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注意到姜望的视线,重玄胜笑哈哈地说。

难怪他并没有把十四当死士看。

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伙伴,一个成了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一个成了贴身死士。难免会让人慨叹命运。

但谁说命运不就如此呢?

走出满月潭,意外地看着张咏被一群人围着说话,很是手忙脚乱。

重玄胜笑了笑,解释道:“抢人才呢。”

尽管之前王夷吾说神通内府也不算什么,或者他的确是有那样狂妄的资格。

但其实一个未来的神通内府强者,足以引得各方势力抢夺。

之所以大家都围着张咏,不是对其他人不感兴趣,而是有自知之明。

许象乾是青崖书院的人,李龙川出身石门李氏,王夷吾是军神弟子。重玄胜是重玄家弟子,姜望本就是他请的外援,自然也默认归属重玄家。

他们都没可能争到。

唯有张咏,虽然祖上也算显赫。但毕竟凤仙张没落已久。还有很大的争取机会。

看着其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姜望喊道:“张咏!还在等我们呢?”

重玄胜是个人精,立即就配合地上前勾住张咏的肩膀:“说了让你就在里面等,你非得出来等。赶紧走,回头酒菜都凉了!”

张咏也就呆呆愣愣地被他们“解救”出人群。

在天府城的街道上走了一阵,张咏扭扭捏捏道:“那个,我,不想加入别的家族……”

话未说完,他先低了头,很是抱歉的样子。

重玄胜哈哈大笑,大概他自己太不要脸,所以很喜欢要脸的人:“咱们可是天府秘境里的亲密战友,难道就只会存在招揽关系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就不留你喝酒了。”重玄胜点到即止,拍了拍张咏的肩膀:“你赶紧回去吧。老家的人肯定都等着你衣锦还乡呢!”

张咏还在那支支吾吾着。

姜望促狭道:“赶紧走,不然那群人又该来拉你了!”

张咏一听此言,告别的话也顾不上说,一溜烟的跑了。

正因为这个世界上不要脸的人太多,有时候腼腆内向的人,反倒会显得非常可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张咏的背影,姜望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却找不到那感觉来自哪里。

</br>

</br>

第三十四章 故人

某处深山老林。

一处人为制造的空地中。

赵汝成垂头坐在地上。

若是以往在枫林城的熟人,定然很难认出此时的赵汝成来。

因为他长发散乱,衣袍脏破,甚至就那么直接坐在了地上!

对于一向讲究惯了、衣食住行都十分挑剔的赵汝成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然而此时他就这么不修边幅的坐着,看起来与一般的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

邓叔就站在他面前,声音依然温和,只是带着疑问:“你真的想好了?”

“不用再想了。”赵汝成抬起头来,淡淡说道。

蓬头垢面依然难掩俊美。

只是他的脸上,再不见往日嬉笑轻松。反而严肃得近乎冷峻。

“其实,以往你甘心浪费天赋,甘愿虚度光阴,我是默许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干涉你的决定,更是因为……”

邓叔叹了一口气:“这个可怕的世界啊,你越强,你遇到的危险也就越强。以你的天赋,终有一天,你会遇到连我也无法解决的危险。就像……”

“就像这次的枫林城。”赵汝成接过他的话头。语气显得很平静。

然而正是这刻意压抑的平静,反倒体现了他心中的痛苦。

“所以。”他这样说道:“只要强大起来就可以了,只要永远比危险更强就可以了。”

邓叔一时沉默。

赵汝成继续说道:“以前啊,我总觉得,努力有什么意义?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不如得过且过,能混一天是一天。天下这么大,一生那么短,走着走着,就不用走了。那么辛苦,没有必要。”

“每次看到凌河姜望他们拼了命一样的修炼,我都想笑。但总是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我一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是想笑他们,我是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不知道未来会面对什么。我羡慕他们,可以坚定的往前。我羡慕他们。”

“他们有希望,有方向,有未来。所以努力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再怎么辛苦,也是甘甜的。”

“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没有希望,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我站到越高,看到的就越暗。所以我羡慕他们。我跟他们交朋友。他们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他们。我嘲笑他们,又期待他们。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现在。”赵汝成顿了顿,说道:“他们的那些希望、方向、未来,全都被斩断了。而我,我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如果我不曾空耗年华,如果我不曾虚度光阴。”

“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够拯救我自己。但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或者可以拯救我真正在乎的人。我现在,想要为那么几个瞬间而努力。”

赵汝成说着,从坐姿调整为跪姿,规规矩矩地跪在了邓叔面前。

邓叔沉默地看着,没有伸手去拦。

赵汝成端端正正的跪好了,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您很强。以前我不关心这些。但是现在,请让我看到,您到底有多强。”

“请用所有您能想象得到的方法锤炼我。”

“请让我看到,那个一指断江的邓岳。”

“请期待我的努力。”

他低下来,双手平放在两侧,把额头贴在了地上。

邓叔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好。”

……

重玄胜在天府城的私人宅院中。

以重玄胜的身份,私人的产业自是不少。

但换做以往,他是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天府城拥有私宅的。

天府秘境持续这么多年,这里的一切产业早就被瓜分干净。

所以最初与姜望见面的时候,还只能选择在家族的酒楼设宴,才会发生那个重玄信在半途冲进房间来的事情。

如今重玄信若敢未经禀告擅闯这处私宅,重玄胜就敢当场杀了他。

从天府秘境出来后的第一时间,这处宅子便转到了重玄胜的名下。

这只是重玄胜所收获的巨大好处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重玄氏是一个巨大庞然的世家,其族地规模堪比一郡。大多是门客、仆役、族卫,真正属于重玄家嫡脉的族人并不多。

而这样一个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无疑是整个齐国将来最粗的大腿之一。

没有人是傻子,想要提前投资的人绝不会少。

但重玄遵作为毫无争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身边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投资他的成本,早已经高昂得令人腿软。

横空出世的重玄胜,满足了所有烧冷灶的期望。

作为如今重玄家唯一一个与重玄遵竞争继承权的嫡脉公子,重玄胜本来理应得到更多资源倾斜。

奈何重玄遵实在太过耀眼,人们在重玄胜身上根本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烧冷灶的前提,是在于有复燃的可能,而不是拿着资源打水漂。

重玄家这么大一块肥肉,在重玄胜之前当然不会没有别的竞争者。那些人天赋才情都有十分出色的,但都在重玄遵面前黯淡无光,轻松就被他扫地出局。

事实上若不是重玄家的掌权者们因为一些不便明说的理由需要敲打重玄遵,重玄胜也根本没有脱颖而出的可能。

所以重玄胜才会冒险一搏,通过置换已有资源,取得了重玄家探索天府秘境的主导权。

他甚至需要通过太虚幻境,邀请万里之外的姜望。因为家族里的人,除了身边的十四,他实在不敢信任。如果姜望不出现,他宁可空着那个名额。

就好比那个重玄信,一口一个胜哥儿,一口一个家人族人。只要他敢带重玄信进天府秘境,第一个捅他的就是重玄信。

什么心魔咒之类的手段全然不会有用。因为但凡他重玄胜能够用到的类似手段,重玄遵也必然全部清楚,甚至,全部能够破解。

而之所以重玄胜如此重视这件事,甚至重玄遵那边,连王夷吾都亲自出马。

实在是天府秘境,就是重玄胜孤注一掷的赌局了。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倘若死在天府秘境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即便没死,被淘汰,但是活着出来了。那也万事皆休。

重玄家以后就是重玄遵的,他再也别想。

然而他活着,他成为了天府秘境的胜者,预定了未来的神通内府。

他的赌局就已经成功。

无论王夷吾对神通内府表现得多么不屑一顾。

他都无法否认,从天府秘境出来的那一刻起,重玄胜就真正有了与重玄遵竞争的资格!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将是重玄胜高速发展的时期。

所有之前观望的、等待的,那些本应属于重玄遵竞争者的资源,全部都会蜂拥而至。

重玄胜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怎么消化它们。

蛇吞象,吞不下就噎死。

吞下便成蟒!

</br>

</br>

第三十五章 前尘

姜望很是无奈。

从进宅院开始,重玄胜捏着他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当然,礼贤下士,亲密无间,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

重玄胜不得不作此表示,哪怕他跟姜望已经这么友好了,偷偷摸摸接触姜望的人也不会少。

而一旦他跟姜望表现得稍稍疏离,挖墙脚的人大概可以排队排到天府城外去。

这可是一个未来的神通内府!放诸天下,神通内府也算得上当之无愧的强者,一方豪杰!

他重玄胜必须得打消那些人的龌龊想法。甚至不介意他们有龌龊的误会。

所以他抓姜望的手抓得更紧了。

想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吧!

“老姜啊,你帮了我大忙了!进天府秘境之前咱们就说过了,失败咱们就万事皆休,什么都别提。成功了咱们一定大肆庆功,有福同享!”

重玄胜唾沫横飞:“功法秘术,财货美人,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先把我的手放开。”

“哈哈哈。”重玄胜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坚持把姜望拉到席间坐下,才放开他道:“之前为了准备天府秘境,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来得及好好招待,来,试试我大齐美食!”

此时满院挂彩,灯火通明,一片繁盛之景。

然而若能注意到门外十四凝重缄默的眼神,或许才能真正体会重玄胜所说的“如履薄冰”四字。

焉知今日之烈火烹油,不是明日之零落黄花呢?

桌上菜式并不多,但都各有精致,别具风味、

其中姜望最喜欢的是五味脯,味道极佳,高汤甚鲜。据说制作这道菜的高汤,需分別搥碎牛羊骨,熟煮取汁,掠去浮沫,停之使清,最后才入菜品中。

至于齐人颇为偏爱的茗菜,姜望倒不是很习惯。所谓茗菜,即以茶入菜,颇有雅意。只是难免抹不去涩味。

他想,太苦了,安安一定不会喜欢。

酒过三巡,重玄胜又旧话重提。

不过大约是喝了酒的原因,这时候说话,就显得诚恳多了,少了那份过于刻意的油腻:“你万里迢迢来齐国帮我,进天府秘境之前我却还要求你在心魔咒上立誓。兄弟啊,这事是我办得不地道。但是天府秘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实在不敢再冒一点风险啊。”

他说着说着,就往姜望旁边凑:“姜兄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也好让我表示表示。不然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姜望摇摇头:“感谢的话不用再说,神通内府本身已经是我的酬劳。你绝不亏欠我什么。”

桌上只有姜望和重玄胜两人用宴,十四如雕像般立在门外,不言不语。时时刻刻披着甲胄,时时刻刻准备战斗。

若让重玄胜说心底话,重玄遵或者有放松乃至放纵的资格,他重玄胜又哪里有资格“大肆庆功”呢?

如今只不过是堪堪有了站在重玄遵面前的资格。

现在乃至之后一段时间表现的种种铺张,都只是不得不为的造势罢了。

他必须表现自己的信心,不然无法赢得别人的相信。

重玄家这等家族的继承权之争,激烈程度不亚于一般小国。

“姜兄弟,我不说虚的。我现在算是打开局面了,但局势仍然艰难。我手下没几个可信的,非常缺人!尤其缺你这样的人才。希望你能屈尊做我的门客,帮我一把!”

“你说你想要游历天下,磨砺修为。但是在重玄家,你站在我这一边,能遇到更多、更激烈的挑战!无论重玄遵还是王夷吾,那都是一等一的天才!你跟他们交手,哪还需要满世界磨砺?”

“而且我一定充分保障你的修行资源!”

这胖子口才了得,愣是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危险说成磨砺。

但其实对姜望而言,似乎也并无不可。

见姜望还在沉吟,重玄胜又道:“你之前也说过,家乡出了一些事情,暂时不想回去。你不方便说,我也就没有问是什么事情。虽然名义上是门客,但实际上我拿你当朋友。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了,无论千里万里,我一定义不容辞!”

之前帮重玄胜探索天府秘境,可以说是明码实价的交易。他如果现在脱身就走,也没有任何问题。重玄遵那边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他一旦成为重玄胜的门客,真正参与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里,毫无疑问就搅进了齐国最凶险的几团漩涡之中。

风险是毋庸置疑的大,但收获也非常可观。

首先眼前可见的,就是属于重玄胜本人的资源扶持。姜望现在一穷二白,既无师门,又无靠山。独行天下,无非一人一剑,一个太虚幻境而已。他需要资源。

其次,他需要势力。无论是面对白骨道还是面对庄庭,除非他能一步登天,一夫当国,否则仅靠他自己,永远复仇无望。

他若能帮重玄胜夺得重玄家的继承人位置,届时重玄胜掌握的力量,也都能为他所用。当然这是最难达到的目标,可也是最让他心动的地方。

一念至此,姜望不再考虑,直说道:“我来齐国,就是因为相信你。我今日助你,他日求到你门上,你也莫要推辞。”

“但有所求,必有所应!”重玄胜慨然许诺。

酒杯撞到一起,都是年轻的声音。

……

……

陈国。

无回谷中。

溪水潺潺,黄犬闲卧,小鸡啄米。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飘落溪前,随手将一个人甩在小屋前,随意得像扔下一坨垃圾。

嘴里喊道:“老头!老头!”

木屋里瞬间响起一个苍老的咆哮声,居然中气十足:“叫谁老头呢?没大没小没有分寸!你老大我风华正茂!”

女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声:“娘的,这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人却迎了上去,大声道:“当初您非要跟白骨道合作。现在白骨道都没了,欧阳烈连根骨头都不剩!我找谁去?”

老人磨蹭了一阵,才走出木屋,慢腾腾打了个哈欠,才道:“什么白骨道?”

女人早已经认命了,继续大声道:“就是那个骷髅架子的教派!他们还有一个长老,总翻白眼的那个!”

“哈哈哈,傻了吧燕子?那不是翻白眼,那是天生冥眼!”

女人强忍着暴跳的青筋:“重点是,熊问死了,您让我去看看!整个枫林城域都陷入在幽冥和现世的夹缝中,什么线索也没了!我就在枫林城域外,随便拎回来一个人。”

“唉。”白发老人摆了摆手,叹息道:“死了就死了,还看什么呢?”

“是你让我去看的。”

这声音莫名变得很低。

迟缓如这白发老者,也感到了一丝凉意。

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岔开话题道:“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不认识。随便拎回来的。”女人已经不生气了,开始生无可恋的陈述。

但毕竟对面是她的老大,九大人魔之首。

她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枫林城域仅存的活人了。”

“哦。那就留下来吧。”老人的反应很平淡。

“你随便搜搜魂问几个问题算了,留下来做什么?他吃过血还丹。根基已经毁了。除非散脉重来。”

“那就散脉重来。”老人淡淡道:“搜魂就算了。这么弱能知道什么?”

“重塑道脉的痛苦,就他,能受得了吗?我可不抱期望。”

“你不要小瞧仇恨的力量。”

“你也不要小瞧废物的力量。有些废物,你怎么鞭策,也都不会有力量。”女人似乎话里有话。

老人好像并没有听懂,只是叹道:“姑且试试吧。唉,小虎的缺也该有人来顶一下了。”

“老大,小虎已经死很久很久很久了!上一个第九人魔是小熊!啊呸,是熊问!”

白发老人已经蹲在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旁边,好像没有注意到女人的说话,嘴里问道:“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哦,他好像疯了。”

女人伸脚踹了踹地上的人。

那人猛地一个翻身,大喊大叫:“我不是废物,我不是废物!”

眼神呆滞,神情癫狂。

白发老人只是伸手在他面前一晃,他就平静下来。

“没疯彻底。只不过是一时受不了刺激。很容易解决。”

女人摇摇头,她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么,人交给你,我就先走了。”

“燕子。”

老人边说边回头看去,但那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端的是雷厉风行。

他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想说什么来着?”

“罢了。”

好像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在意的。

没有什么不能“算了”“罢了”。

他缓缓转过身,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卧着的那条老黄狗,忽然“汪”了一声。

老人似乎惊醒过来。

他低头看着地上呆滞的那个人,伸出布满皱纹的干瘦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点。

那人定了一阵,呆滞的眼神就渐渐活泛过来。

厌弃、仇恨、悲伤、煎熬……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挤在一起,出现在那双痛苦的眼睛中。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方!方……鹤翎!”

</br>

</br>

第三十六章 豪掷(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2/3)

答应给重玄胜做门客的第二天清晨。

姜望已经做完早课,正在驭使道元,细心冲刷天地门,让其具现得更加清晰,为下一步晋升做准备。

修行是日积月累的工夫,懈怠不得。

如今他九团星河道旋轮转不休,缠星灵蛇夭矫非常,倒不用担心道元储备问题。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姜望话音还未落完,人还在床榻上打坐,重玄胜那坨肥肉就已经滚到面前。

他满脸堆笑,变戏法般从手里变出三根玉签:“你要的木行攻击性道术。都是乙等上品,通天境的极限。精品中的精品!”

既然决意做一阵重玄胜的门客,姜望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昨晚就提出了自己想要一门乙等上品的木行道术,用于通天宫的烙印。

这便是孤家寡人的坏处了。

换做别的名门弟子,早在进阶之前,烙印的道术便已经选择好。哪像他,都通天境这么久了,第二个瞬发道术的位置还空置着,没能及时提升战力,只靠一朵焰花应付。

而在成为重玄胜门客之后,仅仅只过了半夜。重玄胜便弄到了符合要求的道术,还一下子就是三门。

这胖子明明满眼都是求表扬的期待,嘴里却很是风轻云淡:“我重玄家对木行道术研究不是很深,乙等上品中只有两门是我觉得还不错的,另外一门是我另找朋友要的。你先挑挑看,不合心意的话,我再去找。”

姜望一边接过玉签察看,一边随口说道:“你朋友蛮有实力的嘛。”

重玄胜也不管坐不坐得下,一屁股挤在他旁边,意味深长地道:“我也是从天府秘境出来之后,才发现我有这么多朋友。”

这是在安抚姜望,告诉他,他们才是共过患难的好友。

姜望倒不怎么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三枚玉签吸引了。

不是不满意,而是太满意了!

满意到一时不知该如何取舍。

三枚玉签上记载的道术,分别是花海、荆棘冠冕、缚虎。

花海偏毒性,带有致幻效果,十分适合群战。如能刻印花海,相当于时刻都能铺开有利于自己的战场。可以说就这一式,已不惧围攻。

荆棘冠冕看起来很像是防御性道术,其实却是一门增益道术。它的效果在于激发潜能,使用此术之后,使用者的下一门道术威力将上浮两至三成!

不要小看这三成,对一门乙等上品的道术而言,可以直接将其提升到近乎甲等道术的威能。

而对于丙等上品道术,诸如焰花,更是可以直接将其提升到乙等中品的威能。

缚虎则是一门控制性道术。

天地有五行,人身有五气。木行元力不仅仅充斥在天地间,人身也有木气蕴藏。而缚虎这门道术的原理,则在于将对手身上的木气引出,用于束缚对手自身。

当然具体的效果对应于对手对身体的掌控程度而有所变化。

比如以这门道术针对掌握四灵炼体决之前的姜望和掌握四灵炼体决之后的姜望,效果截然不同。

但无论如何,作为一门几乎没有闪避空间的控制性道术。缚虎的优异毋庸置疑。

重玄胜拿出来的这三门道术,无论哪一门都是精品。在乙等上品道术之列中,是可以媲美丙等道术中焰花的存在。

所谓精品,指的是那些价值已经超出该品阶范畴的道术,数量非常稀少,甚至很多修行者一辈子都见识不到。

这比更高一阶的道术更珍贵,因为它是当前境界下就可以成型的战力。

恐怕清河郡道院都很难拿得出来这种珍贵道术,更别说一次就是三门。

这叫对木行道术研究得不是很深?

这是赤裸裸的夸耀富贵啊!

姜望简直想锤爆重玄胜的肥肉,但转念想到这些道术都是拿出来给自己挑选的,不由得又神清气爽起来。

再三考量之后,姜望收下了记录着缚虎的玉签。

对他来说,这是最符合他目前战斗体系的道术,能够跟他的攻击手段完美搭配,最大化提升战力。

重玄胜笑眯眯的将剩下两枚玉签又塞了回来:“学完之后记得把玉签还给我就行,这些都是原版,不是复刻版。”

这三门道术,竟全都送给姜望!

不管说是对朋友也好,还是对所谓门客的情感投资也好,重玄胜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这可是精品乙等道术,不是什么大路货色,其价值甚至超过一般的甲等道术。

而他一送就是三门。

姜望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收下了三枚玉签。

他说过的话就是他的承诺。只要是他的承诺,他就一定会尽力做到。

抛开朋友的情分来说。仅从投资的角度而言,无论重玄胜给他投资什么,他都一定会表现出自己的价值,给到重玄胜足够分量的回报。

“对了,我还有一件礼物要给你。”等到姜望收好玉签,重玄胜又探头冲外面招了招手。

房门外的十四走了进来,甲手上捧着一只玉匣子。

毕竟也见过很多次了,姜望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十四也对他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这个铁甲人不会回应除重玄胜之外的任何人呢。看来十四也认可了他对重玄胜的重要。

“这是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把玉匣塞到姜望手上,眯得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打开看看。”

姜望默默往边上挪了挪,拉开了距离,才打开玉匣。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枚碧色欲滴的果子。

其状如杏,生有碧纹。

仅仅只是看着,就觉神清目爽,生机勃勃。更嗅得心旷神怡,满室生香。

“啪!”

重玄胜一把将玉匣合上,解释道:“此物已熟透,要么就立刻服下,不然药性就跑了。”

姜望心有所动,看着重玄胜,一时没有说话。

“不要这么感动的看着我嘛。哈哈哈。”重玄胜半尴不尬的笑了笑,说道:“这枚寿果我早就让人去弄了,因为不确定是否能够弄到,所以没有提前跟你说。”

“吃了吧,增寿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这一下姜望是真的动容。

他之所以这么拼命努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放松,一刻也舍不得休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

时间是他最缺乏的东西。

他清楚自己阳寿有损。

然而任何能够增补寿元的东西,都极其珍贵。

他之前在佑国得到一枚养年丹,增寿一年,效果也只是杯水车薪。甚至若不是尹观,那枚养年丹他未必能够带走。

这枚寿果赠寿十倍,然而其价值又岂止十倍?

这么难得的东西,不可能是重玄胜连夜弄到的,运作的时间必不可少。

也就是说,很可能重玄胜在见到他之后的第一时间,就看出来他阳寿有损。而后马上调动关系去找延寿宝物。

这种准备,在他们进入天府秘境之前,更在他答应帮助重玄胜竞争家主位置之前。

这份心意,比寿果本身更贵重。

“重玄兄,这……”姜望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重玄胜止住他的话头:“什么也别说。你值得。”

这胖子看着他,用坚定的语气再重复了一遍:“你姜望绝对值得。”

他正要发挥自己的口才,与姜望再加深一下感情。

忽然心有所感,猛地转头。

“什么人?”

</br>

</br>

第三十七章 似曾相识陆霜河

几乎在重玄胜出声的同时,姜望已经冲出门外。

右手并指成剑,搅动紫气。

门外那人似乎猝不及防,下意识凝出一面重水之盾,拦在身前。

然而剑气涌动,重水水珠如石子般四射溅开。

姜望左手探进,一朵焰花开在指尖,也开在此人的面门。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不过交手一合。

十四和重玄胜只晚了一步出门,姜望就已经将对手制服。

“重玄信?”重玄胜皱起眉头。

被姜望以焰花顶住面门,动也不敢动的,正是重玄信。

他有一只让人印象深刻的鹰钩鼻,但此时哪里还见半点桀骜。

看到重玄胜,他竟扑通一声跪倒:“胜哥儿,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见他这般,姜望才翻手握灭焰花,沉默站定。

无论重玄胜态度如何,起码在明面上,他现在是重玄胜的门客。有些事情只应该让重玄胜做决定。

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息消失,重玄信的额头才有冷汗滴落。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跟姜望的差距有多大。才明白为什么重玄胜执意要选姜望陪他进天府秘境。

“赔什么罪啊?我不太明白。”重玄胜眯着眼睛道。

重玄信跪在地上,眼泪说来就来:“都怪做弟弟的胆子小,经不住吓唬。被人家威胁了一顿,就来跟胜哥作对。弟弟知道错了,胜哥你想打想罚,弟弟都认!”

“这话说的。谁这么大胆子,敢威胁我重玄家的人?”重玄胜声音一压,顿时起了威风。

“是……是……”

重玄信吓了一跳,但始终不敢说出那个名字来。

“不想说,就回去吧。”

“重玄遵!是重玄遵!”重玄信一咬牙,恶狠狠说道:“此人心胸狭窄,性情歹毒。他枉顾亲情,对胜哥儿你怀恨在心,想尽一切办法针对你啊!”

“胡说!我遵哥怎么会是这种人?”重玄胜板着脸道:“你不得血口喷人!”

重玄信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骂。

“行了。”重玄胜这时才缓和了脸色:“快起来吧。咱们同宗兄弟,有什么误会解不开?我又何曾怨过你呢?”

“多谢胜哥儿大人大量。”重玄信站起来,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暗暗后悔,自己当初是犯了什么傻,搅合进这两个混账王八蛋的竞争里。

如今他事情没办成,重玄遵那边人才济济,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他又把重玄胜得罪狠了。如今重玄胜预定神通内府,咸鱼翻身,声势一下子就起来。

他思前想后,还是主动前来请罪。也免得等到重玄胜秋后算账。

没想到刚一进院子,就被姜望制住。

重玄胜三言两语就把重玄信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没兴趣在他身上浪费太多心思,随口吩咐道:“那你就先回去。之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叫人通知你。你有什么难处,也可以来找我。”

“胜哥儿,我一定唯你马首是瞻!”

重玄信慌忙表完决心,逃难也般的离开了这里。

一个重玄信的投诚,只是重玄胜与重玄遵在各方面竞争的缩影之一,还不足以令他动容。

他笑呵呵地对姜望道:“昨天刚接手这里,清退了很多下人,以致守备不严,让这小子贸然闯进来,虚惊一场。”

姜望对权谋御下之类的事情并不很懂,也没有机会受过这种教育。

因而便问道:“这人可靠吗?”

“他一定不可靠。”

“那你为什么还用他?”

“姜兄弟。我跟重玄遵之间的差距,是方方面面的。这种差距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抹去。他有挑挑拣拣的资格,我没有。”

重玄胜很是坦诚地说道:“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人,什么事物,哪怕一块焦炭,一张废纸,都有他的用法。可靠有可靠的用法,不可靠有不可靠的用法。”

姜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还没有过自己的势力,此前也从未受过这方面的教导。重玄胜的话,无疑为他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姜兄弟。”重玄胜又含笑道:“你刚才出门并剑的英姿,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姜望心中一动:“什么人?”

“也是一样的白发如霜,也是一样的剑气凌厉。”重玄胜道:“南斗殿的殿主之一,七杀真人陆霜河。”

重玄胜说着,自己摇了摇头:“距离那种大人物,我们还差得远呢。”

“是啊。”姜望道。

重玄胜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涩然,因为那毕竟太淡、太遥远。

“接下来你就专心修行,尽快打开天地门,探索躯干海。越早兑现潜力,就越是对我的帮助。”

他鼓励道:“陆霜河也是从咱们这个境界升上去的呢!”

姜望笑了笑:“好。”

待得重玄胜和十四离开了院子,姜望才看向已经大亮的天空,有些怅惘的叹了口气。

唯洞真可称当世真人,七杀真人陆霜河啊。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被推下河。是不是现在就已经有了复仇的力量?

……

走出姜望的院子,十四始终默然跟在身后。

重玄胜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为什么如此重视姜望?”

十四依然没有出声。

但重玄胜已经明了,于是转问道:“我是天才吗?”

十四点头。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若重玄胜是个平庸之辈,谁也没办法把他扶到重玄遵的对面去。

“他比我更天才。”重玄胜道:“我在太虚幻境里刚遇到他的时候,即使限制了实力,击败他也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战力全开。再到后来,我战力全开也只有微弱的优势。”

“我的确不记得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就刚才他解决重玄信的几下来看,他或许已经不弱于我。”

“我有重玄家的资源倾斜,接触的都是顶尖的修行知识,他有什么?如果他有资源有办法,就不会奔赴万里来陪我冒险。虽然我们在太虚幻境里交流得很开心,但这不足以让他来齐国。”

“他的进步速度,让我很笃信他的未来。”

重玄胜和十四的相处方式,似乎就一直是重玄胜自说自话,十四只默默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重玄胜说道:“最重要的地方在于,这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就拿廉雀那件事情来说,他的选择好像很愚蠢,我不惜得罪廉雀,告知了他那枚本命牌的价值所在。他却只是因为一个听起来很荒谬的理由,选择将廉雀的本命牌奉还。”

“你在重玄家,看不到这种人。”

“如果说我为他争来寿果,是以大手笔投资他的天赋。那么我死乞白赖请他留下帮我,却正是因为这种‘荒谬’。”

“这个人的承诺,比心魔大咒要可靠得多。”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毫无保留相信的人,只有你。但如果还有第二个人的话,我觉得姜望值得一信。”

“十四,等着看吧,我会一步一步的赢过去。”

</br>

</br>

第三十八章 遥望天堂

因为白骨尊神与庄庭的斗法,整个枫林城域沉于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

成为庄境上抹不去的一块丑陋疮疤,横在望江城和三山城之间。

城域外立有一块生灵碑,石材贵重,铭有阵纹,本身已成法器。

碑文据说是庄帝亲手所拟,诏书罪己,又以白骨道为国仇。立此碑,乃是为了超度亡魂,告慰生者。

然而只有那些真正能够看到幽冥的人才明白,这块生灵碑除了愚弄百姓之外,毫无意义。

因为它在枫林城域外隔靴搔痒,根本超度不了任何人。

现在的枫林城域,既不属于幽冥,又不存于现世。

这也意味着,此地徘徊的魂灵,永远无法超脱,永远不能轮回。

永生永世,受苦受难。

除非庄高羡亲自进入两界夹缝,他的那些可怜国民们,方有一丝被超度的可能。然而已经被幽冥之气侵蚀的枫林城域,几乎是白骨尊神的半个主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冒这种险。

枫林城域中,寂静得几乎要使人发狂。

凌河记得,起先这里是有声音的。

哭声,喊声,嚎声,呼痛声,咒骂声,悲泣声……

那些声音都很难过,听起来很令人难受,但毕竟还有声音。

后来随着幽冥之气的逐渐蔓延,那些声音一点一点消失。

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是眼睁睁看着怀里那个羊角辫小女孩死去的。

气息和温度,一点一点,离开她的小小身体。

无论他怎么样努力,在废墟中到处翻食物找补药,都不能阻止她的离开。

那个时候凌河突然意识到。他从房梁下救出她,或者只是让她遭受了更多痛苦。

“大哥哥,大哥哥!你为什么没有救我呀?”

“我们辛勤劳作,缴纳赋税给国家,供养你们修行。你是超凡修士!你为什么没有保护我们?”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啊……”

凌河摇摇头,使劲将这些画面、这些声音甩出脑海。

都只是令人痛苦的幻视幻听罢了。

但正是这些痛苦的幻视、幻听,在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越来越多恍惚的时刻让凌河明白,他清醒的时间也不多了。在这样一个地方,谁都无法避免幽冥气息的侵蚀。

但每次只要清醒过来,他就做自己的事情。

他在做一件很简单的事——就是安葬他所能见到的所有尸体,为他们每一个人掘墓填土,诵经超度。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大地是慈悲的母亲,拥抱她所有迷失的孩子。

他埋葬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羊角辫的小女孩。

他甚至没能知道她的名字。

明德堂外的一个小坟包,是她的新家。

凌河为她诵念《太上救苦经》,超度于她。

《太上救苦经》本身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术法神通,但确然是所有道士都会诵念的超度经典。

关于此经,有一个来历:

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个猎户,因为射虎进了深山,在松树下遇到一个道士。

道士说他罪孽缠身,阳寿将近,问他有什么打算。

猎户乞求延寿,道士让他发誓扔掉弓箭,往后不再杀生。这样在他死后,道士将会使他超度。

猎户应允后离开。

这年冬天,猎户突然得病死去,但左手还有一根指头,尚有余温。

家人因此没有立刻葬他。

三天后猎户果然复活。

据他说,刚死时,两个黄衣使者手握公文领路,带他到了地府。

有个官员拿着黑本子对他说:“你罪孽深重,该入地狱!”

他十分恐惧,忽然想起那位道士,就在心里祈祷。

这时西北天边涌起祥云,道士坐在一辆云车里从天而降,悬在殿前。

阴曹里的官员向他行礼。道士说:“我有位弟子在这里,我是来超度他的。”说罢拿了一卷经授给猎户,命他诵念。

猎户念完经后,道士便消失了。

这时有一个黄衣使者把猎户领到他家门口,听见家里一片哭声,猎户就复活了。

这一切像一场梦。

但猎户坐在那里回忆经文,竟一字不漏地默写下来。

以后他就天天持斋念经,并在几年后离家修行,从此不知所踪。

但这卷经文也被抄录流传开来,成为道门经典。

它的名字,就是《太上救苦经》。

当今天下,流派繁杂。修行者在选择流派之时,大多考虑其功法威能、底蕴深浅、门户大小。

但很多人都忘了,这些流派宗门,最初的精神与理想。

譬如儒门,有教无类,开启民智。

譬如法家,立规矩,绳天地。

譬如道士,道门不仅仅是最古老的修行宗门。它最早的诞生,就是无数人族奋勇抗争,总结修行之路的开端。

如祈福消灾、超度亡者之类的事情,本就是道士的职责之一。

然而现世,多少修士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在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里,强者恒强,弱者恒悲。

地裂将整个枫林城域毁得不成模样,但在一切平息之后,这片土地似乎又默默接受了废墟的样子。

凌河从废墟中一一寻出人们的尸体,并将他们一一埋葬。

首先是明德堂里所有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先生。

然后是玄武街、青木大道、飞马巷……

一点一点的往前走,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坟墓。

没有人可怜这片土地,没有人救这里的人,没有人为他们超度。

那么凌河,来做这件事情。

这是一个注定浩大的工程,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

更不用说他的“一生”已经注定短暂。

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刻,他就会彻底被幽冥之气所侵蚀。像这座城域里的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的死去。

但是在死去之前,他仍然要做这件事。

……

远在齐国的姜望,并不知道在已成死域的枫林城,还有一个人在挣扎前行。

就像在九江郡里愈来愈沉默嗜杀的杜野虎,也不知道一直被他嫌弃懒惰的小五,如今在做着怎样的努力。

至少在此时,每一个人都在孤独的前行。

都一样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

也都一样,不曾停步。

他们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遥遥呼应。

他们都以为那份呼应,只在心间。

这是一段无比艰难的路。

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

姜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神通内府是非常可观的潜力,但是潜力在兑现之前,也只是潜力而已。

此时他已经坐上一辆马车,正在往赤阳郡去。

马车中幻花生灭、荆棘冠冕成型又散去。

他在抓紧时间,反复习练新得的三门道术。

周天星斗阵图奠基的好处如今尽显,他几乎不用担心道元的消耗。

当然,此去赤阳郡,也是为了提升实力。

对他来说,只要是流传于世的道术,再强也有应对之法。

至少到目前为止,总结经历、融会剑术的那大三剑式,才是独属于他的现今最强手段。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一柄真正的好剑。

</br>

</br>

第三十九章 赤阳南遥(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3/3)

赤阳郡在齐国南部,此地矿产丰富,域内百姓多以铸铁为业,常年炉火不熄。

从高空俯瞰齐境,此地赤红一片。

所以名为赤阳。

常言道:“齐国兵甲在赤阳,赤阳之兵在南遥。”

南遥城,就是廉氏家族多年经营所在。

不是郡治,胜似郡治。

很多人提起赤阳郡,都只能想到南遥城,根本想不起郡治是哪座城市。

南遥城城主从不外调,必然只能姓廉,可见廉氏在南遥城乃至整个赤阳郡的地位。

廉氏并非齐国土生土长的家族,故国破灭之后,才迁移至齐国。

在赤阳郡开山取铜,扎下根来,从无到有,建立了南遥城。

如今已是天下闻名。

天下铸兵师公认的圣地有五处,落在齐境的,就是如今的南遥廉氏。

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奔驰,姜望习练道术的间隙,偶尔会掀帘看看车窗外的风景。

他想到一件对他来说很奇怪的事情,齐国的官道上竟然并没有刻印阵纹。而且沿途过来,许多齐境百姓都在野地踏青。

他看得很清楚,里面很多人都没有修为。

事实上进入临海郡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情况,只是当时一心在准备探索天府秘境,因而忽略了。

此时想到,他不由出声问道:“怎么你们齐国的官道都不需要刻印阵纹,齐国百姓随意外出。野地难道没有危险吗?”

给姜望驾车的是重玄家的车夫,世代为重玄家驾车。

在如重玄家这样的世家名门中,这样的世代奴仆有很多,远比一般市场上雇佣的下人要可靠。

他不敢怠慢重玄胜的座上宾,但确实感到疑惑:“野地有什么危险?”

姜望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齐国没有凶兽吗?”

车夫挠了挠头:“这附近最多就是一些鹿啊狐狸之类的,算不上凶兽吧?那边山里可能倒还有些虎豹豺狼。”

姜望沉默了。

他还想问问,那齐国修士所需的开脉丹从何而来。但这个问题,这车夫注定不知道答案。

其人甚至不知道凶兽是什么概念。

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是“勿离官道”。

因为野地到处是危险,凶兽横行。

哪怕官道也不是绝对安全,那些行商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各地。

庄国各地修士,不得不定期巡杀居住点附近地域,清剿潜藏危险。

而在齐国,普通人也可以随意的去野地踏青,四处游玩。

同样是普通人,只是生在不同的国家,生活竟有如此大的差别。

这是令姜望羡慕的生活情境。

他随手唤出云鹤,挑些有趣的,写下他近日的见闻。

同时也告知妹妹自己已经成功探索天府秘境,预定了神通内府,要她好好努力才行。当然略过那些危险不提,只提些奇幻之处。

再聊一聊齐国的美食,勾引一下安安的馋虫。一封信就已经满满当当。

姜望想了想,又提笔给叶青雨也写了一封信,再三感谢她对姜安安的照顾。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修行进度,聊了一些道术应用上的问题。

因为一路走来在很多个国家都发现了凶兽,唯独云国和齐国例外。所以最后随笔问了一句,云国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两封信写罢,车夫提醒南遥城已经快到了。

姜望于是住笔,目送云鹤散入层云间。

如今他暂时在齐国停了下来,倒是不担心云鹤迷路了。但齐国与云国相隔万里,来回恐要一旬有余。

……

南遥城高大巍峨,还未靠近,便已感到热意,整座城市都充斥着灼热的感觉。

大街上热闹喧哗。

南遥城的人普遍人高马大,皮肤偏红偏黑。

这里的人大概因为常年生活在火炉边,脾气都很火爆,姜望偶尔看到有人和商贩讲价,激烈到好似要打起来一般。

“这个五十刀币卖不卖?”

“想都别想!”

“我看别人可是四十刀币就卖了!”

“那你找别人去!”

“我就找你!”

“我就不卖!”

……

姜望默默放下车帘。

齐国及其附属国家通行的货币以刀钱为主,金银为辅。

庄国使用刀币有其历史原因,倒与齐国无关,也不同于道属国普通使用的环钱。

庄齐两国刀币从形制到细节可以说完全不同,当然齐刀币可比庄刀币要硬挺得多。

南遥城这座城市与姜望入齐境以来所见的所有城市都有不同,整座城市的气质都稍有疏离,大概是沿袭了那个已经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故国风情吧。

齐国地大物博,本身也攻灭了不少国家,收为齐土。所以在齐国能见到许多不同的风俗,但都无损于强齐的统治。

坐着重玄氏的马车,自然不会有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姜望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廉雀家。

这家伙住在南遥城中心城区,家宅阔气。

听到传报,廉雀很快就冲出门外。

他大概确实已经等了很久,见面也不寒暄,拉着姜望便往族中剑炉走。

所谓剑炉,顾名思义,就是廉氏专门铸剑之处——廉氏铸造各类兵器,都有不同的铸兵炉。

廉雀要用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一座。也只有此炉,才能代表廉氏剑炉。

此炉火种据说是当年廉氏先祖从故国迁移之时带上的,一直燃烧至今。历经岁月而不熄,自有一番历史厚重。

一说廉氏剑炉,便是这一座。

外人等闲不得入内,但是有廉雀带着,就另当别论。

尤其姜望还是此次剑器的主人,按照规矩,有资格入剑炉旁观。

随着脚步深入,姜望愈发心惊。

本以为廉雀就是给他铸造一柄过得去的法器,但仅从这剑炉来看,就远不可能如此。

还未近剑炉,先已见残剑插地如林。

他分辨不出这些残剑好坏,只觉每一柄都锋锐逼人。

跟着廉雀在剑林中的小路行走,七弯八绕,约莫依着某种阵法,而后眼前一亮,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红的炉子。

此炉约莫寻常房屋大小,炉灶正对着外面,仿佛某种怪物的巨口。

炉火近乎恒定地燃烧着,偶尔跳跃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

他感受到的仿佛不是炉火,而是一只远古荒兽的心跳。

</br>

</br>

第四十章 铸剑

直到此时,姜望才明白。为什么即使是重玄胜这等家势,也对廉雀要帮他铸剑一事表示羡慕。

仅仅从这座剑炉来看,所出也绝非凡品!

剑林内部,只此一炉。

而剑炉之外,连一个棚子也没有,大概并不惧风雨。

此时除了廉雀姜望之外,并无他人。

这炉子今日已被廉雀定下。

廉雀对着剑炉行了一遍繁复古礼,又跪又伏,嘴里念念有词,十分虔诚。

大约是廉氏铸剑之前的固有礼仪,并不强求旁人。

但姜望也跟着认认真真鞠了三躬。

这炉中火种,可是故国破灭、背井离乡都不曾熄灭。

这种跨越时间长河的厚重感,值得他付出尊重。

礼毕,廉雀站起身来问道:“你可想好,要一柄什么样的剑?”

姜望被问住了。

这不应该是铸兵师要考虑的事情吗?

廉雀见他的样子,便知他并未想好。

摇摇头道:“这是你的剑,它会长成你的心、你的意、你的手。你首先要明白你的手,你的意,你的心。”

“你先在这里打坐一阵,放空身心。”廉雀往剑炉后走:“我正好再整理一遍材料。”

我的手、我的意……我的心?

姜望一路问心而来,是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他也一直坚定着前行。

但是对于想要一柄什么样的剑,的确没有过思考。

好像,越强越好就行了。

锋利吗?坚固吗?

铭刻超凡道术?自带威能无穷?

他尊重廉雀作为铸兵师的权威,也不顾地上是否干净,即刻盘地而坐,开始打坐,放空身心。

廉雀正在剑炉那边摩挲矿石,回头看到姜望已经入定,不由得点了点头。

无论在天府秘境里的那个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交出命牌,至少现在看来,自己在天府秘境里并没有看错人。

此人天赋心性,都是上上之选。

姜望入定之后,便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心神放空。

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如释重负,心思空灵。但不意味着他就此失去警惕。

说说笑笑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却是一行人走出剑阵,来到了剑炉前。

姜望睁开眼睛,便看到为首那年轻人对着廉雀招呼,语气不阴不阳:“哟,廉雀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廉雀并不像一个好脾气的人,但不知为何,竟对此人并不动怒,只是说道:“接下来几天剑炉封锁,直到我铸剑结束为止。廉绍,你们想要观瞻剑炉,只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廉绍是典型的南遥城人容貌,肤色较黑,人高马大。面方脸阔,五官算得端正。

当然,仅仅只是五官端正,就已经比廉雀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古炉铸兵,即便是你,一生也只有三次机会。就这么许出去了?”

廉绍做出惊讶的样子,掉转头看着打坐于地的姜望:“这位是何方神圣啊?”

他是明知故问。

廉雀大张旗鼓地参与天府秘境,最后一无所获的出来,事情早已传遍南遥。现在很多人都在传,他是在天府秘境中跪地求饶,甚至献上命牌,才得以保住性命。

之所以他这么用心的为姜望铸兵。因为这是在天府秘境中就达成的交易。

这些话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也没办法反驳。毕竟谁也不记得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廉雀一无所获、还交出了命牌是事实。

廉雀都不生气,姜望也不至于强出头。就那么盘膝坐着道:“我是姜望,不算什么神圣。只是廉雀兄的朋友而已。”

“原来是姜兄,久仰大名。”廉绍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转笑道:“多谢你奉还我廉雀哥哥的命牌啊,真乃高风亮节!”

自天府秘境结束后,姜望在齐国便已不算无名之辈。一则他预定了神通内府,二则他是重玄胜的好友。

仅这两点。廉绍只要不是蠢到一定程度,就不至于无缘无故招惹他,敌意大多是冲着廉雀而去。

姜望摇摇头:“可能你现在对我还不熟悉,不过以后你们会认识我的。我不是一个喜欢威胁别人的人,若有仇怨,一般只见生死。命牌应该只是廉雀兄送我的一个凭证,我当然不至于厚颜到反以此要挟。”

从廉绍的话里,他意识到廉雀现在所面临的舆论困境,不得不出面解释一二。

无论天府秘境里发生过什么。廉雀现在尽心为他铸剑,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而且,接下来他会在齐国呆上一段时间,很有必要让齐国人对自己有些了解。

这番话既是为廉雀作证,也是自己态度和力量的展示。

反倒是廉雀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乎。只淡淡下了逐客令:“好了廉绍,铸剑未开始前你还能在这里呆着。现在我马上开始铸剑了,按照规矩,你们得离开这里。”

讥讽无用,挑衅不应。

都搬出家族规矩,廉绍也没什么再逗留的借口,只得愤愤带人离去。

姜望看着其人走回剑阵,若有所思。

“你好像很疑惑,我的脾气怎么这么好?”廉雀边往这边走边问。

姜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有些好奇。”

“廉绍其实不是坏人。”廉雀走过来,掐了一道印决,将剑阵封锁。

才随口说道:“他只是一个可怜人。”

姜望看向他,表示疑问。

“廉氏每一代只有十个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牌,我是其中之一。他不是。”

廉雀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解释。

早在天府秘境外听说命牌之事的时候,姜望就感到过疑惑。

无论在哪个地方,生死控于人手都是非常可悲的事情。廉氏大名鼎鼎,为何会建立这种制度?

但廉雀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也不便细问。

“你过来,坐到剑炉左侧的蒲团上。”廉雀指挥着,递过来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赤红圆石:“双手捂住,输入道元。”

姜望自然依言为之。

廉雀解释道:“这是对应剑炉的火石。剑炉本身有足够的火力,让你灌输道元,只是为了在铸剑过程中,让你的剑更熟悉你,更适合你的心意。”

“你在输入道元的同时,最好放空心神入定,这样输入的道元更纯粹,更能代表你的内心。道元枯竭时停下即可,不必勉强,并不影响我铸剑。”

最好,他又补充道:“当然,坚持的时间能够长一点会更好。”

廉雀并没有拿一堆道元石过来让姜望随时补充。

因为一般情况下,道元石并不能即时提取道元,而必须有一个调息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即会打断道元灌输。

术业有专攻。

在铸剑这件事上,姜望无条件地信任廉雀,没有自以为是的提出什么建议或想法。

他还没有狂妄到用自己浅薄认知挑战廉氏千百年铸兵历史。

廉雀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当下盘膝于剑炉左侧蒲团上,闭目入定。而他的道元,就源源不断往手心那块赤红圆石而去。

嘭嘭!嘭嘭!嘭嘭!

一时好像整片天地都静了,只有炉火跳跃的声音。

也说不上哪一方依附哪一方。

总之慢慢和自己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br>

</br>

第四十一章 燕归巢

剑炉炉火不熄,廉雀默默关注。

有条不紊地放入各种珍贵材料。

若有明眼人看到,就能够明白廉雀为此所做的付出。

其中不乏如流金石、饮光泥之类价值连城的材料。仅就珍稀价值而言,就完全配得上姜望退还那枚命牌。

廉氏的人生来为命牌所制,因而他们更格外珍视自由。

廉雀所说,他即使是死,也不会交出命牌,这并非虚言。若不是在天府秘境里没有别的办法,他不会以此为凭证。

因为只有命牌能够体现他不亏欠任何人的心意。

所以发现命牌在姜望身上的第一时间,他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在天府秘境里所做的选择。

姜望没有让他选错,他也不会让姜望选错。

廉氏嫡脉也一生只有三次的古炉铸兵机会,一般只用于突破铸兵师瓶颈之时。而他愿意拿出这一次宝贵的机会出来,只为姜望铸剑。

廉雀实力并不差,当时在天府秘境,若不是那些人阴谋不断,他未必会出局。

而在铸兵一道上,他尤其具有天赋。不然也不会成为廉氏这一代唯十掌握自己命牌的子弟之一。

材料在剑炉中逐渐融化,他随之打入不同的印决,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墨家机关一般。

而从头到尾,姜望便只是坐在旁边入定,灌输道元。

时间一晃,便是三日三夜过去。

……

对于姜望的道元之雄浑,廉雀真的有些惊讶了!

三天三夜了,姜望还没有道元枯竭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如今姜望九大星河道旋,加之缠星灵蛇。哪怕自己不做冲脉修行,每日也能自动诞生八十四颗道元,超过九九之数。

如果把姜望当做一个道元石矿脉,他几乎每天都能产出一枚百元石。更不用说他苦修不辍,早课晚课从未断过。

若非道术习练和冲刷天地门也都是消耗道元的大户,通天宫里早已“资粮满仓”。

廉雀还是叫醒了入定中的姜望:“矿石熔炼的阶段已经过去,你现在可以放松休息了。等有需要的时候,我再叫你。”

姜望立即停手。

其实三天三夜的道元灌注并不使他疲惫,因为一直在入定状态的关系,精神也极好。

廉雀专心铸剑,他也不至于闲得无聊。

自己在一旁自顾自做起中断了三天的冲脉修行,补上“课业”。而后是四灵炼体决,日积月累之下,青龙篇和朱雀篇早已圆满。

而玄武篇本来进境缓慢,在佑国见识那只巨大龟兽后,其雄壮厚重之气,属于霸下血脉的强大神韵,给了姜望很大的启发,近乎是让玄武篇一蹴而就。

他现在主攻的是白虎篇,只差这一步,便是四灵圆满。

完成了四灵炼体决的修炼之后,又开始练习重玄胜找来的那三门道术。

缚虎已经刻印通天宫不提,花海和荆棘皇冠还需要更多的熟悉,方能如臂指使。

如此又是三日过去。

廉雀醉心于对矿液的精粹和调整,直到此时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看了姜望一眼,忍不住有些吃惊道:“你一直都是这么努力修行的吗?难道不需要休息放松?”

“习惯了。”

廉雀点点头:“你能成为天府秘境的胜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想了想,他又道:“你的剑器就快成型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望看着他,很是认真地道:“辛苦你了。”

这话倒不是场面话,他自己苦修不辍,但也看得到廉雀是如何的劳心劳力。不夸张的说,此时在他的眼里,廉雀那张在炉火照映下格外清晰的丑脸都显得可爱多了。

廉雀看着剑炉中的情况,嘴里道:“我是问你对剑的想法。不是对我。”

姜望笑了:“你是铸兵的世家,铸兵的天才。我没有想法,我相信你。”

廉雀耸耸肩,没有再说话。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

他双手变幻,打入一道道印决。最后右手往外一拉,一条滚烫的金属浆液从剑炉中跃出。

刚刚暴露在空气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根本,就是它的冷凝物。

金属浆液凝固成赤红的铁条,又迅速变得幽黑。最后被廉雀放到一旁的铁砧上。

“来,你来亲自锻打它。”廉雀递过来一只足有人头大小的铁锤。

姜望接过的瞬间,手中一沉,调动道元才稳住,不由得心中暗惊。

要知以他如今的体魄,手上少说也有千斤之力,竟然拎起这只铁锤也还费劲。

“我去做最后的准备,你负责锻打剑坯。正面锻打五千次,再反面锻打五千次。如此循环。我没有说停之前,不要停下。”

廉雀叮嘱过后,就转身走进了剑阵中。

而他身后,已经响起了锻铁的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

姜望是的的确确已经不记得时间了。

他太累。

手臂甚至已经没有感觉,完全麻木。

虽然他掌握了很多运劲的法门,但到了最后,还是只能凭借肢体本身。

他完全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坚持下来,靠着星河道旋源源不断产出的道元强作支撑。

廉雀始终没有出现,他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躲回家睡觉去了。

但也不至于睡这么久。

起先他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后来就只能放空自己。

既然廉雀说不要停下,那他就不能停下。

毕竟这是自己的剑器。

他身前无物,身后无人。

自己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人。

坚持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在无数次的锻打之中,他隐约和锤下的剑坯产生了联系。那是一种非常微弱的感觉,但因其锐利,而不易被忽视。

再到后来,姜望不自觉的运转起白虎炼体篇的法门。

当初四灵炼体决,本身就是以白虎炼体决为基础推演,白虎篇方是重中之重。

如今四灵炼体到了最后一篇,剑器又暗合西金。

锻打着锻打着,姜望的手臂竟又缓慢恢复了知觉。

起先是酸软,后来是剧痛,他都一一咬牙挺了过去。

最后他感到血液在手臂里流动,强烈而温暖。

白虎炼体篇进展神速。

就在已经适应,甚至渐入佳境的时候,他听到了廉雀的声音。

“好了。”

廉雀的声音很疲惫。

姜望下意识地停了手。

修行四灵炼体决带来的亢奋状态消失,他一下子觉得浑身乏力。

而廉雀顾不上他,其人双手赤红一片,直接以肉掌抓起被反复锻打而灼热非常的剑坯,再次投入炉中。

“这三日三夜我斋戒炼心,动用廉氏秘法,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原来又是三天三夜过去了。姜望迷迷糊糊地想。

“我让你入定放空心神,就是要你最纯净的道元,要让你的剑在诞生之初,就通过道元感知你。而后让你锻打剑坯,是为了贯彻你的精气神,个中三昧。”

廉雀掐诀如飞,表情痴狂。

“所以我不必再问你。这就是你最想要的剑器!”

“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姜望勉强抬眼看去。

眼前骤然一亮!

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竟流下一滴泪来。

在姜望的眼前,根本还看不到具体形状的剑坯在炉火中升起。

但那种锋利,那种气息,已经牢牢吸引了他。

这个瞬间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回转。

就像是无处回避的月光,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笼罩。

在灌输道元和锻打剑坯的时候,他都完全的放空了自己。

眼前这剑坯,在某种意义上,是他内心深处的映射。

而埋藏在姜望内心深处的,是什么呢?

是那一轮永不能触及的明月,是渐行渐远的理想,是永远不能再回去的故乡。

姜望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动情地说道:“就叫它长相思。”

“长相思。”

廉雀呢喃着这个名字,怔怔地看着剑坯。

没有哪个真正的铸兵师对自己所铸兵器没有感情,但他的的确确在这一柄还未完全成型的剑器身上,感受到了触动他内心的东西。

……

当年廉氏所在的故国原址上,立着如今的夏国。

但夏国并非是覆灭廉氏故国的国家,那个在夏之前的国家,已为夏国伐灭。仇恨也找不到方向。

故国破灭时,廉氏举族逃散,迁至齐国。

此后多年,廉氏是异乡之客,廉家人是异乡之人。

起先廉氏根本得不到本地齐人的认可,饱受排挤。也得不到齐国朝廷的信任,再优秀的子弟也无法被委以重任。

因为思念故土,而故国在南方。廉氏将所筑之城,命名为南遥。

这么多年的发展下来,旧国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廉氏也凭借着在铸兵师间日益上升的声誉,渐渐在齐国挣得一席之地。

但歧视从未消失,隔阂始终存在。

当初在满月潭外,重玄胜让姜望不必忌惮廉氏,虽然是对朋友的支持,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这种现象。

在很多廉氏族人心中,他们也有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他们永远是异乡的人。

……

廉雀缓缓收决。

将一团包裹着剑器的光,放到姜望手上。

那像是将一束月光交付。

光芒散去。

但见,

剑茎微扁,剑格似满月。

剑箍纹路,如相思纠缠。

剑脊挺而直,剑锷锐而薄。

剑从可见寒光流泻。剑锋反倒神华自隐。

以色论,剑柄如墨,剑身似雪。不见半点瑕色。

剑脊之上,靠近剑格处,铭有齐文三字。

曰为:燕归巢。

剑名“长相思”,剑铭“燕归巢”。

……

……

长相思

——代姜望于南遥

长相思,燕归巢。

霜月贮酒三月醉,

繁花如妆柳如腰。

愿将归期寄去燕,

东奔西赴总迢迢。

越过千山凭一心,

千山过后双翅老。

……

看遍房檐无一是,

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

四时已尽寒暑消。

欲问乡人家何在,

失乡之人在南遥。

长相思,总如刀。

……

注释:

庄国在齐国西方。

四时已尽,是因为枫林城永远停在了那个时间,再无春夏秋冬。燕子不用再来,也不用再去了。

总觉得应该有一首诗,配这柄剑才好。所以代入姜望的心情写了。姜望本身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这首诗也不代表他会有这方面的才华。纯粹是我“替他”有感而发。同时也希望读者更能体会到这些情感。

</br>

</br>

第四十二章 名器动四方

就在剑器长相思落于姜望手中时,有如画圣落下点睛一笔,真龙离轴而去。

姜望感觉他的手,一直在渴望这柄剑。

他也感觉到这柄剑,一直在渴望他的手。

握剑的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剑式完整了。在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在天府秘境里挥出的那一剑是什么。

因为那一剑已经在他的心里成型。

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

若不是顾及剑炉在此,他几乎按剑欲啸,直恨不得在此一舞。

直到他握住长相思的这一刻,精气神交融一体,这柄剑才算是真正铸成。

嗡~

锵!

剑器自吟。

长相思的这一声,仿佛某种宣告。

就在此刻,守护着廉氏剑炉的巨大剑阵有了异动。

无数残剑发出剑鸣。

仿佛欢呼雀跃,又似不甘黯淡。

剑光如星,剑光如芒。

剑气冲霄,剑啸四方!

整个廉氏家族,不,整个南遥城都轰动了。

剑阵自鸣。

这是名器出世之像。

史书有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这句话是说,只有权力是万万不能让给别人的,君主威福自用。

器乃外在仪制,名乃威严爵号,都是至高权力的表现。

而在铸兵领域,唯有最优秀的兵器,才能够被冠以“名器”之称。

它们往往可以流传千古,象征着铸兵师的最高成就。

整个廉氏家族建立南遥城以来,剑炉中只出了三柄名器。

算上刀炉、枪炉。

以及其它非古炉所铸。

数百年间,也只出了名器十二件。

就这十二件名器,即让廉氏成为了铸兵师五大圣地之一。

而今居然出现了剑炉的第三柄名器,廉氏的第十三件名器!

举城沸腾!

就在名器出世,剑阵自鸣之后。

廉雀忽然放声大笑,畅快无比。

他的精、气、神在这一刻凝练无比,整个人如一座火炉,气势勃然而发。

那边剑炉之火也已腾起,似与他互相呼应。

在他身后,虚空之中,升起一座门户。

正是天地门!

外人只能隐隐见此。

大部分时候,天地门的具体模样,只有本人看得清楚。

就在此时,门户轰然洞开!

元气汹涌沸腾,如在燃烧。

好似廉雀的身体里,生起了一座不灭的火炉。

他竟然借着铸出名器之机,一举推开天地门!

姜望在一旁,隐隐听到龙吟之声。

那是廉雀已经跨过天地之阻隔,道脉腾龙,龙入躯干之海。

人身有四海,脊柱海为第一海,在道脉与脊柱海交叠之时,第一海又被直接称为通天宫。当然,通天宫会“腾龙”离去,游入第二海。

躯干海为第二海,又名五脏府。

此境是为腾龙之境,修者至此,正如神龙腾渊。

像王夷吾那样强大到嫌弃天地门太脆弱的毕竟是异数。

一般来说,愈是强者,天地门愈是难开。

廉雀本以为自己还需两年光景打磨,没想到一朝功成。

就像他只是想倾尽全力为姜望铸一柄剑,力求不欠于人而已,也没想到自己能铸出一柄名器。

这柄长相思不仅廉雀为此付出一切,也完全贯彻了姜望的精气神。

廉雀看了看姜望手中的长相思,然后才看了姜望一眼,说道:“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惊讶。都是正常现象。”

姜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廉雀掐动印决,剑阵大开!

之前他们进来时,只开了一条小路。而此时廉雀打开了整座剑阵,剑器虽如林,却再不能阻隔视线。

于是乎,整座剑炉,包括剑炉前的廉雀与姜望,就瞬间暴露在密密麻麻的目光之中。

“廉雀!”

“廉雀少爷!”

“廉雀哥!这边!”

“雀儿,是雀儿,出息啊,大出息!”

南遥城是铸兵师之城。

名器出世是整座城市最大的盛事。

除开实在脱不了身的,几乎所有人都往廉家附近聚集。哪怕看不到名器的样子,也想沾沾这种福气。

而有资格围在剑炉外的,自然都是廉氏族人。

放眼望去,全是人头。耳中所听,全是赞誉。

仿佛廉雀之前在族中所受的冷嘲热讽,都只是一个碎梦泡影。

廉雀携道脉腾龙之势,铸成名剑之威,四下拱手为礼。

他耿直不善言辞,但扬眉吐气,也难免欢欣。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姜望对廉雀有了更多的了解。

这家伙在廉氏的地位,与重玄胜在本家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主脉嫡系,但也都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相较于重玄胜,廉雀并没有什么野心。他只醉心于铸兵,对其它事情都不太感兴趣,所以反倒活得轻松一些。

但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争,别人就会对他放心的。

就像他去天府秘境只是单纯的寻求突破,结果失败回来之后立即陷入舆论困境。

不过,现在铸成长相思,他的地位已经基本巩固。

此时若真动族长位置动了心,机会也是大增。以他的性格而言,其实祸福难料。

人群在此时让开,一个枣红脸的高大老者排众而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

廉雀躬身礼道:“族长!”

作为廉雀的朋友,姜望很守礼的跟着鞠了一躬。

“好,好!小雀儿有出息!”

廉氏当代族长廉铸平洪声夸赞,罢了又转向姜望,当然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姜望手中的长相思上:“这位就是你的朋友姜望吧?”

也不等姜望回答,他又是一赞:“好。神通可期,少年英雄!也不算辱没此剑。”

姜望只得谦道:“您过誉了。”

“来,拿来吧。”廉铸平伸出手,他的手骨架粗大,瞧起来非常有力。

“这……”看着这老头几乎要把长相思吃下去的眼神,姜望不由得紧了紧长剑。

“放心,不是抢你的剑。”廉雀在旁边撞了撞他,小声提醒道:“剑器铸成之后,还需缠以缑,系以穗,配以鞘。而后祭祖告天。如此一套过后,铸兵才算全礼。到时候这柄剑,才会再回到你手中。”

“啊,这么麻烦吗?”姜望一脸的不情愿。

按他的想法,拿了剑就走便是。缑自己缠,穗自己系,鞘自己配,何必在这里再耽误时间。

那些廉氏的老头子们,看着长相思的眼神,个个都很不对劲。

“让你交你就交,那么多废话!这么显眼的一柄剑,还能跑了不成?”

这小子一副守财奴的德性,要不是当这么多人的面,廉雀真恨不得踹他一脚。

一般的剑,自然不必这么麻烦。但这可是名器,注定会传扬列国的兵器,如何能不大张旗鼓一番!

当然,廉雀也想顺便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腾龙境。

不然以后恐怕没这种机会了。等到姜望也推开天地门,依靠早就感应到的神通,恐怕很快就能叩开内府。

廉雀都已经说话了,姜望尽管不舍,还是把没来得及捂热的长相思递了出去。

别看廉铸平年纪很大的样子,身手却很灵活。接过长相思,一转身就没影了。

“不是,哎!”

姜望有些着急。

“没事没事,去祠堂了。”廉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可得好好努力。长相思的未来,取决于你的未来。”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两人同心铸剑,已经颇为亲近。

廉雀的声音充满期待:“也不知道将来它能不能上名器谱,又能排到第几!”

</br>

</br>

第四十三章 覆军杀将

名器谱乃是天下名器之排名,一谱只取前百。

其实放诸天下,迄今为止,名器谱并没有一个十分准确、且令各方信服的排名。

但因为其在某种程度上的影响力,又不得不有这样一个存在。

话语权当然是在景、秦、楚、齐等天下强国手中,但具体到每个国家,排名又有不同。

名器的排名不仅取决于名器本身,更取决于持有者。

在大多数时候,天下顶级强者都是作为威慑存在,轻易不可能搏杀生死。在真正交手之前,连他们自己都很难判断谁胜谁负。

各国排列名器谱,都一定会偏向本国强者,其区别只在于程度不同。

比如齐国的名器谱,排名第一的就是姜梦熊的【覆军杀将】,那是一对指虎,一名【覆军】一名【杀将】。

覆军杀将指的是军队被覆灭,大将被杀死。据说姜梦熊以此名警醒自己。也有将此厄难带给敌人的意思。

秦国、景国也大多如此。排名第一的一定是本国强者配兵。

最过分的是楚国名器谱,前十名里楚国自己占了九席。简直毫无公信力可言。但是在本国十分流行。

目前普遍认为,荆国所列名器谱相对最为公正。但也一样不被很多人承认。

廉雀所说的名器谱,当然独指齐国版本。仅就齐国国内的名器排名,还是比较靠谱的。

长相思刚刚出炉,确实是名器品质。但也只能说已经有了上榜的资格。要想真正上榜,还需要看它的主人如何。

对于铸兵师来说,其所铸兵器最后能达到的位置,也是他荣耀所在。

长相思被廉氏族长廉铸平带去祠堂供奉,三日之后召开祭祖大典。

在典礼上完成缠缑、系穗、配鞘,才算廉氏最终完成这柄名器。

在这段时间里面,姜望只能在廉雀家中等待。

两人虽然不记得在天府秘境里发生的事情,但彼此性格相投,又共同铸出了长相思,倒是已经真正成了朋友。

姜望也从廉雀这里,得知了廉氏为什么会为长相思如此大张旗鼓。

那是因为近五十年来,廉氏都没有再出过一柄名器。

在天下五大铸兵师圣地里,廉氏如今排名最末。甚至摇摇欲坠,即将掉出铸兵师圣地之列。

而长相思的诞生,巩固了这样的地位。

姜望本以为对于这样的铸兵师圣地来说,铸出一柄名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其实名器的诞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很难强求。

这次长相思的铸造,廉雀为了还人情,几乎倾尽所有,拿出来最珍贵的材料。

他是廉家这一代唯十能够掌控自己命牌的精英子弟,多年积累,融于一炉。

铸造时又动用了廉氏族人一生只能用三次的古炉,那历经岁月而不熄的剑炉,本就是品质的保证。

而在铸造过程中。剑主和铸兵师的精神意志都始终如一,贯彻到剑器之中。

凡此种种,才最终成就了长相思。

几乎不可复制。

廉氏这次召开祭祖大典,声势造得极大,齐境各地都有人赶来参加。

就连重玄胜都屁颠屁颠的派人来送了贺礼。

长相思是姜望的配兵。

姜望现在是他这边的人。

长相思声势愈大,姜望名声就越大,而他重玄胜就越威风。

很多时候,名与利,捆绑在一起。

在他与重玄遵注定艰难的竞争中,说不定就有本来想要倒向重玄遵的人,因为这种威风,而倒向重玄胜。

两颗大树竞争生存空间,人们往往看不到地底的盘根错节,而只能看到外表的枝繁叶茂。

姜望试着理解这些事情。红尘炼心,这也是一种修行。

……

……

凤仙郡在齐境西北方。

张家镇是凤仙郡里的一座小镇。

镇上有一户张姓的老爷,日子倒算体面,但也只是在这小镇上体面罢了。

往前看数百年,张家自然是高门大户。

别说一个小小的张家镇了,便是凤仙郡,也都是张家人说了算。甚至在整个齐国,也算掷地有声。

但时移势迁。张家后辈,人才凋零,也就慢慢衰落了下来。

产业一散再散,权势一割再割。到了最后,只能回到祖地,回到这个张姓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小镇上。

当年的齐国豪门凤仙张氏,也只剩下这人丁单薄的嫡脉一支。

至于那些邻里左右,镇上街坊,血缘早就不知要追溯祖上多少代了,几等于无。

凤仙张氏这一代,出了个张咏。

这孩子本是三代单传,家里虽然光景不好了,但对他还是宠溺非常,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不过这孩子并没有被宠坏,反而知道怜悯,懂得感恩,就是长辈保护太过,性格内向腼腆了些。

张家有一个天府秘境的名额,祖上传下来的。现今几等于无。

这样珍贵的名额,张家不是没人敢去一搏。但连着好几代,最优秀的子弟去了天府秘境之后,都没能活着回来。

张家凋零至此,这也是原因之一。

天府秘境如此危险,如今张家几代单传,自然更不敢轻试。

只让人没想到的是,张咏平时内敛羞涩,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

竟然留书一封,自己偷偷跑去了天府城!

张家老太太眼睛都快哭瞎了。

张父整日长吁短叹,张母以泪洗面,但都改变不了独苗跑去冒险,张家血脉或许就此断绝的事实。

但更令众人想象不到的是,那个张咏,竟然奇迹般的成为了天府秘境的胜利者。成功预定神通内府位置!

天府秘境的消息一出来,传到这里。

不仅镇上的官员前来贺喜,就连城主都遣人送了贺仪,甚至郡府公书褒奖!

张家顿时门庭若市,张家人喜极而泣。

张父甚至雄心勃勃地提出了重振家声的计划。

整个张家镇,乃至全城,都在等张咏回来。

等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然而就在张咏回来的前两天。

令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

整个张家,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

一家老小,连仆役共计二十三口人,无一幸免。

就连一只鸡一条狗,都没能活下来。

城里专人来调查,也没有查出结果。

不知原因,不知经过,不知凶手。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

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凤仙张氏,从此只剩张咏一人。

那个一鸣惊人荣归故里的少年,还在路上,就已经没有故里可归。

</br>

</br>

第四十四章 横刀夺爱

廉氏的祭祖大典在一片喧嚣声中展开了,场面之大,堪称南遥城多年未见之盛事。

此次大典名为祭祖,实则是为宣告廉氏铸兵师圣地地位的不可动摇。

向天下宣扬廉氏仍有铸造名器的能力。

廉雀作为长相思的铸兵师,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从头到尾跪坐高台,如泥胎木偶,任人供奉打扮。

姜望作为客人全程旁观,当然舒舒服服,高坐椅上,默默欣赏廉雀那张丑脸上的表情。

从欢欣自得,到麻木疲惫,也不过就是一个上午的时间而已。

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的繁琐典礼,才将将完成了第一个阶段。

廉雀这时才被允许行动。

作为长相思的铸造者,他亲手为长相思缠缑、系穗。

妥当之后,便有廉氏族人将专为长相思打造的剑鞘送上,

廉雀归剑入鞘。长相思如龙游大海,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宝剑藏匣,韬光养晦。

此时再由廉铸平接过长相思,亲自送上供架。

祝祷天地之后,才正式到了祭祖的环节。

个中忙碌不提,又一套礼仪,足足再耗去两个时辰之后。廉雀才揉揉腿,起身准备去请下长相思,交付姜望,完成最后一个环节。

就在这时,由远而近,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十四皇子到!”

人群迅速让开一条路来,纷纷行礼。

廉雀闻声眉头皱起,脚步快了几分。

但一个家老不动声色地拦在供架前,淡淡斥道:“皇子驾临,你还不速速迎接,体统何在?”

廉雀往左一挪,便向前挤:“你爱迎接你迎接去,名器在前,我还是先完成祭典吧。”

“放肆!”家老怒道:“侥幸铸出一柄名器,就敢如此无礼么!眼里可还有家族,还有朝廷?”

廉雀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了不对,并不与这家老争辩。只回身看向廉铸平:“族长!这是你的意思?”

但廉铸平并未说话,正躬身行礼:“恭迎十四皇子!”

姜望在台下远处看得不太对劲,正要上来问问情况,一台舆轿已近台前。

抬轿的轿夫一共十名,竟然人人皆是通天境修为。

轿帘掀开,走下来一个面敷金粉的紫袍男子。

想来便是当今齐帝的第十四子,姜无庸。

齐人尚紫,以紫色为最贵,穿紫者多为王公贵族。

其人下轿,也不理会众人,只顾自往高台上走。

大袖飘飘,步履从容,自有皇家气度。

他走上高台,一眼就看到了供架上的长相思,表情喜悦:“好剑器!吾心甚慰!”

说着,便想继续往前。

廉雀一步拦在他的前路,不卑不亢道:“皇子殿下,此剑已经有主。”

不待十四皇子说话,还是先前那族老,直接便一把抓向廉雀:“轮得到你说话吗?十四皇子当前,岂容你放肆!”

廉雀回身就是一拳,天地门洞开,劲风鼓荡,身体内部仿佛有炉火蓬起而跃。

“老不死的廉炉岳!你没完没了?”

廉氏铸兵师家族,并不以战力见长,这位家老也只是腾龙境巅峰修为。

这一下拳爪相撞,竟然平分秋色。

家老廉炉岳毕竟没想到廉雀敢还手,脸上顿时挂不住,勃然大怒:“小儿辈竟敢无礼!”

“家老息怒!”廉铸平当然不可能任由事态再次扩大,立即出手,横在中间,将廉雀与廉炉岳隔开。

同时呵斥廉雀道:“你给我老实一点!”

“谁不老实?”廉雀气得丑脸通红:“这把名器与你们无关,用于祭祀,已是姜望好意。你们有什么权利决定它的归属?”

“你难道不是我廉家的人?你一身所学,难道不是我廉氏秘传?你铸剑资源,难道不是我廉氏供给?你铸剑所用剑炉,难道不是我廉氏传承至今的古炉?”

廉铸平厉声问道:“现在你说,它与我廉氏无关?”

“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为姜望铸剑!从头到尾姜望都参与其间。名器天铸,人力有穷!这柄剑是姜望的,从一开始就是!不仅不属于你们,甚至也根本不属于我!”

廉炉岳在一旁冷冷道:“当初你的确承诺为他铸兵,但却没有说具体为他铸哪一柄兵器。这柄长相思且放下,另外再全身心为他铸一柄剑器便是了,也不算失信。”

廉雀惊怒地看着他:“话可以这样说,事情难道能够这样做?难道廉氏的脸都不要了?”

啪!

族长廉铸平一巴掌将廉雀扇倒在地:“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好了。”姜无庸笑了笑:“本皇子只是来看看我齐国铸兵圣地新出名器,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且让开,容我近前一观。”

家老廉炉岳立刻侧身:“敬请皇子赏玩。”

姜无庸从容迈步,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最好站住。”

声音不重,但极硬。

“你又是何人?”姜无庸回过头,表情玩味地看着姜望。

天府秘境结束不久,他又是特地为长相思而来,不可能不知道姜望。

这样问,纯粹只是表达轻蔑。

即便是神通内府,对于齐国皇室来说,也算不得大人物,更别说只是一个神通内府的种子!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姜望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遥遥往供架上的长相思一指:“那是我的剑器!”

供架之上,长相思骤然自鸣!

姜无庸不怒反喜,忍不住又赞了一句:“好剑器!”

“我的。”姜望继续补充。

“什么你的?你脚下踩着的是齐土,你身体所在的是齐国。齐国的一切,都姓姜!”姜无庸淡淡说道:“是传自上古圣人的齐国帝室之姜姓。可不是你这个不知哪个犄角冒出来的杂脉……你也配姓姜?”

“齐国的一切的确都姓姜,只可惜不是你姜无庸的姜。”随着这个声音入场的,是一个眼睛几乎眯到一起的大胖子。

他好像赶路赶得很急,衣服微皱。

他肥胖的身材也显得说话不很有震慑力。

但他一路走来,人群纷纷让路。

他笑眯眯地看着十四皇子姜无庸,表情里也没有丝毫敬畏:“你想代表齐国,也不怕你的哥哥姐姐们打屁股?”

正是重玄胜!

他在齐都临淄沟通事务时,听到姜无庸往南遥城来的消息。便立马放下手头事情,亲身追来。

最终及时赶到南遥城,亲自为姜望撑场!

早在出声之前,他就悄悄与姜望有过沟通。

因而他的话一说完,姜望就很是配合地出声问道:“这位可是十四皇子,你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

重玄胜故意用手搭在嘴上,往姜望这边靠了靠,装成小声说话的样子:“帝室当然高贵。但咱们国君可有九女十七子。除了太子之外,公认最杰出的几位,乃是三皇女、九皇子、十一皇子,却没有什么十四皇子的位置呢。”

“而我可不同啦!整个重玄家现在就是我和重玄遵在争,算起来我有半个重玄家,他姜无庸却只有一个皇子身份。皇室虽贵,却只有一人独尊。这位必然连根毛都没有,你说我怕他个鸟?”

他装模作样,假装是在说悄悄话,可声音却清晰得全场可闻。

姜无庸一张敷了金粉的脸,也给气得阵青阵白。

但重玄胜说的也是实情,至少在他姜无庸的部分的确如此。

皇位之争酷烈无比,以他的实力,哪里敢承认他想代表齐国?

好在他作为皇子,自然不乏忠仆护主。

“这是我廉氏的剑器。”廉氏家老廉炉岳出声道:“十四皇子莫说只是赏玩,便是想要收藏,我廉家对帝室忠心耿耿,又岂有拒绝之理?”

这时廉雀已从地上爬起,他眼中的愤怒一直未消,此时其间怒火,更是有如实质,几乎灼出眶来。

只见他并指将掌心划破,高高举起流血的左掌,高声道:“我以铸剑师的名誉发誓声明!这柄长相思,是姜望的剑器!与我廉雀无关,更与廉氏无关!廉氏无权决定其归属!”

廉炉岳呵斥道:“族长还在场呢!廉氏还轮不到你来声明什么!老实给我退下!”

“呵呵呵。”重玄胜冷笑不止。

当初姜望不听劝告,不愿利益最大化,执意归还命牌。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廉雀铸出一柄名器,也算是皆大欢喜。

结果廉氏搞东搞西,搞出诸多风波。搞一个祭祖大典,由没头没脑的来一出献剑。

姓廉的这些家伙,简直越活越回去了。重玄胜早就看不惯。

此时也丝毫不留情面,冷冷说道:“不用在这里唱双簧了,无论你们廉家怎么演,我只请诸位记住一点:姜望的东西谁敢抢,我重玄胜豁出去一切,一定打他的脸!”

作为重玄氏的继承者之一,重玄胜这话的分量毋庸置疑。

“我没有跟他们唱双簧!”廉雀忽然高声喊道,表情悲愤莫名。

他自高台上,左右看了一圈。

看到的是廉氏族人的不理解,看到的是廉氏长辈的愤怒。看到的是外来观礼者的戏谑,看到的是如重玄胜这般的鄙夷。

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知情?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作为廉家近五十年来唯一一个铸出名器的铸兵师,也是亲手铸造长相思的人。廉氏要献剑于姜无庸,他廉雀怎么可能不知情?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就像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从天府秘境里活下来,靠的是摇尾乞怜。

没有人会听他怎么解释。

没有人会相信他。

所有应当归于廉氏的卑劣、背信、无耻,也都同时归于他身。

这一刻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人们只能看到,瞪大了眼睛看到——

廉雀表情悲愤地环顾一周,最后只看着姜望道:“姜兄弟,我不能受此大辱!也没脸见你受辱!”

竟反手一掌,自轰天灵!

</br>

</br>

第四十五章 义不受辱

何为气节?

有人宁死不屈。

何为名誉?

有人肝脑涂地。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坚持一些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东西。

旁人看不懂,不理解。

然而正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坚持,才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立在天地间的明证!

天地罪我,众生恶我。

我当如何?

言语无用,抗辩无用。

有这样一种人,他义不受辱!

廉雀,名器长相思的铸造者。

有了这柄名器作品,他已一跃成为廉氏最耀眼的天才,最令人瞩目的铸兵师。

他才推开天地门不久,年方弱冠,未来可期。

今日之南遥城,高朋满座,贵宾如云,全都是为他的作品而来。

他的精彩才刚刚开始。

而他决然回掌自尽,将这一切都亲手摧毁。只为了,证明自己的道德与名誉!

其人刚烈如此。

廉雀体内如炉火咆哮,手掌一片赤红。

俨然已是用了全力,毫无保留,一心求死。

“雀儿不可如此!”族长廉铸平惊怒交加。

家老廉炉岳也震撼失语。

廉家近些年声势下坠,急需外部支持。

在廉氏高层看来,十四皇子姜无庸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一则他皇室身份可以帮助廉家解决很多麻烦,二则姜无庸本身不够强大,廉氏与他有平等合作的基础,不至于完全沦为附庸。

只要强行按着廉雀点头,这件事对廉氏也没有什么影响。

毕竟如廉铸平所说,廉雀答应了为姜望铸剑,却没说铸什么剑。

剑炉之中发生的事情,剑是如何铸成的,外人哪能知晓。

只是廉雀一人失信罢了,无足轻重。

他们本以为,为了家族,牺牲一点点个人的信誉无足轻重。

他们本以为,为了家族声誉,廉雀哪怕性情刚烈,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本以为,廉雀最多也就是闹个一时情绪。最后还是会明白过来,什么是好的选择。

他们的确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的确想象不到,廉雀竟然有这样的决绝。

逼死家族的天才铸兵师,这样的恶名加身,是他们无法承受的事情。

等到他们死后,也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这一掌事发突然,几乎谁也不曾想到,因而也没有人能反应得及。

除了……姜望。

在廉雀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不妙。

他起先以为廉雀是要暴起出手,与家族翻脸,暗暗有了帮手的准备。

却没想到用在此时。

廉雀一掌按向自己的天灵,赤红之掌炙热轰烈,但忽然滞了一息。

体内木气滋生,自内反外,将他定住。

姜望刻印于通天宫的第二门瞬发道术,缚虎!

就这一息的时间,姜望已经冲到廉雀身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廉雀兄弟,不必如此!我相信你!”

“对对对,雀儿三思!凡事好商量!”廉铸平也连声说道。

滋~滋~

廉雀手掌温度过高,姜望仓促去抓,没有做足防备,手上已经被烫起了几个血泡。但他除了挑了挑眉,手里没有松懈半分。

廉雀本已决心求死,骤然被拦下,还没晃过神来。

此时听声一惊,慌忙散了劲力。

看着姜望手上的血泡,廉雀愈发歉疚:“姜兄弟,我……”

姜望打断他:“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是糊涂之人。”

他转过身,看向姜无庸:“十四皇子,我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柄剑器是谁的。廉雀的信誉也无须再被质疑。你作为皇室子弟,还要继续巧取豪夺的行径吗?”

“笑话!”姜无庸当然不可能就此罢手,就算他本来不欲把事情闹大,此时也已经骑虎难下了。

重玄胜一出面,他就灰溜溜离去。传出去别人怎么想?

他不可能打自己的脸,来成全重玄胜的威风!

“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你姜望何德何能,配得上这柄名器吗?”

姜望挑眉反问:“何为德?”

姜无庸一步踏前,紫袍飘飘:“威即是德!”

随他而来的十名通天境轿夫齐齐跃上高台。

更有身边一名一直沉默的白面中年人一拂袍袖,瞬间气势凌霄,俨然是内府境强者!

而姜望虽然神通可期,但毕竟只是通天境。

姜无庸知道,廉雀闹了这么一出,廉氏高层不可能再公然献媚于他。不然廉家自己人的唾沫就足以淹死他们。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以势压人。

以威凌人固然不怎么好听,但再怎么也比威风扫地要强。

作为一个皇子,只要心中对帝位还有那么一丁点念想,他可以霸道,但是不能软弱,不能丢皇室的脸。

而面对姜无庸的态度。

重玄胜毫不犹豫站到姜望旁边,给出了极其强硬的回应。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矮胖老人仿似凭空出现在台上。

其人身上倒没什么气势,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白面中年人:“这位公公,小辈之间的矛盾,你我就不必插手了吧?”

姜无庸身后的内府境强者立即袖手,低眉垂眼,连句废话也不说。

重玄胜能和重玄遵竞争家主之位,身后自然也有强者支持。

此时站出来的这个矮胖老人,足以稳稳压制姜无庸身边的大太监。

而与此同时,台下不断有人往高台上走,一个接着一个。

刚好也是十个,刚好也全都是通天境修为!

要知道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重玄胜还人手拮据,连第二个足以交付生死的通天境内强者都找不出来。而从天府秘境胜利出来之后,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势力几乎初步成型。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那次行险一搏,以神通可期之名,立时风云化龙!

重玄胜今天就是摆明车马要打姜无庸的脸。既是表示对姜望毫无保留的支持,也是借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宣告他重玄胜如今的地位。让更多的人擦亮眼睛,好生站队。

他派出更多更强的人一拥而上,反而不及现在给人的感觉可怕。

正是无论姜无庸出什么牌,他都刚好压一头,刚好打他的脸,才叫人看不出他的深浅,觉得深不可测。

能在那些恐怖的哥哥姐姐们夹缝中生存下来,还把手伸到廉家来。姜无庸倒也并非无能之辈。

只不过他错估了重玄胜对姜望的支持力度,更错估了重玄胜的实力。同时也错估了廉雀捍卫信誉的决心。

“听说你姜望也是天府秘境里的胜者,咱们大齐号称敢入天府秘境者,都在腾龙境下最强之列。”姜无庸面不改色,仿佛完全无视现场众人的剑拔弩张。

似乎也从来没有一拥而上,以势压人的打算。

但见其人负手而立,傲然说道:“正好本皇子也还未推天地门,你可敢与我印证几手,看看名器更配何人?”

</br>

</br>

第四十六章 拔剑

姜无庸这次来廉家,固然是喜爱名剑,心向往之。但其间还有更深一层原因。

在他这样的层次,行事当然不可能简单只凭好恶。

为了宣示地位,廉家这次祭祖大典办得十分盛大。

可以说齐国这段时间,境内最引人注目的两件事,就是临海郡的天府秘境和廉家的祭祖大典。

姜无庸便是想要趁这次大典,宣扬自己的政治姿态,展现自己的部分底蕴。

与廉家的合作,已经准备了许久。对他来说,廉家这样的一个铸兵师家族,也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握有赤阳,就等于握有兵甲。所以齐帝决不允许赤阳郡彻底投靠哪一位皇子皇女。

在警戒线之前,廉氏的支持力度很有限。

这也是太子、三皇女他们没有打廉氏主意的原因,所得不多,平白沾染麻烦。

但对姜无庸来说,这已经是哥哥姐姐们指缝外难得的肥肉了。

首先他自己的势力就很弱,说白了,即使与廉氏合作,也引不起齐帝的警惕。

而廉氏虽然不可能完全为他所掌,他自己也不敢有那样深入的掌控。但一部分资源的倾斜,就足够他在之后将手伸向军部,寻求强有力的支持。这才是他的目的。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作为奠定廉氏铸兵师圣地位置的名器,长相思这样一柄新铸名剑,落于谁手,名气就归于谁人。

对姜无庸这等弱势皇子而言,既能够提升名势,又不至于被太子他们所忌。很符合其人的发展方略。

针对姜望,只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便而已。

但话说回来。同时出现在天府秘境和祭祖大典的姜望,是一个很好的桩子,可以让他搁脚。

一来,姜望此人无根无底,只不过是重玄胜请来的异国之人罢了。也不知是哪个小国出身,没什么可忌惮的。

二来,通过天府秘境和这次名器铸造,他也有了些名气。正好作为踏板。

三来,姜望是重玄胜的门客。众所周知,重玄胜正在与重玄遵竞争家位。他此来南遥,除了敲定与廉氏的合作之外,顺手向重玄遵示个好,也是何乐不为的事情。

廉雀只是家族晚辈,说话没有分量。重玄胜远在邯郸。

而他姜无庸不仅有廉氏高层的支持,还带了一个内府境的大太监出行。压制区区一个外来的姜望,断无意外之虞。

没想到重玄胜居然火急火燎的赶来了。

更没有想到其人准备如此充分,一下子就逆转形势。分明是在决定赶来的同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对姜无庸来说,认清形势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能力。

眼见带的人手不够。群殴不行,立即便改口单挑。

重玄胜当然不肯答应。

向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何曾被别人占过便宜?

当下冷笑一声:“可以啊。是你印证我们俩,还是我们俩印证你?或者索性大家一起印证?”

姜无庸脸色不变,顺势就道:“既然你们徒有其名,不敢与我公平一战。那便算了!本皇子也懒得再与你们耽误工夫。”

这一式借坡下驴,倒是顺畅得很。说出去是姜望重玄胜忌惮他的战斗力,不敢独抗,总算没有丢尽颜面。

但只见姜望摇了摇头,轻笑道:“我有何不敢?”

“姜兄!”台下廉雀有些着急。

“好!”

见姜望这小子少年成名,果然受不得激。姜无庸不给其他人再插嘴的机会,立即定下此事:“算你有些胆气,没有辱没你的姓氏。上前来,与我一战!”

“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姜望有些疑惑的说道:“长相思本就是我的剑器。我输了,你拿走。那我赢了呢?我能得到什么?你可别说,是你的背影?”

他轻蔑的笑了笑,环顾四周:“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难道堂堂大齐十四皇子,只有空手套白狼的本事?”

台下众人,目光怪异。

姜无庸皱眉道:“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还要预设什么?”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你姜无庸为什么不敢?”重玄胜冷声道:“你要想抢名器,看在你的身份上,我们给你机会。但是,要想上这个赌桌,你得拿出够分量的赌注来!”

姜无庸冷眼看着他:“真是赌徒心性,天府秘境赌赢了一局,就以为你能赌赢所有?真以为重玄遵奈何不了你?”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好歹能在桌上和他赌,你一个在赌桌边上看戏的人,指手画脚个什么劲?”重玄胜说话损得厉害,明嘲姜无庸连跟其它皇子皇女们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他哈哈一笑,咄咄逼人:“今天这一局,不敢你就回去,恕我不送!”

“好!”姜无庸铁青着脸,看向姜望道:“你想要什么?”

重玄胜在一旁道:“姜望你尽管开口,十四皇子虽然手头拮据了点,但大齐皇室,秘法可是多得是。”

他这就是明着帮姜望划定范围了。

姜望心下早就计较,立即道:“我想要一门火行甲等下品遁术,一门火行甲等下品攻击道术,只要秘传精品。”

他这是在为推开天地门之后的战斗体系做储备。

一般来说,道术四等十二品。到了甲等之后,每一品的跨越都超过之前一等。腾龙境道门修者,通常对应的就是甲等下品道术。内府境对应甲等中品,外楼境对应甲等上品。

除了天赋异禀者,鲜少有人能突破这种限制。

姜望的要求里,【秘传】和【精品】都是非常重要的筛选条件。

秘传意味着这门道术没有太广为人知,不至于被人针对得千疮百孔。精品,意味着是甲等下品道术的极限。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凭借着身体反应速度,和四灵炼体决带来的强大滞空能力,他的速度不会输给同等级对手太多。但是到了腾龙境之后,修行者已经可以飞天遁地,一门强大的遁术便必不可少。

这是他之所以第一要求遁术的原因。

姜无庸闻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太监一眼,确认自己有符合条件的库存之后,才转回来对姜望道:“你倒是挑得仔细,倒好像真能拿得回去似的。本皇子答应了。来!”

这时重玄胜又道:“甲等下品道术只能用于一时,名器却可相伴一生。这价值恐怕不匹配吧?”

但他说的,又确是正理。

众目睽睽之下,姜无庸不可能腆着脸跟他砍价。

当下阴着脸道:“本皇子再添万元石十颗!若你们没有诚意,那就作罢!”

此刻在他的心中,这胖子一定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当初在枫林城,方泽厚拿出一颗道元石便想收买姜望。

道元石的基础单位是百元石。即一颗道元石里贮有一百颗道元。

十颗万元石的价值,就是一千颗道元石,堪称巨款。

“够了够了,开始吧,开始吧。”重玄胜心知再不可能榨出什么油了,笑呵呵地往旁边走。

那架势仿佛这些赌注已经到手,姿态十分欠揍。

在场这些人里,也只有他对姜望的实力有充分认知。

如果不是笃信姜望能胜,他根本不会让这场决斗成立。

……

姜望虽然信心十足,但却不会盲目自大。

开战之前,先对姜无庸道:“在下一身所学,半数在剑术上。此时手无寸铁。这柄长相思或许将成为你的战利品,但是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先用一场。”

姜无庸不可能阻止这种合理要求,也阻止不了。索性大方道:“便让你试用片刻,又有何妨?”

姜望于是走向供架,终于再一次握起他的剑。

他感到一种心灵上的沉静,仿佛那颗漂泊已久的心,有了暂歇之处。

他如此具体而清晰的感知到,这是他的剑。

握剑,转身。

直面姜无庸:“请!”

此时高台已经清空,双方带来的人都已下场,廉氏族人也都挤在台下。用于祭祀典礼的地方,成为了两个人的斗场。

姜望声音刚落,姜无庸已至近前,其快绝伦,一掌按下!

掌如山河倒转,势压天下。

然而有一朵焰花生出,在他掌前绽开。

这等腾龙境之前的挪移秘术固然可怕,但在太虚幻境中无数次战斗,姜望也不是没有见识过。

他以绝快的反应调动道元,直接以攻对攻。

姜无庸掌落,紫袍翻飞。

在视觉意义上,那紫袍越飞越高,越张越大,几乎遮天蔽日,让人眼前一暗。

黑暗中那唯一的光亮,焰花一闪即灭。

但也同样在此时,姜无庸体内,木气滋生,反向缠缚。

道术缚虎!

有这一阻,姜望已经纵身后退,就要退出黑暗范围。

姜无庸体内,忽然紫气涌动,直接将木气束缚冲断。他一拍腰间玉带,视觉意义上的黑暗中,一抹寒光出世!

他腰间缠有一剑。

此剑亦是名器,乃是软剑,号为美人腰!

此剑割魂断魄,最杀英雄。

寒光既出,便已无可回避。

感受到姜无庸体内紫气,姜望迅速湮灭了紫气东来剑决的起势。

他意识到,当初的紫气东来剑决,说不定就是太虚幻境“借鉴”齐国帝室剑术所做的推演。在姜无庸面前动用此剑,或是取死之道。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

剑柄之缑,乃廉雀亲手所缠。

细致,稳固。

姜望握住了剑,握住了长相思。

就好像握住了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位置。

故乡如今是什么模样?

故乡里的人,今在何方?

身在异乡为异客,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姜望拔剑,带起一轮明月,照破黑暗重重。

如回忆,似相思。

曾经遥望,午夜梦回。

人已成各,月难再圆。

此乃日月星辰之剑!

……

……

ps:上周的卑微小目标没有完成啊,o,o。

均订97,还差3个破百。推荐只有756,差两百多票。这周的小目标是:均订能有150,推荐票过一千。如果能够完成的话,就加一章小目标更新吧。激励一下看看有没有效果……

</br>

</br>

第四十七章 山川河流

叮~

极其微小的一声。

听觉意义上的声音,却撕裂了视觉意义上的黑暗。

高台上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是姜望与姜无庸相对而立,长剑相对。

剑尖抵住剑尖,长相思抵住美人腰。

它们只交击了一次,并且如此轻柔。

但。

一股巨大的气浪忽然荡开,有如狂风吹过,台下修为稍弱的人摇摇欲坠。

姜望和姜无庸各自飘退。

姜无庸表情惊讶。

显然他也没有想到,姜望能够接下他紫气蔽日的一掌,还能抵住他的大齐帝室之剑术。

但他人在退时,已有紫气染双眸。

他所修的大齐皇室至高功法,乃是至尊紫薇中天典。

剑术势术道术瞳术……无所不包,威凌诸宗。

他几乎没有短板,这也是他对所谓的天府秘境胜者不屑一顾的原因。

然而姜望只退了半个身位,就一口鲜血吐出,以受伤的代价,强行止住退势。

在他的满头白发之上,有荆棘虚影生出。

荆棘丛生,最阻前路。

一种剧烈的刺痛感涌现,但姜望双目反而一清。

道术荆棘冠冕!

效果是,下一门道术威力将得到增幅。

他对姜无庸的实力有非常高的预期,在挥出日月星辰之剑时,便已经做好这门道术的准备。

以伤止退,当然为争先机。

荆棘冠冕出现的同时,在姜无庸身前,接连有三朵焰花开放。

他的紫瞳之中,清楚的感知到,中间那一朵威能超出其余。

紫瞳瞳光一定,那朵焰花的内核,便已被驱离元力,随空消散。

而后美人腰闪过,将另外两朵焰花轻松割开。

但就在下一瞬,他汗毛倒竖!

因为姜望正仗剑而来!

他从遥远的庄国小城而来。

他从一个失陷幽冥的死域走出。

十八岁的少年,独行列国,跋山涉水,炼剑炼心。

每一天,都在拼尽全力。

每一步,都是为了变得更强。

这一剑,是经行万里,他所路过的山川河流。

是姜望之所以成为姜望,是他所经历的一切。

山川河流之剑!

姜无庸想暂避锋芒,但他发现自己根本避不开。

这一剑太辽远。

他勉力挥剑做格,但美人腰被轻轻荡开。

这一剑太厚重。

仿佛天与地相合,山川倾倒,河流奔腾。

姜无庸疯狂地寻找着解决办法,在脑海中搜寻那些奇功异术。

然而他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长相思的剑尖,正对着他的眉心。

只要稍稍往前一送,他的一切就将成烟。

他输了!

高台上寂静无声,高台下一片死寂。

大齐皇室子弟,当今陛下第十四子,竟然在决斗中,输给了同境的对手?

迄今为止,只有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弟子王夷吾,在大庭广众下创造过这样的记录。

而且他面对的对手,是更为强大的九皇子姜无邪。

但王夷吾是何等人物?其人被军神姜梦熊称许为当世通天第一。以至于击败皇室子弟,似也在众人的接受范围内。

这个姜望,如何能与他比?

人群面面相觑,众皆失语。

廉氏家老廉炉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族长廉铸平眼神变幻,忽然觉得,之前那前景美妙的合作,似乎也没有那么恰当。

除了重玄胜之外,或许无人能想象这个结局。

姜望剑指姜无庸:“我之所以答应与你一战。只是想告诉你,天下宝物,不应该是有德者居之。这话只是巧取豪夺的伪饰。天下有主之宝物,本是谁的,就应该是谁的。

所谓德,也不应该由你来定义。

威不是德。

威就是威,德就是德。

你强权凌压,横刀夺爱,是为无德。

你擅动挑衅,一败涂地。是亦失威。

大齐皇室何等高贵。但是你不仅无德,也无威。

我所见者,齐室之耻!”

剑未进,但此言更胜于剑。

为免更大的屈辱,姜无庸不敢妄动,只咬着牙道:“胜者为王败者寇,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见其人气魄不过如此,姜望淡然一笑,长剑回转入鞘。

“你也配姓姜?”

不管姜无庸在这边如何屈辱。场下重玄胜早早就把胖手伸到了那白面中年人面前,像个催命鬼也似:“快点!愿赌服输!”

待得姜无庸手下的大太监倒是面无表情,拿出两枚玉签,一盒万元石,放到那只险些怼到自己脸上的胖手中。

重玄胜先检查了玉签,然后打开盒子数了数,仔细验过,确认是保质保量的十颗万元石。

这才哈哈大笑:“欢迎下次再赌!”

……

在人群怪异的目光中,轿夫们重新抬起舆轿,载着十四皇子匆促离去。

一直出了南遥城,姜无庸的脸色都没有缓过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败,还被人称为齐室之耻,简直奇耻大辱!

而由此而衍生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更是他不得不考虑的巨大损失。

他愤恨交加,一时不知向谁宣泄。

此时远离人群,姜无庸终于卸下些顾忌,忍不住咬牙怒道:“若不是父皇偏心,至尊紫薇中天典最强的天经地纬两部,都不肯传我。今日我又何至于此?”

他愤愤一捶座椅。

“但凡让我修行一部,区区姜望,覆手可灭。也不会受此大辱!”

“殿下噤声。”那大太监严肃道:“天经地纬二部,只有太子能修。”

“少拿虚言唬我!”姜无庸愈发怒了:“那我三姐、九哥、十一哥他们,又是怎么修的?”

大太监为难道:“他们……”

“无非就是母家势大罢了!我姜氏皇朝,早晚坏在这些外戚手里!”

此话一出,抬轿的十名轿夫忽然僵住,不自觉地张开嘴巴,鲜血涌出,形成十条血线,窜入舆轿中。

大太监的每一根手指都连接一条血线,他十指一握,血线顿时消失。

十名轿夫连同舆轿,轰然倒地。

舆轿之中,大太监纹丝不动。

但姜无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殿下。”这大太监沉声说道:“您有没有想过,这些话传出去,会对您造成什么影响?”

“前年九皇子败于王夷吾,以那位殿下往常的偏激,你可听说过他如此失控?”

“一时失意并不可怕,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您还怕更落后一点吗?今日颜面大伤,未尝不是他日扬眉吐气之机。至少其他殿下都会因此放松对您的警惕,不再把您当做对手。”

“但您若连这点情绪都控制不了,一再失言,咱们还是趁早离开都城,做个富贵闲人。也免得哪天,老奴陪您横死街头。也给宫中数百人口,求一条活路!”

姜无庸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平静下来。

“孤,知道了!”

</br>

</br>

第四十八章 生来如此

廉氏一场祭祖大典,闹得沸沸扬扬。

不仅姜无庸颜面大失,因为廉雀的激烈应对,于廉家本身,也未见光彩。

各地观客纷纷离去,闲言碎语由此传开。

但这些,也不是姜望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此时是在南遥城最豪华的酒楼里,姜望正与重玄胜说话。

“把十四皇子得罪得这么狠,真的不会对你有影响吗?”姜望问。

今次他是欠了重玄胜一个大人情了。重玄胜的得失,是他唯一考虑的事情。

“影响当然会有,但总体来说,利大于弊。”

重玄胜仔细给他分析道:“当今陛下,一共有十七子九女。皇长子早已经被废,如今还囚在宫中。太子是第二子。除此之外,也就三皇女、九皇子、十一皇子极具实力,有争位的资格。”

“像我们重玄家这等家族,根本不会掺和到夺嫡之争中。得不偿失。无论谁继位,都不可能薄待我重玄家。所以对于其他皇子皇女,我完全不用给他们面子,家族里也不会说什么。传扬出去,反倒更证明了重玄家只对陛下忠诚,无心参与争龙。”

胖子得意非常,笑得眼睛眯在一处:“而对咱们来说。你赌斗得到了不菲的好处,咱们的名声更是起来了。”

“你知道击败姜无庸说明什么吗?说明你在通天境,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最强之列,许多人都会拿你跟王夷吾比较。而你是我的门客,你说说我该有多强?我今天拉出家底来压姜无庸,就是要告诉那些人,应该要重新考虑站队了!”

重玄胜只提好处,未提弊处,但姜望心里当然有数。

他静静听完,只是点头道:“你认真考虑过便好。”

说完,他拿起横于膝上的长剑,起身往外走:“我们等会再走。廉雀让我去找他,还有话要跟我说。”

“那个奇丑无比的打铁娃?”

姜望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请不要这么说廉雀。还有,你难道强很多吗?

“去吧去吧。”重玄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待姜望走到门口,他又扭扭捏捏地道:“那个,替我给他道个歉。”

廉雀被逼得要自尽以证清白,固然是廉家占据主要责任,他重玄胜的冷嘲热讽也起了很大作用。

从心底上来说,他确实敬重这等刚烈之人。

当然,堂堂重玄家未来家主,亲自道歉是不可能的。有好处除外。

……

作为廉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十人之一,廉雀在南遥城自然也有自己的产业。

比如这处酒垆。

一瓮一瓮的烈酒就放在大厅,一碗一碗的舀给客人。只在二楼有寥寥几间包厢,用于会客。

包括酒垆在内的这些产业,主要用于家中用度。

但也并不多,因为对权势财富这些东西,廉雀向来不怎么感兴趣。

去天府秘境是为了变得更强,变更强是为了铸造更好的兵器,仅此而已。

本来赶走了姜无庸,姜望就准备跟重玄胜直接离开。但禁不住廉雀挽留,且廉氏高层在与姜无庸的合作告破之后,也有修好重玄氏的意思,因而便暂留了下来。

重玄胜可不会因为对这些人印象不好就非得摆出个你死我活的架势,这一趟来南遥城,他的目的基本全部达成,没什么好怄气的。

欲谋大事,也不可能任由个人好恶左右决定。有些台阶你不接着,多的是人想帮你抽掉。那些竞争者,巴不得你摔个头破血流。

姜望与重玄胜沟通过,便来到了酒垆。

走进包厢,廉雀已等候多时。

在铸兵之外,他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也先问道:“你的手还好吧?”

“些许小伤。”姜望笑了笑,他的手上缠了几层纱布,倒也不影响活动:“你们铸造兵器的时候,肯定没少受过这种伤。”

“是啊。”廉雀有些感叹,伸出手给姜望看,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疤和厚茧。

姜望手上也有厚茧,但主要集中在握剑的部分,指节处。完全没有廉雀的手这么样伤痕累累。

“我有一个朋友,前些年铸兵的时候,火候没控制好,炉子爆炸。因为太疲惫,没能躲开,眼睛没了。不是眼睛瞎了,瞎了倒还有机会治,去东王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多花钱,总有办法的。是两只眼睛没了。”

“跟你感情很深吧?”

“啊,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他……现在怎么样?”

“受不了打击,当天就自杀了。”廉雀说得很平淡。

铸兵师这个行当,的确不那么容易。既辛苦,又危险,还容易引人觊觎。铸造出来的那些神兵利器,也往往是使用那些神兵利器的人名传四海,铸兵师大都默默无闻。

天下皆知覆军杀将的主人是姜梦熊,又有几个人记得,是谁为他铸造的这一对指虎?

像廉氏这样的铸兵师圣地境况还好,地位和尊重都有,本身也不乏实力。但天下更多的是地位卑下、任劳任怨的普通匠户。

这也是廉雀赴死,廉氏高层立刻服软的原因之一。铸出名器长相思的廉雀,对廉氏来说再不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家族晚辈了,而是他们维持铸兵师圣地位置的重要因素之一。

就算他们之前没有想明白,在这次事件过后,也应该想清楚了。

姜望稍稍沉默。

因为廉雀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廉雀布满老茧的手搭在桌上,说道:“其实特意让你留下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你尽管说。”姜望道。

“这事还要从廉绍说起,你还记得廉绍吗?”

那个在剑炉前对廉雀冷嘲热讽的家伙……

姜望点点头。

“我说过,他其实是个可怜人。”廉雀缓缓说道:“至于原因,就在于你还给我的那块命牌……”

在廉雀的讲述中,姜望得知了廉氏尘封的历史。

当年廉氏故国破灭,廉氏举族逃难迁移。

因为廉氏的铸兵师传承在彼时已经颇具名气,一路上遭到各种追杀和背叛。

为了保全家族,保证家族铸兵秘法不外泄,为了避免有人投敌……

当时的廉氏族长决定,为廉氏全族都炼制本命牌,交由对家族忠心耿耿的家老们看管。一有背叛,即杀无赦。

这些家老等闲不理俗事,但操纵着族人生杀大权。

这种规定,的确保全了廉氏的传承。在当时凝聚了廉氏的力量,使廉氏得以在齐国扎下根来。从无到有建立起一个繁华的南遥城,更是跻身铸兵师五大圣地之一。

但是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一时的应急之策,成了恶臭陈腐的家族规矩。

每一个廉氏的新生儿,生下来就要炼制命牌。还没有拥有自己的意志,生死就已经控于人手。

最早的那些家老或者全都对家族忠心耿耿,但境转人移。总有那么几个无法使人信服的家老出现,总会有那么几个败类因此膨胀。

很多人不是认识不到这种规矩的问题所在,但那些掌控大权的既得利益者,已经根本放不下自己手里的权力了。

从现在的时间往前推,在百年之前,有一位天才横溢的廉氏子弟。因为不满于自己生下来性命就操于人手,暗生反叛之心。其人默默经营多年,勾连各方,布下大局。

最终引动各方势力围猎廉氏家族。

若不是当时的齐帝欲谋大战,急需廉家出力铸兵,发动大军维护。那一次灾难,廉氏就已经灭族。

尽管如此,灾后的廉氏,声势也一落千丈,产业百不存一。

廉氏于灾难之后重建。

可即便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廉氏那些家老仍不愿放弃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们高高在上惯了,他们本身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受害于规矩,慢慢自己也活成了规矩的一部分。

只是自那以后,廉氏每代都会选出十个最优秀的家族子弟,家族承认他们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退还命牌。

廉雀就是其中之一。

治洪之道,堵不如疏。这十个人看似是一种荣誉,究其本质,其实也只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为什么廉铸平、廉炉岳觉得一个家族子弟的个人荣誉不值一提,甚至没有因之稍做考虑?因为在他们的思维中,家族子弟根本没有违逆他们的可能。

他们根本没有想象过,廉雀会与他们作对。

这种陈旧腐朽到已经发臭的规矩,在廉氏已经延续了太久。久到仿佛与生俱来,久到很少有人会觉得不对。

而廉绍,则是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牌的廉氏族人。

是那些生死不能自主的大多数。

他也曾拼命努力过,为了那十个自由的名额。但每个人都是那样拼命的,他差了一筹,从此就与那十人活在了两个世界。

正因为他生来不能自主,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所以对于廉雀在天府秘境里把命牌交给姜望的行为,才格外的愤怒。

对他来说,如果他能拿到自己的命牌,死也不会再把它交出去。

他何尝是愤恨廉雀。

他是愤怒于自己不得自由,更愤怒廉雀不珍惜这种自由!

缓缓说完这些,一坛酒已经见底。

廉雀倒提酒坛,甩了甩,只有两滴酒液落下。

他放下酒坛,最后叹道:“生在廉氏,一生受控于人。”

</br>

</br>

第四十九章 孤狼绝食而死,独鹰触柱而亡

听完廉雀所述种种,姜望心有戚戚。

世间万物,但凡有灵,都渴求自由。

孤狼尚且绝食而死,独鹰尚且触柱而亡,又何况是人呢?

“所以,你……”

姜望等着他继续,他隐隐意识到廉雀想要做什么。

“以前我虽然觉得这种规矩腐臭老旧,但也清楚,整个廉家积重难返。数百年下来形成的规矩,不是谁能够轻易撼动的。”

“但是今天我才真正清楚的意识到,廉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里,荣誉信仰,全部都已经消失。”

“必须做出改变了,无论改变的代价多么沉痛。因为如果再这样下去,廉家就没了!延续了那么多年的古炉火种,也一定会迎来熄灭。”

“我今天,因此下定了决心。”

廉雀的那张丑脸上,此时有了一种坚定的、神圣的光。

“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你想怎么做?”姜望问。

“以前我不想争,但现在我想争一争廉家族长的位置。”他看着姜望道:“此前我一心铸兵,没有什么人脉朋友。所以,我想请求你的帮助。”

“我知道你现在帮重玄胜做事,重玄胜在跟重玄遵争夺继承权,我愿意加入你们。只希望将来我要改变廉家的时候,你们能来帮助我。”

姜望意识到,这是一份非常坚实的力量。

以如今廉雀铸出名器的声望,在廉家这样的铸兵师家族里,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争夺家主的资本。

南遥廉家,是皇室子弟都眼热觊觎的家族。若非当今齐帝威望甚著,御下极严,也轮不到十四皇子姜无庸来接触。

而与争龙不同,廉家参与重玄家的内部夺权,风险并没有那么大。也就是说,若廉雀掌握廉家,在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中,能够动用的力量更多,顾忌更少。

这对重玄胜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有廉家这样的盟友,足以让他更快拉近与重玄遵之间的距离。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他们能够帮助廉雀完成理想。

姜望想了想,也不说虚言。

很是诚恳地说道:“我和你是朋友,我能够代表我个人,毫无条件的愿意帮助你。但是我无法替重玄胜做主。”

“而且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局势非常艰难。重玄遵无论个人实力,还是个人势力、人脉关系,都远远强过重玄胜。他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已经很久,重玄胜才刚刚开始发展。我们现在虽然很需要你的帮助,但我不希望你莽撞的做决定。”

“姜望。”廉雀认真说道:“无论重玄遵还是重玄胜,我跟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存在信任。所以那些事情,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值得信任。所以我跟你站在一边。你帮谁,我就帮谁。”

“好,我问问重玄胜。”

就当着廉雀的面,姜望取出还音佩,传递消息给那边酒楼里的重玄胜。

他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小,贸然就让廉雀与重玄胜私谈,恐怕不是好事。在南遥城这样的环境里,恰好当初为天府秘境准备的还音佩派上了用场。

正如姜望所说,他只能够代表自己。不能,也不会替重玄胜做决定。

不过与重玄胜商量的时候,这胖子的果断还是出乎姜望意料。

“合作我同意了。你把这句话放给打铁娃听,‘我重玄胜绝不亏待盟友,你今天帮我掌控重玄家,明天我帮你掀翻廉家!’”

姜望输入道元,把还音佩放到廉雀面前。

廉雀倒是对“打铁娃”这个称呼没什么意见,看了姜望一眼,便道:“便如此约。”

重玄胜那边听到回应,立刻与姜望说道:“现在不方便详谈,我会另外私下里再与打铁……呃……廉雀建立隐秘联系。你马上离开那里,来酒楼找我,我们即刻出城。”

姜望并不愚蠢,只是囿于出身眼界,对这些事情见识得少。重玄胜这样一说,他转念就已经想明白。

和廉雀的合作,越少人知道,以后能发挥的作用就越大。

现在就大张旗鼓,有百弊无一利,有可能好事变坏事。

作为廉家近五十年来唯一铸造出名器的铸兵师,廉雀前途无量。只要他愿意经营,很快就能发展起来。在这方面,重玄胜可以暗中提供诸多帮助。包括廉雀本人最匮乏的权谋斗争经验,

但若想真正掌握廉家大权,他廉雀的对手,不仅仅是其他争夺继承权的廉氏子弟,其实更是廉氏现有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家老……甚至廉氏族长廉铸平!

廉雀现今的身份,对于重玄胜当然帮助甚大。但另一方面,廉雀在廉氏内部的竞争对手也很多。

重玄胜若大张旗鼓的与廉雀联手,在某种层面上,也相当于把廉雀的竞争对手,推到重玄遵那一边去。

不用想重玄遵会不会这样做。

他自己本人也在做这样的事情。重玄遵所有的盟友、各种人脉关系里,只要是与重玄遵这边有竞争的,重玄胜全部都接触过。

不然他是如何这么快经营起势力来?

而这种合作关系存在暗中,就完全可以作为底牌之一。等到以后和重玄遵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说不定就是胜负手。

这种筹码越多,最后揭晓结果的时候,就越有底气。

重玄遵那边当然知道廉雀与姜望意气相投,但他不会想到,廉雀与重玄胜这边会达成什么程度的合作。

通过姜望,重玄胜与廉雀定下的是彼此不遗余力互助的同盟协定!

重玄胜反而立即要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让人觉得他跟廉雀两看相厌越好。

……

回到酒楼,重玄胜的属下早已经备好马车,姜望直接上车便走。

纵然这马车豪华巨大,重玄胜也一人占了近乎三分之一位置。

那位陪重玄胜前来南遥的族中长辈,则与姜望一起坐在对面,正闭目养神。

还好他只是微胖,不然姜望真不知该往哪里挤。

重玄胜一边掀开车帘,察看南遥城的情况,一边跟姜望解释道:“我不怕他有条件,提要求。我要是输了,万事皆休。我要是赢了,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办法。”

“姜无庸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你赌性果然很重。”

重玄胜身上的矛盾性非常突出。一方面他小心谨慎,此时掀帘看外面,其实也是警惕环境。另一方面他又赌性强烈,常常豪掷一注。

听到姜望的话,他只是笑笑。

“我本来就样样不如重玄遵,若再少了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拿什么跟他争?”

听到这话,重玄胜的族中长辈睁开眼睛,笑呵呵道:“你比他强的并非勇气。”

</br>

</br>

第五十章 凶屠

马车此时已经驶出南遥城。

重玄胜放下车帘,看向对面的老者,嬉皮笑脸道:“比重玄遵英俊就不必提了吧,大好男儿,岂以容貌论输赢?”

矮胖老人笑得很和善:“是脸皮。”

他转头看了看姜望,又重复了一遍:“是脸皮啊。”

姜望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重玄胜丝毫不以为意,趁此机会,给姜望介绍道:“这位可是我的亲堂爷,因为我英俊的容颜,从小就很疼我。别看他老人家现在看起来这么和善,当年他可是被称为【凶屠】,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凶屠重玄褚良,是重玄氏现任家主的亲弟弟,那一辈中最小的那一个。

现在说起重玄褚良,可能很多人都不记得。

但若提及三十年前的齐夏鏖战,恐怕就无人不知凶屠之名。

当年那场大战,是奠定齐国东域霸主地位的一战。

作为齐国在东域的有力挑战者,夏国军队战力非凡。

两国交战,战局绵延足有四月之久。

最后率一路偏师突入后方,杀人屠城,断粮绝土,搅得夏国后方大乱的,正是重玄褚良。

那一战,曾经强盛一时、斜垮东南两域的夏国,彻底被打成半残,不得不割让大片国土,舍弃诸多属国,彻底退回南域。

若非彼时中域的景国出于制衡目的出手,夏国已亡。

而因为在那场战争中极其凶残的领军风格,重玄褚良自此被冠以凶屠之名。

大概因为都有点胖、都有眯眯眼的原因,一众小辈中,倒是自幼失怙的重玄胜从小就对他的胃口。

重玄胜和重玄遵一样,都是现任家主重玄云波的亲孙子。算起来是嫡亲的堂兄弟。

只不过重玄胜的父亲死得早,在这一点上,比之重玄遵就先天不足。

但重玄胜父亲这一辈,几乎没什么亮眼人才。不然家主继承权也不至于轮到重玄遵与重玄胜这一辈来争。

重玄遵的老爹也不例外。族中权力地位也还是有,但更进一步绝无可能。不过他也早已经想清楚,现在一门心思在助推自家儿子上位。

家族一众长辈,多半态度暧昧。唯一旗帜鲜明支持重玄胜的,也就这一位重玄褚良了。

在南遥城里,他一句话就把姜无庸身边的内府境大太监逼退,可见虽然年月已逝,凶屠之威仍未被人们遗忘干净。

“前辈好。”姜望老老实实打招呼,他倒是对这矮胖老头的凶威没有什么直观印象,只觉得还挺和善可亲。

重玄褚良笑眯眯的,看起来对姜望也很是欣赏:“胜儿看人的眼光还是可以的。你不错。剑术有些韵味。”

如他这样的强者,“有些韵味”就已经是不错的评价了。

姜望也坦然受之。

与这种等级的强者同坐一车,机会难得,他趁机问了一些修行上的碍难。

重玄褚良也都耐心一一解答,令他获益匪浅。

聊完修行上的事情之后,马车已经驶出很远。

重玄胜是要直接去齐都邯郸的,继续之前未完的事情。

而姜望想了想,自觉与姜无庸一战之后,目前不太适合出现在邯郸。

就算姜无庸不想算旧账,若是天天看到他在面前晃,也难免忍不住。

因而很主动地问重玄胜:“现在我剑器铸成,道术这些需要时间熟练,修行上一时半会也很难破境。枯坐无用,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做的?”

他与重玄胜不是简单的门客关系,有了廉雀这一层合作,他们已经捆绑得更紧,可以说是荣辱与共。

重玄胜也不跟他客气,此时带姜望去邯郸,麻烦多于帮助。

他认真想了想,说道:“还真有一件事。我重玄家在阳国有一处天青石矿脉,偶尔会产出一部分珍贵的天青云石。当初得到这处矿脉时,预计还有三十年的开采量。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才开采了五年,好像就已经枯竭了,产量下降很快。这是我现在接手的事情之一,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代表我跑一趟阳国,看看情况。”

齐国作为天下强国,不仅国土辽阔,在天下也有不少属国。

所谓属国,便是奉齐国为宗主国的国家。每年都要上贡资源,齐国一旦出征,各地属国也必须组织一定的军队随行。

相对应的,齐国有义务保护这些国家不受别国侵略。

阳国就是齐国的属国之一。

重玄家作为齐国望族,在周边国家,尤其是阳国这样的属国里,有产业也很正常。

足有三十年开采量的矿脉,产量突然下降,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存在。

天青云石当然是铸造法器的好材料,但只是天青石的伴生矿,产量并不高。放在之前来说,在重玄胜接手的产业中,可能价值不是很大,但现在有了廉雀这条线,价值就已经截然不同。

在重玄胜眼中,那已经不是矿石,而是已经成型的制式法器!

所以他才如此重视此事,并让姜望过去处理。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姜望如今的实力虽然已经算得不错,但在齐国内部的纷争中,作用毕竟不是太大。他真正的价值,在于神通内府的资格,在于未来。

刷一波名声就跑,在外地积累实力,兑现了潜力再回来,才是王道。

姜望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反正对他来说,齐国阳国都是异国,在哪里没有区别。

他答应了要帮重玄胜争一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尽他所能便是。

“对了。”重玄胜忽然想到一事,便又说道:“你此去阳国,正好要经过凤仙郡。我得到消息,凤仙郡那个张咏,最近被人灭了满门。你跟张咏不是还挺聊得来么?可以顺路去慰问一下他。”

言下之意是让姜望帮忙招揽,但这也不必明说,姜望自然能懂。

“被灭门?”姜望想起那个羞涩内敛的少年,不由皱起眉头:“查清楚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重玄胜摇摇头:“倒是没有。”

“行,我知道了。”姜望若有所思。

一个已经没落的凤仙张氏,谁会怀有如此大恨深仇呢?

偏偏在凤仙张出了一个人才,有机会重新崛起的时候,做出这等惨事。

就在官道上,重玄家的车队分出一辆。

车轮滚滚,载着姜望直往凤仙郡而去。

</br>

</br>

第五十一章 解封演道台

这次南遥城之行,可谓满载而归。

十颗万元石,不仅是超凡世界的硬通货币,本身也能作为修行的资粮、持久作战的补给。

而姜无庸输给他的两门甲等下品道术,一门是火行攻击类道术,名为爆鸣焰雀,一门是火行遁术,名为焰流星。

修炼四灵炼体决虽然令他对木金水火四行元力都有了更深的掌控力,但毕竟此法更偏重于炼体。于元力掌控上,没有达到当初王长祥那种天生风雀真灵的地步,不足以使他跨阶掌握道法。

这两门道术都要在腾龙境之后才能正式修行。

姜望循例进入太虚幻境,用演道台对这两门道术进行推演。

倒不是说他的一层演道台足够优化这等精品级别的甲等道术,之前他就用缚虎、焰花、荆棘冠冕试过了,对于这等精品道术,一层的演道台并无优化余地。

他主要是为了用太虚幻境演道台,确认一下这两门道术是否被动了手脚。

在到齐国的路上,姜望就经历了二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从福地陶山掉到福地黄井。

这次在剑炉铸剑,又错过了三月十五的福地挑战。从黄井掉到了福地排名三十的烂柯山。每月产功只剩一千一百五十点。

因为这段时间没怎么匹配战斗的原因,功倒是都积攒下来。计有五千五百点了。

把具现到太虚幻境里的玉签放到演道台上,选择推演。

减少两百点功之后,推演结束。

果然有些问题!

姜望拿起玉签看了看,只是修正了两道非常不起眼的印决,之前看不出来。修正之后印证一下,立即就明白问题所在。

若直接按姜无庸所给的道术修行,指不定哪次战斗就会出纰漏。

也是知道他有太虚幻境,重玄胜才提示他在挑赌注的时候选择道术。

之前试着完善重玄胜帮忙找来的那三门道术时,推演虽然无果,但彼时的太虚幻境出现了一个提示——【是否将该道术上交演道台,以获取相应贡献点数。】

彼时姜望虽然对演道台的后续变化也很好奇,但因为那三门道术的所有权并不属于他,所以并未选择提交。

这次从姜无庸手里赢来的这两门道术倒是不必藏着掖着,虽说现在已知太虚幻境并非独有之地,其他人很有可能通过耗功推演得到他上交的道术,但本来这两门道术就并非他独有。姜无庸那边肯定也有副本。

【提交甲等下品道术爆鸣焰雀】、【提交甲等下品道术焰流星】。

太虚幻境的提示陆续传来。

【演道台第二层,解封。】

【贡献点数资料开放。】

【推动演道台所耗,以“功”名之;演道台晋升所需,以“法”名之。论剑台胜负所得,是为“功”,演道台上交、推演道术所得,是为“法”。】

姜望转头看向那个日晷虚影,只见其上文字渐次浮现。

【福地三十,烂柯山之主。独孤无敌。

论剑台:七品。

晋级所需:腾龙境。

功:五千三百点。

演道台:二层。

法:四百点。

晋级所需:一万法。】

得到太虚幻境已经很久,但时至今日,有了姜无庸的“资助”,才得以解封演道台第二层。

【功】是修行之功,【法】是护道之法。

晋级之后的演道台外观上变化并不多,还是那张青竹案,仍是那本玉书。

只是青竹更碧翠,白玉更皎洁。

在姜望的注视中,玉书缓缓翻开。

“剑术紫气东来剑典、兵家修行法四灵炼体决、追踪道术追思、道术焰花、道术焰流星、道术爆鸣焰雀……”

推演过的道术功法和他主动上交的道术缓缓翻过,玉书多了第二页。

这其间如紫气东来剑典。四灵炼体决、追思等,都是耗功于演道台中强化,虽然在推演之后也为演道台本身所记录,但理所当然的所得贡献应该并不多。

这个太虚幻境也没有什么详细解说,姜望之前倒是与重玄胜有过交流,但重玄胜对太虚幻境也是一知半解。与“继承”自左光烈的姜望不同,重玄胜是被太虚幻境所选择。

重玄胜唯一笃定的是,太虚幻境不会是什么阴谋产物,必然有益无害。

原因很简单:辐射范围如此之广的太虚幻境,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遮掩得住,瞒过天下列国列宗所有强者。

换句话说,太虚幻境的存在虽然未曾公开,但一定是被天下诸国诸宗所默许的。

由此推及,太虚幻境的核心原则,一定遵循公平、中立。

但同时也因为太虚幻境如此隐秘,对于太虚幻境的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摸索。

顶多就是像姜望重玄胜这样,彼此知道太虚幻境里的身份,在私下里交流。

考虑到,一直到当时推演缚虎,太虚幻境才出现提交道术的提示,说明演道台对道术功法本身的要求很高。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姜望在演道台陆续提交了在城道院所学的一些基础道术,焰刀、风刃、金光箭之类。

演道台显示的法毫无变化。

姜望接着提交他独力创造的嫁接道术,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

演道台增加了三点法,同样是很普遍的道术,只是因为有了变化,就有了收获。虽然这收获聊胜于无。

“所以,上交演道台的道术,不仅仅因为威能不同而得到不同的贡献,珍稀度也有很大的影响。”

姜望陷入思考。

演道台能够通过贡献晋级,很明显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修行者将独门秘术贡献出来。

其实在与姜无庸一战的时候,他就有所推测。因为紫气东来剑决,与姜无庸的剑术,实在是有同源的气质,想必也有谁将齐帝室剑术贡献于太虚幻境了。

只是不知道,太虚幻境里,会不会有【至尊紫薇中天典】?

想来是不可能的。

就拿姜望自己来说。他独创的三式剑术,也并未交给演道台推演。

太虚幻境演道台或者能通过渊深如海的各类剑术,将一门剑术推演至“完美”,但那未必就是对姜望来说最好的剑。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必然有自己的剑。

无论日月星辰之剑还是山川河流之剑,都是基于姜望自身精气神的熔铸、精练,他只需要继续走下去便是。

他也未想过将这三式剑术上交演道台,以换取贡献,早日解封演道台。

或许等到他不再需要这三式剑术时,才会考虑这样的事情。

因为这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是他目前最强的手段。

得益于左光烈的遗留,姜望现在晋升演道台轻松得多,只需十分之一的法即可解封。而姜望迄今为止,也才刚刚解封到第二层。

难以想象当初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投入了多少资源,他可是把演道台堆到了第十九层!那是何等样的天文数字啊。

但念及左光烈那些名传天下的独创道术,焰花焚城、燎原、阳爆……似乎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天骄……

他如白日流星般灼过长空,而他留下的光芒,却至今仍在照耀着姜望。

……

……

ps:【功】是修行之功,【法】是护道之法。其实点数计算,以繁体数字壹贰叄肆伍表现才最合古韵,符合故事气质。但作者担心有读者不认识繁体数字……考虑到阅读门槛的问题,后来就全部改成了数字。然而又有读者说12345这样太违和了。

所以折中一下,以后统一以简体的一二三四五计算吧。

</br>

</br>

第五十二章 我好想你

看着五千三百点功的积累,姜望颇为满意。

接下来到了阳国之后,等局势平定下来,说不得他要冲击一番太虚幻境通天境匹配战的名次。

游脉境和周天境都只是堪堪打进前百,很想见识前十……甚至问鼎的风景。

退出太虚幻境不久,姜望心有所感,一伸手,从车窗外抓住一只云鹤。

他寄去云国的信,直到此时才来。

重玄家的车夫训练有素,默默赶车,目不斜视。

信有两封。

姜望首先拆开了姜安安的信。

信上仍是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些生活和修行上的事情。

她如今还在习武强身期间,但据说她的叶青雨姐姐已经给她准备了非常好的开脉丹。

姜望摸了摸自己新得的十颗万元石,不知道付不付得起价钱……不知道凌霄阁接不接受道术秘法的补偿。

除此之外,信上写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好想你呀!”

今天我吃了好吃的,我好想你呀。

前几天青雨姐姐带我去云河玩了,云河真美,我好想你呀。

练字好累哟。我好想你呀。

不管说些什么,都用“我好想你呀!”收尾。

信的末尾,更是连写了三句。

“我好想你呀!”

“我好想你呀!”

“我好想你呀!”

姜望看得满脸都是笑容,心中又暖又甜。

继而又有些酸涩。现在还没办法去接妹妹,姜望,你须得更加努力才是。

轻轻揉了揉眼角,往下看到落款:云上姜小侠,枫下乖安安。

一时哑然失笑。

想必为这个落款,小丫头已经琢磨不知道多久,倒是“博采众长”。

而叶青雨的回信就简单得多,主要是回应他之前去信所问的,云国境内不蓄养凶兽,那么所需的开脉丹从何而来的问题。

叶青雨:“我们花钱买。”

姜望:……

他思考的是国家体制,并不是想要看到这种无形炫富的答案。

以云国的富饶,显然这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支出。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这么有钱啊。

……

马车驶入了凤仙郡。

不用姜望费心,重玄氏的车夫就轻松找到了张家镇上的张咏家。

不得不说如重玄氏这种名门望族,底蕴真是随处可见。

就这么一个得力的车夫,在重玄家已经不知生活了几代,忠心耿耿,熟知齐国地理,待人接物,都算得体。不是一般的家族能够培养出来的。

此时暮色四沉,张家大门紧闭。

大概自张咏回来后,上门拜访的人太多,邻里左右早就不惊奇。很是随意地打量了马车两眼,就转回了视线。

姜望让车夫把马车停住,自己下车上前,亲自叩动门环,以失尊重。

等了一阵也没有回应,院中更无半点声音传出。

这时邻居一个正在扫地的大婶说道:“后生,别敲了。咏娃子现在难过着呢,不见生人!”

姜望对这位热心的大婶道了谢。

但张家满门被灭,他既然来了凤仙郡,于情于理,也不能在门外就走了。

更别说还有重玄胜交付的“任务”。

想了想,提聚道元,将声音温和地送进院中:“张咏在家吗?天府秘境故人姜望来访。”

静候一阵,便听得脚步声。

显然院中人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听声有些虚浮无力。

吱~呀~

院门拉开。

姜望于是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少年。

再见张咏,其人形容憔悴,只是眼神中全无当初在天府秘境外初见的那种青涩怯懦。

看向姜望的目光,带着隐晦提防。

毕竟遭此大变,姜望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情绪。

“张兄,我去阳国办事,正好途径凤仙。听说了贵府的事情……请你节哀。不知真凶可已经伏法?”

“我甚至不知道真凶是谁。”张咏杵在院门愣了一会,才让开半边身位道:“进来坐吧。”

院中空无一人,几乎可称死寂。

据说当时张府满门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现在这里,也只是张咏独住。

以他神通可期的未来,想要招揽他的各方势力自然不少。但全被悲痛过度的张咏拒绝了。只是每日把自己关在院中不出来。

这些都是姜望之前打听到的情况。

“我就不进去了。”姜望说道。

他意识到张咏对他并不信任,或者说其人有意的把这种不信任表现出来了。

此时若替重玄胜提出招揽,毫无悬念的会被拒绝。

“实在是阳国那边事情紧急,途中没办法逗留太久。”姜望道着歉,继续道:“真凶还没查出来,是官府没有用心办案还是办案的官员能力不足?我出发的时候重玄胜也托我代为问候。”

“毕竟咱们都一起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五十人里只剩咱们几个,算是共过患难。重玄家跟本地郡府有些合作,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打声招呼?”

“感谢挂念。不过,郡府已经很重视这件事了。但对方做得很干净,完全没有线索留下。”

“不然我让重玄胜从重玄家调几个老于刑名的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不必了。就交给郡府处理吧。”张咏叹了口气,脸色黯淡:“人都死了。找到真凶,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此一事,他好像已经心死如灰。

无论如何,这毕竟都是张咏的私事,姜望一个外人,当然不可能去强求他做什么。

因而只是说道:“还是请你节哀。”

他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咏道:“这上面是重玄家在凤仙郡的一个联络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随时联系。”

张咏接过纸条,轻声道:“谢谢。”

直到此时,这声谢谢才有了几分真实。

姜望特意来一趟凤仙郡,在门口与张咏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倒不是说阳国的事情真有那么分秒必争,而是,此时离开就是最恰当的距离。

远则毫无意义,近则使人警惕。

作为天府秘境的胜利者之一,张咏当然很值得招揽,但不必急于一时。

以重玄胜的风格,他大概会直接先帮张咏找出灭门凶手,再上门与张咏同仇敌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投入。

但姜望的风格则不同。

他不急于施恩,他认为在张咏目前的情绪状态下,维系已有的交情便够了。

埋下信任的种子,交给时间去培育。

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只是每个人的行为都被自己的性格所影响。

马车驶出张家镇,姜望闭目进了太虚幻境。

召来纸鹤,写道:若张咏求上门来,须慎重考虑。

</br>

</br>

第五十三章 日出而天下明

这次见到张咏,对方可以说是性情大变。

骤遭变故,有此变化也是正常。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像当初在天府秘境外看到他的时候,虽然表现得内敛怯懦,很符合没落望族后人的身份。

可总是莫名的感到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说姜望对其人有什么意见或者不好的观感。

恰恰他当时对张咏的印象很好。

只是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太妥帖,不够自然。

就好像其人其时的那种状态,有一些不谐。而此时此刻,形销骨立的这个张咏,虽然悲伤、死寂,提防、痛苦,但姜望很奇怪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他。

没有任何逻辑理由,就是最直接的感受。

不管怎么说,既然判断暂时没有招揽张咏的可能,姜望也就不留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阳国位在齐国西北,驾车的是好手,拉车的是骏马。

有重玄家的名头,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稳稳前行。

而姜望端坐车厢内,闭目修行。

……

枫林城域。

几乎所有的生机都泯灭了,只有一点微弱的命火,燃烧在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

枫林城域里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意义,唯一能够证明时光流逝的,大约只有此人身后……那曼延几乎无穷的坟墓。

他一个人,埋葬所有人。

他记得这里应该是王氏族地。

呵,枫林城里的哪一处他不知道呢?

他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

记忆真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啊。

凌河在废墟里跋涉,

幽冥气息的侵蚀或许早就应该夺取他的性命,但不知为何,总是吊着一口气在。

那口气不是呼吸的气,而是漂浮于通天宫中,一缕玄黄两色分明的气。

凌河并不清楚那是他用《太上救苦经》超度亡者所带来的功德之气。

上玄而下黄,天地之色也。

他只知道他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总得要做点什么,做完什么。

他是执着有毅力的人。

正是凭着这份坚持这份毅力,他的修行才始终没有掉队太远。

凌河数不清自己埋葬了多少具尸体,堆积了多少坟墓。

他只是向前走,看到尸体,让其入土为安,为其诵经超度。

如此,反复。

他走到王氏最偏僻的角落,这里大概是最受冷落的族人住所。

但凌河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从来不在意贫富贵贱美丑,他是赵汝成嘴里的“烂好人”。

奇怪的是,这里好像死的人最多。

他们不是死于地灾,而是死于某种强大的力量,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被毫无抵抗的杀死。

凌河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开始刨坑。

一路埋葬,一路建起坟茔。

面前有一处小院,出乎意料的是,在那样规模的地灾中,绝大部分的房屋都崩塌了。

唯独这座小院,居然还完好无损。

但毕竟冷清。

凌河推门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橘猫已经腐臭发烂的尸体。

这种尸臭味并不算什么,这些天里他早已经习惯。

令他不适的是,橘猫的死状——应该是被谁肢解了。

这种残忍令他皱眉。

他想了想,顺手挖了一个小坑,将其埋葬,也为它诵了经文。

凌河继续往前走,走进卧室,发现了王长祥仰躺的尸体。因为修行有成的缘故,尸体还未腐烂。

他在王长祥脸上看到的表情,是他这一路过来,没有在任何人脸上看到的。

那表情,竟不太痛苦,反倒有一些……安心?

凌河没有多想,上前把王长祥的尸体抱出房间,然后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将他埋在橘猫旁边。

当忙完这一切,他回头四望,在院子里的那张躺椅下,发现了一本掉在地面的经书。

似乎是被谁翻到一半,但仓促掉落。

书的主人大概没来得及捡起它。

凌河看了看王长祥的坟墓,想着这院子的主人应该不是王长祥,但一定与他关系密切。

凌河走上前,将这部经书捡起,看了看封面。

书封应该是经书主人自己做的,非常细致妥帖。书封上用端正冷静的字体写着——《度人经》。

凌河忍不住在躺椅上坐下,开始翻阅这部经书。

他太累了,但肉体上的疲惫并不算难熬。

真正难以承受的,是心里的痛苦。

他亲手葬下的每一具尸体,都仿佛在告诉他,那些经历,并非梦魇。

而是切实发生过,并且再也无法挽回的事情。

或许道经之中有办法,能解决心灵的无依。

度人经本身虽然并无神通功法,但作为经书道典,是蓬莱岛一脉的核心经典。

它全名,应该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此经号称群经之首、万法之宗、一切一法界之源头。

诵念此经,据说可以上消天灾,保鎭帝王,下禳毒害,以度兆民,男女皆受护度,咸得长生。

此乃传道之经,并非修行根本经,所以倒并不绝密。

其原本当然神通无量,但副本并无神异。

真正的价值,在于经书所阐述的天地奥秘。有慧根的人,或能从中索取一二。

自古以来,也不乏皓首穷经、不修神通功法的道士、大儒、禅师。

而这等学问深厚者,穷极经典之秘,不乏一朝得悟,以大智慧得大神通,一步登临超凡绝巅,被传为美谈。

据传,能读透《度人经》者,号称“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上开八门,飞天**。罪福禁戒,宿命因缘。普受开度,死魂生身。身得受生,上闻诸天。”

当然亦只是传闻,并未有谁真的见识过。

倒是蓬莱岛一脉的根本修行道典,《高圣太上玉宸经》,倒的的确确是神通无量。

与玉京山一脉的《紫虚高妙太上经》、大罗山的《混元降生经》、《开皇末劫经》,并列于天下至强的修行法中。

凌河所得的这本经书,特殊之处,在于经书原主的注释。

在他看来,其人应是一个皓首穷经的老道士,不知为何闲居王氏族地。其人对于道典有非常深刻的认知,行文落笔,平淡悠远,深得道门韵味。

有些观念凌河并不认可,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越往后翻,越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压抑。

“或许,读经读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预感了今日的悲剧?”

凌河脑海中的念头淡淡转过,

他拾起一片枯叶作为书签,将这本道经带上,离开了小院。

要继续超度亡者的事情了。

他决定每天读两页经书,阐述自己的理解,并与其上的注释印证。

这将会是艰难日子里,难得的有趣之一。

如果,他还能活下去的话。

</br>

</br>

第五十四章 青牌

与庄国不同。齐国并未单独设置处理超凡案件的机构。

而是无论什么案件,都由官府统一处理。

各地官府捕快,从普通到超凡各阶,定有不同级别,享受不同资源。

定级并不以修为论,而是以破过什么级别的案件论。如破过三起腾龙境案件,便可晋为六品捕头。因为超凡以上捕头都配有青色腰牌,与寻常黑色腰牌不同,所以人们也常称之为青牌捕头。

因为这样的晋级规则,通常来说,齐国的捕头,往往强过同境界的普通修士。当然也有修为不足,却能够破获越阶案件的,那种情况极为罕见,通常是身怀某种异于常人的秘术,在破案一道远超修为本身。

林有邪便是这么一个青牌捕头。

其人只有六品腾龙境修为,却破过六起以上涉及五品内府境修士的案件!

须知内府境这个级别的修士,一般纵使行凶,都很少掩饰了。而且毁尸灭迹的手段多如牛毛,根本难以查出。

整个齐国一年来,堆积于官府的涉及内府境案件,也不会超过二十件。

若不是修为实在跟不上,每每抓捕环节都需求援,现在已不止是五品捕头了。

此时其人站在凤仙郡最北方一座小城中,一处破落小院前。

身后跟了一圈六品青牌捕头,迅速散开,将这处小院围住。更有一名实打实内府境修为的五品捕头与她并立。

是的,大名鼎鼎的神捕林有邪,乃是女儿身。林家祖祖辈辈都以刑名为生,三代单传到了现在,只剩一个闺女。

本以为祖传的手艺就这么断了,没想到林有邪反而青出于蓝。

“林捕头,你确定案犯就在这里面么?”她旁边的内府境捕头,是一名面目威严的中年男子,此时忍不住问道:“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要是再找不出凶手,咱们可都要吃挂落。”

他们这次查探的,是凤仙张氏满门被灭之事。

能请动两位五品青牌捕头来侦办此案,自然不是凤仙郡的哪一位能做到的。

真正出力的人,乃是十一皇子姜无弃。其人年纪虽小,但行事大气磅礴,最肖今帝。

他督办凤仙郡此案,并不单纯是为了拉拢张咏。更是借助此事,表明姜氏皇朝绝不忘记勋臣旧贵的态度。行事落子,并不仅仅强大自身,而是着眼于提升整个皇室的影响力,格局宏大。

林有邪戴着一方青色头巾,负手而立,倒像个清爽后生。

闻言只是道:“阵盘可已布好?确定战斗不会波及周边?”

“没有问题。”

她淡淡道:“那就进去抓人。”

此言既落,中年男子也不再犹豫,直接一刀破门。

整个小院,从院门开始,生生裂开两半。

门碎屋开,烟尘腾起。

诸多青牌捕头一涌而入。

然而众人只见,这破落院中,唯有一人盘膝独坐。

但见其人,面上疤痕密布,丑陋可怖。

身上气息隐隐,赫然也是内府境修为。

但他只是就那么坐着,静静看着院外:“林有邪果然名不虚传。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啊……”

他的声音也很奇怪,粗粝艰难,语调平淡无波,根本听不出本来音色。

“何苦?”林有邪问。

但她没有得到答案。

就在这些青牌捕头面前,此人轰然炸开!

堂堂一个内府境强者,完全可以统辖一个城域,放到哪里都是一方豪杰的存在。

竟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就选择自爆而亡。

纵然在场青牌捕头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也对此感到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回事?”面目威严的内府境捕头问道。

“把他的尸体收敛起来,带给凤仙张氏的那个孩子吧。此案已结。”林有邪叹了一口气:“他就是灭了凤仙张氏满门的凶手。”

“可是……”内府境捕头问道:“为什么呢?”

林有邪摇摇头,自顾转身走了。

“我只负责找凶手。背后的故事,我可找不着答案。”

……

阳国,日照郡,嘉城。

重玄家所掌握的天青石矿脉就在此城域中。

在进入阳国之前,姜望就已经遣返重玄家的车夫。

他并不想直接以重玄家使者的身份驾临嘉城,除了粉饰的太平,或者什么也看不到。

阳国形势与庄国就比较接近了,这亦是一个凶兽横行的地方。

以官道连接国内各城,官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刻印驱兽法阵。野外之地,皆为险地。

姜望就停在野外的一座小山里。

当初才游脉境,都能在凶兽间来去自如。

以他现在的实力而言,只要不被大批凶兽围杀,基本不会有危险。

所谓险地,本身也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他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一头少年白。作为齐国的属国,阳国这边很有可能会关心天府秘境的事情。保不齐就有人通过这头白发猜出他的来历,从而明白他的意图。

在正式开始计划之前,他须得有所掩饰。

姜望现在有一颗增寿一年的养年丹,一只增寿十年的寿果。

之所以先前没有吞服,是因为他想继续感受衰老的状态,以促进完成他那三大剑式的最后一剑。

既然已经无可避免的衰老了一次,他就要把这种状态利用起来。

现在他预感那一剑已随时可出,自然就不必再抑制。

首先吞服养年丹。

此丹是佑国护国圣兽的龟甲研成粉末所制。那头巨兽战力接近洞真境,堪称一身是宝。

佑国国师赵苍那里必然还有效果更好的养年丹,不过那就与姜望无关了。

养年丹没什么味道,吞服之后,倒是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须臾便已结束。

姜望接着一口包住那颗寿果,此果入口即化,清凉甜润。从喉口如一线流下,散入四肢百骸。

他甚至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精气神都重新完满起来。

实力的提升本来就会导致寿命的延长,又有养年丹和寿果补足。此时的他,与使用白骨遁法之前的他相比,寿命已经不差多少。

当然,遗憾在于,同样效果的养年丹和寿果,他再服便已无用。

此时姜望感觉头皮有些发痒,他索性以手拂过,将之前的满头白发全部抹去。

一团水镜凝在面前,姜望亲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清秀的小光头。

而后光头上冒起黑色发茬,黑发迅速生长,一直长到及耳处才止。

不及早先的头发那么长,但也已可挽起道髻了。

姜望当然不会再挽道髻。

于庄国,于道门,他都不再有归属感。

随意将头发束起。

此时他衣着寻常,腰佩长剑,控制着道元波动。随意走在官道上,看起来与寻常的少年没什么区别。

除了那一颗过分沉重的心。

</br>

</br>

第五十五章 断魂在峡,独孤何安

齐国作为东域霸主,在整个东域自然是一言九鼎。

不仅占据东域最富饶的土地,统辖诸多属国,也暗中扶持了不少近海群岛上的宗门。

但仅在东域这里,也不是所有的势力,都买姜氏皇朝的账。

法家圣地三刑宫、佛门东圣地悬空寺这两家地位超然的且不去说。

近海群岛上的钓海楼,医毒双修的东王谷,这些大宗俨然自成一国,只未立下国家制度罢了。

再如处在北域东域交界位置的曲国、郑国等,也都主权完整,独立自治。

有北域牧国和中域霸主景国暗中撑腰,这几年还真敢跟齐国龇牙咧嘴。

曲国和东王谷的宗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峡谷。

名为断魂峡。

这条峡谷之长,甚至超过了东王谷宗地的直线长度。

起自阳国北面的容国,而终点甚至深入了北方荒漠,据说离无尽流沙也不远。

便如东方尽头,是无底海域一般。北方尽头,是荒漠焦土。

无尽流沙,便是荒漠之中,普通人所能知道的最危险的地域了。

正因为这条峡谷如此之深,如此之长,而且一直延伸向那般神秘可怖之处。好似经行幽冥,贯入地狱。

行人经过此地,每觉断魂。故而得名。

此地向来是人迹罕至之处。

但就在此时,断魂峡中,有七个人站在峭壁之上。

那是峭壁上的一段横截面,往上高不可攀,往下看不到头,全无依落。

而这七个人定如青松,只有衣袍猎猎。

一个面容清俊、眸似寒星的男子,站在众人之前,隐隐约约是为首者。

若姜望在此,就能够认得出来,此人正是他在佑国所认识的尹观。

但见其人长发飘散,身形挺拔。穿一领青袍,腰间悬佩。剑眉入鬓,气质独有。

这七个人,其他人或以巾蒙面,或覆面具,俱都做了不同的遮掩。

唯有他露出真容,与其余六人直面相对。

逃离佑国之后,时间过得并不长,但尹观显然没有荒废时间。

他的气息比之前更稳,也更强大。

此时他召集这六个气息不同,但都强横的家伙,当然不是为了看看断魂峡的风景。这里没什么风景可看,也没有愿意看风景的人。

“既然我们决定聚在一起。以诸位的才能,做别的事情都是浪费。”尹观淡淡说话,但山风再烈,也盖不住他的声音,“我们强大组织的路,就从杀人开始。”

“那么。”在他对面,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我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都是无路可走,连地狱也不给我们开门的人,不是吗?”

尹观迎风而立,长发飘舞,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的头顶,不知看向了哪里。

“不如,就叫地狱无门。”

……

日照郡嘉城城域的规模,与枫林城域相差仿佛,或者稍大一些。

本地席家世代执掌此城域,可以说扎根甚固。

重玄家的那处天青石矿脉,就在嘉城治下的青羊镇上。

青羊镇的亭长胡由,算是重玄氏在嘉城事务的负责人。也因为这个身份,青羊镇在事实上并不被嘉城所管束。

作为齐国的属国,很多时候,阳国官方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天青石矿脉产量忽然下降,姜望在得知大致情况之后,第一判断就是问题或者出在嘉城与青羊镇之间。

整个嘉城城域一共也才八镇,重玄家在此划下一条矿脉,就事实上去掉了一镇。席家不可能没有想法。

固然不敢明面上抗拒,暗地里使手段令矿脉早些枯竭,提前结束重玄家在此地的经营,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至于青羊镇胡由这一边,其人与重玄家接触这么久,应该是没有从中捣鬼的胆子。或者说其人不至于如此蠢笨。

只要重玄家名义上还在经营这处矿脉,胡由就是青羊镇事实上的土皇帝。他不想方设法延长矿脉的寿命就算了,怎么会蠢到自毁长城。

事情最好是能够简单,但姜望也不会过于乐观。

事实如何,还是要亲身探查过才能确定。

这也是他乔装打扮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天青石矿的矿场,本身就相当于一个村落,常年有修士驻守,并且有法阵保护。

不少矿工就居住于此。

亦有官道连接矿场和青羊镇,但重玄家的矿场,显然就不用指望阳国方面会如何看护了。

所谓的官道并不足够安全,驱兽法阵很少能得到维护。

正是因为野地凶险,这里的矿工很少离开矿场,每月统一由矿场的驻守修士护送回镇上。

姜望便是冲着此处矿场的护卫一职而来。

胡氏矿场,就是这处天青石矿场的名字。

几个斗大的牌子,摇摇晃晃地在矿区门口吊着。

矿区守卫主要是防凶兽,倒不怎么防人,毕竟歹徒来矿区也抢不到什么东西,总不至于抱着一堆矿石回去。

而且有超凡修士驻守此地,超凡修士抢劫这里得不偿失,普通盗匪抢劫这里就是找死。

姜望很轻易地就找到了矿场管事,表示自己想来找一份稳定工作。

胡氏矿场的管事也姓胡,跟胡由是本家。

之所以姜望清楚这件事,是因为就几句话的工夫,他已经炫耀三遍了。

“咳,恁也晓得,额跟胡亭长是本家。负责这个矿场,责任大滴很嘛。”胡管事吧唧了两口旱烟,冷不丁问道:“恁叫甚名字?”

“独孤安。”

“学过武?”

“游脉境修士。”

扑通。

胡管事一屁股滚到地上。

又连忙爬起来,一把捧住姜望的手,满脸谦卑:“修士老爷?”

姜望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来:“怎么,你们这里不收超凡修士?”

矿场矿工每个月能够安全往返青羊镇,靠的就是超凡修士。这里当然不可能不收。

“收收收,收收收。”胡管事一拍大腿,又带着小人物特有的奸滑,偷瞟着姜望道:“就怕条件困难,恁看不上哩。”

“说说看嘛。”姜望随口敷衍着,左右打量。

才进这里不久,他就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br>

</br>

第五十六章 胡氏矿场

根据胡管事介绍。

这个矿场,普通护卫有十余人,都是凡俗武者。

他们的作用仅止于维持矿工间的秩序。

在矿上打架的事情很多,不得不有所管束。

超凡修士有三个,本来是四个的,前阵子走了一个。

姜望在来之前就已经摸清楚了,胡管事正在为此发愁。矿场条件艰苦,大多数超凡修士都不愿意过来。

好不容易逮住他这么一个毛遂自荐的,不可能不收他。

当然,压价也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一个月,一颗道元石。”胡管事说着,比起一根手指:“咋样嘛?”

就在他办公的这间房里,有一个明显是才补起来的圆形窟窿,修补得很粗糙。

“是不是太少了点?”姜望故意面露难色。

“不少哩。”胡管事旱烟也不抽了,叨叨的就开始给姜望算账:“早先在这儿的几位修士老爷,一月也才能拿一颗半道元石哩。这道元石啊,可不是额给。是重玄家的哩。恁知道重玄家不?齐国的那个!胡亭长就是重玄家的人哩,那是额滴本家!”

姜望特意往那个窟窿凑了凑:“这个洞可不小嘛。怎么弄的?”

“没补好,额回头让人再补。”胡管事避而不谈,咬牙道:“这样,恁也一颗半一月,咋着样?”

姜望在心里笑了笑,这个窟窿很明显是被某种道术轰出来的,大概就是矿场里走了一个修士的原因。本来嘛,愿意来这种矿场的超凡修士,都是冲着安稳而来。除了每个月一次护送矿工们回镇上,并没有其它事情做。

一般情况下,两名游脉境修士就足以保障官道的安全。毕竟阳国官方不会允许太强的凶兽靠近聚居地。

要是动不动还得战斗,那就不是一块半道元石能留下的了。

胡氏矿区半年多以前,有人闯进来过一次,与守在这里的修士交过手。

具体的情况倒是没打听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胡氏矿场那次什么都没丢。

胡管事不想聊这个窟窿,明显有些问题。

姜望其实心知肚明,重玄家每个月是往这个矿场调度十枚道元石的,按胡管事这边的价格,足以请六名修士。而现在胡氏矿场只请了四个游脉境修士,多的道元石自然是被贪墨了。

天高皇帝远,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并不值得姜望现在就揭破。

姜望假装犹豫了一下,才道:“可以。”

“那行!”胡管事很高兴,对着房门外的一个壮实后生喊道:“栓子,去把葛爷请过来。”

他又对姜望赔笑道:“葛爷也是修士老爷,恁们试试手,走个过场哈。新来矿场都得有这么个流程,恁请原谅。”

姜望笑了笑:“理解。”

“葛爷”是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子,穿着黑色短褂,踩着一双布鞋,乍看之下,颇有那么几分高人的意思。

大概是在矿场里被人奉承惯了,眼睛总往天上看。

“就是这小子?”葛爷瞥了姜望一眼,问胡管事。

在他看来,一定又是哪个破落宗门出来的小修士,因为功法粗劣,实力低微,在外面混不下去,只能来矿场这样的地方积攒点道元石,辅助修行。

虽然他也只能在这种地方混日子……但是他葛爷年纪大啊。

好吧,年纪大在超凡领域不算什么优势。可是他经验丰富啊。

同样是弱,他葛爷弱得很有经验,弱得很丰富,那么他就比那些弱得不丰富的要强,弱得趾高气扬

同为超凡修士,他却非要通过胡管事传话,表现得很是傲慢。

“是我。”不等胡管事说话,姜望直接道:“试试手,老人家?”

葛爷一吹胡子,也不多说话,一爪便当头盖下。

只是切磋而已,他却下手极狠,每每冲着要害。

姜望强行控制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才没有一剑结果了此人。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缠战”。

至少在胡管事的眼里,这场切磋精彩至极。双方打得有来有回,劈啪作响。实在是高深莫测,回味无穷。

而在葛爷本人看来,倒有些后生可畏。这小子虽然功法粗劣,但根基还算扎手,竟能支撑这么久。

再打下去他老人家就太累了,道元若消耗过大,还须用道元石补充。不值当。

一念至此,葛爷轻轻一拂,结束了试手。

他对着胡管事点点头:“嗯,这小子的确是游脉境修为。再打下去,老夫便要使出师门绝学了,他还年轻,伤着根基不好。”

葛爷这番话显得度量宽宏,但竖眉瞪眼,表现出来的意思都是“还不谢谢老子不杀之恩。”

作为一个初入超凡领域的小年轻,姜望也很识趣,配合地问道:“敢问葛爷师出何门?”

“唉。”葛爷长叹一声:“我本来不想再提师门,那是我的伤心之地。当年我拜入青木仙门时,也跟你一般大。何等意气风发!可惜……”

“咳。”姜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他:“青木仙门是?”

“青木仙门你都不知道?”葛爷很是鄙夷地看了姜望一眼:“唉,年纪太小,就是没见识。东王谷你总该知道吧?”

“这倒是听说过。莫非……”

“是的!”葛爷气壮山河地道:“青木仙门就是东王谷的附属宗门!”

姜望差点一口气没堵住。

东王谷作为大名鼎鼎的医道宗门,又在齐国附近。重玄胜给他解说周边势力的时候,也浓墨重彩的提到过。

当时天府秘境,好像就有东王谷的修士参与。

这个青木仙门名字这么响亮,这姓葛的又如此膨胀。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呢!正在疑惑怎么没听重玄胜讲过,结果只是东王谷的一个附属宗门。

这个级别怎么描述呢?

类比的话,就相当于一个望江城道院。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除了城道院院长和林正仁,基本可以横趟过去。甚至即使是已经道脉腾龙的林正仁,他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如雷……贯耳。”姜望勉强道。

“以后大家都在一块生活很久哩。”胡管事适时说道:“独孤爷,额给恁安排住处去?虽然小了点,但也是独门独院,可行?”

“住处差不多就行,我不怎么挑剔。还有,您这么大年纪,别叫我爷,受不住。叫我阿安就行。”姜望含笑补充道:“您怎么说也是胡亭长的本家不是?是个有身份的。”

“欸!阿安!恁在这里等阵子。”胡管事很高兴地唤了一声,自觉地位得到了认可,美滋滋地跑出去,亲自去给姜望换床铺去了。

自然不可能另外再为姜望建新住处,正好之前那名修士离开,留下的小院,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住。

等到胡管事走远了。

葛爷才冷不丁说道:“你跟他一个凡人客气什么?我辈修行中人,岂是这等俗物可以论交的?”

姜望顶讨厌这种实力不怎么样,却自觉超凡,视众生为蝼蚁的人。

本来只是觉得这老头没什么分寸,又喜好吹嘘罢了,更多是看着有趣,此时倒真的生了几分厌恶出来。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

</br>

</br>

第五十七章 放肆

葛爷状似随意道:“每月给你定的几颗道元石?”

姜望出身正统道属国度的城道院,倒没怎么见识过真正底层修行者的生活。

不过人类的龌龊心思,在哪个层次也不新鲜。

姜望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被人爷来爷去的叫着,真把自己当爷了。

这姓葛的老修士待了一会儿,见姜望始终不搭腔,脸色便不太好看,甩手走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守在门口的栓子,栓子也对着他的离去点头哈腰,似也早已习惯这种身份认知。

姜望闭目静坐一阵,胡管事便小跑着回来。

或许是太过激动,“阿安”喊快了,两声并成一声,喊成了“安”。

“床叫人给你铺好了,恁去看看可还行?”

看着他那张老树皮般皱在一起的脸,姜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天才缓下来。

应了一声:“欸。”

矿场的环境自然不可能太好,但胡氏矿场还是专门给驻守此地的修行者准备了独门独户的小院。

至于为什么四名修行者却有六间小院,懂的人自然懂。

只要重玄家不正儿八经的来检查,这六间小院永远不会住满。

修士的吃住,都与矿工们分开,平时几乎不会有交集。

走到小院门口时,迎面晃过来一个耷着眼皮、胡子拉碴的大叔。

“向爷!”胡管事打了声招呼。

被叫做向爷的大叔只是抬了抬手,算是回应,一路目不斜视,自顾自地走远了。

胡管事早已习惯他的性格,一边推门一边解释道:“向爷就是这样,也不是对谁有意见。混日子呗。”

姜望点点头。

小院的布置很寻常,但在矿场这种地方已算很不错。

因为刚刚收拾过,显得干干净净,通透明亮。

姜望随意看了看,便表示满意。

倒是胡管事有些扭捏道:“阿安,恁刚来,院里侍女都没有咧。额之前是请张爷的侍女帮恁打扫的院子。月底回镇上,才能给恁招新的侍女哩。”

胡管事看着姜望,似乎也不太好意思张嘴:“这几天,要不,恁用栓子先凑合着?”

“张爷”应该就是胡氏矿场的第三个超凡修士了,从胡管事的话来看,或者应该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

至于侍女……

姜望默默地看了一眼面貌憨厚的栓子。

栓子也热情地憨笑起来。

“……”

姜望故意问道:“怎么胡管事位高权重,又是胡亭长的本家,竟自己没个侍女伺候吗?”

“额有额能不能给你调过来嘛!”胡管事说着,凑近姜望耳边,小声补充道:“额老婆子每个月都要来看一遭哩,那家伙,指甲尖滴很。”

姜望便笑:“行了行了,胡管事。我没那么金贵,不需要人随时伺候着。你们啊,就按时准备饭菜就行。”

见他这么好说话,胡管事笑得老脸都拧在了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

嘴里还是很场面地道:“等月底,额一定给恁挑个机灵可人的!”

就在这时,葛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听说这院里收拾打扫,还是请张海的侍女帮忙做的,这怎么行?这不是怠慢了咱们的小兄弟吗?”

他皮笑肉不笑地走进小院,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亦步亦趋的女子。

他看着姜望,眼神玩味:“之前我院里的侍女不够用,就把这边的借过来了。既然你来了,就还过来给你用。你不会有意见吧?”

不等姜望说话,他又转对胡管事道:“月底招新侍女的话,正好我院里的侍女也看得乏了,给我换一个新的。”

胡管事一口答应:“晓得了葛爷。”

姜望这下明白了,胡管事之前的扭捏所为何来。原来这间院子本来是有侍女的,只不过被姓葛的要去了。其人不敢得罪葛爷,便只好含糊过去。

他倒没因此对胡管事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这个姓葛的老头,实在是小肚鸡肠,令人反感。

要走这间院子的侍女,还与不还,姜望倒都无所谓。但葛老头故意这么送上门来,摆明了想要恶心人。

不过姜望始终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在没有获得足够的情报之前,不会暴露自己。

因而只是笑笑:“葛爷年纪大了,需要服侍,我完全能够理解。这名侍女你也带回去吧。我不是个残废,照顾自己是没问题的。”

表情温和,软中带刺。

“你还是留下吧。”葛爷半阴不阴地道:“春夏相交,小心夜晚受凉。”

“倒也不必。”姜望下意识地再次拒绝,但又止住。

因为此时,他看到葛爷身后那女子,抬起了头。

倒不是说她长得多么国色天香。

而是她笼着一圈乌青的眼睛里,有一丝……无声的哀求。

那种苦楚和希冀混合的微光,实在让人无法狠心掐灭。

难怪她一直低着头,因为脸上有伤。

“那就留下吧。”姜望改口道。

“听到了吗?还不滚过去?”葛爷皱眉道。

那侍女轻移了两步。

“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走路都慢吞吞!”葛爷一把将她抓起,猛地砸向姜望。

即使是这么突然的被整个提起来当做武器扔出去,那侍女也不敢大声尖叫,只是死死地闭紧了眼睛。

但她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只有一股柔和的气劲将她包裹。她好像掉到了棉花里。

她睁开眼睛,正看到一张少年的脸。在原本的清秀之外,有一丝这个年龄很少见到的坚毅。

姜望随手将她放下。

而后踏前一步,直视葛爷:“姓葛的,你太放肆了!”

他虽然来这里有其他目的,但也不能任人揉搓,那样隐忍反而更容易招人怀疑。

“不至于,不至于。来来来,葛爷。”眼见事态激化,胡管事慌忙上来打圆场:“额那边新得了一瓶上好的虎骨酒,恁来品品?”

葛爷只是心里有气,存心过来想恶心一下姜望,摆摆老资格,但不是说真想与他生死相搏。

人越老,越惜命,事情闹大对他来说得不偿失。

闻言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便去试试看。”

胡管事八面玲珑,边引着路还边回头冲姜望说了句:“恁先休息哩,额回头给恁也送一坛。”

他们走远了,胡管事谄媚的声音还隐隐传来:“恁们都是修士老爷,为额们这些凡夫俗子争执是咋说呢,没必要是不是?”

一时间院里的人走了干净,只剩姜望与那个侍女。

“你叫什么名字?”姜望问道。

侍女躬了一身,才回道:“奴名小小。”

她的声音有些青稚,但略哑。

大约年纪并不大,只是吃了不少苦。

“行,收拾房间去吧。”

姜望随口吩咐一声,转身便往自己选定的卧室走。

走不得几步,他又回过头来。

“我是让你去收拾你自己的房间,你跟着我做什么?”

尽管姜望的声音已经很温和,小小还是吓了一跳,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格外的惶恐,不知所措。

她散乱的长发下,是一张尚显青涩的脸,此时一只眼睛乌青肿起,另一只眼睛噙着慌乱泪光。

显得格外可怜。

姜望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显,只是往左侧厢房一指:“那是你的房间。”

</br>

</br>

第五十八章 天下人

酒桌上,葛爷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脸色阴沉。

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野修,也敢跟他顶牛。虽然他葛恒老爷当时没有发作,心中却是暗恨。

胡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酒至半酣,葛恒忽然想到了什么,斜乜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一坛未开封的酒。

“这坛酒是送给那小子的?”

“恁要喝就直接拆封了。”胡管事心里直骂娘,这酒一坛可要二十两白银,脸上但赔着笑道:“回头额再去买。”

“不。”葛恒忽然笑了笑,手上笼着青色元气,在那坛酒外拍了拍:“就这坛,挺好。”

胡管事大骇:“葛爷,这可使不得啊!”

葛恒收敛了笑容,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森冷:“有什么使不得?”

胡管事脊背直冒冷汗,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那可是一位修士老爷,真要出了事。额们谁也脱不了身。”

阳国虽小,那也是一个国家,自有法度。

就像他姓葛的虽然动辄殴打侍女,却也不会真个杀了谁。

肆意杀人,除非他有什么可以轻易掩盖的背景。或者不想再要这份安稳的工作了。

“怕什么?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修。有谁会查?”葛恒不满道:“再说,我又不弄死他。就是给他点教训。免得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当真……不会死人?”胡管事战战兢兢。

“我骗你做什么?”葛恒说着,又安慰道:“你放心,谁也发现不了!青木仙门的手段,岂是等闲?”

……

幽暗山道中,人影疾行。

“此乃双蛟会管辖山域,来者何人?”

黑暗中,一个声音蓦的响起。

双蛟会是陌国本地的一个宗门,服从陌国朝廷统治,也有一定的自主权。在整个陌国的宗门中,实力并不算弱。

这里已经属于双蛟会外围地域,此时发声的,想来就是双蛟会的巡山修士。

重重人影中,忽有一声应道:“庄国清河郡道院弟子办事,缉拿白骨凶徒,还请行个方便!”

黑暗中属于双蛟会巡山修士的声音就此沉默。

换做往年,双蛟会自不可能给这个面子。

陌国庄国多年摩擦,也未曾落过下风。

只是如今……

庄帝登临洞真,又有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两大神临,兵强马壮,势压四方,正是锋芒毕露之时。

庄国上下也不断传出声音,要谋求符合实力的地位——战争无疑是最直接的方式。

陌国朝廷在国事上一再避让,就是不想给庄国这样的理由。

既然是道院弟子缉拿白骨道这等邪教的“正事”,他们双蛟会就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立在枫林城域外的生灵碑,早已遍传人耳。

清河郡道院的修士们也毫不意外,迅速分散前行。他们今日已经捣毁了一处白骨道的小据点,追杀最后几名教徒至此,力求拿满道勋。

庄国与白骨道之间的仇恨纠缠,也不只是今年才有。两百多年前就有过一场白骨道引起的浩劫,彼时太祖庄承乾发动举国之力,将白骨道一举夷灭。

此后白骨道死灰复燃,但都只是小打小闹,一直纠缠到去年,才有了举国震动的枫林城域覆灭之事。

但只有今天,他们才如此扬眉吐气,竟能堂而皇之在陌国领土上缉凶。

国家强大了,才有了他们的理直气壮。

清河郡道院修士散开阵型,迂回包抄,打算将追杀的白骨道教徒剿灭于此——不能再深入了,恐会引起双蛟会反弹。

而对于发布命令的黎剑秋来说,探索清楚双蛟会外围的情况便已足够。

作为清河郡道院本届最杰出的修士,他的确肩负着这样的隐秘任务。那几名白骨道教徒是在他的有意放纵下,才一路奔逃至此。

为了确保隐秘,同行的其他修士并不知道此事,他们还沉浸于国家强大的自豪感中,同时也因为本郡枫林城域的覆灭而仇恨满心。

黎剑秋不知道有多少人与他负有同样的隐秘任务,但清楚绝不止他一个。

庄国沉睡多年,现在睡醒了,饥肠辘辘,要吃肉。

环顾周边列国,雍国当然最难啃,陌国也未必就多容易入口。但庄国高层,显然已经有了目标。

现世诸国并起,宗门林立,各大势力之间盘根错节。

如庄国与雍国是世仇,雍强庄弱,但庄国背后是道属。有道门撑腰,因而得以久享国运。

天下道属国中,最强的当然是中域霸主景国。可具体来说,景国以道为宗,三脉并举。庄国却是属于玉京山这一脉……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如此复杂的天下形势中,国战不是轻易的事情,绝不能只看眼前。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黎剑秋所做的工作,只是漫长准备中微不可察的一部分。

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当然应该完成,但对黎剑秋本人来说,诛灭白骨道,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枫林城域,是他的故乡。

早年因为竖笔峰之事,他独来独往惯了。但去年重剿竖笔峰,他已解开心结。开始试着接纳旁人。如姜望赵汝成黄阿湛。

而他的父母家人……

都没了。

他们全都没了。

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有具体的描述,那就是当年他逃离竖笔峰之后,在官道上痛哭悲嚎的心情。

却比那更甚。

彼时他孤身一人,如今他更孤身一人。

彼时他是丧家之犬,如今……

他甚至觉得,他好像再次做了逃兵。在枫林城域遭遇厄难的时候,他却避身躲在了清河郡院。在他的家人、朋友、师兄弟、父老乡亲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

也永远不会在了。

此地是陌国,夜色已深。

黎剑秋已经下达了诛杀那几个流窜老鼠的指令,因而脚步慢了下来。这几个人喽啰,倒不必他亲自出手。

他忽然顿住,按住了剑柄。

四下里很安静。夜晚本就是安静的。

但是太安静了。

他已经听不到同行师兄弟们的呼吸声,感觉不到心跳。

甚至双蛟会巡山修士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是双蛟会对他们这些外地人的警告——也消失了。

黑暗里,黎剑秋注视的方向,一个高大魁梧、背负大环刀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们庄国人真的是,不知死活啊!”

他将手上的人头丢来,人头骨碌碌滚了几圈,正好与黎剑秋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是郡道院本届的师妹。

黎剑秋将视线从她死不瞑目的惊骇表情中移开,看向那个黑暗中走出来的高大身影。

其人气息狂暴,脸上覆着……一只虎骨面具。

</br>

</br>

第五十九章 我有桃花一枝

白骨道祭祀白骨尊神,核心教义是“人世大公。”

这教义看起来很堂皇,然而白骨道认为,“唯有死亡是唯一的公平。”

所以他们热衷于杀戮毁灭。

白骨道自圣主以下,有三大长老,一位圣女,一位白骨使者,以及十二骨面。

这其中,三长老献祭自身,凝聚鬼门关虚影。

大长老欧阳烈,被大将军皇甫端明枭首。

只有二长老冥眼陆琰得逃。

白骨圣女曾与缉刑司清河郡司首季玄交过手,被打成重伤,枫林城之后销声匿迹。

鼠面、犬面死于枫林城一战。

这一世的白骨道子王长吉好像出了意外,枫林城一战,战时没有帮助白骨尊神,战后不知所踪。所以也不知白骨道现在有没有圣主。

包括白骨使者张临川,也未再现于人前。

自枫林城之后,整个白骨道再一次潜伏下去。

庄国的超凡力量虽然一直在追杀,拔掉一个个的白骨道据点,但因为白骨道单线联系的散状结构,始终未能触及核心高层。

追杀白骨道余孽,也是黎剑秋任务的一环,所以他对白骨道的情报并不陌生。很清楚眼前这张虎骨面具代表着什么。

那是白骨道十二骨面之一,虎骨面者。

十二骨面中的虎骨面者,竟然藏身于双蛟会外围地域,真是虎胆!也真令人意想不到。

要知道双蛟会怎么也说是陌国正道,对于白骨道这种邪教必杀之后快。

即便出于针对庄国的意图,要庇护白骨道,那也应该将虎面置于宗门内部藏匿才是,而不是让他躲在外围区域,冒着被庄国发现,从而引起国家层面纷争的危险。

若有那种情况出现,如今的陌国,为了避免国战,很可能将双蛟会扔出去表明态度。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双蛟会的地盘,都不是一个好的藏身处。

但偏偏就是躲在这里,才出其不意,才有了今日黎剑秋全队覆灭之事。

据情报所示,白骨道十二骨面,下限即是腾龙境。

而他仍在通天境之前。

两境横垣,鸿沟难越。

因而当那张虎骨面具出现在视线里,黎剑秋毫不犹豫,第一时间拔剑。

他拔剑自刺!

此剑绝快绝强。

在他身后,虚空中,一扇门户隐隐。

而利剑倒转,一剑,将此门洞穿!

轰隆隆!

雷鸣声动,元气暴乱。

虎骨面者如何不知这是何等情况?这个庄国道院的小子,竟在他面前,仗剑挑破天地门,临阵破境。

一时暴怒如狂,偏偏又不能发出太大声响,以免惊动双蛟会本部。因而只能闷吼一声,反手解下大环刀,当空劈落。

不同于下三品修行,从游脉境、周天境到通天境,都是一个积累的过程。纵然不能突破,除了少数情况,修为停滞也很少危险。

天地门隔开了无数的修行者,将它们阻于高层次修者之外。

而推开天地门以后,修者更强大,也更危险。

道脉腾龙,跃入躯干海。

躯干海中,有天生迷雾。此雾蒙三魂,昧七魄,是为蒙昧之雾。

修者稍不注意,道脉真龙就会迷失于躯干海中,修为永不得进。

推开天地门时所获得的天地反馈,就是修士在蒙昧之雾中的存身之基础。因而天地门越强,推开所获得的反馈越多,往往就代表修士的前途越远大。

此地有个名目,是为“天地孤岛”。

天地无穷,腾龙境修士探索肉身极限,就是以此“孤岛”为基础,驱散蒙昧之雾,拓展已知空间。

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就可以知道王夷吾为什么执意在天地门前徘徊。他是想要在腾龙境时,获得最广阔坚实的天地孤岛,探索更远大的前途。

推开天地门,是如此慎之又慎的事情。

当初林正仁临阵突破,那是因为早已打磨完满,对手孙小蛮又对他不具有威胁。天地门是他的底牌之一,所以他可以从容掀开。

而于黎剑秋而言,他还没有到推开天地门的时候。此时推门,天地反馈不足,注定在腾龙境与蒙昧之雾的对抗会更艰难。

但他别无选择。

长发无风自动,汹涌元气骤然狂暴,又在一瞬间被抚平。

锵!

佩剑桃枝,正点在虎骨面者那柄大环刀刀锋。

刷。

风声划过耳边,黎剑秋感觉到自己两侧的长发沉默碎落。

而后他整个人被轰飞!

“临阵突破的腾龙境,难道就以为能与我一战吗?”

虎骨面者怒意未止,踏步向前,又是一刀!

白骨道功败垂成,如他这样的教内高层,一瞬间美梦破碎。

那么多年吃过的苦头,仿佛都是无用的折磨。

他心中之恨,有谁知?

每一个面者,都是从上千个孩童的厮杀中独存下来。所经历的非人折磨,是很多人想都想不到的。

为了“人世大公”的理想,他付出了一切。

然而一路经行至此,连白骨尊神都被踩回了幽冥。

建立地上神国的美梦,仿佛从未企及过。

他们抱头鼠窜,各地据点一个一个被拔起。

几乎每一天,他都听到理想碎裂的声音。

后来他冒险躲到双蛟会外围区域,那无止境的追杀才终于消停了些。

他像老鼠一样躲了起来。

他已经躲到了这里。

他都已经躲到这里,这些该死的小虫子,竟还是追了过来!

“受死!”

大环刀斩辟天地,一割两开。

而在这夜色月色都被分开的时候,黎剑秋纵剑回返。

他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在被轰飞的过程中,立住了天地孤岛,掌控了天地门洞开后的世界。

于是可以肉身飞跃,虚空踏步。

剑名桃枝,开在春日。

时非春时,剑使春来。

剑尖再抵刀锋。

一瞬如永恒。

轰!

虎骨面者回刀再斩。

再格再斩。

刀剑交击连连。

虎骨面者惊惧的发现,面前这小子,剑势愈来愈稳,愈来愈强。

每一剑相抵,都仿佛摇摇欲坠。

却,总也不熄。

在这样的交锋中,反倒是慢慢稳定了腾龙境层次的力量。

他决定解放力量,不再给此人时间,哪怕因此暴露在双蛟会本部的视野中,也再所不惜。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各不相同。

如犬面化神相为冥犬,存养幽冥。蛇面以神相入剑,蛇信剑堪比名器。

而他虎面……

吼!

一只白骨之虎踏风而来,立在高空,已收尽月华。

虎啸山林!

</br>

</br>

第六十章 人间事

只此一啸,天地骤暗,月华顿泄。

虎骨神相化虚为实,卷风踏月而来,凌空跃下。

俨然也有腾龙境战力,双战黎剑秋!

这边天现异象,远处双蛟会本部终于察觉此处异动,一朵赤色烟花炸开在夜空。

这朵烟花,如同最后的鼓响。

无论是对虎骨面者还是对黎剑秋而言,都意味着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决出胜负。

因为双蛟会本部的人赶来后,无论杀死白骨道教徒还是以虎骨面者的名头抹杀黎剑秋,都是很简单、也查不出真相的事情。

而就在此时,黎剑秋凭空拔身,以身合剑。

夜色四合,月色又开。

但月色仿佛成了血色。

无所不在的月光,便成了无所不染的血光。

剑如红潮卷过。

虎骨面者静止当场。

有春风一缕,有桃花一枝。

开在他的心脏上。

虎骨神相片片碎灭。

此乃黎剑秋所修,道剑之术。

虎骨面者愤怒于黎剑秋竟敢在他面前临阵破境,却没有细想,到底是怎样的剑,才能够提前斩破天地门!

此乃天地之隔,多少修士在此前徘徊一生。

……

黎剑秋一剑毕功,没有做其它多余的事情,立即纵剑远遁。

只要他活着,双蛟会自然会老老实实把他同门的尸体送回故土。

其实一开始应对虎骨面者,他即使不敌,也有逃跑的把握。

但他不想跑。

他自己不想跑,他也不想让虎骨面者跑。

他想杀人。

这个世界太大了,今日错过,或许永远也再找不到。

所以自刺天地门,不惜以未来的道途更艰难为代价,提前破境,展现桃枝的锋芒。

举城地陷幽冥这样的惨事,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王长祥死于探亲路上,他在清河郡道院的本届第一再无争议。有人暗地里议论,“枫林不幸剑秋幸”。之后那人被吊在郡院门口足足十日。院长亲自发话,黎剑秋才将那个嘴臭的、奄奄一息的家伙放下来。

没有人能够真正的设身处地,所以那些安慰或讽刺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

他的父母亲人朋友,师弟师兄师长,全都被埋葬。

庄帝举白骨道为国仇,对他黎剑秋而言,是国仇家恨于一身。

唯血,能洗桃枝。

……

姜望独自在卧室里坐了阵,也没有与新来的侍女小小知会一声,便自顾出了门。在矿场里闲逛起来。

胡氏矿场本就谈不上戒备森严,况且姜望现在还是坐镇矿场的修士,来去当然自如。

也不会有谁不开眼,拦住他盘问什么。

这处天青石矿脉产量下降得厉害,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本人,都觉得其间有什么问题。

然而姜望此时亲身走在胡氏矿场里,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矿场里的人各行其是,一切井井有条。

姜望随便找几个矿工聊了聊,发现此处天青石矿脉产量将近枯竭是事实。

至少这些矿工都很清楚。

他们都已经开始在发愁接下来去哪里工作了。

重玄胜遥控的这座矿场,生活待遇各方面比阳国本地其它矿场还是要好一些。

结合胡氏矿场以修士名额吃空饷的事情,好像这就是简单的青羊镇亭长胡由中饱私囊事件。

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往年大笔贪墨属于重玄式的矿脉。

因而造成了矿脉的提前枯竭。

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之前重玄家每次过来交接矿石的人,都没能发现这件事呢?难道都被胡由买通了?

是重玄家的威慑力太弱,还是胡由本钱太雄厚?

不对……

姜望默默想着,不动声色地转回住处。

初来乍到,好奇矿区里的生活很正常。但如果一直盯着矿工聊天,难免就要惹人怀疑了。

姜望决定还是先呆下来,看看情况再决定。

反正重玄胜那边也没有时间要求,而矿脉将要枯竭已是事实,急切无用。

他正好趁这段日子,消化前段时间的收获,为冲击天地门做准备。

回到院门前的时候,又遇到那个姓向的大叔走过。

姜望出于礼貌,微笑与此人示意。

这会他倒是没有无视掉。

只耷拉着眼皮看了姜望一样,一脸的生无可恋:“是新人呐……唉。”

这话姜望真不知道怎么接,只道:“前辈你好。”

“前辈……”他摇了摇头:“唉。”

姜望摸不着头脑:“你……有什么事吗?”

“倒是没有。”此人挥了挥手,便算是告别了。

又晃晃荡荡地走远。

又听到他一声长叹。

这矿场里的修士,有没有一个正常人了?

姜望莫名其妙。

走进院中,小小便迎了上来,躬身礼道:“老爷。”

此时她明显精心修饰过,长发好好的簪起,左眼的乌青也做了掩饰。衣衫虽然未换,但整个人已经截然不同。

显出原本的姣好来。

算不得绝色,但也是中上姿容。

待得年纪再大一些,长开了,或许能更美几分。

姜望随口道:“在我这里好生做事就行,不会有人虐待你。”

“是。”小小低声应了,又道:“胡管事让人送来了一坛虎骨酒,就放在正堂。”

“哦。他可说了什么?”

“没有。”

“行。”姜望点点头,见小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奴烧好了热水,老爷要沐浴更衣么?”小小咬着下唇,继续道:“您的换洗衣裳奴也准备好了,您应该能穿得上。”

我是脏得侍女都看不下去了么?

这一路过来,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些方面。

姜望暗暗有些羞耻,胡乱岔话题道:“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寸的衣服?”

“奴小时候家里是裁缝……”

她没有再说下去。

姜望当然也不至于蠢到再去问。

“衣裳哪里来的?”

“是奴问胡管事要的,都是没穿过的、显年轻一些的衣衫。奴觉得……老爷应该能穿得上。”小小说着,偷偷用余光瞄了姜望一眼。

“我就出去转了这么一圈的工夫,你倒是做了不少事。”

姜望本打算这么说,但转念又止住了。

虽无恶意,但这么说话恐怕会让她多想。

她很显然在那个姓葛的老东西那里,吃了不少苦头。

大约也只是很努力的,想要留下来吧。

“行,我便去沐浴更衣。”

小小当即掩了院门,引着姜望往浴室里走。

浴桶里已经倒满热水,还很有心意的撒了花瓣,大约是从屋后那片花圃里摘的。浴桶里热气袅袅,旁边还立着一只不小的木桶。

想来她便是拎着这木桶来回打水。

念及娇小如她,提着满桶热水艰难来回,姜望不由得有些歉意。

上一次让人打好了热水再洗澡,都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一回头,不由得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此时在他面前。

小小已经宽衣解带到一半,春光半现。

闻声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虽然沉默,难掩羞怯。

姜望转念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在心里叹了口气。

伸手过去,帮她把衣裳合上。

看着这个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说道:“在我这里,不需要你做别的事情。任何事情都不需要。你只要平时收拾好房间,来客人时候奉上茶水就可以。明白吗?”

小小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才点了一下头。

……

……

ps:小目标还是没有完成,均订只有112。更新了这么久的vip,总订阅都不到一万,比不上人家一天的订阅o,o

</br>

</br>

第六十一章 见羊在土

姜望沐浴结束,穿上干净衣裳,神清气爽地出了浴室。

水洗俗身,世洗尘心。

不去管低着头进来,抱走旧衣裳的小小,姜望自顾穿过院子,迈进正堂。

那坛密封的虎骨酒,就放在堂中方桌上。

早些在枫林城时,在杜野虎的影响下,他们也常喜欢聚在一起宴饮。

对于美酒,姜望并不陌生。

他随意在方桌旁坐下了,伸手拍了拍酒坛子,眼睛忽然定住。

酒坛子的底下,不知怎么还压着一张纸条。

姜望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直接将纸条抽出展开,上面只有三个字——不要喝。

纸条上面的字体歪七扭八,写字人明显是故意模糊了笔迹。

酒有问题?

姜望略一思忖,冲外面喊道:“小小!”

小小喘着气儿跑进屋里:“老爷,什么事?”

“刚才我沐浴的时候,有谁来过?”

“没有啊……老爷丢了什么东西吗?”

她手指用力攥着衣角,小心忐忑得过分。

“噢,倒是没有,就是随口问问。”姜望见状,也没有再问她的心思,摆摆手安抚道:“你忙你的去吧。”

待小侍女走出门去,他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这坛子酒,目光饶有兴致。

在胡氏矿场这样的小池塘里,他心态平稳得很。

“看来这坛酒有问题,那是谁下的手,又因为什么?提醒我的,又是谁?”

“在送这坛酒之前,姓葛的老头和胡管事一起喝酒去了。以此人表现出来的那小肚鸡肠德性,倒是有可能做什么手脚。”

“青木仙门如果附属于东王谷,应该在毒药一道有不凡造诣,我须得多加小心。”

“如果是那个姓葛的老头不知死活,那么,胡管事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又是谁洞悉了这一切,用这种方式提醒我呢?”

“我在这里没有仇人,应该也不存在朋友。”

姜望想了一阵,索性拍开酒封。

一股子浓郁酒香扑鼻而来。色清而透,算得上是不错的酒。胡管事应当是下了不少本钱。

姜望单指凝出一根碧色尖刺,放进酒坛中。

这是董阿曾指点过他的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

十余息时间过去,吞毒刺碧色如故,看不出来任何反应。

“难道那个姓葛的,还真有什么我无法察觉的手段?不过,吞毒刺的品阶确实已经跟不上了。”

念及至此,姜望心神进入太虚幻境,直接耗功一千五,用二层演道台将吞毒刺提升到了乙等上品的层次,吞毒刺变成了吞毒花。

退出太虚幻境,掐动道决,吞毒花开在指尖。

其色如翡翠,形如玉刻,上面纹路隐约。

将这朵美丽至极的吞毒花直接丢入酒中,静待一阵,依然不见变化。

“难道不是毒?”

这小小的一个矿场,奇怪的地方也真是不少。

姜望想了一阵,从酒坛中直接聚出一团酒液,一掌按落,将这团酒液按进地底,透过地砖,润入泥中。

然后将剩下的虎骨酒重新盖上,推到一边。

以他现在的实力,在这个矿场里应该不存在对手,只要谨慎一点,完全有资格以不变应万变。

鉴于这张纸条的警示,他不会吃这里的食物,喝这里的水。反正他现在的体魄也不是很需要这些。

姜望就在正堂打坐。

作为驻守胡氏矿场的四名超凡修士之一,他的事情并不多。

只需要在偶尔有凶兽跑来的时候,配合阵法将其击退便是。

再就是每月一次护送矿工们回镇上,一般都是两名超凡修士一起。轮下来,两个月才出动一次。

若是不考虑其它,这份工作倒是的确清闲,适合没什么进取心的修士。

……

小小洗好脏衣服,又去泡了一壶茶,端来给姜望。

忙进忙出的,像一只小陀螺也似,一刻不停。

“好香呀……”

一走进正堂,她就有瞬间的恍神。

眼前仿佛有鲜花次第绽开,香气盈鼻,她感觉到舒适而轻松。

事实上她已置身于姜望的道术,花海之中。

这门道术的主要效果在于致幻。如果姜望没有收束威能的话,小小此时应该已经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他倒不是怀疑这可怜的小侍女,只是习惯性地随时随地演练道术。

因为道术并未完全发动,小小只受到轻微的影响。觉得舒适,嗅到芳香,当然都只是错觉。

姜望接过茶盏,随手放到一边,正好在花海的影响里问道:“你来胡氏矿场有多久了?”

这种轻微的影响不会对小小造成伤害,只是会让她下意识的感到放松,从而说话遵循内心。

简单来说,就是会讲实话。

“两年多,快三年了。”

“你在这里这么久,印象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什么样的事情才算奇怪?”小小问道。

她并未迷失神智,只是在道术的影响下,暂时忽略危险,变得放松、自然。

说话也不那么拘谨小心了。

“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正常人不会做的事情,或者正常情况下不会发生的事情。”

小小咬着下唇,说道:“葛恒是个老变态,他喜欢折磨人。被他折磨的人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快乐。他喜欢用鞭子,沾了水,抽在人身上。最喜欢的是银针,他经常……”

“别的事情,有吗?”姜望忍不住打断道。

葛恒老头的情况的确算得变态,可是与胡氏矿场的异常没有什么关系。

其人做的那些事情,他听起来就觉不适,听不下去。

因此对葛恒的恶感更深了一层,但现在毕竟不是算总账的时候。

“别的事情……正常情况下不会发生的事情……”

小小想了一阵,说道:“去年的时候,有人说在矿洞里看到了一头会发光的羊。大家都很奇怪,矿洞里怎么会有羊呢?羊又怎么会发光?但是他信誓旦旦的,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奇怪的事情,可能这应该是吧。”

“那个人呢?”

“后来就再没有看见他。听说好像是回老家去了。”

像这种矿区上的人员。来来去去流动很正常,而且籍贯什么的也无法一一核实。基本上走就走了。

但姜望却嗅出一点巧合的味道来。

“你说的这个事,是去年的什么时候?”

“我记不太清了,大概八月九月的样子?”

现在已经是四月,胡氏矿场半年多以前,也就是冬月左右的时候,发生过有人夜闯矿区,被矿上超凡修士撞见的事情。

双方有过战斗。

再后来,那名超凡修士也离开了矿区。

而时间再往前推几个月,即是小小所说,有矿工在矿洞里看到羊的事情。

事后该矿工也离开了。

很难说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当事者都离开了,没有后续。

如果将它们放在一起看,就有了很强烈的斧凿痕迹。

“半年前,那个住在这里的修士……”姜望注意着措辞:“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能说说吗?”

因为小小之前就是那名修士的侍女。在他走了之后,才被葛老头“要”过去。

所以姜望在问话的时候,尽量考虑她的心情。

小小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花海并非什么专门审讯情报的道术,在现在的这种运用下,最多就是相当于小小放松状态下的聊天。

“没关系,不想说可以不说。”姜望说道。

“他……跟其他的老爷没什么不一样。顶多就是,不会打我吧。”

姜望很清楚,所谓侍女,并没有太多自主权利。胡氏矿场里的这些侍女,很大程度上可以直接说,就是修士们的玩物。

对于很多超凡修士来说,并没有什么远大前程,崇高理想。纸醉金迷的享受,才是他们追逐超凡的理由。

哪怕是沦落到给矿区做守卫的弱小修士,如葛姓老头这种人,也不忘尽其所能的享受。

姜望点点头,便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但小小继续说道:“他……他说他会照顾我,会保护我,会……带我走。”

即使是在花海的影响下,她也说得很艰难。如果是平常状态,她一定不会说出口。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这太可笑了。

一个超凡修士,承诺照顾保护区区一个侍女?

就算小小当时被冲昏了头,不觉得可笑,时至如今,也应该知道了这有多荒谬。

因为结果很明显——那名修士走的时候,小小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姜望说着,散去了花海。

小小只觉微一恍神,便已恢复常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的例钱,你直接去问胡管事支取。”

姜望说道:“院里需要添置些什么,你自己安排。我就不过问了。”

他跟胡管事谈的报酬,主要是道元石。一些生活所需的金银钱币,矿区方面倒是不至于对超凡修士吝啬。

安排一些事情做,可以让小侍女的心情好受一些。

夏天已经来了,空气开始变得有些沉闷。

姜望看了一眼院外的天空,暗沉沉的。

就要下雨了。

</br>

</br>

第六十二章 城曰:不赎

今世最长最大的河流,是为长河。

仅仅已知河段,便已然经行数万里。

长河源起极西之地,还有一种说法是源头在道门圣地之一的玉京山。

无论哪种说法,都未经证实。

现今可考的是,这条水脉,源头至少还在西域之宛国的更西处,而一路穿过中域,一直蜿蜒至南域之夏国。

以长河及其支流联系起来的长河水系,覆盖小半人族疆土,养育了两岸无数生灵。因其神秘、古老,又浩荡、伟岸,也被称作“陆中瀚海”、“母河”、“祖河”、“内河之源流”。

庄国西北方向,有国名“洛”。

境内北部正被长河贯过。

洛国境内水网密布,纵横交错。国人出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船代行,别有风貌。故而也被称为“水上之国”。

按理说国境遍布水脉,洛国应与水族交好才是。但恰恰相反,此国与水族矛盾最大,已经到了无法共存一地的地步。

人族水族和平共处的古约,在洛国形同废纸。

这里也是最大的水族奴隶交易市场,被人类国度明令禁止的水族奴隶交易生意,反而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之一。

洛国人在本国出门都是行船,但到了外地,从来不走水路。

天下水族,杀害任何一个洛国人,也都是被默许的事情,通常不会有谁来维护卫道。

因为清河水府存在的关系,庄国洛国的外交关系向来不好。

但各有忌惮,历史上倒也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

而且纯粹的地理距离上来说,庄国北面更贴近雍国,西南方向更贴近陌国。在西北方向,也与洛、雍,三国之间存在着一片三不管的缓冲区。

实在是也没有什么彼此征伐的空间。

庄国与雍国之间的关系自不必说,已是世仇,没有缓解余地。

而雍国与洛国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与庄洛之间的情况相同,雍国境内也有一个澜河水府,亦是重要的国家力量之一。

洛国这么一个奴隶贩子也似的国家,除了水族奴隶之外,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产业,本身武力也并非顶尖,却能在东面邻国都敌视的情况下,安稳发展至如今。

其背后的原因,也不足为外人道。

……

前面说到,庄、洛、雍,三国之间,存在一个三不管的缓冲区。

此地哪国王法也覆盖不及,天然便是混乱之地。

也说不清从哪年起,这里建起了一座城市,名曰“不赎”。

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万死难赎其罪,怎么也不能够洗清罪孽。

另一种说法是,这座城市里的恶人,绝不忏悔,永不赎罪。

相信哪种说法的人都有,自古到今,也没有一个一锤定音的声音。两种说法也就随着这座城市的肮脏,就这么纠缠了下去。

不赎城是混乱的,或者说混乱就是不赎城最大的规则。

但是任何一个能够形成聚居地的地方,都必然有一定的秩序存在。即使是刀口舔血的恶徒,也无法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的环境里。

每一个进入不赎城的人,都须得为自己的性命估值,缴纳“命金”。

这个价值可以是千颗万元石,也可以是一枚齐刀币,或者一枚秦环钱,甚至一匹布什么的都可以。

“命金”的价格,取决于你愿意为自己的性命,花费多少代价。不赎城绝不勉强。

只要你缴纳了“命金”,就可以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来。

任何人要在这座城市里杀你,必须付出超过你“命金”一万倍的费用,才能够动手杀你。

是为“赎金”。

否则,便视为与不赎城为敌。

有这样一个说法流传甚广:既然不赎城的居民,都是万死难赎其罪的恶徒,那么,当这些人进了不赎城。要想杀他们,就要有让他们一万次的决心,要付出杀他们一万次的代价。

维护这条秩序的人,或者可以称为不赎城的主人——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不赎城之主,她只说自己是不赎城最大的罪人。

人称罪君,凰今默。

……

再卑劣的人,也奢求被良善对待。

再阴暗的人,也渴望阳光的温暖。

今日艳阳高照,是一个绝好的天气。

自不赎城东门,有一个身影,彷似踏着阳光而来。

他的眉毛锋利,眼眸骄亮。

就连每一根墨色发丝,都毫不掩饰地飘舞,锋芒毕露。

因为太过锐利的气势,直到其人走近,城门边昏昏欲睡的罪卫,这才发现他身后斜负的一支长枪。

此枪外观古拙平凡,仿佛配不上这个人的锋利,但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又非常和谐。

“懂规矩吗?”这名罪卫靠坐在城门边,懒洋洋地问。

倘若是新入城的人,他便会把“命金”的规则再说一遍。

不赎城并不需要森严戒备,只需要一个人坐在城门口收钱便是。即使是一个寻常的老人,也足以胜任。

无论多么穷凶极恶的家伙,要想进不赎城,就不可能不给罪卫面子。

来人是懂规矩的。

阳光下,一枚刀币凌空翻转,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这名罪卫手中。

如果此人送来黄金万两,他都不会惊讶。

有时候越是手段凶狠的人,越是惜命。越是恶徒,越是有钱。这种人往往舍得为自己的性命投入巨额财富。

哪怕一次缴纳几百几千颗道元石作为命金,他也不是没有见到过。

但这枚刀币入手,这名罪卫反倒来了精神。

这只是一枚刀币,而且还是一枚不怎么值钱的庄刀币。

这意味着,几乎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都出得起杀他的“赎金”。

也就是说,他毫无保障地走进一座全是凶徒的城市,而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杀他。

无论他来自哪里,有什么背景。不赎城的恶徒们都不会在乎这些。

哪国的律法,也管不到不赎城。

他们进入不赎城,本就是在外面罪大恶极,活不下去。

这个只身负枪的年轻人,投出这一枚庄国刀币。仿佛在对这整座罪恶的城市宣布:想杀我吗?尽管来。

罪卫收下庄刀币,取过入城简,潦草地记了一笔。

又问道:“名字?”

没有丝毫停顿,那个背负长枪的身影,已经大步走进不赎城中。

只有一个与本人同样锋芒的声音,如长枪坠地,直插在城门处。

“祝唯我。”

</br>

</br>

第六十三章 骄烈

城北的大通赌坊,是整座不赎城里生意最好的赌场。

其中一处推牌九的桌上,赌额甚巨,激战正酣。

天青色的筹码,指代的货币是道元石。

涉及道元石的赌桌,已远非那些金银为注的赌局可比。

这一桌玩的牌九,本身材质是象牙所雕,其上又铭有阵纹,能够很大程度上隔绝超凡力量的窥视。

此时在东北位,坐着一个脸覆鸡骨面具的人。

面具简单,但头上插满了雉鸡羽毛,又显得五彩斑斓。

身上穿着花衣,脖子隐在衣领后,不太看得出性别来。露在外面的手,纤白细腻。

不赎城这样的地方,打扮成什么样子也都不算奇怪。

其人此时面前堆了一堆筹码,显然手气正好。手里摩挲着一张牌,面具遮掩看不到表情,但眼神却显得颇为满意。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直直走了过来。

赌桌上本没人会注意左右,但来人毫不遮掩锋芒的气场,仍然使这些赌徒不得不投以目光。

“哟,俊得嘞。”

看到此人容貌,戴着鸡骨面具的人眼睛一亮,声音像是被捏着嗓子的鸡一样。原是个男人,只不知声音为何如此尖利刺耳。

“我是祝唯我。”来人走到赌桌前,直直看着覆鸡骨面具者:“鸡面,知道我么?”

白骨道十二面者之鸡骨面者,躲进不赎城,已有半月。

鸡面的目光依然荡漾,捏着声音笑道:“庄国年轻一代的第一天才,那怎么能不知道呢?稍待一会,等姐姐打完这局,出去跟你慢慢玩儿~”

他心态轻松,语调轻佻。并不把祝唯我的威胁当一回事。

祝唯我看了看左右,赌徒们吵嚷、喧闹,气氛狂热。

“我记得……”他难得用一种怅然的语调说道:“在枫林城,也有这么一家大通赌坊。”

“废什么话呢!大通赌坊家大业大,哪里没有?”坐在赌桌另一头的彪形大汉呵斥道:“要玩牌就坐下等下一局,不玩滚蛋!”

话音刚落,一杆长枪就斜着擦过他的脖颈,洞穿他的衣领,带动他撞翻座椅,将他钉在地面。

快到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彪形大汉自身亦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角色,然而这一枪仍然吓破了他的胆,令他一声不敢再吭。

鸡面无动于衷,只一把扶住赌桌,嘴里嗔怪着:“哎哎哎,小心点,人家双天牌呢!”

他当然无惧。

这里是大通赌坊,如那彪形大汉所言,大通赌坊遍布许多国家,家大业大。没什么人敢在大通赌坊里大开杀戒。

这座大通赌坊在不赎城,他为了保命,缴纳了不菲的命金。想要杀他的人有很多,但至今还没有谁舍得下赎金的本钱。

更别说他本身已是腾龙境巅峰,又握有其它底牌,根本没有畏惧的理由。

在他看来,祝唯我来此恐吓一番,吓吓人已是极限。

他也就顺嘴调笑,轻松自在。

“你在干什么?把人放开!”

大通赌场的超凡修士迅速围近前来。

“我的感慨已经结束了。”祝唯我淡淡说道。

他伸手将长枪从倒地的彪形大汉脖颈旁,缓缓拔出。

“你的时间也已结束。”

他这样说着,径自一枪,直刺鸡骨面者!

竟视满场赌徒、诸多赌坊修士如无物,视大通赌坊和不赎城的规则如废纸!

饶是鸡面身为白骨道十二骨面之一,向来暴虐随心,此时也觉惊骇。

相对于他的实力,更惊骇于他的胆量!

长枪当头,一点寒芒刺破空气,极其剧烈的摩擦之中,泛开热量,炸起火星。

这一枪起势如此随意,然而愈进愈急,愈发愈烈。

初看只是寻常,待得第二眼,恐怖的危险已降临心间。

鸡骨面者不及犹豫,下意识运转最强绝学。

满头翎羽招摇,张嘴便是尖啸。

音波炸开,肉眼可见空气被震荡推开的半透明痕迹。

周围的赌客纷纷捂住耳朵,迫近的大通赌坊修士以比袭来更快的速度撤开。

白骨十二神相,雄鸡一唱!

这一声模仿雄鸡唱晓,本应是至刚至阳。

然而鸡骨面者此声却尖锐怪异,扭捏刺耳。

霎时间阴风阵阵,隐约鬼哭声声。

雄鸡一唱天下白,牝鸡司晨……阴邪生!

生死关头,腾龙境巅峰战力具现无遗,鸡骨面者彰显其人身列白骨道十二骨面的底气。

但见薪尽枪尽头,那一点火星,已经灼至暗红。仿佛被压缩到了极限状态。

无尽火海聚于微茫一点。

这一点所到之处,阴风融开,鬼哭顿止,阴邪散消。

一切都暂时的停滞下来。

巨大的雄鸡白骨骨架虚影,如凶戾巨兽凝于鸡骨面者身前。

雄鸡一身,以鸡喙最强最尖,雄鸡以此啄虫进食,攻击对手。

这巨大的白骨法相,也以鸡喙为攻势最强之处。

薪尽枪的枪尖,便点在鸡喙之上。

此时众人的目光,才得以从那炙热暗红的一点挪开,看到祝唯我挺枪而至的身影,看到他张扬的墨发,睥睨的英姿!

鸡骨面者的白骨法相几乎是一触即溃,他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一直撞破赌坊墙壁,跌落赌坊外的大街上。

腾龙境范围内,鸡骨面者也是有名的强者。在不赎城这恶徒云集的地方,也等闲不输于人。

然而却连祝唯我一枪都没能接下!

祝唯我看了畏畏缩缩的大通赌坊修士们一眼,淡淡说道:“大通赌坊的一切损失,我祝唯我全单照赔。”

而后倒提长枪,就那么漫步前行,穿过人群,走向那个被鸡骨面者撞出来的巨大缺口。

大通赌坊众修士有护卫赌坊之责,一时也说不上是愤郁于心,还是如蒙大赦。但总归都是定住步子,不曾挪动半步。

鸡骨面者跌落长街上,双手撑在地上,不断后退。

惊慌失措,轻佻的语调也终于变了形,大喊道:“不赎城罪卫何在?我要增加命金!把我所有身家,全部加上!都送给你们!罪卫何在?”

这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街角响起。

“遇到危险再临时加码,是不被允许的。早知自己性命值钱,当初何苦吝啬?”

此人扎了一个单辫,眉眼半睁,睡眼惺忪的,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

身上穿着罪卫统领的制服——那是一袭血红色的劲装,只在袖口处绣有三圈黑纹,以区别于普通罪卫。

他对鸡骨面者说罢,又转头看向从大通赌坊窟窿里走出来的祝唯我:“那边那个小子,要在不赎城杀人,规矩知道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本血玉册子,翻了翻,嘴里啧啧有声:“这家伙的赎金可不是个小数目。”

不赎城杀人的赎金,是所杀对象命金的一万倍。

也是此刻,鸡骨面者性命唯一的倚仗。

但他只见,祝唯我倒提长枪,缓步走来,一点犹疑权衡也无。

嘴里道:“那是你们的规矩。不是我的规矩。”

其声量平淡,但骄烈近狂。

……

……

ps:最近肺炎危险,大家注意安全。勤洗手,少出门。实在要出门的,一定戴口罩,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

</br>

</br>

第六十四章 横扫

这世间的规矩,竟似全不为他而设。

不赎城潜移默化这么多年来延续的规则,于他而言也什么都不是。

他祝唯我只看手中长枪,只守他自己的规矩。

连横将红册收入怀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看着祝唯我,轻声笑了:“你什么规矩?”

“很简单。”祝唯我边说还边往前走,不为任何人驻足:“我要杀他。谁拦我,我杀谁。”

他不说他为何要杀人。

什么国仇家恨,立场角色,他全不说。

因为骄傲如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理由。

他只说他要杀鸡骨面者,只这一句,便是祝唯我全部的理由。

“击败了区区一个鸡面,就自以为腾龙境中你无敌?”

连横的声音很轻很淡,轻的是轻蔑,淡的是漠然。

作为不赎城罪卫副统领,他虽然也只在腾龙境内,但也是横压城内无数恶徒的存在。

鸡骨面者对他而言,也不是多么难对付的角色。

祝唯我在一路向前走,鸡骨面者双手撑在地面一路拼命后退中。

听到连横的挑衅,他连眉头都未动半分,只是轻声说道:“你可以试试。”

加快步子,枪尖拖在地上,擦出一长条星火。

连横眼中寒光一闪,身体绷紧,就要上前,但忽然又放松下来。

因为就在此时,风声呼啸。

一个戴着羊骨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落在鸡骨面者身前。

他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就将一枚红色的药丸扔给鸡骨面者。

鸡骨面者也毫不犹豫,一口吞服。整个人委顿的气势瞬间暴涨,甚至那破碎的白骨法相也再次凝聚成型,重回巅峰。他一跃而起,落至羊骨面者身侧。

这种禁药副作用极大,但却能让他以巅峰状态继续战斗。

而在长街另一头,两个身高体重全都相仿的身影缓步走来。

只是一人戴着牛骨面具,一人戴着马骨面具。

白骨道十二骨面中,战力仅次于龙骨面者的,牛面和马面。

而祝唯我一人独枪,站在长街正中。

其时骄阳似火,光热无穷。

身前身后,四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同为腾龙境,以四围一!

“连横,我们杀他,不需要付赎金吧?”说话的是牛骨面者。

“因为是他主动要杀我们。”马骨面者接话道。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自小形影不离,心意相通。

唯一一次分离,就是他们各自参加白骨道试炼的那一次,最后也都各自成为了试炼场里唯一的胜者,于十二骨面中再次相聚。

“规矩毕竟是规矩。”连横淡淡说了一句,又轻笑道:“不过一万枚庄刀币,对你们来说,想必不算负担。”

马骨面者很是诧异地看了祝唯我一眼:“你很自信。”

“自负。”牛骨面者进一步道。

“别在那里废话了,杀了他!”鸡骨面者险些身死,此时又服下禁药,损伤根基。心中已是恨急,最先按捺不住,张嘴便欲啸。

又是异化的雄鸡一唱。

然而他刚刚张嘴,便见眼前墨发纷飞,祝唯我已至!

一根寒锥突兀钻出。

锥柄在缄默不语的羊骨面者手中。

他是十二骨面之中仅有的精通医术的强者,惯来沉默寡言,但战力绝不稍逊。

此锥如天外飞来,机妙莫测,正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在长街那头,牛骨面者马骨面者这一对兄弟也已近来。

牛骨面者腾空高举玄铁狼牙棒,势如山倾。

马骨面者弯刀藏于身后,俯身前冲,杀机深隐。

但祝唯我不闪不避,更不似不曾感知到身后的动静。

他以绝快的速度迫近鸡骨面者,整个人前冲腾身在半空,膝盖曲起,以膝为枪,一记便撞破鸡骨面者身前防御。

膝盖顺势上提,撞在鸡骨面者的下巴上,将他欲啸的嘴巴生生撞合。

有先前在大通赌坊里那一次交手,对于此人,祝唯我应对更加轻松了。

鸡骨面者上下牙齿突兀交击,被撞成满口碎牙。雄鸡一唱也咽回腹中,郁积半喉鲜血。

与此同时,祝唯我手中一提,薪尽枪枪尾前撞,正正撞上羊骨面者那突兀钻至的一锥!

此锥顿如龙卷风起,瞬时风声尖啸。

而羊骨面者竟成了风眼。

在他经历的无数次战斗中,不是没有人能侥幸撞上他的羚羊挂角,但那些人都无一例外,都被他极尽尖锐的白羊锥所破。

在他看来,这一锥必然能洞穿这杆枪,从其枪尾破起,于三寸后反折斜上,落点正在祝唯我心口要害。

然而这一下交击轻若无物。

他的白羊锥与那杆枪枪尾只是一触,那杆长枪便已电射而远。

祝唯我便纵着这杆如电光般咆哮的长枪,反身冲向长街那头近来的牛骨面者与马骨面者!

破山狼牙棒,藏锋地躺刀。

气机勾连,上下交错。

牛骨面者、马骨面者的合击之术,曾正面硬接内府境修士一击而不死。

而薪尽枪就那么咆哮而来。

烈焰腾灭,柴薪燃尽。

然而在这一切的尽头……

噼啪!

一点火星炸响。

整条长街,就此铺开一片火海!

那炙热的、赤红的火,瞬间就吞噬了一切。

将牛骨面者、马骨面者一齐卷进。

枪摆尾,焰回头。

祝唯我于空中再次返身,彷如驾驭着整个呼啸沸腾的火海,落在避让不及的羊骨面者和鸡骨面者中间。

火海一腾即收,仿佛全部被吸进那杆古拙平凡的薪尽枪中。

此时枪尖倒插于地,半蹲着的祝唯我,抓着枪身缓缓站起。

噼啪,噼啪,噼啪!

连声脆响。

整条长街都不再见白骨道四位骨面的身影。

只有四具焦黑的骸骨,坠落地面,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长街四周,大通赌坊中,两侧房屋里,所有的恶徒凶徒,全都死寂。

以一敌四,仍然是一枪扫灭。

庄国第一天才的锋芒,刺眼如斯!

街角,连横缄默不语。只刚才那一击,他便已自认不是对手。

……

不赎城最高的建筑,是罪君凰今默的住处。

全城只有此楼,能高达七层。

凰今默亲自定名为囚楼。

除了她的贴身侍女,向来没有任何人能被允许进入此楼。

而五楼往上,更是只有凰今默本人能入。

此时就在顶楼之中,有一位乌发老者,一黑衣女子。

两人一坐一立。

整个顶楼空空荡荡,一丝多余的布设也无,非常简单。只在中间有一张稻草蒲团。

黑衣女子便盘膝坐在唯一的蒲团上。

乌发老者则负手立于她对面。

黑衣女人容貌冷艳,五官精致,但一双狭长的凤眼过于冷漠,让人不太敢亲近。

能出现在此地的女人,她自然便是罪君凰今默。

凰今默看着面前的老人,淡漠道:“杜如晦,你就对他那么有信心?他可是你们庄国第一天才,下一代的希望,死在这里未免可惜。”

乌发老人表情平静。

“死掉的天才,不算天才。”

……

……

ps:今天是本甚的生日!长一岁的我,更英俊也更有才华。

</br>

</br>

第六十五章 自负生平

啪!啪!啪!

鼓掌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大步走来。

其人赤手空拳,肌肉将大许多号的罪卫统领制服撑得高高鼓起。

他明明只是轻轻鼓掌,却声震长街。

明明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却仿佛整条长街都随着他的脚步摇晃。

祝唯我一手握着枪身,眼眸微抬,直视此人。

这座不赎城秩序的代行者,自然是罪卫。

罪卫副统领是腾龙境巅峰的连横。

而此时出现的魁梧汉子,正是罪卫统领魁山!

他走近前来,停下掌声,饶有兴致地看着祝唯我:“年轻人有不懂规矩的本钱。”

“我给你机会。”他这样说道:“付掉这四个人的赎金,我让你走。”

祝唯我不必去问,也知道白骨道四名骨面的命金该是何等巨额,而将它们放大一万倍,是任何一个势力也都会心疼的数字。

不赎城靠着命金赎金的这套规矩,这些年不知聚敛了多少财富。

但无论如何,庄国不可能付出这样的代价。没有追杀本国国贼还需缴纳金钱的道理,谁的道理也行不通。

即使庄国方面最终愿意出这笔钱,也绝对不会是因为追杀那四个白骨道骨面,而只可能是为了赎回祝唯我。

不过,祝唯我也不会去问。

“没有。”他淡声说。

“没有?”魁山似乎有些没听明白:“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

“给不起,也不想给。”

“我说,小子,你是不是拿这里当庄国了?”魁山表情沉下:“若是你们庄国的杜如晦亲来,本统领或者让他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庄帝才是庄国之主,也是庄国现今最强战力。

但对天下人来说,提起庄国,声名最广、也最令人忌惮的,仍然是杜如晦。

这是岁月沉淀的威势,简单不能移转。

祝唯我仍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既无忌惮,更无畏缩。“让我三分即可。遇到杜相,你就是一个死。”

“狂妄!”魁山一步跨落,“若能受我三拳不死,便饶你一命又如何?”

单捶轰落,势如高山倒、巨石崩。

祝唯我手中一紧,以枪尖插地处为起点,地砖翻起一条长线,如青龙腾空。

“便倾力一战,又有何妨!”

青石砖连成青色长龙,俨然一杆巨大长枪,从祝唯我所站的这头,一枪扎向那头的魁山。

轰隆隆!

魁山单拳锤落,所触之处,灌注祝唯我道元枪气的青石砖碎为齑粉。

一路粉尘簌簌而落,魁山已近身前。

竟是直接一拳将巨大青石长枪砸透,拳势还未消止。

而薪尽枪的枪尖,已抵在拳面。

魁山停步。

轰!

祝唯我一脚踏碎地砖,陷入地面。

强大的力量将整杆长枪都压成半曲。

而后长枪弹开,祝唯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退。

以他的后足为中心点,青砖飞裂,摧出一条深深的地沟。

只一拳,魁山便将祝唯我从长街这头砸到了那头。

不赎城的罪卫统领,走的竟是纯粹武夫路子。

而且是走到了十五重天位置的武道强者,堪比内府境修士。

祝唯我一摆长枪,长发垂额。“再来!”

此声方落。

铛~

祝唯我横枪于前,魁山一拳已砸至枪身,将枪身轰出弧线。并且带着枪身,轰至祝唯我胸膛,将他往上轰飞。

咔嚓。

祝唯我清晰地听到胸骨碎裂的声音,倒折的骨头,甚至刺入了肺部,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身体如飘絮,仿佛没了重量。

围观此战的众人皆抬起眼睛,看着魁山的第二拳,便将那狂妄的小子轰得飞上高空。

有目力浅的,甚至已只能看到高空中的一个黑点。

死了吧?有人这么想。

“这……还能有全尸么?”有人问出了声。

生活在不赎城里的人,都知道罪卫统领连横的强大,但很少有人见过魁山出手。

而且其人是颠覆以往修行体系,武道路上的强者。

相较于绝大部分超凡修士,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注定前路崎岖。因为至今这条道路也没能被人走通过。无论道法儒还是兵释墨,都有人走到了尽头。但没有人可以证明,纯粹在武道这个方向往后走,是否真的还有路。

因为武道强者的稀少,这样的战斗场面,对旁观的所有人来说都弥足珍贵。

此时人们听到了声音。

暴烈、炙热,那呼啸而近的,是什么声音?

所有人抬头看着天空。

高空的那个黑点,变成了红点。

被轰上高空的那个人,燃成了火人。

而那个火人身形倒转,枪尖朝下。

从高空向魁山发起了反击的一枪!

祝唯我他不仅未死,他竟然还选择还击。

此枪为柴薪,三十年薪未尽。

此人为祝唯我,平生不输于人!

这一枪无比炙烈,无比狂暴。

人与枪融为一体。

太阳在他的身后。

他仿佛成为了新的太阳。

这一刻光彩灼目,这一刻光热无穷。

魁山一脚踏地,地陷数米。

借着此力,挥拳反冲而上。

强如魁山,这是第一次借力出拳。即便是他这样的强者,面对祝唯我这么惊艳的一枪,也感受到了压力。

拳与枪,交击于半空。

祝唯我自上而下,魁山自下而上。

声音都湮灭了一瞬。

魁山落地,祝唯我一个翻身,飘落于他对面。

其人不言不语,只将唇角血迹,轻轻擦去。

围观者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因为三拳已过……

祝唯我仍然未死。

魁山正要说话,忽然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

“不赎城的威严不容挑衅。不必留手,杀了他。”

他没有犹豫,开口道:“抱歉,我要失约了。你得死在这里。”

与罪君凰今默的命令相比,他个人的荣辱不值一提。

不论旁观者如何腹诽。

祝唯我反倒笑了:“我说过,不必你让。”

“我尊重这里的规矩。我行囊空空来杀人,便有死在这里的觉悟。”

“你尽管来杀我,尽你所能,竭尽全力的来杀我。”

“若你这次没有杀死我,我今后也不会因此来寻仇。所以,你不必有所顾虑,一定要倾尽全力。”

他看着魁山,斗志昂扬。

其态度并不像以弱战强,反倒满是睥睨一切的豪气。

“你若不奋尽全力,如何配得上我手中的薪尽枪?”

魁山双拳一握,全身骨骼爆响。

说道:“清场。”

罪卫副统领连横立即带着人,将整条长街清得干干净净,不余一人旁观。

当清场结束。

魁山看着面前这个单人独枪的年轻人:“祝唯我,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你值得我全力以赴的尊重。”

……

同一时刻,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矿场小院中。

姜望盘膝而坐,静静看着屋外。

等了半天的骤雨,

终于倾盆而落。

</br>

</br>

第六十六章 嘉城

这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

天然的雨水会冲刷许多痕迹,而又不必留下道术残留的波动。

在这样一个骤雨倾盆的日子里,姜望盘膝独坐,心中有淡淡的杀意涌动。

他并不约束,也不抗拒。

从枫林城出事的那一天起,他就很有杀人的冲动。

但君子藏器于身,待机而动。

现在的确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来阳国处理这处天青石矿脉的事务,主要目的只是为了暂避风头,潜心修行。尽早兑现潜力,把这段时间的收获全部转为战力。

然而这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宁。

船欲泊,而风波不止。

……

烂柯山福地,论剑台呼啸入星河。

毫不谦虚的说,姜望如今在通天境里,已算数得着的强者。

即使是在太虚幻境这样天才云集的地方,也是胜多负少。

十轮战罢,只输了一场。估摸着再战几轮,便可以进入前百,显现排名。

论剑台的消耗由负者承担。

七品论剑台,每场胜利可得四十点功。当然一旦输了,连同七品论剑台所耗的功加上输掉的功,一共得损失八十点功。

匹配战罢,姜望总计赢了两百八十点功,算是小有补益。如今总功数又再次突破四千,来到了四千零八十点。

当然,同重玄胜一样,为了掩饰身份,匹配战斗中他也未有使用自己独创的三大剑式。

毕竟经过天府秘境和廉氏祭祖大典,明里暗里他已经进入很多人的视线。

底牌一旦被人看到,就不再是底牌。

姜望现在掌握的道术中,无论是焰花,又或花海、荆棘冠冕、缚虎,全都不是独门秘术,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化入每一招的紫气东来剑术亦是如此。

亦然构成了他现行完整的战斗体系。以剑术和火木两行道术三路并行,彼此补充。

如果说在游脉、周天两境,太虚幻境前百已是极限。

那么在通天这一境,他想要试着冲击匹配第一的感觉。

这个过程当然不会简单。

但必然有趣。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姜望老老实实呆在院里,每日只是闭门修行。

他不想表现出对矿场事务的急切,严格遵守一个驻守修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本分。

这中间,除了胡管事找理由过来看了一趟外,没有旁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很平静。

在外人看来,独孤安很快就融入的矿区的生活。

第五日,姜望找到胡管事,表示想要去嘉城看看。

矿场里的超凡修士,每个月都有五天月假,可以自由潇洒。只要错开与其他修士的休息时间,保证矿场里始终有超凡修士镇守即可。

其他修士一般选在月底,护送矿工们回镇上之后,再自己活动。

但姜望初来乍到,想要出去转转、透透气,见识见识嘉城风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胡管事当然不会拒绝姜望的合理要求。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是叮嘱姜望早些回来。

这一趟出行,姜望带上了侍女小小,顺便把胡管事身边的栓子要过来帮忙赶车。

他们没有在青羊镇落脚,离开矿区后就直接去了嘉城。

……

姜望前脚刚离开,葛恒后脚就找上了胡管事。

“你没有把那坛酒送过去?”

葛恒眼神阴冷,看得胡管事心头发瘆。

他指天画地的发誓。“天地良心,额送了啊!”

“那他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额就是个普通人,哪里知

第六十七章 其旧如之何

“嘉”者,美好也。

儒门五经之首,《诗经》有云:“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意思是:新婚甭提有多美好了,重逢又该美成什么样啊?

后来人们常说的“小别胜新婚”,大约就是源于此句。

阳国此城以嘉名之,当然寄托了建城之时的美好祝愿,也从某个角度,说明了这座城市得天独厚的一面。

嘉城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又矿产丰富,湖鱼鲜美。

虽然仍不免凶兽肆虐之苦,但如枫林城一般,也大多集中在野地。至少在城镇级别的聚居地,人们的生活还是很安宁的。

从青羊镇绕出来之后,又行了一阵,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也不见超凡修士随行护持,大约这段官道安全性要高一些。

栓子到嘉城来的次数并不多,但好歹没有认错路。

交过入城费,将马车寄存至城门附近的客栈中,姜望三人便在这座城市逛了起来。

即使姜望向来不以貌取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地山水养人。嘉城无论男女,普遍容貌不差。

廉雀若是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毫无争议的全城最丑。不像他在南遥城里,还有好些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姜望此行,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席家的情况,以确定他接下来在青羊镇行事的方略和尺度。毕竟以他现今的修为,或者能够横扫青羊镇,却不能无视嘉城方面的武力。

作为齐国的附属国,丧失了极大一部分主权的阳国,是要比庄国弱的。

比如庄国各大城域之主,都须得是内府境修为。唯一一个腾龙境巅峰修为的窦月眉,是因为其亡夫孙横的贡献和付出。而且窦月眉本人战力也远非一般腾龙境巅峰可比。

她后来在玉衡峰一战轻松摘得神通,虽然道途断绝,但作为神通内府,已经比普通内府境强者高出一个层次。事实上反而成了庄国各大城域之主中的最强者。

而阳国各大城域之主的实力,就要差上一些。譬如嘉城之主,就只有腾龙境巅峰修为。

当然,偌大一个席家,在嘉城扎根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姜望脚下随意走着,实际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座城市。

从细节里捕捉事物的真相,这是当初他与凌河、赵汝成组成小队完成各种任务时就学会的事情。

走着走着,侍女小小就有些挪不开步子。

姜望注意到她的眼睛几乎挂在一家布庄中,难分难舍。

只是不敢与姜望开口。

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姜望笑笑:“进去看看?”

小小低着头道:“我想给老爷做几身新衣裳……”

“没事,进去看看。”姜望温声鼓励,又转头对栓子道:“你也去给你媳妇挑几匹布,算是陪我进城赶车的奖励。”

栓子挺大一个小伙子,这会却忽然红了脸:“我还……没媳妇儿呢。”

说着,他还偷偷瞥了小小一眼。

姜望哑然失笑:“那就拿给你老娘。”

相处虽短,栓子也知道姜望不是做作的人。这回不再客气,大步就挤进了布庄。“好嘞!”

有栓子带头,小小也不那么拘谨,跟着进了布庄。

小小和栓子自去挑合意的布匹了,姜望则左右随意看看。

耳中听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碎语,这些挤在布庄中挑选布匹的的女人,聊的多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多多少少能够反映一些这座城市的情况。

以姜望的耳力,若注意去听,那些窃窃私语都如洪钟大吕,一句也不可能漏过。

一段对话引起了姜望的兴趣。

“哎,这哥儿好面生,是谁家公子?”

“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又有家丁又有侍女的,准是大户人家。”

“呸,我就觉得他长得还不错,跟你说一说。”

“也就一般好看吧,比我的席少爷差远了。那年我见着他一次,魂都被他勾走啦,现在还没转回来呢。”

“什么你的席少爷,你可都嫁人了。矜持一点儿!是我的席少爷!”

“啧啧,你还是现实一点,再看看眼前这公子吧。人家席少爷在仙谷修行,能看得上咱们么?”

“那可说不准,万一他瞎了呢?”

……

两人一阵小声嬉闹,自以为你知我知,浑不觉全被姜望听了去。

对于她们讨论的那个比他英俊得多的席家少爷,姜望最好奇的是,哪个仙谷?何宗何门?

嘉城能不加任何前缀的席少爷,自然只有城主府的公子。

而其所修行求道的宗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席家未来的潜力。

所谓家族兴衰荣辱,往往只受一两个天才人物影响。

这时栓子已经抱着花花绿绿的两匹布挤过来了,小小则一直在挑挑拣拣,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姜望走过去问道:“喜欢哪匹?”

小小怯怯道:“都很好看,奴不知挑什么好哩。”

姜望笑笑,冲布庄老板道:“这些颜色,一样来一匹,给我包好。”

“别!”小小拦道:“老爷,太多了。”

“你不是女红很好么?慢慢练手吧。”

姜望小时候也算家里阔过,后来交好的又是赵汝成这种奢侈过度的家伙,早已不在乎世俗金银。

如今身入超凡,修为精进,更不必说。

执意将这些布匹买下,布庄老板还专门雇了一辆马车,给他们送到寄存行李的客栈去。

这边刚买完布,就听到外头街道上传来一阵吵嚷喧闹的声音。

“啊啊啊!席少爷回来了!!!”

“在哪在哪?我要去看,我要去看,姐妹扶我一把!”

那些尖叫声仿佛会传染一般,迅速曼延到耳边。

姜望只感到一阵狂风卷过,整个布庄一下子跑得空空荡荡。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好似个个超凡了般,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他看了看布庄的掌柜,只见老掌柜耸了耸肩,显然早已习惯此事:“席少爷每次回城,都是这个样子。”

栓子和小小面面相觑,但也并不显得正常,反而有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姜望带着几分好奇地走出布庄,看向长街尽头那个纵马缓行的男子,想瞧瞧是何等样人。

但见其人一袭青衫,鼻挺眸亮,风姿卓然。

甚至城卫军都出动了,围在他身边,才得以拦住全城那些疯狂的女子。

他单手握缰,骏马缓行,目光扫过之处,尖叫连连。

“子楚少爷!”

“子楚少爷看看我!”

不绝于耳。

倒真是风流人物。

而姜望注意到其人气息悠长,并不遮掩,显然也已经推开天地门,是一名腾龙境修士。

“老丈知不知,这席少爷修行在何处仙山?”姜望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布庄老掌柜笑呵呵的,似是与有荣焉。

“东王谷!”

……

……

注释1:作者本人的推论。未经考证,不必尽信。

另:新型病毒愈演愈烈,又在年边,本来没什么心思和时间写字,想要请十天年假的,顺便也休息一下。

但编辑给了一个小推荐,担心这次更新掉链子,以后再也没推荐了,只能取消假期,咬牙努力。大家的推荐票月票也要跟上啊……

</br>

</br>

第六十八章 望闻问切

自古医毒不分家,东王谷两道并进,是一个底蕴深厚的古老宗门。

其宗门驻地不在齐国境内,而在齐国正北方,自有宗门驻地,独立经营。

阳国在齐国的西北方,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东王谷倒是与阳国相对更近一些。

栓子在花海的影响下说过,天青石矿脉的枯竭,似乎与席家有关。

按理说,虽然青羊镇在嘉城治下,但区区一个嘉城之主,是不可能与重玄家起什么矛盾的。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东王谷的背景,席家才敢于对重玄家的矿脉伸手?

天青云石固然珍贵,但姜望翻阅以往记录,产出也并不多。而普通的天青石价值大大减少。

这种程度的利益,能够蒙住席家的眼睛吗?

姜望不得而知。

他正在思考之中,忽然感觉到一缕目光投射过来。迎回视线,发现是正骑着高头大马,于长街缓行的席子楚。

姜望温和地笑了笑。

但席子楚似乎只是随意扫过,目光一转,又移向别处了。

狂热的欢呼始终未曾衰落,伴随着其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以他的修为,大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的进城。

但他却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搞到军队开路这么夸张。

仅仅只是容貌好看,未必能达到如此效果。以赵汝成的俊美,当初在枫林城也没有受到如此疯狂的追捧。

一来其人的身份,作为城主之子,东王谷修士,绝对是嘉城地位最高的年轻人,前途无量。二来他的修为,已是腾龙,足称强者。

这些都是很吸引人的部分。

但仅仅这些也不够。

应该也有一些造势的成分,辅以诸如幻术之类的手段。

姜望起初并不能理解这种造势有什么意义。

但这时候看着人群的狂热,他忽然想到。

有这么一个极受欢迎的人出现,恐怕席家在嘉城的统治,百年之内都不会被动摇。

这个理由,足够了。

席家少爷已远,街上女子们迟迟留恋不去。

姜望唤了一声小小和栓子,准备先回客栈。

他打算在嘉城住一晚,晚上去城主府看一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挤开人群,走到姜望旁边,小声道:“我家少爷有请。”

“你家少爷是?”

侍卫笑了笑,很是自豪的样子:“席少爷。”

姜望心中一动。

他找我做什么?

认识我?

是在天府秘境还是在南遥城?

心中转着念头,姜望随口吩咐小小和栓子先回客栈。

对这侍卫道:“带路。”

无论席子楚出于什么理由请他私下见面,他都没有惧怕的理由。

如果席子楚不认识他,他不用担心,因为以他现在的实力,即使不能轻易战胜腾龙境修士,逃走是没有问题的。席子楚总不可能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就为一个通天境修士投入四五个腾龙境强者埋伏,整个席家也未必找得出来那么多高手。

如果席子楚认识他,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现在代表的是重玄家,席子楚再怎么没脑子,也不敢公然杀重玄家的人。

……

跟着这名侍卫在城中兜兜转转,最后走入一间小院。

侍卫停在院门,转由一名清丽侍女引路。

从外头看只是普通民居,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假山细水,花草藤架,此地主人,必是个懂享受的。

行至一处凉亭前,侍女便退下了。

亭中席少爷独坐主位,正用一条温热毛巾擦脸,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

一名美艳娘子在旁边小心服侍。

他放下毛巾,摆摆手让美艳娘子退下,看向姜望道:“兄台请坐。”

亭中小桌一方,美酒满壶,玉杯两只,小菜三叠。

看起来赏心悦目。

姜望随意坐下,近距离观察这个擅长造势的男子。

只觉其人目光有神,气质独特。

身上有隐约的清香,令姜望有些警惕,这味道让他联想到道术花海。

面对姜望的打量,席子楚不以为意,他举壶倒了两杯酒,也不管姜望喝不喝,自己先饮了一口。

“让我猜猜……”他含笑道:“你是重玄家的人?”

姜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何以见得?”

“整个嘉城城域,像你这个年纪就有通天境修为的,我每一个都认识,却从来没有见过你。所以你不是本地人。”

“整个嘉城城域,没有人不知道我。而你看我的眼神,带着好奇。说明你刚来此地不久。”

“从骨相看,你今年应该在十八岁到十九岁之间,唔,似乎寿元有亏。大概可以说明你经历过许多事情。嘉城可是一个小地方,阳国也是一个小国。哪有那么多波澜?”

“最重要的是,你只是通天境修为,却隐隐让我感觉到威胁,说明你很强。整个嘉城城域,还有哪个地方有人能威胁到我呢?联系到胡氏矿场天青石矿脉将要枯竭的事情,我猜想,你应该是重玄家派来的人。”

“更进一步。重玄家在阳国这边的事情,现在应该是由重玄胜在接手。”

席子楚说到这里,似乎没有想明白,皱眉道:“不过,我以为你应该是一个白发的少年才是。”

姜望几乎要给他鼓掌了:“你在东王谷大概没有学医术,倒更像是去学了些卜算推演之法。如你所想,我就是姜望,头发的事情另有原因。”

“这就对了。”席子楚抚掌而笑。

“医者望闻问切,眼睛是非常重要的。”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自信说道:“如果我连你的实力都看不出来,就不配说自己在东王谷修行了。”

看来有必要学一门隐匿真实实力的秘法了,仅仅靠控制道元掩饰,根本逃不过那些敏锐的眼睛。姜望想到。

嘴里则问道:“既然你知道我所为何来,不知特地请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交代呢?”

“我只是看到你之后,想要告诉你,胡氏矿场的那条天青石矿脉,与我席家无关。甚至整个青羊镇的事情,我们除了收取少量赋税外,也从不插手。”

席子楚慢条斯理的说道:“请你务必相信我的智慧。在东王谷取得的一点成绩,不足以使我膨胀至此。东王谷虽强,却远在北方。而重玄家近在眼前。一名腾龙境强者全力奔袭,三日内就能从齐国杀到这里,更别说那些更强者。”

姜望心里已是信了三分,嘴里道:“除此之外,你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席子楚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一脸的高深莫测:“那就是你们自己要考虑的事情了。”

姜望点点头:“说得也是。”

“既然你就是姜望,是本次天府秘境的胜利者之一。那么接下来,我们不如聊一点有趣的事情。”席子楚慢慢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季修,他也参与了天府秘境,很可惜的是,他失败了。你对他有印象吗?”

“你很会猜,不如你继续猜。”

姜望笑了笑,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院。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知道席子楚不是一个蠢货。这就足够了。

其人是嘉城城主之子,又在东王谷修行,本身也有腾龙境修为,在席家话语权绝对不低。他只要不傻,就不可能同意席家动重玄家的矿脉。

在更有力的证据出现之前,席家的问题已经可以暂时排除。

</br>

</br>

第七十章 人命关天

第二日,天方破晓,姜望刚做完早课,栓子便过来招呼。

说是矿场少主回来了,要召见各位辛苦看守矿场的修士老爷。

从栓子的眼神里,姜望看到了极力隐藏的不安和恐惧。

他昨晚知道胡少孟要回来,但是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快。

并且从这个架势看,应该是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来了矿区。

“行,我知道了。”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任由早起的侍女小小在那里洒扫院子,自己往矿场众人议事的地方而去。

生无可恋的大叔修士向前、痴迷炼丹的张海、性情狭隘的葛恒,再加上姜望。就是如今胡氏矿场的四名超凡修士。

与胡管事一起,构成了矿区的所谓高层。

胡由体型肥胖,像一个富商多过官员。

他的儿子胡少孟倒是长得端正,修长挺拔的。

其人大马金刀地坐于主位,向来喜欢吹嘘自己是胡少孟本家族叔的胡管事,此刻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从胡少孟的坐姿和神态看,他应该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

姜望等人陆续进来,他也不说话。

一直等到四名超凡修士都到齐了,才缓缓说道:“诸位在我胡氏矿场辛苦这么久,我在钓海楼忙于修行,没能常来看你们,实在失礼。”

嘴里说着失礼,却目无余子。

但即使是心胸狭隘的葛老头,也不敢挑理。

因为钓海楼,乃是近海群岛上最有实力的宗门。若一定要计算在齐国附近宗门的影响力,大概与东王谷不相上下。

“哪里哪里……”

葛恒客气到一半,就被胡少孟摆摆手打断。

“今天请诸位来呢,是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胡少孟淡淡说道:“矿脉即将枯竭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矿场决定这个月底关闭,提前知会一声,请各位另谋高就。”

姜望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刚混进这里,就被解雇了?

胡管事在一旁也满脸惊讶,显然事前根本不知道此事。

胡子拉碴的向前打了个哈欠:“行吧,无所谓,反正去哪里也都没有区别。唉,人生也就这样了。”

葛恒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看着胡少孟,很不理解道:“不是还有半年吗?怎么突然就要关闭了?”

“是啊。”张海也道:“我这一炉丹,正在紧要关头呢。”

“就这样决定了。”胡少孟懒得多说,挥挥手算是送客:“回去收拾东西吧,现在走也行,月底走也行。我马上就要去推天地门,没时间跟你们多说!”

推天地门……

葛恒紧紧地闭上了嘴。

“胡少爷。”姜望出声道:“我才刚到矿上,这还没几天呢。胡管事招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酬劳按一个月结。”胡少孟看着他,通天境气息有意无意地外露:“怎么样,你还有意见吗?”

姜望想了想,便道:“那没有了。”

倒并不是说他就此放弃,只是胡少孟表现得这么躁进,反而给他吃下了定心丸。

一定出现了某种变故。

他大可先离去,等到变化发生再回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事情,伺机而动。

钓海楼固然强,但通天境这个层次,姜望现在还真不怕谁。

胡少孟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跟管事结算酬劳吧,我就不陪着了。”

也就这几个超凡修士,须得他亲自安抚解决。其余凡俗武者、矿工,直接关停便是,提前知会都不必。

胡管事仿佛一下子萎靡下来,似乎仍不能相信这处矿场月底就要结束的事实。然而他绝对不敢违逆胡少孟的意思,只得强打精神,引着众人离开。

因为姜望初来乍到,他的账目最为清楚,所以胡管事第一个让他进了账房。

胡管事递过来一只盒子:“阿安,恁看看,么问题就摁个手印。”

姜望随意接过来看了看,轻声笑了:“你多给了半颗。”

盒子中两颗百元石,都很饱满,没有消耗过。而他们当初说好的酬劳,是一个月一颗半。

“么有吧?因为招不着人,额们当时不是说好的一月两颗么?”

胡管事说着,还冲姜望眨了眨眼。

灰败的脸上,好歹有了丝生气。

姜望忍不住道:“怎么这么照顾我?”

“这后生!”胡管事作色道:“叫恁拿着就拿着。”

姜望只好将盒子收起来,无论怎样,这是这个小老头的好心。

他转身往外走的时候,身后传来胡管事很低、很失落的声音:“这些超凡大爷里,只有恁真正把额们当人看哩。”

半颗道元石,是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大支持。

姜望一时沉默。

……

他走出账房,在外面等着的张海正要进去。

忽然老远就响起栓子的喊声。

他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气喘吁吁地喊:“死人了,死人了!”

矿区死人,一般与凶兽有关。

众人齐齐警惕起来。

“你慢点说。”胡少孟出声压制。

一听到胡少孟的声音,栓子立刻打了个哆嗦,平复呼吸,尽力沉稳地说道:“小翠,小翠跳井了!”

小翠是谁?姜望环顾左右,发现其他人都看向葛恒。

而葛恒骤然色变。

小翠正是他院里的侍女。

胡少孟起身:“去看看。”

……

四名超凡修士的小院,都是独门独户,散落在矿区里。

与矿工住的大窝铺大通铺自是截然不同。

这其中葛恒与张海的院子相近,姜望与向前的院子相近,所以姜望才会总碰到四处晃悠的颓废大叔。

众人赶到场的时候,葛恒的院子里已经围拢了一群矿工。

“胡少爷!胡少爷你要给这女娃做主啊!”

“小翠命苦啊胡少爷!”

事情其实很简单。对于葛恒长时间的折磨,那个名为小翠的侍女,终于不堪忍受,在葛恒离开之后,跳井自尽了。

从这些人的话语里,零零散散拼凑出了小翠的大致轮廓。

包括她身上的伤,她总是忽然的哭泣,她好几次逃跑都被抓回来……

矿工们七嘴八舌,但没有一个敢当面说出葛恒的名字。

甚至连看他的眼神都不敢有。

超凡修士的威严,早已深深印入他们心中。

面对一个超凡修士的恶行,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超凡修士。

葛恒脸色阴沉得很,他一一扫过那些矿工,用眼神逼停了他们惹厌的碎嘴。

但在场连同胡少孟,有四名超凡修士。

他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表态。

平时殴打、欺辱侍女都不算什么,这些事情很好抹平。甚至官府也不会太为难超凡修士。

但只要死了人。哪怕只是一介凡人,那也不是小事情。

因为任何一个超凡修士,都是从凡人而来。

经过无数代有识之士的努力,人命关天,已经是任何一个正常国家或宗门的共识。

但是。

有一个但是。

这种共识,并不能完全固化成规则。

就像有权有势的非超凡者,也敢动辄打死奴婢。

这种事虽然是罪行,但往往只有更具权势者出现,才能将其定罪。

这才是今时今日,世界的真相。

……

……

</br>

</br>

第七十一章 就在这里审判你

有这样一个画面:

在夏日的清晨,一个柔弱的侍女,面无表情地走向水井,跳了下去。

没有什么情绪,更谈不上迟疑。

甚至连恨意和恐惧,都被痛苦冻结了。

她大约只想解脱。

……

小翠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就那么冰冷地停在院中。

胡少孟看了一眼:“这个小翠,是我们青牛镇的人?”

胡管事有些迟疑的说道:“这倒不是。是从……”

胡少孟摆摆手打断他:“赶紧拉出去埋了,别给我找麻烦。”

葛恒脸色一松。

“但是。”姜望出声道:“死因还没有查明,就这么埋了,她能够瞑目吗?官府不会过问吗?”

“我就能代表官府。而且很明显只是自杀。”胡少孟耐着性子说了一句,冲胡管事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叫几个人把她埋了。”

胡管事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一句:“来几个人帮忙!”

四周的矿工都不动弹,也不说话。

他们虽然不敢抗辩。

但沉默是无声的态度。

“可是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自杀?”姜望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须知逼得人自杀,也是杀人!”

胡少孟转过头来,盯着姜望:“我发现你问题很多,初来乍到的,你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十分的不客气。

“就是。”葛老头阴声道:“区区一个凡人自杀,你还要闹腾个什么花出来?”

世道就是如此啊。

再多人的努力,也无法跨越超凡修士与凡人间的鸿沟。就连生死这样最基本的权利,也并不一定能够得到保障。

就像当初宋姨娘,也是跳进了一口水井。姜望找祝唯我借枪前去,一剑横门,也最多只能逼得林正伦偿命。

那已经是人们默认的,社会规则的极限了。至于其后造成这个悲剧的林正礼,乃至整个林家,都不必再付出什么。

别说林正礼只是逼迫了林正伦,只能算间接导致了宋姨娘的死。就算当时真的是他杀了宋姨娘,林家也有一万种方法为他脱罪。而彼时的姜望,是不可能讨得回所谓公道的。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啊。

无论胡少孟,葛恒,全都习以为常。

张海和向前,也都默不作声。

“小翠她不是自杀,她是被你活活逼死的!”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样喊道。

循声望去,单薄得像一颗小草的小小,就那么站在院门外,手上紧紧抓着门框。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指骨隐隐发白。

她咬牙切齿,但声音颤抖。

显然她充满了恐惧,但她同时,也充满了仇恨。

此时出声,会有什么后果,她真的不知道。

但是她,很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尸体已经没有温度的小翠,也是为那个饱受折磨的自己。

“你胡说什么?”葛恒猛然跨步,就要发作。

姜望一步横在他身前,生生阻住其去势。

回身对小小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不用怕。”

“独孤安!你想做什么?真要与老夫为敌?”葛恒怒不可遏。他看了胡少孟一眼,但胡少孟此时并不说话。

只要他不动手,姜望就懒得理会他的叫嚣。

他对小小投去鼓励的眼神:“只要是实话,真话,你就尽管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不让说话的道理。更没有不让说真话的道理!”

“小翠早就跟我说,她要活不下去了。葛恒是一个老变态,每天换着花样的折磨她,打她……”小小抖个不停,咬着牙道:“如果不是遇到独孤爷,今天跳下去的,很可能还有我。”

栓子眼睛都红了,布满血丝:“小小姑娘!”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胡少孟面前,砰砰砰地磕头:“胡少爷!求您做主,求您做主!”

葛恒感觉得到,周围那些矿工看他的眼神,已经无法掩饰愤怒,都仿佛要生撕了他一般。

他倒是并不惧怕这些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只是担心影响了在场其他超凡修士,尤其是胡少孟的决定。

“信口雌黄!竟敢污蔑老夫!污蔑一个超凡修士!”他瞪着眼睛,逼视小小:“你可知这是什么罪?你会连累你全家!”

然而他话音刚落,场上顿时一片死寂。

众皆一窒。

因为小小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脱下了自己的衣裳。

通身只着一件亵衣,那削瘦而柔弱的稚嫩身体,具体地坦露在众人面前。

当然也包括她胳膊上、大腿上、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

小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这些都是你打的,你还记得吗?这些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吗?不够我还可以再脱。”

说着她真去解亵衣。

但姜望已经抓住她的手。

“足够了。”姜望说。

他将外衣解下,裹住小小伤痕累累的娇小身体。

转身看着胡少孟:“胡少爷怎么说?”

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裸身,这是何等样的屈辱?

有多么深的屈辱,就有多么大的勇气。

没有人能够再怀疑她的话。

胡少孟的眉头全都拧到了一起:“移交嘉城官府吧,你们谁带着他去一趟。”

葛恒难看的表情又放松下来,只要胡少孟不打算亲自动手,那就还有很大余地。

“我记得胡少爷刚才说,你就能够代表官府?”姜望快要抑制不住怒气,冷声道:“怎么现在又要移交了?”

“姓独孤的!”胡少孟阴阴地看着姜望:“我最后再容忍你这一次,但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我不管你跟葛恒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离开我的矿场,出去解决。想要借刀杀人,也得掂量掂量你自己,我这把刀,你拿不拿的起!”

他胡少孟绝不相信,这愣头青一样的修士是出于什么公理正义。在他看来,独孤安如此针对葛恒,揪着不放,无非就是早有宿怨,借机报复罢了。

这些事他不想管,反正葛恒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想尽快让矿场平静下来,顺利倒闭。

这两人打生打死都没有问题,但是,得出去打。得离开了矿场之后。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引来嘉城那边的目光,影响了他的计划。

葛恒也压抑着怒气道:“独孤安,你对老夫有意见。不如就你来押着老夫去嘉城。咱们的恩怨,咱们自己解决。懂事一点,不要打扰胡少爷。”

他已经下定决心,等会离开矿场之后,就不计成本,爆发全力,杀死这个愣头青。

太愣了!

自己不过就是针对了他一回,他就直愣愣地想整死自己啊!

姜望摇了摇头,这些人的态度,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用那么麻烦。”

他轻叹了一口气,为那个死在夏日清晨的少女。

他往前一步,已经站在了葛恒的面前:“我决定就在这里,审判你。”

</br>

</br>

第七十二章 以我姜望之名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

胡少孟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了,他感觉自己的威严频繁受到挑衅。

这个该死的无名之辈,不知从哪里来的乡下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简直给脸不要脸。

他蕴着怒气喊道:“现在给我……”

但那个“滚”字生咽了下去。

“我是重玄家的使者,本名姜望。我从齐国而来!”

姜望冷冷打断他。

“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系你能联系上的任何重玄家的人核实。”

“但无论你同不同意,愿不愿意。现在这里,我来接管。”

“这是重玄家的矿场,我是重玄家使者。重玄家授予我执掌此地的权力,这其中也包括刑罚!你既然不能承担你应担的责任,那么这份权力由我代表重玄家收回,这件事情,由我来承担!”

他本来想再等等,再具体看看胡少孟背地里有什么勾当,什么打算。那样才是万无一失,不枉费他特意混进矿场一趟。

但再等下去,葛恒或许就跑了。

矿场就在这里,跑不掉。但天下这么大,多的是容纳葛恒这种人的阴沟暗渠。

这其中需要权衡的地方,姜望根本没有考虑。

他不可能放过这个恶心的老头。

忍无可忍。

今日他姜望,无需再忍。

“现在我说。”姜望看着葛恒道:“你有罪。你凌虐侍女,逼死无辜。你……犯了杀人之罪!”

葛恒愣了一下,不明白独孤安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重玄家的使者姜望。

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既然胡少孟没有出声,那就说明的确有重玄家派使者过来的这件事。

“姜大人,姜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轻慢了!”他连声道歉。

说着,还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语气谦卑:“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仅看此时他这奴颜婢膝的样子,谁能想象得到最初见他时的趾高气昂?

“我跟你见识什么?”姜望冷声道:“我们之间只是小事。你犯的,是大罪。”

“姜大人。”葛恒赔笑道:“所谓超凡,自然脱俗。我们超凡者,早已与那些俗人不在一个世界里。你我同为超凡修士,何苦为这些蝼蚁相争?”

他头极低,背极佝偻:“您有什么意见有什么不满,我都可以补偿。我出身青木仙门,一定有办法让您满意的。”

他的态度,自然是有的。诚意看起来也很足。

只是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仍然以为,姜望之所以针对他,是因为他之前的得罪、轻慢。

从头到尾,他根本不觉得他对那些普通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哪怕凌辱了婢女,哪怕逼死了人。

嘴上认错,心里不知。

他不是认错,他只是对更高一级的权力服软。

他根本不明白,仅仅只是那些轻慢、口角,姜望根本懒得计较。

恰恰是这种视众生如草芥、视众生如蝼蚁的态度,这种害死无辜却自觉无错的态度,令姜望愤怒。

整个枫林城域,就是这样被牺牲掉的。整座城域地陷幽冥,无数魂灵永世沉沦,只为了成全庄承乾一人的洞真境!

“什么是俗?他们辛苦工作,努力养活家人,这叫俗吗?”

“他们老实本分,从无害人之心,这叫俗吗?”

“他们不偷不抢,不坑不骗。靠自己的双手,拼了命的努力,你说他们叫‘庸俗’吗?”

“在我看来,他们并不庸俗,反而伟大!平凡之中,孕育出来伟大的生命!”

姜望直视着葛恒,目光如刀:“而你呢?像你这种,欺软怕硬,欺上凌下,人前人模狗样,背里男盗女娼。身入超凡,却没有超凡的格局,人在高位,却不承担高处的责任。这才是庸,这才叫俗!”

“还有你!”他的手一一指过张海、向前、胡少孟。

“尸位素餐!”

“浑噩度日!”

“麻木不仁!”

最后仍然回到葛恒:“修行,修行。你们把人的那一面修没了,把畜生的那一面修出来了!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张海、向前俱都沉默,胡少孟怒气隐隐,但按捺着没有说话。

葛恒被骂得狗血淋头,有心发怒,但毕竟不敢对重玄家的使者放肆。

“一想到我竟跟你这种人同在超凡之列,我就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有如收笔落印,再无回转。

姜望最后说道:“我以姜望之名,剥夺你超凡的资格!”

葛恒猛然起身,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既然服软求饶无用,倒不如行险一搏。杀了这个狗使者,大不了逃出阳国,重玄家未必找得到他。

“去你……”

他的咒骂才刚出口,第一句都还没能说完。

整个人就已经动弹不得。

张嘴难言,手脚难动,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无法抑制的惊恐。

缚虎!

在乙等上品道术中也堪称精品的缚虎,在姜望那个层次的战斗中,或者只能制住对手几息。

但面对区区一个游脉境,还年老体衰的葛恒,足以将他控制到死。

就这一记道术,便熄灭了胡少孟的心思,令他老老实实。

姜望慢慢走向葛恒,一步一步,如踩在他心上,令他几乎要跪地求饶。

然而体内的木气自内而外束缚着他,他连跪下都做不到。

“你很喜欢折磨人?很享受凌虐的快感?”

姜望这样问着,走到这个老头身后。抽出佩剑长相思,以剑尖抵住了他脊椎与颈椎的交界点。

那冰冷的触感,令葛恒遍体生寒。

他曾经很享受那些可怜侍女们挣扎求饶,痛哭流涕,惨叫不止的感觉。

可现在他连大喊大叫也做不到。

他甚至没有办法去挣扎、去痛哭,所有的恐惧、怨恨,无处宣泄。

长剑慢慢下沉。

锋利的剑器没有遇到一丝阻滞,轻而易举地剖开了整条脊柱。

对于任何一个腾龙境以下的修士而言,这意味着……通天宫的崩解。

道元消散,五气溃乱,缚虎自动失效。

姜望收剑入鞘,葛恒像一滩烂泥软在了地上。

直到此时,他才能发出一声哀凄的惨嚎。

他已经被彻底的废掉,此时甚至不如一个寻常的老人。

衰老,脆弱,无力。

曾经高高在上,如今跌落尘埃。

姜望看了看胡少孟,张海和向前,淡淡说道:“跟我来。”

他带着这几个超凡修士回去先前的议事房间,而将葛恒,留给了愤怒的人群。

</br>

</br>

第七十三章 以势压人

姜望等人离开,矿工们慢慢围拢。

听着身后葛恒的惨叫声,张海眼皮直跳。

就连整日生无可恋的向前都有些紧张起来。

无论如何,眼睁睁看着一个超凡修士在面前被打落超凡,心中很难没有波动。

唯有胡少孟很好的控制了表情,看不出心态。

……

仍然是之前那个议事的房间,但这回坐在主位的已是姜望。

主次颠倒。

栓子和小小也跟了过来,给众人泡好茶,就站在房间里等候吩咐。

“坐吧。”姜望淡淡说道,又看了看胡管事:“老人家也坐。”

“哦,哦!”胡管事好半天才晃过神来,拘谨地坐了半边屁股。

胡少孟看了另外两名超凡修士一眼,最先坐好,坐姿轻松。

向前一沾到椅子,便像软泥般瘫软了下来。张海则正襟危坐,神态紧张。

但姜望的下一个问题,就险些让他们跳起来。

“说说吧,谢浩是怎么死的?”

胡氏矿场之前有四个超凡修士驻守,离开的那个,名字就叫谢浩。

也即是姜望现在所住那间小院的原主人。

此问一出,满座皆惊。

小小猛地咬住了下唇,这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声来。

在矿场方面的说法中,一直是谢浩在半年多以前的那次交手中受到了惊吓,因此不辞而别。

这似乎很合理。

但他们无法解释一个问题。

既然矿场如此危险,那么像葛恒这样有变态欲望、贪图享受的人,像张海这样痴迷炼丹、奢求一步登天的人,又怎么会还安然地留下来呢?

一个月一颗半的道元石,能够鼓动谁冒险?向前这种成日生无可恋的修士或许不怎么在乎危险,但他也不怎么在乎道元石。

胡少孟突然回来,说要关停矿场。除了葛恒问了一句怎么提前了,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说明他们之前早有默契。

这种默契,便是问题所在。

也不管这几人的眼神交换,姜望直接道:“不要试图欺骗我。”

“我来的目的,大家想必都很清楚。重玄家虽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一条天青石矿脉的损失,但这不代表,重玄家可以容忍愚弄和欺骗。”

“请你们记住,对于重玄家来说,天青石矿脉不重要,不被愚弄,很重要。”

姜望目光扫视这几名超凡修士:“那么,谁先说?”

此时他已经展露了自己的实力,重玄家的势力更不必多言。这目光虽然平静,压到每个人身上,却似乎有千钧之重。

“使者。”胡少孟勉强笑了笑,尽力保持着气度:“这件事的情况其实……”

“你先不必说。”姜望竖起手掌,打断他的话。

手掌翻过来,对张海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张海,你先说。”

“啊?啊。”张海突然被叫到,顿时打了个激灵:“这……”

他不用看也知道,此时胡少孟的视线,也必然紧紧挂在他身上。

“不着急,慢慢想。想一想葛恒。”

他既然决定留下葛恒,那么就索性顺势以葛恒为靶,杀鸡儆猴,威压剩下几人。

这是基于绝对的实力优势。

哪怕眼前这几个超凡修士一拥而上,姜望都足以碾压他们。

胡少孟虽然也是通天境修为,但在同一境中,也存在鸿沟。他自信能够压制此人。

而先做出让他们畅所欲言的样子,又在胡少孟开口的时候阻止他说话,转而让张海先说。也无非是强化权威、掌控局势的小手段罢了。

以前他不太熟悉这些方面,但跟重玄胜接触久了,慢慢也就懂了。

之所以选择张海作为突破口,是因为在姜望看来,在场这几个超凡修士里,此人根性最为软弱。

将一步登天的妄想,寄托于丹药之中。却又不见为之努力,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付出。

在矿场混着日子,靠微薄的每月一颗半道元石投入丹药。一炉一炉,日复一日。这种痴迷,更像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催眠。

看似好像有自己坚定的目标和追求,但其实还不如自暴自弃的向前活得明白。

这种人无论平时表现得如何,从根本上,就是一个软弱的人。

姜望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自己是个仁慈的人。但为重玄家做事,有时候我可能没办法手软。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以为呢?”

“是……是。”

张海低着头,表情挣扎。

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沉默不了太久。

“我就实话说了吧,谢浩是我杀的!”胡少孟忽然出声道。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才转头说道:“其他人都出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整个房间很快就只剩下姜望与胡少孟两人。

一坐上首,一坐下首右侧。

各自揣着不同的心思,遥遥相对。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跟我说。”

姜望先开口道:“你知道的,我本可以将你们分隔开,挨个的问,总有人会扛不住压力。但我不想制造审讯的气氛,把你当成犯人。”

“胡家毕竟是重玄氏在此地相应事务的经营者,合作已经持续了很久。尽管矿脉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对你们仍抱有期待。”

他注视着胡少孟:“所以,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多谢使者体谅。”胡少孟苦笑了一声,而后说道:“我杀谢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有驻守矿场之责,可非但不尽忠职守,反而帮外人盗取天青云石。”

“使者应该知道天青云石的珍贵,产量非常有限。这么大的天青石矿脉,产量最高的一年,也只出了六颗。而仅仅谢浩一人,就盗出了足足十三颗!其他几个超凡修士有多懈怠,您也都看到了,根本不堪大用。谢浩趁我不在的时候,运用独门道术,大肆盗挖矿脉,从而导致了天青石矿脉提前枯竭。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说的这些,全部都有证据,而我胡氏矿场本身所动用的矿石,账目上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使者随时可查。我之前隐瞒此事,确实是敬畏刑罚,不敢面对。但是您说,他该不该杀?”

胡少孟说得很详尽,似乎也很诚恳,说完这些,如释重负:“当然,现在这里是使者你全权负责,你若代表重玄家有什么处置,少孟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全都接受。”

他所说的账目在胡管事那里,姜望早已经偷偷翻过,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或者说,即使有问题,也不可能轻易让人看出来。

此时姜望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说的外人,指的是谁?”

他之所以选择直接展现身份,除了是要当场留下葛恒,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

胡少孟一回来就关闭矿场,驱离超凡修士。而在嘉城,席家公子席子楚一见面就猜出他是谁,隐藏身份意义已经不大。

相反他需要展现重玄家使者这个身份,来从容掌握局势。再一次化被动为主动。

胡少孟迟疑了一下,说道:“目前来看,应该是嘉城的席家。但是我不能够完全确定。”

“证据?”

“我也是后来才调查出来。谢浩来矿场之前,曾在席家做过事。而且从席家的渠道,有流出过天青云石。”

“线索很明确嘛。你为什么说不能完全确定?”

胡少孟苦笑道:“整个嘉城都姓席,我不得不谨慎点。”

难道真是席家人背着席子楚做下的事情?

掌控嘉城的席家,无法容忍治下的青牛镇被其它势力掌控,在席子楚得到东王谷的支持之后,有了对抗重玄家的底气,他们终于按捺不住?

这看似合理,但实际经不起推敲。

通过使矿脉枯竭的迂回方式,让重玄家自动放弃青羊镇这里。固然是一个不必直接撕破脸,可以在桌底下进行的手段。

但因此让重玄家产生不满,难道真的值得?

见姜望一时不说话,胡少孟又问道:“现在天青石矿脉枯竭已是事实,责任咱们可以慢慢追究,但是白养着这么多人实在是浪费。依使者的看法,咱们是不是先把矿场关了?”

这个建议也很合理。

但姜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是还有半年的产量吗?现在就关闭矿场,一时半会让那些矿工去哪里寻饭碗?”

“虽然说是还有半年产量,但天青云石已经不可能再有产出了,对重玄家来说此地已经毫无价值。”胡少孟面露难色,但还是说道:“不过使者全权负责这里,怎么决定都行。”

“那就听我的。”

“自然使者说了算。另外,矿上条件艰苦,使者调查完线索之后,不如跟胡某一起回青牛镇上,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我辈修行者,在哪里不是修行?”

“使者真乃我辈楷模。不过……”胡少孟又道:“此地毕竟偏僻,万一嘉城那边有什么消息,恐怕在矿上不能第一时间得知。”

“这不是还有胡公子你吗?”姜望随手端起茶盏:“不如你先回去休息。也顺便帮我注意一下嘉城的动静。”

胡少孟面上不露声色,只道:“也好,也好。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不送。”

看着胡少孟离去的背影,姜望若有所思。

这么想我离开矿区吗?

</br>

</br>

第七十四章 见羊不详

送走胡少孟之后,姜望重新召集众人,宣布矿场延期半年,一直到矿脉彻底枯竭才结束。

作为重玄家的使者,他实质上成了这些人的顶头上司。

除了胡管事表现出明显的高兴之外,另外两名超凡修士反应都很平淡。

张海明显的有些不安,大概是考虑到他的丹药和姜望的威风,暂时不敢提出离开。向前则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老样子。

说实话,这两个人姜望一个都不想要。但手底下确实光溜溜的,只能捏着鼻子先凑合。

就像重玄胜所说,任何人都有他的用法和价值。

更有价值的超凡修士,也不会来这种矿场工作。

两名超凡修士先后离开,房间里只剩胡管事和侍女小小。

姜望正打算和胡管事嘱咐两句,侍女小小忽然出声道:“老爷,有件事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你房里那坛虎骨酒,有问题。”

姜望瞥了她一眼:“那张纸条是你写的?”

小小心中一紧,低下了头:“是。奴……小时候学过一些字。”

“你怎么知道酒里有问题?”姜望问。

“奴只是知道葛恒的脾气,您得罪了他,他一定会对您不利。”

这时,胡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使者大人,酒里么有毒,么有毒啊。毒酒被额换了!”

倒是解了桩疑惑,虽然这个答案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不必跪着。”姜望伸手将他扶起:“具体什么情况,你说说看?”

“葛爷,不,姓葛的王八蛋心眼可小,他想教训大人,就在酒里下毒,逼额给恁送。额不敢不送,更不敢说出来啊!”

胡管事不停地抹着汗,诚惶诚恐:“额只能偷偷给换咧,他问起来,额就说恁可能不喝酒。”

他说着又要下跪。

姜望一摆手,令他跪不下来。“你把毒酒换了,何罪之有?我应该多谢你的照顾才是。”

“可不敢,可不敢哩。”

看着这个小老头的唯唯诺诺,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强求胡管事在得知他身份之后,还能平和地看待他,那毕竟不现实。

“你不要多想。矿场的事情,还是你来管,之前怎么做,现在继续怎么做,维持现状即可。”他直接吩咐道:“我只把控方向,不负责具体的事务,明白吗?”

胡管事心里有了底,脚下也稳当了些:“明白,明白。”

“对了。”姜望想到一事:“你真是胡少孟的本家族叔吗?”

“这倒是么有假。”胡管事有些尴尬地道:“不过他从小,就跟额们都不亲近哩。额攀扯关系也是么办法的事情,怕修士老爷们看不起……”

“明白了。”

姜望报以理解的微笑,带着小小离开。

这小老头挺有意思的,虽然迫于生活,卑躬屈膝惯了。骨子里却是一个很讲求自我和尊严的人。

不要小觑任何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姜望这样提醒自己。

比如那坛毒酒,倘若小小没有示警,并且胡管事没有换掉毒酒,事情很可能会有另外一个结果。

走在矿场里,姜望随口问道:“你恨他?”

小小不敢隐瞒,坦白说道:“是他招工把我招过来的。”

姜望倒并不怎么介意这种程度的借势,恩怨相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让他更清楚的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哪怕她此时的身份只是一个区区侍女。

“谢浩不是离开,是被胡少孟杀死了。”姜望转而说道:“说不定,他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小小跟在身后,默默迈步。很是沉默了一阵,才说:“说来奇怪,我一度恨不得他死了,死得越惨越好。等到他真的死了,我才发现。我宁可他是骗我的,宁可他就是一个卑鄙的人,无情的人。只要他好好活着。”

她倒并没有表现得很悲伤,只是有些迷惘:“老爷,您是超凡脱俗的人,您说,人为什么会这样?”

“人就是这样。”姜望说。

……

葛恒死了。

他是被愤怒的矿工们活活打死的。

已经没人记得是谁先落的脚,一阵漫长的拳打脚踢之后,葛恒就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人群散开了。

小翠的尸体被人们所埋葬。

矿工们挖坑都是好手,选了一块风景好的地方。

而葛恒的尸体,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院子里。

有人提议把他丢进炉子里烧了,但没人愿意抬他的尸体,因此不了了之。

葛恒的死,并不难办。一来他罪行确凿,二来死于众人义愤。三来,这里属于青羊镇,案件到亭长胡由那里为止。

经由他向嘉城报备,嘉城方面一般都不会为难。

此时众人皆已散去,栓子一个人杵在院子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望走过去,随手丢了一团焰花,将葛恒的尸体焚为灰烬。

他将葛恒留在这里之后,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幕,因而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顺手焚掉尸体,也只是为了避免瘟疫之类的隐患。

“对了。”他对栓子说道:“胡少孟杀死谢浩那天,你都看到了什么?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不用害怕,我保证你的安全。”

花海并不是专门的审讯道术,姜望之前只是利用致幻效果稍作引导罢了。

此时既然已经树立权威,倒不如开门见山一些,想来栓子也不敢再隐瞒。

问这个问题,姜望主要是想提前了解一下胡少孟的战斗方式,也好有所针对。

只没想到栓子愣了一下:“我没看到胡少孟杀谢浩。”

姜望这时候才意识到,他或许想错了。

“那你看到他杀的谁?”

姜望问得有些急切,栓子很是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畏畏缩缩道:“一,一个矿工。就那么一巴掌,头就没了。我当时蹲在那里方便,没敢出声。”

“是不是那个在矿洞里看到羊的矿工?”姜望问。

“我不知道,矿上人很多,经常有人来,也有人走。我不认识他。”

尽管栓子不能够确定,姜望心里却已经确定无疑。

因为这两件事太巧。

胡少孟再怎么也是名门大派弟子,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到处杀人。杀人必有缘由。

只是……

工人在矿洞里离奇地看到了一头羊。

而胡少孟将其杀死。

这能说明什么?

羊,羊。

姜望隐约抓住了什么。

青羊镇!

“小小你先回去。我去矿洞里看一看,”

姜望匆匆丢下一句,便转身往矿洞那边走去。

以他的身份,自然没人拦他。

那些矿工好奇他为什么会亲身入矿洞,但也不敢相询。

经过多年挖掘,矿洞已经四通八达,几乎将山腹掏空。

山洞内部黑黝黝的,越往里越黑。

重玄家虽然财大气粗,但也不至于给矿工们配备悬明灯。

矿洞里基本都是使用油灯照明。

当然对姜望来说,一朵焰花即可。

越走越深,越深越静。脚步踩在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姜望并不清楚自己要寻找什么,他只是做出寻找什么的样子。

他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传到胡少孟耳中。

他在等有可能的线索。

或者,胡少孟的反应。

</br>

</br>

第七十五章 我爱你,无用又无力

姜望匆匆离去后,栓子与小小立在院外,相对无言。

此时的阳光倒很温柔,照在身上,顺带驱走了不少心中的寒冷。

但有些角落,阳光终究不及。

栓子先开口道:“你说,独孤爷做什么去了?”

“老爷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又一阵沉默。

栓子看了一眼小小,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住。

说道:“你……你受苦了。”

他在胡少孟面前,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的样子,小小是记得的。当然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她不是没有感动过。

但……

“栓子。”小小缓缓说道:“你我都如此普通,如此平凡。谁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说着,往院中的那堆灰烬走。

“忘了我吧。在这个世界上,普通人是没有未来的。”

“小小!”栓子打着胆子叫了一声,但莫名的,那股气儿忽然泄去了。

就在这间院子里,一个无辜少女跳了井。几十上百个矿工围着,却连葛恒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

他胡栓子又有什么凭借,敢说自己能护她一生安稳呢?

小小说的是对的。普通人的“未来”,太脆弱了。

仅仅靠“爱”,最多也只能磕破了头,无用又无力。

话到嘴边,终于变成了问题:“你……做什么去?”

比起栓子,小小年纪倒小许多,但或许是吃过更多苦头的原因,她明显对世事看得更淡更透。也因此不见什么情绪。

“把他的骨灰扬了。”

她说着,忽然回头问栓子:“你说,扬到茅厕里,他是不是就能永不超生?”

声音很轻柔,恨意很深刻。

栓子一时愕住:“会……会吧。”

……

对矿洞的探索,结果一无所获。

姜望等待的,胡少孟会有的反应并未出现。

好像对方根本不在乎他在矿区里做什么。

耐心是很好的品质,会让对手变得更难缠。

但是姜望并不着急,时间站在他这一边。

哪怕即使到最后,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其它隐秘,实情就是席家对青牛镇伸手了,他拿着这个结果交付重玄家便是,也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对姜望来说,自己的实力才是根本。

在日以继夜的修行中,一晃,便是几天时间过去。

……

“推开天地门之后,刚刚开始探索躯干海,就已经感应到了神通种子。它所在的地方,就是第一内府。”

太虚幻境中,重玄胜如是说道:“不过我现在不着急,要将躯干海探索完全,最大限度开发潜力之后,才会去叩击内府。”

姜望在阳国这边磨蹭的时候,重玄胜已经推开了天地门。

而天府秘境的好处在此时显现,刚刚开始腾龙境的探索,就已经与神通种子产生了感应。

神通种子本身也标记着内府的位置。

这意味着,只要重玄胜愿意,他现在就已经可以直接跳过腾龙境,成就神通内府。当然,前途无量的重玄胜不会如此选择。

这种状态与窦月眉极为相似。不过彼时迫于玉衡峰战况,窦月眉只得提前破府,还是一次性连破五府,才得以摘取神通,从而断绝了道途。终生只能止步于内府境。

而重玄胜有足够的余地,从容探索躯干海,为未来道途打下坚实地基。

此时是姜望与重玄胜的例行切磋,每隔几日,总要来上这么一场,双方都毫无保留。因为他们是直接约战,并不经过匹配,所以倒不虞境界不同的问题。

为了最大化利用论剑台所耗的功,在开战之前,他们都会聊一阵,沟通近况。

“我的天地门还在具现过程中。”姜望说道。

“不着急。实力越强大,天地门越难推。我也是拼了老命,才能这么快破境,其实不够圆满。”重玄胜叹了口气:“但是没办法,我必须有所取舍。”

即使现在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重玄胜也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在太虚幻境里匹配战斗,当然是用剔除了重玄氏秘法之后的另一套战斗体系。

他很清楚实力才是根本。但是很多家族事务,又没有足够多可以信任的人交付。

两个人的沟通,主要集中于修行方面,重玄胜并不过问姜望在阳国的事情。

其次是对廉雀的一些帮助和建议,重玄胜这么会做人的家伙,当然不会不略过姜望的意见。

艰难战罢,姜望退出太虚幻境。

如今他已在匹配战打到了太虚幻境通天境第七十八,战斗烈度高得多。与重玄胜打完,已经没有再打一场的精力。

跨越一个境界,面对的又是重玄胜这样的强者。哪怕他刚推开天地门不久,姜望也已经完全不是对手。

当然与如今的重玄胜战斗,对姜望来说也有了更多的提高空间。

姜望自己的天地门还在具现过程中,如今已经有了大概模样。

是一扇形制古老的石门,高大,厚重。

门上有隐约的铭文。

姜望试过冲撞,此门纹丝不动。

每个人的天地门,都只有自己能得见具体,旁人最多只能看到一个虚影。

打开天地门之后所接受的天地反馈,是修行者在蒙昧之雾中的存身基础。

由此具现的天地孤岛越强,探索躯干之海就越安全。

细细用道元将天地门冲刷一遍,姜望才暂时结束了修行。

他听到了侍女小小的脚步声。

心中一动,推门而出。

小小正欲敲门,见得姜望,汇报道:“老爷,胡家少爷来了,在院外求见。”

这么些天才来,倒沉得住气。姜望心想。

嘴里则道:“我去迎一下。”

院子极小,他这边还没走出几步,院外胡少孟便听得声音,老远就礼道:“使者这几日待得可还舒心?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也好让少孟改进。”

“我出身平平,在哪里都呆得习惯。”

姜望将他让进院子里来:“进来一坐。”

两人在正堂相对坐下,侍女小小及时奉上香茗,方才退下。

她近日在忙着缝制衣物,已经给姜望做好了两领长衫。

胡少孟往空荡荡的院子里看了看,笑问道:“这侍女用得可还合意?我家里前日刚在外地买了一个歌姬,不如送到使者这里来?”

姜望心中暗诽,那什么歌姬,不会是你爹给你找的继母吧……

其人一口一个使者,虽然尊重。但姜望明白,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对方本质上只是尊重他背后所代表的重玄家。

“胡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人独身惯了,不习惯那么多人。”姜望避过这种无聊话题,转问道:“倒是胡少爷你,钓海楼的修业不紧张么,你倒是回青牛镇住了好久。想来家乡水土,实在养人?”

“哈哈哈,那倒是不忙,只要境界跟得上,宗门是不太约束我们的。”胡少孟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使者如此风采,想必也是师出名门。还未请教?”

“无名散修罢了,自己摸索。”

“使者真是天纵奇才!”

胡少孟抓住机会就吹捧起来,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姜望莫名觉得不太自在。好像身边有什么异常存在,但是仔细观察,又找不出源头来。

因而只是敷衍笑笑,便直接问道:“不知道胡少爷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胡少孟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唏嘘:“我听说使者是天府秘境的胜者,故来相询。你可认识我师姐竹素瑶?她是我们钓海楼的天才修士,也参加了天府秘境。”

“哦?”姜望绝不着急,便顺着他扯:“不知你这位师姐,有什么特征?”

“我的师姐啊……”胡少孟脸上露出缅怀之色:“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早年我刚到钓海楼的时候,她很照顾我。可惜后来,在一次游历中出了意外,留下暗疾,阻在天地门前无法进步。”

“她的性情,慢慢就变得偏激起来。这次天府秘境重开,她费了很大的劲进去,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在天府秘境里找到解决暗疾的办法。”

胡少孟声音低落:“可惜……”

天府秘境里的事情姜望根本不记得,当然也对他的师姐没有印象。他也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最早死于死气毒的女修士,就是钓海楼的竹素瑶。

“你这位师姐与你?”

胡少孟点点头:“我们早前情愫暗结,后来因为一些误会分开,其实我一直在等她,没想到……”

姜望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讲这些。

只好不太走心地宽慰了一句:“请节哀。”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元力的波动。

“谁?”

姜望手指微弹,目光所至,一朵焰花烧灼空间。

一个似虚似幻的身影跌将出来,现出一个娇俏少女。

好强的幻术!竟然就藏身在周边,而未被察觉。

姜望总算知道之前察觉的异常从何而来了。长身而起,单手成决,就要将此人拿下。

胡少孟突然窜出,拦在中间:“慢着!”

只见胡少孟眼神还沉浸在之前的痛苦,脸上带着三分震惊,声音在痛苦和惊讶之外,又带有一丝不很明显的温柔:“碧琼,你怎么会在这里?”

尽管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见得这一幕,姜望已经豁然明白。

这小子,是拿老子这里当戏台子呢!拿老子当配角,给他搭戏。

这演的!

</br>

</br>

第七十六章 不知所谓

先不论这突然显露行迹的女子如何慌张。

胡少孟一边安抚她,一边对姜望解释道:“使者,这是我的同门师妹竹碧琼,她应该是来找我,对您绝无冒犯之意。”

名为竹碧琼的女子有些慌乱道:“是……我是来找胡师兄的。”

她本身修为并不如何高明,之所以能够瞒过姜望,潜迹于旁,主要靠的是钓海楼的秘宝蜃珠。

她隐匿行迹,跟着胡少孟过来。因为听到竹素瑶的事情,心神动摇,才泄露了行藏,被姜望发现。

此时姜望的下一轮攻势虽然隐而未发,但先前那一朵突兀的焰花,炙烈、精准。已足见强大。

更别说此刻姜望战意勃发,身经百战的威势令人心惊。她不敢怠慢。

仅从这份应对看,便是个涉世未深的。

对上胡少孟这么个脸厚心黑的,迟早被吃干抹净。

姜望只作全然不觉,沉眸问道:“既然是师妹找师兄,又为何鬼鬼祟祟?”

“这……”竹碧琼迟疑了。

胡少孟抢道:“我这师妹,对我有些误会。”

他苦笑一声:“她是素瑶的妹妹,我和素瑶之前因为一些误会分开,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

“对,我一直觉得我姐姐是你害的。之所以性情大变,全因被你辜负。这次你回阳国,我也偷偷跟着出来,就是为了找到相应证据,然后汇报师门。”

竹碧琼大约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女孩,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心中想法。

她低着头:“胡师兄……是我错怪你了。”

等等,怎么就错怪了?

就之前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这也太好骗了吧?

胡少孟摆明是发现了你,故意演给你看的啊。

姜望心中一万个震惊,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

就这种单纯的脑子,不被骗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面对胡少孟这种心思复杂的人。

由这个妹妹推及,那个叫竹素瑶的姐姐,大概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姜望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师妹你说的哪里话?你心疼你姐姐,我怎么不能够理解呢?素瑶曾说,她心中记挂的人,除了你就是我。你姐姐不在了,我应该承担起责任,照顾好你才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与你有同样的痛苦,吃不好,睡不着,整晚整晚的发呆,甚至疏忽了修行。我回阳国,也是因为无法忍受对素瑶的思念,在楼里每每睹物思人,心如刀绞……唉。”

胡少孟说着说着,一声长叹。

说到伤心处,竹碧琼泪珠子成串的掉,瞧起来倒是我见犹怜。

这对师兄妹在那里上演和解的戏码,姜望完全提不起兴趣来。

他并不关心胡少孟与其师姐师妹乱七八糟的故事。谁辜负谁,谁利用谁。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他只想知道胡氏矿场里藏有什么隐秘,但自他展现身份后,胡少孟始终老老实实,似乎相当无辜。

竹素瑶、竹碧琼、天府秘境、钓海楼、胡少孟……

姜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连着线索。

就在此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使者何在?”

人未现身,已显颐气指使。

姜望心知,戏肉来了!

他也不动弹,就等着看那老远就开始装模作样的家伙自己怎么接下去。

他毕竟年轻,显然低估了厚颜之厚。

“哼,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识礼数。老夫大老远过来,也不知迎接。”

那人自说自话着,便自己走进了院中。

那是一个体型略胖、红光满面的老者,与旁边随行的青牛镇亭长胡由倒是相得益彰。

有胡由作陪,对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姜望看了胡少孟一眼。

就竹碧琼这么个单纯的小丫头,没什么难对付的。

演戏倒是次要,他恐怕主要还是来看戏的。

姜望这边不动声色,那边那略胖的老者却自顾走进正堂。

也不看胡少孟这小辈一眼,只上下打量姜望,眼神带着审视:“你就是家族里派来处理这边矿场事务的使者?小胜公子新收的门客?”

一口一个家族,一口一个小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重玄褚良呢。

姜望笑了笑:“老丈有何指教?”

“我且问你。”老者趾高气扬道:“此地矿脉明明已经枯竭,无利可图,你为何还执意不肯关停,白白浪费我重玄家的资源?”

原来胡少孟的后手在这里!不怕他动作,就怕他没动作。

姜望坐着未动,散漫地敲了敲椅子扶手:“不知你是何人,就何职,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番话?”

“老夫复姓重玄,乃正儿八经的重玄家人,体内流着重玄家的血液。整个嘉城境内,重玄家的超凡资源,都由我调配!身份上,自然不同于你们这些毫不心疼族产的外人。”

红光满面的老者,此时唾沫横飞:“你只不过区区一个门客,一介外人,也有资格质询我吗?”

他刻意没有说他的全名,重玄来福。

毕竟这个名字一出来,旁人就看得出他的出身了。

不过是一个奴仆出身,伺候了重玄家几代人,才被赐姓重玄。

姜望帮他提炼了重点:“原来,只不过是重玄家一个负责运输道元石的喽啰。”

重玄来福大怒:“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跟我这样说话?”

“倒是没什么身份,也没什么地位……”

姜望说着,忽然站起身来,一步就走到这老东西身前,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重玄来福整个人都被扇飞,从正堂一直跨越整个院子,落到了院门外。

五个指印,凸显在高高肿起的胖脸上。

其人倒地之后,更是脑袋一歪,直接就被扇晕了过去。

他这样一个年老气衰的游脉境修士,在姜望面前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而无论是胡由还是胡少孟,都来不及反应。

他们委实没有想到,姜望一个外姓门客,对重玄家的族人也如此不留情面。

他哪怕只是被赐姓的奴仆,那也毕竟姓重玄啊。是天生更被重玄家当权者信任的人,不然如何捞得到这等肥差?

“只不过,有那么一点实力。”姜望淡淡说完,又坐回原位。

转看着胡少孟:“胡少爷,你有什么看法?”

胡少孟这时才意识到,姜望在重玄家的地位,恐怕比想象中要高,并不是可以轻松被借势赶走的存在。送给重玄来福的重礼,只怕都打了水漂。

但他也非等闲,当然不会挂脸。

一脸的温从良顺,老老实实道:“这是重玄家的家事,我们不敢有看法。”

“那就把这个不知所谓的老东西带走,别来继续影响我的心情。”

姜望一贯的客气只是出于礼貌。并不代表他就软弱可欺。不是什么人五人六的东西,都能得到他的尊重。

重玄家在各地都有产业,不可能全都派家族修士驻守,因而雇佣了许多当地的超凡修士,每月支出的修行资源都是天文数字。

这些资源每个月统一调配,被扇飞的这老者,所负责的事情,就是将胡氏矿场修士们的道元石送来,顺便对这里的情况进行监督核实。

因为有这种权力,所以一向被青羊镇的亭长胡由捧得舒舒服服。

但就因为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权力,便敢趾高气昂的过来姜望面前叫嚣,这就是纯粹飘得太高,脑子有问题了。

姜望自然不会惯着他。

从始至终,姜望没有跟青牛镇的亭长胡由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所以胡少孟也不知道,姜望所说的‘老东西’,到底是指那个昏迷不醒的重玄氏族人,还是他的父亲。

但他忍了这么久,也不会在此时忽然失控。

竟然还挤出了一个笑容:“使者说得是。打扰了。我们这便告辞。”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不忘换了语气,转过身来,温声对竹碧琼道:“竹师妹,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阳国,不如跟师兄回青羊镇歇歇脚,也让师兄带你到处逛逛,见识见识本地风物,散散心。前溪的鱼可是很肥美。”

竹碧琼自小被姐姐保护得很好,没怎么见过世面。此次出来,也只是凭着一股恨意。现在恨意没了着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正要应允。

“其他人可以走,你留下。”

姜望忽然出声道。

众皆一愣。

胡少孟不由开口:“使者……”

“来我这里潜伏半天,说走就走?说误会就是误会?眼中可还有重玄家,可还有姜某人?”

姜望提高声音,学着重玄胜那等恶少的语气:“要走可以,得等我查清楚前因后果之后!”

无尽海域之前,近海的连绵岛屿,就是人族最后的据地。

近海群岛既然能在齐国卧榻之下,维持基本的自治,本身实力当然不容小觑。

作为近海群岛最强的宗门,钓海楼更不可能浪得虚名。他本不想管钓海楼内部的事情。与姓竹的女孩素不相识,她被怎么骗也好,也都与他没有关系。

但被这个重玄来福恶心了一下,姜望的心情就不那么舒服了。

矿场隐秘是当前大局,但是反过来恶心一下胡少孟,却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我又没有把你怎么样!”竹碧琼顿时急了。

姜望却不理她,只是注视着胡少孟,气焰嚣张,咄咄逼人:“是要为这个女人与我作对,还是本分一点,尊重重玄家的规矩。胡少孟,你怎么说?”

</br>

</br>

第七十七章 试问人间谁无苦

姜望此问一出,胡由立刻看向自家儿子,连昏迷中的重玄来福也顾不上了。大有儿子一声令下,即刻上阵父子兵的架势。

以姜望表现出来的实力,竹碧琼也知道靠自己决计无法逃离,因而也把期冀的目光投向胡少孟。

胡少孟只略一权衡,便大义凛然道:“你若是敢对我师妹做些什么,我必不饶你!”

这就是做出选择了。

姜望风轻云淡:“你大可放心。”

“我们走!”胡少孟倒也干脆,起身便往外走。

“胡……”竹碧琼惶急出声,但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已被缚虎制住。

“师妹你不用怕,我会全程关注此事。督促重玄家尽早做出交代。等使者查清事实,绝不敢再束缚于你。”胡少孟转身安慰了她一句,似浑然看不见她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又丢了一句场面话:“须知我钓海楼,也不是好惹的!”

竹碧琼又惊又怒,相较于将她制住的姜望,更恨胡少孟这个伪君子。

说好的我们是姐姐唯一在乎的两个人呢?

不是说深爱姐姐吗?

不是说要替姐姐照顾我吗?

就是这么照顾的?

胡由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除了把重玄家负责转运修行资源的那个老者带来外,整个人仿佛泥塑木偶一般。

姜望很明显知道胡家是谁做主,他们也没有再做戏的必要。

此时见儿子做出了决定,也便扛起昏迷中的重玄来福,跟在儿子身后,离开了矿场。

矿场开不了几天,这个重玄来福已经没什么价值,刚刚姜望一巴掌,更是证明了他的无用。但不管怎么说,仅凭重玄这个姓氏,他们胡家也不能不管不顾。

刚刚走出矿场,胡少孟的脸色就已经阴沉下来,十分可怖。

胡由心中是很怵这个儿子的。但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少孟,我们就这样把你那个师妹留在那里,是不是不好?我们又不知道姓姜的是什么人,人品如何。万一……”

“用得着你说吗?我想不明白?”胡少孟怒目而视,迫得他的父亲讪讪闭嘴。

早在钓海楼的时候,他的确与竹素瑶浓情蜜意过一段时间。

但是自他的修为追上来之后,止步不前的竹素瑶就已经不在他眼中。他转而看上了另一个实力高强的师姐,便找了个理由与竹素瑶分开。

没想到那女人是个死心眼的,在痴缠无果之后,就此对他由爱转恨,更是扬言报复。

他只得暗中做下手脚,令竹素瑶在游历的时候出了意外,留下暗疾,断绝道途。

竹素瑶没了前途,而他一日千里,两人此后都不会再有交集,此事本已结束。

但想不到的是,竹素瑶又求得了一个探索天府秘境的机会。

天知道他有多么恐惧竹素瑶在天府秘境成功归来,有时候午夜梦回,都是竹素瑶张牙舞爪的样子。

而当天府秘境的名额出来,竹素瑶杳无音信时,他心头巨石落下。

竹素瑶的妹妹竹碧琼,倒也是个美人坯子,而且天赋更胜其姐。不失为一个好目标。

在胡少孟看来,她的恨意怨意,都不难化解。因为他对竹素瑶做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相反因为竹素瑶的存在,他们只要一和解,天然就会有亲近感。

他何尝不明白,他今天转身离开,就等于把碗里的肉放走了,任由别人咀嚼。

但他有什么选择?

竹碧琼追到阳国来,他也没想到。发现之后随手耍点小手段,演个戏便是了。这是随手的收获。

胡氏矿场里的事情,才是大事。

他不能因小失大。

如果他有战胜姜望的把握,那他毫不犹豫,必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一定擒而杀之。等重玄家的人反应过来,再派人来,他早已经得偿所愿,回到钓海楼了。届时怕得谁来?

偏偏是他没有把握。

姜望在他面前已经出手两次,但都轻轻松松,不露痕迹。深不可测,叫人摸不清楚底细。

这毕竟是天府秘境的胜者,预定了神通内府的人物。重玄胜不惜为他硬顶齐国皇子姜无庸,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也就重玄家那个被分配在阳国多年、两眼一抹黑的老蠢货,才会被撺掇两句就气势汹汹的来出头。

胡少孟越想越气,忍不住迁怒道:“我早说了要动静小点,徐徐图之,结果让你弄得满城风雨!连席子楚都听到风声,从东王谷赶回来,逼得我也不得不亲自回来。你办得好什么事情?”

他骂骂咧咧道:“一把年纪了,成日里就知道趴在那个婊子的肚皮上,回头就把她找出来卖了!”

胡由一直耷拉着眼皮,任由儿子怎么怨怪也不吭声。

之前问一句那个小姑娘的事情,已经是极限了。

儿子自小就是这种脾气,平日虽然掩饰得好,但他当爹的还能不知道?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正无论如何,儿子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听到最后一句,听到那句“婊子”。

这个肥胖的、面相看起来极为和善的老男人,一下子暴怒了,

他将肩膀上昏迷着的重玄家老者一把掀在地上,冲着胡少孟怒气冲冲道:“胡少孟!你怎么说话的!我是要娶她的。我是你爹,她就是你娘!”

砰!

胡由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

胡少孟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表情狰狞得可怕:“老东西,你给我记住了!我!只!有!一!个!娘!”

“被你抛弃了的那个,寒冬腊月活活冻死的那一个!”

胡由拼了命的挣扎,但那只手纹丝不动。

他的呼吸逐渐困难,整张脸涨得通红。难捱的痛苦几乎将他淹没,到最后,眼前几乎出现幻影。

直到那只手将他甩开。

那些幻影才交叠成儿子胡少孟的模样。

他看着这张脸慢慢的长大,从一个垂髫童子,长成现在的成人模样。

呼!呼!呼!

他拼命的喘息着。

瘫在地上,听着胡少孟的脚步声远去。

“我怎么知道她宁肯冻死也不肯离开?我怎么知道她真的会冻死?”

“我……我也后悔啊。”

“这些年来,活得像一具尸体。”

他在心里这样哀泣。

但绝不敢出声。

夏日的阳光是很温暖的。

但他心冷如冰,老泪横流。

</br>

</br>

第七十八章 我坏不坏

胡氏父子走后,姜望气定神闲地走了几步。

他感受到了胡少孟的急切和隐忍,这令他很满意。

他做这么多事情,就怕那边毫无波澜,那无疑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与姜望轻松的心情正相反,竹碧琼眼泪已经成串的掉,根本止不住。

她虽然涉世未深,但也知道这个世上有坏人,有坏事。

她也清楚这样动弹不得的自己,落在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手里有多么可怕。

可她知道,已经没有人能够保护她。那个始终站在她身前,为她遮蔽风雨的姐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啧啧啧。”姜望特意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嘴里啧啧有声。

这少女长了一对杏眼,流起泪来格外生动可怜。

姜望笑看着她道:“怎么样,现在知道谁是坏人了吧?”

他这一笑,一问。

竹碧琼却几乎要哭晕过去。

他还在淫笑,还问谁是坏人!

这是什么绝世**啊?

师姐们讲过的那些江湖秘闻,深夜怪谈,这一刹那全部涌上心头。

“怎么,戳穿了你胡师兄的真面目,你有这么难过吗?”看得这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姜望完全莫名其妙。

竹碧琼只是单纯,但并不是傻。

此时她当然也彻底看清楚了,胡少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嘴上说得花团锦簇,但姜望稍一压迫,他毫不犹豫就把自己丢下了。

这样的人,对姐姐能有几分真诚?

难怪姐姐整日以泪洗面,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可是……

相比起找那个人渣算账,最可怕的还是眼前这个**啊。

怎么办?他会把我怎么样?

他还给我装无辜,装迷茫!

竹碧琼又惧又怕,心中念头乱转。也就没有注意到,姜望随手掐诀,为她解了束缚。

她拼命地挣扎着,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也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一记撩阴腿就甩了出去。

她的腿虽不算长,但匀称有力,很具观赏性。

当然,具备观赏性的前提,是这条腿没有停在这么尴尬的位置前。

姜望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让自己的要害远离那来势凌厉的脚尖。

面上淡然,实则脊背发凉。若不是自己反应快……

“我放了你,你却袭击我?”姜望的声音有些发冷。

冷汗全冒出来了,他很难不发冷。

竹碧琼再次被缚虎定住,整个人摆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不,准确的说,这姿势是金鸡蹬腿。

此时她也知道自己可能闹了误会,但又无法说话,只能眨巴眨巴她的大眼睛,努力地表示自己磕头求饶。

神奇的是,姜望竟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能不动手动脚,好好说话吗?”姜望问。

竹碧琼又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可以。

一个人的眼睛,竟然能表达出如此丰富的意思,姜望也是头回见识。

他心念一动,竹碧琼体内造反的木气便已再次归位,五行调和,其人一下子解脱了束缚。

她没有再试图动手,但仍对姜望保持了警惕。泪痕未干,但很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成熟勇敢:“你强行把我留下来,想要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留下你,只是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被骗。让你了解一下胡少孟的真面目。当然,为了给我提供更多观察胡少孟的机会,你得在这里留几天。不要问我为什么想观察胡少孟,那与你无关。”

竹碧琼想了想:“几天?”

“不会太久。”姜望笑了笑:“当然,这段时间你跟我的侍女睡。”

看到竹碧琼的眼神变得有些慌乱,姜望又补充道:“放心,我的侍女不跟我睡。”

……怎么越解释越奇怪的感觉。

竹碧琼毕竟是理解了姜望并无恶意。

想了一阵,忽然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刚才束缚我的那门秘术,是什么?”

姜望:……

姑娘。你是不是有点太不见外了?都知道是秘术了还问?

这可是秘传道术!

这要是在什么荒郊野外遇见了,这种问题通常就是一场搏杀的开始。

见姜望不说话,竹碧琼径直从袖中掏出一枚云气迷蒙的宝珠:“如果你能教我,我可以拿这个跟你换!”

但见此珠圆润非常,珠光暗敛。但若细看去,可以看到宝珠内部云气变幻,时而行人拥挤,时而山河流转。端的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怕姜望不识货,她还特意解说道:“这是蜃珠,是只有我钓海楼才有的宝物,非常珍贵。即使是在钓海楼里,也很罕见,就连胡少孟都没有。我之前潜藏行迹,靠的就是这件宝物。若不是自己漏了馅,你们根本发现不了我!”

这孩子……

实在是太单纯了些。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简直一根直肠子通到底。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此时生死还操于人手的事情,还想着公平交易。竟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拿出蜃珠,完全没有想过姜望会不会杀人夺宝。

但姜望转念一想,那个名为竹素瑶的女子,还活着的时候,该把这个妹妹保护得有多好啊。

才会让她如此单纯,如此不知人世险恶。

姜望没有立即回应,转而喊道:“小小!这位竹姑娘这几天跟你睡一个房间,你帮她收拾一下。”

胡由带着重玄族人来了之后,小小就一直躲在房间里侧耳听动静。

此时听到吩咐,忙忙跑出来,跑到堂屋这边,恭恭敬敬道:“竹姑娘,这边来。”

“哎!你真的不换吗?”竹碧琼边走还边对姜望道。

蜃珠本身能匿迹潜行,姜望正有这方面的需求,当然不是没有心动。而且蜃珠还能极大增强幻术,配合他掌握的道术花海,再妙不过。

但缚虎这门道术是重玄胜给他的,重玄胜辛苦凑出秘传道术给姜望,不代表他愿意这些秘术满天下传。

姜望不能不经过他的同意,就自己做主。

“最后一个问题!”此时竹碧琼已经走到了院中,忽然回过头来问:“为什么帮我?”

她指的是,帮她洞察胡少孟的真面目。

只是偶尔的善念罢了。

姜望并不想标榜自己是什么好人,他也不想让这个过分单纯的小姑娘,相信这个世上有很多好人。

“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妹妹。”

对于那种想要保护好妹妹,不让她沾染一点尘埃的心情,姜望感同身受。

当初在枫林城,他辛苦修炼之余每天接送,就是生怕妹妹受了一丁点委屈。

此时他甚至很遗憾,当初在天府秘境外,没有好好的认识一下那位钓海楼的女修。也不知她在天府秘境里遭遇了什么,死于谁人之手。

竹碧琼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

此时姜望突然很想给安安写信,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有很多关怀和叮嘱。但云鹤还在去往云国的路上,并未回返。

他也终于只能一声轻叹。

回到房间,继续修炼白虎篇,这是水磨工夫,而且炼体非他所长,只能慢慢等待最后一步的四灵交汇。

而后是冲脉修行,这是每日不断的早晚课。

再继续熟练道术,荆棘冠冕、花海、缚虎……

然后又是冲刷天地门。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他要变得更强,更强。

他不想同竹素瑶一般,突然哪天就死了,让姜安安毫无准备地撞进这个世界的苦海中。

</br>

</br>

第七十九章 地狱无门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开始,是还算平静的一年。

列国之间仍然是摩擦不断,但毕竟暂时还没有灭国之类的大事发生。

四月十三日。一则消息在东南地域迅速传播。

曲国与郑国是多年的宿敌,在边境一直有着不大不小的摩擦。

而就在四月十三日这天,曲国镇边大将,一名外楼境的兵家强者,在回军营的路上,被人刺杀。

据说出手的有三人,生生将这名镇边大将围杀至死,连调动大军的机会都没有。

凶手自称是一个叫做“地狱无门”的杀手组织,无关立场,只在于利益。只要价钱足够,没有不能杀的目标。

放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

这件事的影响力其实并不在于一个新兴的杀手组织。

在东南地域,包括曲国、郑国在内的这些小国,其实处境都非常尴尬。

北去有牧国,往东是齐国地盘,西南方向,则是景国。

可以说被这些强国包夹在其间,几乎永远没有出头的可能。

如阳国这样的国家,就直接依附于齐国。

而曲国、郑国这些国家,则是坚持独立的国家。

明眼人都知道,曲国和郑国的宿敌关系根本站不住脚,这两国之间的摩擦,更像是一种态度表明——小弟绝无崛起之野望,请周围的老大们放心。

但这个时候,曲国的镇边大将被刺杀了。据说是“宿敌”郑国买凶杀人,为的就是侵略曲国。

这不是扯吗?

偏偏这似是而非的消息在曲国传播甚广,引起许多军民的愤慨之心。

曲国高层又不能公开说,大家不要搞错目标,我们的敌人不是郑国,是那些大国。舆情无法及时得到抑制,愈演愈烈。

作为东方的霸主级国家,齐国方面当然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重玄家知道了,已经有资格参与一部分高层议事的重玄胜也就知道了。

当他在天府秘境里与姜望说起此事时,身在阳国,距离曲国更近的姜望根本还一无所知。

“据说首领是佑国的一个国贼呢。”重玄胜如是说道:“名字叫尹观。”

姜望心中一动:“我好像认识他。”

当下就把与尹观结识的经过与重玄胜大略讲了一遍。

重玄胜沉吟一番,说道:“一个急着出头的杀手组织,价值不大。估计根本存活不了多久。你说的那个尹观,再天才也没有用。不过有些事情说不准。你有机会也可以联系一下,万一哪天能派上一点用场。”

姜望一脑门黑线:“一边说价值不大,一边还是尽可能的想利用一下?”

“穷嘛,可不得精打细算。”重玄胜笑眯眯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说完这些,他又忍不住问道:“那个尹观真有你说的那么天才?你觉得比我如何?”

姜望想了想尹观在佑国二十七城外直面郑朝阳的那一战,诚实的说道:“他应该可以打一百个你。”

重玄胜点点头:“你也不要灰心。”

姜望:“嗯?”

“我现在可以打三个你,那就等于他可以打三百个你。”重玄胜笑呵呵的:“你得有多绝望。”

推开了天地门就是了不起。

姜望无法反驳。

只能在心里默默又记上一笔。死胖子,等着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要心急。”重玄胜认真道:“咱们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的破境,基础牢固。那个尹观如你所说,处在那样的环境中,不得不过早的兑现了潜力,未必是一件好事。可能后继乏力。”

重玄胜毕竟出身顶级世家,视野开阔。方向明确,同时也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其实当初第一次见到尹观的强大时,姜望的内心的确不可能毫无波动。

这个世上天才太多了,他很怕自己被时代淘汰,无法自主命运。

这体现在他无时不刻抓住一切时间修行的努力中,那不仅仅来于对复仇的渴望,也来自于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当初在唐舍镇,张临川曾说“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也未尝不是一句真心的感叹。

“我明白。”姜望说道。

以重玄胜为例,虽然他现在才道脉腾龙,但是要成就神通内府也只是一念即成的事情。他不会这么选择,恰恰是为了以后能走得更远。

现在他当然不如尹观强大,以后则未必。

谈话结束之前,姜望又顺嘴问了一句缚虎能否外传的事情。

重玄胜的态度很随意:“道术既然给了你,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情。哪怕你现在公布出来,传遍天下也没有关系。”

“当然你不要想着投入演道台,以换取贡献。”重玄胜说着,贼兮兮的笑了起来:“因为我已经换过了。”

姜望:“……”

……

又是一轮酣畅淋漓的惨败之后,姜望退出了太虚幻境,并决定短期内不再与胖子交手。

受够了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了。而且自己这么一个贫民百姓,总给这个狗大户送功也不是个事儿。

地狱无门这个组织,姜望没有过多关注。陌国、郑国那些地方的事情,总归牵扯不到阳国来。

地狱无门,地狱无门。

念叨着这个名字,姜望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城里那个白发老妪的怨毒诅咒。

“我诅咒你们,用我的血肉,我的毛发,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诅咒你们!我愿踏遍刀山地狱、身入火海地狱。只要你们……与我受同样的苦!”

那是怎样刻骨的恨。

那样的城市,那样的国家……真的有未来吗?

……

做完晚课,姜望正在入定。

佛家说“福不唐捐”。

世人传为“功不唐捐”。

把单纯指代的佛教功德的“福”,扩展成了可指代一切奋进努力的“功”。

是说世上所有的功德和努力,都不会白费。

姜望相信这个道理。

此时已是深夜,他忽然听到一缕风声。

风声挤进窗子,轻柔缭绕。

一缕黑影之中,绽开一点寒光。

姜望蓦然睁眼,缚虎发动!

对方一个恍神,就挣开了束缚的木气。还在空中,便已折转。

姜望明白,自己缚虎已经展现过多次。若有人要对付自己,必然提前对此有所准备。

好在他也没有将希望全部寄于缚虎。

长相思横在膝前,自鸣于鞘。

锵!

忽有一道黄符飘出,贴于剑身之上,长相思瞬时缄默。

竟是被短暂封印。

对方显然针对姜望的战斗方式有所了解,做了很多准备。

此时黑影已近,但其人忽然眼前一晃,看到的好像不是姜望,而是一朵鲜花,许多鲜花,一片花海。

致幻道术,花海。

黑影迅速静心凝神,排除幻觉,寻找目标真身所在。

花开一朵连着一朵,彷如无穷。

姜望明明就坐在床头,但似已在天边。

黑影忽然心头示警,猛然飞出一张黄符,但见它在身前骤然爆开。

原来刚刚那朵花不是幻觉,而是姜望杂于花海间的焰花。

经过这么久的研究练习,姜望做不到焰花焚城,但是以焰花替花海之花,倒也不难。而且虚实相间,令人防不胜防。

狂风于此大作,将能够造成实质伤害的焰花排出近前,那黑影寻机燃尽一张符纸,并指在眼前抹过。

他终于看到了姜望!

但只见姜望头顶上有荆棘状冠冕一闪而过。

黑影体内木气瞬间暴动,这回他所预备的手段,竟然根本抵御不住。

荆棘冠冕,叠加缚虎。

黑影顿在原地,解放过来之时,姜望已经立在他身侧。

将连鞘长剑,搭在了他的脊柱之上。

那剑气隐隐的锋锐告知他,只要姜望剑气一吐,他的通天宫便要毁于一旦。

多年苦修成灰!

</br>

</br>

第八十章 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黑影哆嗦着道。

“您小心点,不要手抖。”

如果不是怕乱动招致误会,他其实打算跪地求饶。

男儿膝下有黄金没错,怎奈何要害之处有把剑啊。

这种风格的杀手姜望倒是不曾见识过,冷着脸道:“你小心点才是,不要给我杀你的理由。”

“一定不给,一定不给。您放心!”

“……”姜望沉默了一下:“你是谁?”

“在下姓苏,名为秀行。卫国交衡郡人士,不是武卒闻名天下的那个魏,而是护卫的卫。生于道历一……”

在此人把生辰八字都报出来之前,姜望赶紧打断道:“你是哪个组织的?谁派你来的?”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暗中苏秀行忽然有了一股大义凛然的气势。

“我们天下楼的刺客,是绝对不会出卖组织的!”

天下楼……

姜望在心里检阅了一下,并没有这个名字的踪影。“雇主呢?”

“杀手这个行当也是有原则的。嘉城西城区李记馅饼铺的老李头找上门来请我们组织做事,这是对我们组织的信任,我们绝不会泄露他的情况!”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明白。虽然这姓苏的实力还不错,但是这个什么天下楼,应该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

作为一个杀手组织,血誓心魔咒之类的手段肯定是有的。但明显相对低级。苏秀行那怪异的回答方式,并不是为了耍宝,而是一种绕开咒缚吐露真相的方式。

作为黑暗中的组织,保守秘密的手段很大程度上能够说明组织的实力。

能这么简单的就被破解,足以说明这家什么天下楼,应该只是名字起得响亮。

“你一个通天境的杀手,怎么会想到来行刺我?”

今时今日的姜望,自然有说这话的资格。

对方在行刺之前,已经做了不少针对性的准备。在姜望看来,既然了解过他,就不应该只派一个通天境来才是。

“你也是通天境,我也是通天境。我来行刺你不是很正常吗?”苏秀行理直气壮地说到这里,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气焰又低下去:“对不起。”

“你觉得,如果无缘无故,三更半夜忽然有一个人跳出来杀你。他说一句对不起,你就可以接受了吗?”

“我可以。”

姜望抬眼一瞥。

他立刻转道:“不不不,不可以。”

“那你觉得,我怎么才能接受你的道歉?”姜望拖长了语调。

苏秀行完全明白了。

“我身上有五颗道元石……”

“就这?”

“还有一些符咒。”

“还有呢?”

“好汉,我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苏秀行带着哭腔道:“我要是资产那么丰富,用得着做杀手吗?”

“仔细想想。”姜望慢悠悠道。

“功法!我一身所学,除了师门以血咒束缚,无法外传的,都可以给你。”

姜望伸手将他的匕首拿过来,而后轻飘飘地弹出一朵焰花,悬停空中,照亮了房间。

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焰花的变化,自如随意。

收起长剑,也不怕此人跑了,对着书桌努努嘴道:“去记下来。”

苏秀行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把怀里东西都掏出来,交给姜望。而后自行往书桌旁一坐,铺纸研墨,就开始默写。很有杀手风范。

直到此时,姜望才注意到他的面容,长得倒是普通,眉眼朴素,不像他表现出来的性格那般跳脱。

道元石五颗。

镇器符,就是之前暂时压制长相思的那种符咒。一张。

清心明目符。有破幻效果。两张。

敛息符。大约是杀手职业所需,这种符咒数量最多。足有五张。

制作精良的法器匕首一把,铭有强化锐利效果的阵纹。

林林总总加起来,价值将近两百颗道元石。也即张海、向前这样的游脉境修士,十一年的收入。

其中最值钱的,是那柄匕首。

姜望也不怕他跑了,径自出门,叫醒小小,让她去把张海叫过来。

张海这个人很奇怪,你要说他很努力,他又没怎么努力修行过,你要说他不努力,为了他的丹药,时刻关注火候,常常废寝忘食。

在姜望看来,这是一种自我感动型的逃避式努力。

小小动作麻利的起床出门了。和她住在一个房间的竹碧琼起初心中一惊,见姜望并没有闯进房间的打算,才放下心来。不由得又有些好奇,姜望这么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姜望与苏秀行的交手很快就结束了,她并没有听到动静。

其实姜望并没有束缚她的行动,她有蜃珠在身,完全可以偷偷摸摸的离去。但是她并没有逃走,可见也是一个有原则的小姑娘。

此时在这个小院里,便只剩姜望和他的两个俘虏。

姜望没有与竹碧琼寒暄的意思,走回了自己的卧室门外,监督奋笔疾书的苏秀行——此时其人已经写满了十几页纸,看样子所学颇杂,令姜望很是满意。

很快,张海便带着小小一路疾行而来。

作为胡氏矿场如今绝对的掌控者,姜望有召,他不敢怠慢。

对方连重玄家的族人都敢打,连胡少孟在此人面前都没有面子,他一个小小的游脉境修士,实在没有摆谱的资格。

“你连夜去一趟嘉城,调查一下嘉城西城区李记馅饼铺的老李头。”姜望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这在驻守矿场的工作之外,你若能办得漂亮,以后就跟着我做事,我每个月给你三颗道元石,可以让你买更多的炼丹材料。”

张海没说二话,立刻便出发了,连院子也不回。

他没有拒绝的资格,而且面对姜望赤裸裸的利诱,他也不想拒绝。

倒是小小房间里的竹碧琼,这会不知怎么又突然来了劲,在房间里喊道:“不如请我帮忙做事,我可比他强!只要把那门道术交给我就行。”

姜望没有说话。他倒是愿意拿缚虎换蜃珠,但是不是现在。且先晾一晾。

大概去时跑得太急,小小脸上通红,此时怯怯地看来一眼。

姜望摆摆手:“没你的事情了,回去休息吧。”

转身走进房间。

他吩咐张海去嘉城调查,并没有瞒着刺客苏秀行。

其人落笔如飞,好像也完全不受影响。

不多时,停下笔,将满满一叠纸交上前来,给姜望查收。

</br>

</br>

第八十一章 牛鬼蛇神

苏秀行作为一个杀手,所学甚杂。

匿迹潜行,寻踪觅影,乃至风行道术、刺杀秘法……门类丰富。

融此一身,他的实力也的确可圈可点。

但姜望看完所有的这些功法秘术,没有一个能入得了眼。

其人所学虽杂,但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功法。看是满满几叠,其中竟连道术风刃都仔仔细细的记录了下来!

而姜望虽然如今无门无派,无根无脚。但他丙等道术学的是左光烈的焰花,乙等道术学的是重玄家收集的缚虎、花海、荆棘冠冕,甲等下品道术也早有齐国皇室姜无庸那里的收获作为储备。

他的眼界早已被抬得极高。

话说回来,能凭借这些乱七八糟的功法,修出如今的战力,这家伙倒也有些做杀手的天赋。

苏秀行身上,最令他感兴趣的还是制符之术,但想来已涉及师门血咒,没有外泄可能。

“就这种级别的功法,你觉得能体现你的诚意吗?”姜望一边问着,一边随手将这些功法收起来。蚊子腿虽小也是肉,打算回头统统上交演道台。

“大人,我已经搜肠刮肚,实在没有拿得出来的东西了。您还想要什么,您看着要吧。”苏秀行把心一横,闭着眼睛道。

姜望:……

他也懒得废话了,直接走上前去,一把捏开苏秀行的嘴巴,将一颗裹着木气的道元弹了进去。

苏秀行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瞬间散开,五气平衡似微弱的变化了一下,但细细感知,又别无异样。

“你给我吞下了什么?”他惊恐地问。

“天诛地灭人亡丹。”姜望信口胡诌道:“此乃大齐皇室秘传,等闲不会使用,你有福气了。”

“天天天诛地灭……”有如五雷轰顶,苏秀行呆立当场。

听名字就是绝世奇毒啊。

“不必紧张,它轻易不会发作,发作的时候也就是突然魂飞魄散而已,一点都不痛苦。当然,只要你帮我办点事情,魂飞魄散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

“办……什么事?”苏秀行语气勉强。

姜望笑了:“我也没想好。这样,咱们定一个时间,就为期一个月,如何?事成之后,我自然会把解药给你。”

“当然,在此期间,你也可以偷偷的去找别人,什么悬空寺,东王谷都可以。看看有没有谁能找出它的踪迹,并且将它解决。虽然我不觉得大齐皇室的绝密毒药能够被破解,但你不妨一试,求个踏实也好。”

悬空寺是佛门东圣地,于医道之上也非常有名。

说话间苏秀行已经检查自己至少十遍了,但那毒丹似石沉大海,毫无踪迹。

齐皇室的秘传毒药果然可怕,别说解毒了,连找都找不出来!

“不找了,不找了,都听您吩咐。”苏秀行卑微道。

“别哭丧着个脸。”姜望故作不愉:“你既然是来要我的命,那么帮我卖一次命,也很合理吧?”

“合理,非常合理。”苏秀行强笑着,但比哭还难看。

轻易就收下一个通天境打手,姜望的心情也很好。

“你去找胡管事,让他给你安排一个住处,就说是我说的。接下来做什么,等我吩咐。”姜望把他的匕首丢回去:“武器拿着。”

苏秀行接过匕首,张了张嘴:“我的符……”

看着姜望眯起来的眼睛,他迅速转变了口风:“我的服从,一定让您满意!”

……

姜望啊姜望,你可从来不会干敲诈这种事情的。

你怎么能学重玄胜那个胖子?

以后切不可如此。

姜望心中暗叹。

但是敲诈的感觉……真的很愉悦。

第八十二章 “故事”

就在矿场大门外,围了一圈休息中的矿工,都堵在这里看热闹。

待姜望带着人过来,才让开位置。

这是姜望与席子楚的第三次见面,这次其人身边倒少了那些姑娘。

想来就是再放浪形骸的人,也不至于把莺莺燕燕带到矿区里来,又不是什么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不过注意到其人身后那名没有喉结的青帽小厮之后,姜望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天真。

这家伙在东王谷学的是采补之法吗?

也不管姜望心里乱七八糟的怎么编排,席子楚上来便道:“上次我还专程跟你说,我不是蠢货。”

他摇头道:“没想到,别人不这么认为。”

姜望看了看其人身前跪着的五个人,此五人个个衣着富贵,瞧来应该都是有些身份的。此刻双手绑缚于后,皆是跪地不语,面如死灰。

“这几位是?”

“嘉城里的五个家族,大约对我们席家治政嘉城有些不满。竟然买通了我席家的一位管事,暗中参与,掏空了这座矿脉。想以此引起重玄家与我席家的矛盾,借重玄家这把刀,割我席家的人头。在你代表重玄家过来之后,他们又买通刺客行刺于你,想要一举激化矛盾。幸而姜兄你实力过人。”

席子楚慢条斯理道:“早先胡氏矿场里那个盗采矿脉的修士,就是经由我席家那个叛徒的手,塞进胡氏矿场里来的。虽然以姜兄的才智,早晚能挖出这条线来。但我既然回来嘉城一趟,身为地主,也不能总让远道而来的客劳心费力。这五个家族的主事者都在这里,姜兄你先求证一番也好,直接处理也罢,悉听尊便。”

“席公子客气了。要说地主之谊,应该由我来尽才是,毕竟这里是重玄家的产业。在这里,席公子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姜望不软不硬地回道:“不妨这边请,找个地方坐下聊。”

“这倒不必。这里我小时候就来过很多次,很熟了。”

席子楚一来就把自己摆在主人的位置,等姜望跟他强调主权,他就开始强调历史。

从之前的接触,姜望就看明白这是一个习惯于占据主动地位的人,此时倒也不觉奇怪。

只是问道:“那么,席家那个经手的管事呢?”

“我已处理。”席子楚淡淡道:“既然是席家的人,就不劳重玄家费心了。”

他那么辛苦的把人捆到矿区里来,就是不想与重玄家发生什么矛盾。然而对于自身的主权,又坚决地守着一条线。

姜望不置可否:“虽是席家的人,事情却涉及了重玄家。”

“重玄家此次遭受的损失,虽然纯粹是这些人的阴谋引起,本与我席家无关。席家最多只有失察之责。但为了表现诚意,我席家愿意赔付重玄家所受损失的一成。”

这个数目就非常豪气了,诚意很足。

矿脉这样的产业,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事业,需要时间开垦。像这处天青石矿脉,最初预计开采完毕的时间是以数十年计。

席家这么一赔付,反倒让重玄家现在就能拿到大量资源。任谁也挑不出理。

这笔资源对重玄家本身而言或者不算什么,但对重玄胜来说,就很可观了。重玄胜现在疯狂发展,急需各种资源,如饥似渴。

姜望点点头:“也好。人我留下了。席公子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便请回吧。”

席子楚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其中是非曲直,我相信姜兄会有准确的判断。”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

来时押着五个家族的主事者,驱赶如牛羊。走时只带着那青帽小厮,脚步轻松,如踏青而去。

能够在齐国的周边保持独立,东王谷当然不简单。

从这个席子楚就可以看出一二,与那劳什子青木仙门的葛恒,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此时苏秀行、张海、向前都在场,胡氏矿场里的超凡修士,只有一个竹碧琼还在院子里,不许出来。

姜望对向前道:“这五个人你来审一下,看看是否跟席子楚说的有出入。”

席子楚既然把人都送过来了,说明必然是事实,根本不怕他审。

但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顺便也给向前找个事情做,对他稍作引导。

他手上缺人,所以哪怕是个这么丧气这么没有斗志的颓废大叔,也只能捏着鼻子试用一二。

向前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上司,耷拉着那双死鱼眼,要死不活地走到左手第一个人面前。

“席子楚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个小家族的主事者也愣了一下,本已经做好了被严刑拷打的准备,没想到对方问得这么随便。

“……是。”

向前于是又挪到第二个人面前:“席子楚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是是。”

接着是第三个……

姜望也不说话,默默等他问完。

问过五人之后,向前大概自己也觉得太过敷衍,于是又回问了一句:“没骗我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好像才有了些底气。

看向姜望道:“席子楚说的是真的。”

苏秀行在一旁眼皮直跳,当着面敷衍得这么明显,这个游脉境大叔是真的生无可恋了还是怎样?经历过那颗天诛地灭人亡丹之后,姜望在他心中的恐怖级别,已经提升至顶。

他虽然没有什么同情心,但还是忍不住先为这个陌生大叔默默哀悼了一下。

张海则默不作声,只是闪烁的眼神说明了他的紧张。

在场众人都在等姜望的态度。

这就是权力,势位。

有重玄家的借势,也有姜望自身的经营。

在超凡的世界里,权即是力,力即是权。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姜望并没有把向前怎么样。

看着向前那双无辜的死鱼眼,他只是叹了口气:“你不应该叫向前,应该叫向后才对。”

向前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向后也累,当初应该叫向下。躺下最轻松了。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一觉。”

“行了行了,你回去睡觉吧。”

姜望懒得跟他相对而叹,比谁的气息悠长。

转而吩咐苏秀行道:“交给你了,这种工作你应该拿手。回头给我一份完整的资料。”

这个向前只不过是不想为他做事罢了,甚至也不是针对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做事。姜望也不至于为此大发雷霆,最多这个月末辞掉就是。

……

作为一个杀手,苏秀行的手段自然不缺。

最后他交过来的资料非常详细,也的确验证了席子楚所言。

嘉城席家一家独大,根本没有其他家族的生存空间。

这些小家族早就心生怨怼,偏偏敢怒不敢言。重玄家在此地划下一块矿脉开发,令他们看到了机会。

这些家族联合起来,从矿脉入手,做局构陷席家。

整个事件之中,胡少孟大概只起了个顺手推舟的作用。毕竟胡家也可以算是嘉城城域的小家族之一,也生活在席家的压力之下,很乐于见到席家出点什么事情。

而席子楚一回城,立即就察觉了此事,而后迅速以雷霆手段反击,当场杀死家族叛徒,更是直接将这些家族的主事人全部都抓了起来,交给代表重玄家的姜望来处理。

这个剧情非常合理,怎么看怎么合理。

比之单纯的胡少孟构陷席家的剧情,要符合逻辑得多。

而且证据确凿。

这样的一个故事送到面前来,按理说应该已无疑问。

但这就是姜望最大的疑问。

只有“故事”才能够如此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真实的生活,永远不完美。

</br>

</br>

第八十三章 回梦

连通胡氏矿场与青羊镇的官道,简陋破败。

因为矿场终要废弃的关系,青羊镇方面自然不愿意对此多做投入。

席子楚带着乔装的侍女漫步而行,低声嬉笑,悠然自得。

在官道那头,一人独立官道中央。

席子楚似乎并不意外:“胡少孟,你虽然人不在矿场,但还是对矿场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嘛。”

“别废话。”在这里等了许久,已经不太耐烦的胡少孟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有什么目的?”席子楚反问:“请人暗杀重玄家的使者,你也真是想得出来。这种事情还能摁到席家头上?难道重玄家会信?”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买凶行刺重玄家使者,难道不是那五个家族联手做的事情吗?”

“哦,哦。”席子楚摇头失笑:“也是。”

胡少孟强压住心下燥切:“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真相。

请人刺杀姜望,的确是他的手笔。

接触之后,姜望拒绝立刻关停矿场的建议,态度之坚决令他不安。之后甚至还不惜打脸胡由请来的重玄族人。

胡少孟因此意识到,无论他再说什么,都是适得其反。姜望或许察觉了什么,执意不肯离开胡氏矿场。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老李头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他放在嘉城里的心腹,当初是针对席家的暗子之一。此时动用,正当其时。

天下楼这个名不副实的杀手组织,是他精心挑选的组织。仅仅本部远在仓丰城这一点,就足以进入他的视野。

天下楼能不能杀死姜望并不重要。

如能杀死也很好,重玄家远在齐国,重新派人过来调查,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需要的正是时间,是姜望死去之后,矿场的一段空白时间。

不能杀死姜望,让他离开也是一样。

出面雇凶杀人的老李头,已经被他调出国外。

被刺杀之后,无论姜望是从哪条线入手,都不会改变结果。

姜望若是去仓丰城与天下楼杠上,胜负如何且不论,仅一去一回所耗的时间,胡少孟的目的就已达到。

而他若是去追查老李头,那就更有意思了。

老李头会竭其所能的逃窜,增加他的追缉难度。等他辛苦拿住老李头,他就会赫然“发现”,老李头是席家的人,在为席家做事!

这份计划堪称完美,作为制定者,胡少孟本人也很自得。

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时,姜望当场拿下了刺客,也拷问出了情报,但竟哪也不去,就扎在矿场不挪窝。

无论姜望往哪个方向走,都会被他牵着鼻子。可姜望站定不走了,他牵鼻子的线就成了摆设。

这时候席子楚站出来把事情压下,让那几个小家族的主事人扛下罪责,是他没想到的事情。

也尤其令他不安。

“你想干什么?”胡少孟又重复了一遍。

席子楚也不再与他打哑谜,淡淡说道:“你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

尽管得知席子楚突然回嘉城后,心里就有所预知,胡少孟还是忍不住脸色一白:“你都知道了?”

无论是杀死那个矿工,又或是杀死那个驻守矿场的超凡修士,都是为了掩盖秘密。他自忖已经做得密不透风,没想到还是漏了底。

“嘉城是席家的嘉城。”席子楚平静地看着他:“在这里,没有事情能够瞒得过我。”

“但是青羊镇姓胡。”

“青羊镇姓什么,不妨等重玄家的人走了之后,我们再讨论。”席子楚转问道:“两方争,总比三方争要好,你说呢?”

胡少孟毕竟是个人物,很快就想清楚了利弊。事情既然无法挽回,也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

他直接问道:“姜望那边不可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定会再行审问。你确定那几个人能够靠得住?”

“他们全族的性命都捏在我手上,该怎么说,他们很清楚。而且,在他们内心深处,这本就是事实真相。所以无论怎么审,都不会有问题。”

胡少孟脸色一变。

这意味着什么他很很清楚。

记忆篡改!

这种事情,可不是一个腾龙境修士所能做到的。

如果说仅仅是面对席子楚本身,他凭借底牌,还有一定的把握相争。但对方如果能够动用这种层次的力量,那他所做一切都是无用。

赶走重玄家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用紧张。”为避免再生事端,席子楚解释道:“我用的是回梦香,我师父也只给了我半支,现在已燃烧殆尽。”

他取出一支燃尽的残香,上面只有微弱的残留,不可能再发挥效果。“你可以拿回去检查一下。”

胡少孟接过残香,那股神秘的气息并未散尽,的确是回梦香。心下略略放松了些,但扔不可能失去警惕。

席子楚又道:“你也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为了补你捅的窟窿,我不得不将它用掉。既然我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收获也一定要让我满意才行。”

胡少孟冷哼道:“胡家本可以凭借这条矿脉再经营三十年。我付出的并不比你少。”

“正是看到你下这么重的注,我才愿意陪你赌啊。胡少爷。”

席子楚笑了起来,搂着女扮男装的侍女,慢悠悠的走了。

有一件事情他没有说。那就是,送那几个小家族主事者去死,并不只是为了给胡少孟补窟窿。仅仅只是补窟窿,还有其它的办法。没有必要动用回梦香这样的宝物。

席家掌控嘉城多年,翻掌就能镇压这几个小家族,往常之所以没有动他们,是为了安定阳国朝廷的心。不愿意造成裂土之名。也缺乏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但若是由重玄家杀死这些人,那就不一样了。这几个家族自己找死,须赖不到席家身上。

他也不担心胡少孟再出什么幺蛾子,只要留给他一点希望,已经投入这么多筹码的赌徒,就不会割肉离场。

投入得越多,越无法放手。

他和胡少孟都很清楚,让重玄家离开,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两个人能吃饱的东西,重玄家那样的庞然大物挤进来,所有人都得饿肚子。

</br>

</br>

第八十四章 救命稻草

胡管事本名胡老根,年轻的时候叫小根,老了就老根了。

他倒的的确确是胡少孟的本家族叔,但也说不上亲切。

与一口大齐官话的胡氏父子不同,他始终改不去乡音,也难怪怎么也不像个上流人。

阳国上层都流行说大齐官话,有时候反倒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他对姜望的感觉很复杂,起初是觉得这个修士老爷与别人不同,尊重他,所以心里觉得这是个好人,哪怕被葛恒威逼,也不肯害他。

后来姜望表露身份,让矿场能继续开下去,并且依旧让他管事,此时就有了感激。

再到现在,姜望与胡少孟父子几乎撕破脸,他就有些不知往哪边站的无措了。

此时默默立在一边,看着姜望与苏秀行说话。

“大人,那几个人怎么处理?”苏秀行很快就进入了角色,鞍前马后,非常懂事。

他问的自然是那几个小家族的主事者。

按他的想法,当然杀掉了事。但姜望现在是老大,决定得姜望来做。

“胡管事,你觉得呢?”姜望问道。

胡管事愣了一下,恭恭敬敬道:“额甚么想法都么有,随大人心意哩。”

之前让胡管事直接喊阿安,是因为姜望并不自矜身份。

现在既然掌控一方,规矩体统便要立起来。

但姜望其实并没有让他站队的意思。

这么一个平凡的小老头,没必要让他沾染超凡世界的纷争。

最早姜望化名独孤安毛遂自荐进矿场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胡管事招收的他。

当时看到的那个修补过的窟窿,后来又重新修补了一遍,现在倒看不容易看出来了。

“有些窟窿补上了,补得再仔细,再没有痕迹。它也跟原来不一样。”

姜望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我自己去处理吧。”

当初胡氏矿场为超凡修士修筑了六处小院,其中两处常年吃空饷,骗取重玄家的道元石。

现在一间让苏秀行在住,一间便囚禁着席子楚送来的那五个人。

看到姜望走进来,他们都表现得很恐惧。

被席子楚送过来,他们心里就对自己的结局有预见。但满门老小都捏在席子楚手里,他们也不敢乱说话。

在苏秀行的讯问下,他们也只能说心底自以为的“实话”。

买凶行刺重玄家使者,嫁祸给席家,这主意怎么想怎么大胆。然而因为回梦香的影响,在心底,确实是他们所做出的决定。

纵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他们现在唯一的祈求,就是希望席子楚能够遵守承诺,不杀绝他们的家人。还有就是,希望姜望能下手利落点,不折磨他们。

“我对你们的性命不感兴趣。”姜望一进院子就说道。

跪在地上的五人纷纷抬头。

“我知道是你们买凶行刺我,知道你们想嫁祸给席家,想让重玄家与席家发生矛盾。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是我打算原谅你们。”

姜望温和地笑了笑:“毕竟你们没有对我造成实质伤害,不是么?”

“是是是!”

“大人有大量啊!”

“您真是宅心仁厚。”

五人狂喜,也不顾不得身上的痛楚了,个个吹捧了起来。若不是身上捆得紧,只怕都要来亲吻姜望的鞋面。

唯有苏秀行,听到原谅这个词,心里就一跳。

“但是。”姜望话锋一转:“我要怎么才能原谅你们呢?我个人倒是无所谓,但你们的行为,已经在挑衅重玄家的威严。我若就这么把你们放回去,恐怕旁人都以为重玄家是泥捏的菩萨,没有火气呢。”

五人面面相觑。

苏秀行硬着头皮道:“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换做我是他们,性命都愿意赔给您呢!”

这五个小家族的主事人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有一个最机灵的抢答道:“赔偿!一定赔偿!怎么赔都行!倾家荡产!”

他喊着喊着哭了起来:“只要不杀我,不杀我全家,什么都给你。”

此话一出,竟哭声一片。

他们都怕了,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很难想象那种恐惧。

“停停停。”姜望不得不打断他们,尽量温和地说道:“我连你们都不杀,怎么会杀你们全家呢?也不用倾家荡产,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这样吧,三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三成,我只要你们每人家产的三成,用于安抚重玄家的怒气。如何?”

这哪里还需要犹豫。

“可以!完全可以!”

“大人,没有问题。一个刀币都不会少。”

五人点头如捣蒜。

“至于我个人嘛……”姜望慢悠悠地道:“你们有没有那种独门秘术?不需要多强,只要有独特创见的点就行。我个人喜欢收集一些独特的秘术,它们能够让我的心情变得很好。”

“有!我马上让人给您送来!”

“家族里倒是没有,但是我知道哪里有,三天之内,我肯定给您弄过来。”

“……”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

感觉更熟练了呢。

“秀行,把他们都放了。钱都折成道元石,和秘术一起,可以稍后送来。”姜望冲这几人笑了笑:“我相信你们。”

“一定不让大人失望!”

“好人有好报啊大人。”

将如潮的马屁和决心都丢在脑后,这里的事情全部交给苏秀行处理。

有一个顺手的属下,不用白不用。

姜望转身离开这里。

他也不指望这些小家族有什么强横秘术,只在于那些秘术的稀有、独门,献于演道台,可以产生更多的法,用于解封便好。

当然,不主动帮席家抹除竞争对手,这样的目的,自不必明言。

他相信席子楚看得明白,也能懂他的警告。

剩下的,只是选择而已。

……

回到院中,叫来小小。

姜望也不避讳跟在一旁的竹碧琼,直接问道:“你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

小小一下子跪在地上,泫然欲泣:“老爷,您……您要赶我走吗?”

姜望随手一提,便将她拉了起来,温声说道:“并非如此。只不过这里接下来可能会很危险,你留在这,不安全。”

“老爷我不想走,危险我不怕,求您别赶我走……”小小抽泣着道。

直到遇到了姜望之后,她才过上了稍微正常点的生活。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她的救命稻草一般,她绝不能放手。

“她不想走就别让她走嘛。”竹碧琼在一旁看得不忍,出声道。

姜望白了她一眼:“她不走,若有什么危险,你留下来保护她?”

“我保护她就保护她。”竹碧琼顶嘴道。

“好。一言为定。”

竹碧琼:“……”

她突然有一种自己上当了的感觉。

这时姜望又道:“你的蜃珠还换吗?我的缚虎可以跟你换。但是你得向我承诺,绝不外传。”

缚虎当然珍贵,但并非孤本。用来交换蜃珠,可以即时拔高战力,是一笔做得来的买卖。

“当然!”竹碧琼脆生生道。急急忙忙取出蜃珠,递给姜望:“喏!”

生怕姜望后悔一般。

对于竹碧琼来说,蜃珠虽然也是宝物,但她也还可以在钓海楼想办法弄到新的。缚虎这种级别的道术却机会难得,她亲身体验过,绝对是战斗妙法。

姜望将自己早就抄录好的副本递给竹碧琼,完成了这次双赢的交换。

有了蜃珠的配合,花海这门道术将会呈现怎样的威能,他很期待。

乐文

第八十五章 暴食

竹碧琼抱着道术缚虎的副本,兴冲冲回房间研究去了。

小小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差点被赶走的阴影中缓过劲来。

姜望叹了口气:“你留在这里,不知是福是祸。”

“当然是福!”小小急声道,许是觉得逾越,声音又不自觉地低了下来:“老爷您救了我,又帮小翠报了仇。遇见您,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会是祸……”

“这段时间就在竹姑娘旁边,不要离她太远。”

“老爷。”小道:“我可以学武吗?”

迎着姜望的目光,她咬着下唇:“您说有危险。我想……我想能帮上您。”

姜望忽然想到一个身影。

永远埋葬在枫林城的那个敦厚汉子。

那个任劳任怨,一口一个先生,修行是为了守护一方安宁的唐敦。

那个每天给他和安安做饭的唐敦。

“我教不了你。”

姜望转身往外走。“我不是个好老师。”

“老爷,还有一件事!”

小小在身后喊道。

姜望停住了。

小小看着姜望的背影,犹豫着问道:“以后,我可以姓独孤吗?”

含着泪眼,但并没有哭出声来:“我家里人早都不要我了,我也,不想再要他们。”

姜望沉默了一下,明白她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随你。”

在他的身后,小小破涕为笑。

姜望抬步往外走。

临踏出门槛,又道:“想学点什么防身的话,让竹姑娘教你吧。”

……

重玄家族地占地极广,家宅绵延,几有稍小些的郡域一半大小。

当然这么多人里面,姓重玄的只占少数,大多是重玄家的家兵、侍卫、奴仆。

此刻在重玄信家中,一个脸色红润的老头正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其声哀切。

“信少爷,你可要给老奴做主啊。”

其人正是重玄家在阳国嘉城分发修行资源的那位重玄族人。

他也是重玄信府上多年的老仆了,早些年被重玄信的爷爷赐姓重玄,临老了,给他安排一个轻松的位置去作威作福。

重玄信皱着眉:“在阳国,还有谁这么不长眼?”

再怎么弱小的国家,对自身的领地也很敏感。重玄家在阳国的事业,一开始也并不受欢迎。但是重玄家稍稍亮了拳头之后,一切都消停了下来。直到如今,都很平静。

“是一个叫姜望的。”这老头哭着说:“他不过是一个外姓门客,竟然敢打我。简直是狗胆……”

“行了。”

“狗胆包天啊他!”

“这事……”

“呜呜呜,这狗奴才,都不知道自己吃谁家饭……”

啪!

老头哭得正伤心,重玄信直接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扇懵了。

“我说行了!”

老头不敢捂脸,但又委屈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少爷……”

他在重玄信家里服侍了三代人,上上下下都很尊重,不然也不能在重玄信面前撒泼打滚。

这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令他难受、困惑。

“我也被他打了。我让你给我做主!行不行?”重玄信凶狠地瞪着他,咆哮道:“你能不能给我做主?”

老头顿时一声不吭。

他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踢了怎样一块铁板。

“现在整个齐国,谁不知道姜望是胜哥儿最倚重的人?也就你目盲耳背,惹这种烂事!”

压制姜无庸之后,重玄胜的声势又再上了一个台阶。他在邯郸谈的合作也非常顺利,如今已没人会再怀疑他与重玄遵竞争的资格。

重玄信指了指这个老奴才,终究没有再动手。

“回头你自己去库房里取点东西,去胜哥儿府上请个罪。他当然不会见你,但意思得传达到,姿态得有。明白了吗?”

“老奴明白……明白……”

……

重玄胜府上。

邯郸之行归来后,重玄胜已在府中停留数日,哪里也不去。

急剧扩张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他现在尽全力消化所得的一切,无论是实力还是势力。

像一只庞然巨兽,静静休眠。待他再次饥肠辘辘之时,便是出府厮杀的时候。

重玄信府上一个奴才来请罪的事情,甚至都进不了他耳边,所以他也不会对此表露什么意见。

此时他陷在特制的巨大椅子里,俯视着半蹲在身前的黑影。

这是他在凶屠重玄褚良的支持下,独立组建的影卫。

独属于他本人,为他搜集一切情报,并处理不便明言的事情。

组织里的骨架构成和教官,多是当年在重玄褚良麾下战斗过的老卒。从去南遥城到现在的这些动作,此等程度的支持,也代表着重玄褚良已经完全站上了重玄胜的战船。

对他投以重注。而不再是像以前一样,更多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

“这消息的来源可靠么?”重玄胜问道。

黑影报告道:“属下亲自查过其中三个地方,都发现了类似情况。”

“这事非同小可,我要十足的把握才行。你须得彻查此事。”

重玄胜说着,又补充道:“此事很危险,你不要亲自去了。”

“是。”

黑影无声退下。

全身披甲的十四,默然站在角落,仿佛永远静止的雕塑。

……

嘉城某处酒楼,一个肥胖的男子正在大快朵颐。

呼噜噜,呼噜噜。

此人胡吃海塞,吃得极香。

面前的空饭碗已经摞起很高的三摞,满桌菜肴很快又杯盘狼藉。

“还有菜呢?端上来!”

他一边吃喝,一边抽空喊了一嗓子。

“饿死鬼投胎一般。”

远处的店小二小声嘟囔了一句,小跑着过来,脸上已经挂起了职业的笑容:“客人,您这已经是第七席了。”

“废什么话!”

“不是,这位客人……”店小二很是为难地道:“咱们店里的食材都给你吃光啦,已经做不成一席了。”

肥胖男子拿起面前的盘子,往嘴里倒了倒,把最后的汤汁喝尽。

吧唧了一下嘴,油光滑动在肥厚的嘴唇上。

“嗝……”

因为痴肥的脖子转头并不方便,索性直接转了半个身位,看着这个店小二,眼睛里露出危险的光:“可我没有吃饱。”

“客人,您这……”

饱经世故的老掌柜瞧见不对,忙忙地往这边招呼:“马上让人出去买食材,马上出去买!”

但他走至一半,便不自觉地停了步。

因为他看到那个痴肥男子眼睛里投射出来的幽光。

老掌柜活了大半辈子,他记得这种眼神。

那是饿极了的畜生,眼睛里常会出现的光。

“嗬嗬嗬嗬……”痴肥男子嘴里发出怪声,慢吞吞地说:“但是,我现在就很饿……”

乐文

第八十六章 倒悬如林

嘉城城主府。

嘉城之主,席家家主席慕南,正端坐上首。

其人双鬓斑白,气息威严。

眉目之间,依稀可以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风采。

想来当年也应是一个美男子。

手中正摩挲着一张折子,上面写着——

姜望,出生于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凤溪镇,学道于枫林城道院。有一个妹妹,寄在云国凌霄阁。附:枫林城毁于道历三九一七年腊月的白骨道之乱,至今陷于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

身着锦服的席子楚就立于下首,正侃侃而谈:“……天青石矿脉的‘前因后果’,他已经清楚。重玄家的损失,有了我的赔偿,加上他自己的收割,也能挽回得七七八八。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再留在矿场的理由了。咱们正好清理干净重玄家的影响力,完全掌控此域。正好为之后……”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至于胡少孟,此人翻不出儿子的手心。从小便是如此,哪怕他现在拜入钓海楼,也不会例外。他图谋的东西,最后一定是儿子的。”

“如果……”席慕南手中摩挲,缓声说道:“姜望不走呢?”

“他为什么不走?”

“有时候自信过度,就成了自负。”席慕南淡淡敲打这个儿子:“就在你玩女人的时候,那五个家族的主事人,已经安然无恙的回到了嘉城。”

席子楚略一思忖,便道:“我还是小看了姜望。不过这也无妨,他留下那些人的性命,无非是对儿子表达不满,或者顺便搜刮钱财。总归无伤大雅的事情,不影响大局。儿子再提高一些赔偿额度便是,些许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代价。”

席慕南暗暗点头,这个孩子确实聪明。结合之前他收到的信息来看,也算是把姜望的动作猜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仍不免过于自负了,也因此忽视了一些东西。

“你还没有看明白吗?”席慕南摇头道:“他不会离开胡氏矿场了。”

“为什么?儿子实在想不出来,在重玄胜和重玄遵激烈竞争的当口,他有什么理由在这里蹉跎时间。”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看透了你和胡少孟的目的呢?你能猜得透胡少孟,胡少孟也能第一时间发现你的觉察,立即赶回青羊镇。难道他姜望,作为重玄胜的首席门客,就猜不透你们?”

席子楚自信摇头:“儿子所见绝顶聪明者,他不在其中。”

“东王谷的望闻问切,真那么神乎其神吗?还是说,是你学艺不精?”

席慕南说着,将手里的纸折子丢到席子楚手上。

“白骨道的积年老魔,冥眼陆琰多年筹谋。庄国老奸巨猾的杜如晦,计出一记‘将相失和’,瞒了天下多少年。这样的两个人物交锋,其背后是黄泉之底的白骨尊神和一整个庄国。整个枫林城沦陷早成定数。这个姜望能从那种程度的灾难中活下来,你怎么敢如此小看他?”

“天府秘境他是胜者之一。跟他同样胜利出来的有重玄胜、李龙川,王夷吾!”

“南遥城他力压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庸。铸出名器的廉雀几乎为他与家族决裂,重玄胜为他不惜正面硬抗姜无庸。”

席慕南就在座位上,有些失望地看着席子楚:“子楚,前面且不说。后面这两件事你是知晓的啊,才去了东王谷几年,怎么就可以目无天下英雄了呢?”

席子楚低下头:“父亲。儿子知错。”

他很快又抬起头来:“父亲从哪里知道他的来历?”

别看这消息在情报上只有几行字,其背后所体现的力量却极为恐怖。能够在齐国,查到一个人在庄国的出身,这是何等样势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至少席家是做不到的。

这种一贯的机敏令席慕南满意,但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对儿子的赞许,只是说道:“重玄家。”

席子楚点点头:“看来重玄胜真的很看重这个姜望啊。不然重玄遵也不会把消息递到咱们手上。如此一来,只怕我们不能赶走姜望了,更不能杀了他。很容易被视为站队。重玄家的漩涡,咱们不能卷进去。咱们远在阳国,赢了没有什么好处。输了,家族之祸,即在旦夕。”

“你和胡少孟盯着的东西,不要了?”席慕南有意问道。

“比起席家数百年存续,其它东西不值一提。”

“理是这个理。不过……”席慕南说道:“咱们不能杀姜望,但必须要赶走他。”

席子楚苦笑道:“您都说了,姜望是打定主意不离开胡氏矿场了。咱们既然不能杀他,又怎么赶得走他?”

“不对。”他立即反应过来:“我已经放弃了那件东西。咱们为什么还必须要赶走他?”

席子楚看着席慕南:“父亲,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席慕南对后面的问题避而不谈,只是道:“咱们不能杀他,不代表别人不能。”

就在这时,一名师爷模样的人快步走入,附在席慕南耳边,说了几句。

席子楚认出来,这是最得父亲信任的柳师爷。虽无实职,在整个城主府其实只在席慕南之下。

他心中有疑惑,但不会当着此人的面找父亲要答案。

柳师爷几句语罢,便退到一边。

席慕南不动声色,看着儿子道:“城南有一家酒楼出事了,你去处理。记得我跟你说的事情。”

席子楚看了柳师爷一眼,只道:“是。”

……

赶到事发酒楼时,此地已经被城卫军封锁起来。

席子楚发现,守在酒楼外的城卫军士卒表情都很难看,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不远处的地面上,可以看到呕吐的秽物。

酒楼里很可能有什么恶心的、恐怖的事物……

席子楚略略观察了外面,便从特意为他让出来的通道走进封锁区。

踏进酒楼,即便早有了心理预期,脚步仍是一时顿住了。

他看见——

整个酒楼遍地狼藉,桌椅东倒西歪,满眼杯盘碎盏散落在暗红的血泊中。

大堂正中,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底下烈火熊熊。

铁锅上方……

赤裸的人类尸体,倒悬如林。

各有残缺。

有的被割去大半。

有的剔见白骨。

透过飘起的白雾,隐约可以看见……

半只人类手掌,在铁锅中浮沉。

乐文

第八十七章 祸气

【福地挑战已开启,福地三十一,勒溪之主已发起挑战。是否迎战?】

今日是四月十五,也是每月开放一次的福地挑战日。

如果今天结束之前,姜望还没能迎战,便视为弃权,将遭遇福地降级。

【迎战!】

在排名三十的烂柯山福地中,姜望纵剑入星河。

论剑台相合,斗场形成。

出现在姜望面前的,是一个模糊了面容的和尚,身上袈裟刺绣流光。

和尚合掌一礼:“蠢东西,快来打佛爷!”

姿态恭谨,言语却无遮拦。

这莫名其妙的家伙令姜望也是一愣。好在手上不慢,两朵焰花已经飞出。

“出家人,少造口业。”

姜望纵身前趋,头上荆棘冠冕一闪而逝,瞬间引动和尚体内木气,道术缚虎!

然而他只见,这和尚在原地伸了一个懒腰,竟似完全不受缚虎干扰。

嘴里仍然骂骂咧咧:“闭嘴吧小崽子,你头发这么多,懂什么出家人?”

并指连戳,生生将焰花溃散。

姜望长剑已至,剑卷紫气,汹涌沸腾。

铛!

两根闪着金光的手指夹住剑身。

和尚继续骂道:“你也弱得太不像话了,面对你佛爷,还敢保留实力吗?”

他双指往后一带,便把姜望连剑带人,拉至身前。

而后拳头轰出。

但见鲜花绽开,群芳争奇斗艳。

道术花海。临时造就一片致幻敌人的战场,以取得地利优势。

那只拳头骤然金光大放。

鲜花凋落,化作虚无。整片道术凝结的花海,竟被一拳生生轰碎!

拳头丝毫不受影响地落在姜望心口,但只轻轻把他往前一推。

“阿弥陀佛……”和尚轻宣佛号,语调虔诚温暖。

下一句便道:“弱者,佛爷再给你一次机会!使出你的全部手段!”

福地挑战不同于匹配战,因为继承左光烈遗留福地的关系,遇到的都是远高于他目前境界的对手。

姜望下意识地便欲动用独创三剑,但耳中忽然听到钓海楼竹碧琼的声音:“姜道友,有情况!”

人在太虚幻境之中,并不会完全失去对现世身体的感应。

其程度更贴近于当你全神贯注做某事时的状态。心神都投在那件事上,对外界少了很多关注,但一有什么动静,还能同样能及时捕捉。

姜望心念一动,直接认负退出战斗。

境界远不如,动用三剑式也是输。此时外界有事,太虚幻境虽然好,但幻境之外的自身,才是根本,是渡过人世苦海的扁舟。

“哎哎哎,跑什么啊臭王八,不敢跟你佛爷爷呲牙?”

忽然空荡的斗场上,和尚骂骂咧咧地连跺了几下脚,以示烦躁不满。

【成功进入烂柯山福地,成为烂柯山之主!】

就连顺利完成福地挑战的提示,也不能令他心情好转。

……

降入勒溪福地的提示被姜望丢在脑后,他推开房门,看着门外神情紧张的竹碧琼:“怎么了?”

竹碧琼紧张兮兮道:“我身上有一颗福祸球,是我姐姐留给我的宝物。平时要封住,每个月能用一次。我姐姐让我在月中用,从运势上讲,一般这个时间点承前启后,变动较多,能够帮我规避危险。我刚刚闲着没事就用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才掏出一只拳头大的水晶小球。

“你看。”

摊开手掌,让姜望观察。

“红色便是福气,黑色便是祸气。”

只见这水晶小球上,半截面仍是半透明,另外半截则有一缕黑色迅速蔓延,铺开。

还有这等能检测祸福的宝物!

竹碧琼那个失陷于天府秘境的姐姐,对她真是呵护备至。

“这么多的祸气,说明什么?”姜望问。

“说明有很大的危险,在靠近。”竹碧琼想了想,忽然转身就打算跑掉:“我还是先跑吧。”

姜望蓦然转头,看向矿场大门外的方向,随手一把抓住她:“回来!”

“祸事临头,跑不掉了。去把苏秀行、张海、向前叫过来。我先去矿场门口等你们。”

“你……”竹碧琼忽然扭捏起来,小脸微红:“你捏人家的手干嘛……”

“……”

都什么时候了,脑子里竟是些乱七八糟的。

姜望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只丢下一句:“快去!”

身形便已纵远。

竹碧琼这时也不再犹豫,因为随着姜望的离去,她也已经感受到,就在矿场大门方向,有一道混乱压抑的气息,正在靠近。

矿场里养的几条狗,都不约而同的狂吠起来。

……

嘉城,姜望曾来过的小院中。

席子楚依然从容布酒。

胡少孟坐在他的对面,表情焦切:“姜望看来打定主意是要待到矿脉枯竭再走了,你怎么打算?”

“我能怎么打算?”席子楚喝了一口酒,表情玩味:“不妨等等。”

“再等下去,你什么都得不到!”

“不然呢?你去杀了他?”

胡少孟咬牙道:“咱们联手,未必不可以。到时候不管谁得了东西,往自己宗门一躲,重玄家又能如何?还能为一个门客发起战争吗?”

席子楚啧了一声:“我现在倒是越来越好奇了。那座天青石矿脉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甚至不惜舍弃胡家在青羊镇的一切?”

胡少孟瞬间收敛表情,显得很是警觉。

“不管是什么东西。你既然下了注,总归是想赢的不是吗?难道眼睁睁看着重玄家拿走?”

“唔,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那你想怎么做?”

“你召集席家的高手,咱们直接杀奔矿场,围杀姜望了事。记住,请你们席家腾龙境的高手,最好城主大人能亲自出手。姜望不是等闲的通天境修士,他战胜过大齐皇子姜无庸。如果他跑了,咱们就都完了。都一无所获!”

“我们席家的高手都出动的话,你拿什么跟我争?莫非这段时间,你傍上了什么粗腿?”

胡少孟不动声色:“先解决重玄家使者,然后咱们各凭手段。这不是我们达成的共识吗?”

“话虽如此,但……”席子楚作势想了想,看着胡少孟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猜猜……嗯,你等的东西,马上就要出现了?今天?明天?后天?”

……

从胡氏矿场出去,只有一条官道,直接连通青羊镇。一直到了青羊镇前,才有岔路能转到青羊镇至嘉城的官道上。

此时在矿场门口,就有一个痴肥的身影,随着这条官道,走到了尽头。

其人在嘉城某处酒楼出现过,也去过大街小巷很多地方,但彼时都露出真容。

唯有此时,脸上戴着一只猪骨面具。

因为他来找“老朋友”。

自然要用“旧面孔”。

乐文

第八十八章 你有多恨我

嘉城小院之中,胡少孟与席子楚明里暗里的交锋还在继续。

“不要再动你乱七八糟的心思。无论那东西什么时候出现,只要姜望还在矿场,那就都与我们无关了,不是吗?”胡少孟怒道。

“你的嘴真的是很严呢。看来,你很笃定,我没有从我的耳朵那里得到更具体的消息。”

席子楚有意无意地转动着酒杯,含笑道:“不过,你告诉了我的眼睛。”

他显得很自信,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

胡少孟很清楚,他前一个耳朵指的是暗子,后一个眼睛说的则是观察。

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如果你没有合作的诚意,当时就不必拦下我说那些话。”

“此一时,彼一时也。”

“随便你吧。”胡少孟失去了耐心,起身便要走:“反正这次博输了,还有你垫底。一想到这,我就觉得,失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席子楚笑出声音来:“是啊,看开一点多好。”

“你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请你留下来喝一杯。喝个三天就行,如何?”

席子楚说着,忽然手上一抖,酒液飞溅,化成针状激射而至。

尖啸声方起即歇。

瞬间就将面前的胡少孟扎成了马蜂窝。

“席子楚你记住!是你先破坏合作基础的。”

胡少孟反倒平静下来,冷冷说过一句。其后身形才晃了一晃,瞬间溃散,片片如烟消去。

席子楚这时才发现,一直在对面与他侃侃而谈的胡少孟,竟然只是幻术所成的幻象。而他自负望闻问切精熟,却始终不曾看出来。

一击扑空,他倒也没有气急败坏,保留了几分气度。

只是稍愣了一下,才轻轻抚掌。

“钓海楼果然幻术无双。”

……

胡氏矿场大门外。

姜望跃身赶至,正好看到那个戴着猪骨面具的痴肥身影。

瞬间攥紧了长剑。

他……如何不认得这种样式的面具?

如何不记得,午夜梦回,常常得见的白骨道!

“嗬嗬嗬。”猪骨面者目光扫过他握剑的手,有些气喘地笑了几下:“你认识我?”

“你觉得呢?”姜望反问。

“我听人说,这里有一个庄国人。所以我来了。”

姜望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席子楚。倒不是说胡少孟不会做这种借刀杀人的事。而是他出身于庄国的这种情报,席子楚更有可能得到。

猪骨面者继续道:“我的兄弟姐妹,这阵子死了很多。前些天,一下子死了四个。有一个姓祝的家伙,叫什么来着?祝唯我?嗬嗬,我们本来打算去杀他。但是后听说他领悟了什么太阳真火。成了神通内府啦,连魁山都杀不死他。就算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忽然问姜望:“你是庄国人?庄国枫林城道院出身?”

祝唯我么……

面前这个白骨面者好像有些神智不正常,他愿意废话,姜望也由得他。

随着时间过去,苏秀行、竹碧琼、张海、向前,整个胡氏矿场目前所有的超凡战力都聚集了过来。

姜望看着痴肥的猪骨面者,回应道:“曾经是。”

“嗬嗬嗬。”

猪骨面者好像并不在乎那些聚集过来的所谓超凡修士,只是在自姜望嘴里得到确定答案后。笑声忽然收住:“我突然觉得很饿。”

他的身形庞然,比重玄胜都要胖出几圈。但移动起来,快如闪电。

瞬间就到姜望面前,如未开化野兽般,一口咬向他的脖子。

锵!

长剑出鞘,横在猪骨面者嘴中。

牙齿与剑身碰撞,发出金属交击的脆响。

猪骨面者虽然脑子好像有点不正常,但是战斗方面绝无迟慢。张嘴咬向姜望的同时,双手也在合抱。

以他的庞然巨力,一抱之下,瞬间就能捏爆对手肉身。

但姜望先以剑身挡住猪骨面者的齿咬,而后竟对其人的双手合抱视若无睹,直接双手压在剑柄上,九大星河道旋全开,道元狂摧,压剑向前!

激烈之处,剑刃竟与猪骨面者的牙齿摩擦出火光来。

他对长相思有绝对的自信。这柄剑虽然未蕴养太久,还缺少附加的威能,但本身已是锋锐绝伦。

他就是要与猪骨面者试看一看,是他的剑先切开猪骨面者的半截脑袋,还是猪骨面者先捏爆他的身躯。

哪怕对方是凶名昭著的白骨道十二骨面之一,腾龙境巅峰强者。

他姜望也浑然不惧。

一合之下,就要立见生死。

嘭!

猪骨面者腹部发出一声爆响,整个人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退回了远处。

姜望一剑逼退猪骨面者,立刻大声喝道:“张海向前,你们有护卫矿场之责!再不出手,必将你们送上大齐官府!”

“苏秀行、竹碧琼,帮我杀了这个胖子,算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他在之前不召集大家围攻,是因为这些人与他都不是能经生死的交情。

若他不能表现出正面迎击猪骨面者的战力,这几个人恐怕都会一哄而散。

所以他才强势的以攻对攻,就是为了打出气势来,然后联动这几个帮手,造成滚雪球的优势。

姜望话说到这份上,无论张海、向前有多么不情愿,也只得凑近前来。

倒是苏秀行眼睛一亮:“能给我解毒吗?”

“一定!”

姜望话音刚落,苏秀行就已经随风卷至:“死胖子,你笑得太难听了!”

猪骨面者大手一挥,手上迅速膨胀,鼓起血肉经络缠杂混合的东西,一巴掌打在苏秀行的匕首上。将他整个人轰了回去。

苏秀行连滚几圈,才卸掉力气,半蹲于地。

这一幕顿时吓住了跃跃欲试的张海和向前。

“嗬嗬嗬嗬。”

猪骨面者袭击姜望,一击无功,反倒嘴唇被长相思的锋锐所伤,鲜血冒出。又被苏秀行攻击。

但他不但不怒,反倒有些开心起来。

完全无视了其他人,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姜望,嘴里发出病态的呓语:“我一直在想你是谁。会不会给我惊喜呢?”

“咱们应该是老朋友了。”

“在枫林城,我会不会吃过你的家人,朋友?”

“你该有多愤怒,该有多恨我啊。”

“嗬嗬嗬嗬,这种仇恨,是多么美味的资粮!”

“我仿佛,仿佛已经嗅到了它的香甜。”

“你的每一块血肉,一定都浸透了对我的恨吧?”

“快来!快来!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乐文

第八十九章 宝物出世,各凭手段

苏秀行有些担心地看了姜望一眼,倒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主要是担心自己的解药。

但见姜望人卷紫气,剑如流星,一剑已经贯落。

他的确愤怒。

都在剑中了。

锵!

一把剔骨尖刀与姜望的剑尖相抵。

猪骨面者以与身形决不相符的敏捷,挡住姜望的攻势。

剔骨小刀,只有三寸长。

捏在他肥大的手中,像一根绣花针般。

偏偏似穿花蝴蝶,灵动间杀机四散。

尖刀在剑身连啄三次,剑身丝毫未损。

于是寒光旋绕,顺着剑身前绞。

眼看就能将对手绞成碎肉,猪骨面者忽然眼前一花,但见一片落叶飘过。

尖刀还在往前,视野里已不见人影。

钓海楼的道术,一叶障目。

出手的自然是竹碧琼。

真说起来,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出手。钓海楼里自有宠爱她的师长,姜望许诺的一个人情好像不算什么。

福祸球祸气满盈,杀白骨道猪骨面者以灭祸气,或者算是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紧张地参与战斗,也就没能注意,被她藏在怀中的福祸球,另外半边,有红光渐渐游出。

一面黑一面红,福祸同临。

这一切说起来慢,却只发生在瞬息间。

猪骨面者视野稍蔽,姜望便身随剑转,连出七剑。

每一剑都贯通紫气东来剑典的巅峰杀力。

左手弹指如飞。

焰花、

焰花、

焰花。

猪骨面者刚刚解开蔽目幻术,便看到剑影重重。

而后眼前繁花开遍。

道术花海已铺开!

有蜃珠的加持,现实中的花海远比太虚幻境中更强。猪骨面者虽然有腾龙境巅峰修为,实力却远不如姜望福地挑战中所遇的那个嘴欠和尚。

因而一时看不出虚实。

但他也无须看出。

其人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身体猛然膨胀起来!

足足增高增大一倍有余。

青筋暴起,有如小蛇腾抖,血肉高鼓,好似狰狞恶兽。

全不似正常人。

连续七剑斩落,血肉横飞。

焰花扑至,肉焦皮黑。

苏秀行远远如长虹贯日般落下,刺客行必杀一击,裹缠旋风,直落猪骨面者那鼓如巨囊的脖颈。一击即远,只将明晃晃的匕首,插在猪骨面者身上。

姜望的有意控制之下,花海并不遮掩其他人的视觉。

张海老远丢去一颗黑红丹丸,在猪骨面者身上炸响。

就连向前也伸手抖出一柄长剑,远远操控着在猪骨面者身上划了一道血口便走,算是完成了攻击。

这一剑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杀伤力也很匮乏。

一时间所有的攻击都落于猪骨面者身上。

肉裂骨开,鲜血狂飙。

他只一时不察,便在姜望的主导下,受到了重创!

这些伤口,放在寻常修者身上,早已致死。

但他竟还能站着。并且,气势狂飙。

咕~咕~咕咕~

肚饿的声音,响起来竟如雷鸣般爆裂。

震得人耳欲聋。

向前和张海最先支持不住,耳中溢出血线,不得不捂耳避退。

“痛……”

猪骨面者喊道:“痛啊!”

他的身体,竟再一次胀大。

足有三丈高,三丈宽。人如血肉之山。

两颗瞪得浑圆的眼睛,嵌在随之胀大的猪骨面具之中,血丝蔓延在眼白里,瞧来格外狰狞可怖。

那些加于其身的伤口,看起来多,此时相对于他的身形,又小得可怜。

他的脖子上,悬着一只白骨哨子。

这时候里面突然发出急促的声音。

那声音悦耳动听,但惊慌。

“猪面,你在做什么?快停下!使者要你……”

声音戛然而止。

猪骨面者一把将之扯下,随手捏碎了。

他早年修习白骨十二神相秘法的时候出了岔子。

修为上并没有影响,反而比常态更强。唯独一点,就是有时候转不过脑子,性情也变得暴虐易怒,发起狂六亲不认。

此时受了伤、迷了眼。

便已在发狂,谁的命令也听不见了。

“饿,我饿。”

他将捏碎的白骨哨子扔进嘴里,直接咽下。

又用两根巨大肥胖的手指捻出脖子上插着的小小匕首,放进嘴里。

嘎嘣!

一口咬碎。

“我的匕首!”苏秀行惨叫起来。

天可怜见,这是他叫得最惨的一次。几乎能与之前猪骨面者的呼痛比肩。

……

此时矿区里的矿工们,早就被胡管事带着护矿武者收拢起来,几百号人躲在矿场最角落的地方。

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面对超乎想象的危险,普通人毫无自保之力。

看不见倒还好。

但两次膨胀的猪骨面者,已经高过矿场大门。

远远的、直接的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

众人双股颤颤,惊慌失措。

有人牙齿打架:“这……这是什么怪物?”

“我们会不会被吃了?我还没娶媳妇啊!”

各个小院的侍女也都跟矿工们躲在一起。

栓子心中也害怕,一张黑脸都泛白了,却手持木棒,咬牙站在了小小身前的位置。

而就在这个时候。

轰隆隆,轰隆隆!

矿洞深处,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一个接一个的矿洞垮塌。

仿佛整条天青石矿脉都活了过来,正在运动、翻腾。

又好像有什么地底巨兽在搏斗,搅得地裂山开。

即使在惊恐之中,矿场内众人也无法地避免把视线投了过去。

若不是他们早早躲了出来,这时只怕都已被活埋。

在矿洞上方,忽然青光大放,跃在高空,如龙如柱,直冲云霄!

这是宝物出世之象!

嘉城至青羊镇的官道上,席子楚带着城卫军小队精锐,正纵马狂奔。

远远看到这边动静。

“不好!竟然在这个时候!上了胡少孟的当!”

席子楚瞬间拔身而起,扔下士卒,遁身踏空,往胡氏矿场方向急赶。

而就在矿区里,忽有一名矿工掀掉毡帽,整个人拔地而起,直趋矿洞那边。

嘴里大喝:“席家接管此地,大军须臾即到,任何人不准妄动!违者立杀无赦,事后牵连家人!”

赫然是席家那位久不出手的腾龙境家老。

席子楚在嘉城与胡少孟勾心斗角。

他却早已潜伏于矿场内,就等此刻,摘取果实!

但就在他腾空而起的同时。

在他的身后,另外一名穿着普通的矿工无声无息飘起。

靠近之时,才骤然爆发。

落叶飘过眼前。

一根黑色小锥插入其人脊背。

而后咆哮的水龙涌起,将他吞噬。

道术一叶障目。

消耗类法器桎元锥

道术水龙波。

一套衔接,行云流水。

席家家老轰然坠地!

乐文

第九十章 天青云羊

杀人的矿工落于地面,脚步不停。

但见他身如浪涌,只让人看到一个激动的侧脸。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凭借着偷袭以及诸多手段,以通天境修为,将腾龙境的席家家老瞬杀于此。

赫然正是胡少孟!

此时出世的宝物,就是他筹谋多时的目标。

他早年得了一个秘法,名曰【宝光决】,是能够探查宝物、以光华反应珍贵程度的奇术。

在矿场的一次偶然巡视中,发觉矿脉深处藏有宝物,只是未及圆满,没到出世之机。

这么长的时间,都在等待。

在自家的地盘,等待当然不必焦灼。

但此地虽名胡氏矿场,真正的主人却是重玄家。

重宝出世,自然也姓重玄。

所以在那之前,必须要让重玄家离开。

但若提前让重玄家放弃这里,嘉城又必然要接手此地。宝物还是到不了他胡少孟的手里。

所以他严格控制时间,亲自盗取矿石,就是为了让矿脉在他预定的时间里枯竭。

最好就在重玄家放弃矿场,嘉城方面还没来得及接管的当口,宝物出世。

打一个时间差,一举夺得宝物。

半年前有人闯进矿区。其实正是盗挖矿石的他本人。

没想到意外之下被驻守矿场的修士谢浩发现,他只得当场杀之。

事后掩盖真相,诬陷谢浩是席家派来的奸细,将矿脉枯竭的黑锅扣在席家身上。以应付重玄家可能的问责。

葛恒、张海等人都信以为真。也就让他瞒了下来。

之后的种种做法,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但没想到消息还是走漏,被席子楚察觉了。

更没想到,一个规模并不大的天青石矿脉,竟然引起了重玄家的重视,派来姜望这么一个难缠的家伙,几次试探都无功而返。

事情拖到后来,已经越来越麻烦。

他索性推翻计划,重新借势布局。

席子楚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席子楚。

两人明里暗里争了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席子楚了。

趁席子楚还在嘉城,姜望正在矿场外与猪骨面者缠战的当口,袭杀席家家老,摘取宝物。而后逃回近海群岛便是。

钓海楼精通幻术,胡少孟藏起行迹来,要比席家的家老专业得多、也隐蔽得多。

席子楚自以为得计,想将胡少孟骗到嘉城,擒而囚之,暗地里引来猪骨面者与姜望对杀,一举扫清所有竞争对手。同时派家族高手潜入胡氏矿场,谋夺宝物。

最后再亲自出手,联合席家家老,诛杀恶贯满盈的白骨道猪骨面者,还嘉城老百姓一个公道!

这是何等完美的戏本。

却根本没有想到,胡少孟本人早已藏在矿场里,甚至就躲在席家那名乔装的家老旁边。去嘉城与他争锋相对的,只不过是一道借助宝物远程操控的幻术。

……

矿区大门之外,姜望自然也不会错过宝光。

他眼观六路,注意到胡少孟短暂腾空,袭杀了一名超凡修者。

立刻喊道:“苏秀行、竹碧琼,你们去拦住胡少孟,这里交给我!”

猪骨面者处在暴怒之中,但并未失去神智。

视野里全是鲜花,但五感其余无碍。

听得此声,即刻转头,轰隆隆大步踏来,在花海中直扑姜望。

他人高步大,几步便已近前。

姜望趁他视野迷失,故意聚出几条藤蛇交缠,权做“绊马索”。

却被巨大庞然的猪骨面者直接撞断带飞。

此等状态下的猪骨面者,容白骨法相于肉身,力大无穷,浑不知痛。

隐藏在幻花间的焰花,有的被他巴掌拍散,有的被他直接生受,便是烤焦一团血肉,也作寻常。

一步胜过平常三步,瞬间已近姜望。

晴日之下,花海之中,阴影罩落。

而在姜望身前,藤蛇纠缠成壁障,缠壁上一朵巨花张开血盆大口。

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

与此同时,花海幻化。

在猪骨面者的视野范围里,无数朵食之花,无数张巨口吞咬。

啪!

但他竟精准的一把抓住那唯一的真花,抓住食之花巨口的上下两头,轻轻一撕。

木液飞溅。

食之花崩解,藤蛇缠壁崩散。

但眼前,已不见姜望。

他在哪里?

那个可恶但狡猾的小虫子,可恨却美味的庄国人。

“吼!”

猪骨面者发出一声兽吼。

猛然张嘴。一张巨嘴猛然裂开,獠牙暴起,腥臭涌动。

这是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

那食之花的“大口”,与此相比,便如樱桃小嘴一般。

而他张开巨嘴,猛然吸气!

暴食之力!

巨大的吞吸之力爆发。

已经退到远处的张海,忽然感觉身体一轻,连着往前奔了几步。慌忙一把抱住矿场大门的柱子,才暂时稳住身形。

更恐怖的是,笼罩环境,有蜃珠加持的花海,略一摇曳,便已破碎。

这种吞吸之力,竟连道术也受影响,被生生吸灭。

而直面暴食之力的姜望,所受又该是何等压力?

……

相较于矿场众人所聚集的矿区一角,事实上矿场大门离正在崩塌的矿洞位置更近。

却说姜望一声令下,苏秀行和竹碧琼便腾身直扑。

他们当然都不可能是出于对姜望的忠心。

苏秀行虽然性命操于人手,想着的却是宝物。

而竹碧琼对胡少孟则是心有怨恨,此时她已笃定胡少孟人品恶劣,必然是导致姐姐竹素瑶性情大变乃至最后死在天府秘境的罪魁祸首。

在矿洞方向。

哒哒,哒哒。

轻轻的蹄响。

一只通体一色,如玉石雕成的青羊,仿佛从地底踏出,从矿脉深处走来。

叫人只一眼相见,便不忍放开,想要占为己有。

远远的,栓子瞪大了眼睛。

居然真的从矿洞里走出来一只羊!

那个矿工说的是真的!

他终于明白,那晚胡少孟杀人的原因所在。

原来这就是胡少孟要隐藏的秘密。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矿工那晚所见,只是投影,此宝尚未完全成熟出世。

自那之后,那附近的矿洞就被胡少孟找理由关停了。

此宝名为天青云羊,乃是天青云石之灵。一万条天青石矿脉,也未必能出得了一只石灵。乃是极其珍贵的木道宝物。

胡少孟不惜舍去胡家托庇于重玄家羽翼下三十年的发展机会,可见其贵重。

朝思暮想的宝物终于出世,当此之时,胡少孟脚下加速,先出手一道水索,缠向天青云羊。

但见一道风刃被夹在掌中,苏秀行急冲而至。

他先一步冲到天青云羊之前!

失了匕首,直接夹风刃斩断水索。

反手去抓天青云羊。

但忽然眼前一花,那天青云羊竟一分为三,瞧不清那只才是真的。

一把抓了个空。

却是胡少孟临时施展的幻术。

“什么狗娘养的杀手?天下楼就是这么个稀烂组织吗?信誉何在?”

花大钱请来的杀手,不但没有杀死目标,反而为目标所用。

胡少孟踏浪而起,怒不可遏。

真是世风日下,连杀手都没有一点职业道德了!

乐文

第九十一章 如你所见

“是啊,天下楼就是这么个稀烂组织。随你去厌胜诅咒吧!”

苏秀行双手连抓,嘴里也毫不相让:“反正老子也不打算回去了。”

手上所触,皆是虚无。

他抓的竟全是幻象,那只天青云羊,消失在他眼前。

与此同时,一道道激流收缩的水链排空呼啸,纵横交错,瞬间将苏秀行的位置封锁。

他用三团飞速旋转着的风刃护持身周,才没有第一时间被囚缚。

风刃与水链疯狂碰撞,风行元力和水行元力无情崩散。

胡少孟用幻术遮掩了苏秀行的视觉,在他自己的视野中,那只天青云羊却依然活泼灵动。

脚下踩着激流锁链高速前行,同时分出一根激流锁链去锁天青云羊。

但他忽然一个恍惚,那只天青云羊也同样消失于他眼中!

同样被幻术遮掩。

竹碧琼!

虽然竹碧琼的身形也和天青云羊一般被幻术遮掩,但胡少孟自然能够知道他的对手是谁。

同样出身钓海楼,他最是明白,幻术不是简单的遮掩方向。此时若他以之前印象中的位置去抓天青云羊,必然只能落空。

因为他所“以为”的方位,已不是之前他所记得的方位。

同在通天境,无论实力还是经验,他都强出竹碧琼。

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完全足以破解这等程度的幻术。

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激流锁链这门逼近甲等道术威能的道术,是他的底牌之一。但他如果专心破解幻术,仅凭道术本身,未必就能再困得住那个杀手。

席子楚发现嘉城里的那个胡少孟只是幻象后,第一时间就会赶来。

矿场大门外姜望与猪骨面者一旦决出胜负,谁也不会看着这么一桩宝物在眼皮底下溜走。

如此种种,都耽误不得……

时间!

“你知道竹素瑶为什么变得郁郁寡欢、偏激暴躁吗?”

胡少孟立于激流锁链上,忽然大声喊道:“摘得她的元阴之后,我就已厌倦了她!”

“整日端着装着,自以为是圣女菩萨。平时索然少趣,在床上寡淡无味。”

“我不过是另找了个有趣的,就立刻变了脸色。”

“可见偏激才是她的本性,温柔只是假面。她不是变了,是回归本真。你该谢我才是!”

“平日里受你拖累,她掩饰得该有多辛苦!”

激流锁链纵横来去,胡少孟一边分心压制苏秀行,一边洞察四周。

嘴里则越来越残酷:“她受阻于天地门,也是我动的手脚!谁让她说要报复我来着?活该道途断绝,活该死在天府秘境!”

这句说出,他咧嘴冷笑,脚踩激流锁链,一步弹起疾射:“找到你了!”

人在半空,身下已经涌起波涛狂潮。

巨浪排空,又有密密麻麻的水蛇,在浪中奔游。

却是竹碧琼终于维持不住心境平稳,无法维持幻术的完美,泄露了行迹。

她恨!

她最亲爱最敬重的姐姐,被姐姐曾深爱过的男人那般伤害,如此侮辱!

见得胡少孟冲来,她索性放弃幻术,全力施为。

“我杀了你!”

在这样的时刻,她完成道术的速度超过以往任何一刻。

同样的巨浪排空,同样的水蛇奔游。

同样的道术狂潮。

以攻对攻,以术对术。

她放弃所有的防御和逃避,以与胡少孟同归于此的决心……

战斗!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两道相同的钓海楼独门道术正面相撞。

轰!

交战中心的两个人,都被汹涌的水行元力所席卷。

竹碧琼身形倒飞。

在飞溅的浪花和溃散的水行元力之中,一只湿漉漉的手忽然破出,直对向竹碧琼,对向那一张娇俏却充满仇恨痛苦与愤怒的面庞。

“拖累你姐姐够久了!弱小是你最大的罪过!”

胡少孟冷喝。

五道尖细水流,如尖针自五指激射而出。

这一瞬间仿佛凝固。

一声剑器轻吟。

一剑如流星赶月,长虹贯日,忽而坠落。

姜望握剑落在竹碧琼与胡少孟正中间。

他的半长头发简单束起,只有鬓角一缕发丝,在此时轻轻飘下,贴于愈显棱角的侧脸。

长剑滴血,五根只有小半截的断指突兀坠落。

尖细水流失了后劲,就在离竹碧琼面庞不到一指的位置,如忽然死去的小蛇,凭空坠地。

“啊!”

直到此时,胡少孟才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惨叫来。

……

……

却说在矿场大门之外,猪骨面者骤然爆发暴食之力。

白骨十二神相秘法,被他歪打歪着,练出了扭曲却不失强大的方向。

巨大的吞吸之力疯狂撕扯一切。

暴食之力让他强大,也让他疯狂。

他就像一只疯狂的巨兽,不仅仅要吞吃眼前的对手,还要吞吃了这一整座矿场,所有草木土石。

而姜望,直视对手。

恨吗?

怎会不恨。

怒吗?

岂止于怒。

“你问,我有多恨你……”

姜望轻声说道。

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

完成掐诀的手,按在剑柄。

等待已久的胡氏矿场隐秘解开,天青云羊已经出世。

姜望也无须再保留。

早在天府秘境,他就是顶级的通天境强者。于南遥城更是对大齐皇子姜无庸战而胜之。

他的进步速度,就连重玄胜都感到惊叹,自愧不如。

他每日每夜,每一个闲暇时刻,都在修行,都在努力。

他的强大,有迹可循,皆在点滴。

在疯狂撕扯的暴食之力中,张海抱着的门柱都在晃动,摇摇欲坠。

姜望身上衣衫都似要离体而去,但他双脚站定。

如青松扎根高崖。

如礁石傲立潮头。

木气狂涌,扰乱猪骨面者体内五行。

荆棘冠冕叠加的缚虎,一缚即溃。

只让猪骨面者停滞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瞬间。

或许只有半息,或者半息不到。

姜望整个人就已经飘起,他放弃了所有的对抗,任由吞吸之力将他拉走。

他不但不抗拒,反而顺势加速。

他的人须臾已近。

人到了,剑便到了。

他连出三剑!

长相思长鸣!

爱恨梦想,如日如月。日月经天,故乡永遥。

第一剑,日月星辰之剑。

所听所见,所经所历。一路至此,所为何来。

第二剑,山川河流之剑。

我所来人世,如在苦海中。

人来人往。

人海,已茫茫。

第三剑,人海茫茫之剑。

剑光,汹涌的剑光,璀璨的剑光。

耀眼夺目,令人惊艳的剑光!

所有的剑光爆开在一瞬间,卷进猪骨面者的血盆大口里,卷过猪骨面者。

剑光卷过,人不存。

姜望回剑转身。

只留下一句——

“如你所见。”

乐文

第九十二章 机智如你

姜望全力爆发,以荆棘冠冕叠加的缚虎制造空隙。

三剑斩灭白骨道十二面者中的猪骨面者。

转身便已纵剑直落,一剑削去胡少孟五指。

竹碧琼的心脏都停滞了半拍,她眼睁睁看着那五道尖流贴近,自身却道元混乱,一时无力避让。

而后便是姜望从天而降,站在了胡少孟面前。

这一幕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姐姐那个纤柔却极具力量的背影。

胡少孟只惨叫了一声便止住,他以莫大的意志力压制痛苦。

已经输了。

大败亏输!

不仅仅输掉了胡家三十年的经营机会,也输掉了苦心筹谋的宝物。

他心里十分明白。

方才那一剑,若不是退让得快,断的就不是五个指节,而是整条手臂。

姜望如天外飞来的这一剑。即使再来一次,他也没有把握接得住,避得过。

该死!那不是白骨道的十二骨面吗?怎么死得如此之快!

疼得满头大汗,心中恨怒交加,但他一句狠话也不说,直接发动幻术,隐匿了行迹。

姜望随手掏出蜃珠,丢给竹碧琼。

“看看他还在吗?”

有蜃珠的加持,竹碧琼虽然也不能在幻术上战胜胡少孟,察觉其人行迹却没有问题。

凝神片刻,竹碧琼咬着牙,摇头道:“他逃走了。”

或许胡少孟还有伺机而动的心思,但是当姜望毫不犹豫把蜃珠丢出来,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机会。

再不逃,或许逃不掉了。

胡少孟已走,他留下的道术自然消解。

激流锁链崩散,幻术也消失。

苏秀行一跃而起,一把就将空中的那只天青云羊抓住。

天青云羊入手即收,从半人大小,变成约婴儿拳头大小,犹在苏秀行掌中来回蹦跶。

“好东西!”

感受到天青云羊身上精纯的木道气息,苏秀行只觉神清目明。就连之前被胡少孟压制的憋屈感,都消散无踪了。

如此宝物……

但他转头就看到了姜望。

姜望看他的眼神,十分平静。

“呃……”

苏秀行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地上的五个指节,再想了想矿场大门外那个巨大庞然如兽的猪骨面者,继而想了想自己身中的大齐皇室秘传奇毒,那可怕的天诛地灭人亡……

双手将天青云羊捧起,捧到姜望面前:“大人,幸不辱命!”

姜望当然不会客气,一把将天青云羊接过。

顿时觉得通体舒泰,就连已经圆满许久的四灵炼体青龙篇都有所松动,似可再进一步。

当然此时这些都只是错觉,是天青云羊精纯的木道气息带来的幻念。

姜望拿住天青云羊,并未立即把玩,而是一扭头,看向空中衣袂带风、急速奔来的席子楚。

席子楚落于矿场内,四周环视,已经明白了结局。

目光落到正在姜望手掌上来回撒欢的天青云羊,眼睛霎时收缩。

他出身东王谷,对这种木道宝物最是需求不过。若这件宝物能够到手,至少可以免他十年之功!

但是……

在将猪骨面者引至胡氏矿场前,他与猪骨面者有过交手,虽未尽全力。但也知道对方绝非弱者。

白骨道十二骨面,谁敢说弱?

现在其人尸骨无存。

与胡少孟明争暗斗多年,虽然一直压制,心里却清楚那家伙的实力。现在不见踪影。

自家的家老,也是货真价实的腾龙境修为,却已经死去。

这个姜望,到底有多强?

调集席家全部战力,能否将他围杀在此?

事后能否不透风声?

他还在权衡,姜望却已经把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向了他。

天青云羊就大大咧咧的放在手中,姜望问道:“席少爷所为何来?”

“莫不是……”他摇了摇手里的青色小羊:“也想谋夺重玄家的宝物?”

哒哒哒,哒哒哒。

正说着,马蹄踏地。

嘉城城卫军精锐小队骑马赶到,计有二十三骑。

个个精悍,按刀拔马,只等席子楚吩咐。

姜望面色不变,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只看着席子楚,等待他的回答。

这短短的几息时间,显得十分漫长。

其他人都禁不住屏息凝神,只等是战是和。

倒是姜望和席子楚本人意态从容。

“使者说哪里话。”席子楚苦笑道:“我为追击猪骨面者而来,此人出身白骨道,凶残歹恶,在嘉城犯下大案。我有守土之任,责无旁贷。”

“既然如此,你们可以回去了。”姜望慢慢说道:“他已经死在我剑下。”

“啊。真是大快人心!”席子楚拱手一礼:“席某代嘉城上下,谢过使者了!”

“好说好说。”姜望一摆手:“官府于此人的悬赏,之后请人送来矿场便是。”

饶是席子楚城府了得,也忍不住脸色一僵。

“自当如此!”

说罢,他便直接带着手下精锐离去。

他怕自己再留下来,就忍不住要为那只天青云羊搏命了。

终究席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他不敢捏着他们的性命一起搏。

“大人。”苏秀行悄悄凑近,很是狗腿的样子:“席家毕竟是嘉城之主,底蕴难测。您刚刚就不怕他真的翻脸?”

“聪明人总是想东想西。他既然没有一来就动手,便不会再动手。”

姜望随口解释了一句,忽然往后一步,很是警惕地看着苏秀行:“离这么近想做什么?”

“那个……”苏秀行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白骨道的那只猪也死了,这青羊宝贝您也得了。我身上的毒,是不是……”

姜望沉默了一下。饶是他跟重玄胜接触久了,脸皮慢慢修炼了上来,此时也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话算话。你可以走了。”

“嗯嗯嗯,大人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苏秀行卑微的连连点头,笑得很谄媚:“但是……我身上的毒?”

“你身上没有毒。”

“大人,你就别开玩笑了……我胆子小,禁不起折腾。”

姜望:“……”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凭空编造的毒素,的确没有任何医修能够查得出来,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但是反过来说,同样也没有任何医生能够证明它不存在。因为所谓的不存在,很可能只是查不出来。

“你真是太机智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姜望说着,逼出一颗道元,以缚虎的运用方式裹杂木气,轻轻一拍苏秀行肩膀,散进身体里。“解药已经给你了。”

苏秀行只觉身体忽然一滞,又一松,畅快极了。

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我怎么说也闯荡天下这么多年……”

他笑着笑着忽然一收,倒跃几步:“毒都没了我还跟你废话什么?敢这么折腾你苏小爷,小子,你给我等着!”

狠话放完,拔腿就跑。

转眼便看不到人了。

乐文

第九十三章 信者,人言也

今天若没有苏秀行,或许胡少孟已经抢走天青云羊,远遁千里。

所以虽然他很膨胀的出言不顺,姜望也不打算对他怎么样。

当然,还没有推开天地门,掌握那门甲等火行遁法,未必追得上杀手出身的苏秀行也是原因之一……

姜望握着天青云羊回过头,看到竹碧琼一双通红的眼睛。

“你欠我一个人情。”竹碧琼直接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藏不住情绪的女孩,能等到席子楚离开再说话,已是难得。姜望当然不会觉得不舒服,更不可能矢口否认。

当时若没有她的帮忙,仅仅靠苏秀行,也无法拦住胡少孟。

“你想要什么?”姜望问。

“帮我杀了胡少孟!”竹碧琼咬牙切齿道:“我姐姐就是他害的。”

姜望随手凝结木气,以青藤将天青云羊缠住绑好,放进怀里。

“独孤小!”

他喊来小小:“你不是想要跟着我做事么?矿场暂时交给你负责,你来处理相关善后,安抚矿工情绪。让胡管事配合你。”

又对张海道:“涉及超凡的事情,你来处理。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

只说了这两句,他便按剑转身。

大战方歇,这种时候正应该整理收获。消化所得。其它事情都应放在之后。

但无论是在矿场外攻击猪骨面者,还是在矿洞前拦截胡少孟,竹碧琼都有所付出。可以说冒着生命危险。

人情也是姜望自己承诺的。

这时候她提出要求,没有二话,必须做到。

“你现在就动身?”竹碧琼急道:“我跟你一起。”

“杀人的事情,你跟着只是影响速度。就在矿场呆着,大战方歇,难免人心不定。张海一个未必应付得来,你留在这里才是帮我。”

姜望有意无意的看了向前一眼,从竹碧琼手里接过蜃珠,继续道:“我会把胡少孟的人头拿回来给你。”

在猪骨面者的暴食之力中,张海全无反抗之力,只能见着什么抱着什么,苦苦相捱。偏偏是这个颓废无用的向前,在那狂暴的撕扯之力中,脚下如生根。

他平时的确隐藏得很好,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中无法再掩饰。当然也没有逃过姜望时刻关注战场的眼睛。

但向前只是隐藏实力,也没有表现出别的什么企图或阴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姜望不是容不下别人有秘密的人。

那一眼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

奔行在官道上,卷起烟尘如龙。

姜望一边疾行,一边施展追思。

刚刚交战一场,胡少孟留下的线索太多。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中。这门道术发展到极处,或者可以直接追索记忆中有印象的人或事,而不再需要其它线索。

现在限于演道台的品阶,无法将其推演到更高等级。

小草低头的方向,是青羊镇。

与姜望本人推断的方向一致。

从胡少孟的角度来思考,姜望本人已经夺得了天青云羊,摘取了最终收获,没有再追杀胡少孟的理由。

而且席子楚很快就会赶至矿场,两者之间还会有一场争斗。

回青羊镇休养也好,收拾财物资源准备举家迁离也好,在这段时间里,都应该是安全的。

破败的官道不多时便被趟过,早先来过一次,姜望轻车熟路,直趋胡府。

门外停着几辆马车,许多下人正进进出出的忙碌、搬运。

同时得罪了重玄家和席家,除非磕头求饶,寻得原谅。否则在阳国是已经待不下去,齐国更没有出路。看胡家这种架势,应该已经准备举家迁往近海群岛。

姜望也不跟这些人多话,直接提剑走入院中。

“我来找胡少孟,生死自主,闲人避让。”

普通人对超凡修士的敬畏早已扎根,见姜望来势汹汹,无人敢抗声,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逃难般往外涌去。

庭院一空。

只有一个微胖的老人,颓坐在堂前台阶上。双目无神,比之上次见到,苍老了不知多少。

人都跑空了,他似乎才意识过来。

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携杀意而来的姜望,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似已经傻了。

“胡少孟在哪里?”姜望问他。

“姜望,天青云羊你也夺了,我的手指你也断了。便得罪你千般,也都应该抵消了!”胡少孟愤怒的声音从右侧房间里传出,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断指处匆匆包扎过:“你还想要怎样?”

这话看似有道理,实则可笑。

恩怨纠葛,哪里有简单的两相抵消。这世上也不存在你主动挑事,然后还由你来划定后果范围的道理。

姜望更不废话,直接长剑出鞘,人已近前。

寒芒如电闪过,胡少孟整个人瞬间被剑气搅碎。

姜望提剑四顾,地上没有血肉,这只是一个幻影。

胡少孟藏起来了!

他躲在哪里?

姜望猛然侧身。

在胡少孟先前所站位置,往右十步,胡少孟出现在那里。

脸色发红,似是气愤不已:“姜望!事不可做尽,人不可做绝。你真当我钓海楼是好欺负的吗?”

姜望仍不说话,一剑横过,斩碎的又是幻影。

这一次,胡少孟出现在另一边。

这次又换了一个口气:“好处都被你占尽了,你何苦非要斩尽杀绝?天道留一线,人道好轮回。”

如此逼真的幻影,层出不穷,倏忽左右,不像是通天境修士能够做到的事情,完全超出其表现出来的实力。

姜望也根本感知不到胡少孟的真身所在。

追思指向这个院子已经是极限,追踪不到更具体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无法发挥作用。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如此强的幻术,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诸多废话?

是舍不得他的父亲家人,还是……离不开?

姜望握紧长相思。

他既然独身前来追杀胡少孟,拒绝了竹碧琼的跟随,自然有他的把握。

虽然他的幻术能力比之钓海楼出身的修士,差距如云泥。

但幻术并非万能的道术。

它有一个最核心最直接的弱点,就是施展幻术的那个人本身!

姜望卷剑而起。

身如飓风狂飙,剑似银蛇往复。

剑气狂涌,剑卷狂潮。

在三个呼吸间,斩遍了这处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乐文

第九十四章 情何以堪

剑气一卷即收,姜望重新回到院中。

他斩过的那个房间,碎屑尘粉,簌簌而落。

但仍未斩到实体。

“姓姜的!”胡少孟这一次直接贴到姜望面前,已经出离的暴躁愤怒:“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要杀你。”这一次姜望如是说。

“你杀不了我,你根本找都找不到我。怎么席子楚被你赶走了吗?你知不知道席家有多少腾龙境高手?当他们全部出动,围追堵截,甚至形成阵法,你觉得你能够逃得掉?还是你认为,重玄家的名声可以保得住你?迅速把天青云羊送回重玄家,或者自己带着逃离,才是正事不是吗?”

“我赔偿你千颗道元石,能不能相抵?”

回应他的,是姜望再一次剑气狂涌。

又是一间房屋被绞碎,胡少孟仍未现真身。

房屋一间一间的倒塌,轰轰隆隆,拆家一般,又老又胖的胡由始终那么瘫坐在台阶前,眼神渐渐有了波动。

“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离开?我一寸一寸的斩过去,你总会出现。”

这回是姜望发问。

他不是不可以一气便将整座院子全部绞碎,但须得考虑道元周济与气息衔接的问题。

无论出剑还是回剑,他都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始终留有多次爆发的余力。

胡少孟不是弱者,他不会大意。

“不要以为胡由这个老东西在这里,你就能要挟到我。如果你想杀他,你就杀了他。我不在乎!”

胡少孟的幻象就那么站在姜望对面,咬牙切齿。

“或许你不知道,就在你来之前,我刚刚杀了他的姘头!”

这恰恰说明你在乎啊……

姜望在心中长叹。

但他还做不出来把剑架在一个老人脖子上,逼其儿子现身的事情。

他有他的“笨”办法。

他有他的“笨”选择。

狂暴的剑气再次一卷即回,姜望并不气馁。

院外的那些人早已泡得干干净净,几辆马车只装有行李物品。

其中一辆,似乎驾车的马受了惊,自顾拉着车往街道外走。

这时,瘫坐在台阶上的胡由忽然伸手,手指抖动着,指向院外的那辆马车:“那辆车里有一面小镜子,他的本体就躲在镜子里!”

他哑着声音嘶喊:“去杀他!杀了他!孽种!就当我从来没生过!”

这话一出,那辆马车忽然加速!

驾车的马发了狂般折转冲刺,眼看就要跑远。

剑光暴起。

日月经天,星河横贯。

姜望毫不留力,出手就是日月星辰之剑。

如日光月光星光,无处不流泻,无处不至。

见到它,便已沐浴它!

在姜望出手的同时,马车自行炸开。

车厢内的座位上,放置着一个小铜镜。

椭圆,秀气,外形是很普通的梳妆镜,像是一般小娘子出门会带的那种。

然而从铜镜之中,冲出来一双手,其中一只完好,另一只五指皆断了一截,做过简单的包扎。

胡少孟的手!

胡少孟就从那面镜子中,一跃而出。

为了自救,他不得不出来相抗。

脚踏波涛狂潮。

巨浪涌于身前,又有密密麻麻的海蛇,在浪中奔游。

钓海楼的招牌道术之一,蛇涌潮游。

既有堂皇之势,又有灵动之变。

星光月光日光,霎时倾落。

海蛇碎了,浪潮分开了。

长相思贯穿胡少孟的身体,将他整个人带回马车里,又将整个马车压塌,直接贴到地面上。

驾车的马儿受惊狂奔,拖着缰绳和几块木板,嘶叫着远了。

姜望就竖握着长相思的剑柄,半蹲在胡少孟旁边,正要将他彻底杀死。

“且慢!”

胡少孟咳着血喊道。

刚才他极力腾挪,才稍稍避开要害,没有死在当场。但此时也生死操之人手,姜望道元一卷,他便无幸理。

姜望心念一动,直接以剑气撞破胡少孟的通天宫,将他彻底废掉。

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确——我不妨听听你要说什么,但不会给你半点机会。

修为被废,胡少孟又喷出一大口血。

但他好像已经有所准备一般,用力地呼吸着,用力地说道:“在我死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我不会答应。”

“我跟你交换!师门的秘法我没办法外泄,但自己另外获得的秘法却不在血誓之内。宝光决,你觉得怎么样?这是我早年一次探险所得,我就是用它发现的天青云羊。”

“什么事情?”姜望补充道:“你的人头我已经承诺了别人,不可能饶你性命。”

“竹碧琼吧?那个蠢女人,跟她姐姐……”胡少孟骂到一半就止住,不屑于为她们费口舌,转道:“我不求活。修为都没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看着姜望,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怪异的笑容:“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我爹……你能不能别杀他?”

“我没打算杀他。”

人们常说斩草要除根,又常说祸不及家人。

终究只是每个人给自己行为所寻找的理由和依托,哪有绝对的对与错。

对姜望来说,他的确不打算杀胡由。

没有这种程度的恨,也不在乎其人有可能的报复。

一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人,既无天赋,又无时间。杀他不能添一分心安,留他也不会多一丝紧张。

行事但求遵循本心。

“这更好。”胡少孟喘着气,继续说道:“我怀里有一颗留影石,在我死后,你放给他……放给他看。就这一件事,换不换?”

这是小事。

宝光决姜望现在还不知价值如何,但从天青云羊来判断,就不会太差。

“我答应。”

“你是个……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说的话,我相信。”

胡少孟勉强把宝光决背诵完,对着姜望,又那样怪异地笑了:“杀了我吧。然后,给他看。”

他最后转回视线,看向天空。

似乎看到了许多张熟悉或陌生的脸。

有被他始乱终弃的竹素瑶,有被他暗算夺宝的同行师兄弟,有被他灭口的那些无辜,有些人对他情深义重,有些人对他暗怀鬼胎。他也曾真切的被爱过,真实的被恨过……

最后,是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两个手牵着手、站在房门内的身影。

一男一女。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娘亲。

“你们……好像都很恨我啊……”

他这样呢喃着,笑着。

感觉到一缕凌厉的剑气,将他的心脏洞穿。

乐文

第九十五章 人间苦

胡少孟带着怪异的笑容死去了,姜望从他怀中摸出一颗留影石,顺带还有一只做工很精细的小荷包。

荷包里装着五颗万元石,除其中一颗损耗过半外,其它都很饱满。换算成普通的百元石,也就是四百五十颗道元石的收获。

姜望把它们取出来,放进自己口袋,正要随手将这只荷包丢掉,瞥眼瞧见荷包右下角,绣着一个字,书体修长,笔画细直,正是典型的齐国文字。

在齐国讨生活,不可能不学习齐文字。姜望认出来,这是一个“素”字。

素者,白也。

竹素瑶的“素”字。

姜望想了想,将它一并收起。

马车里那支镜子当然不会错过,胡少孟能够凝聚那样真实的幻象,有远超其实力的幻术表现,一定与他藏身的这支镜子有关。

事实上若非胡由指出胡少孟藏身于此,姜望要杀死胡少孟,只怕还有更多波折。

在确定姜望杀意坚决、并且谨慎小心没有偷袭机会之后,胡少孟已经决定放弃胡家的一切,所以悄悄驱使马车,想要趁机逃离。

姜望果决的一剑奔来,他不得不现身迎战。

因为他藏身镜中世界,镜子碎了,他也就跟着碎了。

跃出镜面只是无奈下的选择,但也因此保留了这支小镜子。

仅看外形,这支镜子并无什么殊异,但任谁也不会忽视它。

姜望相信,这支镜子,才是他最大的收获,只是个中妙用,还需另外再研究。

走进胡家院子,姜望打算履行他得到宝光决的承诺。

在指出胡少孟本体藏匿位置之后,胡由仿佛泄掉了最后一丝力气。

姜望杀死胡少孟,就在门外不远处。

胡由却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

结发妻子已经死了很多年,后来的女人,虽未确定名分,在心里却已经是琴瑟和谐的续弦。

但却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杀死。

因为当年害死结发妻子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胡由一直抬不起头。一个父亲,在儿子面前,活得像孙子一样。

这些都是他造的孽,他认。可是……

他会这样想。他所爱的那个女人,她有什么错?

她没名没分的跟着他这么多年,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偷偷摸摸,像偷情一般!

她那样的委屈,那样的忍让。

却还要被自己的这个儿子侮辱,张嘴婊子,闭嘴娼妓。

到最后,甚至直接掌毙了她。

从始至终,在胡少孟的眼中,自己这个父亲到底算什么?

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发妻。

自己的儿子杀死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

最后自己亲手给仇家指路,让他杀死自己的儿子。

这样的人伦惨剧,将胡由变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

他仍然有苟延残喘的呼吸,但已经不再有活着的意义和乐趣。

一直到姜望的靴子出现在面前,胡由才张开嘴。

空张了两下,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来:“少孟死了?”

姜望看着这个心死的老人:“他有东西给你看。”

胡由本也是个超凡修士,如今道心崩溃,一生修为尽数云散。比之寻常的老人还要不如。

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什……么?”

姜望道元灌入留影石,一幕画面,便出现在半空中——

那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虽然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但犹见风韵。

姜望不认识这个女人,但从胡由忽然有些涟漪泛起的眼神里,也猜得到是谁。

她没有穿衣服。

像蛇一样缠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

那个男人很陌生,但总归不是胡由。

留影石里传来男人有些粗重的声音:“这么久了,你不会真的爱上那个老家伙了吧?”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女人的声音:“我怎么会爱那么一个又胖又丑的老东西?快点让我回去吧,我已经恶心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快了……快了。等席少爷……”

在画面里,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一直坐着面带笑意的胡少孟。

看样子,由于幻术的遮掩,床上的那对男女,始终不曾发现他。

听到这里,胡少孟就一掌下去,两人同床并死。

他们的对话,到这里也就结束。

这些就已经足够。

原来胡由爱着的那个女人。那个他视为妻子的女人,是席子楚布下的棋子。

嘉城一域最具潜力的两名年轻修士,多年竞争纠缠,彼此提防。

就像胡少孟在嘉城里安插的人手一样,席子楚更近一步,把人塞到了胡由的枕头边。

画面里,胡少孟最后笑着直面留影石:“听清楚、看清楚了吗?没有的话,可以多看几遍。”

他笑得很开心,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你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我亲爱的老父亲。”

光幕消失。

胡由的整张老脸,都皱集起来,皱纹像线团般纠缠在一处,不像是人类能够做得出来的表情。

极度的痛苦与悔愧冲突。

老眼中已经流不出泪,竟是血珠淌下,颗颗相连。

也不知是为谁哭。

而在一边默默旁观了整幕的姜望,心中滋味难言。

他终于明白,胡少孟死前那诡异的笑容代表什么了。

他不要胡由死,因为他要胡由生不如死。

母亲冻死的那个雪夜,已经决定了他的一生。

对于人间的感情,他一生都不能够再相信。

一生都在折磨胡由,折磨自己。

而这颗死前想尽办法也要让胡由看到的留影石。

就是胡少孟最后的报复。

……

姜望收起留影石,转身往外走。

身后听得“砰”地一声响。

不必回头,便知是胡由撞死在墙上。

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没有这样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并且,谁说活着,就比死了好呢?

……

生死别离,并不仅在胡家发生。

这世上的苦楚,从来也不是谁独有受尽。

千古艰难唯一死。

说的是那些对世间仍有眷恋的人。

自古以来,为了对抗“死亡”的恐惧,世间生灵发展了许多办法。

比如斩情灭性,直接根除恐惧。

比如在“生前”就发展“死后”的事情。

无论那些办法本质如何,但就表现来看。

对有些人来说,死亡实在不算一件可怕的事情。

……

这是一座雄阔恢弘的宫殿,雕翠刻玉,灯柱长明。

宝球为日月,明珠为星辰。

这是一座地宫。

通风口被巧妙地隐藏起来,若无地宫构造图,很难发现。

大殿空旷。

此时在巨大的龙椅之上,坐着一个气质疏离、面无表情的男子。

他好像坐在那里已经很久,又好像会永远这么坐下去。

他曾经生活在枫林城的时候,有一个名字。

叫王长吉。

……

……

ps:

六百多收藏上架的时候,好歹有个一百首订,八十均订。收订将近比八比一,成绩不好我可以安慰自己收订比很强!

现在慢慢涨到三千收藏,均订140。收订比21了都。

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新来的朋友们交一下订阅啊。

自动订阅什么的整一下?

还有最近双倍月票,求票!

乐文

第九十六章 黑红为子,屠此大龙

却说胡氏矿场外,姜望与猪骨面者一战。

激战中猪骨面者一把捏碎了骨哨,并将之吞吃。

远在千里外的地宫侧殿里。

“猪面!猪面?”

戴着兔骨面具的女人连连喊了几声,却再得不到回应。

“坏了。”

她急急忙忙往外跑。

并非她不够急切。

只是这座地宫禁止一应术法,这样便已经是极限。

跑到另外一处偏殿中,戴着白骨面具的张临川正在与人下棋。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白骨道曾经的二长老,如今唯一的长老,天生拥有冥眼的陆琰。

积蓄数百年,实力膨胀一时的白骨道,如今业已人才凋零。

偌大地宫空空荡荡。

曾经教众数十万,意图建立白骨地上神国。

如今,也只有这么几个骨干人物了。

棋盘上不是黑白两子,而是一黑一红。

局面上,陆琰所执黑子占据着微弱优势。

虽然禁止术法,但这么点路程,也不至于叫兔骨面者气喘。

她语气的急切,完全是因为猪骨面者。但是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长老,使者大人。”

她分别礼过,而后报告道:“猪面在阳国解放全部状态,并且失去联系了!”

尽管棋面占优,陆琰却并没有放松的意思,手拈一子,陷入了长考。对兔骨面者的话也听若无闻。

倒是张临川转过头,用面具后的眼睛看着兔骨面者:“他的事情,办得如何?”

兔骨面者沉默了一下,道:“已经完成了烙印,埋下种子。这次失联是因为顺便要去杀一个庄国的人。”

张临川这才转回去,淡淡道:“事情办好便罢了。其它的,尽可由他。”

这时候陆琰已经落子。

张临川应了一手红子,又忽的问:“庄国的谁?”

“不知道。他没有说清楚,只说有一只庄国的小虫子,他要顺便填填肚子。”兔骨面者小心翼翼地看了张临川一眼:“那只小虫子,好像是枫林城出身的人。所以猪面才按捺不住。”

枫林城遭遇的失败,几乎毁掉了白骨道数以百年计算的努力。

“枫林城……”张临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让我想起来祝唯我。听说他在不赎城点燃了太阳真火,成就神通内府,连杀我四名面者,硬抗武夫魁山。不知现在的薪尽枪,光芒几何啊!”

对于他的感慨,兔骨面者不发言语,也不动脚步。

张临川也不去看她,只问:“还有事?”

“猪面他修行白骨十二神相秘法出了岔子,解放状态会迷失神智。嘉城那种小地方,不知谁能把他逼到那一步。我担心他……有危险。”

张临川随手落下一子:“你知道我与长老下棋,为什么棋子是黑红两色吗?”

他这样说:“白骨时代降临之前,我们这些人,有的永远不见天日,有的永远洗不掉血色。”

“属下……知道了。”兔骨面者不再说话,躬身离去。

偌大偏殿中,又只剩张临川与陆琰对弈。

黑红两色棋子厮杀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灯柱显不出时间变化。

陆琰忽然道:“猪面死了。”

语气平常。

他有洞彻阴阳的冥眼,能在千万里之外察觉同为白骨教众的猪面之死并不奇怪。

张临川更是连一丝波动也没有,淡淡说道:“嘉城的事情得有人看着,我让蛇面去。”

“我倒是好奇,枫林城还有哪个漏网之鱼有腾龙境以上的战力,能够杀死猪面。你在枫林城那么久,难道想不出来吗?”

“猪面纸面战力虽然强。但因精神为暴怒主导,真实战力却不能完全发挥。实力在十二骨面里居于前列,却比其他人都好杀。”张临川摇摇头:“死便死了,不值得注意。”

如果他知道那个人是姜望。知道姜望是完全的正面对攻,以强击强,大约便不会这么说。

陆琰转道:“自枫林城之后,蛇面与圣女走得近。你把她调到猪面身死之处,她若也死了,你可要小心圣女的想法。”

“一个与圣主形同陌路的圣女,还是圣女吗?”张临川道:“我只需要小心圣主的想法。”

陆琰用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瞥了张临川一眼:“而圣主,好像什么想法也没有。”

“所以我不必小心。”

张临川拈起一子:“说到圣主,他可有什么变化?”

陆琰摇摇头:“还在那里坐着。”

“呵。”张临川笑道:“这座地宫里,此时圣主,长老,使者都在。不知庄国谁能找到这里来。”

他将红子摁下:“屠此大龙!”

……

胡家院子焚于烈焰。

万贯家财,收归重玄氏所有。两具尸体,并烈焰成灰。

胡少孟的死,影响自不会小。但他图谋重玄家的东西,且诸多恶行都有铁证。

姜望不必自己出面,阳国和钓海楼方面若有疑问,重玄家自会与之交涉。

事实上如果嘉城席家对此装聋作哑,阳国上层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望割下胡少孟的人头,带回矿场。

竹碧琼正在矿场大门外等他。

两人并没有言语,姜望直接将人头递给她,与之一起的,还有那个绣着“素”字的小荷包。

对于胡少孟的人头,竹碧琼只看了一眼,便将其丢开。

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来的方向,正看着大门外。

她抓着小荷包,细细摩挲。

“这是我姐姐绣的。”她喃声说:“我也有一个。”

“胡少孟身上找到的。荷包里只有道元石,我拿走了。”

竹碧琼嗯了一声。

对于胡少孟保留着竹素瑶的遗物,她心中情绪难明。

就在这时候,矿场里养的三条狗忽然窜了出来。

两黑一黄,黄的跑在最前面。

大概是嗅着了腥味,绕着胡少孟的头颅低嗅。

姜望身形一动,站在头颅边,用剑鞘驱赶它们。

黄狗一溜烟跑了,两条黑狗却不怕,反倒盯着他,发出威胁的低吼。

“以前凤溪镇上的老人说,狗吃了人肉,会入魔。所以哪怕再恨,也不要让狗吃人。”姜望解释说。

“凤溪镇?”竹素瑶念叨了一句,说道:“那恐怕晚了,它们已经吃过了。”

她看着姜望道:“你削下来的断指。还有那个胖子的碎尸……”

正好这时小小迎了出来。

姜望看着她皱眉:“我让你善后,你连尸体也没处理?”

“你别怪她,是我让她别埋的。我觉得他们不配入土,给狗吃了正合适。”竹素瑶抢着道。

小小低下头,讷讷难言。

寒光倏忽一闪,那两条还在低吼的黑狗便横尸于地。

姜望杀死两条黑狗,又远远对着矿场里的向前说:“把那条黄狗也杀了。”

黄狗已经跑进了矿场中,正围着人撒欢。

向前二话不说,一掌将它拍死。

在之前他或许对姜望的命令有所迟疑,经过今天,尤其是姜望一诺既出,立即割头而回后。姜望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

胡老根远远看到,忍不住哀声喊道:“养了这许久,看院的啊老爷!”

姜望并不理会。

倒是竹碧琼道:“你很相信这些东西。”

“吃人肉的,就该死。”

姜望说:“无论是人是狗。”

乐文

第九十七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胡氏父子身死,胡氏矿场的事情便算告一段落。

真相查出,幕后黑手伏法,又有席家的补偿,胡家的家产,并嘉城那五个小家族的赔付……

无论真相利益,里子面子,全都有了。

本次天青石矿脉枯竭事件算是完满功成,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为他之后接手整合重玄家在阳国的所有生意打好了基础。

姜望在胡氏矿场的威信也已经建立。

威信者,一者威,一者信。

杀猪骨面者是立威。

放走苏秀行,追杀胡少孟,则是立信。

经此一役,胡氏矿场里没人会再怀疑姜望所说的话。

那些矿工和矿场武者的服帖自不必说,张海也三番两次表达了忠诚。

安排矿场复工,清点整理相关资源,联系重玄胜,让他派人来接手……

他的目标,是把重玄家在整个阳国的生意统合起来,把这里打造成重玄胜的基本盘。而胡氏矿场就是他做到那一步的基础。

完成了一应事务后,姜望回到房间里,此时才有时间清理他本人的收获。

那五个小家族的赔偿,除了稀奇功法外,其它资源姜望全部交给重玄胜。

包括胡家的财产、席家的赔付,姜望分文不取。

当然重玄胜从中盘剥几何,又分多少给家族,这就是重玄胜自己的事情了。

他本人的收获,计有天青云石之灵天青云羊一只,道元石四百五十,宝光决一门,极大增强幻术的宝镜一支。

这其中,天青云羊他打算分一半给重玄胜,因为这虽然是他自别人手里夺回,但毕竟是重玄家的矿脉所出。

天青云羊直接消化吸收便可以,能够极大增幅吸收者对木行元气的掌控,增强木行相关天赋。哪怕只有一半,也不容小觑。

可以视作四灵炼体决青龙篇修行圆满的进阶效用。

但为了避免五气过度失衡,姜望准备在白虎篇修行圆满,四灵交汇之后再用。

宝光决的效用,在于施术者可以有一定的几率看到“宝光”,宝光的强弱,反应着所蕴宝物的贵重程度。

胡少孟的那支宝镜,名为“红妆”。姜望研究之后发现,其本身即带有制造幻象的附加幻术,这也是胡少孟神出鬼没的原因。

虽然幻象并没有战斗力,但仅其以假乱真的程度来说,就价值不菲。

更别说“红妆”还有镜中世界可以藏身。

只不过人到了镜中世界里,镜子本身就失去了防护。在祭炼完全之前,姜望不打算亲身进去探索。

进入太虚幻境,与重玄胜沟通过后,姜望便推门而出。

不出意外,小小便站在门外,看样子已经站了许久。

“老爷,我不敢骗您。拿胡少孟和那个怪物的血肉喂狗,是我自己做主的,竹姑娘只是帮我遮掩。他们是您的敌人,我听说被畜生吃了,就会永不超生。我不想他们下辈子有机会找您报仇。”

她低着头,静待裁决。

姜望毫不意外。

竹碧琼那种在温室里长大的人,很难生出那么残酷的想法。

他当时不揭穿,是给小小一个机会。如果她自己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没有了。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人的底线变得前所未有的低。有人为了荣誉而死,有人为了钱财屈膝。

令姜望警惕的,并非是小小的底线,而是她的隐瞒。

“再有下次,就别叫我老爷了。”姜望说着,往外走去。

“不会有下次了。”小小在他的身后站定,咬住了下唇。

……

胡氏矿场里一无所得,带着士卒灰溜溜回城,席子楚也没了经营形象的心思。

悄无声息的猫进了家里。

死了一个腾龙境的家老,对于仅有四个腾龙境战力的席家来说,绝不能算是无足轻重。

但是相对于胡家的下场,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城主府里戒备森严,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得罪了重玄家,即使有所赔偿,似乎缓和了矛盾。但作为弱势方,有这样的反应倒也并不出奇。

席子楚这样想着,走到父亲的书房外。

守在门外的甲兵不敢拦阻,任他敲响了门。

“进来。”缓了一阵,房间里才传来声音。

推门而入,席子楚首先看到背对他而坐的柳师爷,父亲席慕南就在书桌之后,脸色半沉。

周围散坐着城卫军正副统领、主管治安的正副尉官,以及席家实权长老……看到席子楚纷纷行礼。

看样子他们正在商量什么重要事情。

而席子楚自己,对此却全然不知。

他不由得有些不安了。

“父亲,怎么了?”他问。

席慕南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就按照我刚才说的,下去做事吧。”

“学生告退。”柳师爷率先起身,拱手为礼,带头往外走。

他是儒门出身,又不愿挂职,在城主席慕南面前,常以学生自称,以示尊重。

对于席子楚,倒只是轻轻点头,便算见过礼。

不论心中如何,至少在表面上,席子楚不敢怠慢。认真回过礼,又对着鱼贯而出的其他人一一拱手。

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去,房门被带上。

席子楚看着面色难明的父亲,忍不住又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父亲?”

席慕南避而不谈:“说你的事。”

“我输了,输得很干净。在矿场一无所获。胡少孟筹谋的宝物是天青云石之灵,显化的天青云羊,被姜望得了。”

席子楚并不推卸责任,直接承认道:“家族这次损失很大,责任全部在我。”

席慕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

他早年还有两个儿子,但一个夭亡,一个被仇家所害。

对于最后这个寄托所有的儿子,他并没有过分溺爱,反倒管教极严。

这种“管教”,并不涉及言行道德,而主要是权谋机变、修行战斗、人情世故。

在他看来,风流不是坏事,能为席家开枝散叶,让席家子孙繁茂才是正理。

骄傲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要有与骄傲相匹配的本事。

“死在胡氏矿场的家老,即使是我,也得要叫一声族叔。”席慕南说:“他本来可以在家享福,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他应该老死在温暖的床榻,而不是被人杀死在冰冷的矿区。”

“他已经是席家现在唯一能抽调的腾龙境战力了。我请他出来帮你,他也很愿意。因为你是席家的子孙,是席家的未来。因为他是你叔爷!”

席慕南按着额头:“可是我,甚至没能看到他的尸首回来。”

乐文

第九十八章 弃我去者(诸位元宵安康!)

“儿子知错!”

席慕南话一说完,席子楚便低下了高昂的头。

“怕你嘴上知,心里不知。”

“儿子心知肚明。”

“那是你的叔爷,哪怕你们没有什么接触,没有什么感情。你也不应该表现得如此淡漠!”

“这是在父亲的面前。儿子以为,不必掩饰。”

“你连在你父亲面前都懒得掩饰,我还能指望你在别人面前掩饰得很用心吗?”

席子楚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啊!”席慕南伸指点了点席子楚,恨铁不成钢道:“不但小觑姜望,还小觑了胡少孟。你以为你压制了他那么久,真就全靠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席家的家势?”

“如果眼睛只能看到身前三尺,那不如不看。如果耳朵只能听到一墙之内,那不如不听。东王谷的望闻问切,反倒把你变成了瞎子聋子傻子,只相信你了解的那么一丁点东西了!”

这些话,实在太重。

席子楚不曾听过,也实难接受。

“父亲!”他忍不住道:“我是要求柳师爷和家老一起去矿场的,又借姜望枫林城的出身,引导猪骨面者前往。如此种种,对姜望还不够重视吗?终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运不在我,我能如何?况且,最后只有家老去了,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吗?”

“席家连你我在内,统共四个腾龙境战力。我和柳师爷动都不能动,外有恶虎,内有大患。郡守对我席家虎视眈眈已久,只是碍于形势,未能动手。你和你叔爷两个腾龙境战力可用,如你所说,还有一个被你祸水东引的白骨道面者。可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被胡少孟的幻象骗在城里,像一个提线木偶!”

“我不明白,什么恶虎,什么内患?日照郡守垂垂老朽,算什么恶虎?五年之内,我必然突破内府。待我成就内府境,就是您谋求郡守位置的时候。至于内患,这整个嘉城城域,有一个算一个下来,谁堪为之?”

席子楚也很委屈,越说越气:“说句不敬的话。若不是父亲您过分谨慎。按我最早的想法,咱们四个人全部出动,直接以力压人,天青云羊又怎么会转手?有了那件宝物,我突破内府,甚至不需要五年!孰轻孰重,您难道没有考量吗?尽在此怨怪儿子!”

席慕南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席子楚,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你令我很失望。”

“出去。”他说。

“父亲……”

“滚出去!”

他甚至失态的咆哮起来。

……

离开住处,姜望首先去的,是张海所住的小院。

作为第一个正式向他投诚的超凡修士,虽然只有游脉境修为,但姜望还是有必要表现出一定的亲近。

况且这还是一个醉心炼丹的修士,即便不入流,炼制一些疗伤的丹药,也算有些价值。

与张海聊过,在他的殷勤相送下,姜望转去向前住处。

相较于姜望自己,醉心炼丹的张海和浑浑噩噩的向前,倒都是真正需要侍女的存在。

事实上,倘若这两条废柴不是超凡修士,姜望很怀疑他们能不能靠自己活下去。

走进勉强还算干净的院子。这样已算不错,有那么一个懒散的主人,侍女也无法勤快到哪里去。

向前今日难得的没有迷迷糊糊,身上也没有酒气。

看样子,已经做好了姜望找上门来的准备。

屏退侍女。

“说说吧。”姜望直接道:“你有什么打算。”

“您赶我,我就走。您不赶,我就继续混着。”向前虽然不昏昏沉沉了,语气还是那副鬼样子:“在哪里躺不是躺。”

“你的实力不弱。考不考虑帮我做事?”

“我已经在帮您做事啊。”

他的意思很明显。看看矿场,护送矿工回青羊镇,这些简单的事情可以。做别的事情,不行。

如果是在跟猪骨面者战斗之前,向前的去留姜望都不会在意。

但是在察觉到向前隐藏的实力之后,他的价值就变大了。值得姜望投入一些精力挽留。

世上的事情便是如此简单。

姜望只身独剑来阳国,没有带一兵一卒。

阳国的生意是重玄胜争取得来,如果他掌控不了,很快就会被重玄遵那边夺过去。

阳国再小,也是一国。这么大的盘子,各类资源散落,姜望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完成整合。

他需要人手。需要很多能用的人。

所以他接受张海的投诚,培养小小,包括现在争取向前,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何况向前有远超张海的实力。

“我不会勉强你。去留随意,决定权在你自己。”姜望回忆父亲以前管理生意时的风格手段,先定下调子,尽量打消对方的警惕。

“我看到了你的实力,认为你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也希望你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当然,我也会给到相应的报酬。只要你愿意帮我做事,这些都可以谈。明码标价,绝不让你吃亏。”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让你选择以现在这样的状态生活。而这些,除非你自己愿意说,否则我也不会问你。”

“我想跟你说的是……”

姜望认真地说道:“如果你有仇怨,我不会帮你报仇。如果你有牵挂,我不能让你安枕。如果你有烦恼,我不负责让你无忧。但是跟着我做事,你会有这样的机会,有一天,你能够靠自己,做到那些事情。”

“我承认你很强,你很有天赋。”向前半耷着眼皮:“但你也不过是通天境的修为……你知道这个世界多大,强的人有多强吗?”

“算了吧。”他的语气绝无嘲讽,他说:“算了吧。没有办法的。我虚长你几十岁,空耗的,不仅仅岁月。无望的人,也不止你我。”

但姜望的姿态、神情、语气、心意,没有一点动摇。

“我从天府秘境得胜出来,神通内府对我来说,是囊中之物。在此之前的腾龙境,自然也不是问题。但我的终点,绝不在内府。”

姜望说:“因为我的敌人,不在那里。”

他的未来很远,他的目标也很远。

向前看着眼前的少年,没有醉意,但忽然恍惚。

这个年轻的样子……

太熟悉了啊。

曾因醉酒鞭名马,唯恐多情误美人。那样的少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年轻的向前还活着,向前的“年轻”,却死去了。

向前本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但他没有办法不承认,这一刻内心的沮丧。

最后他这样说:“我不是一个绝望的人,但这的确是一个无望的世界。”

“我愿意留下来,就当是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认识到这一点。”

“但是出多少力、怎么出力,我自己决定。我唯一能跟你保证的是,我出的力,最少不会比张海少。你也只需要付给我与他相等的报酬便可。”

姜望笑了。

不轻易许诺的人,诺言往往更有用。

“成交!”

“忘了跟你报备。”在姜望离开之前,向前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我所修者,飞剑之术。”

乐文

第九十九章 性命交修于一剑

纯粹的飞剑之术,性命交修于一剑。

剑在人在,剑折人亡。

是已经很少见的古老修行道路,本身杀力惊人。但因为道途坎坷,难求大道的关系,逐渐在超凡世界里没落下来。

飞剑之术的没落,不代表它不强大。

事实上修行世界百家争鸣,发展到如今,每一天都有修行法的诞生和革新。

历史本身就是大浪淘沙的过程。

纯粹的飞剑之术太过极端,但它从未被修行世界真正放弃。

比如道门的道剑之术,就是以飞剑之术为基础发展起来的。

在保留了飞剑之术大部分杀力的同时,又揉入道术的多变广博,同时减少了“器”对“命”的影响。

不过,时至如今,即使已经有更多更被公推认可的修行选择,纯粹的飞剑之术也仍然拥有坚守者。

就像古老兵家气血冲脉的修行路一样。

现世的兵修普遍已经适用了现世修行世界通用的修行道途,只在修行理念与一些细节上有所差异。这样的兵修更安全,更有机会成长起来。这样的改变,也是兵家成为现世显流之一的重要原因。

但是,还是有人坚守古老兵修的路子,走那条险而又险的气血冲脉之路。就像杜野虎。

这些坚守传统的人,你可以说他们泥古不化、迂腐守旧,也可以说他们是古老时代的传承者,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持续那个可能已经消失的时代的光。

他们本身不会在乎。

因为道途千万,他们只是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仅此而已。

“捡到宝了。”

姜望心想。

一个纯粹飞剑之术的修行者,无论未来如何。仅就现在,其人所能爆发出的杀力就远远超过张海。

这样的人才如果真心投效,那真是物超所值。

……

在姜望至今为止认识的所有女人里,叶青雨和竹碧琼是被保护得最好的两个。

她们没有怎么经历过世间风雨,对人世险恶的认知也很飘渺。

不同的地方在于,叶青雨的父亲要比竹碧琼的姐姐强大太多。

所以他能够把整个云国乃至云国周边当做后花园,让自家女儿随意乱逛,只丢给她一些保命宝物。不长眼的伤不了他女儿,长眼的不会得罪他。

因而叶青雨眼界更高,视野更广,行事更大气,只唯独缺少生死之间的经历。但这对凌霄阁主来说,不算问题。为她量身定制相关历练,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从之前与叶青雨的通信来看,凌霄阁主应该已经在解决此事。

而竹素瑶竭尽全力,也只能庇护尺寸之地,只能让妹妹少见世情。导致竹碧琼有些地方单纯得如同白纸。

幸有钓海楼作为依托,让竹碧琼得以成长到如今。

但宗门不是养济院,内部竞争也很激烈。竹碧琼本身作为一个超凡修士,她需要的也不仅仅是养济院一般的生活贴补。

在姜望想来,竹素瑶受阻于天地门之后,之所以性情大变,一方面是因为胡少孟的负情薄幸,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因为庇护妹妹越来越力不从心,对未来感到绝望。如此种种,就有了天府秘境之行。

竹素瑶死后,以竹碧琼的单纯,在钓海楼里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太好过。

这种保护很难说对错,至少对姜望来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会选择让姜安安一辈子见不到世间黑暗。

但是他没有做到。

竹碧琼拎着一个包裹要走了,她溜出宗门的时候本来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

但跟小小在一块住久了,渐渐就积累了一些小物件。诸如小绣囊、发带什么的,小小还为她缝制了一身绿色的小袄,因为听说竹碧琼住在海边,觉得挨着那么多的水住,人应该很冷。

“海边其实挺热的。”姜望说。

他有些头疼。独孤小长这么大未必出过一郡,不知道海边情况情有可原。竹碧琼是什么情况?虽说修行者不避寒暑,但是在穿着单衣的人群里,独自一人穿着绿色小袄,难道不会太显眼吗?

“啊。”小小有些惊讶且不好意思。对于姜望的话,她自是深信不疑。

“热不热冷不冷的有什么关系。”竹碧琼没心没肺地说:“好看就行了!”

她爱死这件小绿袄了。样式好看,做工精细。

任谁也无法否认小小在裁缝上的天赋。

“这个送给你!”竹碧琼把福祸球拿出来,递给姜望:“我身上只有这个值钱了。”

姜望没有接:“送给我干什么?”

“你帮我报了仇。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一颗福祸球当然不够,但我以后会想办法补上。”她眨了眨眼睛:“我竹碧琼,说话也很算话的。”

这时,只见得小小偷瞧着她,弱弱地道:“竹姐姐……你说过要教我练武的。”

竹碧琼:“……”

看着小小无辜而渴望的眼神,她实在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要么……我再留一个月?”她问。

姜望满意地看了小小一眼。

这个侍女的确非常懂事,也很省心。

只是见他过来,便明白他想留下竹碧琼,马上见缝插针,帮忙说服。

竹碧琼对小小的心情,是同情、怜惜,把她当小妹妹看。但小小这个姑娘,可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单纯简单。

早在第一次被父母卖掉的时候,小小就已经不可能再是个小孩了。更别说后来又经历那么多事情。

自跟着姜望开始,她就在时时刻刻努力展现自身价值,但直到现在,才算找到了正确方式。

至于他想留下竹碧琼,当然也不可能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是单纯的缺人手,能多一份力量是一分。竹碧琼精擅的幻术很有用,能够应对很多情况。

姜望对竹碧琼道:“福祸球是你姐姐留给你的东西,我不能要。在我看来,我杀死胡少孟,是完成对你的承诺,我们之间是互不相欠的。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如果你一定想要做点什么才心安的话……很简单,我现在手里很缺人手,你留下来帮我做半年事。我按张海向前的标准付给你两倍酬劳,半年之后,咱们两清。”

提到姐姐,竹碧琼的确就再放不开手里的福祸球了。

她的路,向来都是被姐姐安排得好好的。

现在回去钓海楼,其实也很茫然。

“竹碧琼,你要长大了呀。”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抬头看着姜望,以小姑娘特有的执拗承诺道:“好。”

……

姜望从来不是一个飘在云端的人。

他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胡氏矿场、乃至青羊镇,是他的第一块田。

除虫之后,又招募了农夫。

他试着在这里洒下种子,想看看来年秋天的收成。

乐文

第一百章 白幡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已经是五月底。

马上要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

姜望看了一眼窗外西垂的落日,缓缓收功,将已经日趋清晰的天地门隐去。

这一个多月,是姜望离开庄国后,最安宁的一段时间。

他基本就一心扑在修行上。

当然也没有放下“种田”。

天青石矿脉距离彻底枯竭的时间又近了,但胡氏矿场里的矿工们,倒个个精气神很好。

在重玄胜的安排下,姜望开始接手统合重玄家在阳国的全部生意。

来自重玄家内部的掣肘,大部分在齐国直接就被重玄胜斩断了。

姜望是把青羊镇当做大本营来经营的,虽然对嘉城方面来说,难免有鸠占鹊巢之嫌。

但在之前的矿脉枯竭事件里,他们的责任洗不清,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反正原本也是默认重玄家在此地有三十年经营权的。

青羊镇的现任亭长是原矿场管事胡老根,自然唯姜望之命是从。

只要姜望还愿意用青羊镇上的人做亭长,至少在表明上尊重席家的治权,席家便不会多说什么,就当胡由胡少孟父子还没死,还在与他们明里暗里较劲便是了。

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其实并不难。

统治者自己尊重已制订的合理法令,不贪渎枉法便是。

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方法,早已被前贤写成律法,记成规矩。不曲解、不倒行逆施即可。

矿脉枯竭了,便去寻找新的矿。矿没了,还有其它的资源产出。

大地是慷慨的,有数不清的资源供给大地上的生灵。只要不过分贪婪,懂得节制,就能生生不息。

对超凡修士来说更简单——不过分盘剥就可以。

拿自己应享受的供奉,在自然灾害前,做出自己超凡的贡献。

这对姜望来说不是难事。

究其根底,姜望在青羊镇并没有做什么,但短短的一个多月,人们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

在姜望自己本身的修行方面。

首先是太虚幻境,他打进了前十,在通天境匹配战斗中,已经位列第九。

勒溪福地在贡献了一千零五十的产功之后,姜望便掉到了排名三十二的龙虎山,此后每月只有九百五十点的功入账。

福地排名的下降他是早有认知的,也谈不上失落。毕竟在福地挑战中所遇到的对手都境界远胜。

最终掉到什么位置才会停下,他也不清楚。但最少最少,他希望自己能在彻底被“逐出”福地前,可以守住排名,再往前进——这个目标现在看来还太遥远。

算上通过论剑台“赚”得的功,累计已有五千四百一十点。

“法”的积累则进展缓慢,只加了七点,变成四百三十五点。

一应道术自不必说,姜望是时时勤练的。

修行境界上,天地门在他自己的“视野”中,如今有如实质。

这是一扇高大的石质门户,高约三丈,阔约丈八。这并非实质的高度,天地门所在的不知名虚空也未必能以此计量高低,纯粹是姜望“目测”的感觉。

门上刻有铭文隐隐,看不真切,且不断变化。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天地门,各不相同。天地门是每个人最隐秘所在,自然不能与人研究。

但在浩瀚的修行世界里,前人还是留下了一些记录分析。重玄胜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一股脑给了姜望一大堆。

有些完全不同、毫无帮助,有些较为类似,可以触类旁通。

根据前人笔记,姜望推测这些铭文可能是他的修行体现,是他的道。

等他真正洞彻自己的“道”之后,或许这些铭文才会固定下来。

石门上最显眼的,是三道横纹。

以上中下的位置,完整分割天地门。

这三道横纹分别代表天、地、人,是姜望小周天所凝聚意象,也是他独有最强三剑的体现。

看似轻巧虚浮,实际却最是沉重。

若非有这三道横纹,天地门早已被姜望推开。

曾经支撑着他走到如今的根基,如今也阻碍着他的前行。

他必须要承受自己所构筑的一切,并且在这种承受之中,亲手推开天地门。

如此才能够打破天人之隔,道脉腾龙。

直到此时,姜望才真正明白了。

为什么说越强的通天境修士,这扇门就越坚固、越难推开。

而王夷吾那种人,则到了另一个层次。

他的力量已经走到通天境这个层次的极限,也超过了天地门所能到达的极限。

他的天地门强无可强,坚无可坚。

而他还在想尽办法,试图打破极限,让天地门更强一步,让自己可以走得更远——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极限之所以是极限,因为已经被无数过往的天才所证明。

无数的天才走到这里,终不能寸进,于是宣布此为极限。

之所以姜梦熊敢说王夷吾是当世最强通天境,因为其人正处于通天境极限所在。哪怕将过往的绝世天骄拿出来比,在这个境界也只是如此。

对于姜望来说,他对王夷吾的层次当然不是没有想法,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往那里走,但不会偏执强求。

对于前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如尹观迫于佑国上层压力,提前兑现潜力,以最快的速度踏入外楼境。

如王夷吾有姜梦熊的庇护,不断夯实基础,拓宽通天境极限。以最强之名前行。

姜望则和重玄胜一样,在稳固基础的情况下,尽可能快地往前走。

在到达终点之前,很难说得清孰优孰劣。

王夷吾当世最强通天境的名头当然响亮,但终归只是通天境。现在的尹观足以轻松虐杀他。

但尹观如果受阻于神临境前,等王夷吾追上来,强弱之势就会逆转。

这一条漫长的修行路,每一个人都必须竭尽全力的跋涉。

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最让他在意的,其实不是天地门。

而是“居住”在通天宫里的冥烛。

对于冥烛,姜望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很清楚这东西与白骨道的关系,另一方面这东西又的确救过他性命。

冥烛第一次起反应,应该是融合了妙玉的白骨之种。这一点姜望并不知情,是妙玉所述。

第二次是碰到妙玉的伤口,或许触及了妙玉的道元,冥烛传输了只能对白骨道教众起作用的【肉生魂回术】。

第三次是因为白莲使用的封印记忆秘术,激发了冥烛的反应,保护了姜望不被封印记忆。并传输了以寿元催动、穿行阴阳的【白骨遁法】。

第四次,就是示警枫林城之灾。

自枫林城之后,冥烛就未再有异动。(天府秘境里吸收死气毒那次,姜望并不记得。)

但昨夜,冥烛在通天宫里移了一分。

姜望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对冥烛的主动研究都一无所获,但他从未放松过对冥烛的观察。

冥烛的的确确在通天宫里“悄悄”移动了。

他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好是坏。

这让他心生警惕。

在他有意无意的控制下,如今的道脉真灵也不再盘绕在冥烛上。

而是在九大星河道旋间来回穿梭,不断淬炼,以期升华。

……

日照郡有七城,规模大体上都差不离。

嘉城在日照郡的中间偏东位置,而在嘉城的西南方位,有一座越城。

越城城北有一户李姓人家,当家的常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也不知具体做的些什么。

前一阵忽然回来,整理了一些东西便走了,据说去国外有一桩大生意。

也不知是去齐国还是哪里,他那个半聋的丑婆娘也说不清楚。

这年头,普通百姓没几个穿城越境的,很多人一辈子就活在山村里,连镇上也不曾去过。因而也没人能核实真假。

也没人有那个闲工夫。

但是没过多久,老李头就又回来了。这次在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早些年经人撮合、搭在一起过日子的丑婆娘,也整日脸泛红光,欢喜得很。

李家少与左邻右舍打交道,大家伙也不好问他家生意做得如何,但从这家人平日吃穿用度来看,大抵是不差的。

对很多人来说,日子总是平常的过。

这一日,李家半聋的丑婆娘匆匆出了门,花大价钱请来城西最好的医师,也不知是老李头害了什么病。

也就是这一遭,周围邻居才知道。老李家富裕着呢。

不然城西的那家医馆,等闲谁请得起?更别说还请来了坐馆的招牌秦老先生。

那可是该医馆的上一任馆长,已经很久不亲自出诊。没有百十两金子,能够请得动他?

有机灵的,便已经盘算着待老李头病情稍好,拎些什么礼物上门套交情才好。也让他带一带,看能不能掺和掺和那么能赚钱的生意。

富在深山尚有远亲,何况是富在这么近位置的邻居呢?

别看老李头年纪大了,门路准有不少,要不然能有那么些钱?

寻常人家害了病,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哪有那么金贵还去看医师,更别说看那么贵的医师。

城主府上有人病了,都看的这家呢!

至于这病能不能好,秦老先生都出马了,那还能不药到病除?

……

待第二日,机灵的邻居起了一个大早,拎着礼盒便准备上门去。

但他刚走出门,就愣住了。

隔壁李家大门紧闭。

门前挂起了白幡。

乐文

第一百零一章 九十老叟为谁哭

毫无疑问,老李头是一颗合格的暗子。

在嘉城卖了好几年的馅饼,馅饼做得是真好,不比那些老字号差。

这些年他安分守己,交善友邻。

只偶尔回一趟安在越城的“家”,说是家,不过是惑人的障眼法之一罢了。

任谁来查他,都会收获一团乱麻,再聪明的人物,也非得好好费一番工夫不可。

平日里正常过活,胡少孟找他,他才做事。

见识了超凡修士的世界,些许世俗金银算什么?

这一次去接触天下楼的超凡修士,买凶行刺另一个超凡修士,想想就令他已经老衰的身体热血沸腾。

逃出国外,到了容国边境的一座小城里停下。

他早已做好了四处流窜的准备,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可以回国的消息。根本没人来追查他。他精心设计的逃窜方式成了空谈,苦心选择的路径无人问津。

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等待的结局却并没有降临。

他甚至幻想过很多次,他在哪位愤怒的超凡修士面前,用残余的生命表演。将那个超凡的修士捉弄于指掌,把他引往错误的方向……

能不死,总归是好事。

他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回了国。

嘉城是回不去了,索性便在越城休养下来。

好在为超凡老爷做事,银钱是不缺的。“家”里的婆娘是不好看,但好在懂事贴心。

日子就跟往常一样,胡少孟不联系他,他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与在嘉城开馅饼铺子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日复一日的平淡。

发现自己生病,是在三天前。

起先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成想身子越来越虚。

他本以为自己这把老骨头了,是不怕死的。

敢参与杀头的事情,怎么会怕死?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个只是娶来做幌子的丑婆娘,看着她丑脸上流的鼻涕眼泪。

他……忽然就害怕了。

他从床底下的暗格里,摸出一盒金叶子来,全砸在地上,让婆娘去请医师,请最好的医师!

有钱能使鬼推磨。

秦老医师来了,大概是老眼昏花,竟把个脉也把不准。

看了又看,观察了又观察。

最后甚至脱掉了他的衣衫,看过之后,一屁股跌坐地上!

爬起来当时就离门而去,一片金叶子也没拿。

老李头知道,自己完了。没救了。

但是好在,好在留下了一些金银。

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终归足够这个人丑心善的婆娘好好过日子了。

只是遗憾,没办法为那位强大的超凡老爷继续做事。

终此一生,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稍稍靠近超凡的世界了……

此时的老李头,并不知道在他心中如神魔般的胡少孟已经被人杀死。

他有他自己老迈的心事。

他有些疲惫地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并不知道他的死,会对这片土地,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而他那个半聋的丑婆娘,摸也没摸那些金银一下。

只是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很难听的哭了起来。

……

却说拎着礼品出门的邻居,一侧头就看到了李家门前挂的白幡。

守在门外的两队披甲士卒也令他心惊胆战。

奸夫**?谋财害命?

脑子里转过好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扭头就欲回门。

“站住!干什么的!”士卒大声呵斥,却并不靠近。

“军爷。”这人往前走了走,想要凑近点解释。却被骤然拔刀的士卒吓了一跳。

“就站在那里,不许靠近!”

“是是是,我不靠近。”他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解释:“这不听说老李头生病了,作为邻居,我想着买点礼品,看看他嘛。他家里发生什么,我可不知情啊军爷!”

那士卒问:“你与这家人关系很好?平时可有走动?”

“这不一直没机会嘛,他也一直不着家。最近好不容易回来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想着走动走动。”

士卒回头与袍泽对视了一眼,转头便呵斥道:“回房里去,这几日不许出门!”

这人不敢多说,猫着头就窜回了房里。

只揣着满心疑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

越城城西,最大、名声也最响的医馆中。

此刻愁云惨淡。

所有的徒弟都被赶出了后院,只有秦老医师一人独坐院中。

徒弟们与他说话,只能隔着半个院子,远远呼喊。

越城的城主大人,这时候就站在门口的地方。

秦老先生今年九十多岁了,身子骨仍然硬朗,说起话来依然中气十足。

只是不知为何,堵在门外的徒弟们个个眼睛红肿。

“患者打寒战、发高烧,自陈头痛乏力、全身酸痛,伴有恶心呕吐。老夫脱衣检查,发现皮肤有淤斑、出血……”

秦老先生说道:“身上有肿块,化脓、破溃。从发病到死亡……只有三天!”

“毫无疑问是鼠疫,瘟疫里最可怕的那一种!”

越城城主站在门口,沉面问道:“可有办法治愈?怎么避免传染?”

秦老先生惨声道:“一旦发病,无药可救,只能等死!唯一避免传染的方式,就是封锁整条街道,困住所有与入瘟者接触过的人,隔绝内外,不使与人接触。老夫也不知自己是否被传染,只能自囚于此,看看老天给我安排一个什么命!”

“城主,此事切不可隐瞒。需引起最高程度的警觉。整座城域要立即戒严,进入战备状态。所有人不得外出,生活所需,要调动超凡力量来负责。也只有超凡修士,才有可能扛得过鼠疫侵染。同时联系朝廷,逢此大难,我们无法独支,必须求得朝廷支持!

目前不知疫源,也不知道那个老李头去过哪些地方,必须动员举国之力应对。甚至……需要宗主国的帮助!

而我们,只能等待。等待发瘟者自行死去,然后焚烧尸体!至少要困锁一个月之后,才能恢复生活!”

“秦老。”越城城主忍不住道:“不至如此吧?我已令人将疫者所在街道封锁,不使人接触便是。只此一例,未见得就能怎样……何必造成全域恐慌呢?”

“发现了一只老鼠,就一定有一窝老鼠!病发了一例鼠疫,就至少有五例在潜伏!”秦老先生苦口婆心:“城主大人,不可不防微杜渐。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况且,这岂是微渐?已经有人病发了,瘟疫已经传开!这是海啸山崩!”

越城城主沉默了半晌:“我心中有数。秦老安心休养,您未必能被染上,之后的防治,还需您出力。”

不待秦老先生再说,越城城主便带着侍卫离开了。

秦老先生独自坐在院中,忽然间嚎啕大哭。

乐文

第一百零二章 违者不孝,逆者不忠!

“师父!您怎么了?”

“您别吓我们啊!”

“师爷!师爷!”

守在门外的徒子徒孙们一下慌了神,但作为医师,他们更知道鼠疫的可怕。尤其秦老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们七嘴八舌的关怀着,丝毫影响不到老人的嚎哭。

自秦老先生出诊回来,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拒绝任何人的靠近,自囚于院中。

整座医馆本就人心惶惶了。

这些年来,医馆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

未有人见过秦老先生如此失态。

九十老人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见者无不心伤。

“父亲!”最后是秦老先生的儿子,医馆现在的馆长秦念民,一下子跪在地上,哭着问道:“儿子不孝。不知父亲您为何哭泣啊?”

“我哭,哭老天何其无情,降此大祸。”

“哭这越城所托非人,城主不以百姓为念,灭顶之灾,就在顷刻!”

老叟哭嚎,其声哀切。

他这一生治病看人,少有错断。越城城主虽未明确表态,但他已经看出了其人的推脱。断定自己的治疫之策绝不会被采纳。

而没有城主府主导的果断措施,整座城域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象。

“父亲,父亲!”秦念民也有五十多岁了,发已微霜,但看着无助的老父,自己也像个孩童般失了方向。

膝行几步,流着泪道:“咱们能做什么?”

“去!”秦老先生止住嚎哭,站起来,嘶声道:“如果你们还记得医者之德,如果你们还有人性尚存,就都去!去把越城已经有鼠疫发生的事情传开,让老百姓们都不要出门。”

“去邻城近郡,让各地官府警惕。”

“去都城,去告诉我们的国君陛下,让他知道,他的子民,正在经受着什么!”

九旬老人最后立于院中,戟指向天,像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怒吼着发出军令——

“去!”

一声罢了,口喷鲜血,即时气绝倒地。

瘟病未发,人已先去。

“父亲!!!”秦念民跪在地上想要奔进院中,但却又生生止住。

门前贴有一张宣纸,纸上有字。

是秦老先生回来后亲手写就:

我死后不必入葬,不可近我尸身。

焚我尸骨,净于焰中。随掘一坑,覆我残烬。

违者不孝,逆者不忠!

……

与老医师沟通过后,越城城主走出医馆,心情阴郁。

任是谁,也不愿看到自己治下出现此等祸事。

那个姓李的,不知从何处将鼠疫带来,该受万刀之诛!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应对面前的局势。

身后的侍卫统领低声问道:“大人,属下是否现在出发?”

“出发去哪里?”

侍卫统领迟疑了:“不是要……封锁全域么?”

越城的城主大人转头看着他,目光平淡,却威严自生:“他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么?”

“他说是鼠疫,就是鼠疫?没有更多证据,仅凭一面之词,就直接封锁城域?”

“你可知封锁全域一月,损失几何?耗粮多少?且不说调动越城现有全部超凡力量,能不能够维持全域百姓生活一月所需。单就驱使这些超凡力量所需的道元石,你知道是个什么数字?谁来出?”

“更别说上报朝廷了。朝廷一旦插手越城事务,那还有我什么事?”

“须知,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你把权力交出去,就不可能再拿回来了!”

“越城首先属于我,其次才属于阳国!”

侍卫统领低下头:“……是。”

越城的城主大人在心里为这个愚笨的侍卫叹了口气,琢磨着什么时候换掉他。

嘴里则道:“无论如何,不管秦老是不是危言耸听,事态的严重性咱们必须要重视。本座即刻修书一封,邀请东王谷的医修来此亲查。从今天起,全城域戒备,标准定为‘外松内紧’!尤其发病者所在街道,一体封锁,隔绝内外,若有擅离,立杀无赦!”

侍卫统领正要应命而去,又听到城主大人继续吩咐道:“调一队人来,封锁此地。为免流言四起,造成百姓恐慌,医馆即日起闭门半月,任何人不许进出!”

侍卫统领心中暗惊,忐忑问道:“若他们不愿呢?”

越城城主淡淡瞥了他一眼:“比照发病者所在街道前例。秦老先生也很有可能感染了疫病,不是么?”

侍卫统领只觉喉咙发干:“……是!”

……

走在青羊镇里,人流明显多过之前。

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月,胡由家焚于一炬的事情就好像已经被人们遗忘。

胡老根不是一个多么有治政才能的人,但是他安分守己,勤勤恳恳,这就足够了。

而且他还姓胡,还是胡由的本家,又是青羊镇的宿老,这里的人不排斥他。

青羊镇名义上是嘉城八镇之一,事实上重玄家对此地有三十年的管辖权。

重玄胜又把这种权利让渡给了姜望。

完全可以说,这个镇子,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都属于姜望。只要他愿意。

所以他很愿意在青羊镇里多走一走,甚至愿意减少一些修行的时间,转一转镇下的村落,偶尔出手,驱赶过界的凶兽,

姜望当然不会杀绝这些凶兽,挑战阳国方面本就脆弱的神经。所以他的动作并不大,更像是一种消遣。

没有流浪过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没有归属的漂泊感。

这里时常会让他想到凤溪镇,那个以前很少回去,不够珍惜,后来却常常想起的小镇。

小小总是跟在姜望身边的,她成长得很快,跟竹碧琼学武,同时也把矿场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与单纯出来见识世情、看看风景散散心的竹碧琼不同。

她很享受自己“有价值”的感觉,但更享受跟在姜望身边的感觉。

这是亲手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跟着姜望,她那惶惑不定的心,才会有安全感。

三只圆圆滚滚的小狗使劲吃奶,小脑袋挤在一起,互相碰撞。卧在地上的母亲,是一只有着漂亮毛色的大白狗。但这时僵卧着,眼神竟有那么点生无可恋的意思。

小小发现自家老爷在这一幕前驻足了很久。

“他好像很喜欢这个画面。”小小心想。

她没有想错。

对姜望来说,这一幕很美。

这是生命的延续,这里有希望的光。

乐文

第一百零三章 “微”与“渐”

人见得多了,就越发喜欢狗。

不是因为狗有多聪明,有多体贴。

而是因为,狗很纯粹!

痛就是痛,饿就是饿,亲近就摇尾巴,陌生就对你呲牙。

人不是如此。

人心隔肚皮。

看不穿,猜不透,想不明白。

凑在一起吃奶的三只小狗,一棕一黑一白,毛色竟各不相同。

竹碧琼看了一阵,笑着道:“找它们的爹可不容易。”

大概是吃饱了,黑狗和棕狗打起架来。

两只小奶狗纠缠在一处,黑狗落了下风,哀叫不停。大概想让大狗管一管,但大白狗只是懒懒的把脑袋转向了一边,看着远处。

白色的小奶狗在旁边跃跃欲试地跳了几下,见没谁理它,便很无趣地趴下了。

嘶叫片刻,棕狗便把黑狗压在了身下。这时黑狗便不叫唤了。

这是小狗之间宣布胜负的方式,棕色奶狗是胜者,黑色奶狗表示臣服。

正直的姜望看不过去,伸出一只正义的脚戳了戳:“不许欺负你弟弟!”

棕色的小奶狗被轻轻一下就掀翻了,四肢朝天地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很懵的样子。那只黑色的小奶狗倒是没心没肺,很快乐地舔了舔自己的肉爪。

大白狗蹭的一下站起来,对着姜望发出威胁的低吼。

姜望带着竹碧琼和独孤小落荒而逃。

……

“我以为你讨厌狗!”竹碧琼用那双杏眼看着姜望,嘴角噙着笑意。

她很乐意看到姜望被护犊子的大白狗撵得到处跑的样子,如此可以消解许多她被当成苦力使唤的委屈。

“我没有理由讨厌狗,只要它不吃人肉。”

他不掩饰自己的喜欢,但是在底线面前,所有的喜欢都要让路。

胡老根如今是胡亭长了,但他并没有给自己修新院子,还是住在原来的老宅,跟他那个据说很凶悍的婆娘住在一起。

这也让他更被青羊镇的百姓所信任。

看到姜望上门,他忙忙地招呼婆娘沏茶,又用袖子使劲擦过椅子,请修士老爷落座。

他的婆娘此刻也低眉顺眼的,看不出哪里凶悍。

“这个月马上过去了,镇上有什么事情吗?”姜望随意打量了一下房间,觉得环境尚可,不算简陋,便随口问道。

“倒真有桩子事,额正要去矿上跟恁汇报哩。”新任的胡亭长紧张兮兮道:“额们镇里,最近死了两个人!”

“什么原因?谁害的?需要我让向前过来调查吗?”姜望抬头看了一眼竹碧琼,顺便道:“竹女侠说不定也可以。”

“什么叫说不定啊。”竹碧琼跳起来:“本姑娘若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小小很羡慕地看了竹碧琼一眼,羡慕她有自己难以替代的价值。在小小的自我世界里,有非常清晰的价值体系。取决于她的过往,影响着她的人生。

“就是不知道哩。”胡老根苦着脸道:“这两人,害着一样的病死了。”

“医师怎么说?”竹碧琼很自然地进入了破案状态。但一开口就显出了不专业。

青羊镇上哪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医师,那几个郎中,也就能治个头昏脑热的。这种死人的病,他们估计连原因都看不出来。

姜望一下子坐直了,他自小家里是开药铺的,对病症很敏感。

“都有什么症状?”

“都发高烧,流脓流血……”胡老根有些哀戚:“都是好后生哩。”

“是一家人?”

“不,一个镇北,一个镇南,都不认识。”

虽然不能判断是什么,但这样的病有相同的两例,就说明有传染的可能。

姜望问道:“人呢?”

“埋、埋了。”

指望这小老头把病情说清楚不太现实。

姜望直接问道:“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胡老根有些茫然:“甚共同之处?”

小小插嘴道:“他们最近都去过什么地方?”

“啊,去过城里!”

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进城,自然就是去嘉城。

姜望立即起身道:“我现在去嘉城一趟。”

一是要搞清楚病情是不是从嘉城传出来的,二是,那个席子楚出身东王谷,正擅医道,而且身为席家人,为嘉城城域的老百姓做些贡献正是应该。

“小小。你留在这里和胡老根一起,把所有接触过死者的人先隔离起来。如果有什么阻碍,让你竹姐姐帮你解决。”

做具体的事务,还是小小更能处理好。竹碧琼虽然是超凡修士,人情世故方面却远不如小小。

从小听父亲讲过不少可怕的病例,也见过很多被重病逼得家破人亡的人家,知晓疾病猛于虎的道理。

青羊镇域,镇上、村里加起来数万人口,系于此身。姜望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安排好事务,独身往嘉城而去。

……

席子楚近日眼皮跳得厉害,早在布局胡氏矿场之时,他就感觉家里似乎有事瞒他。但父亲不说,他不好多问。

毕竟席慕南才是嘉城城域之主。

他是席家的未来这没错,但如果试图主导现在,就是僭越。

这也是柳师爷一直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的原因。

街道上车水马龙,喧嚣繁华。

席家在嘉城做得不错,但凡有更长远野心的人,都不会允许自己太急功近利。

休息民生,蓄养名望。

席子楚愿意拿出大笔赔偿,修补与重玄家的关系,都是出于此理。

脸上做了变妆,用一件宽大的袍子裹着自己,席子楚在自家的城市里游荡。

以他在本城的知名度,若不这样,实在无法出门。

胡氏矿场里的失败,给了他当头一棒,将他的傲慢击得粉碎。

他意识到不仅仅是姜望,甚至就连那个一直被他所压制的胡少孟,也未必输过他。

他压制胡少孟,借的是席家的势。而姜望更是将重玄家的“势”披在身上当成外衣,时刻不离。

但相较于此次争宝的失败,最令他难以接受的,还是父亲席慕南的那一句——“你令我很失望。”

外人不知,但他自己记得,他是在批评和打击中成长起来的。

从小到大,他没有在父亲那里得到过一句称赞,尽管他学习权谋、刻苦修行、钻研医术……什么都努力去争第一。

尽管在药香和造势手段的结合下,嘉城适龄女子都对他趋之若鹜,更不用说那些族人下属马屁如潮。

但未得到父亲的认可,心中始终失落。

如今他已经腾龙境,他有自信在五年内超过父亲,成就内府。或许那个时候,才会让父亲满意吧?

“你令我很失望。”

但这句话绕在耳边。

好像一个钉子,把他所有轻飘飘的骄傲,都直接钉死。

乐文

第一百零四章 妖言惑众

与胡家对青羊镇的盘剥不同,席家对嘉城百姓向来宽厚,他们的残酷一面只展露给那些有机会威胁席家位置的家族,这也是席家父子其实很受爱戴的原因之一。

而胡家,就连胡少孟自己的本家族叔,都不曾得到多少宽待,在胡少孟面前唯唯诺诺。

盖是因为,在成功拜入钓海楼之前,不如此,胡少孟得不到足够的资源以支撑修行。

仓廪实而知礼节,在修行世界亦是如此。

对于脚下所行的这座城市,这个城域,席子楚当然是有感情的。

那些积年累月的爱戴、亲近,任是铁石,也要被捂热了。

所以当他看到一家医馆后门,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被随意扔到推车上,跟几具尸体堆在一起时,他有些生气。

尤其做这件事情的,是城卫军的士卒。几乎等同于他席家的私兵。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他。

一张草席盖住了这几具尸体,车轮滚动、往前。

一切显得草率、敷衍,而荒诞。

“让开。”

年轻的士卒冷声喝道。

彼时席子楚刚巧走过这里,驻足在巷口。

正好拦在他们前面。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席子楚问。

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活计。

没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因而推车的两名士卒心情都不是很好。

“拖去乱葬岗,再敢多事,连你一起埋了!”其中一个说。

“这人还没死!”

席子楚往前一步,一把掀开草席。

“找死!”两名城卫军士卒立即拔刀!

但他们的刀,被按了回去。

席子楚注视着拖车最上面那张不成样子的脸,心有惊涛骇浪!

此人虽然未死,但已然药石无医。因为他中的是疫。

即便东王谷药毒双修,从不忌讳杀人的手段,但对“疫”的研究,也是明令禁止的。

哪怕由“疫”可以发展出无数强大的杀法,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方向,却也无人敢公然尝试。

伤不伤天和且不说,一旦暴露,天下共诛。即使是东王谷,也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

令席子楚惊骇的是,此人,包括此人其下的那些尸体,都受了疫。

他们却仅仅是被草席一裹,就送去乱葬岗。

若护送的士卒再偷一下懒,连掩埋也不掩埋,那种后果……

而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以东王谷的修士身份也好,还是以席家少主的身份也好,他竟毫不知情!

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无望地看着席子楚的眼睛,嘴唇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席子楚五指张开,一朵食之花钻地而出,将拖车上的尸体……包括还未彻底变成尸体的这个人,一口吞下。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病吗?”他转过头,有些哀伤的问士卒。

“你是何人?”其中一名士卒问。

面对一个表现出超凡力量的强者,仍然保持了战士的勇气。

这样的士卒,是席家经营几代人的结果。理应让席子楚感到骄傲。

但此刻他却没有那样的心情,只是伸手在脸上抹过,回复了本貌:“是我。”

两名士卒面面相觑。

然后才汇报道:“公子!属下也不知,柳先生只传下话来,遇到这种病状的,一律送往北郊乱葬岗,统一掩埋处理。”

“这事,已经持续了多久?”

“属下确实不知,属下也是前天才调过来,负责处理附近街区的尸体,主要是这家医馆。”

另一名士卒插嘴道:“听军中传言,有说从四月份就已经开始……只是现在,好像越来越多了。”

席子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

……

姜望再次来到嘉城的时候,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守门的依然不肯少了一个钱的入城费,当然也不敢多收。

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一片安居乐业的好景象。

对于席家,姜望谈不上有好感,但也没有什么太大敌意。

落子争宝是各凭手段,席家的赔偿足够有诚意。最后白白死了一个腾龙境的家老,也没有怎么气急败坏,算得上有世家气度。

如果之后席家不打算跟他作对,他也不准备与席家结下仇怨。

他要做的是统合重玄家在阳国各地的生意,提高效益,以此为重玄胜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仅靠走一路杀一路,是做不到这点的。

他没有去城主府的想法,上次席子楚请他见面的小院,他还记得,便准备去那里等席子楚。在此之前,他要先去嘉城的几个大医馆看一看,探探情况。

如果青羊镇的那两名死者真是被传染上的疾病,那嘉城这么大一座城池,里面应该也有类似病例才是。

而且以大城的医师质量,说不定在青羊镇只能等死的病人,在嘉城可以治好。

有席子楚这么一个东王谷出身的超凡修士,姜望对嘉城的医师水平很有信心。

走在路上,就听到一阵哄闹的声音。

远远看去,是一队披甲执兵的士卒,押送着一辆囚车,正往这边行来。

囚车过市,便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更别说还有一名高壮汉子大声宣读重复此人的罪行——

“兹有医师,姓孙名平。

狗胆包天,妖言惑众!

欲谋重利,夸张病情。

一街之内,人人自危;

一室之内,人心惴惴。

囚车过市,斩于南门。

示众于前,以儆效尤!”

写得清楚,喊得洪亮。大家伙听得明明白白。

这个叫做孙平的年轻医师,为了赚点黑心钱,故意夸大患者的病情,造成老百姓的恐慌,从而在其间牟取重利。

“可恶啊!”

一颗臭鸡蛋,“啪”的一声就砸进了囚车。

黑黄相间的蛋液,在罪犯孙平的黑发上流淌而下。

这一声如同战鼓,瞬间引发了“冲锋”,奏响了“战争”。

人群中伸出了一只一只的手,像接力一般,继续了正义!

数不清的烂白菜、臭鸡蛋,雨也似的往囚车里落。

人们脸红耳热,义愤填膺。

“这黑了心的东西!就知道掏俺们的钱!”

“这么年轻就这么坏,以后还能得了?”

“还敢造谣!”

“真是人面兽心!”

最后所有正义的声音汇成洪流。

汇成了一个声音在高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

姜望站在人群外,看着囚车里。

囚车里那个叫孙平的罪犯,穿着囚衣,手铐锁链,既不喊冤,也不辩解,甚至不避让那些砸到他身上的秽物。

但是他的年轻的眼睛里,有泪流淌。

乐文

第一百零五章 选择

席子楚脚步匆匆地赶回城主府。

城主府即席府。

分为前宅后宅,前宅是办公之所,后宅则住着席慕南的家人。

席家大家族的族地倒不在嘉城里,设在郊外。人丁众多,俨如一镇。嘉城说是治下八镇,算上席家族地的话,应是九镇才是。

迈入前宅一处偏堂,柳师爷正埋在案前,挥笔写着什么。

一看到他,席子楚便从牙缝里咬出三个字:“柳师爷!”

“哦,是公子。”柳师爷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埋下头去:“城主大人出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您去后宅等他吧。”

席子楚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按住了他写字的纸:“不,我找你。”

柳师爷想了想,将毛笔倒放在砚台上,抬眼看着席子楚:“公子所为何事?”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城里正在发什么病!”

柳师爷先是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将门关上,才回头看着席子楚:“您知道了?”

席子楚只觉自己在东王谷修行的养气功夫全废了,很不耐烦道:“我问你知不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柳师爷说。

“很好,那你就准备好向我父亲请罪吧!”席子楚大怒之下,就要出手。

“城主大人亲自出去,就是为此事。”柳师爷又说。

席子楚收住手,惊疑不定:“我父亲也知情?”

柳师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能够调动城卫军?”

席子楚出离的愤怒了。

猪骨面者荼毒百姓,他尚且能强忍着杀意,先诱导其袭击姜望,因为他已经做好事后诛杀此獠的准备,让其人在死前物尽其用,没什么不好。

但对于席慕南和柳师爷面对这次鼠疫的反应,他实在无法理解。

“你们明知道这是鼠疫,却还不及时应对。你们这是渎职!是纵毒!是对全域数十万百姓的谋杀!”

看着柳师爷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恨不得一掌毙之:“定是你这奸贼,蒙蔽了我父亲!”

“你想做什么?”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

能在席子楚和柳师爷闭门说话的时候,直接推门而进的人,整个嘉城自然只有嘉城之主席慕南。

“父亲!”席子楚蓦地回头,声音激动:“您知道鼠疫有多危险吗?您知道它一旦爆发开来,会是什么结果吗?”

席慕南静静地看着他,一直到他收敛下来,才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吗?”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这个没出息的蠢样子!”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柳师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且再次将房门掩上。显出了他作为师爷的分寸进退。

席子楚感到惊怒。他不明白,他现在怎么就是没出息的样子。

“的确有人犯疫了,你想怎么样?”席慕南问自己的儿子:“宣扬得人尽皆知?让整座城域数十万人人心惶惶?搞得天下大乱?”

“然后正好给朝廷插手的借口,把我们席家像扫垃圾一样扫到一边,重新恢复对嘉城的掌控?”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说你父亲谋杀?”

“嘉城是我席家世代的封地,嘉城百姓是我席家的根基、是我的子民!我谋杀他们?”

席慕南扫去眉眼间的疲惫,怒气冲冲地对席子楚道:“我们的确封锁消息,不禁绝行人。但这正是为了大局!所有犯疫而死的尸体,全部都在固定的位置被处理。所有患疫的人,都被封禁于室。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个时候还在外面奔波,是为什么!我不在乎他们吗?”

“可是……”席子楚沉默了许久才回道:“疫情还是在扩大,不是么?”

“这只是一时的!”席慕南有些忍不住的暴躁起来:“我早该知道,白骨道不安好心。那个猪骨面者万里迢迢跑到我们嘉城来,绝不会是只为了吃几个人。这次鼠疫,定是白骨道的阴谋!”

“我们更应该向民众公布此事,共克时艰!疫情在扩大啊父亲!”

“老百姓愚昧无知,无知是一种幸福!而且,对抗白骨道,他们能起什么作用?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查出白骨道的意图所在。查出他们的隐藏人手。对付白骨道妖人,可以援请朝廷高手,但嘉城百姓安置,必须咱们自己来!”

席子楚看着自己的父亲,第一次觉得他很陌生。

“所以您的安置方法,就是让他们束手待毙?”

席慕南看着自己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儿啊,这就是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原因。你在东王谷修行,医道治病救人,毒道杀人害命。东王谷医毒双修,终究以医为主。对于病人,你的修行让你无法袖手。但你是我席家未来的家主,行事必须以我席家的利益为第一考虑……为父不想让你做这样的选择!”

席子楚痛苦的闭上眼睛:“但是现在终究到了选择的时候,对吗?”

“我们稳定局势的战略不能改变,但是你既然知道了疫情,正好可以帮助咱们的医师进行治疗,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办法防治。只要大略不变,在不会引起百姓恐慌的情况下,全城医师随你调遣,你可以全权负责此事!”

“在我读过的所有相关医案中,阻止疫情扩大的第一条,就是隔绝内外,禁止出行。然后才是逐点逐面的清除。别无他法!”

“你修行了这么多年,用你超凡的力量去解决!”席慕南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无论如何,席家五代经营,不能毁于你我之手!不然百年之后,你我都无颜面见祖宗!”

这话击中了席子楚。

数百年家族的历史,像一座沉甸甸的山,有如实质,压得他一下子无法翻身。

他这次没有沉默太长时间。

“以猪骨面者创造的凶案为由,宵禁两个月!”

“最多一个半月,再多必生恐慌。”

“从现在起,调集咱们手里尽可能多的超凡力量,由我统一调配,普通人无法对抗瘟疫的侵袭。”

“除必要的护卫力量,其余都可听你调遣。”席慕南略一想,补充道:“柳师爷除外。”

“所有的犯疫尸体都要集中焚烧。”

“这些你尽可自决。”

沉默了一会,见席子楚并无下文,席慕南才挥挥手道:“去吧!”

乐文

第一百零六章 问医

簇拥着囚车的人流往南门涌去,姜望逆流而行。

他不知道前因后果,对于嘉城官府公正与否也没有深刻感受。

舆情虽然汹涌,但舆情是很容易被操纵的事情。不会成为他判断的依据。

他唯一能够看到的是,那个名为孙平的年轻医师,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这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尤其当他还需要被围观的时候。

是刑也好,是罚也罢。

其人无法发声。无法当众辩解。

人们只能听到一个声音,那个仍在不断重复着的罪状书。

从而只有一个统一的舆论。

仅就这一点,姜望便不愿附和其间。

他逆着人潮而行。

看热闹似乎是人类的天性,非独嘉城。

一辆过市的囚车,一个待斩的囚徒,就吸引了大群百姓。

穿过人潮之后,街道空旷了许多。

姜望没有闲逛的兴趣,很快找到最近医馆。出乎他意料的是,医馆里很是冷清。

一个学徒有一下没一下的捣药,一个老医师懒懒地蜷在躺椅上。

馆里没有一个病人。

姜望走进来半天,也没人招呼他一声。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转去了第二家医馆。

第二家医馆的情况大同小异。

换做旁人来看,大概会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这座城市里的人很健康,因而没什么人生病。

但在姜望看来,恰恰说明问题很大。

以他家里开药材铺的经验,医馆和药铺这两个地方,永远都不会少人。

饥饿和疾病,是人类自有记载以来,便战斗到如今的问题。

超凡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可以无视大部分疾病,甚至也无须进食。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走上超凡之途。

“看病吗?哪里不舒服?”第二家医馆倒是有人招呼。

但姜望直接离开了这里。

不必再看了。

循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到之前与席子楚见面的小院。

叩动门环之后,不出意外,席子楚正在院中。

姜望此来,并未隐藏行迹,若席子楚不能发现他,那才叫奇怪。

这次再见,其人远不复之前状态,虽然竭力做出潇洒的样子,眉宇间仍可见压力堆砌的痕迹。

“使者此来何事?”席子楚没有把他迎进去的意思,就在院门口问道。

“镇上有人生病了。”姜望说。

“你不会以为,我出身东王谷,就应该给人看病吧?而且那人还只是青羊镇上的一个普通百姓?”

“我以为,若出现什么可怕的疾病,你作为席家少主,同时又是东王谷的修士,责无旁贷。”

“什么可怕的疾病?”

“我不知道。”姜望坦诚地说:“但青羊镇有两个人死于同一种疾病,在发病之前,他们都来过嘉城,我想你应该引起警惕。”

“什么症状?”

“高烧,破脓。”

“尸体呢?”

“埋了。”

“后事都处理完了,你还让我警惕什么?”

“你是东王谷的高徒,你觉得是什么病?”姜望问。

“你说的这两种症状,对应的疾病至少有一百种。有的很轻微,有的很可怕。你叫我怎么回答?”

“最可怕的是什么情况?”

见席子楚一时不说话,姜望又道:“超凡的修士,也要承担超凡的责任。事关太多人的性命安全,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为此,我愿意与你冰释前嫌,席家之前承诺给重玄家的赔偿,可以削减一半。”

在席子楚看来,无论姜望还是重玄家,都只是嘉城这片地域上的过客。席家才是此地不变的主人。

他对姜望的诚意的确很吃惊。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疫。”席子楚说道:“但应该不是。我会专门调集本城的超凡力量,探究此事根由。目前看来,似与白骨道来嘉城的那个白骨面者有关,可惜你没有留下活口。”

“与白骨道有关?白骨道丧心病狂,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席兄一定要警惕才是。”

“我自然知晓。”

“我刚才在进城的时候,有一辆囚车过市……”姜望若有所思:“那是一个叫孙平的医师,他的舌头被割了,不能说话。据说是妖言惑众……他说了什么妖言?

“嘉城自有官府,我不可能事事关心。不过,造谣割舌,想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刑罚。”

姜望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

无论如何,在医道方面,东王谷是权威。而且他也清楚嘉城对于席家的意义,席家应该比他更在意嘉城百姓安危才对,几乎没可能放任危险于不顾。

他是打算在青羊镇扎下根来的,把这里当做大本营经营,所以想要跟席家缓和关系。

以后等他发展起来,或者与席家必有一争,但现阶段还是低调潜伏得好。

……

回到青羊镇,姜望第一时间嘱咐胡老根,戒严全镇地域。

将矿场那些凡俗护卫都调集出来,与镇上捕快编在一起,巡视全镇。

一直戒严到他觉得安全为止。

无论嘉城那边是什么方略、什么态度。

席子楚说最坏的情况是疫,姜望就当做疫病来对待。

在此期间中断的生产等各类损失,包括人吃马嚼,全由镇上和姜望本人承担。

这点损失,姜望承担得起。

或者说,他愿意承担。

重玄家在阳国的产业,基本都是类似于胡氏矿场这样的形式。在当地扶持代理产业的人选,招募当地超凡修士,或年或月,每次结算只看收益,不看其它。

这样省心省力,也不影响收入。但问题就在于缺乏深入的掌控。

重玄家之前对此的应对方式是,紧紧攥住超凡资源的分配。处理当地事务的,可以是当地人,但分配超凡资源者,一定出自重玄氏本家。

不得不说设想是很好的。但落到实处,效果没有那么好。

胡氏矿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平日里你侬我侬,定期上贡没什么问题,一旦有重宝出世,胡家起了异心,单方面就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将重玄家驱离。诚然重玄家有能力让任何背叛的人事后后悔,但损失已经发生。

而要将这些产业全部整合起来,使之可以作为重玄胜的后勤库房,之前的模式肯定已经行不通。

像姜望这样杀死胡氏父子,与当地掌控者席家达成默契,就是办法的一种。

但终归不可能一路杀下去。

他现在并不急于迅速接手重玄家在阳国的所有生意,而是打算先打造以青羊镇为中心的基本盘,再辐射开去,如此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今在矿场,超凡力量有竹碧琼、向前、张海、

处理俗事有独孤小、胡老根,

姜望得以全身心的投入修行中,期间除了给安安和叶青雨回了一封信,便再无它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七天之后。

也即是道历三九一八年,齐历元凤五十四年,六月四日。

……

……

ps:求推荐票月票各种票!

乐文

第一百零七章 嘉城安民书

纵观大齐历代所有年号,“元凤”也足以竞争最长的年号之名。

使用超过五十四年的年号,在大齐漫长的历史中,也只有两个而已。

阳国作为属国,自然沿用齐历。

姜望从修行中回过神来,按捺住若隐若现的天地门。

若他想要打破天地门,现在就可以开始尝试了。

通天宫里九大星河道旋无声转动,缠星灵蛇矫健灵活,在几个星河道旋里来回穿梭——冥烛已经不足够它盘旋。

在枫林城覆灭前夕的告警,让姜望一度觉得冥烛好像有自己的灵智。但在之后的时间里,再未表现出类似的情况。

而且,冥烛也已经很短很小了,如果找到办法将它点燃,姜望估计它都撑不过一刻钟。

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姜望停下了修行,于是推门而出。

他现在仍然是住在矿场里,跟这些朴实勤劳的矿工呆在一起,令他很踏实。

“发生了什么事?”

独孤小慌乱的表情给姜望的心情蒙上了阴影。

经历过葛恒之死,又将猪骨面者的碎尸和胡少孟的断指喂了狗。

在姜望看来,能让她慌乱的事情应该不多了才是。

“青羊镇死了很多人!”

小小一开口就让姜望心头一跳。

他一把抓住小小,带着她直接往青羊镇赶:“具体什么事情?”

雄浑的道元储备,足以让他在行进的过程中给小小以庇护。

熟悉的景色在视野中不断倒退,小小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发……病!”

姜望不知道的是,独孤小的慌乱并不是因为青羊镇死了很多人,而是担心因为这件事,招致姜望的不满与迁怒。

他也没有心情再顾虑小侍女的情绪。

他实在想不明白,不管是什么病,哪怕是瘟疫,青羊镇不也已经做好应对了吗?怎么还会死很多人?

姜望以超凡修为往青羊镇赶,听得动静的竹碧琼、向前、张海都追了出来。

胡氏矿场到青羊镇并不远,但是在姜望疾驰至青羊镇的时候,看到他身影的很多人才想起来——他上次疾驰至此,正是剑斩胡少孟的时候。

在阳国,亭长坐堂的衙门,名曰镇厅。

此时形容憔悴的胡老根,正在镇厅之中。

他并没有力挽危局的本事,甚至也失之于面对的勇气。

当初将他扶上这个位置,只是因为他够听话,又对本地很熟悉。

姜望落至厅前的时候,他顿时双腿一软,心中却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

“把事情简单跟我说一遍。”姜望直接道。

“大……大人,是这,额们,额们……”胡老根勉强地说了半天,却还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姜望的不满已经毫不掩饰。

独孤小在身后道:“老爷,我之前汇总过,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整个青羊镇域,发病的情况都与最早死亡的那两例相同!截止到我知道消息向您汇报为止,今日已经死亡二十七例,这些日子以来,共计死亡五十三例。正在发病或者疑似发病的……暂时没办法得到准确的数字!”

明明是胡老根负责青羊镇,独孤小却对这些数据烂熟于心。

“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

“属下也是今天才知道……大概是因为,今天爆发得很厉害,瞒不住了!”

“瞒不住了。”

姜望咀嚼着这句话,看向胡老根的目光变得很冷:“你瞒的?”

“之前额,额不知道有这严重。”胡老根慌乱之下,愈发说得乱七八糟:“早那些个,死在下面村里,还么报上。额昨日才知,以为能控制着。”

“我早已经吩咐过,按照对抗瘟疫的级别进行管制,全镇戒严。事情怎么还会闹到如此地步?”姜望直视胡老根的眼睛,手已经搭在剑上。

一言不对,他便要杀人了!

往日的那一点情分,不足以让胡老根获得原谅。

在姜望还在隐瞒身份的时候,他最早对姜望示好,理由是姜望作为超凡修士,还把他当人看。

姜望最不能接受的是,当初他因为这个理由给胡老根信任,胡老根做了亭长之后,却不把其他镇民当人看,罔顾他们的性命!

按照户籍统计,整个青羊镇地域,有三万六千六百七十一人。其中一半的人在青羊镇上,剩下的一半,分散在三十几个村落。

共计五十三例的死亡数字,在纸面上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数字。

落在实际,在活生生的人群中,相对于青羊镇域的人数来说,已经极为可怕,一旦公布出去,足以引起大范围的恐慌!

胡老根讷讷不能言。

倒是独孤小在一旁解释道:“有很多镇民根本待不住,不肯在家。忙于生计的、聚会宴饮的,太多太多。都是父老乡亲,他们也没有违法犯罪,镇上的捕快们不可能真把他们怎么样。在属下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嘉城方面的布告!”

“嘉城的布告?”

“安民书,各镇都有,都要贴哩。”胡老根总算反应过来,从桌案上取过一张布告,双手递给姜望:“因着这,镇民都不信额哩,不肯待着。怎劝都无用。”

胡老根没有说的是,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姜望小题大做。也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当然,姜望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来。

但他此刻的心神,全部被手上那张薄薄的纸所吸引。

纸张不厚,但因为其上嘉城城主府的印章,而有了重量。

加诸其上的,是席家几代人经营嘉城此域数百年所积累的信用。

是嘉城城域数十万百姓对嘉城城主府的信任!

只有一张纸,却比什么都要重。

纸上写着——

“兹有疾病扰民,流言四起。

本府以东王谷超凡修士席子楚之名,澄清私议!

截止今时,未察知此病有传染情形。

东王谷当世医宗,席子楚腾龙修士。

伏此小疾,翻掌间耳!

城域一应行止,不必为疾所扰。

盼民安!”

看罢此“安民书”。

一股凉气从尾椎窜起,直赴天灵。

继而,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说是没有传染,青羊镇五十七人得同一种病而死。

说是翻掌灭疾,青羊镇却已经死了五十七个人!

整个嘉城城域,又病者几何,死者几多?

这是什么狗屁安民书。

分明是一封“劝死书!”

乐文

第一百零八章 我该如何死去

李晋今年五十有余,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今日他像往常一般想出去遛个弯,镇上的捕快在街口就将他拦住了。

“你甚意思?”李老头吹胡子瞪眼睛。

李姓是青羊镇里人数第二多的姓氏,仅次于胡姓。

所以作为李氏族人中辈分很高的族老,他在整个青羊镇也极受人尊重。

这个捕快他认识,是王家的小子,不过披了一身狗皮,竟敢拦自己的路,反了天去了!

“李老。”王捕快陪着好话道:“镇厅有命令下来哩,这段时间行禁止令,任何人不得走街串巷,只好待在家中!”

“为什么行禁止令?”

“前两天不是有两人病死了么?亭长觉得很危险,这段时间让大家避避风头。风头过去了,再出来遛弯也好嘛!”

“胡老根懂个屁!我还不知那老憨!”李老头顶着王捕快道:“以为老头子不识字吗?城里发下的安民书你瞧着没?这病没事,给我闪开!”

王捕快面露难色:“大爷,你这……注意安全总归是好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正所谓,五十而知天命也,明白啥叫知天命吗?我都这个年纪了,我怕啥?”李老头瞪着眼睛:“得病死了我不怨你,成不?”

说着他手上一拨,就将街口竖着的栅栏拨开了。

边往外走,边嘟囔着:“太平世界,还不让出门了!真奇也怪哉!我违法乱禁了么,就把我当犯人看着?”

王捕快无奈地与同僚对视一眼,只好装作没有听见。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例。有嘉城方面的安民书颁下,老百姓根本无惧。便有那么几个劝人小心的,也大都被视为谣言。

即使有像青羊镇这样早早起了重视的,管制也很难推行下去。至少在名义上,青羊镇毕竟还是在嘉城辖下。

所谓的禁止令,竟形同虚设。

……

镇厅之中。

姜望直接将布告揉成一团,随手往地上一砸。

轰!

强横的道元掺杂,这团废纸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胡老根整个人悚然一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姜望冷冷看着他:“我给了你权力,我承担了损失,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推行我的命令就行。但你却连这都做不到。镇上死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胡老根,你罪孽深重,百死难赎!”

胡老根面如死灰。

“我也有责任,竟把位置交给你这么个废物!”

姜望甩手出了镇厅,一边走一边发号施令:“小小留在镇厅,暂代亭长全部职权,统筹物资。张海坐镇,一应里长、捕头,有不服、不从者,皆可杀!所有的捕快、武士,全部行动起来,即日起,不许任何人走街串巷,全部闭门自守。以镇厅为中心,向前,竹碧琼,分别巡视东西两区。”

从庄国到齐国的这数万里跋涉,将他的世情磨砺出来了。

遇此危事,愈发果决干脆起来:“我亲自去下面的村落。先将禁止令施行,然后再逐门逐户排查病情。这次大量发病……我怀疑是瘟疫!”

“如果百姓不肯被隔离呢?”向前问道:“也杀了吗?”

姜望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我们隔绝内外,是为了救民,你若杀了,那我们做的事情意义何在?有不肯的,以劝导为主,劝导不行,则可强制执行。可以罚金、罚粮,酌情惩治!”

“明白了!”

……

姜望直接单人独剑去镇域各村落排查,其他人也都忙碌起来。

被剥净权力的胡老根萎靡在位置上,面如死灰。

独孤小开始安排起事务,他才似乎回过神来,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行尸走肉一般。

独孤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她之前帮胡老根解释,只是向姜望展现自己的价值罢了。

对于胡老根本人,她没有半分好感。

当初正是胡老根把她雇到了矿场,她后来才会遭遇葛恒的虐待。尽管胡老根本人未必知晓葛恒的残虐,但他造成的事实无法抹去。

之所以没报复,也只是因为姜望不许罢了。

好在经过这一件事,他与姜望的那一点微薄“情分”已经消耗殆尽。

这是他为自己的无能和自以为是,所付出的代价。

与姜望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独孤小早就明白,姜望不是个会迁怒、推卸责任的人。只要执行他的要求,如果错误在他的决策,他绝不会让旁人承担。

而在这次的事情中,作为亭长的胡老根的糟糕表现……姜望没有当场杀死他,已经是克制的结果。

……

胡老根拖着脚走出了镇厅。

已经进入了六月,阳光不再温柔。

尤其是正午时节,赤裸裸地照在身上,如针扎一般。

胡老根眯缝着眼睛,却无法阻止浑浊的眼泪。

他其实是一个淳朴的人,他不为自己失去了短暂的权力而难过。

在胡氏矿场做管事的时候,他没有中饱私囊过。在青羊镇做了亭长,他也没有为自己谋过资财。

他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凶悍的老妻,两口子没有太大物欲。

所以即使做了亭长,他还是住在之前的房子里。

真正令他悲伤的是,就在刚才,他意识到他成了“杀人凶手”。

如果他严格按照姜望之前的命令执行,隔绝内外,或许今天很多镇民都不必死去。

就如姜望所说,而今镇上病死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胡老根的责任!

他老朽不堪的肩膀,如何扛得住这些?

姜望雷厉风行,命令刚下就自己去了村落。那些地方更缺乏管制,他只有以超凡的修为亲身处理。

但在青羊镇中,也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施行的事情。

整个青羊镇域百姓,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足够的重视。

在独孤小的指挥下,张贴新的告民书、宣示病情严重性、驱散各处聚集的人群……这些都需要时间。

而一个青羊镇镇厅的人手,实在少得可怜。

胡老根浑浑噩噩地往外走,路上看到每一处人群都令他心中发冷。

如果那是瘟疫……

如果爆发的真是人瘟……

那种后果,他不敢想象。

“父老乡亲们啊!老汉告诉你们!”

胡老根走到人群边上,忽然嘶喊:“青羊镇发大病,死了几十个人!”

“很可能是人瘟!”

“恁们快回屋,莫要聚在一块,莫要出门了!”

他每走过一处,便大喊一遍。

很多人认识他。

他在这个青羊镇出生,长大,成亲,老去。

这里的很多人,都信任他。

看到这个悲凄的小老头,有人觉得怪异,有人觉得疑惑,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相信。

最后在青羊镇最大的市集,镇西边的集市里。

人们看到,他们现在的亭长胡老根,架着梯子,颤颤地爬上了屋顶。

其人垂垂老矣,站在屋顶上也并不高大,反而佝偻。

他大声把之前一路重复过来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但已经沙哑的声音,也并不能让人们听得有多清楚。

唯独最后他嘶声大喊:“死恁多人,都是老汉的罪过哩!”

“老汉给恁们赔罪了!”

一头倒栽,从屋顶砸落地面。

啪!

像一只西瓜炸开。

停在了很多人的记忆里。

……

……

ps:这两天,收到读者对这部的关心和爱护。知乎私信、读者群、微博私信、微博群还有书评区……每一份关心我都看到了。

这本书这么辛苦的写到现在,顶着那么多嘲讽,熬过那么多煎熬的夜,如果突然没了,对我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

那我为什么还要写这些?

我在读者群里解释过一次,鉴于现在很多人有疑问,且都是真心爱护这本书的人,不得不再解释一次。

【鼠疫剧情是早就定下的。

但如果没有现在的经历,很难写得这么真切。也不会有我现在心里沸涌的情绪。

我的确想记录点什么。文以载道,字以陈情。我的情和道都促使我这样做。写字的人不用文字发声,那对这个世界,还能做什么呢?

我想要几年十几年之后,如有人捡起这本,看到这里,会想起来,我们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遇到过这些恶心黑暗的时刻,也有挑破光明的人。

只希望大家看在心里便是,尽量不要讨论书外的世界。毕竟富强、民主、文明的后面,是和谐。】

以上是我的解释。

有位读者的评论让我很有感触,他说,坐而论道不好吗?

但,这就是我的道啊。

我在微博在知乎在公众号,都明里暗里讨论过,发过声。

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发声,我还能做什么!捐了点钱,只是杯水车薪。

陆陆续续收到的这些反馈让我意识到,这本现在承载了一些人的期待。

我的确需要小心一些,保护我们共同的世界。

上一章最明显的那句我已经删去。之后也会注意。

再次感谢你们的爱护。

——情何以甚,于上午九时。

乐文

第一百零九章 不知天命

李晋是眼睁睁看着胡老根自杀的。

镇西边的这处集市,向来最是热闹,他当然不会错过。

年纪越大,越喜欢看热闹。因为日子太平乏,毫无波澜。

对于胡老根这个泥腿子老汉,他向来很是瞧不起,哪怕后来胡老根做了亭长,也是如此。

他李晋是正经读过书的!

知道东王谷是个什么地方,明白腾龙境大约是什么位置。懂得嘉城城主府大印的意义。

这些东西,不比胡老根浅薄的见识可信?

但胡老根在面前跳下来了。

那么的决然、干脆……绝望!

他虽然总拿自己已经“知天命”说事,总说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怕。

可活到这个岁数,他最明白,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

他不愿死,他相信胡老根也不愿。

可是这泥腿子老汉为什么还是这样惨烈的摔死在这么多人面前呢?

人们聚在胡老根的尸体前,有惊有惧,也有好奇、疑惑,嚷嚷不止,嘈杂个不停。

“回去!”

李老头忽然咆哮,顺手抄起酒铺门前的一根笤帚就开始赶人:“都滚回去!犯疫了不知道啊?一个个的聚在这里是想死?”

“想死也死在家里,别你娘的出来害人!”

……

姜望几乎已经笃定导致大量镇民死亡的是瘟疫。

席子楚说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疫,如果死了这么多人还不是最坏的结果,那什么是?

现阶段没有太多好办法,在青羊镇条件也很有限。

他制定的方略简单粗暴。就是直接将镇域百姓全部分隔,断绝感染途径,然后以他为代表的超凡力量作为主导,挨家挨户的进行逐个排查。

把所有患疫的人全部找出来,集中救治,把所有可能患疫的也隔离起来诊断。

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整个青羊镇域,记录在册的有三万六千六百七十一人。

而青羊镇现有的超凡力量,只有姜望、竹碧琼、向前、张海。

平均每个修士,要负责排查九千多人。即使有镇上捕快的帮助,工作量也十分恐怖。

偏偏这种事情慢不得。

整个嘉城城域的超凡力量,都集中在嘉城。青羊镇本身的超凡力量,原本也就是身为亭长的胡由,以及他的儿子胡少孟。

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如果只是为了阻止瘟疫蔓延,派人守住青羊镇域四面,四名超凡修士各镇一方,不许任何人进出即可。

待所有的人都死绝了,这里的瘟疫自然也就消失了。

甚至于,姜望可以完全袖手不管,他本就不是青羊镇的人,在青羊镇也已经很难收取到更多利益。把这里交给嘉城乃至阳国去操心,才似乎是最“聪明”的做法。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变坏,不是因为人们愚蠢,恰恰相反,很多时候就是因为聪明人太多。

比如柳师爷,比如……席慕南!

……

姜望一手拿着青羊镇舆图,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离镇子最近的刘家村。

到达村外,看着村民或审视或好奇的目光,他二话不说便拔剑。

星河道旋转动,道元狂摧。

剑芒暴涨,剑啸鸣彻耳中。

一剑,即在村口斩出一条巨大地缝。

宽有一拳,深两丈有余。

刘家村村民何曾见过此等强者?个个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姜望这才运足道元,声传全村:“我是姜望,代表青羊镇厅而来。现在我怀疑这个村子里有人犯了疫病,为了大家的安全,所有人全部出屋,就站在门口等我检查。有隐瞒的、躲藏的、不肯配合的,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我只说这一遍!”

没有任何人敢反对。

有那后知后觉从屋里拎了锄头冲出来的莽汉,也都为村民所阻。

一剑斩出地缝的超凡强者,他们拿什么反对?

别说只是检查,哪怕真是来抢劫的,他们也只能认。

说句不好听的,全村老少爷们加起来,把肉剁碎了,都未必填的满那条地缝。

而对姜望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瘟疫当前,他没有时间挨个的良言说服。甚至于哪怕他愿意挨个的说好话,这些人也未必会听。

武力恐吓在当下,是能最快达到目的的手段。

在确定刘家村的人已经全部领会他的意思之后,他才走进村里,一个个的观察过村民们。

也不必接触,演道台强化过的道术吞毒刺虽然不能够彻底吸收鼠疫疫毒,反应暗藏情况还是可以的。

挨家挨户的走过,有那心怀侥幸,躲在床底下的,也被他揪出来,当众一巴掌扇肿了脸。无论男女老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比较幸运的是,刘家村全村人都没有染疫。

姜望散去吞毒刺,回到村口,指着长剑划下的那条缝,对全村人喊道:“凡本村之民,十日内,不许串门,不许出村!违者必裂如此隙!”

“尔等不必惊惧,我为疫病而来。之后会有官府中人定期至此,尔等有衣食需求,皆可申请!”

姜望又复述了一遍犯病者的症状:“有发现得此病症的,可以向官府报告。一经查实,赏十枚刀币!若发现自己得了,及时自陈,官府会统一救治,切勿牵连他人。若有故意隐瞒不报的,以杀人罪论,必杀之!”

说完这些,姜望便转身离去,奔赴下一个村落,毫不拖泥带水。

时间已经很紧,早一刻,都不知能多救多少人。

他在青羊镇域的每一村落,都如此施为。

若发现有得了疫病的,便单独拎出来带走,警告其他人不得靠近此户人家,且将该村落在舆图上标记为着重观察村落。

暂时发现的所有患疫者,姜望都将之安置在一处山林中,严令他们不得走动,准备在排查完所有村落之后,再将他们统一带回青羊镇,专门请人救治。

但尽管他三令五申,患疫者难免人心惶惶。

在他从第五个村子带着三名患疫者回到患疫者聚集点时,发现有两名患疫者趁他不在逃跑了,剩下的人也都眼神闪烁。

人心浮动了。

姜望二话不说,当场施展道术追思,即刻动身追索。

区区两名凡人,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追缉?

越山林,惊飞鸟,很快就一手拎一个,将两名逃窜的患疫者抓回了聚集点。

当着所有患疫者的面,姜望直接拔出长剑。

宝剑照寒光!

两名年轻的患疫者扑通跪在地上,拼命磕起头来,痛哭流涕。

他们生恐自己被放弃,以为将会被聚集在一起杀死。所以才逃跑。

实事求是的说,这种心理很正常,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我理解你的恐惧!但这种危急关头,我既然下了命令,你们就必须遵从。因为你们耽误的不是我的时间,是我救更多人的时间!”

情有可原,法不能容。

如果姜望不维护自己的命令,就不会有人再听他的命令。

乱世用重典。此非乱世,但也是乱时,差不了多少了!

姜望一剑横过,切掉两只脚趾。

他最终还是没有杀死他们,只选择断趾作为警告,既表明决心,同时也不会太影响他们以后的生活。

“再有下次,我一定杀人!你们不要挑战我的慈悲,我不是在情与理之间做选择,而是在你们的性命和更多人的性命之间做选择!相信我,这个选择对我来说不艰难!”

姜望再次警告了这些人一次,没有时间安抚他们的情绪,立即便转身离去,投入了下一个村落的排查工作中。

时间太紧,他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这些人恐惧也好,憎恨也好,就由他们去。

反正当众展现过追思之后,他们也都知道,不可能逃得掉了。

人还活着,这些情绪才有意义。

十天!

整整十天,没日没夜,不眠不休,辗转青羊镇域各地。

不仅仅是姜望,竹碧琼、向前、张海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才终于完成了姜望的既定规划。

将整个青羊镇的患疫者,找出来的共计一百三十人,全部聚集到镇西区,这里的所有民居商铺全部清空,专门留出隔离空间来安置患疫者。

饶是他们都已身入超凡,也只觉身心俱疲。

在这十天里,独孤小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精力,硬是以普通人的体魄,完成了姜望交代的全部事情,无论是清空民居、清洁环境,还是组织巡查者,她都完成得很好。

在之后的事情便简单得多,只需定期巡查各地,将新增患疫者带到固定区域,保持各地干净整洁,同时给各地送去生活物资,保证鼠疫肆虐期间人们的正常生活。

姜望早已经通过太虚幻境向重玄胜求救,要求调集精通医道的修士来诊治病患。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两日就能到。一旦有身具超凡之力的医修赶到,或许这一百三十名患疫者也不必死了。

彻底完成了青羊镇的事情,将这里的鼠疫遏制在一定的范围里之后。

姜望才拿着他的剑,走出了镇厅。

其时外面阳光正好,他一脚踏进光里。

在他的身后,小小伏案而睡。

竹碧琼、张海全都随意靠在地上,睡得死死的。张海甚至还打起了呼噜来,满脸挂笑,也不知梦中,有没有炼成他的绝世神丹。

只有向前还勉强有几分精神,看到姜望杀气满盈的背影……

越门远去!

乐文

第一百一十章 读书人

姜望不是一个嗜杀的人。

虽然他并不避讳杀戮,但如非必要,他不会选择杀人。

自小在药铺长大,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缠绵病榻。

这并没有让他把死亡看得轻巧。

恰恰是见过了那么多生死线上的挣扎,才让他更明白生命的可贵。

但是他现在,杀气盈心,杀机满怀!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的存在,是没有根由的。

没有哪个人的成长,可以孤立。

所有的超凡修士,都是资源堆积起来的。究其根本,上天入地的超凡修士之所以能够存在,是无数普通人的供养。

超凡的修士,享受超凡的资源,也应该承担超凡的责任。

这是姜望所理解的超凡。也是当初在道院里,教习们一再重复的事情。

虽然在他看来,董阿并没有做到。

城主贵为一域之主,动辄管辖数十万人,掌控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

这不是荣誉,这是沉甸甸的责任。

把治下的百姓照顾好,让他们生活安定、富足,这才是荣誉!

城主孙横为了三山城,战死竖笔峰,把自己的人皮剥下来,披在小儿子身上,让他继续未完的事业。

城主窦月眉,为了三山城,以神通内府之姿,却自绝道途。

即便是行事冷酷、被人诟病的魏去疾,也为了枫林城力战而死。

而席家统治了嘉城这么多年,在嘉城城域大祸当头的时候,又做了些什么?

……

当姜望来到嘉城城楼下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冷清的嘉城、一个凋零中的嘉城。

青羊镇情况已经如此危急,作为祸源的嘉城城区,自然更加险恶。

即使有东王谷出身的席子楚全力救治,然而缺乏果断的行政措施配合,救治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瘟疫蔓延的速度。

嘉城城区的超凡力量远远超出青羊镇,但是人口的对比却比双方超凡力量的差距还要大得多。

终于瞒不住了。

老百姓不是傻子。

一个人病死了,他的家人朋友、左邻右舍、附近街区就全都知道了。

即使是再相信城主府的人,再天真乐观的人,当发现身边的死人越来越多,也难免感到恐慌。

这个时候人们想起了最初的那几个“妖言惑众”者,想起了那些“谣言”“妖言”。

“嘉城可能爆发了瘟疫!”

“嘉城百姓很危险,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请大家一定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最好就待在家里……”

那些“惑众”的“妖言”终于被人们所想起。

然而以孙平为代表的那几个年轻医师,尸骨已冷。

他们被斩下的头颅,还曾承载过民意的愤怒和唾弃。

他们的名誉被践踏,尸体被唾弃,而一切都不可能再挽回。

……

“来者请回!嘉城近日闭门!”远远的就有守城士卒喊道。

姜望并不理会。

他沉默着走近。

守城士卒纷纷拔刀。

但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姜望出手,手中之刀便已尽数折断。

姜望越过城门,越过面面相觑的守城士卒们,继续往前走。

当此关头,整个嘉城的超凡力量都聚集在一起。

这是嘉城最脆弱的时候,但同时也是嘉城最能够快速做出反应的时候。

这条街很长。

姜望才走到一半,长街的尽头,出现一个拦路的人。

其人穿着一身文士服,有三缕长须,气质文雅。

席子楚忙于调配药物,已经很久没有合眼。席慕南更是作为城主,一方面要统筹全域,一方面要应付阳国朝廷的诘问,遮掩状况,分身无术。

腾龙境的超凡修士里,唯有柳师爷可以分得出身来。

所以他来了。

而且他很自信,没有带别的帮手。

“儒门弟子?”姜望问。

“在下的确心向书山。”柳师爷答。

“你所任何职?”

“腆为城主府一师爷,无职无位。”

“那就是席慕南的心腹。”姜望点点头,又问:“孙平的罪状,还有张贴各处的安民书,想来都是你写的?”

柳师爷并不否认:“文辞粗陋,让使者见笑了。”

“我认识一个儒门弟子,出身四大书院,但诗写得极差,文才远不如你。”

“在下才疏学浅,使者实是谬赞。”

姜望说道:“但他才是读书人。你只是读书的禽兽。”

柳师爷养气的功夫似乎极好,姜望这样说话,他也不见怒色。

反而笑道:“正所谓有教无类,哪怕飞禽走兽,只要肯读书,也是我辈读书人。使者所言,正是教化之功啊。”

“我不是以重玄家使者的身份在跟你说话,而是以青羊镇之主的身份,来问责于你。”

“青羊镇只划给重玄家三十年。准确的说,您只是三十年的青羊镇之主。”柳师爷一脸从容的为姜望加上限定、查漏补缺,以一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笑道:“您请问。柳某知无不言。”

此人舌辩之术当真不凡,比起儒门弟子的身份,倒更似名家门徒。

但姜望声冷如冰:“我已经问完了。现在是责!”

一步前踏,拔剑而起。

柳师爷不知从何处摇出一柄折扇,展在身前。

嗤!

只一声轻响,长相思势如破竹,轻易将这柄不俗的法器折扇洞穿。

寒芒已近眼前。

柳师爷飘身而退,长歌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身前白茫茫,气卷如腾蛟。

儒门最具有代表性的杀法,就在于对浩然之气的运用。

柳师爷一身修为,不可谓不强。

但此刻的姜望,是杀机压抑了整整十日的姜望。

杀人有时候是手段,有时候是目的。

当它是手段的时候,无论情由。

当它是目的的时候,没有借口。

“我不知,黑心能生正气!”

剑起长芒。

日月大光。

姜望一剑横过,于是蛟蛇死,白气灭。

“你走错了路!”

他脚步交错,剑在身后,人已与柳师爷贴面。

心中的杀意无限膨胀、膨胀。

四灵炼体决白虎篇自动运转起来。

姜望双眸泛红,直接以头撞去!

浩然之气被破,柳师爷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狼毫,正要避开,忽然体内木气暴动,自内而外,将他缚住。

缚虎!

缚虎只困住了腾龙境的柳师爷一瞬。

但姜望的头已经直接撞了上去。

砰!

头颅对撞,双双后仰。

柳师爷只觉眼前一黑。

刷!

姜望左手接剑,自右往左后拉过,一颗头颅凭空飞起!

乐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剑围城

杀气疯狂奔涌,又不断的被白虎篇所容纳。

终于在割下柳师爷人头的这个瞬间,姜望杀气凝如一质,白虎篇圆满。

白虎在西,五行主金,主兵戈杀伐。

至此。

四灵炼体决,青龙篇、朱雀篇、玄武篇、白虎篇,尽数圆满!

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灵虚影在姜望身周沉浮,而后一齐投入体内。

四灵交汇,这门兵家炼体决终于大成。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感觉自己仿佛可以肉身受剑,肉拳破法——这不尽是错觉,虽然强悍肉身向来是武夫的标志,但兵家修士也以肉身强悍闻名。

现在的姜望,仅凭肉身力量,至少应对游脉境的修士不会有问题。

东南西北,木火金水。

人立大地,自身可为中央。

佛门有中央婆娑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象征的正是自身。

对姜望来说,四灵炼体决意味着五气达成平衡,他先前收获的宝物便可于此时得用。

无须过多动作,藏于怀中的天青云羊就不断缩小,精纯至极的木气不停向姜望体内灌注。

有如春风拂过,万物生长。

十日不眠不休的疲惫为之一空。无穷的精力不断诞生。

天青云羊这等凝聚木道精华的宝物,自天青云石中诞生出来的灵,对于木气的增幅绝不仅仅体现在量上,而在质中。

是根本性的变化。

随着怀中天青云羊的缩小,姜望明确的感知到自己对木行的理解在加深。

缚虎、花海、荆棘冠冕,乃至于食之花、藤蛇缠壁……

所有木行的道术在他眼中都掀开了新篇章。

他有了全新的领悟。

仅以缚虎为例,之前的缚虎仅仅只能束缚普通的腾龙境修士一息时间。

面对猪骨面者那样的高手,缚虎更是几乎没有效果。加持了荆棘冠冕后,才勉强有不超过一息的束缚时间。

但如果现在再让姜望面对猪骨面者,他有信心仅凭缚虎本身捆缚猪骨面者半息时间。加持了荆棘冠冕后,时间有可能超过一息!

在生死战中,这就是胜负手。

在修行速度上,倘若说姜望之前掌握缚虎需要十日,在吸收了天青云羊之后,时间便缩短到五日。

天青云羊带来的好处不止如此。

在对木行的理解进入新篇章之后,姜望清楚的感觉到,他已经能够触摸甲等下品木行道术的门槛了。

就好比当初王长祥天生风雀真灵对他的助益,令他能够提前掌握吹息龙卷。天青云羊带来的效果亦类如是。

也就是说,倘若当初他从姜无庸那里赢得的道术属于木行,现在便已经可以开始尝试修行。

之所以不是有必然的把握能修成……因为这只天青云羊,姜望只吸收了一半。

另一半是留给重玄胜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修行资源亦是如此。

或许重玄胜并不计较,但姜望自己不能不计较。

别人有别人的大度,姜望有姜望的坚持。

这一切变化发生在体内,而姜望,一直未停步。

嘉城分为内城外城。

以城主府为核心,环绕着整座城域最豪华的酒楼、商铺、赌坊……整座嘉城城域最繁华的核心,就是内城。

或者说,这里才被很多人视为真正的嘉城。

真正的嘉城,与住在外城的那些普通百姓无关。哪怕相对于那些镇民、村民,他们已经算的是“城里人”。但实际上,他们仍在“城外”。

一个很显著的事实是:普通百姓们至今还懵懂无知、只能以“恶疾”代称的疾病,在内城的病死率远低于外城。甚至可以说已经得到了初步控制。内城各家各院的一应生活所需,都是仆役出门,集中采购。

不能否认席子楚所付出的努力,但所谓“事有轻重缓急”,这个“轻重缓急”,表现出来就是由内而外、先内后外,就是外城和内城的地位差距体现。

内城亦有高墙。

并且早在外城开始封闭的前五日,内城就已经先一步封闭。

因为在彼时,由于恐慌的原因,许多的外城百姓开始涌向内城。

嘉城城主府“迫于压力”,“不得不”隔绝内外。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很多人都会思考一个平时大概不会思考的问题:

外城城墙防凶兽、防外敌。

内城的高墙,防的是谁呢?

以柳师爷今时今日在嘉城的地位,他的死亡足以引起全城震动。

但街道两边门窗紧闭,人们都表现得很冷漠。

连目光都感受不到几个。

姜望记得他第一次来嘉城,感慨这里水土养人。彼时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大姑娘小媳妇们,大胆热情,肆无忌惮地议论谁家公子。

席家大少风光回城,引得万人空巷,齐聚围观。

那时何等热闹!

如今街上空空荡荡,连一条狗都没有。

造成这一切的,难道仅仅是这些百姓甚至现在还不知道真相的“鼠疫”吗?

“天灾无情,人祸尤烈!”

姜望这样喃语道。

他往前走。

前面是高门厚墙。

城门紧闭,在城门楼上,站着匆匆赶至的席慕南。

看得出来他很憔悴。

往日打理得很好的须发,这时都很凌乱。甚至短短几天,已经染上了不少白霜。

时至如此,他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白骨道手段的可怕,他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鼠疫。

他不得不承认,他高估了东王谷的手段,和他自己。

他以为一切可以悄无声息的解决,普通百姓完全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一切灾祸便已消弭。

席家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始终在这片土地上屹立不倒。

他还可以更进一步,去做日照郡守,或者更进一步……

哪怕是到情况已经如此险恶的现在,他还是又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以为仅仅靠柳师爷,就可以拦住来势汹汹的重玄家使者姜望,

甚至根本不必诉诸武力,无非是一些利益的交换。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令姜望打道回府。

柳师爷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的尸身仍然倒在长街上,无人收殓。

此时,席慕南负手立于城楼上,身后是足足十五名超凡修士组成的卫队。九个游脉境,四个周天境,两个通天境。

这已经是嘉城现在能够自由调动的所有超凡力量了。也即是“必要的护卫力量”。

而姜望单手持剑,立在城门前。

从天空俯瞰。

仿佛姜望一个人,围住了一座城。

乐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敕令:尔罪当诛

城楼上,代表嘉城的旗帜随风招展。

齐人尚紫。

阳国以赤日为图腾,本来尊崇赤色,但自从被齐国纳为属国,风气就渐渐改变。

现在主流也以紫色为贵了。

还有少数一些地方,仍然保留了传统。嘉城算是其一。

嘉城的城旗以赤色为底,边角绣有鲤纹,正中一个阳文“嘉”字——现在还能看到阳国文字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在这些旗帜之类的位置上了。

无论愿与不愿,整个阳国官方都已经在推行齐国文字。

嘉城湖鱼鲜美,鲤鱼有化龙之说。旗上鲤纹,既是聚拢福气,也宣示着这座城池的雄心。

远远看去,赤色旗帜如鲜血染就。

当年席家先祖,也的确是抛洒热血,方才奠定了现在嘉城的基础。又几代经营,才有了姜望第一次所见的繁荣嘉城。

此时姜望独立内城城门外,一人一剑围城。

但围城的岂是姜望?

而是肆虐各处的鼠疫啊。

那些看不见的,无声传染的……

那些看得见的,饱受折磨而死的……

鼠疫如大军围城。

城楼上,嘉城之主席慕南负手而立。

大军已围城,四面楚歌声。

今日闻战鼓……

二三子,从谁征?

姜望抬头:“敢问城主大人,杀你够祭赤旗吗?”

一霎缄默。

席慕南此来,是要看一看姜望的态度,准确的说,是想知道姜望背后、重玄家的态度。

他没有想到,姜望坚决如此。一点和缓的余地都没有。

但他毕竟是席慕南,是嘉城之主。只缄默了一瞬,便戟指向下。

既然言语无用,那就不必言语。

事到如今,便决生死。席慕南不会叫人看轻席家的勇气。

他身后的超凡卫队,纷似雨坠,如箭离弦!

十五名超凡修士,跃落高墙,组成一支长箭。

以两名通天境修士为箭头,四名周天境修士为箭羽,九名游脉境修士为箭身。

在一瞬间就加速到极致,所有的力量糅合到一起,变成这巨大而锋锐绝伦的一箭!

阳国再小,也是一国。嘉城再弱,也是一城。

自然也有战阵之术,兵家之法。

十五名超凡修士的力量糅合,足以越阶而战。

事实上兵家修士最可怕的地方,也是兵家立身之根本,即是战场杀伐之术。其中又以战阵之术最为人所熟知。

战场上数以万计、十万计的士卒组合成的超级战阵,足以摧城灭国,以凡躯破超凡!

在战场上,死在普通士卒手里的超凡修士不胜枚举。

故而在真正的兵家眼中,从无天人之隔。

这十五名超凡修士组成的精锐小队,采取的正是席家传承多年的战阵之法。

此法脱胎于兵家基础战阵之一的锋矢阵,而别有机杼,极重杀伤。

但,即使同在通天境里,也有鸿沟一般的差距。

这两名通天境修士,只是寻常的通天境高手。

而姜望却是走向通天境极限的那一小部分人。

十五名超凡修士铸成的“箭矢”,一头扎进了一片花海中。

雄浑的气劲搅动着,花海翻腾,鲜花却凋谢复生。

繁复花海遮掩方位,令这支“箭”成了无头苍蝇。他们也是久经战场,知晓越是这种情况,越不能分开,所以反而愈发投入战阵之术,凝为一个整体。

轰!轰!轰!

那是掺杂其间的焰花,不断与“箭矢”相撞,不断炸开的声音。

然而离弦之箭一旦停下,其势尽,其锐挫。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姜望一剑斩出日月星河,纵贯长空,将兵阵斩破,将这支“箭”斩散,甚至于将自己设下的花海也斩开了!

十五名超凡修士分散半空,而此时,欲来合击的席慕南才刚刚坠下。

姜望自下而上,于半空再次横剑。

一剑山川河流!

滚滚大势,势不可挡。

席慕南将将扑杀至此,就被一剑斩回城楼!

而姜望就势回身,长相思如蛟龙走、游电闪,一气横折左右。

连转十五剑!

姜望持剑踏地。

砰砰砰……

接连十五声,十五具尸体坠落!

好像一朵绽开的花,将姜望裹在其间。

每一具尸体都是一枚花瓣,而姜望便如繁花吐蕊,再次抬头,与席慕南对视。

鲜花漫天,将内城城墙上下都铺满。

【花海】再开。

今日的姜望,比斩杀猪骨面者之时又更强。

花海这样的精品道术,于今才算是威能尽展,令席慕南一时也迷失南北,不知身在何方。

城门楼上,席慕南大袖一展,手现一印,张嘴如洪钟大吕,敕令曰:“百花凋残!”

此印是嘉城城主印。

席慕南调动了整个嘉城城域的力量,下行敕令。一举一动,万千加持。

以阳国与庄国做对比,且不论朝廷独立与否。单说各地城域。

阳国各大城域之主的权力,比之庄国城主权力要大得太多。

虽然这两国政体都是郡城制,各地城主也都如封君一般,名义上享有自治权力。

但庄国方面,在朝廷明里暗里的高超手段操纵下,没有哪个城域,能够有独立家族经营三代以上。

如枫林城到了魏去疾,已经是新一代封主。

而席家在嘉城已经好几代,这里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这种情况在阳国并非特例。

这也是席家如此排斥阳国朝廷插手嘉城政事的原因,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而这种经营对于席家的好处就在于,他们已经成功的将嘉城与席家捆为一体。

具体的表现之一,就在于能够真正调动整个嘉城城域的力量!

当初魏去疾战死城主府,不是不想调动城域之力,而是他做不到。

他经营枫林城的时间不够长,权力事实上是庄庭赋予。然而无生无灭阵又隔绝了他与庄庭的联系。

而在嘉城,席慕南手持嘉城城主印,城域之力加持,一声敕令既下,鲜花渐次凋残。

姜望持剑的身影,清晰印入他眼中。

花海破灭!并且短暂无法再起。

席慕南面色铁青,心中深恨,又敕道:“尔罪当诛!”

轰隆隆!

平地起惊雷。

晴朗高空,忽然一道惊雷炸响,瞬间便临于姜望之身。

焰花朵朵。

姜望在一瞬之间,连发七朵焰花。

并成一竖,接次撞向雷霆。

但连一息的时间也阻隔不到,焰花炸散,雷霆当头。

密密麻麻的藤蛇交缠在一起,将姜望裹住。

【藤蛇缠壁】。

其上食之花绽开,但刚开便灭。

整个藤蛇缠壁也崩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七道焰花炸开的声音和藤蛇缠壁崩散的声音汇在一处,却又都被雷声所掩盖!

乐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血祭赤旗

时间回到五日之前。

太虚幻境中,星河小亭里,姜望与重玄胜对坐。

“你已决定了?”重玄胜扶膝而问。

“我不能见,无辜百姓横尸于野。

我不能听,正义之声哑于暗室。

黑暗之中如果无人举火,今夜即是永夜。

倘若无人为此张鸣,沉默便是帮凶!”

“我在青羊镇上,我揽过了治理此地的权力。那么,这就是我的义务和责任。”

姜望同样的扶膝以对,直脊如剑:“嘉城城主,我必杀之!”

“席家经营嘉城数百年,不能把席家家主当做普通的腾龙境修士看。杀他的难度,可能超乎你的想象。”

“但为此行,不问其它。”

重玄胜沉默了一会,问道:“打一场?”

“不了。”姜望拒绝道:“这口气,我不想泄。”

重玄胜于是明白,姜望的态度已经无可挽回。于是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忙完现在的事情,控制住青羊镇的鼠疫。”直到此刻,姜望的声音里,才露出一丝无法掩饰完全的疲惫。

时至当时,他已经不眠不休,忙碌了五天五夜。

看着姜望的眼神,最后重玄胜说道:“放手去做吧,我为你展旗!”

……

嘉城,内城城墙下。

席慕南手按嘉城城主印,一令既出,诛罪之雷顷刻而至。

连破七朵焰花、并食之花与藤蛇缠壁,轰落姜望身上。

调动域力,生杀予夺。

凝势以威,合权以法,正是正宗的法家手段。

轰!

姜望整个人无可避免的被诛罪之雷所覆盖。

电蛇窜动,一片焦黑。

甚至隐隐有肉香飘出。

他似乎已经死去了。但是他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他的人像一块焦炭。

可是他站在那里,更像一柄不肯弯折的剑。

哪怕他将死,甚至哪怕他已死!

接连调动域力,手中城主印光华黯淡,再要积蓄圆满,不知又要费多少苦工。席慕南来不及心疼,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望。

借助域力,这一记诛罪之雷的威能,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极限实力,堪近内府境强者一击。

度过眼前才是紧要,得罪重玄家也在所不惜了!

咚咚、咚咚……

他听到极轻极细的心跳声。

吸~呼~吸~呼……微弱的呼吸声。

那心跳声起初低弱,渐而强大,最后心跳如擂鼓。

那呼吸声起初微渺,逐渐壮阔,最后呼吸似风雷!

遥想当初,内府境的季玄与妙玉一战,姜望只是接住妙玉,承接微不足道的余波,便已受伤吐血。如今却是正面身受这一记诛罪之雷。

有限的防御瞬间被击溃,他甚至能够清晰的感知到生机被湮灭的过程。那种感觉很不好受。时间的感觉被拉长,那种痛苦,一点一滴的流淌过。

而后。

有一道力量自通天宫而生,源自那缄默已久的冥烛,散入四肢百骸,融入血液奔流。

这是当初曾用于妙玉身上的肉生魂回术。因为冥烛寄居日久的关系,他的身体完全能够承受白骨道秘术,

紧接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虚影绕转周身,隐没皮肤。

四灵圆满,木气滋生。

青色的木气自肝脏而起,蕴养五脏六腑,由内及外。

最后他心跳如擂鼓,呼吸似风雷。

焦黑的皮肤脱落,新生的皮肤如雪。

发如碎烬落,不等春风、便已生!

新生的黑发及肩,散于其后。

姜望立地拔身而起,弹射已至目露骇色的席慕南面前。

“你道此印为何没能杀我?”

姜望高声喝问。一剑!如山川倾倒,河海横流,

铛!

却是席慕南以嘉城城主印,拦在长相思之前。

喀。

极细极微的一道裂声,听在席慕南耳中,却比惊雷更响。

因为,此城主印,乃嘉城一地气运所聚,是嘉城数十万百姓民心所向。

它本应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它怎么会裂?

席慕南是一个聪明人,他当然能够想得到原因。

可恰是如此,他不肯信!

“你听。”姜望的声音轻了下来:“这是民心碎裂的声音,是你席家家运断止的声音。你视百姓如草芥,百姓视你做寇仇!”

他一剑反挑,如流星划过,其踪渺渺,其迹留痕。照亮席慕南那一双惊怒的眼睛。

“岂有此理!”

席慕南翻手招来鲤纹赤旗,旗面展开,如赤血浮波,将姜望的这一剑淹没。

“我席家恩养此地数百年,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焉能为一时一事而散?愚鲁匹夫、无知鸡犬!”

向来注意风度的嘉城之主,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损兵折将不可怕,一时胜负也不算严重。但恰恰是城主印的碎裂,令他明白他真正失去了什么。

他遗落了席家的过去,丢掉了席家的未来。

“你以为是你席家养着嘉城数十万百姓吗?你错了!”

姜望大怒抽剑。

“耕者耕其田,工者操其业。商业往来阡陌,士者仗义执言!这才是嘉城繁盛的根本。是此地百姓,奉养了你席家几百年!”

长相思自鲤纹赤旗卷起的血波中抽出,姜望毫不停滞,将身趋前,一剑直刺,

人海如怒海,人恨如海恨。

浮舟之水,亦覆舟之水!

一声裂帛响,鲤纹赤旗旗面告破。

长剑继续往前,好像从未被阻拦过。

席慕南在一瞬间转换了三次方位,但都被此剑逼回。

以剑印人。

以民心,刺此城主心。

姜望抽回长剑。

噗!

席慕南一口鲜血喷出,溅得鲤纹赤旗上点点是血。

他捂住心口,却无法将那颗碎裂的心捂住。

倘若不是欺瞒百姓,造成生灵涂炭,令城主府民心尽失。动用嘉城城主印的那一记诛罪之雷,本应可以把姜望立杀于此。肉生魂回术再玄妙,四灵炼体决再强横,也都是无源之水。根本不会有现在的结果。

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一段话。

那是他告诫自己那个骄傲的儿子时,所说的话——

“如果眼睛只能看到身前三尺,那不如不看。如果耳朵只能听到一墙之内,那不如不听。东王谷的望闻问切,反倒把你变成了瞎子聋子傻子,只相信你了解的那么一丁点东西了!”

“我又何尝不是……用我所看所听所经历的一切,阻隔了我所能想象到的未来呢?”他想道。

嘉城城主印脱手而落,坠在城楼石砖上,摔得粉碎。无数隐约的光点就此散开,散落嘉城城域各处。

正是以家运还城运。

以血祭奠赤旗!

乐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等你

姜望收起鲤纹赤旗,纵身跃下城墙。

那方嘉城城主印才是重宝,他本可以救下,但他没有那样做。

嘉城城域如今的状况,太需要补益了。

法家凝势以威,合权以法,乃堂皇正道。

聚集整个城域之力,印行四方,本是正向相益的事情,可以共增共长。

但如今嘉城城域民心已伤,强行挥霍是饮鸩止渴。

任其散去,整个城域的气运在此时还之于民,不知能救下多少百姓。

跃下城墙,即在内城中。

整座城市更安静了。

让人恍惚仿佛来到了一座死城。

城主与他的超凡卫队全部战死,这里更没有人敢出头。

或者说,已经没有人愿意为席家出头。

姜望继续往前走,也在适应着身体的变化。

冥烛诸多神秘,且不去说。

应该说新成圆满的四灵炼体决救了他一命,若非四灵炼体的肉身防御,哪怕那一记诛罪之雷并非全盛威能,他也未必能够受得住。

兵家手段聚众凝兵,法家手段以势行法,都是堂皇正道,不愧为当世显流。

他只是遵循本心,践行道理,但天地人三剑却因此再有突破。

他更强了,但天地门也更牢固。

与构建基础的游脉境和周天境不同,通天境就在天人之隔前。

天然有广阔的探索空间。

很多人把通天境的极限,视作凡躯所能达到的极限。但历来只有那些天骄人物才能够到达。

姜望现在,也在渐渐向那个极限靠拢。

转过街角,前方恰有一名身着皮甲的士卒,不知本是要做什么。一见到他,转身拔腿便跑。

但他连超凡都未达到,又怎么可能跑得掉。

姜望轻松赶上,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掼倒在地:“席子楚在哪里?”

此人明明战战兢兢,心中恐惧。

但却咬着牙说:“我不知道!”

“我不杀你。这种时候还肯在外面保护这座城市的人,不多了!”姜望说着,迈步离去。

“公子也是!”这名士卒突然在身后喊道:“席公子也是正在保护这座城市的人!”

姜望没有理会。

要寻找席子楚并不难,追思可以指出方向,而城里超凡修士聚集的地方,应该便是席子楚藏身之地。

最后走到了一处小院前,席子楚在席家之外的那座别院。

这座小院,姜望来过几次了。

每一次来所见都不同。

第一次来,美婢引路,佳人斟酒。

第二次来,连门也未进去。

这次来的时候,大门洞开,曾经的假山、凉亭,全部不见了。

到处都是患疫的病人,躺在所有能躺下的地方。

哀声、哭声、咳声,混合着药味、血腥味,一股脑的冲击过来。

当然也没有美婢、佳人,只有包得严严实实的医师匆匆来去。

姜望走在院中,没有一个人来询问他。

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他有什么事情,想要做什么。

最后他走到了席子楚面前。

剑器明晃晃的提在手上,杀了这么多人,长相思仍然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彼时席子楚正在为一名患者施针,在其身后,还排着很长的一队,全是患疫者。

若非他身入超凡,恐怕早就染疫而死。

姜望收剑入鞘,自青羊镇出来,一路行至此地,杀意已尽了。

席子楚忙完面前的病人,瞥了姜望一眼,又很快投入对另一个病人的救治中。

嘴里道:“使者请回吧,我现在没有功夫敷衍你。更没空与你争斗。”

大概确实是累了,又或者是这段时间与患疫者的相处,让他有了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

往常时候,他是说不出这么直接的话的。

姜望环顾四周,这座小院里的超凡修士很多,但每个人都很忙,不问外事,全心扑在对抗鼠疫中,就如之前的竹碧琼等人。

“你做这些事情多久了?”

“不记得,没必要记!”

“没有人跟你说么?”姜望问。

“说什么?”席子楚不耐烦道。

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恐惧。或许根本没有可以分心探知消息的人了。

总之,没有一个人告知他席慕南已死。

“你父亲失职,我杀了他!”

席子楚猛然站起,怒视姜望,一双疲惫的眼睛,杀机四溢。

“不是什么玩笑,都可以开!”

姜望注意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气氛一变。那些病人、医师,超凡修士,几乎全部对他起了杀心。

这反倒让他有些安慰。说明至少在这里,席子楚还得到一些拥戴。

“你先救人,我就在这里,不会逃!”姜望说道:“这座城市好像生病了。医道非我所长,我正是来找你要答案。”

他问:“治恶疾,用猛药。你觉得如何?”

“这里不欢迎你!”席子楚冷冷坐下道。

他绝不相信手握嘉城城主印、鲤纹赤旗的席慕南,会被这个通天境的姜望所杀。

哪怕他再强,也不可能。

尽管如此,他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对话。只是碍于面前奄奄一息的病人,无法立时发作。

“到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了,你在这里医治,根本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鼠疫的蔓延!你应该即刻向阳庭求助,也向全域百姓公布真实情况。调动所有力量,封锁全域,隔绝传染,再逐户排查!逐人医治!”

席子楚沉默了。这一点他作为东王谷出身的修士,尤其这段时间亲自接触无数病患,又如何不知?

姜望说嘉城城主失职,这话没错!

“这件东西能够帮到你。”

姜望从怀里取出鲤纹赤旗,扔到席子楚面前。

此旗是嘉城城旗,虽然残破,但仍不失为宝物。

姜望扔出来,没有一丝不舍。

因为此时的嘉城,只有席子楚能够最大程度的的调动全部力量对抗鼠疫。而鲤纹赤旗,也只在他手上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席子楚看到鲤纹赤旗,先是一愣,继而暴怒如狂!

这面城旗在此,足以说明姜望说的是真的,他不是开玩笑,不是怨怼之语,他是真的已经杀死了席慕南!

通天宫里道元澎湃,席子楚拔身而起。

但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汹涌的道元奔涌不息,姜望按住席子楚,直接以道元做了一次最直接的对撞。

对撞的结果,是席子楚再一次坐回了原位。

“我现在可以杀你,你也可以现在杀我!但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救治全城百姓。咱们之间,是私事,你我之死轻如鸿毛,大可事后再决!”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席子楚疲惫已久,又一时被制,但止不住恨意,呲牙咆哮。

“你父亲身为城主,却隐瞒瘟疫。他杀死的父亲母亲,有多少?他杀死的儿子女儿,又有多少?”

姜望以更大的声音吼道:“你可以找我复仇,但是,你要先迎接他们的复仇。解决数十万嘉城百姓的仇恨。不然,你有什么资格死,又凭什么谈仇恨?”

席子楚动弹不得,但一双眼睛沁出血来:“我一定会杀了你。姜望!我一定会杀了你!”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然后,我等你来!”

姜望松开手,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这里。

……

在姜望离开后。

嘉城城主府终于张贴出新的告民书,正式开始全域戒严,隔绝每家每户。

然而,这一天来得太晚。

鼠疫,已经全面爆发。

乐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荣耀归于你

齐历元凤五十四年,阳国一定会记住这一年。

甚至不仅仅是阳国。

在这年的六月,一场可怕的鼠疫爆发了。

鼠疫的起点是嘉城,继而蔓延至越城。

最可怕的事情在于:在鼠疫爆发的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嘉城方面拼命遮掩消息,越城亦是如此。以至于鼠疫平静的发展了一个多月,才被世人所知!

真正令阳国境内鼠疫爆发公诸于世的,却是容国。

在容国与阳国相邻的边境城市引光城,出现了三例犯疫的病人。

引光城并非是城主负责体制,作为边境城市,驻军大将掌握当地最高权力。

引光城这名驻军大将的名字,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人们所记住,并且将阳国军政上下,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他的名字叫静野。在知道治下城市有三人因为同一种病状死去后,第一时间调查病例,并很快确定是鼠疫。而后立即执行军管,封锁全城,有效制止了鼠疫往容国境内的蔓延。

在静野的果断措施下,整个引光城,因鼠疫而死者,只有五人。

并且在排查了与引光城三名死者接触过的所有人之后,静野发现,这起鼠疫的源头,乃是一名自阳国入境的、疑似间谍的老人。

他认为这是阳国方面的阴私手段。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发现其人来自阳国日照郡越城,但越城本身境内鼠疫已经很严重。

静野将所调查的情况上报,容国当即将之公布天下,并且宣布封锁容、阳两国边境。

天下震动!

这一天是六月十三日。

而嘉城方面,却是在六月十四日才公布真实情况,正式戒严全域,并向阳庭上了求救折。

阳庭六月十三日的时候还发国书谴责容国方面恶意中伤,行文曰:“阴私手段,损害国体。”

到了六月十四日,就终于开始正视情况,立即派人调查。

至于嘉城城主被人当街斩杀,这样在平日必定引起轩然大波的大事,也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

因为到了这时,阳庭调查之后赫然发现:鼠疫已经朝着整个日照郡发展,蔓延至赤尾郡,进逼都城所在的衡阳郡!

整个阳国三大郡域,全部为鼠疫所扰。

……

恢弘的地宫主殿之中。

白骨道圣主端坐高椅,面色无波。

白骨使者立在阶下,语气恭敬地道:“圣主,计划已经差不多了。咱们的人已经成功散播鼠疫。那是东域一个小国,属下亲自选定,距咱们这里足有数万里。庄庭想不到咱们在那边行事,东域人也想不到事涉咱们白骨道。即便猜到了,也不可能找得到咱们!”

“我,说,计,划,完,成,后,再,通,知,我。”

圣主一字一顿,但又平淡没有起伏,不见情感,只有无尽的漠然与冰冷。

“是。属下知罪。”白骨使者语气谦卑:“因为事涉圣主大计,属下难免谨慎。很多时候不敢擅决……”

“事,情,未,定,不,许,再,扰。”

圣主说话的方式,让人听起来很难受。每一个字,都不上不下,吊在听者最不舒服的位置。

面具下看不清张临川的表情,但他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遵命。”

因为低下了头,所以他带着笑意的眼神未能被人捕捉。

待白骨使者退去了,整座大殿再次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

圣主忽然开口道:“荣耀归于我,也归于你。”

这一次自然许多。

但并没有任何回应。

“圣主”的表情仿佛永远不会有改变,他的眼神也始终不见波动。

但若有人细看,还是能看出情绪细微的不同来。

两只眼睛,一只是淡漠,一只是平静。

……

走在烛光摇曳的长长甬道里,脚步恒定,叩出寂寞的声响。

庄高羡以洞真境的实力坐镇都城新安,杜如晦凭借咫尺天涯神通巡猎四方,只要被知晓情报,就没人逃得掉。

又有一干精英道院弟子参与逐杀,庄国上下,俨然将诛灭白骨道作为演兵手段。

如今的白骨道,在庄国境内几乎已经被连根拔起。

也只有他们几个高层还在苟延残喘。

但无论是圣主还是长老、使者,没有一个人感到绝望。

即使是主持逐杀的杜如晦,也不得不承认,这伙邪教教徒有着极其坚韧的意志。即使焚为灰烬,也必须要小心他们复燃的可能。

回到独居的偏殿中。

张临川左手平伸,掌心上方,出现一只由两根骨牙交错捧起的圆镜。

镜面一片骨白,等过约莫三息时间,才露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来。

她背后的景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圣女大人。”张临川笑道:“你在哪里?”

妙玉也笑了,这一笑,仿佛让整个幽暗地宫都明亮起来:“你希望我在哪里?”

“作为忠实的白骨信徒,我当然希望您能回来,帮助我们至尊至伟的圣主。早日完成建立现世神国、迎来白骨时代的理想。”

“我又何尝不想呢?”妙玉略带幽怨地道:“但是我想帮祂,也要祂放心才是。祂愿意让我帮他么?”

“哈哈哈哈。”张临川终于笑出声来:“或许不是不愿,而是不敢。王长吉真的很厉害,竟让尊神片刻不得松懈。以前我倒忽视了,枫林城还有这么个人物。”

“死了数十万人,满域灭绝。侥幸活下来的,总有那么几个会承愿而起、继运而成。”妙玉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

“对,还有一个祝唯我,也着实让我意外。以前觉得他那股无敌的气势,只是因为身在浅水,未遇狂涛,实在可笑。如今……”张临川啧啧称奇。

妙玉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道:“当时内有王长吉相抗不止,外有杜如晦强势插足抹除白骨烙印,又有皇甫端明虎视,庄承乾撑着伤躯暗伏,尊神见事不可为,便故意任王长吉逃走,将整个枫林城域拖入幽冥缝隙,吸引目光。实则是为了不受干扰地完成降世,再谋神国复起。”

“所以,依你的观察。”她问道:“已经过了这么久,尊神竟还未功成?”

“看来圣主真的让你伤透了心,你的语气没有一点惋惜呢……”张临川反问道:“圣女洁白无垢,神魂清净,救度众生,播撒公平。从小到大的理想被抹去,是什么感觉?”

“你我都不是靠理想活着的人。”

“是啊。”张临川叹道:“说什么‘圣主神主共治共尊,圣主守人世,神主居幽冥。’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骗局,道子只不过是神主降世的容器,所谓道子苏醒,只是被神主彻底抹去了意识。圣主即神主,神主即圣主……”

妙玉打断他:“我不认为你是会在乎这些的人。”

“不,我必须在乎。”

张临川轻轻地、又笑了起来。

但他不打算解释。

乐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子母瘟铃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妙用无穷,据说是白骨尊神的护道之法。

得传此法的白骨道十二面者,也是白骨道的中高层,地位仅次于使者、长老。

但时至如今,已经只剩四人。

鼠面、犬面早在枫林城一役中,就死在了枫林城城卫军驻地。

牛面、马面、羊面、鸡面,在不赎城被祝唯我一战而灭。

虎面在陌国双蛟会所辖山域,被临阵斩破天地门的黎剑秋以道剑之术所杀。

就连十二面者里最令蛇面忌惮、最为癫狂的猪面,也意外死在了阳国日照郡嘉城下面的一座小镇里。

十二面者已去其八。

如今仅有兔面、猴面、龙面,以及她自己得存。

她越来越感觉到,高层并不在乎他们的性命。

即使他们修为高深,战力非凡,在高层的眼中,或者只是稍强一些的棋子——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在于“棋子”已经不多,而局势却越来越危险,很快就轮到她了。

不,现在她就在危险之地。

她本来不怕死,但在逃离枫林城之后,她对死亡的恐惧与日俱增。

她不想死。

她能活下来,不是凭借她自己,不是只有她自己。

所以她尤其不肯死。

现在她行走在阳国境内,用一只长斗篷遮掩形容。

双手垂在身侧,右手纤长的食指上,缠着一根青色的“线”,青线的尽头,悬着一只小小铃铛。

一路摇晃,未有声响。

之所以要着重描述这一根“青线”,因为它不是普通的线,而是一条青筋,是从修士身上活活抽出来的一条筋,以秘法处理过。

这条筋的原主人,是庄国国道院的一名修士。凭着一腔热血,就敢穷追不舍。

蛇面用他的筋来悬铃,当然是为了展现残忍。

而或者她自己都未能发觉的一点是:其实是由于自身的恐惧,所以她想要恐吓那些追杀她的人。

被调到东域来,她本来松了一口气。对于庄国以国仇为名义的追杀,她实在受够了。

但得知猪面之死后,她又无法安心了。

这一点从她过分警惕的眼神或许可以看出来。

然而,走在路上,她一点也不显眼。

在如今的阳国。恐慌、警惕,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情绪。

不得不走在路上的每个人,都想尽办法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蛇面甚至已经看到了,有好些尸体,就那么横在路边。无人在意,自生蛆虫。

当尸体都没有人收殓的时候,就是一个国家崩坏的表现。

同情心这种东西,蛇面自是不会有的。

所以她走在路上,脚步轻松。

这一趟临时命令,很快就可以完成离开了。她不会像猪面一样,想着为谁报仇。

仇人已经死在了枫林城里。

哪里还有仇人呢?

她轻轻摇着食指,青线悬铃,无声晃动。

用到人筋来悬的铃,当然也不是简单的东西。

白骨道有十二白骨面者,鼠骨面者居首。

鼠面是死了,但是他的东西却还留着。

作为十二骨面之首,他之所以会战死枫林城,除了方大胡子的悍不畏死,赵朗、魏俨的绝妙配合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他由鼠骨神相所炼制的本命法器,因为太过危险的缘故,一直存于白骨道总部。以至于他的战力并不完整。

连白骨道这样的组织,都觉得危险的东西……

正在蛇骨面者的手中。

正是这一枚摇不出声音的小铃,名为瘟铃。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瘟疫之源。

正是它制造了如今肆虐阳国的鼠疫。

做出决定的是圣主,制定计划的是白骨使者,具体执行的是猪骨面者,现在由蛇骨面者接手。

准确的说,真正的瘟铃是一对,是子母铃。

母铃制造瘟疫,子铃吸收疫气。

瘟铃的母铃已经完成了使命,蛇骨面者手上的这一枚,是子铃。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后生出的死气、怨气,因之膨胀的疫气,就是幽冥那位尊神想要得到的东西。

“龙面只忠于圣主。猴面狡猾奸诈,跟谁都有联系。兔面对使者死心塌地。陆长老心思难测,圣女……圣女有什么想法呢?”

蛇骨面者淡淡地想着。

她以前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现在不得不想,不得不多想。

现在的白骨道,不是以前的白骨道了。

永远不会再是。

……

六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姜望错过了。

他大睡了一觉,睡得很沉。功的损失倒早有准备,没什么遗憾的。唯一的遗憾在于,少了一次和强者交手的机会。

理论上到了他如今的境界,不眠不休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先是十日十夜,救挽青羊镇,继而单剑入城,剑斩嘉城城主席慕南并一干超凡卫队。

身心都到了某种极限,不得不依靠睡眠来休养。

独孤小搬了凳子坐在门外,谁劝也不走。

也不知以她才开始习练没多久的武艺,若真有危险发生,能够做到什么。

姜望醒来出门的时候,很难说心中没有宽慰。

但他只是问:“镇上事务如何?”

“已经初步控制下来了,死人还是有,但新发病的已经很少。”小完,欢喜道:“老爷,你醒啦?”

“嗯。”姜望伸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轻拍了拍:“你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我来负责。”

小小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姜望第一次对她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老爷,您杀了席城主呀?”她声音也轻快了几分,说道:“他们都说大快人心呢!”

“人心?”姜望却并不为此感到得意,反而只想叹息:“孙平死的时候,城里也大快人心啊。”

小小听出了姜望语气里莫名低沉的情绪,不由得问道:“孙平?”

“你应该记住这个名字。”姜望从独孤小身边走过:“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爷说是,他就肯定是呀。”

姜望摇摇头,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其实小小并不关心鼠疫,并不关心什么英雄,甚至也不关心嘉城城域数十万百姓的死活。

她竭尽全力,也只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让自己不会再次被抛弃罢了。别的任何事情,她都没有余力、也不想去关心。

这样的她。

她身上那看不见但又切实存在的“疾病”。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鼠疫”?

她又该如何“愈合”?

“陪我去镇上。”姜望说。

“好的老爷!”在他身后,小小雀跃起来。

乐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过生日,要吃蛋

“向前!你将永远向前!你将永不后退!”

“可是太累了啊,师父,太累了啊。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走了!”

“你忘了吗?你忘了吗?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蓦然惊醒。

环顾左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青羊镇的镇厅中。

爬满脊背的冷汗提醒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很久没有……回忆。

每一天他都是刻意散开道元,醉醺醺的倒头大睡,醒过来头疼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是最好的状态。

内心的安宁多么难得啊。

求不得安宁,便求一片混沌。

求不得解脱,便求自己放过。

放过……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镇厅里东倒西歪的、都是熟睡的捕快们。

向前起身走出镇厅,就着一件单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在小镇里巡视起来——这是他最近一直在做的工作。

在现今鼠疫爆发的情况下,只有超凡修士能够确保自身安全。

哪里有人需要物资、哪里有人患疫了需要转移、哪里有人趁乱生事……都需要他处理。

无论是天真娇憨的竹碧琼,又或是片刻舍不得离开丹炉的张海,也都是如此。一直忙碌,片刻不歇。直到现在,才有了稍事休息的机会。

嘉城方面已经公示鼠疫实情,并且开始全面应对,各方支援已经到达。道路很曲折,但事情总算能见到一点光明了。

这些,都是那个少年带来的。那个自信笃定,说神通内府绝不是终点的少年……

但向前闲不下来。

他必须要让自己继续投入繁忙的工作中,如此才能够对抗刚刚让他惊醒的那个梦——是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对抗痛苦的新办法,除了酒之外,忙得停不下来的工作也是一种。

巡视了一圈,把最新发现患疫的两名病人送到专门清理出来隔离患疫者的镇西区,与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也已经被标记,接下来会得到重点观察。

聚集在镇西区的患疫者,已经由之前的一百三十人上升到现在的两百四十七人。

但可以看见的是,在强有力的措施推行之后,新增加的病发患者数量已经大幅减少。

重玄家派遣来的两名医道修士正在这里全力救治患疫者。

创制出能够治愈或者说至少延缓病情的药物才是最好选择,因为患疫者从病情爆发到死亡,只有短短的三至五天。仅靠两名医道修士逐个治疗,很多人可能根本捱不到轮到自己的时候。

这种药物也不是说没有,但是目前能够找得到的,都太昂贵,根本不现实,没有推行意义。

比如一颗开脉丹就足以解决被鼠疫感染的问题,但谁能够为青羊镇这两百四十七个病患,投入两百四十七颗开脉丹?

整个城域呢?整个阳国呢?根本没有哪个势力能够负担,愿意负担。

超凡修士能够不被鼠疫影响,不是因为有专门针对鼠疫的方法,而是他们有非凡之躯。

事实上两名医道修士日夜诊治,已经是一笔极为不菲的投入,他们所耗的道元石,所费的诊金,都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也只有财大气粗如重玄胜,才舍得给姜望派过来。

将患疫者送进隔离房间,亲自为他们发放号牌,登记姓名,以便物资统一调配……

忙完这一切后,向前才转身离开。

有道视线在跟着他,一直跟着他,追得紧紧的。

向前猛地转头,正好看到视线的主人,从右侧楼上一个支起的小窗子里,探出头来看着他。

砰!

见他转头,窗子猛地关下去。

大概是撞了额头。

“啊!”

一声尖叫。

大约是摔了一跤。

虽只短暂一瞥,向前仍以超凡修士的目力,看到了小窗子里的景象。

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瘦得脱了相的孩子。

向前正想着要不要上去看看,那个小窗子又吱呀一声推开了。

小男孩大约是站在凳子上,凑过小窗,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看着向前。

向前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他笑得并不如何灿烂,但似乎也给了小男孩勇气。

“今天。”他的嘴唇发白泛青,说话也不太有力气:“是我的七岁生日呢!”

这个青稚的童声,一下子敲碎了许多封尘的片段。

向前恍惚间想起来,他也还算年轻。

屈指算来,及冠之后有五载,应是个风华正茂的好青年。

但许久未曾修饰的仪容、颇有些唏嘘的胡茬,令他倍显沧桑。

遗憾的是……向前如何看不出来呢,这个小男孩已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啊!”向前说:“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

“谢谢!”小男孩先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继而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大人,你是帮我们的菩萨吗?娘亲说……你们是菩萨。”

佛门圣地之一的悬空寺就在东域,在这里,释家道统传得很广。

菩萨是佛门的一种果位,有时候也可以代指有大功德的人。

“我们不靠菩萨,面对困苦,我们靠自己的努力!”

向前下意识地就想这么说,但他自觉实在是不配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他哪里算得上是个努力的人呢?

所以他只是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男孩想了想,有些羞涩,有些迟疑,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期望:“每年过生日,娘亲都会给我吃两个蛋呢……”

这应该很好解决。

向前心想。

“你爹娘呢?”他问楼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些难过的说:“爹爹跟我说,他们出去给我挣束脩了,不然等瘟鬼离开,我就没法去学堂了。”

向前沉默了。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能去哪里挣钱?

这个小男孩的父母,出去的方式只有两种,治愈,或者死去。

如果是治愈了,他们不会不回来看孩子。所以结局显而易见。

挣束脩,只是一个温柔的谎言啊。

“过生日要吃鸡蛋的!”向前说。

“你等着我!”

他转身往外跑。

撞见了守着关卡不让人进出的捕快。

“有鸡蛋吗?”向前问。

“啊?”两名捕快面面相觑,不懂这位超凡老爷的意思。

向前纵身离开这里。

“有鸡蛋吗?”

“谁家有鸡蛋?”

向前也顾不了太多,边走边大声问。

一个老妪颤颤地从梁上取下一刀腊肉:“腊肉要不要?”

“不用了,谢谢!”

问过了很多人,向前才发现,如今的青羊镇,要找鸡蛋,竟然很不容易。

别说鸡蛋了,鸡都被吃光了。

他作为超凡修士,向来不曾关心这些小事,也就不知生活物资方面竟如此不足。

最后他冲回镇厅,冲正埋在公文堆里的小小喊道:“青羊镇上物资怎么如此贫乏?姜望连这点财物都拿不出来吗?”

小小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你不知道吗?整个阳国都爆发鼠疫了,现在不是财物的问题,是有钱根本买不到物资的问题!”

“那这种事情就不用理会了吗?因为买不到物资,所以就放弃了吗?”

向前也无法解释自己突然的怒意,他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灼得难受。

……

……

求推荐票月票各种票!

感觉本周有机会吊上推荐票仙侠分类的吊车尾欸!(即周推荐仙侠分类第一百名……现在只比第一百名差八票!)

虽然没啥用,好歹是一个奔头啊。送我上去!

今天上一百,明天上前十!(梦想还是要有的。)

乐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案

镇厅里,面对向前突然的质询,小小无奈道:“我们正在解决,而且马上就能解决。”

“阳国朝廷已经开始调动举国之力运转资源。并且现在四海商盟也加入其中,直接与阳庭达成协约,以商盟的力量保证阳国境内三郡物资充足。”

“再者说,我们青羊镇是最早开始重视鼠疫的,储备的一应物资也是最充足的。别的不敢保证,至少镇域里不会有人饿死。你知道在现在的局势下,这有多难得吗?”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老爷”花了很多钱,投入了很多精力,你向前没有资格指责。

向前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直接问:“哪里有鸡蛋?”

“鸡蛋?”小小已经不是莫名其妙,而是简直要抓狂了。

你气势汹汹的来兴师问罪,问到最后,就问我哪里有鸡蛋?

你一个超凡修士,至于馋成这样吗?从小没吃过蛋?

“我现在要拿两个鸡蛋,哪里有?”

“镇东有四海商盟设立的仓库,那里的物资应该很充足。”小小一脸木然的说完,才发现向前已经不见。

……

四海商盟总部在齐国,是齐国规模最大的商会之一,向来与聚宝商会并称。于阳国也设有分部,是一个巨无霸般的存在。

可以说在物资调配方面,四海商盟的运转能力短时间内甚至可以超过阳国这样的小国。

有四海商盟的加入,阳庭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阻隔瘟疫、消灭疫毒上来。应该说是一件好事。

但四海是商盟,不是养济院,也不像阳庭对阳国百姓有救助的义务。

他们参与阳国救灾,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事实上整个阳国的对外采购,如今都是由四海商盟来负责,他们同时也负责了大部分地方的物资调配。

青羊镇官府除了必要的粮食外,已经没有其它的物资储备。

所以即使向前是青羊镇的高层,要两个鸡蛋,也需要去四海商盟的仓库里找。

青羊镇东的四海商盟仓库前,向前匆匆赶至。

“我要两个鸡蛋。”

到了这个时间,六月天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整个街道开始发烫。

仓库门前几个商盟的护卫正躲在凉棚下耍钱,摇骰子赌大小。对于向前的声音听若未闻。

“我要两个鸡蛋!”向前重复。

“你谁啊?”坐庄的护卫首领头也不回,一边摇着骰子一边问。

敢在这个时节来阳国做事,他自然也已经显现道脉,是超凡的修士。

对于区区一个青羊镇上的土著,他懒得多看几眼。

向前深知四海商盟对救灾的意义,他为这个地方努力了很多天,不想因为自己影响整个青羊镇。因而按捺道:“我是向前。两个鸡……”

“甭管你是谁,想要什么。要拿东西,要么拿真金白银来,那么拿镇厅盖印公文来。”护卫首领直接打断他,一把将骰盒放下,喊道:“买定离手了啊!”

这时才抽空转头瞥了向前一眼:“明白了吗?”

见得对方也是超凡的修士,语气稍稍和缓了些:“都是这个规矩哈。”

“我只要两颗鸡蛋。”

“这位朋友。”护卫首领不由得重新加重了语气:“鸡蛋事小,规矩事大!今日你拿一个鸡蛋,明日他拿一个鸡蛋,咱们仓库还要不要管了?你叫灾区百姓吃什么?”

如果是小小在这里,她能够准确指出各地的分配额度,能够“告诉”这名护卫统领,仓库里的物资不允许私下买卖,并且,患疫的那个孩子,是有鸡蛋的配额的,阳国方面和青羊镇方面都为此付了钱。

而那个孩子,并没有收到鸡蛋。

那个孩子患了鼠疫就快死了,他在生日这天想吃两个鸡蛋,只能求助于他眼中的“菩萨”。

这是四海商盟的失职!

但在这里的是向前,他不知道个中情况。

只有一再的忍耐,说道:“公文回头补上。现在有一个孩子,必须要立刻吃到鸡蛋!”

护卫首领不耐烦了:“鸡蛋也回头给你补,行不行?”

他又冲着其他人道:“赶紧下注了啊,离手无悔!”

“我买!”

“我还不卖了!”护卫统领屡被打扰,怒道:“稀罕你买几个鸡蛋的钱吗?去去去!”

一起耍钱的商盟护卫都哄笑起来。

大概是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他表现得越退让,那些人就觉得他越可欺。

是啊,青羊镇是什么乡下地方,阳国是什么破落小国?

而四海商盟,那是纵横东域的庞然组织,生意一度做到了中域去!

在齐国也有几分话语权,无数人仰其鼻息。

在这里,谁敢得罪他们?

他们笑得很快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向前放开了去拿道元石的手。

他沉默了。

他意识到,这些人是说不通的。

他们如果真心救灾的话,一个超凡的修士,现在能做的事情该有多少啊……

他们如果真心救灾,也不会这时候还有心情耍钱,还有气焰骄横。

即使是那么丧气、对人生那么绝望的他,也觉得难以忍受了。

他索性直接转身,几步向前,一脚踹飞了仓库大门!

“你他娘!”护卫统领怒喝掀桌,就要抄家伙上前。

但向前只是回手一指,寒光一闪而过!

护卫统领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是什么,便觉头顶一轻,继而一片清凉,发丝纷纷飘落。

他伸手一摸,触感光滑。

满头长发,竟被剃了个干净。

当时便定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再动。

对方能轻松剃掉他的头发,便能轻易斩下他的头颅!

“好、好汉!”他非常识相地颤声道:“值钱的东西在最里面,您尽管取用!”

向前没有理会他们,在物资堆积如山的仓库里,很快寻到了堆放鸡蛋的地方,伸手拿了两个。

然后径自出门,直接往镇西而去。

……

向前走后,过了许久,有商盟护卫小声问道:“老大,咱们还耍吗?”

“耍你娘个腿!”护卫统领一巴掌盖在他的脑袋上。

“上报商盟,就说有人劫掠仓库!”

“就没了两个鸡蛋啊?”另一个护卫问:“这也要上报吗?”

“你们是不是瞎了?”新晋光头的护卫统领咆哮道:“我们丢失了价值千金的物资!老子一个超凡修士,苦战之下,差点被人砍了头!这还不危险,还不可怕,还不应该上报商盟吗?”

乐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赔偿

拿到鸡蛋,向前以最快的速度往镇西赶。

找鸡蛋的过程耗去了太多时间,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是否已等得失望。

他看到的世界很糟糕,让他绝望,但他绝望就可以了,小孩子不应该对这个世界失望。

就像那对不知名的父母一样,大人都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让孩子的美丽世界更长久一些。

这本身即是这个世界的美丽之一。

好在,当他赶到的时候,小男孩还在窗子那里。远远便一直盯着他,眼睛很亮。

向前站在楼下,举着两颗在路上以道元烘熟的鸡蛋道:“你看!”

小男孩病瘦的小脸上,一下子就漾开了笑容:“鸡蛋!”

“我给你送上来。”向前喊道。

“别!”小男孩慌忙拦道。

“怎么了?”向前心中疑惑。

“娘说我身上有毒,不能跟旁人靠太近了,会传染别人的。”说到这里,小男孩似乎有些难过了,声音也低了下来:“你能帮我放在门口吗?等你走了我再出来拿。”

向前忽觉有些酸涩,但他面上反倒笑了:“不用那么麻烦。”

说罢,他拔地而起,直接跃到与小男孩平行的位置,一手攀着窗沿,抓得稳稳的,一手将两颗熟鸡蛋递了过去。

鸡蛋的温度正合适。

“我不怕瘟鬼呢!”他笑着说。

“您真的是菩萨吧?”小男孩把两只鸡蛋捧在手里,看着吊在空中面色如常的向前,有些吃惊的说。

向前这回故意没有否认,只催促道:“快吃吧。煮熟了的!”

“噢。”小男孩毕竟馋了,当下敲破一颗。三两下便剥了壳,小手很是灵活。

然后将鸡蛋放到嘴巴,满足地咬了一口,而后又一口。

几口就将一整只鸡蛋吃下去,小嘴巴也鼓了起来。

见他吃得这么香,向前也觉得心中暖暖的,出声问道:“还想吃别的吗?”

小男孩使劲摇头,吃着鸡蛋,含糊地说:“不次了。”

他将嘴里的鸡蛋全部咽下去,又缓了缓,才道:“我娘说了,现在还能有饭吃,都是姜菩萨的仁慈。但要克制胃口,不能多吃,因为其他人也都等着吃呢。”

“你娘亲真是一个好人。”

向前从小是跟着师父长大的,没有见过父母的样子。但是他想来,母亲应当就是如此温柔而伟大的角色。

“那当然了!”小男孩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很骄傲的笑了起来,好像比夸他更让他高兴。

第二个鸡蛋在手心里捂了又捂,他终于没有舍得吃,对着向前道:“菩萨,你能把这个鸡蛋……送给我娘吗?”

向前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这么久了。但他如果不笑的话,无法遮掩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总不能……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掉眼泪吧?

他笑着问:“没有你爹的份吗?”

“我爹最讨厌吃鸡蛋啦。每次家里煮鸡蛋,他都不吃的。都是我和我娘吃。”

真是一对伟大的父母啊。

向前想着,应道:“好,我会帮你送过去。”

“那菩萨你去帮别的小孩子吧。”男孩挥挥手,很有气势地道:“我已经七岁了,可以照顾自己啦!”

向前跃下楼,大声回答道:“好!”

如果说最初,以超凡之躯来回奔波救助,更多只是因为与姜望有了约定,不得已而为之的话。

到了后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就那样的投入其中。

或者他之所以暂时的摆脱了噩梦,不仅仅是因为劳累辛苦。

他没有问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因为,这就是青羊镇的孩子啊。

他想要帮助青羊镇所有的孩子。

无论姓什么,叫什么,男孩还是女孩。

走在已经看不到行人的街道上,向前一口将整颗鸡蛋包进嘴里,边走边咀嚼起来。

他已经很久不吃这些东西。

但是感觉,真的很美味!

……

受到四海商盟措辞严厉的质询时,姜望有一瞬间茫然。

他怎么也想不到,四海商盟在青羊镇的仓库,竟然会被人抢了。

整个青羊镇除了他,还有别的超凡势力吗?而他竟然忽视了?

最令他想不通的是,抢这么点物资有何意义?

在得知下手劫掠的人是向前的时候,他更懵了。

完全没有道理啊。

哪怕说张海为了炼乱七八糟的丹去劫掠那些物资,搞一炉大乱炖,相较而言都有逻辑得多。

向前那么个厌世的鬼德性,鞭子抽在身上都不愿意动一下,哪来的精神头去抢仓库?

但无论如何,四海商盟既然派人来了,他怎么也不可能避而不见。

这可是四海商盟!

初步了解过事情后,姜望便把向前叫到镇厅来,与四海商盟的人当面对质。

“我只拿了两个鸡蛋。”

面对四海商盟执事的严厉指责,向前只说了这一句,便一言不发。

“你问问你自己,一个超凡修士,把另一个超凡修士打成重伤,然后打破仓库大门,最后只拿了两个鸡蛋!”那个光头的护卫统领表情愤慨,可能把他自己都说服了,非常的投入:“你自己能相信吗?”

姜望看了向前一眼,见他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后,便直接看向四海商盟的执事,问道:“执事怎么看这件事?”

因为有人撑腰,光头护卫统领底气很足,闻言忍不住叫嚣道:“事实摆在眼前,还要如何看?”

这等人,声如犬吠。姜望理都不理,只看着四海商盟的执事,等待其人的回应。

四海商盟的这位执事,是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相较于商人,看起来倒更像读书人一些。

相较于手下表现出来的暴躁急切,他倒是从容淡定得多。

哪怕知道面前这人是重玄家那个声名鹊起的重玄胜的重要门客,亦不能使他动容。

行商天下的四海商盟,给了他面对各方豪强的底气。

对于姜望的问询,他只是淡声道:“老陈在四海做了有些年头了,他的话,我是信得过的。”

只此一句,并未多说,但态度已经很明显。

既然我的人不会有问题,那就是你的人有问题!

而姜望也很明白。

向前没有再说话,不是他不肯解释,而是他已经解释过了。再问,就是不相信他。

“你们总共损失四千金?”姜望直接问。

这就是表明态度,同意赔偿了。

无论如何,向前的的确确去劫掠了四海商盟的仓库,也与仓库护卫交了手。

重玄家当然不虚四海商盟,他姜望更不会怕眼前这些虾兵蟹将。

但他没有必要平白替重玄胜树敌,正因为是朋友,才更要顾忌重玄胜的发展。

重玄胜给他信任,是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帮助,不是让他四处捅娄子、惹麻烦的。

得罪四海商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收获远大于代价。

“我也不瞒你。”四海商盟的这位执事用一副十分坦然的样子道:“本来只损失两千金,但我亲自来了一趟,自然就不止如此。”

只少了两颗鸡蛋,光头护卫统领报上去就成了一千金。到这位执事嘴里转了一圈,便成了四千金!

他还要在姜望面前讨个乖,表现出一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绝不让你吃哑巴亏的样子!

姜望如何不知其中猫腻?

但却只是点了点头:“此是应有之理。”

“这样,我的人劫掠了你们两千金,我赔偿你们两百颗道元石!”姜望问道:“如此,公平否?”

作为修行界的货币,道元石一般只在超凡修士之间流通,千金不易。

两百颗道元石,别说两颗鸡蛋了,打死这个护卫统领大概都够赔。

所以,这位四海商盟的执事当然满意,已经无法更满意了。

“尚算合理。”他眼睛一下子亮了,但很快又收敛住,矜持地点了点头:“不过……”

这就是人心不足,见姜望如此好说话,大概是得陇望蜀了。

“不过。”姜望接话道:“正好有一件事我要问问商盟的前辈,前一阵我刚杀了嘉城城主席慕南,贵盟消息灵通一些,不知道阳庭方面,如今是什么态度,肯不肯揭过?”

这位商盟执事刚到嘉城不久,知道前城主被人杀了,但还不知是谁。

此时问听此言,忍不住心中一惊。

连城主都敢杀的人,若逼急了,又真的不敢杀他一个四海商盟的执事吗?

“此人掩盖真相,遮掩事态。伤天害理。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你杀他有什么错?”

商盟执事义愤填膺道:“这是每个正义之士都会做的事情。阳庭也要尊重民情的嘛。我四海商盟,亦会为壮士从中周旋!”

“周旋倒也不必,阳庭至今未有人责问于我,想来公理自在人心!”姜望说罢,转道:“我其实有一事相求。”

“壮士请讲!”

“青羊镇的百姓,苦不忍言。我也做不了太多,只希望他们日常生活所需,一些药物、肉食、鲜蔬,不要短缺。”姜望说道:“我知现在环境艰难,这要求不算合理,只希求阁下勉力为之!”

说白了,两百颗道元石,既是买一个相安无事,也是买一个四海商盟用心做事。

姜望砸了钱,要听见响!

“壮士真是少有的心怀百姓之人!”

见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这商盟执事把胸膛拍得作响:“此事包在我钱某人身上!各类物资,保证一应俱全。但有我钱某人一口吃的,就绝不让青羊镇的老百姓们挨饿受饥!”

乐文

第一百二十章 聪明人

杀一个城主,在平时自然是大事。不过席慕南的情况又有不同。

鼠疫的源头现在还没有找到,但席慕南毫无疑问是令鼠疫得以蔓延到这个地步的祸首。

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身权位也好。

鼠疫全面爆发之后,其人在阳国已经是万夫所指,杀他是民心所向。

姜望拔剑杀之,在公议中,属于义举。

而且嘉城是在他的努力下才公开真相的,他的贡献不必自己说,有目共睹。

其次,重玄家在青羊镇的三十年治权,是被阳庭所承认的。姜望继承了这种治权,为民悬命,于情于理都能说得通。

因而四海商盟的一个执事,也敢说愿意从中周旋,实在是知道,阳庭方面未必会做出什么反应。

换句话说,如果阳庭真的针对此事做出什么反应,四海商盟钱执事的“周旋”显然连个屁都不如。

所以姜望也只当个笑话听听。

那么话说回来,阳庭方面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吗?

姜望认为,不会!

一则鼠疫大爆发,阳庭上下自顾不暇,连调配物资这样的国之大事,都交托给了齐国的四海商盟,这暴露的是阳国作为一个属国的虚弱。也是一个在天下局势中没有自我主张的属国的悲哀!

二则,也是因为鼠疫。整个阳国,姜望是最早开始重视这次鼠疫的人之一,并且也率先将其披露,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披露事实真相。诚然有很多的人仇恨他,但更多的人视他为英雄。阳庭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

三则,阳庭对各城域控制的不足已经暴露无遗,阳庭当前最紧要的事情,应当是借着防治鼠疫,加强对各地的实质掌控。任何一个有见识的统治者,都不应该忽视这一点。

而要掌控嘉城,阳庭方面首先要做的是什么?清算席家!

刚好席家隐瞒瘟疫,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罪名。

阳庭方面若要以此为由发难,那么问责姜望的理由,也就不能成立。

因此姜望根本不担心这些。

他所以不杀席子楚,原因也很简单:今时今日,整个嘉城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席子楚调动更多的力量和资源,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代席子楚在救人方面的作用。

当然,他有不会被席子楚超越的自信。故而哪怕有养虎为患之嫌疑,为了救下更多的人,他也可以暂止杀心。哪怕对方真成了“虎患”,他也有信心搏杀。

如果席子楚表现出来尹观、王夷吾那样的天赋,他就不会如此选择,而只会在结仇的一时间将其搏杀。毕竟活着才有礼节度量,显达才能兼济天下,

还有一个不曾明说的理由,席子楚这样的聪明人,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尤其是在得知容国方面提前一天就曝出疫情后。

事实上姜望是在看到了席子楚为疫情做出的努力之后,给了他这样一个“交换”的机会——用他调动席家全部力量救灾为代价,交换他趁这个空当转移家族血脉火种的机会。

一旦阳庭腾出手来全面接手嘉城,以席家犯下的罪,不排除有被杀绝的可能!

看着四海商盟钱执事拿着满满一袋道元石离开,看着那个护卫统领趾高气昂的光头,小小恨得牙痒痒,但是她不会质疑姜望的决定。

倒是张海忍不住说道:“两百颗道元石,真就这么给他们了?”

这可以炼多少丹啊!

在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向前的。这段时间虽然辛苦,但是姜望对他们也不吝啬,该有的资源一点没少过。

两百颗道元石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些道元石虽然都是姜望自掏腰包,但姜望的道元石,不就是这个小团体的吗?

“这就是四海商盟这块招牌的价值!”

姜望说道:“但如果他们一直这么滥用下去,很快就不值这么多了!”

小小若有所思。

看着镇厅里的这些人,姜望继续道:“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招牌放出去,也是响当当的名号。一个名号就可以令人退让、服软。到了那个时候,请你们务必珍惜。”

他没有说的是,这两百颗道元石虽然是为了最快打掉四海商盟把事情闹大的心思,其中也有一部分溢价,在于向前这个人身上。

从头到尾,一副落魄大叔模样的向前都没有说什么话。

始终耷拉着那双死鱼眼,仿佛什么事情也不在意。

只在姜望说完话的这时候,稍稍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

“执事大人,那个姓姜的油水那么足,您怎么不多要一点?”

离开青羊镇厅,还在路上,护卫统领就忍不住道:“难道他还敢跟我四海商盟翻脸不成?”

“蠢货!”钱执事呵斥道:“区区一个姜望,能榨出多少油水来?商盟在整个阳国的救灾生意,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一千金的额外收益我不会短了你分毫,你在仓库也不许再克扣。若敢误了大事,我亲手杀了你!”

“是!”光头护卫统领心有不甘,但只能点头应是。

他也不是真傻,当然知道真正的大头在哪里。掠取整个阳国的收益,远不是盘剥姜望这样的小领主可比。但四海商盟能得到再多收益,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拿到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他早知钱执事的抠门,但没想到能抠门至此。自己收了两百颗道元石,竟只分给他一千金!

奈何形势比人强,官大一级压死人。

整个四海商盟有数百名执事,钱执事在其中不算什么,但要想整治他一个护卫统领,却是再容易不过。

经过这次事情,他也算看明白了,比起那个直接踹门抢鸡蛋将他剃成光头的,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修士,才真是个狠人。

一次甩出两百颗道元石,干脆利落的让钱执事闭嘴。这表现的是一种态度。

在商盟待了这么些年,他最明白一件事:越是那些出手豪绰、看似散财童子一般的人物,越是值得警惕。

做事舍得下本钱的人,想要你的命时,也比谁都舍得。

更别说他还亲手杀了嘉城之主!

既然撺掇钱执事不动,光头护卫统领决定以后还是老实做人。

反正有钱执事这边的一千金,再加上那批“被劫掠”了的、价值千金的货物,收益也算不菲。

到时候转手一卖,在如今的行情里,恐怕不止千金。

只可惜没能弄到道元石,到时候还要另外再买。

他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青羊镇的商盟仓库,以后就正常运行吧。反正像以前那么抠抠捡捡。也很难抠出一千金。

……

“要不怎么说,四海商盟都是聪明人呢!”

太虚幻境里,重玄胜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了:“执事有执事的聪明,护卫有护卫的聪明。”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发展下来,作为齐国最古老的商会组织,声势反倒渐渐不如聚宝商会了!”

姜望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什么想做什么?”

“你眯起眼睛,就想杀人!”

“哦?”重玄胜摸着叠了三个褶的下巴肉:“以后我得注意点了。”

“至于什么事情……”他看着姜望,笑道:“军令如山,我不能说!”

乐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老朽

重玄胜果真什么都没有说,涉及军情,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但能够透露的信息他已经透露了,懂的人自然能懂。

齐国近期会有大的军事行动,只是不知,兵锋向谁!

看来之前曲国镇边大将被刺,已然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作为东域诸国霸主,齐国一动,势必天下瞩目。

而重玄胜所提到的聚宝商会,向来与四海商盟并称,放眼天下,也是最顶级的商会组织之一。

聚宝商会名字俗气,行事也简单明了。向来以“在商言商”为商会纲领,不讲人情,只讲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因为“铜臭味太重”,而为许多上层人士所不齿。

这其中就以名士许放为典型,其人曾在一次酒后,当着众多贵族的面,怒骂道:“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

并每次见到聚宝商会的人就故意掩鼻,以示太臭。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铜臭”这个词,都与聚宝商会撇不开。

对此,聚宝商会的会长只说了一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

未作其它回应。

在主流舆论场里,聚宝商会当然不如有贵族血统的四海商盟。(四海商盟有名誉执事九人,都是有爵位在身的皇亲国戚。)

但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才能够明白,论起实力,聚宝商会其实隐隐已是齐国众商会之首。早已将四海商盟甩在身后。

对于姜望来说,这些都可以暂时放下。

在鼠疫初步得到控制的如今,他最想做的事情,是追击这次鼠疫的幕后真凶,也就是白骨道!

诚然散播瘟疫的猪骨面者已死,但姜望有理由相信,白骨道方面必有后手。

不然散播这场鼠疫的意义何在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杀人?

或者白骨道这种邪教,的确会有灭世的倾向。

但仅靠这场瘟疫,显然做不到。

事实上若嘉城方面在得知瘟疫发生的第一时间选择戒严全域,让渡出一部分权力给阳庭,鼠疫根本不至于到现在的规模。

而且姜望自忖对白骨道已经有一定了解,深知这个教派的可怕。无论是手笔之大,还是手段之残忍,都罕有其匹。

当初小林镇覆灭,魏去疾借着三城论道设局伏杀白骨道教众,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但之后就是枫林城整个城域的灭绝。

永远不能小觑白骨道!这是姜望时时刻刻告诫自己的话。

对于仇恨目标,姜望愿意报以最大的警惕和戒备,给以最高等级的重视,而后才能有机会施以最彻底的报复。

杀死猪骨面者,只是第一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白骨道上上下下,有很多的人可以杀,有很多人等着长相思的问候。

所以现在摆在姜望面前一个最需要思考的问题是:

白骨道当初灭绝枫林城域是为了炼制白骨真丹,现在在阳国散播鼠疫,又是为了什么?

找到这个根由,或许就能挫败白骨道的阴谋。

或者现在他仍然没有直面白骨道的实力,但这里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东域,这里是阳国。白骨道在这里一定没有太深的根基。而他们刚刚引发了鼠疫,天然就是阳庭的敌人。

只要借势得当,未尝不能将白骨道的爪牙斩断于此。

这种涉及白骨道最深层次隐秘的信息很难得到,那么退而求其次,在猪骨面者之后,白骨道会派谁来阳国继续后面的事情?

从之前与猪骨面者战斗时其人透露的情报来看,十二骨面最少已经在祝唯我手里死了四个,再加上在枫林城一战中绝不可能避免的死伤,以及新近死掉的猪骨面者。十二骨面还活着的人恐怕已经不多。

这个人选,会不会从十二骨面中来?又或者是……

姜望握紧了剑,无论是谁!

……

将青羊镇诸事安排下去,他单人独剑,直接越过嘉城,来到了日照郡守府。

说明身份来意之后,倒是受到了颇为热情的接待。

门子、侍女无一失礼。

进了会客厅之后,日照郡守更是起身相迎——这已经是极高的待遇。

但甫一接触,姜望便觉大失所望。

盖因日照郡这位白发苍苍的老郡守,寒暄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知重玄家预备对本郡援助几何啊?”

原来这种热情是因为把他视作重玄家的代表,以为重玄家要对日照郡有什么大额捐助——这当然也有先例。作为宗主国,齐国方面已经专门由礼官行了祭祀之礼,为阳国祈福,同时齐廷也专门调遣了一队医修赶赴阳国。

齐国各地对于阳国的自发捐助也都络绎不绝。

事实上四海商盟采购的许多物资,很多在听说是用于救助阳国灾情后,都是半卖半送,甚至是直接捐赠。

这得益于两国历来的良好关系,得益于阳国的“忠心耿耿”。

“齐但有伐,阳国莫有不从。齐但有事,阳国莫有不助。”这句出现在外交国书上的话,很多人都记忆深刻。

很多齐人都把阳国人视为自己人。

按理说日照郡守对于郡内百姓所受捐助关心一些也是应当。

但问题在于,重玄家即使要捐助日照郡物资,也不会过日照郡守的手。直接交付给四海商盟无疑是更让齐人放心的选择。(当然,有了青羊镇上的经历,姜望现在知道四海商盟也不怎么值得放心就是。)

从日照郡守那双老迈浑浊的眼睛深处,姜望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贪婪!

他强忍着不快,说道:“其实呢。姜某此来,是另有目的。”

“哦?”日照郡守一下子就靠回了椅背,眼睛更昏沉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不咸不淡道:“不知是何要事?竟大过救灾么?”

“姜望此来,是为了避免日照郡覆灭之危!”姜望语出惊人:“不知算不算要事?”

日照郡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大概是见多了危言耸听的家伙:“怎么个覆灭之危?”

“郡守你可知此次鼠疫爆发的祸源?”

“无非是嘉城越城两位城主欺上瞒下,本郡已行文申饬。嘉城主已被义士所杀。”说到这里,日照郡守看了姜望一眼,才道:“越城主之后如何,还要再观其言,更查其行。”

姜望简直不敢相信,越城城主现在竟然还在职!竟然只受到了郡内的行文申饬!这跟罚酒三杯有什么区别?

他杀席慕南,揭露嘉城鼠疫现状,岂不是最大的多管闲事,最过的越俎代庖?

至少日照郡守现在说的这句话,其疏离态度就已经很明显。

其大意不外是“既然不是来谈捐助的,那就趁早滚远点,别碍老爷的事”。

但这时候,姜望只能装作听不明白。

“郡守大人!”他说道:“此次鼠疫,乃是由白骨道主导散播的祸事。的确非是天灾,正是人祸。但嘉城主、越城主是内患,白骨道却是起因!这一桩事,不知道郡守知否?”

听到这里,日照郡守已经彻底没了兴趣。

当即就端起了茶杯,暗示送客:“郡内自有制度,此事倒不由本郡负责。”

乐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奇也怪哉

“爆发到今日这种地步的疫情,你作为日照郡守不负责此事,那你娘的应该谁负责?”

姜望很想把长相思架到这个老东西的脖子上这样问。

但却只能忍耐。

无他,实力不足罢了!

日照郡守再怎么说也是一郡之主,无论实力地位,都不是现在的姜望可以撼动的。

他只能趁着这个老家伙还没有直接翻脸,抓紧时间道:“以白骨道的行事风格,鼠疫很可能只是开始,他们一定还有后续动作。如果您不提前做出应对,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很有可能危及全郡!”

“追溯白骨道的历史,它最早就是出现在庄国。我在庄国长大,我了解它!”

日照郡守闻言,眉头一皱:“你作为重玄家的代表来阳国,本身却是庄国人?”

姜望愣了一下,有些弄不明白这人的重点:“我的确是庄国人。所以我更能清楚白骨道的可怕之处。他们……”

但日照郡守随即竟然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拂袖而去。

直到这老家伙走出了会客厅,连头也未回一次,姜望才有些震惊的发现,他居然……被歧视了!

就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偏僻小国,高贵的阳国郡守竟不屑跟他再多说一句话。

齐国顶级世家出身的重玄胜,没有歧视他是庄国人。天下四大书院出身的许象乾,没有歧视他是庄国人。

他很想问一句,你一个出身于在天下列国间连自己政治主张都没有的属国里的人,凭什么啊?

他姜望十七岁开脉,短短一年内连跨游脉、周天,十八岁已是通天境,随时可开天地门。

预定了神通内府的位置,有资格争夺当世最强通天境的名头,击败过姜无庸,击败过通天境时的重玄胜……

这样的他,居然还会因为自己出身的国家被歧视?

倘若这日照郡守是一个普通老人也便罢了,偏偏其人是一郡之主。心态是何等傲慢,眼界是何等的浅啊!

身在齐国的属国里,竟然比齐人还要高傲。

也不等郡府的人驱赶了,姜望愤然离去。

整个阳国只有三郡之地,日照郡守就独占一郡,其地位可想而知。

但就这么一个人物,其肤浅贪婪之处,令姜望咋舌。有这样的郡守,也难怪席家会生出野心。

便是一头猪,居于这样的老匹夫之下,恐怕也心有不甘!

本想就此袖手不理,静观白骨道如何搅得天下大乱,届时看这个老匹夫如何收场。

但白骨道是他势要消灭的邪教,放任其成长,就是为自己将来增加难度。

一时之气不可取。

再者说,这鼠目寸光的老朽或者该死,与之陪葬的,却是数不清的平民百姓。百姓何辜?

回到眼前来,从日照郡府这边,应该是得不到支持了。

整个阳国,疫情最严重的地区是日照郡。而日照郡里,疫情最严重的地方,除了嘉城之外,就是越城。

越城爆发的鼠疫,究其根源,也是自嘉城传播过来。

最早患上鼠疫的人姓李,在嘉城开了一家馅饼铺。回了一趟越城,把鼠疫带了回来,出了一趟国,把鼠疫带去了容国。

这些情况,已经被容国引光城的静野查清并公布,姜望也能够得知。

老李头同时还是青羊镇胡少孟的暗子之一。这一点随着胡少孟和老李头的相继死去,已经无人知晓。自然也没有人能想到,老李头之所以会满世界的跑,竟然是为了吸引姜望追缉。

包括姜望自己也想不到这点,但是不妨碍他将越城列为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他很明确的一件事,就是白骨道一定还有人在阳国活动。

而那人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疫情最严重的地方。

所以哪里疫情最严重,他就去哪里。

……

……

吴饮泉是越城一名狱头,手下管着四个狱卒。

这个饭碗其实很轻松。

有什么危险,都是执行抓捕任务的捕快和城卫军去承担了。

若有承担不了的危险,根本也进不到大狱里来。

再者说,整个齐国的势力范围内,都没有什么成气候的绿林豪杰。阳国当然也在其中。

所以什么劫狱之类的事情,遥远得仿佛传说一般。

官府力量是绝对的权威,不存在有什么分庭抗礼的势力。若不小心触了霉头,除了认怂,没有别的路好走。

当然,狱里的油水倒也不少。

虽然困在牢房里的,没有什么真正的奢遮人物。但在牢狱这种艰苦地方,为了让自己少吃苦头,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付出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也有那头皮硬,骨头倔的。

就好像新进狱里的那个老人。

瞧着像是一个富贵文人。

罪名不是很清楚,写着造谣生事什么的乱七八糟。许是家里使了钱,押他进来的城卫军给安排了个单间。

当然,狱里有狱里的规矩。这个安排能否一直落实下去,最终还要看他们这些地头蛇同不同意。

城卫军的军爷吃了孝敬,大狱里的狱爷们,就不该吃么?

以吴饮泉的经验来看,这等人骨头硬,大多只是因为还没有真正吃过苦。

几番明示暗示无果之后,吴饮泉吩咐了一声,就将他丢进了关着重案犯人的大牢房里。

这在狱里有个名目,叫“地字号包间”,乃是狱里犯人们闻之色变的地方。

这里聚集着整座大狱里最凶狠的一群犯人,一头老虎进去,都要被调教成狗。

至于关押着死罪犯人的“天字号包间”,吴饮泉还是不敢把人送进去。

因为那里经常会死人,而这个富贵文人是在城卫军那里挂了号的。万一以后还要提审什么的,弄死了就很麻烦。

头天晚上贪杯,多喝了点,第二天睡到晌午才起。

吴饮泉一拍额头,心道坏了。倒不是怕迟了点卯什么的,狱里哪有谁管这些,他大小也是个牢头,迟到早退根本不算事情。

他担心的是接人接晚了,那个富贵文人受不住折腾,死在了“地字号包间”里。

且不说他寄了厚望的银子泡汤,万一那城卫军回头找来,就有够好受的。

吴饮泉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了大狱里,直奔“地字号包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牢房里一片和睦。

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犯人们,都老老实实地或坐或卧,或发呆,或捉虱子。

偶有说话闲聊的,也都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吵到了谁一般。

吴饮泉探头往里找了一圈。

左边第二个床位上侧身睡觉的——那是这间大牢房里正对着通风口,唯一还算清凉的床位——不是那个富贵文人又是谁?

乐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十里缟素

眼前所见的这一幕令吴饮泉非常陌生。

他甚至往回退了几步,再三察看了这间牢房的位置,才终于确定,他没有走错地方。这真的是大狱里令人闻之色变的“地字号包房”,而不是什么用于糊弄上官的模范监舍。

吴饮泉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经被打死了,这伙烂人故意遮掩成他在睡觉的样子,以逃避罪责。

正要出去召集其他狱卒过来——他一个人还真不太敢进去提人。

一扭头,狱卒老丁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走近一看,端着的竟是一个食盘,上面有一只烧鸡,两个白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壶酒!

“好你个老丁!”吴饮泉伸手就要去扯鸡腿:“这谁啊,这么松快?你小子滚了不少油吧?”

“松快”在外面是“舒服”的意思,在牢里的意思,即是“舍得花钱”。

“滚油”也是牢里的黑话,意思是收受贿赂。

老丁端着食盘往边上一侧,避开吴饮泉的手,讪笑道:“头儿,我给秦先生弄点吃的。”

吴饮泉伸到一半的手愣了下,心里有些不快。

他自问平日里对手下这些狱卒很厚道,允许他们私下里滚油,并不像其他小牢头那样只顾着自己。这回叫他看见了,分润一些也是很合理的要求。

但这老丁,竟似如此不知趣!

“吃个鸡腿也不让啦?”他阴着脸问。

牢房里太黑,老丁没太注意到吴饮泉的脸色,只赔着笑说:“秦先生是个爱干净的,您沾了,或许就不吃了。这顿饭也不是我掏的钱,是包房里那伙人凑的,买酒的钱不够,我添了点。回头我另请您吃用。”

吴饮泉这下更惊讶了,甚至都忘了继续生气。

“包房”里的那些烂人,个个皮糙肉厚,刀割在身上也舍不得吐半个刀钱出来,所以才都会被塞进“地字号包房”来。

叫他们凑钱买酒菜,简直是从石头缝里榨出油来了。

“什么秦先生?”他忍不住问。

“我也是今早才知呢。昨天送进来那个犯人,就是城西泽仁医馆的秦馆长!继承了秦老先生衣钵的那个儿子。”

“竟是秦老先生的儿子?”吴饮泉瞪大了眼睛。

秦老先生是整个越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医术高超,救死扶伤。还在于他的医者仁心。

仁心并不是说他出诊不收钱,事实上秦老先生收费奇高,等闲人家根本请不起他,

但他的泽仁医馆,每年都会诊治大批无钱问医的穷苦人。

每逢越城城域里哪处遭了灾,哪处被凶兽袭击过了,泽仁医馆一定第一个捐助。

更不用说救济孤儿、给乞丐施粥问药之类的事情。

秦老先生收取的高额诊金,就全部用在这些方面了。

他的徒子徒孙,很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不但负担他们的生活,还传授他们技艺,使他们得以自立。

总而言之,在越城,或者有人没有见过秦老先生,但没有谁没听说过秦老先生。

吴饮泉当然也不例外。

“是啊!”老丁有些激动:“我爹能活到现在,就全靠秦老先生呢!”

看着这个老油条难得的激动样子,吴饮泉忽然就明白了地字号包房现在为何会如此和睦。

他不自觉地就侧过身,让老丁走了过去。

老丁把食盘从小窗口递进监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端稳了!你们这些烂种!”

里面的人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嘿嘿笑着接过了食盘:“真香呐!”

“他娘的,多久没吃鸡了?”

“快快快,给老子也闻一鼻子!”

一群粗鲁的坏种,走到秦念民睡熟的床边,声音却温和了下来:“秦先生?秦先生?起来用饭吧。”

秦念民起了身,坐在床位上,吴饮泉看到他眼角有一团乌青,看来刚进牢房里的时候,还是吃过苦头的。

旁边的汉子将食盘摆在他手里:“吃吧,秦先生。”

房间里一溜咽口水的声音。

吴饮泉忍不住想,让一群绝不能算好人的囚徒如此真心对待,这到底是有多高的德望?

秦念民也有五十来岁了,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虽发有微霜,面上倒还不显老态。

只是此刻神情憔悴,也没动那只烧鸡,只把白面馒头撕成条,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

那样子不像进食,倒更似是机械般的强行逼自己做点什么。

“你不想吃,为什么要吃?”吴饮泉在牢房外问。

秦念民也没有看是谁问话,甚至都没有转过头,只是道:“我要活着。”

“秦老先生的儿子不应该犯法啊。”吴饮泉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把你交过来的人说得乱七八糟的,也听不明白。”

秦念民这次转头看了他一阵,那眼神很哀伤:“你不算很坏,我不想害你。”

吴饮泉识趣的闭了嘴。

在大狱里这么多年,他太明白,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秦念民身上,显然就背着那样的事情。所以即使他有那样一个德高望重的父亲,还是进了这里。

想到这里,吴饮泉又问道:“需要我给秦老先生带什么话吗?”

在他看来,秦老先生的儿子,自然是值得他跑一趟的。

但他这话一出,即使是在牢房这样的地方,也自有出尘之气的秦念民,却忽然放下食盘,嚎啕大哭起来。

五十余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

吴饮泉失魂落魄地离了大狱,跟着老丁一起往城西走去。

秦老先生九十高龄了,算得长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的离去,越城人应该说早有心理准备。

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却仍然如此难以接受!

让吴饮泉失魂落魄的原因在于,他非常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一个什么好人,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秦老先生这样纯粹的好人,以前很少有,以后只会更少有!

即使是坏人,也不想要在一个全是坏人的世界生活啊。

当吴饮泉和老丁走到城西泽仁医馆附近的时候,他们站住了。

整整一条长街,花圈连着花圈,地上铺满了白色的祭花。但没有几个人影。

以秦老先生今时今日的地位,门外应该车水马龙才对,为何只有满街的祭花?

瞧着怪瘆人的。

吴饮泉带着满心疑惑,和老丁沿着长街往前走,一直走到泽仁医馆门前。

只见大门紧闭,门口悬有横幅——

【内有传染恶疾,谢绝祭奠。】

只此一句,再无其它。

陪伴它的,是空荡长街,十里缟素。

乐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百姓是汪洋大海

什么是荣誉?

玉带缠腰,位高权重?

金银满仓,富甲一方?

什么是哀荣?

最华贵的棺材,最豪奢的墓葬?

达官显贵,吊唁不绝,白事如喜事,门前车马如长龙?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

在吴饮泉的记忆中,好几年前他去参加过城卫军副将母亲的丧事,彼时的副将,正是现在越城城卫军的正将。

在当时已经炙手可热。

整座越城的达官显贵,豪族富绅,能来的都来了。

他们的典狱长在丧宴上都只敬陪末座,他们几个更是送了礼,连门都未能进去。

那时候他觉得,这就是极尽哀荣了吧?

他做梦也希望,在自己的老娘死时,也能有那样的场面。

如此,老娘死时,或能瞑目。或者能说一句,这个儿子没白生!

这么多年来这么努力的往上爬,给典狱长当孙子,拿手下狱卒当兄弟,勤勤恳恳、尽心尽责……这么多年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小狱头。

他知道小狱头就是极限了。

外没有强力关系,内没有超凡修为。这辈子最多也就如此,他的心气散了。开始得过且过,开始混日子。

给老娘的“哀荣”,只好存在于梦中。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今天,在此时此刻。

看着这统共也没有几个人在,但却铺满了长街的祭花。

他突然止不住的流泪。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才叫“哀事之荣”!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活在所有人的心里。

秦老爷子这样的人,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死。

因为从来都是秦老爷子这样的人,支撑着这个世界。

让人们在最晦暗最绝望的时刻,也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光明。

……

……

越城城主府的侍卫统领李扬,除了对城主忠心耿耿外,没有什么别的优点。

战力一般,悟性也一般,常常揣摩不到城主大人的心思。

但城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打半点折扣,绝不偷懒。

老父亲临死前对他说过,“你这辈子,除了忠心也没有别的优点了,但只要保持这一点就足够。”

李扬把这话记得很清楚。

城主大人不止一次动念过将他换掉,但最隐私的事情,始终还是第一个交给他做。

这是用毫无底线的忠诚,换来的绝对信任。

李扬亲自主持了对泽仁医馆的封锁,敢以人头保证,整个泽仁医馆没有一个人能把消息传出去。

这事起初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但在他亲手杀了两个人之后,整座医馆都消停下来了。

只有那个秦念民还三番五次的想逃走。

半夜翻墙、乔装成更夫……

他恨不得装作没认出来,直接将他杀死罢了。

偏偏这样的人不能杀。

杀秦老先生的儿子,尤其这个儿子名声还如此之好,会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

李扬思前想后,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无奈之下,特地将其人送进了大狱里。

在大狱里,总没有墙可以翻了吧?一把老骨头,也不怕闪了腰!

为了避免污了城主的羽毛,他还转了一个场,专门去让城卫军的人办的这事。

时间走到今天,容国对阳国的谴责已公开东域,嘉城那边也正式公布了鼠疫情况,通告全国。

越城城主也受到了来自郡府措辞严厉的申饬,终于决定公布城域面临的真实情况。

李扬本以为终于可以把秦念民这个烫手山芋丢开了,已经没有封锁消息的必要。

但这时候他却得到城主的命令,要他即刻杀死秦念民!

他不太能够理解城主的想法,但城主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便是。

他不必管自己心里愿不愿意,因为他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

让李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戒备如此森严的大狱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老头子……居然逃跑了!

就在他动身去大狱里杀人的前一天,狱中大乱。

风平浪静了几十年的越城大狱,恶名昭著的“地字号包房”发生暴动。

几十个重罪犯人挟持狱卒,撞开牢门,四处逃窜、闹事,把一座大狱搞得乌烟瘴气。

典狱长凭借超凡的实力出手,亲自将这次暴乱镇压下来。清点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当场打死的两个重罪犯人外,竟然一个犯人都没有跑。只有秦念民不见了。

就好像,犯人们冒着生命危险发动暴乱,只是专为了把这个人送出去。

李扬之所以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太没有意义!

这伙狱里的烂人,费这么大劲,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即使是一直被城主骂做蠢货的他,也觉得可笑。

事情本身并不难查。

参与此事的,除了被称为“地字号包房”里的全部重罪犯人外,还有两个大狱内部的人。

一个狱卒姓丁,一个狱吏姓吴,现在全部被剥了衣服,丢进牢房里。或杀或刑,都是之后的事情。

已经逃出大狱的秦念民也不难追索,一个并未超凡的普通人,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脚力再好,能逃到哪里去?

正好越城此时已经开始封锁各地,全域戒严。

别说是一个逃犯了,即使是正儿八经的良民百姓,也走不了太远!

李扬作为城主府侍卫统领,在整个越城地界上,自然通行无碍,各方力量支持。

到了这个时候,真正令他无法理解的局面才到来——

他发现他作为一个超凡修士,又有越城城主的命令在身,整个城域官方力量的暗中支持,调动了大量的人力,竟然始终捉不住秦念民。

其人像一只弱小但灵敏的苍蝇,李扬能够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绕,但却一时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抓不出来。

他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隐隐对抗着他的搜查,然而他又找不到那股力量是什么。

整个越城的地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够对抗城主府吗?

这怎么可能?

久索无功,越城城主大发雷霆,索性将暗中抓捕转为公开缉拿,调动越城最有名的几个超凡捕快参与追缉。

其中一名捕快年轻的时候在齐国跟着一位青牌捕头做过事,手段精熟老辣。

小试牛刀,便让李扬看到了这些专精刑名的修士厉害之处。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知道,一直阻碍他私下抓捕秦念民的,不是什么组织,而是那些贩夫走卒,那些商铺老板,酒楼小二……是普通又平凡的很多人。

他们自发性地为秦念民隐藏行迹,故意把李扬他们引导往错误的方向。

这在李扬有限的经验中是从未见识过的,这些普通人里,没有一个能够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但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脊背发凉,心底犯冷。

好在他的恐惧是无须被在意的,因为他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

好在秦念民行踪已显。

在超凡捕快的手段里,区区一个秦念民无所遁形。

当李扬跟着两个超凡捕快追上秦念民的时候,才发现,其人竟已在不知不觉间,逃到了越城城域的边界处。

在超凡力量的追捕下,差一点就逃离了这里。

这对一个五十岁的普通老人来说,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简直可以称作普通人创造的奇迹。

但毕竟是差了一点。

有时候一步之遥,即是天堑地壑。

“秦念民!”李扬对着那个老人的背影高声喊道:“你逃不掉了!随我回城,听候城主大人发落吧!”

他接到的命令是杀死秦念民,但是不便在几个超凡捕快面前做这事。总之先抓回去再说。

秦念民很明显的身体震了一下。

转身,回头。

他一度保养得很好的面容,如今已经憔悴得吓人,唯独神情执拗,没有颓丧之意。

“你们也是越城之人!”他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越城现今正在发生什么吗?难道不应该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你们良心何在,人性何在!”

两名超凡捕快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现在爆发的鼠疫。但祸源乃是在嘉城,越城作为邻城,被传染也是难免。

至于责任……嘉城城主听说已经给人杀了,还要承担什么责任?

他们猜测此事或有隐情,毕竟让他们出马来追缉一个普通人,怎样都透露着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但终究只是猜疑,老于世故如他们二人者,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岁月安稳,盛世太平。

唯独李扬清楚秦念民说的是什么。

鼠疫发生在越城时,秦老先生第一时间就已查知。而之所以还能演变成如今仅次于嘉城的恶劣情况,正是由于越城城主的不作为!

也正因如此,他不能再让此人多说。

只纵身往前,嘴里喝道:“少在那里妖言惑众!若有什么冤屈,衙门里分说!”

区区一个普通的老头,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就在这时候,一柄带鞘长剑,拦于路前。

这是一柄一眼就能让人惊叹的剑,锋芒几乎透鞘而出。

还在鞘内,剑竟自鸣。

仿佛它也无法按捺,它也要直脊发声。

人如剑,不平则鸣!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听到‘妖言惑众’这个词……就觉得很不舒服!”

一个清朗的声音这样说道。

乐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请不必回头!

李扬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黑色武服,背挺得很直,剑拿得很稳。脚往地上一站,便如生了根。应该是个高手。

其人论容貌算不得非常出色,但也可以说得上一句面目清秀。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那是非常干净、明亮,而且透着坚定的一双眼睛。

便只是这双眼睛,人已脱俗。

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这个少年。

这个人,自然只能是姜望。

“你是何人?”李扬沉声道:“越城城主府执行公务,捉拿逃犯,劝你不要自误!”

两个超凡捕快也走到了他的身后,无论事情如何,面对外人,他们自然是要站在李扬一边的。

从日照郡府离开后,刚刚踏进越城城域,便遇见了这么一桩事。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听得几句,忽然便想起来那个囚车过市的孙平。

如果他当时多问一句,那个年轻的医师是不是就不会死?他是不是就能更早得知鼠疫的真相,整个青羊镇乃至嘉城,是不是就会少死很多人?

所以他横剑于前,拦在了明显只是普通人的老者面前。

他对阳国的官府,实在已经信任全无!

姜望没有回头,更没有挪开步子,只问道:“老者,你犯了何罪?”

秦念民在他身后惨笑:“或许……是直言之罪,实话之罪,公义之罪!”

姜望抿了抿唇,才道:“不曾听闻,世间有此罪名。”

“是啊……但是我越城就有!你说怪不怪?少年郎,你走吧,现在的越城,不值得再有人为它流血!”

姜望仍然未动,只以锐利的眼神逼视李扬,嘴里道:“既然不值得,老者你又何至于此?”

“我不是为越城城主府的越城,而是为越城百姓的越城。不是为那些尸位素餐、满脑肥肠的达官贵人,而是为我祖祖辈辈生活过、奋斗过的地方。”

“你想怎么做?”

“进都城,告御状!”秦念民终于说出让李扬和两个超凡捕快胆战心惊的话来。

他说道:“我父亲死前说,要让国君陛下知道,他的子民,在受怎样的苦!”

念及日照郡府的态度,姜望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很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意义。做了,就对得起自己。”秦念民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也没有几年好活。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不知道怎么去见他。少年郎,你何以告我?”

李扬终于无法再听下去,也放下对这个陌生修士的忌惮,直接纵身探爪。

鹰唳乍起云空,爪风破空而至,近到身前,顺势化作刀光,乱斩于下。

刀爪乱披风。

凝刀势于爪势,是他得意之技。

即使面前这人气势凌人,瞧来不好对付,也要试着一并杀了!

但他只看到一道剑光乍起横空,铺满身前空间的刀光就已经被割散。

而剑势仍然不断,迫得他一退再退,最后退回原位!

姜望就站在那里,仍不回头,只问秦念民:“老人家,知道怎么走吗?”

“知道。”

“那你走吧。不必回头。”姜望说:“我折剑之前,你后路无忧!”

秦念民活了半辈子,非常清楚自己耽误时间就是在给姜望增加风险,因而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奋起余力,拔足便跑。

而姜望直面着李扬并两位超凡捕快,就一人一剑,立在道中,说道:“我不愿食言。如果你们还要追缉他,我就只有杀死你们了。”

声音很平淡,但因为先前迫退李扬的那一剑,有了一股不容置疑、也无法挽回的气势。

至少,就在场的这三个越城超凡修士而言,他们心里非常明白,他们远远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

“这位道友。”李扬硬着头皮道:“你放走的此人确实是罪孽深重,切不可听他一面之词啊。”

“那么,他所犯何罪?”

“这……”李扬一时窒住。

两名超凡捕快对视一眼,忍不住在心中暗骂。

难怪城主总骂他是蠢货,骗人之前难道不先把借口编好吗?

竟被人随口一问就卡了壳!

李扬憋了半天,改口道:“你要如何,才肯对此事袖手?”

秦念民已经越跑越远,姜望倒也不着急离开,只慢条斯理道:“说出口的话,我难道还能咽回去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扬再次问道。

这时再问这个问题,就有秋后算账的威胁意味了。

背倚越城城主,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整个阳国的体制力量,他自然是有这样的底气的。

姜望冷哼一声:“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临川是也!”

连嘉城城主他都杀了,当然也不会怕越城城主。但是麻烦能少则少,他没有必要自报名号,坐在家里等对方来报复。

“好你个张临川,我记住了!”

李扬匆匆放下一句狠话,便带着两个超凡捕快离开。

明显打不过,还是不要送死得好,送死也是无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尽快汇报城主。若是那个秦为民真去告了御状,城主这边最好提前做下应对。

至于这个张临川……

离开姜望已经很远之后,李扬怒气冲冲道:“老宋你见多识广,这个张临川是何许人也?”

“没有听说过啊?”姓宋的捕快琢磨了一下:“这么年轻就这么强,会不会是齐国哪个世家出来的人物……”

李扬愣了一下:“齐国有名的世家,没有姓张的啊。”

“齐国那么大,总有几个不怎么出名但实力很强的世家。”另一个捕快缩了缩头,不欲招惹麻烦:“你还是尽快回去向城主请示吧,看看秦为民这事怎么办。”

“是啊,或许城主大人知道张临川是谁。”宋姓捕快说道。

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让城主自己去烦恼,他并不想搅合进来。

老于江湖的人最是知道,少年天才往往最不好招惹,这些人往往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下手没个分寸。

偏偏身后往往有一堆人等着给他擦屁股,他们这些小角色,怎么都招惹不起。

他们火急火燎地往城里赶,嘴里乱七八糟的抱怨着。

但忽然,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

在李扬的视野里,首先出现了一只以青绳悬着的小铃铛。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听到铃铛的声音,此时却很清晰地感觉到,这小铃铛并未发出声音,那铃声倒似是从自己心底发出来的。

是幻听吗?

他沿着这根青绳往上看,绑着绳子的手拢在袖子里。

再往上,把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垂了下来。

然后自斗篷底下,是一个细细的、女人的声音:“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讨论张临川?”

这声音给人一种冰凉、滑腻并且危险的感觉,就像,毒蛇一般。

“难道使者大人,也亲自来了这边?”

乐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英雄路

姜望暗中跟着秦念民走了一阵,见走出越城地界已经很远,也再无什么别的危事发生,便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英雄路,就让这个老人自己走。

他很尊重秦念民的选择,但事实上他对秦念民的此行不抱有什么信心。

人们常常对“明君”“青天大老爷”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眼前的黑暗只是因为明君的目光还没有来得及看到这里,却没有想过,滋生邪恶的土壤从何而来,由谁培养。

他不后悔心念一动救下秦念民,但想要借助越城城主府的力量追索白骨道妖人的计划显然已经泡汤。

说来可笑,他明明是为了救这片地域上的老百姓们,却接连得罪了两城官府。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姜望预计自己快速揪出白骨道妖人的可能性已经没有,接下来只能靠水磨工夫,靠自己慢慢寻找。

这是他有些沮丧的念头。

但衣袂破风。

有人在快速接近。

姜望脚步未停,只握紧了剑。

“不知使者大人驾临此域!属下失礼,未能早迎!”

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很快落到身后。

姜望迅速转身,与其人面面相对。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其人手里悬着的那只小铃。外观简单普通,只有两指宽,两个指节长,偏偏摇晃之间没有声音,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你不是使者?”吊着小铃的人似乎也愣住了,声音在厚重的斗篷下传出来,彷如蛇在地上潜游。

听到张临川的消息之后,蛇骨面者最初的想法,是想看看张临川悄无声息的来阳国做什么。

按照原计划,赶过来收尾的应该是圣主本人才是。

她现在名义上是跟着圣女这一边的人,不可能忽视张临川的动作。

但眼前这人和那三个越城修士供述的一致,年轻,穿简单的黑色武服,半长头发,配长剑。却唯独……不是张临川!

她本以为是张临川摘下面具换了一套行头,想要借助那个姓秦的老头做点什么。现在看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人根本不是张临川。

不是张临川,他为什么又知道张临川的名字?

同名同姓,还是……

蛇骨面者心念急转,一瞬间捕捉到真相:“是你杀了猪面?”

在这里,也唯有杀死了猪骨面者的那个庄国人,才有可能知道张临川的名字。

不等姜望回话,她二话不说,转身飞纵!

能够杀死猪面,不管是用什么手段,都说明了其人的强大。

她未必能够在交手中保住性命。

所以……逃跑!

她本是追着所谓张临川的踪迹而来,却不曾想遇到了她如今在阳国最不想遇到的那个人。

一意逃避危险,却不意突然撞上。

霎时间爆发全力,眨眼便奔向远处。

姜望先也是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人说的是什么使者。但在其人二话不说爆发速度逃跑之后,他眼神一下子就冰冷下来。

找到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如出一辙的气息……白骨十二神相秘法!

来者是白骨道十二白骨面者之一!

念头还在转着,人已经冲了出去。

身缠紫气,人纵剑光。

道元涌出通天宫,在血液里奔腾。

姜望像一霎狂风卷过大地,搅动的气流带起落叶烟尘无数。

因为未能推开天地门的缘故,无法踏空而行。每一次点地,都发出一声爆响,将地面踩出一个浅坑。

若有人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到一条腾起的烟尘之龙,还在迅速向着前方蔓延。

这是纯粹以雄浑的道元催发速度,已经到达了姜望目前的极限。

然而蛇骨面者还是越逃越远,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他现在虽然有杀死腾龙境修士的战力,但在本质上并未跨过天地门,比不上腾龙境修士飞天遁地的速度。

他可以在激烈的交战中纠缠住对手,对于这种远远就开始逃窜的腾龙境修士,的确没有太多办法。

但姜望并未就此放弃,人在奔行,一手已掐诀完成了道术追思。

就在刚才的短暂接触里,他已经捕捉到了逃跑的这个白骨面者一缕气息,正是用于此时。

追思指引着方向,姜望不管不顾,全力追赶。

从这个白骨面者的反应来看,若是这次让她跑掉,恐怕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姜望面前。

留下她的机会,很可能只有这么道左相逢的一次。

无论是为正受鼠疫荼毒的阳国百姓,又或是为姜望自己,他都不肯放过。

这是一场堪称漫长的追击,两个人你追我赶,穿过了整个越城城域,一直追入嘉城城域,又转入宁城城域……

一路上引起了无数人的注意,但也无人来招惹麻烦。

从绝对速度上来说,蛇骨面者当然更快。但架不住姜望一气不歇,如此坚持长久的追逐。

只要她稍一停下来,很快就能发现姜望靠近的身影,只得立即再次奔逃。

而姜望每次丢失目标后,马上就再次以追思锁定方向,继续追逐。

两个人穿过了大半个日照郡域,又绕了一大圈,穿入了赤尾郡。

在前面逃跑的蛇骨面者,无论如何也不敢入境齐国,一旦被拦下,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事实上这也是姜望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持续追击的原因。

像白骨道这样的左道邪教,其教徒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在任何一处阳光所及之地,对于邪教妖人的追击都是受到支持和鼓励的。要害怕的只应该是老鼠,而从来不是追击老鼠的人。

穿越大半个日照郡,又绕了一大圈进入赤尾郡,两个人几乎跨过了半个阳国。

若是平时赶路,只怕需要半月不止。两人以极限速度追逃,也耗去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

到了这个时候,蛇骨面者心情已经很晦暗。

虽然还未正式交手,但她已经明白此人为什么能够斩杀猪面了。

仅仅是这等雄浑的道元储备,就令她震惊不已。

相对于通天境修者,腾龙境修者需有大量的道元用于支持天地孤岛,在彻底扫清蒙昧之雾、洞彻躯干海洋之前,能够动用的道元数量其实并没有本质性提升。

虽然理论上还是要比通天境修者动用的道元储备更雄厚,但奈何姜望是用最顶级的开脉丹开的脉,通天宫高大雄阔,又以周天星斗阵图奠基,九大星河道旋运转,道元储备远胜同境修士。

根本甩不彻底。

一路上蛇骨面者并不怎么敢经过城池,都是穿山越岭。无论白骨道有多么强大可怖,在阳光底下,她的身份都是先天劣势。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想一路逃回白骨道总部所在的地宫中。然而那也只能是想象。

不用等到那么远,只要这种亡命狂奔的时刻再持续两天,她就要道元枯竭,不得不抽调天地孤岛的道元了——蒙昧之雾卷土重来的痛苦,她绝不愿再承受。

她不知道姜望还能坚持多久,但是她不想赌。等真到了她自己的极限,恐怕就再无一搏之力。

届时她恐怕就是第一个逃跑而死的腾龙境修士。哪怕她再惜命,也绝不想要这个名头。

所以她停了下来,开始抓紧时间调息。

那就拼命吧!

既然逃不掉。

乐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曾彻夜难眠

砰!

砰!

砰!

这声音几乎是恒定的,在逃跑的这几天里,蛇骨面者听到过许多次。

她知道,这是那个少年踏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肉身与大地的碰撞,是以纯粹的力量,敲击大地的声音。

大地为鼓,双足为槌。

一步一响,不曾断绝!

听到这个声音,就意味着那个少年已经再次靠近。

他的双脚在阳国土地上踩出来的一个个小坑,连接成一条漫长的线路,自日照郡越城的边界外,一直延伸到赤尾郡的这里。

蛇骨面者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条艰难的路。

姜望的坚持令她动容。

这种坚持里体现出来的恨,更令她恐惧!

她绝不肯让这种恐惧被人看到,所以她站了起来。

姜望现在的状态算不得好,但也没有太糟糕。

这一路的追击。固然消耗了大量的道元储备,令他九大星河道旋加缠星灵蛇都供应不上。但不断运转的四灵炼体决反而更加强健了他的体魄,他从未以如此方式锤炼过肉身。

相对于剑术和道术,他在体魄上所耗的苦功其实是最少的,这是由于他对自身战斗体系的规划。

他一度有一种他可以跑到天荒地老的错觉——事实上那样他只会活活跑死。

现在停在这里,体力和道元都消耗很巨,不是最强的状态,但他仍然有信心击败对手。

这种信心不是一蹴而就。

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迎接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之后得来。

对方在确定是他杀死猪骨面者之后转身就跑,说明其人必然不会强过猪骨面者。

而他姜望从未停止努力,也从未停止进步。

杀死席慕南之后的姜望,又比杀死猪骨面者时的姜望更强!

……

就在姜望跃出山林,看到空地上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起身时。

他“听”到了铃声。

他迅速察知到。

这声音非自耳中所进,乃于心间自生。

他感到有些晕眩,额头在发烫。

身上很痒……很想要挠破血皮!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体表四灵虚影交汇,灵台霎时为之一清。

长剑竖起!

叮~

极轻极细的一声。

却是蛇骨面者一记掌刀临近面门,却在间不容发之际,为长相思所阻!

蛇骨面者碎步前递,以掌刀再进。

长相思剑身被抵住后弯,姜望同时提膝前顶。

蛇骨面者掌势化竖刀为平推,一掌按在姜望剑身之上,另一手勾着人筋,轻轻一摇,铃铛再动。

瘟铃响,疫病生。

一般的鼠疫当然只能杀死普通人,但在蛇骨面者的全力驱动下,却已经可以伤害到超凡修士。

在蛇骨面者以掌平推之时,姜望顺势即往后飘退,人在倒退,一直未闲下的手掐诀完成,花海已然铺开。

姜望重回为疫病所扰的状态,而在蛇骨面者眼前,出现了一片繁花盛开的美景。

双方同惑,但四灵炼体决加天青云羊铸就的肉身再次为姜望争取了时间。

在蛇骨面者洞察花海之前,他先一步从疫病中脱出,纵身直趋近前!

凛冽的杀机与搅动的风声为蛇骨面者提供了方位。

她第一时间挑动指尖,瘟疫再次蔓延。

而与此同时,姜望心念一动,缚虎即发。

瘟铃摇动。

道术缚虎。

激烈交战的两人都诡异地暂停了一瞬。

如时空静止,一停再动。

蛇骨面者樱唇张开,香舌微吐,一道寒光暴射而出,霎时剖开遮面的斗篷,直刺姜望。

白骨法相所化,蛇信剑。

斗篷是她的草丛,此剑是她的獠牙。

这是她的杀手锏。

然而蛇信剑刺了个空。

姜望出现在她的侧面,与她交叠小半个身位的地方。

直接长剑提起,寒光飙射,竟将她的舌头割落!

这已经是姜望第三次为瘟疫所扰,身体已经习惯,不再如最开始那么难熬。提前半息做出了反应。

而蛇骨面者所以为的位置,只是【花海】给她的误导。

“啊!呃!”

蛇骨面者剧痛仰身,却因为舌头被割掉,连惨叫也叫不完整。

姜望毫不犹豫,一拳捣在她的腹部,道元狂涌,寻找到她通天宫所化道脉之龙盘旋的位置,再精准地一剑贯入,将她的通天宫废去!

道脉腾龙之后,通天宫已经移位,不再停于脊柱海,而是在躯干海里遨游。

而直到这个时候,一柄细而尖锐的剑,才在姜望身后坠落!

原来蛇骨面者虽然被割掉舌头,痛苦不堪,但其人表现出来的痛苦,既是宣泄更是掩饰,就是为了遮掩蛇信剑转回的这一刺。

但姜望比她更快更果决,连这一点机会也没有给她留下。

直至此时尘埃落定,姜望才收剑入鞘,静静看着蛇骨面者在泥地上痛苦翻滚。

斗篷被她自己割裂落下,其人艳丽的面容具览无遗。

身材姣好,如山峦起伏,像一条美女蛇一般惨叫扭动。

虽则此时满嘴鲜血,痛苦不堪,反倒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姜望一直等她痛得没有力气再喊,没有力气再挣扎之后,才半蹲在她身前:“现在,我们聊聊?”

蛇骨面者以怨毒的眼神看着他。

姜望轻拍额头,恍然大悟般:“对不起,你叫得太惨,让我竟一时忘了,你不能再说话。”

蛇骨面者奋起余力往他扑来,似乎是想要咬他一口。

但被姜望一根手指便牢牢定住。

姜望的食指抵在她额头上,令她动弹不得。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有多惨有多痛,都不会令我心软。我听到过更痛苦的声音……那些声音……每一次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所以我都不敢睡觉。”

姜望轻轻摇了摇头,自嘲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他打起精神说:“你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你一个痛快。你是白骨道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有很多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即使是你们这种人,也不会想要尝试吧?”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姜望对她仇恨的目光视若无睹,直接一掌拂出一片空地来,然后捡回来其人的蛇信剑,将剑柄放进她手中。

“不要试图自杀,你知道在我面前你做不到。现在我问,你写。如何?”

“回答落于文字上,是三思之言。可以让你有时间思考。你可以选择说得更具体、更真实,也可以选择用谎言欺骗我。”

“我知道有些问题可能会让你死得更难受,比如问你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什么的,所以你放心,我会很有分寸的问。”

“当然,既然我这么有分寸,你就不能敷衍我了。只要你敷衍我一次,我就视为你不愿配合。”

他轻声道:“那么交易取消。”

他没有说交易取消后会怎么样,因为没有必要再重复后果。

有风吹过。

夏日的风也带着热意,但穿过山林枝叶而来此处,不知为何却有了些凉寒。

许是因为,走了太远吧?

在这片无人的荒地。

有疯长的野草,有不知名的夏花。

有一个轻声问话的清秀少年,和一个满身血污的艳丽女人。

乐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一定要找到我

“如果你拒绝,生不如死。”

“如果你骗我,生不如死。”

“甚至如果你敷衍我,你也会生不如死。”

这就是姜望表达的全部意思。

眼下的蛇骨面者看起来的确可怜,但姜望的同情心不会舍予她半分。

在确认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之后,他直接问:“为什么会错认为我是使者?”

在他看来,之所以会被蛇骨面者认错,恐怕是因为仍然寄居在通天宫内的冥烛。

当初离开枫林城之前,妙玉说过,冥烛是她遍寻不见的东西,可见对白骨道来说很重要。

但他还是想在蛇骨面者嘴里得到确认,最好能够对冥烛有进一步的了解。

如果可以,蛇骨面者恨不得生啖其肉,然而不能够。

正如姜望所说,她出身白骨道,非常清楚有很多比死更可怕的折磨。死虽则是永恒的寂灭,但人也已经没有知觉,不必感受。

尤其对于白骨道来说,死亡是世间唯一的公平。她虽然因为犬面的死,有了对生的眷恋,但真到了无法避免的那一刻,死亡也不是完全不能够接受的事情。

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一个人哀求着去死,她自己也尝试过许多次。用于吊着瘟铃子铃的那条人筋,就是其中的尝试之一。

当然,往常她都是施予者,彼时冷漠从容,大可以细细观察,探讨对人性的观察或者所谓残酷美感。但一旦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遭遇那种境况,终究也无法避免畏惧。

见识过恐惧,所以更加懂得恐惧。

蛇骨面者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抓紧蛇信剑,在空地上写道:“越城修士说你是张临川。”

值得一提的是,其人所写的是庄国文字。

庄国文字脱胎于在道属国通用的景国文字,但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景国文字据说是自道文演化而来,是世间最为尊贵的文字(景国人自称)。

所谓道文者,大道之纹也。

但让姜望挂心的,还是蛇骨面者所传递的信息本身。

世间事真有如此巧合!

自己不过随口扯了一句张临川,便被那几个越城修士传到了蛇骨面者耳中。

姜望本来准备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说的使者是谁?”

但这个问题自不必问了。

张临川竟是白骨使者!

枫林城道勋榜上的第三名,枫林城道院的风云人物,其真实身份,竟然是白骨道的高层。

此刻往事一幕幕回涌,早在当初于唐舍镇调查白骨道妖人之时,张临川就与他分开过两次,而两次他都遇到了白骨道的袭击。

联系到后来妙玉所说,显然那两次都是对他的试探。而彼时作为白骨使者的张临川,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

现在想来,姜望犹有后怕。倘若其时此人心念稍动,自己恐怕已经死于当场。

继而他又想到,在献祭枫林城域一事上,白骨道到底准备了多久?

如张临川、妙玉这样的人物,他们也只是此等大事的参与者之一。

姜望完全可以想象,白骨道的准备到底有多充分。

然而即使是这样周全缜密的准备、这样多才能杰出的人,这么强大且可怕的白骨道,甚至引动了白骨尊神跨界出手,却仍然被庄承乾、杜如晦、董阿他们火中取栗,虎口拔牙!

白骨道是仇敌,董阿他们,又如何不是?

“白骨道现在高层还有谁?”姜望想了想,问道。

这个问题倒不至于引动血誓。

“圣主、二长老陆琰、白骨使者张临川、圣女。”

“龙面、猴面、兔面。”

蛇骨面者一个一个的写道,最后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就是白骨道最后的那一个“高层”,但马上就会死去,所以不算存在。

与缉刑司清河郡司首季玄交手的时候,圣女妙玉的实力是在内府境,从蛇骨面者排列的顺序来看,陆琰和张临川实力都至少在内府或者内府往上。

剩下还活着的十二骨面中,应该是龙面最强,蛇面最弱。

但因为有那个制造瘟疫的小铃铛,他击败蛇面的过程也并不轻松。

白骨道经营那么多年,总归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小觑。

至于圣主……

白骨道怎么还有一个圣主?未听说在枫林城一役中有过出手啊。

如果是白骨尊神的话,祂不是被击退了吗?

姜望忽然又想到自己被妙玉所误会的“白骨道子”身份。

真正的那个白骨道子……是不是就是白骨道现在的“圣主”?尤其蛇骨面者并未提到白骨道子的存在,但其人一定存在着。

妙玉强调过“觉醒”这个词,那个白骨道子,有没有完成“觉醒”?

如果没有“彻底觉醒”的话,是不是还需要做些什么?

如果已经“彻底觉醒”,那么从道子到圣主,这中间是否还需要经过什么变化?是否与白骨道来阳国散播瘟疫有关?

这种问题他不必问蛇骨面者,因为涉及“圣主”这种存在,一定是白骨道最高机密,必然得不到答案。

问她就等于杀她。

“你来阳国,是为了散播瘟疫?”姜望问。

“是。”蛇骨面者写道。

姜望想了想,问道:“张临川现在在哪里?”

蛇骨面者没有动。

姜望于是知道,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无法透露。

躲在什么隐秘之地呢?

很有可能是白骨道的老巢。

那么,会在哪里?

把这些问题暂时抛开,姜望看了看她手里悬着的铃铛,问道:“你散播瘟疫,靠的是这个小铃?”

蛇骨面者低头写下一个“是”字。

因为低头散发的缘故,姜望没有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快慰。倒是恨意始终未消。

当然,姜望也不会指望她有什么好心思。

“我没有要问的了。”他说。

这就是下达死亡通知了。

但蛇骨面者还在写字。

她拖着痛苦不堪的身子,咬着牙,在地上写道:“等到了白骨时代,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

姜望轻轻板过她的肩膀,捉住她手中的蛇信剑,倒转过来,缓缓刺入她的心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有那个什么白骨时代。”

姜望这样说道:“那你一定要找到我。”

蛇信剑刺到尽头。

姜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我再杀你一次。”

蛇骨面者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而后静止。

眼里的恐惧与仇恨,都一并熄灭了。

乐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忽略”(感谢书友陈泽青的盟主赏!)

蛇信剑是白骨十二神相秘法所炼,其主材料乃是蛇骨面者的白骨法相,以虚凝实。

尖细如蛇信,灌注道元之后,剑身可以软化。

是一柄凶狠且变幻多端的剑。

蛇骨面者的尸体往后倒去,因为姜望拿着蛇信剑未动的缘故,剑身从她的心口慢慢退出。

用她的衣服将蛇信剑的血迹擦净,姜望顺手将她收在怀里的小匣子取了出来。

在之前寻找她通天宫的位置时,“顺便”也查知了这个匣子的存在。

杀人越货的事情,姜望还未超凡的时候也没少做过,对那些山匪贼盗,没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他与凌河可都要靠那些山贼补贴生活,即使是赵汝成和方鹏举,也都不肯少分一个刀钱,有时候还为谁应该多分一点,能斗嘴斗半天呢。

这个雕纹精美的小匣子,是一个墨家秘制的储物匣。

储物匣的珍贵,在于其材质和秘传阵纹。

以储物空间的大小来确定珍贵程度。

说来惭愧,姜望现今手头上并没有太多需要随身保存的好东西,所以竟也没有想过去购置一个。当然,囊中羞涩也是原因之一。

蛇骨面者的这个储物匣,实际空间约有一方。

价值在一万颗道元石左右,也即一百颗万元石。

须知当初姜无庸与姜望赌斗,其在秘传道术之外加注的筹码,也就十颗万元石而已。可见储物匣的贵重之处。

储物匣的原理其实并不算复杂。很多阵法都有颠倒方位、挪移空间的效果,扩大缩小空间当然也并不罕见,一个阵法困住千军万马的事情不在少数。

很多势力其实都有制作储物匣的能力,并且也的确使用着自制的储物匣,拒绝向墨门购买。

但一则从可操作性和通用性来看,墨门储物的秘传阵纹始终是最优秀的,二则制作储物匣的原材料大多数为墨家所垄断。

以至于墨家几乎把储物匣做成了独门生意之一。

而且,即使购买墨门的储物匣花费如此昂贵,也要比自制的成本低很多……

打开这个雕有不知名花草的储物匣,里面的物品都以缩略的形态放置着,一待取出,便会回复原状。

细看来,多是一些衣裳、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还有一个蛇骨面具。

真正值钱的,只有两颗万元石,其中一颗用得只剩三千三百道元了。

看来白骨道在庄国的追杀下日子并不好过。

最里面用一块玉丝锦布包着的,应该就是蛇骨面者最珍贵的东西了。

这种布惯能养物,本身便已价值不俗。

用此布包裹珍藏着的,又该是何等宝物?

姜望也不能免于期待,小心将它取出来,展开看去——

是一个破损的犬骨面具。

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对他来说毫无价值可言。

想来,即使是白骨道十二面者这样凶名昭著的人,也有在乎的人和事吗?

他一直觉得蛇骨面者的战斗意志不强,大概曾被谁吓破过胆,现在想想,大约便是这只犬骨面具的主人死去那一次了。

姜望没有多做感叹,将这只破碎的犬骨面具和那只蛇骨面具一起,重新以玉丝锦布包裹住,放到蛇骨面者的尸体身上。

又将蛇骨面者的其它物品全部拿出来堆于其上,只留下储物匣里的两颗万元石和蛇信剑。

再丢下一朵焰花,将它们连同蛇骨面者的尸体一起,付之一炬。

但在火焰燃起的这个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蛇骨面者手上悬着的小铃,在火焰里闪着灰蒙蒙的光。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一直很在意这只小铃铛,在战斗的时候也的确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干扰。甚至在盘问的时候,他还特意问到了。

但在清点战利品的时候,他竟然“忽略”了它!

怎会如此?

姜望皱着眉头,勾了勾手指。

火焰中分出一条火蛇,衔着小铃窜起,将它送到面前。

他摊开手掌,火蛇消散,铃铛落下。

缀着一条青筋的小铃铛,落在手掌中。

忽然就崩碎开来,炸成无数灰色的光点。

“是,谁。”

一个枯乏、呆板的声音在灰色光点间响起。

明明是在发问,却没有问询的语气。反倒是像在陈述什么似的。

极端的冷漠感与仿佛自心底钻出的恐惧感错杂一起。

姜望汗毛倒竖,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拔腿便已远纵。

他以追击蛇骨面者的极限速度逃进山林,又钻出山林。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直到那种恐惧感消退,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的身上已经起了许多红肿,甚至还有一处发脓!

喉咙也疼得几乎说不出话,额头烫得如烙铁一般。

这是比之前严重百倍的疫病,甚至那个声音的主人还并未真正隔空出手。

姜望即刻盘膝而坐,运起四灵炼体决,以抵抗疫毒侵袭。

同时不断施展吞毒刺,吸收身体里肆虐的疫毒。

一根根吞毒刺被撑爆,身体忽冷忽热。自发的生机与侵袭的疫毒不断对抗……

如此直到夜色降临,他才将将抵住侵袭,身体恢复健康。

好可怕的疫毒,好可怕的人!

白骨道圣主?

他在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张临川的声音他自然记得,陆琰与董阿在枫林城上空的咆哮他更是永生难忘。妙玉则不必说。

在白骨道绝对意义上的高层里,也就白骨道圣主的声音他没听过了。

而这个制造瘟疫的铃铛若与白骨道圣主有关的话……岂不正是说明,阳国的这处鼠疫,正是涉及白骨道圣主的谋划?

这是一个极重要的情报!

如能应对得当的话,说不定……

当然,现在让姜望再回去看看那个瘟铃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决计不肯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冒没有必要的险。

姜望从荒野里起身,大概判断了一下方向,很快寻到最近的官道,沿着官道往前走。

苍茫夜色来回涌动,仿佛有什么隐藏的恶兽正在暗中垂涎,随时要冲出来将他一口吞噬。

他浑似不觉,也无惧。

走着走着,一座高大的城池出现在视野中。

城门上刻着两个大字——仓丰。

仓丰则民足,真是再朴实不过的愿望了。

走近城门的时候,姜望忽然想起来,那个叫苏秀行的杀手,好像就来自于这个城域里的杀手组织。

那个小小的杀手组织,似乎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

叫天下楼。

乐文

第一百三十章 大可不必

越城城主一直到第二天,才得知护卫统领李扬已经身死的消息。

其人带着两个资深超凡捕快,追缉一个普通人,竟然久久无功。

越城城主大怒之下派人催问,才在越城城域边界附近,发现三具超凡修士的尸体。

死三个超凡手下不算什么,甚至哪怕是死在捉拿一个普通人路上也不是不能理解——无非是哪方政敌暗中出手,想拿秦念民做枪头,在他乃至他身后的势力上扎一枪。

这种事情不算罕见。

但真正令越城城主感到惊惧的是,追缉秦念民的这三名超凡修士,竟然像是感染鼠疫而死。

其显现的外状,与那些患疫死者几乎一模一样。

一直以来,超凡修士是对抗鼠疫的中坚力量,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正面力量。

但现在这种“鼠疫”,难道竟然已经可以触及超凡,伤害超凡?

一旦连超凡修士也人人自危,可以想象届时情况会恶劣到何等地步!

只是无法确定,这种状况,究竟是真的染鼠疫而死,还是死后再染的疫毒。又或者是不是被人故意“布置”成这样。

因为是孤例的原因,并不具有一锤定音的结论。

但越城城主仍不敢怠慢,第一时间上报了日照郡府。

因为疫情已经开始波及到他了,因为即使他是超凡强者,即使他位高权重,也已经有遭遇危险的可能了。

事涉自身安危,不再是某某镇死了多少人,某某街道有多少人患疫……死亡不再只是落于纸上的冰冷数字。

而已经似乎走到了他的门外,传来了令人恐惧的脚步声。

所以这一次他的效率比谁都快,动作比谁都果决。

……

鼠疫虽然已经蔓延至赤尾郡,但毕竟浸毒尚浅。至少就仓丰城而言,民心还比较稳定。

只是在自日照郡过来的方向设了路障,严禁日照郡来人。

天下楼在仓丰城北城,与其说是一个杀手组织,仅看外观,倒更像是酒楼一样的地方。

里面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对于一个杀手组织而言,这当然很怪异。但联想到一个杀手组织起“天下楼”这样张扬的名字,这个组织里还培养出了苏秀行那样的杀手,就又觉得,把杀手组织开在闹市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了。

“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定有些人,让你很反感。一定有些事,让你很难忘。但你脾气好,又或者……顾虑太多!所以你没办法。”

姜望走进天下楼的时候,一个人凑近来这样说。

此人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属于丢进人堆里找不着的类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颇符合杀手的身份。

“所以?”姜望问。

“所以你需要我们!”此人一拍胸膛,立刻豪气干云:“我们天下楼实力雄厚,强者如云,高手辈出,狠人无数。刀枪棍棒戟,拳掌指爪膝,那是样样精通样样通,啥啥都会啥都会。三年老字号,值得你信赖!”

“……所以你们天下楼,只开了三年?”

姜望倒并不太意外天下楼只开了三年,这个杀手组织能开三年倒更让人奇怪。

“三年不短了!”此人道:“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年等于无数年啊客人!”

姜望嘴角抽了抽,现在的杀手组织也配备跑堂吗?

“是这样。”姜望道:“的确有一个人令我很生气。”

“来!客人这边请!”这人一下子就提高了音量,又凑近姜望耳边道:“咱们组织最讲规矩,谈生意的时候一定不能在人堆里,因为要保护客人的隐私!”

这话说得倒还像那么回事。

但……

他前面带路,带着姜望穿出人堆聚集的大堂,转进一间包厢里,分主次坐下。

听着外面清晰可闻的嘈杂声音,姜望很怀疑这么糟糕的隔音效果到底能保护什么隐私。

然而这人已经一脸急切地说话了:“客人,尽管下任务吧!”

那渴望的样子,好像几个月也没接到客人的老鸨。

“阁下怎么称呼?”姜望很有礼貌的问了一句。

“叫我阿策就行。”此人道:“客人尽管下任务吧!”

“哦,阿策。”姜望继续着礼貌:“不知阁下在天下楼所任何职啊?”

“入我楼来,都是兄弟。我虽然是东域第一杀手,但也不拘泥身份。跑跑腿,待待客什么的,偶尔也兼任!”阿策说着说着,猛地一转,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客人有什么任务尽管吩咐!”

“……”

这种强烈的不靠谱感,令姜望沉默了一阵才得以继续话题。

他稍稍酝酿了一下情绪,道:“有个人骂了我一顿,转身就跑。我气到如今,恨意难消!”

“这……”阿策有些尴尬地道:“就骂了你一顿,就要请杀手杀他的吗?”

他甚至屁股已经准备离椅了,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成多大的生意啊?真是浪费时间!

“我出二十颗道元石。”姜望淡淡补充道:“订金。”

“太过分了!”阿策拍案而起。“那小贼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必为客人摘他项上人头!”

“苏秀行。”姜望说道。

阿策又半尴不尬地坐了回去:“姓苏,是哈?”

姜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阿策你不认识他?”

“认识倒是认识……”

“不如直接叫出来,让他与我聊聊,如何?”

“实不相瞒。”阿策道:“此人已经背叛组织,不在天下楼了!”

姜望惊讶道:“你们天下楼这么有实力的杀手组织,没有把叛徒追杀至死吗?”

“这就是客人不懂了。我们天下楼做的是杀手生意,杀人都要赚钱才行。杀苏秀行,谁付账啊?亏本的事情不能做。”

“哪怕是追杀叛徒?”

“哪怕是追杀叛徒。”

“真是有原则。”姜望点点头,又指指自己:“现在不是有我付账么?”

“呃。”阿策终于有些挂不住脸了,但还是勉强道:“他现在混到了另一个组织里,不太好弄。毕竟同行之间,难免要留些情分。所谓见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哦……”姜望恍然大悟:“那个组织你们惹不起?”

阿策愤愤道:“那可是地狱无门呐。连一国镇边大将都敢杀的疯子!”

这是姜望第二次听到地狱无门的消息了,看来尹观离开佑国之后,发展得不错。但也如重玄胜所说,是在刀尖上跳舞。

倒是苏秀行能混进地狱无门倒确实让他挺意外的,怎么看也不像有那种能被尹观看中的才能啊。

姜望叹了口气:“如此,我只能暂时放过这个大仇人了。”

“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阿策装模作样地慨叹了一句,问道:“客人,你再想想,难道没有别的人骂过你吗?”

姜望:“……”

乐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法明言的恐惧

真不愧是“天下楼”啊!

苏秀行那种杀手,看来也并非特立独行,而是有组织有规模、成群结队!

“为难的事情倒也有,只不知你们做不做得了。”

“客人尽管说!”阿策又开始拍胸膛,仿佛刚才面对地狱无门很是为难的不是他一般:“我们天下楼什么都能做!”

“王宫你敢去么?”姜望问。

在阳国,未加前缀的王宫,自然便是指阳国国君的宫廷。

名为阿策的“东域第一杀手”大惊失色:“难道你想买凶谋害国君陛下?”

见姜望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这才讪讪道:“客人想做什么?”

一来,若是买凶行刺国君这样的大事,必不至于如此光明正大的提出。

二来……天下楼有没有行刺国君的本事,他心里还能没数么?

“帮我送一封信。不得透露是我送的。”

“送给谁?”

“能送给国君最好,不能的话,送到你能送到的、最接近国君的人手里。”

“信里写的什么?”

姜望看着他,并不说话。

阿策缩了缩头:“保护客人的秘密,我懂。”

“三十颗道元石,送这一封信。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得让人知道这封信与我有关。”

姜望直接拿出三十颗道元石,放到阿策面前。

“客人请放心。”天下楼阿策美滋滋地数起道元石来:“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

送一封信而已,哪怕是要送进王宫,也不算太难的事。

姜望也没指望这封信能直接送到阳国国君的手里,但只要到了王宫,在他想来,阳国国君就必然会注意这封信。

应该没有哪个小国国主,有资格对白骨道圣主的暗中觊觎无动于衷。

而之所以要通过天下楼来转达提醒,因为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直面白骨道。

……

姜望是在进仓丰城的第二天下午,才来到天下楼的。当天便离开了赤尾郡,赶回日照郡坐镇大本营。

特意进仓丰城,一则是为了暂作休养,恢复精神,第二件事,便是为了想办法提醒阳国朝廷了。

至于找到天下楼,完全是一时兴起,顺手为之。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胡少孟买凶刺杀他的事,但是见这个阿策似乎根本都不认识他,也就作罢了。

毕竟胡少孟已死,人死如灯灭,没有太多探究意义。

青羊镇的情况正在好转,新增加的患疫者数量越来越少,而阻隔区域的患疫者也在两名医道修士努力下治愈了许多。当然也无法避免死亡的部分。

经由阳庭方面的全力调查,他们对于此次鼠疫也有了相对比较清晰的了解。

一般来说鼠疫传染的方式有三种,最主要的传染方式是跳蚤、蚊虫叮咬,老鼠当然是元凶,携带疫毒的这些小东西也罪大恶极。

其次则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传染,呼吸即有可能感染。最后才是接触感染。

但发生在阳国境内的此次鼠疫则不同,清除老鼠跳蚤的效果并不大,因为疫毒一开始就在人身上传递,并且传染速度远胜一般鼠疫。

(他们还并不知道瘟铃的存在。)

因而每一个患疫者,便是一个传染源。

从一个冰冷的角度来说,死亡也是一种减少鼠疫感染源的方式。

事实上若非此次鼠疫已经蔓延三郡,遍及全国,恐怕未必不会有要求灭绝嘉城的声音……

回到青羊镇本身来说,在姜望果断有力的行动下,整个青羊镇域是嘉城城域里对抗鼠疫最成功的镇域。

新增加的感染者和死亡者都远远低于其他镇域,治愈人数又远远高出。这还是在假定其余镇域没有隐瞒的情况下。

独孤小、向前他们都以为姜望会放松不少,但他却比之前更努力了。

每天除了必要的公务之外,就是修行。

道术、剑术周而复始。

经过这段时间与鼠疫的对抗,以姜望为中心的小团队倒初步锤炼出来了,算得上是不多的好事之一。

然而姜望心中的恐惧,却不能够向任何人分说!

……

太虚幻境灵山福地中,姜望盘膝而坐。

真正发现问题,其实是在追杀蛇骨面者之后。

他杀死了蛇骨面者,却在事后清点战利品时忽略了瘟铃——从后来的结果看当然是好事,那只瘟铃危险无比,很有可能可以作为白骨道圣主远程出手的载体。

但对姜望来说,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在于,他的“忽略”。

他怎么可能忽略瘟铃?

虽然他算不得什么心细如发,也称不上智谋深远,但这只瘟铃在战斗中带给他极大的麻烦,他不应该、也不可能忽略的。

然而他还是“忽略”了。

这就很可怕了。

好像意识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干扰了他的想法。或者说,有一个什么存在,能够干扰他的意志。

因为存在着这种可能性,所以他没办法跟任何人商量此事。

即使此刻“躲”在了太虚幻境里,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真的就有安全清净的思考环境——但这已经是他唯一的寄予了。

既无师长前辈,又没有强大血亲,也只有这个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能够指望一二。

他在太虚幻境里反复思考此事。为免意识受到影响,也只能在这里思考。

首先他确定自己绝非杞人忧天。

然后就是对自己细致漫长的审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哪里有可能出问题?会是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最后,他将怀疑的方向,落在了通天宫里。

准确的说,是那一只冥烛身上。

这毕竟是白骨道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

早先在枫林城覆灭一役中,冥烛就给过他极为强烈的警示。

他也一度怀疑过冥烛是否有自己的灵智。

在枫林城覆灭之前,他心情极度的忐忑、紧张,现在想来,是否也是冥烛所施加的“影响”?

彼时可以让他紧张,现在让他忽略,未必就不行。

尽管这两次的影响,似乎都是为了让他避开危险,结果也确实如此。

但姜望绝不愿意自己的行动被什么奇奇怪怪的存在所干扰,彼时他还很弱小时,就很抵触妙玉施加于他的所谓“引导”。

他无论做什么事,将面对什么后果,他都希望是他自己的选择。

错了他也认!

而绝不要谁来替他选。

倘若,倘若说问题的确出在冥烛上。

那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件事——自冥烛因为白骨之种的吸引,出现在他体内到如今,其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居住”了这么久,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至少,从“制造紧张”,到“让他忽略”。

这似乎说明,冥烛能够施加的影响,正在扩大。

乐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妆偏杀镜中人

自身意志被神秘存在所影响,的确是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情。

尤其对姜望现在的实力来说,似乎很难应对这方面的危机。

他没有通过太虚幻境向重玄胜求助,因为一旦宣之于外,就很容易被觉知。哪怕是在太虚幻境里。

对于姜望来说,独自面对难题已经是一种习惯。

从庄国到齐国,数万里长路,他单人独剑,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无论有多么艰难,他唯一的选择即是面对。

首先,这种“影响”,是涉于精神层面的变化。

姜望梳理自身,能够施加影响于精神的道术,只有花海。且花海本身偏木毒致幻方面,并不是专精于精神方面的道术。

荆棘冠冕可以叠于花海上。

而或许可以对涉及精神能力有帮助的宝物,有与竹碧琼交易的蜃珠、有得自胡少孟的红妆镜。

应对此等困境,这些是他现在能够倚仗的筹码。

但他很明白,花海应该难堪此任。毕竟这门道术的方向不在于此。

而后,若施加影响的的确是冥烛(姜望现在已经有九分确定,还有一分是出于谨慎态度。)

那么解决冥烛或者是最直接的办法。

直接以道元轰击冥烛或许可行,但只能列为最后的办法。

因为冥烛停于通天宫,在通天宫里行激烈之事,将通天宫作为战场,无论胜负,结果都不容乐观。

是否能够找到办法“点燃”冥烛?

冥烛自动“燃烧”过,而且燃烧之后体积缩小了。

蜡烛烧到最后便消失,冥烛或许也会如此。

把冥烛之事拖延到之后再处理也是办法,比如姜望现在已经可以试着去推天地门,推开天地门之后,又是一个新世界。

现在为难的事情,彼时未必还算困难。

但有一个问题在于,冥烛施加于他身上的影响,是在加强的。

就现在来说,冥烛让他暂时忽略了瘟铃,但他在看到瘟铃的时候,又想起了。说明这种使他“忽略”的力量,还没有到特别强的地步。

但倘若再放任下去,会不会可以直接让姜望忽略冥烛本身?

只是想想,就令他不寒而栗。

要想解决冥烛的问题,当然越早越好。

姜望在太虚幻境排名第三十三的灵山福地里通盘将此事考虑了一遍,最后将希望投入到了红妆镜。

如果说他现有的条件下,有什么可以在触及精神力量的方面帮助到他,也只有神秘的红妆镜了。

准确的说,是红妆镜里的镜中世界。

对于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他本来打算更有把握之后再行探索,但如今不得不提前一试。

毕竟相对于与白骨道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冥烛,怎么看红妆镜也良善一些。

决定既下,就没有什么犹豫的必要。

姜望直接退出太虚幻境,而后取出红妆镜,仔细端详起来。

以道元温养了这些日子,倒不虞无法使用。

进入镜中世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肉身进入,一种是仅以神魂进入。

前者即是胡少孟之前的方式,他藏身于镜中世界,仅以镜像迷惑对手。

姜望首先尝试了这种方式,心念一动,已经出现在镜中世界。

眼前所见,只有一片白茫茫,别无景象。脚下所立,只有一步之地。

而出现在这里的同时,他能够感觉到他控制了某种力量。

他的“视野”得到了扩张,但这种视野的扩张并不在于镜中,而在于镜外。

他在镜中世界,所见仍只有周遭一步之地。但在镜外,他的“视野”扩张开来。

他在青羊镇上的这间屋子,就在镇厅后面。

他看到,这间屋子的桌椅、摆设,甚至还有一枝他往常大概不会注意到的花,插在瓶里,是新剪的枝……

往外,他看到小小还在伏案努力的工作,甚至能看得清楚她在写什么。

他看到竹碧琼正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捧着福祸球,无声流泪。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她,在无人的时候竟如此不同。

他看到张海在后厨不知捣鼓着什么,灶里烧柴烧得烟熏火燎的,细看去,他竟用这口锅临时在炼丹……

他看到向前……向前蓦的睁眼,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姜望收回视线。

他大概研究透了红妆镜的第一个用法,即肉身进入镜中世界,而后可以借助红妆镜的力量,观察周围环境。

他尝试过,这个距离,目前的极限是方圆一里。

姜望设想,这个距离或许与他现在立足的空间有关。

肉身在镜中世界的时候,他还能够在方圆一里之内,制造以假乱真的镜像。其效果等同于胡少孟之前使用的那样。

(胡少孟之所以能一边伪装成矿工,一边以幻象在嘉城拖延席子楚,是因为钓海楼本身的幻术。彼时红妆镜起到的是增幅的作用。他在胡家院子里对付姜望,使用的才是红妆镜的镜像能力。)

这个用法自然很好,但无助于姜望目前遭遇的困境。

他稍作试探,发现走不出去,也便作罢,当即退出了镜中世界。

接下来便尝试第二种方式,以神魂进入镜中世界。

神魂进入镜中世界,肉身仍握着红妆镜。

这种感觉与进入太虚幻境相似却不同。

进入太虚幻境,太阴星力是桥梁,那神秘浩瀚的世界是河岸。过桥登岸,感觉很踏实,心中笃定。

而神魂进入红妆镜的镜中世界,姜望的第一个感觉是寒冷。

如同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以神魂的形式出现,却有一种快被冻僵的感觉。

寒风呼啸中,一个冷漠的声音如刀刮过——

“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且渡,飞雪劫。”

姜望发现自己已置身雪原,同时他感觉到神魂的归路被“切断”。

这种体验很奇怪。

他一部分的精神意志仍在镜外的世界,另一部分则在镜中。

但此时,镜中的部分已经回不去镜外,除非他渡过这个什么鬼“飞雪劫”!

也就是说,一旦他渡劫失败,这一部分神魂将就此迷失。

到时候别说解决冥烛的麻烦了。能够保持现有的状况都是奢望。

涉及神魂的损伤如何弥补,以他现在接触的东西来说,根本遥不可及。

而且,如果那冥烛真的有问题,真的试图影响、改变他的意志,那么面对一个受创残缺的神魂……届时会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后果?

在实力、资源皆不足的情况下,为了破局,他只能冒险一探红妆镜。

但进来便遇劫。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乐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飞雪劫

如果姜望知道胡少孟得到红妆镜多年,一直不敢以神魂进入镜中世界,或许他今日就会谨慎得多。

然而没有如果。

红妆镜乃是杀人所夺,也没有人告诉他禁忌。

所以他只能应劫!

茫茫雪原,姜望独自跋涉。

在如刀寒风中,他的眉眼身意,都愈发凝实清晰。

他从来不乏果决,既然神魂已陷,便毫不犹豫,将全部的神魂力量都投入到红妆镜镜中世界来。

既然要应劫,便不能首鼠两端。

他不知所谓“飞雪劫”是什么,但想来以残缺的神魂力量决计无法度过。

而神魂若受创于现在,那还谈及什么未来?他没有可以求救的地方,也没有可以求救的人。

姜望骨子里是不缺狠劲的,尤其是面对危险之时。

要么神魂俱灭,就此身死道消。要么……遇劫破劫!

风雪更冷。

茫茫无边的白雪世界,阵阵寒意摧人。

姜望运起朱雀炼体决,在这片神魂所在的雪原世界里,模拟朱雀炼体的效果。

神魂所凝身体,内部仿佛生起了一个火炉。热乎乎,暖烘烘。

寒意被暂时驱散了。

世界仿佛以神魂所凝身体为边界,一边是寒冷,一边是温暖。

在这个时候,姜望几乎要被冻僵的思维,也重新恢复了活跃。

他开始思考,这片雪原的出路。

但四下茫茫,漫无边际,无论前后左右,全都看不到尽头。

连一棵树都没有,全是山和雪,也就没有标记。

往天上看,碧蓝如洗,像一面巨大而毫无瑕疵的水镜,嵌在天空。

没有云,没有太阳,光不知从何而来。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没有太阳,也就没有方向。

姜望施展道术追思,但追思草幻化了半天,无法凝聚成型。

麻烦了……

但他并不气馁。

从已有的经验来判断,存在于红妆镜中的飞雪劫,应该是一种考验,其结果可能对应于对红妆镜的掌控程度。

既然是考验,那就必然不会是死劫。如果说谁获得红妆镜,红妆镜就要杀死谁,那它也没有必要以这种形式触发“劫”。

或许本就没有方向,没有出路。

或者说,“出路”就在这里,不需要依靠寻找,也无法寻找。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他按下一朵焰花在地面,雪化了,是干硬的土地。

姜望往下跺了跺,发出梆梆的声响。

冻土像一面鼓,其声厚重。

他就这么站住了,定在原地,开始细细体会朱雀炼体决的奥秘。

朱雀在南,五行属火。

他专修火木两行,对火道有些心得。

火炙热、暴烈,也可以代表温暖、光明,运用存乎一心。

此时他就是以火之温暖,对抗飞雪劫之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

从蔚蓝如明镜的天空,有雪花大片大片的飘落,中间倒间隔着颇多距离,并不算密。

姜望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刺骨的凉。

这时飘落的雪花,要比这处雪原之前存在的雪,冰冷得多。仿佛能够直接冻结神魂!

飞雪劫飞雪劫,劫即飞雪!

“最好不要被这些雪花接触到。”姜望想道。

他仰头,直直地看着天空,看蔚蓝天镜仿佛在映照什么,看大雪无情飞落。

天地间只他一人。

他动了。

右手并指为剑,人似拔剑而舞。

人在飞雪中飘飞辗转,未有一片沾身。

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密。

姜望越转越快,越奔越疾。

一时间整个雪原世界里,都是姜望舞剑的身影。

而大雪落。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密密麻麻的落。

剑光倏忽左右,陷入鏖战。

剑势如游电惊霜,此人以雪为敌!

不知过了多久,雪终于密到没有人避让的空间了。

一朵焰花开在头顶,融化了雪花。

一片雪花,竟然融成一团水,当头浇落。

姜望心知此水绝不可触,匆促避身让过。

他双手掐诀不止,青藤之蛇钻出地底,在他头顶交缠纠连。

以藤蛇缠壁为屋顶,是否能避风雪?

答案很快出现。

几乎是在雪花飘落的瞬间,藤蛇缠壁就溃散成了木行元气。

这飞雪劫似乎克制道术,当然姜望所擅的防御道术并不强大,或者也是原因。

诸法不通,姜望索性盘膝而坐。

青龙炼体,木道生机勃勃。

朱雀炼体,火道生命之始。

白虎炼体,金道杀伐果断。

玄武炼体,水道有容乃大。

生杀轮转,四灵交汇。

而飞雪劫似乎永无止歇。

时间的流转,空间的挪移,都需有参照物才能够体现。

在这片寂静无声、永恒不变的雪原里,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起初,他还能听得到风声,感受得到哪怕最轻柔的一片雪。

慢慢的,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姜望变成了一个雪人。

雪又加深,加厚,渐渐将他掩埋。

他与雪原融为一体,仿佛也成了雪原之一。

或许,那些失陷于镜中雪原世界的神魂,本身即是飞雪劫的一部分。现在姜望也将成为其一。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小小。

她来找姜望汇报镇务相关,大部分她自己就能处理了,只在涉及嘉城与四海商盟的部分,需要姜望拿主意。

然而姜望进了房间,整整十天没有再出来。

修行者闭关不知日月,本是寻常的事情。然而姜望事先没有知会,而且现在青羊镇鼠疫还未彻底过去,不应该是安心闭关的时间。

在第十一天的时候,小小忍不住直接推门进了房间——她作为姜望的贴身侍女,是青羊镇上唯一可以未经允许进入姜望房间而不招致误会的人。

毕竟她给姜望收拾房间的日子也有很多。

看到姜望手握一只镜子,浑身僵硬地坐在床上,她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试探之后,听到他隐约还有心跳的话。

那心跳声很微弱,很缓慢,但毕竟存在着。

她意识到姜望或许修行出了问题,但她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也不知从何下手。

思前想后,悄悄的去找了竹碧琼。

本来青羊镇其余的超凡修士里,在这种情况下作用最大的应该是那两名重玄家派来的医道修士。

但小小跟他们不熟,也无法信任他们。甚至对重玄家也缺乏信任。

之前重玄家还有一个老头跟姜望对着干,被姜望一巴掌扇飞了。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倘若这两个医道修士起了歹心……

在姜望这边剩下的三名超凡修士里,张海虽然炼丹炼得几乎痴妄了,毕竟还算粗通医理。但在小小看来,其人心中只有那遥不可及的神丹,对姜望的忠诚有所缺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不能够交付信任。

至于向前,她更是不会考虑,不久前向前还当众质询过姜望为青羊镇做出的努力不够。

小小是个警惕的性子,对这个世界缺乏信任。

之所以选择向竹碧琼求助,一来她在跟竹碧琼学习武艺,相对更熟悉一些,了解其人天真烂漫的性格。

二来她知道竹碧琼与姜望之间并无太大利益关系,竹碧琼本身也不是很缺资源的人。会造成危险的可能性相对最低。

这是权衡之下,她认为最安全的选择。

当竹碧琼看到姜望的现状,也有些一筹莫展。

她试着给姜望渡入道元,给他服用钓海楼用于固本的丹药,但都于事无补。

姜望始终就坐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

竹碧琼毕竟是通天境的修士,知道不能动姜望手里的镜子,但除此之外,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见她也束手无策,小小愈发忐忑起来,不由得问道:“要去请医道修士吗?”

想来有竹碧琼在一旁护卫,姜望的安全能够有所保障。

“这不是医道修士能够解决的问题。”竹碧琼摇摇头,指着姜望手里的小镜子道:“他现在陷在这面镜子里,我不熟悉情况,不敢贸然进入,怕反倒弄巧成拙。以现在的情形看,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那他自己能走出来吗?”小小急了。

但很快又道:“能的,老爷一定能的!”

“嗯。”竹碧琼说道:“在通天境里,姜望是我见过的最强修士。”

她也不知这对其能否走出镜子有什么帮助,但总归是一个安慰。无论是对于小小,还是对于她自己。

“留在这里也是无用,我们出去再想想办法。”

涉及超凡领域,竹碧琼才是资深者,所以这会倒是她显得成熟一些——独孤小已经有些六神无主。

推开房门,两人都愣住了。

因为向前正在门外。

很显然,独孤小悄悄的请竹碧琼过来看姜望,不想让任何人得知异样,但没能瞒过他。

“姜望出什么事了?”向前直接问。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小咬着下唇不说话,竹碧琼也暗暗准备幻术。

看着她们警惕的样子,向前反应过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显示自己并无敌意。而后更是直接转身,背对着房门,也不管脏不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独孤姑娘。”他背对着小小和竹碧琼说道:“在这里,你是姜望最信任的人。从今天起,我守在这个地方,谁可以进这个房间,谁不可以进。你说了算。”

向前不是一个多么擅长表达的人。劝人去死,劝人放弃……这些丧气的时候除外。

四海商盟的钱管事来问责时,他也只说了一句话——他其实觉得解释是毫无意义的。他不觉得姜望会相信他,或者说,会在四海商盟的压力之前选择相信他。

之所以还解释了那么一句,大概只是因为那个吃到了鸡蛋的孩子,因为他的笑容。

他的确没有想到姜望毫不犹豫就扛下了这件事,甚至于对他一句责怪都没有。连完全置身之外的张海都半遮不掩地埋怨了他啊。

那两百颗道元石说是赔偿,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向前彼时连一句谢谢都没有,现在也不会表什么决心。

他坐在这里,本身就是决心。

小小愣怔了半晌,才道:“噢。”

乐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劫后余生

或者一切的开始本就是混沌,一切的结束也都归于混沌。

灵魂好像结了冰,每一个念头都很迟滞、艰难、沉重。

姜望忘记了很多事情。

渐渐想不起来身在何地,所为何来,要往何处去。

他的心,很沉重。想要慢下来,再慢下来……想睡去。

他已经很疲惫了,他像一根紧绷的弦,没有一刻松懈过。

绷不住了。

他想倒下来,什么也不管了,就这样倒下来。

但不知为何,内心始终有隐隐的抗拒。

我在,抗拒什么呢?

他吃力地想。

“哥哥,我们还回家吗?”

“我们,没有家了。”

“那汝成哥,凌河哥,阿湛哥,唐敦大师弟,先生……他们还有吗?”

“哥哥不知道。或许他们也逃掉了,只是跟咱们不在一个方向。”

“噢。那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这个世界太大了,一旦失散,有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了。”

“那等我长大了,跟你一起去找。”

“……好。”

“哥?”

“哥哥在呢。”

哥哥,在呢。

哥哥带你去找他们。

如果说神魂已是漆黑一片,那么在神魂的最深处,却有一豆不熄的火,在轻声呢喃着。

那火光微渺。

“哥哥在呢。”

“哥哥带你去。”

火光摇曳着,挣扎着,摇摇欲坠。

仿佛随时都要熄灭,却又令人惊叹的,始终燃烧着。

这是最初的火种。

钢铁般的意志,磐石一样的执着。

身前无人,身后无物。自己撑着自己,就这样摇摇欲坠,却不坠的燃烧下去。

燃烧着,燃烧着……

“要不是姜老爷,咱们可怎么活?”

“永远也不会忘记,姜望老爷的大恩大德。”

“求求老天爷,让姜公子永远留在青羊镇吧。”

“道尊在上,信女为姜老爷祈福,惟愿他得求长生,永享福报。”

……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响在这个世界里。

或者说它们一直都存在,只是在红妆镜的镜中世界,才变得如此清晰。

称呼五花八门,但都飘到了姜望耳中。

有一个童声这样祈祷——

“姜菩萨,祝你身体健康。”(1)

起先这个世界是一片漆黑,而后有了火,于是有了光。

火,是生命的开始。

人类用火煮熟食物,用火驱赶寒冷,用火照亮黑夜。

无数的祝愿,是无数的光。

姜望神魂深处的那一豆灯火,似乎在缓缓壮大,终于不再是将熄未熄。

安安,安安。

姜望思维开始艰难地转动。

渐渐复苏五感。

终于,一个声音响在心底——

“福地泉源洞之主已确定挑战,是否应战?”

姜望心中恍然,已经是七月十五,又到了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日子。

所谓心念一动,其速度快逾声音、雷电。

然而姜望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才终于让自己转过了这个念头——“应战!”

清冷而无处不在的太阴星力瞬间将他包裹,神魂直接被带入太虚幻境中,出现在这次福地挑战的对手面前。

神魂一松!

所有的寒冷、僵硬、迟滞、麻木,全部消失。

失去之后才明白,神魂本来的状态,多么自由,多么美好!

姜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手的样子,只匆匆说了句:“谢谢你!”

便直接认负,离开了太虚幻境。只留下对手在那里一脸愕然。

恢复了全盛状态的神魂重新出现在红妆镜中雪原世界,神魂内模拟的九大星河道旋一起转动,彷似无穷无尽的力量开始奔涌。

姜望睁开眼睛,自厚厚的积雪底下冲天而起!

只看到,脚下白雪皑皑,天空碧蓝如洗——雪停了!

【飞雪劫消】。

那如霜刀般冰冷的声音,似乎叹了口气。

【红颜未老】。

以姜望脚下为起始,皑皑白雪渐次消退,冻土融解,春风发生,绿草拔芽,欢欣摇曳。

姜望神魂一转,已经回到了现实的躯体中。

没有来得及适应僵硬了这么久的身体,他陷入一种怔怔然的情绪中。

若有所失,若有所得。

自六月尾进入红妆镜,到七月十五,他在飞雪劫里,熬了整整二十天!

二十个日日夜夜。

倘若不是他惊人的毅力和执着,以他现今的实力,只怕神魂之火早已熄灭在飞雪劫中。

倘若不是整个青羊镇域,数万百姓的心心念念,民意所向,那些或者可以被称为“福报”、“功德”的光点,对他神魂的滋养和支持,他也无法坚持这么久。

最后才等到了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日,等到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发出应对挑战的邀请。

一饮一啄,皆是所行得所获,所求得所果。

姜望怅然若失了一会儿,才开始运转身体。

好在九大星河道旋始终在转动,缠星灵蛇也没有休息。而他事实上最为在意的,那只冥烛,这段时间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未有移动。

姜望瞬间便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一步下床,骨骼发出一声爆响,到了第二步,身体已经适应过来。

砰!

向前破门而入。

看到站在床前的姜望,他只眨了眨死鱼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还活着啊。”

便转身离去。

破门那一瞬间爆发的凌厉剑气,令姜望也愣了愣,他一直对向前有很高的期待,但现在发现,他好像还是低估了这个人。

他扭了扭脖子,咧开嘴笑道:“我的终点可不在这里。”

独孤小、竹碧琼、张海得知姜望苏醒消息后相继过来招呼,姜望与他们说过话,大致了解了一下这段时间镇上的事情,便重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飞雪劫既然是一个考验,那么考验之后必然应该有收获。

只是红妆镜没有提示,姜望只能自己摸索。

他再次以肉身进入红妆镜,发现镜中世界空间果然变大了,变成了五步距离的一个圆。圆之外仍是白蒙蒙无法跨越的一片,圆之内则可以自由活动。

而红妆镜可以探查的范围,也扩张到了五里的极限。红妆镜制造的镜像亦可以出现在这个范围里。

显而易见,红妆镜探查的范围,与肉身在镜中世界所占据的空间正向相关。大约一步便是一里。

料想再以神魂进入红妆镜,情况也会不同——但他不敢再这样尝试,生恐进去便是当头一劫。

这就是高门名师的重要性了。可以在修行路上指引正确的方向,一些法器的禁忌、危险也都会告知弟子,极大程度避免修行者自己闷头找死。

现在说这些无益。

姜望没有忘记他最初进入红妆镜镜中世界的目的。

红妆镜的效果变强了,但结果似乎没有变化,好像仍然于事无补。

但姜望总觉得,飞雪劫带来的变化,并不是如此简单。

或者说,飞雪劫后的收获,并不仅在红妆镜中。

那么。

他审视着自己。

在现实世界里过了二十天,在镜中雪原世界漫长得无法计数的时间里,飞雪劫,带给了他什么?

……

……

注(1):原句出自现代诗《第一祈祷词》,“菩萨,祝你身体健康。”

乐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魇

飞雪劫作用于神魂,那么收获自然也应当在神魂上。

姜望掐动道决,铺开花海。

往常他擅用的组合,是将焰花夹杂于花海中,以幻花遮掩焰花,让花海这门制造战斗环境的道术也拥有了杀伤力。

但是现在……

一朵幻花开放,靠近手掌的时候变作焰花轰然炸开。在其彻底炸散之前,姜望伸手将它握灭,又在掌中作为幻花消散。

幻花与焰花之间的变幻自如流畅,几无阻滞。让花海与焰花的组合真正达成了虚实相间的效果。

只要稍加磨合,可以说已经是一门优于原先的道术,可以名为焰花之海。

这体现的是什么?

对幻象的控制更自如吗?

其本质,是不是神魂力量的壮大?

姜望若有所思。

针对冥烛,他一直有一个设想,只是碍于实力,未能成型。

在通天宫内点燃冥烛,用焰花当然不行,而如果不是物质层面的火焰,而是神魂之火呢?

神魂往来通天宫,可是连天地门都不会阻隔的!

以前他当然做不到,但是现在,何妨一试?

原先神魂力量无从论起,渡过飞雪劫之后则未必。

神魂之火的相关道术自然没有,但如果以焰花的形式构建呢?

焰花的所有细节他都烂熟于心,是他在枫林城时就熟练掌握的道术,也一直使用、修习到如今,从未松懈。

现在,只是将道元力量转为神魂力量替代罢了。

未必不可行!

姜望心神沉入通天宫。

以心神的视角注视着冥烛。

作为道脉真灵的缠星灵蛇似乎有了什么灵性感知,半挂在一个星河道旋中,不再游动。

而冥烛一动不动,好像什么变化也没有。

姜望试着感受自己的神魂力量——在以前自然是徒劳,但是现在,有了奇妙的变化。

把某一点神魂力量作为火种,以焰花的方式来催动。

或许神魂之火的构建规则与焰花之火不同。

但构建焰花的方式,本就在于火行之花的自然生成。

也就是说,姜望只提供一个方向或者说引子,神魂的力量就自然而然的孕育、诞生。

一朵赤色的火焰诞生了。

诞生在通天宫里!

这颜色纯粹、炙热,仿佛有随时燃烧殆尽的决心,而不与任何黑暗共存。

姜望控制着它,缓缓向那一根冥烛靠近,靠近……

冥烛,亮了!

第一次被姜望所点亮,而不是自燃。

正是,心火点冥烛。

冥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同时如之前一般,一道秘术涌现心头。

这一次,是白骨秘术,阴阳倒影。

施加此秘术之后,使用任何道术,都会附加幽冥倒影,造成双倍效果。

譬如一朵焰花,在阴阳倒影的加持之下,会变作两朵。

但局限仍在于,仅限于加持白骨道秘术。

若加入白骨道秘术体系,当然是非常强大的秘术。

但目前为止,姜望掌握的白骨道秘法,只有肉生魂回术和白骨遁法。

都用不到阴阳倒影的加持。

肉生魂回术加一个倒影,同时救两个人,倒还好。

白骨遁法加一个倒影做什么?消耗两倍寿元,一眨眼的工夫就老死当场么?

不过当下也不是思考道术体系的时候。

姜望继续用神魂焰花燃烧着冥烛,似乎打定主意一次性将它烧干净。

就在这时。

“唉。”仿佛心底最深处的一声叹息。

那个声音说:“我没有恶意。”

冥烛并没有移动,但那朵神魂焰花……忽然熄灭了。

这冥烛果然有问题!

自己之前果然是被影响了!

尽管早有猜测,但是当猜测落到实处时,姜望还是忍不住心惊。

任是谁,知道自己的意识还有另一个影响者,都没法太淡定。

“你是谁?”姜望凝聚神魂力量问。

“我就是你。”那个声音说:“所以你如何构建焰花,我就能如何消解它。”

“你就是我?”姜望当然不肯相信。

如果不是这个声音能影响到神魂焰花,他现在一定毫不犹豫地将冥烛烧融干净了。

“不知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但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声音说:“使用白骨道秘术,就被白骨尊神所沾染。”

“使用白骨道秘术,就被白骨尊神所沾染?”姜望咀嚼着这句话,心生寒意。

“一尊幽冥神祇的真正力量是你难以想象的。你每使用一次白骨道秘术,这种沾染就会越深。到最后,所有人都脱离不了祂的掌控。这就是祂统治白骨神国的方式。”

那个声音继续说:“而我,是你神魂的一部分。被沾染的那一部分,寄居在冥烛之中。”

“你是我神魂的一部分?”姜望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我第一次诞生,是你为白莲施展肉生魂回术的时候。或者我应该叫她,妙玉。”

“这不重要。”姜望说道:“你说……‘诞生’?”

“不,她很重要。只是你现在还不肯承认。我说过,我就是你。你甚至可以欺骗你自己,但是你骗不了另一个你。”

一朵神魂焰花出现在通天宫里。

姜望的态度很强硬:“不要说一些无聊的事情。如果你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我,不妨就此试试,谁对这神魂掌控得更深吧。”

“好好好,你不必生气。我们没有必要自我消耗。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事实也的确如此,不是么?你想想看,我从未害过你。相反,我一直努力让你摆脱危险。”

姜望道:“在我看来,影响我的思考,已经是最大的恶意。”

“如果你很抗拒这件事的话,我道歉。一开始我只是不想吓到你,又不愿意你遭遇危险。毕竟我们本为一体,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还是说你的诞生吧。”姜望道。

“冥烛是白骨道的至宝,而我是你神魂里被白骨尊神沾染的那一部分。我无法解释我的诞生,那是机缘巧合下发生的事情。诞生之初我也很懵懂,但冥烛吸纳了我。我在冥烛里获得空间,而免于同你争夺神魂的主导权。”

至少对于这个声音所说,【可以争夺神魂的主导权】这句话,姜望不得不信。

那熄灭的神魂焰花就是明证。

“如果你很讨厌‘另一个你’这种说法……我是你神魂里被白骨尊神沾染的那一部分,可以算作你的心魇。”那个声音说:“你可以叫我姜魇。”

姜望说:“魇可是恶鬼。”

“被白骨尊神所沾染,难道还能是什么美梦吗?”自称为姜魇的声音如是说。

这话倒也坦诚。

“你好像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如果你是我的话,这不合理。”姜望道。

“我的诞生是因为白骨尊神沾染了你的部分神魂,所以我除了你的部分事情外,还知道有关白骨道的诸多事情,只是因为冥烛的存在,我免于被白骨尊神掌控。你仔细想想,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部分,是不是都有关于白骨道?”

无论是枫林城白骨尊神降世前的示警,还是赤尾郡面对瘟铃的忽略,的确都与白骨道有关。

“仅仅这样,好像还没有说服我。”姜望淡淡道。

“那我换一个说法。本来我就只是想安安静静躲在冥烛里面,每一次动作都是为了救你。而这一次,如果不是你一定要点燃冥烛,我根本不会现身。冥烛是白骨道至宝,可以容我寄居。一旦它没了,我就必须要回到你的神魂中,与你融为一体,变成一个全新的‘我’。你不妨想想看,你愿意接受那种局面吗?”

“你未必能与我融为一体。”姜望说。

“是啊,或许是一个糅合我们全部意志的、全新的‘我’,或者只是单纯的你,我的意志全被抹去。”姜魇说:“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我’也说不定。”

“说一说你的想法吧。”姜望道:“我不相信你就只是要一直住在冥烛里这么简单。或者我应该想个办法,把你送出通天宫,看看在外面,你是否还能影响我的神魂?”

“毋须讳言,我已经有我的独立意志,当然不甘心永远躲在冥烛里,看着你如何精彩过活,在你的通天宫里蜗居一生。”姜魇忽略了姜望的威胁,也不知是笃定姜望找不到送走冥烛的办法,还是相信姜望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他直接道:“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不觉得我能争得过你。事实上,你也不是我最好的选择。”

“乱葬岗里有很多的尸体。男女老少,美的丑的,都行。”

“那当然不行。”姜魇道:“我秉白骨道气息而生,需要一具白骨道教众的身体……算了我直接说吧,我只想要白骨道子的身体,当然,他现在应该叫白骨圣主了。”

“你的要求倒是不低。”

“我可是你啊,姜望!你以为你骨子里是一个什么得过且过的人吗?”

“如果,我不答应呢?”

姜魇冷声道:“姜望,你应该更了解一些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何时缺少过玉石俱焚的勇气?”

“既然你自认是另一个我,自认很了解我。”姜望笑了:“那你还试图威胁我?”

“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无论我们争夺神魂的结果如何,最终神魂都会受到重创,永远无望大道。事实上这才是我从一开始就避开与你相争的原因。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与我争斗的可能。”

姜望沉默了。这话的确令他无法反驳。或者说,他不必反驳。这就是事实。他一路跋涉,就是要往巅峰去,绝无提前停下的道理。

姜魇又道:“姜望,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再没有比自己更亲密更可靠的战友了,我们是友非敌。”

过了很久,姜望说:“要图谋白骨道圣主的身体,短时间内很难办到。”

“没关系。”姜魇的声音似乎在笑:“我很有耐心,对你也很有信心。”

乐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浮事

冥烛的事情暂时就只能如此,姜望无法将冥烛移出通天宫,也没有必然能燃尽冥烛、完全消灭姜魇的办法。

反过来说,姜魇强行熄灭神魂焰花,已经证明了他至少有重创姜望神魂的能力。

所以对姜望而言,妥协已是必然——不得不说,姜魇的确很了解他。

最后,他只能暂时与姜魇达成协议。

姜魇承诺绝不再试图主导姜望的决定,承诺绝不轻易离开冥烛,当然或者他也未必能离开。

姜望并不会完全相信姜魇的话,相较于那些,他更相信自己的思考。

从现有的情况看,姜魇能够小幅度影响他的想法,但不能够察知他的所思所想,否则在他试图点燃冥烛之前,姜魇就应该试图规避这种情况才是,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这说明,即使姜魇所说的一切属实,他们现在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了,思想记忆不会共享。

但尽管如此,以后涉及姜魇的思考,姜望都打算在太虚幻境里进行。

事涉自身,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修行之路,的确如履薄冰。谁能想象得到,只是使用过白骨道术,就会为白骨尊神所侵染呢?

无论如何,白骨道体系的秘术,姜望是绝不会再使用了。

一个姜魇已经足够他头疼,万一再蹦出个什么魑魅魍魉……

话说回来,姜望之所以答应姜魇的条件,是因为白骨道本就是他的复仇对象,白骨圣主必然是绕不过去的目标。答不答应姜魇,都没有区别。至少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能够顺便解决自身隐患,当然是更好。

然而姜望也不会真的就此对姜魇不闻不问,谋夺白骨圣主的身体只是长远选择。一旦有机会将其提前驱逐,他也绝不会手软。

这就有两条路,一是找到将冥烛赶出通天宫的办法,二是增强自身的神魂力量,如果能达到可以无损消灭姜魇的地步,自然就不必在意他的威胁。

前者现在没有思路,后者来说,红妆镜岂不正是可以增强神魂力量的宝物。虽然过程很危险便是了……

不管怎么说,冥烛虽然没能解决,但至少也已经了解,是什么存在影响了思考。

剩下的无非是如何应对的问题。

摆在面前的问题,迟早都会被解决,相对而言,永远是未知的危险更可怖。

走出房间,姜望召集一众心腹。

也就是向前、竹碧琼、张海和独孤小四人罢了。

一晃二十天过去,他需要全盘掌握局势。

五人分主次坐定,静静听独孤小把近期情况做了一个完整介绍——之前忙着对付冥烛,只大略听她说了几句。

“……嘉城城域整体还是在向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四海商盟调配物资反倒越来越艰难了,当然,我们青羊镇域的物资供应还是没有问题。患疫者已经减少到七十六人。已经三天没有新的患疫者增加,可以说在青羊镇,这种鼠疫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独孤小最后总结道。

她的消息也就仅止于青羊镇,最多便是嘉城了,没有可能把握整个阳国的情况。

姜望正要说话。

扑棱棱~

云鹤灵巧地挤进窗里。

“这些天,每天正午会飞下来一次。”向前冷不丁说道。

他没有收到信之前,云鹤是不会离开的。

“安安肯定想我了。”姜望心想,他伸手,任其落在掌心。

嘴里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超凡的三位,每人二十颗道元石,聊表心意。”

一天一颗道元石,当然不算小气,但也是应有之义。他不能主事的时候,镇域也按照他的意志运行,本身已是这些人忠诚的体现。

竹碧琼等人也不会拒绝。

云鹤在手心化为信纸,姜望暂且不去看它,看着小小道:“这段时间你练功也不要放松,等底子打好了,我会为你求购一颗开脉丹。”

他现在求不到完美开脉的开脉丹,那是无价也无市的东西,但买一颗普通的开脉丹还是没有问题。哪怕是从四海商盟买,他的道元石也足够。

这就是一步登天了,独孤小又惊又喜:“谢谢老爷!”

独孤小的表现其他人也都能看到眼里,不管有没有意见,都不能否认这是她应得的的奖励。

庄国道院的道勋体系中,道勋点本身在庄国就有流通属性。

但在庄国之外,道元石才是能得到广泛承认的超凡货币。

庄国的道勋体系做得很好,物价很稳定,基本十点道勋可以稳定兑换一颗道元石。

有一个更直观的体现:

庄国道院五百点道勋能够兑换一柄低阶基础法器,也就是相当于五十颗道元石一柄基础法器,这价格很合理。苏秀行那柄被猪骨面者毁掉的匕首,姜望估价是一百二十颗道元石左右。(这里也可以说明,姜望为向前掏出的两百颗道元石有多大方。)

在庄国道院,依照配额,一百点道勋即能兑换一颗普通的开脉丹。

但这是道院对超凡弟子的资源扶持,一颗普通开脉丹的真实价格,是一千五百点道勋。换算过来,即是一百五十颗道元石,一颗半万元石。(道元石即百元石,一百颗道元石等同于一颗万元石。)

独孤小做的事情,值不值一百五十颗道元石,见仁见智。

对很多人来说,一个普通的侍女,凡俗金银即可买卖,一颗道元石只怕能换几十个回来。

但对姜望来说,忠诚与用心,比道元石要珍贵得多。

没有人对姜望的决定表现出异议,倒是向前瞪着死鱼眼看了姜望手心的信纸半晌,难得地表现出了好奇心:“这是凌霄阁的秘传道术吧?”

姜望没有否认,反问道:“你也去过云国?”

这个丧气落魄的家伙,真的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去过。”知道答案后,向前好像已经兴趣全无,嘟囔道:“也就那样吧。”

“云国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姜望随口说了一句,道:“暂时先这样,大家忙自己的去吧。竹道友留一下,我有事情要麻烦你。”

众人鱼贯而出,独孤小止不住的脚步轻快,心中被巨大的惊喜填满。

“我也有机会成为超凡修士了!”

她只觉,阳光从未如此明亮,这个世界,从未如此美丽!

……

待其他人都离开了,姜望自储物匣中取出红妆镜,递给留在位置上的竹碧琼:“竹道友,你看看这面镜子,是否熟悉?”

他现在对增强神魂力量有需求,对红妆镜的探索也须得提上日程。此物得自胡少孟,他想着,或者同样出身钓海楼的竹碧琼能够有所了解。

“我之前已经见过。”

竹碧琼说的自然是姜望陷入镜中世界的时候,彼时她已经研究过,一无所获。

她没有接镜子,只问道:“它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名为红妆。我杀死胡少孟后所得。”姜望很坦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红妆镜……”竹碧琼反复呢喃了几句,道:“我好像听说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隐约触摸到了某道灵光,但始终无法具体抓住。

皱眉凝思半晌,终究一无所获。

“看来是一件宝物呢。”姜望笑道,便又将红妆镜收起。

他对竹碧琼也不是毫无保留。没有说自己对红妆镜初步探索的事实。

“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再跟我讲讲。另外,请为我保密。”

姜望最后说:“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是自然。”想不起来,竹碧琼很干脆的就不去想了,脆生生道:“本姑娘也说话算话的!”

乐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绕树三匝

待所有人都散去,姜望便迫不及待地要展开信纸。

临到一半,又忽的顿住。

以前不知道还好,现在知道通天宫里还藏着一个意志,就觉得很别扭。尤其是在读信这么私人的时候。

略一沉吟,心神已沉入通天宫。

“姜魇,我现在要读信,我得想办法把你暂时封闭起来。”

他心里有思路,但必须要征得姜魇的同意,不然万一让姜魇以为他想做什么,反应过激,直接玉石俱焚就不好了。

如果姜魇不同意,他暂时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但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

出乎意料的是,姜魇很好说话:“可以理解。在有必要的时候,比如你若要和你的俏丽小侍女发生点什么,在不伤害冥烛的情况下,尽管你封闭内外。不过,希望你每次都记得先知会我一声,不然我怕闹了误会。”

他又转为商量的语气:“你不知道,待在冥烛里什么都看不到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姜望无视了他无聊的玩笑,说道:“这要求合情合理。你能理解我,我自然也能理解你。”

“姜望,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都是尊重承诺的人。”姜魇意味深长的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你了解你自己便好。”姜望说。

他的话也很有深意——倘若你真的和我一样,那我当然是重诺的人。若你和我不一样,我也不会对你守诺。

人无信不立,姜望当然信奉一诺千金这样的道德准则。但也要看对谁。

他对姜魇这样的存在,既不知根也不知底。若单方面的就言出必践,被坑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答应了重玄胜,就可以经行数万里赴齐,帮他赢得天府秘境。

答应了廉雀,可以毫不留恋交还命牌。

答应了竹碧琼,可以放下所有事情,立即动身追杀胡少孟。

但姜魇不同。

与姜魇达成的条件,是权衡之后的交易,并非是主动的承诺。性质不同。

对于如何封闭姜魇对外界的觉知,姜望思考的方法就落足于花海上。

灵感还是来自于神魂焰花。

以神魂力量替代道元力量,若能施展出神魂花海,那也理所当然的应该有预设战场的效果。遮掩觉知更是轻而易举。

姜望每日早课晚课不歇,稍有空隙便反复练习道术剑术,对于自身掌握的所有道术都已经是烂熟于心。

有神魂焰花的成功经历,通天宫内铺开神魂花海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他只是稍作尝试,便已成功。

此时高大雄阔的通天宫内,缠星灵蛇在九大星河道旋之间来回往复。

冥烛独据一角,淹没在美轮美奂的神魂花海之中。

若这其间的景象能够具现出来,一定是世间难得的风景之一。

暂时遮蔽了姜魇的觉知,姜望只觉自己念头都轻快了许多,有一种“复得返自然”的快乐。

甚至拆信的时候还想唱一段曲儿来助兴,念及实在有些难听而作罢。

……

从安安的来信看,她的字又端正了不少,显然在凌霄阁并未荒废学业。

聊了阵最近喜欢的吃食,撒了撒娇,说些练武好累之类的话。

最后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句——“齐国好远呀,等哥哥你的信回来,说不定都要到十月啦。”

云鹤往返两地当然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小丫头的心思也不难猜。

十月……

十月十三是她的生日,她无非是想要姜望陪她过。

但姜望只能暗自叹息。

往返一趟云国,少说也得月半。重玄胜这边大局未定,阳国诸事纷乱,此时他实在无法脱身。

只好装作不懂,把阳国齐国的美食挑着讲了些,答应以后带她来吃……也只有如此了。

叶青雨的信只顺嘴说了一句自己最近参与了些试炼,实力有所进益。内容依然是主要围绕着姜安安来展开,说一些小丫头的近况。姜望把妹妹托付于她,她算是尽心尽力。

信中提到——“地品大丹搜集许久,实在难得。现有甲等开脉丹一颗,用来为安安开脉,可否?”

姜安安练武也有一阵时间了,又是在凌霄阁中,受到极好的指点,底子逐渐牢固。开脉的事情便也提上了日程。

姜望看到这里,第一时间进太虚幻境,写信给重玄胜,询问地品大丹,以及甲等开脉丹的价格。

囿于眼界,他其实压根对开脉丹的品阶划分一无所知。当初还是在赵汝成的嘴里,才知道开脉丹有普通和不普通之分。想要为姜安安求一颗完美的开脉丹,让她修行少吃些苦头。

但到底完美开脉的开脉丹有多完美,当时赵汝成未说,大概也是觉得有些遥远。他因此也就不知道。

重玄胜的信稍稍潦草,从战意未消的字迹看,应该是刚在太虚幻境里与谁战过一场,不然也不会回信这么快。

这胖子最近很是努力,应该与齐国的大动作有关……

“开脉丹分天地人三品。天品大丹,仅在传说。地品大丹,可遇不可求。人品大丹,分为四等。丁等即为普通开脉丹,丙等稍强,乙等良好,甲等优秀。价格各地稍有波动,但总的来说,甲等开脉丹的价格不应低于一百颗万元石。”

随信还附了聚宝商会最近公开的开脉丹采购价格:

丁等开脉丹,一颗半万元石;

丙等开脉丹,十颗万元石;

乙等开脉丹,三十颗万元石;

甲等开脉丹,百颗万元石。

可以看到,随着开脉丹品阶的提高,其价格也在飙升。

至于地元大丹的价格,重玄胜压根没提。这种东西一旦出来,多得是人抢,价格有时候根本没有意义。

好家伙,姜望还是第一次看到万元石是百颗百颗来算的。

当初他拼了老命宰了齐国皇子姜无庸一刀,除了秘传道术外,也才挣了十颗万元石。也就是说,这样的好事要来十次,才能弄到价值一颗甲等开脉丹的道元石。

经过这阵子的“努力”,甚至还“杀人越货”了蛇骨面者,姜望本以为自己已颇为富裕。现在看来……

叶青雨愿意拿价值一百颗万元石的开脉丹来给姜安安开脉,甚至还想求购地元大丹,只是没买到……他姜望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下便回信,先祝叶青雨勇猛精进,道途长远。

再聊回姜安安——“如至水到渠成时,便叫安安开脉罢。”

接着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说了些发自肺腑但没什么意义的感谢话。

最后写道:“一应耗费,我很快会还你。”

他想了想,把“很快”划掉,改成“尽快”。

又想了想,改成“以后”。

……

……

ps:晚上十二点有加更。

阿甚还债,“很快”。

乐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碎玉(为盟主陈泽青加更!)

很多人大概都已经不记得胡栓子是谁,即使是姜望,若是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未必还有印象。

这世上大部分的普通人,存在感便是如此。

早先胡老根还在的时候,或者还有人记得胡栓子这个朴实的后生,但胡老根死了,他也就更默默无声。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胡老根这个前亭长也没有子女,将稍带些亲戚关系的胡栓子弄进镇厅里谋了个差事,算是照顾。

其实这段时间里,胡栓子也做了很多事情。维持秩序、运送物资、宣传防治鼠疫方略……总之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

还特地跟当初矿上的那些护矿武者(现在编入青羊镇厅)请教武艺,每日苦修不辍。

虽是姜望给了独孤小权力,真正赢得却需要她自己的努力。

对于独孤小的任何命令,胡栓子都是最坚决的执行者。最初也正是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人才开始慢慢的认可了独孤小的指挥。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他想做再多事情,也实力有限。

对于独孤小心情的变化,他自然是第一时间察觉的。

有意无意的在独孤小身前晃过了好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道:“小小今天很开心?”

独孤小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是啊,栓子哥。”

也就如此了。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开心,更没有与他分享快乐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栓子的心意,但该说的早已经都说清楚。

在超凡力量横行的世界,普通人是没有未来的。

她以前认为自己也是没有未来的一个。

所以拼了命也要跟上姜望的脚步,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价值,都是因为安全感的缺失,都出于朝不保夕的忐忑。

她怕自己稍稍慢了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掉。重新坠入那个灰蒙蒙的世界里。

而现在,得到了姜望的承诺,她甚至已经过分地开始期待未来。

那个或者能够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自然是没有胡栓子的。

她愿意对胡栓子表现得稍微亲近一些,只是感念他的心意,以此等态度让其他人更尊重胡栓子一些,这是在她看来对等的回报。

多则没有,少也不必。

见独孤小没有多说的意思,胡栓子憨笑了两声:“那你忙着。”

对他而言,这个笑容便已足够。

其实独孤小是很少笑的。大部分时间都冷着脸,这样能让稍显青稚的她看起来成熟一些。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或许不在意。

但他知道,他在意。

走出镇厅,越过院子,从正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向前旁边走过——前段时间的辛苦努力仿佛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鼠疫得到控制之后,其人又迅速故态复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没有用的。”在胡栓子走过时,向前忽然这样说道。

胡栓子不敢怠慢,停步回身,恭敬问道:“向爷,您跟我说话么?”

向前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但显然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放弃吧,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你踮起脚也够不着。以前如此,以后更如此。”

胡栓子大约是听懂了,但他没有说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向前叹了一口气:“栓子,不如别去了。”

“我不知道什么路漫不漫、人远不远的,向爷。”栓子以其特有的认真说道:“我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天光真的很好,让人觉得世界明丽。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好好努力吧,我说的是真正的努力,不是你现在这样没头苍蝇似的围着转。”

向前仰躺着,睁眼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恍惚有一种错觉,仿佛整片天空都将要倾塌下来。“等你真正的努力过了,你就会明白……努力也没有屁用。”

“好的,向爷。”

胡栓子看似明白,实则莫名其妙的离开了。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向前能够闲适的晒太阳,胡栓子却只觉得……实在很热。

……

……

衡阳郡乃阳国三郡之首,国都自然也落于此郡。

阳国国都名为“照衡”——最早的名字是“天雄”,向齐国俯首称臣之后才改为“照衡”,那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时,在照衡城内的王宫里,一个面貌普通的青年,正坐在一处偏殿中等待。

其人不仅长得普通,气质也很寻常,即使此刻衣着华贵,也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总之显不出贵气。

如若姜望在此,便能认出其人来,正是在仓丰城天下楼遇到的,那个自称东域第一杀手的阿策。

能将杀手组织的招牌,堂而皇之地挂在一座大城里,搞得比寻常酒楼还热闹,天下楼自然不会太简单。至少也在当地有一些官面关系。

但恐怕姜望也想不到,这个阿策能不简单到可以随意出入王宫的地步。

他其实是当今阳国国君的第五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姓阳,名玄策。

都说“天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也不知有没有道理,但反正阳玄策是极不受宠的。

阳国统共就那么大,他出生的时候,该分的、该占的,都被几个哥哥占得差不多了。他连点残羹冷炙也分不到,索性便绝了宫廷之念。

做个闲散王子也便罢了,偏偏他还跑去弄了个什么杀手组织,自封东域第一杀手,花钱请一堆闲人整天去组织里逛,装成生意很好的样子——其实一直在赔钱。

就这么个小王子,做事不讨喜,长得不讨喜,出身更不讨喜。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小宫女。他的出生,只是伟大的国君陛下一次酒后兴起。

那个可怜的宫女,生下阳玄策后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至今也没个说法。

有说是当时还在世的太后不喜,有说是皇后……说不清,扯不明白。

总之是一团乱账。

姜望留下来的那封信,他毫不犹豫地拆开看了,反正天下楼又不是什么讲信誉的地方。

本来只是当一件有趣的事儿,看完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来了照衡城。

他即使是再怎么被人骂作不懂事,也能够明白这一次肆虐阳国的鼠疫有多可怕。若那个白骨道还有后续动作,阳国方面怎么警惕也是不为过的。

他不喜欢照衡城,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无论是这里的街道,还是这里的空气,都有一种叫他窒息的冷漠。所以他宁肯躲到仓丰城里,经营他并不成功的杀手生意。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家还是在这里。他生于此,长于此。

只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回一趟宫里,一杯茶喝了好几个时辰,续了又续,凉了又凉,却连父亲的面都没能见到。

国君陛下当真是忙啊!阳玄策百无聊赖地想道。

太子随时可以去见国君,同样是儿子,他要见国君一面,却须得三申五报。

有心就此离去,但念及那封信……

“我还要等到何时?”他忍不住敲了敲杯盏。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道:“奴才……奴才实在不知……”

“那你知道什么?”

“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小太监慌慌张张,只知跪地求饶。

“说来说去,就这句话。”阳玄策的确有些生气,但毕竟忍住了:“我也不难为你。你去问问刘公公,我父王还要忙多久?我有正事找他老人家!”

小太监慌忙跪伏在地上:“奴才这就去问。”

这一去,便再未回转。

茶,茶,茶,人还未走,茶便凉透。

他可是天家血脉啊!难道是什么攀扯贵人的穷亲戚吗?

即便阳玄策早已经习惯被忽视了,但被无视到这种程度,被无视得这样彻底,还是令他难以忍受。

不去争,不去抢。可也不代表,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可以不要啊!

他索性起身,不去管那些禁令,也不顾那些宫女的阻拦,径自出了偏殿,大袖飘飘,直接往阳国国君处理政事的养心殿走去。

看谁敢拦!他在心里冷笑。

才至养心殿外,一个慈眉善目的无须老人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殿下何来?”

此人正是秉笔太监刘淮,平素最得国君信任,常在身边侍奉。

即使是阳国太子,也不敢怠慢此人。

见得是他,阳玄策有再大的怒气也只能先按捺:“来见我父王。”

说罢,还倍觉屈辱地补充了一句:“有正事!”

“原来如此……”刘淮仿佛刚知道此事一般,殷勤笑道:“殿下辛苦了。”

“为国事,何辞辛劳?”阳玄策应付着场面话,又提醒道:“父王此时可在殿中?”

“啊,陛下在的。”

“那就麻烦公公去禀告一声了。”阳玄策道。

“正值国事多艰之秋,陛下日理万机。待他老人家忙完这一段,我一定为殿下转达。”

刘淮恭敬地道:“烈日炎炎,殿下不如再去饮一杯茶。”

茶……又是饮茶。

又是等待。

这满脸的恭敬,满心的轻蔑。

“啪!”

阳玄策终于按捺不住,将腰间玉饰扯下,当场摔碎在此人面前。

厉声喝道:“刘淮!你要阻拦天家父子相见,隔绝阳氏人伦吗?”

……

……

ps:虽然陈盟主说打赏不为催更,只是喜欢。但作者怎么也是要表示一下的。三更是扛不住了,一更怎么着也得挤出来。比个心~

乐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便如前约

却说阳国国君幼子阳玄策,一扫往日隐忍,在宫中难得的大发雷霆,摔碎佩玉。

阻隔国君人伦的罪名,没有谁敢承担。

整个养心殿外,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仿佛风也吓得静止了。

秉笔太监刘淮立即低头认错,诚惶诚恐:“老奴岂敢?”

但姿态做得十足,礼节俱全,脚下却动也未动。

他认错,道歉,低头,但是不让。

再看看周遭这些侍卫、宫女、大小太监们低头无声的样子,再看看那座始终缄默的养心殿。

阳玄策发现自己那颗本早已经凉透的心,竟还能再冷却几分……

他这般不顾礼仪的吵闹,以父君的修为,又怎么会听不见。

只是不想听,或者,懒得理会。

忍耐了这么些年,第一次发火,阳玄策本来还想做些什么,但忽然心灰意冷起来。

有什么意义呢?

“也罢。”他叹道,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家国大事,耽误不得。你把这封信转交给父王便是,我就不去碍他老人家的眼了。”

“老奴一定送到。”刘淮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这封信,始终不失臣礼。

目送着阳玄策的背影大步离去。

于是一点一点的直起腰身来。看也不看一眼,只双手一搓,这封信便化为齑粉。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今东宫已固,他刘淮当然知道谁才是此间山河主人。五王子现在才想到“办正事”、“起炉灶”,未免灶冷柴乏,太晚了些。

更何况,国君根本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儿子,太子是板上钉钉的阳国未来主人,他随身侍奉国君多年,又如何不知?

他当然只忠诚于国君,但对于下任国君,也要保有必要的敬畏。

今日送这封信,只是顺手的事情,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是心意不坚,来日难免清算。他岂能为区区一个阳玄策冒险?

养心殿外,有侍卫,有宫女,有太监,但都只低头看着靴子,无一人敢往这边看一眼。

他刘淮弯腰,不配看的人,若不幸看到了,说不得便要折寿。

转身走回养心殿中,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国君身边,数不清的人想挤,耽搁不得。

大殿宏阔,阳国国君阳建德闭目坐在一只白玉蒲团上,头顶金光隐隐,却并未忙什么政事。

刘淮小心站在殿侧一角,是一个国君想找他时能第一时间找到,又不至于总拦在视线里惹厌的位置。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阳国之主阳建德眼睛并未睁开,只道:“玄策又在胡闹什么?”

刘淮恭声道:“说是有正事要求见陛下呢。”

宏阔的大殿里,便再无下文。

……

……

嘉城城域的鼠疫终于得到遏制。

有阳庭的支持,四海商盟的辅助,统治此地数百年的席家,力量全部动员起来,好歹在七月结束之前遏制住了鼠疫的进一步扩大。

说到底,鼠疫当然可怕,但在超凡的世界里,却也不算无解的难题。甚至也不在最可怕的灾难范围中。

就拿秦楚双方去年在河谷平原的大决战来说,双方投入近十万超凡修士,动辄山崩地裂。

两大强国交战,整个河谷平原都地陷百里,寸草不生。往日丰沃的土地,旦夕便成焦土,这座平原曾经养活了多少人口,现在却连杂草都长不出了。哪样的天灾,能比得上这等惨烈?

至于庄国枫林城一座城域灭绝,数十万人尸骨无存,也更不必说……

阳国的鼠疫蔓延至今,死者也还未破十万之数呢。

当然,事情不是如此计算,悲惨也从来不好比较。

但人祸从来胜于天灾。

人杀人,比任何天灾、任何异类,都要杀得多,杀得爽快!

这些事情且不说。

有心人大概已经能够发现,这段时间以来,嘉城已经越来越少见席家直系族人,席家的诸多产业,卖的卖,送的送,几乎散了干净。

席家,已经在全面退出嘉城,退出这片他们经营了数百年的土地。

去向倒是不明,不过很多人都笃定是东王谷,毕竟席家如今的家主席子楚,正是东王谷弟子。

东王谷本身与一般的国家也差不了多少,自然是容得下席家的。

只是,人离故乡贱。无论迁徙到哪里,席家要想恢复旧貌,只怕不是一两代人的事情。

……

这一日,姜望正在修炼,忽然有一名镇厅武者过来汇报:“姜大人,席……席子楚在镇外,指名道姓,要与您一战!”

人的名,树的影。

席家经营嘉城城域数百年,哪怕在鼠疫中失尽人心,其多年积累的威望,却一时未散。

尤其席子楚作为席家现任家主,无可争议的继承了这种威望。

这也是当初姜望认为,要想遏制嘉城鼠疫,非得席子楚配合不可的原因。

整个嘉城城域百姓,没有不忌惮席家威名的,这名镇厅的武者,也不能例外。

姜望睁开眼睛,毫无意外之色。

直接取过长剑,推门而出,往镇北门走去。

从嘉城方向过来,自然是在北门。

还在路上,又听得一声怒喝,声动全镇。

“姜望!”

这下子,向前、竹碧琼、张海、独孤小,全都被惊动了。

就连四海商盟守仓库的护卫,重玄胜派来诊治百姓的医道修士,也全都提起注意。

更不用说镇厅捕快、武者,乃至镇上百姓。

若不是特殊时期,禁绝出入,只怕这时候全镇百姓,早就将北门挤个水泄不通。

饶是如此,他们也都在家中个个竖起耳朵,以待下文。

但令他们失望的是,那震动全镇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

因为……姜望已经到了。

当日在嘉城里便该有这一战,念及城域百姓,才收剑离去。

及至今时,他当然不会避让。

姜望大步走到青羊镇北门之外,第一眼就看到了席子楚。

一人独立。

往日的潇洒倜傥全都隐没了,瘦得脱相不少的脸上,神情冷厉。

但见他额缠丧带,身穿孝衣,顿见肃杀之气。

见得姜望出现,也只道了一声:“诸事已定,便如前约。”

将手中鲤纹赤旗往下一插,入地数寸,旗面随风招展。

“姜望!我来杀你!”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向前跃跃欲试,独孤小更是悄悄地拉了拉竹碧琼。

但姜望往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一手按剑于腰侧,站定镇门外。

独剑当门,也只说一声:“且上前来!”

乐文

第一百四十章 悬命

赤旗漫卷,一点血色起,而后血浪翻涌如狂潮。

肃杀之气扫荡如风,似尖刀割首。

整个席家数百年的忠、勇、烈、威,都在其间。

但或者,也只能在此旗中见了。

青羊镇里观战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唯有姜望,如礁石默立。

血海狂涌咆哮,席子楚踏浪而至,右手并指前点。一根银针破风而至,还在半途,便已化作万千银光,汇成一条银色小蛟,扑向姜望。

而无声无息的,忽然有鲜花盛开。

那红色的,胜过火,绿色的,如翡翠。五花十色,争奇斗艳。

咆哮的血海之中,铺来无声盛开的花海。

一默抵千啸。

那银色小蛟刚刚扑出,搅了一身花瓣,而后……

砰砰砰砰!

接连炸响。

银色小蛟如活物般挣扎嘶叫起来,终于在接连的焰花爆炸之下退转成一枚银针,跌落地面。

今时今日之花海,已是焰花之海。虚实相间,本身即具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席子楚诚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全力以赴。但姜望比起杀席慕南之时,已经又强了一截。

这正是姜望当初没有立杀席子楚于当场的最大倚仗,因为他自信,无论席子楚走得有多快,他只会更快。

东王谷绝非浪得虚名,席子楚也并非庸才。

银色小蛟退转的银针跌落,忽的又一下子亮起,化作银色光线,游转四周,穿花而过。

名传天下的东王十二针,席子楚已掌握了断纹、破阵、悬命三针。

断纹针针对的是阵纹、阵盘,破阵针针对的则是战阵、阵法。

这一条银蛟,即是破阵之针。

焰花之海作为范围性道术,并非阵法,但亦有共通之处。

破阵之针穿花,暂且定住了焰花之海中的方位,令席子楚得以掌握方向。

同时掐动道决,口含碧珠。

花海的致幻效果,在于轻微的毒素影响。

东王谷出身的席子楚自然不惧,轻松破解毒素致幻效果。

升华后的焰花之海,焰花虚实相间,不是破解致幻效果便能完全消弭的。

但已经不足以影响席子楚的行动。

没有了方位的混淆和幻花的扰乱,他飞身往前,弹指间银芒骤闪,已是一针悬命!

悬命针乃东王十二针里最险的一针。

针刚发,已入姜望咽喉。

姜望整个人,便在席子楚面前,碎掉了。

席子楚悚然一惊,这一幕让他想到了胡少孟。当初胡少孟正是用幻象把他留在了嘉城里,让他没来得及参与天青云羊的争夺。

人在哪里?

他心念急转,但已来不及。

在他的身后,一朵将开未开的焰花里,藏着一面精致的小镜子。

姜望便自这镜中一跃而出,头上荆棘冠冕一闪而逝,叠加发动缚虎!

席子楚身影霎时定在半空。

而姜望已经自后往前,贴在他背后,一剑将他的心口洞穿。

血海退潮,焰花凋落。

这一幕便清晰地映入观者眼中。

五光十色,终如烟消。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席子楚竟未回头。

他直直地看着青羊镇,一时痴了。

围观战斗的那些人,都令他陌生,

眼前这座因为鼠疫而显得格外冷清的小镇,他也不太熟悉了。

自重玄家划定矿脉以来,这座小镇便一直是胡少孟父子的地盘。

席家再不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但在席子楚的心中,这一直是席家的小镇,从未更换过主人,轮转的那些,只是过客而已。

每次路过这里而不入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独孤小远远看着席家这位公子临死前的眼神,竟奇怪的没有看到他的痛苦,倒有一缕抹不去的眷恋。

长剑抽回归鞘,尸身坠落地上。

姜望伸手将鲤纹赤旗拔起卷好,收进储物匣中,便往镇中走去。

只随口吩咐了一声:“好生葬了。”

除了这面鲤纹赤旗,席子楚几乎是孑然前来。

与席子楚的战斗其实并无悬念,姜望只是顺便试用一下红妆镜在战斗中的用法,不然结束战斗还能更快。比起席慕南,席子楚弱了不止一筹。彼消此涨,没有战败的道理。

这道理不仅他姜望明白,席子楚也不会不明白。

但他还是来了。并且只身来此,没有带一个席家高手。

事实上他这次过来,就是求死。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全力搏杀,只尽一个执念。

胜则仇解,败则魂消。

但无论胜负,都没有活路走。

对于这次祸害全国的鼠疫,无论是阳庭、还是阳国百姓,都需要一个交代。

仅仅一个席慕南显然还不够。

必要让源发地的席家前途断绝,家业败落、天才身死,才算勉强合格。

席子楚不死,席家人走不出阳国。

其人正是以对抗鼠疫的付出和自身的一条性命,为席家求一条活路。为席慕南犯下的错误赎罪。

只是在阳庭审判他之前,他先审判了自己。

曾经香车美人,鲜花烈酒。

他享尽了家族的荣光,也一生桎梏于家族。

在医道修士和家族之间做出了选择,在仇恨和家族之间做出了选择……在自己和家族之间,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这或者是悲哀,或者是荣誉,但其实都不那么重要。

选择死在血亲复仇的路上,大概是他唯一能够为自己保留的自尊。

……

对于姜望来说,他给了席子楚足够的时间为家族安排后路,以换取席子楚与嘉城鼠疫的全力对抗。无亏无欠,两不相干。

他尊重席子楚为家族做出的牺牲。但也仅此而已。

杀人的时候他依然不会手软。

席子楚已经被他丢在脑后,如之前的每一次战斗结束后那样,他在默默地复盘全程。

找出自己犯过的错误,以保证下次不再犯。探索能够改进的空间,让下次战斗能更轻松。

借着焰花之海的遮掩,发动以假乱真的幻象,其实并不实用。最主要就是藏身于红妆镜镜中世界时的安全问题,因为发动幻象时必须身在红妆镜镜中世界里,而红妆镜本身的安全是没有保障的。

他有足够的把握战胜席子楚,才敢藏身于镜中世界,又将红妆镜藏于焰花里。

假若换一个强些的,能第一时间发现红妆镜并击碎,他就要玩脱了。

什么时候能够不进入镜中世界也可使用红妆镜的效果,才算是切实的提升正面战力。现在的红妆镜,主要还是作为辅助道具使用。

……

姜望刚刚回到房间,正要继续之前未完的修行,却再一次被打断。

却是小小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老爷,不知怎么,四海商盟的人突然要跑,什么也没带,像逃难一般!”

乐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首

越城城主在书房里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檀木锦盒,隐有暗香。

锦盒里,便是日照郡守送来的礼物。

越城城主又叹了口气,再次将锦盒打开,看着这件“礼物”——一颗以道术保存好的人头。

栩栩如生,正是秦念民。

其人在姜望的帮助下的确逃出了越城城域,却没能离开日照郡域,直接被封锁各地的士卒拦下了。

急于脱身的秦念民,吵嚷着要向日照郡守告状,也的确凭借秦老先生的名声,见到了日照郡守。最终结果……便是如此。

让越城城主叹息的,当然不是这颗人头本身,而是他要为这颗人头所付出的代价。

在日照郡呆了这么长时间,他很了解日照郡守那个老家伙。

其人把人头保存好送过来,无非就是告诉他——我给你把麻烦解决了,你自己看着付账吧。

就像越城面对鼠疫表现得如此糟糕,他也只是被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一样。真正付出的代价,都在暗地里,在他一车一车送去郡府的礼物中。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颗人头。

越城城主止不住的肉痛。

这不是几百颗道元石能够解决的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他倒宁愿这个秦念民去告御状了。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说这个老家伙,拼了命的折腾,先是要递消息,后是要告御状。于国无益,于事无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越城城主看着秦念民的人头,皱眉问道。

新任的侍卫统领恭谨地说:“刁民歹心,实难揣度……”

“凡人在世,必有所求。不求财,便求名!”越城城主冷笑道:“无非像他老子一样,想求个德名。本座就让他生前无辜,身后无名!”

他一把将锦盒关上,怒道:“秦念民此贼,表面良善,内里恶毒。心思歹恶,十恶不赦!暗中勾结左道妖人,破坏城主府计划,以至于鼠疫蔓延!秦老先生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他越说越气,俨然这便已是事实了,拍案道:“且将此贼头颅,传首城域各地!以儆效尤!”

“此贼可恨如此!”新任侍卫统领很好的表现出自己强过前任的一面,当场恨得牙痒痒,怒不可遏。让人甚至有些担心他怒火攻心,以至于将秦念民的头颅啃食了。

……

秦念民的头颅是上午开始随着宣罪告示遍传城域的,在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还抽调人力做这种事,不得不说越城城主的确是个人才。

佛家很信因果。常言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也不知是不是报应——至少越城城主本人,有那么一刻是这样觉得。

因为上午开始传首城域,罪污秦念民,下午的时候,他就得到了一个令他胆颤的消息。

负责埋葬城主府侍卫统领李扬和两名超凡捕快的人……全部感染了鼠疫。

其中,有超凡修士。

并且,该超凡修士在发病之后的短短三个时辰里,竟然已经身死!

比之普通人遭遇鼠疫之后的表现还不如。

如果说李扬那三人的死,还有可能是被人用邪术做了手脚,又或者是死后才被瘟毒入侵。

那么最新发病死亡的这名超凡修士,无疑能够证明,肆虐在阳国国土上的这场鼠疫,已经完成了进阶,开始可以侵害超凡。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最能够正面应对鼠疫的力量,本身也不再是安全的!

这意味着……

这场鼠疫,或许已经无法控制!

之前李扬等三人的死状,越城城主第一时间汇报到了阳庭。

但其实他自己也并不太相信,毕竟孤例难证。而现在……

或者是错觉,越城城主竟感觉自己有些发烫,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额头,但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

……

青羊镇上,独孤小临时准备了一副棺木,将席子楚匆匆下葬。

却在回返的路上,发现四海商盟的仓库前,商盟守卫正大包小包的撤走,便连忙赶来报告姜望。

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姜望自然不能任由他们撤走。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向前正拦在四海商盟那些护卫前面,不许他们离开。若非顾虑到四海商盟的牌子,只怕早就动起手了。

甫一见姜望过来,那光头护卫统领立刻喊道:“大人,小爷,姜爷!您放我们走吧。仓库里的物资,我们可一件也没有动。带的都是自己的东西!”

见这伙人并不是要闹事,姜望也就没有上来便动手,直接问道:“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合作不是很愉快的吗?”

“这……”四海商盟的光头护卫统领迟疑了一下,便道:“我等思乡心切,实在是想要回去了!”

“这么恋家,当初又何必出来?我可是跟你们钱执事谈好了的。镇上现在人手这么紧张,难道还要我另外调人看仓库?”姜望慢慢道:“不说实话,恐怕走不了。”

光头左右看了看,一咬牙,凑近了对姜望道:“姜爷,我跟您说您可别外传,现在这是绝密消息!我听说,阳国的鼠疫已经异变,现在不仅仅是感染普通人,对超凡修士也有侵害!您也快走吧,再不走,就都走不了!”

此言一出,独孤小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就连向前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与其他人保持了一些距离。

“听谁说的?”倒是姜望皱了眉头:“既然事涉机密,保密措施做得这么差?”

光头心知不说清楚是不可能走得掉的,强冲更是没有成功可能。

因而又凑近了点,小声道:“我有一个好兄弟,现在在钱爷身边当差,本来这事是不准传的……您可千万别卖他。”

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姜望眉头皱得愈深了:“钱执事现在人呢?”

“实不相瞒……钱执事这会恐怕已经回齐国了。”

大笔的钱财都不赚了,跑回齐国!

作为齐国最大的商会之一,四海商盟在消息面上无疑是灵通的。

姜望心知,此事恐怕并非虚假了。

尤其是他亲身感受过疫毒在身上发作,亲眼见到瘟铃碎在眼前……

难道这疫毒,真的能够发生进阶?而不仅仅是在战斗时通过瘟铃的催化?

难道这才是白骨道的真正后手?

倘若这疫毒真的连超凡修士都扛不住,那恐怕,已经不是一城一郡之事。

甚至不仅仅是一个阳国的事情!

乐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瘟毒恶化

姜望沉吟了半晌,在光头统领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如果这疫毒真的能够侵害超凡修士,那么你现在又能往哪里跑?你打算走哪条路线回齐国?怎么能确保路上遇到的人没有携带瘟毒?”

“这……”光头统领迟疑了。

姜望继续道:“在青羊镇域,至少所有患疫者都已经被隔绝内外,不会影响你我。一旦疫毒真的发生了异变,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如果情况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恶劣。这种时候,到处乱跑反而危险。留在青羊镇,才是更安全的选择。”

姜望倒不是真的欣赏这个护卫统领,有多为他考虑。而是考虑到青羊镇人手缺乏的问题。

越是环境艰难,越需要团结更多力量。四海商盟的这一批护卫,用得好的话,足可以做很多事情。

但光头护卫统领犹豫了半天,还是道:“我还是想回齐国,姜爷。就算路上不小心真的沾染了瘟毒,我也认了!总比在这里等死得好。”

他咬着牙道:“我们商盟跟阳国官员打了不少交道,实话跟您说,我不信任阳国朝廷!只要回到了咱们齐国,就不会有事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便没有再拦他的理由。

对抗瘟毒不比其它,把人强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心有不满只会带来反效果。

“那他们呢?都清楚现在乱跑的危险性吗?哪些人愿意跟你回去,哪些人愿意留下?”姜望问。

“我们要回齐国!”

“我们都愿意回去!”

“姜爷,您也走吧,这个破地方,是真的不行。”

整个四海商盟留在青羊镇的护卫,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都想回齐国。哪怕眼前的情况,留在青羊镇更安全。

无论这些人是善是恶,是智是愚,他们都对齐国有近乎盲目的信心。

这就是一个霸主级国家的凝聚力。

也是一个强大国度,带给其子民的自豪感、归属感。

姜望心中暗叹。挥了挥手:“要走便走吧,不要拿一点青羊镇的物资。”

他放走这些人,对向前和小小道:“就让他们走。这件事先不要外传,等会叫齐了人到镇厅,我们具体聊一下。”

姜望自己先回转了,打算先去太虚幻境里看一看。

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四海商盟一个执事都得到了消息,重玄胜那边应该也不会漏下才是。

……

进入太虚幻境,重玄胜的肥纸鹤已经盘旋多时。

姜望展信一看——“速离阳国。鼠疫恶化,已可毒杀超凡。”

他才两天没进太虚幻境,没想到竟差点错过了这么大的消息。

从时间上来看,重玄胜传来消息的时间,应该早于四海商盟钱执事得到消息的时间。

但姜望自然是不肯走的。

且不说他与商盟护卫说的那些话,此时在整个阳国,最安全的选择便是原地不动。也不必说他现在“逃离”,便是宣告放弃之前在阳国做出的所有努力。

便只说一点,只说青羊镇域的这么多无辜百姓。

他一旦要走,竹碧琼、向前、张海、独孤小,乃至重玄家的那两名医道修士,也全都不会留下。

在阳国现今的局势下,把全部超凡力量同时也是一直以来对抗鼠疫的主心骨抽走……整个青羊镇秩序立刻就会崩溃。

在这种时刻,抛弃……等同于杀害。

当即给重玄胜写了回信,等了一阵,并未有回复。便先退出了太虚幻境。

镇厅之中,竹碧琼、向前、张海、独孤小都已经到齐,重玄胜调来的那两名医道修士也被叫了过来。他们是重玄家自行培养的医道修士,与东王谷之类的医道宗门倒没有关系。

医道修士是珍贵人才,重玄胜既然有确定的消息递来,姜望自己不走,倒也不必强行留下他们。

直接便先问道:“患疫者还有多少?最快多久能诊治结束?”

两名医道修士都是重玄胜派来的,当然不会在姜望面前摆什么谱。

其中年纪稍大的那位通天境老先生道:“还有二十三例患疫者,如果中间不休息且没有新增患疫者的话,最快明天就能诊治结束。”

年纪稍小的是他的弟子,只有游脉境修为,在一旁并不说话。

“重玄胜给我来信,说阳国境内的鼠疫已经异变,现在可以侵害超凡……这代表什么您自然清楚,也不必我多说。将青羊镇剩下的患疫者全部诊治完毕之后,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此言一出,竹碧琼和张海都吓了一跳,倒是向前和独孤小之前已经知道,此时反应没有那么大。

“我们这一走,镇上倘若还有未病发的患疫者怎么办?”老先生想了想:“姜公子想来是不打算走的?”

原因很简单,姜望如果要走,根本不必跟他们说这么多。直接拉起队伍走便是,现在也没可能有谁拦他。

“我自是不走。”

听到姜望的话,张海说不上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颗心。

此时镇厅里,只有他和独孤小是土生土长的阳国人。

单说他自己,心思也很复杂。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希望阳国国泰民安。但同时,他也绝不愿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趋利避害是生灵的本能。

他在这边纠结,来自齐国的老先生已经说道:“那老夫也不走。不过,以防万一之变,让我这个弟子离开吧。”

医者父母心。

昔者神农尝百草,无数次险死还生,是为了什么?“救人”而已。

医道这一流派,最早就是秉“仁”而生。

“老先生,您这位弟子现在即可离开。”姜望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枚万元石,放在桌上:“除了重玄家支付的诊金外,这是我个人的心意。”

“师父……”年轻的医道修士面露不舍。

老医师也不扭捏,拿起这枚万元石,塞到弟子手里,板起脸道:“现在赶紧给我滚回齐国去,区区瘟毒,还奈何老夫不得。”

老医师平日颇为严厉,积威素深,年轻医师不敢顶嘴,只拿着万元石站在那里,脚下生根一般。

“走!”老医师踢了他一脚,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镇厅。

这种已经能够侵害超凡修士的瘟毒,作为医道修士,深刻明白它的可怕——只需想一想,普通人一旦被鼠疫感染,就只能等死的那种无力!

而老医师在这种时刻选择留下,才更是体现了他的医者仁心。

他选择留下,让姜望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医道修士的存在,对于新增加的患疫者,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无非是隔绝内外,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单靠姜望那一手吞毒花,只怕要吞到天荒地老,也还未必有效果。

先行与“外人”达成了共识后,姜望才对着几个“自己人”道:“事情你们也都清楚了,我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是走是留,你们自行决定。走的人,我不强留,留下来的人,我们携手共克时艰。”

聊了这么久,这会众人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该做出决定的,自然也已经有了决定。

“老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独孤小最先道。

“人固有一死。”向前不咸不淡道:“怎么死都是死。”

姜望很想啐他一口,表决心也能表得这么影响士气。想想正是用人的时候,便悻悻作罢。

竹碧琼匆匆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气势很足地说道:“答应你的半年时间还没到呢。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姜望幽幽地看着她:“福祸球挺平静的?”

“有一点点祸气,毛毛雨吧!”竹碧琼很豪迈地甩了甩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吐吐舌头,像个鹌鹑一样缩了起来。

这回张海是真的松了口气。他就算想跑,也真还没什么地方可去。阳国就是他的祖国。这段时间与鼠疫的对抗,他都亲身参与过,相对于阳国其它地方,对青羊镇的环境有信心得多。而且,竹碧琼的福祸球都没有动静,说明至少近几天是安全的。

“姜大人!我当然也不走。”他的声音非常洪亮。

“此事不必公布。”姜望做出决定:“把镇域下面各村百姓全部迁到镇里来,统一安置,把郊野全部留给凶兽。其余措施,一应如前。”

嘉城城域里的各地凶兽,祸害情况严重的,都是由嘉城方面出动超凡修士处理。

胡家父子接过青羊镇,也接过了抵御凶兽的责任。

到了姜望现在亦然如此。

不过现在要对抗异变后更为恐怖的鼠疫,再无可能抽调人手出去了,放弃郊野,集中管制。在内部鼠疫已经能够控制的情况下,只要封锁青羊镇四方大门,就足以阻止外来鼠疫侵入。

在当前形势下,这是压力最小的办法。

……

在亲自跑了一趟之后,姜望终于弄明白了阳国现今局势。

重玄胜和四海商盟方面都验证过的情报没有错,肆虐阳国的鼠疫的确已经异变到了能够侵害超凡修士的地步。

第一例真正病死于鼠疫的超凡修士,出现在越城城域。

之后又有接连两例发生。

一时整个越城城域人心惶惶,好不容易好转下来的局势,再次陷入混乱……甚至直接崩溃了。

之所以越城城域崩溃得这么快,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

在确定鼠疫异变之后,越城城主竟然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弃城逃跑。

抛弃了数十万城域百姓!

乐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如之奈何

恢弘地宫里,圣主仿佛已然静坐了百年。

宝座之下,张临川和陆琰一人站定一边,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至少站在张临川后面的兔骨面者,看起来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戴着龙骨面具的人,站在下首位置,但人在中间线上,既不偏向张临川,也不偏向陆琰,只与宝座上的圣主相对。

陪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戴着猴骨面具的人。

陆琰闭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阴恻恻道:“鼠疫在普通人身上潜伏、孕育、成长,而后骤然引爆,直接触及超凡,一次圆满!这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现在却差了这么多。张临川,你要过指挥权,做的却是什么事?连鼠面留下的法相之器都动用了,难道就止于现在这样的效果吗?”

“是圣主提前发动了瘟铃。你的意思……难道是怪圣主大人么?”

面对长老陆琰的指责,张临川全然无惧。可以看得出来,自枫林城一役后,他在白骨道教内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跃升。

“与圣主何涉?是你用人不力。瘟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交给蛇面?当初在枫林城,她和鼠面、犬面一起行动,结果更强的鼠面、犬面都死了,她倒活了下来。你怎么还会愚蠢到给她这样的信任?”

“这不恰恰说明了她保命能力强吗?”张临川的回应不咸不淡:“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你少给我强词夺理!”陆琰怒道:“当老夫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你就当着圣主的面杀了我罢!”张临川也似动了真怒,不再维持表明和平:“反正在你的‘睿智’布局下,白骨道已经在枫林城一败涂地,高层战死的战死,被追杀的追杀,凋落如许。也不在乎再死一个区区使者了!”

“你!”陆琰气得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是,引导瘟疫发展,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派弱者负责。但是谁又能动呢?您的一番布局,让庄承乾更上一层,让杜如晦得以摆脱束缚。有咫尺天涯的杜如晦在,是你能动,还是我能动?”

陆琰咬牙切齿半晌,恨恨转身,看着龙骨面者道:“龙面,你怎么说?”

白骨道十二骨面里,鼠面乃十二骨面之首,纯以战力论,龙面却是其中最强的那一个。

十二个白骨面者里,只有他叩开了内府。

实力且不论,在境界上,可与张临川比肩。

所以相对于其他白骨面者,他的地位隐隐也更超然一些。只是长时间以来都在闭关修行,在外行动不多,才不似其他白骨面者那样凶名昭著。

陆琰的这个问题,看似是要让龙面摆明态度站队,内里也不无埋怨其人经常闭关,以至于教内无人可用的意思。

而张临川虽然在戳陆琰的痛处,但枫林城一役已经过去,圣主就算再不通世情,也断无此时再翻旧账的可能。所以这痛处其实不痛不痒。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多,站在龙面身侧的猴骨面者眼神闪烁,却一言不发。

“二长老。”龙面的声音中气很足:“我们为什么不杀了杜如晦?也省得你们畏手畏脚,连地宫都不敢出。”

陆琰:……

杜如晦乃是三品神临境强者,纵观如今整个白骨的最强战力,也就他陆琰一个四品外楼境。白骨使者、圣女、龙面,三个内府境。

至于圣主的实力……

白骨尊神“觉醒”在白骨道子之身,能发挥的战力,必然远远强过当初只能通过烙印隔空出手的时候。

然而究竟能发挥多少,又是一个迷。

更显而易见的是,圣主自身绝不会轻易揭开“谜底”。

也就是说,若要设局杀杜如晦,只能靠他们几个。

怎么杀?

那还是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等闲两三个神临境强者也未必能留得下他。

然而看着龙面战意昂扬、充满斗志的眼神,陆琰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想讽刺谁。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莽夫……

想到这里,陆琰甚至原谅了他喊的那一声二长老。

谁不知道白骨道现在只有一个长老了?还强调二长老这个排序的,十有八九是讽刺。至于剩下的一二,大概就是龙面这种人,或者猪面那种人了……

“咳。”见陆琰无言以对,张临川清咳一声,道:“杜如晦的事情先放一边。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圣主的大计。圣主要以肆虐一国的瘟疫,炼为瘟疫化身,成就白骨圣躯。现在提前引发,不够圆满,如之奈何啊?”

陆琰冷哼道:“还不是你选定的位置,派遣的人手?”

“你看。”张临川摊了摊手:“又要绕回我为什么无人可用的问题了。”

他们两个高层在这里你推我搡的,仿佛两个街头的青皮,一口一个“你过来啊”。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全在扯无趣的皮。

圣女更是直接不在地宫里,不知在哪里忙些什么。自枫林城之后,这些人仿佛隔得更远了。

龙面抬头看了看,圣主依然端坐,面无表情,亦无言语。谁也不知祂有没有在听。

圣主没有态度,他更不会对此有态度。

“猴面,兔面。”龙骨面者道:“近前来。”

猴骨面者本就站在他身侧,所以他这句话主要是针对兔骨面者说。

兔面有些惊惧地看了张临川一眼。

张临川微微点头,她才忐忑不安地往龙骨面者身边挪了几步。

“我问你们。猪面死了。”

龙骨面者顿了一下,继续道:“十二个人里,他最疯,也最傻。但只有他真的把你们当兄弟姐妹。你们,就一点都不为他难过吗?”

兔骨面者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越是这副样子越令龙面恼怒,但他好歹知道,现在这女人是张临川的派系。圣主现在还需要借重这些人,如果他不想破坏圣主的大计,就只好先忍耐。

倒是猴骨面者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十二个人里死得只剩咱们三个了。”

他看着龙骨面者:“龙哥。你说我一个个难过的话,难过得过来吗?”

龙骨面者一时失语!

陆琰闭着眼睛,脸色阴沉,看不清心思。

张临川更是把表情全都藏在面具底下,只有一双情绪难明的眼睛。

这地宫大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副面貌,都有一种心情。

谁也不知,谁真正想的是什么。

便是伟大如圣主,谁又敢说真正领会了祂的意志呢?

……

就在这时。

端坐的圣主漠然开口。

“时间到了。”祂说。

乐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锁境

四海商盟的商路已经很成熟,即使是在阳国这样境内有大规模凶兽的地方,也保有自己的安全通道——当然很大一部分是依托于阳国的官道。

为了让四海商盟这样庞大的商会组织入境发展,阳庭做出了不少让步。

从青羊镇逃离的光头护卫统领陈勇,率队走的便是四海商盟的商路。直接离开日照郡,从齐国的边境城市百川城入境齐国。

四海商盟内部并未有正式公告鼠疫异变的事情。

对于四海商盟来说,他们付出了极大的诚意,才得以承接整个阳国的救灾“生意”。他们在阳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正在收获利益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割肉离场的。

为此,他们宁愿拿一些手下“冒险”。

钱执事是通过自己的私人渠道得知消息,而后第一时间便逃跑了,并未有意知会其他人。

在青羊镇被人剃成光头的这位护卫统领陈勇,也算是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消息。他倒是仗义,直接把自己负责的整一支护卫队都带回来了。

当然,如果消息失实,把青羊镇域的那一摊事丢在那里不管,他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但跟生命安全相比,那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所谓百川城,得名当然不是因为此城附近有一百条河流,事实上此城域内压根也没有什么有名的河。

这座城市的得名,取自“海纳百川”之意。至于纳的是哪百川,则便见仁见智。

百川城属于定遥郡,当初姜望来阳国,也是经凤仙、过定遥,走这条路线到的阳国日照郡。

只是彼时他畅通无阻,而现在,陈勇带的这一支商盟护卫队伍,却被拦在了城外。

更准确的说,离百川城还有至少三里之远。

“来者止步!吾等奉命封锁边境。再敢靠近一步,立杀无赦!”远远便有高喝传来。

声音来自于一队顶盔掼甲的齐国兵士。

陈勇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他那些往日因着四海商盟名头还算骄横的手下,此刻也都噤若寒蝉。个个老老实实站定,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引起了误会。

这是正规的齐国战兵!从这种精锐程度来看,甚至于……可能出自九卒之中。

陈勇甚至能够听到破法弩上弦的声音。

大规模应用于军中的破法弩,是专于应对超凡修士的凶器,在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买卖都是重罪。

一轮破法弩齐射,他这种程度的超凡修士,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军爷!军爷!”

陈勇不敢动弹,嘴里喊道:“我等皆是齐人啊!是良善百姓,可千万不要误伤!”

“齐人?”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然后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阵列,仍然与他们这些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如何证明你们是齐人?”

整个阳国尚慕齐风,穿齐服、说齐话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单从言语上,已经很难分辨真假。

“我等是四海商盟的护卫,身上有腰牌,将爷可以自取去看!小人决计不敢虚言!”

那将领道:“人不许近前,腰牌扔过来。”

陈勇不敢违逆,依言为之。

那将领远远接过腰牌,细细查验了一阵,然后问道:“你身后这些,都是齐人?”

“我们都在四海商盟里录有名册,将军一查便知,如何能假?”陈勇赔着好话道:“将爷行个方便,真的都是齐人,思乡心切。冒昧相询一句,为何今日不能归国了?”

“边界已封,便是齐人,也不能现在回国。”那将领随口说了一句,便下令道:“将四海商盟的这几个人带到营里去看押起来,便如前例!”

陈勇战战兢兢,不知“如前例”是如的什么例。但齐国治军甚严,齐之九卒天下闻名。军令既下,便再无回转可能。

他也决计不敢出声置喙。

被齐军士卒远远引着往营地里去,陈勇心中渐渐也有了计较。

从这些军士这么严格的保持距离来看,说不得便是已经知道了阳国瘟毒异变的事情,只怕边境的封锁亦是缘于此故。

如此一来,将他们这些从阳国回来的人暂时看押起来,也就说得通了。

无非还是隔绝内外那一套嘛。

由此也可以得出,他们目前是很安全的,只要他们没有染上鼠疫,不在军中闹事。

想通此节,陈勇心下安定了许多,也有闲心跟身后这群惶惑不安的老兄弟们说笑了。

“怕什么?有咱们天下无敌的大齐军队护送,还有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吗?”

一个年轻些的护卫吸了吸鼻子:“就不知要看押到何时……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看押咱们啊?难道连回国也不让了吗?”

“不该问的就闭嘴!”陈勇狠狠地呵斥住他,抬眼见前方带路的军士并无什么表示,才把心放下来,安慰其他人道:“四海可是齐国最大的商行,整个齐国衣食住行,哪样离得了咱们?咱们又没犯什么事,不会看押太久。再说了,若实在急着回家,到时候大不了多放点血,让钱执事把咱们捞出去便是!”

从头到尾,给他们带路的军士一言不发,即使陈勇暗示贿赂也没有反应,显示出良好的纪律。

这让陈勇等人自觉或者不自觉的规矩了许多,老老实实跟着走。

陈勇的底气,在他见到钱执事之后消失了。

那是他被关在军营里的第二天。

有军士过来,把他单独叫了出去。

一路上忐忑不安,种种套话,对方却置之不理。

问得多了,就是一脚。便只好闭嘴。

他一度以为是勒索之类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甚至也有些军法刑杀的恐怖想象——人在茫然无措的弱势处境中,越是无措,就越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但好在,对方只是叫他出去辨认一个人。

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他要辨认的那个人,正是钱执事……

他还指望钱执事早点把他捞出去呢!结果其人也自身难保,甚至此刻还要求助于他。

陈勇走到齐军设卡的位置,远远就看到了钱执事。

彼时其人不知被谁削掉了发髻,远远跪在地上,整个人颓丧不已,气度全无。

钱执事不是提前一天就动身逃回齐国了吗?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怎会今天才到百川城?竟比自己还晚了一天?

青羊镇……姜望……四海商盟……钱执事……阳国……齐军……

陈勇只觉脑子发乱,光头发凉。

……

……

ps:晚上十二点有加更。

乐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杀(为盟主陈泽青加更2/3)

“陈护卫!”

远远看到陈勇走来,钱执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但碍于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仍然不敢起身,只跪在那里,露出尽量亲和的表情:“快告诉这些军爷,我真的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三等执事!我姓钱!”

整个四海商盟的执事,分为三等。三等最低,一等最高,负责整个商盟的具体事务。在此之上,再设名誉执事九人,名誉执事都只挂名,不管俗事。

需要他们出面的场合,都是与齐国其它达官贵人打交道的时候。

尽管钱执事只是一个三等执事,平日也算是威风八面。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也是一言难尽。

他到嘉城的时间不久,但已经搜刮了大量的财富。借着掌握大量救命物资的机会,抬价高卖,将嘉城大大小小的家族宰割得苦不堪言。

别说席家已经退出,失去主心骨的嘉城。便是席家还在,面对四海商盟又能如何?还不是任凭宰割?

阳庭都倚仗四海商盟来救灾,不敢得罪,下面的郡城又能如何?

对钱执事来说,这只是小事,而且本就是四海商盟默认的事。只是因为嘉城群龙无首的现状,他做得“稍微过分”了些。

但问题在于,他掠取的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是往自己腰包里装的,与给四海商盟的部分分开。不能见光。

得知瘟毒异变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席卷所有能带走的财物离开。仅就金银之物,便装满了十几个箱子!

为了隐匿财物,他隐藏身份,特意绕道相对更远的屏西郡。(亦是齐国边郡之一。)

他清楚了瘟毒异变的可怕,但没有明白齐军封锁边境的严厉程度。

先是迟迟不肯表明身份,怕贪取的资产被四海商盟所知。又在与守关军士的交涉中,试图行贿。

结果险些被当场杀死。

后来不得已坦露身份,但也因为之前的不实表现,遭到驱逐。

当然,他随身带着的那些财物,也被没收大半——据说这还是看在他四海商盟执事的面子上。

无奈之下,钱执事只得辗转回返,重新沿着四海商盟的商路,经定遥郡回国。

但边境封锁一日比一日严厉,他又在之前的苦痛遭遇中丢失了腰牌,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怜的钱执事险些就被当场杀死,幸好守关卡的军士想起来,前日看押了一批四海商盟的人,这才把陈勇叫来辨认。

一个有好处自己吃干抹净,有危险自己脚底抹油的上司,能让人有多少忠诚?

如果可以,陈勇真想说不认识这家伙,让军士们将钱执事杀了干脆!

但他的好友此时也在钱执事身后,与其跪在一起,凄惨得很。

两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互相之间连个眼神都没有。

“哎!”陈勇说道:“执事大人,你怎么会在此地?”

“此事说来话长。”钱执事看了看守卡的军士,很有礼貌:“军爷们,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他在心里是想要回国之后,找人找关系将这些大头兵狠狠教训一通的,但此时人在刀弩前,不得不温吞。

既然验明了身份,知道确是齐人,守卡军士也没有太为难。“起吧。”

见到陈勇的时候,钱执事很诧异,但其人何等奸猾,当然不会问出诸如你怎么也在这里之类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抛下工作回齐国,自然是知道了瘟毒异变的事情!

而他根本就没有告知过这个手下……

但钱执事这种人当然也不会有半点不好意思,只假模假样的关心了一句:“没吃苦头吧?”

“嗨,军爷们都军纪严明,能吃什么苦头?”陈勇说道:“执事大人,现在局势到底如何?兄弟们心中都很不安。”

“好了!这是让你们闲聊的地方吗?”守卡军士用呵斥打断了他们:“散了!”

“欸!”钱执事听着声便往后招呼,带头往百川城的方向走。

“我说,你散了!回去!”守卡军士忽然又抬弩对准了他们。

“不是,不已经证明我是齐人了吗?”钱执事莫名其妙:“我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

“不管你是谁,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许阳国方向有任何人入境!”那军士道:“要想进城,拿军部令信来!”

至于前日负责的那位将领,这会却不在此处。

钱执事一肚子邪火,但心知与这些军士没法子撒。

人家在执行军令期间,就算真个杀了他,也无人为他出头!

刀在心上,我忍!

“那他是怎么回事?”钱执事指着陈勇问道。

“他也不可能进城!现在看押在军营里。”

“那你把我们也看押起来吧,我可以等!”无论如何,钱执事现在也不可能回转阳国,那太可怕了。

但他得到的只有军士冷冰冰的回应:“不行!”

“为什么?我也是齐人!”钱执事强捺住怒气道。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每过一日,形势就更严峻。现在你还可以退回去,等到明日再来,立杀无赦!”

“现在阳国的情况如何,你们难道不知?难道是要我回去等死吗?”钱执事只觉一团热血冲上脑门,什么忍辱负重,什么来日方长,他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但军士抬起来的破法弩如一盆冰水将他浇透:“或者你也可以现在死!”

钱执事:……

陈勇最终还是只能看到钱执事带着人灰头土脸的离开了,那其中还有他的好友。

但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可能有用。

在生杀予夺的残酷形势之前。

往日所引以为豪的人脉、关系,都显得多么的脆弱不堪!

……

钱执事带着他只剩下一部分的财物,绕道别路,宁可多交一些过关费,想要从其它国家借道回齐。

但这时候,他才惊恐的发现:不仅仅是从阳国回齐国的路。而是整个阳国,都被大军困锁了起来!

众所周知,齐国有九支军队最为精锐,号为九卒。

曰春死、夏尸、秋杀、冬寂。

曰逐风、斩雨、湮雷、囚电。

九卒第一,名为天覆,历来是齐国国主亲掌的天子之军,现在由大齐军神姜梦熊代领。

钱执事通过自己的关系百般查探,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

封锁阳国全境的这一支军队,名为秋杀,正是齐九卒之一,乃是一等一的杀伐之师,天下强军!

齐庭想做什么?为什么商盟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

时值七月之末,已是秋日。

秋日来秋杀之军。

乐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椅子太小

却说百川城中。

本应守在设卡位置的年轻将领,此时却出现在城楼上,正对一个陷在大椅中的胖子说着什么。

这胖子体型肥胖,表情温和,仅看外表绝无什么威严可言。

但偏偏在此边城城楼上,守城的将士都站得一丝不苟,气质冷硬。唯他一人独坐,就自然显出一股睥睨来。

“便是这样。敢沾我重玄胜的油水,老子便把他皮都剥干净!”这胖子恶狠狠地说道。

“四海商盟的其他人呢?”年轻将领问道:“是否如前例?”

“齐人全部留查,确认没有疫毒后再放回国。异国之人一律不许出境,闯关者格杀勿论!至于四海商盟的人……无论所属哪国,钱货全部截留,人员全部扣押。”

重玄胜眯起眼睛问道:“我叔父的军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他的叔父,自然便是有凶屠之名的重玄褚良。

也正是这次统帅秋杀军前来的最高将领。

这条军令,在【格杀】一词之前,没有任何限定。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弱小如阳国、容国等国的人不许入境,但凡身在阳国里的,哪怕景、楚、秦、牧等天下强国的人,也不会例外。

这是齐国作为东域霸主的强势,也是重玄褚良不加掩饰的杀性。

其人在平常状态和领军状态,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非常清楚!”年轻将领立即表态。

“那便去吧。”

重玄胜的身后,站着全副盔甲的十四。

相较于把宽袍大袖穿成贴身劲服的重玄胜,十四的气质与这边郡边城贴合得多。

无论重玄胜与人说了什么,十四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重玄胜也并不介意如此。

“我来得如此突然,你说姜望会不会介意?”

不等十四回答,他又自答道:“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姓钱的能让他出足了气。”

如果钱执事得知他接连碰壁,提前得到消息却都跑不掉,都是因为重玄胜的暗中指使,也不知会不会对当初在青羊镇的勒索后悔。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后悔药可吃!

重玄胜在这城楼之上眺望远处,忍不住又道:“还要借叔父的名头弹压军中,实在令我不快。”

他每时每刻都装着许多的心事,动了太多的脑子,身体越发的不想动。

如此庞然的身躯,一旦动了,就必须要对得起他付出的力气。

“我太胖了,所以啊。”

重玄胜撑着扶手,在这百川城头,站了起来。

“这张椅子……太小了!”

……

……

青羊镇。

姜望把整个镇域的人都集中到了镇子里,一时间人满为患。

他又将所有的物资全部收缴起来,施行分配制度,限人限额,尽量保证每个人都有得吃。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在其他人看来,对抗鼠疫的唯一办法就是隔绝内外,中止传染。虽说鼠疫已经异变,变得更加危险可怕,但应对鼠疫的核心原理不应该有变。

青羊镇之前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忽然改弦更张,将人聚集在一起,无疑是非常冒险的决定。即使青羊镇域目前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了鼠疫。

但在姜望看来。鼠疫侵害超凡修士,意味着迄今唯一可以正面对抗鼠疫的力量已经失去,在有新的替代方法之前,局势的崩溃几乎已不可避免。

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人比鼠疫更可怕!

那些情况姜望不愿意想象,但无法否认其存在。

说到底,他的举措并不是对抗异变后的鼠疫,而是……对抗局势崩溃之后,有可能的暴乱。

太虚幻境里重玄胜一直没有回应,姜望揣测应该与他之前所说的军事机密有关。但如今他身在阳国,真不知齐国兵锋向谁,更不知重玄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

但毫无疑问,那个他至今未谋面的重玄遵,带给了重玄胜太大的压力,以至于这个胖子从来不敢放松,哪怕今时今日,有了上桌对赌的资格,也常常如履薄冰。

姜望只能做好自己,一则增强实力,二则强化势力。别的暂时管不了,也没有办法管。

此时他还不知道齐国大军围锁阳国的事情。以齐国的实力,轻轻松松就能隔绝阳国内外,让阳国里的人成为瞎子、聋子。哑巴。

更别说做了多年属国,阳国从来对齐国就是不设防的。设防即是有二心,阳国又怎么敢呢?

所以齐国出兵困锁阳国,才如此的突兀,却又能执行得如此严密。

当然,在此时的姜望看来,阳国最终一定会迎来齐国的援手。毕竟阳国是齐国的属国,某种程度上代表齐国的颜面,齐国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目前所做的一切准备,就是打算撑到齐国援手之后。

以他与阳国诸多官僚接触的情况来看,整个阳国官场,都有些不思进取、盲目自大。

有一个霸主国在旁,他们也没有进取的空间。不思进取者以越城城主为代表,甚至可以说尸位素餐。

而自大则在于,阳国以日照郡守为代表的官僚,俨然以齐国属国的名义为荣,以齐国的荣光为自身的荣光,以齐国的强大为己国的强大,全都是精神上的齐人。

至少就姜望自身的所闻所见,他实在不认为面对异变的鼠疫,阳国能有多好的表现。至少日照郡有很大的几率崩溃。

尽管推断如此,但姜望也不可能挽救整个日照郡的局势,一个青羊镇便已是他现今的极限。

甚至青羊镇,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保下来。

但一旦保下,他就有可能借着青羊镇的这个基本盘,为自己和重玄胜攫取最大的肥肉。

试想一个崩溃后的阳国,一个百废俱兴的国家,在废墟之中重建,这当中有多少机会?

而无论外来的力量有多强大,有多少人觊觎这里,谁也及不上青羊镇的先天优势。

一切的前提,在于青羊镇能否成为废墟中那面不倒的旗帜。

这些事情,完全是姜望独立的思考。

从庄国,到云国,到天佑之国,再到齐国以及现在的阳国,他所看到的一切,让他一度困惑、迷惘,他一直在思考国家的意义,思考体制的力量。

如今开始有了一些想法,虽然未必成熟,但已经很清晰。

乐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父何罪?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尽管青羊镇域甚至整个嘉城城域都显得很平静。

席子楚死了,席家撤离了,新的嘉城城主之前就已经走马上任,而且依然尊重重玄家对青羊镇的治权。

在此时阳国的大部分百姓看来,今年是运气很差的一年。爆发了可怕的鼠疫,死了很多人,暴露几个无能的官僚。

但也就止于此了。无能官僚得到惩治,鼠疫已经遏制,整个国家形势正在好转……至少在很多人眼中是如此。

鼠疫异变的消息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大军困锁阳国的事情也才刚刚发生,现在只限于照衡城里那一拨阳国掌权者在讨论,商议对策。

因而此时的阳国,大体竟然还在一片十分微妙的平和气氛中。

姜望却把青羊镇的气氛搞得很紧张。

他一直在要求竹碧琼布置更多的幻阵,甚至不惜拿出道元石来,让竹碧琼随时补充消耗,几乎把进青羊镇的道路全部铺满。

他的道元石本身也不怎么撑得住,竹碧琼却更是早就要崩溃了。

“不行了,不行了。本姑娘要,休、休息!”

竹碧琼晕头转向,叫苦不迭。这几天布置幻阵的数量,几乎比得过以前一个月了。往日在钓海楼里修行,也不曾这么卖力辛苦过。

小小赶紧冲上来捏肩捶腿,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哄着。

这几天一直就是她半哄半骗的,才能让竹碧琼紧赶慢赶。

“得了吧。”竹碧琼撇撇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个没良心的,无论姐姐怎么教你,怎么对你好,你心里都向着你家老爷呢!”

“可不嘛!”小小一边很专业的捏着肩,一边道:“心里住着姐姐你,只是方向对着老爷嘛。”

“啧,平时不见你这么嘴甜。你跟你老爷还真是一家人,都是用人的时候迎前奉后,不用的时候弃如敝履。”

姜望在一旁,注视着青羊镇外的景象,装作听不懂她话里话外的埋怨。

天空竟是温煦的,几朵白云在闲适的游荡。

已经睡过一趟午觉的向前从树荫处走来,忍不住问道:“你真觉得这里会有变故?”

“不只是觉得。”姜望没有移回视线,嘴里道:“你难道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么?”

他又对竹碧琼喊道:“竹道友,你的福祸球可以用了吗?”

竹碧琼瞥了小小一眼,意思是我没说错吧?你看看你家老爷什么样。

嘴里则大声回道:“没呢!”

向前迟疑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道:“我有一套剑阵,或许能派上用场。但是能不用,最好不用……”

……

……

照衡城,阳庭宫殿中。

阳国第二十七代国君阳建德,破天荒的上了朝。

准确的说,内有瘟毒异变,超凡修士人人自危,外有齐国突发大军围锁国境。阳国几乎是一夜之间风雨飘摇,陷入生死存亡的关头。

而阳建德竟仍在养心殿中修行,似乎不打算理会,仍想同往常一般,让太子代政,朝臣辅佐,以应对此次局面。

是阳国太子阳玄极泣血相求,才把他请到殿上来,召开了这次朝会。

丹陛之下,朝臣众说纷纭,此起彼伏,声音倒是洪亮,但全无一个确定的章程。

无他,齐国的强大深入人心,哪怕仅发一军,阳国也绝无胜理。对于现今局势,阳国这些大臣,实在有些绝望了!

龙椅之上,阳建德昏昏欲睡。他之所以还强忍着不离场,也只是等一场正戏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场戏前戏如此之长,让他倍感无趣。

“父王!”阳国太子的声音让他精神一振,忍住了盘腿修行的想法,坐直了身体。

作为近年来阳庭事实上的主政人,阳国太子一开口,整个朝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从一个菜市场般哄哄闹闹的地方,重新变回了庄严肃穆的场所。

阳国太子站在众臣位首,与阳建德遥遥相对。

体型高大,面阔声宏,端的是有气象:“儿臣以为,阳国数百年沉疴,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了!”

“哦?”阳建德面色不改:“要如何改变?”

阳国太子显然早有准备,立即洪声道:“第一步,父王须下罪己诏,坦诚自己的错误,求得国民谅解!”

作为阳建德身边最亲信的太监,随时侍奉在一旁的太监刘淮立即喝道:“太子莫忘了尊卑之序!”

在太子和其他王子争斗中,他当然毫无疑问站在太子这一边。因为他很清楚,阳建德并没有换太子的打算。而且其他王子,也的确没有一个能对太子造成威胁。

但若太子向国君发出挑战,那他也绝无疑问,一定会站在国君身前。作为一个太监,他很清楚,他的一切都是阳建德赐予,他依托于阳建德则存在,他的忠诚也只能给阳建德。

而今天,在这朝堂之上。他惊恐的发现,太子竟然真的发起了挑战,而且是在这种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局势下!

他没来得及思考,已经本能地出声喝止。

但……

“阉奴!”阳国太子怒而戟指道:“我与父王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朝纲败坏,就是因为父王错信你这等奸佞小人!”

这太子向来温文仁厚,往日一口一个刘公公,礼敬有加,心意也未曾断过。而今日,竟然指着鼻子骂阉奴。

刘淮倍觉耻辱,继而是怒意、恨意,一股脑窜上来,但却不敢抗声。

因为太监本就是天子家奴,太子作为阳国未来主人,完全可以这样骂自家奴才,名正言顺。

阳建德本人却平静得很,摆摆手让刘淮退下。

人坐在龙椅上,微微前倾,俯视着自己选定的太子:“罪己诏?为父倒想听听,为父罪在何处啊?”

刘淮退到角落,听得国君此话,忽然老泪盈眶。

他不是为他自己所受的屈辱流泪,而是为阳建德!

阳建德作为一国之君,在此朝堂之上,没有称孤道寡,开口则是“为父”。看似冷静自持、淡然从容,其实内在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和脆弱……旁人不知,他刘淮侍奉了国君大半辈子,如何不知?

自古天家无亲情,偏偏渴望亲情!

“敢问父王!”太子立即回应,没有一丝迟疑,显然心中郁积已久,不吐不快:“没有自己的历法,丢掉自己的文字。国何为国?家何能家?!”

阳建德沉默一阵,才道:“这两件事,的确是在孤的手上推行……”

“孤之罪也!”

……

……

ps:晚上12点有加更。

乐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身当之(为盟主陈泽青贺3/3)

一国之主,最重威权。

谁都会错,国主不会错。谁都可能有罪,国主不可能有罪。

掌握着最高权力,高高在上,又怎会有罪?谁能审判?

纵使罪天下,又如何能罪国君?

从古到今,任何时候,给一个国君定罪的时候,都是他已经失去权力的时候。

那些假惺惺的“罪己诏”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自欺欺人,自罚三杯。

而今日阳玄极逼阳建德所认的罪,绝非那么简单的“朕德薄”之类的虚言。

丢掉历法、舍弃文字这两桩罪名,放在任何国主身上,都不是轻飘飘的事情。而是会写在史书上,会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骂名!

在历法、文字逐渐剥离的阳国,这一直是议论的禁区。没有任何人敢谈及这样的话题,也没有任何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很多人都觉得,或许只有等到阳建德宾天之时,责任才会被定下。被后人推于其身。

因而此时阳庭大殿之上,阳建德直接承认这是自己的责任,让很多人都是一愣,惊在当场。

尤其是阳国太子阳玄极,他准备了很多证据,很多后手,都是应对着如何让阳建德“认罪”,自忖是步步连环,断无失手的。

但这一下阳建德直接就“认罪”了,他反倒有些一步踏空的无措。

然而他毕竟历练多年,很快就反应过来,继续道:“所以……”

阳建德打断了他:“所以孤应该裸身自缚,跪降王师?上慰齐君,下安庶民?”

饶是阳国太子素有城府,这会也有些脸色尴尬起来。

无论如何,无论为臣还是为子,这话都不该由他说。

但若非时局至此,他也不会行此事。

“这个,那……”阳玄极吭吭哧哧,在心里迅速组织着措辞:“当此国家危难,社稷飘摇,为君父者,理应有所承担。”

“然后呢,你登基后,打算怎么做?”阳建德在龙椅上发问,步步紧逼:“直接大军杀进齐宫?”

太子本就是社稷未来之主,阳玄极经营多年,虽然名誉上有些说不过去,倒也没有必要敢做不敢认。

见阳建德问得直接,也便直接道:“孩儿登基之后,必不忘今日之恨。必要励精图治。内修国政,外交强邻。以举国之力,精兵强军,外结晋、牧。以待他年……必报此国仇!”

他这边说得慷慨激昂。

那边阳建德却只问:“倘若齐国不许,如何?倘若孤囚身乞罪,齐国仍然不容阳家宗庙,你打算如何?”

“齐国大军锁境,无非是忌惮异变后的瘟毒蔓延,我只要将瘟毒控制住,此围不攻自解。阳国臣事齐国多年,向来恭顺,礼贡不绝。齐君若敢不容我阳家宗庙,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的非议吗?”

阳玄极侃侃而谈,极为自信,或者说,他必须要表现出自信,表现出能承接社稷的气质,如此,支持他的那些人才不至于左右摇摆。

“我也不问你哪来的把握控制异变瘟毒了。”阳建德险些失笑,但一时不知从哪里笑起,也实在是不该笑,便只问道:“难道你竟真以为,重玄褚良那个杀才领秋杀军来此,就只是为了阻止瘟毒蔓延至齐境?”

“若为此事,一裨将,两队人,守在边境足矣!难道我阳国,还有敢捋齐人虎须的壮士吗?”他在龙椅扶手上拍了又拍:“用得着调动九卒之军,用得着凶屠出马?你道凶屠,是何许人也?你去大夏失土上看一看,问问那些亡魂!”

“凶屠又如何!凶屠就无法沟通?凶屠就没有弱点吗?父王!你莫被吓破了胆!现在不是三十年前,重玄褚良老了!”阳玄极怒道:“对付他的方法多的是!”

他本可以平稳接过政权,从容不迫的实现野望。但一夜之间就天地变易,风雨飘摇。眼看到手的尊位变成了烂摊子,他焦灼、愤怒、不安,整个人差点崩溃!

能够迅速恢复过来,还能够有所决断,并纠连大臣,跪请阳建德召开朝会,继而以内外之势逼宫……已经是难得的城府。

但尽管如此,在阳建德冷冷剥开的残酷真相面前,他的意志还是恍惚了。

他愤怒。

他的愤怒不是由于仇恨,不是因为不公,而是源于不安。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危险,觉察到自己的无力。

他就在这大殿上咆哮起来,仿佛这样就证明了自己根本不惧重玄褚良:“举阳国之物力,难道还不能动老朽之心?他要什么,我都砸给他,砸到他痛!再不行,就请人刺杀他!若再不济,我直接割地给齐君,割一地,割一城,哪怕割一郡!只换一次退兵,难道不可以?只要给我时间……只要给我时间!”

“割地求和?”阳建德再次打断他高涨的情绪:“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他冷笑:“但你想让孤去?让孤这个祸国殃民的罪君,再承担一次割地之耻?”

“形势如此,割地只是缓兵之计,我们正好可以把日照郡割过去,把异变的鼠疫也一并丢给他们,反正以齐国之大,自有法子。而我们阳国轻装简从,才能大步前行!”阳玄极的声音缓和下来,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和缓:“父王,为宗庙计。阳国已经出了一个昏君,不能再出一个。不然,民心就彻底散了。所以,割地自然只能您去。”

阳建德出乎意料的并未暴怒,反而只淡声问道:“然后呢?”

“虽然痛苦,但只有剜掉了烂疮,才能恢复健康!内忧外患全都去了,我阳国军民一心,知耻后勇,何愁大业不兴?”

阳玄极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十年!只要给孩儿十年时间,必为您收拾旧山河!”

满朝的王公大臣全都缄默,这场阳氏父子之间的对话,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插嘴的资格。

但阳玄极表现出来的果敢、自信,甚至是残忍冰冷的一面,都给了很多陷于迷茫者以信心。

让他们看到了一点微渺的光,仿佛阳国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还有希望。

只要旧主认罪,割地,求和,带着耻辱离去。

新主继位,军民一心,同仇敌忾……他们仿佛自那微渺的希望中,看到了国势复起的可能。

梦回曾经照衡城还叫做天雄城的时候!

然而……

阳建德坐在龙椅上,投下来那么浓重的阴影。

“简单来说,就是委曲求全,卧薪尝胆?”

阳国的第二十七代国君陛下这样问道——

“那不正是你老子正在做、并且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吗!?”

“实在令孤失望!”

阳国国君自龙椅上起身:“往日许你监国,国家大事,你自为之!今日把孤推到朝堂上来,就是想让孤承担国灭的责任吗?”

“阳玄极!”

他戟指着立于丹陛下与他对峙的儿子:“你连担当亡国之名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知耻后勇,说什么报此国仇?”

阳玄极心神大震,还要说些什么抗辩。

但阳建德已经大手一张,压了下来。

翻掌之间,天地反复。彷如无穷无尽的血光,一瞬间就将阳玄极卷过,而后收回掌中。

修行从未懈怠,好歹也是内府境强者的阳玄极,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住,翻手即被碾灭!

就消失在这朝堂之上,在阳庭一众大臣眼前。

阳玄极的那些亲信、党羽,本已做好了武力逼宫的准备,但却根本没想到,他们还未来得及行动,太子已经没了!

“殿下!”阳玄极手下最亲信的将领奔到其人血肉消失之处,嚎叫着往龙椅的方向冲去:“你这祸国昏君!”

但只奔行半途,便被刘淮摘了脑袋。只剩无头的尸体,徒劳倒在丹陛之前。

刘淮手提人头,轻盈回身,恭声道:“此人谋逆刺君,请诛九族!”

“罢了。”阳玄极淡漠摆手。

“灭情绝欲血魔典!”这时候,一位老臣想起来历,激愤起来:“陛下,您……您怎么能学此等魔功?”

灭情绝欲血魔典,相传乃是魔道之祖亲创的魔功之一。

此功最残忍的地方,在于要行圆满,须得吞噬血亲。完全合乎其名,是真正的灭情绝欲之功。

这位老臣主祭祀之事,也只是从古老典籍上才见过此功的介绍。

魔功之所以是魔功,大多因其残忍,背逆人伦,为世人所耻。

此时阳建德负手立在龙椅前,脸容已经为一层血光所绕:“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连辅佐孤的儿子维持国势都做不到。就不要再指点孤了。”

“刘淮。”他淡声吩咐道:“把孤的王子王女,全部召到宫里来。”

刘淮心头剧震,他当然知道阳建德这个命令的意思。这是索性一不二不休,要杀绝子嗣,成就魔功了。

但国主既然下了决心,他也只能躬身应命而去。

一时间大殿里朝臣跪了一地,喝骂的倒是没有,多是哭泣哀求国主醒悟。

“日哭到夜,夜哭到日,哭得死姜老儿吗?”

阳建德怒声拂袖。

“你们这群废物且住嘴吧!”

虽则满朝臣子跪满了大殿,但阳建德立于丹陛之上,须发飘飞,龙袍鼓荡,却给人一种格外孤独的感觉。

“社稷崩灭之耻,宗庙废弃之辱,国破家亡之恨,孤一身当之!”

乐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水轮流转

姜望养精蓄锐,连太虚幻境都进得少了,时常在青羊镇外巡逻,严阵以待。但等来的第一波不速之客,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方。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外的时候,倒还维持着体面。

至少衣衫干净,须发齐整,带着十余个侍卫。

有三辆马车,其中两辆装载财物,一辆装载自己。

远远见姜望堵在镇外位置,他不忧反喜。

因为这说明青羊镇对阳国的局势有所预测,并且很谨慎的做出了应对。这无疑增加了安全性。

其人很是热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声喊道:“姜小友!我代表四海商盟,特来援助青羊镇!”

姜望……自然不会信。

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姓钱的早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其人说的话,大约连语气词都不值得相信。

“感谢盛情!”姜望喊道:“不过青羊镇闭门锁镇期间,外来人员不能进出,还请钱执事谅解。”

他回头大声吩咐:“小小,叫几个人去把四海商盟的物资接过来!”

“好嘞!”小小高声应了。当即便指挥两名武者前去接手马车。

钱执事脸都绿了,见青羊镇的武者已经非常利落的走过来,他忙道:“误会!误会!我们这次支援的是人力,人力!”

“人力?”姜望表现得很困惑。

“是啊!”钱执事恬不知耻道:“此诚危难之秋,各地都人手紧缺。鉴于之前的良好合作,四海商盟此次支援青羊镇的,连本管事在内,有超凡修士五名,普通武者十名!”

“既然是人力,那我……”姜望说道:“心领了!”

说罢即转身往镇内走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拒鹿角与四海商盟的人对峙。

凉风潇潇。

“大人留步!”

钱执事在背后高声追道:“当然也有物资!整整一车财物,都是无偿捐献!”

但他又怕姜望只留财物,补充了一句:“人力物资是一起的!”

姜望停步转身,似笑非笑:“钱执事有所不知,青羊镇如今人满为患,确实不缺人力。”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说虚言了。姜老弟,你应该清楚阳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们齐国人正应该团结起来以自保啊!”

“我是庄国人。”

“唉!身在阳国,我们都是异国人!如果我们自己不团结,本地又有谁会在乎我们?”

“青羊镇百姓都跟我很团结。”

钱执事何等脸皮,当然不会这么容易给窒住,立即转进道:“时局纷乱,什么最重要?超凡武力!据我所知,青羊镇除了老弟你之外,也没有几个超凡修士吧?你我的力量加在一起,足以把青羊镇经营得固若金汤。我们可是有五名超凡修士!”

姜望有意无意地扫了钱执事队伍中的几名超凡修士一眼:“恕我直言,没有一个能让我出第二剑的。”

这话太狂妄,那些通天、周天、游脉不一的护卫且不说,单就钱执事自身,那也是腾龙境的超凡修士呢。

但对于姜望的话,他还真的没法反驳。

他再强,还能强得过席慕南?

“姜大人。”钱执事的称呼转了一轮,最后固定在‘大人’上,他做生意惯了的,此时也明白讨价还价的余地不高,只能忍痛道:“您直接说吧,要如何才肯收容我们?四海商盟必有后报!”

阳国边境被封锁出不去,他也回不了嘉城。因为当时他得知瘟毒异变消息,直接就选择了逃走,念及阳国之后的混乱,顺手把嘉城官府交付的前期货款全部卷走了。

此时再回嘉城里,指不定哪天就“意外得瘟”而死。

其余地方他更不熟,带着财物资源在乱时四处游走,是取死之道。

整个嘉城城域,也只有挂着重玄家招牌的青羊镇算得上一个安宁去处。而且姜望本人的实力极强,至少胜过阳国的等闲城主。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求姜望。更不愿伸长脖子待宰。

但形势如此,如之奈何?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当初他因为两颗鸡蛋,登门索赔四千金,最后得到两百颗道元石,志得意满,满载而归的那时候,必然无法想象今天。

“什么后报不后报的,也要有以后才能说。您说是不是?”姜望问。

这就是“杀价”了。

钱执事赔笑道:“是这个理。”

“普通财物在这种时候其实用处不大,因为现在有钱财也买不到东西。青羊镇需要的是物资,普通人需要衣食药材等等,超凡修士需要道元石作为补充……”姜顿了顿:“嗯,道元石很重要。”

钱执事瞬间就懂了:“说起来,姜大人有一盒道元石落在我这里了,我一直想送还来着,但俗事缠身,以至于拖延日久。正好今天还给大人!”

“是吗?我倒不记得此事。”姜望很惊讶:“那一盒道元石有多少?”

“应该有三百颗!”钱执事咬牙道。

姜望失落道:“只有三百颗吗?”

“也许……是五百!”钱执事笑容已经很难看,但斩钉截铁道:“想起来了,是五百颗道元石!”

姜望盯着他看了一会,知道大概五百颗道元石已足够让他肉疼,但是不是底线倒判断不出来。毕竟这种人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看明白的。

比之当初被勒索的两百颗道元石,已经翻了一倍还有多。

姜望便打住了,转道:“失而复得的确是意外之喜。不过,让我心忧的主要还是镇上百姓的生活物资问题……”

五百颗道元石等同于五颗万元石,当然不算少。但相对于钱执事利用这次“救灾”短暂时间搜刮的财物,其实也不算什么。他丢在屏西郡的的道元石就不止这个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真实起来:“生活物资没有问题!四海商盟在嘉城的摊子还没有散,很多物资我都可以抓紧时间转移出来。”

“那这件事便交给钱执事了!”

姜望敲定了合作,便招呼道:“小小,去给四海商盟的仁人志士腾个住处出来。条件尽量要好。”

“姜大人太客气了!”钱执事笑着往前,想与姜望并行,但见其已经先往镇内走去。

他也不觉尴尬,反倒热情十足地往后招呼:“都跟我进镇里!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姜望毕竟脸皮还是不足。换做重玄胜,这会大概已经可以跟钱执事勾肩搭背、亲如一家了。

只是……

自投“罗网”的钱执事,虽然带给了他一笔不菲的收益,同时也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阴翳。

堂堂四海商盟的执事尚且如此,整个阳国的局势,又恶化到了何等地步?

他真的能够在那样的局势里,保青羊镇一个安宁吗?

乐文

第一百五十章 弹指三十年

“什么?”镇厅里,姜望面露惊容。

安顿下来之后,他才在钱执事嘴里得知齐军大军困锁阳国的事情。

也因而明白了,钱执事为什么委曲求全,任由宰割。

他还是嫩了一些,若早知此事,别说五百颗道元石,便是一千颗也未必割不下来。

但对于这个消息本身来说,区区一些道元石,拿多拿少,又算得了什么呢?

齐国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东域动荡。

更何况是兵围阳国此等大事!

“你说清楚,齐军围境,是困锁阳国,拦截鼠疫。还是要吞掉阳国?”姜望问。

“我一个小小商人,哪里看得清此等大事?但或许……兼而有之!”

镇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姜望此时几乎能够笃定,这便是重玄胜之前隐约暗示的齐国大动作了!

他倒并不会埋怨重玄胜没有提前告知他此事,事涉军机,就算重玄胜不怕死,他也要拦着。

只是确实这事有些突然。

如果齐国直接一口将阳国吞下,把属国变为治下郡城,整个阳国地盘上,利益都要重新分割。这也意味着,他之前在阳国做的所有努力,可能都是无用的。

因为战后的分割,显然只能由齐国军方主导,而已经不涉及其它了。

等等……难道重玄胜想不到这些吗?

一念及此,姜望于是问道:“钱执事可曾查到,这次领军来阳国的,是哪位大人物?”

钱执事摇摇头:“四海商盟的情报系统现在也被切断了,我在阳国也是两眼一抹黑。只知道是九卒之一的秋杀军,再详细一点的消息根本得不到。或许只有大战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来的是谁。”

来的是九卒之一,决心已经很明显。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么一支天下强军来阳国,在能够轻松征服阳国的情况下,齐国方面高层想不动心也难。

姜望只想到的是……重玄胜此刻必在军中,不然不至于无法回信。但重玄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怎样才能帮助到他?他需要怎样的配合?

此时他们二人,一个在阳国内,一个在阳国外。一个独守一镇,一个身在军中。

如何才能够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完成配合?

姜望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事情,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随口问了一声:“小小,你怎么看?”

独孤小毫不犹豫:“小小什么也不懂,哪有什么看法?老爷这么聪明的人,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这只是小小日常的表忠心。一直也很努力的在向前、竹碧琼等人面前强化姜望的领导地位,并无什么特别。

但这时听到这句话,姜望忽然灵光一闪。

“那胖子比我聪明得多,我能想到要与他配合,他不会想不到我就在阳国!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如果他需要我做什么,或者想要告诉我什么,他会怎么做?甚或……他会不会已经做了什么?”

姜望又看向钱执事,他终于想明白他忽略的是什么了。

“钱执事,刚刚想起来一事。”他问道:“我听你们商盟仓库的那个护卫说,你早就逃离阳国了啊?怎么突然又回转?按理说齐军即便封境,也不应该拦截齐人吧?”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钱执事始终以为他是因为隐瞒收获、贿赂军队而被屏西郡方面驱逐,从而错过了最初可以逃回齐国的时机。

在姜望面前也不便全部说出来,苦笑着道:“习惯了孝敬军爷,没想到遇到个铁面无私的,直接将我赶了回来。再之后转道别处,已经禁绝通行了……”

“不忙。各处都是个什么情形,你细细说来。”

钱执事便挑捡着说了。

“如此说来,陈勇他们还在百川城外的军营里?”

“是啊。”钱执事骂道:“老子就晚了一天,那些臭军头就不许过了,哪怕就待在军营里也不行!”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有八成把握了。现在重玄胜很有可能就在百川城,而且有一定的军权。

这个钱执事,就是他“送”回来的“知会”!

其人很明白姜望把青羊镇经营得怎么样,也很清楚卷款出逃的钱执事,在阳国无路可走。

他是拿钱执事给姜望出气,也是让姜望用钱执事随身的资源补充,更是告诉姜望,他来了!

而剥开一切,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重玄胜也需要他保下青羊镇域!

“钱执事,想必你也知道现在局势如何。”姜望起身道:“在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力往一处使,分散则弱。你的人,包括你,现在都由我统一指挥。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姜大人少年英雄,说的恰是正理!”

钱执事表现得大义凛然。

当然心中有没有意见,就不得而知了。好在姜望也不需要考虑他的内心戏,只需要他将四海商盟在嘉城城域的物资尽量调度过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日,已是七月二十六。

青羊镇域的最后两名鼠疫患者。

一者病死,一者痊愈。

像是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

……

……

照衡城,王宫大殿之中。

朝臣都已经退去了。

阳国国主阳建德半蹲着,亲自在地上捡拾着什么——那是一些衣衫饰品的碎片,材质依稀可见华贵。

血肉之类自然是不会剩下的,留下的这些碎片也都是碎片的主人自己在挣扎中损毁。

太监刘淮便一直候在旁边。

阳建德一边捡,一边随口问道:“玄策呢?”

刘淮躬身道:“他既不在照衡城,也不在仓丰城,不知去了哪里。局势现在太乱,奴才还需要一些时间……”

“算了。”阳建德直起身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片握在手心,淡淡道:“阳氏落到今日局面,皆孤之罪。若能留一个血脉,也是好的。”

“时至今日,哪里怪得了陛下?”刘淮眼泪流了下来:“早在三代之前,阳国便已为属国。先君在时,将阳国最后一支强军也葬送了,王都也不得不改名为照衡。击败夏国之后,齐国在东域已经没有对手,我们阳国又在卧榻之侧……陛下登基之后,面对的便是如此局面。纵是陛下文韬武略,不输于人,又哪有回天之力?”

“照者,明光也,即我阳氏。衡者,稳定也,即乞时局。说得好听,无非是苟延残喘。”

阳建德叹罢,摆了摆手:“孤不成器,孤的儿子也不成器。就不要再把责任推及孤的父王了。”

他走了几步,将左手攥着的那些碎片放进刘淮怀里:“好生收着。”

待刘淮恭恭敬敬将它们捧住,阳建德才转身往殿外走。

大殿虽然华丽,却有些昏暗,或许是宫殿太幽深,但灯不够亮的原因。

然而殿外却是一片明光,日头灿烂。

“拟国书,向重玄褚良乞降,加孤玉印,请他来宫城一叙。”

阳建德边走边说。

他的脚步并不快,一步却迈得极远。

刘淮刚刚抬起眼睛,便看到自己的国君已经站到殿门处。

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身影,仿佛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点。

前面是光明,但他不愿走进。后面是黑暗,他也无法坠落。

只有其人的声音,恍惚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很清楚,却也很遥远。

“孤要看看,三十年弹指已过,凶屠……尚能饭否?”

乐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玄褚良

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阳建德与重玄褚良曾并肩作战。

那一场席卷整个东域、牵动天下的战争,正是齐夏霸主之争落槌定音的一战。

彼时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各领一军,共守斜月谷,携手抵住了夏军十三波攻势,牢牢守住了阵地。

当时齐夏双方陈兵百万,大战正酣,双方纠缠的战线足有数百里。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在大战结束之前,谁也无法料定结果。

但在这个时候,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却有了分歧。阳建德认为已方已是疲兵,正应该撤军休整,以谋后胜。他们守住斜月谷,已经是大功在手。若失了斜月谷,胜也有罪。

然而重玄褚良却坚持要发起反攻。

最终阳建德选择撤军轮换,而重玄褚良胆大到在后方轮换守军还未至的情况下,一意孤行,直接放弃斜月谷,带着自己的那一路人马倾巢出动,将夏国方面的撤军再次击溃,而后驱赶败兵逐杀,连破三道防线,一举突入了夏国后方!

而后便是杀人屠城、断粮绝土,一系列令其摘下“凶屠”之名的壮举。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彼时改头换面的阳建德,已经贵为一国之主。

而那个平日和善温吞、一上战场就发疯的胖子,成为了整个齐国军方无人能够忽视的名将。

阳建德以国书相请,便是想要试一试,当年并肩作战的重玄褚良,还有没有那一番独赴千里的孤勇。

……

……

“请降?何以言此啊?”军帐之中,重玄褚良拿着请降国书,一脸诧异。

帐前立着的阳国使臣满脸悲愤,饱含屈辱地道:“大帅何必明知故问?”

国辱人哀,他几乎要流出泪来,唯独不愿在齐人面前软弱,故将眼泪逼回:“齐阳四代同盟!齐但有伐,阳国莫有不从。齐但有事,阳国莫有不助!敢问大帅,我阳国何罪,招此兵灾!?”

账内齐军众将缄默不语。

重玄褚良愕然良久,长叹一声:“阳君对我误解何其深!对大齐误解何其深也!”

“阳国此次瘟毒非同小可,已可侵害超凡。若任其蔓延,恐有不忍言之厄!大齐作为东域大国,势必要稳定东域秩序,为整个东域的安全,不辞我责!”

“我奉旨领军前来,只是为了帮助阳国遏制瘟毒蔓延罢了。试问贵使,若我军不来,阳国能够锁住国境吗?有这样的决心、有这样的魄力,有这样的能力吗?”

“使者不妨回禀阳君,于公,阳国乃齐国之属,于私,我们有同袍之谊。请阳君放心,我重玄褚良陈兵于境,只为遏灾,必不踏足阳国之土!”

能在这种时候被阳建德派来递降书,这位阳国使臣不仅要忠诚,当然也不能是蠢货。

听到重玄褚良的回复,他的确放了心,只是一直“放”到了深渊……

其实已死的阳国太子阳玄极并非庸人,他至少有一点说得很对。阳国是齐国的属国,且历来恭顺,不曾背约。齐国要并吞阳国,不应该不考虑天下公议。

尤其当今天下并不只有齐国一个霸主国,齐国如果只把目光放在东域,那眼界就实在太浅了。

仅以军强,不可能使万国服膺。

阳玄极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认为齐国的心理预期应该只是数城之地,借着困锁瘟毒的时机,以救厄名义,完成事实上的占有,而又不必有舆论的谴责。

很多阳国大臣也是持有同样的看法。

而以阳建德为代表的另一拨人则认为,齐国如日中天,说不得便要合东域成东国,而后西争天下。在这种大略之下,区区一些物议,他们根本不必理会。

这名递交降书的阳国使臣亦是持后种看法,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重玄褚良,或者说齐国,很在意天下公议。

然而这种“在意”,或许比不在意更可怕。

因为这种“在意”的结果,便是重玄褚良现在做的事情。

其人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困锁阳国,隔绝内外了。

放在平时,阳国完全可以闭国自守,撑个三年五年的不会有问题。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瘟毒异变,正在肆虐的时候。正是需要集中力量对付瘟毒的时候,正是需要外界帮助的时候。

但齐军大军围境,阳国还能够集中力量对付异变的瘟毒吗?

重玄褚良此举,就等于要把阳国之人……举国逼死在境内!

这就是【凶屠】!

他当然不踏阳国之土,因为他不必踏上阳国的土地,不必亲自动手,瘟毒就会替他杀死所有阳国人。

而齐国甚至还不必背负恶名,因为他们事实上的确替东域,乃至替天下,遏制了可怕的异变鼠疫。

他只要在事后接收阳国土地便是了。

看着面前这个瞧来十分温和的微胖老者,阳国使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魔鬼的样子。

一直到离开军帐,到让炙热的阳光笼罩,他仍如置身冰天雪地中,身心都只感受到刺骨凉寒。

……

阳国使臣饱含屈辱地送降书而来,又满心绝望的踉跄离去。

军帐之中,一名大将忍不住出声道:“大帅,既然阳君识时务请降,您何不顺水推舟?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法最高境界,也足见大帅威名。若能不战,何必一战?须知不仅土地是资源,人口亦是啊。有阳庭的配合,更能顺利接收阳国全境。将阳国人打散,迁移各地,不出三代,亦是我齐人。”

重玄褚良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问道:“田将军,阳建德许了你多少好处?”

这名大将脸色瞬间煞白,密集的冷汗沁满额头,就连声音也带着颤:“卑职忠心耿耿,怎会与阳贼勾连?所思所想,都是为我大齐考虑,为大帅考虑啊!”

重玄褚良把目光扫向其他将领:“你们呢?也做此想?”

众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更不必说出声。

重玄褚良静等一阵,才笑了笑:“大泽田氏果然家雄势大。这么多人都对本帅的决定没意见,偏你姓田的有意见。呵,有趣。”

田姓大将再顾不得其它,扑通一声就跪倒,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上:“卑职岂敢!实在是心思愚鲁,虑事不周,嘴笨舌拙!但卑下内心可昭日月,对大帅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乐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白骨门

大泽田氏,亦是齐国一等名门。

然而这里是军中,是在重玄褚良帐下。

军中岂论出身,重玄褚良更不是会在乎他背景的人。

田安泰很清楚,重玄褚良如果要杀他,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人为他出头。

此刻他无比后悔,直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的确是倚仗田家的声势,在平日里张扬惯了。以为说两句话不会有什么事。但竟忘了这里是谁的军营,面前的大帅又是什么人!

这可是凶屠!

重玄褚良沉默着,一直等到田安泰整个人开始发抖,才说道:“你们以为阳建德是什么人啊?”

“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事事顺服,就真以为他是拔了牙的老虎?”

“当年在斜月谷,他是差点插了旗跟本帅搏命的人物!”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阳建德当年有这么莽,竟敢跟凶屠插旗。

“让本帅去阳庭受降,怎么去?是一个人去,还是带大军去?若是拔起大军,深入阳国,兵围照衡城,这样一来,他们降不降又有什么区别?你不相信人家,人家拿什么信你?再者说,孤军深入阳国,且不论瘟毒,也不怕被人扎了口袋吗?”

“或者让本帅单刀赴会,一显豪勇吗?”重玄褚良冷笑道:“本帅要是胆敢贪功,孤身前去,阳建德就敢当场围杀了我!豪勇是豪勇,命没了也是真的。”

“田安泰。”重玄褚良在帅位上俯身:“田氏欲杀我耶?”

“绝对!绝对!绝无此心!”田安泰已经惊惧得语无伦次,只是拼命地磕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

田氏近年来风头极盛,重玄褚良还要再说些什么,敲打一番,但忽然止住。

直接起身,一步跨出帅帐之外,遥看远处,冷声道:“来了!”

这一声极短而促,好似凶刀破鞘,瞬间杀机勃发。

守帐外的亲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判断出来,那是阳国赤尾郡的方向。

……

……

赤尾郡。

蛇骨面者身死的那处荒地上空,忽然漾起波纹。

一根根白骨自虚空中钻出,彼此交错、勾连,迅速形成两条蛟龙骨架,如活转一般,骷髅眼窝中陡然生起魂火。

两条骨蛟张牙舞爪,互相咬住对方的尾巴,形成一个圆。

圆中幽光旋转,隐隐通向某个神秘空间。

而后从幽光之中,走出来一个穿着麻布道袍的年轻男人。

这人的长相,说英俊也不对,说丑陋也不对。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是这方天地的中心,这种强烈的存在感,令人不知觉就忽略了他的长相。

唯独避不过一双眼睛,一只透着淡漠无情,一只显得平静幽深。

他走出幽光之后,随意往地上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那是蛇骨面者身死之时所处的位置。

而自他身后,陆琰、龙骨面者、猴骨面者、兔骨面者,相继走出幽光。

张临川在枫林城杀魏俨、沈南七的时候,也曾开过一扇白骨门。但与这两条骨蛟咬合的白骨之门,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存在。

彼时那扇白骨门,是沟通幽冥之气,铺设战场,增幅他的道术威能。

而现在由白骨道圣主亲自开的这扇白骨门,却是借道幽冥,洞穿数万里,自白骨地宫直趋阳境。

其原理类似于白骨遁术,但又高妙不知多少。

而其信标,自然便是崩散于此地的瘟铃子铃。

“去。”白骨道圣主语调呆板地说道:“尽你们所能,制造混乱,为本座争取时间,炼制瘟疫化身。”

众人齐齐做出相同手势,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诵罢,陆琰桀桀怪笑,率先离去。

龙骨面者却看向了兔面:“猪面死在哪里?”

张临川不在场,兔面畏畏缩缩道:“好像……好像是在嘉城城域。”

“好像?”

“确实是在嘉城。”兔面吞咽了一下口水,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作为十二骨面里事实上的最强者,龙面虽然不常露面,但每一位面者都无法摆脱对他的忌惮。

尤其是“白骨道十二骨面”这个集体早已被分化,兔面也已经是张临川派系的人,难免对龙面表现出更多的畏惧。

龙骨面者直接道:“带路。”

又转对猴面吩咐:“你也一起来。”

兔面不敢拒绝,猴面也只是耸了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

从始至终,白骨道圣主对他们的行动并不干涉,任由他们自己决定去哪里、做什么。

等到这几个人都走了,他才对着空中的白骨之门,淡漠说道:“使者看好地宫,不要擅离,随时迎接本座。”

白骨门的那一头,传来张临川恭恭敬敬的声音:“谨遵圣命。”

让策划鼠疫并选定位置的张临川留在白骨地宫,把长老陆琰带出来,倒不是说白骨道圣主对手下教徒不信任,而只是上位者本能的谨慎罢了,简单的制衡。

吩咐过后,圣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光灿烂,令祂微微眯起了眼睛。

此行的危险祂有所预计,祂并不在乎。

无论在什么时候,掀起肆虐一个国度的瘟疫,都是不容于世的。

这具身体很好用,太好用了。只是有一点小麻烦,需要解决。马上就要解决了。

为此冒一点险,非常值得。

祂迈动步子,像一个很久没有回家的人,满怀眷恋地走动着。

说来屈辱,祂借道子之躯降世已久,但竟很少出过白骨地宫。

庄帝和杜如晦对白骨道的追索从未停止,而祂甚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堪称苟延残喘!

好在即将解决。往后自不必如此。

这个国家,国气已散,民心已乱。

祂能够感受得到,瘟疫之气借着一个个载体,在四处移动,游荡。

疫气会将生者吞噬,死亡本身又会增强疫气。

祂行走着,每吸一口,都感到十分满足。

身体在一点一点的适应,一点一点的重铸。那个一直在与他角逐控制权,始终不曾放弃的灵魂,终于有了松动。

只可惜……没有那么圆满。

祂想起那日通过瘟铃碎片看到的那个少年,只可惜彼时力量还在隔空凝聚,那少年便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可恶……”祂淡淡的想着。

但心中实在也是没有愤恨之类的情绪。

这在生命的长河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乐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临

其它地方姜望不清楚,但至少在嘉城城域,钱执事的窜逃毕竟只在小范围里传播,四海商盟在这里的“工作”倒还在继续。

主要依托于最初入驻时,在各地建立的仓库。

而在青羊镇之外的地方,所谓的“工作”,无非就是各地仓库负责人,在不至于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怎样把这些物资卖出高价——即使再势弱,阳国官方也是有不得饿死国民这样的底线划着的。

能带走的钱财都被钱执事带走了,只留下大量的物资囤积各地仓库。

讽刺的是,嘉城新任城主还在犹豫应对的章程,没有第一时间强势接管物资,毕竟对方是齐国的四海商盟。就像阳国的许多官员一样,他也仍对齐国抱有幻想。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狗,很多时候,俨然也已把自己当做主人。

嘉城的新任城主,姓石名敬。年过半百,蹉跎多年。之所以能够捡到嘉城城主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另一层关系。

他竟是日照郡守第四房小妾的义子!

也不知是怎么攀扯上的。

总之顺势也就成了日照郡守的义子。有这么层“亲戚”关系,得以走马上任。

如今混乱的阳国高层,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事情了。

至少在嘉城,物资其实并不缺乏。救灾之初四海商盟就以强大的动员能力,调集了大量物资囤驻各地。

君不见在青羊镇,光头护卫陈勇他们离开了,留下来的仓库依然支撑着数万镇民用度。

七月二十七日,在钱执事的运作下,陆续有资源被调集到青羊镇来。

七月二十八日。新任嘉城城主才大梦初醒般,禁绝城域各地物资流通,以城主府的名义接管全部物资,进行调度。

而四海商盟的人,除了跑掉的部分,剩下大都被他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追问财物。

不过对姜望来说已无关紧要,青羊镇的物资仓库已经被堆满。至少足够青羊镇百姓三月所需。

无论齐军统帅是什么想法,战事总不可能拖到十一月去。

到了七月二十九日,齐国大军困锁国境的消息已经全面传开。

正式的国书上,齐国方面表达的意思,仍是为了帮助阳国封锁异变鼠疫,维护东域安全。

除了不许人进出外,他们仿佛根本没有作战的计划。当然也给阳国足够的时间组织军队——这当中体现的信心尤其让人绝望。

阳国人其实很清楚,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有战斗力的强大军队了。且不说前代国君葬送的最后一支强军。

单就这些年来,追随齐军出兵,在历次战争中不断减员失血,最终换回来的不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士卒,而只是齐国方面大量的财物赏赐罢了。

阳国看似越来越富裕,国库越来越充盈,军事实力却一降再降。

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削弱。可惜直到大军锁国的现在,很多人才发现这一点。

阳建德倒是很清楚,但正因为看得透,反而无法拒绝。拒绝的唯一结果,就是加速国灭的进程。

所以后来他渐渐交出权力,一心修行。一方面是于国事无望,转寄希望于个体的超凡实力,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也因为阳国势弱如此,阳建德杀死太子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军队与齐军做殊死一搏,而是卑词乞降,不惜赌上国主的颜面,想将重玄褚良骗到照衡城,围而杀之。

如能使凶屠陨落,对整个阳国来说,无疑能大大提振心气。阳建德自己,也能够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腾挪辗转。或寻求支持,或拉拢盟军,或在齐人内部制造矛盾……总之是现今情况下唯一能想到的破局办法。

但重玄褚良根本不加理会,稳坐帅帐,八风不动。看似不复当年豪勇,却更让人感受到绝望。

大的局势且不说。单就说日照郡一地。

在阳国各地人心惶惶的时候,日照郡守,垂垂老朽的宋光,又出了一记“妙手”。

他竟然强征治下各城物资,要求各地保留的口粮不得超过七日所需,都交由郡府统一调配,以严格控制口粮的方式来稳定郡域百姓。

又定额追缴巨量钱财,说是为了养军护土。但因为没有经过阳庭的关系,也没有一个正式名目。只私下称之为“救国税”。

这一系列动作,已经不是眼花缭乱,简直是让人眼瞎耳聋。

仅就统一调度口粮来说,以城主府的名义调度各城,和以郡府名义调度全郡,难度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完全是舍易求难,虚耗人事。

宋光并不傻。

能做到一地郡守,宋光怎么会是空有实力的傻子?

虽然在阳国社稷飘摇的时间点里,他做的许多决定看起来都很傻。

但这种“傻”是相对于阳国而言,于他自己来说,却是极英明的决策。

阳国若能复起,他也算稳定了局势。

阳国若无明日,他更是把握了资源。说句难听的,卖也能卖个好价格。

只是,在姜望所处的位置,感受就不那么舒服了。

因为嘉城城主府的征缴公文,已经下发到了青羊镇。

姜望当然置之不理,当场撕了个粉碎。

他本身并不富有,难填日照郡守这老匹夫的欲壑。至于青羊镇上囤积的物资,那是全镇三万多人的性命所在,他更是不可能松手。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仅仅一天之后,嘉城新任城主石敬,竟然调动城卫军,兵发青羊镇!!

……

青羊镇外,军队列阵。

将领尚未拔刀,杀气已乱云天。

嘉城城卫军满编足有万人,席家全面撤离阳国,一些中高层将领离开,军队却不可能带走。流失了一些人才,大体架构还在。

石敬再怎么靠裙带关系上的位,也知军权重要性,故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掌握军队,也切实有了成果。

义父宋光一声令下,各城城主数他最为积极。

奈何整个嘉城城域作为鼠疫泛滥的重灾区,又经历了席家的撤离、四海商盟的收割,实在已经不富裕,刮地不见三分油。

他领军前来青羊镇,一则是为杀猴儆鸡,确立新任城主的权威。二则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四海商盟的钱执事席卷大量钱财,就躲在青羊镇中。

姜望强杀席慕南的事情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稳妥起见,他这次足足带了五千城卫军。抽调的全是精锐。

除去必要维持城域各地秩序的驻军,几乎已经是倾巢出动。更不必说,他还通过私人关系,自郡府请来了两名腾龙境巅峰强者,加入军中。

诸般准备,只求一战而定,万无一失!

乐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阴阳游杀阵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足足五千人摆开,亦是铺满视觉空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石敬领军,所用旗帜,乃是日照郡旗,直接从郡府府库里调用的。

主旗绣着“宋”字,副旗才是“石”,这拍马屁的心思可谓是周全至极。

几等于宋光的家帜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代表嘉城的鲤纹赤旗,如今正在姜望手里。

年过半百,靠着认娘认爹,才当上一城之主。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石敬如今手握大军,兵临城下,难免就有几分志得意满。

“姜姓小儿!”他远远便提气喝道:“乳臭未干之辈,胆敢撕我城府公文,今日王师西来,你可知个中厉害?”

“速速束手就擒,交出全部钱粮财物,本城主或可饶你一命!”

有些时候判断失误,并非是因为对手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有些人,你很难用正常的逻辑去揣测!

就比如说这个石敬。

按正常的逻辑,他这时候要么组织救灾,对抗忽然异变的鼠疫。要么直接整顿兵马,准备奋战救国,或者为国捐躯。

带着人马来抢钱?

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姜望未雨绸缪,在青羊镇布防,其实更多是为了防备国势将溃时的乱民乱兵。

这时阳齐之间大战还未起,石敬就没头没脑的带人来攻青羊镇,这谁也料想不到。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不是说拳师老了,不经打。而是说老拳师见惯所有套路,一招一式都成竹在胸,但遇到个不按套路出拳的新人,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姜望在心里虽然对此人不屑一顾,但是对陈列于镇外的军阵,却没有办法不重视。

席家经营嘉城数百年,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与席家有关系。

这五千人的士兵里,因为席家的全面撤出,超凡修士的比例并不多。

然而兵家战阵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聚势合力。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怕其中没有多少超凡力量,其战力也绝对不容小觑。

而整个青羊镇镇厅武者,也只编练了三百人,又无军阵辅助,实在无益战局。

虽则心中谨慎,但姜望面上,反而骄态毕显。

只将鲤纹赤旗展开,血色飘卷,单手一竖,直接插在了镇门之前!

这对嘉城城卫军的士气打击是巨大的,这面鲤纹赤旗不仅仅是法器,不仅仅能够增幅战阵,更是他们精神意志的寄托。

而这面旗帜,此时却在敌人的手中。

相对的,属于青羊镇的三百名武者,却个个精神一振。精神意志、身体素质,都得到了增幅。

张海、向前、竹碧琼,包括四海商盟的四名超凡修士,十名普通武者,也全都编入其中。

只可惜姜望没有掌握兵阵之术,不然以七个超凡修士为节点,足以将这三百人完全联结起来。

见姜望插旗以对,石敬顿时怒不可遏,再不多言。

“起阵!”

他作为此战主将,一声令下,城卫军迅速结阵。

煞气冲霄而起。

早在之前,姜望请竹碧琼在青羊镇外布下了许多幻阵。是为了怕局势太乱时,守备力量薄弱,顾不了周全。

但此时兵煞一冲,这些简单的幻阵竟就已经不攻自破。

在青羊镇外,兵煞凝聚。一黑一白,两条巨大的怪鱼游动起来。

时而冲天而起,搅散游云。时而巨尾砸地,发出轰隆隆震响。

这游的是阴阳鱼,此兵阵即名阴阳游杀阵。

在这强大的威势之中,石敬高声喝道:“青羊镇众人听令,现在与我攻杀姜姓小儿,皆可免罪!如若冥顽不灵,破镇之时,定杀无赦!”

这番威胁对青羊镇武者并无作用,他们很明白石敬是为什么而来。若让仓库里的物资被抢走,他们自己,他们的亲人朋友,吃什么用什么,靠什么活命?

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为谁而战,所以虽有惶惑不安,但竟无一人动摇。

而四海商盟的人全部被打散在队伍中,受周边情绪影响,即使是想退缩,也没有退缩可能。

唯一能帮他们做主的钱执事,此刻却被姜望带在身边。

军阵前移。巨大的阴阳鱼在半空游弋。

“不敢进攻齐国军队,却敢掠杀自己的百姓。这就是阳国军人?”姜望灌注道元,厉声喝问。

这话实在是拷问内心。

没有哪个职业军人,最初不被灌输保家卫国的信念。

可明明齐军就陈兵于国境,他们却未敢一战。这种内心深处的耻辱和怯懦感,其实一刻都不曾抹除过。

石敬带着他们来进攻青羊镇,许了大量金银钱财,心一横也就拿着兵器冲了。但真被指着鼻子质问,为何不敢刀指齐军,却只敢对着国人时,又如何能做到毫无波澜。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运转中的阴阳游杀阵滞涩了一瞬。

便就在此时,姜望借助鲤纹赤旗,卷血海而起。

血气冲兵煞。

以嘉城之旗,压嘉城之军,正合其用。

姜望人在空中,又铺开焰花之海,

幻花被兵煞撞碎,花海本身凝聚释放幻毒的鲜花被搅破,杂于其间的焰花接连炸开。

即使有鲤纹赤旗的压制,预设战场、应对围攻的焰花之海也几乎是一触即溃。

而在此时,长相思出鞘惊鸣!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人海茫茫。

姜望一剑赶过一剑,接连撞上白色巨鱼,几乎将这团兵煞斩得细碎。

断肢四落,鲜血飞溅。那是在这几剑下战死的士卒。

然而黑色巨鱼瞬间游来,鱼尾一摆!

姜望回剑于身前,连剑带人也被一记抽飞!

令人震怖的非止于此,而是黑色巨鱼在抽飞姜望之后,忽然张嘴一吐,一条白色小鱼跃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涨。

整个阴阳游杀阵,瞬间恢复原貌。

这就是兵道杀阵的厉害!

若是单对单,姜望自信能在三剑之内斩杀石敬。

然而现实却是,手握大军的石敬,一个照面之下就将他击飞。

人在半空,口喷鲜血。

姜望扭转身形,落回镇门之前,一把便抓住钱执事的肩膀:“以你所为,镇破之时,必首当其冲!钱执事,还不随我入阵吗?”

单独把钱执事带在身边,当然是怕他在镇厅队伍中不出力,也是为此时。

毕竟其人怎么说也是一位腾龙境高手,力量总归有所发挥。

虽只匆促一句,却已把厉害关系说得明白。

钱执事咬牙道:“自当如此!”

而后便觉身体一轻,已经被姜望抓着整个人直接甩了出去,当做标枪一般,投射镇外军阵。

“我……!”

钱执事满肚子的脏话咽在喉口,人已经不得不直面那袭来的黑色巨鱼。

道元全力爆发,此时也由不得他藏拙。

凭空于身前聚出一枚金灿灿的巨大元宝。

“财可通神!请借道!”

那金元宝瞬间与黑色巨鱼撞到一起,化入其间。那黑色巨鱼竟然罔顾主阵者意志,空中摆尾,让开了钱执事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略作修整的姜望再次拔身而至,剑指兵煞所凝的白色巨鱼!

乐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姜少年倒拔天地门

漫长的距离一纵即至,剑贯其身。

与之前不同,姜望这一次明显感觉到长相思在白色巨鱼体内受到了极其顽强的阻击。

有过一次见识,阴阳游杀阵已经做出相应调整。

细密却连续的小股兵煞,如浪潮一卷复卷,彷似无尽。一次又一次地将剑气分割,吞灭。

“你这样不行。”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内响起:“让我帮你!”

姜望置之不理,九大星河道旋照耀通天宫,缠星灵蛇腾跃连连。

天地人三剑并举,姜望整个人撞进白色巨鱼体内,又裹挟着耀眼的剑气,浴血而出!

人已冲到阵外,身后白色巨鱼兵煞零散。

而那边,钱执事作为腾龙境强者,踏空而行,以财气通神,请黑色巨鱼避道。

几乎在姜望撞进白色巨鱼体内的同时,并双指斜于身前,双指之间,凝出一枚紫气氤氲的刀币。

其形制,乃齐之刀币!

作为齐国通行天下的货币,齐刀币沾染有齐国国运。

而四海商盟作为齐境最大的商行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亦被允许借用这种国运。

当然囿于钱执事的实力,他所能借用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但仅只这一点……便足够强大。

钱执事夹着这枚齐刀币,斜斜划落。

“钱货两讫!”

这枚齐刀币便在他的双指间消散无踪。

而那条兵煞所聚的黑色巨鱼,则倏忽裂开,分为两半!

一时间只有黑白两色的阴阳游杀阵,再一次被血色所浸染。

那是死伤士卒飞溅的鲜血。

翻涌的兵煞之中,顿起一声厉喝:“兵锋所指,挡者披靡!”

但只见。那裂开的黑色巨鱼,在喷溅鲜血的同时,被剖开的两半各自扭动。

一者守阴,一者转阳。

而后各自膨胀,瞬间便再次凝成黑白阴阳鱼。

非止如此,那黑色巨鱼张嘴一吐,刀枪剑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飙落,袭向已仗剑冲出阵外的姜望。

而白色巨鱼空中摆尾,霎时便从原地消失,一头顶在了钱执事身上!

这一撞如山崩海啸,凝聚着数千兵士的咆哮杀意,顷刻便要将其人吞没。

但在下一刻,钱执事缠在腰间的金带光芒大放。

准确的说,并非金腰带本身,而是金腰带中间嵌入的那一枚小小刀钱。

只有正常齐刀币的三分之一大小,却在此时宝光大放。

宝光收敛,白色巨鱼撞了个“空”。

它明明已经撞到,但这一击竟未能将人撞死。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门前,犹自惊魂未定。

啪!

他金腰带中间嵌入的那枚齐刀币,就此裂开,华光尽失。

这是四海商盟专人炼制的【买命钱】,只有执事一级,才得配备。在阴阳游杀阵中,买下了钱执事这条命!

此时阴阳游杀阵横于青羊镇前,姜望独自立于阴阳游杀阵另一面,与青羊镇方面的联系,被此阵分隔开来。

阴阳游杀阵大发神威,肆虐行凶。

青羊镇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满心忐忑地看着彼处。

此时,彷如没有穷尽的刀枪剑戟呼啸而来,劈头盖脑覆压姜望。

而姜望驻足原地,如孤峰矗立。

他不是看不到钱执事如何狼狈,不是看不到阴阳游杀阵如何凶险。

但他岿然不动。

轰隆隆,轰隆隆!

仿佛有雷霆滚动长空,偏偏是万里无云!

有一种古老的气息在苏醒,但偏偏,人们只见得阴阳游杀阵的阴阳巨鱼凶态毕现。

整个战场,甚至是青羊镇中,肉眼所见的地方,元气瞬间暴乱!

如此狂暴的元气乱流,令人惊惧不安。

而在姜望身后虚空,某个未知之地,一扇石质门户渐渐清晰。

门户高大,形制古朴,上有横纹三道,将此门平均分割为三个部分。石门上有隐约的文字,但变幻不定。

甫一出现,汹涌的元气乱流,就将迫近的兵煞生生推开。

此乃天地门!

此等威势,世所罕见。

“他到底是什么背景?这样的英杰,不可能只是重玄家的一个门客!”钱执事震惊失语。

饶是他自负走南闯北,经商天下,也未见得有谁,仅仅是具现天地门,就能引动如此气象。

而对姜望本人来说,这样的天地门,还是不够圆满,但也只能如此!

谁不向往举世无敌的风景?他之所以迟迟不破境,反复打磨,也是想要探索通天境的极限,走到只有那些最杰出的天才方能走到的位置。甚至……要试试能不能打破极限。

他已经切实的在一步步靠近,那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虚幻风景。

但在今时今日,局势已经不允许他再停驻。

嘉城城卫军虽然算不上什么强军,但几千名精锐士卒聚成的兵家战阵,仍然不是等闲战力。

石敬驭此战阵,就有了轻松横扫青羊镇的实力。

姜望不得不就此止步,选择临时破境。

只需斩裂横纹,推开门户,他立时便可道脉腾龙,从而见识另一番飞天遁地的风景。

阴阳游杀阵中,传来石敬怒极之声:“竟敢在大军之前破境?”

军阵发动,立时将暴乱的元气镇压。

兵煞爆发,所聚一切,刀露刃、枪点星、剑斩芒、大戟怒砸!

“须知兵家杀法,最杀狂徒!”

白色巨鱼倏忽移动,在煞气兵戈之后,蒙头撞向姜望。

天地门就在其人身后,但他要姜望抽不出身去推门!

姜望竖剑于前,血色在身周一转,人已脱出兵煞,借着与嘉城城卫军同气连枝的鲤纹赤旗,重新撞进阴阳游杀阵。

石敬不惊反喜,此人入阵,便如鸟入笼中。

阴鱼倒跃,阳鱼回身。

然而他忽略了的是,随着姜望这次入阵,那在隐隐虚空中、独属于姜望的天地门,也随之而来了!

元气瞬间再次暴乱,又在下一个瞬间再次被镇压。

但只是这一个间隙,姜望回身纵剑,一剑人海已茫茫!

在纷乱绚丽的剑光里,在世情百态的人海中,他终于看到了藏身于军阵中的石敬。

纵剑以进!

刀枪剑戟棍棒……兵煞幻化出无数兵戈,层层向姜望绞杀。

两条巨大的阴阳鱼交错游跃,伺机攻伐。

陷在大阵,如入泥潭中。

越挣扎,越快被埋葬,越往前,越是走向死亡。

而姜望始终往前!

长相思舞成一道夭矫银光,与大阵中无法计数的攻击对攻。

每一步前行,都需要最大限度的道元爆发。

四步。

这是快绝但极度艰难的四步。

仅仅是四步走来,姜望已经全身浴血。

但四步之后,他已经看见石敬。

四目相对!

一十八岁的少年郎,年过半百的老匹夫。

单人独剑的姜望,尊为城主的石敬。

一者累累伤痕在身,一者强势军阵在握。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如此不同!

从石敬那惊骇的眼神之中,姜望看到了坚定勇往的自己。

而石敬惊恐地看到……

在姜望的身后,一股有若实质的意志力量,抓起了虚空中那隐隐的门户。

未知名的虚空映照现世。

轰隆隆!

姜望竟然以神魂之力,拔起了天地门!

而这扇天地门,直接被从虚空中“拔出”,将所有狂暴的元气都轰平,狠狠砸在石敬头上!

乐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道脉腾龙

砰!

不知名虚空映照现实,天地门凝成实质。

在五千人的军阵之中,姜望以神魂力量拔起天地门,当头砸下,将石敬砸得头骨迸裂。

其人尚且未死,犹自聚拢军气、鼓荡道元,强行将这扇沉重无比的门户撑起。

姜望手中剑不停,以快剑回应阴阳游杀阵的攻伐。

而神魂力量再次举起天地门,再一次砸下!

砰!砰!砰!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石敬的道元和意志终于全部溃散,整个人被从上砸到下,砸成了一滩肉泥!

此声响后,是长久的寂然。

即使是从来颓丧的向前都目露惊色。

他也算走南闯北,自小见识高远,但从未见过竟有人以天地门为武器!

翻阅历史长河,这也是未有过记载的创举。

钱执事更是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被幻象所迷。不是该找机会推门破境吗?怎么还能直接把天地门拔起来?

竹碧琼心潮澎湃,张海震撼失语。

独孤小激动得粉拳攥紧,咬破了嘴唇。

整个阴阳游杀阵,都因此停滞了一刻。

而姜望索性收剑入鞘,衣袖被爆发的力量炸开,流线型的肌肉鼓起,双手就直接抓住了天地门,大步往前!

像一头凶兽突进,左右狂砸。

砰!砰!砰!

初时还有一些零散的抵抗,在几个城卫军将领的组织下,军阵复起。

但随着姜望的狂突。

那些煞气所聚凶兵大批崩碎,两条阴阳巨鱼竟然溃散当场。

就在这个过程中。

姜望的气势越来越拔高,越来越凝实。

有一道清晰的裂响,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咔嚓,咔嚓,咔嚓!

被他抓在手上的那扇石质门户,其上横纹,次第崩断。

天纹开。

地纹开。

人纹开。

轰!

彷似无穷无尽的元气涌入其间。

天地门,开!

通天宫内,九大星河道旋疯狂旋转,数不清的浑圆道元纷如泉涌。而那条代表道脉真灵的缠星灵蛇一跃而起,体型壮大何止十倍?化为缠星奇蟒,在通天宫穹顶遨游。

乍在此刻,一声苍龙之吟。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整条脊柱大龙都抽离了身体,精气神为脊柱,血肉躯如死皮,仿佛下一刻就要蜕皮而出——这当然只是错觉。

离开的并非脊柱,而是未破境时,与脊柱几乎叠合的通天宫!

道脉就此腾龙,于身内一转,跃进躯干之海洋中。

姜望现在可以窥见自己的躯干海洋——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之海,波涛汹涌澎湃,好似永远奔腾不息。

海面之上,白茫茫的雾气遮掩天空,那是与生俱来的蒙昧之雾。损魂磨魄,不在话下。多少腾龙境修士的道脉真龙迷失其间,被此雾消融,身死道消。

整个躯干之海洋里,除了海,就是雾,看不清任何其它。

天地一片茫茫。

姜望腾跃至此的道脉真龙如此孤独。

但就在这个时候。

在那苍茫无尽的海洋里,有孤礁自海底生,渐而突出海面。

而在这礁石附近,奔腾的海面竟也慢慢平息。

礁石以极快的速度壮大,外扩。

这速度堪称疯狂,因为天地之间有太多的力量反馈而至,几乎是汹涌而来。

当它停止扩大的时候,原地出现了一个占地足有百里方圆的岛屿。

不等姜望控制,道脉所化腾龙便已跃于岛上,至此才摆脱蒙昧之雾的纠缠。

这即是姜望的天地孤岛!

以后探索躯干之海,此岛便是腾龙道脉的栖息地。它也是修士对抗蒙昧之物的根据地,大本营。

这所谓的百里距离当然也与现世无关,是只存在于躯干海洋里的度量。但不影响其恐怖。

在姜望翻阅的那些笔记中,天地孤岛就没有超过十里方圆的。

而在天地孤岛正式落成的瞬间,天空之中,蒙昧之雾瞬息退散百里。

姜望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到。

就在那茫茫无尽的蒙昧之雾里,有一种强烈的召唤正在发出,那是第一内府的位置,而那种召唤,源于内府之中的神通种子。

早在天府秘境里,他就已经预定了神通。

也就是说,如果姜望愿意,他现在就可以直叩内府,摘下神通,以神通内府之强大,横空出世!

神通内府与普通内府的差距,如有一境之别。什么阴阳游杀阵,什么日照郡守,弹指可灭!

但神通岂是终途?

这诱惑虽然强大,可对姜望而言,又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身体内的变化说起来复杂,其实只在现世的几个呼吸间便已完成。

天地门就此推开,消失在现世。而正式道脉腾龙,立足天地孤岛的姜望,已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腾龙境修士!

啾啾啾!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阴阳游杀阵中,忽然响起尖锐的鸟鸣声。

啾啾啾!

通体赤红的焰雀自姜望身周飞起,密密麻麻,叽叽喳喳,撞向四面八方!

这是姜望赢自齐国皇子姜无庸的甲等下品道术,爆鸣焰雀。

姜望熟悉已久,揣摩已久,却终于在正式跨入腾龙境的时候,才得以施展出来。

甫一出世,便惊四座!

狂暴的焰雀啄杀士卒,带起焰浪滚滚。

足有五千名城卫军将士组成的阴阳游杀阵,先是主将被生生砸死,再是遭遇蛮横无情的天地门横扫,现在又被一门精品秘传的甲等道术在内部炸开。

兵阵一时混乱。

向前、竹碧琼、张海便在这时,领着青羊镇厅的三百名武者,如三柄尖刀,干脆利落地笔直插入阴阳游杀阵中。这即是姜望事先所吩咐的时机。

没有兵家战阵加持,以青羊镇厅武者之力,面对足有五千士卒的阴阳游杀阵,必然是一触即溃。

但在此刻,却是恰当其时。

兵阵几乎是瞬间溃散!

五千人的军阵就此散开,嘉城城卫军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逃的逃的,冲的冲的,全无章法。

而在以姜望为首的青羊镇超凡修士们点杀之下,那些能够组织起反击的将领都被瞬间解决。

只能被动的接受屠杀。

败军不如鸡犬!

“丢掉兵器,跪地投降!可免一死!”

姜望手持长剑,踏空而行,放声大喝!

一时间兵器坠地声不绝于耳,跪地者密密麻麻。

即使是颓丧如向前,天真如竹碧琼,也都忍不住面露喜色。

胜利了!

……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远处响起。

“这场戏看得不错!”

这声音显得威武、洪亮,初起尚且极远,再响起时已在场内。

“但你若现在跪地求饶,也不能免死!”

……

……

ps: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高(和谐)潮连绵不绝。唉,如果订阅和推荐票月票也能像这样就好了……当然,我只是建议。

乐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敢夸大言

随着这个声音。

高大雄壮的龙骨面者,像一颗陨石般呼啸坠落,砸至地面,激起漫天烟尘。

包括所有跪地乞活的嘉城城卫军士卒,也都难免投来惊愕的眼神。

而四海商盟的钱执事,更是二话不说,直接纵身远遁。竟是放下了青羊镇的一切,直接独身逃命!

他完全知道龙骨面者的可怕,在他看来,面对一名内府境强者,至少此时的青羊镇,毫无抵抗之力。

逃得晚了都恐怕没命!

而亦不必多言,看到那张龙骨面具,姜望便知无有转圜余地。

但他不打算逃。

刚刚裂断横纹,推开天地门,击破阴阳游杀阵,俘虏数千士卒的他,无论势意,都处在巅峰之时。

没有未交手就退避的道理,即使……对方是内府境!

“邪魔外道,敢夸大言!”

姜望立足半空,调动鲤纹赤旗之力,以血海向其奔涌。

血海之中,又有鲜花绽开。

一剑寒光发,空中直趋对手。

直面内府境强者,不仅不退缩,反而率先发难!

“好胆!”

龙骨面者探出一对大手,这双手非似人形,节有鳞,指有爪。灿灿金色,暴戾凶横。

他已将白骨法相炼入自身。

身即为龙。

其人立地不动,双手往两侧一拉。

那焰花、幻花皆被撕碎,那血海亦被分开。

嘶啦!

明明是血海被分开,但却响起布帛裂开的声音。

再看向那插下鲤纹赤旗的方向。

但见整支鲤纹赤旗,竟生生被撕裂。

这旗帜当初被姜望一剑划破,后来经过修补,已复旧观。到了此时,却一击之下就被损毁。

龙骨面者一双眼睛如被金粉所染,抬头看着分开的血海花海中……纵剑而来的姜望。

整个人拔地而起,已与姜望近身。

一人自下而上,一人自远而近。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交击的一刹那,很可能就要定下生死。

姜望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于此同时,道术缚虎!

但只见龙骨面者身上金光一闪,整个人依旧毫无迟滞地上冲,抬爪。

荆棘冠冕加持的缚虎,竟然连困住他半息也做不到!

剑已至此,姜望很清楚,在这种情形下,天地人三剑最多只能伤到此人,却不可能杀死他。

龙骨面者一爪,却足以将他撕碎。四灵炼体决所锤炼的体魄,对于此等强度的杀力根本无济。

而无论是向前、张海还是竹碧琼,似乎都没有插手战斗的能力。

形势陷入危急。

就在两人将要分出生死的时候。

砰砰砰砰砰砰砰!

火行元力在姜望身周凝为实质,不断爆炸。

姜望整个人彷似化身一团火球,瞬息冲到天边。

这亦是赢自姜无庸的收获之一,火行遁术,焰流星!

远远避到高空,化出身形的姜望犹自心有余悸。

太强!

他在通天境虽不能算是举世无敌,但也已经靠近极限,走在最强之列。

以通天境近乎无敌的实力推开天地门,初入腾龙境,立时便已是此境中有数的强者。但仍然远不是这龙骨面者的对手。

白骨道十二骨面,姜望虽未见全,但此人当为第一!

“好遁术!”

龙骨面者的声音,似乎永远透着威严和自信。

即使姜望率先发动强攻,即使姜望险之又险的自他爪下逃生。都只能令他轻赞一声罢了,无法改变结局。

轰!

以其人为中心,还在空中,半透明的波纹瞬间荡开。

人已再近!

姜望毫不犹豫,再一次身化焰流星,遁到远处。

“看你到几时?”

龙骨面者探爪又至,姜望再次爆开焰流星。

两人就此在空中开始了追逐战。

那些跪地的城卫军俘虏,既不敢动,又不敢完全的听天由命,只能仰着脖子,观察空中的战局。

青羊镇厅众人刚刚迎接胜利,又遇到如此强大对手,激动的火苗刚刚窜出,便被一盆冰水浇灭。三百名根本无法影响战局的武者且不说,一个不注意,那几名四海商盟的超凡修士,便已趁机逃散。

不仅仅其他人士气低落,就连姜望自己,也无法对战局乐观起来。

焰流星的原理,是以用不断爆炸的火行元力推进施术者,属于短距离爆发类遁术。速度绝快,但不适于长时间远距离赶路。

对应此时的战局来说……它无法持久!

而就在这时候,雪上加霜的事情到来了。

惨叫响起一声便被遏制,一名逃跑的四海商盟超凡修士从远处疾射而来。准确的说,是其人的尸体被人投射回来。

而一个戴着猴骨面者的瘦弱家伙,踩着另一名四海修士的尸体从天而落。

在他的身后,兔骨面者缓步走来,双手一手一个,提着的,正是剩下两名四海商盟修士的尸体。

砰砰!

两具尸体被丢到地上。

兔骨面者拍了拍手,看向空中正在展开的追逐战场,娇声道:“我说怎么龙哥还没结束战斗呢,这小子跑得真快!”

猴骨面者亦向空中瞥了一眼,随即怪笑道:“这有何难?”

他足尖一踏,整个人即往青羊镇方向疾射,声音尖利暴虐,每一句话都针对姜望而去。

“少年郎!这就是你守护的地方吗?”

“贯彻了你的信念,践行了你的道理?”

他以腾龙境巅峰修为,搅动气流,整个人身前聚拢一道巨大的气流尖锥,狠狠撞向青羊镇!

“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吗?”

猴骨面者这一记攻敌之必救,就是为了让姜望折返,从而老老实实的被龙面搏杀。或者至少也动摇其意志,拖延其速度。

然而空中的姜望充耳不闻,始终牢牢盯着龙骨面者,以焰流星把握着闪避的机会。

不是他冷血,不是他对青羊镇众人的性命无动于衷。

而是此时此境,无用的优柔只是累赘!他的死根本无法解救那些人,反倒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面对龙面这样的强者,短暂周旋已经竭尽心力,再想其它只是自寻死路!

而姜望绝不愿死。

他绝不愿死,绝不肯死,哪怕……龙骨面者的实力再强,再让人绝望!

……

张海只是一个整天痴妄炼制神丹的游脉境修士,竹碧琼虽有通天境,但实力连胡少孟都远不如,更没有跨境而战的实力。

更不必说那些凡俗武者了。

腾龙境巅峰的猴骨面者挟威而来,其势如虎入羊群,眼看便是一场屠杀。

忽然。

一点寒星起!

乐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点寒星起

一点寒星,出现在猴骨面者眼中。

甫一出现,那种极致的锋芒就已经洞穿气流。

以锐破锐,其势洞金裂石,须臾已至。

猴骨面者发出一声怪叫,骨猴法相一闪即逝。整个人在半途折转,一飞冲天,连连转换九种方位,才终于等到这点寒星势衰。

其人双手一抖,已跃出两柄匕首,身前交错。

铛!

他连退七步,方才站稳,而也终于看清,出现在面前的那点寒星是什么……

那是一柄悬停半空的飞剑!

剑尖直抵猴骨面者。

在青羊镇众人震撼的目光中,向前懒懒往前一站,其人腾龙境的修为不再掩饰。

并指只是一划,那柄飞剑倏忽闪烁,发出锐利之极的尖啸声,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再临猴面之前。

“兔面帮忙!”

猴骨面者毫不含糊,第一时间召唤帮手。同时运起白骨法相,身在空中机巧折转,留下虚影重重。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各有所长,在猴面这里,其法相就精于速度,机巧百变,号称“神行”!

比之那飞剑竟也似不输灵活。

一时间,同时出现两个追击战场。龙面追击姜望,向前的飞剑追击猴面。

而那边,兔骨面者已经高高跃起,直接一记高抬腿,当头压下,正是要打破战局!

仅从那凛冽的风声,便足见此式之威。

但眼前一花,身前竟然出现两个遥指飞剑的落魄汉子。

却是竹碧琼适时发动了幻术。

“喝哈!”

兔面娇喝一声,身缠碧光,竟直接以腾龙境巅峰的修为,将障目幻术震破。

竹碧琼吐血而退。

但有这一阻,向前已勾动食指。

寒芒一刺猴面,再闪,已经迫近兔面背心!

兔骨面者不得不回身,一记鞭腿倒挂,欲阻剑势。

“面对我,你敢回剑!”

猴面喝声未止,人已交双匕,错割向前咽喉。匕首未至,两道锋锐之线已经先抖出。

向前只得避退,同时挑动飞剑,舍弃兔面,回御身前。

铛铛铛铛!

匕首与飞剑连续交击。

而在空中的兔骨面者直接弹身而起,身缠碧光,提膝撞向竹碧琼!

她决意先杀死这个碍事的,再回身与猴面合击。

竹碧琼连连引动幻术,但竟阻不住兔面分毫。

实力差距过大,她根本无法迷惑兔面的眼睛。幻术接连被破,也止不住嘴角鲜血流溢。

兔面提膝已近,但忽然滞空回手,抓住了一柄犹在震颤的长刀。

她回头看去,正瞧着独孤小的眼睛。

瞧着这双眼睛……从坚定转为惊乱。

这柄刀即是独孤小为了救竹碧琼而投出,她已经练了一段时间的武艺,劲力准头皆不缺乏,难得的是时机把握之精确。

然而对于兔面此等强者来说,又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些。

可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坚定勇敢的声音响起。

“青羊镇的兄弟们!身后就是家乡,我们还能退吗?”

是……胡栓子。

这个平凡的、敦实的汉子,作为一个男人,举起了他的刀。

第一个对着超凡的修士发起了冲锋。

“跟他们拼了!”

他喊道。

他也说不出太精彩的话,只能这样干巴巴的硬嚎。

但他勇敢、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咻!

一柄长刀。

独孤小为了解决竹碧琼而投出的那柄长刀,被兔面以强出百倍的速度和力量甩出。

直接将胡栓子的身体贯穿,一直飙射到人们身后的青羊镇里,深深扎到一面墙壁之上,震颤不休!

胡栓子艰难地转头,没有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心口,而是,看了一眼小小。

轰然倒地。

这场拼尽全力的冲锋,就这样轻易的便结束了。

对于兔面来说,不比踩死一只蚂蚁复杂。

在他身后,本已经沸腾起来、开始往前冲的青羊镇厅武者们,脚步戛然而止。

所有的愤怒,仿佛与勇气之火一起,被轻而易举的浇灭了。

这样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他们冲杀的结局,又能够比胡栓子,好到哪里去?

独孤小怔住了,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动弹。

便只是怔怔地看着。

然而谁又会在意,这些普通的、平凡的、无能为力的人!谁会在意他们的心情?

“我说什么来着?”

向前的声音。

他低低地笑了,笑着这样说。

嗡嗡嗡,嗡嗡嗡。

低沉的,仓促的嗡嗡声。

这声音在青羊镇的四周响起,密集短促,接连不断。

有寒芒。

密密麻麻的寒芒从四面八方,从许许多多的角落里,朝着向前聚拢。

待那些寒芒靠近,才叫人得以看清,那是一柄柄飞剑的虚影。

这是向前在姜望的请求下才布的剑阵。

所有的飞剑虚影都投射到向前面前,投入他身前那一柄漂浮的真实飞剑中。

一闪而逝!

这一切仿佛是幻觉,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向前,和他的飞剑。

他仍是那个落魄的样子,胡子拉碴,吊着一双无所谓的死鱼眼。

可他的飞剑已经截然不同。

不必描述什么锋芒,它便是锋芒本身。

但剑阵消失的同时,向前食指微弯、一弹。

飞剑卷起无比暴烈尖狂的啸声,飙射而出,洞穿了所有混乱的气流。

空间、元气、道术力量,都不能够成为阻碍。

猴骨面者在空中飞速挪转,爆发出最强的速度,解放极限状态的身法。真正展现【神行】之速。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已如破布袋一般,摔倒在地。

整个通天宫都崩溃了,身体像筛子一样不停地漏出道元。

至死,仍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兔骨面者二话不说,即往龙骨面者身边飞撤。

向前倒也不急于追击,而是往胡栓子的尸体旁边走。

他谈不上跟胡栓子有什么感情,也不为其人悲伤。

但他的的确确在胡栓子身上,看到了那个无力的自己!

“我说什么来着?”

向前又这样问了一句。

他看着胡栓子的尸体道“你看,怎么努力也无用吧?”

他半蹲下来,想要随手合上胡栓子应当死不瞑目的眼睛。

但是当他低头的时候,他愣住了。

胡栓子的的确确是死了。

无用的、无力的,看起来几乎毫无价值的死去了。

但他临死前的表情,竟然很满足。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什么路漫不漫、人远不远的,向爷。我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胡栓子仍然努力地看了独孤小一眼。

就这样?

这样就很好了?

人世间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同时也有太多的心甘情愿!

向前站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了。

而后他一步前趋,弹指。

飞剑再一次飙射,那暴烈尖狂的啸声,使得这一柄飞剑,似有生命的凶物一般!

这一切说起来极慢,但在战斗中,过去的时间却很短。

此时龙面与姜望在空中,也不过逐杀了十几个回合罢了。

“你这样下去,早晚要被杀死!”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回荡。

姜望牢牢盯着龙骨面者的眼睛,时时刻刻燃烧道元,以便第一时间避开攻势。

“姜望,你知道的,我很了解白骨道的功法。”姜魇说。

焰流星再次炸开,姜望出现在空中另一角,随手便弹出几朵焰花,权为阻隔。

到了这一刻的激烈搏杀时,爆鸣焰雀和焰花之海这类道术根本来不及铺开,而且焰花之海之前也已经证明过它在龙面身上的无能为力。

瞬发道术缚虎和焰花也都无效,若不是姜望还有天地人三剑冷不丁可以造成一点威胁,早已被龙面擒住。

但随着龙面对焰流星和姜望剑术的熟悉,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龙面的弱点在天灵,让我来,十息便能搏杀他!”姜魇喊道。

“闭嘴!”姜望在通天宫里回应。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交出身体。

真要到了必死之刻,他宁愿自绝道途,先摘神通。

就在此刻……

向前弹剑而来。

其人本身只是腾龙境修为,与猴面斗得有来有回。但动用剑阵之后,俨然已有了内府境级别的杀力。

弹指杀猴面,再一弹指,剑袭龙面!

“龙哥!”兔骨面者尖声提醒。

正在漫天追杀姜望的龙面蓦然回身,长着金鳞的拳头轰落,正正砸在爆啸而来的飞剑之上!

飞剑顿时一歪,如受创般飞开。

向前嘴角亦不可避免的溢出鲜血来。

“你这柄飞剑,很有趣。”

龙面说罢此话,一步又已撞至飞剑前,再砸落一拳!

飞剑被砸落地面。

“噗!”

向前一口鲜血喷出,当场遭受重创。

啾啾啾,啾啾啾!

尖锐的爆鸣声再次响起。

龙面堪堪回身,身前空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焰雀所铺满,避无可避。

而他竟然直接闭上了眼睛,身上金芒大放!

金色鳞片爬满他的身体,让他如妖似魔。

铛铛铛铛铛铛……

那是焰雀在他身上啄击的声音。

得自齐国皇室的精品甲等下品道术,竟一时不能破防!

轰!

姜望心念一动,瞬间引爆所有的焰雀,无数声汇成一声。

狂暴的火行元力短暂占据空间,将其它元力都迫开一息。

便在此刻,向前不顾受创之身,咬破舌尖,再弹一指。

坠落地面的飞剑再次跃起,这一跃,如鲤鱼跃龙门,以有我无敌的气势,直撞龙面后心。

这一剑,平地起惊雷,腾空动风云。

有一种天上地下,只此一剑的气势。

人们仿佛能从此剑之上,看到向前合身撞来。即使他分明就站在原地。那样落拓,那样像一个失败者——谁还会注意呢?

飞剑即其人,其人即飞剑。

此剑唯我。

唯我无物不可杀!

姜望掌握的时机太好,即使是强如龙骨面者,也无法说在爆鸣焰雀的倾泻中心能够毫发无损。

第一轮尖锐的啄杀的确为龙鳞所阻,但瞬间引发的剧烈爆炸就让他吃了闷亏。

这边还未回过气来,那边向前的飞剑已至。

心中警兆骤起!

即使是他,也不敢硬接这一剑。

身周的空气再次爆开,整个人像一块山石坠落地面,以下坠之势避让锋芒。

然而人至,剑亦至。

经此拖延,龙骨面者发现,这一剑不断没有势弱,反而随着追击,愈来愈强。

拖延不是良策。

他迅速做出决断,浓郁得化不开的金光,几乎把他的拳头裹成了金色本身。

黄金之拳,猛然前轰!

飞剑停驻了一刹,龙骨面者脚下地陷数寸。而拳头之上,更是有点点鲜血滴落。

这一切静而再动。

整柄飞剑倒飞而回,向前仰头便倒。

而龙骨面者,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正面迎战如此凶厉的一剑,即使是他,也不免受到重创。

但这已是他权衡之下的选择。

以腾龙境修为,达到堪与内府境强者正面对轰的杀力,这到底是什么剑道?

龙骨面者心中还在惊疑,兔骨面者慌慌张张的声音已经响在身后“龙哥?你怎么了?”

实在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龙面冷冷的想着。

但当初十二位白骨面者,如今也只剩他们二人了……

“些许小伤……”

龙骨面者话说到一半,陡生惊变“你!”

却说兔骨面者来到龙面的身后,似要与他联手对敌,但赶至之后,面具后那一双怯弱的眼睛,却骤然转成红色!

单薄柔弱的兔面,最强的手段,却是嗜血疯狂的一面。

眼睛刚红,一支断刺已经扎进龙面后心。

在龙面回身的肘击之前,更先一个后翻跃开。

这几个动作间表现出来的速度、力量,比之全开法相的猴面也不遑多让。

哪里还是那个孱弱无助的兔小妹?

“厌心刺……”

感受着心脏迅速的衰弱,龙骨面者瞬间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袭击。

顾名思义,此刺厌心,必毁心而后快,乃是专门针对心脏的毒辣法器。

与桎梏对手道元流动的桎元锥乃是一个系列的消耗法器,价格昂贵,但效用非凡。

当然,比起桎元锥,厌心刺珍贵得不止一星半点,也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胡少孟用一根桎元锥了结了席家的腾龙境家老,兔面也用厌心刺让龙面的伤势迅速恶化。

姜望当然不会错过这等良机,无论白骨道内部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龙面在回击,兔面在避退,姜望他却在前突!

以自身为柄,以长相思为锋,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剑贯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冲到龙面上空。

龙骨面者第一时间想要反应,但身体一点一点、无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通天宫疯狂运转,内府暴烈的鼓荡,两个动力源强行撑着他的身体,将他自衰死的深渊往上拉、往上拉。

但是晚了一点。

姜望已经连人带剑落下,长相思竖落,自头顶贯入龙面体内!

如果……

如果不是不够警惕,厌心刺再毒辣,也没有办法刺进他的身体。

如果……

如果姜望没有那么果决,再给他一息时间,他就能重新生出反击之力。

甚至如果,在遭受厌心刺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回击兔面,而是以这一击之力,应对姜望。结局或许不同……

然而,他轻视了向前,轻视了姜望,甚至轻视了兔面。

一次战斗犯这么多措,已是致死之由。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轻视了那个人……

在这个瞬间,龙骨面者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却只能发出一声充满仇恨的痛苦吼叫“张临川!”

第一百六十章 友人来

长相思利落拔出,龙骨面者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听着他死前喊出的名字,姜望一言不发,转剑便已看向兔面。

同为腾龙境,即使他已经力战良久,几乎筋疲力竭,仍然有信心将其搏杀。

但龙面一死,红着眼睛的兔面已经毫不犹豫地弹射远去,不给姜望纠缠住她的机会。

一个内府境强者,就这样死在了青羊镇!

目睹这一切的嘉城城卫军士卒全都惊骇失语。

此时的青羊镇,竹碧琼受创,向前重伤。姜望先破阴阳游杀阵,再战龙骨面者,苦战良久,可以说整个青羊镇人马俱疲。

然而他们一点妄动的心思都不敢有。

只因为……姜望还站着。

他们所有的战斗意志,全部被这个少年所摧垮。

姜望纵身到向前旁边,略略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后,将他搀起。

这一战向前功不可没,若不是其人爆发出来的强大战力,姜望只怕要提前叩开内府,选择摘取神通了。

即使龙面再强,一个可以叩开内府、摘取神通的间隙。他还是有把握能够靠自己赢得。

只是那样一来,未免就道途断绝。

“还好吧?”姜望问。

向前挣扎着用死鱼眼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经此一战,他们的关系自是不同。

派人去请镇上唯一的超凡医修,在之前的战斗中,姜望并不舍得请动老人家出手。当然,其人并不是出自东王谷之类的医修大宗,战斗力实在也乏善可陈,还是治病救人更为擅长。

待老医修开始为向前、竹碧琼处理伤势之后,姜望才来得及整顿战场。

先令镇厅武者收缴这些城卫军的兵器,但数千名士卒如何处理,一时却也犯难。

不过,针对外人,无论是宽是严,倒都好处理。

偏生在自己人这边,更是令人踟躇。

且不说躺得如死鱼般的向前。

对于惊魂未定,梨花带雨的竹碧琼,姜望很难说没有愧疚。本来只是帮忙做半年工作,之前对抗鼠疫、布置幻阵,把她当苦力使唤也便罢了,这次又令得她遭遇生死危机……

少经风雨的她,的确是吓着了,但正因为有所恐惧,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仍参与战斗,才尤其显得可贵。

“你的福祸球,不怎么准啊?”姜望干巴巴的道。

福祸球一个月才能用一次,而且只在当天生效,实时反映一段时间内的福祸。当时天青云羊临出世之前,福祸球才有反应。姜望也不是不知道这事。

这就纯粹是没话找话了。

竹碧琼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说话,只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要是汝成在就好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又转头,看向独孤小。

那小小的一只,就抱膝坐在胡栓子的尸体前,既不哭也不闹,整个人都呆了,木了。

姜望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也竟,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尘埃落定的此时,天边又响起了呼啸之声。

向前骤然坐起,竹碧琼也又惊又惧地睁开了眼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次来的又是谁?

小小一个青羊镇,彷似成了香馍馍,引得各方来人。

姜望也提剑望着远处,做好了战斗准备。

只见得两个身影自远而近,急速驰来。

当身影渐渐清晰时,姜望却露出了笑意。

出现在前面的,是一个肥胖的身影,

砸落姜望身前时,地面都好像震了一震。

能这样凌厉近身而不被姜望攻击的胖子,也只有重玄胜了。

而紧跟其后的那个人,黑盔黑甲,未露形容。不是十四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姜望问。

但问题出口,他便想到了答案“钱执事?”

“杀了。”重玄胜眯起那双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不由笑了“可以啊,连龙面都死在你手里!”

明明其人在军中,不得轻动,甚至连联络外部也是不被允许的。

但在拦截到慌不择路的钱执事,得知龙骨面者现身青羊镇后,他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而只有他和十四两人,说明他有把握,凭他们两人就足以杀死十二骨面中最强的龙面……

“是白骨道内部出了问题。”姜望摇了摇头,把当时的情况大略说了一遍。

“白骨使者张临川?他为什么要指使兔面害死龙面?”重玄胜若有所思。

姜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重玄胜这话当然没问题,但无疑表现出了对白骨道的熟悉。

齐国顶级世家的重玄胜,为何会了解万里外一个小国里的邪教?

除非,就白骨道谋划阳国这件事,齐国方面或许早有察觉。再联系到这次齐国大军围境……似乎可以划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来。

重玄胜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他并没有就此解释什么。事实上若非面对的是姜望,有些松懈,他根本不可能有失言这种情况。

他避开不谈,看了看镇外密密麻麻的降兵,问道“这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法?”姜望问。

“如果你不打算……”重玄胜想了想“我带回军中收押好了。”

其人没有说出来的部分,姜望自然能够领会。无非是当场屠灭坑杀之类……

但他不打算同意便是了,只针对后一个选择问道“为难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齐军迄今为止只是以维护东域的名义封锁阳国国境,除了不许人进出之外,并未有其它动作。可见齐军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也一直强有力的贯彻着。

未必就愿意接手这批俘虏。

“不为难。”重玄胜摇摇头“这些人袭击我重玄家的产业,你只是反击而已。于情于理,在哪里都说得通。”

这些嘉城城卫军士卒,放回难免又成了别人的刀,而青羊镇并不具备关押这么多人的条件。所以姜望之前才会觉得为难。

现在见重玄胜这么说,便道“那你直接带走吧。”

重玄胜笑了笑“还得麻烦你把人押回去,这些人是投降于你,我和十四恐怕难以弹压。”

姜望不相信他和十四两个人会真的对这些士卒没有办法,所以重玄胜这么说,肯定还有其它的意思。

此时也不是追问的时候。

“好。”姜望简单应下了“我先去交代一下青羊镇事务。”

他本来准备让竹碧琼帮忙挑起大梁,虽然其人世情不足,但毕竟是超凡修为,而且伤势轻过向前。

只没想到的是,失魂落魄的独孤小主动接过了重担。“交给我办吧,老爷。”

“啊,好。”

姜望只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青羊镇具体事务本就一直是独孤小负责,而且这种时候……她恐怕很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看着姜望忙来忙去、交代不停的背影,重玄胜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

……

再公布一下书友群吧,欢迎大家来吹水啊。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受降

“说吧,让我送俘虏去军营,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离开了青羊镇不久,在队伍最后压阵的姜望对重玄胜问道。

嘉城城卫军这些降卒很是顺服,一路上都老老实实。

此时十四一人在前方带路,密密麻麻的降卒紧跟其后,而姜望与重玄胜便在最后压阵。

“去见见我叔父。”重玄胜说。

“这次齐军是由你叔父统帅?”姜望吃了一惊。

凶屠既然出山,断无可能为人做副。所以重玄褚良此刻在军中,就说明这次兵事是由他主导。

“到了便知。”重玄胜只是笑。

这胖子不尽不实的,但姜望也自知没可能套出他的话,便只能先行放过。

他刚刚推开天地门,与重玄胜就修行方面,还是有不少话题可以讨论。

两人边说边小幅试手,时间过得倒是极快。

嘉城城卫军这些士卒,虽然超凡的不多,但也个个是身强体壮,又经历过兵家军阵的淬炼,等闲行军不在话下。

重玄胜更不是会顾忌他们体力的人,几乎是以他们的极限速度,驱赶着这些降卒到了边境外。

有重玄褚良这层关系,他们没有受到太多阻碍,直接便到了帅营附近。

当然,在此之前,重玄胜已经与营中一员将领说过情况,那名将领接手了嘉城城卫军的降卒。

到了秋杀军的大本营里,嘉城的这些士卒更加不敢作死,是以虽然个个筋疲力竭,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听着军令吩咐。

姜望曾经多次去过庄国枫林城城卫军的军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枫林城城卫军都不能算是弱旅,其军在白骨道之祸里的表现也足堪称勇……虽然绝大部分死于地灾,连结阵对敌的机会都没有。

乍一看秋杀军的军营也似乎差不离的样子,顶多就是地盘大了些、士卒多了些。

但亲身走进巨大的营地里,感受到几乎将体内道元压制得难以动弹的军煞之气,姜望才深切的感受到什么是天下强军。

一队士卒押着一群人往外走。

姜望看着其中几个人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照过眼,便问道“这些人是谁?”

重玄胜闻言瞥了一眼。

“哦,席家的人。”他轻描淡写道“想离开阳国,被我们押下了。”

“那现在是……”

“当然是杀掉。”重玄胜看着姜望,笑了笑“席家不是还对付你来着么?”

姜望心中感觉非常微妙。

他当然与席家人是不存在什么感情的,但毕竟也亲眼所见席子楚如何为这个家族挣扎,只没想到,虽然逃出了阳国的惩罚,却落入齐军手里。

“席家不是早就撤离了么?应该也不至于有疫毒吧?”姜望问。

席家是在初步控制了嘉城鼠疫后撤离,若有患疫者,应该不会带走才是。

“当第一例涉及超凡的患疫者出现,阳国就不可能离开一个人。”重玄胜说道“包括席家在内的一些人,都是在境外抓起来关押的。你不会以为,我们对阳国的控制,仅止于大军压境的时候吧?”

“那怎么当时只是关押,现在却要动手杀掉?”

“我们师出有名,当然不能随意杀害阳国人。”重玄胜说。

姜望有些无语“所以,现在是以什么名义?”

“通楚!”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

姜望抬眼看去,正看到大步走来的重玄褚良。

与当初在南遥城所见截然不同,出现在军中的重玄褚良不怒自威,眼神并不凌厉,却叫人莫名的脊生冷汗,喘不过气来。

“见过大帅。”

姜望规规矩矩行过礼,才有些惊讶地问道“席家通楚?”

重玄褚良先是看了重玄胜一眼,让这个胖子鸵鸟般的低下头来,才对姜望道“你看,你杀的那个席家家主,叫席子楚。岂不是楚之子?还有个前任家主,叫席慕南,楚国正在南域,他慕什么?”

姜望……

这完全是莫须有之罪。楚国虽然是南域霸主国,但实际地理位置上,应该在阳国西南方才对。慕南已是十分牵强。而且以名字来说事,本身就很扯淡。

说这些没有意义。推崇斩草除根的非止一人,被灭族的也不只有席家。

重玄褚良说他们通楚,不通也通。

与姜望无关的,他管不过来,也不打算管。

只是……

“那我带来的那些降卒呢?”姜望问重玄胜。

重玄胜眼神有些闪烁“呃,这个,最终还是要看军中……”

姜望追问“总不能让我把他们骗过来,然后近五千人全部杀死吧?”

“你想让本帅放过那些阳国人?”重玄褚良问。

姜望和重玄胜对话,摆明了就是在试探重玄褚良的态度,重玄褚良不会看不出来。所以他也问得很直接。

“不敢置喙大人的军略。”姜望恳声说道“仅仅涉于我带来的四千多名嘉城城卫军降卒。”

重玄褚良淡淡问道“理由?”

重玄胜往两人中间走了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重玄褚良一眼盯了回去。

他只得转过身,连连对姜望施以眼色。

“他们是我的俘虏。”姜望说。

“我受降时承诺过他们,投降免死。我不是一个骗子。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想是。”

重玄褚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一个动作没有,甚至根本也没有爆发气息。

但那股无言的压力,已几乎要将人压趴。

直至此刻,姜望才真正感受到【凶屠】之名的分量。

要说不紧张、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但姜望说的也完完全全是心里话。

尽管重玄褚良若坚持杀人,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视重玄胜为朋友,因为重玄胜,也同样的视重玄褚良为长辈。

但重玄褚良不尊重他的信誉,这事却过不去。会成为他心里的一个疙瘩,一根刺。

个人的道德标准、价值判断乃至对世界的看法,都人各有异,不必趋同。

但“尊重”这件事情,很重要。

“这倒确实。”重玄胜开口说道“我在青羊镇就说了,以我重玄胜的名义收降他们,他们也很乐意为我效劳,这不一路巴巴的跟我跑回军营里来了?”

他硬着头皮对重玄褚良笑道“我们重玄家也从无虚言呢。”

重玄褚良对他的“表演”视而不见,只注视了姜望良久。

见得姜望始终面不改色,嘴角忽然一挑,笑了“你说的没错,人要言而有信。小胜真应该多跟你学习,他那个惫赖样子,也不知是随谁了。”

“这些人便不杀了,且押起来,看看战后送往哪处劳役吧。”

“这么弱的手下,我们重玄家可不能收。”

这话似警告似敲打,但也给姜望保留了面子。

说完,也不待姜望和重玄胜再说些什么,重玄褚良便自转身离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求同存异

看着重玄胜,姜望带着些歉意道“让你为难了。”

重玄褚良的松口,自然是看在重玄胜的份上。从感情上,他与重玄胜叔侄投契,从利益上,他也已经在重玄家内部的争斗中,选择了重玄胜。

当然,到了重玄褚良如今的位置,他的支持必然是有限制的。

重玄胜如果不思进取,或者妄自尊大,这份支持未必不会移转……毕竟重玄遵也是他的亲侄子。

倒是重玄胜摆摆手道“我在青羊镇说了不为难,那就是不为难。”

重玄褚良听说姜望杀了龙面之事,才抽空来见一见他。只因为姜望的坚持,令这次见面匆促结束。这事重玄胜却不会说。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埋怨没有意义。

“不如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他说道。

这是他之所以让姜望亲自送降卒来军营的原因,龙骨面者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姜望所面对的危险,并不仅止于之前以为的嘉城城域范围。

然而有些涉及军情的部分又是绝对不能说的,为此他连重玄家的那位超凡医修都没有召回,就是决意让其在青羊镇自生自灭了。

事实上他这次带着十四赶往青羊镇,已经是触犯了军规,事后责罚是免不了的。倒是逼降五千士卒可以算作一桩功劳,或能相抵。

姜望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清楚。

从席家族灭,到对嘉城城卫军近五千降卒的处置……

都可以看到齐军方面的态度,也实在是太酷烈了些。由此可以窥见阳国的未来,根本漏不下一点天光。

覆巢之下无完卵,青羊镇免不了风雨飘摇。

但姜望摇了摇头“我还是要回青羊镇,不仅仅是为了帮你。我的部下、朋友,都在那边。”

尤其是在飞雪劫中,青羊镇域百姓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在这种时候,他更不会视而不见。

“决定了?”重玄胜问。

“有什么好担心的?”姜望笑了笑“我刚刚推开天地门,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之前的危险已经过去,之后只会越来越安全。”

重玄胜没有与他争论未来一段时间阳国的危险程度,他相信姜望必然已经想得清楚了。

因而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昨天得到的消息,王夷吾已经突破了通天境极限。”

“如果说之前的极限是在这里的话……”重玄胜挪动脚步,往前走了五步“他又走了这么远。”

“他重新定义了极限。”姜望也禁不住感慨“确实让人佩服。”

重新定义一境之极限,这是足以列入超凡世界里程碑的事件。王夷吾即使死在当下,也已经能名留史册。

即便是对手,他和重玄胜也不能无视这样的成就。

要说遗憾,自然不是没有。原本他也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早课晚课,无论寒暑,他是一刻也未曾偷懒。从不懈怠,实力一直在稳步提升,而且也没有触摸到瓶颈,说明他是有机会走到那个极限,乃至于打破那个极限的……

然而碍于时局,不得不提前做了突破。

但后悔倒也不必。

王夷吾有一个军神师父庇护,大可以从容探索。

他姜望人在异国,身如浮萍,挣扎着求活已是不易。

没必要事事求全责备,无非是“尽力而无悔”,此五字而已。

“当然叫人佩服。但作为对手,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重玄胜摇头道“其人束缚已去,天地门随手可推,或许现在已经道脉腾龙了。而其人一旦推开天地门,立即便入腾龙境最强之列……至少我没有把握对上他。”

“他与重玄遵的合作,真有那么牢不可破吗?”姜望有些好奇“付出一定的代价,有没有可能化敌为友?”

即便挑战重玄遵已经是一件这样艰难的事情,但若要面对王夷吾这样的敌人,还是难免让人忧心。

“如果重玄遵收买你,你会答应吗?”重玄胜道“王夷吾和重玄遵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只会比你我更紧密。”

既然重玄胜这么说,就说明分化的确是走不通了。

姜望想了想,没有说话。真要对上,战便是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必须得说,你留在青羊镇,对我来说是好事。”重玄胜认真说道“为了这次出兵阳国,我已经押上了全部身家。”

从得知这次齐军的统帅是重玄褚良起,姜望其实心中就有了推测。

他想说重玄胜赌性太重,但又觉得,若不是这样去搏,只怕永远也没有争赢重玄遵的机会。

“我和叔父赌上了全部的政治资源,我要一整个阳国,我要分这块大饼的权力。”

重玄胜轻声又充满野心地说道“我叔父大军在外,困住这张饼,也守住这张饼。而你在内部,侵蚀这张饼。你在青羊镇域做得越好,阳国那些官僚丑陋的样子就越清晰。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你要把青羊镇经营成一个世外桃源,让它成为所有阳国人向往的地方。青羊镇这样的地方存在,本身就可以让阳庭人心尽失。”

他在此时透露了他的目标。

姜望之前的想法是整合阳国境内所有重玄家的生意,让其成为重玄胜的粮仓。然而重玄胜本人要得更多,所图也更大。

无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齐国出兵阳国,让重玄褚良成为领军主帅。他们也是没可能独据整个阳国的,但是他们可以拥有“分饼”的权力。

饼分给谁,不分给谁,给谁多,给谁少……轻而易举就能勾连起一个利益网络。

可以说,若这次重玄褚良成功拿下阳国,将之收归齐国疆域,功勋荣誉倒是其次。之后分饼的机会,才是重点所在。

足以让重玄胜这边的势力打着滚的膨胀,具体能膨胀多少倍,则要看具体如何去分。

“我在青羊镇所做的一切,不是在作戏。”姜望说。

“我当然知道。”重玄胜说“但是你要帮我。”

“我知道怎么做。”姜望说着,从储物匣里拿出体型缩小一半的天青云羊“这个给你,之前说过的。”

重玄胜毫不扭捏地收下了,这原是早先便说过的。

姜望走了,没有在军营里多留。向前伤势未愈,青羊镇现在没有强者坐镇,需要他尽早赶回去。

他永远不会问重玄胜在什么时候定下的计划,什么时候决定孤注一掷,图谋整个阳国。

是不是当初在南遥城外,请他来阳国时,便已经计划到了今天。

他只需要知道,得知龙面的消息后,重玄胜第一时间赶往青羊镇。

这便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原则、**、秘密。

朋友之间,无非是求同存异。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帅帐之中,重玄褚良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一副挂起的巨大舆图。

重玄胜便小心地站在身后,不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许久,重玄褚良忽的出声道“姜望的确是个人才,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不会毫无底线的忠诚于你,不好控制。”

“我需要的不是忠诚,是朋友。”重玄胜说。

重玄褚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上位者没有朋友。”

“姜望这个人重诺守信,看似平和,骄傲都在骨子里。我如果只拿他手下,那就是为自己制造敌人,还不如一早就保持距离。”

“我看他,竟似对青羊镇那种地方有了感情。岂不可笑?”

“恰恰相反,这正是可贵之处!”重玄胜说道“阴谋诡谲之辈,残忍嗜杀之徒,冷酷无情之人,这种人、这些人,我们重玄家还少吗?齐国乃至整个天下,几曾缺少过这些人吗?到处都是,泛滥成灾!”

“姜望这种人,才是珍贵的,才是会得到人们信任的。不是他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行事光明的人。除了他之外,咱们还有谁能在青羊镇立成旗帜,赢得人心?”

“大帅,我有时候会想。”重玄胜说“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一切,只能一无所有的面对重玄遵,那么还会有谁站在我身边?十四是一定会的,姜望他应该也会。”

“而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第二个‘应该会’的人。”

“您问我为什么如此支持他,这就是理由。”

重玄褚良听罢,既不表示同意,也不否定,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那个张咏,你看得如何?”

“凤仙张氏灭门案,是十一皇子下令彻查,青牌捕头林有邪具体负责的案子。凶手有内府境修为,身份未知。”

重玄胜没有直接说张咏,反而说起了那个灭掉凤仙张氏满门的内府境强者。

“没有跟青牌捕头交手,说明害怕暴露自己的根底。

一被发现,立即自杀。说明早就有殉身的觉悟。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害怕暴露根底。说明背后所图谋的事情,远大于他个人生死。

凌于生死之上的,要么就是爱,要么就是恨。而我更倾向于后种。”

重玄褚良没有说话。

重玄胜继续道“传世功法早已失传,更无名器留存,连产业都不剩多少!凤仙郡张氏有什么值得人这般图谋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凤仙张姓’。”

“看似没有任何破绽留下,但这事本身即是破绽。”

“让张咏跟着十一皇子去吧,我不打算抢这个人才。”

直到这时,重玄褚良才点了点头“你看人看事,都有几分火候了。也因此你的选择,可以让我信任几分。不过违背军法,罪责难逃,自去领一百军棍吧。”

在军中,重玄胜不敢嬉皮笑脸,只正容行过军礼,掀帘去了。

……

……

突破到腾龙境之后,即有踏虚蹈空之能,可以离地飞行。仅这一点,已极大增加了战斗空间,丰富了战斗选择。

而有着焰流星这样的精品遁术,撇下累赘的姜望,没多久就回到了青羊镇。

携大胜之威,对抗疫毒之德,整个青羊镇可称军民一心。

姜望的命令,没有不能顺利施行的。

重玄胜让他帮忙做的事情里,其中有一条,便是搜集四海商盟在嘉城的相关“罪证”。在现今局势里,这实在是简单。

虽则钱执事慌不择路往边境逃,结果为重玄胜探知龙面消息后所杀。四海商盟的几个超凡修士也死在了白骨道手里,但却有几个武者留了下来。

实事求是的说,四海商盟这段时间在整个阳国范围内做的事情……所谓“罪证”,根本无需费力收集,一抓一大把。

这些琐事也不必多说,总之青羊镇的局势是定下来了。

至于嘉城前后两任城主都被姜望所杀,尤其新任城主石敬,是日照郡守宋光的人,接下来宋光的态度很值得慎重。但以现在的情况看,恐怕齐国高层现在都焦头烂额,很难有闲工夫应对一个小小青羊镇域的事情。

龙面背后的白骨道固然是最危险的点,但龙面之死,兔面的偷袭占有很大比重。白骨道的内部问题,恐怕会导致他们的高端战力很难抽身。

至于白骨道圣主……重玄胜透露过,重玄褚良早已有所关注。

总的来说,危险当然是有,但机遇也同时并存。

姜望选择留在青羊镇,也不全是脑子发热。

向前的房间里,一脸唏嘘的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副可以躺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姜望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转动眼球,只有气无力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为什么这么说?”

姜望坐在床边,随手转了一下果盘。

“那个胖子跟你是什么关系?同门?朋友?”

姜望拿了一只梨,略想了想,回道“朋友,也是合作伙伴。”

“他应该有拦着你吧。”向前全身上下仿佛只有嘴巴能动似的“不像是个会心软的人啊……虽然长得很人畜无害。”

姜望屈指在梨上一弹,果皮果核便自行脱落,只留下白白净净的果肉在手里。

“分析得很对。”他咬了一口,任由雪梨的汁水在嘴里流淌,带着些满意的道“但是我说过了,我会回来。”

“啊呀!”向前忽然有些愤怒的喊了一声。

“啊呀?”姜望一边吃着梨,一边疑惑。

“水果难道不应该给受伤的人吃吗?”

“想吃自己削……我拦着你了?”姜望问。

向前抬了抬头,似乎想要起来,但是又躺了下去。“算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也早就是知道的。”

姜望三口两口把果肉吃完,才说道“你放心。青羊镇这边,应该没有谁能看得明白你的剑阵。竹碧琼我会叮嘱她忘了这件事,张海我会令他发血誓。而我的朋友,什么也不会说。唯独需要考虑的是,兔面逃走了,她不仅不会替你隐瞒,还有可能会夸大你的实力。”

向前扭扭捏捏半天,无非是担心他的剑阵泄露。

坦白说,能让腾龙境的他拥有内府境杀力,这等剑阵姜望也很好奇。

但明显涉及向前最大的隐秘,其人如果不想说,他也绝不会问。

至于对竹碧琼和张海的态度为何不同,两人在之前战斗中的表现便是原因。

张海实力虽然确实是弱,但划水也太过了些,独孤小尚且敢对兔面出手,他张海一个超凡修士,从头到尾也只杀了几名嘉城城卫军。

很直接的说,经此一战,张海已经失去了姜望的信任,从此不在圈内。即使不立即驱离,也会慢慢疏远。

向前想了想“白骨道未必看得出来。”

兔面偷袭龙面,说明了白骨道内部有问题。而兔面本人,自是能瞒则瞒,对向前的飞剑有所夸张是再正常不过。

而把希望寄托于白骨道孤陋寡闻……

只能说向前这个人,逃避惯了。

虽则他的实力可称得上强,但很多时候都不愿意直接面对问题。

“你最好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姜望说。

“最坏的打算……吗?”向前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飞剑三绝巅

“唯我剑道……飞剑三绝巅啊。”

离开向前的住处,姜魇在通天宫里这样说道。

在迎战龙面之时,他多次要求替代出战,虽然表现得是一副不欲姜望战死的样子,但他自己心里大概也很清楚,他因此再次引起了姜望的反感和警惕。

经历过这么多的姜望,绝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寄托于人,尤其是他姜魇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存在。

之前他可没有闲聊的习惯,这会开口说话,大概是出于和缓关系的考虑。同时也不无展现价值的的因素——宽广的知识面,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价值。

“飞剑三绝巅?”

向前仗之以对抗内府境强者的飞剑之术,姜望没有可能不好奇。

“修行界发展到如今,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变革。说不清具体哪个时代了,总之是在现世,没有划归近古那么远。”姜魇慨叹着“那是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

“时代”的概念姜望还是清楚的,虽然对于那些尘封的历史他几乎一无所知。

在现世之前,过往无数岁月。先贤将其笼统划分为四个时代,分别为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近古时代。

而这四个有着巨大时间跨度的时代,每一个都可以细分出一些小的时代。

时代的划分非独于时间、事件,也不单拘于政治、文化,但都得到了公认。

比如姜魇所说的近古时代,就包括了“诸圣时代”、“一真时代”等等。

至于现世,则是从道历元年开始,迄今已有三千九百一十八年。

当然,这个道历元年,标记着新纪元的开始,但并不代表道门的历史。

诸圣百家的历史,都要往更古早的时间追溯了。

所谓的道历元年,更多应该说是道历纪年的重启。

回到姜魇所说的话中来,他所谓的“飞剑三绝巅”,即出现在这三千九百一十八年的历史中,曾经独属于其间某一个时代。

姜望问道“你是说向前所修的飞剑之术,就是飞剑三绝巅?”

“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三大剑道,乃是站在时代顶峰的绝世剑道。世无其匹,故称绝巅。”姜魇说道“这个向前所修的唯我剑道,便是其一。他的来历不简单,你要多加小心。”

如果说是号称时代绝巅的剑道,那么向前仗之以越境对抗内府境强者,也就没那么难以理解了。甚至对于曾经立于一个时代绝巅的剑道来说,向前的表现应该算是不尽人意的。

或许其间有什么变故,或许是传到现在有所失落,或许……

姜望对他的提醒不置可否,反而带着警惕的问道“这些也是从白骨邪神那里继承的知识?”

“不要小看白骨尊神。”姜魇的语气意味深长“纵然有一时的胜负,但永远要记住,祂是近乎不灭的幽冥神祇。”

与其说是告诫姜望,倒更像是告诫他自己。

他说道“虽然我只是白骨尊神短暂沾染的结果,但所接触到的信息,已经浩如烟海。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你是说,杜如晦他们的胜利不值一提?”姜望问。

“就短时间来看堪称伟大。但等到他们寿元逝尽的时候,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活着。你就会知道,在时间的长河里,这朵浪花多么渺小。”

姜望无法不承认。仅仅是“飞剑三绝巅”这个词,就让他感觉到了历史的浩瀚与伟大。

时至今日,修习飞剑之术的修士当然也还有,但所谓的三绝巅,他却从未听说过。

曾经立于时代之巅的绝顶剑道,到了现在,也已经寂寂无名。

时间是何其伟大的力量!

……

……

照衡城王宫中。

阳建德将手里的国书摩挲了又摩挲,终于丢到书案上。

这已是第三份。

秉笔太监刘淮侍立在一旁,小声道“陛下……”

“三次请降都不来。重玄褚良是心意已决,不会来了。”阳建德站起身来,迈步往外走。

起始尚还气衰。

但。

一步之后,已经负手。

两步之后,竟然昂头。

三步之后,气冲斗牛。

“起诏!”他负手前行“姜姓老儿欺我太甚,社稷飘摇,国事已危,召天下勤王!”

“举阳国之兵,孤要与凶屠猎于国境!”

“再起一诏,交予重玄褚良。不受降书,便受战书。”

“三十年前未决胜负,三十年后来定生死!”

轰隆隆!

殿外响起雷声,骤雨倾盆而下。

在七月的最后一天,阳国之主终于放弃所有幻想,决意倾国而战。

即便……这或许就是重玄褚良要等的结果。

……

……

阳国怎么说也是一个供奉宗庙几十代的国家,即使因为种种原因,国土一日小过一日,边境线仍然可以称得上漫长。

秋杀军封锁阳国边境,自然不可能全部依靠士卒本身。

阵法是主要困锁手段。

整个阳国国境线上,十里一小阵,百里一相连。环环相扣,互为影响。最终汇聚的主阵核心,则落于帅帐之中,由重玄褚良亲自镇守。

而与阳国接壤的其它国家,都非常默契地对此保持了沉默。

唇亡齿寒的道理当然谁都懂,但蚍蜉撼大树,也绝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

以容国为例,引光城的驻成大将静野,已经是少有的强硬派。之前阳国境内的瘟毒,就是他最早在整个东域范围揭露,根本不惧阳国方面有可能的事后报复。

然而面对齐国不由分说的占据容、阳两国边境线,布设阵法,除了默默整军,以做万一的防备外,他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态度,更是整个容国朝廷的态度。

齐国为什么是东域毫无争议的霸主?为什么能占据整个东域最肥沃、资源最丰富的土地?

这可不是什么公议推举。

而是一战一战打出来的地位。

放眼整个东域,有哪一国没有被齐国打服过?当年横跨东南两域,如日中天的夏国,至今仍龟缩在南域境内,三十年不敢向东北望。

同样在这一天。

引光城内,一家普通的客栈,走进来一个体态妙曼的女人。

客栈中的人,都拉直了眼睛。

明明在这秋天穿得严严实实,却给人以无尽魅惑的感觉。

黑纱遮面,无法掩饰她勾魂夺魄的眼睛。

……

……

ps世界仿佛掀开了一角~

第一百六十五章 瘟疫化身

赤尾郡。

白骨道圣主立于一片山林间,平睁着双眸,嘴巴微张。

整个阳国范围内。所有宿主死亡之后的疫气,都纠缠着死气往此处聚集。

到后来,甚至也包括那些活人身上的疫气。只不过疫气虽然抽离,却也难免带走一部分生命力。

疫气从四面八方往此处汇集,到了这片林中,已如实质般,有了切实的色彩和形态——那是惨白色的烟气。

惨白色烟气纷涌而来,如乳燕投林,齐齐涌向白骨道圣主,通过祂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往身体里钻。

这一幕如此诡异。

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就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苦。

这里的天空亦有雷鸣声起,但雨却迟迟不落。仿佛那些聚集在积云中的水珠,也有什么恐惧的事物般,不敢坠下。

兔骨面者战战兢兢地跪伏在不远处,汇报着龙面与猴面的死。

“那个庄国枫林城的少年,虽然只有腾龙境修为,但是战力极强,道术强大。手下有一支五千人的军阵,两相结合,竟然与龙面斗得不相上下……还有一个修飞剑之术的,猴面本来与他缠斗,打得难分难解,但他引动剑阵,战力陡增,竟一剑便杀了猴面。”

也不知白骨道圣主有没有听进去,然而祂没有打断,兔面便不敢停。

“当时龙面令我扫荡对方手下,我连杀两名超凡,但回头一看猴面已死。那个使飞剑的立即偷袭龙面,我上前帮手,却被逼退。龙面让我先走,回来请救兵。但我刚逃到一半,他已经……”

“滚。”

“呃,啊?”兔面止住话语,惊愕抬头。

白骨圣主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惨白色的烟气,愈发汹涌起来。

兔骨面者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爬起,转身飞纵。

飞出这片山林外,那惨白色的烟气便不露行迹了,至少肉眼难以看见。

大概在山林中祂不必掩饰。因为无生无灭阵?

兔面在心中慢慢的想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理由编得这么的愚蠢。”一个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兔骨面者几乎眼珠立刻就要翻红,但在此之前,她强行克制住了。

战战兢兢的转过头,正好对上闭着眼睛的陆琰。

她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提起了些忐忑地道“我不懂您的意思……”

陆琰却没有就此多聊的意思,而是说道“圣主对我们也有所隐瞒。”

“什……什么?”

陆琰面对着那座山林的方向,眼睛仍未睁开“祂的确是要炼制瘟疫化身,却不是以瘟疫凭空炼制。而是以破碎国势为炉,以疫气、死气为火,直接炼化道子之躯。如此……祂与王长吉主场之势逆转,顷刻便能将其吞灭。”

“祂对阳国的局势并非一无所知,甚至也很清楚有一个兵道强者在国境线外对祂虎视眈眈。但是祂不在乎。我也是去了一趟阳国王都后,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兔面听得胆战心惊,但仍然十分谨慎“长老您在说什么?”

尽管听得很清楚了,但她实在不敢贸然相信。这么多年来,陆琰不一直是白骨道教门最大的卫道士,对白骨尊神忠心耿耿吗?

之前枫林城的布局就是他一手谋划,此前此后也都是积极筹谋白骨道复起。为了白骨时代的降临,可以称得上一句呕心沥血。怎么现在却好像……

陆琰懒得看她演戏,直接说道“不要通过白骨门,想办法告诉张临川,计划有变。”

而后二话不说,转身飞遁远去。

兔面这时候才知道,自家使者与教内仅剩的长老,早有默契。

其时天空雷霆滚滚,雨将落未落。

阴云之下,只有一个闭目疾飞的老人。

……

……

整个阳国,衡阳郡骤雨倾盆,赤尾郡的雨将落未落,日照郡仍然是晴空高照。

齐阳边境原本该有一场雨的,不过早被驱散。

重玄褚良的帅营中,迎来了一位“大人物”,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姓钱,名谬。

整个四海商盟,一等执事也不过十二人,各有所倚。

以付缪而言,别的且不说,一身内府境修为真实无虚,足够在许多地方横行,被奉为座上宾。当然,他一等执事的身份,比他的修为要重。

也因着四海商盟一等执事这层身份,即便临战之前,重玄褚良也“抽空”见了他一面。

“重玄大帅。”付缪一进帅帐,行过礼后,便径直问道“钱某此来,是想问大帅,我四海商盟被扣在军营的人和货,什么时候能够回返齐土?”

“三日之后,如何?”重玄褚良问。

堂堂凶屠这么好说话,也着实令付缪意外,但他很自然的归结于四海商盟的强大。

古老的四海商盟在齐国向来很有分量,各方势力往往都会给几分颜面。

这本是寻常。

钱谬很是自矜地看了看军帐里左右将领,展颜笑道“大帅一言出,便如万山倾。钱某自当领命。三日时间,虽则于我商盟是大大的损失,但为了表示对重玄大帅的尊重,我们愿意付出这样的诚意。”

“那便走吧。”重玄褚良摆摆手“三日之后,再来收尸。”

付缪骤然色变“大帅!你!”

他毕竟还是知道对面是谁,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道“大帅莫要玩笑。”

重玄褚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军中无戏言,谁与你玩笑?”

“敢问大帅。”付缪忍了又忍“四海商盟何罪?您押在军营里的,可都是齐人!无罪无恶,说杀就杀吗?”

这时旁边一个声音插道“付先生问……四海商盟何罪?”

那是一个颇肖重玄褚良的胖子,至少在脸型和身形上都是如此。

当然,之所以让人觉得像,最重要的还是他们那几乎如出一辙的、好像天生带着笑意的眯缝眼睛。

“重玄公子。”

重玄家今年风头正盛的这位公子哥,付缪当然不会不认识。

尤其重玄胜今年在邯郸交游,在不少场合都露过脸。

但对着重玄胜,付缪便不必那般拘着了,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有什么要说?”

重玄胜好像根本就没有脾气,只笑眯眯地道“付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属国受灾,我齐国国民毁家纾难,半卖半送,甚至是直接捐赠给你们四海商盟大量物资,是给你们来高价售卖的吗?”

此言一出,付缪顿时脸色僵住。

而重玄胜还在温吞的问“我齐国百姓的善心善举,难道就是为了成全你们的万贯家财?”

“重玄公子何出此言啊!”付缪勉强道“我四海商盟在阳国一应行止,都是为了救灾。阳庭也是很支持认可的。诚然你们现在封锁阳境,或动兵戈,可也不能因此抹掉我四海商盟的贡献啊?”

他说着说着,思路清晰起来,又转向重玄褚良,换了个语气道“兵者,国之大事。钱某本不该问,但实有一言,不吐不快!大帅,难道我四海商盟,不是齐国之商会吗?难道我四海商盟的人,不是齐国之人吗?您大动兵戈之前,是否有考虑我等齐民的切身利害呢?”

“您大军围境,我四海商盟损失惨重啊!几位名誉执事,都很是不满呢!”

众所周知,四海商盟的名誉执事,都是有爵位在身的皇亲国戚。

付缪此时抬出他们来,自然是为了施加压力。

但重玄褚良只是笑了笑“哦?不知是谁对本帅不满?”

“让他到本帅面前来说!”

第一百六十六章 能奈我何

兵围阳国,乃是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倾尽政治资源,一力促成的事情。

虽说是迎合了齐帝的心思,但之所以能够成行,还是重玄胜不顾一切的结果。

他之前在天府秘境之后交游邯郸,大肆经营势力。借着与重玄遵争夺重玄家主位置的名头,结交了不少重玄遵的对手。

而后把这些所有的积累,又再一次投在赌桌上。

他凭借的,是对齐帝欲王东域之心的揣摩,而契机,就是阳国的这一次瘟毒!

姜望没有问重玄胜,他是什么时候对阳国生出的这么大想法。

因为有些事情,即使是朋友,也不该明言。重玄胜有自己的野望,他姜望也有自己的诉求。就如重玄胜也不会问,姜望经营势力以自己而非重玄胜为核心,是想做什么。

事实上早在猪面开始散播鼠疫时,重玄胜组建的影卫便已侦知此事。将组建不久的影卫大批撒入阳国,一则是为锤炼队伍,二则其实最初的目的也只是帮助整合阳国境内的商业资源。

是在得知了白骨道散播鼠疫之后,重玄胜才临时决定加注。

出兵伐国这样的大事,在出兵之前,乃是绝密中的绝密,泄者必死。所以不仅他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姜望,就连四海商盟这样的强大商会,也事先不知。

能够得知此事的,除了齐**政高层,也就是参与推动此事的一些人了。

正因如此,这次兵围阳国,不仅仅是重玄胜的孤注一掷,也是重玄褚良的政柄所在。

重玄褚良绝不容许任何人对此质疑,谁挡路,谁就是敌人。

付缪的话,无论是出于什么心理,都已经触怒了他。

只要其人口中敢说出一个名字来,那个人都必须要付出代价,无论其人,是公是侯!

四海商盟的九位名誉执事,固然个个爵位在身,是名门贵室。但若敢真来问罪凶屠,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九个一齐来,重玄褚良也要一并杀了。

“自然……不是对大帅不满。”付缪心知说错了话,勉强维持着仪态,补救道“四海商盟历史悠久,于国于民,都是尽心尽力。历年来捐助国事,缴纳税赋,我四海商盟都名列前茅。之前援助阳国,也是因为国策支持,阳乃齐之属。可旦夕之间,局势异变,前期投入尽数付诸流水,实是商盟不能承受之重!”

“当然,洪海奔流,不因滴水改道。国之大事,也无涉三两小民。虽然损失惨重,但我四海商盟都认!只是……”

付缪小心瞧着重玄褚良的脸色“大帅何故为难四海商盟,要让我们流汗又再流血,伤财更还伤命呢?”

“付先生如果自己不知,倒也不必问大帅。我来回答你。”重玄胜在一旁出声道。

其人慢慢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回过身,从身后十四的怀里,接过厚厚一叠纸册。

而后高高举起,一转身,砸在了付缪面前!

“你自己看!”

付缪只随意一扫,便知是四海商盟的密账。

针对此次赴阳国的“救瘟生意”,四海商盟是有两套账本的。一套在明面上,做得花团锦簇,应对于阳国官方,一套即是密账,只供商盟高层查询监测。

事实上他之所以火急火燎的亲自来军营捞人,便是想要保住密账。只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重玄胜弄到了手。

“你们四海商盟信誓旦旦救瘟救阳国,诸般承诺,方才得到齐阳两国的信任,负担起运转物资,辅助阳庭对抗鼠疫的责任。”

重玄胜骂道“而你们竟然将齐国百姓半卖半送的心意,在阳国高价售卖。导致阳国救灾不力,鼠疫恶化,一至如斯!”

“也令我大齐不得不陈兵于国境,以阻止恶疫蔓延东域。但却因此引得天下揣测,阳国猜疑!”

“付缪!你们四海商盟,知罪否?”

重玄胜前面说四海商盟借阳国鼠疫大发其财时,付缪还未有太大反应,待听及最后几句话,却耸然动容!

重玄家的人,这是要把陈兵国境的责任,推到四海商盟身上啊。更是要把阳国人的怨恨,全部集中于四海商盟。

“简直荒谬!”付缪愤然道。

“还要看证据吗?”重玄胜问。

随着他的问题,十四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口大箱子,走过来,放到付缪面前。

“打开它。”重玄胜看着付缪道“你四海商盟在阳国坐地起价、巧取豪夺的证据,阳国百姓对你们四海商盟的血泪控诉……一应证据,皆在其中!付缪,你如何不打开它看一看?”

这些证据,自然都是姜望所搜集。

付缪心知于此纠缠无益,重玄胜明显是准备充分。

当下不去理他,而是直接对着重玄褚良道“大帅,四海商盟就算有些疏失,也是在阳国,非在齐境。纵有错,伤怀的,也是异国。咱们齐人何必为难齐人?我四海商盟愿意捐输十万道元石,惟愿大帅旗开得胜!”

重玄褚良并未说话。

倒是重玄胜忽然转问左右“这是不是贿赂的意思啊?”

“重玄公子!”付缪怒视其人“不过就是在邯郸之时,我不肯见你吗?你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

当初重玄胜赢得天府秘境后,直赴邯郸,想在帝都打开局面。一开始局面艰难,被很多人拒绝,付缪正是其中之一。

一则四海商盟家大业大,对重玄胜这么个搏命上位的胖子并不很在乎。二则,在重玄胜和重玄遵之间,他们认为重玄胜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根本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一点注码。

哪怕后来重玄胜转道南遥城,力压齐国皇子姜无庸,风头大盛,再回邯郸时已经被很多人追捧。付缪的看法也未曾改变。

只是他本以为,重玄褚良虽然表态支持重玄胜,但那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其本身的意志不会受重玄胜影响。

然而今日才发觉,重玄胜不仅能够影响重玄褚良,甚至有些时候能够直接代表他!便如此刻。

对于四海商盟来说,这个情况要令他们大大改变对重玄胜的评估。

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从现在这个泥潭中拔出。

无论如何,四海商盟不能够成为两国开战的诱因,不能够承担那些重玄胜要加在他们身上的责任。

“抱歉,我不记得此事。”

面对付缪的诘问,重玄胜只淡淡说道“我所言所行,皆自公心。大帅行事,更是如此。你猜疑我便罢了,怎可猜疑大帅?”

“不,我非此意!”付缪只觉百口莫辩,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只是重玄大帅,我们盟主对此事极为关切,您务必慎重考虑。”

“又拿你们商盟盟主压我?”到了此刻,一直看着重玄胜表演的重玄褚良,忍不住笑了出声。

笑声忽的一止“你一再辱我,妄言再三。本应有割舌之刑。为了能让你回去给你们盟主传话,便以左耳代替。”

“回去之后,你不妨替我问一问他……”重玄褚良淡声说道“能奈我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拦我屠刀

见自身都要受刑,付缪一时惊怒交加,不敢针对重玄褚良,却张望左右“我四海商盟乃齐国第一商行,我乃商盟一等执事!谁敢动我?”

咚!

军靴踏地的声音。

数声聚成一声。

帐内众将,纷纷上前一步!

付缪的威胁在秋杀军的帅帐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在重玄褚良面前出言威胁,也完全是他进退失据的表现。

且不论众将个个跃跃欲试,重玄胜更是当先一步,直接下拜“大帅!卑下请命!”

重玄褚良只抬了抬手,表示同意。

重玄胜长身而起,直面付缪,顿时激起其人澎湃道元。

“重玄胜!”付缪咬牙喊道。

眼看便是一场以腾龙战内府的精彩对决。

但重玄胜只随手从旁边将领腰侧抽出一刀,一点道元也未凝聚,脚步甚至有些虚浮。

肥胖的身体可以称得上步履艰难,轻飘飘地向其人走去。

“军令既下,摧山覆海难改。我不得已行此事。”

他轻弹长刀。

“你可以逃,可以跑,甚至可以反抗。但是……”

他说道“想想后果。”

重玄胜声音不高,如寻常闲话般,但很清晰。

“尤其你是内府境强者,我推开天地门未久。反抗的时候可别一不小心,把我打死了。”

而他如此缓慢地走向付缪,这段时间足以让付缪这等境界的超凡修士,逃出大帐数百次。

尤其重玄褚良懒懒靠在帅位上,看样子根本不打算干涉什么。即使他反抗,凶屠此时也不会出手。

但不知为何。

就连付缪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脚下似生了根般,拔之不动!

明明有使不完的气力,偏好像,使不出来。

明明有摧山填海的战力,但不知消失在哪里。

最后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重玄胜走过来,走过来……

哒,哒,哒。

靴子敲地的声音。

这声音终于走到了尽头,其人肥胖的身形已至面前。

而后……

非常干脆的一刀抹过,一只耳朵带血飞起!

捂住伤口之后,付缪似乎大梦方醒,才觉出痛来。

“嘶!”

倒吸一口冷气,又踉跄了几下,方才站稳。

尽管有聚宝商会后来居上。但至少如今,齐国名义上的第一商会,还是四海商盟。

如此规模的商会组织,一等执事,仅仅十二名,他付缪就在其中。

论地位,他只在名誉执事和盟主之下,论起实权,要比名誉执事还重些。

他何时遭遇过今日这等耻辱?何曾被这样对待过?

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残一耳!

但付缪除了倒吸的那口冷气,竟发不出其余的声音来。在凶屠的帅帐里,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

重玄褚良再抬了抬手,示意可以让他走了。

重玄胜一甩手,借来的长刀便疾射归鞘。

而后其人亲自掀开了帐帘,道一声“请吧。”

付缪捂着伤耳,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只听得重玄胜在旁边说“记得叫人三日后来收尸。”

这三天的时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四海商盟盟主的。

重玄褚良摆明了要处死四海商盟还关在军营里的这些人,并给四海商盟盟主三天时间,让他有什么手段尽管使。

看能不能挡得住他的屠刀。

这无声的态度……何其嚣狂!

……

……

不管四海商盟的人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口黑锅,他们都背定了。

对于重玄胜来说,打击重玄遵是不遗余力的事情,四海商盟既然与重玄遵多有合作,那么一有机会,便要斩断他们的手。

尤其四海商盟贸然搅进阳国,本来就浑身都是虱子,一抓一个准,不抓也可惜。

至于本能够从四海商盟身上拿到的好处,聚宝商会那边会十倍的送过来。

当四海商盟争赢了阳国的“救瘟生意”,得意洋洋之时,必然没有想到聚宝商会的人心中如何窃喜。

这本身即是一个局,从一开始聚宝商会就没有打算争,失败后的气急败坏更只是表演。

四海商盟齐国第一商会的名头已经戴了很久,聚宝商会与重玄胜一拍即合,投入大笔资源到重玄褚良军中,当然不是因为多么热爱齐国。借此机会痛殴四海商盟,才是重中之重。

在长久的苦心经营,终于后来居上之后,聚宝商会开始谋求与其实力相称的地位。

这一层交易,付缪来之前未能得知,回去之后,想必也能想清楚。但对于这种层面的对决来说,或许已经晚了。

无论是对聚宝商会的一贯轻视,还是这次在阳国的肆意妄为,都说明了四海商盟的傲慢。

而这个齐国里历史最为悠久的商会组织,如今便到了为这份傲慢付出代价的时候。

只不知又几人生,几人死,血流几多!

……

……

青羊镇中,姜望正在修行。

在任何能够挤出来的空闲时间里,他都在修行。

虽然常有话说“修行无论岁月长短”,但真正所费其间的工夫,不会辜负自己。

推开天地门之后,通天宫仿佛真已“通天”。

时时刻刻都有海量的天地元气涌入星河道旋,受其冲刷,无时无刻不在反馈肉身。

其间自然便有大量道元孕育滚落,速度与之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道旋冲刷的元气,都是依靠肉身吐纳。推开天地门之后,相当于道旋已经可以直接沟通天地。

效率完全翻倍。

也就是说,之前九个星河道旋,每日孕育的道元为八十一颗,现在即能孕育道元一百六十二颗。

缠星灵蛇晋为缠星蟒后,道元吞吐量也从三颗变为十颗,道元本身的质量,也变得更高。

而且缠星蟒灵性更强,它已经能够自行吞吐道元,而不再需要姜望驭动。

关于灵性,有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缠星灵蛇经常会本能地靠近冥烛,可能是被某种气息所吸引。需要姜望暗中约束。

而道脉真灵晋为缠星蟒之后,不仅不亲近冥烛,还表现出一定的领地意识,多次试图驱逐冥烛。在被姜望约束之后才消停下来。

缠星蟒很“勤快”,每日自动冲脉吞吐至少两次,大约是姜望持之以恒的早晚课让它养成了习惯。

如此算来,通天境之后,姜望的通天宫每日有一百八十二颗的道元诞生,相当于两枚道元石的产量。

他每日就算什么都不敢,单纯的依靠灌输道元石,也能够发点小财。

到了现在,每日冲脉孕养道元的早课晚课便都可以取消了。

但对姜望来说,无非是更换了早课晚课的内容。将之前例行的冲脉孕养道元,转变为对躯干之海洋的探索。

脊柱之海又名通天宫,躯干之海又名五脏府,也有人称其为五府海,意为五府皆在其间。

天地孤岛漂浮于五府海中,其下海洋广阔没有尽头,其上雾气茫茫没有尽头。天地之间,彷如唯此一岛,“天地孤岛”之名,倒也恰当。

在真正踏入其境之前,常有人会误会,以为内府境之五府,即是人身五脏。

这种臆测是不正确的。五府的确与人身五脏有一定的对应,但在躯干海里,位置却并不相对。

且不说无边之躯干海,根本无法与肉身位置对应。即使真能勉强对上了,若按照人身某一内脏对应之处去寻内府,其结果必然是迷失在蒙昧之雾中。

比如姜望现在就能感觉到神通种子所在的位置,那也标志着他的第一内府。那位置在茫茫蒙昧之雾里,极为遥远,根本与肉身五脏位置无涉。

对于姜望来说,它更像是天地孤岛之外的第二个信标,能够让姜望在蒙昧之雾中不至于迷失。

修士探索躯干之海洋的过程,便是驾驭腾龙道脉,在蒙昧之雾中探索清楚这个世界。

这世界看似无边、实则有涯,但绝非一日之功。

因为腾龙道脉在蒙昧之雾中坚持的时间有限,随本身通天宫的强度而有不同。

修者必须在腾龙道脉无法坚持之前回到天地孤岛,不然,一旦腾龙道脉被蒙昧之雾磨损干净,其结果就是身死道消。

天地孤岛是这样重要的一个大本营,其本身也是需要巨量道元支撑的,不然也会渐渐沉入“海洋”中。

所以腾龙境修士明明可以吞吐大量道元,能使用的道元数量往往相对于通天境却没有太大提高,就是因为要耗费大量道元支撑天地孤岛。

修者探索五府海时,既需要记住路线,不能迷失。又需要衡量自身,不可勉强。

总之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过程。

比推开天地门之前的任何一境都要危险,随时有生死之忧,说不定哪次修行就无声无息的陨落了。

修行世界发展到如今。修士们也发明了无数种方法,以保证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安全。但无论哪种,都不如一个稳定的“信标”有用。

所以那些还在腾龙境就能感应到神通种子的修士,往往被视为天才,倒不仅仅只是因为神通可期的原因。更是因为这些修士相对能够更轻松的晋入内府。

当然,现在它只是信标。

待姜望探索完五府海,水到渠成,轻叩内府之门时。

它就是神通。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言之言

重玄褚良三拒降书,阳建德不得已之下,决然兴兵,诏令举国勤王。

从天下公议来说,阳国兴兵讨伐困锁国境之军,于义于理,均无可指摘。

但同时,齐国为了维护东域秩序,出兵封锁瘟毒,使其无法继续蔓延为害,这同样说得通理由。

尤其阳国本为齐国之属,从礼字而言,阳境亦能算作齐土。

况且重玄褚良兵锁阳国,明面上的确只针对了瘟毒,未侵阳国一寸土地。若遭到阳军攻杀,反击也在情理之中。

也就是说,在“天下公议”这个阳国唯一可能占据优势的层面上,因为重玄褚良八风不动的稳当,齐阳双方站在了同一起点。

两位旧日袍泽的正面交手,第一回合,阳建德已是输了。

在他决定发兵的时候起,就输掉了公议上让人同情的可能。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仍是囿于时局、大势,不代表阳建德便不如重玄褚良。

只是双方手中所握的底牌,实在差得太远。

而且“公议”这种事情,虽然有其意义所在,但在大部分时候,都不可能决定战争走向,

阳建德若能击破重玄褚良,外交余地一下就能打开。

若不能,自是万事皆休。

……

承平多年,兵戈骤起。

整个阳国大量兵马汇于王都,阳建德要于太庙祭祖祭天,而后亲率举国之兵,与重玄胜战于边境。

阳国三郡,曰衡阳、日照、赤尾。

衡阳郡是王都所在,自不必说,可战之兵几乎全都奋起,一日之间聚兵十五万。其中五万本是拱卫国都的王师,其余十万则是各地城域所聚。

但在赤尾郡,各城域反应便没有那么积极了。堪堪凑齐了五万战兵,奔赴王都。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两万都是义兵,自备兵甲粮草随行。而至少有一万义兵,都出自仓丰城。

再至日照郡,积极性又更低一筹。

首当其冲的原因,当然是正在阳国肆虐的异变鼠疫。

数十万大军聚集,兵煞足以冲散如瘟疫这般的邪祟之气。战兵本身不虞为鼠疫所侵染,然而阳国各地百姓,至今仍未有得到一个妥善的保护方略。

每一个士卒,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先国后家当然可以称得上伟大,但先家而后国,才是人之常情。

有举家捐国的,也有关门避祸的。人各不同。

然而真正核心的原因,其实是阳廷这么多年来治政混乱、无心民生的恶果。阳建德一心扑在修行上,不理国事。而死掉的太子阳玄极只顾着攫取权力,打压兄弟,于国事其实也甚是敷衍。

在这次白骨道酝酿的鼠疫之祸中,阳庭的行政低效、事功无能……暴露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早已失去民心。

当然,在日照郡,就更多是郡守宋光的个人原因了。早在阳建德诏令勤王之前,他就已经出手,聚兵聚粮。

虽则嘉城新任城主石敬死于非命,但仅此郡的剩下六城,便为宋光聚拢了八万战兵。在其不遗余力的搜刮下,钱粮更是不计其数。

然而他只送了一万老弱病残奔赴照衡城,自陈日照郡地形特殊,最近齐国,要保留“老迈余力,为吾王屏障”,实则拥兵自重,待价而沽。

他的奏疏,把阳建德都气笑了。

龙椅上,阳国的第二十七代国君拈着这份奏疏,不无失落地自嘲道“想不到我阳氏建国数百年,自臣齐之后,短短几代时间,便已失尽人望。”

刘淮在一旁陪着宽慰道“至少在王都所在的衡阳郡,朝廷仍是民心所向。聚兵十万,已是倾巢而出!”

阳建德摇头道“就在孤鼻息之下,直面剑锋,不敢不来罢了。真正赤诚捐国的,又能有几人?”

“有不少义士毁家纾难,就是为了回报君父大恩呐!”

“孤于他们,能有什么大恩?只是他们的自己爱护家园之心。”阳建德将手里的奏疏丢开,“不必宽慰,孤还不至于无法面对现实。孤只是想……”

他叹了一口气“军心民心涣散如此。又兼齐国势大,素来威重。此战虽在本国,我军却不能久峙,须得速决才行。若战局稍有失利,恐山崩之势,就在顷刻。”

他是个知兵的,战事上的种种考虑都在心中。

刘淮躬身道“陛下圣心自握。”

“对了。”阳建德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此次举国勤王,仓丰城除城卫军倾巢而出外,还另兴义兵一万?”

“是……”

阳建德点点头“仓丰城向来便是粮丰民足之地。”

说到这里,他有些迟疑“孤怎么……好似对仓丰城,有些别的印象?”

刘淮知道,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功,让阳建德人类的情感正逐渐失去。今日被宋光气笑,又为国事叹息,已经是难得的情感表露了。

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小王子的天下楼,就建在那里。”

“天下楼?”

“就是那个杀手组织。”

“喔,就是孤训斥他的那件事啊……竟还在么?”

“内库是不曾拨钱了。都是小王子自己贴补。”

“那么这次仓丰城义军……想来,他也隐名在义军之中了?”

“应该……应该是的。”

殿中沉默了一阵。

“刘淮啊。”

“奴才在。”

“去找到玄策,带他离开。”

“奴才这就去安排。”

“不是安排。”阳建德抬眼看着他“须得你亲自去。”

“陛下!”刘淮一下子跪倒在阳建德面前“还请陛下另择其人,奴才实在不愿在此时离开!”

阳建德幽幽说道“大厦将倾,这幽幽深宫,孤还能信得过谁呢?”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刘淮的肩膀“狗奴才,孤行决死之事,你须让孤后顾无忧。知否?”

刘淮流着泪道“奴才……领命!”

“唔……”阳建德似乎自言自语般“总该留点什么给他。”

在这一刻,情感仿佛抵住了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侵蚀,他眼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刘淮跪在地上,只是流泪。

阳建德伸手,将御盒打开,将盒中的玉玺拍了又拍,抚了又抚。

最后还是放下。

解下腰间的盘龙玉佩,放在刘淮手里。

相较于玉玺,这枚玉佩虽然精致,但本身既无威能,也无什么神圣意义。实在是普通得多。

但刘淮却能够明白,阳建德为什么只留下这枚玉佩给阳玄策。

因为一方国玺,会为阳玄策引去无穷无尽的追杀。这一枚玉佩,却无人会在意。

这玉佩本身也没有什么另外的含义,不过是一个父亲,留给儿子的念想。

“陛下可有什么话带给小王子?”刘淮含泪问。

阳建德靠回龙椅,仿佛已经很累,摆摆手,示意什么也不必说。

刘淮揣着盘龙玉佩,别的什么也不带,匆匆便出了大殿,径直离宫。

而阳建德在大殿独坐,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跟玄策说一声,‘对不起’吧。”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刘淮已经走了。

“罢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会猎于赤尾

阳建德聚兵二十一万,要与重玄褚良的十万秋杀军一决雌雄。

这一番军事行动没有试图瞒过任何人,也不可能瞒住。

尽管明眼人都知道,重玄褚良陈兵于阳国境外,就是为了等阳建德引军来攻。

但重玄褚良还是代表齐国,连发九道国书,自陈无辜之处,劝阳建德熄雷霆之怒。又道两国几代宗属,情同父子,不应该交战,为天下耻笑……

即便真的是误会,阳国人也要被这些国书内容气得怒火攻心,更别说双方都心知肚明,此战不可避免。

总之阳国大军聚集后,结成大阵,一路并无停滞,直扑两国边境。

而最后一次,重玄褚良只令人送来一柄断戟,意思再也明显不过。

一场牵动整个东域视线的国战,即将全面展开。

……

齐阳两国的边境线,是阳之日照、赤尾,齐之定遥、屏西,四郡分野。

日照郡东南方向,接触着齐国定遥郡的西北方,同时还有一部分与齐国屏西郡接壤。

而大约是日照郡守宋光的态度令人警惕,阳建德此次出兵未过日照郡,而是打算经由赤尾郡奔赴前线。

从地图上来看,整个赤尾郡,上宽下窄,如国之尾。

而其“尾部”,则正接触齐国屏西郡的下半部分。

当然,事实上,重玄褚良的帅帐,也正立于屏西郡外。

因而此时的赤尾郡,就成了天下瞩目之处。

鼠疫肆虐之时,白骨道圣主就在赤尾郡内某处地方躲藏。

但阳齐双方似乎都对此事一无所知,或者说,都十分默契的“忽略”了。

……

……

杀死石敬,收降四千余城卫军之后。青羊镇已成为嘉城城域事实上的最强势力,又因为事前与鼠疫积极的对抗,基本在鼠疫异变之前,就清除了镇域内的疫毒。

尽管异变之后的鼠疫更为恐怖,却被姜望以雷霆手段牢牢隔绝在外——即斩杀一切未经检查进入青羊镇的人。

又因为充足的物资,定期对周边镇域的接济,青羊镇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替代了嘉城城主府的职能,成为嘉城城域中心。

大约是忌惮重玄家,又或者忙于搜刮,石敬死后,日照郡守宋光并未有什么反应。

但在这一日,姜望再次见到了重玄胜。

其人仍是空手而来,只带了十四跟随。大战已起,这次入阳境总算不违反军令了。

“怎么这时候过来?”屋内,姜望先行问道。

黑盔黑甲的十四就站在门边,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阻止任何人对他们谈话的窥探。

青羊镇方面的人都知道重玄胜与姜望是朋友,心中好奇,但也没有什么表示。

唯独小小有意无意地往这边转了许多圈,心里有些掩饰得很好的不满。

她觉得重玄胜的属下堵门,有些冒犯到姜望的权威。至于姜望是不是重玄胜的门客,这个十四本身非同一般……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当然,限于实力,她的不满也只能掩饰起来。

屋内,重玄胜囫囵吞了两个果子,抹了抹嘴,反问道“你道阳建德为什么先聚兵于照衡城外,再兵发前线?”

大约明白姜望不会捧场,他自己答道“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赤尾郡和日照郡的掌控都出了问题。在这两郡聚兵,他无法控制意外。”

重玄胜说道“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无论赤尾郡还是日照郡,都无险可守。他聚兵衡阳郡,其实是等我军长驱直入。一则拉长我军补给,二则以国土让我军分兵。但大帅始终按兵不动,使得他‘决于王城前’的计划泡汤。”

在军中,他只称大帅,不称叔父。

听到此处,姜望也点点头“因为异变瘟毒的关系,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大帅不动,就只能阳建德动,现在他不得已兵出衡阳郡,要经由赤尾郡杀奔前线。但国境线上并非合适的战场,屏西郡外也缺乏足够的战略空间,因而大帅也有意进军赤尾郡,也就是说……赤尾郡便是战场!”

姜望听得明白,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

重玄胜笑呵呵的卖了个关子“你道阳建德大军为何不走日照郡?”

姜望没好气道“日照郡守态度暧昧,他如何能走日照郡?”

“是啊,宋光手握战兵七万,既不投诚于齐,又不奉阳君之诏,似想在日照郡做壁上之观,以待高价!”

“他要什么?”姜望有些好奇“重玄家应该不缺钱,齐国更不会缺钱。”

重玄胜说道“阳国存亡在此一战,阳建德也不缺钱!”

姜望大概能够明白了。齐国方面当然更富有,但亡国之际,阳建德更舍得!

也就是说,齐国这边不是拿不出压倒性的价格,而是膨胀到那种程度的价格,必然十分恐怖,未必值得!

“阳建德忌惮宋光,大帅又何尝无忌?两军若战于赤尾郡,如何能容许宋光在日照郡做壁上之观?”

姜望皱起眉头“你是说……宋光做壁上观,很可能是阳建德布下的一个局?他看似待价而沽,左右摇摆,实则或者会待双方交战赤尾郡之时,掩军袭杀?”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我们不能,也不敢否认这种可能!”

“既然如此说,那么即使宋光在战时投降,也不能信任了。”

“是啊,他要投诚,只能在大战开始之前。并且要作为前锋,先袭阳建德大军。不如此,绝不能让大帅放心。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应该是不可能答应了。”

“所以大帅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重玄胜眯着眼睛道“我已经主动请命,以重玄家嫡脉公子、秋杀军副都统的身份,代表重玄家、代表齐军,亲自去与他洽谈投诚条件!”

秋杀军统帅之下,设正将八名。正将之下是副将,都统次之,副都统再次之。

重玄胜在军中现在挂的职务就是副都统,虽然之前并无战功可言,但以重玄家的家世,一个副都统作为起步,并不算高,相反很有些低调了。大约是替重玄褚良避嫌的缘故。

“这很凶险!”姜望道。

如果宋光从头到尾都真的忠诚于阳建德。

那他很有可能根本不给重玄胜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他杀死。

也说不定会以他重玄家嫡脉公子的身份,拿着他的性命去跟重玄褚良谈条件。重玄褚良不接受,重玄胜必死。重玄褚良若接受,重玄胜的政治生涯也完了。

所以姜望说凶险,那就是真的很凶险。

但重玄胜只道“富贵险中求!”

第一百七十章 千斤之子

“这不是你第一次行孤注一掷之事了。”姜望半提醒半劝解地道“你不可能永远都有好运气。”

“这次出兵阳国,我已经赌上了所有。不成功,便成仁,现在我是不得不搏。”

重玄胜的声音里有一丝隐约的苦涩,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掉“等你认识了重玄遵,你就会明白。如果我不这样搏,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以重玄大帅用兵之能,再加上秋杀军的实力,直接把宋光当成敌人,和阳建德一并打,也应当不会有问题吧?”姜望问。

“所以我是‘主动’请命!”重玄胜说道“军覆阳国,那是大帅的成就。瓦解这七万战兵的威胁,却能作为我的成绩。我很需要成绩!”

沉默了片刻,姜望问“你有把握吗?”

“本来我是没有,但是想到了你,我就有了!”

“所以我来请你。”重玄胜饱含深意的道“既然我们是很有诚意的谈合作,你杀了他小妾的义子,又怎么能不去道一声歉呢?”

重玄胜虽然没有明言,但姜望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洽谈,并非洽谈。

其人乃是要借洽谈之名,行刺杀之事!

若能当场杀了宋光,日照郡群龙无首,威胁自消。

只是,宋光好歹也是积年内府境强者,手下如今又掌七万战兵。

若是双方对垒,他只要大阵铺开,一个照面就能碾死重玄胜和姜望。

当此战时,宋光绝对不会毫无警惕。他的七万战兵甚至就扎营在郡城外,以其内府境修为,几个呼吸间就可至。

即使他们是行刺杀事,在郡府里突然发难。但以宋光的修为,只要稍微露出空隙,一俟脱身,顷刻便能引军回击……届时他们连逃都逃不掉。

这还根本没有计算郡府中一定会有的其他高手!

姜望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并且完全都理直气壮。

比如宋光一个内府境强者,他们二人不过是腾龙境。

比如他也才刚刚推开天地门,远未探索到腾龙境的巅峰。

再比如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冒险事,重玄胜赌性太重,如何能为些许军功这样搏……

但最终姜望只是说“是该去给郡守大人道一声歉!”

……

……

最后去郡城的,只有重玄胜、十四,姜望、向前,四人而已。

面对坐拥七万战兵的日照郡守,其他人去再多也是无用。

倒不如就这样简单的四人前去,倒还能让宋光少些警惕。

四人一路疾飞,竟没有哪个道元不济的,直接自青羊镇飞到了郡城外,这才落下。

一般情况下,外人是不可能被允许直接在城内飞行的。

绵延的军营就建立在城外不远处,一眼就能看得到。营地里只有一些日常的操练在进行,但已经煞气冲云。

看着军营,重玄胜忽然感慨了一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惜千金之子已经叫重玄遵做了,我大约只能做千斤之子。”

姜望瞥了瞥他的体型,深以为然“千斤之子,命悬一线?”

重玄胜哈哈大笑起来,忽的止住“但愿这根线够结实!”

十四自是一言不发的,向前一路也很沉默。

提前就已经递过拜帖,倒不虞被宋光拒之门外。

刚到城门,就有郡府的人过来相迎。其人是宋光府上的管家,绝对的心腹。也姓宋,大约是赐姓。

郡城内倒很平静,应该是城外驻扎着七万战兵的军营,给了这座城市安全感。

一行人直接到了郡府。

对姜望来说,这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只不过彼时宋光迎接他是在会客厅,这次却是在内院。说明这是**之事,知晓他们身份的人,大约都被封了口。

十四和向前被拦在了内院外。

“请见谅,护卫不便进内院。”宋管家歉声道。

人越老,胆子越小。连两个腾龙境的护卫也要拦着,可见宋光的谨慎。

“无妨。”重玄胜笑道“你们就在外面等着。”

姜望也对向前点了点头。

未能提前布置剑阵的话,向前也展现不出内府境级别的杀力。倒不如就让他守在外面,有必要的话,还能和十四一起,拦截日照郡府其它高手的支援。

十四一言不发的和向前一起,由郡府下人引着去暂歇。

姜望则和重玄胜一起,跟着宋管家走进内院中。

转进内院,有“此中别有洞天”之感。

院深幽大,一应布置,甚为雅致。

姜望本以为贪婪如宋光这等人,住的地方,怎么着也得金砖铺地,玉石垒壁,乍此一见,却颇有雅趣。

可见“雅趣”也是个有钱便能买到的东西,不算什么。即使自己不通,花钱请个通雅趣的人布置便是。

宋管家在前方引路,其人脚步轻快,落地无声,也是个超凡修士,不过实力必然不超过腾龙境。

转过几道长廊,宋光在自己的茶室等候他们。

两队卫兵守在门外,目不斜视。姜望注意到,他们都有通天境修为。

移开木门,这间布置清雅的茶室便出现在姜望二人的面前。

一条原木长桌,宋光就宽坐在对面位置,旁边依偎着一个妆容甚浓的妖艳女子。

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往那一坐,整间茶室的清雅气氛便没了。

重玄胜眼中有一抹嘲意,但面上笑眯眯的,全然不显。

宋管家进得茶室,便跪坐一边,为几人点起茶来。

宋光的对面,只有一个蒲团。显然是没有给姜望留位置的。

姜望倒也不以为意,随意往地上一坐。

重玄胜用脚将那只仅有的蒲团拨到一边,也直接坐在了地上。

宋光注意到这一幕,倒没有特意说什么。

此时与当初他见姜望的局势全然不同,彼时他虽然也是一郡之主,但对于堂堂大齐的重玄家,仍然保持了必要的尊重,或者说,对重玄家有可能的财物援助,保持了尊重。

如今他手握七万战兵,任是哪方,也得拉拢于他。些许捐助的财物,已经放不到他眼中了。

重玄胜坐定之后,舒了一口气,方才开口笑道“不好意思,我太胖了。”

“贵人富相嘛。”宋光笑吟吟地抬抬手“请用茶。”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十步之内

其时,两队超凡卫士守在茶室之外。

宋管家倒好茶后,便跪坐一旁。

宋光坦然盘坐,俗艳的年轻女人靠在一边。

姜望和重玄胜在他对面,都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水,对宋管家赞了一声“茶不错!”

而后才看向宋光道“宋郡守,赤尾郡的情况,一触即发。我们须得尽快聊出个章程……”

“先不慌。”宋光摆了摆手,他的手有些老人独有的枯瘦,但骨节粗大,显得很有力气。

其人故意挪转视线,看向姜望“我记得你。”

“是。”姜望不卑不亢道“为鼠疫祸乱一事,姜望来拜访过郡守大人。”

这时,宋光旁边的女人尖声喊道“你就是姜望?”

姜望皱了皱眉。便听她继续尖声“就是你杀了我干儿子?”

原来这便是宋光的第四房小妾,死在青羊镇的石敬,就是认她为干娘,从而搭上了宋光的船。

看这女人的姿态,显然是很受宋光宠爱的。

姜望没有理她,只对宋光道“我正是来给郡守道歉的。”

“道歉?道歉有什么用!人死还能复生吗?”那女人又尖喊起来。

宋光轻轻拍了拍女人的手,令她暂时安静下来。

眼睛却看着姜望“你上次来拜访,我可曾轻慢了你?”

轻慢自然是有的,但姜望当然只能说“不曾。”

宋光再问“你我之间,可有仇怨?”

姜望摇头“没有。”

宋光又问“那么,是我的夫人与你有仇了?”

姜望再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宋光点点头,不再看姜望,而是对着重玄胜道“重玄公子,你都听到了?”

这就是要重玄胜一个态度了。

重玄胜笑容不改,看着那女人“宋四夫人,对吧?”

女人轻哼了一声,以示余怒未消。

“一个年过半百的干儿子,你到底图他什么?”重玄胜说着,笑容渐渐没了“是缺他的脂粉钱,还是其人……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长处?”

这话说得没谱,宋光也一下子冷了脸“重玄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重玄胜提高声音“石敬是冢中枯骨,你宋光是垂垂老朽!本公子放下军务,亲自来与你洽谈,给足了你脸面,你让这么个臭婊子出来膈应人,你是什么意思?”

女人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鸡,又惊又怒,却不敢出声。

虽然平日仗着宋光的宠爱,很是目中无人。但重玄这个姓氏的分量,她心中其实很清楚。只能满脸委屈地看向宋光,等着老爷表态。

被人这样指着骂,宋光也挂不住脸,表情非常难看。

但毕竟重玄胜是重玄家嫡脉的公子,的确有这样嚣张的资格。

当下按捺着脾气,沉声道“我很愿意为大齐效劳。但在确定合作之前,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他根本没想到重玄胜和姜望怀揣着怎样的目的而来,两人都只是腾龙境的修为,这本身即是最大的掩饰。

他自己是内府境强者,茶室外有两队卫兵。整个郡城都是他的人,而城外驻扎着七万战兵。哪个刺客敢来找死?

而且以重玄胜的尊贵身份,他又怎么可能冒这样的险?

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他也只以为是重玄胜发作了公子哥脾气。

而重玄胜看着他,声音很轻“你我之间的距离,没有十步远。”

其人特意让小妾陪坐,拿石敬说事。

或者就是找茬,或者是在试探,或者只是单纯想要抬高加码。

但无所谓了。

重玄胜话说到一半,人已弹身而起。

“这就是我的诚意!”

重玄胜很胖,所以他的动作,要费很多力气。

正因为如此费力气,所以他要么不动,一动,必要有回报!

推开天地门之后的重玄胜,到底有多强?

至少曾经有机会角逐最强通天境的姜望,当时在重玄胜面前没有一丝胜机。要知道姜望在通天境时,杀普通的腾龙境强者,也只如杀鸡一般。

而重玄胜起身的同时,大手已经前探。

一种无形无质的力量,立时便将惊觉不妙的宋光笼罩。

何为内府?

人身五府,每一府都如新开一座通天宫!

宋光虽未摘得神通,但也已经是二府强者。开了两座内府,与通天宫一并,体内有三座动力之源泉。

两座内府和通天宫一并轰隆隆开动,将源源不断的超凡力量贯彻全身。

但是。

但他却仍然身不由己的向重玄胜靠拢!

那无形无质却强大无比的力量,自四面八方涌来。

身后是强横的斥力,身前是可怕的吸力。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排斥”他,“挤压”他,将他往重玄胜的手里“挤”。

宋光几乎是瞬间就想起来这是什么力量。

这就是重玄秘术。

也是重玄这个姓氏的由来!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重玄胜还只能将重术加持于基础道术之上,而推开天地门之后,他已经能够直接以重术对敌。

这是重玄家仗之立足天下的血脉秘术,几乎等同于一门神通!

为什么顶级世家往往能够千年不坠?就是因为他们不必摘神通,也有机会能够展现神通战力。

宋光非常清楚目前的形势,他明白自己修为多年未进,早已开始下衰。之所以拼命搜刮,也只是为了积累财富,换取对自己有帮助的天材地宝。

倘若与把血脉秘术修到这种程度的重玄胜放对,他决计不是对手。但卫兵就在门外,大军就在城外,只要他能挣出一丝空隙,便足以翻盘。

而在三座动力源都无法阻止身形前移的此时,宋光把心一横,直接引爆了一座内府!

轰!

沉雷般的闷响炸在体内,狂暴而巨大的力量随着一座内府的炸裂冲出,帮助宋光终于暂时摆脱那无所不在的重力。

但几乎是同时,姜望心念一动,道术已发。

踏入腾龙境之后,耗尽所有积攒的功,以解封至二层的演道台,全力推演缚虎。从而得到的进阶道术,已入甲等道术品阶的【五气缚虎】!

宋光原本内府炸裂,体内五气也瞬间崩散,但在下一个瞬间,便在姜望的引导下“重聚”,形成五道五行之气索,自内而外,将爆发的宋光束缚住!

这束缚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

但便是这一瞬间,茶室之内寒光飙射而过!

骨碌碌,一颗人头倒在茶桌上,滚动几下,方才站稳。

而后,才是宋光那无头的尸体……鲜血狂飙!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路杀穿

相较于正在巅峰状态的龙骨面者,宋光虽然开了两府,却并不如前者强。

但重玄胜此行的难度,在于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宋光,不能给他一丁点回气的机会。

而十四作为重玄家的死士,一定会被忌惮。

所以他才邀请姜望同行,正是出于对姜望实力的绝对信任。

而姜望的配合恰到好处,没有耽误半息时间,完全以实力回应了他的信任。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结束得突然。

兔起鹘落间,宋光人头便已滚落。

任是其人有千般手段,万种后手,也全部无法发挥,散作云烟。

旁边宋管家好歹也是腾龙境修士,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才刚刚起身,战斗就已经结束!

“啊!”

宋光的第四房小妾尖叫起来。

而直到这时,守在茶室外的两队郡府卫兵才撞进门来。

啪!

重玄胜直接一巴掌将那女人扇飞到墙壁上,尖叫戛然而止,身体顺着墙壁滑落,眼见已是不活。

姜望更不废话,杀罢了宋光,五气缚虎再发,折身便是一剑贯日月,洞穿宋管家的心口要害。

此时的他,对付这等平庸的腾龙境修士,真如杀鸡一般简单。

剑方收,同时单手掐诀,铺开焰花之海,将冲进来的日照郡府卫兵全部拖入花海战场中。

这些卫兵一边要分辨方位,一边要侦查幻花,另一边还要防备真实焰花的攻击。

而重玄胜和姜望在此焰花之海中,视野却全无遮挡。

重玄胜大步前踏,一掌便是一个。

姜望横折左右,两剑即是一双。

只过了短短五息功夫,焰花之海散去,两队超凡卫兵便被杀了干净!

在这个时候,虽则郡守宋光和郡府管家都已经被杀死,两队超凡卫兵也被杀光。但茶室的动静也已经被郡府其他人察觉,陆陆续续有超凡修士向这边靠拢。

而在客室方向,忽有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那光芒锋锐无匹,正是向前的飞剑。想必看到这边的动静之后,他与十四也第一时间动起手来。

茶室里,姜望只问了一声“如何?”

重玄胜也不绕路,直接撞破墙壁,往外大步而行“去城外军营!”

宋光虽死,但那七万战兵仍未瓦解,一俟阳国哪个有威望的人物过来,便是祸患。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趁宋光刚死,城外大军六神无主、茫然无觉之时,直接闯进军营,杀死军中将领,就地驱散大军。

宋光有可能真的是想投降齐国,只是本性贪婪,想要谋求更多。

也或许他本就是阳建德布下的暗手,所有的贪婪嘴脸,都是为了蒙蔽齐人视线,以求最后背刺一击,为阳国争杀国运。

但是不重要了。

重玄褚良不需要一个首鼠两端的隐患,要么投诚要么死。

而对重玄胜来说,拖延到此时,投诚也已经不必。杀其人,驱散其军。让重玄褚良可以毫无顾忌的与阳建德大战,就是他唯一的目的,也是最大的功勋。

宋光已死,没人会在意他曾怀揣怎样的目的。

……

日照郡府高手如云,超凡修士冲击不绝。

然而,重玄胜与姜望自茶室一前一后杀出,而后分开两线而行。

一路上,无论是游脉境,周天境,通天境,还是腾龙境,竟无一人,是一合之敌!

轰鸣不绝,剑啸未止。

不多时,十四与向前也已经杀出,各自散开。

前者大开大合,横冲直撞,几将黑甲染成了血甲。后者锋锐无匹,一抹剑光倏忽前后,斩命不绝。

砰砰砰砰砰!

姜望仗着焰流星的速度,来回穿梭,专寻那些能够主事的强者,逐个点杀。落地铺开焰花之海,五气缚虎瞬发,一剑贯日月,这一套下来无有抗手。

而重玄胜更是可怖,见着谁比较跳脱,只随手一抓,便将其吸到面前,直接一巴掌扇死。

正临战时,此刻的日照郡府,超凡强者绝不算少。

而姜望他们要做的,则是斩断他们的主心骨,轰碎他们的杀人胆,把这些人打成散兵游勇、乌合之众。

“不必追了!”

“去城外!”

姜望和重玄胜几乎同时喝道。

留下十四和向前在此继续游杀,不使郡府修士有机会组织起来,也让他们无法报信。

重玄胜和姜望则直接杀穿郡守府,拔身飞行,直入城外军营。

他们行动如此果决,以至于郡守府此时还陷在混乱中,却根本无人来得及知会军营。

宋光想不到自己会在大军屯驻城外的时候被刺杀,军营中更是无人能想象得到。

七万战兵就在城外,他宋光行事谨慎,本身也是开了两府的内府境强者。在这种情况下,几个腾龙境修士,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传递信息需要一个时间,姜望二人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方至军营外,重玄胜便洪声喊道“主将何在?我乃重玄家嫡脉公子、秋杀军副都统重玄胜!已与宋光达成协议,亲来接掌大军!”

这名头的确唬人,军营应对危险的反击一时迟疑。

立时便有一名甲胄在身的将军拔身而起,与两人相对“你是何人?为何不见郡守本人?可有郡守印文?”

身后陆续升空前来的,也有五名将领。

其人倒也算谨慎,但……

姜望二话不说,已是铺开焰花之海。

重玄胜重术全开,将他们聚拢一处,而姜望身纵长剑,一剑穿过。

砰砰砰砰。

军营中大部分士卒,只瞧得自家将军只问了一句话,而后空中便绽放了鲜花海洋。

花海散开,几具着甲尸体,便接连坠地。

重玄胜和姜望,便直接在这军营上方,将这几名将领杀了干净!

惊骇!而后是愤怒。

整座大军营地沸腾了。

接二连三的有超凡修士飞起,间有呼喝之声“结阵!结阵!”

然而……

砰砰砰砰!

哪里有呼声响起,姜望的焰流星便炸到哪里,长剑之下,绝无生还。

重玄胜以重术控场,或以掌抽,或以拳砸,简单粗暴,将升空的超凡修士一个个杀死。

但见这些人一个个飞起,又一个个坠落,如同下雨一般。

只是每一颗雨滴,都是一条生命的逝去!

简单,干脆,残忍,惨烈!

这一幕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在场将士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定风波!

军中自有制度,但宋光凑齐的这七万战兵也不是什么天下强军。

一则宋光已死,群龙无首;二则事发突然,军营并无防备;三则姜望和重玄胜行雷霆一击,先杀主将,再点杀各营裨将,直接把整个军营的联结点全部打碎。

以至于营地里连一次像样的反击都没能组织起来,反而营中大乱,难有秩序。

七万人的军营一乱,前不知后,左不知右。无数个声音响起,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该往哪里去!

像热锅上的蚂蚁,杂乱无章,甚至彼此碰撞。

而此时,重玄胜的声音在道元催动下,如雷鸣滚过军营上空,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耳中。

“大齐天兵已至,宋光伏罪授首!”

他在空中大步前行,所过之处尸体纷落,庞然的体型在此时更添几分可怖。

“一应战兵,现在弃甲离营,我以重玄之姓氏,以秋杀军副都统的名誉,承诺不追究你们犯上之罪!”

姜望仗着焰流星遁术,从军营这一头,一路杀到那一头,所经之处,杀得人人胆寒。

抖落剑上鲜血,也长声啸道“阳君无道,郡守无德,自失民望,冒犯天威!天兵杀到,阳庭必覆无疑。以后阳民皆为齐民,区区鼠疫,撮尔邪教,弹指即灭!诸位何不回去守护家人,静观时局?”

“回家去吧!”他大喊。

其实前面说了这么多,都不如这最后一句有用。

回家,是每一个征卒心中最柔软的盼望。

叮叮当当,武器兵甲,立时坠了一地。

混乱的士卒们有了方向,几乎是立即哄散。

姜望和重玄胜一边呼喊,一边针对所有反抗者杀戮不停。

不断飞溅的鲜血为他们的话语渲染分量。

从高空往下俯瞰,绵延的巨大军营里,数不清的士卒轰然散开,逃向四面八方。

丢弃兵甲,推掉营帐,扯开拒鹿角。

就像聚在一起的蚂蚁堆,在灾难降临时,匆匆四散。

斗志瓦解,恐慌蔓延。

他们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甚至于……有许多士卒逃跑中不小心跌倒,结果被活生生踩死!

七万人的大军里,自然不全是无头苍蝇,也不都是贪生畏死之徒。其实军中的抵抗,从姜望杀死第一个人开始,就不曾停止过。

第一时间组织战阵的士卒,全部被优先击杀。

但对那些勇敢者来说。

无法组织起战阵,就以身前冲。

能够飞行的,就腾空而至。

不能够飞行的,就逆行人流,跃身拼杀。

不断有军士被杀死,也不断有军士冲锋。

只是,若把整座军营比作一个大阵,那么此时所有的节点都已经被击破。这些将士只能各自为战。

而无论是重玄胜又或是姜望,都是腾龙境这个层次绝对的强者。姜望自不必说,在腾龙境打磨了更长时间的重玄胜,只会更强。

可以说这偌大日照郡城,除了已死的日照郡守,无人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以果决的手段瓦解军营,以强大的实力横压当场。

战斗的意志,无法扭转巨大的实力差距。

况且,便只论战斗意志,姜望和重玄胜,又输于谁人?

这一番杀戮,杀得人头滚滚。

绵延数里的军营,一朝倾覆,到处是溃兵。

面对此情此景,有一员年轻小将怒气勃发。

轰!

竟然临阵突破,推开了天地门。

如此年轻就能推开天地门,当也是一方人才。

而又迅速镇压元气乱流,掌控腾龙境界,更显其人天赋。

在空中力量逐渐稀疏的此时,拔身起飞。

在数也数不清的逃兵、溃兵上空,他逆流而行,独彰勇气!

“七万战兵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口中怒喝,足以使任何一个逃兵羞愧。

手持战刀,其势既勇且厉。

然而就在下一刻。

姜望流星赶月般杀到,只一剑,便将他连人带刀斩飞。

而后重玄胜大手一拉,将此将整个人又自倒飞中拉回。

姜望干脆利落的横剑而过,一道清晰巨大的裂口开在其人脖颈,鲜血如泉涌,身死当场,无力坠地!

并非是此人需要两人联手才能杀死,而是两人都第一时间出手要杀他!

临时达成合作罢了。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愈是敌人之勇者,死得愈早愈好。

战场之上,没有什么惺惺相惜,手下留情。越尊重,越要杀之而后快。

日照郡城外,军营本已经崩溃,在这员勇猛小将干脆利落的战死之后,被他冲锋激起一些的士气,更是一溃千里。

就此再无挽回之机。

……

当向前和十四且杀且行,终于赶到城外军营时,眼中所见,便只有空空荡荡的营地,和那满地的兵甲!

阳齐双方大战还未正式开启,驻扎于日照郡的这七万战兵,就已经被重玄胜和姜望两人联手驱散。

十万秋杀军,自此侧翼无忧。

重玄褚良可以从容发兵,脱离不利地形,与阳建德大军决于赤尾!

这等大功,可以直接让重玄胜拜将——如果战后他还挂职在秋杀军里的话。

……

“更无一人是男儿……哈哈,哈哈!”

重玄胜在尸堆中发笑,但那笑声中却绝无嘲讽之意。

“姜望!”他忽然说道“如果有朝一日,你我败了。你也莫逞什么‘男儿之勇’,逃得越远越好!”

此时的姜望,盘膝坐在一处未塌的军帐顶上。

长相思虽然不沾血,他却在仔仔细细的擦拭长剑。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重玄胜眯眼眼睛往远处看“我爹就是因为自负乃重玄家的好男儿,这才死在战场!那会我还很小,一直视他为大大的英雄!”

“但渐渐长大,为什么我资源不如人,为什么我不受重视,为什么我府中用度永远拮据?都是因为……他死了!”

“为什么面对重玄遵,我要落后这么多?他再是千年一遇的天才,我重玄胜又差他这么多吗?”

“为什么如今我要如此拼命,拉着你们一再冒险?”

“因为我从小没有父亲!”

姜望默然无语。

十四当然是不说话的,只踏着一地的兵甲、尸体,默默走到了重玄胜身后,为他护持。

对什么都无所谓如向前,也难免感触。

一时整座兵散人去的军营里,只有猎猎旗风!

第一百七十四章 赤焰之尾

说起来,阳氏宗庙好歹也享受祭祀几十代,曾经甚至一度建立起护国大阵。

能够覆盖整个国土的大阵,所耗资源难以计量。若非是强国,至少也得“祖上阔过”。

只不过阳国的护国大阵,在东域动荡的那段时日,一度被打破过好几次。

这里也显出阳氏政权的坚韧来,几次被打破护国大阵,又几次修补如初。

只是,在齐国奠定如今疆域,阳国所处位置成了其卧榻之侧后,阳氏处境便更为尴尬起来。

尤其后来阳国成了齐国的属国,新君即位都需要齐帝册封,才算正统。

这所谓“护国大阵”,又是要防备谁呢?齐国又是否能允许,就在眼皮底下,潜有如此威胁?

如此种种,令阳国上下都很苦恼。

这事后来得到了解决。

阳庭一位“很有见识”的大臣建言,既然齐阳本为一体,何不将阳国的护国大阵也与齐国连为一体呢?

如此休戚与共,威福同享,岂不是长治久安之道?

具体过程已经不得而知,但这项决议后来得以顺利通过。

这也是如今重玄褚良轻易困锁阳国,甚至根本不必打破“护国大阵”,能够直接率军开赴赤尾郡的原因。

阳国再如何势弱,也不可能让齐国完全掌控他们的护国大阵。但两阵相连后,齐国让阳国护国大阵暂停运转却轻而易举。

也就是说,耗费阳国偌大资源的护国大阵,对齐国来说,早已经形同虚设。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那位建议阳国护国大阵与齐国连为一体,共用威福的大臣,如今已经举家定居齐境,并在齐国谋了个不错的差事。

……

……

“赤尾郡地形狭长,其实定名取义赤焰之尾。”

“而今将在这里迎来阳氏政权的尾声,岂不是天意?”

秋杀军的战马都混有妖兽血统,故而虽然重玄胜体重惊人,胯下战马脚步依然轻盈。

日照郡杀人破营之后,重玄褚良直接大军开拨,姜望和重玄胜一起来了军中。

向前则独自回了青羊镇。

对于他来说,齐国方面的功勋名禄他并无兴趣,倒是对青羊镇有守护之意。

陪姜望闯日照郡府,既是因为对姜望的支持,也是出于对宋光乱民的厌恶。而青羊镇虽然有了制度,也还需要这样一个强者去弹压意外。

军中最重战功。

重玄胜亲身入日照郡洽谈,并于席间斩杀日照郡守宋光,而后直入军营,就地打散日照郡七万战兵。

此等功勋,一下让他在秋杀军中有了足够分量的话语权。

安排姜望以幕僚的名义入营随军,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这时候他意气风发,周边众将多有附和。

重玄褚良亦骑着战马,随着浩荡绵延的大军往前推动。

闻言只是说道“不可小觑阳建德,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你部若因轻慢失利,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重玄胜一改骄气,老老实实在马背上躬身“是!”

阳建德统帅二十一万大军,自西而东。重玄褚良亲率十万秋杀军,自东而西。齐军方面还有许多辅兵,配合阵法,以节点相连的形式困锁整个阳国,但他们不会参与决战。

整个阳国的形势,齐军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阳国困住,秋杀军则是笼子的铁锁。

阳建德统军便是要正面将这锁头打破。

从笼子的任何一边冲出去都不算难,但是没有任何意义。

而重玄褚良进军,便像是笼外伸进来的手,要擒住笼中的猎物。

双方就此一决,要么重玄褚良抓住猎物,满载而归。要么阳建德打断这只手,打破樊笼。

赤尾郡是两边选定的战场。

然而相同的是,双方进军都很谨慎。

从表面上来看,是各有各的原因。

阳**备松弛已久,阳建德也放权多年,现在通过诛杀太子等一系列行动重掌军政大权,行政上且不去说,他需要通过缓慢的进军,来重新熟悉和掌控军队。

说是谨小慎微也罢,说是临阵磨枪也罢。

阳国拖不起,所以阳建德才兵出衡阳郡,但在这样拖不起的时候,临决战之前,他又强行拖了一拖,此中尤其可见其人军略。

重玄胜不会不明白这一点,重玄褚良也没有言语中的那么缺少自信。他们的对话,只是为了镇压军中骄气罢了。

秋杀军本来就是齐九卒之一,享盛名已久,不可能把阳军视为同等级的对手。尤其重玄胜未带一兵一卒,就驱散了屯驻日照郡的七万战兵,尤其让秋杀军对阳军不屑一顾起来。

只是碍于重玄褚良治军之严,不敢太露于外。

整个军队也只有重玄胜因为大功在身,可以稍展骄意,正好给重玄褚良敲打一番,以端正军中态度。

秋杀军进展缓慢,盖因重玄褚良此次大改往日用兵风格。

整支军队几乎是一路摧城拔寨,扫荡一切的抵抗力量,收拢降兵,检测鼠疫,一寸一寸的碾过去。

步步为营,完全不似他成名的几场战争。

而有意无意的,在两支大军的中间,逐渐压迫缩小的空间里……某种变化,正在发生。

自庄国而来的白骨道圣主,还在疯狂的吸收疫气。

林间空地上,祂整个漂浮在半空。

来自四面八方、有形无质的力量,不断向这里涌进。

惨白色烟气几如凝实,让这里有如什么荒瘴险地一般。

偶尔烟气波动得大了,就能看得清白骨圣主的样子。

其人全身不着寸缕,本来可以称得上削瘦的身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游动,一团一团的皮肉鼓起,又缩平,如此反复。

有时候可以看到骨骼奇异的扭转,甚至于,白骨会刺出皮肉,只是很快又缩回,重被覆盖。

身体……仿佛在以某种形式异变、重组。

唯独祂的脸容如常,始终毫无表情,对比之下,尤其显得狰狞可怖。

且夫天地如炉,疫气如火,己身为丹。

而在惨白色的烟气中,始终有一道歌声,若有似无,似断还续。

细听来,那歌声在唱——

“天地无情,君恩无觅,亲恩不存,师恩成仇。”

“五伦无常,七情入灭!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枫林城的幸存者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正是……白骨无生歌。

……

……

ps以下不算字数。

写得自己心潮澎湃,可惜与我同见此情此景者,寥寥无几。有一种宝剑空负天下之利的寂寞。

搞一个加更措施吧。先限定于下周试试水。

既是引导读者的积极性,也是逼迫我自己更努力。

首先盟主是加一更,以后固定下来。

然后小说最重要是订阅,关系到编辑是否给推荐、各种网站资源。(咆哮为什么我还裸奔!腹肌都被看光了!)

网站不太给新作者推荐,就拜托大家帮忙推荐、让更多人知道赤心巡天了。

截止现在,均订是321。

下周如能加一百均订,便加一更。加两百,即两更。上不封顶!

然后是推荐票,本周推荐票是1755。

那么下周在此基础上,如能加一千推荐票,就加更一章。这个以三章封顶吧。(大家不要刷票,虚假繁荣无趣,我要切切实实的读者的票。那才有切切实实的力量感。)

本周月票是124。在此基础上,每加一百票,加更一章。这个也以三章封顶。

我写字很慢,但是承诺的事情一定做到,欠的更熬夜都会尽快补上。请大家放心加注。

我也想看看,下一周我能加多少更,我能肝到什么地步。

就这些吧,上中下野四路并进,下周来战!

第一百七十五章 等

整个阳国皇室血脉,都被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典的阳建德亲手杀尽。

往日之时,还有一些遮掩。阳氏王族之死,对外多宣称为病甍。

到了大殿之上公然灭杀太子阳玄极之后,阳建德连理由也难得再找,直接召集血亲进宫,一举杀绝。

灭情绝欲血魔典是他的秘手,因而隐秘是第一要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当时目睹此事的朝臣、宫女、太监,除了极少数完全可以信任的心腹外,其余全被阳建德诛绝。

因而此事竟一时被隐在王宫之中,未有外传。

对外则宣称,是因为这些人腿软心卑,企图与齐国媾和。

而阳建德为坚定国战之心,一律斩杀无赦。

更诏令曰,举国下至平民、上至王族,凡有求和之意者,皆以国贼论处。

杀太子阳玄极,就是阳建德的态度!

连太子都杀了,阳国上下,没有人敢再言和。

一时举国肃杀,只有一个声音。

本身军中高层,也大都是当年随着阳建德征战过的旧部。这些年他政权放手,军权却从未移出。

太子阳玄极当时想逼宫,借助的也是朝堂力量,压根没把心思动到军队里来。

如果说只是从生疏到重新熟悉,这个过程应该要不了多久。

然而阳建德率领二十一万大军,也是步步为营,要多慢有多慢,仿佛与重玄褚良在比赛垒营房,而非生死对决。

外人或者不了解,那些军中旧部当然不会怀疑阳建德的军事实力,不少人因此觉得困惑。

……

阳建德所在帅帐十分普通,毫无阳氏王族普遍的贵奢之气,唯独帐外一杆赤阳龙旗,可以显明国主身份。

此时帐中,一名身量魁梧的中年将军正建言道“您血洗朝堂,亲手杀死太子,以示国战之心。如今咱们已是举国哀兵!正是士气可用,当一鼓作气。将军何故于此盘桓?”

另一名年轻将领道“齐贼大军已入赤尾,此一时地利在我。时间拖延越久,齐军对地理越熟悉,我军优势正在消失,陛下不可不三思啊!”

阳建德往日征伐所领的旧部,时至今日仍以将军称之,既是习惯,亦表忠诚。而军中的年轻一代将领,则仍称陛下。

仅从称呼便可以看出两拨将领的资历不同。

然而无论老将小将,都对形势有一致的判断。

都认为阳国大军如要获胜,当以速决,趁秋杀军立足未稳之时,将其一举击溃。

阳国已经是举国而战,齐国却才出动了九卒之一。阳国已倾尽全力,齐国却有源源不断的补充。局势若拖延下去,于阳国百无一利。

阳建德高坐帅位,观察着他的部下众将,认真听着每一位将领的建言。

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人的眼神。

最后才开口道“众将所言,孤又何尝不知?”

“然而……重玄褚良又何尝不知?”

“齐军若侵略如火,我军大可以迎头撞上。以玉石俱焚之决意,未尝没有胜机。”

“然而孤在这里,不得不说一句残忍的话。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阳建德双手撑在膝上,凝视着他的将军们“且问诸君,咱们与秋杀军正面对决,胜算几何啊?”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脸上皱纹深深,起身的时候有瞬间的摇晃,然而还是开口道“秋杀军天下强军。咱们以十击一,尚有三分胜算。如今以二击一,胜算大概……只百里存一。”

其人姓纪名承,世代名将,可以称得上阳国第一将门。

可惜到了如今,纪家已人才凋零。他有二子,三孙,尽皆战殁。如今纪氏男儿,止余这老将一人而已。

老将披挂固然豪迈,又如何不显悲凉。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说完之后,已是闭上了老眼,似是不愿面对双方军队战力悬殊的残酷现实。然而身为统军大将,又无法不面对。

“是啊,百里方止存一。”阳建德先是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但诸君为何还是引军前来呢?诸君为何还聚在我军帐之下?咱们这二十一万……便且称是弱旅吧,这二十一万之众的‘弱旅’,又为何齐聚此地,又因为什么,敢与秋杀军正面相抗?”

他从帅位上站了起来,面对着所有的将领。

“我阳氏宗庙祭祀二十七代不绝,不是阳国百姓欠我阳氏的,是我阳氏欠天下的!”

“然而孤若独身受戮,刀兵便可止吗?齐人贪欲便可填吗?诸君便能心安吗?阳国上下,就意能平吗?”

“阳国不独属于阳氏,而属于在阳国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所有的阳国之人!”

“齐人辜恩负义,侵我家园,戮我百姓。我阳建德死不足惜,但,阳国百姓凭什么失去阳国,不能复为阳国人!?”

众皆缄默,一群军中的汉子,除了紧紧拿住兵器,说不出一句话来。

“诸君,我们聚在此处,佩剑带刀,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阳建德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心口“孤的心,与你们在一处!”

“对于胜利,孤的渴望不比你们少。然而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谨慎。”

“因为我们只有一战之力,前方已是深渊,一战若不能胜,便再无复起之机。”

“阳国面临数百年未有之危局,此战若败,孤唯死而已。但你们呢?”

“做了半辈子阳国人,临老临了,适应得了齐人的生活吗?”

阳建德问罢此话,环视一圈,直到与每个人都对过眼神,确认将自己的精神意志传递过去之后,才说回了军略。

“只看重玄褚良步步为营,十里一驻。所过之处,或囚或杀,人畜皆绝。便知他对我军的速战早有准备。此人天下名将,他既然有备,我们就绝不能速。”

“然而将军,那胜机在何处?”仍然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将纪承,其人颤巍巍问道“以硬碰硬,正面相抗,我军胜机在何处?”

“等!”阳建德说道。

“孤以一国之尊请降,接着又屯军于照衡城前。都是在等重玄褚良的犯错,但他一步未错,步步求稳。善用奇兵者,败则庸,胜则名。能用正兵者,方为天下名!其人用兵,已经是当世顶尖。”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阳建德双手握拳,他的眼睛里,全无畏怯,只有战意熊熊“孤血液沸腾!”

“孤在等一个变数,这变数不取决于我们。也正因为如此,不会被重玄褚良所算定!”

第一百七十六章 踏我生死门

两军相决,战场从来早早的扫荡干净。

便是双方哨骑有所疏忽,战场中心的生灵也早该自己逃命才是。

人一入林,鸟便自惊、走兽自奔。

更何况大军相逼,兵煞冲天。

然而在赤尾郡战场中心,却诡异的还有第三者存留。双方哨骑,都有意无意的避过这里。

惨白色烟气仿佛一只云兽,自仓丰城域一直漂浮到这里。而误入其间的人或兽,全都再无声息。

当然事实上,它是被阳建德的大军,“逼”至此地。

二十一万大军从衡阳郡进入赤尾郡,自西北赴东南。即使是白骨道圣主,也不得不有所避让。

双方维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到最后,便出现了如今战场中心的这一幕。

惨白色烟气滚滚,白骨道圣主漂浮其间。

与之相邻的两座城池,一座为阳建德所屯驻,一座被重玄褚良直接推平。

两方大军之间,只有三十里的缓冲之地。在超凡力量主导的战场上,这几乎不构成安全距离。

大战随时会开始。

方圆百里之内的天空,连云都被兵煞冲散。

而战场中心的惨白色烟气,看起来就像是云团落在了地上——虽然它看起来太渗人了些。

烟气之中,有歌在唱,其声极哀,循环往复。

齐军之中,重玄胜频频看向姜望。

因为自听到这歌声时起,姜望的表情就好像凝固了,再无变化。唯有握剑的手,指骨已经发白。

这样的姜望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样的坚决杀意,几乎无法掩饰。

然而大军之中,非是闲话的时候。他也只能默立军阵中,等待主帅军令。

……

重玄褚良凝神听着白骨无生歌,

这歌诀是白骨道长老陆琰在为白骨道圣主护法。

白骨道的根本教典即是《白骨无生经》,仅从名字上,就可见这门歌诀对于白骨道的意义所在。

当初在枫林城,陆琰是以此歌诀引导无生无灭阵,而至于此时,则是借用阳国社稷飘摇之炉,为白骨道圣主控制“火候”。

“但凡阳国有一点希望,阳建德都不至于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我没有给他破局的机会,他又何尝肯给我一战而决的机会?”

重玄褚良似是在顾自感叹“这就是他在等的变数。”

阳建德何曾为此放弃地利?重玄褚良步步为营,一路平推过去,阳建德根本毫无地利可言,秋杀军也不存在立足未稳。

“殊不知,大帅也正等此刻!”来自大泽田氏的田安泰在一旁逢迎。

重玄褚良只稍稍敲打了一下,他就已经变得很乖巧。

在很多人看来,这一战已无悬念,他们只是跟着混功劳罢了,在这种时候若被逐走,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重玄褚良还不至于对手下将领的冒犯念念不忘,军中行事,罚了便是过了。

“我军有杀绝阳域的决心,但不代表只要这一个结果。这异变鼠疫着实麻烦,待那邪物吸完疫气……”

重玄褚良正随口说着话,就在这时。

“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白骨无生歌忽然稍有变化,在末句上重复了一次,音调飘渺。

重玄褚良直接终止话题,拔身而起。

“列阵!”

麾下众将各自引兵,一时间兵煞如龙卷。

重玄胜因为之前瓦解日照郡威胁的功劳,也自领了一只五千人的军阵,姜望和十四在他左右护持。

而重玄褚良本人则直接越过前军,一马当先,冲进了那惨白色的烟气中间。

就在他冲进去的同时,烟气骤散!

烟气间的兔骨面者、白骨道长老陆琰和白骨道圣主,全都暴露在两军之前。

兔面几乎是立刻双眸转红,半点犹疑也无,人已横向弹射远去。

阳军之中,有将领刚刚举起大弓,便被旁边的白发老将按住“大敌当前,不要浪费任何一点力量。”

兔面逃走的同时,从来面无表情的白骨道圣主,忽然转头,用淡漠的那只眼睛盯着陆琰。

同样往另一边飘飞的陆琰,却闭着眼睛回应道“伟大如您,应该明白,我已接引星光入体,您的沾染影响不了我。”

“为,什,么。”

白骨圣主一面以平静到诡异的声音质问,一面控制着肉身,让那些疯狂涌动的肉团平静下来,近乎呆板的转过身,伸出拳头。

视觉意义上如此缓慢,实际却妙到毫巅的、与呼啸而来的重玄褚良,来了一记对轰!

轰!

以空中对拳的两人为中心。

巨大的气浪向四面八方轰开,落在逃远的陆琰身上,犹能让他感觉到强大的撞击力,令他暗暗心惊!

看白骨圣主的样子,显然已经将要功成,若稍晚一步,让其彻底炼化身体,成就瘟疫化身,可以发挥神降实力,后果不堪设想。

“不必掩饰了吧,白骨!你已根本不是王长吉!”

陆琰仍闭目倒飞“你在幽冥注视我,让我奉你为神。你说可以让我寻到亡妻,只要我虔诚供奉!”

“可是多少年了?我为白骨道呕心沥血,让一个衰败教门自灰烬中重生。”

“可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白骨圣主炼制瘟疫化身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祂对陆琰他们仍然有所保留,告知他们的时间,是还有七息才能完成,而实际只需三息时间。

祂相信以疫气、死气、祸国之气布下的无生无灭阵,至少能拦住攻伐五息。

但没想到的是,陆琰提前十息时间就发出通知!这通知并非单独针对哪一方,而是同时知会重玄褚良和阳建德。

无论哪方出手,都可以阻止白骨圣主的最后一步。

并且,他早在无生无灭阵中做了手脚,以至于此阵根本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让重玄褚良得以第一时间贴身。

白骨圣主一边应付重玄褚良的进攻,一边回应道“吾说,待吾,恢复,神力。”

“您有神力炼制瘟疫化身,没有多余的神力寻觅一个普通亡魂?”陆琰毫不掩饰情绪,面色狰狞“即使您是神祇,也不能……如此戏弄我啊!”

他说着,眼睛蓦的睁开!

那一双只余眼白的冥眼,直愣愣地“瞪”着白骨圣主。

嘭!

白骨圣主身上一个肉包猛然炸开,祂的身形也因此未受阻滞,得以与重玄褚良连对三拳。

只是每接一拳,祂的身躯就一阵“晃动”。不是立足未稳的晃动,而是身体如同装满水的容器一般,“水”在容器中“摇晃”。

与此同时,陆琰闷哼一声,如遭重创。

而“晃动”中的白骨圣主仍然对着陆琰说话“留下助吾。免你罪孽。”

到了此时,祂的说话已经‘正常’起来,甚至于有了语气。

“没有本座,你将永远见不到她!”

远处,陆琰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鲜血自眼角蜿蜒而下。

但他毫不犹豫的转身。

“我将亲自前往,不再劳你费心!”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

“王长吉?不是王长吉?白骨邪神占据了他的身躯?”见到陆琰逃窜,姜望忍不住疑惑,在通天宫里询问姜魇。

姜魇只道“或是如此!”

……

陆琰飞遁,白骨圣主似乎这时才知道无可挽回一般。

转身接下重玄褚良的拳。

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连带着声音也开始诡异的发颤“皈服吾,许你长生。”

“看来是等不到了。”重玄褚良忽然平静的说了一句。

但不是对白骨圣主所说。

他一直在等阳建德,但阳建德仍然没有出现。

那就不等。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惋惜,因为阳建德的才能,他心中早知。

关于白骨圣主炼制瘟疫化身,祭炼白骨圣躯之事,陆琰不仅暗中知会了他,亦知会了阳建德。

按理说阳建德才是阳国国主,更有理由阻止此事,然而其人却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一直等到白骨圣主将要功成,也没有动作。

生生用阳国百姓的亡魂,等到了重玄褚良的出手。

其人既然下了如此决心,就是为了等白骨圣主这个变数。不等到这尊邪神化身最大程度消耗重玄褚良,他是决计不会出手的。

重玄褚良早有预料。

但不知为何,还是感到了淡淡的遗憾。

然而此种无关战场的情绪,一闪即被割去。

他随即睁大眼睛,第一次‘端正’地看着面前的白骨圣主“老子是被你这个废物邪神小看了啊!”

他喝道“取我刀来!”

军令如山,这一声,亦有万钧。

自秋杀军军阵之中,浩浩荡荡的兵煞之力冲霄而起,瞬间凝聚成型。

一柄长有百丈的巨型战刀出现在高空,此刀弧度极高,把柄微曲,出现在空中,仿佛把天空分为两截。

这是重玄褚良常年养在军中的名刀,其名曰【割寿】。

名刀之凶者,唯其割人寿。

此刀甫一出现,便往重玄褚良疾射。

在这个过程中,体型越来越小,煞气却越来越重。

到最后落在重玄褚良手里时,已经只有寻常大小,但其上煞气却如有实质,将重玄褚良整个人都裹在隐隐玄光之中。

而重玄褚良握住此刀,更无二话,只是当头一斩!

“痴愚。”

白骨圣主双手一并,面无表情,惨白之光莹莹,竟如僧侣合掌,有那么些圣洁味道。

这一掌合住了割寿刀。

但就在下一刻,手掌血肉全部消解,而后双手蓦然荡开!

战刀下劈。

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将要完成最后阶段的白骨圣主,竟被这一刀,生生斩成两半!

也正是因为察觉祂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缓慢提升着炼化躯体进度,重玄褚良才悍然取刀,将其斩破。

但白骨圣主的左半边身体忽然伸手一抓,将被斩飞的右半边身体拉了回来。

刀过之后,两半身体又融合到一起,就连只剩森森白骨的手掌,也重新覆盖了血肉。

“白骨圣躯已成,此身不朽不灭!”祂说。

这时在秋杀军军阵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是白骨秘法,肉生魂回术!祂并非真不灭!”

姜望的声音。

一直关注战局的他,第一时间出声提醒。虽然此术由白骨圣主亲自使来,竟可弥合断躯,超出他的想象,但对于肉生魂回术,他绝不会忘记。

况且还有一个姜魇在通天宫内不断提醒。

而那边……

“老子也不曾信!”

重玄褚良反手又是一刀。

白骨圣主这次直接以拳相迎。

但却被凶厉无匹的刀光直接从拳头中间剖开,

咔咔。

战刀擦过骨骼的声音,令人牙酸。

继续往前,将白骨圣主横着斩开。

祂的上半截身躯被斩开,又故技重施,一把抓住了下半截身躯。

在这样的时刻,祂还转过眼睛,淡漠地扫了一眼秋杀军阵中。

“厌恶的感觉。”

祂说着。

凶狂的刀锋再至,这一次将祂自上而下,分为了四截。

重玄褚良眼睛看着阳国大军的方向,他重视的对手始终在那里。

而身前这个,不过是一个未能圆满的邪神化身罢了。

若不是为了等祂吸尽阳国疫气,为齐国留下一片干净的国土,他根本不会容许这等邪物“存活”到此时。

白骨圣主被分为四截的身体散落在身前。

重玄褚良眼睛看着前方,手里却未停下。手起刀落。

“且看你如何不灭!”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刀影重重,其声笃笃。

就在两军阵前,他像一个杀猪的屠夫般,直接拎起割寿刀,将白骨圣主剁成了肉馅!

“可恶。圣躯,只差一步。”

一个念头这样流转着。

这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的情绪。发生在白骨圣主心中。

而后,令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那一堆根本看不出原本样子的碎肉,竟然如水一般流动起来。而且汇聚在一起,渐渐往人的形状凝聚。

同时四周有阴风阵阵而起,风声狂啸,如有鬼哭。

就连空间,都在隐隐晃动。

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要降临此地。

“这具化身这么重要吗?”

重玄褚良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而后倒转割寿,伸手在刀身上抚过。

嗡~!

割寿刀发出一声颤吟。

那是因为重玄褚良此时为它附加了太多的重量,令即使如它这般强大的名刀,也有些难堪重负。

而后,刀落地。

咚!

仿佛整个大地都响起了一声痛苦呻吟。

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有一种恐怖的错觉,仿佛自己也已经被斩成了两半!

割寿刀落在地上,阴风止,鬼哭停,那摇晃空间的力量也被驱散。

但刀刃之下……

却是一个小小的肉包。

早先白骨圣主抵御陆琰攻击时,爆开的那个肉包!

肉包直接被斩灭,连渣也不剩。

而祂大部分的血肉,已经出现在远处,化作白光一闪。

李代桃僵!

重玄褚良提刀欲追。

就在此刻。阳国大军之中,阳建德直接拔地而起,跃至高空。

而军中那花白头发老将取过长弓,挽弓一射。

阳国善射者,莫过于纪氏。

整个大军的军阵之力被调用起来,在这一刻聚于白发老将纪承手中。

而后,其人竟直接将阳建德作为了长箭,一箭射向重玄褚良!

阳建德人在高空疾射,反手拔出一柄灿金色长矛,当头向重玄褚良刺落。

此一击,晴空惊雷,石破天惊!

“重玄褚良!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你我何不决于阵前,为三军戏之!”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万世不灭之仇

就在白骨道圣主重伤逃窜,化作白光一闪,重玄褚良却被阳建德拦下的同时。

砰砰砰砰砰!

重玄胜独领的军阵中,响起密集的爆声。

姜望身化焰流星,瞬间划过天空。

只留下一句“此人与我有万世不灭之仇!”

算是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重玄胜不可能擅离大军。唯有姜望作为幕僚,未入军制,可以自由行动。

对于阳齐之间的大战,若非涉及重玄胜个人的成败,他是半点兴趣也不会有。

攻杀石敬,经营青羊,刺杀宋光,姜望做得已经够多,如今两军对垒,他能发挥的作用已经不大,影响微乎其微。而他,要做自己的事情了。

仇只能以杀平,恨独唯以血洗。

枫林城域灭绝的那一幕,经行数万里的这一路……从未忘却!

“追上祂!追上祂!”

通天宫内的姜魇,明显无法控制情绪。或者说,他有意不控制自己的激动,让姜望看清楚他的迫切,从而慎重对待他的渴求。

此时的白骨圣主,炼制白骨圣躯未能功成,还被重玄褚良剁成了肉馅。虽然勉强恢复过来,但已是最虚弱的时刻。

也就是说,姜魇若想占据这个身体,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倘若姜望不为此做些什么,他是一定会造反。

“祂跑不了!等我占据这白骨圣躯,切断祂远在幽冥的感应。以后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

冥烛在通天宫里摇动不已。

焰流星是短距离的爆发类遁术,不适合长途赶路,好在白骨圣主也无法逃得太远。

整个阳国,都在大阵限制之中。

在打破封锁之前,没人能够直接遁出国境外。

即使是白骨圣主,也只能通过早前布置的白骨之门离开。

这一点姜魇非常清楚,也一早就告诉过姜望。

“只要追上白骨圣主,与祂交上手,我愿意直接驾驭冥烛离开通天宫,成败都不需你负责。”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们共同的解脱,就在今日,在此一举!”

姜魇不停地鼓动着姜望。

姜望也很清楚姜魇为什么如此急切。

一来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二来,推开天地门之后,通天宫就相当于已经开放。换而言之,姜望有了很大的空间和思路,可以对付姜魇和冥烛。

若不是忌惮其高深莫测,说不定早已动手。

然而随着姜望的日渐强大,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任何强者都不会允许有别的意识住在体内,而且是以这样“不安全”的方式。除非姜魇能跟得上姜望的成长速度,始终保持威胁神魂的能力。

因而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这样一具连白骨尊神都珍视的身体,于他姜魇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躯壳。

……

对于白骨圣主而言,祂选择了与陆琰截然不同的逃窜方向。

瞒过其他手下,祂其实一共开了三座白骨之门作为后路。

陆琰赶着去毁掉的,只是其中一扇门。

另外还有两扇白骨之门,通往不同的地方。所以对于逃离,祂根本不忧心。

唯独损失太大。经此一役,祂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但白骨圣躯未能全功,当初降临道子之躯时带来的神力也已经耗费大半。

祂不是没有察觉到齐、阳两国的动作,但在祂的角度,凡人的谋划不值一提。

无论对方有什么目的,祂只需要彻底占据道子之身,炼成白骨圣躯即可。

甚至是放任双方谋划,只顺水推舟——祂本是要顺水推舟的直接炼成白骨圣躯,而后在两军之中从容离去。

但陆琰的背叛是一个意外。

陆琰不仅背叛,还似乎猜到了祂的心思,明白祂的隐瞒,提前十息时间发动背叛,这是第二个意外。

成功让祂止步于最后关头。

第三个意外则在于重玄褚良。

数百年未再临现世,之前与庄国杜如晦也只是隔着烙印交手,祂的确低估了重玄褚良这位兵道强者的实力。

本想一边接战一边圆满圣躯,但没想到重玄褚良一下爆发,竟直接打得祂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刀……即使是祂,也觉得凶厉。

为了保住这个身体,祂不惜调动本尊自幽冥隔空出手,以巨大的消耗调动神力灌输,就这,还被重玄褚良以割寿刀斩断。

如今虽以战时布下的后手逃脱,但好不容易聚合的肉身,仍然有溃散的危险。而且辛苦聚集的疫气被斩灭,白骨圣躯的最后一步已经很难圆满,唯有从长计议。

更有甚者,重玄褚良刀已斩过,人未追及,但刀意仍留在祂身躯里冲撞,与每一块血肉纠缠。

这些也便罢了。

“如此弱小,竟也敢追来。”

祂心里淡淡的想着。

姜望全力以赴的追击,当然不可能被祂忽视,即使祂已虚弱至此。

有心想要回身将其捏死,但不知为何,在那个小小的蝼蚁身上,他不仅因之感受到了“厌恶”的情绪,竟还有一丝隐隐的威胁感。

这实在可笑。

然而“可笑”这种情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不能再冒险了,这具身体非常难得,更甚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临。

而且……从忘川之底苏醒一次并不容易。

虽则有漫长的生命,然而也难以承受同样漫长的等待。

心中的想法如时光之水缓缓流过。

白骨圣主直接将自己的左手“摘”下,往左边一甩。

而那只手膨胀起来,血肉交织,竟然在半空中凝成了另一个白骨圣主。而后亦面无表情,直接疾飞而去。

祂的人和祂的手,就此分为两个方向疾飞,两个方向,对应着剩下的两座白骨之门。

焰流星划落此处,现出姜望的身形来。

“往哪边?”姜望问。

他看不透虚实,自然要问对白骨道更为了解的姜魇。

“这不是幻术,这是白骨道秘法血肉傀身。”姜魇在通天宫内沉声说道“追不上了,两边都是真身,祂可以随时置换到其中一边。”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他驾驭冥烛出来,与姜望分开追击两边。但一则仅仅依靠冥烛,他未必追得上白骨圣主。二则他离开之后,姜望未必还会追击。三则,若追不上,姜望未必还会允许他“回来”通天宫。

自身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个选择只能被他放下,为此他宁愿放弃掉这次机会。

“那就往左!”

姜望毫不迟疑,直接身化焰流星,往左边追去。

“我不知道血肉傀身是什么秘法,但想来摘下自己的一只手臂,绝不是轻松的事情吧?”

“能斩落祂一只手臂也可以,哪怕只是祂的附身!”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相约生死中!

风声呼啸。

流星划破长空。

双方这一番追逐,并未超出赤尾郡域。

对姜望来说,他对白骨道杀心之坚已无须再重复。趁此机会,能削弱祂一分是一分。

而对姜魇来说,削弱白骨圣主也是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一路仍然辅助锁定白骨圣主留下的痕迹。

白骨圣主的虚弱肉眼可见,从祂的速度便可窥出一二。

姜望连连爆发,终于追上。

星河道旋如烘炉沸腾,已经做好尽出杀手的准备,然而就见白骨圣主身形忽然崩散,就在他面前,炸成碎肉坠地。

白骨圣主竟连一下抵抗都没有,便直接放弃了这个血肉傀身!

事有反常必为妖。

姜望绝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有资格令白骨圣主不战而避,不由得心生警惕。

顺着白骨圣主血肉傀身崩散的位置往前看,便见得一道白骨之门。

两条骨蛟互相咬尾,形成一个圆拱,现出幽光旋转的门户。其间流转的气息,使用过白骨遁法的姜望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扇门户通往的地方,应该就是白骨圣主的藏身之处。

只是为何都近此门前了,却不试着穿进门户,而是直接崩解血肉傀身呢?

这令人疑惑,也令人不安。

无论如何,姜望并不打算越过这扇白骨门。

追击白骨圣主,也只是仗着姜魇对其的了解,和白骨圣主本身的虚弱状态罢了。若说要追进白骨圣主的老巢,杀穿白骨道,他倒还没有那样的底气。

抽出长相思,姜望就欲斩碎这门户。

但忽然,定住了身形。

因为……

就在这扇白骨之门的上空,一个妙曼身影从天而降。

黑色裙衫将她裹得严实,然而那如山峦起伏的风景反倒愈发分明。

黑纱遮面,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只定定的往这边看了一眼,说不清的惊涛骇浪,就在这一抹流转波光中。

姜望怎会认不出这双眼睛?

甚至就连那张夜纱,他也很熟悉。

“你想看着我喝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帮我揭下面纱……”

姜望眼神一定,如长剑出鞘般,锋芒骤起,斩碎遐思“妙玉!”

出现在这扇白骨门之前的,竟是白骨道圣女妙玉!

夜纱敛去,露出那一张极尽妩媚的脸。

“好久不见……”

她用一种糯软绵柔的声音,呢喃般地这样招呼,仿佛有无数欲说还休的情绪,融化在其间。

然而就在下一刻,眸光忽冷,探出一只玉手,笼白光而至!

“我说过,再见面。我就杀了你!”

声方起,人已扑落。

铿!锵!

长相思横拉而过,与那一只笼着白光的美丽手掌交错,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

姜望人随剑去,下一刻直接剑起日月星辰。却不是攻杀向妙玉,而是借此剑短暂脱离战场。

行至半途,忽又转身,一剑山川河流!

剑尖正抵住妙玉已经横着插来的指尖,放出一声清越脆响。

此剑为御!

姜望握剑后退,身周一朵朵鲜花盛开,迅速将这处空间笼罩铺满。

借势退开的姜望,直接释放了焰花之海。

“你配得上我给的时间呢!”妙玉忽而轻笑一声。

而后单手前推,一朵森白焰花,开在手心,一路前推。

轰!

幻花破灭,焰花凋残。

妙玉这一记森白焰花,竟直接一路将整个焰花之海灼穿。

她自破碎的花海中一跃而出,裙衫飘飘,美艳不可方物。

而玉拳笼白光,正轰面门!

姜望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与此同时,妙玉体内忽而自生五气,自成五索,自内而外,自缚其身。

五气缚虎!

但连半息时间也没有,五气之索探出到半途,便已经崩解,如烟而散。

五气崩散!

妙玉对自身的控制,远非宋光那等气血两衰的内府境修士可比。

拳已近。

姜望长剑亦发,一剑人海已茫茫。

“你对我的恨,难道仅止于此?”

拳起,拳进,拳轰。

一拳捣碎漫天剑光,妙玉长驱直入。

啾啾啾,啾啾啾!

无数的焰雀以姜望为中心飞开。

他在布下焰花之海的同时,就开始掐诀准备爆鸣焰雀。

而且这一记道术,本就连他自己一并覆盖。

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妙玉拳缠白光,一拳砸出了千万只尖啸的焰雀!

即便是姜望着意控制此术,他自己仍不免被爆炸的焰雀所伤,嘴角溢出鲜血来。

然而在他面前,凭空出现一朵巨大的莲花花苞。

焰雀接连啄击爆炸,花苞却纹丝不动。

花瓣次第绽开,莲花开放。自巨大白莲之中,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葱白玉手。

笼着白光的手,直接捉住一只焰雀,而后将之生生捏碎。

这等威能的焰雀,只在其指缝间,闪了一下火光。

“愈发像样子了。”

妙玉眼神竟有些迷离,呢喃着道。

此声如梦似幻,仿佛在喃语中编织美丽梦境,悄然而至。

幻音入梦!

然而那一层美丽梦境刚刚侵向姜望,未及发挥,就迅速涌向通天宫,被冥烛所瓦解。

“呵,幻音入梦。”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响起,

妙玉本来已经欺近,却忽然身形后撤,在姜望剑光暴起之前飘退。

姜望本是掩饰成中招入梦的样子,以图暴起发难。

但妙玉亦警觉非常,一觉不对,人已先退。眸中闪过异色“我说当初怎么冥烛会落到你手里……原来它有自己的想法!”

这话似有深意。

与此同时,姜魇的声音继续在通天宫里说道“她的破绽实在太多,白骨道秘术掌控并不完美。如果是我,抓住这些破绽,十息可以搏杀她。”

姜望一剑斩空,连续几个后纵,与妙玉拉开距离。

同时在通天宫里冷冷回应“那你便自己出通天宫来搏杀她!”

姜魇归于缄默。

通天宫里的对话妙玉当然无从得知,但幻音入梦失败之后,她似乎也失去了战斗的激情。

没有追击纵退的姜望,反而回身飞跃,落于白骨门之上。

而姜望则抓住这个空隙,毫不犹豫地身化焰流星远去。

现在的他,还的确不是妙玉的对手,全程被压制。

但差距已经看得见!

倘若下次再见……

姜望斩断无谓的心念,几个呼吸间便遁远。

而妙玉只静静看着那道焰火流星远去,不发一言。

除了那一声“妙玉”之外,他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

过了一阵,夜纱重新覆面。

妙玉足尖往下一点。

那两条互相咬尾的蛟龙骨架发出一声嘶叫,骷髅眼窝中魂火陡熄,而后身躯崩解,白骨碎片纷如雨下。

空中幽光旋转的门户,仿佛从未出现过。

……

……

ps

这是回应“月上白骨门”的那一章。

“月上白骨门,相约生死中。”

第一百八十章 过去之谋

姜望飞在空中,往战场的方向回赶。

通天宫内,姜魇的声音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微涩,但很容易给忽视过去“圣女在此。白骨圣主却毫不犹豫逃跑,说明白骨道内部出了大问题!并不仅仅是陆琰一人叛乱。也并不仅仅是教门内部争权夺利。祂临近白骨门,却崩解血肉傀身,不是应对你,而是忌惮白骨圣女。”

“白骨道内部出现问题,是从兔面袭击龙面时就知道的事。只可惜我现在实力不够,不能就此做些什么。”

姜望还在为不敢直接踏进白骨门而耿耿于怀,尽管那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仇恨总是令人不甘的。

“无论如何,经此变故,白骨尊神代行现世的这具身体实力必然大减。彼消我涨,我们夺舍白骨圣躯的机会又大了许多。”姜魇说。

姜望并未指出他这个“我们”的不合时宜,而是问道“如果说妙玉也参与了叛乱。还有陆琰这样的积年老魔,你就那么笃信白骨邪神只是实力大减,而不是会被直接消灭这代行现世之身?”

“你缺乏对幽冥神祇的尊重,姜望。”

姜魇冷笑道“不知者无畏,白骨教门的那些人亦是如此。白骨尊神走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要对付祂,除非对祂有深刻的了解。”

“比如你?”

“我也只敢说有三分把握!”

“这倒不像你一贯表现出来的自信。”

“不,你根本不了解祂,所以才……”

“你是不是对这尊邪神过于恐惧了?身在幽冥,能于现世如何?”姜望打断他“祂再恐怖,不也被杜如晦摘了桃子吗?祂再经历漫长岁月,不也被重玄褚良剁成了肉馅吗?”

“呵呵,呵呵,我恐惧?呵呵……”姜魇就此沉默,显然不屑再跟姜望争论。

姜望的试探,也就此戛然而止。

……

……

却说白骨圣主感应到妙玉的气息之后,第一时间崩解血肉傀身,将全部力量集中到另一边来。

并非是说妙玉的实力比陆琰更强,让祂连一战之心都没有,而是因为白骨圣女的特殊性。

白骨道现世教门,最重要的两个核心,就是白骨道子和白骨圣女。

白骨道子由白骨尊神亲自选定,并主导觉醒。而白骨圣女则由教门穷搜天下,寻找最合适的人选,自小培养。

教典之中,道子和圣女将成就圣主圣母,一起掌控白骨时代。

而现在很多人也都已经明白,所谓道子只是一个谎言,其根本就是白骨尊神降临现世的容器。白骨尊神从未想过让谁代替祂掌控白骨时代,祂一心只想成就现世神祇,亲自开启白骨时代。

所谓圣主神主,其实根本即为一体。

那么圣女当然也不是那么简单。

白骨道的根脚,的确源自道门。当然天下万宗万流,都可以说是源自道门,毕竟“道”之一字,总结的就是人族最早的修行路。

到了如今,广义的“道”,是道途。狭义的“道”,即是道门。

回到白骨道上来,有阳必有阴,有因自有果,两仪相生,互为轮转。

所谓白骨道“圣女”,究其本质,其实是白骨尊神为降世身准备的“道果”。

白骨圣女修行的功法,一切成长,都是“成熟”的过程。

当道子完成“觉醒”,也即白骨尊神占据道子之身,成为圣主之时,便可直接吞吃这枚道之果实。加速成就现世神祇。

然而这次降临出了意外。

首先是辛苦炼成的白骨真丹被庄帝摘走,令祂无法达到巅峰战力。

而后王长吉的顽强也的的确确出乎祂的意料。

其实“道子觉醒”并不能视为简单的“夺舍”,而更像是一种“继承”。因为白骨尊神会继承王长吉这个人的一切,包括身份、因果、福祸,而不仅仅是占据肉身。可以说完全“觉醒”之后,白骨尊神即可视为王长吉。

虽然这个过程完全由白骨尊神所主导,等同于鸠占鹊巢。

王长吉作为道子,是祂根据冥冥中的契机,在幽冥中选定。也正是因为祂的注视和侵蚀,以至于王长吉长时间无法开脉,被视为废人。

祂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凡人,竟然有那样强大的精神意志,死死占据着最后的防线。其精神完全与肉身种在一起,要消灭其意志,必然也累及身体。

无论祂怎么尝试,都无法将其剥离。

其人之坚韧、之顽强……即使是经历了漫长时间的祂,也有些惊叹。

不管怎么说,因为白骨真丹的丢失,和王长吉本人的顽强,导致白骨尊神作为“圣主”并不能圆满。

道子是因,圣女是果。

在正常的情况下,祂当然能轻松吞食这枚道果。

然而在这种未能圆满的尴尬情况下,此消彼长,因果也可以替换。

简单来说,就是妙玉也有机会反过来将祂吞食。

这也是祂为什么一察觉到妙玉的气息,就直接崩解血肉傀身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一众白骨道高层都躲在白骨地宫里,祂独独让妙玉在外游荡。

实在是因为妙玉作为白骨圣女,已经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尽管在此之前,祂并不确定妙玉是否知道这个秘密。祂的防备只是出于固有的警惕。

当然妙玉今天突然出现在白骨门外,阻住祂的归途,明显是已经对这个秘密有所了解。

不甘为道果,或者野心更炽,直接想要倒果为因,都足够成为她叛神的理由。

如今,以瘟疫力量炼制白骨圣躯,瓦解王长吉的抵抗,彻底将其炼化。

这计划也已经失败。

而且长老陆琰背叛,圣女妙玉不怀好意,龙面战死,还有一个留在地宫里的白骨使者张临川,也未必可靠。

白骨道现世教门,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覆灭了。

面对如此局面,白骨圣主仍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有淡淡的遗憾。

此刻实在已经是最坏的局面,现世的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然而到了这样的时刻,祂并不缺乏耐心。

这具身体非常令祂满意,今时今日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稍稍延缓了白骨时代的到来而已。

当时代的浪潮涌来,任何个体的抗拒都那么微不足道。

祂在阳国境内开了三扇白骨之门,第一扇开在众人之前,直通白骨地宫,祂命张临川守在另一边,现在已经为陆琰所毁。

第二扇白骨之门是祂留下的后手,被妙玉察觉,也为其所毁。

但其实,祂还开了第三扇白骨之门,乃是狡兔第三窟。与白骨地宫一样,是祂数百年前就在现世备下的藏身之所。

当年已经封于历史尘卷,当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早已死去

现世现时,无人能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幽雷禁法

以血肉傀身甩掉姜望的追踪,和妙玉有可能的反噬。

这生意算是合算。

尽管自身也因此再虚弱了几分,然而历史洪流,终不会被小小的挫折所阻。

白骨圣主很快寻到最后一扇白骨门前。

整个阳国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决定命运的战场上,再没有谁能够阻止祂。

祂淡淡地看了这个国家一眼,把这个地方放入庞大的记忆中去,待白骨时代降临……一切都有果报。

而后一步踏入白骨门中,祂很细心地收了秘法。

头尾咬合的两条骨蛟就此松开彼此,一并钻入虚空中。就此,阳国境内的白骨门全部消失。

借助幽冥之力的穿梭对祂来说是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经历了这一天,即便是祂这样的存在,也感到有些疲惫了,而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只是想到那还差一点就能消灭完全的、属于王长吉的意志,祂还是不免皱了皱眉。

那个凡人,实在过于顽强了些。

一步踏出门户,便出现在庄国境内的一处山洞中。

山洞幽幽,因为阵法的保护,经历了数百年,竟也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祂这样的存在,自然是不需要光源也能看清环境的。

然而……

“啪”的一声,洞壁两侧还是燃起了灯火。

将这处带有典型白骨道风格的山洞照得通明,也照亮了脚下繁复玄妙的阵纹。当然也包括面对祂站着的、那个戴着白骨面具、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的人。

那眼睛里满是精芒。

即使是在这种幽暗的山洞里,即使戴着面具不露容颜,他身上的衣着还是十分精致洁净,就连脚下的靴子,也一尘不染。

他是本不该在此,但却偏偏出现在这里的……张临川!

这一瞬间许多事情都能联系起来。譬如祂以鼠面留下的白骨法相为引,决定要炼制瘟疫化身,但因为枫林城的失败,便将具体的实施交给了张临川,而正是张临川选择了阳国作为祸乱之地。

祂当然是知道齐国的,但数百年前降世时,齐国还未有如此强大。祂也因此轻视了齐国的那个兵道强者,因而被重创。

本来庄齐相隔数万里,为了避开庄国人的追杀,把计划之地尽量推远也是应当。但如白骨使者这样谨慎的人,真的没有了解到齐国的情况吗?

恐怕其人早就存了借齐国强者之力,削弱祂的心思。

天下虽大,像阳国这样自身弱小,能使瘟疫计划成功蔓延,又偏在强国之侧的,倒是难寻。

白骨圣主没有妄动,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

因为张临川亲手布置了白骨道在阳国的行动,为免其人与当地强者有所勾连,故而被祂留在白骨地宫,这是祂早就养成的谨慎习惯,自上次降世之后,几百年来一直自我提醒。

然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本应该守在白骨地宫里的张临川,闻声竟还对祂行了一个道礼“您对这个世界有些陌生。我足能够理解。”

“这是属于神祇的傲慢。”

“但在您问这个问题之前,不如先问问,我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张临川很有礼貌的温声说话,其内容,却让如白骨圣主这样的存在,竟也有些心生寒意。

“为了对付您,我翻遍了教门所有的典籍。查阅了庄国历史上所有关于白骨道的记载。哦,不仅仅是庄国,还有清河水府的记载,送龙珠时求得一观……”

“拼凑了无数的蛛丝马迹。”张临川左右看了看,有些满意地道“才终于让我找到这个地方。”

“耗费这么多心力,准备了这么久……”白骨圣主淡漠问道“又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仇恨?”

“怎么会?”张临川笑了“我可是自愿加入白骨道,自愿信仰您。”

“我只是单纯的想变强而已。”他说“变得更强。”

“有一颗强者之心的蝼蚁,依然是蝼蚁。”白骨圣主神目如电,洞悉着这里一切的布置。祂明白,张临川既然出现在这里,既然早有准备。那么这个地方,已经与几百年前全然不同。

不再能为祂的倚仗了。

“你一身所学,都属白骨秘法。你竟以为,你能伤到你的神?”

祂一步踏前。

轰!

雷光乍起!

耀眼雷光从地面铭刻的阵纹中迸出,纵横交错,瞬间以白骨圣主为中心,构筑了一个雷光牢狱。

“使用白骨秘法,就会被您所沾染……此事我早知。不才潜心多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临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浑不觉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就站在雷狱之外,双手大张,长发飘飞。

“不然您以为,兔面为什么敢跟着我,圣女为什么敢拦截您?”

身在雷光狱中,白骨圣主心中生起一种微小的情绪。

祂觉得有些可笑。

“难道就凭你这三脚猫的雷法,竟妄图弑神?”

雷光轰击着祂的躯体。

祂就在雷光之中往前走“即使吾,虚弱至此!”

任何白骨道教众与祂为敌,都要舍去白骨道秘法,因为白骨教众的白骨道秘法不可能对白骨道的神祇产生伤害。

相当于一身修为废去大半,这也是任何教派,都很少有教徒背叛神祇的原因。因为根本失去了抗拒的能力。

白骨圣主就那么若无其事的往前走,双手一撕,便将这雷光之狱生生撕开!

而迎接祂的,是张临川张开的双手之上,那跳跃着的、幽黑色的……暴烈雷光!

这雷!

白骨圣主眉头一挑。

即使是祂,这雷祂也见所未见!

“这是我融合白骨道秘法和雷法,独创的幽雷禁法,见过它的人都已死了。”张临川很是恭敬地说道“请您试法!”

幽黑色的雷光只一闪,便直接从他手中消失,而后出现在白骨圣主眼前。

似刀似剑,如枪,如矛。

在祂的视野里,幽黑色雷光爆耀成各种形状,铺天盖地般轰来。

轰!

白骨圣主单手举在身前,白色指骨自血肉中钻出,瞬间涨大。

巨大的白骨之手反向一握,将祂整个握在其间。

轰轰轰!

幽雷炸尽。

白骨之手摊开,白骨圣主从自己的手心走出。

但只听——

滋滋滋,滋滋滋!

祂已经看见,祂再次被困在了雷光之狱中。

而这一次充为牢狱构建的,全都是幽雷!

幽黑色雷光四溅,这幽雷偶尔沾在身上,竟令祂也觉得有些痛感!

陆琰能抵御沾染,是因为他已经有外楼境修为,接引星光入体,能够短暂抗衡。而张临川,竟然靠着自己的才情,研究出了破解之法。

更可怕的是,其人为了对付祂,竟然专门创造了一套幽雷禁法!

不是一门道术,而是一套成体系的禁法!

这是何等样的天资?

虽则胎出雷法与白骨道秘法,但糅合二者,独立于二者,完全贯通了其人所学,对神祇如祂,亦有很明显的针对。

这样的禁法……真是自己的白骨使者所能创出?

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祂,再一次发现,祂仍然轻视了这些“蝼蚁”。

白骨圣主提起神力,一拳轰在幽雷雷狱上,这一次……竟未能轰开!

第一百八十二章 阴阳须两隔,生死不相通

白骨圣主一拳未果,便停了下来。

只淡漠瞧着雷狱外的张临川。

经历了漫长岁月,祂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虽则张临川的确令祂惊讶,但也仅止于此了。

若不是白骨圣躯未圆满,又被重玄褚良重创,再弃血肉傀身,让祂落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地步,即使是这什么幽雷禁法的确别出心裁,也未必能拿祂如何。

只是……终归要再等待一轮沉睡啊。

白骨圣主在心中轻轻一叹。

而后,身上血肉迅速流淌消退,准确的说,全部向内,往骨骼深处涌动。血肉似水回流,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祂一身血肉全都不见,只剩骷髅白骨。

只是那骨架之中隐隐流动的血色,尚在说明血肉的归处。

此等真身轻易不出,但却是最能发挥神力的状态。

留有血肉是祂往现世神祇的努力,而此时显出白骨真身,则表示,祂已放弃了这一轮时代的可能……而要全力搏杀此叛逆!

幽雷之狱中,幽黑色雷光啸鸣不止,连续不断地轰击着这具骷髅,却已不能再撼动祂分毫。

幽黑雷光如锁链捆缚着祂。

而祂步步往前,身上雷光接连爆开。

祂一步,踏出幽雷之狱,已近张临川身前!

骷髅眼窝中森白魂火,与张临川精芒暴射的眼睛对视。

“与吾……死来!”

祂难得地咆哮出声,骨手大张。

只一抓,便是铺天盖地,无路可退。

白骨如林,瞬间将张临川包围。

然而……轰隆隆!

非是雷声,而是天地间什么重物碾过的声音。

自虚空之中,拉出一个制式普通的牌楼来。

三间四柱七楼,轰隆隆碾来。

匾额有书——鬼门关!

张临川千辛万苦寻到这处山洞,并且算定在此伏击白骨圣主,当然不会只有地上刻印的雷狱阵纹这一手准备,幽雷禁法也绝非他仅有的凭借。

这一座鬼门关虚影,乃是当初白骨道三长老献祭自身所成,为大长老欧阳烈所掌。

在欧阳烈战死之后,白骨道上下都以为这座鬼门关虚影已经落入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手中。

但其实,张临川当时虎口夺食,而后一直将它藏匿……便是为用在此时!

张临川拇指与尾指相错,其余三指并举,左手垂直指于白骨圣主身前。

敕令曰“阴阳须两隔,生死不相通。此地禁通阴阳!”

敕令一落,包围着张临川的如林白骨,竟然就此凭空消散。

就连白骨圣主的白骨真身,也仿佛被什么驱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鬼门关隔绝阴阳,乃是幽冥门户。

此时现于此地,便是封禁空间,阻止白骨圣主沟通幽冥力量。

这座鬼门关虚影是以白骨道秘法所炼,是早先覆灭枫林城域、炼制白骨真丹计划的一环,白骨圣主当然知道它能做到什么程度。

而祂尝试掌控这座鬼门关虚影,结果也不出所料——张临川做了完全的准备,早已经彻底掌控了这座鬼门关虚影,牢牢刻下他自己的烙印。

不是没有争夺掌控权的可能,但那需要时间,在此临战之时,当然没有可行性。

“该死。”

心中转过这样淡淡的念头。

而后祂便看到——

张临川掐诀已毕,幽黑雷光缠成的蛟龙自其手心腾出,即刻咆哮而至!

吼!

嘶吼电闪的幽黑色雷蛟一口咬在白骨圣主横在身前的骨手上,幽雷蛟龙之牙与白骨真身之手骨,以最无可回避的姿态交错。

砰!

白骨圣主一拳将这幽雷蛟龙砸飞,轰散。

而下一刻,张临川拳绕幽黑色雷光,已趋近前,当头轰落!

轰!

两拳相抵。

张临川纹丝不动,只长发一起又落。

而已经虚弱非常又被阻隔幽冥力量的白骨圣主,竟被这一拳,生生轰回了幽雷之狱中。

张临川皱了皱眉,一掸衣袖,似乎有些厌弃其上不小心沾染的烟尘。而后一步踏前,双手直接按在幽雷之狱外,全身缠遍幽黑色雷光,极致地往雷狱中输入。

滋滋滋!

幽雷之狱威能骤强,幽暗电光激增,如龙蛇交缠,再不容许白骨圣主离开半步。

“既然能把吾逼到这个地步……”

白骨圣主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祂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

然而这怒意如此真实,如此深刻。

“蝼蚁,你足堪自豪!”

祂仰天而啸。

雷光在逸散。

幽雷之狱在摇晃。

这座山洞在摇晃。

整个空间都晃动起来。

祂的白骨真身,自脚趾处,开始崩解。

祂以崩解白骨真身的方式,摇动空间,对抗鬼门关虚影,呼唤幽冥深处的白骨尊神本尊力量。

祂要直接献祭自身,放弃这一次苏醒过来的所有努力,将这一具身体送往幽冥。

如此优异的身体,纵不能倚之为现世神祇,入了幽冥,也足堪成为身外之身。

一切都在晃动,包括虚空中的鬼门关虚影,也包括张临川本人。

他清楚的感觉到幽雷之狱即将崩散,鬼门关虚影也已经镇不住阴阳分野。

即使他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多,然而还是……不够!

他仍然低估了一尊神祇,这次行动很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付出了这么多都没有收获,完全违背他变强的宗旨。

他计划了这么久,就为了今时今日,如何能够接受失败?

张临川不惜咬破舌尖,鼓荡内府,咆哮通天宫。

他已经是开了四座内府的强者,虽然未能摘取神通,但也相当于多了四座通天宫。

此时五个动力源泉全力爆开,与不惜崩解白骨真身的白骨圣主相持。

便看,是他先坚持不住,还是白骨圣主先崩散。

然而,就在此时——

吱呀!

虚空中的鬼门关虚影,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

幽冥深处的白骨尊神,终于重新感应到此处,传递来神力。

“蝼蚁,受死。”白骨圣主淡漠却呆板地说。

然而此声一出,祂自己却悚然一惊!

为何呆板?

就于此时,白骨真身的崩解忽然停住。

骨骼深处的血色满溢出来。

血肉倒卷!

这个过程非常清晰,绝不缓慢。

潜在深处的血肉重新生出,再一次覆盖了骷髅之身。

白骨真身就此被封回,而白骨圣主恢复了最初血肉完备的样子。

祂的两只眼睛,一只在淡漠中生出了惊恐,一只却溃散了淡漠的情绪,转为平静!

王长吉!

第一百八十三章 王长吉VS张临川

以一介凡人的精神意志,抵御幽冥神祇的侵袭。

即使是白骨圣主,也不得不承认王长吉的坚韧。

甫一“觉醒”,祂便杀绝王氏宗族,便是为了斩断其人所有的牵绊,瓦解他所有的抵抗,让他彻底无望。

只没想到的是,其人本已渐渐沉寂的反抗,在他弟弟王长祥身死之时骤然爆发,而后一直持续,竟从未间止!

无论祂怎么进攻,其人都始终保持着意志的最后一块阵地。

以至于如祂这样的神祇降世,却始终未能获得更圆满的力量。

借助瘟疫力量,炼制白骨圣躯,安全抹去王长吉最后的意志,本就是计划中的事情。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裹挟无数死气、怨念的瘟疫力量,轻而易举地就摧垮了王长吉的抵抗。

在后来炼制白骨圣躯的时候,其人更是似乎已经放弃。

但没想到……他却是在积蓄着所有的力量,只为此时此刻,在此一搏!

而祂竟一直未有察觉!

在与张临川的战斗中,情绪逐渐浓烈,现在想来,正是王长吉在掌控身体的表现。

直至此刻,白骨圣主才恍然惊觉,在这场身体的争夺之中,祂从未获得过彻底的胜利。

从未!

王长吉的反抗,也从未停止!

虚空之中鬼门关虚影稳定下来,空间的摇晃稳定下来,幽雷之狱稳定下来。

独独白骨圣主的心,掀起狂涛。

祂这样的幽冥神祇的心,被时间长河冲刷过的心,今日屡觉意外,屡起波澜。

祂竭尽全力去争夺身体,任由幽黑色雷光在身上鞭笞。

那剧烈的痛苦,同时被祂和王长吉感知。

然而无论是祂还是王长吉,都没有丝毫动摇。

这是意志的战场!

幽雷之狱外,张临川的声音也激动起来“王长吉!我助你复此深仇!”

他很清楚王长吉一直抵抗着侵袭,但他也以为其人的意志在之前炼制白骨圣躯时就被炼化了。

此时王长吉骤然发难,牵扯住白骨尊神的意志,于他完全是意外之喜。

在幽雷毫不止歇、毫无保留的轰击之下,白骨圣躯已经摇摇欲坠。

皮肉焦黑,七窍溢血。

本已是虚弱之躯,挣扎对抗到此时。

内有王长吉一步步扩大肉身掌控范围,外有张临川片刻不停的攻杀。

即使是如白骨圣主这样的存在,也终于一时,行到穷途!

体内王长吉的意志仍然一言不发,在过往无时不刻的对抗中,他亦从未与祂交流过。

不仅不存在求饶、悲泣、恐惧,就连喝骂诅咒也没有一声。

此人就是只是沉默的、坚定的往前走,而终于叫祂这样的神祇认识到,这沉默的……恨。

有多深重,有多强大!

“与我,成神,共享,光荣。”

“为何,反抗?”

面对王长吉步步紧逼的意志,祂这样问。

祂这样问过无数次,而祂其实也明白,对方不会给祂答案。

但这已经是一名幽冥神祇,在此时最后的挣扎了。

祂占据此躯的意志,逐步被瓦解,慢慢在凋零。

在那虚空幽深之处,隐隐有一声怒吼,但那声音实在是太遥远,以至于这里根本听不真切。

毕竟相距太远,远不在一个世界中。

这具只差一步便成就白骨圣躯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

两只眼睛,都被一种平静的情绪所占据。

便在此时,张临川双手一抓,整个幽雷之狱就此散去,无尽幽黑雷光被他收进体内。

下一刻,他的神魂竟拔出体外,驾驭幽雷之力,一下子撞上了王长吉,撞进了这具极度靠近白骨圣躯的身体!

竟然抛下了自己的原身,要在此刻行夺舍之事!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这具道子之躯,就是这具被白骨圣主所炼制的白骨圣体。

其人加入白骨道,信仰邪神,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在面前,看着全族绝灭,而后亦毫不犹豫地袭杀自家城主魏去疾,若不是老师董阿当时并未出现,他的目标就是董阿……一至于如今,悍然反叛白骨尊神。

亦不为正,亦不为邪,亦无爱,亦无恨,他只求变强!

所以即使是白骨尊神,也承认他有一颗“强者之心”。至少,是这尊幽冥神祇所认可的强者之心。

然而他自己的身体,潜质不足,或者说运气不够,虽然有雷蛇这样的异脉真灵,但连破四座内府,都未能摘下神通。

所以他把目光对准了白骨圣躯。

从最早得知道子的秘密开始,他就在准备这一天。

白骨尊神谋求的身躯,也是他的谋求。

从一开始,他就要与神祇相争!

此时这具身体里,漫长的拉锯刚刚分出胜负。

王长吉虽然一朝翻盘,展现了极其坚韧、极其可怕的意志,但他亦有绝对的自信。

毕竟他争夺躯体主导权的后手,乃是为白骨尊神的神祇意志准备的。

攻击白骨圣主只是为了使其更虚弱,真正的战场,他早定在白骨圣躯之中。

在此之前,王长吉就差不多将白骨尊神的意志解决了,那是更好不过。

张临川携幽雷之力贯入这具白骨圣躯中,已经全然做好了消灭王长吉意志的准备。

然而……

几在同时,王长吉竟然神魂离体,直接贯入了张临川留在原地的身体里!

这完全的出乎了张临川意料。

双方互换身体!

王长吉的意志久受侵袭,虽在与白骨尊神意志的对抗中,发掘出了一些神魂的力量,但绝无可能再战胜全盛而来的他。

这也是张临川的信心所在。

然而这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离开,说明其人对这一刻早有准备。

甚至于……他对白骨圣主的谋划,或许早就为王长吉所察觉。之所以能够谋划成功,说不定也有王长吉代为遮掩的结果。

念头飞转。

张临川迅速适应着新得的身躯。

自己的身躯可以炼为化身,最是合用,绝对不能放弃。

此时他的优势在于,他了解也熟悉白骨道的秘法,能够最快时间适应这具被白骨尊神炼制过的身体。

而他的身体,王长吉却是第一次接触。

他身体最强的攻伐手段,自然是幽雷禁法,那是他所独创。而若是借他的身体运用白骨道秘法,则根本不可能伤害到这具白骨圣躯。

所以……大局仍未动摇!

心中千般念头转过,张临川已经适应了新的身体,一面镇压着白骨尊神残留的破碎意志,一面大步往前,就要攻伐己身,将占据自己身体的王长吉逼出来灭杀。

他大步踏出。

但。

只见幽黑色雷光乍起,电光刺拉。

幽雷之狱再起,将他困在当场!

……

……

ps成绩真的不好,大家来起点中文网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赤尾之战

“幽雷禁法!”

张临川愕然失声。

就在刚才这么一点时间?

就只看着我施展了几遍,而后在身体里稍做熟悉。

就学会了我独创的幽雷禁法?

这种悟性……这种悟性!

张临川忍不住想,其人若是未被白骨尊神夺舍,若能够顺顺利利的修行,现在该是何等样强大?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很清楚自己禁法的威能。

这具新得的白骨圣躯还很虚弱,他也还在磨合的过程中,现在很难打破幽雷之狱。

但,只需要一点时间。

让他彻底灭杀白骨尊神残存的破碎意志,完全适应这具白骨圣躯,以幽雷将之祭炼。

他就有绝对的信心,打破幽雷之术,灭杀王长吉。

毕竟……这具身体是只差一步就能成就圆满的白骨圣躯,潜能几乎无尽。而他自己的身体却相对平凡。

对很多修行者来说,内府境已是非常可怕的强者,遑论四府这种位置,只差一步就五府圆满。但对张临川而言,一连四府都未能觅得神通,完全无法满足他对强大的追求。

就在幽雷之狱中,张临川竟直接坐了下来,坦然引幽雷之狱的雷光入体,就当着王长吉的面祭炼身躯。

便让他看看,“偷来”的禁法终究不属于自己。无论怎么攻伐,也只是帮助他完满白骨圣躯罢了。

而如果其人散去幽雷之狱,那就更是简单。

直接对面搏杀便是。

但王长吉只是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掀开那张白骨面具,随手扔在地上,露出原本属于张临川的那张脸。

脸还是那副中上之姿的脸,只是此时那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为其增添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等我来找你。”他这样说道。

而后转身离去。

任张临川祭炼白骨圣躯,任幽雷之狱在他身后轰鸣。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不知为何,张临川忽然心生寒意!

……

……

却说阳国赤尾郡战场之上,阳建德以身为长箭,箭指重玄褚良。

手执长矛自高空疾射,更是当着两军阵前,公然邀战。

所谓“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决于阵前,为三军以戏!”

阳建德之战矛,名为烈阳。与重玄褚良之割寿刀,曾一并照耀于杀场。

如今烈阳再逢割寿,生死相争,正是天下名局。

重玄褚良若能于两军之前就此斩杀阳建德,奠定胜局,势必再次名扬天下。

然而……

“故人相逢,某不忍杀之!”

重玄褚良直接回身,竟毫不犹豫退入秋杀军军阵中,不见半点之前将白骨圣主剁成肉馅的豪勇。

阳建德电光火石般过来,战矛一击刺空,立于两军阵前,脸色十分难看。

“凶屠老了吗?”

他厉声以问。

“阿寒,我们的确都老了。”重玄褚良在军阵中遥遥回应“当让出三分地来,建功立业事,且让儿郎们为之!”

阳建德当年在军中的化名,便是顾寒。

这一声阿寒,也已经许多年未再听闻了。

“哈哈哈哈哈。”阳建德倒转战矛,以矛尾顿在地上,地面竟以此为中心,顿开数里裂纹!

其人纵声狂笑“凶屠惧我耶?”

声震两军,穿空遏云。

顿时秋杀军中便有那不服气的将领请战“请为大帅摘此头颅!”

但重玄褚良视若无睹,径自下令“全军结阵,三军并发!”

言简意赅。

告诫将士毋须花巧,不必余力。

当下战鼓隆隆而响,旗官招摇战旗。

砰砰砰!

战靴踏地。

三军并发,以战阵前压。

阳建德心中大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舍下那么多百姓的牺牲,容留白骨圣主在境内炼制圣躯,就是为了借用这个变数影响重玄褚良。而早已把阳国视为掌中之物的重玄褚良,果然也率先出手了。

之后他便要借此机会与其决于阵前,在他看来,以重玄褚良年轻时的豪勇胆略自信,以他勇冠三军、天下知名的实力,纵然不敢赴都城受降,决于两军前是不可能退缩的。

有了都城受降之请,也是为这次阵前斗将做了铺垫。料想重玄褚良不至于一避再避。

而他杀绝朝臣以隐瞒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便正用在此时。有了白骨圣主对其人的消耗,他更有赢得斗将的自信。

只没想到,重玄褚良竟然安稳至此,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为免被大军一合冲死,阳建德只得返身自回军中。

当然亦少不了一番造势“凶屠好大声名,竟不敢撄吾长锋!”

阳军士气大涨。

与之不同的是,齐国秋杀军乃是有名的强军,并不为统帅避战而感到恐惧。军士心中只有憋屈,愤怒。而铆足了劲,要将这憋屈、愤怒抵在刀枪中。

就在这赤尾郡的中部,漫长焰尾的中心,两支大军,轰然撞在了一起!

数十万大军的对冲,铺满天空、大地,铺满了视线里的每一个角落。

而杀气、煞气直冲高空,搅得云海翻涌。

对于阳国的二十一万大军来说,如此漫长的战线,统一的军阵根本难以维持。

大约只有曾拱卫照衡城的一万国主亲军能够保持军阵。

而秋杀军之所以是天下强军,具体的体现就在于此。在如此巨大的战场上,于如此激烈的冲杀中,竟然还能够始终保持军阵完整!

十万秋杀军分为十部。九部齐冲,唯有重玄褚良亲掌的一部在后蓄势待发。

重玄胜所领的五千人军阵,就在其中一部。

若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到,秋杀军冲杀的九部,又以五千人为一阵,细分为十八个军阵。

十八军阵如十八柄尖刀,甫一交战,便轻而易举地插入阳军阵中!

双方军队的硬实力,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即使阳国大军两倍于对手。

然而阳军也展现了极其顽强的战斗意志,阵线虽屡被击破,却始终不溃。

那头发花白的老将纪承独占枢纽,不断小规模调动军队,以连绵却坚韧的阵线,一次又一次承接住秋杀军的攻势。

而阳建德如大旗立在军阵中。

他的国主亲军作为唯一一支可以与秋杀军正面相抗的军队,也都全部交由老将纪承指挥,他只自领了一万兵马。

这支兵马的前身,乃是奋勇报国的义军。

所谓义军,虽然勇气可嘉,但却实难避免,是战力最弱的一军。

唯一有些特殊的是,阳建德独领的这一万义军,全都出自仓丰城。

在他亲自约束之下,这一万散兵游勇虽然不可能组成兵家战阵,但竟还像模像样的维持着基本阵型。

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其人用兵之能。

隔着漫长的战场,在无数的厮杀之中,他定定地看着重玄褚良的方向。

虽然没有眼神的对视,但他相信,亲掌一万精兵的重玄褚良,此时也必然注视着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死生未必同

生死厮杀,以命相搏。

血色之花,在漫山遍野铺开。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生死都只在一念之间。

惨叫声,冲杀声,隆隆的战鼓声。

血腥气,杀戮气,最英雄的人和最胆怯的人,都红了眼睛。

姜望疾飞回战场,所见便是这一幕。

纵然他已是腾龙境修士,踏空蹈虚,不在话下,然而一时也不敢贸然穿入战场中、

在这种数十万人的战场上,等闲几个超凡强者,也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一次对冲就能熄灭无数性命。

如此巨大的战场,根本没有什么安全范围,稍不注意,便会被卷入阵中。姜望只有一退再退,避得远远的。

“这就是齐九卒啊。”通天宫里,姜魇有些感慨。

战场上秋杀军几乎是压着对手在打,横碾来去。

“阳军也实在是顽强,或许这就是为家国而战的意志吧。”姜望说着,随口问道“怎么白骨尊神对现世列国形势也有关注吗?”

姜魇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复“想要成就现世神祇,开启白骨时代,怎么可能不关注当世强国?”

“原来如此。”

姜望说到这里就停住。

他一退再退,一避再避,始终与战场保持相当程度的距离,也努力不让自己被兵煞卷入。

但在这个时候,忽然眼前一亮。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重玄胜。

即使是在厮杀激烈的战场,胖成这样的重玄胜也很有些显眼。

这胖子正领着他亲掌的五千士卒冲杀,表现得十分沉稳。不停地撞碎敌军防线,而后又迅速脱身。

战场可不是什么适合赌运气的地方,在战场上赌命,随时都会把命给赌掉。因为这里最常见的就是死亡。

姜望本就是循着重玄胜领军的方位来靠近战场的,此时更不犹豫,将身一跃,已运转焰流星,坠入正拦在重玄胜军阵之前的阳军阵线中。

人在半空,焰花之海便已铺开。

在战场之上,他将焰花之海催至极限,足足笼罩百丈方圆。在战场之中,另外划定了一个繁花次第绽放的小战场。

在奔涌不绝的兵煞冲击之下,焰花之海只存在了短暂的一息时间。

但也已一时迷乱了百丈范围内阳军士卒的视线。

重玄胜何等人物?

刚一见到花开,便知是姜望回来了。也不多废话,直接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敌军已乱,随我破阵!”

十四全甲在身,一言不发的护在其侧。

其后是五千秋杀军士卒,个个杀气凛冽。

姜望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十四的兵器。

缄默如其人,使用的是一柄漆黑大剑。双手握持,遇敌斩敌,遇马斩马。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尸首两分。

姜望落地的时候,是在敌军阵中。

焰花之海一放即溃,他自然也免不了陷入围杀中。

好在这边剑光刚爆开,那边重玄胜和十四就已经引军冲杀过来。

里应外合,又有姜望、重玄胜、十四这三把尖刀交错,只是一个冲锋,此处阵线便已击破!

“某已破阵!”重玄胜直接大手一扯,拧掉敌将头颅,大声喊道。

麾下五千士卒齐齐大喝“破阵!”

这处阵线的阳军士卒自然是惶恐惊惧,若是在一般战场,这点惶恐蔓延开来,很容易便造成大规模溃败。在战场上,恐惧是比瘟毒更可怕、也更容易蔓延的东西。

然而在极短的时间内,又有一支生力军插了过来,迅速将阳军溃兵聚拢,形成了下一道防线。

这反应实在太及时!

如此繁复的战场上,具体到这一处细节战局,都能有如此精准的应对,足证阳军方面主帅领军之能。

齐军如快刀兵锋凌厉,阳军却如潮水般,一波平,又一波起。

阳**队便是在这不断的溃散和重组中,以难以计数的巨大牺牲……牢牢抵住了秋杀军的攻伐。

而双方灵魂人物都不约而同的保持了缄默,让自己跳出棋盘外,冷眼旁观。

巨大的死伤仿佛只是冰冷数字,可以让他们衡量局势,却不会影响他们的情绪。

阳建德把战场交付老将纪承,自己却只盯着重玄褚良。

他始终是以杀死重玄褚良为破局关键,从齐军锁境之时便是如此,一以贯之的坚定这个目标。

正是因为与重玄褚良共事过,相处过,所以相较于其他人,才更知道重玄褚良的可怕。

反过来亦是如此。

恰恰秋杀军此次主帅是重玄褚良,才对阳建德有足够的警惕。

他重玄褚良有与天下任何人放对的勇气,但绝不肯给阳建德翻盘的机会。

双方遥遥对峙,而其下生死如棋。

……

彼时在战场外还不如何直观,姜望此时入得阵中,方觉阳军那顽强的韧性。

这是阳国本土上的卫国之战,又是阳建德御驾亲征,这样的战斗意志倒也不难理解。

然而……实力的巨大差距绝不能仅靠战斗意志抹平。

阳军之所以还能维持如此局面,最主要还是对方领军大将极其高妙的指挥艺术。

摇摇欲坠,却总也未坠。

重玄胜引动军阵,再一次在阳军阵线前退回。

若没有确定的机会,他并不急于击穿敌阵,而是像恒定的凿子一般,一次次冲锋、回缩,再冲锋,一次次凿破阳军防线。

这本也是开战之前,重玄褚良制定的军略。

然而阳军的坚韧,的确也超出了他的想象。

可以说秋杀军的将领层里,除了重玄褚良,没有人能想象得到,阳军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即使重玄褚良再三的强调要重视对手,那深入骨髓的轻视却还是很难抹去。

回到这处局部战场。

有了姜望这等战力加入军阵,重玄胜明显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也因而,有些心思不可抑制的生了出来。

他目巡四周,而后在阵中一把抓住姜望,聚声在其人耳边问道“看到那老将了吗?那面天青色旗帜之下!”

姜望依言望去,果然远远看到敌军阵中,一处高台之上,立着一面巨大的天青色旗帜,旗面上一个阳文“纪”字,爪牙狰狞。

而在此天青战旗之下,立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

“他就是纪承。曾经的天雄纪氏!他家的箭术。曾一度可与石门李氏争锋。”

重玄胜雄心勃勃“若能杀了他,阳军再无可虑之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勇烈

天雄纪氏,曾是可与李龙川出身之石门李氏争锋的名门世家。

当然,如今连天雄城都不复再闻,天雄纪氏的名声,自然也早已如烟。

胜负若能提前奠定,当然是更好。

姜望遥遥往那面天青色战旗左右看了看,略为观察“杀得过去吗?”

重玄胜再察看了一番战场,再三掂量过阵线厚薄,沉吟之后道“不妨一试!”

“那便一试。”姜望振剑说道,劲衣猎猎。

白骨圣主激起了他的杀意,而后遇到妙玉,一番交手后,这股杀意不但没有抑制下去,反倒愈发沸腾起来。

他寻回战场,当然是为了帮手重玄胜,但真正杀进了这战场之中,他却感受到了一种痛快!

战场上犹疑无用,退缩无用。

一念既决,重玄胜当即引军折向,直接往那面青色将旗杀去。

不得不说,在秋杀军之前的反复凿击之中,阳军虽然依靠巨大的死伤和坚韧的战斗意志,勉力撑了下来,但防线已十分薄弱。

重玄胜这边放弃重玄褚良战前制定的军略,不再留有余力,而是全力爆发、一个劲的往前冲之时……竟然一次冲锋,就直接击穿了三道防线!

这就是毫不保留的秋杀军。

而对面将台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军旗挥舞,迅速调集力量过来阻击、围杀。

秋杀军的强大素质便体现在此时了。

无须沟通,重玄胜这边突然一发力,秋杀军其它部就自觉的冲起阵来,牵制阳军主力,试图配合此处行动。

整个战场,就因为重玄胜这一下领军冲阵,激烈程度突然就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纵观战局,秋杀军十八支军阵锋芒毕露,各有切割。

而尤其是重玄胜自领这一军,势如疯狂,直接往阳军最厚、最深处凿击!

整个军阵都拉成了一条直线,遇敌杀敌,遇将斩将,遇阵破阵。

一路冲锋,一直冲锋。

一往无前,像一只离了弦的、无法回头的箭!

阳军纪承所处将台上旗帜连连,他所处的位置,正在阳军中心。

而堂堂国君,阳建德自领一万兵马,独压后阵。这是万钧之重,尽压于老将之肩。

阳建德不得已而为之。

纪承已经很老了,须发皆颤,然而立于将台,腰杆直挺。

他的儿子,孙子,全部都已经战死。

天雄纪氏本不该容许族中寡妇另嫁,尤其是他嫡脉这一支。

但他却命令他的儿媳、孙媳,全都改嫁。

只因为……希望她们能为阳国添丁!

此时他纵观全军,不断指挥着士卒流动,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裁缝,缝补着旧衣服上一个又一个的破洞……

有这样一只孤军突入阵来,他自然不会忽略。

只是聚起道元,穷极目力,远远注意到为首几人年轻的容貌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帝遗命,要等齐国衰弱之时……今日见此些英杰少年,纵老朽我今日不死,等到寿尽也难能!”

他一叹便止,戟指那方,聚气洪声道“我阳国可有好男儿,能为我夺此将旗?”

一名雄壮汉子出列“末将请命!”

纪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道“准!”

便见此将跃下将台,自起一马,再无二话,只领了五百人的队伍,分开军列,直接对着重玄胜所部……冲锋!

且说重玄胜正领军冲杀,他和姜望、十四作为箭头,断没有停下的道理,更不可能回头。只一个劲的往前冲杀。

重玄胜举手投足,皆以重术,动辄以千钧之力。

姜望剑光爆耀,璀璨而锐利。

十四黑色大剑如山崩石裂。

三道箭头一往无前,洞穿敌阵,没有片刻滞涩。

便在此时,忽觉前方军阵一开。

而后一只五百人规模的骑兵,面对面撞来!

轰!

这是最直接的碰撞,是刚猛与刚猛对轰,是箭头与箭头相抵。

唯强勇者胜,唯势锐者行!

两军撞在一起。

阳军那身材雄壮的将领甫一出现在面前,便被五气缚虎所束,姜望剑贯日月,如一道疾电去则又回。

此将轰然坠马。

姜望身法比重玄胜和十四都要快,故而拨得头筹。

而后将士冲上,碾过。

远远看来,两只长箭各自一往无前,直撞在一起的瞬间,其中一只猛然断折!

代表重玄胜所部的这一支“箭”,还在往前。

将台上军旗摇动,大军再合,重新将重玄胜所部隔住。

纪承远远注视到这一幕,只有白须微颤。

他知那雄壮汉子不是秋杀军这一部的对手,那雄壮汉子自己也知。

然而他还是下了令,其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冲阵了。

因为此时在整个战场上,阳国大军的形势已经十分艰难。他并没有无穷无尽的兵力可以抽调,凭借高超的指挥艺术,拆东墙补西墙,才堪堪维持了防线。

实在一时难以抽调力量围剿敌军此部。

阳**方的强者,也早已安排在锋线上作战。不可能留于身边护卫自己。

他那一声感慨齐国英杰少年,便是为对方这么快发现阳军的漏洞,而又如此果决的行动。

而他令人前去迎战,实际便是送死。

以血肉之躯阻止齐军长驱直入的那一部,以性命迟滞兵锋,为他这位“裁缝”赢得缝补的时间。

慨然赴死,为国捐躯。

这当然是阳国的好男儿!

纪承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这颤抖当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由于悲伤。

他纪承当然不惧一死,甚至虽然年事已高,他仍不失手刃敌军英杰的血勇。

然而此时他为三军之枢纽,必得调度全局。他不该,亦不能逞匹夫之勇。

敌部一旦冲到将台,阻隔他对大军的指挥,这场战争便已经输了!

所以他满心悲凉,但也只能这样问道——

“还有好男儿吗?”

风萧萧,旗猎猎。

沉默并未延续太久。

“将军,末将愿往!”

一个女声。

一名女将。

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甲胄的女将,臂弯里夹着一只明显嫌大的头盔。

纪承深深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儿媳!他次子的原配正房老婆!

早已在他的命令下改嫁。

“李郎君呢?”纪承问。

儿媳改嫁的人家便姓李。

但听这女将回应道“已殁了……”

她举起臂弯里夹着的头盔“我只抢回了这个。”

“去吧。”纪承几乎是喊了起来“我天雄巾帼!”

“将军!”

忽有一将抢到前来,红着眼睛道“阳国还有好男儿!且让末将先死!”

送死不是目的,迟滞敌部兵锋才是。

然而当这些人都把送死当成目的的时候,他纪承还能说什么呢?

——“本将……准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已至!

重玄胜和姜望领军疯狂地往前突进。

这一幕不仅被纪承注意到,秋杀军方面亦然受此激励,兵锋一下子坚决起来。

鏖战许久,这场大战仿佛突然加快进程,一下就到了决战的时候。

阳国二十一万大军中,难道就没有能与重玄胜、姜望匹敌的强者吗?

自然不会。

但秋杀军除重玄褚良亲部外,已经全军压上。实力远不如对手的阳军,更不可能留有余力。

阳军这边,高手只会更拮据!

事实上为了填补各处防线的漏洞,纪承根本就没有留什么兵力拱卫中军。

他的战略目的就是不顾一切的拖延,拖延下去。

让战局拖延到重玄褚良不得不亲自下场的时候,为国君阳建德创造破军杀将的机会。

因为堂堂齐之九卒,战胜区区阳国之军队,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小胜正常,大胜小夸,若是惨胜,都几可算败了。

败了自不必说。

甚或只是战平……

如逢政敌攻讦,重玄褚良一世名将,说不得名声就要毁于一旦。

所以重玄褚良面对的压力也绝不会小。

然而其人稳如山岳,就便冷眼看着秋杀军与阳军鏖战,眼看着战局如此缠绵。

阳建德能够坐视阳军巨量死伤,只等一个机会。他重玄褚良也不在乎被天下耻笑,以石击卵,却只搏一个惨胜!

彼此都给了对方最大限度的重视。

变局出现在重玄胜所部。

这胖子发起狠来,直接独军冲阵,毫无疑问搅动了战场。

……

一男一女,各骑一马而来。

他们身后并无军队,阳军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士兵了。

然而他们,是在冲锋。

在与重玄胜、姜望他们对冲。

两骑对千军。

没有呼喊,没有悲鸣。

沉默对冲。

一冲而过。

那名天雄巾帼,那名请求先死的阳国好男儿。

连一朵浪花都没掀起,便被姜望与十四分别杀死。

往前,往前。

五千人的军阵杀到此处,减员已十分严重,止余三千人左右,死伤近半!

对于精锐的秋杀军来说,这战损已经十分可怕。此等损伤,若无大功,便是大过!

然而秋杀军的精锐也正体现在此,死伤近半,却无一卒退缩,无一卒是背向而死。

所有死者,全部都是正面而死,全都死在冲锋的路上。

而阳军也似发了疯般,不断有人过来拦截,只是越来越不成建制,越来越零散。

到了最后,终于有一支超过两千人的军阵迎面撞来。

一看就是刚刚从锋线上撤下,几乎人人带伤,人人杀气满溢。

冲杀到此时,如姜望这等实力,也有些疲乏之感,更不必说所部普通士卒了。

然而骤迎此敌部,重玄胜不忧反喜。

这支部队的出现,反倒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只要击破此军,局势便已明朗!

“斩将夺旗,在此一搏了!”

他高喝着,直接发动了军阵。

整支军队兵煞凝聚。

霎时间狂风骤起,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全部被肃杀秋风所裹,猛然腾空而起!

但见狂风之中,兵煞演化,枯木摧折,落叶飘零。

那如天地所演之杀机,摄人心魄。

正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战场上兵家军阵凝煞化形是最强手段之一,就如石敬当初阴阳游杀阵所化巨大阴阳鱼,一次撞击便险些杀死四海商盟的钱执事。

但在真正的战场厮杀之时,此等手段一般都是作为胜负手。

因为它需要全军协力,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严格以兵阵调动,极其耗费军力。在长时间的鏖战之中,除非能够一举击溃对手,否则过早耗用军力,很可能导致最后任人宰割的结果。

而此时此刻,便是落下胜负手的时候。

那么,便见胜负!

敌阵两千人,都是刚从锋线上撤下,紧急前来补缺。

战斗意志当然值得称许。

但实力上的绝对差距,不以战斗意志为转移。

而且,便只论战斗意志,秋杀军又何尝会输于人?

两千疲兵,以亡命之势前来。

而重玄胜亲掌所部,直接展现了巅峰杀阵。

无边残叶,纷如雨坠,又被狂风卷在一起。如秋之龙卷,一瞬间卷过这支阳军,将之吞没!

若有人冷眼旁观,在高空俯瞰全程,便能够看到。

重玄胜所部自第一次往阳军中军冲锋开始,便未停下过一刻。

像一支巨大的箭,一见既出便无回,不中不止。

而这支“箭”一开始只是以锋矢阵线前突,冲到尽处,猛然兵煞化形,掀起无边落木,只一合便撞破对面的最后防御,出现在那面天青色的猎猎战旗之下!

偌大将台之上,此时……

已经只余老将纪承!

所有的可用之兵,已经全部调出去了。

在他能看到的广阔视野中,秋杀军四处突杀,已经将阳国大军击得千疮百孔。

他已拼尽全力,几乎是燃烧一切来指挥,才堪堪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局面。

然而便是这局面,也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因为……

敌军已至!

已至将台前!

“谁家虎子,欲摘老将头颅!”

花白头发的老将军迎风大喝。

“我!重玄胜!”

“我!姜望!”

受此时气氛所激,姜望也一时血液沸腾起来。

这时所有的防线都已经被突破,他们与纪承之间再无阻隔。

他和重玄胜都只直直地盯着这名老将。

整个军阵咆哮着卷上将台。

轰!

一只箭。

一只咆哮着的箭。

如风,如雷,如地裂天崩!

纪承花白的头发还在风中飘飞,他枯瘦的手已然挽起了弓。

他连说话都有些发颤,然而他的手,如此的稳。

稳如磐石!

只简简单单的一拉,一放。

箭出如风雷激。

弦动时,箭已与重玄胜姜望所部军阵撞在一起。

轰!

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姜望,抑或十四,都如此清晰的感受到。

这是此部一路冲杀至此,遇到的最强的阻隔!

一箭咆哮如风雷,而兵煞化形的这一支军阵,竟然被整个掀翻!

裹挟无边落叶的狂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头部,猛地拉起。整支军阵滚下将台,人仰马翻。

兵煞散开,兵阵竟破!

然而,在这破裂的军阵之中,在人仰马翻的秋杀军士卒里。

一道璀璨的剑光夺目而出,自下而上,再一次杀回将台!

姜望剑光如虹,人似流星。

砰!

重玄胜狠狠一掌拍地,将地面拍出一个深坑,人已紧随其后。

身上定制的战甲早已难堪重负,他直接一把将之扯下,只着一件单衣,冲上将台!

而后是十四,黑盔黑甲黑剑,沉默却决然的往上冲。

而后,是一个又一个的秋杀军士卒。

是已经死得不到两千,却只要还未死透,便仍往敌军将台上攀爬的士兵们!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秋杀军本阵之中。

在齐军将台上的重玄褚良,远远注意到这一幕。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对左右道“看我重玄家虎儿!”

……

敌已至本阵将台,这是莫大的耻辱。

可以看到,整个巨大绵延的战场上,无数阳军士卒拼了命般的往回冲,想要杀死可恨的齐军——这自然是糟糕的选择,若是纪承还能指挥战局,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毕竟是发生了。

齐军自然不肯放纵,追上去手起刀落,顷刻便是一场屠杀。

一部分阳军返身死战,另一部分则继续往回冲。

战局彻底乱了,阳军各自为战。有那坚守阵地的,巩固防线的,也有杀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反冲锋的。有回兵援护中军的,也开始有逃跑的……

在失去了纪承高超的指挥之后,阳军与齐军的差距****现出来。

不仅仅是实力,不仅仅是军纪,这种差距是全方位的、巨大的!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崩塌。

而阳军本阵将台上。

纪承一箭掀翻敌军兵阵,忍不住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整个战场的崩塌,就是他作为阳军主帅势和意破碎的开始。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撑挽战局,而对应的,当大厦倾倒,他便是第一个被垮压的人!

这种程度的碰撞,已经让他内府受创。

昔日阳国第一的外楼境强者,毕竟是老了。

他一生征战了太久,早年所受的暗伤,在老迈之后重新侵来。

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十四,都已绝非弱者。

而他们又是驾驭数千人军阵之力而来,并且这是秋杀军!

能一箭将他们掀翻,已经足证他纪承宝刀未老。

然而……

那些已经失去了兵阵,却毫不犹豫再次冲来的身影,仿佛在向他宣告,齐为何是强齐。

不止是一两个少年天才,不止是一两个绝代军神。

这是举国之大,天下之强!

而阳国人才凋零。

他纪氏满门死绝,就连改嫁的儿媳,也在刚才死在他眼前。

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这些年他之所以强撑着未死,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噩耗,承受一个又一个的打击。

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阳国需要他,他不能死!

老将虎目圆睁,再挽雕弓,一发三箭!

一箭洞穿那璀璨剑光。

姜望纵起焰流星,却还是被生生划破腰腹,带起一条血槽。

一箭射向那身形庞然,身如山倾的胖子。

强大的斥力阻滞身前空间,重玄胜已然竭尽全力,然而那一箭仍然穿破一切,扎在了他的腹部,虽为那些层层叠叠的肥肉所阻,未能彻底穿透,但亦扎入血肉,只余尾羽在体外,犹颤!

最后一箭的落点,是那黑盔黑甲的剑士。

十四双手把住大剑,横在身前。

然而这一箭,撞在黑色大剑之上,竟还撞着这大剑,再撞上了十四的黑甲。

砰!

十四整个人都被击飞数丈,口喷鲜血。

三箭齐发,三箭皆建功。

但,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秋杀军士卒已经冲了上来。

眨眼工夫,便将这偌大将台铺得满当。

纪承跃身而起,拉开雕弓,并不射人,而是一箭射落地面!

箭落将台,尾羽不见,已深入其间,

而与此同时,巨大的冲击波以此箭落点为中心炸开,刚刚冲上将台的秋杀军士卒们,又全部被推下将台。

当场身死者,难计其数。

啾啾啾,啾啾啾!

刚刚被一箭清空的将台,又被无数啸叫的焰雀所铺满。

这是姜望的爆鸣焰雀!

腰腹还在流血,他人已经反伐。

嘣!

纪承拉动弓弦,发出如地龙摇动般的沉闷声响。

此弓乃天雄纪氏传家之宝,他传给儿子,他的儿子传给他的孙子,最后又回到他手中。

此弓名丘山。

古之善射者,睹万物如丘山,每发必中。因而为此名!

丘山弓弦发一响,那数不清的焰雀之啸鸣在此瞬间被掩盖过去。

并且,一只又一只的焰雀,竟在靠近纪承之前,自行崩解!

且说,重玄胜被一箭贯入腹部,却一声不吭,抓住犹自震颤的箭尾,生生将此箭拔出,带着钩出的血肉,弃掷于地。

而后人已跃起,拳在空中,强大的吸力斥力“驱赶”着纪承,将他往重玄胜的拳头上赶。

纪承刚刚驱散爆鸣焰雀,便又迎上此拳。

他如老朽不堪般,整个人离地而起,便随着这“驱赶”,迎上了重玄胜。提起他老树皮般枯瘦的拳头,正面迎上了重玄胜年轻而巨硕的拳!

有重术加持,重玄胜此拳何止千钧?

但两拳只稍稍一碰,重玄胜便被轰得后仰,拳架亦散。

纪承这一拳并非不能直接将他轰飞,而是有意控制,打散他的拳架,却不让他离开。当然是为了……杀死他。

重玄胜重术被打破,拳架被打散。

而纪承直接倒转丘山弓,以弦去割重玄胜之头颅!

当!

一声交响。

却是黑盔黑甲的十四到了。

他被一箭撞飞,还在吐血,却也毫不犹豫反冲过来,并及时赶到。

黑色大剑重重砸在纪承的弓弦上,发出钟鸣之响。

丘山弓弓弦被一压到底,直接触及弓身。

纪承抓住丘山弓的手,弹指击弦!

黑色大剑带着十四本人,整个被弓弦弹飞。

纪承握持丘山弓,以弦为刃,再割重玄胜咽喉。

但他心里,却轻声一叹。

那流星赶月般的剑光,自高空往下落。

如星光月光洒身,无处可躲。

姜望已再至!

叫纪承叹息的,并非是自己的命运。也并非是暂时失去了杀死重玄胜的时机,而是齐军方面的这些人。

这么年轻,这样强大,又如此悍不畏死!

他们代表着未来,代表着希望。

而阳国呢?

老将白发已苍苍。

丘山弓弓弦不拉自引,纪承以身为箭,倒射而起,直接放过重玄胜,仰头面向姜望,再一次提起枯瘦的拳头。

姜望人在高空,心念便动,五气缚虎!

以五气为源的气绳方结便溃,五气瞬间被抚平。

而纪承已撞入剑光中。

直面姜望,出拳!

但无比强烈的斥力在上,汹涌而来的吸力在下。

重玄胜稳住身形,双手大张。

“与我……下来!”

纪承冲高的身形陡然下降半尺!

与此同时,十四又再一次悍不畏死的冲回。双手大剑划过一道漫长的弧度。

他的剑术简洁、直接,精准而每每直面生死。

横斩纪承其腰!

而高空处的姜望亦是当机立断,一剑人海已茫茫,下贯纪承天灵。

重玄胜竭尽全力,以重术将他捆缚当场。

三面相围,顿成绝杀。

然而纪承的眼睛,很平静。

平静得一如风中他飘飞的银丝。随风起,随风落。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斩将夺旗!

重玄胜、姜望、十四配合默契,顿成绝杀之势。

而面对此局,纪承眸中毫无波澜。

道如今多少英杰,令人感叹。

然而老将曾经,亦是少年!

这样的意气风发,这样的勇不可当,自也是有过。

当下这三位年轻人,都是腾龙境中的强者。尤其重玄家的这个胖子,一身战力,绝不输于寻常内府境。

而他纪承垂垂老矣,无数旧伤在身,又耗费巨大心力在战场上,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指挥阳军拖住秋杀军这等天下强兵,心神俱伤。

此后又独身却敌,掀翻一整支秋杀军军阵,连破这三位少年英杰的进击,已有力不从心之感。

但他毕竟是纪承。

毕竟是外楼境兵道强者!

所谓外楼境,中三品之顶点。

外楼之“外”,并不仅于内府相对,在“体外”,更在“天外”!

修行世界有言说“四圣灵中起高楼”。

指的便是外楼境强者,在无尽星空之中,通过玄妙联系,将力量投射至四灵星域,凝聚星光楼。

此四楼者,曰东方青龙楼,西方白虎楼,南方朱雀楼,北方玄武楼。

就像内府境又被称为五府境一样,外楼境也有四楼境的别称。

此四座星光圣楼,妙用无穷,三言两语难以述尽。

单说对于外楼境投射的四灵星域,各流派便有不同理解,归向各自的“道”。

以道门为例,虽有三脉,但三脉同源。

皆取青龙之威严,朱雀之炙诚、玄武之宽仁、白虎之肃杀。

取“威、诚、仁、杀”四字。

另如儒家取“信、德、仁、杀”;法家取“威、烈、正、刑”;释家取“威、德、容、灭”;墨家取“威、洁、容、武”……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并非一定之规,具体到个人也或有不同。

只是一般来说,求道哪家,便得信奉哪家的道德准则。(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而纪承所修之兵家源流,在此境所取,乃是“势、烈、御、杀”。

字字征伐!

纪承这等人物,巅峰时期自然非是等闲一楼二楼,乃是正儿八经的四楼境强者。在四灵星域立起了四圣楼的存在。

可惜未入神临,难求不朽。

终熬不过旧伤反复,岁月摧残。更兼为国事忧怀、家事伤心。心似烛焰,身如飘萍。

如今四座星光圣楼,已只余一楼得用,犹有光明。

这一楼,即是白虎圣楼。

主兵道之“杀”!

此一时,姜望纵剑在上,十四双持大剑在中,重玄胜重术全开在下。

白发苍苍的老将纪承,便被围在其间。

而在此青天白日,西方忽然有星光一闪!

纪承满头白发飘起,本已有些力衰的手,再一次握紧丘山弓!

砰!

重术无法再限制其人,重玄胜反受其害。整个人直接被崩散的斥力压在了地面上,止不住的吐血。

有两名离得近的秋杀军士卒冲将过来,合力拖着他往外逃。其他的秋杀军士卒则迅速补位,一个个的跃杀纪承。

接引白虎圣楼星光入体,纪承握弓即震散重玄胜的重术,空弦一拉,一道霜白星光长箭便已电射而出。

铛!

直接撞到十四横斩而来的双手大剑之上,而这柄一看就极沉极重、材质非凡的黑色大剑,竟然就此断裂,一分为二!

这并非结束,那霜白星光所凝之箭余势未衰,还一举撞到十四的黑甲之上,将这来历非凡的黑甲也击破!

贯入十四体内,直有半支。

强如十四,被这一支箭带得远远飞出,重重倒地,一时生死未知。

白虎圣楼星光入体之后,纪承气势又复不同。握弓便伤重玄胜,空弦拨箭,一箭即让十四生死未知。

而后直接将弓横斩,以弓为刀,一圈弧型刀光以身为圆心斩开,直接杀得跃至的秋杀军士卒纷如雨落,遍地残肢。

纪承就势拔起,倒竖丘山弓,反与姜望相割!

这一切说起来繁复,但几乎都在同时间内发生。

姜望一剑人海茫茫还未落定,便见重玄胜倒地,十四被射飞,秋杀军士死伤惨重,而纪承反弓割来!

面对挟外楼之威而来的纪承。

生死只在一瞬。

这一刻姜望心神无比凝聚,甚至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千万次重复修行后的本能应对。

焰花,焰花之海。

缚虎,五气缚虎。

剑由人海茫茫转山川河流,由攻转守。山河大地,最能承受。

焰花之海刚铺出,便被弓弦割开。

焰花更是未及接触便已凋零。

缚虎,五气缚虎接连崩散。

丘山弓弓弦这一刻眼见避无可避,那冰冷的寒芒仿佛已触及喉管。

忽然自姜望的通天宫中,冲出一道黑色蜡烛的虚影,猝不及防之下,直直撞进了老将纪承体内。

是姜魇!

在此生死关头,为了保住他和姜望共同的性命,直接驾驭黑色冥烛虚影,与纪承进行了一次最**最直接的神魂交撞!

纪承扑来的身形就此一顿。

老将神魂之火早已如风中残烛,这些年都是为国强撑,姜魇准确把握了其人最大的漏洞。显出他超出姜望、重玄胜等人不止一筹的眼界。

才能以现阶段并不强过姜望太多的神魂力量,生生阻住纪承的杀伐。

有此一拦,姜望已腾出手来,一记爆鸣焰雀覆盖纪承。

而后身纵焰流星,赶至重玄胜身边。

“如何?”他急问。

重玄胜还被士卒拖着逃跑,但吐血吐得稍顺了气,便猛地翻身起来,大声嘶吼“阳军将溃!”

“与我结阵!”

姜望第一个响应军阵,将台附近的秋杀军士卒,能战者全部入阵。

大略一扫,不过千人而已。

兵煞相凝。

重玄胜已管不了那许多,直接合起军阵之力,卷起秋叶狂风,呼啸着撞向纪承。

彼时纪承已自神魂交撞的愣神中醒转,白骨圣楼星光入体的身躯,生受了一记爆鸣焰雀,而重玄胜已经重新组织起军阵,再一次兵煞化形,将他吞没!

外人只见这一处狂风席卷,秋叶飘飞。

那是兵煞之力的外显。

而在此军阵中,响起三声惊弦,磅礴的兵煞之力剧烈翻涌三次,方才平息。

俄而。

一道璀璨剑光飙射而出,却是姜望连人带剑,飞至代表纪承的那一面天青色战旗前。

长剑横斩——

这面天青色的战旗,从战争之始,就牢牢扎在将台上。

在过往难以计数的岁月,都昂然飘荡在阳国天空。

整个战场,无论敌我,都不能够忽视它。

这是天青色的战魂。

这是天雄纪氏最后的一抹余晖。

旗倒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兵煞散去,重玄胜一手抓着纪承的头颅——那是他自其脖颈上生生撕扯下来——回身四顾。

本部所领的五千秋杀军士卒,现在还存活的,只七百人而已。

重玄胜此战斩将夺旗,再立大功。

然而却有四千三百名亲领的秋杀军精锐士卒,死在了随他冲锋的路上。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来不及感怀,重玄胜拔身跃至半空,高举老将头颅,大吼“本部斩将!纪承已死!”

将台附近还活着的秋杀军齐齐大喝“斩将!”

将台上天青色的战旗一朝倾倒,姜望便单手抓起这面战旗,在空中摇动“我已夺旗!”

士卒们又齐声喝道“夺旗!”

整个战场上,阳军士气降到谷底。

那些拼了命往回冲杀,想要救援本阵将台的阳军将士们,全都在此刻失却了主心骨。

便在此时,忽的自后军方向,传来一声洪亮大喝。

“纪老将军意志长存!阳国人!随我阳建德冲锋!”

“此战我阳建德,唯死而已!”

阳国大军已在溃散的边缘,然而在此声之后,忽又复起“唯死而已!”

……

那一面天青色战旗坠落之时,阳建德正沉默地看着。

他已经沉默地等待了许久,然而重玄褚良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他沉默地看着阳国将士浴血厮杀,往往四五个士卒,才能交换一个秋杀军卒的性命。

他是看着那支军阵冲进本阵中军的,也看着将台附近飞蛾扑火般的阻击。

看着双方都展现出来极其坚韧的战斗意志。

看着老将纪承接引白虎圣楼星光——他深知纪承的情况,四圣楼中,其人除这白虎楼外。余者早已星光黯淡,便是联系也失去了。

这么多年,强如纪承为什么没能晋入神临,旁人说是纪承老了,他难道不知,是因为齐国强者不止一次的暗中阻挠、打压吗?

纪承一生为国,而他阳国,却未能庇护这等名将。

从风华少年到白发苍苍,只有阳国欠纪承的,没有纪承欠阳国的。

他眼睁睁看着纪承满门成忠烈,其子其孙,再到其人本身。

终于也看着那面代表天雄纪氏的天青色战旗倒下。

灭情绝欲血魔典,已经几乎消灭了他的情感。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心痛!

痛彻心扉!

阳建德催动战马,疯狂地催动战马。

这匹几有妖兽实力的宝驹,根本不足够响应他的心情。

他冲锋。

不称孤道寡。

不是以一个国主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阳国人,带队冲锋。

跟随他的,是仓丰城自发报国的那一万士卒。

像一道洪流卷过,卷过战场,带动六神无主的阳军将士,重挽将溃的战局。

他是阳国之主,需要时,他必死战在前。

而此时,在秋杀军本阵将台上,蓄势已久的重玄褚良大步往前。

“为何我没有与纪承对决指挥?”

“因为阳建德在养精蓄锐,我亦如此!”

“面对阳建德,我不敢分心!”

“但他……分心了!”

重玄褚良也不纵马,直接离开将台,踏空前冲。

“众将士听令!”

他拔出形状凶厉的割寿刀,咆哮道“撮尔小国,敢犯天威!随我斩杀此逆!”

本部一万亲军紧随其后,全员投入战场。

从整个战局来看,阳建德领兵自阳军后方加入战场。

重玄褚良领军直接自齐军中军位置杀出。

因为此时的主要战场,已经集中在阳**队的中军位置、甚至后军位置。

秋杀军的阵线,已经推至此处。

换而言之,阳军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这是最后的冲锋了。

双方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除非阳建德能够一次冲阵击破重玄褚良。

然而这又何其艰难?

战场上,有时候比的就是耐心而已。

耐心阳建德或许不输重玄褚良,局势却由不得他再等。

未等到秋杀军伤亡到达那个让重玄褚良无法回避的警戒线,阳国大军已先一步崩溃了。

他只能带队先发。

但重玄褚良后发而先至。

盖因双方士卒的素质全然不同,阳军本就不如齐军,况且阳建德所领还是杂兵,重玄褚良所领是精锐中的精锐。

两队生力军在纪承的将台之后相逢,相撞……相杀!

无论敌我双方,其实都很难理解阳建德为什么自领一万杂兵。

或许是因为阳军势弱,精兵不足,得尽着纪承用,而阳建德自负用兵之能,不必尽使强兵。

接战之前,重玄褚良亦如此想。

然而阳建德三番五次求战重玄褚良,自然是有他的底气。

他的底气,便是传承上古魔道之祖的绝世魔功,灭情绝欲血魔功!

接战之前,阳建德身上还笼罩着阳氏秘典大日金焰决所发的金光,瞧来威严光明。

令人惊惧的是,在接战的一瞬间,跟随阳建德冲杀的那一万战兵,身上全部燃起血焰!

因为阳玄策常驻仓丰城,虽然胡闹,却甚得人心。此城域百姓生活不同别处,对阳庭的拥戴也强过它城。

这些出身仓丰城的义军,乃是感于国事,奋勇而来。

阳建德将他们收为亲兵,归入麾下,也令他们感到荣耀。

战前发下的咒符,虽则不知用途,也都贴身放了。

阳建德亲自教的简单站位,虽然不明白用处,但也都用心记了。

却没想到,这是催命之符!

一万战兵齐齐燃起血焰,只在顷刻间,便为血焰所化,尸骨无存。

而后血焰朵朵,尽入阳建德体内,将他染成了血色。

身上金光转血光,德光转恶光!

整个战场都静了一瞬。

阳建德放声大喝“我阳国好儿郎,以身捐国,助我成就神功!”

“我阳建德必以死捍卫家国,让英雄瞑目!”

说惭愧,未必没有。说残酷,未尝不是。

然而阳建德非常清楚,自天雄军覆灭之后,他便再没有选择!

齐国对阳国的侵染潜移默化,他早年殚精竭虑,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只是勉强延续阳国社稷罢了。

他早已看透这一切!

齐国崛起,是阳国的大不幸。

生而为阳国之君,又有满腹韬略,一身雄才,是他阳建德的大不幸。

参天巨木之侧,没有杂树的生长空间,既无阳光,也得不到雨露。

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功是迫不得已,也是唯一的希望。

若生在东域动乱之时,他阳建德自负必是一代雄主。若生在寻常人家,他也能成就一代强者,一生穷极修行尽途。

然而他生在今时今日之东域,生于今时今日之阳国。

延续二十七代的社稷担在肩上。

他没有选择。

他不止一次的这样告诉自己,他没有选择!

所以他才能狠下心来杀绝血亲。

所以他才能坐视纪承之死——那是曾教他挽弓,教他用兵的人。

事到如今,再杀这一万义士,也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了。

若死在此处,万事皆休。若斩了重玄褚良,逆势翻盘此战,则什么都来得及分说。

自古而今,成者为王败者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

……

ps正版手机app阅读是在起点读书,正版电脑端在起点中文网。大家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吧,用爱发电太难继续了。

第一百九十章 势不可挡

惶惑也罢,恐惧也罢。

时至此刻,对于战场中剩下的阳国士卒来说。

只要阳建德还愿意给他们一个理由,他们就只能相信。

人在溺水之时,便一根稻草也要牢牢抓住,哪怕……明知它无法救命!

战场上,阳军本已溃败的局势稍稍止住,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注意着战局中心的碰撞。

看着阳建德吸尽所有血焰,身缠血光,呼啸前撞,直趋重玄褚良。

重玄褚良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饮鸩止渴。”

他这样说着,但并不逞勇。反而退入阵中,直接凝聚起万人兵煞,再与阳建德迎面。

但见重玄褚良所部军阵成型,兵煞之力如龙蛇起伏,彼此纠缠撕咬,而最后在重玄褚良的控制下,形成一只巨大无匹的拳头,向阳建德砸落。

而身缠血光的阳建德只一拳迎上。

轰!

这两只拳头对比如此明显,瞧起来强弱殊异,然而对轰之下,双方都静止了一刹。

而后军阵中兵煞涌动,阳建德乱发飞舞,竟然平分秋色。

“国君神威!”有阳军将领嘶声吼道。

以一人,敌万军!

阳建德飞在空中,直接又是一拳,砸落军阵。

“重玄褚良!出阵与我决生死,莫累无辜士卒!”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道冷漠军令——“结秋杀之阵!”

一声如万声,回音晃荡。

“秋杀!”

“秋杀!”

“秋杀!”

整个战场上,除重玄褚良亲领万军外,还有十八支秋杀军军阵。

其中最惨烈的是重玄胜所部,只余七百人。盖因这一部直接打穿大军,突入阳军中军,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当然也完成了斩将夺旗的最大功勋。

而除此之外的各部,大多阵容完整。

秋杀军并非浪得虚名,与阳军的实力差距极大,纪承竭尽全力,也只能维持局势,勉强不崩溃,而很难对秋杀军造成太多有效杀伤。

此时重玄褚良一声令下,活跃在战场上的秋杀军各部陡然凝起兵煞!

一处,两处,三处……

田安泰所部……重玄胜所部……

十八支军阵兵煞骤起,遥相呼应。

十八处秋风起,席卷战场如扫落叶。

这兵煞同根同源,彼此勾连。

而重玄褚良所部兵煞腾空聚如圆镜,似秋月临空。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就在此秋月之上,忽有刀光斩落。

那是重玄褚良在瞬间凝聚了整支秋杀军的力量,而后挥动割寿刀。

此刀承三军之力,聚凶屠之杀,甫一出现,已经落阳建德身前。

“灭情!”

阳建德一手张开,握拳横于额前。

他的眼睛,瞬间变得淡漠一片,就连那些最细微的情绪,也不再见。俨然如同白骨尊神一般。

或者说,正是得知此态的强大,他才对白骨尊神抱有极大的预期,希望能借其阻止重玄褚良刀锋。只没想到这所谓的神祇自己教内不稳,压根发挥不出应有实力,便被重玄褚良斩退。

灭情之后,阳建德的另一只手呈爪状前伸,一把握住那刀光!

低吼“绝欲!”

血色大炽,刀光破碎!

握碎了刀光。

杀绝血亲,亲手杀死子女,又在临战之时,战场之上,吸纳杀气,血燃万人。魔功已趋大成。

此等状态下的阳建德,如神似魔。

他拔出战矛烈阳,握于手心,

灿金色的战矛与血光接触,爆发出密集的“滋滋滋”声响。

即使是这等状态下的阳建德,也禁不住眉头挑动,有些难以忍受这种痛苦。

而就在这血色与金色如在缠战般的密集接触之中,整只灿金色烈阳战矛,自矛尖开始,一点血色迅速蔓延开来,往矛身侵袭。

却是阳建德临阵炼兵,要将至阳至烈的烈阳战矛,转化为适应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名器,以便最大程度发挥自身战力。

重玄褚良是何等人物,当然不会坐视他顺利完满。

那边阳建德烈阳战矛刚刚耀起猩红,这边重玄褚良便直接爆发。

整个战场上属于秋杀军的兵煞全都聚在一起,而他驾驭军阵,腾空而起。

偌大军阵在重玄褚良的驾驭下,飘飘如叶。

竟似微风起,轻轻吹向阳建德。

如此轻飘飘的一击,阳建德却骤然变色,握着未竟全功的战矛,径直往虚空一挑!

雄壮军阵鼓动兵煞,在兵家战法之下,化作一缕枯黄之风。

迎面吹来。

一点猩红染透矛尖,阳建德运转灭情绝欲血魔功,以矛刺风。

但战矛却被轻而易举的荡开,此风扑面。

绿转黄,叶离枝。

生机去,枯寂来。

无边落叶,萧萧而下。此乃凋零之杀!

阳建德猛地张嘴一吐,朵朵血焰自他喉中吐出,接二连三地往前撞。

血色之焰撞上凋零之风。

彼此交击,互相湮灭。

却诡异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仿佛一幅静止的画,整片天空即是背景。一半是枯黄,一半是猩红。

在这寂静之中,才有偶然的声响发生。

起先要仔细才能听到一二,渐而……便震耳欲聋!

那是军靴踏地的脚步声,甲叶交击的碰撞声,是战鼓声,是喊杀声,是一切冲锋的声音。

那枯黄之风在空中一展,瞬间演化出无数士卒向前冲锋的景象。

细看来,那景象中每一个枯黄甲胄下的士卒,分明无一个人样,头盔下全是一缕缕枯黄色的秋风!

秋风扫落叶,端是无情。

正所谓“摧枯拉朽”,那枯萎的、腐朽的,必将被一战而决,一扫而空。

这一番变化,是势不可挡,锐不可当。

此乃摧枯之杀!

面对此杀,阳建德竟不闪、不避,甚而挺矛反冲。

双手持矛,人在空中,双足交错,踏步前冲。

独自一人,对着重玄褚良驾驭的军阵兵煞冲锋!

势不可挡我来挡,锐不可当我自当!

独身横拦千军万马,单矛直面天下强兵!

这一场大战已经进行了许久。

这是一场或许早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战争。

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谁肯相信?

灭情绝欲血魔功,核心却是一个“血”字。

古来血浓于水,故要灭情绝欲,必杀血亲。

阳建德单矛反冲秋杀军,这一幕瞧来悲壮、勇烈。

其人踏空前冲的脚步,越来越重。

每一步,如踏在心脏上。

但见那摧枯之杀的图景里,忽然有一道血气冲天而起!

乍一看,很像是兵家修士气血狼烟。

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秋杀军士卒才知道,那是他们忽然失守的气血,被人生生“拔”出体外,冲上天空!

……

……

ps有人问,所以说一下。上周弄了加更措施,但一个小目标都没完成。可能是知道我拼了老命也爆不了多少吧……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有三杀

若非是在大军之中,有兵家军阵护持,又有重玄褚良这等强者镇压。

阳建德只这一冲,这一万所部秋杀军将士,便要被拔尽气血而死!

如今只是被掀开了一个细口,但已经腾起如气血狼烟,可见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强横。

那代表摧枯之杀的图景,也因此晃了一晃,如水漾纹,而阳建德一矛扎上!

这一场大战,从日出杀到正午,又从正午,杀到此时。

其时天边,夕阳如血。

而夕阳之下,阳建德仿佛另一轮血色的夕阳!

他的光,他的热,他一生的挣扎与勇烈,都照在此时,都燃于此刻。

他的全身都燃起血焰,如披上一件血色龙袍。手上那一杆天下名兵烈阳战矛,包括矛尖的前半截猩红夺目,后半截灿金耀眼。

摧枯之杀如一幅空中飘浮的画,画上有气血如烟。

而阳建德,像一个不顾一切、正要扯碎名画的莽夫,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姿态杀至。

“与我共决死!”

整个战场都凝固了,但见阳建德,单矛挑阵。

一矛扎落!

代表摧枯之杀的图景,破碎了。

兵煞翻涌三四里。

不等注视此战的阳军欢喜,齐军惊惧。

那翻涌的兵煞又瞬间凝聚起来。

阳建德的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确出乎意料,然而重玄褚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就是为了应对此种意外状况?

他给了阳建德最大的尊重,也做了最巅峰的准备。

凋零已落,摧枯已止。

杀却未歇!

秋乃肃杀之季。

历来若定死罪,处决多在秋后,也是因为此季杀气最重。

秋有三杀,曰凋零。曰摧枯,曰问斩!

重玄褚良的声音,此时竟有切开天地的锋芒。

“今我代天行罚……阳君无德,祸国殃民!先纵鼠疫,再起兵衅!当判……斩立决!”

就在那沸腾汹涌的兵煞中,此时探出一刀。

乍以为是名扬天下的割寿,但细看来,那不是割寿刀,而是以割寿为核心,以秋杀军兵煞为外壳,凝聚而成的,一柄极具特色的刀。

此刀刀体沉重,刀柄处雕有鬼头,刀脊处有一圆口,鬼头袤方,背厚面阔。仅看其形,便知分量笨重,宜于劈砍。

此刀名……鬼头!

最适合砍头。

历来刽子手行刑,多用此刀。

这一刀,明明隔得尚远、

甚至明明阳建德已经以矛反挑。

然而刀起之时,兵煞方破碎重聚。

刀落之时,阳建德已经人头飞起。

竟被斩首!

上一刻他还勇烈无敌,单矛挑阵,灭情绝欲血魔功强势无匹。

然而下一刻,便已尸首两分。

这是如此突兀,又如此理所当然的一刀。

就如罪名确定,人赴刑场,令箭落地,刑客挥刀。

一切无法挽回!

手起刀落人头飞!

强如阳建德这样的顶级神临,已是金躯玉髓,肉身不坏,堪称不朽。未至死时,修为不退。

此境号称“不朽不灭,我如神临。”

在上古之时,亦被直接称为不朽境。

等闲手段,难杀其身。

然而这一刀斩落,他却死得干脆利落!

他们这一生交锋,重玄褚良都占胜场。究其根由,似乎都只是因为齐强阳弱。

然而,能够牢牢把握优势,自始至终不给对手翻盘机会,难道不够可怕吗?

阳建德头颅飞起的那一刻,仿佛停顿了时空。

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连接着那颗头颅飞起的弧线。

大军之中的重玄褚良,面无表情!

上位者没有朋友。

这是他对重玄胜说过的话。

因为越是到了某个高度,越是身不由己。因为很多决定,已经不能由着自己喜好。

谁又知道,他重玄褚良和阳建德,曾互为彼此唯一的朋友呢?

然而一者在齐,一者在阳。

一者是齐国世家名门,与齐国休戚与共。一者更是阳国王室。

双方都没有更换立场的可能。

早在三十年前的斜月谷,他们就已经明了这一切,预见到了这一天。

此后分道扬镳,三十年来,未有半纸书信,片语只言!

其实论起独战,他重玄褚良亦自负不输阳建德,即使其人练成灭情绝欲血魔功。然而面对阳建德,他仍要毫不犹豫的倾尽自己所有优势。

并不仅仅是因为狮虎尚且全力搏兔,阳建德这种人物绝不能容留半点机会。

更是因为他想让阳建德自始至终都觉得,其人之所以输,不是因为“我不如人”,而是源于先天劣势,是天之罪而非战!

唯如此,能够保全他最后的骄傲。

三十年一弹指,生死如云烟。

多少往事、荣耀、骄傲、情谊,都掩于时光河。

重玄褚良这等人物,不会让自己缅怀太多时间。

只稍一恍神,随即便飞出军阵,伸手即将阳建德高高飞起的头颅凌空抓来。一把抓住头发,将他头颅高举。

“阳建德已死!”

声传战场。

“阳建德已死!”“阳建德已死!”“阳建德已死!”

齐军大声重复。

阳国大军瞬间崩溃,整个战场上再没有一道成形的防线。

秋杀军士卒则冲杀无忌,杀人如割草。

战场上最大规模的死伤,通常都发生在胜负已分之后。最大的杀戮数字,通常是在追杀之中产生。

数不清的阳军士卒卸甲弃兵,跪地乞降。无数阳军狼奔豸突,四处逃窜。

在胜负已定之后,放纵手下士卒杀戮一阵,也是许多战争里的潜在规则。

毕竟刚刚生死相向,无数袍泽战死,自己也在生死边缘……仇恨需要纾解,压力也需要释放。

但通常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大量的阳国士卒丢盔弃甲之后,便死死地把头埋在地上,希冀可以侥幸度过这短暂的杀戮时间。

然而重玄褚良高举阳建德之头颅,在高空中稍稍静默了一阵,便道“凡参与此战,对抗我大齐天兵者,无论投降与否……尽诛绝!”

竟是直接下了屠杀令!

有那跪倒在地的阳军士卒惊恐起身,立即便被一刀斩首,重新坠地。

有那刚刚放下兵器的阳军士卒,未及反应,便被一柄斜过的战刀割破喉咙。

惊惧、溃散、各行其是的阳军士卒,本就不是秋杀军士卒的对手,此时更完全形不成有效反抗。

杀人如割草,一片片成群倒下。

一场杀戮的狂欢就此开启。

“大帅不可!大帅,万万不可啊!”

自战场边缘,一名老年文士飞身过来,老远便对着重玄褚良求恳。

“此战胜负已定,大帅何苦多添杀戮、徒增恶名?”

当下便有将领提刀欲迎。

但重玄褚良只一摆手“让他过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其名

那老年文士纵身飞来,齐军的杀戮并未停止。

他飞越过人间地狱般的“屠宰场”。

在几员秋杀军将领冰冷的审视目光中,飞到了重玄褚良身前。

余光所视,皆为杀戮。耳中所听,尽是悲声。

其人面有哀色,唯独在空中的重玄褚良面前,直腰挺脊,看起来倒也颇有风骨。

“你是何人?”重玄褚良问。

“老朽乃阳国……故阳国赤尾郡郡守黄以行!”老年文士弯腰回应道。

微微礼过,他便急道“大帅用兵如神,今日一战灭国,堪为天下名!然而两军交战,争杀无论。杀降却是不详!古来降者免死,兵家正行。大帅何故下令屠杀?老朽实不忍大帅负此恶名,故冒死来劝!”

“你既知我,应知我名。”重玄褚良手里还提着阳建德的头颅,闻言只是淡道“再恶还能恶得过‘凶屠’二字吗?”

黄以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阳建德,满头血污之下,阳建德圆睁的眼睛仿佛在直视着他。

他下意识便避开了目光,只颤声道“大帅,上天有好生之德……”

重玄褚良打断他“上天亦有杀生之威!此些战卒敢抗天兵,不杀如何正天威?”

“阳庭积弱百年,三代尊齐!到头来却落得个大军犯境。将军,何耶?”黄以行难掩激愤“军士保家卫国,又有何罪?战场上不过各为其主,争杀生死。如今胜负已分,大帅!屠刀当止了!”

“你的意思,是我大齐兴无义之师,侵略此地?”重玄褚良眯起眼睛。

“不敢有此意!”黄以行求恳道“阳庭腐朽,阳君失德,以至于今日,罪有应得!但阳人无辜!齐阳相盟数代,阳人何曾稍有背离?”

“你们这些人呐。”重玄褚良伸指虚点了点他“向来骄纵,自谓富且贵!俨然把齐的荣誉视为你们的荣誉,把齐的强大视为你们的强大,不过是寄生在齐国身上的藤蔓罢了!现在大树要清除阻碍生长的藤蔓了,你还觉得光荣吗?”

黄以行怔怔然良久,才艰涩道“今日社稷已灭,阳氏宗庙绝嗣。此或天意!然而……”

他声音渐起“阳庭既灭,此地即齐土,阳人即齐人,哪有屠戮自家子民的道理?更何况,如今北有荆牧,虎视眈眈,南有恶夏,缠绵旧恨。西有强景,雄视天下!齐虽强,焉能以杀定人心?”

重玄褚良只冷笑“阳建德妄动大军,以小国之傲慢,犯大国之天颜。原本我准备杀绝此域。是一个小友求情,我才行此麻烦事。你跟我讲什么狗屁道理、利益纠葛!我重玄褚良会听吗?”

虽未明说,但他口中的小友,自然便是姜望了。

而这个求情,其实子虚乌有。

为了击败阳建德,重玄褚良有不惜逼死阳国全境军民的决心,但那只是最坏的打算。他再怎么凶名远播,也不至于在胜负抵定的情况下还要杀绝阳域。

也只有重玄胜知道,这是在给姜望养名。究其本质,是为了战后以重玄家青羊镇为旗帜,重新建立秩序,乃是“分饼”环节的重要一步。

重玄胜的想法或者有些简单之处,但有一点说得对,重玄家的确需要一个光明之人,或者至少说是“看起来光明”之人。

因为凶人他重玄褚良自为之,而能够抚慰人心的旗帜,还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当然,或许也还有其它原因,只不足为人言……

“黄某这一生,只跪过天地君父,不屈于人!”

见重玄褚良如此态度,就在他面前,黄以行轰然于半空跪倒。

以膝虚撞,砰然作响“愿为苍生一跪!求大帅怜悯阳国百姓,切莫再杀无辜!”

战刀割破脖颈、鲜血飙射的声音。惨叫的声音,呼痛的声音,求饶声,杀戮上头的怪叫声……

所有屠杀的声音都在注解着什么。

重玄褚良注视黄以行良久,才道“军令如山,本帅没有收回命令的道理。不过你的勇气,令某动容。你是阳国少有的忠直之人,看在你的份上,本帅可以免阳国百姓一死,只要他们诚心归服……你可愿为本帅传此令?”

他的意思,再没有转圜余地。

见事无可缓,黄以行双手虚按空中,屈下身来,以额触及手背,流着泪道“老朽愿往!”

而后其人转身飙射远去,再不看战场一眼。

重玄褚良亦不管他,只把手里阳建德的头颅提起来,与之平视,忽然叹道“阳庭失尽人心,岂你一人之非?”

自有手下亲卫,捧了玉盒前来。

他将这颗头颅,放进玉盒中,又再看了一眼,才合上盖子。

“送回临淄吧。”他叹道。

整个阳国,有资格送回临淄以夸功的头颅,也便只有阳建德和纪承了。

这时候,重玄胜步履艰难地走过来,满脸杀气“大帅,真要全他此名?”

重玄褚良先是看了他一眼,只点了一声“战场上,死生常事。”

“十四未死!”重玄胜说了一句,又补充道“我恨的是麾下士卒,五千只余七百!”

重玄褚良不置可否,只针对他之前的问题回了句“既是沽名卖国之辈,就给他些名声!”

而后径自返身,往本阵而去,再不看身后战场。

他重玄褚良既然下了军令,这二十一万阳国大军是必要杀尽的。

黄以行看似忠恳悲悯,然而其人身为赤尾郡郡守,战前未入战场,战时不能救君死国,在战后才冲出来劝阻屠杀。

虽然或许也有些正义存在,但恐怕更多只是为了救护百姓的名声。

说是舍命救护百姓,实则在这种情况下,重玄褚良杀他比屠杀万军的后果还要恶劣。

阳庭之所以失尽民心,除了国主不作为外,就是因为阳庭这些官僚个个有自己的想法,或名或利,个个为私。

所以重玄褚良说黄以行是沽名卖国之辈。

其人不惜践踏阳君阳庭,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俨然举国皆浊他独清。但其人作为赤尾郡守,阳庭毋庸置疑的高层,阳庭过往决策,又怎么可能无涉于他?说到底,这人只考虑自己的声名,而并不在意家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成全这个人的名声。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便于齐国在此地的统治。

愈是阳国之恶贼,愈是齐国之良臣。

姜望于青羊镇是一旗,是谓世外桃源。

黄以行于阳国亦是一旗,是谓拨乱反正。

有此二旗,不愁不能收尽阳地民心、

第一百九十三章 锦书来

齐军本阵将台上,只有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叔侄二人,一坐一立。

其余将领都自在逐杀之中,仅一队亲卫护在将台下,轻易不许旁人靠近。

须知军中以人头记功。重玄褚良下屠杀令虽则是有自己的意图,但也不无让苦战已久的将士们多得一些功勋的想法。

“十四如何了?”

此时更无外人,重玄褚良问得直接。

先前他见得重玄胜杀气盈天,知道十四是自小陪重玄胜长大的家族死士,重玄胜对其信赖非比寻常,又在那时见得十四负伤,生死不知,故而点了一句。

好在重玄胜回话得体,不然此时不是如此态度。

“负岳甲碎了!人倒未死,只免不了躺些时日。”重玄胜答说。

听到负岳甲碎了,重玄褚良明显顿了一下,才问“你所部其他人呢?”

“其余士卒自去逐杀,只姜望回青羊镇去了。”

说着,怕重玄褚良有想法,重玄胜又补充解释道“他既不喜好杀戮,也不在乎多割几颗人头的功勋。”

阳建德已死,阳国大军今日一战尽覆,赤尾郡自不必说,其余地方传檄可定,所以留在军中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重玄褚良忽然叹了一口气“阳人坚韧。目睹了阳建德此战的士卒,更不会忘记他的勇烈。我要杀破他们的胆,杀绝他们的勇,所以才行此杀戮事。”

对于重玄褚良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解释了。

重玄胜大着胆子问道“您好像与阳建德交情很深,并不仅仅是共过事?”

在此战之前,他和秋杀军大部分将领一样,心里对阳建德其实都是不以为然的。然而此战之后,无论是谁,也不能否认阳建德的强大。

“很多年前,他有一个名字,叫顾寒。”

重玄胜听着耳熟,想了想,忽然惊觉“您书房里那幅名刀破阵图,落款就是顾寒!”

“天下英雄,我瞧不上几个,阳建德即是其一。”重玄褚良道“我知他定不至于束手等死,这些年必有所谋。只仍想不到,他能为阳氏宗庙,做到如此地步。”

“整个阳国。不清醒的人见国家在齐国庇护下风调雨顺,便也很心满意足。

而清醒的人救国无门,要么自暴自弃,要么慷慨赴死。大概唯有阳建德仍在挣扎,试图以个人武力打破枷锁。甚至不惜以国君之尊,去练人人唾弃的魔功。

他失败了,但他并不无能。

早在三十年前的斜月谷,他不惜插旗也想阻止我,并非是因为要保住守下斜月谷的功劳。而是他和我一样看出了那一线胜机,不愿意齐国那么快击败夏国。”

“而我……”重玄褚良说道“我从夏国战场上退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灭阳国!若不得灭阳国,至少也得寻个由头杀死阳建德。非是我与其人有什么仇恨,相反我尊重他、忌惮他,所以才要杀死他。为了齐国国运,更为重玄氏族运。”

“灭阳国,有战灭、有和灭。帝君虽则认可了我的判断,但采纳前相晏平之计,试以和灭。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早该顺理成章让阳国为齐土了。之所以未能做到,全是因为阳建德其人。”

“以和平手段,既没能逼杀阳建德,又没能阻止阳建德继位,已见失败。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战。”

名相晏平,十余年前就从相位上退下,政治势力早已衰退。这也是重玄褚良这一次能够推动兵伐阳国的原因之一。

重玄胜这才知道,在齐阳两国之前那么多年的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那样多的惊涛骇浪!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述尽。而阳建德以弱国寡民,坚守阳氏宗庙到如今,不能不赞一声其人才能!

他甚至敢于笃定,以齐国上下对阳国的轻视,此战若非叔父重玄褚良亲自出马,阳建德极有可能翻盘成功。

服侍的奴仆皆知,叔父书房里挂着的那幅落款为顾寒的画,是最为紧要的事物,每日都有人小心清扫,丝毫不敢让虫蚀了去。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情。

然而,整个齐国,最尊重阳建德的是重玄褚良,最针对阳建德的,也是重玄褚良!

重玄胜一时有些沉默了,聪明如他,自然是听懂了重玄褚良的言外之意。

但重玄褚良还是直接点道“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到了咱们这个位置,有些事情不能由个人喜好。若有一日,姜望与你意见相左,我希望你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知道现在重玄胜最为信赖的两个人,就是十四和姜望。

他没有提十四,因为他知道十四永远会与重玄胜保持一致。而姜望已经多次表现其人的原则和坚持。

重玄胜沉默了许久,说道“叔父,如果人只能做所谓‘正确’的选择。那您不应该支持我,应该支持重玄遵才是!”

说完这句,他对其人深深一礼,而后大步下了将台。

些许人头之功,他或者不在乎,但须抓紧时间,为手下士卒去争。

将台上,重玄褚良一时默然!

如重玄胜所言,以重玄遵之天资实力,无论从哪方面说,单纯做正确的选择,他应该支持重玄遵才是。

然而他重玄褚良,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重玄胜呢?

到底是因为重玄胜本人的优秀,展现了更为他所重视的潜力。还是他不愿意提起的……亡兄死前的嘱托呢?

……

……

战场外,姜望独剑离去。

身后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一战,是齐军全方位的胜利。不仅仅军事上取得了大胜,对阳国完成了事实上的占领。便在舆论上,列国也无从非议!

齐国为什么出兵?

为了维护东域秩序,遏制恶化鼠疫。

鼠疫为什么恶化?

因为阳庭**,治政混乱,官僚各有私心,如此种种,方才导致鼠疫失控。当然也少不了四海商盟良心败坏、借难发财的责任。

那么最早为什么会出现鼠疫?

都是因为邪教白骨道的阴谋!

而阳建德见事不明,又自知有罪于民,贸然出兵起衅。重玄褚良不得已而破之!大战之中,刀枪无眼,阳建德死于非命。

阳建德所修魔功,又无疑为他倒行逆施的统治做了最充分的注脚说明!

然而这一切对于姜望来说,除了帮助重玄胜更进一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独在异乡为异客,胜负荣辱仿佛也都不那么有关。

杀猪面,杀蛇面,杀猴面,杀龙面,追杀重伤的白骨圣主……这些才是出自他本心的攻杀。

人在天上飞行,整个赤尾郡乃至阳国都在混乱中,身后的战场杀戮喧嚣。

他却依然感觉到寂寞。

飞过一处山崖时,目光随意扫过,正好与山崖上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对视。

姜望认出来,是那个急于“接客”的天下楼杀手阿策。

其人完全不见之前的浮夸,目光很冰冷,瞧他的样子,应该已在此站了许久,大约是关注前方的战场。

在这里很容易被清扫战场的齐军发现。

姜望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若是等结果的话……阳军已败了!”

阿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只说“知道了,谢谢!”

姜望也不以为意,自顾飞离。

他飞得并不快,不多时,扑棱棱,一只云鹤自高空落下。

大战结束,锁国之阵才解。因而这只盘桓许久的云鹤,此时才得以飞来。

姜望伸手接住,云鹤在手里展开为信笺。

天色已黯了,战场上的厮杀声远得有些悄不可闻。

星光静谧地淌下,仿佛也抚平了刚从杀戮中挣出的心。

只看到开头“哥哥”两字。

姜望便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星光与月光之下,这个笑容如此少年。

……

……

【第二卷·终】

第二卷总结兼感言

写作是一件熬心力的事,长篇尤其如此。

本卷的写作应该算是完成了既定的规划。

这一卷之后,我终于能够来讨论一下塑造主角这件事。

穿越和重生是两个非常厉害的点子,它对于网络小说最大的妙处在于——它可以让作者跳过主角成长的过程,直接拿出一个主角的人设来给读者。而且还能凭随时可以添上的“记忆”,随时加上各种支线,完全可以忽略逻辑本身,这省却了多么庞巨的精力啊!

这太妙了。

我绝没有说它不好的意思,事实上我没有选择这两个点子,仅仅是因为,它不符合赤心巡天这个自洽世界的逻辑,仅此而已。

这不是那些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重生穿越之后就不用管了,当做奇迹即可。

在赤心巡天这样的世界里,它是可以做到、能够被察觉、可以被解释的,恰恰如此,反倒不能用了。

我要创造一个真实的仙侠世界,它首先要在逻辑上能够成立。如果我连主角的来历都无法解释清楚,拿什么让读者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选择塑造一个原生主角,一个活生生的赤心巡天世界里,活生生的人。

真正从无到有,创造一个主角,写他的改变、成长,于网文其实费力难讨好。

比如很多人说主角为什么会被董阿骗,为什么三事之约被白莲牵着鼻子走……主角是不是傻?

对于董阿,姜望的心理是有一个从警惕、戒备,再到接受、信任的过程的。心理变化的细节,迄今只看到一个读者有这样的评论。让我稍得安慰。

主角出身在一个小国小城的小镇里,眼界有限,见识有限。

很多时候不是他不聪明,而是他看不到那么高,那么远!

一个药材商人之子,他要如何才能立足于天下,论断国事?坐井难道可以观天吗?

与第一卷更多是作为故事线索、事件旁观者不同,到了第二卷,主角有了一定的成长,他的眼界开阔了,人情世故得到磨练,包括用人、包括修行……各方面都得到合乎逻辑的成长,而也在这一卷中,更多的作为了事件的参与者。

主角的影响在扩大。

第二卷的开始,我大概展现了这个伟大世界的轮廓,以云国和佑国作为代表,点过了姜望的万里之遥,介绍了包括水上之洛国、罪君之不赎城这些地方。

整个第二卷的后半部分,基本都是在解构一个王国的灭亡。

阳国为何会灭亡?

文字、历法,全都丢失。

各级官僚自私自利,小到亭长,大到城主,再到郡守,乃至于整个阳庭统治者,全都各有各的想法,各为其利。

更有一部分阳国人,早就是精神上的齐国人。

齐国对阳国的渗透,是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以至于对抗鼠疫时,还需要阳国的四海商盟承担起物资运转。

而这一切的根本,就在于阳国处在齐国这样一个天下强国之侧。

它的命运早就注定。

阳建德是在与命运做抗争,但他失败了。

这个国家不是没有英雄,从囚车过市的孙平,到十里缟素的秦老先生,再到老将纪承……

天雄纪氏的覆灭史,可以视作阳国抗争史的一个缩影。

儿子死了,孙子再死,男人死了,女人再死。年轻人死了,老人接着死。

最后满门忠烈,以尸堆也没能抵住滔滔洪流。

国破山河在的悲凉,以身死国的悲壮,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想我写出来了。

……

此外。

第一卷流下的诸多伏笔,在第二卷也已解开。

譬如鼠面不够那么强大,为什么还能作为十二骨面之首?

譬如冥烛为何能够示警姜望。

譬如张临川在枫林城之战夺走的鬼门关,和王长吉流下的眼泪……在第二卷葬送了白骨尊神的降世意志……

如此种种。

有一些细节,读者或者只是一扫而过,却是我为丰满这个世界所做的努力。

比如一些俚语、俗语,其实都是贴合赤心世界所原创的。

比如越城监狱里那些“松快”、“滚油”、“包房”之类的黑话,其实都是作者自己编造的,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像点样,哪怕这只是一条非常微小的支线,浮光一掠的场景……

这些细微处的工夫,费而难惠,未见得能受读者喜爱,心血却不少用,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我是生活上的随和主义,文字上的完美主义。

整个第二卷,单就创作部分,我写得还算满意。

以天青石矿脉为切入点,胡家,再到席家,一矿场一镇一城一域一国,环环相扣,以小至大,没有无用之笔。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竞争是一条线,白骨道内部的种种诉求是另一条线。

有两个地方印象比较深。

一个是天府秘境,尽管反转再反转,自觉已是辗转腾挪得十分精彩。但好些读者反应秘境写得不过长,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这个秘境很受欢迎。

但我觉得……该结束就结束,该表达的已经表达完了,该埋的线也已埋下了,那就揭过,无论它有多精彩。灌水毫无意义。

一个是我在多角度解构阳国的破灭之时,在卷末的高峰来临前,有读者表示,不愿意看那一砖一瓦的碎裂。觉得无趣,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作者想表达什么。

为了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快感,我无法解释。

但是写到后面,想必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试问,若没有地基的摇动,大厦倾倒,是否也太突兀了些?

那个只瓦片砖的碎裂,都是整个房屋垮塌的前奏。

它们一并交响、递进,而完成最后的终曲。

如此最后整个阳国覆灭的时候,才能够让那么多读者动容。

我已经尽量把铺垫和伏笔写得精彩些,但好像还是欠缺平衡了,不够抓人。

希望第三卷能够做得更好一些——倘若还能有足够精力的话。

……

写第二卷的过程中。

焦虑始终折磨着我。

这从赤心巡天刚写五章就被群嘲而开始的焦虑,一直折磨我到现在。

常常一边崩溃,一边自我鼓励。

精神就在崩溃和打鸡血的状态中来回。

最后仍然没有断更过一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如今两卷都已按照我的计划,不折不扣的写完了,合计已超过八十万字,总算是对读者有了一个交代。

我可以说,对得起任何人了。

希望今晚可以睡得踏实。

……

成绩还是很差,希望大家能给我一点力量吧。

真的太难熬了。

最后。

下一卷的名字是,“撞破星河已天涯”。

出自我个人写的一首《行路难》。

“行路难,行路难,此身只向更高处。”

“登天揽月不足夸,撞破星河已天涯。”

第一章 青羊镇男

“天地独尊,大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有姜姓名望者,白身一介,却思报国。先有日照援抚之勋,继有赤尾夺旗之功。累功积勋,爵为青羊镇男,钦哉!”

青羊镇里,重玄胜一口气念完,把手中诏书一卷,便丢给姜望“别站着了吧,青羊镇男!”

阳国一战而定,如今便是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

其他人且不去说,单就姜望,便被封了一个青羊镇男。

这可是有领地的实封男爵,远不是那些虚爵可比。

天下列国官职各异,爵位倒是大体相同,无非王爵之下,公侯伯子男。

一般来说,异国不同情。哪怕同为小国,佑国之城主,只是龟兽食粮,地位显然远不如阳国之城主。倒是爵位大体符合层次,因而异国相见。多以爵位判断地位

这册封诏书是随着天使送至军中,首功当然是重玄褚良,应有仪轨已在军中结束。天使回国复命了,册封诏书便由重玄胜代传。

以他的出身,自是见惯这些的,也不甚尊重。

姜望握着这卷册封诏书,心中亦有些别样感慨。

想他在庄国奋斗多年,先入外院,再入内院,学未竟成,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背井离乡。想不到却在齐国,混了一个实封男爵。

向前自不必说。竹碧琼是近海群岛宗门中人,对于大齐的功勋体系没什么感觉。如张海、独孤小这些,青羊镇厅众人,倒个个与有荣焉。

“以后大人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贵人了!”张海谄笑着说。

自龙面袭击青羊镇那一战之后,他就隐隐被排出青羊镇核心外了,作为青羊镇难得的超凡修士,地位十分尴尬。

奈何整个阳国一战而覆,大概不会有哪个地方比青羊镇更安稳了,他也没有什么底气此时另投。只能勉强还在青羊镇混着,为了让姜望改观,一扫往日浑浑噩噩,不仅做事积极,也谄媚得有些过了。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付出什么,就收获什么。他没有向前那样的实力,独孤小那样的勇气,自然得不到对等的待遇。

姜望倒也不会因他在临战之时不出力就怎样刻薄于他,该如何便如何就是。“人尽其用”这件事并不容易,但他总归要学着去做。

实封男爵当然是贵族,尤其整个青羊镇域现在从法理到实际都已经完全属于姜望。

这是重玄胜争取的结果。

“进去说话。”

屏退其他人,将重玄胜引入静室。

如今整个阳国的疫气已经被白骨圣主吸尽,鼠疫造成的伤害固然惨痛,活下来的人终究都得往前看。

青羊镇域是最先恢复秩序的地方,并且收拢了不少流民(其实大部分都是附近城域百姓迁徙过来,只是假称流民),如今记录在册的镇域人口,堪堪破了四万大关。

姜望算是已经在青羊镇稳定下来,虽则他个人不注重享受,必要的生活居所还是得到了改善。

现在早已不跟镇厅挤在一起,而是单独住了一间雅院,养了些许仆役。院里的管家则由小小兼着,姜望的事情她都亲力亲为,轻易不肯让于人的。

对于姜望来说,修炼用的静室才是常居之所,反而卧室很少用到。

此间静室风格极简,四面空墙,一方蒲团而已。

重玄胜所坐的,都是取的备用蒲团。

“恭喜你。又赌赢了。”坐下之后,姜望说道。

“还没有到赢的时候啊。”重玄胜谦虚的说。

话虽如此说,他眉眼间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齐庭向来是大方的,你这次酬功,除了一个实封男爵外。还赏了万元石百颗,以及一门国库里的秘传道法。”

重玄胜说着,取出一个匣子递来“道法是我帮你挑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百颗万元石是一笔“巨款”,对姜望来说,意味着姜安安的那枚甲等开脉丹已经可以偿还。

当然,相较于道元石,有价无市的国库秘传道法更让姜望在意。

历来齐庭赏赐的功法道术之类,分为国库秘传和皇室秘传。前者广而博,后者少而精。但并不是说国库秘传就不如皇室秘传,只是两者的存收途径不同。

顾名思义,国库秘传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皇室秘传则多是齐国皇室自身所得,相当于公库与私库的区别。

能收入国库的,绝非凡品,更兼以重玄胜的眼光,自不至寻什么垃圾出来。

倒不必急于一时,姜望随手接过匣子,放到一边。正准备问一下重玄胜接下来的想法。

这胖子却哎哎哎起来“你倒是把东西取走,把储物匣还回来啊!回头还得交回去呢!”

“……你刚不是说齐庭很大方?”

“大方是大方,那也不会滥赏啊。青羊镇也封给你了,国库秘法也赏给你了,还有百颗万元石。这储物匣价值跟百颗万元石相差无几,还能再白给了你?”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但是因为眼睛小的原因,并不明显。

姜望倒也并不尴尬,一边把道元石往自己的储物匣里挪,一边愤愤不平“啊,我可是出生入死。”

“得了得了。”重玄胜洋洋自得“你的青羊镇男只是第一步,哥哥我一步三算,明白不?”他神神秘秘道“接下来我要为你谋求日照镇抚使的位置!”

姜望皱了皱眉“我才腾龙境,恐怕不足够吧?”

镇抚使乃是针对阳国这种情况的临时官职,主要职责便在“镇”与“抚”,基本可以等同于和平时期的一地郡守。

若是任职期间处事得当,实力又能跟上的话,郡守之位一般也**不离十。

然而姜望才腾龙境修为。

齐国一地郡守,起码也得神通内府级强者起步,外楼境才是标配。

即便是阳国的郡守,那也是内府境为基准线。纯以修为而论,姜望还差得远。便是功勋,也不足够。

“哼哼。”重玄胜左右打量着这间静室,不是日夜修行于此,不可能与环境如此和谐。

“以你这般天资,又这般努力,不出多久,便足有独战宋光那等内府的实力。而且你神通内府板上钉钉,修为有什么问题?”

“至于功勋……解除日照郡的威胁,又夺将旗,在战前安宁一方,在战后安抚人心。如今整个阳国,老百姓心心念念的,除了黄以行就是你姜望,区区一个暂行镇抚使,如何不足?”

重玄胜说的黄以行。其人孤身入战场,死谏凶屠,阻止重玄褚良屠杀阳域的计划。名望在阳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被阳地百姓视为救世主。

阳地新归,出于安抚人心的考虑,其人现为衡阳郡镇抚使。

若是表现得好,他就是未来的衡阳郡守。

整个阳国的大小官僚,死的死,降的降。最多也就是一个贬职留用。唯有此人,倒是比战前更进一步了。

衡阳郡乃是阳国故都,自不是赤尾郡可比。

这实在无法不令人感慨。

第二章 定远侯

黄以行仅凭名声都能混到一个镇抚使,在阳地百废俱兴的现在,姜望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话虽如此说。只怕重玄胜要搭进自家的全部功勋,才能促成此事。

黄以行能够镇抚衡阳郡,其以阳国郡守的身份弃暗投明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虽则是在战后),有很大的政治意义。

可一难再二。

“为什么你不自己上?”姜望问道。

重玄胜自嘲地道“我体型太大,太显眼了!”

姜望道“谁不知道我跟你是一起的?想来阻力也不小。”

重玄胜摇摇头“虽则你能代表我,但你毕竟不是我。”

姜望醒悟过来。

一个镇抚使的支持,和一个镇抚使的职位本身,对于重玄胜在重玄家族内的竞争,作用截然不同。

以重玄遵的实力底蕴,还能找不到几个郡守的支持吗?

但在竞争的双方来说,是双方实力、势力、潜力、地位、爵位乃至官位的全方位比拼。

重玄胜若能成为镇抚使,以他的实力和重玄家的能量,镇抚几年之后,郡守之位绝对跑不了。

这就在官位上超过了重玄遵。至今还未听说重玄遵挂了什么职,但想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入官场就登郡守大位的。

因而重玄遵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想明白了重玄家的内部矛盾,就能够理解重玄胜为什么转而全力支持姜望上位了。

想通此节,道元石也已全部转移回自己的储物匣,姜望拿起匣中最后一枚玉签,便把空匣递还了重玄胜。

心念稍触,便知晓此术,乃是甲等中品品阶。与火有关,但非是火行,而是一门关乎精神的道术,名为【妒火】。

甲等中品道术一般涉及内府层次,但若涉及神魂,度过红妆镜内飞雪劫后,姜望还是有一些信心的。

这时候,又听重玄胜问道“你可知赤尾郡镇抚使是谁?”

瞧着他将那个空了的储物匣收去,姜望问道“是谁?”

“高少陵。”重玄胜哼了一声,知姜望未必明白,便解释道“出自那个静海高。”

想起当初在天府秘境外,许象乾所念的那首,据说是大儒墨琊所写的诗。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姜望不由得叹道“床上有人好办事!”

“哈哈哈哈。”重玄胜大笑起来“此言妙极!”

灭阳之战,静海高氏既无筹谋之功,又无掠地之勋,最后居然分到这么大一块饼,可见那位静贵妃的枕边风厉害。

当然,静海高能够吃下这么大一块饼,必是经过重玄褚良允许的。一力主持对阳国之战,又取得全方位胜利,任谁对阳境有想法,也绕不过凶屠去。

凶屠只要说一声那个高少陵于他私下有什么建言,功勋便足有了。

这其间的政治交换自不必说。

静贵妃的枕边风厉害才好呢,毕竟这一番交换后,就可以算在同一阵线了。

玩笑罢了,重玄胜道“本次大战,愈发让我意识到,实力才是根本。以阳建德之强,再加上那邪物的搅局,此战其实胜得不易!”

闻其弦而知雅意,这胖子对白骨道讳莫如深,只以“那邪物”代替。说明那句“万世不灭之仇”令他印象深刻。

姜望虽然不愿意触及往事,但还是对朋友解释道“那是白骨邪神降临占据的道子之躯。我出生长大的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就覆灭于祂的那次降临。”

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其间生死血恨,难以述尽。

“好兄弟,你我奋力修行,他日未尝不可穷入幽冥,戮此邪神!”重玄胜拍着他的肩膀说。

这毕竟还很遥远。

因而这胖子又移转话题道“这次大战,大帅最好的选择,就是等那白骨邪神完成祭炼,从容离去。再引军与其相决。”

战争才结束不久,“大帅”这称呼倒一时没有改掉。

“这反倒体现了大帅的大局观。”

“是啊,这可能是单纯军事上的错误,但就长远来看,未必是错。然而究其根本,是我军强大,有资格犯错!”

这话说得有理。姜望想了想,说道“不出三代,移风易俗,此地便是切实齐地。为齐国尽取阳国之地,拓土三郡,大帅这次收获不小?”

“已定了封侯!”重玄胜禁不住眉飞色舞“爵名定远。”

仅仅这一个爵名,齐帝的野心和对重玄褚良的倚重,都在其中了。

但这胖子随即又忽的失落下来,握了握拳“这一个侯位,迟了三十年!”

姜望也一直很疑惑,以重玄褚良当年破夏首功,竟未能封侯。

却听重玄胜说道“当年因为家族一些事情……累及叔父。令他徒有泼天之功,最后也只得了一个慎怀伯。”

慎怀二字,不是什么恶字,但与凶屠放在一起,警告的意味就很明显。

难怪说。灭阳固然是大功,但以齐国之强,虽则阳建德极难对付,然而齐庭轻视难免,酬功的时候恐怕并不如意。

重玄褚良之所以能一战封侯,大约还是因为早年功勋未能尽赏的缘故,也不乏齐帝有补偿之意的可能。

“你自己是如何打算?”姜望问。

重玄胜早已考虑清楚“实职拿不到好的,爵位没什么意义。我看能不能找机会,进稷下学宫学点东西。我和重玄遵现在差距最大的地方,还是在修为上。”

对于重玄胜来说,他的目标是重玄氏家主之位。重玄家的家主,历来便是能袭侯爵的。

爵位之论,历来实封爵位胜于虚爵,而世袭罔替之爵,又大于一般实封之爵。

重玄家家主乃是世袭罔替的实封侯爵,封地便是重玄家族地,尊荣非同一般。所以等闲封爵,重玄胜是不放在眼里的。

而稷下学宫是齐国顶有名的修行之地,并不属于哪宗哪门,而是帝国所属。偌大齐国,诸多宗师级人物轮值,在其中授业。

素有齐地龙门之称。

若能入此学宫修行,便似鱼跃龙门一般,常有脱胎换骨之功。

但等闲不对外开放。

无论王公贵族,甚或皇子皇孙。非有功于国者,不能入此学宫。

姜望好奇道“都说稷下学宫是齐地龙门,究竟其间有什么隐秘?”

“首先第一桩,齐地大小宗门,凡外楼境及以上强者,每年必须入稷下学宫讲楼轮值一旬。任何入稷下学宫修行者,若有疑难,可以任意在讲楼请人解惑。任何人必须尽其所能,悉心解惑。若有不诚、不真、不详,提问者可以随时向学宫反应。一经查实,即有严惩。”

“便这一桩,便是大大值得!”姜望赞道。

他是深知没有名师的苦头的。

“第二桩嘛……”说起稷下学宫,重玄胜亦有身为齐人的自豪“学宫之中,元气浓郁自不必说,更有国运蒸腾其间,于此间修行,便是死坐,亦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国运蒸腾其间……尤其是齐国这等天下强国,修行起来是什么感受?

姜望忍不住有些心向神往。

“第三……”重玄胜忽然一笑“不说了,免得你心痒!”

第三章 兽皮书

容国引光城。

驻城大将静野最近的处境很尴尬。

他“勇敢揭露”阳国鼠疫之时,阳国还是齐国坚定的盟友。他如此行止,不无暗暗打击齐国势力的意思。

然而不曾想齐国以此为因由,直接兵出阳国,将名义上的属国,变成事实上的齐土。

因而静野此举,便成了有些人嘴里的“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究其根本原因在于,阳境转为齐境后,容国便已与齐国接壤,成了卧榻之侧。

阳国的今日,似乎便是容国之明日。

虽然中域之霸主景国,乃至北域之牧国,都对东域这些小国有明里暗里的支持。就如齐国也支持了一些中域、北域的小国般。

然而当齐国真以大势压来,以重玄褚良如此名将领军出征时,无论是牧是景,又真有信心,与齐国在东域打一场国战吗?

之所以阳建德倾尽国力要来一场大决战,是因为他清楚只能以一场胜利赢得更多支持。

易地而处,容国又真能做到阳建德那种程度吗?

这答案似乎令人胆寒。

不提容国朝廷如何暗暗加强边郡边城的力量,齐阳大战止歇,阳容两国边境也显得风平浪静了。

底层百姓大多只记挂着一日三餐,对于天下形势是不如何关心的。

城内某间客栈二楼,一个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倚窗而立,望着街上的行人,有些恍神。

“他们的生活还是这样平静,丝毫不知道危险的靠近,不明白未来如何。或许,无知是一种幸福,”

房间里,粘了胡须的刘淮坐在桌边,闻言只冷声道“都是一些愚民,贱民!一待齐军攻来,他们个个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比狗都不如。”

看着窗外的男子自然便是阳玄策了。

听得刘淮这话,他只随手将窗子带上“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论君主是姓阳、姓姜,又有什么区别呢?君王姓姜的话,或许他们的生活还能更安稳一些。”

刘淮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但念及这是阳氏最后的血脉,最后只能说道“您……怎么能如此说话?”

阳玄策走回来,亦在桌边坐了,顺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怎么?阳国都亡了,公公还听不得实话?”

“公子噤声!”刘淮急道“如今不可不小心。老奴死不足惜,您却系千钧之重!”

“你瞧。”阳玄策带着些自嘲的笑了“你我如丧家之犬,连真容也不敢露,本名也不敢说,旧日身份,更是遮掩的严实。你我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强求那些小民为国尽忠?”

刘淮说不出话。

“这世道,原本就没有谁欠谁的。死在凶屠刀下的那二十万将士,又该骂谁去?骂我父亲吧?”

“陛下已是为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您怎可……”

阳玄策伸手打断他“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好,好。”刘淮有些心灰意冷,但缓了一阵后,还是从储物匣取出一块金色圆石和一卷古老兽皮来。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您要学哪部?”

兽皮上记录着以血写成的文字,历经无数岁月,那血色殷红如初。只晃过一眼这血色文字,就有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叫人能够深觉其中恐怖与强大。

这自便是灭情绝欲血魔功。

然而阳玄策只扫过一眼,便不再看,只将目光落在那金色圆石之上。

忽的笑了“大日金焰决,往日哪有我沾的份?”

阳氏秘传的大日金焰决,历代只传太子。当初阳玄极也是学了此功之后,才被视为无可争议的阳庭储君。

习得此功,即承阳氏宗庙者。

然而如今的阳氏宗庙,已经在大军开进之前,就被照衡城的老百姓们“自发”捣毁,又如何承之?祭祀也寻不着地方!

之所以明眼人都不信服这个“自发”的说法,乃是因为彼时正是“救民镇抚”黄以行在衡阳郡奔走劝降的时候。毁弃阳氏宗庙,而不至于等到齐军动手。自是他的一桩“功绩”。

然而阳国已灭,万马齐喑。齐国方面更是不会对此说什么,只有乐见其成。

刘淮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但阳玄策只是摇了摇头,连那金色圆石也不再看。

“父王之能,胜我百倍。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更做不到。”

作为阳氏血脉,学了大日金焰决,便是承继了责任。

他自忖若与父王阳建德易位而处,最多也就是对百姓宽仁一些,或能得民心一些。但要想在齐国注视下延续社稷,绝无可能。

更别说此时社稷已崩灭,要想重建宗庙,倒不如指望阳氏列祖列宗死而复生来得简单。

令他意外的是,刘淮只说道“陛下说了,他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只一件,他让老奴把这物件送给你。”

一枚盘龙玉佩就那么放在桌上。

只须扫过一眼,便能够认得出来,这是阳建德的随身配饰。

曾经多少次,他躲在母亲身侧,偷偷抬头去看那个威严却冷漠的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个侧影,和这一枚盘龙佩!

那时候的心酸和注视,被注意到了吗?

阳玄策避过这一切都不看,只低头看着茶杯。但竟从杯中水面,看到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泛红。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显得很平静。伸手将这枚玉佩,和代表大日金焰决的金色圆石抓起来。

“不必谈什么忠义节志,只有我阳氏欠阳国百姓的,没有阳国百姓欠阳氏的。”

“你自由了。”他对刘淮说。

时至今日,这是仅存还对阳建德忠心耿耿的人了。对于这个太监,阳玄策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但国家都没了,也不必再以国事相缚了。

说完,阳玄策起身往外走。

刘淮只问“公子有什么打算?”

“虽则复宗庙社稷是没什么可能的事情……”阳玄策脚步稍顿,又往外走“但做儿子的,总得为战死的父亲做点什么。”

阳玄策离开了。

关上了客房的门,也关上了刘淮最后的希望。

尽管他自己也知,那所谓“希望”,是如何渺茫。

就躲在阳国国境线外的容国边城,这是阳玄策的意见。

那段荒唐的天下楼生涯,让他对藏匿行迹有些心得。

刘淮他自己,是全然没有方向的。

阳建德的遗命,是让他找到阳玄策,带他离开阳国,但没有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目标的话,他想让阳氏复国,想让阳氏宗庙不绝,想让阳建德九泉之下,能得安宁,能有不绝香火。

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阳建德生前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在他死后,更是再无可能。

就连唯一有资格延续阳氏宗庙的阳玄策自己,也对这一“宏图”无动于衷。

他一个失君失国的老太监,又还能做什么呢?

“你自由了。”

阳玄策以阳建德仅存唯一血脉的身份,宣告他的自由。

然而“自由”,是什么?

那段亦步亦趋,小心等候的日子,难道竟不是“自由”吗?

入宫多少年了,已记不清。

唯独记得,当年国君也还只是皇子,入宫觐见之时,姿态便与旁人不同。龙行虎步,俨然他才是此地主人。

后来果不其然,他几乎无可争议的坐上了龙椅。

那位背后隐隐有齐国支持的皇子,在他面前,连一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他也还记得,国君陛下当年在宫中看到他,说瞧着眼熟,便随意点了他随侍。

他当然记得,继位之后第一次大朝会,国君陛下便与他说,这个国家烂透了,但即使是烂果子,他也要令其生根发芽,育成参天大树!

他记得太子初诞时,他第一次见到国君流泪。

国君哭着说“待孤百年之后,必不使我儿如此!”

然而……

他记得国君是如何意气风发,又是如何日渐消沉。

他见证了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也咀嚼着这一切。

现在,国君没了,太子死了,小王子也走了。

空落下来的客房,只有桌上的那卷兽皮书,还在流动血光。

刘淮嗫嚅着嘴唇,最后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

令他有些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不由自主地便往兽皮书上看。而那卷兽皮,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展开。

灭情绝欲血魔功……

令刘淮恐惧的,并不是这魔功有多么灭绝人性,多么可怕,多么人人喊打。而是他发现,他无法克制学习这门魔功的**。

他无亲无朋,倒也不怕灭情绝欲。但若说还有什么牵绊。那就是因着阳建德遗命,想要保护阳玄策的心情了。

他是见识过阳建德如何杀绝宗室、屠戮亲生儿女的。

如阳建德那等雄才,最后都不免如此。他如果修了这门魔功,只怕有一天,也不得不去杀阳玄策,以斩断唯一的牵绊。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稍稍略过,便令他不安起来。

那是国君陛下仅存的血脉,他如何能?

刘淮双手成爪,灌输道元,立即就将这兽皮书撕成了诸多碎条。

如此犹不能放心,又捧出一团炙热火焰,将这记载魔功的兽皮烧成了灰烬。

然而……

他惊恐地发现,那兽皮书上的血字,竟如此清晰的在脑海中流过,灭情绝欲血魔功,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四章 求仁得仁

千百个画面在刘淮脑海中转过。

一会儿是阳建德殿上大开杀戒,亲手灭杀血亲子女。

一会儿是他刘淮魔功大成,为主复仇,杀进临淄,血洗齐宫,当庭杀死那姜姓老儿。

一会儿,又是他站在阳玄策的尸体前,而故主阳建德正满脸血污地瞧着他,“狗奴才,孤叫你保护孤仅剩的儿子,你怎却杀了他?”

“啊!”

刘淮从癫狂臆想中挣脱出来,剧烈地喘息着。

脸上、身上,已经被密集的汗珠覆满。

然而那血色的文字,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流淌,愈来愈清晰。

“不,不,我不能!”

他癫狂地喊了几句,忽而反手一掌,打得自己头颅爆开!

红的白的,淌了一地。

刘淮的尸体躺倒在地上,但他身上的皮肉,都松弛了下来,再不复之前那种恐惧状态下的绷紧。

然而……

窗子关着,但不知哪里钻来了一缕风。

这风卷起桌上那兽皮书燃烧之后的灰烬,轻飘飘的洒落刘淮尸体上。

那灰烬渐渐消失,刘淮的尸体也慢慢消失。

到最后,地上连一点红白污迹都不见,也没有血肉骨骼。

只有刘淮生前穿过的衣服,和衣服上——

一卷古老的兽皮书!

……

……

灭情绝欲血魔功在容国掀起的波澜,于阳域全无影响。

这里的百姓在惶恐不安中迎来了齐国的统治……但很快就适应了。

这当然有很多种原因。

譬如“阳廷最后的脊梁”黄以行,譬如“仁义无双”青羊镇男。

两人都为拦阻凶屠的屠刀出了力,黄以行保障了衡阳郡的和平,姜望在日照郡嘉城城域建立起了国乱时的世外桃源。双方都活人无数。

当然,姜望的名声之所以能够追上前者,主要在于重玄胜不遗余力的造势。如今阳地三郡,只有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悬而未决,可见阻力之大,但民间关于姜望的呼声已经很大。

对此姜望也是做了些指望的。

获爵青羊镇男之后,他才在真正意义上享受到青羊镇域反哺于他的好处。

爵位官位,从来不仅仅是简单的荣誉。它切实关系着一个朝廷对国家的统治,相对而言,它自然也能够享受国运的补益。

具体到某一个官职来说,它影响着官员的权力,也决定官员能够接收到的“反馈”。

例如席慕南能以嘉城城主印行敕令,便是借助于嘉城民心。汇聚民心,不仅可用于征伐,更实际的效应,在于可以帮助修行。

以姜望本人为例。

他早就在事实上完成了对青羊镇域的掌控,但于礼不全,不能名正言顺。只在魂陷飞雪劫的时候,意外得到了反馈。但终究不是正统手段。

那一面鲤纹赤旗本可以帮他聚拢民心民意,为他所用,可惜还未来得及彻底与青羊镇域定为一体,便已毁于龙骨面者之手。

但如今阳地尽为齐土,齐庭一纸诏书下来,姜望成了名正言顺的青羊镇之主。所谓“民心民意,载沉载浮”,这话他才真正能够有所理解。

体现在修行之中,那属于青羊镇域的民意,时时刻刻汇向他的爵印中——那是一方两指宽、两个指节长的小小印章,阴刻【青羊男印】四字。

把此印佩在身边,能够感觉到神魂之力受到滋养而壮大,当然,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只是若能经年累月下来,亦是可观进步。

而如果能够得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将此地经营好了,就意味着更多的民心民意,更快的神魂壮大。

很多官僚之所以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并非看不到此等好处。而因为这反哺是缓慢的、细水长流的,而贪渎、横征暴敛,却往往有立竿见影的收获。

一般来说,愈是国运昌隆,官员愈多勤心于民者,乃是求长久计。愈是国势飘摇,愈多短视官僚,因为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能够得到长久收获,便只想夺了横财就跑。

俗语称,“强国文士定山河,破国文官不如鸡。”便同此理。

既是说两者调动的力量不在一个层次,亦是说双方得到的反哺有天差地别。

而回到齐国对阳地的统治上。

在姜望看来,阳地百姓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接受齐国统治,固然是齐国经年累月的渗透,民风民俗的浸染,前相晏平之策所收的效果。

但最直接的原因,则在于齐军在完成对阳域全境的事实性占领之后,第一时间清扫了境内的全部凶兽,解决了令无数阳域百姓痛恨的凶兽祸事。

绝大部分阳域百姓,一辈子没有出过阳地,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凶兽是可以清剿干净的,野地是没有那么多危险的,踏青不是只能在近郊几里进行……体会到身为齐人的安稳生活!

这一点,或许齐人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从庄国到阳国,亲身经历了三山城的壮烈,目睹无数悲惨情景,姜望最是理解不过。

倘若,有国家愿意荡除凶兽灾祸,如窦月眉那等心为百姓的城主,还能够保证对庄国的忠诚吗?

凶兽一事,虽则普遍常见,但背后涉及的秘密太多。姜望至今也没能弄懂其间根脚,问重玄胜也是语焉不详,实难说是了解。

青羊镇,静室之中。

姜望缓缓收功,控制着道脉腾龙飞回天地孤岛,结束了今日对躯干海洋的探索。

蒙昧之雾固然可怕,但探索过的区域却是在心里记录了下来,形成唯自己可知的舆图。随着探索的位置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能够一览躯干海全貌。当方向尽在心中,蒙昧之雾的可怕程度就大大降低了。

“老爷。”独孤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是个懂事的,姜望修行之时轻易不会过来打扰。

“什么事?”姜望问。

“有一个老和尚,在院里等你哩!”

“和尚?”姜望摸不着头脑。

除太虚幻境里跟各路人马都交过手外,他不记得自己现世里跟佛门的人打过交道、

还是个老和尚!

但独孤小好像也很迷惑“他说与老爷有缘!”

第五章 苦觉

阳域大战方歇,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姜望不得不小心应对。

当即止了修行,随独孤小往前院去。

他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好渠道,已经交托重玄胜代买开脉丹,用于之前承诺过独孤小的开脉,不日就能够完成。

这院里一应布置,姜望都未费过心,全由独孤小操持。

对这些他是不甚在意的,但也的确感觉耳目舒适许多。

来客便等在前院。

这是一个枯瘦的黄脸老僧,穿粗麻僧衣,踏一双露趾草鞋,露出的脚趾中,黑垢分明。

姜望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姜望。

“大师所为何来?”姜望问。

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贫僧因缘而来。”

姜望不去接他的茬,与他打什么机锋,只故意道“若是化缘,斋饭倒能安排。”

黄脸老僧点点头“如此,有劳施主了。”

姜望……

若只是化缘,独孤小自早就安排了。

这老僧等到此时,必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

更兼其人气机若有若无,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姜望不想生无谓事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也尽量克制好奇心。因而故意用化缘去堵他,没想到这老僧竟借坡便下驴。

真要化缘!

姜望好歹也是青羊镇域之主,一顿斋饭还是供应得起的。

只是盯着那越摞越高的碗,独孤小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是过惯苦日子的,很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化缘的和尚,通常便是一碗斋饭、几根青菜罢了,哪有化缘的大吃大喝,连吃二十几碗米饭的?青菜都吃了五碟!

只是姜望不说话,她便也只好忍着。

倒是去后厨的时候,悄悄吩咐多撒点盐,叫这饿死鬼投胎的和尚,咸也咸饱了,不好多吃。

黄脸老僧吃饭的时候倒十分虔诚,也不说话,盯着饭菜目不转睛,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瞧起来仔细,吃起来却不慢。

碗碟渐渐摞高,厨子都累得换了一个。

姜望不可能放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强者随意活动,很好的保持了耐心,就在一旁陪着。

不便探索蒙昧之雾,但就这样坐着,蕴养道元却是没问题。

当空碗增加到四十,空碟也有九碟了之后,黄脸老僧才停下筷子,摸摸肚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大师用好了?”姜望问。

“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老僧挺正经地道“半饱便罢,须行节制。”

“……受教了。”

黄脸老僧瞥了他一眼,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倒是独孤小看不过去,帮着下人一起撤下碗碟,自己也顺便躲到了外面去。

“阿弥陀佛。”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这时候才想起来介绍自己“老僧苦觉,想必施主也如雷贯耳了。”

于礼而言,这和尚年纪这般大了,在不甚过分的情况下,不好轻慢。

姜望虽然压根没听说过什么苦觉大师,但也配合着道“大师德名远播,小子当是有耳闻的。不知大师这次来……”

“都是缘法!”

黄脸老僧干枯皱褶的脸仿佛都舒展开来“老僧与你,有缘呐!”

姜望还未说话,苦觉老和尚又道“天下皆知,老僧是个讲理的。”

他上下瞧着姜望,越瞧那眼神竟越是欢喜“受你一饭之恩,老僧岂能无偿?”

姜望一句“客气了”还未出口。

黄脸老僧已说道“便传你衣钵吧!”

“你这便收拾东西,随我入寺。我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出三十年,也能如老僧般,得天下敬仰!罢了,我辈出家人,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便走……”

他边说已经边来拉姜望。

“且……且慢!”

姜望一步跳出老远。

失心疯了吧?

本人怎么说也是十八岁的腾龙境高手,齐庭实封青羊镇男。要天赋有天赋,要实力有实力,要潜力有潜力,势力也在发展中。

怎么就没头没脑要我丢下这一切去跟你做和尚呢?

若不是这老和尚着实有些修为在身,不像个纯傻子,姜望早就拂袖而去了。

心中乱七八糟,面上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大师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小子并无做和尚的打算!”

苦觉老和尚很有些不满的样子“你现在没有打算,焉知以后也没有?”

“……”

我自己不知道,你知道?

姜望尽量平和道“现在没有,以后应该也没有。”

“你只能代表现在的你,不能代表将来的你。”觉苦老和尚说着便往这边走“别耽误时间,赶紧拜师吧!”

姜望警惕地又往外撤了撤,心里有些不满了“大师请自重,莫要胡搅蛮缠。”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觉苦眉头皱到了一起“老僧是过来人,如何会骗你?未入空门之前,也是鲜衣怒马,自以为风光无限,然而荣华如泡影,世事尽浮沉。皈依我佛后,才终于获得了无上安宁!”

姜望忍不住看了看他的麻布僧衣,又瞧了瞧他露出脚趾的草鞋。

虽然他不像赵汝成那样讲究享受,但也不至于这般敷衍过活。

如果说这就是“安宁”……倒也真不必了。

注意到姜望的目光,觉苦眉头皱得更深了“凡俗富贵,过眼云烟,你这都看不透吗?”

姜望闷声道“我没有慧根。”

“……”

终于轮到觉苦老和尚沉默了。

黄脸老僧沉默一阵,勉强扯起嘴角“不要紧,为师惯会点石成金。”

此人脸皮堪比坤皮鼓之厚,这边还压根没同意呢,他倒“为师”都自称上了。

“不用您点,我本是真金!”

师父这个词,给他留下的,不是什么好的记忆。迄今为止,他只真心承认过董阿。从一开始的戒备,到后来的信任,再到最后的欺骗……

姜望被激出傲意来,不想再奉陪,转身便往外走。

但也不知怎么的,踏出几步后,眼睛一定,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原位!

这是什么手段?

竟然让自己毫无所觉!

姜望按剑折身“大师,你这是何意?”

“好徒儿,不要跟师父打打杀杀,没大没小嘛。”

苦觉说着,手往前伸。

脚下未动,但长相思已入其手。姜望压根没反应过来,便已两手空空!

用剑者失剑,决命时失命!

“剑不错!但太凶!”苦觉横剑于前,伸手略略拂过“今日得佳徒,为师身无长物,便助你一镇!”

一道佛光在长相思之上闪过,苦觉一丢,姜望亦未察觉过程,自己的剑便又回到手中。

他与此剑朝夕相处,合于一心。

未见长相思有什么变化,但又确实感觉有哪里不同了。

第六章 冤冤相报

长相思失而复得,姜望也完全熄了动武的心思。

不管这苦觉老和尚怎么不着调,其人深不可测的实力摆在那里。

根本连有多大的差距都看不清,更别说去抹平这差距了。

走也是走不了的,之前的原地踏步便是证明。

好在这黄脸老僧似也没有恶意。

姜望叹了口气“大师,您要是实在缺徒弟,我镇上有一个四大皆空,看淡生死,什么都不在乎的……我看他很有慧根。”

只在心里道向前啊向前,这位大师这么强,拜在他门下,也不算辱没了你。什么飞剑三绝巅,都是过去的时代了,该忘便忘了吧。

“他不行。”苦觉老和尚一口回绝“指不定哪天就没了,老僧还指着徒弟们守孝呢,万万不能收这丧门星。”

听老和尚这话的意思,他似乎对向前的背景有一定了解。只不知为何说向前是“丧门星”……这话可难听得紧。

但这时也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姜望苦道“敢问大师,我是如何入了你法眼?”

“有缘!”苦觉咬定道。

姜望……

这种理由,改都没法改了啊。

苦觉似乎也知这话不怎么有说服力,又补充道“你在此地庇护百姓,安宁一方,老僧是看在眼里的。有慈悲心,菩提意,大合我佛!”

姜望忙道“若论慈悲,阳国有一位活人无数,受万人敬仰的。便是那衡阳郡镇抚使黄以……”

谁料这黄脸老僧忽然大怒“孽徒!百般推诿,是何用意?看不起我佛吗?”

这罪名扣得大,以至于姜望都忽略了那一声极具代入感的‘孽徒’,只忙解释道“修行之路千万,在未至穷途时,谁知谁对谁错?佛门亦是当世显流,小子岂敢有小觑之心!”

苦觉老和尚阴声道“那就是看不上我悬空寺?”

好家伙!

原来是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和尚!

对于这东域鼎鼎有名的大宗,姜望一直只听其名,倒是还未打过交道。

只是,自家为何会被悬空寺瞧上?

嘴里则忙道“悬空寺天下名宗,小子向来很是仰慕!”

黄脸老僧的脸,更枯更黄了“那你就是瞧不起我苦觉啰?”

你这么强,就算真瞧不起,我哪敢说出来……

姜望只好无奈道“大师,人各有志!”

他现在有太虚幻境可以推演功法,又得了齐国之爵,一应功法秘术,皆可以通过正规途径从齐国获得。不想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个师父管着,尤其他也从来没有剃光头当和尚的想法。

说到底,之前从未接触过佛法,如今修行至此,发展也不错,等闲不输于人。哪有突然选择一条新路的道理。

奈何形势比人强。

黄脸老僧只盯着他道“可不是?你要做我徒弟,我要做你师父。真真人各有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各有志还能这么解释!

别的不说,这胡乱掰扯的本事倒是难逢敌手。

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掰扯也掰扯不清楚。

姜望只好严肃起来“这位大师,天底下岂有强行收徒的道理?”

“你只是现在不愿意,但以后会愿意的。既然以后会愿意,‘强行收徒’又如何说起呢?”

“那就以后再说吧,大师!”

苦觉和尚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笑道“你看,你已经对以后不那么坚决了。这说明什么?你现在的坚决也是虚张声势的,是毫无意义的嘛!咱们师徒之缘应是佛祖定下的,避也是避不过,不如早早从了。”

姜望拧着眉问“佛门修行,总得要六根清净吧?”

“是这道理。”

“我心中有恨如何?”

“四大皆空!”黄脸老僧说。

“空不了!”

姜望这话说得甚是坚决。

苦觉不由得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姜望淡淡道“杀绝便了。我死也了。”

这和尚是不甚讲理的,然而他也实在不愿意莫名其妙的就拜了师。须知师徒名分甚重,不是说说便算,而是师徒双方都担着责任,用佛家的话来说,都纠缠了因果的!

哪怕对方出自悬空寺这样的天下名宗,哪怕对方有足够教导他、庇护他的实力。

他还是第一天认识这黄脸老僧呢,既不知其人,又不知其心,怎有甘愿拜师的可能!

姜望说心中有恨,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并不指望能怎么样让苦觉和尚放弃,心里还在想着脱身之法。

但令他意外的是。听到他的回答之后,苦觉竟然沉默了良久。

最后只叹一声“痴儿!”

转身一步,便已消失在原地。

姜望只是一眨眼,此地便已空空。

这和尚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望沉思良久,揣测这黄脸老僧的目的。

想来想去,也只想得到一个理由——如果悬空寺想在大战方歇后的阳域分一杯羹,日照郡镇抚使便是一个不错的口子。

只不过,他的镇抚使位置还在争取。那边高少陵背靠静海高氏且不说,黄以行一个失国之人,想来不会拒绝悬空寺这样粗的大腿。为什么偏偏找他?

……

……

苦觉老僧去得全无声息,姜望一直走出饭厅,独孤小才注意到动静迎过来,探头往里看了看“老爷,那和尚呢?”

“走了。”姜望随口吩咐道“此事莫声张。”

悬空寺的和尚这时候出现在青羊镇,意图不明,他不想给人有什么不好的解读。

独孤小更无不应。

离开这里,姜望便自去找向前。

作为如今手底下的最强战力,刺杀宋光事后,他还未有与向前好好聊过。

他成了青羊镇男,是齐庭的陟罚臧否,他自己也要做到善罚分明才好。

外头天色正好,向前仍在髙卧。

虽则有那一手剑阵,内府境级别的战力也足够他活得自在了。

但堂堂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除开对抗鼠疫那段时间,整日里不是醉酒就是酣睡,实在也太不思进取了些……

姜望轻叩两下,便算敲过门了,而后直接推门而入。

以向前的实力,即使在熟睡中,也不会忽略这等动静。

只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向外面,不满道“大白天的扰人清梦!”

姜望不理会他的抱怨,自寻了个位置坐下,随口说道“今天镇里来了个悬空寺的老和尚,要死要活的,非要收我做徒弟。他好像知道你,说你是什么丧门星。”

向前的抱怨停住了。

“悬空寺?”他没有回身,但声音幽幽的传了过来。

第七章 敬他如敬神

“悬空寺。”

姜望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老和尚法号叫什么?”

“苦觉。”

“很强?”

“深不可测。”

“那应是真的了。”向前一个翻身坐起“悬空寺当今方丈是苦命大师,这和尚与方丈同辈!”

“悬空寺的字辈是‘度行定止观意心,悲苦净空皆法缘’,如今的悬空寺,正是苦字辈当家做主。”(1)

他喃喃道“这等有悠久历史的强大宗门,自是有见识的。”

见向前很了解悬空寺的样子,且反应如此奇怪,姜望忍不住问道“那些让你感觉无望的事物,包括悬空寺?”

“倒非如此。”向前就坐在床头,微微垂首“我只是去过那里……”

“你也去做过和尚?”

姜望问完方觉有些不妥,为什么要说“也”……我自己完全不想当和尚啊。

向前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声音,此时带有很强烈的失落,但又有根本无法掩饰的自豪“我师父曾剑试天下,每每带我随行观摩。悬空寺只是其中一个地方。”

苦觉的出现,似乎勾起了向前的回忆,让他往日郁积在麻木之下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剑试天下!悬空寺只是其一!

这话表露的信息太惊人。

姜望喉咙都有些干涩“你师父剑试悬空寺,胜负如何?”

“悬空寺诸院,论及战力,当以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为第一。我师父破之!”

向前那双死气沉沉的死鱼眼,此时也笼着某种崇敬的光,可见他师父在他心中的位置。

试剑是以切磋为主,又不是挑山门,自不会与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交手。而方丈之下,以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战力为第一,向前的师父能击败他,足证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之名。

“那劳什子苦觉,我虽不识。但我师父若活着,他必不敢说我是丧门……”

说到这里,向前便突然止住。再说不下去。

实在是心中情绪复杂,哽咽难言。

此种情绪,姜望无从宽慰,只能叹道“你师父风姿卓世。我虽未见,心向往之!”

“是。”向前道“我敬他如敬神!”

“然而,然而……”

他陷入回忆“我师父试剑天下,是为磨砺剑锋,以最强的状态。去战一生道敌。”

“我随着师父转战天下,神临才配出手,真人才堪一战……未见他有一败!”

此等强者!

姜望听得心潮澎湃。

真人即是洞真境强者,而转战天下未有一败,也就是说,向前的师父,当时至少也是洞真境几乎无敌的存在。

向前继续讲述“后来,师父说时间已到,他只差一战,就能踏上超凡绝巅。而这一战,他要留给他的一生道敌。”

“那一战,师父仍然带着我。”

“那是我永生难忘之战。”

“我师父迎战那人……”

“那人……”

向前的眼神忽然颓了下来“那人只一拳,我师父性命交修的飞剑……便被击碎了。”

“那是何人?”姜望问。

“他,他……”向前忽的双拳紧握,手指插进血肉,鲜血就那么流溢出来。

而他竟已泪流满面“我连叫出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姜望默然。

心中敬如神明的存在,却被人只一拳就击败了。这是直接击溃了信仰!此等毁灭性的打击,的确非常人所能忍受。

向前腾龙境修为,却有堪与内府境争锋的战力,年龄也并不大。

说一声前途无量并不为过。

很多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的绝望,颓丧。

但也只是,因为没有过相同的经历罢了。

真人是什么存在?

庄国国主庄高羡,不惜牺牲一整个城域的百姓,方能踏破最后关卡,成就洞真境。

佑国一个伪洞真战力的异种龟兽,即以举国之力供养。

那是修行路上,毋庸置疑的高峰!

而一个同境几乎无敌的真人,却被对手一拳就轰碎性命交修的飞剑。

若亲眼目睹这一切,如何能不能绝望,不颓丧?

他心中视若神明的师父战死,他的战心也被击溃了!所以终日借酒逃避,麻木度日。

“我们这一脉,剑即是命。飞剑碎了,师父也就活不成了。”

向前说道“师父强撑着带着我离开,那人……也未阻拦,师父说他是不屑,不在意!”

“我知道师父有多骄傲,大概这才是最让他死难瞑目的地方。”

“死之前师父跟我说,不是唯我剑道不强,不是飞剑不强,是他不肖!那人可以不在意他,但不能不在意他的剑道!他要我潜心剑道,刻苦向前,来日为飞剑正名。”

“可!”

向前抱着头,十分痛苦“我这辈子连我师父都不可能赶得上,又如何能击败那人……为飞剑正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

姜望沉默了很久,待他情绪释放过,才说道“首先你要知道,你师父很强,非常强,试剑天下,真人无敌,堪称英雄。我听着,亦是敬仰。”

“然而,你敬他如神,但他不是神明!他会犯错,会被击败,这些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并且就算是神,也不可能永恒无敌。我就知道一尊幽冥神祇,谋划数百年,甚至亲身降临现世,却被一个小国击退。那个小国名为庄,庄国国主是踩在所谓神的身上成就的洞真境。而那尊神祇,在不久之前,降世之躯被大齐定远侯剁成了肉馅,三军共见!”

“神明也会败,你师父也是如此。”

“我非常尊敬你的师父,但你……未必就及不上他!”

“因为他已经去了,真人无敌就是他的巅峰。而你还活着,你有无限的可能。”

“再来说‘无望’这件事。我想跟你讲两个人。”

“第一个人叫王夷吾。在他之前,通天境的极限被过往天骄所划定,无数天才都难以企及那个位置,而好不容易触及了的,也都以为圆满。只有他,从一开始就认定那并非极限,为此盘桓腾龙境多年,被无数人暗中嘲笑。那是过往几乎为世界铁则一般的界限,冲击于此,难道不够无望吗?”

“可他最后却重新定义了极限!”

抛开立场不论,王夷吾这个人本身,姜望是非常佩服的。

强者天然值得尊重。

“而第二个人,他虽然出身在一个很显赫的家族,却先天不足。因为他父亲死得很早,他根本得不到太多资源,修为一直垫底。那个家族里人才济济,其中有一个最耀眼的天才,自小便秀出群伦,被人盛赞为‘夺尽同辈风华’,也被视为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跟他竞争丝毫。就连那个打破过往通天境极限的王夷吾,都自陈不如。”

“而我跟你说的,这个先天不足的人,却从小就盯着家主的位置,要与那个无可争议的耀眼天才竞争。可笑吗?无望吗?”

“但他却刚刚主导了伐灭阳国之战,为齐国开拓三郡之地,为自己赢得了雄厚资本。而我也坚信,他能够取得最终胜利!”

“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长得人畜无害的胖子。”

“他叫重玄胜。”

……

……

ps文中字辈是作者自拟,与历史任何寺庙无涉。

第八章 神道

齐庭御赐的百颗万元石,让姜望一下子囊中丰满了起来。

这也只堪堪够还那一笔叶青雨为姜安安购置开脉丹的欠债。

不过相隔数万里,想要提前还债也难能,还没有哪家商行有汇通天下的能力,这是那些天下强国都做不到的事情。强如齐国,齐刀币也只能勉强做到东域通行,还要被各方暗中抵制。

借由云中令,让姜安安在凌霄阁修行的时候,姜望说过,无论凌霄阁对安安投入多少资源,他都一定会有所偿还。

他自己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不论以后,只现在来说,若能成功争取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这些也便都不算什么了。

青羊镇这些人里,独孤小即将开脉,半年之期一过,竹碧琼就要回钓海楼去。张海仍以之前定好的道元石计酬便是,唯独于向前,他这等实力,先前定下的道元石显然远远不够。

他寻向前聊天,也是为了沟通如何酬谢其人的付出,“谈心”倒是悬空寺引出的意外。

好在结果不算太坏。

他虽然不知道向前有没有被说通,但至少郁积的情绪宣泄出来不是坏事。

沟通的最后,姜望直接拿出来十颗万元石,并列举了自己所擅且能够外传的道术,以供向前选择。

向前没有扭捏,收下了万元石,并且表示这些道术太复杂,他懒得学。

虽则姜望并不吝啬传法,但他有飞剑时代号为绝巅的传承,修行自成体系,想来是不太需要的。

……

“神明与神祇,是不同的概念。他说他敬师如敬神,你却以幽冥神祇举例。实在不太有说服力。”

姜望在静室里琢磨道术,针对他之前与向前的沟通,姜魇嘲笑出声。

这不是姜魇在找存在感,而是他在“证明价值”罢了。

姜望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他现在琢磨的这门道术,让姜魇感受到了威胁、

得自齐国国库的秘传甲等中品道术妒火,一般准入门槛已在内府境后,他因为神魂力量成长的原因,如今堪堪摸到边缘,已觉其间妙用。

这是一门应对于情绪,沟通于精神的玄妙道术,尤其在神魂交锋的战场上,会有巨大作用。

听到姜魇的话,他只道“这我倒不知。”

“‘神’者,‘衣申’也。‘申’是天空闪电形。远古之时,人们以为闪电变幻莫测,威力无穷。闪电披衣化形,故以为‘神’。神明代表无敌之威,莫测之能。”

姜魇说道“最先的时候,天地门即是人神之界,世人都以腾龙境为神明!因为此境修士飞天遁地,超迈凡人。”

“第一个开辟内府的修行者出现后,神明的概念便往高处延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神临境即被视为神明,所谓‘我如神临’。在上古之时,神临境亦被称为‘不朽’境,只是在后来,被证明为‘假不朽’,这个名字才失去。”

“自古以来,对于神明的概念都在变化。在今时今日,修行之路已经开拓完整,自又不同往时。向前敬师如敬神,是因为他心中觉得他师父无所不能,不可战胜。而不是敬他师父如一个狭隘意义上的神祇!”

“你道神祇是什么?白骨尊神是什么存在?”

姜望配合地问“什么存在?”

“就像人族开辟修行之途,迈向超凡一般。死者魂魄,有不能转世者,游于诸界,等待消亡。然而在那些不甘消亡的鬼魂中,亦有天纵之才,以魂身修行,开辟神道。”

“神道开辟之后,亦有那记忆未泯的死者,不愿转世重来,直接转修神道,这些人生前往往也都是修行中人,神道由此壮大。而神道壮大之后,有那自觉修行无望却有神道天赋的生者,直接放弃肉身,转修神道。神道也曾主导过时代!”

“狭隘意义上的神祇,除天生神灵外,多由鬼魂修炼而来。或凝聚信仰,或截取死气,或吞食怨念,神道万千,不一而足……”

“对于神道,我了解得不算多,都是通过白骨尊神。”

姜魇说道“白骨尊神是我们远远无法企及的存在,祂在幽冥的实力,必然超脱超凡绝巅之上。但祂绝非‘无所不能’,是可以被击败的。”

“所以你用白骨尊神的失败举例,来告诉向前‘神明也会失败’,道理虽然有,在了解这些的人看来,就不免有些可笑了。”

姜望不以为意“向前见识比我广博得多,有那样一个真人无敌的师父,那样显赫的传承,眼界不会低。我想他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

“是啊。”姜魇叹道“或许是因为,你后来说的那个胖子令他动容。或许是因为……他也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关于这一点,姜望想得到,姜魇也想得到。

但是他特意跳出来“指出”姜望言语的错误,本也不是单纯为了给姜望纠正,而只是为了展现价值罢了。

姜望点出“向前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便是告诉姜魇,你的心思我已知了,示好也已接收到,以宽其心。

姜魇自然也“尽在不言中”,转而开始感慨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共生共存,又彼此忌惮提防。

姜望又问“白骨邪神在幽冥已是超脱了超凡绝巅的存在,那祂多次降世,又是因为什么?”

“我只知道,祂是想要成就‘现世神祇’。但我并不清楚于祂的意义在哪里,也不明白‘现世神祇’与‘幽冥神祇’的分别。但想来是祂更进一步的方式!”姜魇说。

“我听白骨教徒多次说过‘白骨时代’,它代表什么?如‘一真时代’、‘飞剑时代’一样吗?是否与白骨邪神的降世有所联系?”

这个问题一问出,姜望心中便想到,或许开创白骨时代,就是成就现世神祇的方法!而现世神祇,是比幽冥神祇更进一步的存在。

当然,这个想法,他并未与姜魇沟通。

“或许只有等这个时代真正降临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清楚吧。”姜魇叹道。

很显然对于白骨尊神,姜魇不愿说得太多。

“你对悬空寺有什么了解吗?”姜望转问道。

难得姜魇今天愿意表现,他也不介意多掏一些知识出来。

“佛宗东圣地,一个非常古老的宗门,很强,非常强!如果不是你已经有了齐国正经册封的爵位,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抓到悬空寺剃度了!”

“悬空寺有强行收徒的传统?”

“那倒不是。不过,对这些意图不明的强大势力,在成长起来之前,我们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或者是觉得今天已经说得够多,姜魇说完这句,便不欲再说了,自行封闭冥烛,沉寂了下去。

只留下姜望自己琢磨着【妒火】的诀窍。

一边想道“之前那个黄脸老僧苦觉在的时候,姜魇倒是老实得很。”

“是不是因为……在那种程度的强者面前,他有可能会被发现?”

第九章 悬空寺

现世本就是国宗并举,强弱并不恒一。

有容纳诸多宗门的国家,也有掌控诸多国家的宗门。

作为东域乃至天下的顶级宗门,悬空寺的地盘之大,不输等闲国度。

只是大部分的地方都被阵法所掩盖,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通常只是世俗部分。

就像在云国,撕开天穹,乃见凌霄阁一样。

悬空寺的真正山门更是难寻,等闲难得一见。

与当代方丈同辈的苦觉当然是来去自如,直接越过重重佛阵,避开层层戒防,几步踏进了悬空寺中。

悬空寺的核心主体便如其名,乃是一座悬空佛寺。

唯独其巨大无比,高不知几千丈,阔约有数十里,人在塔下,根本不可能望到边际。若非和尚们遮掩,只怕人在北域,也能一眼看见此寺。

而围绕着这座悬空主寺,周边漂浮宝刹如林。

在这东佛宗圣地里,各种宝寺,全都悬空而立,端是奇景。

然而真正令明眼人惊叹的对比就在于此——整个东佛宗圣地,所有浮空宝刹,都能够感受得到阵法波动,其之所以能够悬空,全在于和尚们的法力神通。

唯有最中那座真正的悬空寺,通体无一丝一毫的阵法波动!

也就是说,如此巨大雄伟的一座寺,它之所以悬空,全靠自身。这是何等奇观!

此寺的建筑材料,全都取用极其珍贵的悬空石。

曾经立宗之时,据说用尽了天下的悬空石,才建成此寺。

全天下只此一座,再无别家。

苦觉直接穿入主寺中,也不跟人招呼,一路净贴着边角走,倒显得格外鬼祟。

“苦觉!”忽有一声喝起。

此声恢弘如黄钟大吕,震得人耳朵发聋。

路过的僧人们全都置若罔闻,唯有下意识加快的脚步,说明他们心中的不安。

苦觉不爽地掏了掏耳朵,回头看过去“叫春呐?”

喊停苦觉的,亦是一名老僧。

只是相对于黄脸老僧苦觉,他更瘦一些,简直瘦成了皮包骨头。

整个人倒像一个骷髅架子,叫人望而生畏。

听得苦觉的回应,他眼睛一瞪,顿时更吓人了“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你怎能如此无端?”

这么干瘦的一个人,身体里却似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每一声都如拼尽全力在怒吼一般。

“越说越离谱了啊,苦病!”苦觉做出生气的样子“难道你还要私底下与我叫?”

这瘦成皮包骨的老僧,原来却是降龙院首座苦病,号称诸院首座战力第一。

然而面对苦觉,他有力无处使,总不能当着一众弟子的面,来一场“内讧”吧?

狠狠瞪了左右一眼,吓得这一层的僧众迅速散开。

而后才继续以‘喊’的音量劝说道“你怎说也年高如此,不该总这般没个正行!”

“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吗?少出来吓人。”苦觉斜眼乜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悬空寺日子有多拮据,瘦得鬼也似,饿死你啦是不是?”

苦病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闷闷‘喊’道“方丈师兄喊你去见他!”

“方丈师兄神通盖世,还需要你传话吗?多事!”苦觉一脸的不满。

此时其他僧人都已散尽。

苦病终于忍不住了,怒吼道“那你也别总假装听不到方丈师兄的‘心声’啊!直接递到你心里的,你也能总推说耳背听不清吗???”

“你怎么还急了呢?佛门是清净之地啊!”

苦病不说话了,只牙齿磨得嘎吱响。

“唉。”苦觉又感叹道“你牙口真好。”

“苦觉。”苦病深深呼吸几次,然后用洪亮的声音尽量温和道“咱们也许多年未有切磋过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试试?”

“行了行了,老胳膊老腿的,还总想着动弹呢!不怕一不小心扭了筋骨!”见苦病真着急了,苦觉拍拍屁股便走“既然方丈师兄这般离不开我,我就去看看他有什么请求。”

“哎你跟着我干嘛?”

“降龙院那么闲?”

“你要是不想管,我帮你管嘛!”

然而接下来无论苦觉说什么,苦病就只是不吭声跟着。

他若是转向,苦病就堵住去路。

心知确实避不过了,无奈之下,苦觉只能往方丈禅室走去。

“我进去了。”

“我真进去了。”

“你别跟着了行么?”

“方丈师兄与我有要紧事!你区区一个降龙院首座……”

……

苦病到底是跟着苦觉进了方丈禅室。

苦命是一个面容悲苦的胖大和尚,生得倒是有苦觉、苦病两三个壮实。

尤其比起苦觉这个黄脸老僧和苦病这个病容干瘦和尚,看起来要年轻得多,倒似才四十多岁。

只脸上愁云惨淡,仿佛时时刻刻都受着冤屈,就连那两道能够体现年月的白眉,也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苦觉师弟。”苦命很是发愁地道“你这次云游如何?”

“师兄你放心!”苦觉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我已又收了一个绝世佳徒!早年师父为我算的缘法,当就应在此。下一次百年大比,定叫须弥山那群秃驴好看!”

和尚骂秃驴,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啊……

苦命脸色更愁了,就连那个光头,都显得有些愁云难消。

倒是苦病在旁边冷不丁‘喊’道“‘绝世佳徒’倒也不必!咱们悬空寺空、皆两辈弟子人才济济,只是净字辈弟子人丁稀少,几位首座都不得闲,得你收徒凑个数。”

“什么凑数!”苦觉跳得老高“我苦觉收徒,非绝世佳徒不收!如何能只凑数?”

苦病眼睛一瞪,就要说些什么。

苦命先一步出声道“苦觉师弟,你说的又一个‘绝世佳徒’,何时引进山门啊?毕竟时间已经很紧。”

“不着急,师兄。”苦觉严肃道“虽然我那弟子痛哭流涕,求着要早入山门,但愈是如此,我愈要磨一磨他的性子。须知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事从来多磨难,宝剑锋从磨砺出……”

“得!”苦病喊道“就是还没有?”

“哼,你懂甚么!”苦觉冷笑“夏虫不可语冰糖葫芦!”

说罢,竟一甩那漏风的麻衣袖子,拂袖而去。

只对自己无礼倒也罢了,在方丈面前犹然如此,苦病倒是真恼“方丈师兄,你看这厮!怎养的性子,好生无礼!”

“唉。”

苦命愁之又愁的叹了一口气“苦觉早你三日入门,为何从不见你叫他一声师兄?”

苦病愣住。

第十章 摘桃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黄了!

重玄胜造势良久,多番争取,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摘了桃子。

新任日照郡镇抚使乃是田安泰,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其人马上就要走马上任。

而重玄胜和姜望的筹谋就此被拦腰截断。

重玄胜怒气冲冲地来到青羊镇,告知了姜望这个消息。

姜望对此是有期待的,这个位置对他经营势力大有好处,期待破灭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宽慰道“势不可尽。天道有缺,人情有嫉,想来是难免!”

阳域三大镇抚使的位置。

黄以行是统治所需,任何一个人主持分饼,都会需要这么一个人。

然而是重玄褚良点了头,其人才得以上位,虽然忠诚不能完全保证,但也已可以看做重玄褚良这一系的人。

高少陵是重玄褚良主持的利益交换,通过赤尾郡镇抚使这个位置,与静海高氏有了一定程度的交换与合作。亦是中规中矩的分饼。

唯独日照郡镇抚使,重玄胜是有心将它作为本盘来经营的。

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田安泰。

虽则其人作为秋杀军大将,亲身参与了灭阳之战,战场上自也奋勇,立下功勋。其人内府境的修为也堪当其任。

但论及功勋,他绝对不比姜望夺旗之功,不比重玄胜斩将之功,也不用说战前瓦解宋光那七万战兵的功勋。

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一则是其人出身的大泽田氏底蕴深厚,二则未免是圣心难测,不欲阳地成重玄褚良私地,这不便明说。三则……

“是重玄遵!”

重玄胜狠狠道“若非他代表重玄家表态同意,陛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叔父意见,令田安泰上任!”

这话里有两个信息。一个是重玄遵迄今仍在重玄家内部占有绝对优势,甚至能够在重要时候代表重玄家。另一个也说明齐帝本心可能也不想重玄褚良收获太多,只是因其大功,不可能明着压制。这本是帝王之心,倒也寻常。

姜望皱眉道“重玄家如何会同意舍下日照郡?”

像重玄氏这样的顶级世家,再怎么看好重玄遵,也不应该做出损害家族利益的选择才是。

重玄胜脸色不太好看“田氏拿出了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作为交换。”

知晓姜望不明白崇驾岛的意义,他补充道“这个岛属于近海群岛,资源丰富,不会输于日照郡,历来都是田氏私产。”

原来如此!

或许在资源与实际可得利益上,崇驾岛不会比日照郡强,但个中意义却不同。

从重玄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在阳域已经有足够收获,少一个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无伤阳地大局。而一个崇驾岛,却可以加强重玄家在近海群岛的力量,属于家族影响力的扩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亦是“分饼”环节的利益交换。

只是,伐阳是重玄胜一意促成的结果,在“饼”已做好,“分饼”的时候,重玄遵却跑出来主持!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

然而重玄遵是从重玄家的利益出发,又让人无从反对。因为能够推动齐国出兵伐阳,并非重玄褚良、重玄胜叔侄自身便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亦借助了家族的力量,也是家族的支持,才能够让他们行此豪赌。

到了终局之时,没有不让家族收取好处的道理。

拿日照郡镇抚使换十年崇驾岛,对于重玄家而言,是利大于弊的选择。

唯独对于重玄胜本人来说,却是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姜望是毋庸置疑会与他站在一边,若能得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相当于整个日照郡都成了他重玄胜的基本盘。

而崇驾岛的十年,却是整个重玄家的十年。他重玄胜顶多只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

那个姜望至今未能谋面的重玄遵,出手不可谓不果决,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天府秘境那一次,重玄信的阻挠更像是随手一子,其人根本也没有得到过重玄遵的认真承诺。

王夷吾的加入更像是王夷吾主动为之,或者说是针对重玄胜临阵换将的随手应对,而非重玄遵认真的谋划。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到一个天府秘境名额,也可见其能量了。

唯独这一次,是重玄遵真正意义上的出手。

针对重玄胜的出手。

无论是重玄遵终于提起劲来也好,还是他才抽出空来也罢。其人一出手,就摘下了重玄胜的胜利果实!

也难怪重玄胜如此意难平。

“这至少说明一点!”姜望沉声说道“至少到了现在,重玄遵已经不得不把你视为对手了!”

之前无论重玄胜在临淄交游也好,经营势力也罢,重玄遵那边的反应都不温不热,好像提不起劲来,也根本不在乎。

现在至少能够说明,重玄胜再不是其人可以忽略的存在。

“是!”重玄胜拍了拍姜望“我赶过来是想宽慰你,没想到反倒尽是你在宽慰我了!”

他顿了顿“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们有过更坏的时候,当然也值得更好的时候!”

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宽慰姜望有可能的失落,足见情谊。

姜望笑了笑“你来一趟,门都宽了!何况是心情!”

……

重玄褚良的府中,定远侯的匾额才换上不久。

新任的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在院中已经站了许久。

用过午饭,重玄褚良才慢条斯理的来到院前,负手看着田安泰“日照镇抚使今日是示威来了?”

田安泰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道“卑下此来,一为谢恩,二为请罪!”

谢恩自是谢提携立功之恩,请罪自然是请窃据日照镇抚使之罪。

有大泽田氏撑腰,又是齐帝钦点,此刻更是不在军中,他田安泰本不必如此。

但他还是来了。

“你今日敢来请罪,倒令本侯刮目相看。”

重玄褚良笑了笑“是田安平的意思吧?”

田安泰不敢承认,更不敢否认,只是道“卑下诚惶诚恐!”

“好算计啊田安平,我若抽你鞭子,是全你名声。我若杀了你,是忤逆圣意。”

重玄褚良说着,把眼睛一眯“但田安泰,你说说看,我若要杀人,会在意这些吗?”

田安泰瞬间冷汗浸满背脊。心叫苦也。

二十一万阳军说屠就屠,重玄褚良发起狠来,又真的会管那些有的没的吗?

“侯爷神威盖世,自是,自是……”

他“自是”了半天,也“自是”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重玄褚良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回去告诉田安平,我不杀你,但他须记得这个人情!”

如重玄褚良这等凶人,最后也是妥协了……

田安泰心中一松,行过大礼,逃难般匆匆离去。

凶屠虽未把他怎么样,却比受刑更难熬。

如果有可能,他一辈子也不想再来定远侯府。

然而,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

对于家中那个弟弟的要求,他更没有勇气拒绝。

第十一章 有情众生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被田安泰拿走,但姜望的青羊镇男本是实封,依旧能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重玄胜与姜望就目前的形势商讨了许久,在丢失日照郡镇抚使位置的情况下,要最大限度保住战争胜利的果实,就需要加强对衡阳郡镇抚使的掌控。

黄以行是亡国之臣,在齐国没有什么根基,现在归属于重玄褚良这一系,轻易不能改换门庭,算是可靠的。

但事无绝对,就像重玄遵以崇驾岛置换日照郡,其人势必也会暗中接触黄以行。他能调动的资源远大于重玄胜,在重玄家内部改变立场,政治风险也相对要小很多,这一点不得不防。

至于阳域另一郡,赤尾郡镇抚使已交换给静海高氏,倒是再无须操心。便是想操心,高氏也不会愿意。

总的来说,战后的利益划分,因为重玄遵的横插一杠,没有达到最优的结果,但也收获巨大,实在不必太丧气。

两人正说着话,独孤小又走至外间。这会她已服下重玄胜顺便带来的开脉丹,开过脉,正式迈入超凡了。脚步轻盈许多,气息也更悠长。

姜望传了她归元阵作为奠基阵图。

“老爷,外间又来了个和尚!指名说要找您哩。”独孤小喊道。

姜望顿觉头疼“还是那黄脸老和尚?”

“这回是个年轻和尚!”

“什么老和尚小和尚的?”重玄胜在旁边一头雾水。

姜望便大略把苦觉上门强要收徒的事情说了一遍。

重玄胜立时就眯起了眼睛“悬空寺的秃驴也对阳域有妄念?”

他第一时间的想法,便与姜望深思过后判断的可能性一致。

“倒是不知。”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做日照郡镇抚使了,应当不会再多纠缠。而且新来的这位,也不一定是悬空寺的和尚呢。”

“你在这里稍坐,我且出去看看。”

说罢,姜望便起身往外走。

“我与你同去。”重玄胜也一骨碌爬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说起来,悬空寺要收姜望入山门,就很有那么些挖重玄胜墙角的意思,毕竟姜望一直还挂着重玄胜的门客身份。

两边碰到,面上须不好看。

姜望之所以想独自去处理这件事,就是不想重玄胜与悬空寺起什么无谓的冲突。但重玄胜非要跟着瞧瞧,他也不好再拦。

会客厅里,端坐着一个瞧来还有几分清秀的年轻和尚。

身上僧衣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光头都亮得明净。

目不斜视,面带温和笑容,一见姜望过来,便起身合掌,显得端方有礼。

只是一开口,就令姜望猝不及防。

“小师弟,师兄来看你啦!”

倒真是悬空寺的和尚!看这样子,还是那苦觉老僧的弟子。

姜望汗道“这位和尚不要乱喊,我并不是你师弟。”

“怎的不是?”清秀和尚急了“师父都与我说啦!这岂能有假?”

“你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姜望很头疼。

“是‘我们师父’哦师弟。”清秀和尚纠正道“师父他老人家给你的法号都定好了呢,叫‘净深’。师兄我,就是‘净礼’啦!”

净身?

姜望眉头直跳“令师一定是误会了,我既不想当什么和尚,也不想要什么净身!”

“为什么不想呢?”净礼和尚好奇道“师父说‘千里送只鹅。礼深情意重!’,师兄净礼,师弟净深,多好!”

好像有什么不对,但乍一下竟说不出来。

姜望有些抓狂。

倒不是他的脾气这般好。只是一来悬空寺名头唬人,二来这和尚全程彬彬有礼,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啊呸!

管他什么笑脸人。

姜望吼道“这跟你师父为什么这样取名没有关系,而是我,压根就不想当和尚啊!”

净礼和尚缩了缩脖子,眨眨眼睛,委屈巴巴地道“净深师弟,你怎可吼师兄?”

“你不是我师兄,我也不是你师弟。”姜望有气无力地反驳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精神一振“对了,日照郡的镇抚使已定下是田安泰!叫你师父赶紧去找他吧,他不是着急上火要收徒吗?赶紧去赶紧去,别耽误你师父的事!”

“咱们师父为什么要找田安泰?什么镇抚使不镇抚使的,师父说了,功名利禄如云烟!”净礼和尚有些严肃了“师弟,你看不透么?”

“我看不透。”姜望幽幽道。

净礼挠了挠光头“不对哇,师父说师弟你很有慧根来着……”

“师父说师父说!”看了半天戏的重玄胜终于忍耐不住,冷不丁道“你师父是谁?”

“阿弥陀佛,这位胖施主。”净礼和尚很有礼貌地回道“家师法号,苦觉。”

重玄胜沉吟着道“你觉得不对,有没有可能……”

“你师父是个骗子而你是个傻子你俩都是乌龟王八蛋呢?”

他后面这句迅速的一气呵成,叫净礼和尚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能骂人?”

“哦,可能我说得不够准确。”重玄胜歉然一笑“只有你师父是乌龟王八蛋,而你还不配。你是个没有断奶的小乌龟王八蛋。整天就会师父说师父说!”

侍立屋内的独孤小险些笑出声来,很努力才憋住。

净礼和尚已经涨红了脸,看着姜望道“净深师弟,这人骂你师父和师兄!好生无礼!”

这和尚与他师父风格不同,但都是相同的缠磨。

姜望劝道“你不再叫我师弟,我便让他不骂你了,还与你道歉。”

净礼想了想,大概觉得不行。转回去怒视重玄胜半天,才道“你不许再骂人了!”

重玄胜故作惊诧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就在刚才!”净礼气呼呼道“你骂我是‘没有断奶的小乌龟王八蛋’!”

“我且问你,众生平等吗?”

净礼很生气,但还是回道“自然平等。”

“那么小乌龟王八蛋属于众生吗?”

净礼回答道“大千世界一切有情生灵,是都谓众生。”

“既然如此,怎么我说你是小乌龟,你竟觉得是在骂你呢?”重玄胜故意学他之前的样子,挠了挠头“难道,你高高在上,瞧不起有情众生?”

第十二章 礼深情意重

“你……我……”

净礼和尚愣怔了半晌,最后忽然双掌合十“施主你说得对,是小僧着相了。”

这和尚这般呆愣,倒让重玄胜因重玄遵而起的一肚子邪火难以再发作了。

正要舒缓一下语气。

忽听得净礼和尚又道“这位胖施主如此有慧根,不如也拜入我师门下,做一个关门弟子,与我等共参无上佛法,胜过在红尘浊世中挣扎啊!”

他一脸的诚恳“师父说‘千里送只鹅。礼深情意重’,不如你法号就叫‘净重’。”

“滚啊!”重玄胜咆哮起来。

净礼和尚呆了一呆“你这是骂我没错了吧?”

“骂你怎么了?”重玄胜已经开始撸袖子“再不走,我还要打你!”

净礼垂眸想了想,说道“你打不过我。”

“嘿!”重玄胜岂肯信这个邪,大手便往前伸。

他也不可能真个因为这么点口角就打杀这和尚,因而并未动用重术,只想着吓他一吓。

但大手探到之处,和尚人影竟已空空。

只留下一个声音道“我须得在师弟面前做个好榜样,今日不与你打。”

会客厅里,静了一静。

这貌不惊人、气息内敛的年轻和尚,竟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着实令人惊讶。

姜望惊叹道“你可能真的打不过他!”

“娘咧!”重玄胜忍不住骂骂咧咧道“这么个二傻子都有这么高的修为,难道咱们连二傻子都不如?”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汗颜。

真实战力且不论,净礼和尚在修为上是毫无疑问高出两人一截的。

这时,净礼的声音又响在姜望耳中“师弟,我改日再来看你!”

姜望忍不住眉头一挑。

“怎么了?”重玄胜警惕地问。

“那和尚在与我说悄悄话呢!”姜望憋着笑道。

重玄胜猛地摆好架势“那和尚还在?”

刚刚又骂了那和尚,他修为又那样高,若真打起来,倒是麻烦事。

“应是走了!”姜望笑说。

难得看到这胖子紧张起来,倒是颇为有趣。

“罢了,此地事了,也没什么好待了,我回临淄去。咱们另外再联系!”

这段时间重玄胜都在百川城,忙活日照镇抚使的位置,所以来往青羊镇才能这么快。现在事成定局,则要赶着先忙临淄那边的事情。

至于他所说的联系,自然是在太虚幻境中。

姜望自无不可。可以预见,接下来一段时间如何处理与黄以行和田安泰的关系,将是他在阳地的重点之一。

但计划常不如变化。就在这时,重玄胜守在院外的人忽然急匆匆进来,未及行礼,便递上一封信。

“临淄来信,万急!”

姜望知晓,这是重玄胜已经渐成规模的影卫,如此紧急,必是要事。

重玄胜也不寒暄,直接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当时就黑了。

“怎么了?”姜望问。

事涉机密,重玄胜一边把手里的信递过去,一边看了一眼独孤小。

独孤小亦不等命令,便自觉道“老爷,我先去忙镇厅事务。”

姜望点点头,任她自去。

不秘则失,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倒不是他不信任独孤小。

待独孤小走后,房间里暂时便只剩重玄胜、姜望以及那名影卫了。

此时才见重玄胜勃然大怒“竖子欺我!”

姜望这会也已经看过信,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

信上的内容都与聚宝商会有关,列举了聚宝商会近期的几个商业活动,合作伙伴各异。但追溯其根源,背后都站着同一个人——重玄遵!

也就是说,聚宝商会与重玄遵达成了合作。

而聚宝商会是什么存在?当今齐国真实实力第一的商会。

更重要的是,就在不久之前,重玄胜还与聚宝商会合作,给了聚宝商会的对手四海商盟一个巨大打击。

双方合作紧密,至少在灭阳之战战前、战时都是如此。

战后正是大肆侵吞市场,挤压四海商盟生存空间的时候,重玄胜为此拟定了诸多合作计划。这些亦是他的根本利益之一!

也可以说,是他主导灭阳之战最大的收获之一。

阳国一役,四海商盟无论从声誉上还是根本利益上,都受到了重创。聚宝商会把宝押在重玄褚良身上,赢得盆满钵满。

而现在,他们竟然一转身去与重玄遵合作了。

这是**裸的背叛,亦是伤筋动骨的打击!

重玄遵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要见血封喉。

直接一巴掌把伐阳胜利后有些飘飘然的重玄胜打清醒了。

以崇驾岛换日照郡镇抚使,让重玄胜经营日照郡的根本利益落空,竟只是第一步。

这处损失还未来得及填补,一转身,老巢又被端了!有着紧密利益关联的重要盟友都已经转投,接下来会是什么?

他还会怎么做?接下来还有什么行动?

“不行。”重玄胜罕见地有些急躁外露“我要立即回临淄!”

“冷静一些,再不济,我们比天府秘境之前已经强很多!”姜望说道“我陪你去。”

十四伤势未愈,至今还在养伤。

这也是姜望认识重玄胜这么久以来,极少的十四没有拱卫在其人身边的时候。

重玄胜稍定了定“那这里怎么办?”

青羊镇亦很重要,阳地的胜利果实不可能就此让出去。

“你放心。”姜望道“青羊镇交给向前和独孤小,他们足堪此任。”

他拍了拍重玄胜“你先去外面等我,我吩咐一下,马上过来。”

重玄胜没有再迟疑,他现在的确很需要支持。

姜望迅速找到独孤小和向前,想了想,把竹碧琼也叫上了。

“我有事要去临淄一趟,青羊镇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日常事务由独孤小处理,逢大事向前决断。竹道友你大宗出身,见识广博,负责查漏补缺。”

姜望表现得急切,三人倒也没有出什么幺蛾子,都很爽快的答应了。

把接下来青羊镇的大体方略布置了一下,其实主要是韬光养晦,与田安泰处理好关系,同时注意黄以行的动向。

想了想,姜望又对竹碧琼道“如临淄事繁,恐怕我不能及时回来相送。等咱们约定的半年之期满,竹道友可自回钓海楼。”

竹碧琼翻了个白眼“晓得了!”

倒是向前这时忽然幽幽问了一句“看样子你跟我讲的那个故事,恐怕未能圆满。故事里的主人翁,又到了无望的时刻?”

这话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

重玄遵一出手风云突变,说是重玄胜现在又到了危险的时刻也并无不对。

姜望只稍一沉默,便反问道“你觉得他会放弃吗?”

“不妨在青羊镇拭目以待!”

说罢,转身出门。

那一个刹那,向前仿佛看到了一柄长剑出鞘的瞬间!

第十三章 平生未见临淄

阳国一战而覆,阳域纳入齐国版图,定遥、屏西两郡,就失去了大部分的边郡意义。

秋杀军作为大齐绝对精锐,九卒之一,自不可能久驻阳地,此时已经回师,当然也是为了避免与阳地接壤的其它国家恐慌。

而定遥、屏西郡的边军则大批迁入阳地。

阳国可战之兵几被屠尽,十年之内都不存在有反抗力量,这也是齐国能放心任用如黄以行这等阳庭旧臣的原因。

若十年之后阳地还不能彻底顺服,那这些个镇抚使也都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青羊镇外十数里地,两骑在官道上绝尘而去。

虽然姜望和重玄胜都已是腾龙境修为,踏空飞行不在话下,但长途赶路,还是混有妖兽血脉的骏马更稳妥一些。

此去临淄,还不知会经历何等局面,重玄遵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对手。他们需要时刻保持巅峰战力,以应对任何可能。

妖兽难得,一只成型妖兽本身即等同于一枚开脉丹,故而此等混杂妖兽血脉的骏马价格亦是高昂。如今重玄胜声势不同,才能够在阳地临时说用,便调用两匹出来。

那等本身即等同于妖兽的骏马,则更是有价无市,远比开脉丹更贵。

两骑飙过,道旁林中才钻出一个锃亮光头来。

却是净礼和尚。

他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师父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莫与人当面争执,受了气就得打闷棍,”

“但这胖子哄得净深师弟随行,这我可没办法报仇了呀。”

他垂头丧气,把手中的破麻袋又收了起来。

……

却说姜望与重玄胜两骑并行,一路人马不歇。用最快的时间穿郡过府,赶至临淄。

作为齐国国都,临淄是当之无愧的东域第一雄城。

不论京畿之地,仅临淄城本身,便方圆足有三百二十里!

这是什么概念?

须知整个庄国也只有三千里之地,当然现在随着国家实力的提升,疆域有所拓展,但终未超过四千里地去。

而临淄仅仅一座城池本身,就超过了往时十分之一个庄国。

东域有俚语如是说“不到高城,不知城高。不到城下,不知渺小。”

说的就是临淄。

既说临淄,自跳不过淄河去。

所谓临淄,取意便是“东临淄河”。

淄河大约是现世唯一一条与长河水系无涉的大河,

前面曾说过,长河是“陆中瀚海”,又是“母河”、“祖河”、“内河之源流”。

世间大江大湖,多与长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淄河孤立长河水系之外,浩浩荡荡,东行入海。

淄河且先不说。

以临淄之巨,城门足有一百零八处之多。

许多生活在此城的人,未必就知道这些城门开在哪里。

重玄胜带着姜望从信门进城。

临淄一百零八城门,有“仁义礼智信”、“术势刑教名”,也有“汇聚通行”之类,不一而足。

体现了强齐的兼容包蓄。

站在临淄城下,会让人不自主的产生怀疑,如此雄城,真是人力所能筑成的吗?

人在城下,左右皆看不到头。其实当这座巨城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本就只能看到一个截面。

除非超凡者飞至远空,穷极目力,不然很难得窥全貌。

那垒城的青黑色条石,本身便给姜望坚不可摧之感。刻印于每一块条石之上的细密阵纹,更是让人惊叹。

便是哪一天齐国被全面击破,若说谁能正面攻下这座雄城,但凡亲眼见过临淄的,也是难信!

整个临淄城的布局,除了姜姓皇室里的那些宗亲老人,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

重玄胜的身份不必说,姜望也是爵位在身,只将骏马寄存城外,进城并无碍难。

一进临淄城,仿佛撞进了人海中,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

有一个词叫“摩肩擦踵”,到了临淄,方知这词贴切。

姜望一路东行,行过数万里,经行数国数宗,未见过此等繁华之地。

若非他与重玄胜修为都是不俗,恐有失散之虞。

什么才叫“人海茫茫”?

一入人海,姜望的剑意就在跳跃。天地人三剑,第三剑正是人海茫茫。未见识过此等人气,如何谈得上圆满?

修行真真是需要见识的。

姜望一边细细体悟着,一边随着重玄胜往前走。

这一路赶来临淄,人马不曾稍歇,重玄胜心中急切可见一斑。

但到了临淄城,反倒没有第一时间去聚宝商会,而是先带着姜望进了一家豪华客栈。

“愈是急切,愈不能让对手看出来急切。”重玄胜如是对姜望说。

这客栈倒不是他自己在临淄置下的家宅,亦非他在临淄的产业。

让人提前在临淄订好客栈,自是为了遮掩风声——必然不能遮掩完全,但遮掩一刻是一刻。

两人换上得体的衣物,一洗仆仆风尘,又特意用了点酒菜。

重玄胜这才决定出门。

商家自与别流不同,要的就是喧哗热闹人气。

聚宝商会的总部,就在城西最繁华的地区,且正在路口边。

要说找到这处形如聚宝盆的建筑群落,很多临淄人都不会陌生。但要进这“聚宝盆”,却没有那么容易。

当然,重玄胜断没有被拦在聚宝盆外的道理,哪怕双方事实上已经合作破裂,说不得将为仇敌。

亲来接待的,是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

整个聚宝商会会主以下,只有两名副会主,这待客不可谓不隆重。

但于重玄胜而言……

这胖子穿着一身外观低调的青色长衫,当然那织就长衫的连云丝已暗暗显尽贵气。

并且他大马金刀的“挤”在座椅上,本身一点也低调不起来。

人在客座,倒似此地主人般。

对面那徐娘半老的女人将将落座。

他便眯眼问道“苏会主为何羞见故人?”

程十一眼角细纹难掩,但仍不失风韵,举动皆惑人心。能坐上堂堂聚宝商会的副会主,自然不会被重玄胜简单就压倒气势。

闻声倒先瞧了姜望一眼“斩将纪承的英雄重玄公子早就相识,这位俊俏少年倒是第一次见,想来便是那位夺得纪氏战旗的少年英雄?”

姜望今日穿了一身霜色武服,材质亦是佳等。中长头发简单一束,显得利落干脆。

人靠衣装,收拾过后的确更添几分英武。

此时沉默坐在旁边,自信藏于眉宇,意气而不张扬,自有一番气度在。

听到程十一的话,他只噙着淡笑,置若未闻。

哪怕难得被人夸了一次俊俏,哪怕夸他的女人还这般有韵味——须知俊俏这词,往日哪曾轮到他过。还是重玄胜衬得当。哪日再邀上廉雀一起,想必还能更俊三分!

他的意思很明确——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多美。先回答了重玄胜的问题,我再与你搭话。

第十四章 不送

姜望的沉默令程十一稍有意外。

在她看来,姜望这般的少年英雄,又刚刚封爵,再怎么尊重重玄胜,也不该情愿自晦锋芒才是。

堂堂聚宝商会副会主与他搭话,再怎样心里有意见,也不该置之不理。

这番行止,倒更像是单纯的侍卫仆从一般。

这其实表明的,是绝不会更改的态度。

心中念头转过,面上倒毫无尴尬。

她只笑着又将那双眼睛来瞧重玄胜“会主日理万机,商会近日开拓阳地,更须臾离不得人哩。只我这个副会主还算得空,不然不能怠慢了公子。”

这女人的心眼怕只有针尖小。

重玄胜和姜望的态度都不算好,她便也不肯给好话听。

话里话外,无非是三个字——“你不配”。

聚宝商会会主,姓苏名奢,自是临淄城中一等人物。

往时重玄胜得见其人,还得是重玄褚良带着。

今时虽有筹谋阳地之功,斩将破军之勋……但也未必能够!

“开拓阳地”这四字更是叫人刺痛。

聚宝商会是如何在阳地赢得的四海商盟?

还不是靠他重玄胜!

却一转身就抛下他,去与重玄遵眉来眼去。

重玄胜眯眼笑道“欲见苏会主,是因为有些话,大约只他能听得明白!”

“重玄公子说笑了。”程十一娇笑道“人家不也是有一双耳朵?”

苏奢既然没有出现,此行意义便折了半。

重玄胜当然不会直接拂袖而去那般幼稚,便问道“你能代表苏奢会主?”

程十一仍就笑着,自是从容“我这虽有个‘副’字,但也是会主哩。”

重玄胜点点头,转头问姜望“兄弟,我们这次来临淄,进的是哪个门?”

姜望朗声说“但见得一个‘信’字!”

程十一笑容不改“信门确实也近!”

信字门的确离聚宝商会不远。

重玄胜暗讽她失信背约,她则反嘲重玄胜失了分寸,心急如焚,不肯相让半分。

“都说做生意当有个先来后到。”

重玄胜冷声道“怎么我前脚还未离尊门,后脚你们就迎进了重玄遵呢?这门实在也太松敞了些?”

程十一端了茶,轻轻拨盖“公子亦知,四海商盟做的是生意。既是做生意,哪有闭门谢客的道理?”

“好叫程会主知晓。”重玄胜似看不懂逐客的暗示,只道“那四海商盟何等底蕴,何等庞然,皆因失了信誉,才在阳地落得个人人喊打!”

“做生意讲求和气生财,旁家的好坏我倒不便说呢!不过呢,殷鉴不远,倒的确足以为诫。但话又说回来……”

说到这里,程十一竟然打了个哈欠,已毫不掩饰怠慢“说什么失信,哪里合适?咱们又不是另做旁家生意。胜公子你与遵公子,不是一家人么?”

这话说得令人恼恨。

便是在一旁的姜望,也给气着了。

重玄胜却大笑出声“妙啊!今时今日才知,什么叫在商言商!”

程副会主懒洋洋道“公子谬赞了。”

重玄胜便起身来,笑容忽然一收,戟指程十一道“且让你们记住,聚宝商会,就毁在你这等短视妇人之手!”

“尊重重玄家,便叫你一声公子!”程十一仍坐着未动,眼神却冷了下来“我虽只是白身一介,无势无权,却还是要劝你……好生说话!”

气氛就此僵住,再无转圜余地了。或者说,这本就是程十一想要的结果。

重玄家虽然强势,聚宝商会也并不弱。况且有重玄遵在,重玄胜还根本代表不了重玄家。

之所以聚宝商会舍重玄胜而选重玄遵,这也是原因之一。

重玄胜依靠家族力量,和叔父重玄褚良主导了灭阳之战。战后的胜利果实,家族天然有享用的权力。

战后分配,利益交换,但凡对家族有利的,重玄胜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他的核心利益点,其实是在日照郡。因为另外两郡都分了出去。

早在战前,重玄家在阳地的生意便被划给了重玄胜的。只是那会这块肉还很小,不太叫人瞧得上。

如今一战覆阳,作为战事主导者,重玄家在阳地的生意,便有膨胀到极限的潜力——这就是重玄遵为什么第二步冲着聚宝商会来的原因。他要借助资助齐军的聚宝商会作为支点,撬动重玄胜的核心利益。这并未借助重玄家的内部力量,没有内斗的消耗,只是单纯他与重玄胜之间的角逐,因而也顺理成章。

这也是为什么重玄胜心急如焚,立时便要赶回临淄处理的原因。实在是后院起火,不得不救。这比日照郡镇抚使位置丢了,还要严重得多!

此时在聚宝商会的地盘,闹大了吃亏的只会是己方。但示弱亦是万万不能,越是这样的时刻,重玄胜越不能叫人看出虚弱来。

心中想到这些,姜望长身而起,一把搭住重玄胜的肩膀,自对程十一说道“今日来‘聚宝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令我大开眼界!”

“尊府厚谊,姜某感慨万分!两年之内,我叩开内府,必再登贵门,以全今日之情!”

这便是放狠话了。

同时把战线拉远,叫冲突不至于起在眼前。

聚宝商会仍有一个副会主来亲自出面接待,可见他们虽然倒向重玄遵,但也未尝想彻底与重玄胜撕破脸。毕竟从天府秘境一直到覆灭阳国,重玄胜已一步一步的证明了自己的潜力能能力。

唯独这个程十一不知收了重玄遵多少好处,半点不相让。当然,她相不相让只是末节,大体事实已是如此了。

“我知青羊镇男是赢了天府秘境的少年英杰,不过若要到聚宝商会折腾什么,神通内府恐怕尚嫌不够。”程十一瞧着姜望笑道“本会主见你气度好,多给你十年时间,兴许能立圣楼,届时再来如何?”

这女人真真牙尖嘴利,等闲难占上风。以斗嘴论,重玄胜倒未必比不过她,只也不便厮骂。

好在姜望也并不为逞口舌之利,闻言只是道“那便有劳等候了,内府足矣!”

说罢,一拉重玄胜。

重玄胜亦冷冷看了她一眼,就此与姜望扬长而去。

身后,程十一只道“不送!”

第十五章 送礼

马车行在驰道,两人相对而坐。

车帘轻轻垂下,便已隔断了街道的喧嚣吵闹。

车身刻印的阵纹,足以防备窥探。

“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他们既然已经进过聚宝商会,行踪就不可能再瞒得过重玄遵。要做什么事情,就需要抓紧时间。

因为重玄遵的后续动作一旦开始,他们很可能就此应接不暇,此后疲于奔命!

他没有问“怎么办”,因为像重玄胜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六神无主的时候。

“对于聚宝商会来说,此时的他们,已经在与四海商盟的竞争里占据优势,正是扩大胜势的时候。

在阳国的经营,的确绕不过重玄家去。至于重玄家做主的是我还是重玄遵,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之所以选择重玄遵,无非是认为,在现在这个时候,重玄遵能给他们更大的帮助!”

重玄胜发狠道“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要证明聚宝商会错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因为他们其实是对的!

抛开阳地那一战,重玄遵的的确确能够给聚宝商会更大的帮助,在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无论是自身的人脉势力、乃至于家族内部的话语权,他都对重玄胜呈相当的优势。

聚宝商会的人不是瞎子傻子,恰恰他们是一群极其聪明的商人,在商言商,只重利益。

他们拿出资源与重玄胜合作,是因为有击垮四海商盟的需求,而在阳地恰好有一个巨大的机会。

现在转与重玄遵合作,亦是因为看到了更光明的前景。

但重玄胜既然这么说,自是有他的思路。

因而姜望只问“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与青崖书院的许象乾关系很好?”重玄胜问。

姜望略一沉吟“算是意气相投!不过相处也少,未见得愿意帮什么大忙。”

他须得把关系说清楚,免得重玄胜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最后影响了他的全盘计划。

“意气相投即可!倒不需要帮大忙。”重玄胜敲击着大腿,并非特制的马车,他坐着很受拘束,但此时也无法讲究更多“你只需要通过他约见李龙川即可。”

“见李龙川?”姜望疑惑道“天府秘境外那次就可以看出来,他似乎并不愿介入你和重玄遵的纠纷。”

“我同样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大忙,只是要送他一个礼物。”重玄胜道“他无法拒绝的礼物!”

姜望眉头一挑“丘山弓?”

“你觉得他能够拒绝吗?”重玄胜问。

杀死纪承之后,天雄纪氏传家的丘山弓就成了重玄胜的战利品。这把名弓堪称重宝,尤其对于擅用箭术者来说,更是胜过一切的神兵。

重玄胜送起礼来,果然豪绰。

姜望想了想“任何一个弓术名家都不可能拒绝丘山弓,但贸然相送如此重礼,恐他反倒迟疑。”

重玄胜道“就是要这样送。石门李氏,什么没见过?要什么没有?送得轻了,他瞧都懒得瞧一眼!”

说着,他取出一个储物匣递来“这储物匣里,便只放了一把丘山弓。烦你相送!”

这事并不麻烦,许象乾此时仍在临淄。青崖书院在临淄便有别院,早先时候许象乾邀过姜望,只是连番事端,未有成行。

姜望接过储物匣,便问道“只送礼?”

“只送礼,别的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

姜望点点头,表示明白“我这便去。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重玄胜沉默了一会,抬眼看着他道“兄弟,又要拉着你陪我作赌了!”

姜望只笑说“你赌运总是很好!”

起身掀帘而去。

看着复又垂下的轿帘,重玄胜喃喃道“你也不问这局有多大,赌的是什么!”

……

与本院不同,青崖临淄别院只是一家普通的书院,只教读书,不教修行。

盖因但凡在齐国内开宗立派,授业修行的,都需受齐国管制。平时有一定的责任和义务,战时的征召也不能拒绝。

而青崖书院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儒门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并不愿受节制。

因为这些原因,这处别院便不许教授修行之法。

当然,因为青崖书院本身并无什么国别立场,院中弟子出仕各国都有。齐国方面也不会太过苛待,阻塞本国人才。

除了不许教授修行法门外,对青崖别院其它方面还是颇多礼遇。

在这处别院里,有特别聪颖秀出的读书种子,也有可能被拔选到本院去修行,进而走上超凡之途。

总归大体上与一般私塾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许象乾游学至齐,便在青崖临淄别院挂了一个院师的职务,赢得天府秘境神通种子之后,整日在临淄晃荡。

姜望找到别院的时候,他还不在。

若非别院院长算算时间,说其人就快回了,姜望还准备出去找找看。

等了两炷香不到的时间,也就是调养一会天地孤岛的工夫,许象乾果然红光满面,衣袂带风的回来了。

“今日采风归来,嘿!”他院里一看,那奇大的额头就往跟前凑“这不是姜兄吗?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姜望乜着他问“你却采的哪阵风?”

许象乾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温玉水榭。”

但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往外瞟了瞟“不可让那老学究听着了。”

所谓“温香软玉”,听名字便知这温玉水榭是什么地方。

以许象乾青崖书院本院核心弟子的身份,又是名儒墨琊的学生,这别院院长再怎么“老学究”,也须管不到他去。

仅这一点便可知,其人虽看起来没个正行,骨子里却是尊师重道的。

姜望笑笑便道“说来惭愧,自天府秘境一别,久疏问候!今日来寻许兄,确实有事相求!”

许象乾先便撩起长衫,在他对面坐好,而后正容道“姜兄但说无妨。”

扭扭捏捏,一味地迂回折转,不是交友之道。

姜望也并不掩饰自己是有求才来登门,直接道“还请许兄做个中人,约见石门李氏的李龙川!”

“这算的什么事!”许象乾一口答应。

“只有一点。”他认真说道“我只负责让你们见面,不负责其它??。无论你约见他有什么事,我都不表态度。龙川兄与我交好,我须不能使他为难!”

这是真君子,不扭捏,不矫饰,不减诚挚。

姜望点头道“此是应有之理!”

第十六章 雾女琵琶

临淄的风月场,有四大名馆并称。

天下闻名的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亦有分部。

但连这四大名馆都未排进去,只能算是第二流的风月地。

许象乾为姜望约见李龙川的地方,就在四大名馆中的红袖招。

这里消费结算,用的是道元石!

也就是说,能进这些地方潇洒的,大多只能是超凡修者。

跟着轻车熟路的许象乾,姜望肉疼地记下花销——回头都是要向重玄胜报账的。

如今他自领一个镇域,需要花用的地方极多,断不能吃这些亏。

两人在包间里坐下,自有婀娜侍女上来奉茶。

奉的是绝品好茶。

那茶雾缭绕,在半空氤氲,勾勒出一竖抱琵琶之女子。

这茶即名“雾女琵琶”。

尚未入口,已觉唇齿生津,茶香沁人,其韵悠悠。

许象乾自取一名帖,随手递给一位侍女“去摧城侯府请李龙川公子,便说我在等他。”

那侍女行过礼,便自去了。

许象乾又对剩下那名侍女吩咐道“这便下去请一位妙手来,饮此茶,须听一阕琵琶。”

姜望啧啧称奇。

这高额头儒生,街头巷尾也打得滚,各般雅趣也玩得转。

因便赞道“许兄也是个会享福的!”

许象乾只贼笑一声,瞬间破坏了气氛“听说李家老太君近日在临淄呢,红袖招的人这时上门,可得有他好受。”

姜望愕然。

本以为他让红袖招的人去请李龙川,是为保密考虑,倒没想到是这恶趣味。

还真是许象乾的风格!

不多时,忽有琵琶一音起。

许象乾端起身前那杯雾女琵琶,向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望不懂这些,便依样为之。

只用茶盖一搭,那抱琵琶之雾女便尽没茶中。

轻抿一口,茶味儿绕齿徘徊,数匝不去,只觉极妙,偏尝不出个中实味来。让人心急的想要探究,感官只往唇齿间聚集。忽而那茶味儿往喉间一滚!

铿铿!

竟分不清是喉间响了一声琵琶,还是耳中听得琵琶声。

又或是交作一响,但内外合韵。

直让人眼舒耳展,心神愉悦。

姜望生平饮茶,未有过如此感受!

直想脱口赞一声好茶,又自觉此时出声,实在唐突,坏了音韵。

只想心神放松,自在感受其中。

茶音、琵琶音,坠如珠玉,渐次接来。声既袅袅,香亦袅袅。

不知不觉间,一曲琵琶已歇,一杯雾女琵琶也饮尽。

许象乾这时才叹道“八音茶红袖招独有其三,我最爱这雾女琵琶!”

“真是好茶!”

姜望只觉词穷,只能如此赞叹。

两人又天南海北闲聊过一阵,许象乾游学天下,姜望也经行数万里,聊起来倒是不乏话题。

中间免不了聊到天佑之国,聊到那巨大龟兽,那天资卓绝的尹观,以及如今声名鹊起的地狱无门……

也唯有相对一叹。

其人若生在景秦齐这等国家,必然生就耀眼,不至于如此坎坷。

行走于刀尖上的绝顶天才,总是让人慨叹的。

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老高何在?难得见你破费,我可是马不停蹄就来了!”

这声音自透着英气锐气,自然是李龙川到了。

只是姜望怎么也想不透,他叫为何叫许象乾为“老高”。

随着声音,额缠玉带、英武不凡的李龙川,大笑着踏进房间来。

便只见许象乾黑着脸道“莫要乱叫唤,你摘了这玉额带,额头未必低我多少!”

原来是这个“老高”!

姜望险些笑出声音,强自按捺住,对李龙川招呼道“李兄,许久未见了!”

见还有姜望在,李龙川亦笑道“青羊镇男的名声,我在临淄,亦常耳闻啊!”

当初在天府秘境,因着许象乾的关系,他们便相处得还算不错。李龙川虽然家世实力尽皆不凡,但没有什么倨傲之气。

彼时姜望是一等通天境强者,去夺神通种子,如今更是神通预定,于阳国战场多次证明实力,兼有夺旗之功。李龙川更是不会小觑于他。

仅仅一个十八岁的实封男爵名位,就足够他跻身齐国贵族圈子了。

重玄胜之所以让姜望代表他来送礼,正是因为姜望如今已有相当的分量。

姜望这个人出面,才显得这份礼尤其隆重。

“莫要羞我。都是将士用命,姜某不过贪天之功!”

这边两人还在寒暄,许象乾已招呼道“来来来,请上座!”

重玄遵正式对重玄胜出手,这事在临淄的世家圈子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作为顶级世家公子,李龙川自然不会不知情。事实上他一见姜望,便知是重玄胜回来了。

他本心是不欲沾染这事的。无论是重玄胜、姜望,还是那边的重玄遵、王夷吾,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但许象乾主动招呼,他也不可能转身便走。

当下只是一笑,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位置,因便取笑道“我说老高这貔貅今日怎的豪绰了,原是宰的姜兄这一刀!”

许象乾便只笑眯眯地打量他,也不出声反讽。

李龙川疑道“你瞧我做什么?”

许象乾笑呵呵道“瞧你有未被老太君打了手板!”

李龙川的脸当时就黑了“好你个姓许的,我还道你是无心之失,原来祸心早藏!”

出门的时候,的确被家里那老太太呵斥了一顿。告饶说是青崖书院的高徒有事相请,才得摆脱。

念及此处,的确牙痒得厉害。

许象乾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之间互相揶揄嘲讽,言语无忌,倒足见关系要好。

姜望则坦然笑道“其实是我跟着两位见了世面。这临淄名馆,八音妙茶,我真是头回见识!”

并不掩饰自己少经富贵的一面。

李龙川也笑“既来临淄,八音茶不可不尝遍!今日叨扰姜兄,明日我做东,海棠春里摆一桌!”

海棠春亦在四大名馆之列。

齐人吃茶菜、用茶饭,是极爱茶的。

八音茶作为绝品好茶,从某种程度上,亦是与四大名馆的声名相辅相成。

然而李龙川这话的意思,却也是“有来有往,绝不相欠”。来往是可以的,若要请办什么大事,交情却还未够。

像李龙川这样的名门之子,自小受到的教育便十分全面。

那种一见如故,便两肋插刀的事情不是没有,但极少见。因为他们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家族带给他们荣誉,他们也必须考虑到自己能为家族带来什么。

倒是草莽之中,多见随性所至的豪杰。

没有孰高孰低,只是考虑问题的方式不一样。

……

……

ps像雾女琵琶这些,就是丰满伟大世界的细节,我很喜欢!另外明天下午小说就上限免啦,大家帮忙多推荐一下咱们的赤心吧。兴许一次限免推荐,效果好了,编辑能给安排别的推荐了呢?

第十七章 气吞山河

“说起来,听闻姜兄在战场上奋勇,我倒是文思泉涌,有感而发,得了几句!”

见李龙川言语之间界限分明,许象乾虽说过不会影响其人决定,但也不愿两人太过生分,因而主动活跃气氛道。

听得许象乾文思泉涌,姜望看了看李龙川,李龙川看了看姜望。两人都不说话,倒在此时生出一种默契来。

“瞧你们,一个个的还挺期待!”许象乾有些欢喜,清了清嗓。

两人来不及阻止,便听他咏诵道“啊,大战兮,大战兮,大战唏嘘兮!”

完了?姜望看了看李龙川,李龙川看了看姜望。

许象乾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李龙川。意思也很明显,完了,该赞叹就赞叹吧!

按理说许象乾这般仗义,姜望是应该捧捧场的,奈何实在是夸不出口!

因而只能谦虚道“阳地之胜,实赖定远侯用兵如神,姜某微薄之功,何劳许兄一再感慨?”

而李龙川则道“茶不错!”

这些个粗陋武夫,实在是令许象乾叹息。顿有明珠暗投之感,便只捧杯不语。微摇其头。姿态高傲,意思你们聊吧,小爷不屑再说话了!

姜望硬着头皮道“战者,兵凶危事!许兄此句,颇多唏嘘,可见仁心!”

许象乾这才自矜的略点其头。

“何为“战”?”李龙川将门出身,对战争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拆字可得,以兵戈为占领事!不管以什么义名,全为利实。”

只不肯聊许象乾的“诗句”。

“李兄说得通透!”姜望赞道。

就此话题略略聊了几句,姜望便主动说道“在阳地,我有一得,请两位兄长品鉴。”

说罢,他取出储物匣,放在桌上。当着两人的面打开,自其中将丘山弓取出。

但见此弓势重而厚,弓身光滑,几可鉴人,弦如寒刃,弯似冷月。便不动,亦如听有颤声!

“好弓!”许象乾的赞叹脱口而出。

李龙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眸放精芒“丘山!”

在弓箭一道,天雄纪氏曾一度与石门李氏齐名,这把闻名天下的丘山弓,他如何不识?

可以说,对每一个用弓的人来说,这就是人间至宝。

他心中隐有猜测,但又不太敢信。重玄胜能让他帮什么样的忙?难道竟会以此弓相赠!

“正是天雄纪氏传家之宝,姜某与重玄胜斩将所得!”

姜望便将这宝弓平放在桌上,任由细看。

“此弓天下名器,可惜我与重玄胜于弓箭一道都未入门。宝弓落于我等之手,实令明珠蒙尘。”

“我有何德,焉能暗晦宝物之光?”

“常言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丘山弓如此宝弓,亦当有英雄相配。”

姜望注视着李龙川“遍思相识者,唯有龙川兄能当之!”

此时此刻,许象乾不便说话,便有满腹的灵感欲咏诵,也只好先憋着。

李龙川沉默一阵,艰难地将目光从丘山弓上扯开“李某身无所长,寸功未得,怎敢自视英雄!”

他勉强谦虚了一句,便又忍不住瞧了那弓一眼。

只好对姜望苦笑道“重玄胜与姜兄都是豪杰,便是送礼,也气吞山河!只是如此厚礼,龙川实不敢收!”

李龙川真真是爱这把弓,爱到了骨子里。

以其人之意志,之修为,却生生舍不绝目光。

姜望心知,事成矣。

“李兄莫要多虑。”姜望说道“我来齐地未久,已见诸多英雄。然若论及弓道,试问,除你之外,还有谁人更配此弓?”

这话说得露骨,但也是事实!

李龙川这样的人物,自也有冠绝同辈的自信。尤其是在弓道上,天雄纪氏已绝嗣,整个东域,更有谁家?

而便在石门李氏之中,这一辈嫡脉里,他虽年岁最末,天赋却公认是在几位兄长之上的!

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丘山弓这般重的礼,所求之事又是何等之重?

若以此弓为酬,请他去杀重玄遵,难道他也能答应吗?更不必说做不做得到了!

“龙川惭愧,实在……”李龙川正说着。

姜望已打断道“并不需要李兄做什么。我重玄兄弟送此弓,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忍明珠蒙尘,二是为交李兄这个朋友!”

他既然当着许象乾的面说出这话,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也就是说,李龙川现在拿这丘山弓,无须付半点代价。要不怎么说重玄胜送礼气吞山河呢!一把天下名弓,说给就给,不需任何承诺。

当然,与重玄胜交朋友,难免就站到了重玄遵的对立面上。

但具体要做到什么地步,却全凭自愿。

若连这点也要顾虑,除非他李龙川胆小如鼠,又畏重玄遵如虎。

而他不愿掺和进重玄家的家业争夺,只是出于世家子的谨慎,并不代表真就畏惧重玄遵了。说到底,重玄家虽然声隆势大,他李家也未必就差到哪里去。

大不了重玄胜与重玄遵争到最后,若是失败,他作为朋友出面,保重玄胜些许基业便是。

石门李家的李龙川,这点分量还是足有,也算全了此情!

心里念头转得极快,也实在对宝弓割舍不下,当即朗声笑道“承蒙姜兄、重玄兄看得起,我李龙川何能相辞!”

姜望当即便将丘山弓双手奉上“正是宝弓配英雄!”

李龙川先是端端正正,拱手一礼“重玄兄、姜兄拳拳厚意,龙川铭感五内!”

而后亦是双手接住这弓,这一下,就再也离不开手,便是眼睛也停不住了,虽与姜望、许象乾说着话,却时不时便往弓上跑。

“得!”见李龙川已有了决断,许象乾才出声道“我瞧你也没什么心思花耍!新得宝弓,便去试一试弦!”

“花耍”是临淄权贵二代圈子的口头禅之一,有胡天海地之意。

李龙川闻言亦是意动,但毕竟这次做东的是姜望,便去看他。

姜望自然不至于坏人兴致,笑笑便道“正要一睹李兄风采!”

当下即去结账,好家伙,三个人就那么坐了会,喝了三杯茶,听了一阕曲。便要价百颗道元石!

须知他姜老爷当初去胡氏矿场做工,工钱可只有道元石一颗半!

姜望想了想,回去报账也太麻烦,便要求直接记账在重玄胜名下。好在青羊镇男的名头倒还管用,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红袖招方面对他和重玄胜的关系也很清楚,并无异议。

回到包间,许象乾与李龙川已先出外面去等着。

见无人在乎桌上那取走丘山弓之后空置的储物匣,姜望随手便收下了——

价近一百颗万元石呢!

第十八章 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如石门李氏这等家族,在临淄自然是有自己的府邸的,是为摧城侯府。

李氏这摧城侯爵位,亦是世袭罔替,实封之爵,封在石门。

当然并非实封全郡,只有三城城域之地,不过这么些年来,世人提及石门,便已只知李氏罢了。

以李家在石门的威望,说是整个石门郡都姓李,也没有什么水分。

摧城侯的“摧城”二字,自然是纪念当年姜氏复国,李氏先祖十箭摧城之功。

这么些年来,李氏人才辈出,巅峰时候曾经一门三侯爵,荣誉满府!

不过能够世袭罔替的,终究只有这摧城侯爵。

便如现今如日中天的重玄氏,世袭罔替的博望侯,加上重玄褚良的定远侯位,亦是一门两侯爵。但千百年后还能够存续的,也只有世袭罔替的博望侯爵位了。除非重玄褚良能再立不世之功,为重玄家再延下一门世袭侯位来。

说起摧城侯,熟读史书的人就不能不想到“九返侯”。为纪念张氏先祖在复国大业中九战九返,力竭而死的功勋,当年齐武帝姜无咎特追封其为九返侯,并允许张氏后人世袭罔替。

凤仙张氏亦曾经煊赫一时。

可惜后来先是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位置,直接被削了“世袭”二字,又降为伯爵。之后再出了一个临战屈膝投降的将军,整个张家便此打落尘埃。

如今石门李依然声势不坠,而凤仙张几乎绝嗣,难免令人唏嘘。

张家唯一的血嗣张咏初露峥嵘,投在十一皇子姜无弃麾下,想必也是求从龙之功,谋求家族复起,倒是令不少老一辈人物瞩目。

齐武帝姜无咎是姜氏皇朝历史上必须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氏失国时,其人以质子身份流亡国外。在国内叛乱势力已事实上完成夺国,并开始封功赏爵的时候,敏锐判断“叛虽众,心皆异!”

而后亲身游说借兵,东拼西凑出三万人马,竟直接反伐国内。

历经大小三十七战,未有一败,成功完成复国。

三十七战复社稷。

如此传奇经历,世人评价,都说艰难程度更胜开国。

齐国也是在他的手上,才奠定了霸主之姿,而后强盛至今。

今之齐君为子女取名,皆用了一个姜无咎的“无”字,从中也可暗见雄心,未尝没有自比武帝的想法。

这些且不说。

摧城侯府坐落于昌华大道,乃是一等名门聚集之地。

李家世代将门,府中便有演武场。

铺以地砖,铭以阵纹,等闲腾龙境级别的交手,不能损伤分毫。

李龙川得了丘山弓,若想试弦,凭空哪试得出来,自要寻同级强者交手。好在也无须另找,许象乾便近在眼前。

且不说进了摧城侯府,姜望是如何大开眼界。

单说到了演武场上,见李龙川跃跃欲试,许象乾立便缩头。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先时故意遣红袖招的人上门约请,让李龙川挨了一顿训斥的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交起手来,难免被伺机报复。

虽则李龙川未必会如此,但他许象乾以己度人……想来是会的!

因而说道“既是试弦名弓,我可没有名器傍身,端是不妥!让姜兄弟与你一试,便对以名剑!”

说罢,他又故意看着姜望道“我亦两手空空啊,兄弟,你问问那胖子,想不想与我交朋友!”

“许兄如此风姿,他想来是想的!”姜望忍着笑道。

许象乾高兴地一抹额头“那我就等信了!”

李龙川是知晓许象乾的本事的,但对姜望倒不甚了解,天府秘境里或许有过出手,可惜无人能记得。

此外在阳地重玄胜、姜望一战成名,也能知其本事不俗。只终究耳听为虚,不便笃定,贸然交手,若失分寸,怕伤了方才赠弓的情分。

此时见许象乾这般说,便问询地看向姜望。

姜望与许象乾插科打诨过,便是洒然一笑,大步踏进了演武场。

他不是个扭捏性子,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当初进入天府秘境的,全是各地通天境中的强者。

而能够成功摘得神通的,只有六个人。算得上通天境里最强的那一拨存在。

当然,现在王夷吾打破了极限,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古往今来通天境最强,比之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层。

仅就他们剩下的这些人来说,如今也都陆续推开了天地门,见到另一番天地,难免也有相互印证的心痒。

姜望如此爽利,李龙川也自欣然。

见其人踏进演武场来,腰侧长剑在鞘,却锋芒自起。便即捧起新得的丘山弓,诚恳说道“且容我先与它认识一番!”

当下便直接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丘山弓,闭目不语。

却是以石门李氏的独门箭术探索此弓。

这不是怠慢,反是尊重。

姜望亦直接盘膝而坐,横剑于膝上,只道一声“请便。”

便闭上了眼睛,蕴养精神。

他与重玄胜自阳地日照郡一路赶至临淄,只为了在四海商盟里作面子,于客栈稍为休整过,各方面确实不在圆满。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龙川都毫无疑问是临淄城里最顶尖的世家子弟。

姜望也想知道,巅峰状态的自己,在这三百里霸国巨城,处于什么位置。

……

却说李龙川与姜望没有立即开战,反倒一个养弓一个养神,于他们自己当然是对彼此的最大尊重。

然而场外等着瞧好戏的许象乾,却无聊得打起哈欠来。

不过这哈欠刚打一半,他便生吞了下去。

“老太君!”

却是演武场边,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姿容气质,无不绝顶,堪称国色。只是甚冷,甚傲,眼便瞧着,但仿佛什么也瞧不上眼,目中无人得紧。

李龙川的姐姐李凤尧,许象乾自是认得。

但更令他心里打鼓的,还是李凤尧搀着的那位老太太。

别看老太白发如霜,慈眉善目的。

据李龙川所述,那条龙头拐杖打起人来,那是眼花缭乱,虎虎生风!

其人正是李家老太君,现任摧城侯的生母,李龙川嫡亲的祖母大人!

对于孙儿的好友,老太君倒是并不怠慢,只温声说道“高额儿不必多礼,老婆子也来开开眼界。看看那什红袖招,松未松动我孙的弦。”

老太君既然要观战,许象乾便只好谄笑着一言不发。

李老太君叫他一声高额儿,也是亲切的意思,他自然不敢有不满,也断无犟嘴的可能。

更兼听得老太太杀气隐隐的后半句,脸上虽然僵着笑,那奇高的额头上,却已经冒汗不止。

第十九章 弓如霹雳弦惊

演武场上两少年相对而坐,风姿不同。

一养弓,一养神,气机已在攀扯。

演武场外,许象乾浑身不自在,寻个由头便道“这还不知要等多久,我去给老太君搬个绣墩来。”

李老太摆摆手“李家世代将门,哪有坐看演武的道理?”

许象乾干笑了两声,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那冷傲女子招呼道“凤尧姐姐好。”

倒真不是他无礼,有意忽略,而是这女子带给他的阴影太深,让他轻易不敢面对。

李凤尧只略一点头,便算是回过。

倒是老太太细看了一会,出声问道“那是谁家少年?”

许象乾认认真真的介绍道“非是谁家,此人姓姜名望,是一等俊才呢!”

“姜望?”李老太思索道“血脉稀薄的宗室子?”

姜氏虽贵,也只贵在那些记录于皇册上的名字。多少年过来,开枝散叶,不少人虽仍是姓姜,却与宗室无关了。只不过这些旁支偏脉中,若有那天赋卓绝,可以崛起于微末的,自又会被纳回宗室中,享受姜氏皇族的好处,并不纯以血脉而论。

非独于皇族如此,天下宗族莫不如是。

许象乾解释道“早前我在佑国便与他相识,他并非齐人。”

李老太大约觉得陌生,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李凤尧在一旁小声提醒道“龙川先时去天府秘境,一同得神通种子的几人里,便有这姜望。再便是重玄家那个小胖子,与其人一起在阳地斩将夺旗,得朝廷赏功的,亦是这姜望。”

李老太这才有了印象“难怪气度不俗!”

“是极是极。”许象乾连连点头“我和龙川交游,自是拣着正经人……”

被李凤尧一瞧,他才缩了缩脖子,剩下的吹嘘咽回肚里去。

“开始了!”他精神一振,摆脱了那种无言的约束,只全神看向演武场。

却说,李龙川闭目良久,已与这丘山弓“沟通”得差不离,剩下只是经年累月的水磨工夫了。

当便睁眼道“姜兄久候了!”

姜望只是一笑。

两人同时起身,一者持弓,一者按剑。

这过程如此缓慢,仿佛在向旁观者展示坐姿与站姿之间的礼仪转换。

然而对于对峙的双方来说,演武场外如何,他们是全然没有关注的。

当他们都睁开眼睛的时候,战斗便已开始。

一双英武的眸子,一双坚定的眼睛,眼中只有彼此。

都是英杰少年。

哪个少年,没有冠绝同辈的心!

而当姜望按剑起身,脚步将定未定之间。

箭已至!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说的便是石门李氏的气之箭。

此箭聚气而成,循气机而至,

快绝!

锵!

间不容发之际,姜望横剑于身前,那支气箭恰恰撞至剑身。

远远看去,像带着一条半透明气流之尾的小兽,疯狂前突,却止于一剑前。

姜望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气机变幻莫测,不改山川河流。

此乃山川河流之剑。

一振长剑,气之箭余力已散,姜望即便身纵剑气,一剑日月星辰。

一剑经行日月,亦是姜望最快之剑!

而李龙川长发扬起又落,丘山弓平举眉间。

轰!

如山崩,如海啸。

此箭一出,山海异变!

“箭自眉间发,其势如洪涌。”

说的便是势之箭。

推开天地门后,此箭才真有变易山海之威。

似山似海,大势滚滚,碾压而来。

姜望纵剑至此,却像是把自己送到洪流之前,以身迎箭,将葬身山海中。

剑势立转。

他如今用剑,已随心所欲,化用自如。

一剑人海已茫茫。

到了临淄,方见何为人海。悟通此剑,乃知稠稠人山。

以人海,应山海。

剑与箭相撞。

发出如浪潮交撞的声音,觉其辽阔,如在听海。

此一击,应是秋色平分。

啾啾啾,啾啾啾。

就在这海潮之中,忽然响起了鸟鸣。

这声音比往常更尖锐,描述起来,更近于热水烧开时的那种尖啸声,甚至很有些刺耳,让听者为之心烦。

声音,亦是一种攻击。

姜望苦修未歇,从未止步,对于爆鸣焰雀这门道术,掌控与日俱深。

往日施展爆鸣焰雀,一在焰雀之啄击,二在“爆”字,现在他却是又开发了一个“鸣”字。

真正将这门道术彻底掌控,发挥到极致。

密密麻麻的焰雀自姜望身周飞起,纷纷啄击李龙川。

啄击未至,音已先攻。

李龙川握住丘山弓,错指击弦!

铮!

但听一声弦动。

而后一声化千声万声,涌向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砰砰砰砰!

接连有焰雀爆开。

就连姜望本人,亦觉心中烦恶,脏腑有恙。

这是无形无质的音之箭!

听此声,为此伤!

姜望忽然灵机一动,即刻操纵道术变化。

音箭亦繁,焰雀亦繁。

那啾啾啾啾的鸣啸声中,忽起一声“铿铿!”

许象乾耳朵一动。

这是那雾女琵琶茶的琵琶音!

姜望将此音化入焰雀鸣啸声中,直以鸣啸对抗音之箭!

这是极具天才的创举。

此音发后,姜望心中烦恶顿消。直接随着密集焰雀之后,纵身前突。

心念一动,即发五气缚虎!

李龙川音之箭才发,又搭上弦,便觉体内五气扰乱,自内困外。

他昂然无惧。

一支缭焰之箭,自心房骤起。

五脏对应五行,生发五气,心脏属火,因而此为焰箭。

此箭一出,立时镇压内部,五气归顺。

这一箭堪将跃出心房,李龙川却立即止弦飞退“姜兄好本事!今日兴尽也!”

此心之箭,是以心证心之箭。这箭若出,便不是切磋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决明灭,见生死。故而他及时止弦,免伤情谊。

姜望虽未尽兴,但李龙川出发点是好的,他自无不可,终归此行最重要是交好,而非争胜负。

当下挥手斥退道术,还剑归鞘。

此战胜负未分,虽则李龙川明显是杀招未出,他自己也未尽全力。

为了一试李龙川之箭,还藏了一手能迅速贴身的焰流星,更有新学的道术妒火未出。

因便笑道“石门李氏,果是英雄之门。李兄这几箭,足令我仰令祖十箭摧城的风采!”

李龙川止不住笑意,明显对新得的丘山弓满意非常。姜望也毫无疑问是相当强大的对手,让他畅快试了几弦。

这时也放开了早先的些许陌生,朗笑道“先时茶未尽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海棠……”

“咳!”

却是许象乾生硬的一声咳嗽挤了进来。

第二十章 绿肥红瘦

“海棠依旧,绿肥红瘦!”

却听许象乾长叹道“春残乃暮,实在令人感伤。”

李龙川先时试弦正酣,此时心神从战斗中解脱出来,才得以关注场外。一听许象乾如此作态,心里便已做好了准备。

头转过来时,已经笑得灿烂坦然“祖母!今日怎么得闲看孙儿演武!”

这英武少年一边对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表情欢喜地往李老太身边凑。

老太太眸中藏着笑,却故意冷哼一声“老身便终日闲闲,倒是孙儿你难得有闲啊!”

“怎会?”李龙川凑过来,非常自然地挽住老太太另一只手,一边介绍姜望道“奶奶,这是孙儿新交的朋友!”

姜望很是端正的行了个礼“晚辈姜望,问老夫人好。”

“好。”李老太含笑道“一见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吾弟在深秋伤春,真是文人风雅呀!”

这声音冷冷的,带着疏离,但不知怎的,反倒让人心中更想亲近。

姜望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位似冰玉雕就的美人。

晶莹剔透,眉眼分明,但竟丝丝透着冷意。

这话讥嘲许象乾的救场并不高明,一来现在是秋时,伤春也太扯远了些,二来李家世代将门,李龙川又哪来什么文人气质。

李龙川浑似没听见般,只对姜望介绍道“这是家姐李凤尧。”

姜望亦礼道“李姑娘好。”

李凤尧也便点点头“承蒙问候。”

“好了。”老太太自己虽偶尔也会教训他,但又不舍得这幼孙被训得太过。

古来隔代亲,又“天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皱纹横生的手,轻拍李龙川的手臂,慈祥道“你们年轻人自耍去,不必在此陪我这老婆子。”

“外间也没甚耍头呢!”李龙川平日英武不凡的一个小伙子,在李老太面前倒显孺慕得很“孙儿在外,也总记挂着祖母在家,不知您心情如何。倒想就这院中,陪祖母走走!”

“李兄陪陪老太君是极好,那我们便先回去了!”许象乾见缝插针。

这高额儿!冷漠无情得紧啊!我这还跟老太太哄着呢,你倒说甩下就甩下了!

李龙川心中大怒,但面上只能挤着笑道“那许兄路上慢些,还请小心车马。”

着意在“小心”一词上加了重音。

“客气!”许象乾好像什么也听不懂,便一拉姜望“那老太君,凤尧姐姐,我们便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李龙川还叫着“那我送送两位朋友。”

许象乾已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回去“不用不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认得路!”

……

从摧城侯府出来,姜望发现自己本因重玄胜处境而有些焦虑的心情,忽然安宁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外间风光无限的顶级世家公子李龙川,与自家祖母在一起时的那种舒适自然,令旁观的人也难免心绪宁和。

所谓天伦之乐,大约便是如此。

这是姜望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怎么着?”许象乾特意在姜望眼前晃了晃,揶揄道“惦记龙川的姐姐呢?”

姜望还不太习惯这种玩笑“怎、怎么会。”

许象乾没皮没脸惯了,这会没有当面,便摇头晃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姜望恨不得堵住他的嘴“瞎说什么!这还没走远呢,也不怕人听见?”

本只是玩笑,但姜望这般羞涩的一面,反倒叫许象乾来了劲“听见怕什么?许她生得好看,还不许你生心思?”

“许,当然许!”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高额儿,你不妨说说看,是什么心思?”

李凤尧的声音!

她怎在身后!也不知她听到了几句,从哪里听起。

姜望许象乾两人尽皆冒汗,尤其许象乾,适才的嚣张劲全不见,整个人已经蔫了。

只弱弱道“什……什么心思?没有啊?”

他祸水东引地看向姜望“你有吗?”

我有你娘欸!

姜望差点没忍住想骂人,但好在他心中坦荡一些,强行自然地问道“李姑娘怎出来了?”

见许象乾这般怂,李凤尧也就暂且放过,只对姜望说道“祖母说初次见面,须得给小辈礼物。”

想来是他们走得急,当时取礼物的下人还未过来。

似这等名门,断没有留客等礼的道理,那样只显主家太过傲慢,见面礼倒送得如施舍般。

如许象乾这等相熟的人倒还好,不必讲究那些。姜望却是初次登门,李家是不会失礼的,所以才有李凤尧这时追上来。

李凤尧说着,已递来一只玉盒,其上雕刻草木,碧色滴翠,栩栩如生。

不必看盒中所装之物,仅见这玉盒之精致,便足知礼物不凡。

姜望推辞道“冒昧登门,更兼两手空空,已是失礼。尊府如此厚赠,怎能愧受?”

“这些客套我原是不懂,你推我辞的也怪不像话。”李凤尧说着,便去看许象乾“这书生,你帮我说说?”

许象乾便道“长者赐,不敢辞。这见面礼我原也收了的。”

姜望不肯收下这李老太的见面礼,最重要是怕这份礼是为还重玄胜赠弓之情,担心分薄了情谊。无论它有多贵重,重玄胜的礼物白送了,此行便是失败。

而许象乾则是提醒他,这只是李府的正常礼节,并无划清界限之意。

礼尚往来,正是情谊所系。

“李姑娘这般神仙人物,是不该多耽搁的。”姜望便道“如此,望便愧受了。”

并双手去接过玉盒。

李凤尧点点头,也未再说什么,径便转身回了府。

……

一直离开李府许久,许象乾仍心有余悸“好险!”

“李姑娘有这般可怕?”姜望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这李凤尧虽冷了些,傲了些,瞧来却是天生性子,并无什么恶意歹意,不应叫胆大包天的许象乾畏之如虎才对。

要知道这书生,当初在天府秘境外,可是敢直接当着静海高氏的面,嘲讽他们靠女子上位的。

“我只与你说一件事。”许象乾一副你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说道“她名里这‘尧’字,原不是古圣王之‘尧’,而是美玉之‘瑶’字。是她自己生生在族谱上改的!”

姜望暗暗咋舌。

须知这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这可是世袭罔替的实封侯爵府,石门李氏的族谱,谁敢妄动?谁能妄动?

偏李凤尧便动了,还自己改了名字!

第二十一章 蒙昧

自己改族谱上的名字,便是李龙川这般受宠的嫡脉幼子,只怕也得给李老太打得满头是包。

而李凤尧却做成了这事。心气且不说,能力绝非等闲。

姜望只叹道“是个心高的!”

许象乾知道姜望赶来临淄是有要紧事的,自不会还撺掇着去哪里花耍。

行出昌华大道,两人便各自离去。

对于姜望来说,此行送礼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算是不负所托。

重玄家在齐都自也是有一座博望侯府的,高门大户,贵气堂皇,只是……

有重玄遵在,重玄胜当然不会住进去给自己添堵。

早先来临淄交游的时候,这胖子便斥重金买了一座华府,供自己交游饮宴。只不过,因为并无名爵历史的缘故,这种宅子华则华矣,在那些真正的名门眼里,终归少了底蕴。

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重玄遵、重玄胜两人在家族内部的差距。重玄遵俨然已是博望侯府的少主人,重玄胜现如今在侯府里虽然也是地位超然,但毕竟事事低上一头。

临淄有七大胜景并称,枫霞并晚是为其一。

重玄胜的私宅,就在顶有名的霞山附近,价值远超寻常豪宅,算得上奢侈。

有重玄遵在,他没法最大程度利用博望侯府的名头,只能尽量展现自己的实力了。财富亦是其中一种。

姜望到这座宅子里的时候,重玄胜还未回来。但府里的下人都是早得过吩咐的,当然不会怠慢他。

霞山得名,并非因为朝霞晚霞,而是山上红枫开遍如晚霞,因称“霞山”。

据说在每年中秋傍晚,远眺霞山,便可见到天边晚霞刚好与霞山红枫连成一片的奇景。你中有我,交相映红,灿烂一时,故称“枫霞并晚”。

姜望所居的房间,推窗便可见霞山,自是绝佳位置,

只是……

这难免让他想起枫林城外的那片枫林,想起枫林城里的人。

曾在枫叶飘飘时候拔剑而舞,那种纯净时光难得再有。

弹指经年,那时曾在身边的人……

姜望倚窗而立,眼神恍惚。

老虎在军中,倒是避过那场劫难,但也再未能联络过。

安安寄养在凌霄阁,无论叶青雨有多么用心,以她小小的敏感心思,是避不过惶惑的吧?然而自己现在都不能说立足已稳,眼前所得一切随时有可能失去,心中再不舍,也没法接她过来……

晚风吹得枫叶阵阵摇动,远远看去,如红海翻波。

中秋就快到了。

姜望想着,关上了窗子。

坐回榻上,开始探索五府海。

因为时间太不足够,想要尽快接回安安的心太紧切,以至于连伤怀的时间也留不下多少。

天地孤岛雄阔的好处,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驾驭道脉腾龙游入蒙昧之雾时,能够更清晰的感应到天地孤岛的位置。因其巨大,不易迷失。

心神沉在腾龙道脉中,如往常的每一次般,先行梳理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里住了位“客人”,他不得不如此谨慎。

缠星奇蟒亲昵地绕了几绕,便又自去穿梭星河道旋。

姜魇倒是稳如泰山,冥烛安分得很。

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整个通天宫以道脉腾龙的形式游动起来,心神掌控其间,已身如龙。因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蒙昧之雾无时不刻对“腾龙之躯”的侵蚀。

他需要不断调动道元去修补被侵蚀的部分,同时记住游过的感觉,不断向“前”探索。因为蒙昧之雾中,是没有所谓方位的,自然也不存在前后左右。

只是修行者为了不迷失,往往需要自己虚拟一个方位。姜望在巨大的天地孤岛之外,还有神通种子那一个信标,“方位”也就相对明确一些。

与蒙昧之雾的对抗,是贯彻整个腾龙境修行过程的一件事。

以姜望天地孤岛的规模,和神通种子生成的信标,这个过程较一般修者是安全许多的。但姜望还是给自己划了一条相对较高的警戒线,在道元储备到了这条警戒线,修补速度开始有跟不上侵蚀速度的趋势后,就立即返回。

这时候的精气神,还足够支撑一场神魂层面的战斗。也就是说,专门为姜魇留出了应对余地。

有修行者说,穿行蒙昧之雾的过程,就是将自身道元浸染入蒙昧雾气的过程。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道脉腾龙本身即在不断的被侵蚀和被修补间,成为了修行者道元与蒙昧雾气的“战场”。

道元本身不仅仅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生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是大道之初,是一切修行的根本。

而蒙昧之雾蒙三魂、昧七魄,是对修行的腐蚀和阻碍。

何为“蒙昧”?

是未开化,是愚昧。其实也是最原始的状态!

人的修行从道元开始,“道元”这个词,本身即有“道之始”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元终结了蒙昧!

所以当修行者能够在蒙昧之雾中完成对五府海的探索,一一锁定五府位置,彻底荡清蒙昧之雾的影响,也就自我完成了“开化”。

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而后自能由内而外。

所以腾龙境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为内府!

佛门常将红尘比作苦海,视人身为孤舟。

在修行中,说的就是驾驭自身道脉,于蒙昧之雾中探索五府海的经过。讲的是腾龙境的修行。

所谓“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便是说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的修补自身,不要让道脉腾龙沾染太多“尘埃”,最后迷失在蒙昧之雾里。

当然,亦有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天生佛子。根本视蒙昧之雾如不存在,只是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就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了。

而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在修行上来讲,便是说,若不能扫清自身的蒙昧状态,完成自我“开化”,便不足以教化万民。

描述的,却是进入内府境的关隘了。

……

重玄胜回来的时候,天已入夜。

带着一身酒气,满脸疲倦。

只是回到府中,驱散下人,进得姜望房间之后,眼睛猛一瞪开,倦容顿消。

“今日所行如何?”姜望一边缓缓收工,一边分心问道。

重玄胜瓮声道“很饱,很脏!”

道脉腾龙脱出蒙昧之雾,落回天地孤岛,姜望收回心神“怎么?”

重玄胜话说得不开心,脸上却在笑“吃了一天的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

第二十二章 石门草

当初赢得了天府秘境之后,重玄胜以此为契机直接来临淄经营,没想到还是饱受冷落。

他抓住机会,请动叔父重玄褚良,临时去了一趟南遥城。

不惜代价压服大齐十四皇子姜无庸,以此宣告自己的强势和决心。

自那以后,他就已经很少再尝过闭门羹的味道了。

便真是与他不对付的,也都不愿意当面与他难堪。

更何况如今亲自推动了灭阳之战,又身先士卒,屡立大功,按理说朝野上下,已无人再敢小觑于他。

但没想到重玄遵一朝出手,八方云动。简简单单一步明棋,实打实的势力碰撞,直接割走了他战后的最大一块利益。

聚宝商会的改弦更张,在有心人的眼中,更是一个强烈信号。一个重玄遵已经重视起来,即将要终结这场无聊游戏的信号。

重玄遵何许人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顶级世家重玄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在重玄胜横空出世之前,无人能够对他的位置发起挑战。

号称“卦演半世”的顶级相师余北斗,盛赞他“夺尽同辈风华!”

在天骄如云的大齐,这是何等样高的评价?

且不论余北斗是否有捧杀的意思。

单就在临淄,就有多少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谁能看这个名头顺眼?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将他打下尘埃。

固然有人不屑争名,有人不服但不愿与重玄家撕破脸。

但所有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这些年来挑战重玄遵的同辈天才,全都失败了!

可以不服他,但所有人都需要重视他!

重玄遵有多强,相对的,他的竞争者就有多不被看好。

因而重玄遵这一次强势出手,整个临淄重玄胜辛苦经营的人脉圈子,竟大半哑声。

连聚宝商会都将他和姜望扫地出门。

重玄胜去其它地方碰壁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以这胖子的智慧,不会不知道局面。

所以姜望不但不报以同情,反倒炫耀道“我倒是吃了一顿好的,逛了红袖招,喝了雾女琵琶!摧城侯府对我敞开大门,并约了李龙川下次去海棠春!”

重玄胜一屁股挤在椅子上,隐听嘎吱细响。

“这地方可报不了账!”

姜望耸耸肩“没关系,我记的账。记在你名下。”

重玄胜好好地看了他一阵,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姜小哥,你成长得很快嘛!我现在甚至有些怀疑,你给李龙川送礼,会不会还拿了回扣!”

姜望老脸一红“李老太君是送了我份见面礼!”

重玄胜惊了一下“你还见到了李家老太君?”

“与李龙川试弦,恰巧遇上了。”姜望说着,取出玉盒递来“许象乾说,这见面礼是都有的,倒非例外。”

重玄胜接过玉盒瞧了瞧,啧啧称奇“这可是石门草。天底下独一份,只石门郡才有!这草只生在石上,与天相争。所谓‘草生石门,至坚至韧’,是炼身塑体的好灵药。”

边说边递回“我就不打开看了,免得损耗药气。你须得尽快用了。”

“怎么用?”姜望问。

“生嚼!”重玄胜没好气道。

姜望之前是不熟悉,不然断不会放过提升实力的机会。

立即便当着重玄胜的面,打开玉盒,将那一株如碧玉般的草药取出,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咬断,石门草草液流出,瞬间整个化掉,一齐流入喉间,而后散向四肢百骸,迅速又有丝丝缕缕的气力生出。

这过程十分舒爽,整个人如在泡澡一般。

重玄胜则泛酸道“虽说是都有,但那许象乾师从名儒,本身又与李正书同样出身青崖书院,跟李家的情谊自是不同。李老太送你石门草,足见重视。”

姜望懒得理会,细心感受身体。服用石门草之后,四灵炼体决大成后久未提高的肉身,约莫得到了半成左右的强化。

“我倒是没发现,你竟这么受老人家欢迎的吗?之前悬空寺那老和尚也要死要活的要收你为徒。”

重玄胜乱七八糟地道“下次我带你去瞧瞧我家老爷子,你直接哄得他开心,让他把家主之位留给我得了,也省得我争得这么费劲!”

姜望炼化尽石门草,没好气道“正事还说不说了?”

“唉。”重玄胜一下子没了劲,又瘫回椅子上“还记得战争结束后,在青羊镇你跟我说的什么吗?”

“你说恭喜我又赌赢了。”

重玄胜有些颓然的道“那时候我嘴里说没有到赢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战胜重玄遵是迟早的事。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重视他,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但我现在才明白,面对这个人。不恐惧,不害怕,就已经是轻视了。”

重玄胜说得垂头丧气,姜望反倒笑了“怎么,你要弃子认输?”

“我这么胖,上桌容易,下桌难。”

重玄胜喃喃道“现在,我重新开始恐惧他,害怕他,所以全力以赴,不敢松懈丝毫的、面对他!”

不得不说,认真起来的这胖子,总有一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豪气。

姜望想了想,说道“李龙川收下了丘山弓,他很满意这份礼物,也表现出了交好的诚意。但是,我不认为他会正面对重玄遵做什么。再重的礼,也买不来那样的情谊。”

“他满意就足够了!”重玄胜道“我亦只需要这一点。我不需要李龙川做什么,也不管他会不会做什么,这事让别人去关注便是!”

这个“别人”,当然是重玄遵。

只是,送那样的重礼,难道只是为干扰重玄遵的视线吗?

这怎么可能!

只是重玄胜要卖关子,姜望便由得他,只问“你在外转了一天,不仅仅是为了蹭闭门羹吃吧?”

重玄胜又冷笑起来“重玄遵这么大手笔,我怎能不让他欣赏一番好结果?怎么不给那些人一个表态的机会?除了我这张大脸,谁能接得下那么多灰?”

“所以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睡觉!”

“睡觉?”

“睡醒之后,去宫里!”

“去宫里?”

“明日你陪我去!”

重玄胜有些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肥胖的身躯往外走。

“我重玄家兄友弟恭,陛下定是欢喜!”

第二十三章 东华阁

重玄胜说是睡醒之后再入宫,当然不可能真睡到日上三竿。

还在寅时,天还黑得透,便拉着姜望匆匆入宫。

齐君年事已高,但治政仍然勤勉。

在元凤之前,历代齐君通常十日一朝,甚至二十日一朝。

而自今君登基以来,几乎每日都坐朝,一旬只休沐一日。已持续五十四年!

放眼天下,也是勤勉之君。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在紫极殿前,有一阁,名曰东华。

齐君一般坐龙輦于此稍事歇息,而后再入殿坐朝。

当然齐君未必需要休息,但这已是一种习惯、礼仪,轻易不好改。而且在五十多年的坐朝生涯里,齐君已习惯在这个时间点,提前接收一些朝议信息。

重玄胜与姜望,便在东华阁等候。

重玄胜虽是世家之子,同时也是一介白身。姜望也只是区区一个青羊镇男。

仅仅是一个在这里等候的资格,便费去了重玄胜极大的资源。为此投入的成本,说出去能吓死一堆人。

至于觐见的请求能不能传达到齐君面前,是另一件事。

齐君愿不愿意见他,又是一件事,

而关于前事,姜望到了这里才知。

今日值守东华阁前的,乃是青崖书院出身的名儒,李正书!

说另一个身份则更明确,其人是李龙川的亲伯父。

李龙川的生父李正言,是李老太君嫡子,本代摧城侯,李正书则是庶长子,未能继承侯位,但其人一心读书,现也是一方名儒。

当然,齐国爵位承继中,嫡长继承是很重要的标准,但不是唯一标准。

比如博望侯府,老侯爷就压根没考虑自己的几个儿子,直接在孙儿中选继承人,也没人能够质疑什么。

……

却说齐君例行在东华阁稍坐,今日值守的李正书,陪了几句话后,便递上一册。

上面都是他筛选之后,认为有必然让齐君看到的简要消息,这是他值守东华的权力。

这权力很大,用好了很管用。

因而值守东华阁,是一项很大的荣誉。有一个未见明文但众所周知的美称,是为东华学士。

东华阁的小吏,早已向他汇报了重玄胜等在阁外请求觐见的事情。

能让吏员冒着风险,把这种事情传进自己耳朵,那小胖子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

重玄家小辈相争的事情他亦有耳闻,但从来不予置评,小辈有小辈的世界,他这等层次,有他们的圈子。

这小胖子此时在东华阁外的等待,说与不说,都只在他一念之间。也无人能为此苛责他什么。就连齐君本人,也没什么可说。

李正书略想了想,还是低声道“重玄家的小子,重玄胜在阁外求见。”

重玄胜以名弓丘山相赠李龙川,就是为了这一刻!

价值连城的丘山弓,只为换这一句话。

这是属于重玄胜的豪赌!

“重玄胜?”齐君停下翻看小册的动作,想了想“噢,是浮图之子。”

话题已经有些危险,但侄儿李龙川爱不释手的那把丘山弓,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假装不知道。

李正书屏气两息,才道“前一阵灭阳之战,就是重玄胜带兵斩了纪承的头,而今次与他随行的那个姜望,则夺了天雄纪氏的旗。”

“唔。不错。”齐君微微颔首“觐见所为何事?”

“正书不知。不过……”李正书如实禀道“近日重玄家两位小辈争家主,在临淄很有些风浪。”

齐君面上看不出情绪,但问道“其中一个,是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

“想不到相士之言,也入陛下之耳。”

李正书这话隐有劝谏之意。

但齐君只摆摆手“我那无邪孩儿,不是输给过军神弟子王夷吾?那王夷吾,不是还自陈不如重玄遵么?”

李正书心道,你那无庸孩儿,也还输给过姜望呢。当然他也知道,姜无庸实在是不受重视的,齐君恐怕根本懒得关注这位十四皇子。

心里想心里的,面上却正色道“那只是王夷吾的自谦之词。以修为境界论,现在自然是重玄遵领先,但军神的这位关门弟子却打破了通天境极限,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了修行里程碑,是我大齐的荣耀。”

“修行之路日新月异,今必胜昔。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迟早还会再打破。”齐君说得轻描淡写,却有超迈一切的雄阔。

话头只一点,便转道“浮图之子,孤本不愿见。但或是老人顽心,既这重玄遵那般厉害,却也想瞧瞧,他这争不过的,是否来哭鼻子。”

他看向李正书,瞥着他鬓角的微霜“玉郎君,你说是见好,还是不见好?”

李正书年轻时候,风姿盖国都,素有玉郎君的美誉。

齐君这般称呼,亦是亲近之意。

但李正书丝毫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只道“见或不见,惟圣心独裁。”

“你啊,就是太约束了些。”齐君略想了想,摆手道“便宣见吧。”

……

当宣口谕的太监宣完口谕,重玄胜二话不说,拔腿便跑,姜望亦紧随其后。

因为卯时便要上朝,他们能够御前奏对的时间很紧张。

宫中自是禁道法神通的,于重玄胜这般体型,跑起来便辛苦得紧了。

也顾不得殿前失仪,气喘吁吁地跑进阁中。

姜望倒是轻松得多,但也只老老实实地跟着低头行礼,而不敢有多余举动。连东华阁内的装饰都未能看清。

在非重要时刻,一般很少用跪拜之礼,即便是臣子朝君之时。

他们此刻倒是都站着,但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齐君。

只从眼前余光,得见紫色龙袍一角。旁边还垂着一摆儒服,想来便是李正书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别人。

这时便听一个苍老却极具威严的声音道“跑得这般辛苦,为何还要跑啊?”

是齐君的声音。

姜望心中一紧,这话隐有敲打之意,既是说他跑得辛苦,亦是说他追赶重玄遵辛苦。最后都导致君前失仪的后果。

伴君如虎,不知重玄胜会如何作答。

但听得重玄胜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而后才恭声回道“为陛下辛苦,也就不觉辛苦。”

齐君轻哼一声,似是带了些许笑意,但姜望并不了解其人,对这情绪把握不清楚。

“明明是为自己辛苦,怎说是为孤?”

重玄胜的声音愈发恭敬了“天下事,皆陛下家事。重玄胜年虽未冠,亦以天下事为念。忧怀天下,如何不是为陛下辛苦!”

……

……

ps新的一周开始了,使劲投票吧,推荐票月票啥的,也算你们为国事忧心!

第二十四章 兄友弟恭

东华阁里,重玄胜侃侃而谈。

却听齐君冷笑一声“小子夸大言。你才多大,怎敢说忧怀天下?”

这时已有些严厉。

姜望心想,这齐君心情变化也太快了些,还真是伴君如虎。

但听旁边那胖子铆足了劲,洪声回道“小子虽年幼,亦主导阳地战事,了却边侧之患,为大齐拓边三郡!”

“小子虽愚钝,亦感怀国恩,为国效力,不计生死!”

“小子虽痴肥,亦忠于国事,身先士卒,身披数创,为陛下斩将夺旗!”

他说着,一把掀开衣袍,便要坦露当时斩将夺旗所中那纪承穿腹一箭。

彼时那箭整支没入体内,入肉极深,重玄胜当时怒而拔之,伤口愈发惨烈。

只是……

隐隐听到齐君的笑声。

姜望亦忍不住侧头看去。

但见重玄胜身上肥肉颤颤,那曾经留下的惨烈创口,一时竟看不真切,瞧着十分不显眼。

重玄胜还努力地去扒肥肉,想让它更清晰一些……

“陛下。”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小子痴肥,有伤也难见。袍泽姜望,亦参与阳地夺旗,请裸其身,为陛下还原当日之战!”

齐君声音有些异样,似在忍笑“准。”

重玄褚良曾说,重玄胜比重玄遵强的地方,就在脸皮。姜望深以为然!

怎么就二话不说便脱衣服了呢?怎么脱了自己的还不够,还要脱战友的呢?

我陪你进宫是干嘛来了?就为“裸其身”?

然而姜望完全没有拒绝的资格,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甚至不用自己动,自然便有太监过来,为他除下上衣。

然后东华阁里,齐君便见——

一少年垂眸而立,因为觐见礼仪的关系,始终未曾抬眼。

但其人眉眼干净,略显清秀,面容平和,并不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唯独嘴唇微抿,显出骨子里的坚韧来。

以脖颈为分界线,脖颈以上和脖颈以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脖颈以上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脖颈以下……

**白皙的上身,满是伤疤!

纵横交错!

刀伤,枪伤,剑伤……

有新创,也有旧疤。

这是一刀一枪一路搏杀至此的战士,而不是哪家被看护着长大的少年。

以齐君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哪些伤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

尤其腹部那一条血槽,分明就是被箭术高手一箭擦肉而过,几乎已经剖开腹部,足见当时凶险。

这可比重玄胜那几乎被肥肉盖住的创口有说服力得多。

“赐紫衣一件,为壮士披身。”齐君这般说道。

立时便有宫女捧上托盘,盘中叠着御赐的紫衣一件。

并以纤纤玉手,为姜望将薄如轻纱的此衣披上,遮掩他一身伤疤。

姜望仍不抬眸直视齐君,只微微躬身为礼“微臣谢过陛下。”

他现在是实封男爵,倒有自称微臣的资格。

齐人尚紫,以紫色为贵。

但齐君所赐紫衣,自然不是寻常衣物。不仅仅代表某种程度的尊荣。其本身材质即水火难侵,寻常刀剑不伤。

穿在身上,甚至有极细微的加速道元凝聚效果。

但,要不怎么说圣心难测。

齐君只稍一沉默,便问“那么,浮图之子,今日是来夸功的么?”

重玄浮图,便是重玄胜父亲的名字。

这是一个不便宣之于口的禁忌。

这话问得直接,亦问得冰冷。

重玄胜肥腻的脖颈间,有冷汗沁出。

但他咬牙道“重玄胜以微薄之功,来请陛下恩赏!”

却是避过了所谓“浮图之子”的身份,也避过了齐君的警告,直接以本人的名义发声。

表明这一切与其余无涉,皆出本心。

气氛凝固了。

整个东华阁寂静无声。

就连李正书,也如雕塑般。更不用说那些太监、宫女。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向来只有君王给的,没有臣子要的。

齐君的声音反倒不见喜怒了,只问道“你要什么?”

“我有一兄,单名为‘遵’,天资卓绝,自幼对重玄胜爱护有加!”

重玄胜说到此处,李正书忍不住瞧了这胖子一眼,目中有些遗憾。

但听重玄胜继续道“相士余北斗许以‘夺尽同辈风华’,多少俊杰,尽皆拜服,可见其才!我亦敬之爱之!”

“然而,徘徊三年,我兄境未再破。时人非议之,我心遗憾之!”

“承陛下宏威,重玄胜血战不辞,幸得微功。敢以此功,求陛下恩赏,许我兄入稷下学宫修行一年,破境方出!以全我恭爱兄长之心!”

听到此处,李正书眼中遗憾已转为惊讶!

姜望心中赞叹!

就连齐君,亦是眉毛一挑!

谁也没有想到,重玄胜冒险请赏,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重玄遵!

为自家兄长请赏,任谁都挑不出理去。

更何况是稷下学宫的修行机会!

然而重点在于时间,入稷下学宫修行一年,外事难问。

也就是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重玄胜有足够多的机会,对重玄遵留下来的产业、势力,发起全面的攻击、掠夺。

而重玄遵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因为他将在稷下学宫里苦修整整一年,隔绝内外!

这是神来之笔,天外飞仙的一步棋。

直接掀翻了重玄遵的所有布局,将他这棋手钉住。

唯一的变数只在于齐君。然而齐君有什么理由拒绝?

齐君稍一沉默,即道“兄友弟恭,孝悌之心,谁能多言?你即有此心,孤不能不许。”

重玄胜拜倒在地,行大礼道“胜铭感五内,拜服君恩!”

姜望亦随之拜倒。

齐君又道“来人,再赐紫衣一件,为这爱护兄长的胖小子御寒!”

这话里的欣赏,已不加遮掩。

李正书本以为重玄胜只是倚仗功勋来告刁状,届时即便齐君念他战功,为他出头,此后也失尽君恩。

却不想是行此一步。

任谁都知道,重玄胜这话有多么荒谬。在内府境呆三年,也叫“徘徊”?众所周知,重玄遵是神通内府,一直在打磨神通,已经展现出的神通种子便有两颗,世人皆传他修有五神通,乃是天府修士。

这样的人物,外楼境绝不是他的终点,他要的是稳扎稳打,步步坦途。就这,也已经快过了太多太多人。

然而,重玄胜却以其人徘徊外楼之前为由,非常“贴心”的将他送进稷下学宫。

但就如齐君所说,兄友弟恭,孝悌之心,谁能多言?

第二十五章 应棋

齐君卯时上朝,辰时退朝。

而在朝议之前,国主的“恩典”便会送到博望侯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罚不可避,赏不可辞。

齐君既然许了重玄胜的恩请,以其人阳国战场的功勋换取重玄遵稷下学宫修行一年。

重玄遵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甚至于帝使一到,他便要即刻出发。

重玄胜人马不歇,一路赶回临淄,屡遭碰壁,多迎冷灰。

不惜以天下名弓丘山弓相赠李龙川,只求李正书御前一句话——这把弓原本可以换足够多筹码。

乃至于狠下心来,用原本打算留给自己的稷下学宫修行机会,困住重玄遵一年。

这还不必说耗了多大人情,换得去东华阁外等候的机会。又用了多少资源,才将话递到李正书耳中……

这一番,付出不可谓不大,逆转不可谓不艰难。

此等重要时刻,他当然不会错过。

从东华阁出来,他便直接拉着姜望去了稷门。

稷门是临淄西边南首门,西城门中,自南而北第一门。

与东面北首门,东城门中,自北而南第一门。也即社门相对。

社为土神,稷为谷神。

大地承载万物,谷物供养万民。

“社”和“稷”,都是礼仪所定,天子须得亲祭的。故社稷本身即有天下之意。

社稷之门,自有其重要意义。

东面对海,以地迎海暂且不表。

而西面这稷门之外,就坐落着鼎鼎大名的稷下学宫!

齐庭是将这稷下学宫,当做供养万民的粮食来经营的,视其为社稷之本,可见重视。

耳闻已久,自赴齐来,重玄遵这个名字就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耳中。

而在稷门外,姜望才第一次见到他。

此刻,尚在卯时。

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朝会,仍在波澜不惊的召开。

天刚微亮,临淄从秋日的夜晚中醒来。

街上已经有零星的摊贩出现。

无论超凡与世俗,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奋斗。

姜望与重玄胜便站在城墙内,身后城门已开。

城门守卒全兵全甲,目不斜视。

而在长街那头,走来一个白衣男子。

他的白衣穿得不甚妥帖,像是刚刚睡醒,便随意找了件衣服,往身上一披,因而很有些凌乱。在极重仪表的世家子之中,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他从长街走来,像一路梨花开。

整条街只见他的风采。

一对剑眉斜插入鬓,有一种跳脱的锋锐。

眼睛漆黑透亮,像棋盘上定下大龙生死的最后两枚黑子。

偏偏嘴角总噙着笑,像是谁家的浪荡公子,又将这种锋芒与凌厉掩去了。令他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最能体现这种气质的,应该是他的鼻子。

是那种青山明媚的高,却并不让人感到险峻。

衣领处搭得随意,因能隐见玉碗般的锁骨,与其下鼓起的肌肉。

无须重玄胜介绍,姜望自然而然便知这是谁人。

此时才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来,注意到在他身前引路的、东华阁的太监。

这太监既是宣齐君口谕,也有监督重玄遵即刻入稷下学宫的责任。算得上是内廷里有些地位的,偏在重玄遵前面,瞧起来就如小厮一般。

体型肥胖、笑容满面、看起来有些人畜无害的重玄胜,就在城门这边等着。

待他们走近,才笑眯眯地道“弟来为兄长送行。”

重玄遵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重玄胜一会儿,嘴角翘起“我的胖弟弟。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重玄胜张开双手,展现自己的身型“弟弟吃得这般胖,就是为了让兄长不必刮目,也能看得到!”

他是真发了狠。舍弃所有功勋,就只为送重玄遵进稷下学宫修行一年。

他早前本想利用稷下学宫的修行机会,拉近与重玄遵的修为差距。而现在不得不将这机会拱手送出,反而加大两者之间的修为差距。

只为了在重玄遵连番攻势下缓过气来,并一举反攻!

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索性放弃了个人修为的追赶,选择势力上的赶超。

可以说,这一局,把灭阳之战所有的收益都赌了进去。

而对重玄遵来说,人在家中坐,圣旨天上来。突然就被告知获得恩赏,得到了进稷下学宫修行的机会,时间是一整年!

这意味着他对重玄胜发起的一系列攻势,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还没来得及最后落子屠掉大龙,整个棋盘就被人端走了,而后对手慢慢的下,自己只能干看着,甚至看不到!

在稷下学宫修行一年,这的的确确是天大的好处。

但比起整个重玄家来,孰轻孰重?

重玄遵并未有恼羞成怒,仍只笑了笑“以后还是要少吃些,太胖了对身体不好。”

即使与其敌对,姜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风度卓然,是一等一的人物。

重玄胜拱手道“谢兄长关心。”

重玄遵亦回礼“我还未谢过贤弟为我请赏。”

姜望看着这异常温暖的一幕,心中只有四个字——兄友弟恭!

哒!哒!哒!

哒!哒!哒!

彷如永远恒定,永远清晰的脚步声,从靠着城墙的那条路响起。

而后一个极高的身影,便大步走来。

他从熹微的晨光中走来,仿佛剖开了天色,渐而清晰、具体。

黑色武服显得简单、干脆。

长脸,高鼻,锐眸。

正是在天府秘境外曾见过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关门弟子,号称当世最强通天境,打破了过往通天境极限的男人……王夷吾!

这本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因而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都没有什么波动。

唯独重玄遵,笑了。

这是一个真正释放的笑容,倒不是说他之前与重玄胜谈笑就有多么虚伪,而是唯独此刻,这种笑容才是完完全全发自真心,敞开心怀。

体现的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城里的这摊子破事,就交给你照看了。”重玄遵侧头看着他,笑道。

王夷吾不苟言笑,只道“你安心修行。”

而后重玄遵头也不回,便白衣飘飘,往稷门外而去!

走得随意,潇洒。

竟再不多说一句话。

东华阁的太监一刻未停,口谕即下,便动身赶至博望侯府。

未经同意,在这太监的眼皮底下做什么事情,是对齐君的不敬。

所以若要做什么、若有机会做什么,只能在东华阁的太监宣旨之前。

能够在东华阁宣旨太监到来前,提前那么一会得知消息,这已是重玄遵手眼通天。

而他选择了……通知王夷吾!

第二十六章 乐候醉酒

重玄遵潇洒地走了,把重玄家族偌大的基业争夺,交托王夷吾暂为负责。

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意识到,一年之后的重玄遵再出来,必然石破天惊。

在这一年内,若不能将重玄遵的势力击垮,就等于徒费工夫。

届时重玄遵再不可能给重玄胜留一点机会。

但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等艰难!

城门守卒仍旧目不斜视,街上摊贩依然各自忙碌。

在临淄,人们沉湎于各自的世界,无数的故事或事故演绎着。

王夷吾以那种近乎恒定的步子,走到重玄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想死吗?”他问。

面对着这位古往今来最强通天境,极有可能也是最强腾龙境的王夷吾。

面对他的死亡威胁。

重玄胜只笑了笑。

“喝早茶吗?”他亦问。

当然不是问王夷吾。

旁边的姜望道“当然!”

“海棠春?”

“有人答应请客了,换一家!”

“那便还是红袖招,正好清了旧账!”重玄胜一语三关地说。

“雾女琵琶已喝过,须再换一种茶!”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便离开这里。竟从头到尾,无视了王夷吾!

王夷吾当然强,打破通天境极限,留名修行界历史的人物,怎会不强?

然而无论重玄胜又或是姜望,谁是易与?

他王夷吾再强,还能让这两人不战而降?

想抖威风,却是找错了人。

当初在天府秘境是如何回应的,今日已不必再重复。

重玄胜的态度很明确。

想要我死?

放马过来便是!

若说重玄胜特意来稷门守着,是为了在重玄遵面前志得意满一番,那真是看轻了他。

他要瞧的,是重玄遵的应手。

而得益于他行动的突然、紧迫,重玄遵的应对果然很仓促。或者说,即使是重玄遵这样的人物,在圣旨突然降下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应对,只是做了甩手掌柜,将一切交给了王夷吾。

这让重玄胜很满意!

……

大清早的红袖招,正是恩客散场的时候。

而重玄胜与姜望却这时候来喝花酒,着实令不少人惊讶莫名。

待他们说明来意,表态只为喝早茶而来时,人们更惊讶了。

红袖招虽独得绝顶妙品八音茶之三,但还真从未听说过有谁特意来此喝早茶的。

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风月场,临淄顶级的销金窟!

现今的年轻公子,却如此养生吗?

无论如何,红袖招也不至于怠慢客人,更不消说重玄胜如此身份。

两人坐定,重玄胜便道“晨起当听钟,不若来一盏乐候醉酒?”

红袖招独有的三种八音茶,其中一种,便是乐候醉酒,响的却是钟音。

姜望听着便头疼,因为莫名其妙想起了苦觉“我们又不是和尚,何故晨起要听钟?”

重玄胜沉默了一会,才道“不是和尚那个钟,是编钟!”

姜望这才知自己闹了误会,但与重玄胜这等关系,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便道“来一盏!”

编钟乃是雅乐之器,只贵族得赏,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等级与权力。

姜望以前倒还真没有机会听过。

别看红袖招乃四大名馆,却也根本不可能摆出一套编钟来佐酒,有便是僭越。

但有一盏能响编钟之音的名茶,无形便上升了格调。

相传曾有一侯国名乐,乐侯深爱编钟之乐,常听钟下酒,最后也醉死钟前。

这一盏乐候醉酒,便是取自此典。

茶盏形如编钟,茶沸自击得乐。

但听得其音清脆明亮,辽远悠扬,令听者心神也明亮也起来。

听得重玄胜讲解典故,姜望起先并不明白,这样的音乐,为何会让乐侯醉死其间。

但茶沸止歇,一曲方终时,心里陡然而生的失落茫然,令他顿时就有了理解。

在那样明亮坦荡的世界里徜徉过,愈发会对现世绝望吧?

茶入口时,犹在齿间叩了一叩,便如敲击编钟一般。

那等美妙与明亮,便自齿间漾遍全身。

姜望睁开眼睛,满眼是满足与叹息。

他之所以对八音茶念念不忘,其实除却饮茶本身的享受之外,最重要在于,他在陪李龙川试弦之时,尝试将雾女琵琶音加入道术中,让他对爆鸣焰雀有了新的想法。

这一盏乐候醉酒亦不虚此行,让他心神陶醉。

强大本身即是更大的享受。

道术有了新思路让他满足,然而要完成这思路,恐怕要喝满八音之茶才行。这价格又令他叹息……

若不是八音茶一次只好喝一盏,免生冲突,反失其间趣味,他恨不得抓着重玄胜请客的机会,就此全部尝遍。

重玄胜回临淄的第一天全是在碰壁,但第二天就展开凌厉反击。

事实上回都第一步选择聚宝商会失败之后,重玄胜便意识到自己一举一动恐怕都被算定,常规手段不会再起作用,因而下定了决心。

选在寅时入宫,就是为了不给重玄遵反应的时间。

之所以这么大早上的拉着姜望来红袖招,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气王夷吾。

而是故意大张旗鼓的享受,宣告他对重玄遵的“胜利。”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棋,也是非常明确的一个信号。

重玄胜上桌对重玄遵发起挑战,本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但都只是因为重玄遵没有认真对待。

待重玄遵回过神来,甫一出手,便杀得重玄胜丢盔弃甲,眼看便要抵定胜负。

重玄胜却走出天外飞仙的一步,端走了棋盘,接下来要自己跟自己玩。

而重玄遵毫不犹豫换了个棋手,将一切交给王夷吾,自去修行。

现在,棋局重新开始。双方重新落座,只是对手已经从重玄遵换成了王夷吾。

看似没有什么改变。

王夷吾也绝不是可以小觑的对手。

然而……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竞争,究其根本,是重玄家族家主之争。

王夷吾他再强,也没有资格继承重玄家!

这即是这一年里,重玄胜所拥有的绝对优势。

乐候醉酒,一盏饮罢。

重玄胜便问“听说那个许象乾要与我交朋友?”

姜望没好气道“如果你还有名器相赠的话!”

“便以你的名义请他来宴饮!还有李龙川!”

重玄胜道“我也请人,什么晏家、田家、高家、莫家!能请到的全部请!”

“今日当饮酒。什么也不做,饮酒整日,狂欢整日!”

让冷眼旁观者瞧一瞧各家态度的改变,很有必要。

姜望自知这事的意义,因而只问道“酒醒之后呢?”

“我也要去找一个人。”重玄胜冷声道“许放!”

……

……

ps赤心巡天写半年了,也几乎是裸奔半年。刚结束的限免,涨了快三千收藏,均订却只涨了二十多。心态完全失衡。

我的付出和收获严重不成正比。

从昨天到今天,没有写出来一个字。存稿还有四章。

我知道这种状态不对。但我也没有办法。

第二十七章 阳光背面

重玄胜大宴宾客,捧场的人很多,但分量足够的其实并没有几个。

盖因他才刚刚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这消息不关注的人未必能第一时间得知。而在知道的人里,在了解到他接下来的对手是王夷吾之后,也未必就能对重玄胜有信心。

李龙川和许象乾却是都到了,除此之外,也就是静海高家来了一个高哲,贝郡晏家来了一个晏抚。

高哲与那个折在天府秘境的高京是堂兄弟,他的叔父是赤尾郡镇抚使高少陵,长相亦是典型的静海高氏长相,身形高大,鼻宽眼阔。倒不知那位静贵妃是怎样生得秀美绝丽的。

而在有心人眼里,晏抚其实来头更大一些,他是前相晏平的嫡孙。

虽则晏平已经去相位多年,但他对时局仍然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位老人一日未闭眼,就一日没有人敢轻视晏家。晏抚的长相相对温和恬淡,不那么具备攻击性。至于其本质如何,未能深交,倒还不能判断。

至于其他的人,都没甚么好说的。

那些未来的临淄城其他顶级世家公子,要么不在一个圈子,要么如鲍氏那般本就与重玄家不和。

当然这些人过来参与宴饮,并不代表他们就彻底站到了重玄胜这一边。只是在重玄胜展现了自己的手段之后,他与重玄遵之间的胜负,又重新有了悬念而已。

大部分的人是既不愿得罪重玄遵,也不愿得罪他重玄胜了。

对于重玄胜来说,回临淄两天,便能把局面扳回现在的程度,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虽不能说完满,但一场宴请,倒也宾主尽欢。

……

“推杯换盏酒意歇,自枕温玉辞宾客。”

昔年公孙野随笔,写尽临淄风月。

多少年岁流光转,未见失色。

从日光初起,一直到夜色已深。

众宾客走的走,留宿的留宿

当最后一位宾客也转去休息时,在红袖招“浪荡”了整日整夜的重玄胜,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倒让那位以**为他作枕的佳人吓了一跳。

“走了。”他喊道。

有样学样,也枕着双美腿,实则心神沉在五府海里的姜望,亦立即睁眼起身,没有半分醉意,没有丝毫留恋。

两人直接离开了红袖招。

许放这个人,是一位有名的狂士。

他最有名的事情,就是在一次宴饮中,痛骂聚宝商会。将这个庞然商会的名声踩在脚底。

“铜臭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捆绑在聚宝商会身上。

很多人有样学样,见到聚宝商会的人就故意掩鼻,以示太臭。让聚宝商会里的商人,都很抬不起头来。

而当时,聚宝商会会主苏奢,对此一笑置之,除了一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并未做任何回击。

关于这件事,其实还有后续,只是并不那么有名。或者说,被有意识的掩盖了。

很多人只知道许放是个狂士,桀骜不驯,知道他羞辱过聚宝商会,但并不知道他后来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只知道他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除了“铜臭味”重提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在临淄贵族圈子里。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铜臭这个词曾经专指过聚宝商会了。

……

临淄是天下雄城,是齐人的骄傲之地,荣耀之城。

几乎所有的齐地顶级世家,都要在此有所经营。可以说这座城市居住着整个齐国半数以上的高级贵族,再加上各国质子、商旅,游学之人,纵横之士……

临淄城以极具包容的风格接纳这一切,从而形成其独有的气质。

但这座城市,不总是辉煌的。

余里坊毫无疑问是全临淄最穷的地方之一。

“据说在很早以前,这里是渔民聚居的地方。只不过随着岁长月久,慢慢才被讹传成了现在这个余姓的余。但其实这块地方,余姓人家并不多。”重玄胜兼任向导,给姜望介绍道。

两人都乔装改扮过,为了隐藏行迹,也未带随从。只不过以重玄胜的体型,在这贫民之所,怎么也太显眼了些。

姜望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袍里,闻声讶道“这里到临海郡还很远吧?渔民怎么生活?”

整个齐国,只有三郡临海,静海郡便是其一,但其实也只有极少的海岸线,绝大部分的海岸线,都在临海郡中。

“谁知道呢?”重玄胜摇摇头“或许以前临淄离海没有这么远。”

或许……很久以前,临淄是临海的。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那些尘封的历史待人挖掘,不过这两位都不是对无关事物有太多求知欲的人。

兴许本身这里的人最早就是余姓,重玄胜花力气挖掘的所谓“渔里区”才是讹传也说不定。

他们都没有提那些有可能存在过的渔夫,是在淄河讨生活的可能,因为自齐国开国之时起,淄河就是禁止民间捕捞的,这是载入齐律的禁令。

夜色很深了。

夜夜笙歌是富人的专利,穷人倒大多日落而息。因为饥饿、寒冷、病痛,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漫长的夜晚十分难熬。

只不过在余里坊,倒还有一些幽幽的眼睛,在路边。

准确的说,路边那些地方,就是那些人的“家”。

下意识避开地上的污水,重玄胜对那些幽幽的目光视如不见。

没有实力的依托,再歹恶的心思也只是笑话。

这些眼神虽然大都带有最纯粹的恶,但没有谁付出行动。

在卑贱的日子里,他们也培养出了生活的本能。敢大半夜来余里坊的这两个黑袍人,一看就不好惹。

就如阴沟里的老鼠,见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躲。他们对危险有自己独特的认知。

靴子踩在污秽上的感觉是不怎么舒服的,姜望倒也没有抗拒到踏空而行。

只是……

“我以为齐都是不会有这些地方的。”姜望说。

“临淄多的是机会,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睁眼看,愿意走过去,愿意抓住。只是纯粹救济的话,掏空国库也不够。”

“那些小国才比较少这种地方。”重玄胜淡淡回道“因为这种人早就被凶兽吃得七七八八了。”

姜望默然一阵,转问道“许放会住在这里?”

资源是有限的,这道理也不必重玄胜再讲。

只是,再怎么样许放也是超凡修士,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沦落到这种地方来才是。

重玄胜没什么感情因素的陈述道“道心碎了!大小周天崩溃,通天宫瓦解。”

名士许放当然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就连路过都不太可能。

但一个废人,住在这里就很合理。

残酷的陈述。

第二十八章 余里坊

两人几乎转遍了整个余里坊。

情报中的地址似乎并不准确——余里坊北面进去第四条小巷最里面那个窝棚。里面只蜷着一个快死的老人,这年纪怎么也不会是许放。

因为事先从未接触过许放,姜望唯一的寻踪觅迹类道术追思也无从入手。

在重玄胜那边亦是如此,他已习惯了用重术碾压一切。

“情报准确吗?”姜望忍不住问。

“事情是请七指叔做的,他是叔父的老部下,军中斥候出身,应该不会错。”重玄胜说着,忽然一拍额头“眼睛小就是不行,把人小看了!”

他倒是擅长自我批评,以至于很多时候姜望想嘲讽他也无从入手。

说他胖、眼睛小,他根本无所谓,而且他自己说得比别人频繁多了。

“你是说……”

“许放虽然已经废了,但是眼界还在。未必没发现有人调查他……但这是好事!”

说明他还有心气,还有想法,这当然是好事。

重玄胜又往回走,找回那个窝棚,老人仍旧蜷在那里。

重玄胜摇了摇他,缓了好一阵,老人才睁开眼睛。

“之前住这里的人呢?”重玄胜问。

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分不清是污垢还是老年斑点。

那双浑浊的眼睛就那样看着重玄胜,动也不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死气沉沉,这个词是最直观的形容。

杀了他也可以,不杀他就这样活着。生或死,没有什么差别。

一切基于人欲人性的方法,对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太大作用。

“有意思。”

重玄胜点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随意叫醒一个在某处墙角酣睡的乞丐,直截了当的问“想吃烙饼吗?”

回应他的,是肚子咕咕的声音。

重玄胜回身指道“之前住那个窝棚里的人现在在哪?帮我找出来,你一辈子都有烙饼吃。”

乞丐眼睛转了转,但并未动弹。

很明显,他并不相信。

尽管饥肠辘辘,但早已受够这些贵族的谎言和戏弄。

重玄胜眼里有些怒意,不过并没有做什么。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跟这些人计较。

“看来建立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看向姜望,叹了口气道。

姜望走了过来,看着这乞丐道“你站起来,我给你一锭金子。”

乞丐更是无动于衷。

仓!

姜望长剑出鞘,剑指着他,寒光隐隐“站起来,或者我切断你的腿。”

这杀气如此真实。

乞丐一个激灵便站了起来。

姜望还剑入鞘,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他手里“你的了。”

乞丐呆呆愣愣的,犹不知是什么情况。

姜望温声道“你可以验验真假。”

他这才大梦方醒般,用牙咬了咬。

“现在,帮我去找我要的那个人,找到了,再给你一锭。我不在乎金子,只在乎说过的话能不能兑现。”

乞丐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重玄胜啧啧称奇“封了爵之后是聪明多了!”

姜望瞥了他一眼“你比我聪明,但是你很心急!”

是啊,如何能不急!

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要在王夷吾的照看下,击垮重玄遵的势力。

这几乎是天方夜谭般的事情。

看似大宴宾客,从早到晚,尽显从容。其实早已心急如焚。

耗费了难以计算的代价,才将重玄遵暂时请离棋局。

然而他其实从未真正战胜过重玄遵!

一年之后,重玄遵强势归来,势必摧枯拉朽。

稷下学宫可是号称齐地龙门的地方,而重玄遵本就是“龙”!

“你不急吗?”重玄胜问。

“当然急。但我已经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极限。在此之外,急不来。”

“你这心性,倒是个修道的种子。”重玄胜说。

“我小得只能拎起木剑的时候,就有人这么夸过。不是什么稀罕的赞美。”姜望淡然极了“还不去追许放吗?”

重玄胜笑笑便走,但脚步并不快。

如果许放真的躲了起来,真的还对这个世界有所思考,其人必然也能知道,他逃不过就游荡在这里的、那些幽幽的眼睛。

走了没几条巷子,便听到异响。

“谁?”

重玄胜回过身,见得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钻出来,往外跑。

这动静的故意成分未免有些明显,但重玄胜并不在乎。

伸手一探,那无形无质却切实存在的力量,便将那黑影“拉扯”到了面前。

此人乱发垂面,乌糟糟的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穿得也破破烂烂,浑身发出酸臭。倒是一双眼睛,还很灵活。

被重玄胜拉在身前,他倒也没有惊恐乱叫,只哑着嗓子问道“重玄家?”

倒也不必再问是谁了。

除了许放,这地方还有谁能认得出重术?

重玄胜松了手,任他落在身前“许先生,你让我找得好苦。”

“嗬嗬。”许放喘了两声,用手搭了搭乱发“你看我哪里像先生?”

他的声音很沙很哑,难听得让人皱眉。

重玄胜负手道“我愿意让你是,你就是。不像也是!”

“不管你这么辛苦是因为什么事情,你都找错人了。”许放垂着眼睑,没什么波澜地说道“我现在只是等死罢了,什么也做不了。”

看起来的确是心如死灰。

重玄胜却异常冷酷地问“那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早就该死了,却还没有死。

生不如死,却不肯死。

自然是因为,心有不甘,心中有恨!

“你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你。”许放说“我已是一个废人。”

我是一个废人,所以你帮不了我。我是一个废人,所以我帮不了你。

这当中的绝望谁都能听懂。

“你以前的确是一个废人,但你现在,没那么废了。因为我是一个能让废物发挥作用的人。”重玄胜说。

许放说的是,‘我已是废人’,也就是说,在现在的境遇之前,曾经他并不是个废人。这是他为自己保留的一丁点的自尊。

但重玄胜毫不留情地将其践踏了。

“你很残忍。”许放说。

“所以,你应该对我有一点信心了。”重玄胜说。

许放发出一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干嚎,又怕惊动了谁似的,咽了半声下去。

……

走出余里坊没多久,姜望想了想,让重玄胜和许放稍候,又独自折身回去。

当他找到那个乞丐的时候,乞丐猛地往后一缩,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生怕他言而无信,回来抢金子。

姜望看着他道“我特意来找你,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把金子交上去,你能过上一段不错的日子。如若不然……你会死。”

同情心这种东西,余里坊是没有人相信的。

但这个异常干净的少年看起来如此不同。

这乞丐想了想,忽然爬到他面前,连连磕头“您带我走吧,大人,以后我跟着您!我什么都肯做!”

然而。

姜望摇摇头,直接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个世界很残酷。你没有用。”

第二十九章 国人不杀名士

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苏奢提供了非常残忍的其中之一。

许放曾是真正的名士。他学问精深,贯通儒道,极擅名家之术,辩才无碍。

许放之“狂”,临淄尽知。

他骂过的人,岂止苏奢,岂独聚宝商会。

上至太子,下至各地郡守。近至齐国权贵,远至牧楚——他还真骂过楚君。

只要看不过眼的,觉得不公的,他就骂。

毫无疑问,他得罪过很多人,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因为他很有名。

“名”之一字,从口从夕。古人走夜路时,看不清彼此,就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以让对方知晓。因而有此字。

所以“名”的意思,就可以引申为夸名以广为人知。

许放深孚众望,品格亦可称一声高洁。

其人寒门出身,早年还在三鼓书院读书的时候,书院院长为了巴结权贵,私下更改院比文章名次,将名次靠后的权贵之子提到第二,原本的第二则被挤了下去。

这是本与许放无关,因为他是第一。

但他得知此事后,怒而撕书,发誓终身不与弊者同列。

很多人信奉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而许放,维护的是整个书院的正义公理。

儒士毁书是大罪过,他一度甚至要被废弃文名。

但这事影响太大,惊动了时任国相的晏平。

晏平亲自过问,后来整个三鼓书院都被裁撤,许放也因此名传天下。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名士,所以他对聚宝商会的攻击才那样立竿见影。一句“阿堵物”,一个以袖掩鼻,直接将聚宝商会的名声打落谷底。

而苏奢是怎么做的呢?

除了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话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如此过了整整七年,久到许放可能都不记得自己骂过聚宝商会了。因为他嫉恶如仇,骂过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聚宝商会算老几?

许放常年混迹临淄,但他的老家,却在齐都西北方向的辛明郡。许家本是寒门,因为出了许放这样一个人物,在当地过得倒也算不错。

七年之后的许放,正在景国参与一场辩经。

而聚宝商会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在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掌控了许放家乡辛明郡松城城域的七成生意。

苏奢一声令下。

整个松城,没有一家商户肯卖东西给许家。

柴米油盐,买什么都是天价,根本掏不出钱。

许家人给许放写信,但这封信在驿站徘徊了十余日,就是寄不出去。

许家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后来甚至尝试着想要一路乞讨到临淄,但所过之处,封门闭户。

任何一个拒绝施舍的人家,聚宝商会给予赤金一两,时人称之为“闭户金”。

仅就这项支出,聚宝商会就耗金十万两。

而如此巨大的支出,换来的就是——

太平时节,许家全家活活饿死!

上至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下至操持家务的妻,三岁的儿子。

无一幸免。

而从始至终,苏奢的人都没有碰过许家人一根手指头。

直到这个时候,那封家信才神奇地飞速送到许放手中。

但等许放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时候,许家已经只剩他一个活人。

要告也无从告起,也没人肯为他出头。他发了狂地打上门去,但被聚宝商会轻松制服,连苏奢的面都没能见到。

只留了一句话给他,说是“国人不杀名士”。

许放当场道心崩碎,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此事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一是聚宝商会有意遮掩,二是松城人自知不义,缄默不语。

有人质疑,在太平时节,许家人怎么会因为买不到食物而饿死。

是不是聚宝商会暗下杀手。

苏奢有一次回应“许是缺了些阿堵物!”

那一句“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至今仍有人提起,只是说这句话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

将许放带入暗地里控制的一家客栈中,重玄胜第一件事便是让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惨一点不是更好吗?”许放问。

姜望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人恐怕从未放下恨意。他潦倒在余里坊,和乞儿为伍的时候,只怕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报复。

为此,他不惜过得更卑贱一些,好让那迟迟未至的报复,更猛烈。

“你难道还指望有人为你主持正义?”重玄胜皱眉道“我不要你卖惨,我要你的名士风度,狂士傲骨。”

他费尽心机将许放找出来,当然不是因为正义。

所谓的正义,当年也未能保住许放。

事实上如果不是聚宝商会突然背后插刀,他根本不会想起这茬事来。许放是谁,有多可怜,与他何干?

“我不明白。”许放哑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重玄胜不答反问“你有本事复仇吗?你有什么计划可以击垮聚宝商会吗?”

许放沉默。

即使遍是污痕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也足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

“那就去洗澡。”重玄胜说。

许放于是转身,真就去洗澡了。

重玄胜告诉他,他只需要听令就行。而他别无选择。

在余里坊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来的人,只有重玄胜这一个。

至于“尊重”?

这种事情他早已不需要。他只要复仇。

曾经他自然是一怒便起,拂袖则去。像重玄胜这种所谓世家子弟,他许放能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所有的曾经,都不复存在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儿子,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一个无望复仇的,复仇者。

……

“走吧。”

看着许放离开,重玄胜说。

姜望问道“好不容易找到他,如果要做什么,不抓紧点时间吗?”

“再怎么抓紧时间,也需要给他时间。他躺在地上太久,已经忘记了怎么做人。”

重玄胜把窗子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关上窗子往外走“天已经快亮了。让他休息一整天,我们明日再来。”

姜望担心许放得不到承诺,自己做什么蠢事,便问道“不跟他交代点什么吗?”

重玄胜只摇摇头“我相信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倘若现在的许放连这点耐心也没有了,那便一点价值也不剩。

第三十章 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日,一记釜底抽薪,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重玄胜在红袖招大宴宾客,志得意满。

八月十四日,重玄胜大摇大摆回了博望侯府。与他同进同出的姜望,则留在重玄胜的霞山私宅里,整日未出。

这是聚宝商会程十一得到的情报。

当初她押宝重玄遵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重玄遵刚刚出手,落子凌厉凶狠,但几步棋还没下完,人已经去面壁了。

由此,重玄胜的反击便可以预见。

对于重玄胜的报复,她本是持乐观心态的。聚宝商会怎么说也是齐国实力前二的商会,区区一个重玄胜,在无法调动重玄家力量的情况下,根本不能把聚宝商会怎么样。

她甚至觉得,重玄胜根本就不会对聚宝商会出手。反而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来重新争取与聚宝商会的合作。

而她仍然更倾向于一年后的重玄遵。

在早先做出选择时,聚宝商会就切实做了全方面的考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重玄遵都不可能输。

这一点在重玄遵主导家族以日照镇抚使置换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之后,得到了确认。

可以说在正面的对决中,重玄胜毫无胜算,不然他也不至于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将重玄遵送走。

然而,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瓦解重玄遵的势力,这怎么可能?

尤其对手是王夷吾!

很多人心里甚至都觉得,很可能重玄遵还未出来,重玄胜就已经被王夷吾摆平了。

但苏奢打碎了她的乐观想象。

苏奢认可重玄遵更值得押注的判断,但同时确定重玄胜一定会对聚宝商会出手。

“并不是因为你们撕破了脸,面子只是小事。如果连我们这种级别的盟友转投都无动于衷,他拿什么压服人心?”

苏奢如是说道“只要他还有意与重玄遵相争,就绝不可能放过聚宝商会,这是根本矛盾。”

程十一叫苦道“院长。我时刻都叫人盯着他呢!但毕竟不能太贴近,那位侯爷杀性太重,偏竟是支持他的。”

苏奢是一个面目儒雅的中年,像一个先生胜过像一个商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自己开了一家书院,自任院长。

相较于“会主”,他更喜欢别人称他“院长”。

听得此言,他只摆摆手道“我们不拿他怎么样,定远侯就不会拿我们怎么样。重玄遵亦是他的侄子。”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苏奢轻叩扶手“他想要做什么?”

程十一屈指卷了卷头发,也只有在苏奢面前,她还偶尔会露出少女时候的情态。揣摩着道“他就待在博望侯府,瞧着是想趁这段时间,哄好重玄家老爷子吧?”

“那个叫姜望的,真就未出门?”苏奢又问。

“此人是重玄胜绝对的心腹,不可小觑。”

他们也是事后才知,重玄胜就是通过姜望,送弓李龙川,从而搭上了李正书,有了那一番御前奏对的机会。

“真真未出门!”程十一叫道“重玄胜那栋私宅咱们倒是放了人进去,只难得递话一次。那个叫姜望的,就黄昏时开窗看了会山景,整日都在房中。”

苏奢想了想,缓缓道“先盯着吧。这段时间把账本该清的清,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另外,派人去问问王夷吾,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不管怎么说,重玄胜能走出这一步棋来,我们便绝不能再掉以轻心。”

重玄胜到底准备怎么做?

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然而答案只在这个胖子心中。

……

八月十五,恰是中秋。

亲友团聚之时,也是一月一次福地挑战的日子。

在用尽全力之后,姜望依旧是毫无悬念的战败了。

从泉源洞,掉到福地排行三十五的金精山。每月产功只剩六百五十点。

时至今日,姜望仍不知这福地的价值在哪里。早前觉得产功还算多,随着匹配战排名越来越高之后,渐而这点份额的功已不能满足。

好像更多只能当成每月一次与强者过招的机会。

然而如此多的高手对福地挑战趋之若鹜,除了最早几次弃权外,几乎每个福地挑战日,后来者都十分准时的来挑战。

要知道,能够轻松击败现在的姜望,这种程度的强者,哪一个时间不宝贵?他们仍然每个月都留出时间来参与福地挑战,足以证明太虚幻境福地的价值。

只是现在姜望还未能发掘罢了。

从太虚幻境中出来,已过正午。

“很准时。”姜望想。

再过几个时辰,推开窗,不必出门,就能欣赏临淄七景之一的“枫霞并晚”。

房门在这时被打开,侍女端着酒菜进来。

当侍女拿着食盒出去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窗子也推开了。

一个与姜望身形极像的人,背窗而坐,自斟自饮,似是在等待胜景。

但他已不是姜望。

……

乔装出了霞山私宅,几番周转,确定不会有任何人能跟上之后,姜望才回到前晚去的那家客栈里,与许放见面。

梳洗过后,又养了一日。再见面时,许放已截然不同。

虽则因为修为尽废,这些年又风餐露宿,以至于整个人皮瘦骨瘦。

但往那里一站,气质便出来了。

容貌清癯,真有几分风采。鬓角微霜,反倒显出阅历。

只能说,不愧曾是一时名士。

让姜望心中暗暗感叹。

然而他也毫无废话,按照重玄胜的计划,直接就说道“你现在便去请罪。”

许放闻言,并未有什么难以忍受的表现,好像怎么做都可以接受,只是淡淡地问“向苏奢吗?”

姜望摇摇头“向太子。”

许放沉默了一会“虽然我不知道我如何罪了太子,但我会配合你们。我要认什么罪?应该怎么说话?有多少时间可以记下来?”

他絮絮叨叨,看样子非常想抓住这次机会“现在就去长乐宫?”

“不。”姜望说道“是青石宫。”

许放神情一震。

长乐宫是齐国太子姜无华的住处。

而青石宫里,居住的人是……

废太子,姜无量!

第三十一章 乏见血色

齐国现在的太子姜无华,其实是齐君次子,居长乐宫。

而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皇长子,名为姜无量。

许放当然得罪过太子,但得罪的却不是姜无华,而是已经被废了的太子,姜无量。

他当年骂天骂地,何止区区一个聚宝商会,他是连当时的太子也骂过的。

对于废太子姜无量,许放自然不必再问该怎么认罪,他多的是名目可以认。

但他还是微垂眼睑,问道“认哪条罪?”

姜望回道“你当初骂什么骂得最狠,就认什么罪。”

“……知道了!”许放说。

姜望看着他道“你离开之后,这家客栈就会关闭。除了我和重玄胜,没有人见过你。”

许放当然能够明白这话的意思。

十八年了,从自厌自弃,到绝望,再到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再又湮灭。反反复复,生不如死……他等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竟也忘记。

靠自己是报不了仇的,他非常清楚。但哪怕是作为一件武器,哪怕只作为一个废物利用的器具,谁能够用好他呢?

在听到青石宫这个地方之后,他竟窥见天光!

仿佛在漫长无际的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手伸来,一巴掌扯下夜幕。

只是……

许放用那沙哑得如牙床在地上缓慢挪动的声音,说道“我当年骂聚宝商会,虽然有庆嬉老儿的引导,但的确是出于公心……”

他始终没有抬起视线,仿佛不敢看人。

“你说……”他问“他们还在怪我吗?”

庆嬉是四海商盟的盟主。

聚宝商会作为后来者,在追赶四海商盟的过程里,并不光明。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如何堂皇了,但总归面子上已经做得很好。

许放当年骂聚宝商会,就是因为知晓了其间的一些肮脏事情。

而这些事情,都是庆嬉有意无意的透露给他的,也确是事实。

之所以许放说起庆嬉亦如此怨恨,实在是因为,他当年骂聚宝商会,虽是公心,但也事实上做了四海商盟的陷阵卒子,帮了四海商盟。

但在事后聚宝商会对许放的报复中,四海商盟从始至终保持了缄默。这实在不是说得过去的事情。

而许放所问的“他们还在怪我吗?”,其中的那个“他们”。

指的自然是受他连累,被聚宝商会报复至死的家人……

他已经没有人可以问,而只能问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便他如此陌生。

但姜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资格让许放去谅解任何人,他也没有资格代表任何人原谅许放。

最后他只是说道“你是出于公心,这件事我知道,重玄胜也知道。但也许,永远只有我们知道。”

“这样啊。”许放点了点头,倒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谢谢。”他说。

谢谢什么?谢谢我没有骗你?谢谢我们在报复聚宝商会的同时,顺便帮你报仇?

姜望想了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只深深地看了许放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

博望侯府。

重玄遵什么也没带走,披了件衣,潇潇洒洒便去稷下学宫了。好似对家族里的事情毫不介怀。

但重玄遵一走,重玄胜便住了进来,缠磨了老爷子一整天。

他亦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博望侯府自然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老侯爷重玄云波的儿辈全都在外间自住。

孙辈也只有重玄遵、重玄胜两人有资格住进来。

重玄遵走了,重玄胜便是此间少主。

到了第二日中秋,早晨陆续有人来给老侯爷请安。

年节的时候,那些堂爷叔伯什么的总归是要来府上一趟的。大多也是放下礼物,说两句话就走。

重玄胜父亲这一辈,有亲兄弟四人,他父亲重玄浮图排行第二。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则是老大。老三也早已亡故了,老四在外地任职,并不在临淄。

重玄褚良则与重玄明光、重玄浮图等人是堂兄弟。

中午用过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

重玄胜便嬉笑着邀老爷子去他的霞山别院,瞧一瞧枫霞并晚的胜景。

老爷子只是笑着,任重玄胜在那里絮叨,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不是我说你,小胜。你这次太过分了些。”一个声音忽而说道“老爷子平时最疼你哥哥,你怎忍心将他往稷下学宫一送就是一年?”

在这个时候能用这种语气批评重玄胜的,自然只有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了。

这人名字大气,也有一副好皮囊。不然生不出重玄遵那样英俊的儿子来。

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犹然面色红润,只如四十许。看起来倒比他的堂弟,五十出头的重玄褚良年轻得多,当然实力上自是远远不如。

重玄胜闻声只是笑“伯父,您这话可说得没趣。我把这般好的机会让给遵哥,是为咱们重玄家的未来牺牲,您做长辈的没有偿补倒也罢了,怎么反说我过分?”

他回头看着重玄明光“您要是觉得这叫吃亏。也想办法把我送进稷下学宫可好?叫我待两年!”

重玄明光一下窒住,他哪有这本事?

作为侯府嫡脉长子,他要是个有用的,侯位不至于轮到重玄遵和重玄胜争。

重玄胜岂是个得理饶人的,又转对老爷子道“爷爷,您评评理?”

重玄云波今年已一百零五,须发皆白,精神倒是还好。

只瞧了重玄明光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重玄明光悻悻然不吭声。

这也是他不愿住在侯府的原因,在外面怎么说也是个老爷,到哪里都是座上客,但在博望侯府里,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被训得像个孙子似的。

老爷子既然说过话,重玄胜倒不好继续穷追猛打,只重复先前的话题道“枫霞并晚,云天一色。胜景可是难得,一年只此一回,爷爷真不去瞧瞧么?”

老爷子抬了抬手“老夫戎马一生,临老了,竟乏见血色。”

这便是明确拒绝了。

重玄胜很有些做作地叹了口气“孙儿还邀了不少好友,都极仰慕您的威名,想听一听您的威风故事呢!”

老爷子只是笑。

倒是重玄明光又卷土重来,冷声哼道“小胜可莫要在外面乱扯博望侯府的旗,听说前日你在红袖招以博望侯府的名义大宴宾客?这像什么样子?老爷子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折腾。”

重玄云波当时白眉就跳了跳。

瞧瞧这说话的水平!

重玄胜简直爱煞了这伯父。

当然面上很气愤“我邀几个朋友赏景,怎么就叫乱扯侯府大旗了?伯父若是有意见,不如您去帮忙主持一下?倒瞧瞧我像不像样!”

这很像是气话。

重玄明光想了想,重玄遵如今不在,年轻一辈也就重玄胜能代表博望侯府了。他的确应该帮儿子盯着重玄胜,也免得这小胖墩借机发展起来,威胁到儿子的继承人位置。

念及这些,便故意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顺水推舟道“伯父倒不是对你有意见,只你毕竟太年轻了些,外间有些人……唉,不说也罢。这样,伯父便抽时间出来,去你的霞山别府坐一阵,为你把把关!”

“咳。”老爷子这时候咳了一声“小辈之间聚着,你去做什么?”

重玄胜便贱么兮兮地瞧着重玄明光,一副看他好戏的样子。

重玄明光毕竟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就算是自己的亲爹,动不动就训斥他,他脸上也挂不住。

因而梗着脖子道“场面上的事我懂,现在年轻人花耍的,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如何主持不得?”

第三十二章 枫霞并晚

要说这重玄明光,当年的确是花丛中的领袖,风月场上的班头。

说一句现在年轻人玩的,都是他玩剩下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见他这般说,重玄老爷子心里暗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点一句已是极限,再多说,这一碗水就没有端平,倒平白让孙儿怨尤。

他一生见惯了风浪,如何不知重玄胜近日必有动作?

他今日去了霞山别府,很可能就为重玄胜撑了腰,所以他不肯去。在两个亲孙子的竞争中,无论他内心偏向谁人,都是断无可能亲自下场的。

倒是重玄明光这个蠢货,一大把年纪,全活在女人身上了,连这都看不明白,还巴巴地往霞山别府凑。

劝他几句,还以为他爹打压他。

见老爷子没了兴致,重玄胜于是起身告辞,引着重玄明光往霞山别府而去。

重玄明光这个人,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眼高手低”。

只一件事便可见端倪。

当年他作为重玄家嫡脉长子,又生下长孙。满以为自己是妥妥的下任博望侯了,志得意满的给儿子取名,取了一个唯我独尊的“尊”字。

要是在寻常人家倒也罢了,顶多就是雄心壮志了些,但重玄家是什么人家?

那是齐国顶级的世家。

不避讳的说,是有冲击“唯我独尊”的实力的!这叫大齐皇室怎么想?

还是重玄云波老爷子出面,亲自给改成了“遵”字。

齐国只能有一人独尊,那就是姜氏国主。

喻示重玄家的孩子,要做那个追随至尊的人,做一个跟从者。

这是一种自晦和告诫。

可惜重玄明光一直不能懂。为自家老爷子强行改他儿子名字的事情,还闹了许久别扭。

……

接到重玄胜邀请的,非独是重玄明光。

李龙川、许象乾,高哲、晏抚,这些自不用说。就连四海商盟的付缪,亦收到了请柬。

“这胖子欺我太甚!”

四海楼中,付缪怒将这请柬弃之于地。

作为四海商盟唯十二的一等执事,被重玄胜割下一只耳朵,是他毕生之耻。

但战后重玄家势力再涨,重玄褚良已经成了定远侯,他更不敢表露怨怼。

在他看来,重玄胜请他去霞山别府赏景,分明就是为了羞辱他。

这时,一只皱纹横生的手,将这张请柬从地上拾起。

这是一个瞧来十分衰老的人。

微弓着背,满脸沟壑,在密集的皱纹中,还生有老人斑。

他弯腰似乎很艰难,起身也是。

付缪却慌忙迎上“盟主,您怎么来了?”

此人便是四海商盟之主,庆嬉。

齐国向来倚重商家,而四海商盟乃是齐国历史最悠久的商会,底蕴可想而知。虽则近年来声势渐衰,隐被聚宝商会后来居上,但也没有谁敢真的小看他们。

庆嬉慢条斯理地扯开请柬,细看了看“枫霞并晚……说起来,又是中秋了啊。”

付缪说道“重玄家那胖儿的请柬,怎值得您一看?”

庆嬉合上请柬,吹了吹上面的灰“凭他在东华阁落下的那一子,我便该好好瞧瞧他。”

付缪脸色不自然道“说不上胜负呢,军神关门弟子又岂是轻与?”

老人并不搭这个腔,只将请柬收起,说道“你若不去,老夫便替你去一趟好了。”

付缪大惊“您要去那胖儿的霞山别府?”

“去,为什么不去?”庆嬉慢吞吞道“如斯美景,老夫这辈子,还能看几次?”

……

霞山附近的宅子其实不少,但重玄胜的购置的宅子无疑是观景最佳之处。

一说霞山别府,便是这处了。

却说霞山别府中,高朋满座。

宴席直接在一处阔院中摆开,对面就是红枫满山。

本来只是几个世家公子,不便拂了重玄胜的意,抱着宴游的心思来转转。

但在李正书和庆嬉都亲自出席之后,宴会宾客陡然上了一个层次。不仅仅是世家公子,便是各家正当权的一辈,也来了不少人。

摆了足足五桌!

侍女上菜如蝴蝶穿花,各地佳肴次第摆上。重玄胜是个惯会铺张的,当然不会吝啬。这些席面放到哪里都拿得出手。

重玄明光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枫霞并晚美则美矣,年年都有。霞山也不是只有重玄胜这一栋宅子。这些人都是捧谁的场?

在他看来,自然都是捧着重玄家!如今的重玄家,一门两侯,何等风光!临淄人岂有不追捧的道理。

趁着重玄遵不在,重玄胜便俨然以重玄家继承人的身份四处招摇了。

幸亏他来了,不然这样造势下去,还不定成什么样子!

他在主位之上,对着众宾客招呼“感谢诸位光临我重玄家的别府。我儿重玄遵在稷下学宫苦修,今日便由我与侄儿重玄胜待客,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一番招呼,话里话外都透着小家子气,生怕别人忘了他那个天骄儿子,同时非常生硬地淡化重玄胜。

但令人奇怪的是,重玄胜却全无不悦,只笑嘻嘻地为人布菜,似对重玄明光喧宾夺主并不在意。

姜望亦早已回到别府中,也是老老实实与许象乾、李龙川闲话。说到有趣地方,还时不时笑出声来。

酒过三巡,重玄明光一个劲的聊重玄遵,聊稷下学宫有多了不起,众人也没有谁去拂他的脸,都配合着捧场。

但听得李正书忽然道“今日是小胜做东,为何只顾闲话啊?也不出来说两句?”

这便是为重玄胜张目了。

东华阁御前奏对,他是在场的。也因此对重玄胜刮目相看,甚至这次可以说是屈尊前来,参加一个晚辈的宴会,足见重视。

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四海商盟之主庆嬉,也不知为何而来,全程不怎么饮酒,也不怎么说话。

重玄明光脸色就是一僵,但很快便遮掩了过去。

说起来他与李正书是同辈,可两人的成就天差地别。就像他虽然是重玄褚良的堂兄,但谁也不会将他们相提并论。

对李正书的怨气,他是没资格生的,便去看自家那胖侄儿。

但见重玄胜笑嘻嘻地站起来,先对着四周绕了一圈,以示欢迎。

而后只道“诸位尊长良朋应邀而来,实令寒舍蓬荜生辉!但重玄胜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美景醉人,便满饮此杯,以谢来宾!多言烦耳,诸位赏景便是!”

说罢,一饮而尽,竟就真的坐下了。全无借此机会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意思。

倒好似,今日便只为赏景。

天空也不知何时垂落的夕阳,这时已是黄昏。

但见天边红霞染遍,如红枫叠开。而霞山之上,枫红似火,好像红霞落下了人间。

云与天与山,并成一色。

恰是枫霞并晚!

……

……

ps话说,咱们懵懵懂懂对起点啥也还不太懂的运营官,搞了一个月票活动在评论区,大家去参加一下嘛,有起点币奖励。赤心巡天书评区的第一次活动呐!感谢读者群书友对我的打算进行本次活动指导。

第三十三章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齐王宫西南角,有一座非常突兀的宫殿。

地处偏僻,人烟冷清。

这宫殿外观,乍看之下,似一块青色巨石。

事实上它也的确是由一整块青色巨石,挖空内部,构建而成。

这便是青石宫,废太子姜无量囚居之所。

此地少有人来,便纵有不得不经行附近的,也都低头匆匆行过,生恐被某种不幸所沾染。

姜无量当初刚被废的时候,尚且自由。除断了继统之望外,与其余皇子并无太多区别。

但在第六年的时候,有御史奏告,废太子私下有怨怼之语。

帝君由此大怒,将他囚居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

屈指算来,姜无量囚居此地,已经十九年!

这十九年来,别说什么权贵来往,就连蛾蝇鸟雀,也都不往这边飞。

而在中秋的这一天傍晚,青石宫外,来了一个青衫文士。

十八年前名满临淄的他,十八年后已没有几个人认得。

他身体似有些虚弱,也看不出修为,连脚步都不甚稳当。

但他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他过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但每一步又那样坚决。这看起来矛盾,但恰恰显出他每一步都在三思之后,每一步都下定了决心。

这里是偌大齐宫的偏僻角落,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所在。甚至连执戟立门的卫士都不见。

囚禁姜无量的也并非卫士,而是齐帝令旨。

青衫文士在冰冷的石道上前行,高高的宫墙将巍峨齐宫围在身后,而独一个突兀的青石宫,就在石道尽头,已在眼前。

路已尽了,青衫文士停下脚步,看着尘封十九年的宫门。

整个人匍匐下来,匍匐在地上,以最卑贱的姿态叩头,以最谦卑的声音,叩门。

一只麻雀在飞檐上歇脚,歪头不解地瞧着这人,大约是觉得陌生且怪异。

许放给整个大齐王宫带来的感觉,应便是如此。

他是陌生的,也是怪异的。他是突兀的,也是嘈杂的。

但他一出口,石破天惊!

“罪人许放,前来向圣太子请罪!”

那是一种沙哑的、却竭尽全力嘶吼的声音。

没有修为支撑,却贯注仅有的全部生命力,声嘶力竭。

而“圣太子”……

算上姜无量被废的时间,他离开权力中心已经整整二十五年。

整整二十五年,太子这个名位与他无关。

如今的大齐,太子殿下是姜无华,居所是长乐宫!

姜无量是被囚居在此,此地自然也有“狱卒”,只不在明面。

十九年了,姜无量寸步未出,这里的“狱卒”都换了几十轮。

那是几个修为不俗的太监。

十九年风吹雨打,青石宫外,石生青苔,檐结蛛网。

已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这里,包括本身守在这里的“狱卒”们。

现今对姜无华太子之位有威胁的,是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以及十一皇子姜无弃。

很多人甚至都忘了,姜无华并非皇长子。真正的皇长子,早被谪落。

所以当那文士青衫缓步而来,几个“狱卒”都懒得投去注意。

直到他跪倒,匍匐,直到他喊出那一声“圣太子”。

几个太监才耸然动容!

出大事了!

他们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但心里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而他们不敢阻止。

当那一声“圣太子”出口,这一切就不是他们有资格喊停的了。

许放泣涕横流,哀声凄切“昔者许放狂悖,不解天时,不明慈心。受奸人蛊惑,妄动三寸之舌。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迩来二十有六年矣!”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雷罚仇孽,苦煎恶肠!”

“天地绝我许放,此报应当。累及家人,罪有应得!”

“又生不如死十八年,每夜熬心肝!”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许放当年怒骂姜无量,震动朝野。翻拣前事时,通常被视为姜无量彻底垮台的信号。

那一年是齐历元凤二十八年,也就是道历三**二年。

而就在次年,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便遭废黜,正式离开齐国权力中心。

今年是元凤五十四年,因而许放说迩来二十有六年。

昔日以“狂”著称的名士许放,今日以最卑贱的姿态请罪。

字字伤心,声声泣血。

越来越多的太监、宫女,在各宫间奔走。

各种各样的传讯手段,几乎同一时间发生作用。

这发生在偏僻冷宫青石宫外的一幕,以暴风般的姿态,迅速席卷临淄!

……

青石宫外的蛛网,本身就极像这丝缕密结的大齐王宫。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被“蛛网”上的猎食者所察觉。

为什么说大齐嫡争就在太子姜无华、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十一皇子姜无弃这几人中展开?

除开他们都修习了至尊紫薇中天典里的天经地纬二部外。

另一个很鲜明的标志就是,齐君的皇子皇女中,只有他们几人,还住在大齐王宫里,并且各自独有一宫。

华英宫中,一英气凌人的劲装女子忽的停下演兵,将手中一杆画戟随手扔开,“不练了!看戏!”

那杆画戟在空中连翻连滚,竟然轰声隆隆。

一个老妪伸手将其接住,举重若轻,隆声暗哑。似对她的任性也习以为常,只拿出一只华丽布囊来,将画戟前端细心套住。

……

养心宫中。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面目阴柔的华服男子怪笑起来,随手将怀里衣衫不整的侍女推开“取酒来!”

……

老太监匆匆走进长生宫。

一个削瘦的人影背光而坐,正在练字。

老太监蹑手蹑脚走到近前,附耳说了些什么。

这少年长得俊俏,可惜脸色过于苍白。使他带了些病态。闻言倒是十分沉静,就连执毫写字的手,也未停顿半分。

一幅字写罢。

才用干净好听的声音说道“且看长乐宫如何吧。”

……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长乐宫。

长乐宫的主人,今太子姜无华,向来低调内敛。世人多有传言,说他只是捡了前太子的便宜。只凭着生得早,姜无量又屡犯大错,因而才得入主东宫。

对于青石宫的异动,长乐宫应当是最警醒的。

但此时的长乐宫里……

面容很是朴实的太子殿下,还在厨房里忙碌着。

掌厨太监们站成一排,愁眉苦脸地瞧着他。

只见太子殿下袖子撸得老高,眼睛紧紧盯着火候,嘴里只喊“娘子,娘子!肘子我可须糯些,勿谓言之不预也!”

远远只传回一声娇喝“可!”

……

而青石宫内。

始终缄默的青石宫内。

良久,只响起了一声轻叹。

无爱恨,无怨悔。

——

——

ps课后习题,请有感情的朗读课文。

第三十四章 青石长乐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青石宫前的许放,并不知道这事情在以怎样的速度蔓延。

当他说完最后八个字,竟由匍匐的姿态,转为跪姿。

接着拿出一把匕首,就那样泪流满面的,划破身体,剖开了自己的心肝胆脏!

自剖肝胆,以明其心。

……

一年只一次的胜景枫霞并晚,正在盛开。

霞山别府里坐着的,都是在临淄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其中,四海商盟盟主庆嬉与石门李氏大儒李正书,尤其耳聪目明。

美景如画,宴饮欢畅。

但随着各家下人不断进来耳语,气氛渐渐就变了。

养气功夫极深的李正书,竟失神刹那。

庆嬉那浑浊的老眼一瞬间暴起精芒,亮堂得让人无法对视。

作为全场地位最高的人物,他们的失态第一时间被众人察知。

唯独重玄胜本人,仍旧谈笑如常。

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

很多人并不能理解这事的意义。

在元凤二十八年,也即道历三**二年。

许放大骂齐国当时的太子姜无量,其中最险恶的一句,是这样说的“居社稷之重,却肩不能承一羽。处天下之要,却心不能容一物。既虔心笃佛,何不青灯此生?”

姜无量是亲近释家的,向笃佛门。这也是深为齐帝不喜的一点。

许放之骂,被视作潮起,掀起的是浩浩荡荡的朝野上下对姜无量的讨伐。

一骂之后,各地声讨奏章纷如雨落。

姜无量由此只撑了一年,便在元凤二十九年,惨遭废黜。

然而今日许放却说,他当日骂的,都是废话屁话,是“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自唾自贱,说自己是在满嘴喷粪。

全家死绝,他也只说“雷罚仇孽,苦煎恶肠”,当做自己的因果报应,罪有应得。

他要做什么?

至少在明面上一看便知。

他是要以自己的残躯残命,为废太子正名!

然而,这名是那么好矫正的吗?

姜无量当年惨遭废黜的背景是什么?

在他被废之前五年,东域有一件牵动天下的大事。

也就是齐历元凤二十四年,道历三八八八年。在这一年,齐夏之间,发生了一场决定东域霸主地位的大战。

这场大战最后的胜利者是齐国,夏国被打回南域,此后三十年,未再东北望。

重玄褚良亦是在此战一战闻名,成就凶屠之威。

然而在这一场战争开始之前,姜无量是最坚定的主和派。他一力主持与夏国合谈,双方平分东域。他的政治主张,是建立在彼时齐国内部不稳的基础上,主张休养生息,德而后伐。当然这也不必再说。

当今齐帝乃是自比齐武帝的君主,决心一战,谁也无法挽回。太子姜无量带头劝阻,他便直接将姜无量禁足,不许其人发声。这件事在当时也宣布了主和派的全面失败。

而后齐夏一战,齐国大获全胜,奠定东域霸主之威。

齐帝证明了他的英武,相对应的,太子姜无量便证明了他的怯懦与无能。

战后,姜无量还煎熬着做了五年太子,直到狂士许放一骂,各地群起而攻,此后东宫遭黜。

……

许放说他骂错了,他是受人蒙蔽,也就相当于说,当年姜无量没错。姜无量是毁于阴谋,败于政争,而非无才失德。

那么,错的是谁?

而这件事影响有多大呢?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是因为区区一个许放,根本改变不了姜无量的局面。它对姜无华的太子之位毫无威胁,对齐国的政治形势几乎没有影响——即使许放姿态这样惨烈。

说它大,是因为它表示了可能有一股力量在试图为姜无量翻盘。洗清旧年骂名,很可能只是试探的第一步。

而消失多年的许放,就是那一颗试探各方反应的棋子。

往大了说,这极有可能触怒齐帝。

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被废。与此同时发生的,是东域曾一度仅次于悬空寺的佛宗枯荣院,被齐帝下旨夷平。

在元凤三十五年,姜无量私下对君父有怨怼之语事发,齐帝一口气杀了十七位替姜无量求情的大臣,并囚居姜无量于青石宫,让他老死其间。

齐帝对皇长子的失望、厌弃,几乎人人尽知。

那么这股试图为姜无量翻盘的力量,来自何方?

若是挖掘许放这个人,只要有心细挖,那么十八年前他全家被逼死的事情,就自然清清楚楚。

如庆嬉这等聚宝商会的老对手,对聚宝商会当年如何逼死许放全家自然心知肚明。

事实上许放就是在他找人搜集的证据下,才对聚宝商会心生厌恶。

庆嬉尤其知道一个细节,当年的聚宝商会,与姜无量是有一些往来的。苏奢以极其敏锐的眼光,在姜无量垮台之前,及时完成了切割,才免于之后的清洗。

聚宝商会行报复之事,逼死许放全家,这事也可大可小。

这件事可以有多小?

许家全家死绝,曾名动临淄的许放,道心破碎,修为尽毁,流落街头,生不如死十八年……无人问津!

而这件事可以有多大?

许放作为攻击姜无量的急先锋,在姜无量被囚居青石宫一年之后,惨遭报复,这当中有没有什么联系?

尤其许放销声匿迹多年,一出现就剖肝剖胆,自证心意。

若联系这一切,便很容易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强摁着许放低头,以极其残忍的手段,逼迫着许放转变立场。

无论这一只手背后的主人是谁,是姜无量本人,还是那些想要把姜无量踩死的人。

但这只手本身,毫无疑问可以等同于聚宝商会。

背后的存在无论查不查得出来,这只手都很难再保住。

可以说,此时的聚宝商会,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

这件事与重玄胜有没有关系?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也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但对于亲眼看到重玄胜御前奏对的李正书,对于自阳地惨败后就深刻了解并密切关注重玄胜的庆嬉来说,他们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这个重玄胜,他岂止是要给聚宝商会一点颜色看看,而是要一巴掌将整个聚宝商会碾灭!

所以如李正书、庆嬉这等人物,才会动容失色!

而今日出现在霞山别府的所有人,都是在为重玄胜作证,证明他与事无涉。

想到这些,再看看主座上重玄明光喜气洋洋的脸,便觉十分可怜。

……

“胜公子!”

众人却见,堂堂四海商盟盟主庆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竟举起酒杯,对重玄胜祝酒!

一直红光满面的重玄明光,这时才察觉有哪里不对劲。

只听庆嬉当众说道“老夫驭下不严,下面的人在阳域多有得罪,幸赖胜公子管教,才算悬崖勒马。得胜公子不计前嫌,邀见胜景,老夫感慨万千!还望以后,多多合作!”

说罢,竟先饮尽。

重玄胜忙忙站起,连连道“庆老先生大人大量,后辈小子感激不尽才是!”

说罢连饮三杯,而后才道“至于合作的事……好说!”

主位上重玄明光一颗心越来越紧,眼前所见,还是那枫霞并晚胜景。

看那山色云色天色皆红,忽觉,如血染一般!

第三十五章 时间不等人,好景难留住。

“销声匿迹多年的许放到了青石宫,口呼圣太子,向姜无量请罪。”

“……许放剖心坦肝,自证心意!”

消息这样陆续传来。

一直到许放死去,余波未止,反而愈震愈大!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宴饮仍在继续。

因为……天色未暗,景未赏完。

只是枫霞并晚固然是临淄七大胜景之一,在场又有几人能赏?

心思都不在此了。

最中心的主桌上,人最少。坐着的是庆嬉、李正书,重玄明光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另外还有两个作陪的世家长者,徒有个身份,没甚么好提,而重玄胜敬陪末座。在庆嬉主动示好之后,虽然重玄明光面上不太好看,但气氛还是热烈起来。

李龙川、许象乾、晏抚、高哲等世家嫡脉公子,则在次桌,姜望作陪。

在座的各个心眼明亮,一听到许放这个名字,就料知是与聚宝商会有关。当年许家的那桩公案,虽然少有人提,但并非就消失在人们记忆里。

姜望知道消息并不比他们快。

许放是一定要死的,这一点许放自己早有准备,重玄胜也不曾避讳过。这件事说大很大,绝不能沾到重玄胜身上,至少在明面上绝不能。

因而重玄胜才亲自去余里坊找人,只请了姜望同行。

十四还在养伤,身边再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对于许放来说,如果重玄胜也受了影响,就没有人能帮他完成后续的复仇了。

他的死,只是奏响了报复聚宝商会的号角,而后续的冲杀,还需要力量雄厚的人来完成。

所以切割重玄胜与此事的关系,非独是重玄胜的事情,也是许放自己要竭力做到的。

那间客栈的最后一别,姜望对许放的死也是有准备的。只唯独没有想到,他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剖心坦肝!

他仿佛能够看到,许放在这样说,这样问。

“我是出于公心……”

“他们……还在怪我吗?”

掏出心肝来给世人看,他许放是何其磊落坦荡!

但讽刺的是,从此世人固然或许都能认可他许放狂则狂矣,却是磊落一生。可这一次……却的的确确是他并不坦荡的剖白。

他不是认罪,是陷害。他不是出自公义,而是出自仇恨。他心中并不自认有错,然而他欺骗自己,也欺骗世人。

或许做一个坦心鬼,把心肝坦露,来告诉他十八年不敢死、不敢去面对的家人,他许放的情感。

只是黄泉路上,真的会有人在等。真的会有人跟他说一声“罢了”,或者“永不原谅”吗?

鼻头方阔的高哲这时端起酒杯“临淄七景,果然闻名不如相见。姜兄更是英雄少年,令高某为之心折啊,这杯酒我饮了,姜兄自便!”

瞧着高哲满杯入喉,姜望也举杯一饮而尽。

“高兄说的哪里话。”

“改日得空,得去我静海郡瞧瞧海景才是。也不比临淄景色稍输!”

“那是自然!”

这时,晏平之孙晏抚亦出声道“往日埋首典籍,倒的确疏忽风物,之后有暇,还是要多出来转转,”

他的声音恬淡温和,没什么攻击性。

同样是示好,比起高哲就要不着痕迹一些。

姜望足可以代表重玄胜,从他在这桌待客便可以看出来。

他们对姜望示好,其实便是回应于重玄胜的落子。

表示以后可以进一步合作,而不仅仅是酒肉朋友。

重玄遵被送进稷下学宫一年,只是扳回一局,而重玄胜迅速发起反击并且如此凌厉。他们心中的天平,已经倒向重玄胜这一边。

至于许象乾和李龙川,这会倒是并不怎么说话。他们与姜望的交情自然是近一层的,倒不需要这时候再表什么决心。

“自然!”姜望回应道“我于临淄陌生得紧,还需要各位多照应才是,如此巨城,免得迷路!”

“当要照应!”许象乾大包大揽“待会夜上华灯,就去温玉水榭照应你!当然,你得带钱!”

也不知他是不是对“照应”这词有什么误解。

“许兄这话就生分了。”高哲笑道“有晏兄在,哪轮得到咱们谁出钱?”

晏家老宅所在的郡,只名一个字——“贝”!

“财”这个字,就是从“贝”而来,贝郡自然是天下闻名的豪富。

而作为贝郡首屈一指的家族,晏家的富贵,当然也不必再说。

高哲的话里,有些似有似无的深意,但晏抚全不计较,只是温声笑笑“同去便是。”

晏抚的气质让姜望很容易联想到枫林城的王长祥。但他们的温和又有本质不同。王长祥是不争不抢的温和,晏抚的温和,则带着骨子里的清傲自矜。

换句话说,晏抚的温和是不屑,王长祥的温和是不争。

许象乾就喜欢愿意掏钱的,本来他对静海郡高家没什么好感,只看在姜望的面子上,才没有给高哲脸色看,与高哲同来的晏抚,他读书人老许也是瞧不上的。

但这会一看晏抚那花钱不眨眼的架势,顿时就觉得他顺眼多了,一个劲的道“同去同去!”

时间不等人,好景难留住。

枫霞并晚将将结束,众人正欲散场的散场,转场的转场。

忽有下人来报,说是聚宝商会会主苏奢府外求见。

无论散场的还是转场的,全都按住了脚步,坐稳了椅子。

这等好戏,如何能错过?

主桌上,重玄胜如若未闻,自顾喝酒吃肉,其他人倒也不说什么,各怀心思,冷眼旁观。

倒是重玄明光有些坐不住,好歹他也知道这里是谁的私宅,便问重玄胜道“岂有让客人等在门外的道理啊?”

重玄胜瞧了自己这伯父一眼,心知他是为了重玄遵与聚宝商会的合作考虑。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若与自己的伯父闹出矛盾,说出去是丢重玄家的脸。

毋庸怀疑,重玄老爷子一定会把他吊在树上慢慢打。

“请他进来。”重玄胜吩咐道。

这时下人才躬身出去,整个过程对重玄明光的态度全然无动于衷,显出重玄胜的驭下之能。

不多时,风度翩然的苏奢便大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是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

第三十六章 前何倨,后何恭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贵府高朋满座,我竟来叨扰。”

苏奢进了霞山别府,便如进自家宅子中一般,意态从容,全无大难临头的样子,还与在场相熟的人一一招呼,最后才走到主桌前。

然而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这事很多人才刚刚知晓,这苏奢便已找上门来,见了能耐的时候,也难免见了心焦。

就如前几天重玄胜从信门入城,却叫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看出心急来一样。形势比人强,这是没法避免的事情。

重玄明光先一步起身道“苏会主,有失远迎!”

苏奢淡笑道“重玄兄客气。”

他自又转与李正书、庆嬉招呼“李兄、庆老前辈也在。”

李正书只点了点头。

倒是庆嬉笑容和蔼“小苏会主来啦?”

能看着苏奢在他面前丢脸,他当然开心。以他庆嬉的辈分,称呼一声小苏,倒也没有问题。

重玄胜只笑眯眯吩咐“加两把椅子。”

下人悄声将两把椅子搬来放好,便在庆嬉旁边。

苏奢一撩袍角,极其潇洒地坐下了,还对庆嬉笑了笑。

“哎呀,胜公子,姐姐怎么好意思坐?”程十一表情惭愧地说道。

她今日盛装而来,岁月带给了她别具的魅力,一颦一笑,风韵独具。此时这一番做作,亦叫不少观者心痒。

“程会主客气什么?”重玄明光忙道“来者都是客,哪里说得上一声不好意思。”

“重玄先生有所不知。”程十一瞧了他一眼,便去看重玄胜“说起来都是十一不对,前日心情不好,唉,言语没个分寸,竟是得罪了胜公子呢。”

“小事小事,我重玄家的男儿,不爱计较。”重玄明光招呼道“坐下说,坐下说。”

程十一也就半推半就的坐下。

“伯父。”重玄胜笑眯眯道“大事小事,得是亲身经历的那个人,才能说了算吧?您是心肠好,但这事您知情么?”

他说得温和,言下之意却是——你知道个屁!你说了不算!

重玄明光的脸色就有些僵住。

偏偏沾了半边屁股的程十一又赶紧站了起来,这尤其让他觉得颜面无光。

但重玄胜这话态度也很明确,表明了立场,划出了底线。

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当这么多人面跟自家侄儿翻脸。老爷子真要揍他,也不会手软,哪怕他六十岁了也不顶用。

只好先讪讪坐下。

重玄胜又主动举杯道“来者是客,苏院长,我敬您一杯。”

苏奢面色不变,举杯喝下了,心中却是一凛。

仅从这称呼上,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比如那重玄明光,十足草包一个。他儿子重玄遵与聚宝商会有这样重要的合作,他竟不知道聚宝商会的会主是偏好被人称作院长的。

庆嬉自是了解他,但故意叫他小苏会主,给他难受。

是这老儿一贯的傲慢。

唯独这重玄胜……

双方明明是撕破了脸,他也已经发动了反击,一副要置聚宝商会于死地的态势。

然而面对面了,还能叫一声苏院长。

足见对他苏某人的了解和用心程度。

还是看走眼了啊,他心中轻叹。

倒不是说在重玄遵和重玄胜之间做错了选择,而是对重玄胜的重视不够。

相较于重玄胜,重玄遵的天赋修为乃至势力自然都是远远超过,便是心计手段,也未见得输。君不见他刚一出手,就险些把重玄胜打回原形。

只是被重玄胜抓住了一线生机,暂时送走而已。

真要面对面的争斗,这会重玄胜说不定已经投子认负了。

然而时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又或是重玄遵,都小看了重玄胜太多。哪怕重玄遵已经开始正儿八经的把重玄胜当做对手看待了,也仅仅只是开始放在眼里而已。

无论是将重玄遵送离棋局的那一步,又或是今日对聚宝商会落子屠龙的这一步,都显出了这年少胖公子超人一等的谋算。

“胜公子。”心中警惕,苏奢面上却是如沐春风,儒雅笑道“我们程副会主这次,真是诚心实意来道歉的。”

程十一便站在桌边,面上竟不见半点尴尬,反倒表情诚恳,眼神真挚“姐姐是真心知错了,来与胜公子赔罪呢。”

她声音绵软,每一个音节都往人心里去“可是要姐姐与你跪下才成?”

“这说的哪里话?咱们之间哪有什么得罪?”重玄胜朗声一笑“程婶,请坐!”

这一声“程婶”杀伤力实在太大。

便是程十一再如何心有城府、言笑晏晏,脸色一时也僵住了。

“本就是小事。”苏奢主动拿起酒壶,为庆嬉、李正书一一倒酒,嘴里接话道“也要胜公子真不计较才行!”

他站起来,极有风度的为重玄明光也倒过酒,又来将重玄胜的酒杯点满。

重玄胜忙忙起身,因为过于肥胖的关系,显得有些狼狈,也因而叫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挚“怎劳苏院长倒酒?”

“唉。”待苏奢风度翩翩地坐回去,这胖子才欠身坐下,叹道“本就无事。咱们在阳地合作得多好,都是朋友嘛。”

“说起合作。”苏奢自然不会当真,只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发展方略,早就做好了,只没来得及给胜公子过目,想来误会也是因此而生。”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轴,往重玄胜面前递,笑容极具魅力“胜公子还请过目。”

这是要倒戈啊,这些没信誉的商人!

重玄明光在主位上有些着急了,忙道“苏兄,这……”

苏奢竖起左手,截住他的话头,眼睛只瞧着重玄胜,嘴里温声却并不客气地道“重玄兄有什么事,等我与胜公子聊过之后再说,可好?”

苏奢的位置,左边是重玄明光,右边是庆嬉。

重玄胜在他的斜对面,正是末座。

他伸出玉轴,重玄胜只要稍稍起身,便能够轻松接过去。

许放青石宫外剖心请罪,事已发生,无可挽回。

有什么损失,他苏奢认了。为自己的疏漏买单,做生意本就如此,从来盈亏自负。

他愿意赔,赔得起。

他现在拿出大笔好处,只要换重玄胜一个不穷追猛打的承诺。

只要叫停重玄胜有可能的后续动作而已。

他不知道重玄胜是怎么找到的许放,又了解了多少,后续有何筹谋,有多少底牌可以打。

他苏奢豪掷数以百万计的利益,只求割肉止损罢了。

这是他登门的诚意。

现在,只需要重玄胜稍稍起身,接过那只玉轴。

只需要这么简单,而已。

但重玄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太胖,又手短,还是以后再看吧!”

第三十七章 恕不远送

我太胖,所以起身难。

我手短,所以够不着!

听到重玄胜的回答,苏奢却笑容不改“程会主,还不与胜公子送过去?”

程十一倒也修炼得好城府,这会脸上已不见半分难堪。

自苏奢手中接过玉轴,风情款款地走到重玄胜面前,只是终究不好意思再自称姐姐了。

双手捧送玉轴道“胜公子,请过目。”

庆嬉表情慈和地看着这一切,并不说话,至于心中想着什么,就无人能知了。

李正书则转着杯子,似在咂摸酒味。

重玄明光连遭尴尬,那一张保养得极其出色的脸,这会也难看得紧,只攥着拳头不语。

“贵会太客气了。”重玄胜笑眯眯道。

终究伸手接过了玉轴。

程十一神情刚刚一松,便见重玄胜随手将那玉轴放在了酒桌上,随意得像放一根筷子“今日不谈公事,改日再瞧!”

“改日是何日?”苏奢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时间可紧。”

以他的身份,本不至如此纠缠。

但对他来说,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包括他的“身份”和“面子”——这些当然很值钱,但相对于整个聚宝商会来说,便又不值一提了。

重玄胜那张胖脸很是灿烂“今日只饮酒,改日再告诉院长是何日。”

这话如讲绕口令一般,显得轻佻了些,也戏谑了些。因而那份敷衍,便再无掩饰。

苏奢于是笑笑“看来胜公子还是不打算原谅我聚宝商会。”

“聚宝商会到底有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重玄胜诧异道“我实在不知!”

“既如此……”苏奢洒然一笑“我便走了。”

他起身离席,程十一自然跟在身后。

“好叫苏院长知道,”重玄胜右手平伸,引向坐在次桌的姜望“我这兄弟,向来说话算话。”

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杀伤力“前日他与程会主相约,待叩开内府之后,便去聚宝盆寻她,一续前缘。你们可要好生经营,不要叫我兄弟找不着门。”

苏奢侧头深深地瞧了姜望一眼,再回转,对重玄胜说道“一定努力,让他能找到。”

“恕不远送!”重玄胜最后说。

从始至终,姜望并不说话。重玄胜说的话,就是他的态度。

其实反过来说,重玄胜也是借着他的名义,表达自己的态度。

……

苏奢这次来霞山别府,跟重玄胜上次去聚宝盆,行为没有什么不同。

伸出脸来给人打,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但所有事情,能有一丝机会,就尽一份努力,这道理知易行难。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才能享受常人不能享受的。

不过二者具体细微的差别在于,重玄胜去聚宝盆,除试图尽力挽回损失之外,另一层目的便是示弱,以麻痹重玄遵,从而才有那猝不及防的一脚踹离。

而苏奢来霞山别府,除了试图割肉止损之外……

回府的大轿上,李龙川与许象乾并坐,李正书则在他们对面。

苏奢突然上门,倒让这些世家公子失去了晚上花耍的兴致,也知重玄胜必有事忙,便各回家。

李正书若有所思道“苏奢匆匆来霞山别府,舍下一张脸,登门道歉,就是为了把重玄胜拖下水。好让有些人意识到,许放之事可能是重玄胜的报复,让他摘不干净。”

两人都是他的晚辈,他对许象乾亦向以子侄视之,因此话说得直接。

李龙川道“但重玄胜一直不接茬。”

“不接茬就是为了表示他与事无涉,不存在对聚宝商会的报复,自然也就跟许放扯不上关系。”

许象乾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难怪姓苏的一直说道歉,重玄胖一直说无歉可道!”

“即使重玄……呃胜,应对准确。”李龙川强行掰回险些被带歪的称呼,继续道“苏奢既然上了门,舍下脸去,他就怎么也挣不开这团漩涡了。”

“所以你以为,一个枫霞并晚,重玄胜为什么请这么多人来赏?”李正书问。

“只要聚宝商会倒霉,他就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怀疑,哪怕真与他无关,亦是如此。但只要怀疑只是怀疑,就对他没有太大影响。重玄家毕竟是重玄家,不是什么没底蕴的家族。”

言语之中,倒不为自己无意中给重玄胜做了支撑有什么不满。

只轻轻一点,李龙川便了然于心,轻笑道“尤其当中还有重玄明光!”

只看如苏奢这等人物,都难以保持对重玄明光的好脸,便足见其人今日表现有多么愚蠢。

他作为重玄遵的父亲,来为重玄胜主持今日的宴席,自以为是干扰重玄胜的交游,实际上却让苏奢的登门效果大减。

因为他是重玄遵的生父,而重玄遵是聚宝商会的合作伙伴。如果真是重玄胜在玩弄手段,攻击聚宝商会,重玄遵的父亲又怎会来为重玄胜主持宴席?

聚宝商会这趟上门赔罪,不但不够委屈,倒竟给人有些昏头昏脑、咄咄逼人之感。

真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好个重玄胖。”许象乾啧啧称奇“也不知他一身肥肉是怎么长的,难道能够配合脑子思考?”

李正书眼皮跳了跳,有时他也很为好友的这个弟子头疼,毕竟思路过于清奇。

叹了口气,告诫道“他既然示过好,你们年轻人也好相处。友谊便尽量保持吧。此子轻易不可为敌!”

……

重玄明光阴着一张脸离去,重玄胜仍是笑嘻嘻地送到门口。

宾客散尽,杯盘狼藉。

姜望独立院中,看着夜幕下的霞山山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玄胜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立“接下来会很忙!”

打击聚宝商会只是第一步,做得很成功,接下来就是对重玄遵势力的全面打击。

手里的酒楼、客栈、粮食门店,各类生意,都需要资金维持。

手下的门客,都需要供养。

经营的人脉,都需要维系。

这些全都需要资源,巨量的资源。

重玄家这种级别的家族,挑选继承人,绝不会只看个人修为,而更注重是否能够带领家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自稷下学宫出来后,重玄遵就算再强,若只剩孑然一身,也绝无可能竞争得过重玄胜。

摧毁总比建设容易,重玄胜一锤已经敲碎了最硬的铁,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应该足够将重玄遵这么多年的努力摧毁个七七八八。

想来在聚宝商会头破血流之后,重玄遵又不在的情况下,他手下的那些人里,应该没谁还能有扛得住重玄胜的自信。

重玄遵当然可以卷土重来。

但用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来说……重玄老爷子又还能撑得住几年?又能给他多少时间?

姜望一点都不喜欢枫霞并晚,甚至因此对临淄剩下的六景也没了期待。

“忙一点好!”他只说。

第三十八章 往事如书卷泛黄

重玄胜在临淄的盘子铺得不算大。

但姜望和重玄胜亦忙碌了整夜,这一夜亦是聚宝商会折腾自救的整夜。

然而这些许波澜,还未能掀动庞巨如临淄这种级别大城的夜晚。

临淄沉默的一夜过去。

次日一早,便有下人来传讯,老侯爷相召!

重玄胜有些许疲惫,但精神头很好,只说“我那位伯父,别的不行,告状是一等好手!”

姜望抓紧空隙调养天地孤岛,便听着他抱怨。

“叔父与我说,他文不成武不就,但自小倒很受宠。”

重玄胜嘴里的叔父,自是他的堂叔重玄褚良。

单纯论血缘,他与重玄明光倒更亲密,但论起本心亲近,两者直是天差地别。

堂叔重玄褚良是他自小的倚仗,不过遗憾的也在于此,他最大的倚仗,同时也是重玄遵的堂叔。

重玄遵亦是重玄褚良的优秀后辈,血脉亲人,即使以凶屠之霸道,也不可能真对他怎么样。

“小时候我总在想,爷爷那等人物,怎会偏爱那么愚蠢的伯父呢?”

“后来些年倒是看明白了!”

大约是局势到了关键时刻,重玄胜有些难免的紧张,说话也絮絮叨叨起来。算是一种安抚情绪的手段。

“爷爷四个亲儿子,我父亲与三叔都没了,一个四叔远在海岛,常年不回,也未见片语。倒是我这伯父,虽不爱听教训,也搬到外间自住,但每日或晨省或午问,总是不断的。”

“可见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每个人的喜好、能被打动的地方也或者不同!愚蠢如明光伯父,有他孝谨的一面。英雄如我爷爷,老了之后,难免也心中柔软!”

姜望讶道“这是你小时候就想到的?”

“是啊。小时候总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不同。十四怕我饿坏身体,就总拿着食物,坐在床边喂我。我就边吃边想!”

想得多了,人也就聪明了吗?或者说,有时候环境逼得人……不得不聪明?

想象一个内心孤独的小胖子,为自己所受冷遇苦苦思索答案的情景,那画面难免有些叫人心酸。

姜望便故意笑道“你这么胖,原是十四的责任!”

“是啊,都怨十四!”重玄胜说着,大概想到十四仍未伤愈,便失了谈兴。把面前的册簿一推“走吧,陪我走一趟博望侯府!”

姜望这时已收功,也不问为什么,便跟着起身。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托你的福,我才来临淄,已入了两次海!”

重玄胜便哈哈大笑“水性不错!”

……

跟着重玄胜直接踏进博望侯府,倒并没有什么别的波折。

姜望在正堂第一次看到了博望侯本人。

这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老人,面上皱纹虽深,气场却严肃,穿着便服,却如披战袍,坐得端正极了。

他身材高大,虽是坐姿,给人的感觉也似山似岳。

重玄明光倒是并不在场,大约是不想与重玄胜当面对质,又或是有别的理由,姜望也不得而知。

只是在博望侯旁边,意外站着一个黑甲覆身的人影。

不是原应在重玄家族地养伤的十四,又是何人?

只不知何时养好了伤,但却未第一时间回到重玄胜身边。

这是一个小小的提醒,身份上,十四是重玄胜的贴身护卫,亦是家族死士,先家族后主人。

重玄胜先与重玄老爷子行过礼,紧接着却是百无禁忌的笑了起来“十四!”

十四微微低头,算是回应。又往姜望这边瞧了一眼,点点头。

对于十四来说,这就是难得的认可与招呼了,还是看在阳地并肩作战过的份上。

姜望亦随着重玄胜礼道“姜望见过侯爷。”

重玄云波微一抬手“不必多礼。褚良与我说起过你,说你不错!”

能被重玄褚良在博望侯面前提一嘴,倒真是荣幸了。

姜望谦道“实当不起定远侯称赞。”

重玄云波只微一点头,便转向重玄胜道“咱们重玄家的人,单独聊聊?”

如他这种地位,肯跟姜望说一句话,已是瞧得起。

而这时有话要跟重玄胜说,却是不认可姜望有旁听的资格了。

姜望倒不至于在重玄家老爷子面前争些什么,闻声便要告退。

但一只胖手扯住他。

重玄胜瞧着老侯爷道“若是爷孙之间聊些体己话,自是只我和爷爷说话。说是要聊重玄家的事……爷爷,孙儿并没有什么姜望不能听的事,十四亦是如此。”

“孙儿一无所有的时候,是十四陪着孙儿。孙儿前途晦暗的时候,是姜望与十四一起,陪我闯天府秘境。在阳地,也是我们三人一起浴血奋战,才争出一番局面!爷爷,孙儿的事业,有他们一份。”

十四向来是不言不语的,姜望也自沉默。

重玄云波瞧了自家孙儿一阵,说“负岳已修补好了,但总不如当年!”

十四身上的负岳甲,曾经碎过一次,后来经过修补,但在阳地战场上,又再次破损于纪承箭下。

重玄胜顿了会儿,回道“不必如当年!”

重玄云波叹息道“甲总能修补,人却不能。”

话语之中,有一丝哀意。

姜望不了解的是,名甲负岳,曾是重玄胜父亲重玄浮图的甲。随着他血战而死,这甲亦碎在战场。

后来经过修补,也再不复当年。此甲作为遗物留给了重玄胜,重玄胜又将它交给十四。

“爷爷。”重玄胜说“若不能补,便不必补。甲也是,人也是!”

重玄云波希望儿孙满堂,一团和气,这怎么可能?

他这样希望,但也知道并不现实。

因此叹息一声,转说道“我知你恨姜无量,但他已经囚居十九年,你实不必再刺一刀,断绝他此生余望。”

姜无量囚居之所,名为青石宫。

此宫名大有讲究。

且不论石玉之说,便说一个“青”字。

太子一般住东宫,而东方属木,主青色,青宫往往喻指东宫。

齐君固然对皇长子厌弃已深,但心底未尝没有一丝不曾明言的期许。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陪他经历过艰难岁月。

而重玄胜这一次借许放之死,制裁聚宝商会的同时,也给了姜无量重重一击,将他往深渊之中再打落。

只是……为什么说重玄胜恨姜无量?

他为什么恨废太子?

姜望沉默在一旁,意识到,接下来他将要听到重玄家、乃至齐国的一段尘封往事。

第三十九章 重玄浮图

“世间可怜人,岂独姜无量?”

重玄胜说道“许放生不如死十八年,我也两岁就成了孤儿!”

“爷爷不知是不是太老了,近些年回首往事,竟觉世事无常,皆可原谅。”

重玄云波表情柔和了些,缓声说道“当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姜无量。毕竟,你父亲死的时候,他已囚在青石宫。是明图自己……求仁得仁。”

重玄浮图是其人后来自改的名字,最早的本名就是重玄明图。

老侯爷的这一声明图,显然触动了重玄胜。

但这胖子强自僵着脸色,不肯软化。

“当年……”重玄胜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齐夏之战,他拒绝领兵,帝君大怒,将他下狱,问他是不是有向夏之心。所有人都知道,帝君明着问他是不是向夏,心里其实是认为他站在姜无量一边,支持主和派,自持才能,更以此逼宫!”

“他那么聪明的人,真的会做这种蠢事?这难道不是出自姜无量的授意?姜无量无辜?可怜?”

重玄胜嘴里的“他”,自便是重玄浮图。

“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挽回君心,已经卸甲多年的您,不得不再次出山,带三子一侄,亲赴齐夏前线。这一战,重玄家嫡系族人死伤过半,我三叔战死!您也因此,深恨于他,一生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在重玄家为什么饱受厌弃,处处被欺凌?若不是褚良叔父护着,早不知被谁失手殴死!”

“而以褚良叔父破夏之功,就因为替他求情,竟也未能封侯。只得了个伯爵,还诫以‘慎怀’二字。”

重玄胜瞧着重玄云波“爷爷,现在您让我……不必再恨姜无量?”

重玄云波沉默了半晌,才说“那时明图破灭两国,天下知名,陛下若不信任他,也不会属意他统军破夏。再一个,明图当年去枯荣院镇压杀性的时候,与姜无量一见如故,此后结为至交,互相砥砺前行。如今你也有至交好友,或者能够理解他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那么,世事皆可原谅吗?

可……童年遭遇的那些冷眼、仇恨、欺凌,为什么那些人,没有原谅他,没有“原谅”我?

重玄胜面无表情“或者世事皆可原谅吧。但是爷爷,我太年轻了!聚宝商会既然背叛了我,我必定一刀斩到底。”

我太年轻了,所以我做不到!

说的是聚宝商会,又不止是聚宝商会。

重玄云波叹了一口气。

他哪里是让重玄胜不要恨姜无量呢,他是希望重玄胜不要再恨帝君,不要再恨生父重玄浮图。

因为,恨帝君是取死之道,恨自己父亲,是一生痛苦根源。

这是重玄云波作为一个爷爷,不忍看到的事情。

但他也意识到,重玄胜现在的想法和决定,已经不是他几句话能够改变的了。

越是优秀的人,越有定见。

当年重玄浮图如此,现在的重玄遵、重玄胜,也如此。

重玄明光倒是六十多岁了还对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但他心里也很清楚,长子是个什么草包。

“今日便如此吧。”老人坐在椅子上,很是疲倦地抬了抬手“我乏了。”

重玄胜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告退。”

姜望跟着起身离去,十四也自随行。

重玄胜走到门前的时候,老爷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明图出发之前来见我,我没有理会他。到死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是我一生的遗憾。”

老爷子的声音,有一丝显见的微颤。这是极难在这位老人身上看到的情绪。

“他若能听到这话,一定会很欣慰的,爷爷。”重玄胜说。

但他同时又在心里说“可惜他听不到了。”

那么欣慰或者不欣慰,谁在乎呢?

……

重玄胜三人离去之后,一个微胖的身影从里间转出来。

重玄云波叹道“褚良,这些年苦了你了。”

新晋封侯的重玄褚良沉声道“我修行都是二哥引进的门,一身兵法,也是二哥亲传。若不是二哥,早年不知死几回了,做什么都是应当。只这些年有负所托,没有把胜儿照顾好。”

重玄云波的四个儿子中,重玄浮图排行第二。重玄褚良的年龄比老三重玄明山小,比老四重玄明河大。所以也称呼重玄浮图二哥。

重玄云波神情哀伤,今时今日,也大约只有在重玄褚良的面前,他才能流露这些真实细微的情绪“胜儿能有今天的样子。明图在天有灵,应能安息了。”

重玄褚良道“当年二嫂刚显怀,二哥就给孩子取名为“胜”,无论男孩女孩,都是这名字。他与我说,因为一生失败,不希望孩子重蹈覆辙。听着这话,我心在滴血。二哥是何等骄傲的人?竟自认一生失败。”

“那个时候,姜无量已经被废。重玄家受到牵连,局势艰难,困顿连年。”

“胜儿出生的时候,二嫂难产而死。二哥因此心灰意冷,也就是在这一年,改名浮图,以示向佛之心。”

“又两年。御史告废太子有怨怼之语。帝君大怒。将他囚居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举朝无声,独二哥离开静修禅室,去御前求情。”

“帝君急怒攻心,甚至问他‘重玄家浮图为何只知太子,不知君父。’暗指重玄家有谋反之意。”

“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不连累家族,二哥只身入海,血战至死。”

“因为这一战的惨烈,重玄家才得以平稳度过危机。那一年,胜儿两岁。”

“重玄家很多人怨他恨他,由此迁怒胜儿。却已经忘了,二哥为重玄家带来多少荣耀。他们原是只记坏,不记好的。”

重玄褚良的话里,不无抱怨。

重玄云波自然听得出来,所以他的声音也很沉重“到现在,胜儿也不知明图死在哪里。只知他是在战场上身陷重围,力竭而死。”

“若这孩子不堪造就也便罢了,既然他能抓住机会,我就要支持他做重玄家的家主。”重玄褚良道“毕竟这位置,原就应是二哥的。”

“明图本是家主,他自己不在乎,也就过去了。胜儿和遵儿,是我手心手背。在我这里,分不出亲疏远近。愿意争,我就给机会,便由得他们自己争。我只掌着度,不使谁有性命之虞。”重玄云波说。

“想来他们是有分寸的。”重玄褚良只道。

其实封侯之后,他愈发能理解重玄云波的一些决定了。掌着这么大一个家族,劳心劳力,很多事情都不可能简单考虑,也难随心所欲。

重玄云波长叹道“我是由己推人啊,明图走了这么多年,我虽深恨他,却也深爱他。同是为人父母,念及陛下也应如此,胜儿这次拿废太子做文章,恐遭凶厄。”

重玄褚良说“这事手尾做得很干净,不会有什么线索……七指也已经自杀了。”

“七指,是明图的旧部吧?”

“是啊。胜儿一直以为那些帮他的老卒,都是我的人。如果他知道是二哥的旧部,恐不会用。”

重玄云波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定了许久,才说道“一定厚葬。”

……

……

ps有条件的还是尽量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好么?你们的订阅决定这本书能走多久。

第四十章 白骨余事

白骨地宫。

偌大宫殿群如今真个冷清。

就连降世神祇都被击溃,整个白骨道名实俱消。

也唯有这恢弘地宫,尚还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了。

与幽冥的呼应早已被截断,白骨地宫与幽冥那位已不存在任何联系。

现在,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是此地主人。

彻底炼化圣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毕竟这是一尊幽冥神祇为自己准备的降世神躯。

但张临川信心十足。

凭一具不算完美的身体,他都完成了对神祇的谋算。对于自己追逐强大的路,他从未有过怀疑。

眼中只有强大的他,骨子里是极冰冷的。当初在枫林城,无论是祝唯我还是魏俨,其实都不放在他眼里。哪怕祝唯我后来大战魁山,临阵摘得神通,成就神通内府,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已经被甩在身后。

唯独……那个占据他原身的王长吉,明明只有他原身的内府境修为,却令他隐生忌惮。

毕竟严格说来,王长吉才是正面战胜了幽冥神祇的人物。

在空荡大殿里,脚步声显得格外重。甚至有些叫人发慌。

如兔骨面者,就很不适应这种声音,每次都蹑手蹑脚。

张临川止住调息,看到陆琰从漫长的甬道深处走来。

这位原白骨道死心塌地的三长老,因为道子一事,彻底对白骨尊神失去了信任。从而被他说服,加入了对白骨尊神的反叛中。

无疑这是非常冒险的行动,但收获也十分可观。

他承担最大的危险,获得的白骨圣躯自不必说,而陆琰获得的好处之一,就是与他共享的全本白骨教典。

统合了全部十二白骨神相秘法,包含了三大长老、使者、圣女所修全部秘法。

当然,这全本教典是由他、陆琰、妙玉三人共享。而彻底脱离白骨道,则是妙玉的另一个条件。

至于陆琰,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不知飘荡在何处的亡妻魂魄。

但除了对方还未转世,还未消散外,他什么信息也不知——也难怪白骨尊神的信用崩溃后,他就直接选择了反叛。实在是这么多年并无真正进展,一直挂在前面的,都只是泡影。

“又用你的能力去窥视幽冥了?”张临川问。

今时今日的他,自不必再于其人面前伪装恭敬。

白骨圣躯虽还未彻底炼化,他能够发挥的战力已在陆琰之上。

陆琰闭着眼睛,声音还是一贯的难听“大海捞针。”

“你担心什么?”张临川淡声道“血誓是你自己所定,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血契之物。而我已经应誓。答应了你的事情,不会再有波动。”

“桀桀桀。”陆琰怪笑起来“你的实力和天才,我心知肚明,血誓还能束缚你多久?而一旦失去血誓制约,承诺这种事情,对你有任何的约束吗?”

“你可以时时修补血誓,我一定配合。”张临川皱眉说道“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冒险为你打开幽冥通道,让你亲身进入幽冥世界,寻找你要找的人。但你确定能够逃脱白骨尊神的注视吗?幽冥可是祂的主场。”

他们本就只是利益的结合,并无任何信任可言,张临川只得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任凭对方自己选择。

如张临川所言,陆琰的背叛,最难受之处在于,他最终的落点仍在幽冥世界里,而那是白骨尊神的主场所在。

若不是白骨尊神作为神祇,屡屡背信,欺骗教众。陆琰无论如何也难下定决心。

现在虽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将白骨尊神降世神念击溃,然而于他而言,真正的艰难时刻,还在后面。

“匿行幽冥的法门,你还需要多长时间?”陆琰问。

当时张临川为获得支持。不惜应下血誓,其中之一就有创造匿行幽冥法门,帮助陆琰躲避白骨尊神的视线,以为其创造亲身入幽冥寻找的条件。

张临川回道“待我彻底炼化白骨圣躯便着手。相信我,那不算难事。”

破解白骨尊神沾染之力,他已经证明了这方面的能力,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陆琰不再说话,仍就闭着眼睛,开始往回走。

其实他也未把全部希望放在张临川身上,自己对白骨教典亦在钻研,只是对于是否能够在幽冥里避开白骨尊神的注视,实在缺乏信心。

陆琰走后一阵,张临川才取出一支骨镜来,伸手在镜面抹过。

镜中景象如水纹般漾了几下,妙玉那张魅惑至极的脸便显现其间。

“看来你已经稳定了身体。”妙玉先出声道。

“这并不值得你惊讶。”张临川淡声反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妙玉似乎没有听懂其中深意,只道“白莲或妙玉,取决于你想怎么叫。”

张临川凑近骨镜,瞧着她道“我要重建白骨道,不如你回来帮我,如何?我承诺给你真正的圣女地位。”

妙玉笑了起来,那笑容惑人心魄“我现在对邪教没有兴趣。尤其是连一尊神祇都没有了的邪教。”

张临川垂下眼睑“看来你已经有了落脚点。”

妙玉不置可否“看着这张道子的脸,我觉得很别扭,你觉得呢,使者?”

张临川占据的白骨圣躯并未圆满,而妙玉作为白骨圣女,是被白骨尊神视为“道果”的存在。

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作为弱势一方,妙玉表现得尤其谨慎。就连白骨教典的分享,也是隔空完成的。

这时张临川不无逼迫之意,暗示要去寻找她,妙玉则以王长吉的存在回击。

若她把白骨教典交给王长吉,很难说那个男人不能就此洞彻他现在的弱点。

这无疑是抓住了他的软肋。

但张临川表现得很平静“你觉得他能对我造成威胁?”

“我现在才知道,欠债是要还的。”妙玉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眼神里的哀意叫人分不清真假“或许要等你还债的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张临川面色不变“哦?”

“嘻嘻。”妙玉又笑起来“不要试图追逐我,那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那镜面晃了晃,妙玉的脸就此消失。

不必再去感应,张临川也知道,这骨镜的联系必然已经被彻底切断。也就是说,他再也不可能通过这种手段联系到妙玉了。

也就无法得到更多细节,锁定其人的位置。

“聪明的女人。”

张临川的眼神很危险,但他笑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云雾山

临淄城里有一座云雾山,论名气倒也不输霞山。

姜望这时便与许象乾、李龙川、高哲以及晏抚一起,在阁中闲坐,窗外云雾缭绕,变幻各种形状。

大齐王宫里有一座观星楼,是临淄城里最高的建筑。

而临淄城里最高的山,一般都认为是云雾山。

当然,整个临淄城,无论是建筑还是山,都不可能高过观星楼去。

云雾山上有一景,名曰云海蜃楼。

固定在每月初一,云雾山上那堆叠层云,就会演化一幕幕虚幻楼台,美轮美奂。

最早的时候,有人说是某个秘境隐匿,有人说是天地奇观,甚至有人说是远古仙宫胜景映照现世……

当然,后来被证明,这所谓云海蜃楼,不过是阵法演化。那云雾山上之所以云海翻波,除却山势,更多却是法阵所聚。

这景观非是天生,而是人为。

故而临淄七景里,始终未有此名。

云雾山之所以名气能与霞山相比,凭借的也不是这斧凿痕迹极深的云海蜃楼,而在于他们此时所坐的地方。

这座阁楼,属于天香云阁,临淄四大名馆之一。

八音茶中,红袖招独占三盏。天香云阁只得一音,之所以名声不输别家,就在于“天香”二字。

人在阁中闲坐,便有香气隐隐绕鼻。这香非熏香,非脂粉香,乃是云雾山顶那一圃云雾花的香气。香气飘渺淡然,却悠悠令人神往。

其间典故倒也不必细说,总归这整座云雾山,都属于天香云阁便是。

四大名馆中,红袖招和海棠春都在繁华地段,熙攘之处。唯独这天香云阁别具心思,地段算得偏僻,但竟也临淄闻名,常有豪客过来一住数月,便只求一个清静。

在风月场里求清静,你说说看。

姜望这段时间非常积极地逛四大名馆,倒也在临淄年轻一辈的圈子里,混上了点花耍名声。晏抚把钱当水洒,每宴必请客,许象乾只要听说晏抚在,就一定跟着来,不仅如此,还强拉着李龙川一起。当然这“强拉”二字其实有待商榷,李龙川也从未不情愿便是。

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姜望却不是为四大名馆里的姑娘,而是为了八音茶。

这八音茶所鸣八音,分别为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这其中编钟之音是乐候醉酒,琵琶之音是雾女琵琶。琴音之茶就在这云雾山的天香云阁里,名为云中隐。

一盏花茶,琴音袅袅,使人陶陶,如在云中隐。

自与李龙川切磋之后,姜望便尝试以音入术,倒也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段时间重玄胜很忙,就常让姜望代他交游。交游实非姜望所长,他不是个长袖善舞的,只反正要尝遍八音,公私两便,将就着便是。

晏抚是一个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的人,温文知礼,又出手豪绰。

而高哲又是另一种人,长得粗犷了些,心思却是极深。

与姜望等人一起的时候,从未提过他那位失陷于天府秘境里的堂兄弟。也不知是感情不好,还是因为天府秘境外许象乾曾与高京翻过脸的关系。

饮过云中隐,一行人便商量着去山顶赏花。

来了云雾山,当然没有不看云雾花的道理。

天香云阁是有阁道直通山顶的。

木质阁道一侧贴山,一侧如在云海。

虽众人都是修为不俗,倒也没谁大煞风景,直接飞上山去。

走到一半途,正好前方一行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少年迎面走来。

时乃秋日,云雾山是有些冷,但能来这里赏玩的,大约都有些修为在身,多穿轻衫。

唯独这少年裹着厚厚貂裘,脸容苍白,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

倒是在他身后那群人里,姜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张咏。

整个人不复当初天府秘境外的稚嫩青涩样子,穿着得体,气势完足。看人的眼神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带着审视,以及些许阴郁。瞧着姜望也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过。

那么这貂裘少年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弃,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殿下。”

身边李龙川、晏抚等人纷纷出声招呼,这些人个个非富即贵,见着皇子也不必大礼参拜。

只拉着姜望往边上让了让,以示尊敬。

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尊敬,也不是所有皇子皇女都能够享受到。

换做来的是重玄胜,对面是十四皇子姜无庸试试?

还得是姜无弃未来光明,有登临大宝的可能,才值得这些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尊重。

大齐风气算得包容,即便是皇子,来天香云阁这种风月场,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情。

尤其李龙川、晏抚、高哲这种,皇子皇女平日见得多了,没甚稀奇。遇着了,打声招呼,各玩各的便是。

真正的顶级世家子,是不会掺和进储位之争的,大齐无论谁登大宝,都离不开他们的家族。也就是张咏这样家门破败的人,才需要搏一个从龙之功,谋求复起。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姜无弃并未就此离去的意思,反而停下脚步。

与几位世家子一一示意过,便瞧着姜望道“足下气度不凡,腰间佩剑已有名器之姿,想来便是重玄胜的左膀右臂,我大齐的青羊镇男?”

姜望微微低头,便是礼过“姜望见过殿下。”

姜无弃咳嗽两声,才道“你在阳地为我大齐建过功,孤是尊重的。但在赤阳南遥,你公然折辱过孤的十四弟,孤这个做兄长的,未见便罢,既撞见了,不得不有所表示。”

“扬我齐威,孤应有赏。但皇室威严,孤不得不维护。”他瞧着姜望道“你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找麻烦亦是堂堂正正,叫人难生怨气。

“既然上了战场,那就无关对错,只分生死胜负。我在阳地杀了些人,流了些血,便纵有些功劳,陛下也已经赏过,无须殿下再赏。”

姜望直视着姜无弃的眼睛,毫无闪躲“至于南遥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殿下也不应不知。我从无折辱之心,但辱人者,人恒辱之。”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一旁的李龙川、晏抚都是暗暗点头。

姜无弃直接跟他说——我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我要赏你,我也要罚你。你可不可以服气?

而姜望回答姜无弃——赏,我不需要你赏,那是帝君应该做的事情;罚,我反正没有错,随你便!

第四十二章 请为君戏

听到姜望的话,姜无弃并无怒意,反倒很开心的笑了“姜卿节礼兼持,本宫甚为欣喜。”

在场没有哪个瞎的,都瞧得出来,他的笑容出自真心。

他不是虚伪,他是真的这样想。

姜望表示只受帝君之赏,这是持礼。面对他姜无弃,也不卑不亢,这是持节、

齐国出了人才,他就很高兴,哪怕这个人未必能为他所用。

只有真正有大格局的人,才能如此考虑问题。

而他这句赞叹里,有一个重点,在于“本宫”。

称孤道寡,非独国主专有。

皇子亦可称孤。无论是姜无庸还是姜无弃,都以“孤”自称过。

但只有一宫之主,才有资格自称“本宫”。

一般除了皇后、拥有独立宫殿的妃嫔外,就只有太子有资格自称“本宫”,因为太子是东宫之主。

然而在齐国,便有几个例外。除太子之外,还有三位皇子皇女拥有独立宫殿,被视为亦有继位资格的标志。

其中,姜无弃正是长生宫之主!

“本宫”二字,便是在提醒姜望——我有资格继储,所以赏你罚你,都在一心,你须受着。

姜无弃这样说,姜望只能沉默。

他总不能说,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这里毕竟是齐国,姜无弃毕竟有望继统。齐国出的人才,还真关他的事。

笑过,姜无弃略想一想,又道“当日在南遥受辱,也是我十四弟学艺不精。既然姜卿坦然无惧,今日道左相逢,便再求一战如何?”

意思很明确,当初姜望教训了姜无庸,他今日也教训一次姜望,便算扯平。

倒也不很过分。

虽然在南遥城,主动挑事的是姜无庸,自取其辱的也是姜无庸。但在齐国,甚至放眼整个天下,姜姓皇室自是有不需太讲道理的资格。

姜望也不做无用辩解,只弹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本就是我想要的,只是没有主动说罢了!

虽然还没有到那种闻战则喜的战斗狂人地步,但对于战斗,也是坦然无惧。

姜无弃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回头看他身后的那群人,只问“姜卿成名于战场,谁可共为此戏?”

身后一人站出“愿为殿下戏!”

是张咏。

看来那场灭门之祸改变了他许多,曾经在天府秘境外的那些怯懦、畏缩,似乎全被剥干净了。

现在的张咏,有着血海深仇在身的阴郁,毫不掩饰的进取欲,以及因此不惜与任何人相争的决然。

“殿下。”李龙川额上玉带光华隐隐,愈发衬得其人英武“云雾山是消遣之地,在此为武戏,恐怕不妥。”

姜望这边几人里。

晏家富贵传家,但真正崛起,也只在前相晏平身上。临海高氏也是在静贵妃得宠之后才算煊赫起来。真正论及底蕴,都不如石门李氏。许象乾更不必说,青崖书院固然天下知名,齐国人未必就肯卖这个面子。

能够阻止姜无弃的,也只有他李龙川了。

当然,论及关系,姜望已去摧城侯府拜访过,比之晏抚、高哲,自是与李龙川更亲近一些。

这时,姜无弃身后一个人出声道“居其安者思其危,大齐立国,靠的可不是忍让,你李氏传家的,也非消遣。愈是此闲散地,愈是不能忘武风!”

此人高冠博带,气质古雅。

李龙川认出其人,乃是名家宗师级人物公孙野的后人,名为公孙虞。

与他做口头上的争论,几乎没可能占得上风。

尤其他话语中提及石门李氏,并不十分恭敬。

李龙川剑眉一扬,直接道“不若你我就于此交手,以示你公孙家不忘武风!”

“非也非也。”公孙虞淡笑摇头,此等言语逼宫,轻易便可化解,他只视作好笑。

但张咏在一旁抢道“既然李龙川公子强要出头……”

他转身对姜无弃请示“当年凤仙张氏与石门李氏并称一时,如今凤仙张氏后人不肖,门庭已失。追思先祖之勇,愿求与李龙川公子一战!”

对于张咏来说,若要扬名,战李龙川的效果要远远强过与姜望一战。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要人们记起当年的历史,就会下意识的将凤仙张氏与石门李氏放在一起对比。

对于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凤仙张氏来说,这无疑是抬高门庭的最好手段。

只是以李龙川的身份,平日里未必肯搭理他。

公孙虞淡淡瞥了张咏一眼,却是没有再说话。这不过是一个经历灭门惨祸后,竭力想要恢复家族荣光的人,并不需要计较。

李龙川更没有避战的道理,往前一步,便要往前。

但姜望一把按住他“十一皇子要教训的是姜某人,姜望又不是四肢残疾,手中无剑,岂有让李兄代劳之理?”

他横跨一步,已立于栏外云海中,临云相望,自有气度。

“来吧,张咏!天府秘境里我们或许战过,或许没有。今日便在这云雾山,再续前会!”

当时前往探索天府秘境的,都是通天境内的一时强者。

而张咏是唯一一个只有周天境修为的参与者,更是唯一一个只有周天境修为的胜利者,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运气惊人。

但姜望却从来没有轻视过他。

在张咏只是周天境时没有,在他已经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之后更不会。

但是这一战,对李龙川有百弊无一利。

输了张咏便踩着他上位,赢了也没什么好炫耀的,石门李氏俊才,赢一个无名之辈,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倒不是不信任李龙川的实力,即使是他自己,也没有必然胜过李龙川的把握。但李龙川把他当朋友,为他出头,他就不可能让李龙川承担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张咏回头去看姜无弃。

许是山上风重,姜无弃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止住,点了点头。

于姜无弃而言,教训姜望与教训李龙川的意义截然不同,本就没必要节外生枝。

他不是狭隘的性子,李龙川为朋友出头,没什么需要敲打的。

得了姜无弃许可,张咏也自一步踏进云海里,与姜望隔空相对。

众人尽皆转身,看向云海。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在云雾山高处,低头已见云雾渺渺,房屋梯田,都难再寻。

分属两边的看客,都立在阁道上。

而陆陆续续,上山下山的人,也都聚集了过来。当然,没有几个人够格靠近李龙川或者姜无弃的圈子。

晏抚瞧着云海翻波,嘴里似无意般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闲心为此?咄咄逼人,倒不似殿下风格。”

以晏抚一贯的性子来说,“咄咄逼人”已是较为严重的用词了。

看来他们这阵子交际得很是合拍,姜无弃这样想着,似是有些觉冷,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声音干净地说道“须让他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年少不可太轻狂。既敲打了他,于他也有好处,是罚亦是赏。”

“殿下这话有理,就怕……”许象乾的声音冷不丁在一旁窜出来“不太容易做得到。”

第四十三章 一击之威

许象乾言语之中对姜望充满信心,姜无弃闻言却也不恼。

只笑了笑“胜亦我大齐壮士,败亦我大齐壮士,不妨拭目以待。”

不得不说,这番气度,胜过姜无庸不知凡几。

倒是他身边一个五短身材、但敦实强壮的男人出声道“你只看得到这山高,瞧不到那山远,对你来说,自然是难。殊不知,对山上的人来讲,却是容易得很。”

这人是雷一坤,出身姜无弃的母族雷家,行事风格向来强硬。

雷家亦是姜无弃争夺储君位置强有力的支撑之一。

旁人不知张咏的实力,他作为姜无弃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并且有相当的信心。

许象乾笑嘻嘻道“十一皇子说话,就不像你这般不给自己留余地。等会把脸捂紧,免得疼。”

李龙川在一旁保持沉默,他倒不去问许象乾,假若姜望输了如何。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姜望输了,这高额书生只会当做无事发生。丢脸什么的……哪有脸可丢?

却说云海之中,张咏与姜望相对而立。

对他来说,这是凤仙张氏重新进入齐人视野里的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至于姜望当初在天府秘境外为他解围、在凤仙郡上门问候的情谊……那也算情谊?

一入云海,他便拉开架势,只道“请!”

姜望更不多言,一振长剑,起手便是人海茫茫之剑。

剑光如潮,迅速涌近。

张咏探手一抓。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白气如蛟龙腾卷而起,悍然对冲剑光。

同样是浩然正气所聚腾蛟,这一击比之嘉城那位柳师爷,强出数倍有余。

荆棘冠冕在头顶一闪而逝,姜望看准时机,一记五气缚虎!

而几乎是同时,张咏并指如刀,在身前划过。

“此线不可越界!”

一道虚线在他手指的地方形成。

古人以刀为笔,削刻万事。

云海都被切开泾渭分明的两边,互不流动。

但划线分界,这是纯正的法家手段!

此等手段,到了高深境界,甚至可以画地为牢,囚人终老。

就在这条虚线的两边。

姜望一剑贯至,却阻于线前。一股切实存在的律令之力,限制着他。

而另一边,张咏体内五气瞬间失衡,奔腾卷索,自内而外将他缚住。

这让他准备的后手不得不散去,转而回归自身,镇压五气。

五气堪堪抚平,那边姜望已攻破界线,锐光乍见,一剑横颈来!

然而一颗巨树凭空生成,树枝垂下,拦在身前。

姜望剑光已至,毫无偏转,但见木屑横飞,数根树枝一并被斩开。

而后枝丫复生,接地成树。

正是甲等下品道术,独木成林!

阁道上,李龙川轻叹道“看来张氏先祖仗之扬名的功法,已经彻底失传。”

凤仙张氏祖传功法,向以身法灵动、肉身强横闻名,不然当初张氏先祖也不能在叛军阵中九战九返。

然而张咏今次连番展示了儒家浩然之气、法家律令,乃至于道术,却独独没有张氏的祖传功法。

看来那一次灭门惨事,已经彻底断绝了凤仙张氏的传承。对于曾与凤仙张并称的石门李氏来说,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与警醒。

那树木疯狂增长,密密麻麻,几乎立刻就要将两人包围起来。

但是在树木相围的瞬间……砰砰砰砰砰,连声炸响,姜望身化焰流星,已脱出其间!

反手一招,焰花绽开,繁花成海。

却是集迷幻、杀伤于一体的焰花之海。

在云海之上,诞生了树林,而在树林之外,又铺开了花海。

仅以视觉而论,这一幕瑰丽梦幻,令人沉醉。

然而对于交战双方而言,他们都已认识到了对手的难缠。

不时有焰花在树林中炸开,也不时有新的树木生成,在焰花之海中追索姜望方位。

独木成林是集防御与困敌于一身的甲等下品强力道术,焰花之海毕竟只是自乙等上品的花海强化而来,先天难免不足。

树木丛生,眼看便要将焰花之海“撑爆”。

姜望准备多时,大拇指与食指相接,而后中指、无名指、尾指,次第绽开。如一朵花开的过程,也像……一团火焰的绽放。

齐庭赏功,国库取赐。

甲等下品道术,妒火!

“妒”者,从“女”字,其实男女无分。火从门户内起,灼怨焚心,是为妒火。

独木成林的庇护之中,张咏眼睛一红,心中顿起无名之火。

恨!怨!怒!

“凭什么,他们能享受最好的资源,接受最好的指导,安心修行而无后顾之忧?”

“凭什么,这里的人能够安居乐业,不受袭扰,无有凶兽之灾?”

嫉妒,满心满腹的嫉妒。

眼前所见、所感受的一切,都让他眼红,让他有一种毁灭的冲动。

正持续着的独木成林道术隐隐晃动起来,这意味着他暂时失去了对道术的完全掌控!

而姜望抓住时机,纵身贯剑,直入林中!

云海之上有花海,花海之中围树海。

而树海之中,姜望纵剑而来,剖木决命。

那极其锐利的冷意,先一步为张咏所感知。

在这胜败关头,乃至于生死时刻,张咏受气机牵引,蓦然双眸圆睁!

姜望瞧见,那是如黑夜一般深邃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毫不犹豫,身体遵循本能,已经引发了后手!

有树海与花海两层交叠,阁道上围观战斗的人,其实只能从道元波动判断大概战局,而不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他们只注意到道术独木成林发生了动摇,然后姜望撞进了道术聚成的树林间。

再之后……

便听到……

啾啾啾,啾啾啾!

起先只是密密切切如鸟叫的声音。

在下一刻。

咚咚!

铛铛!

铮铮!

呜呜!

……

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八声齐奏,八音同鸣!

整个云雾山上下,都被一种宏大的奏鸣所笼罩。

防御力惊人的甲等下品道术独木成林……炸开了!

甚至于姜望自己布下的焰花之海,也炸开了。

云海翻涌炸开,山下的房屋梯田,一时全都坦露于视野中。

一时间天地澄阔,景事皆清。

这是……

姜望这段时间游遍四大名馆,往复各楼间,耗巨资饮名茶,苦心钻研的成果。道术爆鸣焰雀的进阶创造——八音焰雀!

无论李龙川还是晏抚、高哲,无论姜无弃还是公孙虞、雷一坤,尽皆失色!

因为他们都能够确切的感受到。

这一记道术,已有了甲等中品的威能。

这是实打实,完完全全有内府境强度的一击!

第四十四章 八音焰雀

一般来说,甲等中品道术的修习门槛即是内府境修为。

这种所谓修习门槛直观来描述便是,如果说甲等下品道术只需把一个动力源泉发挥到极致便可以,而有的甲等中品道术必须要以两个动力源泉甚至四个五个动力源泉为基础,这就是难以跨越的修为门槛了。

然而有些天赋异禀的人,天然可以降低某些甚至某类道术的需求,或者天生就能以少于同境修者的消耗推动道术。就比如当初枫林城王长祥的风雀真灵,张临川的雷蛇真灵,都可以让他们越阶掌握道术。

而除开天赋异禀的情况外,另一种例外,就是独属于自己的道术创造。

因为是道术的创造者,深刻理解其释放原理,本身又是以自身为基础创造,最符合自身条件,最适合自身发挥,因而也能够以极限的控制提前掌握道术。

数不清的焰雀环绕疾飞,各鸣其音。

在道术轰炸的中心点,姜望看到了张咏的眼睛。

看到他眼中那种深切的绝望与哀求。

“别说,求你!”

是蕴着这样的深切求恳的眼神。

如果有可能的话,哪怕是被废在这里,张咏也不愿动用瞳术。

因为凤仙张氏的历史上,就没有谁是擅长瞳术的,一用就是暴露。那么之前苦心积虑的一切,那些牺牲、筹谋、血与泪……就都成了幻影。

然而破除妒火,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在这之后又引发了姜望的危机感,引得八音焰雀提前问世——这一记道术,姜望原本是为王夷吾准备的。

现在张咏非常确定,姜望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现场有这么多人,姜无弃、李龙川、许象乾……无论哪个都非易与。

除非他能在姜望察觉瞳术的第一时间,动手将他搏杀在此,但不能动用瞳术的话,他没有一丝机会。然而动用瞳术杀死姜望,亦等同于暴露自身,结果没有区别。

更何况,以姜望现在表现出来的战力,即使他全力动用瞳术……也未必能成。

那样周全的计划和布置,顺利度过了天府秘境,应付了青牌捕头的调查,最后还安然混到了姜无弃身边,连大齐皇室也未能查出他的跟脚。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只在云雾山的一次偶遇中,只是按部就班的一步棋,简单执行的出头计划,一时不防,竟走入绝境!

他眼中的绝望和哀求,都是真实而具体的情绪。

因为他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系于姜望的一念之间。

而姜望,会如何决定?

……

在阁道上观战的众人眼中。

云雾山的云海翻涌数里之远,才被天香云阁的法阵之力慢慢聚拢回来。

八音袅袅,焰雀散去。

张咏失魂落魄的立在云上,而姜望剑指其人咽喉。

胜负已分。

姜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将长剑移开。

就在这云海上转身,看向姜无弃“殿下,戏已毕。”

阁道上一时缄默。

而后有掌声响起。

姜无弃率先抚掌道“精彩!”

之后掌声如雷!

倒似真把这当做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切磋,“武戏”。

在使劲拍掌的同时,许象乾故意往雷一坤身边凑了凑“雷家私学,是不是只教了‘容易’二字?所以你虽看不到‘容易’,却只会说容易!”

雷一坤怒视于他。

此人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当下便要往前。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叫他沉默下来。

姜无弃收回手,捏作拳,堵在嘴前,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时,张咏面色晦暗地走到近前,半跪下来“张咏无能,伤及殿下颜面,罪该万死。”

姜无弃轻轻一抬手,一股无形力量便将张咏托起“凤仙张氏遭遇不幸,绝学失传。你仅靠着些皮毛功法,杂糅儒法道,已见不俗!于我颜面何伤?”

“珠玉蒙尘,是本宫之过。回去之后,再为你准备全套功法。”他的眼神诚恳而又专注“还望张卿莫要气馁,勿负韶华。”

“殿下……”张咏竟一时哽咽。

姜无弃再转头看向姜望,笑意盈盈“今日在这云雾山上,得见姜卿英姿,本宫实在欢喜。十四弟之事就此揭过,本宫不会再为此事找你了。”

他说话自是金口玉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姜望其实已经做好了再战一场甚至两场的准备,但见姜无弃态度如此,便归剑入鞘,见好就收“殿下宏量。”

姜无弃笑笑,便带着人往山下走。

虽然张咏输了一场,但瞧他身边的人,除那雷一坤着实被许象乾气着了之外,无一人有愤懑之色。

可见都对姜无弃的决定很信服。

时人都说十一皇子最类齐君,就这短暂的接触来看,姜望不得不承认,其人确然有皇者之气。

若对手都是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等层次,这场竞争恐怕已经没有悬念。。

张咏落在队伍后面,走到阁道转角处时,侧头瞧了姜望一眼,眼神复杂。

“怎么,他还是不服?”许象乾十分警觉地问道。

姜望敷衍道“或许吧!”

虽有这么一段波折,其实已没了什么赏花的心思。但既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动的必要,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走。

阁道蜿蜒,绕山而上,最终汇至山顶。

但见,整个山顶都被人力削平。

阁道伸在空中,结成一座四方方的亭台,就在山顶正中心的上空。

正面一匾,上书“云雾”二字。

云雾山俨然是以此云雾亭为巅。

而就在众人脚下,云雾亭虚悬的下方,盛开着一整片淡紫色花圃。

花虽是紫色,但竟有丝丝白雾,自花瓣中升起,与山边云雾聚在一起。

看来云雾山常年笼罩的绵厚云层,亦有这云雾花的功劳。

云雾花香,在这里也愈发深邃起来。不免使人陶醉难言,难怪有“天香”美誉。

众人亭中四望,一时忘忧。

……

下山阁道。

雷一坤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姜无庸不自量力,才弱德薄,竟也痴望社稷。殿下您何必为他多此一举?”

他出身姜无弃的母族,有些话别人不方便说,他却无须顾忌。

“是十四皇子。”姜无弃纠正他道。

“咳咳。”

山上风大,他又咳了两声,才一语双关地道“维护大齐皇室的体面,就是维护本宫的体面。”

第四十五章 敲山震虎

回到霞山别府,姜望便与重玄胜说了这天的经历,只略过了对张咏的发现。

他一直对张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还在天府秘境的时候,便有这样的感觉。

也不知为什么,今日张咏的那个眼神,竟让他有感同身受的酸楚。

下意识的不想将这事告知别人,个中原因,他其实也说不清。

与重玄胜交谈的时候,十四亦在场,一声不吭地守在旁边。

重玄老爷子虽然先将养好伤后的十四召回侯府,用十四的身份提醒重玄胜先族后私。但重玄胜对十四的信任依然是不打折扣,回归之后依旧寸步不离。

姜望也因此解放出来,一边代重玄胜做所谓交游,一边仍以提升实力为主。

这段时间重玄胜主要在忙三件事,一是对聚宝商会的穷追猛打,这在暗处。

二是对重玄遵手里各类生意的打击和侵占。

第三即是与四海商盟的合作了。

意向已与庆嬉敲定,接下来无非是细节。

虽则双方之前在阳地都差点打破脑袋,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是付缪,也不得不来堆笑。

双方的合作永远怀着戒备,这是最开始的接触决定的底色。

然而至少在现阶段,在阳地,对双方来说,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阳地,能够提供官面影响力的,除了田家、高家,就是重玄家,又以主导阳地战争结果的重玄家为首。而放眼整个齐国,与聚宝商会撕破脸之后,大概也只有四海商盟能够接得下了。

四海商盟在阳地的名声已经坏掉,因此这次合作的形式,是双方组建了一个名为“德胜”的联合商会,共同分享在阳地的生意。

联合商会以重玄胜为主,与四海商盟六四分成。

重玄家现在对阳地的影响力,就是最大的资源,而四海商盟则付出各类物资和其它渠道。

有重玄胜这方把控,再加上阳地已为齐土,新商会底线要高很多,前期将以打造口碑为主。

当然,在新商会入驻之前,他们首先要把聚宝商会从阳地赶出去。

许放在青石宫外以死谢罪,聚宝商会作为那一只“无形的手”,势必会受到打击。

但具体会到什么程度,是整只手给砍掉,还是只切掉几根手指,甚或只打几下手心,这就是这段时间重玄胜和聚宝商会争锋的胶着点。

这些争斗是大框架下的必然,在行动上又是具体而微的。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聚宝商会的官面关系,必然是失声的。重玄胜便可以借此机会,大肆调查聚宝商会所属的生意。问题是一定能够查出问题来的,只在于问题有多大。

重玄胜做的事情,便是引导调查方向,放大那些问题,最好将问题全部导向聚宝商会本身。而聚宝商会则要迅速切割,缩小乃至消灭那些问题。只看谁行动更快、更精准。

唯一值得聚宝商会庆幸的,大概是齐君暂时还未对青石宫之事有什么态度。斩首之刀虽然在未落下之前最为可怕,但将落未落间,好歹有一些挣扎余地。

听姜望复述完姜无弃的话。

重玄胜咀嚼良久,方道“姜无弃这是在敲打我啊。”

“他与姜无庸感情很好?”对于大齐皇室的内部关系,姜望的确毫无知晓。

“区区一个姜无庸,算得了什么?他丢脸也不算罕见。”重玄胜摇摇头“姜无弃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再对青石宫做什么,只不好明言。”

“废太子对现太子来说是一根难以拔除的刺,对他们这些未能正位储君的皇子来说,却是制约现太子的利器。”

这道理不说姜望也能明白,因此只问道“许放的事情,他知道跟我们有关?”

“应该只是揣测,但只是揣测也足够了。”重玄胜叹了口气“针对聚宝商会的行动,暂时只能到此为止。”

“成果如何?”姜望问。

重玄胜将一个册子丢到姜望手里“这是这段时间的统计,你自己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翻看之后,姜望还是为重玄胜的行动力吃了一惊“仅在临淄,就关停了聚宝商会所属八十七家店铺?”

“主要得力于四海商盟在痛打落水狗,当然,因为我们事先就有准备,所以最快吃到了肥肉。能够作为暗子独当一面的,已经全部分出去了,表面上与我们无涉。尽管如此,我们明面上吃到的份额也已经很多。”重玄胜还有些遗憾“再吃下去,就太显眼了。”

姜望知道,重玄胜那些可以独当一面的暗子,大多是他叔父重玄褚良派给他的旧部,很值得信任。

“那就放过苏奢么?”姜望沉吟道“这种人既然得罪了,就应该打死才行。”

许放的经历让他印象深刻,苏奢绝不是一个能够遗忘耻辱的人。在任何时候,也绝不能对这种人掉以轻心。

“这道理不仅你我明白,庆嬉也明白!”重玄胜说。

诚然四海商盟轻易不会放过聚宝商会,但苏奢这种大患,轻易交给别人去对付,哪怕那个人是庆嬉……却也不是重玄胜的风格。

哪怕有姜无弃的敲打,避开青石宫也就是了。

姜望想了想“王夷吾?”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聚宝商会也自顾不暇,在重玄遵出学宫之前,也只有一个王夷吾称得上棘手了。

重玄胜点头道“毕竟是古往今来通天境第一,总得留些余地,给他几分重视!”

说着,他忽又转问“悬空寺的秃驴这段时间联系过你吗?”

重玄胜的父亲后来改名重玄浮图,浮图即浮屠,意为佛寺。

因而重玄胜一向厌恶佛门。

之所以在青羊镇对待净礼和尚那般不客气,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经历过那次博望侯府之行,姜望自不会不知。

“倒是没有。”姜望说。

他忽又想到,这段时间都在四大名馆里泡着,恐怕就算那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真来找他了,也不太方便……

重玄胜本也只是忽然想到了,就随口一提。

“这几日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重玄胜犹豫了一下,才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今晚陪我出去一趟。”

这话似乎对他来说有些艰难。

姜望忍不住笑了“去哪里?还有能让你不好意思的地方?”

“去枯荣院旧址看一看。”重玄胜说。

枯荣院。

曾经在东域仅次于悬空寺的佛门大宗。

废太子姜无量曾经的修行之所。

随着姜无量惨遭废黜,被齐帝下旨夷平的地方。

同时也是重玄浮图镇压杀气之处,是重玄浮图与姜无量结为至交的地方。

姜望止住了笑。

这的确是一个对于重玄胜而言,不那么容易说出口的地方。

第四十六章 古今多少事

与悬空寺、东王谷、钓海楼这类几乎自成一国,与周边国家亦是平等论交的大宗不同。

枯荣院从建立伊始,就在齐国领地上。

自齐武帝复国,压服天下后。枯荣院也跟齐国境内所有的宗门一样,受齐庭节制,听政令行事。

但不同的点在于,彼时的枯荣院,实力远远超出其它宗门。

齐国境内,甚至一度有佛宗一家独大的趋势。

枯荣院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及各个阶层。

姜无量堂堂齐国太子,一心笃佛,除却信仰之外,又未尝不是因为倚重枯荣院的力量。

而齐帝对姜无量笃佛深恶之,又真只是对释家不满吗?何尝不是对这股势力的忌惮?

之所以齐夏之战已经尘埃落定,姜无量政治主张已经被证明错误之后,这太子之位还能够拖延五年时间,才被齐帝所废。

当然不是因为齐帝多么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姜无量切切实实有着能与齐帝抗衡一时的力量!

整个枯荣院一系的力量,都实际为姜无量所用。

当年主和、主战的政见之争,其实也是背后的权力之争。更被有些人视作太子姜无量第一次正面对帝权发起的挑战!

而结果……

就是姜无量被废,枯荣院被夷平。所有核心典籍被焚烧,核心僧侣被杀绝,普通僧众全部被强制还俗。

一代佛宗,烟消云散。

枯荣院位于临淄西城的遗址,往日香火鼎盛,后来断壁残垣。

或是忌惮什么,或是觉着不详。偌大临淄城,这么些年来竟也没谁打这块地的主意,便任其荒弃。

二十五年过去了,又经多少风雨。

临淄城并无宵禁,畅饮达旦之处不胜枚举。

但枯荣院遗址附近,毕竟是安静的。

很多人白天都不敢来这里,更不用说晚上。

民间传言,这里晚上常有僧侣诵经之声,说是当年被一把火杀死的僧侣们怨气难消,魂魄化厉鬼,盘桓于此。

这话姜望这样的修行中人自是不信的。

倒不是不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而是不相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能够堂皇存在于齐庭的眼皮子底下。

再多的魂魄,也要被打散了。什么百年的怨鬼千年的恨魂,全不济事。

活着的时候尚且被齐帝一令夷平,就算死后人人魂魄未消,人人转修神道,对于齐帝而言,也无非是再下一道旨意的事情。

枯荣院在临淄的本庙,占地并不甚广,与寻常佛寺相差不远。

它的强大,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曾经几乎开遍齐国的分院上。当然,如今那些地方,大多连废墟都不存在了。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趁夜而来,但见月色苍白,四下希声。

相传枯荣院外曾有一座高数十丈的金身大佛,立在原有的山上。后来那座山被齐帝令人拔断,金身大佛也被融了,充入国库。

如今就连山名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但院外那一池突兀的死水,似是那佛那山曾存在过的明证——那里本只是一个深坑,水是积的雨水。因无活源,波澜不惊,除一些水虫之外,也没有什么生灵寄居。

乌苔暗水,难看得紧。

残存的砖石隐隐勾勒出院门的大概形状。

重玄胜走过去,踩过一块有半截藏于砖石下的匾额,发出嘎吱的声音。

低头看去,只隐见一个“古”字,另半边应已被风雨抹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重玄胜忽然说。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一直在想,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却从未来看过。”

十四是惯来不说话的。

姜望也很沉默,因为他知道,大约重玄胜这时候需要的只是倾诉。

三人踩着断砖碎瓦往里走,被一把火烧得干净的枯荣院,其实没什么好瞧的。

“我不是现在才聪明起来,我从小就很聪明。但聪明这种事情,在拥有一定的实力之前,十分脆弱。”

重玄胜说“因为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不着痕迹的让你变成一个傻子。”

“姜望,十四。”他说“我觉得很寂寞。”

堂堂重玄家的嫡脉子孙,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拙。这种敏感、脆弱和谨慎,自不是生来就有。

若以大部分成人的标准来判断“懂事”一词的话,通常来说,愈是“懂事”的孩子,童年愈是不快乐。

而重玄胜童年所有的不幸,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名为重玄浮图的男人。

他一直不敢来枯荣院。

来了之后,即使有两个朋友在身边,他还是觉得寂寞。

十四默默往他身边走了一步,身上的负岳甲其貌不扬,但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是皎洁却遥远的光源。

寂寞——谁又不是如此呢?

走到大约是枯荣院正殿的位置,重玄胜停下脚步。

“我一直在想,他当初为什么会屡屡做出那样愚蠢的决定,辜负了亲人、朋友、部下……辜负那么多信任他的人,甚至于累及家族。”

他嘴里的那个不愿提及只肯代指的“他”,自然只能是重玄浮图。

这胖子四下看了看,黑夜并不影响他的视觉,但满目残垣实在也不像藏着什么线索的样子——便纵是有,应当也毁于当年的大火中。更别说还有这二十五年来的风吹雨打。

重玄胜问“这里会有答案吗?”

新近在家主争夺中取得一定优势的他,在这一刻显出了难得一见的茫然。

二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光,怎么找答案?

当年在这里成为好友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已经魂飞渺渺,一个囚居青石宫内,久未再见天日。就连枯荣院本身,除了满目疮痍,也什么都没有剩下。

要找答案,似乎只有问青石宫里的那个人。但青石宫是进不去的,所以……

姜望这会才反应过来。重玄胜让许放去青石宫外请罪,除了倾覆聚宝商会,打击姜无量之外,也未尝没有把姜无量逼出青石宫的意思。

只是姜无量竟从始至终保持了沉默。

这位废太子,似乎已经彻底心死……

“你有答案吗?”姜望问。

重玄胜正要说什么。

“等等。”姜望打断道,他的耳朵颤了颤“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重玄胜凝神一阵,他知道姜望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人,脸色严肃起来“没有听到。”

十四亦缓缓摇头,甚至伸手解下了背负的黑色重剑。

姜望很确定,他刚刚的确听到了什么,只是那声音很模糊,没有听清。

绝非幻听。

到了他现在的修为,对身体的掌控具体而微,不可能出现错听、幻听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他能听到?

那是什么声音?

姜望按剑静立,抚平心神,把听觉交给这寂静的夜晚。

然后他听到,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

第四十七章 生死枯荣

悬空寺本身是一个如佛国般的宗门,除却修行本寺之外,偌大属土上,多是信众生活的地方。

而负责维持秩序生产、庇护信众的,就是各地庙宇。等同于一般官府。

此时,在域内一座无名小山上。

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并排而坐——迎着月色,打坐。

只是一个光头干净锃亮,另一个光头上却有些脏兮兮的,不甚美观。

并且两个和尚眼睛都瞪得极开,没有一丝静心向佛的意思。

老的面容枯黄,自然便是苦觉和尚。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向来不愿在悬空寺本寺待着,倒是动不动云游四方,常年不见人影。而每次回到悬空寺,这座无名小山上随意搭建的一座小庙,就是他最常歇脚的安身之所。

“唉。”沉默了许久,苦觉和尚叹息道“也不知你净深师弟在临淄怎么样了。”

年轻和尚净礼闷声道“临淄不是什么有福缘的地方,师弟准在那些红粉骷髅的包围里受苦哩。”

苦觉和尚咳了一声“是极!你净深师弟虽有慧根,福气却是比不上你的!”

净礼和尚就与师父在小山上席地而坐,连个干净垫子都没有,但风吹僧衣甚凉爽,喜滋滋道“师父莫再考验,也早些把师弟接回来,一同享福!”

“……”黄脸老僧恬不知耻道“这个还是要看缘法,时机未到,时机到了,他才能迷途知返,师父才好带他回山门。”

净礼和尚很是同情的叹了口气“师弟真是可怜,时机何时能到啊?”

“这便是天机了。”苦觉一脸严肃的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净礼和尚一脸天真的闭上嘴,一副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样子。

看着这单纯的徒儿,苦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要是我那可怜的净鹅徒儿,还活着就好了……”

年轻的净礼和尚,表情有了一丝古怪。

苦觉恼道“你怎了?”

净礼和尚有些畏缩地说道“净海师兄说,我根本没有什么净鹅师兄哩,那都是您瞎编的。”

苦觉眼睛一瞪“胡说什么!你净鹅师兄俗名左光烈,出身于楚国顶有名的左氏,活着的时候不知多威风,那还能有假?”

“呃。”净礼和尚道“净海师兄说您并未教左光烈什么,人家厉害是厉害,但是跟您没有关系。”

苦觉正要发火,想了想,又按捺下来,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净礼挠了挠光头,心中忐忑,但毕竟不敢骗师父“净海师兄还说,你当初非要收左光烈为徒,给他定下法号,跑去堵他的门,结果左光烈召集了一堆强者过来,差点就让您交代在楚国了!说您后来灰溜溜的逃……”

“他懂个屁!”苦觉一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破僧衣在月下猎猎作响。

净礼缩着脖子道“他说是苦病师叔告诉他的。”

“苦病懂个屁!”苦觉继续怒骂。

“方丈师伯说……”

“方丈懂个……方丈也只懂个皮毛!”

净礼缩着脖子把话说完“方丈师伯说,如果听到师父骂人,我就要把耳朵堵起来。”

苦觉乜着他“你听谁的?”

“谁在旁边听谁的。”

苦觉点点头“有慧根。”

说罢,他忽又叹了一口气“净鹅若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徒儿,何以我能通过他当年的残余灵光,在冥冥中寻到你净深师弟?”

说到净鹅,这黄脸老僧眼里有着真切的哀伤。

“是已聚不了魂。不然是应当让你们师兄弟见一面的……”

净礼垂眉耷眼,也觉有些难过“那净鹅师兄也确入门了么?”

“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场!”苦觉没好气道“但我辈修行中人,在乎那些俗礼作甚?是你苦命师伯古板,事事要个名头。不然……”

不然如何,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还真能因为战场上的生死,打上秦国去么?以一个“还未入门”的师父名义?

且不说那是不是找死了,在事实上,虽然他通过秘法单方面确定左光烈是他命中注定的弟子,左光烈却也从未搭理过他。甚至于被缠磨得烦了,直接纠集一群高手,生生将他追杀出了楚境……

小山上沉默了许久。

“后来如何?”苦觉忽然问。

他问的是净礼与苦病弟子净海之间聊天的后续。

师徒之间自有默契。

见师父心情似乎好转了些,净礼咧嘴道“待他回去的时候,把他套进堪磨袋,用棍子敲了一顿。”

苦觉点头赞道“好徒儿!”

……

却说在枯荣院旧址中,姜望耳中的佛号声越来越清晰。

而他身边的重玄胜和十四却什么也未能听见。

姜望按剑的手,渐渐松开。茫然没有方向地开始走动,忽而转左,忽而转右。

重玄胜和十四未明情况,一时不敢打扰,只得紧紧跟在身边。

这情形诡异极了。

此时姜望只感觉到有某种事物在呼唤他,呼唤他靠近,探索,而他只是在循着那呼唤的方向在走。

但他的意识其实还很清醒,他正在思考,而没有察觉身体的动向。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那一声佛号,是“阿弥陀佛”。

悬空寺苦觉登门强要收徒之后,为了知己知彼,姜望倒也恶补了一些释家的知识。

如“阿弥陀佛”此等尊位,他当然不会忽略。

据《大乘经》记载,在过去久远劫时,阿弥陀佛建立西方极乐世界,广度无边众生。

释家门徒苦修一生,大多都是为进入极乐世界,是为往生极乐,足见此佛陀之尊。

那声音分明隐隐绰绰、飘飘渺渺,传至耳中,却愈来愈宏大。

如洪钟大吕,震慑身心。

在这样的时候,不知为何,姜魇亦保持了缄默。

姜望在断壁残垣中走着,自己却浑然无知。

不知从何时起,他内心对自己生出一种淡淡的厌恶,感觉自己,造了很多孽。

杀孽首当其冲。

杀过的人,因他而死的人,一张张面孔在眼前转过。

“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是方鹏举。

“你们……好像都很恨我啊……”是胡少孟。

“诸事已定,便如前约。姜望!我来杀你!”是席子楚。

……

“等到了白骨时代,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是蛇骨面者。

“谁家虎子,欲摘老将头颅!”是纪承!

……

“这样啊,谢谢。”是许放。

……

还有一些模模糊糊隐隐绰绰的身影,在他面前晃荡着,也恍惚着。

无数张脸靠近,无数的嘴张开。

那密切而嘈杂的声音,震荡着最终汇成一句——

“你要建功立业……可我阳人何辜?”

第四十八章 问心无愧

黑夜里的枯荣院遗址,仿佛连通某个未知之处。

那个未知的地方,吸引着姜望靠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姜望越走越急,方向却越混乱,简直前后左右一通乱走。重玄胜明明紧跟在侧,却偏偏有一种其人渐行渐远的感觉。

这感觉令人不安。

姜望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采说明他仍是清醒状态,甚至正在思考,可偏偏,他又似乎对自己身体的现状浑然不觉。

这一幕如此诡异,然而重玄胜毕竟没有足够的信息,想分析也无从下手。

但不能就这样放任了。

重玄胜有了这样一个判断,忍不住探手,试图以重术止住姜望诡异的移动。

但重术的力量将将触近,姜望的手已经按回剑上,剑气勃然欲发!这是身体本能的还击反应。

在这种情况下战斗,姜望无法收手,他也无法掌握分寸,只能将重术散去。

重术散去的同时,重玄胜看了十四一眼。

积年累月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十四便已懂得。

连人带甲,一步已站在姜望身前。

一步站定,给人的感觉,像一座山扎在地上,巍峨、厚重。

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也没有任何主动的接触,十四是定在前路,“等”他来靠近。

果然也如重玄胜所料,没有引起姜望的本能反应。

他只是急急地往前走,与身披负岳甲的十四撞到一起——他像撞上了一座山!

“山”自是岿然不动。

姜望的身体也停了下来,阻于“山”前。

但从前倾的姿态以及绷紧的肌肉来看,他仍在试图往前走。

十四也能感受到姜望的前行,然后对重玄胜点点头。

就姜望那半吊子的炼体,仅凭身体的本能,是不可能推得开十四的。

重玄胜走近去观察他的眼睛。

姜望的眼睛,像一片静海。

明亮,宁和,坚定,好像永远在那里,永远美丽,永远不会被改变……但又有深不可测的一切在酝酿。

在那片波澜不惊的静海中,重玄胜忽然看到,一个浮沉不定的……“卍”!

此时此刻。

在姜望的感觉中,他也自非视觉的意义上,“看”到了这枚万字符。

而后他“听”到一个声音,自非听觉的意义上。

他心中恍然有一种明悟,看到了那黄脸老僧的样子,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青羊镇,莫名其妙要收他为徒的苦觉和尚。

那个声音在问——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在你有生之年,绝不杀生,你从今以后能够坚守这条戒律吗?

而它代表的本质问题是,你愿意皈依佛门吗?

姜望的意识是清醒的,他一直清醒着。他也一直在思考,只是有些问题也切实存在着。

在解决内心的问题之前,他无法洞察外部的世界。

蒙昧之雾,蒙昧之雾。腾龙境的修者,本就是开始正视“蒙昧”的时候,本就是在蒙昧之中跋涉。

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所谓“正本清源”,己身是本,心是源。

苦觉老僧的声音忽然出现,叩问内心——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姜望此时非常明白,只要他能持戒皈依,立刻就能从那无穷无尽的拷问中“走”出来。

是为脱离苦海,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说你杀了人,放下刀,就能够成佛了。而是放下心中的恶念,放下所有能够伤害生灵的那把“屠刀”,心中无恶,慈悲众生,自便是佛。

那无穷无尽的拷问,时时刻刻冲击着他的内心。

一个不慎,就是道心崩碎的下场。

而只要持戒,只要“洗心革面”,就能立刻摆脱这种危险境地。

但姜望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不能持!”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我不能持!”

何须清规戒律?我自遵从本心。

这个声音一出现,外部世界,重玄胜和十四就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姜望的前进的趋势,停驻了。

而在心中。

对于那些拷问,姜望直面其间,一一作答。

“对于方鹏举,我记得他,怀念他,但是不后悔杀了他。情义是真的,憎恨也是真。

对于胡少孟,我依约而行,心无挂碍。

……

对于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我杀心坚决,无可摇动。若真有白骨时代,我仍要再杀一次!

……

对于阳国将士,上了战场,就意味着赌上一切,把性命交付其中。他们如是,我亦如是!

战场之上只有生死,哪有对错可言!”

眼中那个“卍”字符瞬间消解,那些逼近的面孔,激烈的质询,全都消失。

所视所听的一切都重归安宁。

到了最后,姜望心情神明,一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脱口而出“我问心无愧!”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在青羊镇之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苦觉在他身上留了一个符号——“卍”。

此乃佛教故老相传的吉祥标帜,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这万字符本身对姜望并没有什么伤害或者影响,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他心有迷惑的时候,为他指明方向。可以说起的是保护本心的作用,当然这“方向”也必然是指向皈依就是了。

这万字符大约永远都无法发挥作用,因为姜望本心之坚定,远迈常人。

应该说苦觉老僧是没有恶意的。

但在今夜,跟重玄胜来枯荣院遗址寻找答案时。

这枚万字符牵引了枯荣院的某种事物,从而让他陷入几乎无尽的道心拷问之中,人也被某个未知之地吸引。

险些害了他,但也救了他。

在他陷入道心拷问之时,这枚万字符为他提供了一种方法,即以“戒”持身,以行赎“罪”。

但姜望选择了自己的方式——

他直接放开一切防备,叩问内心。

而他问心无愧!

身心清明,意志如一。

“发生了什么?”重玄胜问。

他打量着姜望,感觉其人由内而外,似乎经历某种洗涤,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发生。

姜望将刚刚内心所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重玄胜和十四这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危险。

“先离开这里。”重玄胜立即说道。

枯荣院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现在的重玄胜连察知都做不到,若非苦觉留在姜望身上的万字符,姜望也不会有例外。

这便足以说明,枯荣院遗址里隐藏的秘密,并非他们现在的实力所能企及。

重玄胜当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离开,连本来想要寻找的答案也不顾了。

没有实力还偏要好奇,那就是找死!

但就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新的声音。

这回非独姜望,三个人全都听到了。

那声音是

“梆——梆!梆!梆!”

第四十九章 打更人

“防火防盗,长夜安稳!”

“梆——梆!梆!梆!”

这声音全部入耳,几人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打更人!

倒是这声音一慢三快,说明此刻已是四更天。

对于打更声来说。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是为落更,即宣告入夜。

一声之后接着一声,如此连打多次,是为二更。

三更是一慢两快,四更是一慢三快,五更是一慢四快。

所以只需听打更人敲那竹梆子的声音,就足以知道时间了。

他们来枯荣院也没觉做了什么事情,竟不知不觉耗了这么多时间去。

但只一转念,心又提了起来。

枯荣院已荒弃多年,附近也无什么人烟,为何会有打更人过来?

三人都是修为不俗,胆子并不小,什么魑魅魍魉也没甚好惊。

只是刚刚经历了姜望诡异遇险一事,难免让他们有些警惕。

几人对视一眼。

十四身披负岳甲,默不作声地走在了前面。

姜望手已按剑,与重玄胜分别跟在左右,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小三才阵型,这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默契。

先前说过,枯荣院废墟之外,有一池死水,据说是拔山融佛之后留下的大坑,被雨水所填。

就在三人走出废墟之后便看见,在那池死水旁边,就背对他们,站着一个略显佝偻的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皮帽,身上裹着破袄子,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糊起来的灯笼,悬在水池上方。

十四身披重甲,又蓄势待发间没有特意控制,走起路来,难免发出甲胄摩擦出的声音。

“谁?”

水池边那人猛地转头。惨白灯光映照,一张衰老的脸上,双眸圆睁,却没有一丝神采——是个盲的!

死水,瞎子,白灯笼……

而他的手上还未停,还敲着竹梆子。

“梆——梆!梆!梆!”

四更天!

“路人。”重玄胜压着声音说。

佝偻盲人停下敲梆子,只道“勿欺老儿眼瞎,老儿心明!”

从他身上,察觉不到任何修为。

但这话一出,无形的压力已被三人感知。

通天宫内,冥烛中忽然发出姜魇的声音“如果我是你,就第一时间逃离这里,什么也别管!”

姜魇的声音很慎重。

以焰流星爆发的速度,他或者的确比重玄胜和十四逃得快。

但姜望只是紧握着剑柄,对姜魇的建议置之不理“不敢欺瞒老丈,我们这就要回去。”

打更人身形纹丝不动,白灯笼亦似凝固在空中。

只慢慢问道“可知这是哪里?”

姜望的确更诚恳,也更容易让人信任。因而重玄胜也保持了沉默,任由姜望出面交涉。

姜望想了想,回道“破庙废址。”

“可曾瞧见什么?”

“眼中所见,断壁残垣。心中所见,心障而已!”

打更人又问“可知归途?”

“记得清楚!”

姜望所说的话,的确没有半分虚假。

打更人稍稍停顿,才道“小心路面,勿扰四邻。”

说罢,他将白纸灯笼往旁边一拉,似是为三人指路照明。

“谢过老丈。”姜望说着,便要从旁边过去。

重玄胜冷不丁出声问道“老丈打更怎举白灯笼?倒似祭奠什么?”

打更人道“许是漆掉了,老儿眼盲,未能瞧见。”

重玄胜说“老丈家住何处?回头我着人上门,为您补漆。”

打更人把白灯笼提到眼前,似乎这样那双盲眼能够隐约感知到一些现世的色彩。

然而白灯笼的光,照在他皱纹满面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奇诡。

他慢慢地说“你若诚心,不妨与我回家,这时便补。”

重玄胜往后一缩“不必了,老丈打更要紧。”

当下再不多话,三人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离开了这里。

……

一直走出许远,回过头时,已经看不见那盏白灯笼的光。

重玄胜才凝重地说道“枯荣院里果然有古怪,不然没有必要专门在这里安排一个深不可测的打更人。”

打更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职业,但毕竟吃的是皇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官府中人。

而打更人也分层次。

众所周知,打更除了报时,兼提醒人们防火防盗之外,还有一个职能就是——驱鬼。

涉及超凡,普通的更夫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枯荣院废墟外的那个打更人,应该就是最恐怖的那一档。

以姜望等人现在的实力,还根本瞧不出深浅。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导致在枯荣院被夷平这么多年后,还有这样强大的打更人巡视?

又为什么,能够引发万字符的变化,拷问道心?

姜望当然知道重玄胜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问题。

枯荣院里的“古怪”,很可能跟他父亲当年的变化有关。

姜望在通天宫里问“刚才那个打更人,你有什么了解吗?”

姜魇刚才提醒他逃走,想必是有一些判断的。

然而……

冥烛纹丝不动,姜魇一声不吭。

呵,还挺有脾气。

“只能暂时先放着了。”姜望认真说道。

实力不够,想什么都是无用。

重玄胜也点点头“我知道。”

他转问“刚才没有来得及问,你在枯荣院有什么收获?我感觉你的气息更灵动,气势也更稳固。”

“生死枯荣,生杀如转。枯荣院当年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姜望说道“我的道心更坚定了,同时察觉了自身的一些问题。”

他心里有一种明悟“寿元不够圆满。这将是阻碍我修行更进一步的关隘。”

在叩问内心,问心无愧之后。

他在坚固道心的同时,察觉了自身的遗憾。

当初在枫林城施展白骨遁法耗费的寿元,虽然有一颗养年丹,一枚寿果,但仍未能得到完全的弥补。

为什么当时在通天境迟迟未能踏足极限,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仍是缺乏名师指点的弊处,很多问题都要碰过壁后才能发觉,甚至碰得头破血流也未必能发觉。重玄胜当初送出寿果,便以为帮他补足了遗憾,其实还差一些。

重玄胜点头道“问题能够发现,就可以解决。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讲。”

十四身披重甲,在长街上踏地无声。

……

三人迅速融入临淄的夜晚里。

而在他们身后的茫茫夜色中,一只白纸灯笼,一闪而过。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

第五十章 不请自来

枯荣院废墟之行,姜望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好处极大。

腾龙境这一个层次,再没有比洗涤道心更重要的事情了。这一次叩问内心,让他有了更大的把握扫清蒙昧。

当然修行本身的工夫,还是在日积月累中。

“这胖子城府极深,你当心什么时候被算计进去。”

姜望修行的时候,冥烛中姜魇的声音突兀响起。

“姜魇,疏不间亲的道理,我以为你懂。”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疏谁亲,你看清了么?”

姜望驭起道脉腾龙,直接跃入蒙昧之雾中,懒得再做理会。

姜魇为什么突然提醒他提防重玄胜?

这问题姜望根本不会去考虑。有些问题只要一想,就落入了算计。

姜魇有姜魇的盘算,他姜望也有姜望自己的判断。

无论如何,修为是一切根本。

他自问没有赵汝成那样灵性天成的聪明,也不如重玄胜谋算深远,唯有努力修行,抓住自身能抓住的一切。

摈弃干扰,不去做一些郑人疑斧的蠢事情。

不管姜魇在盘算什么,他不接招便是。

李龙川说重玄胜送起礼来气吞山河,这话不假。

当初自天府秘境出来,他便直接送上一枚寿果给姜望,便是明证。

寿数非常玄妙,冥冥之中有定数,但又是变幻莫测的。在见证它之前,永远没有一个恒定的样子,见证的那一刻,才固定下来。

卦算占卜一道有句古话——“天机第一,莫测人寿。”

讲的就是寿数玄之又玄。

通常对一个人的寿数判断,准确来说更多只是一个区间范围,而不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数字。

譬如张三年轻力壮,稍有见识的,可以判断他寿数至少在五十往后,但又没什么调养手段,很难活到八十。

而经验丰富一些的医师可以看出张三气血稍亏,应该活不过六十,但寿数三十没有问题。

强大一些的修行者能够洞彻张三肉身的具体细节,从而将这个范围再缩小,看到四十与五十之间。

譬如佑国国师第一眼见到姜望,便知他寿元有亏,也是这个原因。

而有些普通人在死前也能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是身体反馈给自己的信息,这种大限,就是命数。

但命数亦非不能更改。

同样一个人,锦衣玉食长成,自要比饥饱不定长寿。

修行者服丹食珍,亦同此理。如养年丹、寿果,都是如此。

但天行有常,人寿有限。诸如此类延寿奇物,都只能服用一次,多服无用。

如增寿一年的养年丹服用过后,效果更好的,能增寿三年、四年乃至五年的养年丹,也全都不能再发挥效用。

再如姜望服用过增寿二十年的寿果,此后任何年限的寿果都不会再有用。

这避免了增寿奇物被某些绝世强者完全垄断的可能,因为垄断对自身无用。

因而佑国国师赵苍送姜望一颗增寿一年的养年丹,心思就很微妙了。对普通人甚至普通修者来说,增寿一年当然是好事。

但以姜望的潜力,将来求购更好的养年丹是完全有机会的,然而这颗一年份养年丹服用过,此后便断了从这一途增寿的希望。

姜望也是到了齐国,见识增长之后,回过头去,才想明白这件事。

人寿有限,这个限制早为先贤探索出来,恰是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

这也的确是有史所载,未经修行、未服用任何延寿珍物的凡人最长寿记录。

而所谓超凡,超越的是凡人之力,却很难打破人寿之限。

有别于凡人的地方在于,修行者身康体健,毒病难侵,可以相对轻松的接近寿限。而凡人其实很难活过九十。

修行者更有机会接触到延寿珍物,但修行遇到的会折损寿元的危险,也是凡人很难遇到的。有些伤害,甚至根本无法弥补,所以仅以长寿来看,有些修行者还未必及得上凡人。

从修行本身而论。

修行者一直到外楼境,都还会受气血两衰之苦。

强如纪承那样的外楼境巅峰,也在身伤神损、年迈之后,气血两衰,修为倒退,四圣楼都熄了三座。

若不是一口气强撑着,只怕根本等不到齐阳之战。

只有到了神临境之后,才能够锁住气血,定住本真,号称金躯玉髓,肉身不坏。一直到死前,都不会受气血衰败之苦。一直到死前,都可以保持巅峰。

上古之时,神临境一度被称为不朽境,原因就在于此。

到了神临境,修行者已经可以轻松活过寿限。神临境也被视作真正打破了人寿之限,“我如神临”,说的可不仅仅只是威能。

在上古时代那样的大时代,混乱是主旋律。即便是神临境,也很难保证安全。

“不朽”的传说一直持续到……第一个无病无灾、与世无争的神临境强者,老死于五百一十八岁。

那人保持了一辈子的金躯玉髓,在死去的那一刻,瞬间衰老崩解。

不朽境,便成了假不朽。

更高境界且不去说,姜望在枯荣院废墟之行时,叩问本心,道心愈发坚固之后,烛照自身,也明了自己的遗憾——需要弥补当初用白骨道邪法所损失的寿元,补足自己的“人寿之限”。

并不是说不补足这个“遗憾”他就无法再进步了,而是在未来的修行中,相对会更艰难。

但能增加寿元的,都是珍物。重玄胜当初那枚寿果也是恰逢其会,他当时为了结交姜望去寻寿果的时候,本身其实并无太大把握。

世间珍物难得,也只能先放在心上,再等机缘。

……

难得平静地度过了两日。修炼、修炼、修炼。

太虚幻境里战过一百余场,不断总结推演。

直到这天下午。

霞山别府迎来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人还在路上,礼物先至。

金银财物,珠玉宝翠,这些东西便足八担,倒也不算什么。

主要礼单上所列的田契、药铺房契,是重中之重——这都是重玄胜新组建德胜商会所急需的东西。在阳地重新铺开、铺大市场,粮食与药材再多也不够用。

四海商盟虽然也调度大量资源,但也不可能全然满足重玄胜的胃口。毕竟阳地生意做得再大,大头也都是重玄胜的。

两匹妖兽血脉的骏马拉车,一位腾龙境的高手做车夫。

两个随车而行的护卫,也都神气完满。

排场不可谓不大,诚意不可谓不足。

先上礼物,再送拜帖,马车再随其后。

但是当这辆豪绰之极的马车驶至府前时,但见大门紧闭,先前送来的礼物被整整齐齐码在门外。

闭门谢客。

马车的主人刚刚掀帘。

咻~的一声。

送出去的那张拜帖电闪而来,竟扎在了马车门上!

第五十一章 你笑什么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的手。

而后是描着金边的薄袖,继而露出乌黑亮滑的发髻,那人一抬头——

满脸麻子露了出来。

客观来说,他五官并不难看,但那些麻子,让人怎么也无法略去,实在有碍观瞻。

那张拜帖疾射而来的时候,此人纹丝不动。

直到薄薄一张拜帖精准扎进车门中,他才微微侧头。

拜帖上那个金线绣出的“鲍”字如此刺眼。

赶车的腾龙境“马夫”,一手镇压惊马,一边勃然大怒道“此贼欺人太甚!”

在马车边随行的两名护卫,也都是腾龙境修为。几乎同时拔刀,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溅当场,主辱臣死之势。

鲍仲清伸手将那张拜帖完好无损地取下,轻描淡写,显出一流修为。

“呼~”

轻轻吹掉拜帖上沾染的木屑。

然后才皱眉道“大呼小叫做什么?”

又瞧了一眼自家护卫“把刀收起来,本公子今日是来做客的,你们像什么样子?”

马夫闭嘴,护卫收刀。

他长身下了马车,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很是风轻云淡地道“依两家的关系,胜公子对我有敌意也是应当,咱们既然主动来交朋友,岂可如此没有气度?”

鲍家与重玄家势同水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作为重玄家的政敌,鲍家当然也不简单。

一门三伯爵,其中一个世袭罔替,实地实封。势力触及军政两界,不输重玄家多少。

鲍仲清就是鲍家家主当代朔方伯的次子,也是临淄一等一的世家子弟。

他虽然长相不佳,举动之间,却颇有气度。

自拿着拜帖,从他被弃之门外的礼物中走过,走到府门前,伸手轻轻叩门。

不得不说,这番姿态已做得十足,任谁也挑不出理去。

霞山别府的门子在门后恭声说道“您请回吧,胜公子说了,今日不见外客。”

鲍仲清止住手,声音诚恳的说道“烦请相传,来访的鲍氏鲍仲清。此来别无他意,实是诚心交好……”

“滚!”

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惊得拉车的两匹马都往后一缩。

确确实实,是重玄胜的声音。

任是鲍仲清风度再好,这会也挂不住脸了,声音沉了下来“重玄胜,你给脸不要脸?”

吱呀一声,大门拉开。

重玄胜挽着袖子往外走“嘿你个鲍麻子,把脸送上门来让我打,打了又嫌太疼?”

鲍麻子……

临淄谁人不知,这是鲍仲清的禁忌。

他脸都气红了,于是脸上的麻子也就愈发明显,只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车夫”自车架上跃下,几步撞上前来,神情激愤道“主辱臣死,公子,请让小人代您教训他!”

重玄胜乜了他那双骨架异常粗大的手一眼“哟,覆海手闫二?”

此人是绿林出身,当初一十八人纵横临海郡,劫掠四方,其人号称临海第一腾龙。

就连重玄胜也听过他的名头,可见确实不凡。

但胖子语气一转,瞬间冷了下来“做了鲍家的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闫二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倒有几分混不吝“重玄公子,您要赐教?”

哐当!

十四一步走出院来,发出重物砸地的声音。并不说话,但意思很是明显。

姜望也出来了,但在一旁含笑瞧热闹,并不表态。他对十四和重玄胜的实力,都是有信心的。

鲍仲清手一横,拦住闫二,再看着重玄胜,脸上阴沉至极“你现在处境很好?待重玄遵修炼出来后又如何?面对王夷吾又如何?还纠结于老一辈恩怨?孰轻孰重,你分得清么?”

“王夷吾榆木脑袋,重玄遵笼中之鸟。你连我形势一片大好都看不清楚,还敢来问我分不分得清轻重?”

重玄胜表情骄横,态度十分恶劣“你现在滚回去收拾收拾,脸能捡起来几分是几分!”

刷!

拔刀声。

两声并做一声。

鲍仲清的两名护卫走上前来。

此二人是屏西双煞。成名于边郡屏西,号称双刀斩内府。自被鲍氏收于麾下后,也在临淄闯下了不小名声。

当然,自阳地尽入齐土后,屏西郡已不算边郡了。

重玄胜依旧表情骄横。

十四依旧拄剑不动。

姜望依旧淡笑不语。

他们都是在战场上尸山血海杀过来,眼前此等场面,那些所谓绿林凶名,简直不值一提。

而鲍仲清怒视重玄胜片刻,忽而转头,瞧着姜望道“你笑什么?”

姜望感觉莫名其妙,但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解释道“我只是他的朋友,暂住在这里而已。你们有什么矛盾自己解决,不必管我。”

他相信重玄胜和十四的实力,偶尔偷偷懒也没什么不可以,所以从始至终一句过激的话都没说,甚至没什么引人误会的动作,没想到这也能被找茬!

“我问你笑什么!”鲍仲清像一个终于按捺不住脾气的偏激货色,冲姜望咆哮起来。

“……”

这就是硬找茬了,避也避不过的,姜望被激起了气性,索性冷道“我笑你,如何?”

鲍仲清点点头,往后一步,伸手前指“给我杀了他!”

几乎同一时间,两名护卫和那车夫,三名腾龙境高手暴起发难。

姜望直气得牙痒。

原来是想杀人立威,但重玄胜肯定不能杀。

作为重玄胜的贴身护卫,自小一起长大的死士,杀了十四也是不死不休之仇。

那么在外人看来只是门客身份的自己,自然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很好个屁啊!

本大爷看起来像那么好杀?还由得你挑肥拣瘦?

姜望怒而拔剑,一剑格住先一步劈来的单刀。

剑光浑转,一剑三格。

先格刀,再划掌,再格后来一刀。

便只见闫二骨架粗大的双手空中一放,如盖天穹。

而屏西双煞单刀交错,两刀配合圆满,卷成一团灿烂刀光!

刀光如海……

姜望只嘴里喝道“你们俩不必插手!”

他这是真的给气着了,决意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但他余光一扫……

哪用得着他说。

对方三人扑来的同时,重玄胜和十四就无比默契地退回了院内,身体也非常的松弛,一副闲散的看戏样子。

他奶奶的!

在心里默默爆了句粗口。

姜望不退反进,整个人像一心求死般,一下撞进了刀光中!

第五十二章 第一腾龙?以一敌三!

刀光如海,一双大手盖压天地。

屏西双煞和覆海手配合默契,威势惊人。

姜望以一种决然姿态撞进刀光之海中,好似飞蛾扑火般。

直觉给人像是在送死。

但在刀光海中,忽然炸起一团剑光来。

这剑光如月初升,宁定、清冷……却亘古不改!

决然升出“海”面,搅碎了刀光。

而那一双覆海手凶狠盖下,却怎么拢得住月光?

明月照破天穹,姜望仗剑击破掌势,一跃而起。

只一剑,便连破双刀合击,再破闫二之掌。

这哪是飞蛾扑火,分明怒龙翻海!

覆海手闫二,号称临海郡第一腾龙。

屏西双煞,双刀可斩内府,自也是屏西郡腾龙境前列。

他们在各自出身郡城,都是同境数一数二的存在,自有一股底气在。

然而重玄家随随便便出来一个门客,就破了他们的联手之势。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临淄,是大齐皇都,是东域第一雄城。高手似雨,强者如云。

眼界大开。

而姜望人在空中,手指如蝴蝶穿花,瞬息万变,荆棘冠冕在头顶一闪而逝。

紧接着朵朵繁花在空中飘落,飘飘洒洒,各自摇曳生姿,美轮美奂,

焰花之海铺开!

幻花焰花虚实相间,或迷视野,或焚其身。在荆棘冠冕的加持下,威能大增。

闫二本来在赶车的时候,蜷得厉害,身形普通。

此时人有一个外拔的动作,整个人似乎“膨胀”了起来。这当然只是视觉上的错觉,但他的气势一下放开,人们才能惊觉,他原是个八尺高的壮汉。

那双骨节异常粗大的手,动作变得十分缓慢,就如……承受着巨大压力,在深海中搅动一般。

然而除霞山别府的门子外,在场都是强者,自然看得出来,闫二这一双手,分明搅动着范围内的空气、道元、乃至于气场。

这一双手,无愧覆海之名,确然凶悍。

霞山附近坐落不少权贵的私宅,也很少有谁会不关注重玄胜的霞山别府。这一番动静起来,陆陆续续便有人凑出来旁观。只是见得对阵双方是鲍家和重玄家,就没谁凑到近前来便是。

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有很多不太看得懂战局了。但闫二来势汹汹,如巨人拔城一般,还是令人看得心惊。

但见那双大手似缓实急地“搅动”着,而后猛地往外一撕!

花海飘摇,而后竟自中间开裂。

覆海手撕开了焰花之海。

便在此刻,自那缝隙之中,两道刀光同时斩出,如银鱼跃水,将那缝隙撕大,同时扑向姜望。

这配合浑如一体。

既需要默契,更需要完成这种默契的强大。

屏西双煞,双刀在空中并行,轨迹玄妙,似倒挂两道弧光。

仅只两道弧光。

那是刀光被压缩到极致的表象。

简练,危险。

锋利,冷酷。

是他们毕生之杀力。

以荆棘冠冕强化焰花之海后,姜望有足够的时间酝酿强力道术,以诸如一记八音焰雀结束战斗。

但他反而只是停在高空,垂剑不动。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仿佛自大到要在战斗中让先。

仿佛愚蠢到要等对手攻破焰花之海,再行反击。

这尤其可笑,尤其容易令人愤怒。

鲍仲清冷眼瞧着,有意无意地身对重玄胜和十四,若他们有援救的动向,他便会在第一时间阻止。

然而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十四,都保持了平静。

仿佛他们默许姜望有这样“自大”的资格。

凭什么?

同为腾龙境,他面对的可是一郡之地最强的腾龙境高手。

他还是以一敌三!

哪怕旁观者,也不乏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倒要看看此人马失前蹄的惨状。

这种愤懑与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因为焰花之海已被撕开。

因为两道弧光已经划至。

因为姜望……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疲惫、苍老、无力、煎熬……但坚定、激烈、昂扬、骄傲!

那不应该是姜望的眼睛。

如果让重玄胜来说,他会脱口而出一个名字——纪承。

修行修心,道心愈发明澈、坚定之后,好处体现在方方面面。

首当其冲,便是剑道。

姜望经行数万里,结合自身修行,总结出天地人三剑。让他在通天境最强之列,得以立身。

这三剑框架很大,也强在一个“大”字,也失在一个“大”字。

仅以人海茫茫之剑来说,一剑人海已茫茫,当然是怅然若失。

然而对于“人海”,或者更进一步,对于“人”,他又理解有多少?

世情百态,世人万万种。

他姜望虽然已经经历很多,经过很多。但毕竟年未至二十,足迹未遍三山五岳,九湖八川,能够断言透彻一个“人”字吗?

就像来了临淄后,才瞧到真正意义上的“人山人海”,人海茫茫之剑有了些微长进。

也是经历了许多之后,才终于看到这茫茫人海中,一滴水的波澜壮阔。

这壮阔一直都存在。

只不过是在道心得到洗涤之后,他才能将之完全映照。

姜望的剑动了。

他的剑势称得上衰弱迟缓,可给人的感觉,却壮烈又刚强!

此剑,名为老将迟暮!

老将虽暮,犹能死国!

许我一把长弓,为国……许此残身!

国破之时,老将只手挽天倾。虽则最终社稷崩,老将承重而死。

但那一股精神,昂扬壮烈。

长相思以近乎孱弱的态势接近那两道斩来的弧光。

却在交锋的那一瞬间,气冲云霄,排山倒海!

那两道凝练至极的刀光,将所有杀力聚成一线。可以说是屏西双煞巅峰之斩。

但一触即溃!

如高山崩摧,此剑撑山住。

如洪水奔涌,此剑阻洪流。

于不可能时,成不可能事。

生是英雄,老亦英雄。

成是英雄,败也英雄。

这一剑是老将迟暮,这一剑也是一世英雄。

刀光碎,掌势破,人乱飞。

什么可破内府的屏西双煞,如土鸡瓦狗,一剑崩碎刀光。

什么临海第一腾龙绿林闫二,似撼树蚍蜉,剑至人飞。

姜望落地,直接收剑入鞘。

一切的气势、光影全都消失,霞山别府门前,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如果不是鲍仲清脚边躺着那三个人的话!

第五十三章 人道之剑

一片寂静。

不仅是周边“邻居”们各自震惊,就连对姜望信心十足的重玄胜和十四,其实也是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姜望一定能赢,但不知道他能赢得这么容易,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

一地第一,未必一国第一。一时第一,未必一世第一。

以现世之渊阔、之广远,自然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谁也不敢妄言不败。

然而。

在屏西郡、临海郡都可以争称第一的腾龙境强者,以三战一,却还是被姜望轻松击败。

不免让人生起一种想法——现在的姜望,在腾龙境中,是什么位置?放眼整个临淄,乃至于整个天下,又如何?

现今在公认之中,齐国腾龙境第一,应当是王夷吾呼声最高。

但不比在通天境的时候横扫同境对手,诸如大齐皇室七皇子姜无邪都是他手下败将,更是直接打破历史极限,留名修行史……

在腾龙境里,王夷吾还并无实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强,但并不知道,他具体强到了什么地步。

而姜望……

云雾山一战,已展现他甲等中品道术八音焰雀的天才创造,表露直面内府境强者的战力。

今日以一敌三,更是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转以人所未见的自创剑术轻松击败三个腾龙境中强者。

踩着覆海手、屏西双煞的名声,他自然而然有了竞争腾龙境最强之名的资格。

这种进步速度,哪怕是朝夕相处的重玄胜和十四,也是暗自惊叹的。

三位腾龙境中强者躺在地上抽搐,身上横七竖八的被割了许多剑,一时未死,但也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几人都强忍着痛楚,没有一个叫喊出声。战败已是折损鲍仲清的颜面,若还受不住痛,那就是在直接帮忙打鲍仲清的脸了。

“还没死的话,就自己滚到马车上去!”鲍仲清阴沉着脸道。

姜望并没有下杀手,在最后关头收了剑——当然是出于他的分寸把握,但这无疑更说明了双方的差距。

闫二和屏西双煞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进鲍家那辆豪华的马车中。

拉车的两匹马都有妖兽血统,倒对血腥味不很抗拒。

鲍仲清脸色虽然很难看,导致脸也更难看,但竟没有再暴怒。

而只是看着姜望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术?”

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姜望坦然道“姑且可以称之为……人道之剑!”

他微扬下颔“现在只得两式。”

意思也很明显——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是回应鲍仲清最先的挑衅。

当初在太虚幻境,经历的第一场福地挑战。对手大概是一位儒门修者,以一招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残招。直接将他秒杀。

这一剑他回味过无数遍,新得的剑式是人海茫茫之剑的升华也好、具化也好,总之是以人海茫茫之剑为基础。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此。

迄今为止太虚幻境里福地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他提前与那些他难以匹敌的对手交锋。当然,能在其中吸收多少,还是看他自己的努力和天分。

不过这套剑式他现在只得两式,甚至自己也不清楚完整起来会有几式——都还在探索之中。

面对姜望的回应,鲍仲清并未再多说什么,看样子也没有亲身下场找回颜面的想法。

他只转头对重玄胜道“死胖子,我给过你机会了。”

被骂死胖子什么的,重玄胜半分波动也无,连眼皮都不跳一下。实在是毫无杀伤力。

他斜乜回去,投以极端鄙视的目光“鲍麻子,你手上要是有你嘴上三分厉害,今天绝对不能丢这个脸。”

鲍仲清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气得转身便走。

“把你门口这些破烂也带走!”重玄胜在身后喊道。

鲍仲清只做没听见,自上了马车,取过缰绳,亲自驾车离去。

这倒是让姜望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此人会抛开手下,自己离开。

须知这等身份的世家公子,驾车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看的事。在管教严厉些的家族里,说不得便要受申饬。

鲍仲清驾车刚刚消失在转角,重玄胜便大手一招,吩咐门子道“叫几个人过来,把这些东西抬进去!”

姜望有些替他尴尬“你之前不是说不要这些破烂货?”

事实上这份尴尬完全多余。

重玄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鲍麻子技不如人,自取其辱。这些不过是赔礼!”

姜望一时仰首望天。

且不论这事对错了,也难说清。关键是你也没有“原谅”人家啊,怎么就收赔礼了?

下人忙着搬东西,三人一路走进内院。

关上门,便可以说自家话了。

重玄胜脚步缓慢,忽然道“如无意外的话,是王夷吾出手了!”

姜望并没有听懂“跟王夷吾有什么关系?”

说鲍仲清是王夷吾那边的人,今天是过来想搞埋伏,玩内应。那也不太有道理。鲍仲清本身就是顶级世家公子,不可能做王夷吾的附庸。

十四也看过来,显然同样没有摸到门道。

重玄胜很有优越感的笑了笑“这个等会再说!”

他侧头有些吃味地打量了一阵姜望,瞧得姜望直冒鸡皮疙瘩。

当初在通天境的时候,姜望就穷追猛赶。从全面碾压到败多胜少,再慢慢追赶到胜负各半。

好在他及时推开天地门,借境界压制,才又碾压了一段时间。

此后一至于如今……

甄无敌和独孤无敌的故事看来要翻篇了……

重玄胜难免有些感慨“你如今的战力,可能已经追上我了!”

只是可能?只是追上?

姜望笑笑不说话。但心神迅速沉入太虚幻境,给重玄胜发了一个切磋的邀请——也同样迅速的,被拒绝了。

胖子一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因而回应得也特别及时。

“咳。”重玄胜严肃道“谈正事!”

开玩笑!到了腾龙境,六品论剑台,一战八十点功的输赢呢!我重玄胜岂会吃这个亏啊呸……冒这个险?

姜望翻了个白眼,但也拿这等脸皮没什么办法。

重玄胜组建的影卫效率很高,他们才进书房,重玄胜的屁股将将嵌进座椅,情报便送了过来。

这胖子随意将那张纸条展开,瞧了几眼,便笑了笑,智珠在握“果不其然!”

纸条传到姜望手里,他看了一阵,便又递给十四。

坦白说,看完情报之后,姜望更觉困惑了。

因为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份情报是怎么佐证重玄胜的判断的。

推翻了他的判断还差不多!

他看了十四,十四整个人埋在重甲里,谁也无法确认这家伙有没有看懂。

姜望向来也自忖是个聪明人,这次却真的跟不上思路。

情报上显示,就在昨天,王夷吾连连出手,打击了鲍仲清名下不少生意。

第五十四章 智算

“王夷吾那边有聪明人啊!”重玄胜感慨道。

姜望没有说话,只默默分出心神沉入太虚幻境,连着再给重玄胜发送了好几次论剑台挑战。

收到这无声的催逼,重玄胜也就不好再卖关子。

清咳了一声,说道“王夷吾侵压鲍仲清的生意,你想想看,有什么坏处没有?”

姜望不肯配合他羞辱自己的智商,默不作声。

这胖子也毫无尴尬的自觉,自问自答道“没有吧?该拿的好处也拿到了,至于增加一个敌人……重玄家和鲍家本就是世敌,不是么?他代表重玄遵做这件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他的目的,绝不仅仅在于这么一丁点利益。”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重玄胜自问自答,自己一个人也能很满足“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从鲍仲清的角度来看,他如果想要回击王夷吾,从哪里入手最合适?王夷吾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谁?”

姜望这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王夷吾就是故意逼着鲍仲清来与你交好?逼着他找你联手?”

重玄胜冷笑一声“鲍仲清身边一定也有一个所谓的‘聪明人’,提醒他往这个方向考虑。”

姜望已经想明白了。

但一直拄剑默立的十四,有意无意地敲了一下重剑剑柄。

自小相处这么多年,重玄胜还能不明白这家伙么?

心知这会十四大概已经想破了脑袋,因而出声解释道“抛开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不看,只看事情本质。以鲍家和重玄家势同水火的关系,你说鲍家是会支持一个什么样的人做重玄家家主?是一个绝顶优秀的人,还是一个无能之辈?”

十四点了点头,终于也想明白了——原来如此!

如果鲍仲清登门交好,重玄胜不愿撕破脸树敌,或者眼热强援,那便中了计!

与鲍家人交好,在争夺重玄家家主位置的过程中,即使不是最失分的行为,也必然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说必须要站在重玄家的立场上,与鲍家势分生死,而是说鲍家的支持,本身说明你是一个对鲍家没有那么大威胁的人!

所以重玄胜才二话不说闭门谢客,乃至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叫鲍仲清滚。

表明上是表明自己身为重玄家族人的立场,实际上却是提醒那些看到这一层的“聪明人”,这是王夷吾的算计——否则我重玄胜为什么如此生气?

至于那些看不到这一层的,大概也只会为重玄胜的坚决立场叫好。

却是简简单单就化解了王夷吾的这轮攻势。

能够想清楚这些,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鲍仲清突然上门,很多人根本还摸不着头脑呢,这胖子立刻就能想到这些。

姜望自问大概是远远算计不过这胖子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又在太虚幻境里连连发起几次挑战——总得有个地方找补吧?

只是……

想到鲍仲清最后驾车离去的样子。

姜望若有所思“鲍仲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一个在丢尽颜面之后,暴怒之余,还愿意亲自驾车把手下带回去的人……那暴怒是真的吗?他又真的那么容易被煽动吗?

“鲍麻子藏拙而已,他惯来喜欢玩这一套。”重玄胜有些轻蔑地说道。那满满趾高气扬的优越感,也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全然忘了他自己也是一路藏拙过来的。

与重玄胜相处越久,姜望越觉得第一次见到重玄褚良时候,这位定远侯爷对重玄胜的判断太准确,此子相较于重玄遵,最大的优势,还真真的就是脸皮。

“你很了解鲍仲清?”姜望问。

“既然有志于家族,就不可能不了解鲍家。对于鲍仲清来说同样如此。”重玄胜的话里霸气突生“他若有志于执掌鲍家,就不可能不对我重玄胜多做功课!”

“只不过聪明这种事情,其实是藏不住的。”重玄胜弯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尤其是对我这样有脑子的人来说。”

讽刺谁呢?

姜望状似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十四,却正好撞上十四瞧过来的眼神。

姜望……

十四……

重玄胜心里憋着笑,但为了避免挨打,很是低调地继续解说道“很多时候,不要看那些表象,他怎样丢脸,怎么受挫,只要看他每一次的选择最终对他的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便可以看出来这个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话说回来。”重玄胜瞧着姜望道“你没有杀鲍仲清的手下,我以为你看明白了呢!”

姜望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里是临淄!我还能没点顾忌了?动辄杀这个杀那个,我岂有那等鲁莽。

重玄胜也便笑笑“鲍仲清这趟登门交好,损失了什么呢?”

姜望试探的问道“颜面?物资?”

“颜面算什么损失!”重玄胜怪有底气的嗤之以鼻。

接着又道“这批物资是损失么?留在我手上,就是增加了对付王夷吾的力量。事实上不也完成了他回击王夷吾的目标?”

“损人不利己,顺便还不惜养肥你?”姜望这会觉得,鲍仲清这个人也真挺狠的。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重玄胜满脸怨念的自己回答道“说明在他心里,我还是不如重玄遵。重玄家的家主之争,他的确宁可是我赢……”

好吧!

难怪这胖子表现得那么生气,那么无礼。看来也不全然是演技!

……

“你的意思是,我虽然得罪狠了鲍仲清,但是也并没有算计到重玄胜?”

这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气场,让人没法错过,必须凝神细听。

声音的主人脸长鼻高,坐在那里脊直如铁,一看就是个极为自律的人。

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一身便装,眼神自信,是天覆军的随军文书文连牧。

王夷吾家境贫寒,出身低微。是通过军中大演武,才被姜梦熊注意到的。

当然,在被姜梦熊收为亲传之后,出身也就不再是问题。

像说书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无依无靠,凭一双拳头为自己打开出路。凭借最粗浅的军中修行法,一路从普通军队,拔选到精锐军队,乃至于齐军九卒第一的天覆军里,击败无数将门传人、军中骄子,成为大齐军营里最闪耀的新星。

本以为成了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就已经是他的巅峰。

但他又生生在通天境打破历史极限,可以说已经开始了记录自己的传说。

这样一个人物,他的耀眼之处毋庸置疑。

所以当他淡声发问的时候,即使文连牧也是军中近年来少有的俊才,亦难免有些不自在。

第五十五章 论剑时

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镇国大元帅府。

大齐军神是人们对姜梦熊的崇敬,他在齐庭的官方最高职务,是镇国大元帅。

其人无妻无子,一心在修行和兵事上。

对他这样的兵道强者来说,兵事即修行。所以说他是一心求道的修行者,也没什么不可以。

姜梦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他曾亲口说过,王夷吾是他的关门弟子,也就是说,从王夷吾之后,不再收徒。他认定他的一身所学已经有了可承衣钵之人,而这个人,很多人认可就是王夷吾。

大齐军神的五个弟子,已经有两个为齐国战死。

剩下三个,个个不同凡响,在军中声名卓著。王夷吾是最年轻的一个,但众所周知,他也是最为姜梦熊寄予厚望的一个。

姜梦熊常年坐镇军营,其余两个弟子也都各有要职,临淄城里的镇国大元帅府,通常就是王夷吾在住。

而这一次针对重玄胜的行动,却是他请了文连牧帮忙谋划。

兵法一道,算人,算时,算势。大凡兵法杰出者,往往也擅长揣度人心。

文连牧虽然职衔只是随军文书,但却有参赞军务之权,年纪不大,已经参与不少战事谋划。更在各军演兵之时,屡夺兵法第一。

其实军中俊才,向来与临淄公子圈互相瞧不上眼。前者认为后者是圈养的绵羊,孱弱不堪。后者……后者就是单纯的你既然瞧不起我,那我也瞧不起你。

总的来说,有过军中履历的,面对临淄这一圈公子哥,是有优越感的。

这一次应邀出手,也实在是因为拗不过王夷吾。

随手落了一子,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轻松活计。但如今……

结果显而易见。

军人出身,尤其是从天覆军这样的地方出来,没有推卸责任的传统。

文连牧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自在一点,然后说道“虽然这么说有些丢脸,但那个胖子的确难缠。我这一计,看出来不难,难的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出来。把这比作钓鱼的话,就是他吃了饵,但并未咬钩。”

“我早说过,不要小看于他。就连阿遵一时不察,都被送离了棋盘。”

王夷吾那双深邃的眼睛瞧着文连牧,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你再聪明,还能胜过重玄遵?

若双方不是有一定的交情,这句话文连牧就要翻脸。当然,翻脸也没有什么意义……打不过啊。

文连牧燥着脸道“你调一份灭阳之战的记录与我,我需要认真研究一下重玄胜这个人。之前我以为他在阳地的功劳,是定远侯为他镀金,现在看来或者也应该是有些真本事在。”

“早干什么去了?”王夷吾冷声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

“得了得了,你就别跟我讲兵法了。”文连牧连忙打断他。

那意思也很明显,论战力我闭嘴,论兵法你闭嘴。

见王夷吾脸色不善,他迅速补充道“赶紧动用关系,把记录齐阳军情的卷宗调过来。我早一点摸透重玄胜,就能早一点解决他。要是晚了,等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说不定那胖子已经是家主……”

这边话还未说完,王夷吾已经走出房门,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了。

文连牧抹了一把汗“这比兵演可麻烦多了。”

……

太虚幻境中。

荆棘冠冕叠加五气缚虎之后,一记爆鸣焰雀解决了对手。

论剑台缓缓分开,回归金精山福地。

这些福地除了名字不一样,每月产功不同外,好像也没什么其它变化。至少太虚幻境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姜望慢慢也已经适应。

他看了一眼日晷,经过连番匹配战斗,此时已经累功八千六百五十点!之前已经将所有功消耗一空,现在都是重新积累的结果。六百五十点功是金精山福地的产功,而多出来的八千点,都是论剑台获胜所得。

以一场胜八十点功为计,他在腾龙境这一层次,已经累计净胜了一百场。(是净胜而不是总胜,也就是说扣除了负场。)

而他现在的排名,是腾龙境第一百零一名。

这段时间他在腾龙境的匹配战斗里,已经没有再输过了。但在隐藏部分实力的情况下,战斗也确实愈发艰难起来。

姜望稍作调整。论剑台便再次呼啸而起,直入星河。

在太虚幻境里隐藏实力,多是为了隐藏现世身份考虑。譬如重玄胜,只要他毫无顾忌的动用重术,立刻就能被人认出重玄家的出身来。稍作联系,不难追索到他本人。

而现在的姜望,还远远没有那样的名气。

是否隐藏现世特征,有意控制一些足能作为招牌出现的杀手锏。需要自己权衡性价比。

不过对此时的姜望来说,随着在蒙昧之雾里持之以恒的探索,对自身的掌控越来越具体,战力与日俱增,他更想看看自己在腾龙境里走得有多远。

反正,以他现在的这点名气,即使动用杀手锏。若非对方恰好是在临淄,又恰好与他交过手或者旁观他战斗过,也很难猜出来是他。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给有心人猜出来了在太虚幻境里的身份,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没在太虚幻境里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论剑台相逢于星河,相连,展开。

论剑台升级的表象,好像除了空间更广阔外,并无其它变化。

古朴,激烈。

这是最原始的竞技之所,也是最直接的以战印道。

……

牛汉勋是秦国将门出身,说是将门,其实也只是爷爷曾做到军侯,统率一曲兵力,连个校尉都不是。

但这也给了他一个在军中以命挣功的路径。

得到太虚幻境的钥匙,是一个意外的机会。那一天他在院里纳凉,也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或者只是对着月亮发呆。然后就有一团朦朦胧胧的光,从月亮中飘落。

他抓住了那团光,之后便进入了太虚幻境。

他自小是修行过的,开过脉,奠过基。有游脉境的修为,论起实力……在十里八乡也算好手,但也只在十里八乡中。

摸索了很久,才对这个奇妙世界有了初步了解。

把爷爷传下来的修行法门,贡献给演道台,得了八十点功。

然后第一次参与论剑,便被轻松击败。

启动论剑台耗功十点,再加上输一场,便只剩六十点功了。

试着推演功法,但发现根本不够……

牛汉勋的太虚幻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摆设而已。

后来入了军中,因为作战勇猛,屡屡立功。将得赏的功法贡献给演道台,慢慢积攒……根本也遥遥无期。

不知为何,军中的功法贡献得功少得可怜。当然,之后才摸索出来,演道台对“创见性”的要求,任何功法只要被贡献过,后面再贡献,收获就会很少了。

再后来,每积攒了一点功,他索性就直接催动论剑台,在太虚幻境里以胜争功。

因为功太少,每一次战斗他都极尽吝惜,每一战都如临生死,绝不肯轻输。

这时候,屡经战阵的他,实力已有了长足进步,在太虚幻境的游脉境战斗中也开始打得有来有回。

他很喜欢太虚幻境的一点,就是这里和军中有很大程度相似,以胜争功!

实力渐强,功慢慢累积之后,他再用来推演自己的功法……

而后修习,熟练,战场立功,贡献演道台,太虚幻境里战斗,争功,推演功法……如此累聚。

一点一点的前进,一点一点的强大。

他一开始以为他是什么天命之子,是说书里有大气运的主角。

不然何以天降月钥?

到后来才发现,能进太虚幻境里的人非止他一个。比他强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无论是天赋、家世、际遇,他从来就不特殊。

但牛汉勋也从未因此颓废。

不管怎么说,太虚幻境的的确确给了他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历练。相较于同样背景的军中兄弟们,多了一条变强的路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选择的。

他越来越强,游脉、周天、通天,乃至于推开天地门,完成道脉腾龙。

在军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从十人长一路做到军侯,如今更是做到了校尉。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已经超过了他的爷爷。

在西方之域,秦国的霸主地位几乎无可动摇。

牛汉勋在这样一个强国的军队中成长,渐渐也养出了霸气和自信。

超越爷爷并未就让他满足,推开天地门也完全不能让他停下。

如今再回故土,说不得在十里八乡也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但那真有什么意思吗?

太虚幻境让他一个乡野出身的普通人,看到了天下之大。见识过天空之高远,大地之辽阔,他早已不满足于在小小池塘里耀武扬威。

所以他比从前更辛苦。

在军队的操练之外,自己加练。在加练之外,也从未停止在太虚幻境里的努力。

如今,他更是向腾龙境前百发起了冲刺。

与初次启动论剑台的忐忑相比,这一次他满怀信心。

而他的对手,是一个按剑于腰,瞧来并不够壮硕的少年。

第五十六章 高歌猛进

姜望绝了观察对手的念头,竞技之地甫一成型,他便身化焰流星呼啸而近。

而在牛汉勋的视野中,一团流星瞬间划过占地极广的论剑台,然后显出人形——那是一个目光格外坚定的少年。

他全力催动兵煞正要攻击的瞬间,体内五气忽然崩溃、混乱,五气之索自内而外将他捆缚。

这延续的时间并不长。以他现在的实力,很轻松就能将体内五气这种程度的混乱镇压。

但在身体恢复自由的时候,他同时听到了鸟鸣。

啾啾啾,啾啾啾!

不,不仅是鸟鸣。

铛铛!

呜呜!

咚咚!

铮铮!

……

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有些声音他很陌生,有些声音他很熟悉,但都很动听。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动听。

八声齐奏,八音同鸣。

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随着不同的声音,分解成不同的部分——而随着这一记道术毫无保留的倾灌,这种感觉也的确成为了现实。

密密麻麻的焰雀扑近,又带着他一起炸开。

脑海里只有最后一个念头在转动。

“好……好强!”

……

墨烛是钜城出来的墨家门徒。

墨这个姓其实并不能代表什么,只是有很多墨家门徒为了表示终身奉献于墨门,就自己改姓为墨。

墨烛的父母便是如此,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姓了墨。

与他情况类似的有很多,比如墨惊羽就是其一。不过其人已是闻名列国的天才人物,他墨烛尚还默默无闻罢了。

很多不了解墨门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误解,即墨门是不是以墨姓家族为主导。

其实这是误会。

即使是在墨门内部,真正姓墨的人也并不多,倒是很多都是改姓。其性质更类似于道士、和尚入门后取的道号法号,但相对又更宽松,并不强制,也不会因此在墨门内部得到什么优待,更不会因为不姓墨而受到什么歧视——总之是一个纯粹类似于寄托的事情。

墨烛的月钥,是梦中所得,一觉睡醒后就有了,他并不知别人是怎么得来,也没有交流过。

这么些年修行下来,其实他实力已经不俗,在太虚幻境里腾龙境排名第七十三。游历周边国家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能够胜过他的同境强者。不过这大概也与他的低调有关,很少在现世展现真实战力。

现今墨门,机关傀儡方面,有两种趋势最为主流,即复杂化和巨大化。

而墨烛则有自己的偏向和选择。代表他机关术成果的,便只有一把机关斧。

一把造型凌厉的机关战斧。

与动辄成千上万的傀儡飞鸦,或者那种高达数十丈横推山川的机关巨人相比,区区一把机关战斧,似乎乏善可陈。

但只有墨烛自己知道,他在其中耗用了多少心血。

为了将这把机关斧投射进太虚幻境,他耗费了足足五百点功。

好在他如今在腾龙境前百之列,只要保持这个名次不坠,每天都有固定的功作为奖励。游脉境的时候是十点,腾龙境的时候是八十点。相当于锁定一次胜场收获。——这也是一种鼓励太虚幻境里积极匹配战斗的机制。

持着这把机关战斧,墨烛腾起论剑台。

面前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人,持着一把很是普通的剑,应该不是现世武器的投射。

站姿很稳,眼神很坚定,气势很自信。

这是一个难得的强敌。

墨烛在心里默默做着分析。

他不是一个习惯表达的人,但内心很清醒。

经过无数次微调的握柄,十分贴合他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在舒服的位置。

他轻轻一按,斧刃延伸了细微弧度。

这把机关战斧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他纯以机关之术,在其间刻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式斧法。可以应对各种极端情况。

儒家有一句名言,其实很适合阐述墨门的战斗方式——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君子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善于利用工具罢了。

普天之下,再没有哪个流派,能比墨门更擅长利用工具了。

墨门中人相信,机关傀儡的反应,一定强过生灵本身的反应。如果不够那么强,一定是机关傀儡还没有做到极致。

因为机关傀儡恒定、精准、不会出错。

而对于墨烛来说,他已经第一时间对姜望做出了分析,并且做出了最适合的范围选择。

他的战斗形式,便是他做大方向的把控,机关战斧做具体而微的反应。以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基于自身条件的最优应对。

虽只是一把机关斧,本质上也是驾驭着机关傀儡作战。

他可能很难有突然的爆发,但也很难有失手的时候,他的第七十三名稳定异常,货真价实。

而现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无关于自信与否,失却稳定,傀儡便毫无意义。

然后墨烛看到那少年动了,长剑出鞘,人已近前。

那双本来温和中透着坚定的眼睛,瞬间已转换情绪,变幻沧海。

沧桑,但激烈。悲哀,但昂扬。

那是老人的眼神,但绝非寻常。

那是英雄的眼神,但已迟暮。

那一剑直刺而来,简简单单却已穷尽变化。

老将曾见,多少生死。

他竟完全不知应对,失却思考,连一个合适的范围都无法归拢。他发现他四处游历、穷心竭力搜集得来的那三千六百五十一式斧法,竟没有一式能够应对!

尽管如此,手中的机关战斧,仍旧毫无削弱的回击以巅峰杀力。

机关傀儡不会茫然,因为本无思想。

这即是机关术的优越之处。

让他在恍惚之中,仍然捕捉到了一丝底气。

但那一剑,还是穿进他的心脏。仿佛从未受到阻隔。

他的战斧明明劈出去了,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他已经败了。

“这是什么剑术?”墨烛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但是他问。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答案。

于是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老将迟暮。”

真是……合适的名字。

在离开论剑台之前,他想。

……

毫无保留、战力全开的姜望,一路高歌猛进。

牛汉勋、墨烛,都只是手下败将之一。

八音焰雀和人道之剑,让他在五十名之前几乎没有遇到阻力。

在五十名之后,战斗稍稍艰难起来。

到了二十名,每一场都要全力以赴。

而论剑台搜寻对手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重玄胜知道他在冲击太虚幻境里的名次,用各路高手磨砺刚刚形成的人道之剑,完善战斗体系,所以有什么事情都尽量不找他。

这是一段难得没有任何干扰,可以一心扑在太虚幻境里战斗的时间。

也让他发现了此前未曾发现的秘密。

第五十七章 华袍少年

太虚幻境从第十名开始,每上升一个名次,战斗所耗心力几乎倍增。

姜望再不能持续不断的战斗了。每一场论剑之后,都要退出来休息许久。

他就用这段“休息”的时间,调理天地孤岛,熟悉拆解道术,蕴养剑术。

待精力恢复,则再入太虚幻境。

没有空闲一刻。

通天境时曾经止步于第九,未能像王夷吾一般探索通天境极限,是无法再挽回的遗憾。

那么在腾龙境这一个层次,他至少要再进一步才行。

第九,第八,第七。

艰难地往上爬升……

这一次的对手,是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少年。

太虚幻境里很多人都习惯遮掩面容,所以在这里,姜望看人只看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混合着傲慢和执拗的眼睛。

论剑台上的一切都为争胜,对方不想废话,姜望也不想。

从游脉境第一次参与太虚幻境论剑匹配开始,姜望心里就对魁首有着隐约念想。

他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他从来不觉得,他就一定应该在谁之下。

然而从游脉、周天到通天,一次也未能如愿。

现在腾龙第七,已经是过往最好战绩。

对姜望来说,他绝不认可这是终点。

青羊镇外不得己破境,当然是遗憾。但也是在提醒他——你还不够强,远远不够!

姜望本就不会轻视对手,到了现在的排名尤其慎重。

几乎在论剑之地刚刚铺开,见到对手的同时,便直接一记五气缚虎。

而后迅速掐诀,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叠加之后,铺开焰花之海。

但。

第一朵焰花刚刚绽开,第二朵焰花正在蔓延时。

倏忽有足足九条水龙咆哮而来。

而且各有姿态,或扑或咬,活灵活现,浑不似道术所聚,而仿佛天地生养般。

水龙波这种级别的道术,姜望早已见识过。

早在枫林城三城论道上,临阵推开天地门的林正仁,就是以一记水龙波轰飞了孙小蛮。

然而与今日面对的这记道术相比,同样是道术所化水龙,竟有天壤之别!

林正仁的水龙波,在当时看来自然威风凌厉强悍,但以姜望现在的眼光来看,则显呆滞粗陋,弹剑可破。

而这九条水龙灵动极了,各据方位,各司其职,隐成合击之势。像九个有自我意识的强大战士,而非简单被操纵的道术化形。

只一个交扑,便撕裂了焰花之海,紧接着左右合围,困锁上下四方。

几乎不给人留下一丝喘气的空间。

完全可以叫做水龙阵。

姜望更是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他的五气缚虎如石沉大海,在对方体内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在此之前,同境之中,他几乎没有遇到过完全不受五气缚虎干扰的对手。

这让他产生了错误的预判,顿失先机。

九条水龙相围,或灵动,或咆哮,爪牙狰狞。

在这样的时刻。

一道剑光发生,如风中飘烛,如叶落翩翩。姜望眼神,已入迟暮。

剑光黯黯,似已入黄昏。

这一剑看起来如此孱弱。

然而此剑一出,瞬间点碎九只龙头。

并非是点碎了龙形,而是点碎了聚集这九条水龙的道元流动,将这门道术崩解。

人道之剑,式一,老将迟暮!

那目光傲慢又执拗的少年,正在九条水龙之后,踏步而来,每一步都踩碎一朵已经逸散开的焰花,将其彻底湮灭——焰花之海已溃,这动作在战斗中毫无意义,倒似一种轻视与顽心。

然后,他便看到了这一剑,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大袖一挥,正在崩解中的九条水龙瞬时湮灭。

不,准确的说并非湮灭,而是汽化。

尖锐的啸叫声,撕心裂肺一般。

而无穷无尽的水汽,已经把姜望包围。前后左右,不存在一丝空隙。

这种道术的变化看似简单,但有一种将水行元力玩转于指掌间的轻松。

至少姜望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水汽蒸腾。

白茫茫,雾蒙蒙。

只在接触的瞬间,姜望身上就被燎起了密密的水泡!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而且根本无从回避。

刺骨钻心的疼痛。

密密的藤蛇自地底穿出,交错缠绕,形成一个半圆,把姜望笼罩在其间。藤壁之上,一朵朵狰狞的花生出,张开血盆大口。

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这道术姜望已经极少使用,因为渐渐已跟不上战斗的烈度。

但这种级别的道术,却能够更快成型。

用在此时,恰好可以争取一点时间——这时间并不多,暴烈的水汽只一冲,食之花瞬间就枯萎了,藤壁稍作坚持,下一息便也随之溃散。

但就在这溃散的藤壁中,姜望掐诀已毕。

啾啾啾,啾啾啾!

鸟鸣瞬转八音。

铛铛!

呜呜!

咚咚!

铮铮!

……

编钟声、长笛声、大鼓声、琵琶声……

或悠扬,或哀伤,或雄浑,或激烈。

无数焰雀以姜望为中心爆开,将那蒸腾的水汽也推开一片完整的空间来。

焰雀飞舞,鸣啸着冲击对手。

那华袍少年探手一抓,雾茫茫的水汽竟以比焰雀更快的速度往他手心聚集。

水行元力好似他的玩具,任他揉捏。

暴烈的水汽顺服奔涌。

整体看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水汽漏斗。他手握“漏勺”。

而在这狂涌的水汽之中,姜望的八音焰雀被冲撞得东倒西歪。

不,不仅仅是对水行元力的自如掌控。

他竟然如此迅速的找到了办法干扰八音焰雀!

姜望还来不及震惊,华袍少年另一只手已经对准了他。

轰!

从他的手心开始。

洪流奔涌。

他一只手吸纳着水汽,另一只手的掌心好似连通了长河一般,惊涛骇浪,奔涌洪流。

只是三个呼吸的时间,整个论剑之地,就被水所淹没。姜望当然也身在其中。

论剑之地并非空间无穷,随着论剑台的升级,战斗层次的上升,空间会有所放大。

现在的论剑台已有六品,空间算得上巨大,仍被第一时间填满。

在无尽星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由水组成的囚笼。

姜望也是第一次看到论剑之地的具体范围。

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和对手一起,陷在对手布设的笼中。

第五十八章 荣名:太虚六合

水,无处不在。

它仿佛取代了空气,也成为了空间本身。

身在水中,就能感受到水的压力。

那眼神里透着傲慢和执拗的华袍少年,并未再有任何动作。

填充整个论剑之地的水,本身已经指向了他的攻击。

那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压力。

从四面八方,从与水接触的所有地方传来。

压得他强健的身体都隐隐作响,骨骼咔咔。

姜望专修木行和火行道术,但这不代表他对水行道术就一无所知。

只是……

他所会的任何水行道术,此时都无法成型。

不停冲击着他的每一滴水,都在告知他答案——在这片水里,对面这华袍少年是唯一的主人。

五行之中,水能生木。

然而所有成型的木行道术,都没能撑过第二息。

全部被碾碎。

被水碾碎!

这是什么道术?

姜望心中有问,但是问不出来。

在道术的对抗中,他已经完完全全落在了下风。

他还有剑。

从凤溪镇到枫林城,从佑国到齐国,从青羊镇到临淄……他都仗剑而行!

剑术刻入他的本能,剑招被他的肌肉所记忆。

没有思考。

或者说思考之后,这也是唯一的答案。

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情形下,剑的答案是什么?

无所不在的水中,炸开了无物不破的剑光。

那剑光耀眼璀璨,又坚韧倔强。

剑光将姜望裹在其间,在水的领域之中,开辟了一片剑的领域。

生生用剑光,撑起了一个圆!

姜望绝境爆发,一剑成圆。

但华袍少年只是微挑一下眉头,似是表达了赞叹。

而后握拳。

水的压力骤增!

那剑的圆蓦的一震,被压缩到极点。

剑已绷紧,人也绷到极限。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姜望撑着一剑之圆,想要前行,但他无法前行。

在水里的对峙,先天就不足,无论他还能坚持多久,结局都完全可以预见。

当剑的圆崩碎,他就会随之被水压碎。

华袍少年的这记道术,在论剑之地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是无解的存在。令人绝望。

但姜望从来不肯绝望。

他被迫绝望过,不肯再绝望。

哪怕太虚幻境中,不分生死。

他一只手撑剑成圆。

另一只手,倔强的、艰难的挪动着。

大拇指与食指相接,而后中指、无名指、尾指,次第绽开。

如一朵花开的过程,也像一团火焰的绽放。

道术,妒火!

这门道术只是甲等下品,但它不拘于环境,也因此成为最佳的选择。如八音焰雀这等道术,在水中连成型都做不到。

姜望的手指如花绽放,与此同时,华袍少年的眼中,有一团火焰生出,沉入心底。

他眼中的傲慢和执拗全都褪出,被一种强烈的嫉妒所充斥。

他感到眼红,以及由此而生的不满、愤怒。

不公平!凭什么!

而姜望清楚的感知到,来自水的压力骤减。

剑光弹开,他整个人纵剑,穿入水中。

日月星辰之剑。

一剑电闪!

似一条快绝无比、一闪而逝的游鱼。

寒光自那华袍少年的脖颈掠过。

直到此刻,华袍少年的眼睛才骤然一清,极其迅速地手上一捏!

水的压力瞬间倍增,几乎把姜望碾灭……但在那之前,又迅速溃散。

华袍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笼罩论剑之地的水也消失。

姜望提着剑,气喘吁吁地停在论剑台上。

这是一场……无比艰难的胜利。

他已经是手段尽出,而对面那华袍少年,未必就已尽全力。

复盘整场战斗,姜望意识到他的胜利,并非是有足够战胜对手的实力。

而是……击中了他的弱点。

嫉妒,原来是这么可怕的情绪。

要知道强如五气缚虎,于那华袍少年没有造成丝毫影响。由此可见此人对身体的把控,实在已经到了几乎无懈可击的地步。

妒火在本质上,并不强过五气缚虎,却取得了奇效。

自在爆鸣焰雀的基础上升华创造出八音焰雀,感受到自创道术的好处之后,姜望于道术一途的精力已经开始往这方面倾斜。对于所学的其它道术,在熟练之后,渐而有所疏忽。而不似以前那般,即便运用自如了,仍反复钻研。

也因而直到这时,才重新开始审视妒火。

前人苦心钻研,历代打磨出来的精品道术,岂是那么简单便能超过的?

这修行世界浩瀚如烟海,无数伟大的痕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姜望“谦卑”二字。

脑海里还沉浸在这一场难得的胜利中,耳中便听得来自太虚幻境的声音——

【独孤无敌进位腾龙第六,跻身太虚**修士!】

这些字传入耳中,与之对应的信息也就为姜望所知。

**修士,是太虚幻境里的一种名誉,只有同境最强的人,才有资格摘取。

在游脉境层次,是九宫修士,共有九个名额。

在周天境层次,是八卦修士。共有八个名额。

姜望也是这时才知,他曾经的通天境第九,距离太虚七星修士只差两步。也因而让这个秘密,一直到现在才被揭晓。

而跻身太虚**修士的好处……

第一次成就此名,奖八百功,八百法。

而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八十功,八十法。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来说,功还好得,法却实在为难。哪有那么多强大且新奇的功法道术去贡献呢?必然能够换得大量贡献的独创功法,又往往是作为杀手锏的存在,怎舍得轻易贡献。

就如姜望一直到现在,悟出了人道之剑,天地人三剑也舍不得贡献给演道台。毕竟贡献之后,就意味着别人也可以通过演道台推演出来了。

回到荣名太虚**修士本身。

这亦是姜望第一次在太虚幻境里摸索到奖励“法”的门路。

但这还不是最大的好处。

这荣名最大的好处在于——维持此名期间,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也就是说,在得到八百法的奖励之后,虽然姜望的演道台仍是以一千二百三十五的数字停在二层,尚未能达到演道台升级的三千法额度。

但他在推演一应功法道术之时,已经可以享受三层演道台的效果!

太虚幻境里的一切,都需要自行摸索。

不过姜望本可以在通天境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秘密,太虚七星修士本也有至少四百点法的奖励,再加上演道台加一品的效果……

通往通天境极限的路本来并不太远,甚至可以说触手可及。

但是……

事情已经过去。

那个石敬,已经以死献祭了天地门。

也没什么好再说。

第五十九章 人力有时而穷

某处极其华丽的庭院中。

华袍少年表情沉郁,一言不发。

“光殊。”中年美妇走了进来,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把下人都赶出去了,发生了什么?”

华袍少年扯了扯嘴角,似乎并不想说话,但还是勉强自己回道“我输了一场,有些失态。不想给人看到。”

他并没有说在哪里,输给了谁,但中年美妇似乎也知道太虚幻境。

闻言,只是劝慰道“一时胜负不必太介意,谁都有输的时候。”

华袍少年反倒气恼起来,拔高声音“因为别人也输过。所以我的输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娘不是这个意思。”中年美妇解释道“开脉一年就能有现在这样的战力,你已经很努力了。何况,这还是你第一次输。”

“不错吗?”华袍少年冷声道“开脉之前打下了那样坚实的基础,而现在,我连同境第一都做不到!”

中年美妇柔声道“以天下之广阔,人才辈出,谁能妄言永远的第一呢?你开脉用的不是天元大丹,难免先天不足……”

“不要再为我找借口了!”华袍少年拂袖离去。

但在离开院子之前,又丢下一句话道“弱就是弱,我可以面对,但我不会永远这么弱!”

中年美妇一时怔忡。

良久,才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叹道“痴儿。人力有时而穷,即使……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

……

连番胜场,赢得太虚**修士荣名之时,姜望已经累功一万零一十点。

面对那华袍少年,他并没有把握再赢一次。

因而对**修士荣名带来的好处,就要尽早使用。

演道台加一层的效果,让他可以直接动用三层演道台推演功法。

相较于两层演道台,三层演道台显然能够提供更优秀的选择。

但也有一定的限制。

因为任何功法或者道术,都有其极限所在。有的可能二层演道台时就已经洞彻了极限,那么即使演道台升到三层,也没有提高空间了。

姜望梳理自身道术体系,现在有提升需求,并且有提升空间和价值的道术,主要是四门。

控制类道术,五气缚虎。

范围类道术,焰花之海。

强化类道术,荆棘冠冕。

觅迹类道术,追思。

需求程度依次递减。

其它的道术,要么就是没有提升价值,譬如藤蛇缠壁;要么就是有提升空间但远不足以提升,如焰花之后必然可以推演出焰花焚城,但所需的功绝对不够;再要么就是一旦提升,便超过姜望现在能掌控的极限了,毫无意义,譬如八音焰雀。

至于需求方面,控制类道术自然是多多益善,能够保命的道术也绝不嫌少。乃至于四灵炼体之后,新的炼体功法也有需求。

但很可惜,演道台并不能无中生有。

而剑道方面,他只想从自身出发,并不愿借助演道台。

君子善假于物,却不能完全的依赖于“物”,而是要自强不息。

在这四门道术里,五气缚虎是自乙等上品道术缚虎推演而来,从两层演道台到三层演道台,或许有补足的空间。

焰花之海是姜望自己融合升华而成,如今也不太跟得上高层次的战斗,正需要用三层演道台进行完善升华。

荆棘冠冕只是乙等上品,对于甲等道术的强化很是力不从心。

至于追思,更是从丙等中品的追思草演化而来,底蕴极浅,如今是乙等下品,在同阶战斗中,几乎拿不出手,未必能寻到谁的踪。

但对它的需求,却是在最后。只有强化了其余三门道术之后,有剩下的功,才会投入进来。

一番推演之后,出乎姜望意料的是,几门道术里,反倒是五气缚虎耗功最少,只耗了五百点功。最后的道术变化,姜望查验之后,发现也只是加强了对五气的掌控,聊胜于无。可能已经到了极限。

等把焰花之海和荆棘冠冕都推演到甲等下品级别之后,一万余功便已消耗一空。

追思只能留待下次了。

升华后的焰花之海,加强了焰花生灭的循环,强化了道术本身的韧性。想来不再动不动就给人直接“撕开”——在此之前,好好一个构建主场的道术,却很少为姜望创造成功过什么主场。

荆棘冠冕升华之后,对甲等道术亦有了效果,具体的外在表现,除了荆棘刺更尖锐了一些外,倒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两门道术连名字都不用再改。

在完全熟悉升华过的道术之后,对战力的提升自不用说。

倒是**修士荣名的获得,让姜望对福地也有了猜测。

是否揭晓福地的秘密,就在真正获得福地挑战的胜利之时?

在此之前,因为他的福地直接是“继承”所得,此后又是一直降级,因而失却了获知信息的那一环……

越是了解太虚幻境,就越对这一切怀有敬畏。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组织,才能构建起如此伟大的“幻境”?

……

从太虚幻境里出来,姜望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投入战斗复盘和修行中。而是稍稍整饬了一下仪容,走出房门。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许放的尸骨将在今天入土。

说起来,自许放剖析坦肝,自尽于青石宫之后,他的尸体竟就横陈于青石宫外,无人问津。

青石宫再怎么清冷,再怎样是冷宫,毕竟也属于齐王宫建筑群。

在这样的地方,一具无人收殓的尸体,就显得很是诡异了。

齐帝自始至终的沉默让人摸不清脉络,就连所谓站队,都无从站起。

围绕着许放尸骨的处理,仿佛天然染上了政治表态的意味。没几个人敢贸然表态。

很多人都在想,这具尸体是不是要等到姜无量来处理——虽然是被囚居,但所居宫外横陈尸骨,怎么也说不过去。

姜无量也有足够的理由为此做些什么,毕竟许放这一刀也是深深扎在他身上的。

但姜无量同样保持了缄默,仿佛对外界一无所知,或者说漠不关心。

人们相信入土为安。

但重玄胜不可能出面收敛,出于同样的理由,姜望也不能这样做。

至于四海商盟……与怀疑重玄胜的理由相同,聚宝商会遭遇今天的局面,四海商盟更是可疑对象。

这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动机。

都不必跟庆嬉开这个口,他一定会拒绝。平白闹得面上不好看,没那个必要。

种种原因下,尽管心里一直记挂这事,但竟也只能默默看着。

最后出面解决这件事情的是许象乾。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名士不可尸骨无依。

于是自掏腰包,将许放尸骨入殓。

第六十章 读书人

来到青崖临淄别院的时候,这里倒是比往常空荡许多。

书院学子五日一沐,今日正是休沐的时候。

但也并不清净。

姜望还在院外,就听到老院长痛心疾首的声音“支取,怎又支取?”

然后是许象乾理直气壮的声音“本就是晚生应得的束脩,只不过稍稍提前些,如何不能支取了?”

束脩者,肉干也。一般用来指代教书先生的酬劳。

老院长的声音发抖,大概是气的“岂有此理!你这都支取到三十年后了啊!”

“您难道怀疑我对书院的忠诚吗?我难道不会在书院呆一辈子吗?又或者说,您觉得我活不到三十年后?您诅咒我——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少年?”

“一边去一边去,休得与我胡搅蛮缠!”

“哎呀院长,您这种态度,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叫斯文?”

“斯文就是……绕我呢?您就说给不给吧!”

姜望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正听到老院长在问“你看清楚那边那扇门了吗?是什么制式?”

许象乾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院长您莫非老眼昏花?那是一堵墙。”

“这不就是了?”老院长冷笑一声,一甩手甩开了许象乾“没门!”

“好哇你!”许象乾指着他的背影道“等我写诗抨击你,令你声名扫地的时候,勿谓我言之不预!”

写文抨击是文人中相当主流的方式。不拘诗词歌赋各类文体。

一般来说是比较严肃的,往往需要慎重对待。

比如青崖大儒墨琊那一句“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几乎将静海高钉在耻辱柱上,对齐国本身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也因此在齐国很少有人传诵。

但对于许象乾这等文人间极具分量的威胁,老院长只报以一声冷哼,竟置之不理,完全的无动于衷。

“啊呀呀!”

许象乾气得额头都绷了起来,感觉自己才华得到了极大的蔑视。

转头瞧见姜望,眼睛一亮。

今天姜望穿了一套纯白襕衫。他的外表本就是偏文质清秀的,而且肤色很好,很衬白色。这一身文士常穿的襕衫,倒是意外的合适。

“姜兄今日这一身,可与我并称赶马山双骄了!”

赶马山就是他为许放选择的墓地……

姜望并不想与高额头一起并称赶马山,打了个哈哈道“咱们何时出发?”

说起来,许象乾出门收殓许放,当中或者掺杂了青崖书院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帮姜望解了这个心结。这一点只未明言,双方都在心中便是。

“等白事街那边棺木备好了便可以走。”

许象乾随口说着,又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怎么预支点束脩这么难呢?姜兄你说说,刘院长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姜望对此不予置评。

道儒释这些显流,与一般的宗门并不相同。门徒并不全都扑在修行上,有很大一部分人皓首穷经,只潜心学问,埋首经典,不以修为上超凡为念。当然,真有那能读透经典的,也不乏一步登天的例子。

刘老院长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别院院长,但谁知在青崖书院本院里有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而且对这种所谓“老古板”,他其实是抱有尊重的。

但话说回来,许象乾要预支束脩,显然也是为了收殓许放的尸骨。这笔钱姜望不能够出,重玄胜更是不会出面。

这种事,他也不便找别人蹭。不然以读书人老许往日的潇洒劲,是不怎么需要考虑钱财的。

他在别院只兼了一个普通教职,束脩并不多。

作为超凡强者,青崖书院本院不会缺了他的日常花销,但他常年混迹四大名馆,花销又特别大。

青崖书院再怎么天下闻名,也不可能像那些大世家供养自家公子一样。所以许放常有不凑手的时候,总是蹭朋友的——“一毛不拔许高额”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咳。”姜望想了想“钱的事……”

“这事你不必担心。”许象乾一摆手“我轻松摆平。”

如果真要闹得姜望掏钱来处理许放的丧事,那么许象乾出面就没什么意义了。

姜望也就不多说,终归对于超凡强者来说,这种程度的钱财,不会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离开书院之前,许象乾想了想,始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跑回院舍,取了一方砚台过来。

就站在院墙前,一动不动地开始静思。

姜望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表态,只能干巴巴的在旁边看着。

良久,许象乾眼中精光一闪,单手往砚台上一按,便已磨出浓淡合宜的墨汁。

而后手往外拉,便将这墨汁引出,以指为笔,在青崖别院的院墙上奋笔疾书!

题曰题青崖别院。

诗曰

泥古不化一院长。

乌烟瘴气一别院。

这顿吃了没下顿,

草窝岂能住凤凰!

写罢,志得意满,瞧着姜望道“如何?”

这会儿还承着他的人情,姜望道“墨磨得很好!诗写得很整齐!”

可不嘛,都是七个字一句,齐齐整整,赏心悦目。

许象乾很满意,潇洒地把砚台往墙角的花丛里一扔“走!”

姜望跟着拔腿就跑。

……

离开书院老远。

许象乾忽然又叹了一口气“唉。”

“怎么了许兄?”姜望今天真的挺捧场的。因为许象乾帮忙出面收殓许放,算是在帮他。

许象乾叹道“刘老院长性格虽然顽固了点,但其实人不坏。我今日写下绝句,来日传唱天下,岂不是毁了他的名声?要不……我还是回去擦了吧!”

姜望沉思了一阵,审慎地回道“我觉得不必……”

“当然,我不是说你写的诗没有那个影响力,更不是说你诗写得不好。我也缺失对诗词的鉴赏能力。我的意思是说……”

“读书人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刘老院长人品如何,也不是一两首诗能决定的。”

姜望边想边补充道“再说这时候他应该也瞧见你的题诗了,留不留着,让老院长自己决定嘛。咱们这时候回去,万一撞个正着……”

也不知是哪一点说服了许象乾。

总之好说歹说,总算打消了他现在回去撞刀尖的冲动。

两人直奔下一个目标——小连桥老张棺材铺。

第六十一章 白事街

小连桥附近十里都并没有桥,也不知为何叫这个名。总之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但这里纸人、花圈、棺材……丧事相关各类铺子应有尽有,是临淄城里有名的白事街。

老张棺材铺在小连桥左起第四家,老板据说三代单传,也在此做了三代,算是颇有声誉。

店面中等规模。门口垂以黑帘,并没有人在外招呼。

做白事生意的有忌讳,尤其是棺木,不太能见阳光。

揽客之类的事情自也是不该,都是自来自去。顶多就是如老张这般,几代手艺,有个口碑在。

许象乾掀帘而入,张口便问“老板!我要的寿材可备好了?”

里间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坐在几口棺材间扒饭,想来便是这家棺材铺的老板,那个白事街老张了。

闻声抬头一瞧,把碗筷放下,迎上来道“许先生,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他的声音很细很阴冷,有常年不见阳光的感觉。

许大书生自忖正气凛然,对这种地方并无什么忌讳,左右打量道“哪儿呢?”

老张伸手引道“在这边,许先生请过来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提醒“旁人的寿材不好多看,怕惹了晦。”

姜望全程沉默,任由许象乾在前面沟通。

许象乾倒是保持了礼貌,全无不愉“您提醒得是。”

外间这房里,一并排了两列棺木,共计十一张,是个单数。

里间还有房间,倒不太好进去瞧。

许象乾预订的棺木在第二列第三个的位置,仅从外观来看,瞧着手艺,便确是不俗。

许象乾伸手摸了摸,感受了一下纹理“很好,不错,好手艺。木材也好。”

老张也不谦虚,只用那阴低的声音道“吃饭的活计,不敢含糊。”

姜望也上前瞧了,确实觉得还挺不错,没有敷衍了事。

“行!”许象乾瞥了眼姜望的表情,便拍拍手道“劳烦老板找两个人,帮我抬一路,跟着去接一下我那可怜的本家,然后便直接去入土了。”

“这没问题,就这小连桥,便多得是肯使力气的后生。”老张应道,脚下却未动。

许象乾点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咳。”老张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这个,寿材钱……”

许象乾诧道“不是已经付了吗?”

“许先生,您当时只付了定金……”

“哦,是这样。”许象乾这才想起来般,接着道“不要紧,我回头给你。”

“许先生。”老张很是为难“这可是金丝楠打的寿材,木材钱就预出好些呢,再加上伙计的工钱……”

金丝楠木是上好的寿材,价比黄金。对于这个棺材铺来说。的确是无法等闲视之的巨大成本。要不是许象乾定金付得多,表现得财大气粗,这生意没那么容易成。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不是出来得急,没带钱么?”

许象乾毫无滞涩地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枚章子“老板可知青崖别院?”

青崖书院开在临淄的这家别院,还是有些名气的。

老张道“那是顶好的学院了。自是知道。”

“我便是青崖别院的先生,你拿着这枚章子上门去,后面的银钱院长会补给你,绝不会短你一厘!”

“哎哟,青崖别院我当然信得过,其实缓些迟些也没甚么。”老张歉意的拱手道“失敬了,许先生!”

虽是这样说,手里却还是很及时的接过了那枚私章。

并且姜望还注意到,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把整个私章捏了一遍,大概是以独有的方式辨认了真假——当然是真的,许象乾是货真价实青崖别院的先生。当然,刘老院长愿不愿意为他补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象乾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去找人吧,我那本家该等着急了。”

老张便匆匆掀帘出去了,看来对青崖别院的先生的确信任,都没有说等哪个伙计回来盯一下铺子再走。

姜望瞧了许象乾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刘老院长会帮你贴钱么?可别坑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

许象乾回以一个放心的眼神,并道“我过得拮据他不管,书院的名声他肯定要管的。”

这话倒也没错。

只是……当时在书院里,许象乾说钱的事他轻松摆平,没想到是这么摆平!

先试图赊欠,赊不住了,便转嫁回青崖别院。这下子他未来几十年的束脩,刘老院长是不支取也得支取了。

趁着老张去找人抬棺的时候,许象乾又走到外间,准确的说,是隔壁的纸人铺。

“老板,来两个纸人。要漂亮的!”

这家店倒没有用黑帘遮,大概纸人也要明光照得好看一些。

坐在店里的,是一个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

他坐着一张条凳,手里熟练地忙活着,闻言也不抬头,只道“都在这摆着了,您瞧着哪个漂亮,便自取。”

“咳,咳!”许象乾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阵,咳了几声,引起中年男人的注意,才道“我便自取了啊,钱回头给你。”

出乎意料的是,中年男人扎着纸人,只回了一声“行。”

姜望站在棺材铺的门口,往这边瞧了一眼,觉得这人实在不像做生意的样子。当然他的注意力,更多在那个已经在街上来回六趟了的货郎身上。

他从霞山别府出来,到青崖别院,再到小连桥,已经见过这人不下十次。换过不同装扮行头,就那双破了一道浅斜口的靴子始终没变——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显眼。

扎纸人的铺子门口,人家不计较他会不会赖账,许象乾反倒来劲了“你不问问我是谁,住哪儿,赖账了怎么办,回头怎么找我要钱?”

中年男人忙活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瞧了许象乾一眼,尤其在他那奇高的额头上停顿了几息,才朴实地道“您一看就是体面人,不能昧了我这点钱。”

“也是。”许象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再赊两个吧,凑两对儿。我那本家吃了不少苦,好歹到了那边得热闹些。”

“这……”扎纸人的中年男人就算再不会做生意,也该觉得为难了。

“哎呀安心,你看我一表人才的,岂会欺骗于你?”许象乾宽慰道“以后我常来,多照顾你生意!”

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瞧了瞧他,欲言又止。

但那眼神分明有些怀疑。

我这生意……是能常来的吗?

第六十二章 麻雀

注意到纸人铺老板的迟疑,许象乾故技重施“实在不行的话,你回头跟老张一起,去青崖别院要钱,让他给你捎带也行!”

恰巧这时候老张也带着两个年轻汉子回来了,听了个边角,便帮声道“这是书院的先生呢,那有什么不好相信的?”

姜望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这人声音阴阴冷冷,内里倒是个心肠热的。

纸人铺的中年男人便只应了一声“那行。”

便又低头去忙活他的纸人去了,瞧起来倒是熟练。

这边棺材铺的老张又对许象乾道“许先生,我找的这两个,可都是肯卖力气的好后生。您看可用吗?”

许象乾大手一挥“就他们了!”

顺便不忘补充道“一事不烦二主,他们的工钱,你也一并去青崖别院讨要。”

“好好。”老张连连答应。

两个年轻后生确也都壮实,深秋时节,都只着单衣,身上的腱子肉十分明朗。一口棺材两头扛着,脚下轻松得很。

倒不是说区区一个棺材,许象乾或者姜望自己扛不起,又或者是养尊处优,非得请人来伺候。

而是,请人抬棺,本就是入殓礼仪中的一步。这已是尽量简略后的结果。

本来下葬的时候,抬棺者是需要八个人的,这八个人还须得是族中威望高、能够服众的,称为“八抬”。

但许放血亲一个都没了,他的老家在辛明郡松城——那些因为“闭户金”眼睁睁看着许放家人死绝的“乡亲们”,若找他们来抬棺,只怕许放的尸体能够从棺材里气得爬出来。

两个后生抬棺走在后面,许象乾一手两个,举着四个纸人在前头开路。

按照完整的入殓礼仪来说,除八抬之外,还得有举白幡的、开道的、送纸人的、撒纸钱的……

后面这些,许象乾一人兼了。

与许放并不沾亲带故。这事既不好看,也有些晦气。以青崖书院弟子的身份来说,更有些“屈尊”。尤见可贵。

姜望在后面跟着,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够代表重玄胜,随行吊唁便是极限,也能够被理解。毕竟许放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而且切实上帮助到了重玄胜,如果重玄胜这边全然无动于衷,又有些过于刻意。

但扶棺之类更近一步的事情,也是不宜做的。

这其间需要把握一个关乎人心考量的尺度。

棺材铺的老张也随行在侧,这棺木刚抬出铺子,他就关了门,急着上青崖别院讨钱呢,面上再怎么相信,心里也火急火燎的。

只是顺一截路,要到前面的街口才分开走。

姜望漫无目的地左右看了看,果然又瞧到了目标,但只一掠而过,并不惊动其人。

嘴里则装作无意地问老张道“你家隔壁那个纸人铺子,才开的么?”

棺材铺老张愣了愣,道“铺子倒是开了好些年头,只不过老李前些天回老家去养病了,让他侄子来顶阵子生意。这事挺突然的,赶赶的就回去了,都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怎么,老李侄子扎的纸人不行?我们也不熟,他才来几天,又不怎么说话。”

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故而老张第一时间推脱责任。

“没有没有。”姜望解释道“就是看你们有些生分,所以问一问。”

“这样。”

棺材铺老张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到了前边路口,他自转去青崖别院方向了。

而姜望则跟在抬棺人后面,往青石宫去。

纸人铺那个木讷的中年男人有问题,尽管他扎起纸人来很熟练,很像那么回事。

姜望注意到,铺子已经很旧,而且那个中年男人穿的衣衫也是洗得发白,可见应是个勤俭的。

但两个纸人,说赊就赊欠。这钱又不多,并非金丝楠木打的寿材,断没有赊欠的道理,而且他们本又不熟。

实在不像个做小本生意的样子。

后来纠结起来,也是因为许象乾要求再多赊两个——如果这还一口答应,那就太假了。

按棺材铺老张的说法,那中年男子是纸人铺原老板的侄子。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也禁不起细细推敲。

养病不在临淄养,舟车劳顿回老家去?再一个,老李便真让自己侄子顶自己的铺子,没有不介绍左邻右舍,让人家照顾一下的道理。

由此种种,姜望可以断定,那中年木讷男子绝不是来安分做纸人生意的。

但这毕竟与他无关,临淄城的安危自有禁军负责,治安自有巡检府,而且,人家也未必就是什么歹人。

他不可能仅因为怀疑就去做什么,只把这事放在心里。

抬着棺木穿街过巷,即使是人流稠密的临淄城,也得让出道来。

倒是青石宫外冷冷清清,没人阻拦他们,甚至没有人。

连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了,平白叫人心底发毛。

许象乾开路在前,除了他们的脚步,便无别的声音。

雇来抬棺的两个后生,先时还闲聊几句约是壮胆,到后来也都不说话了。

在青石宫唯一的那扇宫门外,姜望看到了死去的许放——

其人仍呈跪姿,面向宫门,双手合握着匕首,胸腹都是剖开的……其状甚惨。

因为死了有些时日,无人收殓,尸体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腐烂……大体还算完好,能辨清人样。

两个抬棺的后生当场呕吐起来。

姜望和许象乾都很沉默。

许象乾直接以浩然之气将许放的尸体托起,放进为其打造的棺材中。

姜望则掐诀召出食之花,将地面的秽物清理干净。

青石砖,绿苔藓。冷冰冰无声的青石宫。

姜望有些担心道“你直接用浩然正气接触,会不会影响修行……”

许象乾难得严肃地说“许放这样的人,就算成了尸体,就算尸体烂了,也不算秽物。他比浩然正气,更接近正气本身。我许象乾能为他入殓,是我的荣幸。”

浩然正气毕竟只是一门功法,如嘉城柳师爷那样的人也能修出来。但真正的“正气”,是发自人格的,也是无法磨灭的。

姜望抬头,瞧着飞檐上有一只歪头的麻雀,好像对他们很好奇。

“这里连个苍蝇都瞧不见,竟然有麻雀?”许象乾似乎有些想法。

姜望伸手拉了他一下“走吧。别误了时间。”

许象乾当然接收到了这勿生事端的警告,想了想,还是招呼抬棺人道“咱们走吧。”

两个后生缓得差不多了,抬起棺材便走,这地儿实在有些叫人不安。

难得有了些动静的青石宫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青石宫仿佛死物,仿佛青石本身,任风吹雨打,也任人来人去。

……

(修改之后没这行字)

第六十三章 挑夫

临淄南城外有一座赶马山,相传曾有将军赶马疾行,猝死在此。这将军的名字倒不为人所知,只山名流传了下来。想来能够累死在急行军路上的,也算不得什么名将。

也不知怎的,这座山后来渐渐就成了墓山,许多坟茔迁移于此。

因为还有一些名气,安息于此有所谓将军护持,倒不是谁都能埋进来,算是一块不错的墓地。

许象乾为许放这位五百年前家门所选的安息之地,就在这里。

要不怎么说临淄人多呢。

出了城,好歹不至于摩肩擦踵了。但郊游的、行商的,官道上各种人仍也不少。

一直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路上行人才显见的稀落起来。

姜望顿了一下,说道“你们先走,我随后赶来。”

许象乾也不问为什么,只应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而姜望按剑转身,目标明确地走向一个挑夫。

那挑夫挑着一担石料,还往边上让了让,姜望跟着横移了两步。他才抬起头,用地道的临淄口音说道“这位公子,我不动了,您先走着。”

额上滴着汗,笑容颇为憨厚、朴实。

“我怕你跟不上。”姜望说。

“瞧您说的,我跟您做什么啊?我担着石料去前头呢,与您不同路。”

这挑夫瞧面相,三四十岁的样子。但如果去掉脸上的那层蜡黄,以及有些杂乱的胡子,至少能年轻十岁。

姜望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跟我不同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挑夫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道“你跟着那做白事的一道走,肯定是去赶马山啊,这哪还用多想。”

姜望目光往下,示意他看看自己的脚面“你这双靴子,我见着十几回了。怎么,舍不得换?”

挑夫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没想到给他准备行头的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但这会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麻烦了。

他心里泛起这样的念头。

二话不说,便把手里的担子一扔,连扁担带两筐石料,直往姜望身上砸来。

轰!

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发出爆响,足见力道之重。

姜望只拔剑出鞘,寒光顿闪。扁担断开两截,石料分开两边,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全都绕姜望而过。

而姜望就在这其间径自往前,剑尖直趋那挑夫要害。

啪!

挑夫双掌一合,竟然以肉掌夹住了剑身,而后用力往外偏转,同时凶猛之极的一记直踢。

姜望让也不让,只将剑身微拧,狂烈的剑气霎时呈旋状爆开。

为了保住双手,挑夫只得松开,后撤。

姜望就势长剑下划,去切他来不及完全收回的腿。却见一团兵煞从腿上涌出,包裹着这挑夫的腿,直接上扬,竟要硬碰硬地与长相思交锋。

这干脆凌厉的战法,果然是军中修士。

姜望心中有了判断,剑势反撩,又划向对手咽喉。

而那挑夫眸中冷光一闪,只抬起左手往脖间一拦,脚尖却毫不迟疑地戳向姜望心口。

有那么点以手换命的狠劲。

姜望闪电般伸手,在他小腿上一按,人已腾身而起,在空中回转,直接一记鞭腿!

噼啪!

这一记鞭腿炸开了空气,直接抽上挑夫拦在脖间的手臂,将其强压,往里。

带着他的手笔一起,轰到他右脸上,将他整个人抽飞。

这一切发生在方寸间,兔起鹘落,快到根本没有掐诀的间隙。

以实力而言,这挑夫装扮的跟踪者,实力不输于当初嘉城手握城主印的席慕南,在腾龙境中也算不凡。

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这种实力已经远远不够打。

却说那挑夫被一腿抽飞,立即翻身起来,然而姜望已经再次贴在他面前,近在咫尺。

这是一个无法错避、容易立见生死的距离。

“不要逼我收不住手。”姜望说。

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挑夫瞬间冷静下来。

即使这是临淄,错手杀死不明身份的、跟踪自己的人,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理由。

而刚才那一次交锋,实力的差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

比起那些没头没脑奔着搏命去的愣头青,对手的理智总是让人欣慰的。

姜望收了剑,淡淡问道“谁让你来跟踪我的?”

挑夫咬了咬牙,道“我不能说。”

“不是不肯,是不能?”姜望想了想“军中,王夷吾?”

他忍不住挑了挑嘴角,自觉抓到了王夷吾的把柄,这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以军令行私事?”

“并非如此!”挑夫反驳道“你非齐人,来路又不明,如今混迹临淄。我们有卫戍都城之责,有理由对你展开调查。”

王夷吾果然没有那么容易留下把柄。这是军中自发的调查,其实可以说合乎规程。

但这种时候,无理尚要气壮三分,更别说有理了。

“且不说我的男爵之位是御赐官封。就连帝君都在东华阁见过我,认可了我的功勋。你们怀疑我?怀疑帝君的眼光?”

姜望冷眼瞧着他,就差把‘你们算什么东西’写在脸上了“你归属哪一军?”

“我们只是调查……并没有做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王夷吾跟重玄遵什么关系,我跟重玄胜什么关系,重玄遵和重玄胜现在正在竞争家主之位?这当中有多激烈,涉及多少利益?”姜望连连发问。

挑夫的脸即使涂成了蜡黄色,这时也可见阴晴不定“我没……没想那么多。只是接令而行。”

姜望盯着他,手指在剑柄上轻轻叩击。

挑夫也沉默着,等待他的决定。

良久,姜望说道“把脸擦干净,让我记一记你是谁。”

以这人的修为,无论在哪一军,都绝非普通军卒。王夷吾那边派这么一个人来跟踪他,非常可疑,并不像是单纯的跟踪。姜望如果直接动手杀人,就太愚蠢了。

被姜望如剑般的目光所逼视,挑夫没有犹豫的空间,直接伸手在脸上抹过。

那蜡黄色的事物被抹去,就连胡须也消失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中等长相,但气色较好的、年轻的脸,大概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

姜望更笃定了心中的判断,只说道“我们现在同路了,对吗?”

而后竟也不说别的话,转身往许象乾的方向走去,根本不担心他会趁机逃跑。

因为他们双方都清楚,逃也是逃不掉的。

这还穿着挑夫衣物的年轻人,脸色变幻一阵,终究迈动步子,跟在了姜望的身后。

第六十四章 赶马山双骄

却说许象乾那边领着棺木上山,却遇到了意外情况。

赶马山是一座并不甚高的坟山。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不算狭窄,但也绝容不下两抬棺木并行。

许放灵柩上山时,正遇着送葬结束后下山的一家人。

这一拨可就规模大得多。

举白幡的、提孝灯的、捧香亭的、吹唢呐奏乐的……灵柩倒是已经入土了,并未见着,

抬棺人和送葬亲友混在一起走,浩浩荡荡直有四五十人,应是个殷实人家。

许象乾双手各举两个纸人在路中间,对比之下,尤其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

他喊道“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这并非无礼,而是送葬开道的意思。

鬼亦是神,险亦是显。开路鬼和险道神,其实就是开路神和显道神,在葬礼中走在队伍最前列,负责引导和驱除鬼怪。

这两神确有其尊,在现世为人族所承认的礼仪中得到确认和祭祀,属于神道中相对正统的存在,正统与否并不代表实力,邪神淫祀也未必就弱小。

仅从神职出发,祂们并不能强过白骨尊神。

当然,在这里,送葬开道只是借这两尊神的名头,并非真能驭使神祇。

按理说开道词都说了,对面理当避让。毕竟这方是上山,那边是下山,这边还在抬棺,那边已经入土。

理是这个理,但偏偏不是所有人都讲究。

对面有一个油光满面的公子哥,大约是养尊处优惯了,吃不得苦,独自靠在一抬坐辇上。

人好让,坐辇却是不方便的,除非他下来。

许是自持尊大,许是仗着人多。

他远远便乜着许象乾道“少废话,赶紧靠边!”

“你这就不讲理了!”抬棺的其中一个后生忍不住出声道“一般来说,若有上下交错,都是下山的让上山的,已经入了土的让正要入土的。难道我们还要停棺让你吗?”

这一路过来,许象乾其实暗暗使了气力,不然两个后生抬棺不能感觉这样轻松。

此刻正气凛然,倒是中气十足。

“嘿!你还来劲!”油光公子哥一拍扶手“出去几个能打的!”

人群中几个壮汉就挤到前头来。

他喊道“不让的,棍棒伺候!”

上山的这边,两个抬棺的后生顿时不言语了,抬着棺材便准备往边上靠。

许象乾举着纸人伸手一拦“别动!”

他轻蔑地看着对面“你谁啊!哪家哪路的,这么横?”

“哈,还真有不怕死的,与我摆门路?”油光公子哥来了精神,把这当成了乐趣,冷笑道“且告诉他,本公子是谁!”

旁边立刻有狗腿子出声道“我家公子,将军衙里的好职司,巡检府里的座上客!那街上的泼皮三,道上的混山虎,经商的黄老七,那都是我家公子的小兄弟。黑白两道你去问一问!这临淄地界上,这般年纪的英雄有几人?”

好家伙,听起来倒真是怪唬人的。

许象乾大吃一惊“原来是个地痞流氓臭无赖!”

不待对面的人发作,他也同样的冷笑一声“你们也与我告诉他,本公子是谁!”

油光公子哥强行按捺住脾气,也想听听是何方神圣。

只见两个抬棺的后生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没有吭声。

实在是不知道许象乾是谁啊。

这时棺材前面那后生耳朵一动,却是许象乾偷偷传音给他了。

许象乾一边传音,一边回头,看着他道“别担心他们吓着,你就直说吧!”

迎着许象乾鼓励的眼神,这后生硬着头皮道“摧城侯府的李龙川,是我家公子的好哥们。博望侯府的重玄胜,求着和他交朋友。晏相的嫡亲孙子,总给他买单结账。天下四大书院,他是正儿八经的出身。放眼整个临淄,同辈之中,没有他需要弯腰的人……”

许象乾传音里说一句,他就跟着重复一句。

但越说越心虚,气越不足……这牛也吹得太大了,一点真实性都没有嘛。

油光公子哥起先还有兴趣分辨,听到后面,就只剩冷笑了。

只一条,这等人物,还需送葬开道?这等人物,还把家人朋友葬在这赶马山?

赶马山这坟山算得不错,那也要看跟什么地方比!

“他娘的,给我锤死他们!”油光公子哥怒指前方“这么能吹,让他们跪在这里,把这话给我重复一千遍!”

几条壮汉蹭蹭就往前冲。

姜望恰就在这时候赶了过来,便见得这一幕。

“住手!”许象乾兀的一声喊,让对面为之愣了愣。

他一回身,正好瞧到姜望过来“快过来,我腾不出手!”

而后转头大喝“今日我们赶马山双骄在此,看谁敢动!”

姜望一脑门的汗。

还真的自报名号赶马山双骄,这到底是什么无聊趣味……或者说品味?

纸人落地,便算是到了位置。许放的位置当然还没有到,所以许象乾确实是腾不出“手”,但面对对面这些人,根本就不用动“手”。他纯粹是懒,也是他诸多的“无聊”之一。

不过无论如何,姜望也不能看着许放的尸骨就停棺于此。

因而一步上前,就要略施小惩。

但对面那油光公子先一步喊道“慢着!”

他的声音这时已经在抖了。

连滚带爬的下了坐辇,冲着姜望……身后的那‘挑夫’,一揖到底“郑公……”

‘挑夫’上前就是一脚将他踹翻“老子也是你有资格招呼的?”

“是是是。”油光公子麻溜的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小人无礼,小人无礼!”

他有幸见过这人,知道什么泼皮三、混山虎、黄老七,在此人面前,连坐着的资格都没有。

而‘挑夫’本人,心中也恼恨已极,因为知道身份已经不可能隐藏。冷眼扫了扫他身后的那群人“赶马山是抬死人的地方,你坐得倒是像模像样,着急被抬?”

油光公子一下子又跪了下去,磕头道“不敢,不敢。”

‘挑夫’又是一脚蹬开他,骂道“滚!”

这油光公子一声都不敢吭,灰溜溜地从许放的灵柩旁绕过,然后便趴在地上,真的往山下“滚”了起来。

他一起的那群人更是无人敢说话,什么白幡、孝灯、香亭……全都收拢起来。个个夹着尾巴从侧边往山下去了。

‘挑夫’回过身,正好看到姜望脸上带笑。

那笑容十分可恶。

“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走了。”

姜望说“我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但是你应该清楚,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在我和重玄胜这里,已经不再是秘密。”

‘挑夫’看了他片刻,终究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第六十五章 郑商鸣

从这日起,临淄市井有了一个新的传说。

赶马山乃是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两个大人物将家人埋在此地。

那两个大人物。

其中一个,摧城侯府的李龙川,是他的好哥们。博望侯府的重玄胜,求着和他交朋友。晏相的嫡亲孙子,总给他买单结账……

而另一个,都城巡检府的郑商鸣郑公子,都只能给他做个小跟班,鞍前马后!

简直恐怖如斯。

时人称之为,赶马山双骄。

赶马山此后一坟难求。

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在赶马山上,稍歇了一场小风波的“赶马山双骄”,继续往山上走。

两个抬棺的后生愈发精神起来,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

姜望索性走在许象乾旁边,跟着他开道。

“你不问我刚才那个人是谁?”

许象乾撇了撇嘴。十分的坦然,非常的无所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姜望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我以为你会刨根究底,看来你也没那么无聊。”

许象乾呵呵一笑“我又看到他的长相,又知他姓郑,他看起来在临淄还有几分面子。我回去问一下李龙川,不就清清楚楚了?何必在这里受制于你?”

姜望……

许放的入殓仪式十分简略,墓地是早就定好的,墓坑也早就挖好。抬棺人将棺材落下,许象乾作为出面主持丧事的人,抓了两把土洒进墓坑,便算完成了仪式。

之后就直接将土填满。

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只黄土一坯。

生与死,枯与荣。

坟墓前竖着一块空白墓碑,光秃秃的,有些孤独。

许象乾道“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作铭,所以空在了这里。你有什么想法?”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关于许放,有很多事情不能写。而不写那些事情,他就一点也不完整。

姜望想了想,说“写许放二字即可。”

他的名字即是他的一生,再也不需别的注解了。

许象乾略一咂摸,便是点头。然后半蹲下来,以指为笔,在空白墓碑上笔走龙蛇,写下许放之名。

比起在青崖别院墙上乱涂,这两个字倒写得四平八稳,有股子正气。

姜望手指一搓,火焰开始摇曳。

四个纸人和许多纸钱一起,焚烧在坟前。

成青烟,成黑灰。

……

郑商鸣裹着一身冷汗离开了赶马山,念及之前的交锋,愈是后怕,愈是愤怒。

齐国最精锐的部队号为九卒,除天覆军外,剩下八卒轮戍临淄。

今年便轮到斩雨军。

他隐瞒身份,服役于斩雨军,从一个小卒做起,如今也将将到了队正的位置,手下管着百人。

军中也有些蝇营狗苟的糟心事,隐藏身份就意味着这些没法避免。

就比如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都统,变着法的找茬,他是忍了又再忍。

当然因为心中有底气,也从未低过头。

不然以他的实力,也不至于现在还只是一个队正。被上头那个都统摁得死死的。

这一次本要休假回家,但副都统临时发布任务,让他跟踪调查齐阳战场上的功臣,青羊镇男姜望。

姜望并非齐人,受到猜疑也是很合逻辑的事情。

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即便不是斥候出身也并不擅长跟踪,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又一次的被针对罢了。

与姜望真正交过手,真切感受着有被杀死的可能后,他才真正有了触动。

姜望提到王夷吾提到重玄遵,他都并不反驳,其实也是为了隐藏自己,误导姜望。此后不得已跟着姜望,也一直在思考脱身之法。至于后来被赶马山上那个地痞叫破身份,就是一场非常难看的意外了。

但这会冷静下来复盘,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重玄遵和重玄胜之争他也有所耳闻,但并不很关心,因为无论哪边都与他扯不上关系。

然而此次任务实在蹊跷。

斩雨军虽有卫戍都城的责任,但有必要自主对姜望展开调查吗?这些事情,齐庭难道在册封之前没有做过?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他来做这件事?明明他从未有过跟踪调查的经历,也并不擅长于此。为什么一定要派他来?明明他已经轮到了休假。

甚至于,给他准备装扮的人,为什么会犯同一双鞋子的低级错误,难道仅仅是因为大意?如此凑巧?

现在倒果为因的想一想,倘若今日姜望失手杀了他,结果会是什么?首先一个,自己的父亲,堂堂北衙都尉,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对重玄遵方面来说,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好事。

所以,姜望所说,这次行动是由王夷吾所指使,是很有可能的。只是他事先并不知情,被当成棋子罢了!

那么就只剩两个问题——王夷吾能不能发现他隐藏身份加入了斩雨军?王夷吾能不能影响到斩雨军的内部军务布置?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无须深思。即使他参军的时候几乎对所有亲友都隐瞒了信息,按理说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但以王夷吾作为军神弟子在军中的影响力,真要查,也不难察知。

即使天覆军与斩雨军互不统属,王夷吾也完全有影响斩雨军内部一个都统的能力。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次跟踪任务,单纯的就是上头那个都统对他不满,想要借刀杀人,借助声名鹊起的姜望,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甚至于那姜望心思深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认出他来,故意那样表态,引导他敌视王夷吾。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郑商鸣自问不是傻子,更不愿不明不白的为人做刀。

他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但他要先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答案。

……

南城外,斩雨军驻地。

斩雨军在临淄城外有四个驻地,分镇四方。郑商鸣所属,就在南城外这边。

郑商鸣一路上脸色阴沉,连身上的挑夫衣物也没有换,直入军营。

他从小卒实打实的爬到队正,从无弄虚作假,虽然职衔不高,但是很得人心。

走进自家都统负责的军营驻地后,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但今日的郑商鸣全都置之不理。

有机灵的,立刻就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了,或看戏,或赶忙去通知都统,不一而足。

郑商鸣走到都统帐前,未及掀帘,已经先出来一人。

这人正是给他布置跟踪任务的王姓副都统,算是他的直属上级。也是那位都统最忠实的走狗。

见到郑商鸣,毫不客气地叱责道“郑名!执行任务期间,谁允许你回营的?”

但话刚刚说出口,一只手就堵住了他的嘴,盖住了他的脸。

体内道元在瞬间被封锁。

郑商鸣直接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将他整个人往里推,挤开帐帘。

他本人也紧跟其后,撞进军帐中!

第六十六章 敲棋落子

军帐中,伏案的雷都统蓦的抬头,瞧着被推进来的王副都统和紧随其后的郑名郑队正,脸色瞬间阴云密布。

“郑名!”他拍案喝道“以下犯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郑名是郑商鸣在军中用的假名。

郑商鸣随手将王副都统拨开,视身后挤进军帐的卫兵们如无物。

大步往前,双手撑在案上,俯视雷姓都统道“以公谋私,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雷都统怒不可遏,整个人蹭的站起来“轮得到你跟我这么说话吗?郑名!”

郑商鸣闪电般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按回位置上。

因为一瞬间用力太过,雷都统的肩膀发出一声骨骼的脆响。

在那些卫兵冲上来之前,郑商鸣恶狠狠地道“重新认识一下,老子我叫郑商鸣!”

“姓雷的,你不是最爱跟我们摆家世摆背景?”

“北衙都尉是我爹,够跟你摆吗?区区一个雷姓,就让你尾巴翘在天上,你不妨去问一问雷负乾,他是认识你,还是认识我?”

被郑商鸣拨到一边的王副都统顿觉腿软,雷都统本人也心头发虚。

他总算知道,那人为什么会授意他对付这么一个小角色。

小角色并不小,从头到尾,“小”的只是他雷某人。

他虽然也姓雷,但毕竟只是支脉。雷负乾是雷家新一辈领军人物,他连面都没见过,谈何认识?

而北衙都尉这个位置的分量,他也非常清楚。

所谓北衙,其实就是都城巡检府,只是因为在城北办公,所以被称为“北衙”。

城北的官衙多了去了,北衙却成了都城巡检府的别名。仅此一点,就足见都城巡检府的权威之重。

临淄巡检都尉这个位置,品秩上不算很高,但是实权极重,负责整个临淄的治安。北衙都尉郑世,也是临淄实权人物之一,远不是他这一个小小的都统可比。

一个很直观的比较,整个斩雨军里,上面的正将副将都不必说,如他这样的都统,一共就有八十位。而郑世在北衙,却是毋庸置疑的老大。

他这时才知道他平素吹鼻子瞪眼睛的对象,是什么来头。

尽管如此,雷都统还是强撑着道“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这里是斩雨军,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毕竟手下亲兵都看着,他也不能太丢份。

斩雨军当然是九卒之一,军规森严。

然而规矩这个词,永远是因人而异。

郑商鸣冷声道“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坐你的位置!你要跟我讲规矩,讲身份,讲尊卑?”

他这话并无虚夸成分,重玄胜当初在秋杀军,为了避嫌,挂职就是副都统起步。他若依靠家中关系全力在军中谋个位置,副将都并不困难,都统随时可以。

正因为所言不虚,因而才格外有威慑力。

雷都统声音终于艰难起来“你想怎么样?”

“我并不想拿你怎么样,你们这样的废物,我从来没有放在眼里。”

郑商鸣说着,还瞧了旁边缩头的王副都统一眼。这姓雷的和姓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继续盯着雷都统道“你现在需要给我一个交代。为什么非要安排我去跟踪青羊镇男?或者说,谁指使的你?”

“文连牧。”雷都统很识时务。

这是一个意料外的名字。

郑商鸣凝神想了想,想起这人是谁了。于是冷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应该是在镇国大元帅府。”雷都统说。

眼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揶揄和快慰。

想来即使是北衙都尉之子,也不可能正面硬扛军神弟子的。

而在郑商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如此!

只有一种情绪,如火星爆开。

那是再也无法抑制一刻的愤怒。

……

镇国大元帅府中。

文连牧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枚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棋盘。

笃笃,笃,笃笃笃。

这声音杂乱无章,敲得人心烦意乱。

偏偏在对面位置盘膝而坐的王夷吾毫无反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文连牧很是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王夷吾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气势的收放,让文连牧暗暗心惊,整个人也精神了过来。

“喂!”文连牧把棋子丢进棋罐,发出一声脆响“你答应了重玄遵帮他看摊子,没有道理自己整日躲起来修行,别的什么也不干,尽指使着我忙活吧?”

王夷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不去找你,你会出面来帮阿遵吗?”

“这不废话么。”文连牧没好气道“我跟他又不熟!”

“你看,这就是我做的事。”

王夷吾依旧是那副气死人的语气,但又非常的理所当然。

文连牧咬牙恨恨了一阵,最终还是无奈地道“你就硬气吧,我现在是打不过你……”

“你以前也没有打得过我。”王夷吾淡淡道。

文连牧一下子给噎住了。

王夷吾又道“你以后也打不过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我是最强的。”

文连牧……

文连牧怀疑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被这家伙气死。

什么叫秀才遇上兵?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想我文连牧,智识超群,武略特卓,却偏偏……

王夷吾伸手在他面前一晃“醒醒,别发呆了,忙点正事?”

文连牧深深呼吸一次,告诉自己不计较。

然后才说道“第一步计划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成功,姜望并不是个蠢货。接下来你做好准备,郑商鸣该要打上门来了,我可不想跟人动手动脚的,弄得难看。”

“区区一个郑商鸣,单手可杀,何须准备?”王夷吾霸气十足。

文连牧“嘶”了一声,终于忍不住了,暴怒道“谁要你杀他了?无缘无故的你杀他做什么?杀郑商鸣容易,郑世呢,你也能杀?”

王夷吾全无理亏的自觉“没交过手之前,不好判断。”

你他娘的连北衙都尉都想打。

文连牧简直要疯了。

好容易安抚下来情绪,极力地平心静气道“听我安排,好吗?给个教训,让他认识到差距就行,好吗?别羞辱他,别给他造成伤残,更别杀了他,好吗?”

一连三个“好吗”,简直耗尽了他一生的耐心。

王夷吾却只不咸不淡地瞧着他,一副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

最后回应他道“可以。”

第六十七章 其乐无穷

“巡检府管的是治安,但却是各家商户第一个需要打点的衙门。在临淄城做生意,生意要做好,不能不看郑世的脸色。”

棋盘边,文连牧侃侃而谈“重玄遵和重玄胜之间的竞争,其实重玄遵本身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天赋实力才情,他都是世所公然的顶尖。”

王夷吾难得的点头附和“的确如此。”

文连牧瞧了他一眼,神情莫名,但并没有就此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茬道“他的弱点在身外,而不在自身。我相信重玄胜亦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他送进稷下学宫,从而专心对付他的身外……势力。”

他补充道“不得不说,重玄胜这一步棋下得非常漂亮,他是一个值得集中全部注意力的棋手,在此之前,我完完全全的低估了他。”

王夷吾并不说话,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小瞧了重玄胜,但他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自欺欺人。

“身外的事物,无非就是人脉、资源、利益。重玄胜现在侵吞重玄遵原有的生意,越来越得心应手。聚宝商会养肥了他,四海商盟又给了相当程度的支持,而且现在苏奢夹着尾巴舔舐伤口,根本不露头。聚宝商会的缄默,让局面越发难堪,重玄遵的生意一再缩水。你面对这些无法用武力解决的事情,也难免力不从心。”

文连牧有意无意地点了点自己的重要性,在重玄遵的伤口上洒了点盐,算是小小的回击“说实话,重玄遵本人不在,你现在也没办法直接动用镇国大元帅府的关系帮他……现今单只在商业领域,咱们很难与有四海商盟支持的重玄胜抗衡。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一定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此为智者不取。咱们要破局,落眼处必须得放远,放开。”

王夷吾腰杆直挺,整个人坐得如标枪般“所以你看到了北衙都尉。”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北衙都尉持身很正。”

“在临淄这样遍地龙蛇的地方管治安,要想有个好结果,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手段高超,处事圆滑,事事和稀泥,谁都不得罪。要么就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也就是你所说的,持身很正。”

文连牧笑了笑“不管郑世本质上是什么人,既然他表现出来的是后者,那他就绝不会偏帮咱们,尤其不会卷入重玄家的内部竞争里,授人以柄。所以我只能行险棋,逼他入局。”

其实是因为王夷吾本人在经营方面的弱势,才逼得文连牧不得不往偏门里找办法。

王夷吾停了一下,才道“你是只做眼前,不管以后洪水滔天啊。”

文连牧伸手在棋罐里抓起一把白棋,又看着它从指缝间一颗颗落下“要想在短时间内扳回局面,郑世是最好用的棋子。至于以后……等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是你怕这颗子,还是重玄遵怕?”

他轻扯嘴角,直到此时,才露出其人独有的傲气与锋芒来。

“我是相信你的。”王夷吾说。

“那我很荣幸。”文连牧故意用假惺惺的语气回了一句,然后才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这次布局,有多个预案。郑商鸣追踪姜望,我想办法让他暴露。最好的局面当然是姜望杀了郑商鸣,或者郑商鸣杀了姜望也行。如果是前者,郑世和重玄胜的矛盾就解不开了。如果是后者,我不知道姜望和重玄胜的交情在哪一步,但至少在现今价值上是左膀右臂的存在,重玄胜绝不可能硬吃这么大的亏。”

“最坏的局面呢?”

“最坏的局面,无非就是郑商鸣发现他被人算计,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我,但是我旁边……”文连牧一把握住手里不多的棋子,抬起根手指,指向王夷吾“站着你。”

“然后?”

“我认真琢磨过郑商鸣这个人。郑商鸣是不愿依靠家中关系,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那种公子哥典型。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从小郑世对他管教严格,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本身的性格。”

文连牧继续分析道“他能够吃苦耐劳,能够忍讥受辱。但这不是因为他本身具有忍耐的品质,恰恰相反,他是最不能忍耐、最遏制不住反抗冲动的人。他之所以能够忍受斩雨军里的那些,是因为他心底知道那些人和事不值一提,把他们当蚂蚁,所以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屈辱。”

“他坚决不靠郑世,但郑世才是他最大的底气。他活得很别扭,很矛盾。他是权贵之子,又轻贱权贵。他看似对他父亲的权势不屑一顾,其实心里最认可他父亲的权威。他看似从不敢跟郑世正面反抗,但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反抗本身。”

“他心里藏着一个火山,一旦触及……”文连牧说着,把手完全张开,所有的白子瞬间都落下。

“轰!”他拟声道。

“所以你笃定他会不顾一切打上元帅府?”王夷吾问。

“他可以忍受军营里那些人对他的指手画脚、欺压逼迫,但他绝不能忍受你。因为你是真的能够欺辱他,真的能够压迫他。”

“如果你算错了呢?”

“我不会错。”

文连牧表现出来的自信,让王夷吾点了点头“很好。”

“等他怒火攻心来闯大元帅府,生死就都由不得他,郑世也就不得不帮我们做事。这不过是次优选择罢了。因为姜望没有莽撞,导致我们只剩次优的选择。”

子已落下,文连牧便不是很在意这个。

“话说回来。”他饶有深意地道“这些事情,你以前从来不愿意想的。”

王夷吾走的是勇猛精进,至强无敌的路子。什么阴谋诡谲,人心魑魅,都一拳破之。向来连兵法也是懒得学的。

王夷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还是适合待在军中。临淄城里,很不自在。”

“呵,倒不如说……”文连牧说到这里就止住。

因为正在这时候,一个愤怒的声音滚过上空,响彻镇国大元帅府,当然也传入王夷吾、文连牧两人耳中——

“王夷吾,藏头露尾的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郑商鸣的声音。

一如所料!

真真是把他的选择算得死死的。

不同于元帅府里其他人的惊怒懵圈。

文连牧却和王夷吾对瞧了一眼。

“整天研究别人,是什么感觉?”王夷吾问。

文连牧笑了“其乐无穷!”

……

……

ps有点想吐槽的。

写古典仙侠,要有古韵,行文难免带古风。就有人喷了,装什么x啊,写得看不懂。我倒也不生气,就想着也得为这部分读者考虑下吧,搞写作,不能只考虑自己自嗨。毕竟这个小说世界是很多读者陪我一起慢慢成长起来的。小细节,还是可以满足读者的。就试着在尽量不影响行文的前提下,顺手解释一下……然后就又有人喷我傲慢,说你瞧不起谁呢,写一句古文还翻译一下。

傲慢。傲慢。

唉哟,我这个心累。

第六十八章 步步在心

“我去去就回。”

王夷吾起身便往外走,而文连牧坐着并不动弹,还极有雅心的为自己点了一杯茶,细细品味——镇国大元帅府里的茶,自都是难得的佳品。

一如他对自己判断的自信,对于王夷吾的实力,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而王夷吾本人,更是龙行虎步,意态从容。

同境无敌,是姜梦熊对他的要求,也是他一贯以来的自信。

已经有无数场战斗为此注解,数不清的挑战者成就此名。

从游脉到周天,从周天到通天,从无例外。

通天境更是贯通古今,成就历史极限。

到了腾龙境,也绝不会有例外。

什么郑商鸣,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管你是怎么不靠关系、如何自强不息,怎样倔强怎样努力。

算得什么?

败在他手下的天才,何止一个两个?

甚至是重玄胜那个胖子,若不是因为重玄遵,他认识是谁?

耳中听得府外吵吵嚷嚷的声音。

“大胆!如何敢在这里放肆?”

大元帅府里的下人们也很是惊怒,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镇国大元帅府里的下人,在外头也是跺脚抖三抖的人物。何曾见过有人敢在府邸前喧哗闹事?

唯独郑商鸣的声音也是肆无忌惮“你还不配与我对话,叫王夷吾滚出来!”

文连牧说得果然没错,这人矛盾又别扭,好像什么都能忍,什么苦都可以吃。但一旦真的发起脾气来,又是不管不顾。

王夷吾心里想着,面上却无表情,脚下也不急不缓,每一步都是恒定的。在他双足踏地的那个瞬间开始,就每一刻都保持在最便于发力的状态。

这可以让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起最强大的攻击。

而当他在下人恭敬的眼神中走出元帅府时,一眼便瞧见了气势汹汹、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的郑商鸣。

就穿着一身挑夫的衣服,从那里跑到这里,马不停蹄。

看起来实在是狼狈,也实在是愤怒。

王夷吾看着他,眼中毫无波澜,只问道“你找我?”

王夷吾甫一出现,镇国大元帅府里的人就都保持了安静。可见他在此地的主人翁位置,已经是根深蒂固。

无怪乎临淄都有人称他为少帅,视他如姜梦熊亲子。

郑商鸣怒不可遏。

无论是谁,被人无缘无故构害,被人当做棋子随意摆放,都不可能不愤怒。

尤其他是郑商鸣。

心底傲气从不比那些公子哥少半分,反而更尖锐,更激烈。

他直接从军营里赶过来,一路上根本没有停过,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怒火越燃越炽。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怒问。

他当然是认识王夷吾的,他相信王夷吾也不可能不认识他。

没有人能够无缘无故的轻贱于他,陷害于他。

就算军神本人,也都不行!更别说只是军神弟子!

“你是谁?”

王夷吾嘴里还在问着,脚下却一步跨前,毫不犹豫提起拳头。

“胆敢大闹镇国大元帅府,你是谁都不行!”

一拳既出,风起云涌。

无敌无我。

郑商鸣此来,本就做好了登门算账的准备,也为此不惜一战。

王夷吾的实力,他不是没有听闻,不是没有预判。

但权贵、名禄、实力,都不该是能够随意坑害他郑商鸣的理由。

他很愤怒。

这种愤怒让他气血沸涌。

让他早早的握住了拳。

让他的拳头充满了力量。

道元争先恐后的爆发,血液如洪流,澎湃汹涌。

势与力完美统一,他全部的愤怒都郁积在这一拳中。

而后一拳发出,硬碰硬,钢碰钢的,与王夷吾的拳头对轰!

他没有闪躲,王夷吾更没有。

两拳对轰的瞬间,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时间在变慢,空间在扩大。

声音、气息,都已丢失……又寻回。

郑商鸣仿佛听到一声脆响,他感觉到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碾压过来。无可阻挡,不能回避。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整只手臂,都被这一拳轰碎了!

但那只是错觉。

他迅速意识到这个事实。

因为王夷吾已经收了拳。

在轻松击溃他的拳势,击溃他的拳头,击溃他的拳力之后,又轻松的收回了拳头。

实力的差距如此巨大!

郑商鸣想到他可能会输,可能不是对手,但他也会竭尽全力,绝不让王夷吾好过。

可从来没有想过,差距竟能有如此之大。

王夷吾看着郑商鸣,眼睛里连一丝获胜的成就感都没有,只冷冷地问“你很骄傲,但你骄傲的本钱,是什么?”

郑商鸣如遭雷击。

他的拳被击溃了,他的愤怒也随之而碎,以及他那轻易不外露的骄傲。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完全拒绝家里的任何关系,仅靠自己,从军队最底层爬起。

靠自己加入斩雨军,靠自己成为队正——哪怕以他的实力,至少也该是一个都统了。而若借助父亲的人脉关系,齐九卒随他挑,别的不说,一个副将的位置板上钉钉。

他认为他是不对这个世界妥协的英雄人物。

但从未听说,有哪个英雄如此不堪一击。

他在陷害他、摆弄他的王夷吾面前,没有一击之力。

这个残酷现实,几乎摧毁了他藏于心底的骄傲——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一切也全都在文连牧的算计之中,包括他此刻的心理变化。

在这之后如何摆弄郑商鸣的心情,操纵他的情绪……自然都有完整的设计。

而王夷吾也给了文连牧足够的信任,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计划来。

先让郑商鸣见识到实力的差距,击溃他的信心,打磨他的仇恨,把负面影响降低。然后再将他擒下,关起来,开始后续。

看着郑商鸣失魂落魄的样子,王夷吾完全失去了再多说一句话的兴趣,只伸手往前一抓“擅闯大元帅府,便先关你几天再说!”

“且慢!”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这声音洪亮非常,显得威严、正气。

初响时尚在远处,声音落下时,人已至近前。

一只手掌,竖掌成刀,斜斜劈落。

虽是肉掌,却如天刀。

因为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这一“刀”分开!

这是天理循环,注定如此的一刀。

王夷吾探前的手,不得不收了回去。

他甚至不得不后退了两步,才让自己能在来人凌厉的气势前,保持住巅峰的攻击姿态。

……

而大元帅府中,正在品茶的文连牧蓦然站起。

“怎么会?”

第六十九章 不能决定的一切

来者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严肃男人。

空手而来,但身穿官服——显然是来得匆忙,未及换装。

郑商鸣一声不吭,只觉羞愤到极点。因为其人正是他的父亲,人称北衙都尉的郑世。

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出了事还要家长出来扛,对于本质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这一身巡检都尉的官服,自然体现身份。

王夷吾此前虽未与北衙都尉照过面,倒也不至于这时候认不出来。

怕倒是不怕,只不过这已经在文连牧的计划外。

事情超出掌控,总归是令人不快的。

目光审视地打量了来人一阵,王夷吾先道“此人擅闯镇国大元帅府,我正要擒下他,等大元帅回来发落。你为何阻我?”

郑世绝对想不到王夷吾打量他是在掂量击败他的可能。

不过他现在也已经相当生气,军神这位关门弟子,实在也是太狂妄了些。

他向来就很严肃,这种愤怒在表情上倒是体现得不多。

“巡检府司职治安事。你们在大街上公然动武,难道本尉竟都没有阻止的权力吗?”

这话是诛心之论。

跟一个小辈说话这样下套,郑世的愤怒从中可见一斑。

都城巡检府负责临淄治安的权力,那是律法规定,齐帝授予的。

王夷吾凭什么否定这种权力?

说句不客气的,姜梦熊都没有这个资格。

“大人当然有这个资格!”

文连牧赶出来得也很急,事实上在听到郑世的声音后,他只惊了一下,立刻便往外赶。

就是怕王夷吾傲性发作,继续恶化局面。

他出来后先果断出声,接过对话权,然后才道“只不过我们处理大元帅府的事务,似乎也不必经过巡检府。”

“你看看你们现在站着的位置,是在大元帅府里吗?”

郑世斥道“大元帅府里,你们关起门来,本尉不管。若真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有圣意裁决。但出了大元帅府,治安事就由本尉负责!本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元帅又如何?你们若是作奸犯科,难道大元帅会姑息你们吗?”

郑世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又如刺猬般处处扎人。

王夷吾并不言语,现在文连牧出来了,这事既然交给文连牧谋划,他也就任由其人表态做决定。

“都尉大人说得是,在下等人必不敢作奸犯科。”

文连牧先认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又露锋芒“不过据我所知,这位擅闯大元帅府的郑商鸣,正是令公子。您恐怕不方便裁量此事。”

“这也好说。”郑世继续冷着脸道“请王夷吾王公子,和郑商鸣一起,陪我走一遭巡检衙门。我郑世需要避嫌,巡检府里多的是铁面无私的官吏!就算巡检府上下都得不到军神信任,咱们还可以恭请圣裁嘛!”

把这种事闹到齐帝跟前,那就真的是大大失分了。

但为了自己的儿子,郑世显然有这样决心。他也将这种决心表现了出来。

出现在这里的他本人,包括此时他身上的官服,都是这种决心的体现。

文连牧与王夷吾对视一眼,才出声道“王兄和我都有军务在身,巡检府若强要王兄配合调查,得先向军部申请,向天覆军要人才是。”

这底线也划得很清楚,如果郑世强行要当场抓走王夷吾,王夷吾绝不配合,一定反抗。并且他也一定会闹到姜梦熊那里去。

说到底,郑商鸣大闹元帅府是事实。而他通过斩雨军雷都统,调动郑商鸣去跟踪姜望,整个过程都是合规合矩的。

即使真闹大了,这官司也且有得打。

北衙都尉虽然是临淄实权人物,大元帅府倒也根本不虚。不然他们也不能有直接扣押郑商鸣的预案,究其本质,还是没有太把郑世当回事。

郑世统领北衙这么多年,当然不会看不到这种轻视。

但他也不跟小辈翻脸,只点点头“好!大元帅府的威风,本尉见识到了!”

他转身瞧了郑商鸣一眼,冷道“还不走?”

郑商鸣不发一言,低头跟在他身后。

离开镇国大元帅府所在的街道,郑商鸣就停下了步子,不肯再走。

但他又只是定在那里,并没有直接离开。他的两个脚尖,朝着两条不同的街道,显然心里也很迷茫,不知该去哪里。

只不过是本能的骄傲,让他不想在遇挫之后立即重归父亲羽翼之下。

说是拉不下脸也好,说是别扭的臭德性也好。

作为过来人,郑世很清楚。

这是儿子第一次被现实敲碎的时候,也是他长大的时候。

郑世回过身,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难得的有了一丝和缓“跟我回去吧,军中也不是净土。生来家世如何,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但是你可以决定的事情,有很多。”

他忽然发现,儿子竟已这么高大,是个男人了。而他好像从来没有跟儿子说过这些心底的话,好像从来只把他当一个叛逆的小孩子看。

时间……太匆忙了。

“你娘走得早,我忙于公务,生活上对你有所疏忽。你自小对我有怨言,不想依靠我,我能理解。”

“你觉得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这很有心气,这很好。我很欢喜。”

“但是,商鸣。我白手起家,凭自己打下一番事业。不是为了让我的儿子效仿我。而是为了让我的儿子起家时,不必像我当初那么难,那么辛苦。你能明白吗?”

郑世说着说着,终究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叹“做我郑世的儿子,不丢人。”

郑商鸣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但他的肩膀,渐渐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

镇国大元帅府门前发生的这一切,明面上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当然实际上偷偷盯着的眼睛绝对不少。

瞧着这一对父子离去。

文连牧的心情蒙上了一道阴影,但他依然不见失落,说话也极有条理“以郑商鸣的性格,绝不会通知他爹。如果这种时候都要通知他爹,那他以前独自努力的一切,都算什么?这是在否定他自己。”

“不靠他爹?”王夷吾冷淡道“如果他爹不是郑世,被我摆弄也就摆弄了,还敢找上门来?”

这话说得很残酷,但也很现实。

如果没有郑世,郑商鸣今天找上门来,就是一个死。

当然,如果没有郑世。王夷吾也根本懒得摆弄郑商鸣。

“所以我说,他活得很别扭,很矛盾。”

文连牧强调了一遍。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郑世是怎么知道的?还亲自赶了过来。”

王夷吾很不满意。

但凡刚刚巡检府换另一个人来,但凡有战而胜之的把握,他就绝不会让郑商鸣离开。

因为这意味着本次计划的彻底失败。

他非常不喜欢失败。

第七十章 机变

时间回到半天之前。

许放的尸骨总算入土,是不是“为安”且不知,但姜望的心事,的确是放下了一些。

因果、报应、业力……如是种种,说的都是修行者与人世的纠缠。这是从出生到死去都避不开的事情。

很多隐世遁修的修行者,就是为了摆脱这些,宁可选择独自苦修。

但修行一道,资源不可或缺,修行资源,却是一定要入世求得。所以遁世隐修者,除开那些已经摆脱资源外物的高人,终归是少数了。

有一位贯通儒道,学识渊博又极擅卦算的前贤曾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描述的就是修行者入世的一大境界。

世间之事,不论怎样艰难困苦,无非都是如此,尽力而后能无愧。

以这样的境界入世修行,便能够守住本心。

抬棺的后生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去了,辛苦一天的工钱,许象乾让他们找棺材铺老张一并支取,

瞧着他们各种仰望的眼神,姜望就知道,他们一定想不到,他们这趟抬棺的工钱,其实岌岌可危——完全取决于青崖别院老院长的心情。

姜望很是嫌弃地瞧着许象乾道“许兄,就此别过吧。”

“别啊。”许象乾亦步亦趋地道“咱们赶马山双骄今日初显威风,难道不应该去庆祝一下吗?那什么三分香气楼还不错,在很多国家都有分楼呢……”

他也知道姜望不如晏抚豪绰,故而还主动下调了档次。

姜望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没什么心情的……你请客吗?”

“啊哈哈。请客什么的,到时候嗯呐,好说,好说。”关键的地方,许象乾一含糊就过去了。

总归到时候结账,他是掏不出钱来的。姜望总不好意思陪着一起尴尬吧?

“我是真的没有心情。”姜望瞬间冷淡,转身便走。

是啊,谁能想象得到,威风凛凛的“赶马山双骄”,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临淄市井之徒仰之弥高的存在,竟然是连丧葬费用都要无本赊欠的货色呢?

两人结伴回了临淄城,姜望径往霞山去,而许象乾也始终并没有改道。

走了一阵,姜望忍不住瞧着他“许兄,你这是?”

许象乾并无尴尬,哈哈笑道“略略一算,也是许久没见重玄胖了,我随你回去看看他!”

他这时候回青崖别院,是一定会被老院长追着打的。武器可能是戒尺,也说不定是笤帚。

那么到朋友家里避避风头,就是很好的选择了。

什么?重玄胖还不是朋友?

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见过那么多次了!

许象乾可是在佑国第一次见面,就要拖着姜望一起挨打的家伙。可以说是非常的不认生,特别的自来熟。

姜望稍稍默然了片刻,还是带着他回去了。

——反正是重玄胜府上,也不用他花钱。

“哎呀呀,重玄兄弟!数日不见,如隔好几秋啊!”

“许兄风采更胜往昔,真令寒舍蓬荜生辉,我说怎么一早上就有喜鹊叫,原来是贵人要来!”

两人笑脸相对,把手言欢,把了又把。

这极其亲热的一幕,瞧来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相认。

总之姜望注意到,就连素来在人前默如雕塑的十四,都情不自禁的挪开了几步,显然一身重甲也挡不住这份尴尬。

当然,当事两人,无论是高额头的那位,还是胖胖的那位,都全无尴尬的自觉。还在那你吹我捧,尽如一生挚爱亲朋,显露半世热情友好。

“咳!”为了缓解尴尬,姜望率先扯开话题,挑拣着把赶马山前那个郑姓“挑夫”的事情说了。

这事没有必要瞒着许象乾,因为郑姓“挑夫”被叫破身份的时候,许象乾也在场。

同时姜望又认为,此事有必要第一时间告知重玄胜。因为这事里外透着蹊跷,他判断那个姓郑的“挑夫”是被王夷吾特意派来送死的。以重玄胜的智慧,说不定可以在这件事里做什么手脚。

然后他就看到,重玄胜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也太不道德了。”许象乾在一旁不满道“就算派人送死,也该派一个愿意为他死的人来啊。”

他也是这时才听姜望说起经过,显然他的判断和姜望是一致的。

“姓郑,二十许年纪,腾龙境修为,露个面就能吓得在市井有一定头脸的人屁滚尿流,还能入了王夷吾的眼……”

重玄胜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判断“那人是北衙都尉郑世之子,郑商鸣。”

他一句话就把郑商鸣的背景点出来了。

让对临淄其实并不算熟悉的姜望和许象乾能够迅速理解。

“啧。”许象乾看了姜望一眼“你当时要是手重一点,可就闯大祸了。还好你经受我的熏陶,脑子还是比较好用的,没上了马脸王的恶当!”

王夷吾的确是个长脸男子,这也并不影响他的英俊。那深邃的五官,倒是魅力独具。临淄城里为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不曾少过。

但若非要给他起绰号,说他是“马脸王”……

好像也蛮贴切。

那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这么给王夷吾起过绰号呢?

姜望默默想了想。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可能是别人都知道怕死吧。

于是他看向许象乾的眼神,就不由得多了一分对勇士的钦佩了。

许象乾倒浑然不觉姜望的心理变化,早在天府秘境的时候,他就对王夷吾很看不上眼,当时还起过口角。

这会见识到王夷吾“卑鄙”的一面,他就更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正义之心了。

“你有没有跟姓郑的说清纠葛啊?好叫马脸王赔了夫人又折兵!”

姜望说“这个我自然知道。”

“这种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别以为脸长了不起,洗脸都比别人浪费更多时间!”

他们在这边聊得起劲。

那边重玄胜皱眉苦思,喃喃自语“郑商鸣,郑商鸣……”

“我知道文连牧的后手是什么了!”重玄胜在下一刻腾地站起“我得立即去一趟北衙!”

说完也来不及解释,直接匆匆出了门。

火急火燎的还想着丢下了一句“姜望你帮我招待一下我许兄弟,我去去就回!”

十四也默不作声的随之离去了。

留下已经被姜望单方面解散的“赶马山双骄”面面相觑。

“文连牧又是谁?”许象乾问。

姜望摊了摊手“我问谁去?”

第七十一章 后生可畏

姜望揪出跟踪的郑商鸣之后,并没有自负已经将此事处理完美,而是在回府后第一时间与重玄胜做了沟通。

而重玄胜当场就洞彻了文连牧的计划,火速赶往北衙,当面陈清利害。才有了郑世及时出手。

郑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亲自赶到镇国大元帅府,这才将郑商鸣完好无损的带回。

王夷吾白白与北衙都尉结了仇,却并没有达到既定目的,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郑世直接领着郑商鸣回到位于城北的巡检府,之所以没有让儿子先回家,是想让他与重玄胜道声谢,顺便结交一番。

经此一事,他对王夷吾自然是有不满,但真要说与大元帅府正面对上,又好像没有到那个地步。毕竟郑商鸣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王夷吾背后的姜梦熊,可是被齐国上下视为军神的存在。

他有他身为北衙都尉的为难,因而对重玄胜的态度,其实也有些矛盾。一方面固然是感谢,但另一方面,他堂堂北衙都尉,又真的下场参与重玄胜和王夷吾的交锋吗?

与他们同辈的郑商鸣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缓冲。无论郑商鸣做了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还有兜底的余地。

做好了周全的打算回到巡检府,巡检兵丁却告知郑世,重玄胜与他前后脚就离开了,并未等在巡检府里邀功。

“他走时可说了什么?”郑世问。

那巡检兵丁回道“胜公子说,小事一桩,不必挂怀!还说什么,他不是为了帮人,而是为了帮自己。”

这话说得实在敞亮。

郑世咂摸了一会儿,又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并未再说什么。

……

镇国大元帅府。

面对王夷吾的问题——郑世为什么能够及时赶到,阻止他们以郑商鸣为筹码,借用北衙的力量。

文连牧只能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想,这会重玄胜一定还在北衙。”

王夷吾明白这个苦笑的意义。

重玄胜对阴谋的嗅觉太敏锐了!简直滑不溜秋,什么算计都难沾身。

而且很显然,他对郑商鸣也有足够的了解,并不输于文连牧。如此才能够及时洞彻他的算计。

若异身而处,他自忖绝不能应对得这样快速。

之所以不认为是姜望想到这一步,因为姜望如果能够想到的话,当时就根本不会放走郑商鸣,更不会让郑商鸣有来镇国大元帅府自投罗网的机会。

文连牧第一次算计重玄胜失败的时候,他还特意挖苦了一下。是因为他当时对文连牧有相当的信心,并不觉得一时失利有什么大不了。

此次损失更为严重,他却不见半点怨尤,只问道“你还有什么计划?”

文连牧将苦笑抹去,眼中并无沮丧,反倒神采奕奕,他是真的喜欢这种与人相斗的感觉。

这让他充满激情。

“我尽让你得罪人了!”

王夷吾眼皮都不搭一下“得罪就得罪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无论鲍仲清又或是郑世,都是如此。前者远不是他对手,后者迟早会被他超过去。

文连牧嘿了一声“垂钓已是行不通,他总能吃了饵,却不咬钩。要抓这条肥鱼,倒不如直接挖堤、放水、干塘!”

“阴谋无用,用阳谋!”

“怎么挖堤、放水、干塘?”王夷吾问。

“这段时间对重玄胜的研究,我们可以知道,他现在最信任的人,一个是他的贴身死士,十四。一个就是姜望,据说来自西方之域的庄国。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

所有的资料全都在脑海里,文连牧都不用细想,直接便道“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姜望参与天府秘境的时候,还是满头白发,而现在又已经恢复黑色。再联系到那段时间重玄胜争取寿果的事情,可以很容易的得出结论——姜望曾经因为某种原因,寿元有亏!”

王夷吾师从军神姜梦熊,自然很清楚寿元有亏对修行的负面影响“那他能有如今的实力,倒是并不容易,可见勤勉。”

对于王夷吾来说,这已是难得的评价。

当然姜望未必需要。

“而我还发现,重玄胜现在又开始在搜集增加寿元的宝物。重玄褚良不需要,博望侯已经用不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为姜望准备的,很可能姜望的寿限仍未补足。”

王夷吾问道“这当中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大泽郡七星楼将开。”文连牧说。

“对我没什么意义。”王夷吾顿了顿,问道“你想去?”

如果文连牧真的有心去七星楼,眼下这摊事,他也只能先放一放,转入防守了。

时至如今,他就算再自傲,也不认为自己能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赢过重玄胜。偏偏临淄不是军营,不在战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城市,他如蛟龙被缚,处处别扭。

文连牧摇摇头,说道“其中有增加寿元的宝物。”

王夷吾皱眉道“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你马上就会听说了。”文连牧笑笑,补充道“重玄胜也是。”

王夷吾明白了,文连牧是想弄走姜望,直接剪除重玄胜的左膀右臂,让重玄胜变成孤家寡人。

这消息未必是真,但文连牧一定能够做得让人相信。

见王夷吾心领神会,文连牧又道“这个消息只有你和重玄胜这个层面才能够得知,姜望靠自己是没办法知晓的。”

“你和田家达成了合作?”

要把关于七星楼的消息控制到这种预想程度,没有田家的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不是给我面子,是给你王夷吾面子。”文连牧说道。

却没有说那个“他”是谁。

王夷吾只问“如果重玄胜知道消息后,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候留姜望在临淄帮他,瞒而不说,你也已经想好怎么不着痕迹的让姜望知道吧?”

文连牧并不否认“事关自身道途,他不可能没有芥蒂。让他们心生嫌隙,比直接支开他效果更好。当然,如果重玄胜真心相告,姜望去了大泽郡,也是我们要的结果。”

……

霞山别府。

因为姜望并不肯出门陪他花耍,许象乾缠磨一阵无果后,转道自去了摧城侯府,说是寻李龙川去了。

当然,也未必没有不愿深入重玄胜和重玄遵之间竞争的因素在,毕竟才到霞山别府,就见重玄胜兴师动众。

真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他是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索性走为上策。

重玄胜说是去去就回,的确也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但回来的时候,许象乾已经走了。

他也不以为意,只拣着郑世的反应,与姜望说了说。

姜望这时回过味来,才发觉一个简简单单的跟踪背后,竟藏着这么多算计。

“你准备就一直这样见招拆招?”姜望有些后怕地道“你们这种人,心里太多弯弯绕绕了,我可不能保证每次都不上当。”

“我当然已经准备好行动……”重玄胜说着,回过味来,提高音量“我们哪种人?”

第七十二章 共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事情刚刚发生,甚至只有一个苗头的时候,就将其解决,看起来无风无浪,波澜不惊,其实却更显功夫。

相较于被逼到绝路,暴起反击,送重玄遵去稷下学宫,通过许放牵连旧事打击聚宝商会这两步棋,重玄胜最近这两次应对文连牧的方式更让姜望赞叹。

简单、直接,毫无波澜,轻松就把事情抹平了。

所以姜望其实也很好奇,这胖子又准备了什么应手。

“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重玄胜啧声道“我还是别说了,我这种人,弯弯绕绕,怕你头晕!”

“也是。”姜望把着他的手道“我容易头晕,也就适合研究研究道术,练练剑!正好我的新剑式还有些不完满,你陪我演练一下?”

“瞧你说的。”重玄胜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又生生堆出笑来“对了,你刚才问什么来着?我怎么打算,对吧?我们是至交好友,你有疑惑,我还能不告诉你么!”

他说着,话锋一转“现在整个临淄都知道王夷吾开始跟我短兵相接了,正是我对聚宝商会下手的好时候!”

先前十一皇子姜无弃一敲打,重玄胜就立刻停手,给予了相当程度的尊重,也表现得非常的谨慎。

在这种与王夷吾短兵相接的时候,再回过头去打聚宝商会,倒的确令人意想不到。

就连姜望与他在同一阵营,也都没有想到“的确是出其不意的一步,打死聚宝商会也很必要。但在现在这个时候,它是最紧要的事情吗?苏奢现在装死,整个聚宝商会偃旗息鼓,也根本没办法给王夷吾帮助,无视它不是更好?收拾了王夷吾再回头也不迟吧?”

“怕就怕,收拾完王夷吾,或者被王夷吾收拾完,风头已过。苏奢不用再装死了。”重玄胜摇摇头“要不是上次我拿住了他的命门,逼得他只能缩头缩尾,他可比文连牧难对付。”

姜望有自己的考量,并不因为重玄胜智略过人就索性放弃思考“就像战斗,相较于同时面对两个对手,先解决一个对手,再解决另一个对手,一定是更好的选择。王夷吾不是易与之辈,苏奢也不是,你不要太大意。”

“你说得对。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战斗,我们要考虑的也不仅仅是胜利本身,不仅仅是对手。台上台下,都需要看到。”

重玄胜解释道“你知道文连牧是什么人吗?连续五年全军兵演兵法第一,年轻一代这几年最有名的兵法天才,于兵法一道的声名,一度直追军神的大弟子陈泽青。”

“当然兵法并不等同于权谋,在临淄他也未必能有在战场上那么如鱼得水。我说这些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你要知道,这种人既然被王夷吾请动了,苦心积虑的对我出手,会没有考虑到我对他的反击吗?”

“我现在得到的消息有很多,每天都能看到非常多的机会。但我一个都不敢去抓,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陷阱。在一脚踩进去之前,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我为什么要针对,反击他呢?费而不惠,明白吗?”

其实一直以来,重玄胜都在这些方面很用心的指点姜望。

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姜望并不愚蠢,更多只是缺乏这些方面的见识。

“竞争主要着眼于两点,削弱对手,强大自身。我们不一定要只盯着前者看,小家子气。”重玄胜说道“如果我一口吃掉聚宝商会,仅靠王夷吾自己,还能撑得住吗?”

姜望被说服了。

同样一个问题,重玄胜的确比他看得更远,也更深刻。

能够撬动重玄遵几乎板上钉钉的家主位置,这胖子的能力越来越被所有人、也包括他姜望所认识。

“吃掉……聚宝商会。怎么吃?”姜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聚宝商会毕竟是这样巨大体量的存在,能把苏奢打得装死,已经很令人震惊了。

要说吃下聚宝商会,组建未久的德盛商行还远没有这个胃口,哪怕四海商盟也做不到——若能做到,庆嬉岂会留手?

重玄胜打了个哈哈道“我只是随口吹嘘一下。饭,当然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一步一步来。”

他眯了眯眼睛“要吃肉,先杀猪!”

……

从这一天开始,临淄忽然有消息疯传。

齐帝对聚宝商会早年支持废太子一事非常不满,有清算之意。

这消息来路未知,但愈演愈烈。

本来割肉装死,想要低调度过这段时期的聚宝商会,再一次被卷入风口浪尖里。

“聚宝盆”中。

自许放青石宫外一跪,苏奢在外跑了一天,无功而返后。他就把自己关在聚宝商会总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读起书来。

任由四海商盟和重玄胜疯狂打压聚宝商会所属的生意,眼睁睁看着一家家商铺关停、易主。

巨大庞然的聚宝商会,被割肉的时候缄默无声,根本看不出来有半点反抗。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动静,一时之间聚宝商会仿佛“隐身”了一般。

以至于很多人都恍惚觉得——聚宝商会是不是已经没了?

当然,在真正的聪明人看来,在齐帝态度未明的时候,这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一时的盈亏都在其次,帝君的好恶才是关系到商会生死存亡的重中之重。

在这种时候还上蹿下跳,无论做什么,都难免引起帝君的注意。届时,福祸难料。

所以明面上苏奢直接闭门装死,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绝对的忠心耿耿,任君处置。

至于在暗地里耗费了多少人情,才让聚宝商会的名字在帝君耳边淡化,这就不为人所知了。

自云雾山上,十一皇子姜无弃出面敲打后,重玄胜已经收了手。四海商盟狠狠咬了几口肉后,一生谨慎的庆嬉下口也温和起来。

一切都很符合苏奢的预计。

直到,这样的消息忽然传出来。而且这么快的就沸沸扬扬,遍传临淄。

“真是愚蠢可笑,这样粗糙的谣言也能传成这样?”程十一之外的另一位副会主嗤笑道。

这位副会主姓李,资历极高。他十分认可苏奢之前的判断,也忍受着这么久的龟缩等待时机。并切实看到了曙光。

因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才觉得格外荒谬“帝君如果真的要清算聚宝商会,我们还能活到现在?”

苏奢屈指敲击扶手“这事我们必须立即做出应对,一定不能让人们达成共识。”

“什么共识?”李副会主并不情愿现在改变龟缩装死的方略“我们忍耐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到头了,这样轻易的就要改变方略吗?”

“什么共识?”苏奢冷声道“帝君要清算聚宝商会,我们要完了。”

“这算什么共识?这完全是假的,共什么识?简直荒谬,离谱!这样的所谓‘共识’,我们需要在乎吗?”李副会主简直被气笑,他甚至怀疑苏奢是不是这段时间打击太大,脑子坏掉了。

程十一本心也是不觉得这种谣言有什么必要搭理,割你的肉你都不吭声,骂你几句你还受不了?这没有道理嘛。

但此时两位会主意见相左,她反而不能表露真实想法,只好在一旁打圆场“院长,这种程度的谣言,意义何在?”

“你们记住。”苏奢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错误的共识,也是共识。”

第七十三章 日暮

有时候当人们达成一致的判断,那判断真实与否、对错与否,就都不重要了。

“做生意跟其它事情不一样,也一样。当所有人都觉得你完了,你就是真的完了。”

老人靠在躺椅上,慢吞吞地说“信心,信心很重要。自己的信心,旁人对你的信心。”

庆嬉已经很老了。

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错落的老人斑,都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那或者是历史,或者也是故事。

近些年来,四海商盟仿佛和他一样日暮西山。

但这日总也不坠,夜,总也不来。

很多人都认为四海商盟陈腐、老朽,它有悠久的历史,当然也带着过去的气息。

属于庆嬉的时代应该在过去,但他又切切实实存在于现在。

他做了多久的四海商盟盟主?

这个问题问很多人,哪怕是四海商盟内部的人。很多人也都不会有答案。

因为太久。

很多人知道四海商盟的时候,庆嬉就已经是四海商盟的主人了。

“庆嬉和四海商盟一样,都已迟暮,而长夜将至。”这是苏奢曾经的评价。

后一句话则是说,聚宝商会如旭日初升,终将在长夜之后照耀天空。

只是这迟暮,迟了太久。

四海商盟近年来最大的危机,无非是在阳国。

本心垄断阳地重建的生意,吸血阳地百姓,以供养自身。

但不曾想棋差一招,齐阳之战出乎商盟意料的爆发,聚宝商会遭到主导此战的重玄褚良针对,而聚宝商会押注重玄家,赢得盆满钵满。

在阳地的巨大投资打了水漂,损失极其惨重。就连一等执事付缪亲身前往军营商谈,也没能挽回损失,反被割了一只耳朵,威风扫地,颜面尽失。

面对战后一门双侯、如日中天的重玄家,四海商盟保持了沉默。打碎牙齿和血吞,强行忍受了损失。

最早四海商盟是一共十八家商会组成的松散联盟,执事制度就是彼时权力结构延续下来的结果。

发展到如今,十二名一等执事依旧代表着四海商盟的最高意志,但早先那些商会的名字,渐渐已经没人记得了。

一直以来,庆嬉对四海商盟的控制力毋庸置疑,但近些年来,事情的确有了变化,人心思动。

或者是对商盟事物已不是那么上心,或者是庆嬉已力不从心……总之四海商盟事实上内部多了不少声音。

当时面对阳地的巨大损失,四海商盟里主流意见是不惜代价进行报复的,四海商盟在商界的地位不容挑战。是庆嬉强行弹压,这事才咽下去。

也正是因为这次决定,才让许多人看到,庆嬉仍然对商盟拥有决策之力。

也正因为这个决定的正确性,让四海商盟平稳度过危机,从而等到了重玄胜与聚宝商会反目,等到聚宝商会遭受重创,四海商盟反过来吃得满嘴流油。

庆嬉的威望也再一次确立起来。

许多年来,四海商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却始终是齐国排名第一的商行。

付缪恭立在一旁,被割掉的一只耳朵让他现在更能听进话去“现在这种时候,是谁在破坏聚宝的信心呢?”

“重玄胜,王夷吾,那些最近在串联的小商行……可能性太多。”庆嬉缓缓道“当然也说不定是我们。”

“王夷吾?”

这事的背后,是重玄胜或者四海商盟本身,付缪都能够理解。甚至是那些串联的小商行,也有可能,毕竟市场已经稳定了这么久,里面的庞然大物倒下了,他们才能够挤进去。

但是……王夷吾?

庆嬉抬了抬手,并不解释。“四海商盟也同我一样,老了,牙口不好,不爽利。我让他们放开了手脚吃,竟也没吃下太多。”

他叹着气“无论是眼光,还是执行能力,都差重玄胜不少。”

“您老当益壮呢。”付缪恭维道“如果您出面,情况一定不同。”

但他心里其中并不这样认为。

商盟在阳地的所作所为,丑陋不堪、腐朽难闻……虽然他付缪亦在其中,但他很清楚。那些已经完全的背离了四海商盟的既往。倒不是说四海商盟一向有多么正大光明,仁善慈良。而是,以往的四海商盟,绝不会做得那么明目张胆,那么难看。

他看得清楚,其他执事也不是傻子,谁看不清?无非是不想看,或者不在乎。只顾自身,只顾眼前。

现在的四海商盟,的确臃肿,遍生腐肉。

庆嬉虽然掌着方向,但在具体事务上,很难说还能够如臂指使。或许……庆嬉只做了与重玄胜合作的决策,其余具体事务却并不出面,正是为了掩饰这一点也说不定。

当然,这些话付缪只敢在心里琢磨,万万是不敢说出来的。

庆嬉不置可否,似乎并没有看穿他的言不由衷,只慢慢闭上了眼睛,吩咐道“去做事吧。”

要他去做的事,自然是配合现在已经出现的消息,进一步让聚宝商会的“绝境”为人们所共知。

付缪心领神会,轻轻为老盟主掖了掖绒毯,然后再悄声退下。

这座小院年月已经很久了,空气中都漂浮着时光的味道。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关节有些滞涩,险些迈不开腿……但很快就恢复了。

最近太紧张了。他想。

……

镇国大元帅府。

王夷吾走进来的时候,文连牧仍在无趣的摆弄着棋子。凑近瞧了一眼,只见棋盘上黑白二子,排成了“文连”两个字,“牧”字也摆到了一半。

王夷吾忍不住道“现在三岁的孩子都不这么玩了。”

文连牧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你大师兄,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劲?军里的冲突处理完了?”

“小事情。”王夷吾轻描淡写,转问道“消息放出去了吗?”

文连牧知道他说的是七星楼,停下摆字,抬头看着他道“这消息不是我们‘放’出去,是重玄胜自己费工夫‘找’到的。时间他来决定。”

王夷吾点头表示认可“聚宝商会那边?”

文连牧不置可否“苏奢找过你了?”

“是。”

“你怎么想?”

“与聚宝商会的合作,是阿遵决定的。现在虽然联系不到他,但这是他的摊子,我当然要尊重他的意见。”

“出头帮苏奢?”

王夷吾点点头“是这样。”

“维系合作关系,阻止重玄胜的图谋,巩固市场……”文连牧点头道“唔,很合理。”

王夷吾没有吭声,等着他的下文。

“那你去吧。”

王夷吾顿了顿,显然他有些惊讶,文连牧竟然没有阻拦他。

想了一下,他问道“那你呢?你做什么?”

“你去帮苏奢撑场面,竖立信心。总之能帮的忙,你就帮,帮不了的,别勉强。”

文连牧笑笑“至于我……”

他拿起棋子,继续摆那个未完的“牧”字。

“我帮忙埋他。”

第七十四章 涟漪

“大泽田氏守着七星楼已经两百年,收获渐渐不如以前,有不少空手而归的例子。不过这一次,据说星光大盛,是辉耀之年。其中有增寿宝物出世。消息半真半假,从田家内部传出来,有五成可靠……”重玄胜靠坐在特制大椅上,相当认真地说道“事情就是这样。”

以齐国疆域之辽阔,修行资源堪称丰沛,各种秘境也很是可观。

比如天府秘境,就完完全全是在齐庭的掌控中。甚至依托此地,建立起了天府城。

而七星楼亦是齐国有名的秘境之一。只不过这处秘境归属于大泽田氏,可以说大泽田氏就是依靠这个秘境起家。

经过多年的争斗与妥协,现在的七星楼仍归属于田氏,但需要开放大部分名额,允许齐地其他人参与。

历来七星楼每隔几年或者几十年,会有一次宝物集中爆发的时候,就被称为“辉耀之年”。但并无规律可言。

最近几次开放都收获平平,七星楼的吸引力大不如前。

这一次的“辉耀之年”,据说是一位神秘卦师占卜所得。田家想方设法的遮掩,但消息最后还是传了出来。

所谓的增寿宝物,在所谓“辉耀之年”的收获里其实并不起眼,因为七星楼里的收获虽然五花八门,但历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卓异的增寿之物。

真正引入瞩目的,其实是有涉及外楼之秘的宝物出世。但具体是什么,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没人能说清,总之传得玄玄乎乎的,各路消息漫天乱飞。

毫无疑问,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增寿宝物极具吸引力。尤其是在寿果和养年丹之外的增寿宝物。他非常需要增寿宝物补完寿限,弥补遗憾,从而大踏步前行。

枯荣院一行让他察觉了遗憾,为道途长远计,他最近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消息。重玄胜也在帮他搜集,但这种事物可遇不可求。

“就五成可靠……”姜望想了想“没有必要跑一趟。”

重玄胜瞪了他一眼“七星楼里能出现什么,谁能说得清?有五成可靠,就已经很稳当了。”

“都说不清的东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重玄胜打断他“难道你以为,离了你,本公子就玩不转了?你是不是太膨胀了啊,姓姜的?你这体重,再怎么膨胀也够不上我啊!”

姜望又觉感动又觉好笑“是是是,你当然玩得转。你这么圆,一转就十好几圈!”

重玄胜被噎了一下,不由得看了看十四“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当初那个不善言辞的纯朴少年去哪里了?现在天天就逛园子花银子闹嘴皮子。”

“哼哼。”他愤愤不平地道“许高额真是害群之马,为祸不浅!”

姜望刚想回击,“还不是跟你学的”,重玄胜已经先一步拿许象乾堵上了口子。斗嘴功力真不是盖的。

也不知许象乾这会有没有打喷嚏。

“怨他怨他。”姜望放弃在嘴皮子上占上风了,认真起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重玄胜自信一笑“你现在去菜市口,随便找一个大婶聊天。她都能提醒你,聚宝商会马上没了,千万别买他们商会的东西,以防这些人临死之前的疯狂。你说,我有没有问题?”

姜望又看看十四,十四的表情永远藏在重甲之下,但微微点了一下头。

聚宝商会这段时间又“活”了过来,各方面活动得很激烈。但那些真正头面上的关系,都“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剩下那些被重利打动的,也都被重玄胜和四海商盟联手打压了下去。

王夷吾倒是多次表态,表示自己对聚宝商会的信心,但他本身不善经营,也并未能拿出什么切实资源支持聚宝商会。仅仅一个表态,根本无济于事,换军神姜梦熊来表这个态还差不多——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姜梦熊如果愿意出面帮王夷吾表这个态,重玄遵那边说不定早就掌握了重玄家,也就轮不到重玄胜出头,眼前的局面也根本不会发生……

总而言之,在重玄遵与重玄胜的竞争中,王夷吾除了自身抹不掉的一个军神弟子的身份,镇国大元帅府的资源,半点也无法动用。

撇开这些话不说。

当传言演变成“共识”,聚宝商会的倾塌已现征兆。

……

一颗石子投入湖面,那一声响很快便过去,由此而泛起的涟漪,却要颤动很久、很远……

大齐王宫华丽巍峨,占地极广。

其中寿宁宫,是大齐皇后所居。

何赋得到召唤,半点也没敢耽搁,匆匆入宫。他是当今何皇后的亲弟弟,也是皇后在外唯一的亲人。姐弟俩的关系以前是很亲近的。

入得殿来,何赋先是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哪怕是礼官在侧,也很难挑出错去。

皇后亦坐在凤椅上受着,默不作声。

一拜一坐,一臣一主。

一个弟弟,一个姐姐。

做姐姐的尚还风华仍在,但做弟弟的,已经华发多生。

行过一套大礼,皇后便抬手,吩咐道“赐座。”

两名宫女抬出一张座椅,安放在下方侧位。

何赋行礼谢恩,于是坐下了。

皇后又摆了摆手,宫女们欠身次第退出,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女官,站在边上伺候。

“不知皇后何事相召?”何赋问。

这时候,皇后的声音才有了一丝温度“许久未见吾弟,家中安否?真儿可还孝敬?”

“没什么出息,也便只有孝顺了。”何赋的声音有些闷闷。

这话里有些怨气。

以何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何真要有个出息,绝非什么为难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有什么才能。甚至也根本不需要皇后做什么。

只要她不拦着,默许即可。

但皇后拦着了。

态度很坚决。

以至于何赋堂堂国舅爷,现在竟无一职傍身。早年还有些壮志,想着搏个大前程,被皇后劝止后,心思就淡了。总归荣华不缺,衣食无忧,熬也就熬过去了。

但他的儿子何真,今年三十有六,也一事无成。

他能够习惯这些,忍受这些。但忍受了这么久,他的儿子竟还要如此。

这事让他怨气很大,以前隔三岔五,经常进宫看皇后,年节从未断了礼物,总挂心着姐姐的喜好。

从那之后就渐少入宫了,甚至是非召不来。

与已经年衰的何赋相比,何皇后面容倒似才三十许,驻颜有方,更养得一派雍容大气。

听国舅这么说,也只是温声笑道“子女辈,孝顺是第一出息。”

这话终究有理,为人父母之后才能明白。

再加上姐姐以皇后之尊,温声相劝。做弟弟的也不好总冷着。

何赋缓和了脸色,说道“姐姐说的是。太子孝谨,这也是天下皆知的。真儿能有他表哥一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真儿也是个好孩子……”皇后顿了顿,方道“做姑姑的,委屈他了。”

何赋动容道“姐姐能有这句话,他就不委屈。”

皇后点点头,又似无意道“你手底下,是不是有一个叫曹兴的?”

何赋心中惊了一下“是……可是他犯什么了事情?”

那该杀的曹兴,犯了什么事情?竟直达天听,连皇后都知道了!

心中顿时翻江倒海,难掩惊乱。

“倒没有。”皇后微微摇头,瞧着自己弟弟已经很显年纪的脸“他好像在聚宝商会挂职?”

“……是。”

曹兴是聚宝商会的名誉长老,无论修为、才能、手腕,本身都并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

但他之所以能成为聚宝商会的名誉长老,就是因为,他代表着何赋,代表着大齐的国舅爷。

“让他退了吧。”皇后说。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是真切的听到这话时,何赋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才没有让自己太过失态。

为了避嫌,何府上下无官无职。

作为皇亲国戚,衣食无忧是自然的。但混迹在临淄贵族圈子里,岂是一个衣食无忧就足够?

做什么不要开销?又哪里省得下钱来?

白花花的银子如水一般流淌。

不夸张的说,曹兴那里,至少负责了何府一半以上的开销。

“那传言是真的?陛下真对聚宝……”

皇后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陛下的心思,你我如何能够揣度?”

何赋急了“可是!”

“没有可是。”皇后的声音依然温柔,但却有了不容质疑的威仪。

她是何赋的姐姐,但也是大齐的皇后娘娘。

见何赋满脸失落,何皇后又缓和了些“无华是你亲外甥,你须多为他考虑。一丝一毫的险,都不能冒。”

“你……您……不能帮忙说句话么?”

皇后静静看着他,并不回答。

沉默是最坚决的回答。

“可是,皇后娘娘。”何赋脸色难看“这是草民好不容易谋到的门路。往后府里上上下下,人吃马嚼,如何是好?整个齐国将来都是无华的,他的表弟和舅舅,难道要拮据度日?”

“人继续吃,马就不用嚼了。若说拮据,那便拮据些过。”

皇后这样说。

第七十五章 践行

何赋脸色晦暗地离了寿宁宫。

大齐的皇后娘娘仍坐在原处,久久未语。

这宫殿很大,也很冷。

何赋参与了什么商会的事情她是听说过的,那时也并未在意,听也就听过了。

这阵子聚宝商会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她才知道,何赋参与的正是这家商会。

何赋口口声声说他好不容易才为手下谋到聚宝商会的名誉长老,却也不想想,苏奢为什么肯要他的人?四海商盟与皇亲国戚走得更近,九个名誉执事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宗室的影子,这种利益输送并不罕见,只要不太过分,宗人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苏奢肯大把大把的银子给他何赋,是因为他是大齐太子的亲舅舅,因为这个身份可以与四海商盟稍作对抗,而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

而这商会,竟还牵扯进了废太子的事情!

皇后起先其实是很生气的,只后来念及何赋父子这么多年都本本分分,想着想着,气也就消了。

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

她明白自己这个弟弟,没什么大能力,野心也是没有的。早年还有些幻想,消磨也就消磨了。万万是不可能参与涉及废太子的谋划的。

查肯定经得起查。

她也清楚,帝君未必就真对聚宝商会有什么想法。他再深恨废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至于再兴株连了。

只是……

她不能够承担一丁点风险。她的儿子姜无华,太子之位不能够承受一丁点风险。

所以哪怕弟弟何赋再委屈,也只能委屈了。

姜无华一日未登大宝,便是她贵为皇后,该受的委屈不还是得受?

静静想了一阵,皇后吩咐道“你随着国舅去府里瞧一瞧。他若……你便出面略作警告。”

她没有说国舅如果怎么怎么样,也没有说“警告”是如何警告。因为不必细说,这女官自知分寸在哪里。

一直侯在身边的女官躬身行礼,转身便去了。

……

……

近日临淄城最令人瞩目的一事,就是曹兴退出聚宝商会。

连何国舅的人都不敢再沾染聚宝商会!

虽然本身只是皇后出于谨慎的选择,但在事实上却被很多有心人视为帝君的态度。

这几乎是聚宝商会崩塌的标志,被很多人看做明确的倾覆信号。

如果说许放青石宫外那一跪,只是将聚宝商会打瘸了腿,让他们无法逃远、也不能反抗的话。

这一次人为营造出来的“共识”,几乎就彻底撕下了聚宝商会的保护伞。

反倒使得上一次针对聚宝商会的撕咬成了预演,这一次才真正鼓荡成高峰。

所有人都觉得聚宝商会完了,所有人也都不再保留。

整个临淄城风起云涌,各路牛鬼蛇神都上场……

但这些都暂时与姜望无关了。

因为他已经准备出发,去参与这一次的七星楼之会。

临淄城里,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十四几乎都可以做。

比较伤人的说,论智略谋算,重玄胜不太需要他的意见。

而以武力论,现在对上王夷吾,他也并没有把握。

他很清楚,在腾龙境,他远没有达到极限。

他必须要补完寿限,弥补遗憾,才有与王夷吾这等号称同境最强的男人正面交锋的资格。

所以七星楼势在必行。

……

尽管忙得脚不沾地,重玄胜还是抽时间安排了践行。

当然规模很小,也只请了许象乾、李龙川、晏抚、高哲四人,都是与姜望相熟的。少说也有个酒肉朋友的关系。

把他们聚在一起,一方面是为姜望践行。

另一方面,前段时间姜望替重玄胜交游,这时候他离开临淄,自然要把处理的关系做个“移交”,帮重玄胜巩固一下交情——其实也聊胜于无。

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着痕迹的互相熟稔着。

姜望还真不是交游的人才。重玄胜最近这么风光,换一个长袖善舞的做代表,这会不说高朋满座,至少也是个热热闹闹。

哪像现在,大猫小猫三四只。

这其中许象乾还是在佑国的时候认识的,李龙川也是重玄胜安排的送丘山弓,晏抚与重玄胜早有过接触。

高哲呢,近来重玄家与高家诸多合作,高少陵现在还在赤尾郡镇抚使的位置上,双方正是关系紧密的时候。

“交游”的成果几乎为零……

好在重玄胜本人并没有对此抱有太大期望,让姜望在外面交游,提高他重玄胜的存在感才是主要,其它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事情。

远行不宜饮酒,大家便只坐在一起饮了杯茶,吃些糕点,闲叙了一些话。

正聊着,忽然有侍者来报,说四海商盟有一位执事前来。

鉴于双方现在的合作关系,重玄胜当然不会怠慢。

于是请进使者。

此人一进来便向座中各位行礼“四海商盟三等执事见过诸位,鄙姓杨,木易杨。”

大约知道说了名字也不会被记住,便只说了个姓。

他是个处事圆润的,不等重玄胜等人发问,开门见山,直接对姜望道“我家盟主向来对青羊镇男非常欣赏,亲口说过,您是大齐年轻一代难得的俊才。这次七星楼之会听说姜公子要参与,他老人家很是关心,特着小人送些药物,以尽绵薄之力。”

杨执事既然能代表庆嬉出现在这里,那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然是得到庆嬉认可的。

不能小看这段话的分量。

尤其庆嬉作为商盟之主,亲口说姜望是“大齐年轻一代难得的俊才”,这样的话不是听听便罢,而是能够更大程度上帮助姜望获得齐人的认可。让齐国上下认同姜望是自己人……要在齐国有良好的发展,这非常重要。

其实之前重玄胜让姜望作为代表到处交游,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庆嬉的确是很有诚意了。尽管在此之前,姜望跟他并没有什么接触,只是在霞山别府里见过一次。

杨执事取出一个玉盒,轻移玉盖,里间是一个个小格,可以看到格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各种玉瓶。

“这里面有生肌散,复血丸……”

生肌散是治疗外伤的,复血丸是补充气血的。庆嬉送的药物,都是个中精品,属于相当不错的战斗补给品。

杨执事挨个介绍。

以重玄胜现在和四海商盟的合作关系,双方都还合作开办了新商行。庆嬉如此厚意,姜望是断不可能拒绝的。

“庆老先生盛情难却,请代为问候,回城之时,必当上门答谢。”姜望双手接过玉盒。

“一定转达。”杨执事又取出一本小册“另外这里有一份七星楼的资料,记录了以往几次七星楼的参与经历。或许能对姜公子有些帮助。也是庆老先生令人准备的。”

姜望与重玄胜对视一眼。对他这样一个晚辈来说,庆嬉虽然可以说是看重,但也有些过于热切了。

虽然心里有疑惑,面上却不显,只道了谢,表示一定会认真翻看。

“那便祝青羊镇男马到功成,诸位慢叙,小人先行告退。”

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众人都在等着庆嬉的下文,但没想到杨执事一拱手,自便去了。

倒似真的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器重而已。

第七十六章 礼下于人

杨执事走后。

重玄胜炯炯有神地瞧着姜望“你到底有什么优点,这么能讨老人家欢心?”

李老太君当时对他另眼相看,初次上门便以石门草做见面礼。那时候重玄胜就在泛酸水。

从哭着喊着要收他做徒弟的老和尚,再到对他青眼有加的李家老太君,再到这一次热情得过了头的庆嬉。

“你是老年人之友啊!”重玄胜感叹道。

晏抚肩膀一耸,险些没憋住笑。

“不对啊。”重玄胜又咂摸道“老人家不应该都是喜欢我这种白白胖胖的么?”

对于庆嬉的突然示好,姜望其实也挺迷惑,听着重玄胜在那里絮絮叨叨,下意识就回了一句“又不是养猪。”

重玄胜一下给噎住了,想了想,转头狠狠瞪了许象乾一眼。

都是这高额头把姜望带坏了!

以前哪有这么会顶嘴?

正在狂吃糕点的许象乾莫名其妙。

心想这胖子也太抠门了!我不就多吃了几口吗?至于这么瞪我?

李龙川一脸嫌弃地拂了拂许象乾洒在两人中间的糕点粉屑,开玩笑般地提醒道“送这送那,四海商盟可是做生意的,不会之后让你付钱吧?”

“那一定不能要,赶紧给他送回去!”许象乾现在对钱很敏感。

重玄胜不确定这高额头是真傻还是假傻,也懒得管,直接伸手拿过姜望面前的玉盒“药物补给我已经给你准备过一份,这份多的,还是便宜我吧,庆盟主送的,肯定是好东西。我拿来充实一下德盛的仓库也好……倒是这份资料,你得仔细看看。”

你什么时候给我准备过药物补给了?

姜望当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也明白重玄胜表达的警惕。这当然是不便表态于人前的。

只能摇摇头,表示对这种无耻行径的无奈。

高哲琢磨了一阵,这时出声道“听说这一次四海商盟也派了人去大泽郡,庆盟主送礼示好,是不是希望到时候姜兄能够照顾一二?”

这一次的七星楼之会,在座其他人都没有参与的计划。许象乾倒是之前表现过一点兴趣,还兴致勃勃的宣布过什么赶马山双骄横扫各方群雄计划,但是现在又突然改变主意,说要离开齐国,去近海群岛游学(闲逛)——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躲债,听说青崖别院的刘老院长最近到处在找他。

听到高哲这样说,许象乾问道“四海商盟那边去的人是谁?”

“呃。”高哲顿了一下,显然对具体的人选并不清楚。

晏抚转了转茶盏,轻声道“一等执事,方崇。”

论及情报,他显然比高哲更胜一筹。

“啧。”重玄胜啧啧有声“老姜你威风八面啊,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都需要请你帮忙照顾!”

四海商盟统共只有十二位一等执事,乃是商盟毋庸置疑的高层,修为起码也是内府境。

而七星楼的准入上限,便是内府境修为。

理论上来说,在内府境以下,包括内府境本身,无论什么层次的修行者,都可以参与七星楼。

但实际上,没能推开天地门的修行者,根本不必考虑七星楼,因为连进入的名额都不可能弄到。

七星楼的名额规则与天府秘境又不同,并不是每家都有名额分配,除了身为坐地虎的大泽田氏有固定名额之外,其它的所有名额,都需要通过竞争产生。

当然,因为日照郡和崇驾岛的利益置换,重玄家和田家的关系算是处在一个亲近的时间段。

重玄胜已经打点好了关系,姜望直接顶一个大泽田氏的名额进入七星楼,无须再另外争取。

七星楼的上限就是内府境,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更不会弱。

重玄胜这么说,无非是提醒姜望,不要太膨胀,若被捧几句就真以为自己有本事照顾方崇,那就属于脑子不清醒了。

姜望当然也不会当回事,只是微笑以对。

高哲却道“以姜兄现在的实力,又如何照顾不得?不说他以一敌三横扫屏西双煞并覆海手了,就说内府境这个层次本身,能算什么?便是神通内府,姜兄也唾手可得。”

这话吧,说捧也有,说试探实力也有。

但听听也就罢了,若真要当真,就大可不必。

其实高哲的性格,姜望与之是并不很合拍的。之所以还经常会聚在一起,纯粹是因为重玄家和高家现在的合作。

重玄胜如果不借助主导阳地的优势抓住高家,重玄遵那边就会抓。

此消彼长的道理谁都懂。人越成熟,越难随性随心。

“高兄,你说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晏抚温声笑了笑,举着茶杯在身前虚晃一圈“你面前这些,除了你我,全都是神通内府,唾手可得。”

众人皆笑。

一想也是,姜望、重玄胜、李龙川、许象乾,全都是天府秘境的胜者。并且现在也全都推开了天地门,神通内府还真不为难。

就连高哲自己也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众人谈笑间,李府的下人忽然进来,附在李龙川耳边,说了点什么。

这么点距离,在座几人都有意地控制自己不去听,以示尊重。

便只见李龙川剑眉微挑,显然有些意外。

“怎么了?”姜望问“你要有事便先走,反正我马上也要出发了。”

“倒不是。”李龙川摇摇头“是家姐……”

“李凤尧要来?啊对了!”许象乾腾地一下站起“各位,人有三急,容我去解决一下。姜兄,一路走好。”

也不待众人回话,一溜烟就跑了。

姜望听着牙酸。“一路走好”,怎么听怎么不太像好话。

“奇也怪哉。”姜望有些不解“龙川家的姐姐我见过,人很好,又非常漂亮。象乾怎么好像畏之如虎?”

这个疑惑他老早就有了。之前在摧城侯府,李凤尧出现后,天不怕地不怕的许象乾就瞬间换了一个人,总表现得畏畏缩缩的。

“你不知道?”重玄胜故意问得很大声,憋着不怀好意的笑。

姜望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知道?”

李龙川捂着脸道“许象乾为什么怕家姐……因为他很早之前就开始追求家姐,然后被家姐打了那么几次。”

“是暴打。”重玄胜补充。

“一共有十八次。”晏抚也一脸平淡的填充数据。

这些人看来都对许象乾丢脸的事情很感兴趣,就不说兴高采烈的重玄胜,全神贯注的高哲了,即使是表情淡然的晏抚……眼神也明明很兴奋好吗?

“……所以是打怕了,对吗?”姜望了然。

但真的很难想象,冷傲如李凤尧,暴打许象乾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

一定很有趣吧?

“咳。也不算是殴打。”李龙川毕竟要维护姐姐的形象“切磋,切磋。”

“至于你为什么应该知道嘛……”重玄胜憋着坏笑道“前天有人故意拿这事揶揄他,问他怎么不继续追求李凤尧了。许高额说……他并不是怕了李凤尧,而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姜望被人家迷得神魂颠倒,他正式决定退出李凤尧的追求者行列了。”

姜望……

沉默了一会。

“你知道?”

“你也知道?”

“你们都知道?”

问了一圈,得到全部肯定的回答。

姜望抱着最后期望,看着李龙川“你姐姐……也知道?”

“啊,是。”李龙川老实回答。

姜望……

原来如此!是说许象乾怎么溜这么快。明明上次虽然也畏畏缩缩,但好歹还是敢聊几句天的。

姜望看了看站在一旁如雕塑般的十四“十四,高额头刚刚是往哪边走的?哪个方向?你给指个路。”

十四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是憋不住笑。

虽然大家都叫许高额,但这还是姜望第一次直呼许象乾为高额头。这家伙真的是……太欠揍!

早在佑国那次,他挨了围观群众的揍,就憋着坏要拉姜望下水。彼时还是初见。没想到现在熟了起来,还玩这一套呢!

“龙川兄。”重玄胜带着怂恿,用看好戏的语气道“你刚刚说令姐……如何?”

一想到马上就有一个大美人过来暴打姜望……

他心里还挺期待。

就连一贯沉静的晏抚,眼睛都明显亮了。

李龙川瞧了瞧姜望,表情略复杂“家姐说她也要参与这次的七星楼,问姜兄要不要同她一起出发。”

“啊?”重玄胜起先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立即赞同道“当然,当然!”

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是要一路揍到大泽郡去啊!

真是太过分了!

“盛情难却,姜望你绝对不应该拒绝。”这胖子苦口婆心。

“龙川的姐姐,就是你的姐姐。为姐姐理当鞍前马后,那是必须义不容辞。”高哲大义凛然。

“说的也是,好歹大家相熟,同行有个照顾。”晏抚则显得非常的客观,一副我绝不是为了看戏的样子。

姜望……

姜望其实很想问——“我如果说不,你姐姐会打我吗?”

但他好歹没有蠢到家。没有问出这种一定会被打的问题。

只干笑了两声“哈,哈。你姐姐也去七星楼啊。”

“蛮突然的哈。”他干巴巴的补充。

第七十七章 与凤同行

有许象乾无耻造谣在先,姜望现在面对李凤尧,难逃尴尬。

从临淄到大泽郡不算太远,却也不近,路上且有段时间。

李凤尧美则美矣,但又冷又傲,难免叫人不太敢亲近。

现在还得知她有动手打人的“爱好”……

听听。

打了整整十八次,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许象乾,都不敢往上凑了。

设身处地一下,自己能不能扛得住揍啊?

对于姜望的反应,李龙川只能报以苦笑“我事先也不知情。家姐的事,向来是她自己做主。”

“你要是……我就让家姐先走?”李龙川又问。

当着这几人的面,终究没把“害怕”两个字说出口。

“不妨事,不妨事。”姜望无所畏惧的摆摆手“我人生地不熟,正有劳李姑娘带路了。”

重玄胜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晏抚、高哲投来赞赏的眼神。

姜望举杯,顾盼自雄。

说归说,笑归笑。

以李凤尧内府境的修为,提出同去七星楼,更多其实是对姜望的照顾。

大约是看在李龙川的份上才有此邀。

姜望只要没有目空一切,就不可能拂这个好意。

“不知令姐什么时候出发啊?”姜望问。

这时,李府那下人又在李龙川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英武非常的李龙川,表情略有尴尬“家姐的马车,正在楼外。”

这么急?

姜望眼皮一跳。

重玄胜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晏抚、高哲都牢牢闭嘴,生怕再说点什么让李凤尧给听去。

许象乾前车之鉴啊。

对了,李凤尧如果就在楼外的话,那么……

许象乾溜掉没有?

这些个酒肉朋友嘴上不说话,表情却全都生动起来。

“如此,我这便出发了。”

姜望站起,举杯一口饮尽,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可惜喝的是茶,难免少了三分豪迈。

因为李凤尧的马车就在门外,众人就都只抬了抬茶盏,便算相送了。总之虽然平日个个也算嚣张。但没几个敢真在刚刚背后议论过,就马上站到李凤尧面前去。

这家茶楼环境清幽,位置不太易寻,在一条深巷尽头,只接待熟人,或者熟人带来的朋友。地方不大,但很有格调。

属于重玄胜最近才接手过来的产业之一,很适合私下小聚。

姜望独自离开,一起喝茶的那几个,没一个送出来的。但姜望很笃定,虽然他们不至于全挤在窗口窥视这么明显,但一定也个个运足了耳力,就等着看他的好戏。

李凤尧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厢大而阔,乍看来简单大方,属于世袭侯府的底蕴,都在小细节中。

拉车的马只有一匹,但神骏非常,通身雪白,无一分杂色。只一双眼睛,如墨玉一般,极为灵动。

一名模样娇俏的侍女立在马车旁,以手相引,礼道“公子请上车。”

抛开别的性情家世实力都不说,仅以姿色论,车厢里坐着的也是一位顶级美人,说心中全无紧张是不可能的。

姜望点头回礼,面上倒还平静。

车帘已经给掀开,他只探个半身过去,便瞧见了李凤尧。

但见其人端坐主位,眉眼如素雪,冷极、傲极、美极。即使已是第二次见面,还是会因那种美丽而动容。

“那个,问李姑娘好。”姜望管住视线,礼貌问好。

李凤尧眨了眨眼睛“你也好。”

姜望左右看了看,难掩不自然“其实,我坐在外面就可以。”

“噗。”

却是那侍女忍不住笑了“您还是坐进去吧,我得坐在外面赶车呢。”

姜望有些尴尬地圆道“我给你们赶车也行。”

娇俏侍女笑盈盈地,她在李家长大,见惯了各模各样的公子哥、青年俊彦,多的是神采飞扬、意态风流,难得有个脸嫩的,瞧着倒稀罕“那可不成。您把我的活儿做了,我做什么去?再说,‘去黑’可不近生人呢。”

那马也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似有不屑。

“去黑”应该就是它的名字了。

去黑……就是白。

哼,一个赶车的马。

姜望在心里轻哼一声,当然不好再说别的。于是踏上马车,弯腰钻进车厢里,规规矩矩地的在左侧角落位置坐下了。

车厢里一共有五个位置,背靠车壁、正对车门的是主位,李凤尧坐着。两侧各有两个座位,中间以矮桌相隔。姜望便坐在左角,与李凤尧之间还隔了一个座位。

矮桌上有些凹处,嵌着精致的茶壶,摆糕点水果的玉盘。

这时姜望才能分心观察到车厢内饰,整体风格大方明朗,显出李凤尧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品味。

听得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本身感觉不到晃动,便已经出发。

哈,风平浪静。

姜望有些自娱自乐地想道。那几个等着看戏的家伙肯定很失望。

平缓前行的马车中,李凤尧的声音响起“茶水糕点都有,请自便,不必拘束。”

“知道了。”姜望像蒙生回先生的话一样,老老实实的。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谢李姑娘捎我一程。”

“这还要一道参加七星楼,如果咱们总这样李姑娘来,姜公子去,实在也太生分,你说呢?”

“对……是。”

李凤尧大大方方地看着姜望,只见其人面对前方,目不斜视,仿佛在研究车身材质的纹理。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侧脸。鼻梁挺拔,嘴唇微抿。表情有些局促,但也有难得的清爽干净。

眼里有了一丝淡淡笑意,嘴里则说道“你跟龙川、象乾都是好友,如果实在不知怎么称呼,也跟他们一样,就叫我凤尧姐姐吧。我就直呼你小望。”

“哎,好。”姜望应道。

心里的那点局促确实消散了许多。

但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遗憾。

李凤尧以食指指背,轻轻一弹茶杯,说道“喝茶。”

叮~

姜望能够感觉得到,这一声在精妙的控制之下,远远漾开。

在车厢里听着只觉寻常,但对于那些凝聚道元、全心关注这边的“耳朵”来说,恐怕不那么好受……

姜望隐约听到几声惨叫,声音都很熟悉。

不由得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好茶!”

第七十八章 人心不古

却说临淄城里。

本就是为姜望践行聚在一起,姜望离去后,大家也就散去。

当然一个个捂着耳朵出门,难免让茶楼的侍者有些好奇。

李龙川辞别众人,独自回府。李老太太近些日子住在临淄,他在外玩耍的时候也少了很多,免不了要多陪陪老人。

他并未乘轿,只带着一个随从步行。

走出深巷,往前过了一条街,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穿过,便出声喊道“许高额!”

许象乾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只见他展开一把折扇,贴着脸轻摇,独露出眼睛和奇高的额头。

闷声道“有事?”

“你刚才去哪了?怎么三急到人影全无?”李龙川笑吟吟的。

“有事。”

李龙川往前凑道“什么事?”

“关你什么……哎!”他大喊起来。

却是李龙川趁他不备,一把将他的折扇夺走。

露出他塞着一团布条的鼻子,和青肿未消的嘴角。

“哈哈哈。”李龙川忍不住大笑起来。

许象乾一把抢回折扇,迅速地重新展开,遮住脸,声音恶狠狠地在折扇背后传出来“笑什么笑!噤声!”

“别紧张。”李龙川根本止不住笑“他们跟我走的不是一条路,遇不到你的。”

许象乾依旧摆着折扇,牢牢护住自己的脸,眼睛警惕地左右转“临淄认识我的人,又不止重玄胖他们几个。”

“知道你被我姐姐揍的,也不止他们几个。”

许象乾恼羞成怒,脚下一脚踩去“叫你别笑!”

李龙川早有准备,轻巧一个撤步,就叫他踩了空。

正听得许象乾恶狠狠的补充“你没挨过她打?”

“那大都是小时候,而且,你挨打的次数已经超过我了。”李龙川饱含悲悯地看着他“你额头是不是又被打高了?”

许象乾……

从来只有许大爷噎人,哪有被人噎的?

但是因为造谣挨打,实在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

他也不继续跟李龙川生气,眼珠子转了转,转问道“我走之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李龙川明知故问。

许象乾也装得挺漫不经心“就是你姐姐跟姜望一起去大泽郡的事呗。”

“还能怎么样?”李龙川继续不懂“我伯父让她照应一下姜望啰,也是看好姜望的天资……也说不上谁照应谁吧!伯父大概觉得,姐姐实力虽然强,生死见得却不多。这方面恐怕反倒要请姜望照应。”

“嗯……有道理。”许象乾继续装模作样“然后呢?”

“然后什么?”李龙川接着明知故问。

“就是姜望啊!”许象乾装不下去了,特直接的问道“挨打了没?诶,挨打了没?”

李龙川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你们还是好朋友呢,你好像很希望他挨打?”

许象乾嘿嘿一笑“同甘共苦嘛。”

又迅速改口“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哈哈,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李龙川折腾得心满意足,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你!”

许象乾忍不住以折扇指着他的背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遮回脸上。

“唉。”

只有一声长叹。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

大泽郡在临淄北面。

李凤尧那娇俏侍女名叫小桐,她选择的路线,要穿过整个辛明郡。

当然,这条路线也经过姜望和李凤尧的同意。

“小望。”大约是出于“姐姐”这个称呼引发的责任感,李凤尧打破沉默“你对七星楼了解吗?”

“不怎么了解。”姜望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出发之前,四海商盟的庆嬉盟主送了我一份七星楼的资料,唔……凤尧姐姐,你要看看么?”

这声凤尧姐姐,喊得真是……三分羞涩,七分乖巧。

饶是向来有冰玉凤凰之称的李凤尧,眼神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七星楼这样的有名秘境,又经过多年探索,各家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石门李氏自不例外。不过倒未必有四海商盟的资料全面。

她伸手接过册子,仔细地翻了翻,凤眉微扬,玉指夹出一封信来“这还有一封信呢,庆嬉的信。”

说着,轻移柔荑,将这封信放到姜望旁边的矮桌上。

信封泛黄,有年月味道。玉指微光,如冰雪润玉。

“给我的信?”姜望也有些讶异。

庆嬉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样密切了,还在有关七星楼的资料里附一封信?

神秘得莫名其妙。

他摇摇头将这封信拆开。

信里倒是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庆嬉只是以长辈的口吻,对姜望进行了一番劝勉,对他的未来,表示了期待。也从四海商盟的角度,隐隐表现出了招揽之意。都是些套话,没什么新意。

同时在信里说,如果在七星楼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同样去七星楼的四海商盟一等执事方崇帮忙。

最后在信的末尾,顺便提了一句,他手里有一份古老丹方,是增寿奇方。如果姜望此行得到了增寿宝物,不妨交给四海商盟的炼丹高手,可以最大化利用宝物效果,必不让姜望吃亏。

总之整封信相当亲切,俨然对姜望以后辈子侄视之,呵护备至。

姜望看完了信,也没太明白庆嬉想干什么。就好像单纯的是要拉拢他一样。

李凤尧翻着那份关于七星楼的资料,似是无意的点了一句“听我伯父说,庆盟主这个人,从不做亏本生意。”

姜望点头说“我当然不敢小看。”

点到为止,李凤尧也就不再说什么。

她瞧了会资料,又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笔墨,在这份资料上写了起来。

姜望便闭目修行。

长久无话。

“好了。”李凤尧的声音将姜望从修行中唤出“这份资料我做了些增补,你一并再看看吧。”

姜望应了一声,接过册子,见字里行间,多了许多蝇头小字,字体削瘦华丽,给人的观感,如写字的人一般,美则美矣,难免带着距离。

仔仔细细的把这份七星楼的资料看过,将其间重要的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七星楼不比天府秘境,天府秘境什么信息都带不出来,因此谁也都事先没有了解,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而七星楼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关于七星楼的竞争,在信息搜集阶段就已经开始。

把资料增补完交给姜望,李凤尧便自闭目修行去了。

姜望仔细看完资料,也继续沉入修行中。

修行倒是让他很自在。

……

一路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姜望恍恍惚惚的从修行状态中退出。

掀帘问道“到哪里了?”

小桐侧坐着,一只小脚吊在半空中晃悠,瞧了瞧环境,道“应该是松城。”

“噢。”

姜望没有再看这里一眼。

车帘垂下。

车厢里再次回到沉默。

第七十九章 即

论及地域,大泽郡有两个辛明郡大,物产丰饶。

整个郡域里,有大小十八城。

田氏祖地所在城域,通常被称为“田城”,原先并不是这个名字,但久而久之,世人大多只记得“田”字了。

秘境七星楼便坐落于此。

官道两边的田地,都应该是经过统一规划,看来整整齐齐,完美对称。完全能够以官道为中心交叠起来。

主城本身亦是四四方方,远看便像是一个沉重的黑色方块——垒城的墙砖全都是黑色的,齐整肃穆。与其说砖,倒更像铁。

马车停在城门之下,抬头才发现这座城池的本名,是一个“即”字。

即城。

这个字亦四四方方,全无个人风格。有的只是一笔一划的严格与齐整。

叫人看来,有一种难以表达清楚的感受。

“看到这个字,有一种紧迫感!”姜望说。

李凤尧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即”这个字,本形就是一个人靠近食器准备就餐。有“将要”、“靠近”之意。

马车平静地驶入这座城池。

无论是摧城侯府本身在齐国的威望,还是重玄家与田家现在的关系,都不会让这里有什么不长眼的事情发生。

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店铺门面,街道坊市,全都齐整有序。

即城就像“田”这个字一样,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每一个部分都分割平均,不多不少。也不知是田氏赋予了这座城池风格,还是这样的城池,才孕育出了齐国位在前列的名门,大泽田氏。

小桐驾驭着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行驶。行人都自觉走在路边,甚至那些摊贩也都在街道两侧整齐对应,没有一个占道的。

说是驾驭,其实“去黑”也无须驱策。小桐只要说一声左或右,它便会自己调整方向。姜望很怀疑它是一匹纯血妖兽,而不是什么混杂了妖兽血脉的品种。那种固然也是难得的坐骑,但姜望也不是没见识过,灵性远不如“去黑”。

说起来,田家与重玄家利益置换,以十年崇驾岛开发权限,换取田安泰的日照郡镇抚使位置。双方都获利,实则只有重玄胜个人遭受了损失。

重玄胜这次主动找田家要七星楼名额,也不乏表示自己将不计前嫌、修好田家的意思。

这也是为了阻止对方帮助重玄遵,因为最初其实是重玄遵一力促成的两家利益置换。双方是有继续合作理由的。

不过,重玄胜虽然找田家要了名额,姜望却没有等田家接待。

他和李凤尧主仆二人,都住进了即城的客栈中,在这里静等七星楼开放。

七星楼在九月星力最盛之时开放,这一天并不固定,在往年,也有一整个九月,星力都无法达到界限的时候,那些年份,便是“沉寂之年”,与“辉耀之年”相对。

此外还有七星楼虽然开放,但是宝物无几,参与者收获寥寥的年份,被称为“星黯之年”。

现在根据田家放出来的消息,今年九月,即城的星力将在九月十二日至九月十四之间达到鼎盛,七星楼的开放时间也便确定在这个范围内。

从已经记住的信息来看,往常历次七星楼开放,结束时间最长有一个月,最短的也有九天。

姜望几乎可以确定,他一定会错过太虚幻境九月的福地挑战了。福地排名的下降他倒是习惯了,唯一的遗憾在于,少了一次跟强者交手的机会。

他与李凤尧虽然已互称“小望”“凤尧姐姐”,同乘一车来即城,但其实一路来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多。双方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修行中。

到了客栈亦是如此。

一共开了三间客房,姜望一间,李凤尧和小桐一间,去黑单独住一间,它的吃食也都不假人手,全部由小桐亲自准备。

哼,不过一匹拉车的马。

这话一路来在姜望心里起伏过无数遍,但从未宣之于口。看得出来,这匹妖马的脾气并不好。

它进了房间后,便把房间里的桌椅之类全都踢碎,扬蹄扫尾。客栈老板一脸肉疼地冲上来,小桐就在旁一锭银子一锭银子的“付账”,一直等去黑把整个客房“改造”得空空荡荡,只剩一张无顶的大床为止——所以为什么要给它单独开一间客房?

姜望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为什么这间客栈里的每间客房都一模一样,桌椅床榻的材质、布设、甚至朝向。他的房间,和被去黑“改造”前的房间,简直完全没有区别。

一定要搞得这么相同,这么对称吗?

完全看不到丝毫的个性。

即城不是一个能让他感到舒适的城市,但无论在哪里,修行是不会改变的。

姜望盘腿坐在床榻上,一时物我两忘。

腾龙道脉在蒙昧之雾中走得越来越远,脑海里关于整个五府海的舆图也越来越清晰。曾经有数次都接近了闪烁神通种子的第一内府,但姜望最终都选择错身而过。

随着姜望自身实力的愈渐强大,他的天地孤岛也在壮大中。不过这个过程就更加缓慢了。

与往常每次一样,在“警戒线”前止步,腾龙道脉回转,落下天地孤岛,便完成了今天的修行。

姜望没有耽误时间,转念便又已进入太虚幻境。

与李凤尧一路同行,还没有机会进入太虚幻境。虽然太虚幻境的进入很是隐蔽,至今还未被人发现过。但也没有必要像献宝一样的,使劲在人前展示。

【腾龙境排名第八,失去荣名“太虚**修士”。】

这样的提示响起。

太虚幻境里的竞争也很激烈,稍不注意,就丢失荣名。

好在排名掉得并不多,看来在太虚幻境里,腾龙境这个层次,他的实力还是很稳固。

无论如何,荣名带来的好处不能放弃。

姜望稍作调整,便开始了新的匹配战斗。

……

“又是太阴星力,又是……”

田府中的一座小楼里,响起这样一个轻轻的声音。

“有趣。”

声音落下。

小楼一共两层。

如果说整座即城就是一个大的“田”字。

那么田府就是一个被大“田”字包裹着的小“田”字。

而田府里的这座二层小楼,就是“田”字正中心的那一个点。

作为田府乃至整个即城的中心,这座小楼的外观,极其诡异。

第八十章 坐“井”观天

整座小楼乍看上去,像一口竖井。

但这口“井”,并不向下探,而是往上延伸。

楼只两层,但并不矮,两层平均等分,竟都显得瘦长。

楼顶与楼底,一般大小。

小楼的材质为某种不知名的木材,瞧来其实不甚适合建筑。因为木材本身不但不够平滑,反倒很多疙瘩,如树瘤一般。隔三岔五地挂在楼壁,丑陋极了。

以这样的木材建造小楼,当初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这座小楼,四周没有窗,或者说唯一的窗子开在顶上,因为它也没有屋顶。

人坐在楼底正中的位置,抬头一眼就能看到天空。

而之所以有“两层”这样的概念,不仅仅是因为楼外在相应位置有一圈木檐,楼里亦是切实的分隔开了两层。

只不过二楼的地板正中间,有一个两人合抱的圆孔——二楼没有楼梯,这就是上楼的通道了。

总体来看,这座楼的楼顶、二楼中间的通道、以及楼底,是三个完全平行的圆。

只不过楼顶与楼底完全相等,二楼中间的圆则小得多。形如沙漏。

这座小楼倒有四扇门。正对四方。门也都是往内弯曲的圆拱形,刚好贴合“井壁”。

只有北面的那个门没有上锁,其余三个门都以黑色锁链缠着,仿佛在困锁着什么。

也只有北面的门上有一方竖匾,写着这座小楼的名字,也代表着北门为正门。

竖匾上书——辅弼。

田氏族人皆知,辅弼楼是绝对的要害重地,非有一定地位的族人不得靠近。

这座辅弼楼,就是田安平的居所。

田安平生得较晚。

他比他的亲哥哥,现任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小了整整十七岁。

而在军中多年,素有威风的田安泰,却在田安平面前俯首帖耳。

哪怕田安泰挂职在九卒之一的秋杀军,哪怕他现在做到了堂堂一郡镇抚使的位置,只待阳地彻底归附,就能成为一郡郡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

此时的田安平,独在辅弼楼中。

他赤着上身,赤着脚,只着一条长裤,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看天。

他总是在抬头看天的。

天空有世间一切的复杂。白云苍狗,日月星河,他只看这一方天窗之地。

他把这称之为“坐井观天”。

他的上身相当健壮,肌肉并不过分,但很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鞭痕处处,血瘀密密,仿佛刚刚遭受了某种刑罚。

但他的表情全无痛苦。

“有趣。”

他又重复了一句。

他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天空。

他好像有无数的疑问,而天空藏着所有的答案。

……

又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结束,姜望退出太虚幻境。

他发现,再次挑战太虚**修士的荣名,难度已不如前。

虽然他的确修行未歇,每天都在进步,但也不至于说在这么短的几天里就强这么多。

而是因为对手的确不如之前。

他一直挑战到了腾龙境第四名,遇到的对手,也还是不如赢得太虚**修士荣名时面对的那位华袍少年。

现在重来一遍,他没有再次战胜其人的把握。当然,也不会丢失信心便是。毕竟当时赢的是他,没道理不敢再赢一次。

只是从客观层面的战力来分析,他的确在道术上被完败。无论是掌握的道术强度,还是对道术的掌控,都远远不如。

他猜测现在那位华袍少年,应该已经上升到了更高的排名,所以他们才未能再次交手。

而现在遇到的对手,当然也都很强劲,但纸面战力上没有一个能超过那擅长水行道术的华袍少年。

太虚幻境腾龙境第四名与第六名所享有的好处并无变化,可能要到前三甲,或者第一,才会有新的惊喜。

姜望在客栈里住了三天,来自齐国各地的强者纷纷向即城靠拢。

李凤尧也是几乎足不出户的,倒是小桐时常过来串门,不时说一些小道消息,好让姜望对即将开始的七星楼之会有所预备。

这一次七星楼之会的规模,与历年巅峰时候相较,并不算太盛大。

虽然所谓“辉耀之年”的说法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七星楼的收获逐渐下降已是既成事实。

当然,这个并不盛大也只是相对而言。

至少从姜望的角度来看,已经是非常恐怖。

要知道,七星楼每次开放,足有一百零八个位置。除开田家固有的二十个名额,还有八十八个名额供各地高手争夺。

来的人修为全在腾龙境以上,拢共来了近三百人。

而最后只有八十八个人有资格进入七星楼。

大约是三取一的概率。

三百个腾龙境以上修者聚集一地,这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在阳国那样的附属小国,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便可以承担一城之主的位置。

而最后拥有七星楼秘境名额的人里,其中如李凤尧这样的内府境强者也并不少见。

内府境已是坐镇一方的强者,哪怕只开一府,也足以在庄国这样的独立小国承担城域之主的位置。

若非是大泽田氏这样的顶级名门,又是在自己的大本营,有足够恐怖的强者坐镇,根本无法组织起这样的盛会。

一般的势力,连维持基本秩序都做不到。

反过来说,承担这种程度的盛会,也是大泽田氏实力的体现。

当然,七星楼这种等级的秘境,若田氏承担不起,多的是强大势力愿意来承担。

小桐絮絮叨叨的,倒也让姜望建立起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这次七星楼之会,最值得注意,也是被各方所瞩目的强者。

第一个就是十一皇子姜无弃母族雷家的天骄人物,雷负乾。据说在黑市开出的赌局里,他以最高的胜率遥遥领先。

大部分人都认可他能以天罡第一位的收获离开七星楼。

其次则是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方崇,这位是积年内府境强者,修为雄浑,战力超群。为四海商盟南征北战,闯下偌大威名。

再之后就是李凤尧了。

虽然她很少在外出手,没有什么显眼战绩显于人前。但只“石门李”这个名头,再加上内府境的修为,就足以让各方擦亮眼睛,慎重对待。

这三个人是天罡第一位的最大热门。

至于通过关系内定名额的姜望,在地下赌场的赔率名单里……名单里并没有他。

赌场制定赔率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根据这段时间七星楼秘境名额争夺中的表现来看,同时也关注这段时间里即城的各种纠纷争斗。

姜望混在田家的名额里,根本无需争夺。这几天又闭门不出,根本是无声无息。

他在临淄里的几场战斗,也都是在小范围里,并未传播开。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

让姜望很满意。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