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白皮书》 序 我曾经亲眼目睹爱情 <small>“非典”到来的时候,我们有逃难的行动却没有逃难的心情。</small> <small>我曾经抵达过那圣地,看见星光落满湖面,也见过白雪从大地吹起。</small> <small>我期待过宁静如煨桑的白烟一般笔直;</small> <small>我幻想在世界的屋脊上奔跑有如羚羊。</small> <small>我曾走过市镇,经过转经筒,却只是走过而已。</small> <small>我以为那只是旅行箱上的标签,地图上的红色标记,直到</small>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又是因为怎样的缘由遇见了这本小书。很可能你根本不认识这两位作者,也不明白为什么书前面有个人莫名其妙地要给你写信。但是我觉得这样正好,这本书本身就是各种偶然和巧合的结果。只要在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出现哪怕一丁点问题,那么就不会有现在的相遇。而它的结局是完全开放的,当你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你就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然后,我们一起成为传奇。 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那是一个充满恐慌的年代。当时的空气里充满了白醋的味道,舌头上满是板蓝根的苦涩。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人们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留,走又可以走到哪里。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如果你的脸上也曾经戴上过N95。有些人决定走出家门,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人这一辈子总会想着去一个什么地方。不为了什么,去到那里就好。比如说我就一直很想去智利,大陆的最南端,去看看“世界尽头的火车站”。 这本书的两个作者当时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几乎同时决定去西藏。在抵达西藏之前,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来自香港的工程师铭基不爱说话,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漠和傲慢。来自内地的江西姑娘傅真性格开朗,但是她就像一片云在天空里飘来飘去,让人很难捉摸她的心思。西藏有千千万万间房子,在那一天,他们刚好走进了同一间。 就像一切老套的银幕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相遇,相识最后相爱。拜托,不要二战时去卡萨布兰卡,二战以后就去西藏好不好?这不是在哄抬物价,恶意提高爱情准入门槛和成本吗?不过,请注意一件事:这不是演习,不是小说,不是电视剧,而是的确发生在“非典”时期的爱情,虽然名字是《藏地牛皮书》+《爱情白皮书》的模式,旅游+韩剧,正应了那句歌词:年轻的朋友一见面啊,做什么都可能。 不过,爱情并非因为海拔高就会自动绽放。而这本书也会告诉你,在雪域高原上并没有因为缺氧而使得彼此越看越美丽。和所有邂逅一样,双方心有所动,但始终默默无言,最后又各自返回各自的世界。真正的爱情需要那么一点时间分离,好教人做个判断:在没有你的生活里,我是否还能正常呼吸。等到铭基握住傅真冰凉的小手,超越一切语言文字的那一刻来临,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不是在白云壁立的拉萨,而是在风花雪月的大理。 谁都有可能经历这种煎熬。你在一个美好的地方偶遇一个美好的人,一切如此美好以至于你开始怀疑这不是真实的。每秒钟你的心念如同瀑流倾注,但是你闭紧了嘴,不肯泄露一个字。因为你不确信对方也是这么想,同时你觉得心里保有了一个甜蜜的秘密,只要一张开嘴它就消失不见了。这种事情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我们可以讲述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但是哪怕用完了所有的中文技巧,也不能描摹内心风暴的一角。就像是哑子食蜜,蜂蜜的味道渗透了他的全身心,但是他不能告诉你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幸运的是,铭基和傅真生活在网络时代,这个时代里提供了一种叫博客的东西,可以让人记录下自己的一切心情。铭基和傅真分别在各自的博客上记录了这一段时间里的心路历程,老天安排他们去西藏,又让他们在网络上写日记。现在双剑合璧,就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 我以个人名义向你推荐,原因有三: 首先,这是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虽然所有的爱情故事都非常土,但是它是爱情啊!其次,其中有整个西藏之行的介绍,可以作为背包西藏游的指南,了解一路上可能要面对的问题。第三,博客里有男女双方的细腻心理活动全过程,对于尚未恋爱或者处于恋爱中的人,可以作为参考。 结合以上三点,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就是一本现代爱情指南。很多人憋着想写一本《“非典”时期的爱情》和相互辉映。但是,从2003年到现在,鸡都感冒三遍了,还没看见中国的作家写手弄出个前言来。如今,有了,足以弥补这一空白,证明爱情远比病毒更伟大。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拒绝承认这段爱情很传奇,很动人。其实都很一般啦,不就是进了回西藏,恋爱了一把,克服两地分居问题,跑了整个地球两周半结婚了吗?无非是两个人的文笔比较好,大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作文比赛,所以在现世的爱情之上又造就了一个美好的文字爱情世界。所以,千万不要觉得西藏有成就爱情的魔力。数百个世纪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位伟大的修行者曾经如此授记。之所以他们能够找到,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还信仰爱情。 故事还有个有趣的后续。由于我自己的博客上力荐了这段佳话,建议谁帮忙出本书,就真的有编辑杀将出来,完成了这件事。现在,即将出版,一个构想就要变成现实。看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虽然给朋友介绍别人老婆这种事情很糟糕,但是能发现一段故事,提出一个想法,又在别人那里得到了响应,最终成为现实,我想说:这种感觉太棒了,Fug Amazing!一个香港人,一个江西人,在西藏发生一段故事,被一个云南人在高原上看到,把故事在美国的服务器上介绍给网友,再被湖南籍的编辑看到,在上海的办公室里变成一本书,再被全世界各地的中国人看到。这是我喜欢的故事,里面有爱情,有巧合,有奇迹,还有个跑龙套的我充当笑料。一切完美得和当年烟雾缭绕的录像厅里看到的香港录像一样。 现在,这本书到了你的手里。在你拿到这本书之前,我们彼此都还是陌生人。可现在不同了,你和我一样,成为了一个爱情故事的见证人。虽然大家分散在全球各地,但是有一种超越时间和地域的东西把我们联系起来。一如当初它让铭基遇见傅真,一如它让我在网上偶遇他们的博客。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爱情,它的确存在;我曾经真的见过幸福,以及这幸福的由来。 序 你带来欢笑,我有幸得到 故事一般都得从头说起,从头说起一般都说来话长。不过,请保持耐心,有一个故事,从书店开始,以一本书的出版结束,是否算得上完美? 查林十字街84号,怎么又扯到它了。我也不想绕远绕到爪哇国去,我也想一竿子空降西藏,直接讲述一个更激动人心的传奇故事。可没办法,要在茫茫网海发现这个故事,查林十字街84号是个怎么都绕不开的关键词。作为一名“重症偏执狂患者+附庸风雅书迷”,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下意识在网上来一番徒劳搜索,为的是寻找一张书店照片。当然我知道“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书店早已不在,不过听说书店原址有铭牌标识,供世界各地书迷前往凭吊缅怀那段与书有关的脉脉情爱。 亲赴英伦花费不菲,幸而如今有网络,网络不比别的海,更非阿甘默默与之较劲的密西西比河,随便一网撒下去,都是一场大丰收,只不过,这丰收战果的点算,常出人意表。某日,关于书的微渺梦想终于初露曙光,照进网络的现实,我搜索到一张传说中查林十字街84号的原址铭牌照片。只是没想到,随这一网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位失败的媒人、一款兰心蕙质赏心悦目的文学女青年、一丛飘荡着雪山清冽冷香的爱情萌芽、一场没在沉默中熄灭而在沉默中爆发的心灵火灾……够多了吧?原来这一切还只是开始,接下来,简直网无虚发,如深藏海底的仙山冉冉浮出水面,金色穹顶触到第一缕阳光,焕发耀目光彩。所谓如花美眷,原来他们真在自己的王国里似水流年。 童话的结尾总是: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个童话有点特别,像所有对后来语焉不详童话的统一续集。我唯一的忠告是:保持旁观者的良好心态,切忌因妒生疑,而拒绝承认世界上真存在过分美好、以至于不真实的东西。 一切都得从高原上一位腿毛飘飘的胖子说起。他为因故得在英伦滞留几月的朋友操心,站在高岗上四处打望,正好他的博客又是一处非官方信息交换站,献计献策者争先恐后前赴后继。这么着,大洋那边一款姑娘映入眼帘,不由得欣然命笔。介绍文字才写了一半,发现姑娘已是幸福的早婚人士,并且走哪儿身后总伴着一位“阳光英俊”,做媒不成恼羞成怒的和菜头先生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人家帅得跟布鲁斯南、布拉德皮特有一拼,都在人道毁灭之列;一方面恨恨将这位铭基同学形容为“讨厌鬼+尾巴狗”。网络从来不乏好事者,一名和菜头的好心倒下去,千千万万个“探究癖”站出来,立马有人贡献出小夫妻的详细资料,有人爆料了铭基同学的博客,于是乎,“爱在‘非典’蔓延时”的被挖掘出来——在比特这个海洋里。 其实我也跟和菜头一样,拒绝承认这段爱情很传奇,“不就是进了回藏,恋爱了一把,克服两地分居问题,跑了整个地球两周半结婚了吗?”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张爱玲曾在中借世钧之口大发感慨:“他爱的人也爱他,这在旁人看来是极普通的事情,对他却仿佛是千载难逢的巧合。”如今正好掉了个个儿,当事人双方看来很普通的事情,为何在旁人眼中却是千载难逢的巧合?江西姑娘傅真与香港小伙铭基相遇西藏定情大理团聚伦敦的爱情故事,之所以在网上被奉为传奇,不但赚取了无数纯情小女生的热泪,连平日里惯于冷嘲热讽不积口德树敌无数的和菜头也为之感动,一手促成网文在纸上的定格(相当于做了另一种性质的媒人),成就一段“四手联弹”的佳话,恰恰因为它的简单。不过就是相信二字——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值得努力,相信梦想终有一天能成真。 是我们的冷漠、倦怠、量入为出、轻易放弃,使原本简单的东西变得复杂,使爱情成为一桩麻烦事,使“艳遇”这徒有其表的过眼云烟假“爱”之名大行其道,使爱的灰烬在喋喋不休的追忆中回光反照,慢慢塑就我们世故而坚硬的心。 无数人怀揣一本《藏地牛皮书》进藏(我也是其中一位),只有两位收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仅这一条,便足以成为购买理由。阅读过程中,我还很八卦地列出这个以不可思议的勇气和热情急速向前推进的故事的详细时间表: 2003-04-25:拉萨相逢,地点八朗学旅馆。 2003-04-29:结伴旅行,目的地珠峰大本营。 2003-05-03:回到拉萨。 2003-05-07:故事的女主角真,离开拉萨,飞成都经昆明去大理。 2003-05-08:故事的男主角铭基,离开拉萨,回公司外派地南京。 2003-05-10:铭基同学从南京飞香港。 2003-05-11:千里赴约的浪漫行程正式展开,但我们也不能忽略铭基同学12小时马不停蹄的辛劳:香港——深圳——昆明——大理。这中间,他换了多种交通工具,分别是:火车,飞机,旅游大巴。 一周后:真也踏上一连串的旅程,大理——昆明——广州——深圳,直接导致的后果是,铭基同学从此加入深港两地每天往返的疲惫人群。在时光紧迫中倍感相聚宝贵的时光,持续17天。 2003-06-20至23:铭基同学飞北京。 2003-07:真飞赴铭基同学的故乡香港,待了六天。之后去英国留学。此时铭基也在默默筹备去英国工作事宜。 2003-08-31:伦敦希斯罗机场,不断忍受“分离——重逢——再分离”折磨的两人,终于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2004-05-12:真生日这天,铭基同学求婚。 2004-06-12:一个历时一年多一点的童话画上句号,与此同时,一个没有终点的童话开篇,两人在伯明翰举行俭朴而庄重的婚礼。 我承认我很八卦,我承认我还不可救药地“Anti-Romantism(反浪漫)”,列完这张时间表的第一反应竟是:好一场“奢华”的爱情!短时间内飞来飞去,每一次见面不光是时间和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同时也是金钱损益的无底洞。即便号称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今社会,我相信也轻易排除了至少一半人追求浪漫的能力。在此我并无恶意揣度二人家境的企图,其实从他俩的文字里丝丝缕缕透露出来的信息已足够多:女方出生书香门第,可远未达到暴发户的程度;男方作为普通香港上班族,荷包更没鼓到哪里去。说到底还是勇气,拼尽一生休孤注一掷的勇气,表面上看是花钱如流水的勇气,背后是面对有可能绝望的爱情不顾一切去把握的勇气。金钱作为最直白的衡量标准往往最有效:关键不在钱的绝对数量,而在钱的相对比例——愿意付出手中拥有的多少。千万富翁哪怕天天飞过来看你,也不代表他上心;冒着失业的危险千里奔赴,只为把自己作为生日礼物送到她手里,才是珍贵的诚意。真何其聪明,从八朗学门口那个长得破纪录的告别拥抱开始,她便明白:有些人,错过就不在。 相遇的后面是分离,分离的后面有两种可能,允许相遇回归还是任由分离继续,尽由着你。傅真与铭基都在短暂的分离中,迅速作出判断,“在没有你的生活中,我无法正常呼吸”,于是他们果断地、甚至闪电般地行动了。 榜样成为荼毒贻害四方,往往因为我们误读了结果,曲解了过程,盲信了条件的万能。好比以为从大学退学就能成为比尔·盖茨第二是众所周知的天方夜潭,哪怕你完全拷贝五年前真和铭基的那趟旅程,也不可能复制一场完美爱情。请相信一个在玛吉阿米从来都独自喝完整杯酸奶的人;请相信一双在路上看过许多无疾而终爱情故事的眼睛。刹那间爆发的热情仿佛都一样,却多是为了告别而举行的聚会。怯懦无处不在,司空见惯于是披上了真理的外衣。有泡沫经济,也有泡沫爱情,心碎的泡沫们哭天喊地,有没有想过自身的问题:你破碎也许正因为,你脆弱。你没有相信的天赋因此不值得相信。你浅尝辄止瞻前顾后,你见不到明天以后的太阳。 的文字并非如何优美,故事发展也没曲折到让人低回的程度,可那纤尘不染年轻的爱自有一种单纯的力量,令人动容。就像沈从文先生多年前写下的那句:“我走过很多地方的路,行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不同种类的酒,看过不同次数的云,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这寻常而稀缺的人间情谊,光见证它,就足够美丽。故事中的这对男女一个活泼一个沉静,却都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奋不顾身为“后来”而战。故事的后来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激情作为故事强大的原动力不是一种燃烧而是一种锻造,我们才有可能看到一对幸福的顽童在柴米油盐中肆意卡通,放心变老。 这些文字在傅真的博客里早读到过,如今作为书的后记再次相逢,感动依旧。真用一个或许很过时的词形容自己的丈夫——谦谦君子:“铭基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并不是简单如一杯白开水,而是把很多东西慢慢过滤掉之后剩下的那种澄净。他有一种清新的心思,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派,绝不会为生活的小恩小惠所收买…… 我觉得他有自己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精神世界,里面饮酒落花,风和日丽。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那么丈夫眼里的妻是什么模样?一番浸透爱意的诙谐描摹后,铭基收起嬉笑,郑重写道:“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生——个性独立,有思想,不做作,不娇气……谢谢你老傅,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游乐场和马戏班那样轻松快乐。” 据说丘比特那孩子高度近视,常常一通瞎射,把咱人间搞得一团乱。可冷不丁儿也有歪打正着的时候,并且我严重怀疑这里面视力好坏压根不在考虑之列,而是存在其他看不见摸不着,类似气场之类仅凭感觉、玄之又玄的东西。傅真和铭基之间的气场无疑超凡强大,否则怎么可能婚后的那个冬天,铭基走进真成长的校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蓦然间发现,这个地方,他来过的。七年前,作为港大“赣浙民情考察交流团”的一员,满脸稚气的铭基同学曾是真的老爸接待的对象,怎么想得到,那群天真烂漫的香港学生中,有一个会成为他多年以后的女婿。而真,那时还是高中生,或许他们早已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湖边的小竹林里,校门口的小吃摊前,擦肩而过。缘,妙不可言,“非典”期间不约而同的西藏之旅,原来不过是一场必然的重逢。难怪真的父母后来也远赴西藏,特地去看了她和铭基当年住过的八朗学旅馆,去了玛吉阿米看那些曾感动过无数人、写满心声和秘密的留言簿。两位老人隔着时空,对几年前的女儿女婿留言:“因为女儿在这里遇到了她的爱人,我们也来到这里……” 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确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一些“锦上添花”的故事,使他们得以享用的幸福,绵长悠远、力道深厚。仔细想来,命运之神并不见得更垂青他们,他们浑然不觉,但他们心无旁骛,他们在命运睥睨迟躇间,屏息静气、整装待发。 而不那么幸运的大多数,不妨在内心“存储”几个纯粹到不真实的爱情故事,作为汲取力量的“秘密之泉”。每当生活的利刃无处躲避,爱的虚无弥漫心胸,便能想起这些珍贵的范例。 <h3>番外篇 世界很小,是个家庭。</h3> 2008年我给一本薄薄的旅行书写过一篇书评,贴在豆瓣上,得到书里的男主角亲自现身表示首肯,我想这算一位读者与一本书之间最好的缘分了。 可上天出人意表另有安排,似乎特别垂青这对恩爱夫妻及他们的忠实读者,体贴入微促成“花絮”,让我有机会在现实中与他们发生交集。话说2009年我在拉萨待了半年,结识了风转咖啡馆的店主阿刚,网名薯伯伯。他也是傅真与铭基夫妇的好友,可促成我总往风转咖啡馆跑的原因并非偶像崇拜,而是骑行与读书两大共同爱好。薯伯伯的感染力无与伦比,去过“风转”的旅人大概都有深刻体会,很快我便在他的游说下跟风购买了一本在当时还很新潮罕见的索尼电子书。一册在手,等于拥有了一座流动图书馆,书虫如我不免焕发空前热情,不分场合地点随时进入阅读状态。 于是便埋下奇妙机缘的伏笔:玛吉阿米的服务员泽朗贡布看我总捧着本“书”读,对我好感倍增,郑重提出要送我一本书。我问什么书,答曰不知道,是在餐厅吃饭的两个年轻人送给他、留个纪念什么的。我说别人送你的书你转送给我恐怕不太好,贡布表示,没什么不好的,书要读了才算是书,反正他也读不懂,又怕书放在公共区域,被某些不自觉的顾客顺走。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欣然笑纳。 好奇怪,当时有种模糊的直觉。果然,隔天贡布带来的,竟是一本。我喜出望外叫道:“这本书我也爱,还为它写了书评。”又八卦地追问,他俩究竟什么样?贡布回答:“男的记不清了,女的很漂亮。” 翻开扉页,看到傅真跟铭基写下的文字:“我们来了,为了履行那个五年之约”,真有些百感交集。 这本夫妻俩送给拉萨的“五年之约”礼物就因为环环相扣的机缘并未如他们的初衷留在拉萨,而是来到了我的书柜。心中一直隐隐不安,直到铭基在微博上加我,赶紧向他们“坦白”事件的来龙去脉,铭基答复:“书你就保留着吧。其实我们还挺有缘分的,你在豆瓣上写的书评很好,我们很感动。另外你写香港书店那篇文章我们也很喜欢。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在中国或者加拿大见面,说不定我们还会在旅途中遇见。” 我们直到现在也未在旅途中遇见,可我们已在彼此的文字里无数次相遇。的确如歌中所唱:世界很小,是个家庭。 序 现实中的童话世界 风转咖啡馆的书架,放着,但书皮已经变得既黄且灰,仔细看还能找到数个指纹。我总觉得,书越残旧,越显出对作者的尊重。 书是2008年傅真和毛铭基送给我的,收到书后,正想拜读,却被不同的朋友借去。多少人读过书后,感慨万千。其中一人叫央宗,西藏大学护理系学生,2008年寒假在咖啡馆里打工,也因此认识傅真和铭基。过去数年,我们聊天之时,央宗总在有意无意之间,问我傅真的消息。央宗不会直接问:傅真和铭基什么时候回来西藏啊?只会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每次一开始就是“她”,好像一个第三人称,就包含了傅真的世界。我有次开玩笑说,“‘她’是谁啊?”央宗略带尴尬,腼腆地说:“她就是她嘛!”新书也有提到这位护理系学生的故事,我跟央宗认识多年,居然从傅真的文字才知道一些央宗的想法。 世界上有两种人,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傅真神笔妙功,上辈子肯定是个说书先生,但更难得的是,她也可以当个聆听者。你在她面前,一不小心就把心扉打开,把心底的话奉献出来,让自己的故事感动她,也希望她用别人的故事感动自己。 傅真说故事有声有色,铭基坐在一旁,专注地听,有时加插一句补充。我总觉得这对小夫妻,有点像郭靖和黄蓉(可惜傅真不会做饭),郭靖木讷,黄蓉娇俏,但没有郭靖,黄蓉的故事就说不下去。黄蓉会为郭靖从完颜康取得来压扁了的小糕点而动心,傅真也会为铭基在珠峰大本营泡好未吃的方便面而感动。我自己最喜欢的金庸小说就是,桃花岛的爱情,有如童话故事。,既带点童话世界的不真实,又像是电影杜撰的巧合,但正是因为这些情节都真实存在,才能感动素未谋面的人。童话的结尾,理应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生活”,但是人来人往,有多少可从世界不同方向而来,却又朝着共同目标进发?而傅真和铭基,帮大家实现了这个童话。 有一件事我一直搞不清,我的朋友圈子中,傅真和毛铭基到底算不算名人?但自从他们来过我们的咖啡馆后,过去几年里,总有人忽然从火星冒出来,跑到我们店来,兴奋地道:“我看傅真的博客提到你们,所以来看看啊!”有时我会找真、基二人的亲笔签名书给群众观摩(摸)一下。这种情况不停发生,我某天忽然明白,哇塞,他们是名人了! 写这篇序言时,我想起去年他们重返拉萨时,在咖啡馆跟我说起在印度邮政局的趣闻。事件主角其实是铭基,傅真把故事说得极为传神传真(是的,我故意用“传真”这两个字),我听到傅真说出铭基的遭遇,笑到完全失控,她继续说下去,我听了一半,不小心又被哪个笑点触动,再次疯狂大笑。而故事的主角铭基,淡定地坐在傅真身旁,哈哈大笑,却又默默支持。 我跟他们在西藏相识,在真、基二人身上看到了这个现实的童话故事,是我的福气。 序 老朋友,旧时光 提到与铭基、傅真的相遇,就不得不提到2003年的“非典”。能够在“非典”期间去西藏旅行的人,大概多是因为性格之中的叛逆,而冥冥之中,我在那趟旅途中也遇到了一些影响自己很长时间的人。 2003年的我在现在看来,有一股自己都会笑的傻劲儿,对待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一种莫名的新鲜感,铭基和黄半仙就是那时候我结识的为数不多的香港人。我当时老琢磨为什么他们的旅行能规划得井井有条,而我总是在旅馆里闲聊打发时间。铭基的认真谨慎是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而二锅头是不得不提的事情,书中也写到了我们如何在纳木错之旅中惊现“二锅头反应”,这便是他给我的第二印象,哎呦,这个香港人还挺能喝! 你们觉得傅真美么?2003年的我貌似还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那晚我在旅馆给大家抒情念诗,看到傅真和另外一个人走进八朗学,我心想这个姑娘真是蛮美的,然后继续和大家闲聊。 哪曾想到,有一本书中写到的感情就在两个人遇见的那一刻默默发酵,这样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太美妙了(此时我好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坏笑)! 在我和半仙喝咖啡的时候,我得知了铭基对傅真的好感,那一瞬间我竟然才“明白”了一些事。说实话,我也是凑热闹般开始鼓励铭基大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之后的发展,我也是在出版之后才“顿悟”,哦,原来是这样! 铭基为了一个姑娘辗转去了大理,正好赶上这姑娘的生日,之后两人一起游历中国的东西南北几大城市……这些事情在当年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虽然如今也有很多人这样做了,但它第一次发生在我身边,总带给我一种特别的鼓励和感动。纵然后续的日子里和傅真的交流多于和铭基,但是冥冥之中我还是觉得铭基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他告诉我,什么叫做自己! 时间一晃就这样过去了十年。 当铭基让我来为的再版写些文字的时候,我本以为会写出一些“延续”我惯常笔风的矫情文字,而此刻,过往的经历如影片一般在我脑海回放,禁不住深深感慨,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大,能遇到就去珍惜。 时间过得真快,在我而立之年,竟然能与他们俩在拉萨再次重逢。过往的十年人生不长也不短,我一路磕磕绊绊地走来,早已将2003年那个飘着雪的拉萨清晨许下的诺言抛之脑后。有幸的是,在这十年中,我与他们一直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曾与他们夫妇在深圳热闹地欢聚;在他们奔赴英国后默默关注老傅的博客;我还曾拿着和我们三个人的合照对别人夸夸其谈……当得知十年后我们有可能在拉萨重逢时,内心除了喜悦,也伴随一些忐忑。 见到老傅和铭基时,多少还是有些拘谨的,曾经那个活在自我炫耀中的“黄毛”已经变了很多,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与他们见面的喜悦。彼此会心微笑就是最好的方式吧! 很庆幸也很高兴铭基和老傅决定搬到我的客栈住。老友之间的感觉就好像你私藏了一瓶老酒,都知道酒是越久越香,因此总是希望能放在自己看到的地方,我对于这段友情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们搬来我的客栈住,除了兴奋还剩下点紧张,担心他们会不会喜欢我这里,毕竟我们的所有记忆都留在了八朗学的走廊上!显然是我多虑了,老傅和铭基比我记忆中亲切随和得多,他们并非出于客气而搬来住,我能感觉到彼此的感情要比想象中深,这让我放下了所有的紧张。 借助互联网,我知道他们近几年的故事。很多人都在感慨他们竟放弃了丰厚收入的工作开始一段十几个月的旅行,但在我看来,那些丰厚的收入算得了什么?和他们的失去比较起来,他们得到的真的更多!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十年前的故事,八朗学买给毛毛的包子!和黄半仙鼓励毛毛的激动!一起在大昭寺广场的合照——在这些回顾过去的聊天当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夫妻俩是那么的谦逊、知足,有种怡然自得,我想这就是旅行带给他们的收获,是我会羡慕的收获吧。 铭基和我像两个大厨一样每天做饭,之后“全家人”一起分享我们的成果,这样的光阴不知道还有多少回,所以格外享受当下的幸福。 2003年在大昭寺广场三人合影,九年后在我的客栈再次拍下三人合照,照片中的他俩虽然都没有变老,但是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就觉得是件神奇的事。我想我不会再拿着2003年的照片和别人吹牛逼地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了,因为两张照片会并排钉在我心里,时不时拿出来自己偷着乐! 说好不煽情,又啰嗦了那么多,面对电脑的我正咧着嘴笑,冒着一股自己都能感受到的青春傻气,这样的时光真的很不赖。 老傅、铭基,预祝你们的新书能够有更多人分享,也期待我们更密集地重逢,记得感觉快发霉的时候来拉萨找我晒太阳、做大餐! 2003年-2004年 大理篇 他在桌下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他微笑看着我。 我轻轻把自己的手覆盖上他的手。 终于可以执子之手。 我们三个人在大理庆祝了我的生日。我不知道杰是否已经看出我和铭基的感情,但是三个人之间的气氛的确有些微妙。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杰必须回北京上班了。我和铭基一起送他到车站。回来的路上,我俩相视而笑,十指相缠。 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至此才正式开始。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选择几个片段反复生活。 在大理度过的七天无疑在我的这一选择之内。那真是平静美好的,如同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美丽的小城到处洒满明亮灿烂的阳光。这里几乎有你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一切——蔚蓝的天空,如画的风景,友善的人们,美味的食物。 我们住在一家叫做“榆安园”的旅店,旅店门口是两个头戴斗笠、模样怪趣的木头狮子,花园里开满大蓬的绣球花,竹楼上挂着灯笼,风情万种。 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后去“海船屋”吃饭。“海船屋”是一个画家开的小餐厅,里面的一桌一椅都由老板亲手制作。甚至连烟灰缸,插花的陶瓶这些小东西都充满心思。地方虽小,却洋溢着浓浓的艺术气息,别具一格。菜肴则是老板娘的精心之作,清淡可口。不用招呼客人的时候,可以看到理着平头的老板在餐厅的一角画画或是做雕刻。 老板看起来像是从大都市逃遁到这小城的现代隐士,布衣粗茶,却掩不住一身傲骨。老板娘则是地道的大理本地女子,脂粉不施,温良贤淑。他们之间似乎交谈不多,四目相接时,眼神却有无限温存。 天地辽阔相爱多难得,都是有故事的人才听懂心里的歌。 我们在大理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去“海船屋”吃午饭。后来和老板熟了,甚至会突发奇想向他借个花瓶回去插花,他也乐呵呵地毫不犹豫地借给我们。而我们每次买了花经过时,也会特地跑进去分给他们几枝百合。 每天晚上,我和铭基一定会找个地方喝上一杯,各自聊聊自己的往事。彼此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铭基也是可以如此健谈的。 在此前的人生中,我遇见的男生大多是那种在生活和事业上都野心勃勃的类型,用社会主流眼光看来或许是“上进”和“胸怀大志”的大好青年的代表。而我却一直不大喜欢这样的人,觉得他们言语浮夸而行为又相对幼稚。但是铭基却给了我巨大的惊喜。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我越来越发现他是个心地纯良而淡泊自持的人,看见美好的事物会默默欣赏,而且和我一样喜欢观察生活中的小细节。没有大的野心,亦不愤世嫉俗,内心十分清醒,看事物时却带着点孩童般清新的眼光。他的心中保留着一片自己的小小天地,其间自有真性情在,任它外间风雨琳琅。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无拘无束。我喜欢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喜欢他温暖明亮的眼神。走在路上时,我看着他侧脸的轮廓,不止一次地想: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从村上春树小说中走出来的男生。 那是一段散步时走几步也会停下来亲吻的日子。热恋中的我们根本无暇多想以后的事情,只知道珍惜当前的每分每秒。 直到短暂的七天一闪而逝,铭基“假期”结束,必须回香港。 而我则决定继续留下来,等待丽江等地的解封。 铭基走的那天,一直晴朗的大理少见地下起了倾盆大雨。在车站送别他之后,我一个人撑着伞沿着古城的青石板道慢慢走回旅店,路边白墙上“大理古城欢迎您”的七个黑字显得那么触目惊心。短短一条路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场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我也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洋人街,海船屋,唐朝酒吧,卖百合的老妇人,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身边少了那个人。有时我简直怀疑,过去的七天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一个梦而已。 不怎么想出门,索性从书店买了好些书窝在旅店看。在以前,阅读于我而言是治疗失落心情的最好药方。而这一回,当那一堆书在短短几天内全都看完的时候,我从书本中茫然地抬起头来,发觉内心的那个巨大黑洞不但没有填满,反倒越陷越深。 我知道那是思念的感觉。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思念着一个人,那种酸涩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深入骨髓,填满了生活里的每一个空隙。 没有你在,大理在我的眼中变成了一座空城。 我决定弃城而逃。 5月12日是真的生日。因为杰还在的原因,我们并没有把感情曝光。我们真的不想在感情上对他再施加任何的伤害。现在跟她的距离那么近,感觉却又是那么远,让我非常难过。所以,虽然近在咫尺,我还是不断地发短信告诉她我很想她。但是,两个男生加一女生,确实是一个非常尴尬的组合。真的生日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度过了。 我们白天去了洱海划船,晚上去了一家叫汉城的韩国菜馆吃饭庆祝。 第二天早上,杰要回去了,而我和真的二人世界在那一刻才真真正正地开始。 大理是我再次踏足的地方,但是这一次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因为“非典”的关系,这里没有游人的喧闹,只有蔚蓝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当然,你最喜欢的人在身边时,世界会变得更美丽,一切都会变得更可爱。 我们搬去了一家叫“榆安园”的旅馆。旅馆在城里自成一角,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环境非常清幽。 就这样,我们过着我们的“蜜月期”。每天牵着手在城里散步,在路上拍照,买百合花回房间插在借回来的花瓶上,饿了去“海船屋”吃饭,累了去“懒人书吧”看书,下雨了去“唐朝”避雨、喝咖啡、互相写明信片寄给对方。我们一边翻开相册,一边把在西藏相知相爱的经过重温再重温。 当然,少不了的是每天早上我都打电话回公司请“病假”。 对真的真正了解,可以说是从大理才开始。在西藏,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很酷的人,非常有个性且独立。但是慢慢地发现,其实她也有很可爱、很调皮、笨手笨脚、需要人照顾的一面。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她,原来是名校高材生。她对文学和艺术的喜爱程度和认知,是我所认识的人中之最。她所看过的书加起来,数目可能跟我没有看过的差不多。每对她加深一丝了解,就好像打开一个欢乐罐头一样,每天都有新的惊喜。 我常常在想,一个那么平凡的我,怎么会得到她的喜爱。 5月18日,我的悠长假期终于要结束了。因为真还想去丽江,所以会一个人在大理等到那边解封。 我坐在回昆明的车上,不断地回忆着这一个星期发生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她跟我说:“遇见了我以后,你的人生就会从此改变。” 我的人生真的会从此改变吗? 到达昆明的时候,送机票来的人已经在等我,还把我送到机场去。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前往昆明机场,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2003年-2004年 深圳篇 当他张开双臂拥抱我时,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觉得两情即便是长久时,我也还是想要朝朝暮暮。 在昆明和大学的学妹匆匆见了一面之后,我飞到广州,再换火车来到深圳。 一路奔波,只因为听从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 因为“非典”的原因,香港暂时去不了。而我只想待在一个离他最近的地方。 自己也觉得太过疯狂,可那时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要见到他”。 上次是他飞来找我,这次轮到我飞去找他。 在深圳见到他的时候,虽然仅仅相隔几天,感觉上却已经分开了很久很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衬衫西裤,一派上班族模样的铭基,感觉上和在西藏大理时候的他迥然不同。然而当他张开双臂拥抱我时,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觉得两情即便是长久时,我也还是想要朝朝暮暮。 那段日子里,铭基每天下班后都从香港赶来深圳,第二天一早又赶回香港。一来一去,每天要花去近四个小时的交通时间。真的是异常辛苦。而我则每天无所事事,似乎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等待他的到来。深圳并不是我喜欢的城市,我第一次在一个不喜欢的城市里住上那么久,完全是因为爱情。 其间我们还和在深圳工作的乐和滔见了面。我曾经以为,在西藏遇见的人和事,都是漫漫人生路上的短暂缘分,可一不可再,可遇不可求。然而西藏一别之后,没想到这么快大家又能再次见面。看到我和铭基在一起,乐十分惊讶,直说没想到。滔却一直微笑,颇有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似的意味深长。 我在深圳整整待了十七天,直到接到大学班主任的那个电话。 当初翻墙逃离大学校园,可以说是擅自出逃,因为事先完全没有告知校方。又由于我“出走”当天学校即实行封校管制,因此离开的学生未经允许不能返回学校。 随着“非典”逐步得到控制,我们毕业班的学生又面临毕业前的种种琐碎事务,学校决定提前放流落在外的我们回校。好心的班主任就是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浪迹天涯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这回我是非走不可了。 在深圳宝安机场,我和铭基再次面临分别。从认识以来,我们就是在不断的见面和告别中度过。我的心情有些苦涩。虽然铭基承诺说不久以后一定会去北京看我。然而我八月就要去英国留学,也不知还能相见几次。 距离,的确是爱情故事中永恒的难题。 回到香港了,仿佛一切都回归平静。 上班,下班,回家,一如往常。 收到真的电邮: “刚才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我就马上跑出来上网了。还好,没什么人跟我抢电脑用。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心情也湿漉漉的。按照张爱玲的话来说,整个人都要变成一首词了。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有雨恐怕也是很幸福的吧。然而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小小的古城之中,被什么压迫的感觉分外的强烈。很想逃出去,所以毫不犹豫地买了明天的车票。” 她买了车票去昆明,打算去跟那边的学妹见面。离开昆明之后她去了广州,最后的目的地是深圳。虽然她很想来香港跟我见面,但是因为“非典”的原因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深圳是一个跟我们完全不相关的城市。可是她真的来了,完全是为了跟我见面。想不到相隔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又重聚了。要是选“最义无反顾追求爱情的人”的话,我俩肯定当之无愧。 就这样,我又离家出走了。我跟家里说公司派我到深圳办公室上班,而且还要暂时住在那边。事实上,我是每天早上从深圳到香港上班,下班后就马上赶回去,一去一回加起来差不多要三个多小时。当然,很多香港人每天也是这样穿梭两地的,我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因为深圳不是以旅游为主的城市,所以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玩,只是跟深圳的朋友去了一趟欢乐谷。凑巧乐和滔也在深圳(想不到西藏认识的朋友都往深圳跑!),所以跟他们吃了一顿晚饭。当他们看见我们俩时,显得有点意外。看来,是因为真和杰的“情侣形象”太深入民心,我的出现显然让大家觉得赛果有点大热倒灶。 有一天晚上,我们还多了两位特别来宾——黄毛和深圳大姐。我们去了一家带有西藏主题的酒吧,名为扎西德勒(藏语,意为吉祥如意)。那天晚上,我们的话题还是离不开西藏和八朗学。看来,西藏已经成了我们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我一时感触,发了几条短信给阿明,告诉他要是他也能来就好了。他是我最想感谢的人。 十七天后,真要回北京了。在机场送别时,我承诺一定会去北京看她。在这一个月内,我们第三次面临离别。当我再次认为一切都会回归平静时,在那边厢命运之神已经悄悄地为我做好打算。 2003年-2004年 北京篇 北京城的夜色清凉如水,铺天盖地。 四野悄悄,一灯如寐,而脉脉相守之情,与夜同深。 一别四十天,一切恍如隔世。 北京城内仍然是永恒不变的灰色天空。大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那场夺去了无数个生命的“非典”,好似从来也未曾发生过。 背着落满灰尘的背囊,带着高原阳光的痕迹和满腹的心事,我再次站在了学校的大门前。 回到久违的宿舍,一张黑白明信片静静躺在我的床上。 这么眼熟—— 我想起来了,在大理的时候,我和铭基曾经互写明信片寄给对方。但是对方写了些什么,我们彼此都不知道。 我连背包都还未放下,就站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一抬头,发现宿舍姐妹们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投向我,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的脸顷刻间变得滚烫——明信片是不用信封的,这些家伙肯定全都已经传阅过了…… 随着一声声“老实交代”的“号令”,我只得将过去四十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这是个毕业的季节,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离别的味道。即将离开大学校园的我们对这片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充满了留恋和不舍。淡淡的忧伤四处飘荡,眼睁睁看着青春散场。小花园里散落了一地的酒瓶,男生们在女生宿舍楼下唱了一夜又一夜的歌。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开始夜夜买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傍晚的时候,我常常独自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着与往日一样熙熙攘攘的人群,总会有种想哭的冲动——在这里度过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我是如此深爱着我的大学。没想到在就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竟还能拥有一段这样奋不顾身的爱情。虽然美丽浪漫得几乎不真实,可是却也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前景。 对爱情前景的担忧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铭基再次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们自认识以来那么频繁地飞行,航空公司绝对应该给我们优惠。 在机场等他的时候,兴奋之情无以名状。 他出来后一把抱住我,周围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北京是我热爱的城市。短短的四天,我带他去了很多我平时最爱去的地方,品尝了很多我喜欢的美食。 雕刻时光咖啡店的蛋汁培根面和芝士蛋糕,五道口的韩国菜和日本菜,后海美轮美奂的越南菜馆,还有我极喜欢却令他退避三舍的超辣水煮鱼。 我甚至带他去了我的大学。因为大学还是处于封校阶段,控制人员出入,我们于是用了那种最原始的方式——翻墙。 我想这是铭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内地大学生的日常生活。他和我的同学们一起坐在草地上吃西瓜,玩杀人游戏。他很合群,玩得十分开心,大家也都很喜欢他。 北京城的夜色清凉如水,铺天盖地。四野悄悄,一灯如寐,而脉脉相守之情,与夜同深。 然而短短四天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又站在了机场大厅里。 这一次,连我都已经习惯了离别。 我没有哭,但是随着去英国的日期一天天地逼近,心情始终无法轻松。 铭基回香港之后,我又开始慢慢习惯每天深夜等待他电话的日子。 每次都能聊上很久很久。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题。 有一天,通完电话,我上床睡觉,过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 还是他的声音: “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我很诧异,刚刚不是才聊完吗? 怕吵醒室友,我把电话拿到外面走廊。 他继而告诉我的一番话,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公司不久前突然有可以去英国工作的机会,他立刻报名,已经得到批准。工作许可证一拿到,不久便可以成行。 深夜寂静的长长走廊上,我愣在那里,在电话的另一头久久无法言语。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多日来的愁云惨雾忽然全部一扫而光。 我开始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 抑或是喜马拉雅的山神一直在暗中庇佑? 从深圳回来后的第三天,我们的部门总监唐先生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声说:“谁有兴趣去英国工作?想去的赶快把简历准备好交给我。” 当我还在南京时,已经听说过公司有机会可以去英国工作,而有一批同事已经早在三月份就去英国了。在深圳时,真也问过我公司会不会有机会可以去英国,我只好说这样的机会是很难再有的。 原来,有一些机会是可一也可再的。 我毫不犹豫地申请了。 过了几天,英国公司方面表示对我的简历非常感兴趣,令我喜出望外。为避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决定把我的期望值先降至最低,跟真只字不提此事。 6月20至23日,我再次没有理会家人的劝阻,在“非典”还是高峰期时去了北京跟真见面。妈妈知道阻止不了我,只好又为我准备了很多口罩,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时时刻刻都要戴着。 到达北京国际机场时,真已经在机场外面的出口等我。(因为“非典”的关系,接机或送机的人是不能进机场里面的。)她不断地在外面向我招手,傻乎乎的我却在里面左顾右盼,找不到出口。当出来看见她时,我马上把她拥入怀里。 旁边的人笑了,我和她也笑了。 因为这是一个重逢的拥抱,跟我们在八朗学门口时那个离别的拥抱,心情截然不同。 在北京她带我去了很多她喜欢的地方——最爱的母校,最爱的咖啡馆,最爱的韩国菜馆,最爱的越南菜馆,最爱的故宫等等。她恨不得带我把北京每一个角落都转遍。 因为“非典”的关系,学校进行封闭式管理。学生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可以外出的。外面的人没有事先得到批准,也不可以进学校。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不可以从正门走,但是学生们都有一记绝招——翻墙。我也学会了这记绝招,“翻”进了她的学校。她把同学逐一介绍给我认识,我们一起聊天,吃西瓜,玩“杀人游戏”。已经毕业多年的我,顿时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感觉。 在北京的盛夏中,我们又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 回到香港后的第一天,得知英国公司方面已经批准了我的申请,并开始为我办理工作证。 我原来打算是等工作证办下来才告诉真,结果被同事Joanna痛骂了一顿。她觉得我应该把消息告诉她,无论结果如何都应该一起分享和承担。 思前想后,觉得Joanna说得没错,所以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把快要去英国工作的事情告诉了真。 事情理想得令她难以置信。 也难怪,连我也觉得好像活在梦中。 2003年-2004年 香港篇 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个魔术师, 似乎永远能变出令我眼花缭乱的无限惊喜。 而我当然也清楚地看见,隐藏在这种种惊喜之后的, 是他心中如海水一样深沉宽广的爱意。 和珠峰脚下那半碗方便面一样,简单纯粹,却直指人心。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回到家中。 妈妈开始催促我打点去英国的行装。 我的心却飘去了千里之外的香港。 早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我和铭基的故事告诉了父母,并请求他们准许我暑假去香港一行。 开通的父母立即同意了我的要求。 老爸要去澳大利亚出差,正好途经香港。他要求一定要见见铭基。 于是我和老爸一同成行。 在香港街道的匆匆人流中,隔着斑马线,我和老爸看见背着书包、满头大汗向我们跑来的铭基。 “简直像个高中生嘛……”老爸远远地看着他,喃喃自语。 我们三个人一起在佐敦道吃了一顿饭。铭基大概是有点害羞,一直表现得很安静,只是一个劲地替我和老爸倒茶。老爸是第一次见我的男朋友,努力想表现出长辈的和蔼,但也有点不知聊些什么才好的尴尬。我坐在两个人中间,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漫画人物,直想哈哈大笑。 和老爸告别后,我又在香港待了六天。 这是我第二次到香港。第一次是高中时和一帮同学“夏令营”似的走马观花。这一次却换了角度,因为这儿是男朋友的故乡。 旺角的拥挤,尖沙咀的繁华,赤柱的浪漫,西贡的热情……一切显得那样熟悉而又新鲜。 我渐渐发现铭基的另一个特质——他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轻松融入当地环境,都能与背景合拍的人。在西藏的他脸也不洗胡子也不刮,一件冲锋衣一条牛仔裤走天下;在大理的他笑容和煦,一身云淡风轻;在深圳的他是衬衫笔挺,偶有倦容的上班族;在北京的他像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而在香港的他则是个地道的“土著”。他领着我游刃有余地在香港的闹市陋巷中穿行,轻轻松松地把我带到那些神奇的地方——隐藏在旺角后巷的越南菜馆,摩罗街的古玩店,中黎明和舒淇一吻定情的港大钟楼,西贡的小船和沙滩,流浮山的许愿树,赤柱海滨的西班牙餐厅……他甚至亲自下厨,用熟练的手势三下五除二地做好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个魔术师,似乎永远能变出令我眼花缭乱的无限惊喜。 而我当然也清楚地看见,隐藏在这种种惊喜之后的,是他心中如海水一样深沉宽广的爱意。和珠峰脚下那半碗方便面一样,简单纯粹,却直指人心。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刻。 这一次却没有了沉重和迷惘,有的只是对英国重逢的热切期待。 七月的香港,盛夏的香港,只有我和她的香港。 香港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想把这里最漂亮、最美好的一面都展示给她看。 其中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跟她爸爸见面,因为她爸爸碰巧经过香港去澳大利亚出差。 见面时没有预期的紧张,可是我说的话还是不多。后来听真说,她爸爸对我的印象还不错,我才放下了心头大石。 跟她爸爸告别后,我们开始了香港的奇妙之旅。 从中环开始,我们沿着扶手电梯往半山上走,经过SOhO到了荷里活道。我们来到了我的母校——香港大学。那时候已经是暑假了,学校里没几个学生,我们可以肆意地走在本部大楼的走廊上。我们边走边拍照,我还跟真说了不少关于港大的趣事和传统。在电影中,黎明和舒淇就在这里一吻定情的。虽然我们不是什么大明星,但还是在这里当了一天主角,演出的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在港大,我们去纽鲁诗楼看了她最仰慕的(也是我最嗤之以鼻的)建筑系,还去了中山阶和开心公园等。虽然考试季节已过,但壁报板上还是贴满了学生们写的“劲过挥春”。(“劲过”——港大俗语,又称“Super Pass”,即考试分数比合格高很多,成绩非常优秀的意思。) 入夜后,我们去了富有异国情调的赤柱,在美利楼的一家西班牙餐厅吃晚饭。在海风吹拂下,乐队拿着西班牙古典吉他为我们送上了一曲《Melody Fair》(电影《两小无猜》的主题曲),看起来我们就像两个小朋友一样。这个晚上,海风,浪声,吉他声,歌声,Sangria(西班牙甜酒),鹅肝酱,配合得完美无瑕,我们度过了一个浪漫的晚上。 香港的夏天是非常非常热的,幸运的是有一个地方叫“许留山”,成为了我们的避暑胜地,那里的芒果西米捞更是真的至爱。 还有一个“许”,就是林村许愿树了。林村位于新界,村里面有两棵大榕树。相传只要把你的姓名及愿望写在系上橘子的“宝碟”上,然后诚心向树许愿后将宝碟抛上树干,挂住了便代表愿望可成真。宝碟挂的地方越高,愿望便越灵验。我第一次就把宝碟挂上了很高的树枝,而真就花了一点时间。我许的愿望是希望真可以永远幸福快乐。看来,我们真的要感谢林村月老。 我们还去了很多其他地方,例如兰桂坊,海防博物馆,西贡半月湾,流浮山等等。真非常开心,因为在香港吃了不少美食。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我亲自下厨。 时光飞逝,真的香港之旅很快结束。我们再次分别,但是大家已经准备好在英国再度重逢。 不久后便得到通知,英国的工作证已经办理好,可以在那边工作一年,刚好那时候真也应该拿到硕士学位。 上天真是对我不薄。 2003年-2004年 英国篇 无论是求之而不得的百般辗转, 还是执子之手终成眷属的无限喜悦,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那最好的,其实才刚刚开始。 隔着八个小时的时差,这是一个纬度与我国的黑龙江省相当的国度。 他的眼神和微笑都已远在地球的另一端。 我却开始一天天地倒数。离铭基来英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8月31日的清晨,我站在伦敦希斯罗机场的大厅里。 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看起来又困又累。脸色黯淡,下巴上也多了一圈新长出来的胡茬。 可是他的眼神,却像潮水一样覆没了我。 我满心欢喜,百感交集。 记得铭基在大理写给我的明信片上说:“trust me. e be togetter the road will be.”(“相信我。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 他真的做到了。 又想起储安平的那首诗: “两片落叶,终于飘在一起。” 经过四个多月的兜兜转转,颠沛流离,绕过大半个地球,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再也不会被离别的梦魇所惊醒,再也不必忍受“再见不知是何时”的相思之苦。 铭基工作的地方是英格兰西南部的海滨城市。那里阳光充沛,海水蔚蓝,只是离我所在的城市有四个小时的火车距离。为了省下半个小时的行路时间,铭基买了一辆二手车,开始每个周末往来于两座城市之间。 对于铭基来说,频繁的夜路行车,异地往来,那真是异常辛苦的一年。而于我而言,每一天都在期待周末重逢的喜悦中度过,所有的等待都充满了意义。我那些来自法国、希腊和印度的舍友们都已习惯了铭基这个“宿舍编外人员”的存在,并常常戏称我俩为“爱情仍存在于这人世间的最好证据”。 那是2004年5月的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周六。如同每一个周末一样,铭基又开车开到我的城市。 可是那又注定是一个令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在那个夜晚,毫无征兆的,铭基忽然对我说: “我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 自从和他交往以来,不是没考虑过将来的打算。我自是希望可以永远牵他的手,然而以我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对“结婚”两个字的感觉却还是非常遥远。 我有点迷惑地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是。”他看着我的眼睛,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 “你这样算是求婚么?” “算是吧……”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整夜无法入睡。我不知道女生在被问到这个也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时,是否和我一样,在脑海中如电影回放般闪过一幕幕从相识到如今的画面。 这绝对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男生。外表温和如水的他,其实是个疯狂的战士,在这个高速运转的世界里,奋不顾身地保卫最美好的爱情。自从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人生之路便开始出现无数的转角和迷雾。然而转角之后是惊喜,迷雾散尽见坦途。 我看着身边的铭基,觉得可以把未来交付他的手中。 那简直像是一场两个没长大的孩子的婚礼。2004年的6月12日,我们在伯明翰市的婚姻注册处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我们两个都是最最害怕繁文缛节的那种人,对于规模宏大的仪式总有种本能的抗拒。这个婚礼没有家长参加,没有红毯鲜花,没有钻戒婚纱。我们自己却洋洋得意,十分满足。 铭基穿着普通的黑色西装,我穿着简单的浅色裙子,参加仪式的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好朋友。在微笑的众人面前,我们交换戒指,说“Yes, I do”。 在婚礼仪式的宣誓环节中,不止一次地用到了“永远”和“长久”这样的词。 永远到底有多远?长久又究竟有多久?即便是涉世未深的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海枯石烂和天长地久。可是就在这一刻,当你的手牵着我的手,当你的眼望进我的眼,我真的相信你的诺言,相信你的指环,相信你将为我带来的永远和长久。 毕业后,我和铭基搬到伦敦居住。铭基换了新公司,打算在英国继续工作几年。而我也在经历了一段颇为坎坷的求职经历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十分理想的工作。 伦敦是我们俩都非常喜欢的城市。我们在这里筑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小家。身份转变,工作很忙,幸运的是我们彼此之间的感觉还是一如往昔。闲时读书,看电影,听歌剧,观画展,每逢假期便出门旅行。伦敦城内天阔云低,浓浓的尽是诗意,我们只觉世间安详而岁月静好,婚后的生活正是“赌书消得泼茶香”般的余韵悠长。 老爸在婚礼前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说:“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我在大学里教了这么多年文学,不知道对人讲述过多少爱情故事,但是像你们这样浪漫的爱情故事,文学世界中还属凤毛麟角,更不用说在现实世界之中。两名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青年男女,在珠穆朗玛峰下萍水相逢一见钟情,最后克服天各一方的种种阻隔,来到伦敦城里喜结连理。这个故事太富于传奇色彩,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我一定会把它当成是莎士比亚时代的某个戏剧故事……” 老爸是个文学教授,他的说法自然有些夸张和戏剧化。 然而,正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爱情故事最为动人一样,我们也不例外。 常常一起回忆在西藏和大理的点点滴滴,其味无穷。最初的激情虽已渐渐沉淀,细水长流的安稳与幸福却更有一番天地清明的真实与美好。 小时候看童话,男女主角历经种种考验,终于结成连理之后,故事就结束了。结尾的那一句通常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童年的我困惑地想,幸福的生活原来就是没有故事的生活啊。 如今的我却终于明白,之前的林林总总,无论是求之而不得的百般辗转,还是执子之手终成眷属的无限喜悦,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那最好的,其实才刚刚开始。 故事到了这里,却还没有结束。 婚后的第一个冬天,我第一次带铭基回南昌去见家乡父老。 因为父母都在大学工作,我的家就在大学校园里。 当我们乘坐的车越来越接近学校的大门时,铭基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我好像来过这里……” 铭基喃喃地说。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上一副梦游般的神情。 车沿着校门口的雕像和花坛绕了半个圈,径直向东区的湖边开去。 “我来过这里……”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颤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这是他带给我的又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惊奇。 他真的来过我家所在的大学校园,早在七年前。 铭基当时刚刚进入港大不久,就参加了香港大学国事学会组织的“赣浙民情考察交流团”,在江西和浙江两地进行学生交流活动。 当年的他,就曾经住在眼前这所我出生长大的大学里。 更巧的是,我的老爸,当年就是接待他们这一批香港学生的负责人。 老爸仍然记得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背囊散落一地的情形。而没想到的是,在这一群天真烂漫的港大学生中,有一个会成为他多年以后的女婿。 我和铭基在校园里四处游荡。他居然仍记得那些他曾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他指给我看他当年住过的招待所,参观过的防空洞,他曾经好奇地探头进去张望的音乐系琴房。 而更有可能的,是他也许曾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湖边的小竹林里,校门口的小吃摊前—— 与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我擦肩而过。 你便是那曾经路过我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如果当时有那预知未来的神仙,在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大声喊停,并告诉我们“这就是你未来的伴侣”,年少的我们一定会马上回头,惊疑地打量对方,然后认定是个恶作剧,一起哈哈大笑。 铭基转过头来看我:“难怪我在西藏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 我既惊且喜:“真的吗?” “假的。” “说谎不是好孩子……” “……真的。” 往事像另一颗心脏在我体内跳动。时空错位,世界变小了。我们从这里出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走了这么远,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八千里路云和月,任它人世间沧桑如海,也不过是上苍早已预期过的红尘记忆。 古希腊人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只有找到自己的保护神并循着他的光芒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然而现实中的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古希腊人的神话之中。在这无尽的暗夜里,只有我们自己的一颗心,才能为我们点亮一盏烛光。烛光中最温柔的那抹蓝色便是我们对于爱情的信仰。这信仰在黑暗中照亮彼此的脸庞,我们长久地对视,你目光温存,我湿了眼眶。那件疯狂的小事叫做爱情,我们沉溺其中,日复一日,水远山长。 8月31日早上5点30分,我乘坐的维珍航空VS201抵达英国伦敦希斯罗机场。真已经在外面,就好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在等我。 我上班的地方在英国西南面的一个海滨城市,叫普利茅斯。从伦敦坐大巴到那边需要五个半小时。真留学的地方在中部的伯明翰。从普利茅斯坐火车到伯明翰,需要四个小时。 虽然我们在同一个国家,但还是分居两地。 跟很多分隔两地的情侣一样,我们主要是通过电话联系。还好英国的工作不是很忙,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可以去伯明翰跟她见面。可是,英国的火车票实在是贵得让人心疼,所以有时候我也逼于无奈要去坐大巴,这样一坐就是五个半小时。虽然这样舟车劳顿是挺辛苦的,但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全都值得。对于离别和重聚,我们好像已经有了抗体一样,承受能力比别人都强。 三个月后,为了方便来往两地,我购买了一辆二手车。虽然车是比较老,但是车况还不错。每个星期五和星期天的晚上,我驾驶着它,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狂奔。 往后的日子虽然比以前过得平淡,但是却比以前还要幸福。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们已经在英国度过了大半年的光景。 四月份的某一个星期天晚上,我跟真告别后,驾驶着车开上回家的高速公路。因为那个周末我还去了一趟诺丁汉看朋友,所以觉得有点疲倦。我尝试着把音乐声调到最大,然后把窗户尽量打开,让自己保持清醒。路程跑了到一半时,我停下来休息,喝了一杯咖啡,然后继续上路。因为已经是深夜时分,公路上的车寥寥可数,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风驰电掣。我看了一下车上的时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路牌显示着到普利茅斯还有十五英里,大概不到十五分钟的车程。寒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喷嚏,下意识地把窗户关上。我感觉到很暖和,很舒服,很舒服,然后慢慢地闭上的眼睛…… 轰轰轰轰轰轰…… 我马上惊醒过来,但是这时候车子已经偏离主道,跑到路边的土坡上。我好像骑着一匹野马在高速地颠簸着,小脑替我作出了反应,马上紧急刹车和转动方向盘。轮胎跟地面不断地摩擦着,一直到车子转动了一百八十度,刚好停在三线车道的中央。 长达一分多钟,我脑袋一片空白。然后,我摸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真的是死里逃生。 如果公路旁边是下坡,相信我早已经粉身碎骨。又或者迎面来了一辆车的话,受伤也一定是无可避免的。我尝试着再次发动车子,居然还可以开动,于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回家。 回到家里,冷静过后,我打了电话给真。 “我刚才出了交通意外,险些送命了……”我说。 “不是吧?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啊,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她说。 那个晚上,我彻夜难眠,脑子里不断重放着汽车失控时的场景。 原来,我们是会随时消失于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我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更加珍惜我爱的人。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真都要确保我有足够的精神才让我开车回家。 5月12日,真的生日又到了。从大理到英国,已经一年的光景。这一次没有传奇般的重聚,但是我们的感觉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我去伦敦一家公司面试。我一开始也没有抱很大的期望,只是怀着试试看的心态。过了几天,中介回复说那一家公司愿意聘用我。 伦敦一直是我很喜欢的城市。泰晤士河畔都是漂亮的建筑,大笨钟,议会大厦,伦敦眼,塔桥等风景美不胜收。街上古建筑比比皆是,随便一栋楼都有过百年的历史,跟别具一格的现代建筑相映成趣。城里有数之不尽的美术馆和博物馆,而且大部分都是免费的。伦敦西区每天晚上上演着《歌剧魅影》、等让人如痴如醉的音乐剧。总的来说,伦敦在我心目中是一个非常大气的城市。 从小在香港长大的我,在普利茅斯这个小城实在待不下去。 但是,我知道真很可能在毕业以后会回中国。如果我选择了去伦敦工作,那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当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我们结婚吧。” “结婚?你是认真的吗?”她很诧异地说。 我继续说:“因为,经过上一次交通意外,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是对我最重要的。世事难料,可能我们明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在西藏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福,我很想把这一份幸福延续下去,很想跟你一起生活一辈子,每天给你烧饭,晚上给你盖被子。” “你这样算是求婚吗?”她问。 “嗯……算是吧。”我说。 没有鲜花,没有钻戒,没有单膝下跪,没有电影中让人感动的场面。但我拥有一颗真挚的心。 风有点大,但总算阳光明媚。 到达伯明翰市婚姻注册处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我们在英国的朋友们早已经到齐了,办事处的人催促我们赶快进入礼堂,因为仪式快要开始了。礼堂不算很大,但对我们这帮小众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我心里很紧张也很激动,嘴边挂着微笑地进行宣誓: “I do solemnly declare t I kno of any la rimony to Zhen.” (我庄严地宣布以我,铭基,所知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障碍使得我不可以跟真成为合法夫妻。) 我小心翼翼地读着誓词,很害怕把任何一个字读错了。 然后是双方交换结婚戒指。大概是我太紧张的原因,我差点对着那个工作人员说了以上那一番话,大家为此而大笑了一番。 我也笑了,大家的笑声正好舒缓了我的紧张。我看了一下真,才发现她今天穿着一条珍珠色的礼服裙,特别特别漂亮。 我拿起戒指,对着她说: “I call upon t to I, Ming Kei, do take to be my laoken of my love and itment to you.” (我在这里要求在座各位见证我,铭基,愿意娶你,真,成为我的合法妻子。我把这个戒指交给你,作为我们的婚姻的象征,作为我对你的爱和承诺的印记。) 我们的印记当然并不止于一对戒指。其实在西藏的一切一切,早就深深地成为我们爱的印记。 结婚仪式结束,我们从婚姻注册处走出来。刚走出来,就有一片片的“雪花”降落在我们身上,然后是一片欢呼声。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我和真在拉孜的那个黄昏一样。 再看清楚一点,原来是一粒一粒的米。真的外国同学,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原来,这是他们的鬼主意。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学来的风俗,说这是对新人的祝福。 就在“米”的祝福下,我们结束了一年零一个月的“爱情长跑”,准备在伦敦展开新生活。 一年零一个月,对一般人来说可能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是在我们浓缩的时光中,已经带着无限的回忆。 我们决定数年后履行我们的五年之约,再次踏足西藏,一个我俩相识、相知、相爱的地方。 但愿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西藏,找到属于自己的藏地白皮书。 2003年-2004年 后记 他一点也不耀眼,扔进人堆里可能就找不着了, 可是那一束温柔的光,刚好就是我最想要的。 谢谢你老傅,因为你的存在, 让我觉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游乐场和马戏班那样轻松快乐。 长着一张足以欺骗群众的幼稚脸的铭基同学眼看就要三十大寿了。几个星期以前我们几个朋友在上班时间发无聊邮件时提到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微弱地表示抗议:“不要这样嘛……大家都是奔三的人……”我赶紧和他划清界线:“可是你奔得太快了,我们赶不上啊!” 其实奔得太快的只是时间本身而已。我总觉得我们在内心深处并没有长大。没有,至少在遇见对方之后,就再也没有。 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结婚,这在西方国家绝对不多见。因此我的同事们总是好奇地打探我和铭基同学的爱情故事。他们问得多了,我便开始不耐烦起来,只是用“在西藏认识的”一句话简单带过。可是我低估了英国人那炽热的八卦之心,公司里渐渐地就有谣言传出—— “听说她老公是西藏人呢……” “西藏人会说中文吗?” “……也可能他们用英文交流吧……” “西藏人会说英文吗?” …… 我也常常回忆我们在西藏最初的遇见。那年铭基同学二十五岁,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一张高中生的脸,背着大包走在路上,生活于他本来可以有无限种可能。他本来可以遇见一个更美更聪明更温良贤淑更善解人意的女生。但是他不幸地在中途遇见了我。老傅我横空出世,一手遮天,像个女土匪似的把他人生中那些更美好的可能性统统抹煞了。 从此以后,并肩走天涯,看尽长安花。从雅鲁藏布江到泰晤士河,岸上星移斗转,水里流光偷换。一不留神,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们结婚一年之后,好友老王特地来伦敦看我。我陪他在城里四处闲逛。泰晤士河的游船上,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结了婚的人不是应该变化挺大的么?我说你怎么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我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头上烈日当空,心内却是暗潮汹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所经历的是怎样的一种爱情。从认识铭基开始,他永远给我足够的个人空间,也从来没有试图改变过我。他所爱的就是我这个人本身,以至于以一种爱屋及乌的态度,默默包容了我身上所有的坏毛病。从在西藏时那个神情冷漠一身棱角的叛逆女生,到现在这个无厘头的原发性话痨,他看到了我性格中隐藏的每一面,可是仍然无条件地爱着。我想所有爱过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可能是从小看了太多的故事,即使是在青涩幼稚的少女时期,我也几乎从没对“白马王子”有过任何的幻想,因为知道白色可能是染的,毛发也可能烫过。我也不相信这世上有“大众情人”这种东西,既然每个人都独一无二,那么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也必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村上春树写过《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我觉得这个说法才比较靠谱,那个人不见得最最完美,可是他对于你来说就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百分之百。从认识铭基同学以来,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喜欢他,是不是第一次遇见便已看到他在人群中发出金光。拜托,铭基同学又不是金刚钻。花花世界人山人海,他一点也不耀眼,扔进人堆里可能就找不着了,可是那一束温柔的光,刚好就是我最想要的。就像大热天里人人都躲在空调房间,这时我走出门去,遇见一阵穿堂风,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偶遇和惊喜,所以有无限感激。 在老王见到铭基之前,他曾经让我描述一下铭基同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时我想了很久,最后也只能写下“谦谦君子”这个我认为最贴切的词。铭基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并不是简单如一杯白开水,而是把很多东西慢慢过滤掉之后剩下的那种澄净。他有一种清新的心思,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派,绝不会为生活的小恩小惠所收买。这真是深得我心,因为我本人便是宁做在烂泥塘中自由地摇头摆尾的乌龟,也不愿做风光无限却受人束缚的千里马。 我常常想知道,铭基同学的心里到底是有怎样的一个神奇角落,才可以使得他这样温和谦虚而悠然自得。我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他好像完全没有嫉妒心。金钱权力美貌在他看来都不是特别吸引人的东西,如果要说羡慕的话,他只羡慕《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可以游山玩水,寓工作于娱乐。在对待我的态度方面,他几乎是放任自由从不干涉,尊重我的一切隐私,也完全没有大男子主义作风。我觉得他有自己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精神世界,里面饮酒落花,风和日丽。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因为做的是投资银行这个行当,身边的同事大多是各大名校的一等荣誉毕业生,个个聪明醒目,但是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铭基同学才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还记得我刚进公司培训那会儿,有一次小组活动是按照说明折纸船。听起来挺容易,可实际情况是直到第四十分钟才有第一个人找到窍门。周末回家时我把这事告诉他,结果就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一边看那张说明纸一边就顺手把纸船给折出来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分钟都不到!直到现在,我在工作上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也还是常常带回家来和他讨论。他是工科生,对金融全无了解,可是脑子实在好使,我简单解释几句他便明白。正因如此,我常感慨真正的聪明人其实全都埋没在民间。而平庸之辈如我,只不过是仗着一张漂亮的成绩单日复一日地碌碌无为。 第一次见到铭基同学,我便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永远走在路上的人。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使在城市里,他也随身携带指南针,好像随时期待着一场时间旅行,可以流落到撒哈拉沙漠里大派用场。他是不折不扣的地图狂人,维基百科推出地图功能的时候,我问他:“开心吧?”他背对着我,用一种炽热的语气喃喃自语:“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兴奋……”我一回头,只见他整个人简直是扑在电脑上,口水差点流了一键盘。 他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想去非洲做志愿者的人。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因此最初听到的时候真有心有戚戚的惊喜。不像一些人只是说说而已,铭基同学会真的去到具体的网站上查询,当得知人家不要土木工程师的时候,他的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说真的,我确实非常感动。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人都忙着寻觅财路,力争上游,他这一腔痴愿多么难能可贵。我们已经决定过几年回国后先去农村支教,说不上是回报社会,只是想为国家的未来尽一点绵薄之力。 结婚三年来,除了有过一次关于汤包到底是什么形状的争论之外,我和铭基同学几乎从来没有红过脸。当然我对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比如他总是把脏衣服到处乱扔,比如他一拿起就能在三分钟之内睡着还打呼噜。铭基同学对读书这件事不如我积极,以前我总觉得是个小小遗憾,因为原本可以获得和他一起探讨书中细节和哲理的乐趣,也可以更了解他的思维与情感。然而后来我渐渐发觉,他与这个世界的交流是从其他方面实现的。从他拍摄的照片上,同样可以看到美和微小的细节。不擅长口头表达的铭基同学,把他的心灵与感受透过相机的镜头传递出来。当我看到那些令人震慑的细节之美,也同时看到了镜头后面他饱蕴情感的目光,这情感静默内敛,却同样强大深沉。 电视节目中,但凡采访情侣,总有一个问题是怎么也少不了的——他/她曾经做过最让你感动的事情是什么?这问题对我来说不容易回答,因为可供选择的答案实在太多了。这短短几年好似浓缩的人生,回首来时路,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我会想起当年珠峰脚下的半碗方便面,也会想到大理车站前无言对视的目光。我仍然记得那清贫岁月中的情人节,从超市买来的一小束花,也记得伦敦地铁爆炸时我的颤栗和恐惧的泪水。我看得见你说“我们结婚吧”时眼底的那抹温柔,我听得出你在婚礼上说“Yes, I do”时声音的那一丝颤抖。我记得你在我找工作最艰难低落的时候对我说“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我还记得我在纽约那短短半年你一共飞来了七次…… 我怀念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日落,一起流过的泪水,一起做过的梦。 一个朋友曾经问我:“你到底有多爱他?” 我说:“怎么衡量呢?总不能精确到长宽高吧?” 她说:“如果要你为他挡子弹呢?”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句话。” 说完以后我自己也忽然吓了一跳。不是都说人最爱的只是自己而已么?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我们爱着爱着就忘记了自己? 一直以来,无数女性作家都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所有的女生,被爱比爱人幸福。我曾经一度也认为这是爱情中最理想的归宿。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或者已经不相信爱情,或者并没有真正爱过。爱是人类独有的精神现象,也是人类最高贵的情感。当我们心中有爱,才确知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被爱而不去爱人,快乐也许,幸福未必。 电影《卧虎藏龙》里,大侠李慕白说:“握紧拳头,里面什么也没有。张开双手,你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爱情亦是如此。 宇宙洪荒,天地辽阔,人各取舍,我在爱着。 好吧,今天我要写一个傅真生活大揭秘。老傅的粉丝们要有心理准备,因为我眼中的她也许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 当年在西藏潇洒不羁的她,如今已为人妇。 但是,老傅不(懂也不想)做饭,也不喜欢做家务,最后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才把洗衣服这个重任承担下来。我们吃完饭都不会主动把碗洗干净,弄得家里的饭桌和厨房的水池常常都堆满了碗。最后,当我也忍无可忍时(主要是已经没有碗可以用来做饭时),我就会大嚷:“再不洗碗今天就没有饭吃了。”然后,老傅才会乖乖地跟我一起把碗洗干净。(老傅可能会高呼冤枉,因为偶尔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会独立把这个艰巨任务完成。)每当我在勤劳地做饭或者擦地时,总会特别要求她在旁边跳舞助兴,而她也会乐意施展浑身解数来娱乐我。她还常常自嘲是一个“生活白痴”,因为家里的琐事她都一概不管。(可是,后来她还是一个人在纽约生活了六个月。) 结婚以后,我们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变成熟,反而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家里的东西都是“活”的。每一样东西,譬如水果、汽车,都有可能会“开口”说话。当然,配音全都是由我们两个人包办,有时候还可以一人分饰多角。其中有一只“狗狗”,最受我们宠爱。有时候它非常可爱,但是有时候也非常“贱”。它懂得“飞”,又晓得“踢腿”,会开“狗车”,还会打“狗工”来赚“狗镑”。每一个来我们家里的客人都对它爱不释手。 她是个“书痴”,每当看到好的文章时都要念给我听。虽然我一般不能做出有水平的回应,但老傅还是会孜孜不倦地给我解读。 她特别爱演,表情也非常丰富。所以她常常喃喃自语,说没有人找她演戏很浪费她的才华。也许她大脑太发达了,所以显得小脑有点逊色——常常打翻东西,跌跌碰碰地弄得遍体鳞伤。有时候,老傅会像一头动物似的,像犀牛一样喜欢用头去撞人,还会装出咬人状。 真的星座是金牛座(据她自己号称是疯牛座),学的专业是财务管理,从事的工作也是跟金融有关的。可是,她对金钱的概念却不太敏感。如果别人问她有关投资的问题,她会一脸茫然。只要她喜欢的东西,不管是便宜或者昂贵她都会觉得是一件宝贝。那些所谓名牌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牌子而已,她甚至会觉得那些印有品牌图案的包俗不可耐。记得有一次我只是随便说说喜欢某牌子的外套,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她就把那一件外套买下来送给我。那时候她还只是学生,一件外套已经花掉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不晓得她剩下那半个月是怎么过的。) 我们在结婚以后刚刚搬到伦敦时,过了一段颇艰苦的日子。伦敦的生活水平非常高,我们只能负担一个小小的单元,客厅和卧室都是在同一个房间,吃饭,看电视,上网和睡觉都在那里。房间是加建的,所以在冬天的时候非常冷。加上热水器常常失灵,没有热水和暖气就好比雪上加霜。后来房间还发现了老鼠的踪影,把我们弄得杯弓蛇影,神经衰弱。终于在某个早晨,我们在厨房水池发现了这只可恶的家伙,勇敢的老傅二话不说马上拿起一个碗来把它盖住,然后我迅速用塑胶袋把它和碗一起包起来扔到屋子外面去。虽然房子问题很多,但我们还是觉得很满意不用跟别人合住,因为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严格来说,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一般有什么意见上的分歧,我们都可以很快达成共识。最接近于吵架的事情就只有争论“到底小笼包跟小笼汤包的形状是不是一样”,或者在找不到路时应不应该问路人(她觉得路在口边,而我觉得路是需要自己从地图上找出来的)。 我们去葡萄牙旅游时,我把刚买了几个月的相机在火车上弄丢了。她不但没有埋怨过半句,还耐心陪我回去找。以后几天她不断地安慰我,怕我觉得难过。还好我们都是天性比较乐观的人,这个不大不小的过失完全没有影响我们旅游的心情。 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生——个性独立,有思想,不做作,不娇气。 这种感觉,从西藏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 我还记得在大理时,我对她说:“为什么你会选我?你那么特别,我却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她的文学和艺术修养,对于在香港这个文化沙漠长大的我有着很大的震撼。那时候我在生活中受了一点挫折,所以性格并不是很自信。后来,她在语言和行动上给了我很多信心。她会介绍好看的书给我,支持我多钻研喜欢的摄影,要我多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许我太不修边幅。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妄自菲薄的我,因为我在她的支持和鼓励下已经再次“成长”起来。 虽然我的文字不足以表达我的思想,但是我还是想对她说,谢谢你老傅,因为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游乐场和马戏班那样轻松快乐。 2008年 五年 五年前对着天空拍下照片的那个傍晚, 暗自揣摩对方心思的那一瞬间, 命运之神已经悄悄埋下伏笔。 曾以为从此要各走各路的两个人, 最终竟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 2008年5月6日,首次出版发行。不过由于我们身在国外,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到样书。可是这个日期……我立刻扑到电脑前去查找当年的日记——果不其然,整整五年前,我和铭基同学就是在2003年5月6日这一天于拉萨分别的。 我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日期,身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如果真有雪域神灵的话,他是否正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五年之约已经到来? 五年前的那一天,拉萨与以往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大昭寺的屋顶望出去,这座城市安静而庄严,时光流转和世事变迁于它似乎未有丝毫影响。僧人在忙着整理大殿佛堂,一位长发嬉皮士在不远处煞有介事地打坐,数十名快乐的藏民一边唱歌一边打阿嘎,我和铭基并肩坐在塑胶椅子上。当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厘米,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触碰对方的指尖。我只能悄悄地看着他的侧脸,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此刻的容颜。 他忽然对我说,不如我们五年后再于此地聚首,故地重游。我点头说好,忍不住开始想象我们五年后的模样。2008年的我们身在何处,又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们也许仍是单身,也许将带着伴侣出现在彼此面前。我们还会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可是能否找到一个可以拥抱的理由?也许我终于可以鼓足勇气向他提起2003年春天旅途上的那场心动,也许只能沉默着不发一言让往事随风…… 我看到了这开头,却没猜中这结局。五年前对着天空拍下照片的那个傍晚,暗自揣摩对方心思的那一瞬间,命运之神已经悄悄埋下伏笔。曾以为从此要各走各路的两个人,最终竟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 2008年12月,我和铭基从伦敦出发,一起奔赴当年在大昭寺屋顶订下的五年之约。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个矫情的举动,可是对我们来说,履行约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对于大昭寺,对于西藏,对于命运,我一直心存感激。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当年的那个自己。 坐在从北京开往拉萨的火车上,我们既兴奋又有些许不安,不知道选择冬天进藏到底是不是个草率的决定——我们俩身上的羽绒服都是头天晚上在北京现买的,保暖内衣雪地靴发热包之类更是一应全无…… 到达拉萨时已是晚上。住进一家之前在网上看好的青年旅舍,地方很便宜干净,可是我们的房间在一楼,阴冷得超乎想象。虽然要来了电热毯,可还是冷得好像连呼吸都冻住了似的。我们尽量把四肢蜷缩在电热毯的“势力范围”之内,因为所有界外的地方摸上去都是冰块般的触感。两床重重的被子压在身上连气也喘不上来。铭基同学很快开始感冒,又因为时差和高原反应的关系几乎整夜失眠。等待天亮的时候我不停地安慰他:“没事儿,明天咱们去向前台要个楼上向阳的房间……太阳出来就会好多了……” 天终于亮了,他猛地坐起来长喘一口气:“别什么楼上向阳的房间了,我们出去找个有暖气的旅馆吧!” 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们赶紧哆嗦着起床去找“有暖气的旅馆”。最后终于找到一家,有空调,阳光充足,价格也很合理。这场噩梦至此才算结束。 后来有一天在仓姑寺喝茶的时候遇到两位游客,他们说会选择冬天来西藏玩儿的人都是些“三失”人员。所谓“三失”,即失恋,失业,失常。我和铭基相视一笑。如此说来,我们恐怕就是“失常”了。 可是后来我也渐渐发现,冬天的拉萨虽然异常寒冷,却另有一派原汁原味的景象。游客们那些五颜六色的冲锋衣都不见了,满大街热热闹闹的都是藏人,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八廊街上的摊位夏天时大多出售旅游纪念品,冬天却几乎全都为本地人开设,皮袍、毛毯、靴子……摆得满满当当。冬天的旅游景区里游客极少,安静的氛围往往与寺庙和隐修洞本身那孤独出尘的气质相得益彰,懂得的人自会欣赏这一份天时地利的美。旅行成本的降低更是锦上添花——冬天是旅游淡季,住宿和交通都很便宜,价格有时还不到旺季的一半。景点门票也往往五折出售。 更何况高原的冬日暖阳实在令人沉醉,白天并不觉得冷,每天日照时间可达十小时以上。久居英伦受够了阴霾天气,我们俩在拉萨如鱼得水,根本顾不得提防什么紫外线,整天如痴如醉地仰着脸晒太阳。阳光其实比空调更有效。只要早晨把旅馆房间的窗帘拉开,经过一个白天的阳光照射,晚上即使不开空调也并不觉得冷。有一次天还没亮就乘公交车去达孜县的扎耶巴寺,车子到处漏风,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寒气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我们俩浑身打颤,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下车时双脚已经失去知觉了。可是当太阳从山谷中升起,阳光点亮山头的时候,我们结冰般的身体忽然就开始解冻,扎耶巴的美也在同一瞬间奇迹般地绽放在眼前,简直像是伦敦剧院的大红丝绒幕布刷一声拉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像古埃及人一样产生了“太阳崇拜”。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我们这次没跑长途,只在拉萨和周边地区打转: 去娘热山上的帕邦喀看看藏文诞生的地方,下山途中遇见热情邀请我们喝啤酒的藏族大叔,在荒莽山坡上席地而坐一起饮酒聊天,得知眼前人竟是传说中无比神秘的天葬师,而天葬师大叔其实很接地气,和我们分享了不少关于夫妻间如何和谐相处的人生感悟,还有他的偶像竟是韩国女星张娜拉。 星期三则一定要去扎基寺,它是整个西藏唯一的财神庙。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怀着求财的心愿赶来这里朝拜,寺门外的煨桑炉早已升起袅袅桑烟。寺中的主供佛扎基拉姆据说来自内地,有求必应且嗜酒如命,于是每位信徒都带来白酒供奉给这位藏地财神。一名僧人专门负责将一瓶瓶白酒打开再倒入巨大的酒缸里,佛堂内酒气冲天,令人醺然欲醉,财神爷今日绝对可以一膏馋吻。 有时我们会去拜访攀德达杰职业技术福利学校。这里的一百多个学生主要是孤儿、轻度残疾青少年和家庭特困青少年,学制六年,主要传授西藏传统文化艺术,学校还聘请了藏语、汉语和英语老师教授文化课。一百多个学生的吃穿住全靠学校解决实非易事,扎多校长说学生们全都吃素,附近的居民有时会送点大米和油,好心人会捐些衣物,然而捐助还是远远不够。我们本来准备了一点钱,想让校长给学生们买点吃的,可他打死也不接受,说学校有原则,只能通过正式的捐款途径。我们只好又买了十几箱牛奶、水果、糖果之类的给他们送去。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拉萨街头闲逛。每一幢房屋每一张面孔都让我有种回家般的亲切,每天即使什么也不干只是喝喝甜茶晒晒太阳也会从心底里涌起稠密的幸福感。在伦敦的办公室里,我习惯了像个男人一样冷静克制心如磐石,此时却连看见街边卖炸土豆片的女人和流着鼻涕打架的小孩子都会投以恋慕的目光。一大束温柔纤细的情感不知从哪里浮上来,好似高原的天空一样纯净而低平。或许这就是传说中“前世的乡愁”吧?说来也怪,两次进藏都自始至终完全没有高原反应,看来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无可否认地偏爱西藏。 我仍然热爱拉萨,却也看得出它变化不小。想来这也在情理之中——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街上乞讨的小孩五年前还叫我“阿佳”(藏语的“姐姐”),现在却不约而同地改口叫“阿姨”了…… 拉萨最显而易见的变化便是街上多了无数的武警和便衣。在通往各个寺庙的路上都有重兵把守,他们随身佩带催泪弹和盾牌,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常见到大街上满载士兵的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小伙子们在后厢里挤作一团却岿然不动目不斜视。我心惶然,五年前那样平和安宁的景象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晚上回旅馆,路上看见一队武警又在列队巡逻。走近时听见其中一位正深情款款地小声哼着歌:“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实在应情应景,我一下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却也有点恻然。这些战士们几乎是清一色的汉族,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被派驻远方。在这滴水成冰的深夜,寂静空旷的大街上,他们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个体。我原本对他们并无好感,此刻竟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想起白天看到的他们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冻得通红的鼻子,心情非常矛盾。 拉萨的朋友告诉我们一件趣事:几个外国游客在拉萨街头到处拍照,被武警没收了相机。他们非常焦虑不安,隔天一起去警察局交涉,结果回来时眉开眼笑,说不仅拿回了相机,里面的照片也一张没少,只是被警察叔叔警告说以后小心点。然而最雷人的是——据说,据说由于双方聊得实在太开心了,最后决定来个集体大合影——就在警察局里…… 在出版之前,我只把这本书当成是一个私人的纪念,从未想到它会收获如此多的关注。很多读者写来邮件告诉我和铭基他们的阅读感受,甚至和我们分享自己的爱情观和人生故事。 感动之余我也觉得意外——又小又薄的一本书,字数不多,情节也不复杂,何德何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老实说,拿到书后我自己都从来没能完整地看过一遍——书中我的日记部分都已是多年前的文字了,少女口吻的文艺腔,每次翻看不到两页就脸上发烫羞愧难当,只能用“那时我才21岁嘛”和“无知者无畏”来宽慰自己,真是难为读者们要忍受这一切。不过我也早就知道,这本书的看点并非文笔。正如很多读者所说,最大的价值在于它的真实——由于在路上发生过太多无疾而终的爱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真实故事无疑令人稍感慰藉。而且……是的,连我当年的文酸矫情和强装成熟的青涩也统统是真实的。 这次回西藏,我们特地带了三本,其中一本打算送给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薯伯伯”阿刚。 香港人阿刚,不折不扣的旅行狂人,大学毕业后满世界乱跑,足足在路上走了七年。直到一年前,他终于结束了四海为家的生活,选择在拉萨安顿下来,还认认真真地开起了咖啡馆。 我们既好奇阿刚也好奇他的“风转咖啡馆”,刚到拉萨的第二天就登门拜访。阿刚圆脸圆眼镜,面孔卡通趣致神似加菲猫。他穿一件藏族人的皮袍,头上戴着藏式毛皮衬里的帽子,脚下却趿拉着一双正常人在夏天才会穿的洞洞鞋。初见时阿刚尚有些羞涩矜持,架不住我和铭基天天往他店里跑,熟络之后开始肆无忌惮地释放他鬼马疯癫的真性情,与心底里也住着两个疯子的我们甚为投契(虽然他老是叫我“传真姐姐”,气得我频频在店里暴走……)。他那时也在写书,书名叫《风转西藏》,讲述在拉萨卖咖啡的生活。大家本就都是“骚”人,眼下因着写书的关系,竟也都忝在“墨客”之列了…… 把送给阿刚之后,他随手放在咖啡馆里,却意料之外地受到很多藏族朋友的喜爱。当天晚上就被一个在西藏艾滋病防治基金会工作的藏族女生借走,三天后还回来,又被风转咖啡馆的员工借去看,之后又借给了一个在西藏歌舞团工作的藏族朋友……如此往复,最早收到书的阿刚本人反倒一直没有机会看。 央宗是西藏大学护理系三年级学生,利用寒假在风转咖啡馆打工。我和央宗一见如故,她性格开朗言论无忌,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一点也不忸怩地说“哎呀分手啦”,又说“四川阿坝州那边的男孩子特别好看”,眼神中流露几分憧憬。央宗非常喜欢,刚看完就急着发表感想:“好像韩剧啊!”(呃……我和铭基同学面面相觑……)她可能看过不止一遍,对书里的情节了如指掌,我们每次进到风转,央宗总是提起书中各种细节——“你是江西人,他是香港人……”,“我也想看你们说的那个电影《心动》”,“玛吉阿米好玩吗?看了你们的书,我也打算去看看”……她还会时不时地催促我们:“你们再去一趟珠峰嘛!再去一趟日喀则嘛!那是你们五年前一起去过的地方啊,再去看看嘛!”(可是妹妹啊,冬天雪路难行……) 因为央宗总问起在哪儿有卖,说想买来给她的同学朋友们看,我们就索性多送了她一本。这本书很快又被另一位藏族女生小Y借走。第二天我们在店里遇见小Y,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我看了你们的书……看得我好郁闷啊……” 我知道她的故事,因此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香港男生小M来西藏旅行,停留了三个多月,他和小Y在此期间相识相恋,可是小M在我们离开前几天也回香港了。虽然他说过几个月后再回拉萨,但是这段感情注定将经受重重考验——距离、民族、文化……这些都比我和铭基当年所经历的更为严峻。 佛经里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是人在爱中,又有谁会害怕烧手之痛?我只希望那风小一点,再小一点,让有情人执炬而行,照见前方大道光明。 还剩下一本,我们自然是把它送去了玛吉阿米。 五年前,我离开西藏的第二天,铭基独自走进我们曾一起去过的玛吉阿米,在留言簿上给我写了一封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苦“逼问”他这封神秘的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起初的两年他总是故作神秘说什么“你以后回去看就知道了”,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时间轻易地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一个人的好奇终于演变成两个人的好奇。 我一直觉得留言簿是玛吉阿米的灵魂所在,却没想到多年不见,这灵魂变得如此“沉重”,简直是英文里说的“iron in the soul”——留言簿有厚厚的一大摞,搬起来死沉死沉的,而且根本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好好摆放,寻找起来非常费事。 原本在想象中是很浪漫的一件事,实际的情形却变成我和铭基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端,把头埋在面前的一大堆留言簿里,不停地手挥目送,摇头叹气:“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 最悲催的是,经过我们的一番辛苦搜寻和整理,留言簿往前回溯到2004年,然后戛然而止。 2004年以前的呢?!我们哀怨地叫来服务生泽朗贡布,他似乎见怪不怪:“留言簿实在太多啦,店里放不下,以前那些可能都收在仓库里了吧……” 唉,往事遥不可追,锦书封恨重重……生活毕竟不是电影,我只好自我宽解说这也算是“缺憾之美”吧。 信虽找不到了,书还是得送的。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当时店里没几个人。我和铭基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把交给泽朗贡布,小声说:“这个是……我们写的书……放在这里留个纪念吧……”他接过书,脸上有三分疑惑两分茫然。我和铭基都属于那种很怕嘴上乱煽情的人,呆站了片刻也说不出什么来,赶紧落荒而逃。 本以为这本书从此就在玛吉阿米的书架上安家落户了,谁知这并不是它的最终归宿。 一年多以后,我在网友“望月者”的博客上看到以下这段话: “玛吉阿米的泽朗贡布看我总捧着本‘书’读,说要送我一本书。我问什么书,他说不知道,是在餐厅吃饭的两个年轻人送给他,说要留个纪念什么的。我说别人送你的书你转送给我恐怕不太好,贡布说,没什么不好的,书要读了才算是书,反正他也读不懂。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欣然笑纳’。没想到几天后贡布带来的,竟是一本!我哈哈大笑,说这本书早就有啦,还写过一篇得到书中‘男主角’首肯的评论……” 我差一点惊掉了下巴。网上初识望月者,缘自她在豆瓣上为写下的一篇书评《你带来欢笑,我有幸得到》。书评写得十分细腻中肯,我和铭基都很欣赏。后来也在网上关注她其他文字,觉得文采飞扬的同时还有一种特别正的范儿,没有文酸气也不摆姿态,见识广博却非常可亲。现实中我们从未谋面,本以为缘分止于网络,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段阴差阳错的书缘。 之所以说“阴差阳错”,是因为那书原是送给玛吉阿米的,本希望它能在店里书架上占一小小角落留个小小纪念,可不知是我们表达能力太差还是泽朗贡布汉语水平有限,总之他会错了意,以为书是送给他的。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他当时错愕的心情——两个奇怪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送了一本不知道讲什么的汉语书给我…… 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命运,很高兴它最终流转到我们喜欢的人手里。 都说“近乡情怯”,我重返大昭寺便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才刚走到门口,那熟悉的颜色、声音和气味就穿越时间的雾霭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而当我们进入大殿佛堂,再次看见酥油灯海和庄严宝相,那种“五雷轰顶”般的神圣和震慑依然和当年初见的感受一模一样,我的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也是恰好遇见有缘人,老喇嘛达珠好心地领我们进到三楼原来不对外开放的殿堂参观。当时忽然停电,我们把手机拿出来当手电筒,隐约可见墙上精美的唐卡和壁画。达珠介绍说这是四世和五世达赖曾经住过的房间。他掀起窗帘的一角,告诉我们在节日和举行重大仪式的时候,达赖就从这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虔诚的信徒和涌动的人潮。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驱动,人在这里,宗教的神圣感格外强烈。当达珠指点给我们看神像和达赖坐过的椅子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倒头便拜。我的内心和所有的藏族信徒一样,也渴望接近神并得到神的庇佑。 看完殿堂出来,我们和几个喇嘛一起坐在屋顶上晒太阳聊天。他们非常友善,让我们一起分吃小面包,还把甜茶倒在纸杯里请我们喝。这是冬天的好处,不见了人潮喧嚣,关门闲坐,长日迟迟。一只黑猫慵懒地依偎在老喇嘛的脚边,他很自然地用手指帮黑猫把眼屎揩干净。 得知铭基同学是香港人,喇嘛们颇为兴奋地和我们聊起了香港的明星。“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一位胖喇嘛掰着手指,口里喃喃自语,“四大天王,四大天王,还有哪一个?”“黎明。”我笑着说。他还知道成龙、李连杰、周润发。“周润发很好!”他认真地点着头,“李连杰也可以,他也信佛。”……“还有一个,香港的,个子小小的,小小的……年纪嘛大一点……他去年来过我们这里……”他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苦苦思索。我和铭基对视一眼,搜肠刮肚地想着。铭基忽然说:“曾志伟?”“就是!就是!”喇嘛们眉开眼笑。 告别他们,我和铭基在屋顶上散步,试图找到记忆中残留的那些影子。然而人的记忆又是多么不可靠——重访旧地才发现,原来我们五年前是坐在大昭寺屋顶的三层而不是二层。不过我们依然幸运地找到了一起坐过的椅子——虽然当年的一长排塑胶椅子已经被拆到仅剩三个。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看经幡随风飘舞,看天上云卷云舒。这些年来异乡为客,混迹孔方之场,身心俱疲,也因此总是刻意逃避怀旧,已经很久不曾细细回想曾经在西藏发生的一切,而大昭寺的屋顶却像一部时光机,将我带回五年前的场所,令我心跳加速,神思恍惚。 我觉得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个黄昏我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对面的金顶在夕阳下宝光闪烁,天上的云彩洁白丰腴……真没想到啊,没想到五年前西藏的点点滴滴一直占据着我思想的一角。我曾以为这些记忆的碎片没有生命,可是我错了,它们一直活着,活在我曾给予它们的奥秘的生命之中。一个人其实总是与围绕着他的事物相伴相生,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把这些事物连同一部分的自己都遗忘在世界的一角。然而终有一天,我们偶然又看见了这些东西,它们在我们面前蓦然涌现,现实的巨大力量如一道闪电般照亮了前尘往事,曾经的我们也随之复活。 我震惊地看着当年的那个自己。天哪,我几乎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天真冲动,无所畏惧,简直像是一个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她的经历是一张白纸,对世界一无所知,可是热爱做梦善于想象,正卯足了劲儿准备航行于“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她活在永垂不朽的灿烂希望之下,梦想像大昭寺的金顶一样接近而真实……倘若此刻她推开时光之门朝我走来,恐怕只会与我擦肩而过,根本认不出这个萎顿世故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已经纠缠我好些日子了。让我想想,应该从何说起呢? 在我看来,2004年在英国举行的那场小小婚礼更像是一种结盟仪式,原本都是独行侠的两个人终于决定从此并肩作战,共同抵抗平庸乏味的生活。婚后我们一头扎进广袤无边的成人世界,平时拼命工作赚钱,周末购物逛公园看展览和朋友聚会,一有假期就满世界飞来飞去地旅行,并将这一切都热热闹闹地记录在博客里。我不爱自己的工作,可也深深感谢它带来的舒适生活。工作之余我努力读书写作,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被商业社会所吞没?这样的生活不但一过就是好几年,而且渐渐发展出一种天长地久的势头,简直可以一眼看到几十年以后。常有博客的读者写信来说羡慕我们的生活,我也总是试图说服自己:知足吧你!人家可都说你正过着健康合理有益社会张弛有度细水长流的幸福人生呢! 然而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危机?”上下班时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伦敦地铁车厢里,看着身边一张张和我一样面无表情的脸,我的心也麻木得仿佛失去了知觉,“可是我还没到中年吧?……” 又或者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直到在大昭寺屋顶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当年的自己,我才终于能够勇敢地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说出来—— 你在成人的世界里迷失了。 高等教育、世俗标准的好工作和中产阶级的幸福生活,这些东西就像猪八戒的珍珠衫,使我迷惑于它炫目的光彩,又不知不觉地被它束缚。它不停地诱惑和鞭策着我:你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么?去向你的同事们学习!投资,储蓄,参加退休金计划,购买人身保险,一年两次出国旅行,买一幢大房子,生两到三个小孩…… 渐渐地,一切都变了。身边的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赞美着名牌包、跑车、游艇、会员制俱乐部和五星级酒店。对物质的信仰超过了诗歌,做梦是不切实际的表现。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那种勇猛无畏的生机和活力,成长为不动声色的大人,而我的世界也最终变成了他们的世界。就在此时此地,我终于明白以往摆出的姿态都是自欺欺人——不,我根本没有成功地抵抗住平庸乏味的生活。比这更糟的是,它反过来将我变成了一个平庸乏味的人。 “什么?”我忽然如梦初醒,“当年我不过是签下了一纸雇佣合同,可没签字同意它彻底改造我的人生!” 小时候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对其中的一句话印象深刻却似懂非懂——“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现在我懂了。开始怕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摄住了我——精神与理想的死亡。 还好,还好我还不算太老,仍有改变的可能;还好灵魂并没有消亡,只是沉寂。 “嚓”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我的心里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尘封已久的初心与梦想。一个念头正是在重返西藏的那段日子里冒出,起初只是一剪微弱的烛光,最后终于烧成一把熊熊大火。 似乎人人都爱西藏。不知别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于我个人而言,是因为它包含了我的一部分,而我也包含了它的一部分。西藏具有一种赤诚坦荡的气质,它能令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一切伪装,抛开“别人的眼光”的桎梏,与自己的灵魂来一番深入交流。2003年离开拉萨时我写道“西藏之行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观”,“西藏之行使我变成一个全新的人”,现在我却觉得,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本来面目,我们只不过经由不同的机缘,通过不同的方式,将覆盖其上的东西一层层剥掉,最终发掘出那个最为真实的内核。 从西藏回到伦敦后不久,我在博客上写了一篇题为“Gap Year”(间隔年)的文章,第一次梳理想法袒露心迹。之后,经过两年的准备,我和铭基终于迈出了那一步——辞掉工作,退掉房子,开始我们在拉丁美洲和亚洲的间隔年旅行。这样的长途旅行一直是埋在我心底的梦想,我也希望通过它来实实在在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居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们,认识我自己。而我的信心也很单纯——只要一直望着比自己更广阔的事物,我知道自己终会抵达的。 其实辞职旅行最初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知道铭基喜欢自己的工作,心态轻松,并没有我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对生活也相当满意。可是他一直把我的迷茫看在眼里,也理解我的想法,当我第一次向他透露辞职旅行的念头时,他二话不说,立刻无条件支持:“走!一起去吧!”——这家伙的语气就像在说一起去看场电影那样轻松。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我何其幸运,有一个理解我的人愿意与我一道去真实的世界旅行。 2011年5月9日,两个在路上认识的人,终于又一起上路了。 其实的原型只是一本自己手工制作的小册子,在我们英国的婚礼上送给朋友们作为礼物。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忙着打印和装订,一直弄到四五点钟才去睡觉……后来我把它上传到MSN Space的博客分享,并在和菜头博客的推荐下得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于2008年5月成书出版。 可2008真是一个多事之年:奥巴马当选、南方雪灾、拉萨314事件、汶川地震、北京奥运、毒奶粉、金融危机……在这一系列“劲爆”的大事件轰炸下,也因为我们长期在国外居住而没有特别为新书安排任何宣传活动,的出版发行这件小事很快就被淹没掉(其实严格来说可能连一件“事儿”也算不上)。尽管无声无息地出版了,却凭着口碑这样原始的方式传播了出去。在书出版前还有点担心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太落俗套太单薄,等到书累积了很多读者反馈的时候我们才放下心头大石。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其实这个故事还没有真正结束——那个在大昭寺屋顶立下的五年之约。在出版前后,不少人受到我们故事的启发而去到西藏,这些人包括素未谋面的读者,我们的好朋友,还有我的岳父和岳母。也许他们曾经打算带着这本小书在西藏寻找自己的幸福,又或者只是想跟随我们当年的足迹走走看看:八朗学、珠峰、白居寺、玛吉阿米、大昭寺……眼看2008年快要过去了,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食言的人? 2008年12月26日,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从机场大巴下来,我们拖着箱子来到北京站的火车票预售点,买了两张第二天晚上从北京西站出发到拉萨的火车票。从五年前拉萨—大理—深圳—北京—香港—伦敦的曲折路线,到现在反过来直接走伦敦—北京—拉萨,当别人在印度洋或者加勒比海享受着阳光与海滩的假期时,我们选择了从一个很冷的地方来到另一个更冷的地方。我们的想法很单纯,仅仅是为了兑现五年前许下的一个承诺。我们两个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并没有因为确定的关系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坚定了。 与送行的老王匆匆告别后,我们背着跟当年一样的行囊连跑带跳地登上了从北京开往拉萨的列车。数年前青藏铁路的建设推动了我的第一次进藏之旅,而现在这个曾经被我视为“洪水猛兽”的交通工具却真真实实地把我再次带到西藏。冬天进藏的游客非常稀少,经过格尔木站后我们那一节车厢就只剩下我们俩、一位藏族老奶奶和列车员。经过四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和数顿方便面,列车最终驶进了簇新的拉萨火车站。 <strong>终于回到拉萨,兑现了我们的五年之约</strong> 一直听说拉萨的冬天没有想象中冷,说什么高原的阳光很温暖,白天气温可以达到十几摄氏度等等,可我们刚搬到青年旅舍位于一楼的房间就觉得特别阴冷,然后用手摸摸房间的床、被子、桌子、凳子等等,都是冰凉的。睡觉前好不容易要来了电热毯,我们尽量把手脚放在被子里面暖和的地方,因为被子外面的地方摸上去基本上都像冰块一样,就连枕头旁边的手表也好像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般。当天晚上,倒时差、高原反应和感冒导致我一夜失眠。在英国住惯了有暖气的房子也让我这个南方人抵御寒冷的能力大大下降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决定要搬去有暖气的地方。还好因为是淡季的关系所以旅馆的打折优惠幅度也蛮大,我的噩梦也随着搬到大昭寺广场附近的一家有暖气的旅馆而结束。 五年前因为修下水道的关系,八廊街被弄得支离破碎,这一次我们终于有机会把这个转经道完整地转了一遍。除了大昭寺以外,这次八廊街上我们能辨认出来的只有新华书店和玛吉阿米。因为冬季是西藏的旅游淡季,八廊街两边的摊贩卖的都是藏族人的生活必需品。来这边的藏族人不是朝圣就是来办年货的,感觉冬天的拉萨才是更加真实的拉萨。 从上一次离开西藏时不确定的关系到现在已经共结连理,我们的心情也是从无奈转变成温馨。虽然这一次我们没有再次入住八朗学旅馆,但还是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前往这个我们相知相遇的地方。北京东路上的商店已经焕然一新:我曾经租过睡袋去珠峰的outlook caf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一家的酒吧。从亚宾馆一路走过来,经过吉日旅馆,来到八朗学。我看见八朗学对面的一排楼都因为被火烧过而拆掉了,我们当年的“八朗学食堂”肥姐饭店也已经不复存在。在靠近街道的前排一楼,以前常常跟阿明他们一伙人去聊天喝甜茶的昏暗小馆已经变成了杂货小店。 最后我们在八朗学的大门前停下,这是我们五年前在西藏分别的地点——那个超长的拥抱发生的地方。在冬天这个几乎没有游客的旅游淡季,这里显得特别安静。告示板上贴着的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拼车信息了。这里的变化极少,除了301房间下面的二楼扩建了一个小房间以外基本上没多大改变。从那道又窄又陡的楼梯照样可以爬到三楼的走廊,爬到那时候我们聚会聊天的地方。对面天台的咖啡座就是我和平客、阿明常常喝咖啡、晒太阳和聊天的地方。可惜的是当年在西藏认识的朋友们现在已经各奔东西,只剩下我们两个在故地重游。 五年间,我们结婚了,青藏铁路通车了,拉萨也在这一年成为了新闻焦点。最后,我们兑现了承诺回到拉萨。虽然这个城市也变得紧张起来,路上多了很多维持秩序的警察和军人,可是当我们走过八廊街,走进大昭寺,跟着那些虔诚的藏族人一起转经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在这里,空气是那么稀薄,天空是那么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如果不是事先在网上查好地图研究了半天,这一家隐藏在小胡同里的咖啡店是很难被发现的。风转咖啡馆(Spinn Café),老板是香港人阿刚和他的泰国朋友小平。阿刚在泰国旅行的时候认识了小平,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有一天这两人突发奇想,决定从泰国骑自行车到拉萨定居然后开一家咖啡店,风转咖啡馆于是就这样出现在拉萨老城区的一个角落了。 阿刚在网上又名薯伯伯、Pazu,常常活跃在一些旅游论坛,为大家解答有关西藏旅游的各种疑问。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在追看他的亚洲游记,他的足迹遍布中国、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甚至阿富汗。游记中关于西藏的部分,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也可以说是它们启发了我后来的西藏之旅。其中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如何在青藏线上绕过检查站成功“偷渡”进入西藏(那时候香港同胞去西藏旅游还需要入藏手续),还有在印度鹿野苑住在日本寺庙的经历。这一次我们来到拉萨时刚好他也在这里过冬,让我有机会可以拜访一下这位“同乡”。 当我们来到风转咖啡馆时,碰巧阿刚不在店里,店里的服务生说他刚刚出去办事,更可惜的是小平也因为有事暂时回了泰国。咖啡馆虽然地方不大,但是装修让人感觉很温暖,吧台前面贴满了各种杂志对咖啡馆的采访。过了不久阿刚回到店里,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们便开始聊了起来。原来咖啡店已经开业一年多,他跟我们娓娓道来他和小平一手把咖啡店建立起来的种种困难,不过还好现在咖啡店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后来连《孤独星球》也推荐了这家店)。不聊不知道,越聊越投机,等我们混熟了之后每次见面总是以互相挖苦开始,常常聊到深更半夜才说再见。 从此风转咖啡馆便成为了我们在拉萨的落脚点,差不多每天我们都会去店里面坐坐,喝喝风转“独家”的柠檬特饮和越南滴漏咖啡。在公历新年倒数的时候,擅长搞气氛的阿刚在踏入新年的那一刻带领大家同唱粤语歌《财神到》,虽然有点无厘头,但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有时候我们会吃着爆米花看阿刚表演出神入化的魔术,又或是看拿着啤酒瓶充当麦克风的他载歌载舞地献唱张国荣的《Monica》。除了跟我们说他在拉萨生活的趣事,阿刚还带我们到仓姑寺喝甜茶,吃藏式咖喱饭,晚上去串串王吃夜宵……来风转咖啡馆的顾客里面有不少是拉萨本地的藏族人,于是我们又认识了一些藏族朋友,当中包括他们店里的服务生央宗和拉珍,藏族美女阿古兰姿和曾经是风转咖啡馆店长的卓嘎姐。 我在阿刚身上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随心所欲、完全不受世俗约束的生活方式。跟大部分留在西藏的外地人不同,他留在拉萨完全不是为了金钱、装酷,或者在逃避什么,他努力学习西藏文化,用藏语和当地人沟通,广结善缘的他走在大街上也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握手。他留在西藏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人和事,并竭尽全力与当地融为一体。 我们已经在英国循规蹈矩地生活了五年多,除了假期旅游的时间外基本上都不属于自己。阿刚这种生活确实让我羡慕,也让我不禁问自己:我想要的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到底去哪里、做什么才是我最想要的? 从西藏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再次陷入低落的状态。这个故事教训我们:假期过得有多high,回来以后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就有多depressed(失落)。除了在网上看看机票,计划下一个假期目的地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以外,没有什么可以从实质上舒缓英国冬天的阴霾天气所带来的失落。 就在这个时候,傅真向我提出了间隔年的想法,希望我们可以暂时放下工作,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旅行一段时间。我对她提出这个想法丝毫不感到诧异,因为一直以来她的工作对于她就好像鸡肋一样,不怎么喜欢,但是因为丰厚的回报又不想轻易放弃。而经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后,社会上对这个“万恶”的行当积攒了极大的怨气,一夜间投资银行家从社会精英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这份工作不但压抑了她天性里的自由和活泼,就连在道德上也无法带给她满足感。 相对来说,我对现状确实没有什么不满: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住着一个不错的房子,一年25天的带薪年假。眼看身边的朋友已经在英国买了房子,生了小孩,但我深知自己对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还没有准备好。原本我们就没有在英国长期居住的计划,只希望能在这边累积一些工作经验以后就回国定居。伦敦是我们很喜欢的城市,可是我们也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和它说再见。在离开英国和回国定居之间,间隔年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过渡,我们俩本就都热爱旅行,间隔年可以让我们在再次回归正轨之前好好疯狂一下,也顺便利用这段时间认真想想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生。为了能走更远看更多地方,我们暂时放下了回国后先去农村支教的计划,改成在间隔年期间当短期的志愿者。 2002年离开香港到南京工作,后来去了英国的普利茅斯,接着又搬到伦敦,我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活模式。很难分辨是我不安分的性格造就了这种生活模式,还是这种生活模式造就了我的性格。现在我强烈地感觉到我骨子里面不老实的基因,完全被傅真的间隔年提议唤醒了。 从决定“出走”到实行计划的两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期,尤其是在经济和家人的谅解这两方面的顾虑比较多。投资银行工作很辛苦,有时候傅真上班时受到的压力太大,回家后会忍不住哭出来,我真的很想跟她说:不要管那么多了,我们明天就走!可我是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理智加百分之一感性的人,我只能边安慰她边对自己说:“t is yet to e(最好的还未到来)。” 在准备离开英国前的那几个星期,我们每天都在忙着购买旅行用品、收拾房子和打包准备海运回国的东西,可怜的睡眠时间被压榨得只剩下一点点,只能靠喝红牛来维持体力。等到我们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和已经打包好的18个纸箱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离梦想已经不远了。 2011年5月9日下午1点50分,伦敦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起飞了。那一刻我们就好像同时按下了人生的重启键,共同翻开人生中崭新的一页。 2012年 后后来 你觉不觉得, 其实,人生才是最最奇妙的旅行? 那是梦一样的十五个月,一整个广袤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开。我们省吃俭用居无定所,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拥有一切。在路上的日子每一天都像赌博——你永远也不知道在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我们看见过热带雨林之中被金刚鹦鹉包围的雄伟金字塔,驱车穿越只有上帝才配居住的一望无际的纯白盐田,在世界尽头般的沙漠里邂逅一个如红宝石那样明艳的湖泊,在清晨的薄雾中等待四千座古老的佛塔从梦中醒来;然而同时也被小旅馆的蚊虫跳蚤疯狂攻击,感染疾病发起高烧,在黑暗的洞穴中游泳探险撞得浑身是伤,在危险的中美小国走夜路差点被打劫,亲眼目睹人间地狱般的贫穷失序以及生命的逝去…… 尽管如此,我的心依然为每一种新鲜的颜色、新鲜的声音和新鲜的气味而跳。相比起在伦敦时如行尸走肉般在家和公司之间来回穿梭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在陌生的国度里,我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名字,因此有机会重获新生,用一颗毫无伪装的真心去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 我们间隔年之旅的最后一站是西藏。是的,又是西藏。九年前我和铭基不约而同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没想到那次旅行竟成为一个转折点,从此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四年前重回拉萨,在大昭寺的屋顶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于是打碎已经建立的生活开始这场环球之旅。如今我们第三次进藏重游故地,为这十六个月的旅行画上句号,然后走下山去面对人生中新的未知。冥冥之中,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你无法不相信宿命。走出贡嘎机场的那一刻,看着站在猛烈日光之下的那两个人微笑着慢慢走近,“宿命”这两个字就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我思绪的堤岸。 菲把两条雪白的哈达分别挂在我和铭基的脖子上。“欢迎来拉萨。”她的嘴角上扬。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有一双温柔又豁达的眼睛。 我紧紧拥抱她。 八年前伦敦认识的朋友,如今已在拉萨安身立命。 伦敦华人圈子不大,当年我们与菲和她先生过从甚密,至今仍很怀念当年在她家包饺子过年的热闹愉快。可是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的,菲远在国内的父亲如常外出晨练却再也没有回来——他就这样失踪了。听到这个消息,菲立刻向上司请假,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 而这只是这个曲折故事的开头而已。菲和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找不到父亲,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音讯。而悲剧却偏偏接踵而来——首先是菲的婚姻,她无法抛下母亲回到英国,她的先生却在此期间移情别恋,两个人的婚姻因此走到尽头。然后,就像是老天故意测试她承受力的极限——菲的妈妈被检查出癌症晚期。她不得不陪在妈妈身边悉心照顾,无法依从内心的愿望去北京发展自己的事业。 自从菲匆匆回国,我们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在和菜头(是的,就是促成的和菜头)的“树洞”网站上看到菲的“树洞来信”。尽管她用了化名,我仍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这是菲!这是她的遭遇!我深受震动,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心疼我的朋友,无法相信命运的残酷与无常。 信的结尾令我稍感安慰:一个偶然的机缘,菲在丽江认识了藏族男人巴桑,异地恋情已经持续了五个月。字里行间能看得出菲对他的爱,虽然她也对这段异地恋的归宿感到迷茫。 等到我们在贡嘎机场见到菲和巴桑的时候,已经又是三年过去了。 命运在菲身上尽情演绎着它的残酷与悲悯。是的,菲和巴桑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他们的孩子也已经快满两岁了。菲的上一次婚姻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和巴桑在一起后却很快有了身孕,这不能不说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菲的妈妈却最终病重不治,没能等到外孙出生的那一天。 巴桑是公务员,当天刚好要下乡工作,却仍特地抽空来机场见我和铭基一面,诚意拳拳令人感动。菲开车送我们回旅店。我坐在副驾驶座,看着窗外蓝得离谱的天空和青黛色的山脉,还有身边手握方向盘四年未见的菲,好半天都精神恍惚。别后的岁月仿佛一笔勾销,曾经熟悉的人出现在一个你本以为她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时间空间的错乱感相互交织,令我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高原反应的症状……我依稀看见“宿命”如一只藏羚羊轻快地跃过面前的公路,在消失前转过头对我狡诘地眨了眨眼。 在西藏停留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和菲小聚。如今她定居拉萨,以东道主的身份热情招待我们,而我们也渐渐从一杯杯咖啡、一场场交谈和一段段午后时光中拼凑出她在藏地生活的情状。我觉得很欣慰,因为菲看起来非常幸福。她容光焕发,心态随和,对高原生活毫无不适;她的儿子多多机灵可爱,笑起来眉眼弯弯,简直让人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藏族公婆善良纯厚,加之双方都只是粗通对方的语言,反而不容易产生矛盾,婆媳之间甚是和睦;巴桑就更不用说了,光是看到他注视菲的眼神,便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属于他自己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遗憾。在伦敦时菲是一名律师,到了西藏却几无用武之地,只得抛弃老本行,在拉萨开了一家小小的儿童用品专卖店。可是我看见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架势十足地查看货品嘱咐店员,举手投足依然充满职业女性的光彩。上天总是在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又悄悄打开另一扇,凭着菲的聪慧和坚韧,我知道她就算在黑夜里也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离开西藏前,我们在阿刚的风转咖啡馆里告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竟渐渐产生了一种“娘家人”的感觉,如今我们这一去又要留下菲一人在拉萨,虽然放心却仍是依依不舍。我轻轻抚摩着多多的小脑袋——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否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呢? 当天晚上看到菲发的微博: “刚和毛铭基夫妻俩在风转西藏薯伯伯的咖啡厅道别,2005年在伦敦认识至今已有八年了吧!因为他们我对西藏早已神往,未想自己找了一个藏族夫君。因为他们我恋上旅行,试图循着他们的足迹走过欧非。如今在他们相遇相爱的城市却又道离别,人生如此戏剧性。祝愿他们俩的人生继续精彩!” 我一个人对着屏幕傻笑了起来。 菲,你觉不觉得——其实,人生才是最最奇妙的旅行? 第三次进藏,感觉与前两次完全不同,竟然有点像……回乡探亲? 街道景物固然亲切,更叫人牵挂的却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风转咖啡馆依然是我们的“根据地”,阿刚依然在鬼马疯癫的同时也用心钻研西藏文化,一口藏语说得益发流利,他带我们进行的“大昭寺周边一日游”更是令人眼界大开。当年在店里打工的央宗也已从西藏大学毕业,如今在藏医院工作。小女孩长大了,交了男朋友,脸上的青涩已然褪去。工作太忙,笑起来都带了几分倦色,可是那一份藏族人的真诚与豪爽却仍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老天实在待我们不薄,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平客(也就是当年的“黄毛”)回来了。 说来也怪,每年有那么多人到西藏旅行,偏偏我们遇见的尽是些“古怪”的家伙——或许会选择在“非典”期间去西藏旅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失常”吧……想想也真有意思,人年少的时候去了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交往什么样的朋友,其实并没有什么说得出来的道理,余生却往往在不同程度上为那段经历左右。2003年拉萨一别,几年来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各种消息,竟都不是循规蹈矩之辈:杰辞去人人羡慕的好工作去了农村支教;黄半仙教过书,做过义工,回香港继续投身广告业,又再一次出走游历世界;平客在我们分别的第二年一路骑行又去了西藏,留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回到内地换过几份工作,又一脚踏进了神秘的娱乐圈,而且于2009年在拉萨河边开了一间家庭客栈“平小客的窝”…… 平客一般在北京和拉萨之间两边跑,由于工作关系,本以为这次在拉萨碰不上了,谁知他的工作临时变动,电话里传来他兴高采烈的声音:“后天就回拉萨了!等着我!” 隔着九年的时光,我们重逢在拉萨的青年路上。 三个人勉强还能称得上是“青年”,然而时间对待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公平与残忍。我们在拉萨街头相视而笑,将眼前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重叠在记忆深处的形象之上。平客胖了一些,头发变回了黑色,多了胡茬和黑框眼镜,却依旧是不折不扣的型男。他的两只手臂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大幅刺青,这是他经历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耳洞铭基的伤疤,都是彼此错过的那九年中极微小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们就搬去了“平小客的窝”。本以为是一间小小客栈,谁知竟是连在一起的三幢两层平房,一共十三个房间,三个宽敞的院子都洒满阳光。也难怪客栈的员工总戏称平客为“连排别墅的大老板”。平客一向好品味,每个房间都布置得温馨雅致,却又各自拥有不同的风格,连小小细节都做得极为用心。一只巨大的古牧犬带着一种永无止境的天真的热情在院子里来回奔跑,狗如其名,它的名字叫做“开心”。我歪倒在廊檐下的懒人沙发上,眯着眼看紫色幔帐在阳光下呈现美妙的光泽,心中的满足感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往外淌。其实我和铭基一向对安稳的生活并无特别向往,平日里总以“栖栖一代”自居,可来到这家一般的地方,任你是浪迹天涯的旅人也会生出求田问舍之心哪。 住在这里唯有朴素的“舒服”二字可以形容。在路上的日子里住过太多闹哄哄的青年旅舍,我们很高兴能在这间老朋友开的家庭客栈享受一段静谧悠闲的时光。平客和铭基都爱下厨,大家每天一起做饭,聚餐,喝酒,谈心,怀旧,看电影,顺便八卦一下各种娱乐新闻……这一切太过美好,有时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有些太奢侈了——真的,我原以为这样的朝夕相处秉烛夜谈无所事事都只是学生时代的专利,不曾想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也能重温九年前八朗学的时光——随意挥霍没有明天的时光,什么都不做也觉得心安理得的时光,简直像是从世界的某处偷来的一般……我坐在院子里听着音乐上着网,一边等待开饭,一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平客是半个娱乐圈中人,因此也常有一些“圈内人”来到客栈住宿。有一天他随口向我提起:“明天会有一位非著名女演员去你们那个院里住。”我当时乐了一下:“非著名?有多非啊?”这时开心扭着它的大屁股扑了过来,然后我就彻底把这茬儿给忘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坐在廊檐下看书,屋里走出来一个高挑纤瘦的姑娘,她伸了个懒腰,一转身看见了我,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坐下来与我攀谈。我和她聊着天,心中暗暗喝彩:好一个标致的人儿!连素颜都这么清秀…… 在英国居住多年,我很久没看过国内的电视剧。等到我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这位美人聊了好半天了。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如梦初醒,一时间口不择言: “啊!你就是那个非zh……” 理智及时赶到,硬生生将后面几个字吞了下去。我咽了口唾沫:“……非……非常好看的女演员!” 或许是经过了娱乐圈和各种工作环境的打磨,平客很明显地成熟了。每次想到九年前的他,脑海中就有巨大的“热血”两个字在闪闪发光。我和铭基向客栈的员工“爆料”,说他们的老板当年可是个充满激情的热血青年,曾经在八朗学的走廊上向每个人大声朗读他写的文章《在“非典”蔓延的日子》,大家都惊讶骇笑,连平客本人都用手捂住脸不断呻吟——那样的青涩终究也过去了。 如果说从前的平客是一块原石,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从原石中琢磨出来的美玉,光华内敛,温润和煦。他的举止更从容,心态更谦和,也不再轻易发脾气。说实话,这次重回拉萨,起初几天真的有些失望,因为这座城市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街头巷尾草木皆兵,几步一个岗亭,连进入大昭寺前的广场都要通过安检;“现代化”的建筑越来越多,像成熟的果实膨胀开来,却与拉萨的气质毫不相称……我向平客抱怨这一切,他却微笑着以“境由心生”的道理来开解我——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心生。一开始我并不接受,觉得事实就是事实,毋需掩耳盗铃;可后来想深一层,渐渐也就接受了他的劝解——既然事实不可变更,与其一味抱怨,倒不如积极调整自己的心态,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 尽管血液不再随时准备着燃烧,然而血液的成分却并没有改变。平客仍与九年前一般细腻而感性,并且依然活得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更为真实和自由。生活中我看见过太多人签署了浮士德式的契约,被金钱、地位和所谓的“职业生涯”榨干了全部活力。可是平客从来都拒绝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对自己诚实,他一直是自由的。想去西藏的时候他立刻骑上自行车出发,想在西藏多待一段他就努力在当地找工作,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他就不顾一切地和她在一起,想开一间客栈他就踏踏实实地付诸于行动……人人都有梦想,可是有些人的梦想永远只是梦想,因为他们缺乏平客身上那种自由的心性和行动力。 当然,我知道平客和黄半仙这类人的人生不一定符合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可是我深深地尊敬他们,因为他们永远忠于自己的内心,因为他们从来不在乎那些不值得他们在乎的东西。在中,他们是所谓的“配角”,然而在真实的生活中,他们一直勇敢地主宰自己的人生,从不随波逐流。 我相信人生中有无数的偶然性,它们像一副多米诺骨牌堆积出你的命运;可我同时也相信,每个人在面对这些偶然性时的不同态度和反应,才最终决定了我们不同的命运。 与平客相处的日子悠哉自在,没想到离别的时候却一片慌乱。临时打不到出租车,担心赶不上机场大巴,我们沉陷在着急和沮丧之中,几乎丧失了告别的情绪。好不容易“抢”到一辆出租车的时候,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了,我只得迅速地和平客拥抱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和行李一起塞进座位。车子开动了,我趴到玻璃窗上不停地朝他挥手,一幕幕的记忆编织成网,拖拽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他渐渐变小的身影,感觉竟好似刚刚挥别了自己的青春——令人庆幸的,不曾循规蹈矩的青春。 这次终于去了阿里。与拉萨相比,阿里是另一个世界。它是万山之祖,百川之源,雪山连绵不绝,原野辽远无际;这里像月球表面一样荒凉,可高耸的神山冈仁波齐却被信徒们视为“世界的中心”;它仿若生命的禁区,却又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它包含着所有的过去以及所有的明天。 天地间的超凡壮阔令人肃然,可是我们的阿里之行却更像是一出喜剧。出发前我们努力搜寻各种拼车信息,希望找到一个熟路又靠谱的藏族司机,或者至少是一辆西藏本地车,结果出发当天发现一辆广东牌照的吉普车正在等待着我们……司机老何是汉族人,性格极开朗幽默,非常能聊,可是随着旅程的推进,我们惊恐地发现其实他自己也是个游客!因为公司有事停业一段时间,他特地借了朋友的车子从新疆开来西藏旅游(别问我,天知道为什么新疆的车却有一个广东牌照),来了之后便索性跑跑各种线路,旅行的同时顺便赚点外快。好吧,这也罢了,实践证明老何车技的确了得,我们渐渐放下心来,然而没过几天我们再次惊恐地发现——这辆车除了牌照是真的,其他所有的证件统统都是假的……因此每次过检查站时老何都把车停远,然后不停地给卫兵递烟套近乎转移注意力,而我们也每次都在车里暗暗捏一把冷汗。 老何属于那种不肯变老的中年人,胸腔里永远跳动着一颗年轻的心脏,热爱冒险,不怕吃苦,怎么玩儿也玩不够。然而时光和阅历又造就了他“成熟”的那一面——也许我见过比他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玲珑”得如此自然,连一身江湖气都挺招人喜欢。老何无论在任何地方都能与当地人迅速打成一片,三寸不烂之舌堪比《九品芝麻官》里的周星驰,二百元的门票可以被他硬生生说到减为二十元,这项本领一路上帮我们省了不少银子。 不过老何有时说话口无遮拦也颇令人骇然。自从路边开始出现奔跑的藏羚羊,他就不断地流着口水怂恿大家“我们去弄一头回来吃吧”,“火上烤一烤加点盐就肯定很好吃了”,后来路上真的躺了一头被车撞死的藏羚羊,他反倒犹豫起来:“不能停下来吧?被别人看见了会以为是我们撞死的……”,车开过去好半天他又后悔了:“可惜啊可惜!”在冈仁波齐峰脚下,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峰,用他的南腔北调胡言乱语:“sén sān(神山)啊sén sān,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sén?!”结果当天晚上他就生病了,之后一路上都鼻涕眼泪狼狈不堪。回程再次经过神山脚下,他扑通一声就跪下来:“sén sān啊sén sān,我再也不敢了!” 老何总说我们全车五个人里一定有位“贵人”,因为一路上运气都好到极点:车子疑点重重,却在无数个检查站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天气总在我们需要下车拍照的时候突然变好;远看神山时总是云山雾罩,可每次刚到跟前云雾就会奇迹般地忽然散去,归途去看珠峰时又再次上演了同样不可思议的一幕;一同拼车的小陈同学在路边看野驴时丢了帽子,可直到上车很久以后才发现。本以为原野空旷,风力强劲,帽子肯定早就被吹跑不见了,谁知几天后回来经过同一地点,那顶帽子居然就好端端地躺在草地上…… “我就说了嘛!这么邪门儿,肯定是有贵人在车上,”老何右手食指重重敲打着方向盘,脸上的慷慨激昂却旋即被一丝赧然的微笑代替,“嘿嘿,不过反正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条件反射似的说,“我连末等奖都没中过……” “肯定不是我!”“也不是我!”……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摇头摆手,急着撇清。 没有人愿意当贵人,所以两个小时之后,伴随着一声闷响,车胎爆了。 “没事!车上有备胎。”老何怔住半晌后终于反应过来,一边安抚我们,一边爬到车底下试图把那个爆掉的轮胎卸下来。 他卸不下来。 他又去工具箱里扒拉。可是没有,根本没有合适的工具。 我们站在荒山野岭里,一筹莫展,面面相觑。 你在哪里啊,贵人? 又过了好一阵子,老何终于拦下一辆过路车。车主也没有工具,但他同意载老何去前方的一个镇子寻找汽车修理工。而我们就留在原地守着车子等待他归来——如果他会归来的话。 公路寂寥得宛如流星的轨迹,风的呜咽与苍凉的开阔融合得完美无缺。同伴们或站或蹲,发着呆,踢着石头,用小木棍在土地上划拉……脸上都是百无聊赖的表情。“不如我们玩儿扑克吧?”田姐提议。 可是,我不想玩儿扑克。 如果……如果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甚至还挺享受这种感觉,田姐会不会觉得我很变态?可是,真的,在内心深处,我的确暗暗希望老何不要那么快回来…… 因为阿里之行就快要结束了。而再过几天,西藏之行也要结束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十六个月的长途旅行走到了终点。寂寞公路上一辆爆胎的吉普车和无所事事的乘客,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在路上”的画面感了。我抓紧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享受着“在路上”的感觉——如果背景音乐是Rascal Flatts的《Life is a highway》(《生命是条公路》),一切就更完美了。 我站在一片真实的荒原上,却又恍如站在时间的荒原中,过去十六个月的日子宛如巨幕电影一样在眼前生动地重现——数不清的意外,数不清的第一次,数不清的惊喜,数不清的震动。陌生的环境促使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省察自己的生活,而如今来到旅途的最后阶段,我终于开始感受到自己已经或正在发生的改变,而那些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情感和观念,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旅行教会我谦卑和感恩,也令我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幸运。曾经拥有那份并不喜欢的工作是种幸运,抛下它周游列国也是一种幸运,能够得到父母的理解更是一种幸运……然而最最幸运的是,漫长的旅途上一直有他陪伴在我身边。 记得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时,我和铭基正在危地马拉一个偏远的山村学校里学习西班牙语,既没有条件也没有心情去庆祝,因为那“七年之痒”实在令人抓狂——之前在伯利兹潜水时被严重晒伤的背部开始大幅度地脱皮,简直奇痒难忍。每天临睡前我们都会互相检查对方的脱皮状况——哇,你的背上已经出现了一幅中国地图!哈!你的还只是一个个小岛…… 谈论着如此猥琐的话题,我的心里却倍感温馨。出发旅行前确曾有过担心:在英国时我们俩工作都很忙,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度过,真正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及和同事们相处的时间长。然而在长达一年多的旅行中,两个人却必须朝夕相处,每天牢牢“粘”在一起,共同面对各种未知。距离太近,会不会慢慢把美感磨损掉?从早到晚对着同一个人,会不会渐渐开始厌烦对方? “一定会的,”我的同事伊让斩钉截铁地说,“我和我男朋友一起去度假,一个星期以后两个人就都受不了了!” 可是,随着旅行的深入,我渐渐意识到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除了洗澡时爱唱粤剧《帝女花》(代沟啊代沟!)和睡前聊天不到五秒钟就能睡着这两件事之外,铭基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旅伴。他乐观,聪明,能干,不管身处何种环境都能很快适应,和他在一起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话题。而最令我震撼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探索的热情,什么都想尝试的好奇心和勇气。 在印度他坚持要去租摩托车来骑。拿到钥匙后,我有些狐疑:“你以前开过摩托车嘛?” “没有哇!”他兴高采烈地说。 然后他就直接发动了。他真的敢开。而更要命的是——我居然也真的敢坐。 铭基同学不但自己总是亲自上阵,还每每鼓励我也去尝试各种我从来没有试过,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去尝试的东西: “喂,看到河边那棵树上的秋千了吗?坐在上面,使劲荡出去,荡到河中心,然后你就跳下去!跳到河里!” “跟我一起去冲浪嘛!很好玩的!女生也可以冲浪啊!” “接下来我们要穿越这道瀑布……” “下雪也是可以徒步的啊!” “……来,你右脚可以踩在这里,这块石头可以支撑……啊sorry……你没事吧?” “我们去报名参加禅修班吧!” …… 虽然身上多了一些伤痕,可我依然感激他。如果不是他的推动,我想我永远也不会领略到探险的刺激,冲浪的乐趣,禅修时的清净心以及在崇山峻岭间徒步的美妙,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多少尚未被发掘的潜力。 他令我意识到爱并不是凝固不动的东西。正相反,爱是永无止境的探索和学习,两个人都应该尽力鼓励和引领对方见识更多更美的东西,成长为更加丰富与宽容的人。 我转过头去看铭基,他正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的天际。这一刻我的心中本应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情感,可是鬼使神差,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他几天前疯狂挥舞一块抹布的“英姿”…… 在扎达住宿时,我们的旅馆房间被一个庞大的苍蝇军团占领了。把窗户打开,苍蝇数量却有增无减。大概有一百只苍蝇在房间里狂轰滥炸,我被它们搞到差点发疯,使用了包括书本和鞋子在内的各种武器去跟它们拼命,效率却低得可怜。铭基同学冷眼旁观了一阵,然后镇定地开了口:“我来。” 他把一块抹布浸了水,拧成长条,然后抓住一头,朝着苍蝇的方向,像甩动一条鞭子那样猛地甩了出去。 你可能无法想象这个方法是多么有用和高效——他就像一个神勇无比的将军,手起“鞭”落,所到之处,“敌人”溃不成军,纷纷倒地不起;但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的目瞪口呆以及深深的仰慕之情…… 这就是他了。虽然有时沉默如冰,有时固执如牛,却从来都是个天真有趣的人。不是不谙世事,而是能用一种清新的心思看待事物,又由于本身有真性情在,于是这天真反而比别人来得要更清醒;而有趣——在一个想象力普遍贫乏的社会里,有趣几乎是一种稀缺珍贵的品质。和他在一起,我知道生活永远不会乏味,而我们也永远会有勇气有愿望去追求更有意思的人生。 所以我虽然留恋旅行的日子,却并不会因此逃避即将回归的现实生活,正如Rielson在《Garden Party》中所唱,“if memories ruck(如果除了回忆无歌可唱,我宁愿当卡车司机)”。如果我说我已经从这次旅行中一劳永逸地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生活的意义,存在的价值,理想与现实的平衡点……那肯定是在说谎,然而经历过的一切——包括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细节——有如一块块散落在时光中的拼图碎片,只要跟随着诚实的心的指引,我知道它们终将合而为一,并向我呈现出它们的意义。 正如我九年前来到西藏时,身在其中懵懵懂懂,并不知道人生即将在此发生转折,然而隔着时光回首望去,云开雾散,一切都豁然明朗。而五年前重返西藏,原本只为履行一个约定,却由此引发了之后的间隔年旅行。可是现在想来,在大昭寺屋顶上最初萌发的那个念头,真的是全然由自己点燃的火种么?回头再看的时候我才明白,人生中的每一场相遇都自有它的意义——铭基、平客、杰、黄半仙、阿刚……我们在西藏的邂逅看似是无意的巧合,可他们的性格和故事却在无形之中影响着我,变化悄然而缓慢地发生。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在路上的日子就像一把钥匙,而它将会打开一扇门——一扇我或许尚不知晓,但终会摸索到的门。 老何坐着修理工的车回来了。换好了轮胎,我们再次上路。 夕阳缓缓下沉,前方的道路就像人生一样一望无际。都说人生是一场漫漫长旅,可我觉得,那些主动选择自己命运的人的内心航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漫长的旅行。亲爱的读者朋友们,祝你们旅途愉快。 地球上有那么几个地方就像鸦片一样,让我们总是想一去再去:巴黎、印度、西藏。 十五个月在路上的时光的确是多姿多彩,可我们还是惦记着那片地方。虽然在南美洲的安第斯高原和印度的达姆萨拉可以找到一点相似之处,可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那里的天空、阳光、山脉、湖泊、宗教和人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就连呼吸一口稀薄的空气的感觉也让人记忆犹新,在回忆中,就连高原反应也变成美好的了。 我们决定以西藏作为我们间隔年的终点站。就像九年前第一次进藏一样,回到生活的正轨以前总是会随性而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总是在想,如果传说中玛雅人的世界末日是真的,那么在这一天发生以前我要和真把臂同游阿里的神山、圣湖、古格王朝,看藏羚羊和晒大佛,再去看看拉萨的大昭寺。2012年8月13日,我和真再次踏足我们九年前相遇的地方。 第三次进藏,难免会和上两次的经历作比较。上两次进藏的经历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很美好的,所以这一次进藏也会有所期待。在拉萨老城区我们确实看到一些让人觉得心痛的变化,譬如游客太多,打车太难,安检太严,寺庙里僧侣太少,街上“便民服务站”太多等等,但可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又或者是十五个月在路上的阅历,整个人变得比以前宽容,所以我也没有觉得失望。或许痛苦的根源不在事物的本身,而是我们看待事物的心态。不知道如果佛祖释迦牟尼来到现今的拉萨,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慨。 这一次为了拼车去阿里旅行,不得不去各大青年旅舍的留言板查看拼车信息。我们当年也是因为拼车的缘分而走到一起,那时候的网络没有现在发达,不像现在可以在出行前就先在网上论坛约好旅伴,并且提前把车定好。当时拼车的机会大多是通过在拉萨的三大旅舍(亚宾馆、吉日、八朗学)认识新朋友来进行的。这一次我们来到如今拉萨人气最旺的平措青年旅社,一进去已经被那两块大大的留言板完全吸引住。八月份是拉萨全年最繁忙的旅游旺季,所以这个时候留言板上已经贴满了告示,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重复贴上了好几层。我们一直在寻找“拼车”、“阿里”、“南线”等几个关键字,可是最先吸引眼球的却是其中一张告示里出现的“激情代排”四个字。 “激情代排?”我们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细看下来,原来全文是“胖妹妹们激情代排布宫门票”。啊,原来只是收钱代人排队购买布达拉宫的门票……再看其他告示,不乏更直接更开放的: “萌妹子寻伴……” “单身男子徒步xxx地区,诚邀一美女作伴,住宿不用担心,本人有帐篷一顶……”(听起来很像是别有用心……) “……求被帅哥/美女捡” “……指定80/90后帅哥/美女,夫妻勿扰……”(已婚人士被赤裸裸地歧视了……) 见识了现在年轻人勇于直接表达的程度,我真的觉得我和傅真当年的交往过程实在是太太太缓慢、太太太含蓄了。我相信的故事如果是发生在现在的话,原来已经不多的内容应该还可以再减掉四分之三。 最后,我们把不带任何修饰的很“老土过时”的拼车讯息贴到留言板上。结果是可以预想到的:告示贴了四天都没有人来电查询,直到第五天发现告示已经不知所踪。 还记得那个教我如果写信的时候想不到写什么,就先从“你好吗?”开始的,八朗学301的室友——香港同胞阿明(也就是黄半仙)吗?他是我们当年在西藏认识的朋友,也是我们俩故事的见证人。这个家伙当年在八朗学给我留联系方式的时候,还一脸很酷的表情:“其实就算留下联系方法以后也不会真的用,等回去以后我们就会马上变回陌生人,相信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 真的不会有机会再见面吗? 离开西藏以后,我们虽然各奔东西各有各忙,却一直保持着联系。所幸还有facebook和博客这些好东西,能够填补岁月和距离造成的不便。出版后,阿明非常兴奋地发来电子邮件问我哪里可以买到书,因为他在香港和深圳都遍寻不获。感念于他当年把喝得烂醉的我一路拖回八朗学301房间的“大恩”,我在2008年8月的某日带着有我们签名的和阿明约好在香港大围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酒吧见面。那天晚上,他还带了一本从西藏带回来的书——那本我离开西藏前“托付”给他的《Lonely Plaibet》终于在五年后物归原主。于是两个人的约会又变成了两本书的约会。 与我们在英国一成不变的打工生活相比,阿明的人生显然精彩得多。当年离开西藏以后,他辗转到贵州山区一所小学支教了一段时间,最后回到香港重新投入工作。他告诉我他有一个理想:在云南的贫困地区开办一所孤儿院亲自打理,让那些毫无依靠的小朋友可以在院里得到同样的家庭温暖。他也深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公益项目,需要详细计划资金的投入和以后的运营成本。我感觉到眼前的阿明已经不再是那个当年在西藏和我们一起风花雪月的他,离开西藏以后的经历和岁月的沉淀让他变得更加成熟,更有理想。2003年的春天,“非典”肆虐的时期,坐在大昭寺广场上聊天的四个人:我、傅真、平客、阿明,那时候的我们可能只想到自此一别大家都回归各自的平凡生活,却没想过那一次的藏地之旅让我们四人的人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了2010年,他老人家又坐不住了,把做得如日中天的广告公司的工作辞掉,然后在东南亚游历了一圈。我们那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结束旅行,回来以后打算全职攻读大学学位。他比我们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人坐在尖沙咀诺仕佛台的酒吧里自斟自饮,看起来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像是早已习惯了孤独。就像我们每一次见面一样,源源不断的话语总离不开西藏、旅游、公益、计划与理想等平时我们很少遇到知音的话题,那份默契远胜过很多身边常常见面的朋友。得知我们在计划实行间隔年后,细心的他还叮嘱我们到时候要记得带一个小小的烧水壶,又鼓励我们尝试参加内观禅修。 从2012年开始,他尝试以自己的力量进行小型的公益事业,不依附任何机构,从筹款到选址策划和后期汇总都是以一己之力来进行。当我在网上看到他在马来西亚中部探访当地孤儿院的剪辑视频时,真的觉得他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而且待人接物方面有极强的感染力。最近一次与他见面已经是在我们结束间隔年回来之后,当时我们正准备回国展开新的生活,而他也已经把学位完成并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同时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理想迈进。 我期待着有一天我们会去到云南的某个小村庄,在阿明开办的孤儿院里再次相聚。 <strong>如果还有续集的话</strong> 如果还有续集的话,内容应该离不开我们在英国八年的生活和离开英国以后在路上十六个月的经历。这些点点滴滴,大部分已经记录在傅真的博客“最好金龟换酒”里面。博客的内容五花八门:从家常小事、旅途感悟、娱乐八卦,到文学、艺术、政治。我曾经在接受杂志访问时说过最欣赏傅真的正义感、不做作和她独立的思想,可是还有一样同样重要的优点没有提到:她的写作天赋。在大大咧咧的性格背后,她却有着极为细腻的文笔。从2006年初到现在,她一直坚持在博客上写作。就算MSN Space被迫关闭了,她还是决定自己花钱租网域名和服务器来维持博客的更新,只是为了保留自己的一片天地。作为她每一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这一份荣誉足以让我骄傲一辈子。 虽然我的文学修养远不如她,但她还是非常包容地鼓励我多看书充实自己。在这点上我非常感谢她,也是因为她我才懂得发掘对方优点的重要性。如果不懂得互相欣赏对方的优点,那一段感情只会建立在彼此依靠的基础上。我们从来没有吵架,并不是因为我们完全没有意见分歧,只是大家实在是太珍惜对方,太不把面子当一回事,知道吵架的恶言会像一把刀一样割在对方身上,就算伤口愈合了还是会留下疤痕。我们都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对方,生怕对方为了自己而受委屈。在决定践行“间隔年”的决定上,我们都给予了彼此莫大的勇气,使我们两个人合起来的勇气比单纯相加更大。(传说中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间隔年的经历将会和西藏的经历一样成为我们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回忆。 从中美洲到南美洲,从印度到东南亚再到西藏,我们旅途中的每一天事无大小都是共同度过的:在墨西哥战战兢兢地开始旅途,在伯利兹浮潜后严重晒伤,在危地马拉学西班牙语,在委内瑞拉徒步天使瀑布和罗赖马山,在南美洲坐两天两夜的长途汽车,在秘鲁徒步印加古道,在玻利维亚的波托西当矿井工人,在阿根廷品尝葡萄酒和牛排、学跳探戈,在印度果阿骑摩托车穿梭大街小巷,在加尔各答的垂死之家当志愿者,在普什卡过撒红节,在清迈过泼水节,在蒲甘的清早骑自行车去佛塔上看日出,在槟城吃遍大街小巷,回泰国参加内观禅修,在越南河内跟滥收费的出租车司机吵架差点打起来……到最后重返大理,重返西藏。 当傅真背着15公斤重的背包依然健步如飞时,忍受着皮肤过敏的奇痒参观高温的矿井时,三天三夜悉心照顾生病的我时,我发现傅真原来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更能吃苦。(不过傅真还是会偶尔跟我投诉:不要以为我背得起15公斤的背包就把我当成男人来看,我毕竟还是一个女生啊!)这些回忆无论甘苦都是属于我们生命中美好的一部分,足以证明我们曾经年轻过,有勇气去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如今486天的旅途已经圆满结束,一年多前鼓起勇气一起走出去,现在惬意地走回来。回国以后因为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我们选择了暂居在美丽的青岛,生活从此回到正轨上。回国以前觉得以后一定会在北京定居,经过一年多居无定所的生活以后才觉得,只要两个人相伴,哪里都是家。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衷心地希望可以给予你在生命中的节点做出选择的勇气,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也好。当我们在生命的大海上航行,有时可能就只差那一点点的勇气便能转动舵柄、改变航向,就像当年的我选择回到大理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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