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刀在西夏 - xp1024.com
《藏刀在西夏》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一章 十年俸禄守边关

新历三百零八年,秋分节气。

楼兰古城。

这座屹立在西夏国最北端的边关古城,作为曾经抵御金国雄兵的要塞,在经历了长达三百多年的历史后,依然履行着镇守北疆的神圣使命。

即便是秋分,这里相比西夏其他辽阔的地域来说,总会是第一个尝到入冬的滋味。

那道顺着北漠呼啸而来的寒风,会在每一年的这个节气,吹到了楼兰古城,仿佛就是在提醒着寒冬将至。

对于常年生活在这片广袤黄沙里的百姓来说,秋分,就意味着年关。他们不会再贸然地穿过一望无际的河西大廊,去往贺兰山,或者更远的东洲交换货物。也更不会涉险出城去北漠沙壁上猎杀那些常年群居的野兽和走禽。

因为,这是金国流寇最为患乱的时间段。那些被金国常年放逐的流兵和草寇,会趁着这个入冬的时间,弃掉了他们早已瘦弱的战马,翻越那座在黄沙里被斑驳了的长城,不断的骚扰和掠夺古城郊边的村落。

他们大多成群结队,掠夺完财物后便迅速地隐匿在茫茫的北漠荒道里。

朝廷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对这群流兵的剿杀,这些常年镇守在此的兵卒和将士们更多的任务便是和他们的厮杀搏斗。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这群某个时候像一群亡命之徒的人,依然在这片荒漠里滋生着。

说到那条延绵万里的古长城,真的可以称得上前后五百年最为壮丽的奇观。

前朝那位已被终年囚于洛阳宝塔,至今不知死活的人,当时为了抵御南下的金国骑兵,同时也为了抵挡住从北漠顺着长白山吹过来的寒风,耗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修葺了一条东起归雁关西至天山脚下的护国长城。

当年民生哀怨,朝堂那位被帝王诩以儒家圣手的老家伙,口口声声说着,我大周王朝版图辽阔,雄兵百万,谁敢侵犯。

结果,不到半年的光景,金国的战马就越过了茫茫沙地,兵临楼兰城下。

那场战争前前后后持续了整整三十年,最终却戏剧性的罢兵言和。

随后,这条护国长城便在北漠上迅速的崛起。

事实证明,即便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得来的利益却是不可估量的。

这使得在长达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即便中原版图江山易主,也没能让意图再次踏马南下的金兵再进犯一步。

当然,这一定程度上也得归功于洛阳宫里当今扶龙的那位老女人。

那年烂陀寺那位武道鼻祖一夜枯坐而入大乘,悟得无上真谛。可谓是开辟了一条武道修行的幽径。

于是,天子造势,在那年连颁十五道诏令,废荒缴税,充当军饷,大力鼓励百姓修武入军,奋勇杀敌,以求建立军工,报效王朝。

就连当年正在修建的洛阳宝塔,都推迟了整整三年才完成。

这一系列的诏令,自然而然的,带动了那股西夏百姓尚武崇兵的民风。在最后的那份诏书里,天子当年格外批注着这样一段话:修武入军者,可配专属长刀,见天子可行武士礼!

西夏武士这个称谓,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应运而生。

可以毫不遮掩的说,当年只要上过战场有命回来的人,基本上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战场总是残酷无情的,对于那些没有通过修行入伍,而是被强行抓去充当壮兵的人来说,死亡才是常态,活着只是侥幸。

这个理,对于处在当下这个还算相对安定的岁月里,而依然披着军服拿着官饷的那些人来说,都懂。

对于常年镇守这座古老边城的将士和兵卒们来说,也懂。

陆离,自然更懂这个理。

秋分的初晨里,干燥的西风将地上的黄沙漫起,薄弱的阳光带着一丝丝冷气穿过那扇没有任何遮掩的窗栏,一起照了进来。

陆离猛的从床上爬起来,一张黝黑的脸上倦意未退,他深呼了一口气,斜着脑袋往外头张望了一下,干脆继续倒头睡去。

半响,他似乎想起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忽地爬了起来。

“坏了坏了!”陆离睁大着眼睛嘀咕了一句,用手轻拍了自己两耳光,赶紧起身,他正想着伸手去拿床头那身似乎已经有点破烂的护卫甲胄。床前那扇本就看上去要倒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踢开。

陆离一个激灵,那只拿衣服的手还停在半空,一张脸上俨然满是焦虑。他斜着眼睛往外瞟了一下,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哈哈哈哈,让你偷懒,这次还不是被小爷我吓到了一回。”闻声而去,一个看起来和陆离年龄相仿,但却有点肥壮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一张圆脸上堆着笑意,那身和陆离如出一辙的护卫甲胄套在他身上,似乎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陆离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站起来,却是直接越过他的视线,瞥了一眼那条挂在房梁上摇晃的木门,他故意吸了吸鼻子,指着眼前的少年开口便道:“赔钱!这次没的商量了,最少一个月的俸禄。我跟你讲李三三,我这门就是他娘的被你踢坏了,你要么赔钱,要么你自己有空来给我修好。不然,还有个法子也行。”

“打住!”这个被叫做李三三的小胖子刚堆起来的笑脸瞬间一变,他眯着那双小眼睛,故意露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说道:“你别想再打我姐姐的主意了,我和你说,就你这样子,我姐姐是不可能看的上你的。再说了,那天我都已经出卖我姐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可你自己竟然弱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唉唉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根本不可能!” 他边说着边走过来摆了摆手,顺势一屁股就坐在床头上。

“那天他娘的太阳那么毒,我站了大半天的岗,干的连一口唾沫都吐不出来了,你还想指望我能崩出个什么屁来么!”陆离轻哼一声,很麻利地穿好了那身还算小巧的甲胄服,他晃了晃身体,将床头的那把佩刀拿起来别在了腰间。

这刀是徐老头留给陆离的,徐老头在这边城当了大半辈子的南门守卫,却在那个除夕的暴雪之夜两腿一蹬,走了!陆离一直都觉得徐老头的命是最好的,因为在他看来,那个记忆里就只会喝酒吹牛的糟老头,竟然也能有这么一个安逸的死法,真的是天大的荣幸!

不过,除了这把看起来也是没什么出奇的佩刀之外,这个养了陆离十六年的老头子,真的再没给他留下任何的东西。

吝啬,小气!陆离每次想到这里,都觉得徐老头真的是个一毛不拔的人。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自己跪着恳求了整整三个时辰,真的就只是想要问一下,这么多年得来的俸禄,到底藏哪儿了。但徐老头到死也没有告诉他。

当然,这刀是不能随便配的。所以,徐老头在那个除夕的前夜,披了一身陆离从未见他穿过的长甲,冒着风雪,去将军府里向那位镇北大将李朝南,也就是眼前这位小胖子李三三的亲爹,说了一番话。

准确来说是做了一件事。徐老头把自己这十年来所有剩余的俸禄拿着一个小麻袋装着一并扔到了李朝南的面前,说要用自己这十年俸禄作为交易,让陆离继续做着这个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差事。听小胖子李三三说,那个晚上徐老头跪在李朝南的面前,老泪纵横,说什么一生戎马,建功无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连家当都赔上了,若是还不答应,一定会死不瞑目。

就这样,陆离这个没有半点修为功底,混吃等死的角儿,顺顺利利的接过了徐老头的衣钵,而那把守卫专属的佩刀也理所当然的交到了陆离的手中。

也就是在那一年,陆离和李三三一起被划入了边城的护防营,顺势也躲过了那年的朝廷募兵。其实李朝南也算是用心良苦,大儿子早年便在北漠围杀流兵的那场战乱中死掉了,除了那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就只剩这一根独苗来替他传宗接代!

“行了行了,下次,下次你得带我去你将军府里转转。我们打赌,我要是能和你姐姐说上一句话,你就把你爹的银子偷点过来,我们一起去上次那家糕点铺子里吃他个天昏地暗!”陆离挺直着身体,把腰后的最后一颗别扣合上,扭过头来,看着小胖子一脸贼笑地说道:“不对不对,儿子拿爹的,怎么能算偷呢!”

“得了吧,带你吃好吃的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去我家转悠,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可能了的。”李三三说着,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个桂花糕点来,递给了陆离一个,自己边吃着边支支吾吾地继续说道:“你怕是忘了半个月前那座在北漠上凭空出现的王陵遗迹了。”

“没忘啊,但是,那关我什么事。”陆离吃的很享受,眯着眼睛回答。

“钦天九监昨晚派了人过来了,那个姓曹的老太监现在还在我爹的议事厅里,听说他现在坐的可是玄监司的第二把交椅,看来那座什么狗屁王陵里当真是有什么宝贝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嘀咕了一晚上到底说了些啥,但是我今早上起来尿尿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派了好几十号人过去了。”李三三把最后那份糕点送进嘴里,还不忘地舔了舔手指,站起身来说道:“昨天赵爷不是也和我们说了,朝廷派了三千名羽林亲卫来加强城中的防卫,说是因为王陵现世,恐有金贼或乱党趁着人多眼杂,滋生事故。”

陆离也赶紧站起身来,这吃着东西倒把重要的事情忘了,今天本来就是要赶早去南门迎接那三千名远从洛阳都城而来的羽林军,但是赵爷昨天就提过醒,今早得有一出好戏。

“要我说,什么狗屁加强防卫,我爹在这里立了多少功,我哥死的时候朝廷连一个屁都没响一下,那封推迟了两个月的追封诏令,还是我爹自己跑去洛阳要的。这么多年,那群北蛮子糟蹋了多少性命,朝廷往这增加过一个人吗?一根毛都没有,全他妈是我老爹的手头兵!”李三三越说越显亢奋,一张脸上因为激动涨的通红。

陆离赶紧扯了他一下,压着声音说道:“小点声行吗!不知道祸从口出啊!就这些破事,知道就行了,现在不是以前,指不定哪天你小命就没了,你爹都保不住你!”

两人边说着一起出了门,陆离住的地方离南门并不远,在靠西侧的一处相对偏僻的巷子里,这间屋子是当年徐老头自己选的,当时这条巷子来了一群想在楼兰淘金的商客,住了起码有好几年,那时候还很热闹,如今却只剩下陆离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哎哎哎,你晚上从这巷子过不觉得害怕吗,要不我帮你和赵爷说一声,搬到东城那边去,刚好挨着我家。”李三三瞥着两侧有点破乱的房屋,刚才那股子劲一下跑的没影,压着嗓子轻声说道。

“不去,这是老头子留给我的,除了这把刀,就剩这间屋子了。”陆离突然放慢了脚步,低着头看了一眼腰间的佩刀,脸上一丝哀伤转瞬即逝。

可正当他抬起头来,就看到李三三鼓着眼睛,手指颤抖地指着一处阴暗的角落,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那里,躺着一个人。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二章 南门下马

清晨的红日透过泛黄的垂云,这座古城把它自己的身影斜落在后背茫茫的沙地上,远远望去,那份蕴藏着的风霜和印记仿佛就要从中活过来一般。

古城的南门连的是直通洛阳的官道,途经中原九州七十八郡,而与东门相接的便是赫赫有名的河西大廊,这条被誉为西夏的“丝绸之路”,顺着黑水延绵而去数千里,过贺兰山脉再到和东海为邻的泊州,往南和那里的官道相接。而黑水便是自天山北端发源而下,顺着大廊一路滚滚汇入东海。

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可能在靠南一点的贺兰山附近,还能在河西大廊上见到些人,过了归雁关,往西北楼兰方向,就鲜有人迹了。

所以,这道南门就成了现在往来人流最多的关口,不管是匿名前来楼兰历险修行的武士,还是从中州地域来到这淘金走商的大户,这条道,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而楼兰古城这一片区域相对其他地方来说比较特别,因为远离京户,很多事务难以统一安排和调配。当年洛阳宫那位老女子在夺得政权建立西夏之后,便迅速加固了那座万里长城。而在当年那场轰动中原的天山之乱后,又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楼兰兵变。

在那一年,统领四军的夜羽大都督亲自挂帅北伐,平定楼兰。而在第二年,朝廷便派了三名开国大将分而镇守这茫茫北疆,同时把楼兰沙地和贺兰山脉在内的这一片黑水流域统一定义了个新的名字,叫“远北察地”。不过,人们更喜欢称这一片地带为“两兰察地”。

朝廷当年给到他们的权利可以说是非常独立的,简单来说就是大小事务只要不是危及边关领地的重大问题,一切皆可自行决断,不必再禀告天子。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位镇守楼兰的李朝南还依然手握重兵之外,其余那两位早就被淹没在那场已经被广为传颂的杯酒释兵权的佳话里。镇北大都督的称号,早就名存实亡!

陆离喘着粗气,一路跑到了南门口,就见着这往常从来都不会悬空的吊桥今儿破天荒的被拉了起来,那条似乎还冒着寒气的护城河,从陆离的眼前哗哗而过。

陆离突然有种错觉,今天的黑水一定比以往更冰冷。

早在昨日,边防校尉赵世雄便让士兵们贴了告示,说今日有关中羽林军前来,上午时段,南门不许出入。所以,今早上这南门相对往常来说,有种不寻常的宁静。

“嘿!”

陆离还呆望着眼前的那条河,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低喝声,他闻声抬头,就看到李三三站在城楼的侧道上正对着自己眨眼。陆离回了他一个眼神,便低着头又重重地呼吸了几次,才迈开腿上楼。

他心里有几分忐忑,以至于上楼的步子都有点踉跄,所以,那双布鞋今天很难得的踩出了响声。

“站住。”

陆离的情绪依然还没有缓过来,却突然听着这声呵斥猛的一惊,步子声戛然而止。

赵世雄板直着身体,一身暗黄色的校尉宽甲将他的身躯映衬的更加魁梧,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官道说:“瞅瞅那柱香,老子点起来本来是要看那群关中娃娃们来的时辰,你这是算准了来的吗?”他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反而有点轻柔,不过这股子沙哑的声音听在陆离耳里,就很不好受了。

赵爷的脾气,还有谁比自己更清楚的么。

“他娘的你怕是他们请来的救兵吧,你是来探哨的吗?”赵世雄忽的扭过头来,那双眉下的虎目无名地生出一股威严,他直直地看着陆离,嗓门一瞬间放大。

“噗哧!”

李三三站在一旁那堆守卫的中间实在是忍不住,虽然捂着嘴还是很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陆离依然低着头,这话并不好笑,至少现在他自己是笑不出来的。

“赵爷,他们来了!”

赵世雄的余光正往李三三那边瞥过去,一直站在城门外那座眺望台上的一个士兵忽的往城楼这边吼了一嗓子。

“归队!”赵世雄闻言便冲着陆离又呵斥了一句,眼光随着陆离移步过来的身影最后聚到了这一队南门守卫的人群里头。

他正式地转过身来,把右肩轻抬了抬,这才露出了那只没有手臂的空袖甲。而那只一直握着跨刀的左手终于慢慢地松开。

陆离这才抬起了头,看着赵爷拇指和食指间在不断地轻轻摩擦着,会心地笑了。

虎口处那里是一处刀疤,赵爷说过,身上所有的疤痕,都是属于边关守卫的荣耀,都值得被抚摸。

“南门守卫兵全体都有,列阵!迎宾!”

赵世雄一声滔天怒吼,只闻得一阵齐刷刷的跨步声,十八名南门守卫手握佩刀,分而列队,呈八字型排开。陆离和李三三站在最后面的两边,目光如炬,判若两人!

赵世雄眼光一扫而过,便立马转过身去,昂首抬头。

官道上视线的尽头,只见得一大批黑压压的人点不断地涌近,漫天的黄沙弥漫在空气里,那一道道混乱的马蹄声夹杂在其中,仿佛冬雷一般,轰鸣作响!

这竟然全是清一色的黑甲骑兵!

赵世雄嘴角扯了个弧度,把余光收了回来,朝着城下吐了一口唾沫,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淡然的神色。

“好大的手笔。”他摸了摸鼻子,轻言一句。

三千名黑甲骑兵在五百丈开外顿然停步,领头的那个精瘦的男子骑一匹暗红色的战马,穿一身圆领黑色长甲,那块同样是暗红的大披风在风沙里被吹的鼓鼓作响。

赵世雄很清楚,这是羽林军里四大兵系之一的黑甲骑兵,是仅次于那位夜羽大都督亲领的夜羽军团之外的第二大兵系。而那个男子名叫李典,是实打实的官至正五品骁骑偏将。

不过这些什么偏将正将的,如今看在赵世雄眼里都是一个妈生的了。当年大理崛起,在南疆洛水源头渡河起兵犯禁,时任拜疆大傩的夜枫奉叔叔夜羽大都督之命率五十万大军御敌,赵世雄当时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时候的羽林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

洛水一战后,大理兵败南归,以洛水为界,划水而治。

赵世雄便是以黑甲兵的身份在那场大战中脱颖而出,在那年的校兵大典上被李朝南一眼相中,当时那位统领四军的夜羽大都督还有点不开心,毕竟这人自己也是极为看好的。不过远北重地,也是需要能人把守,况且当时正是流兵祸乱的关键时刻,那个老女人的心很自然的就偏向了李朝南这边。

除了这黑甲骑兵,另外两个兵系代号分别为骷髅和血红,黑甲为骑兵,骷髅为刀步兵和弓兵,而血红便是以暗杀为主的刺客。其实他们修行的主体是一致的,都秉承于那位出于烂陀寺的武道鼻祖,也都是以武士的身份修行入军。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各自都打着培养军队笼络人才的算盘,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修行体制。

说到血红,虽然如今还挂在羽林军的名下,但其实早就是钦天九监的人了。当年那位九监司首大人以大牢人手缺失为由,向天子请令,要求把血红刺客暂调,后来又以清除余孽为由,便把血红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这可以说是众人皆知的事,只是不知道那位洛阳宫里的老女人这么久了为何不下旨把血红划过去。

赵世雄收回了思绪,他不知道天子这次派这个姓李的过来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从这几千个黑甲兵还是可以看的出朝廷对那座王陵的重视,他想着回头一定要找李朝南去合计合计。

“将军,他们吊桥悬空,这是何意!”

骁骑偏将李典此时正眯着眼睛勒着缰绳,他早就看到了那条被拉起来的吊桥,闻言也是眉头紧蹙,莫非他们不知道今日自己要带军前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十九八九就是故意而为。

想到这里李典心中一股怒火便油然而生,自己在洛阳可谓是声名远播,那位如今坐着黑甲骑兵统帅一把手位置的人,还是自己的亲叔叔。但是抛开这层关系,自己可是实打实的从底层靠着实力爬上来的!不过这次奉天子之命前来护城,也是自己好不容易向叔叔李伯玄求来的机会,如今四军裁制,天子似乎有意想削减军队力量,要不能趁此机会立几项大功,指不定自己手下的兵就要被没收了大半去!

他其实也对这边关将士有所耳闻,特别是知道这里地处两兰察地,为人做事风格肯定和自己在关中大不一样!但是他如何都想不到竟然会被拒门相待,这岂不是扫了自己的颜面!

于是他向着城门位置昂首大吼:“我乃羽林亲卫黑甲骑兵偏将李典,奉天子之命前来楼兰护城,还不快快开门!”

他说着将腰间那把佩刀猛的抽了出来,右手而握,横于膝前。

这是一个标准的武士礼,也是西夏武将最常用的一个见面性的礼节动作。李典的这个动作其实有好几层意思,一来表明自己乃是修武入军的兵官正统,不是半吊子的后门兵,二来也是想彰显一下自己的威望,毕竟是受天子之命前来护卫,他们明知此事,却没有提前开门相迎,这让自己在这几千号弟兄面前岂不是被赤裸裸的打脸了。

赵世雄站在城楼上,看着李典故意眯着眼睛吼道:“来者何人,下马接受检查!”他仿佛没听到李典的话一般,扯着喉咙,还拖着长长的调子。

陆离站在最后的位置,挺直着身躯,看着眼前似乎又快憋不住笑意的李三三。赵世雄这次仿佛知道一般,忽的扭过脸来鼓着眼睛压低着声音吼道:“能不能长点脸,等会下去的时候给老子一个个精神点,该训的训,该说的说,别让人家关中大将瞧不起咱们,知道不!”他说完又扭头回去,听着李典又重复了一下刚才那句话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原来是李大将军,我这边关地带,孤陋寡闻,着实不知道李将军带兵前来,不过,大军入南门必须得接受检查这条规矩可不是我赵世雄定的,这是当年天子亲定,为的就是维护这城中的安定平和,要是随便一个狗啊猫啊的都能大摇大摆的入的了这城,恐怕这楼兰早就被金国占了去了。再说,这里乃北疆重地,常年有流兵和贼寇出没,此时以入寒冬,正是流兵祸乱的关键时期,我怎么知道你这几千号人里,有没有偷偷混入的流兵乱党,这城门,我又岂敢轻易打开!”他说完还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在斟酌刚才那番话的意味。

李典就不高兴了,这很明显的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天子亲定的规矩是没错,但是这根本就是故意针对而为,自己领着几千号人就这么被晾在城下,这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在洛阳立足,还怎么在羽林军中立威!

陆离听着赵爷这番话,心里暗暗佩服了一番,然后就压着声音和李三三开始扯嘴:“喂喂喂,那位是不是你亲爹的外甥的叔叔的侄子的堂表弟,按这理来说,你俩岂不是还有点亲戚关系。你不应该去给他解解围么?”

“胡扯什么!我家和他家连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好吗,就他那李家,我爹说的,贼势力,就知道在朝堂上故弄玄虚,我跟你讲,那个传着说我爹屯兵造反的谣言十有八九就是出自他们李家的口,是想着把我爹弄跨了,好在那个人面前邀功,也可以乘势把我爹的兵权揽了去!反正这水啊,深着呢,你不理解,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李三三一边偷瞄着赵世雄的后背,确认他顾不上自己和陆离的闲聊,才又继续说道:“赵爷这是领了我爹的命令,怎么折腾都行的!”

现在的关中地域还都处在凉爽的季节,这群第一次踏足边关的士兵们,其实穿的并不厚实,那件黑铁盔甲御寒的效果也并不明显,反而在这寒风里,更显几分冰冷。况且他们是连续的奔走,从洛阳到楼兰古城,少说也有三千多里路程。此时的处境,简直可以用饥寒交迫来形容。

李典心里很明白,不管赵世雄性子有多横,他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自己作对。肯定是受了那位镇北大都督的命令,这个下马威,今日来看,怎么都是吃定了。

如此想着,李典便一勒缰绳回过身来,看着眼前这群属于自己的骑兵,眼里闪过一丝哀怨,他忽的将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大声吼道:“黑甲骑兵听我号令,全体都有,下马!”

赵世雄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换,这个李典的性子倒是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陆离正准备跟着赵爷下楼去显一把威风,步子刚挪,就感到一股眩晕涌上头来,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三章 李碗鱼

陆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床前的大红木方桌上一壶檀香正冒着淡淡的青烟,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这气味有点怪异,但莫名的好闻。

这自然不是自己的住处,那么只有可能是将军府了。他抬着眼不断地打量着四周,眼光瞥到了墙上那幅名为“见龙卸甲”的字画上,陆离的瞳孔猛的收缩。

画里是一位年迈的老将坐在一处高台上,他脱去了自己的盔甲,背对着茫茫荒原,手持酒杯,正望着昊空中那一轮长月。但这都不是陆离关注的重点。

陆离的眼睛一直盯着画上左下角那处签名的位置,“徐樊亲笔”四个大字仿佛炸雷一般轰的陆离脑袋嗡嗡作响。

这竟是徐老头的字画!

这么多年,陆离印象中那个就只知道喝酒的糟老头从来都没有摸过笔杆,更没有和陆离提及过自己的身世,就连徐樊这个名字还是陆离在李三三偷出来的那本校尉名单上偶然看到的。

每次陆离趁着徐老头喝醉酒想要套点话出来的时候,老头子就会搪塞几句,只要陆离问急了,徐老头就会开骂。

陆离眼睛忽的一红,他突然就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老头子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还依然不忘数落自己的模样。

“你个败家玩意,这辈子就死在这楼兰古城吧,别想着出去了。”

“银子是花不完的,你要那么多是要拿去垫门板吗!”

“狗日的小兔崽子,当年就应该让你死在那片荒原上!”

“记住了,你就是条贱命,万事皆靠李朝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的将陆离从思绪中拉了回来,陆离赶紧拭去了眼角的湿润,假装起身。

“你大爷的,终于醒了。小爷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挂掉了呢!”李三三快步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陆离一看,便跳下床猛的跪在了地上。

“见过大都督!”陆离低着头压着声音,浑身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这正是如今坐拥楼兰三十万大军的镇北大将,李朝南!

“不必多礼,起来吧。”李朝南说着便自顾地坐在了一侧的长椅上,李三三站在一旁,眼神有点异样。陆离闻言便站起身来,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吧,不用拘谨,听三儿说你今天在城楼上昏倒了过去,现在感觉如何。”李朝南面带微笑,轻声说道。

陆离没有坐,只是把头微微地抬了抬,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这个男人,他穿一身青色长衫,挺拔的身躯如刀削一般,腰带紧系,发髻高盘,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无边的深邃,仿佛只要你盯着他多看一眼,就会眩目。

这让陆离有种错觉,这个名动西夏的男人穿着竟然如此的文雅,看着完全不像是大将出身!

陆离下意识地把眼神挪开,这种无形的威压让他呼吸都有点急促。

“谢大都督关心,陆离已无大碍!”他边回答着边退到了床头。

“没事就好,先前三儿已经叫了大夫过来看过,说你是染了寒气,伤到了脾脏。我和老赵已经说过了,这几天你就先在家中修养,南门那边,我自有安排。”李朝南说完看着陆离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停顿了一息,忽的哑然失笑,“这可不是你的性子,我有那么可怕吗?”他说完又笑了笑,转过脸看了李三三一眼,继续说道:“这几日,你就陪着陆离先玩玩,反正南门那边如今每天都要和那群新来的羽林军换防,到时候多出来的人,都要去王陵遗迹那边守着。”

陆离闻言心里一咯噔,竟然需要调动这么大的阵势去驻守王陵!难道那群钦天九监的人真发现了些什么宝贝吗。他转念又一想,反正不管什么宝贝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当务之急,便是把自己家里那个烫手的玩意赶紧处理掉。

陆离这样想着又抬起头来看了李三三一眼,他知道这事李三三肯定是没有说出去的,但是他心里依然忐忑。

那个当时倒在角落里的人,满身溃烂,头发杂乱,甚是吓人。陆离正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却见着那个似乎已经死掉了的人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刀,那刀锋湛蓝,气势如虹。

陆离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诡异的刀,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诡异的人。

“对了,从明日起,边关护防暂时由那位新来的李典李将军负责,你俩以后得收着点,别给我惹出什么事来。”说着李朝南便站起身来,那双狭长的眸子忽然撇开了陆离的身影,盯住了墙上那幅“见龙卸甲”图。

半响,他轻言一句:“这样也好,我也倒想看看,这群养了这么多年膘的人,还能不能握的住腰间的那把刀。”

李朝南说完便离开了房间,他需要处理的军中大小事务数不胜数,能抽这些时间过来看陆离一眼一来是因为自己儿子的关系,两人本来就要好,二来便是当年徐老头的那一番话。

或多或少的,都有一点托孤的意味。

“你姐姐呢。”

两人一直等到李朝南的脚步声消失不见,陆离才换了一份神态开口问道。

“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小爷我今天可是一直在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累不累,辛不辛苦,渴不渴之类的,你他娘的心里就知道想着我姐姐吗?”李三三闻言对着陆离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数落,说完之后,却是立马跑到门口把房门掩上,他深呼吸了几下,走到床头,脸色一变。

“那个人呢!”他几乎是压着嗓子,只用陆离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在我家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陆离不想骗他,也觉得这完全没有骗的必要。毕竟人他俩都见着了,是好是坏都不清楚。

“你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就算到时候被我老爹发现了,我也会替你把这事摆平的!”李三三睁大着眼睛,那双眸子里,透出来的是一份从未有过的真诚。

陆离闻言这才平息了一点忧虑。他知道李三三的性格,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理应还是要上报的。

“对了,你今晚要不要先住在这里,反正这两天不用起早了,明天我和你一起过去。”李三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行,你这床我睡不惯,我等下就走了。”陆离依然皱着眉头,他想着要是那个人没有死,自己等下回去的话会不会有危险。但是自己必须回去,如今这城中不同往日,除了今早上在南门被赵爷摆了一道的那群黑甲骑兵,还有钦天九监的人,况且,现在边防事务还落到了那个姓李的人手里,这万一要是被他们发现,那自己这条贱命可能真的活不长久了。

陆离其实对钦天九监并不了解,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只是从李三三的嘴里听说过一些传言。

那群常年都活在西夏黑暗里的人,到底有着多么狠的手段和计谋。

“你们俩在这嘀咕些啥呢,还偷偷摸摸的。”

陆离闻声猛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紫色长衣的女子推门走了进来。

这女子估摸十六七岁,一张圆脸上那双眸子像是从黑水源头舀出来的一泼清泉,甚是清澈,她抿着嘴唇,那双纤长的手指就那么随意地交叉在身前,无端地平添出几分气质。

“姐,你怎么来了。”李三三赶忙起身,倒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这女子正是李朝南的二女儿,名叫李碗鱼。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当年李朝南机缘巧合下取的,那年楼兰大旱,有个瞎子和尚捧着一只碗,碗里盛着一条锦鲤,就那么赤着脚走到了楼兰城下。

那天,刚好李碗鱼出生,和尚便把那尾鱼顺带那只碗一并赠给了李朝南,也就是在那天和尚离开了之后,天降大雨,下了整整三天。

李朝南一直觉得那个和尚一定是出于烂陀寺的得道高僧,竟有如此高的无上神通。但是碍于事务在身,这么多年,也没有机会去还个香火。

“我就不能来吗,你们刚才偷偷说了什么,赶紧如实招来,不然我等下就要去爹那里告发你俩。”李碗鱼说着挑了挑眉,一脸得意的看着李三三。

陆离从她进门开始就有点莫名的紧张,他突然想起早上和李三三打的那个赌,这不刚好有机会了吗。

但是自己该怎么开口呢,要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气呢。

其实陆离也不知道对眼前这位只是有过惊鸿一瞥的女子该怎么来形容那份感觉,那么多次硬着脾气在李三三面前如何如何的逞能,那都只能算戏谈。只是如今真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好像,自己对她就真的只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喜欢罢了。

“你好,一直听三三提起你,我是他的姐姐,我叫李碗鱼,饭碗的碗,鱼汤的鱼,名字有点俗气。”李碗鱼说完便伸出了纤手,脸上竟生出几分尴尬的红晕。

这名字在李碗鱼心里,的确觉得很俗气,所以,这样说出来,就更俗气!

李三三正想着这么个绝好的机会,如果那个愣子再错过,自己可能要和他恩断义绝了!好歹,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这么想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姐姐,但是,如今这个情况,怎么样也要帮他一把了,于是李三三抬起头来,想要给那个傻子使个眼色。

就见着陆离扯了床头的佩刀,拔腿便奔出了门去。

“我先走了!”

李三三听着已经隔了一处长廊的声音,愣了半响,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陆离这个飞奔的速度,就算那年徐老头拿着棍子追着陆离打,也完完全全比不上今天。

陆离一口气跑过了两个长廊,猛的停了下来,他忽然发现这将军府自己根本就是第一次来,也亏的刚好有个下人经过,便带着陆离绕了好几道弯弯,才到了大门口。

陆离正想说声谢谢,刚抬起头来,就见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老人,这人头发花白,拖着长长的辫子,一张枯凹的脸上有点病态的苍白。

他明明走的很慢,看在陆离眼里,却有种莫名的快意。

一直等到老人进了府内,陆离才看清了他后背的模样。

那辫子花白且坚硬,如把利剑一般。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四章 老道人小和尚

本来过了秋分之后,楼兰古城以往是不允许有夜市的。毕竟那群躲在北漠荒道里的流兵谁都不知道会在哪个时候冒出来。即便晚上各个城门口都有士兵驻守,为了保证城中百姓的安全,李朝南当年还是很坚决的禁止了。

可就在前两日,李朝南自己就提早地把这份禁令给撤了,说是要让那群关中来的士兵感受一下边关楼兰的生活,也顾及到那些来楼兰历练修行的武士或者碰巧赶上这场王陵现世,特意想来目睹一番真容的那些人。他们有些可能从来都没有来过楼兰古城,李朝南想着,也是要让他们体会一把楼兰的风情。

所以,今晚的楼兰,有点格外的迷人。

那些原本在前些日子这个时辰早就闭门的夜摊,在今天晚上全部都涌了出来,那些小吃铺子,茶馆,酒楼,也都统统延长了打烊的时间,甚至在东城边上那条长长的石板桥上,还被人特意弄成了一条花灯街,杂耍的,猜谜的,唱戏的,应有尽有。

陆离是刚走到这桥头边,就立马停下了步子。他也是突然想起夜市的禁令已经被撤了,不过今晚上这阵势,自己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陆离继续走着,却是放慢了脚步,他抬着眼不断地张望着四周,突然发现这城中似乎多了很多的生面孔,各种模样打扮的人都有。这些多半应该就是从中州来历练或者游玩的人了,陆离这样想着,又觉得有几分奇怪,朝廷既然对那座王陵如此的重视,这万一真出了些什么事情,不是自找麻烦么。

陆离此刻还穿着那身护卫的甲胄,倒是有几分惹眼,不过他发现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是有着那群黑甲兵的身影,他们有些是上岗在职,面目庄重,是专门来维护这夜市的秩序,有些却是三五成群,在酒楼里喝着小酒,听着小曲。

楼兰这一带的戏曲,多为羌调,调子比起中原九州来说,多了几分壮烈,少了几分优柔。这对于那群从来都没有踏足边关的士兵们来说,真可谓是新鲜了一把。

新鲜的不仅仅是这调子,还有这楼兰特有的马兰酒,特有的桦树糕,基本上这里玩的乐的吃的喝的,和中原都有点不一样,这无疑都能让那群人过足了瘾。

陆离边走着,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意,这才想起今天都昏迷了一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刚才从将军府里走的匆忙,竟然连口饭都没有混到。

亏了!陆离心想着,就算没有和李碗鱼说上话,饭怎么着都要蹭一顿啊。陆离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这他娘的穿的是甲胄,哪会放什么铜板。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主道西侧边那家叫“红袖招”的酒楼,心里开始打鼓。

这摆明是要去吃一顿霸王餐了,不过那个酒楼的老板娘自己还是认识的,可是这样会不会影响不好,但是就只是吃一顿饭,应该也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陆离停顿了几息的时间,深呼一口气便径直朝着酒楼走去。

“红袖招”的名头在这楼兰城里还是很响亮的,虽然只是去年冬天新开张的,人也不是楼兰这一带的本地人,但老板娘那两个女儿每天穿着一身红衣裳在门口招风拉客的场面早就尽人皆知,这吃个饭住个店也连拉带拖的,别说在这楼兰城里不多见,就算在中原九州,也是很难看到的。

不过,这别有意境的店名配上那对长的玲珑小巧的姐妹花,还真的让这个酒楼的生意火了起来。可能他们都不是冲着那菜的滋味或者床的舒适而来,就仅仅只是想来一睹红袖招的风采。

陆离走到了门口,停了下来。他并没有见到那对传说中的姐妹花,也可能是因为大晚上的缘故,又加上现在城里来了这么一群黑甲兵,要是还那么张扬,总是影响不好的。

“哟,这不是官爷吗,您是要吃饭还是住店,您放心,我们这店的酒菜在这楼兰城里您一定找不到第二家,口味绝对是一绝,您要是住店,三楼那房间包您满意,床大的你想怎么翻就怎么翻,窗户啊还特严实。“

”咦!这不是陆离嘛,看把姐姐激动的。”

陆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话说的有点懵,他抬起头来,正想开口说要吃点东西,就看着个打扮的有点妖艳的妇人迎了过来。

这妇人生 的一对桃花眼,身上穿的那件淡青色格子紧身长袍,把她那丰腴的身材显露无疑。

陆离不懂这丰腴姿态,只是觉得既然被认了出来,那么今晚这顿霸王餐可能还真的有戏。这样想着,陆离便跟着妇人进了大门,被带到了靠窗边角落的一处空桌上。

妇人收起刚才有点过激的神态,面带微笑道:“说吧,想吃点啥,这大晚上的跑出来是看着这夜市刚开,想来勾搭哪个良家妇女吗?”

陆离一听这话倒有点尴尬,自己何时有这爱好,根本连什么是情什么是爱都不懂,更别提什么勾搭这一技术活。而且这也坏了边关军纪了嘛。

想着陆离便连忙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羞涩,轻声言道:“于姐姐就别笑话我了,给我来一碗酱面吧,记得多放点肉沫!”

“切,我哪敢笑话您呢!老陈,一碗酱面!”妇人莞尔一笑,说完便瞅着门外搭肩走过来的两个黑甲兵,看那走路都有点踉跄的模样,应该已经喝的差不多了。

妇人立马又换上了刚才那副谄笑的样子,堆着笑脸就走了过去。

陆离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一阵苦笑。这老板娘的性子,自然不是自己能惹的,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官爷,您的面!”小二很迅速的把面端了上来,又立马去张罗其他几桌的客人,门口不断的有人进进出出,陆离这才发现一楼吃东西的人真的很多,空桌几乎就只有自己这旁边角落的几张。看来这夜市刚开,生意果然是好做!

陆离自顾自地吃面,正想着等会该怎么脱身,余光忽然就瞥到了踏进门来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个看起来年龄比自己还小的一个和尚,身高估摸着也只在陆离的眉头,他穿一件似乎已经洗的有点发白的淡蓝色僧衣,脸上神态自若,倒有几分不符合相貌的沉稳,一双眼睛里透着股和李碗鱼那双眸子一样的清澈感。而他脚底下的那双布鞋,纤尘不染。

干净!

这是这个小和尚给陆离的第一印象,干净的有点让他都想上去踩两脚的冲动。陆离在这楼兰城里见过的和尚并不少,贺兰山每年的朝佛大典会吸引两兰察地众多的僧人前去拜会。这虽然比不得洛阳每年的万佛朝宗,但也算的上是这北疆地域一大盛会了!

但是他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和尚。陆离正这么想着,眼神忽然退到了小和尚身后背着的那块大石头上。直到他缓缓走了过来,走到了一楼的正中间位置,陆离才定了定神,看清了那块石头的模样。

那竟是一块刻着字的石碑!

那字陆离认不出来,并不是西夏通用的文字,看起来更像一道道连贯起来的符咒。那石碑通体暗黑,起码高出了小和尚半个人头,就那么被他硬生生的背在了背上。

陆离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这大晚上的,背着块碑走来走去,多少都有点晦气吧。但是,很出奇的,在一楼吃东西的人都只是抬眼看了小和尚一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位小僧人,您是来住店的吗?”妇人其实早就看到了小和尚的身影,只是她觉得这带碑入店,的确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可眼前这位是个和尚,那么所有的规矩,都要另当别论了。

陆离看着妇人的态度忽然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想来也是因为烂陀寺那位武道鼻祖的缘故,以至于这整个西夏不管是百姓还是修行的武士,都很自觉的对僧人礼让三分。

“打扰了,我想要一份素面,然后再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小和尚低了低头,开口说完便又站在了原地,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额头下的浓眉微微皱着,显得很是窘迫,这看在陆离眼里倒有几分滑稽。

半响,他忽然堆出一张笑脸,把手伸到胸前的衣襟里摸了摸。

又半响,他那张笑脸又慢慢消散,最后悻悻然地收回了手。

陆离一口面挂在嘴上,憋住了笑意。

“我银子都给了路途中的乞丐了,要不,贫僧还是走吧。”小和尚腆着脸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去。

“不打紧,小僧人远道而来,下榻到此,乃是我红袖招百年修来的福分,你们佛家不是说什么钱乃身外之物嘛。不打紧,不打紧的!”妇人端着笑意看着眼前这位似乎真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和尚,心里有点发慌。

这你亲娘的,你要是从这走了,我这店还不得关门大吉啊!

“小二,先给小僧人上一份素面,然后去把二楼最里头那间房子收拾干净点。”妇人说完便扫了一眼桌子,最后停在了陆离那个靠窗栏的角落处。

“那就谢过施主了,施主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和贫僧说,贫僧能办到的一定不会推脱。”小和尚微微低头,行了一礼,说完又顿了顿,才跟着妇人一起走了过来。

陆离赶紧低着头假装吃面,一根一根,细嚼慢咽。

“您先坐着,等会吃完面自然有下人领您去三楼的厢房里休息。”两人又相互回了个礼,陆离就见着这个小和尚安静地坐在了自己的一侧。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要把背上的那块碑拿下来的意图,看在陆离眼里,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一块碑,更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血肉一般。

陆离突然觉得好不公平,凭什么人家就能光明正大的白吃白喝还白住!这样想着,陆离便用余光瞥了下小和尚,却又赶紧收了回来。

陆离又夹了根面,突然就觉得寡淡无味,似乎还有点冰凉。

看来这面今晚是没的吃了,他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捂着肚子想站起来去尿遁一番,便又见着一个怪人从大门处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有完没完,陆离深呼一口气,屁股又坐了下来。

这人身材有点高瘦,一头蓬松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他背了个长书袋,脸上的模样看起来应该是比较正派,但被那一下巴的胡子模糊去了大半。一身白黄色长袍破烂不堪,看起来似乎更像个乞丐。

让陆离惊讶的并不是这身穿着,而是他手里撑着的那杆像是面招牌一般的白色旗子。旗子上正反面写着八个大字。

“神丹妙药,救死扶伤!”

他就那么眯着眼睛,昂着头,杵着那面招牌,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在一楼大堂里吃东西的客人都齐刷刷的把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

“这里,是不是个可以吃东西地方。”他又抬了抬头,似乎比较费劲一般,动作都显得有点僵硬。这道无比沙哑的声音,陆离听着感觉更像个七老八十的大爷。

“这位?道人?”妇人缓步走了过来,深呼一口气,她发现今晚这些个怪人怎么都喜欢往自己这店里来钻呢。

“正是,贫道!”老道人闻言退了一步,低头行礼。

“吃东西吗?”

“是的,还想住店。”

“有银子吗?”

“银子这东西,都乃身外之物啊,贫道自然没有。但是…”

妇人闻言一甩手臂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神态瞬间变换,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她大声一吼:“六儿,给我轰出去!”就在这时,从厨房里抢出来个大汉,这汉子一手握把菜刀,一手还抓着只烧鸡。就那么气势汹汹地向着老道人走了过来。

陆离瞪大着眼睛,后背突然生出几分凉意。

“哎哎哎,别推贫道,有话好好说啊。”老道人被边推着往门外走去,嘴里不尽地念叨,一下子,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了他们身上。

陆离见状捂着肚子赶紧起身,他站起来又瞥了一眼坐在身侧安静吃面的和尚。

小和尚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陆离微微一笑。

陆离慌乱中赔了个笑脸,捂着肚子便向着堂后的小道疾步走去。

这店陆离来了不是一两次,但是霸王餐今天是头一次。陆离拐了两个道,从最后面的一处侧门走了出来,他抬起头来瞄了下四周,便拔腿就往住处狂奔而去。这要不趁着混乱跑掉,自己等下根本就没法脱身了!

陆离心里一直担心那个妇人叫人追上来,便一个劲没停跑到了南巷里。

陆离仍然心有余悸,几乎下意识地就打开了那条破烂的房门,一把湛蓝的刀锋噔的就横在了他的脖颈前!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五章 何人心中有烂陀

陆离只觉得一瞬间脑子空白,整个身体忽然绷直,他几乎也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那一丝刺骨的冰凉,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涌上心头。

陆离根本还没有从刚才的余悸里缓过神来,这突如其来的刀锋,让他觉得有史以来第一次触到了死亡的衣角。开门的那一瞬间陆离其实是想起了房里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但是那个推门的手势根本就已经收不回来了。

陆离心里的那份绝望在一瞬间化成了悲伤,他突然就觉得好不公道,自己还没有尝够这世间的苦乐,这条贱命竟然马上就要走到了尽头。这完全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也不像徐老头所说的那般,什么狗屁只要待在楼兰城里,就一定能活下去。

他突然想着今天应该是要和李碗鱼说上一句话的,那碗冷的面再怎么难吃应该也要吃完的,还有压在床底下那半袋子银子,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去红袖招里吃个痛快!

至少这样,也能少了几许遗憾。

陆离在这几息的时间里,仿佛把他自己要做的想做的却没有做的,全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忽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正要把眼睛闭上,就看着黑暗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哐当一声就向着后头倒了下去,那把被他握着的长刀也跟着掉在了地上。

陆离站在原地呆了半响,忽然醒过神来,他立马转头将门掩上,又拿着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顶在了房门的前头,似乎这样还是不够,他又把凳子和一块放在角落里压箱底的大石头一起叠在桌子上把门靠住。这石头陆离捡了很久了,如今都因为角落的潮湿而起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等到陆离做完这一切再转过身来,只感觉身上里头穿的那件贴身的长衫早就被冷汗透湿,他一头本来系好的长发此时胡乱地蓬松着,一滴滴汗水顺着发尖落到了地上。

直到陆离找来了油灯,将这座小屋子照亮,才猛的一屁股坐在床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一切来的都太惊心动魄,陆离见过的世面就只是停留在对楼兰周边的认知上,除去楼兰以外的所有事物,陆离没见过,也没有从徐老头的嘴里听的过一丁半点。他知道这是徐老头故意的,套用老头当年自己的一句话就是,有些隐藏在光鲜背后的肮脏,是见不得人的,所以不想让陆离见到这个西夏王朝的阴暗面。如果能像自己一样,死在这城里,就是莫大的福分。

陆离没见过也不能理解徐老头口中所谓的西夏王朝的阴暗面到底是什么概念,但是他知道人心险恶这个道理,但是徐老头在那个暴雪的除夕夜还和他说过最后一句话。

世道无常,九分险恶,别忘存一份善心。

陆离定了定神,把思绪拉回来,歪着脑袋斜着眼看着倒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又把视线移到了旁边那把湛蓝的长刀上,心里又开始琢磨。

自己救他多半是出于对这把刀的好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满身溃烂,明显是染了重疾,换做常人,一定早就没命了。但是他却依然活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所以陆离即便知道窝藏这样一个人的下场,由于心里某种思维作祟,还是毅然地坚持了自己的做法。

陆离的眼光忽然瞥到了那个人的小腿上,除去他身上穿的那件陆离从没见过的破衣裳遮住的地方看不到之外,可能就小腿的那个位置,溃烂的最少。所以陆离借着灯光还是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处似乎是烙在小腿上的一个印记!

那印记形状怪异,一个半圆形里斜着一道剑印,在剑印的两边,又有两朵盛开的花朵。花朵的印记却是血红色的,在这微弱的寒光里,有点格外的渗人。

陆离自然不清楚这印记是什么来头,他只是在北城那座楼兰大牢里偶然见过那些被关押的流兵身上会烙上一个标记。不过那只是为了区别他们的身份。

而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人身上这道烙印决然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陆离突然想到那群在西夏里修行的武士,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们的身份,那么多修行的人,除去入军为伍的,肯定还有很多只是专注在修行道上的人。那么他们,又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难道会是像眼前这位这般处境?但是很明显,这个既不是金国骑兵打扮也不是大理剑客打扮的人,压根也不属于西夏。特别是那张陌生到有点怪异的脸,虽然已经溃烂到一个程度,陆离还是从中能够窥的出他大概的模样。

但是陆离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是个修行有为的人。

陆离想着突然露出一丝无奈的惨笑,自己早在很多年之前,就被徐老头的一句话给断死了。当时徐老头说,修行这个玩意,靠的是机缘和天赋,但是两者,自己都没有沾边!所以,徐老头开口闭口就说自己是一条贱命,只能苟活!

陆离自己虽然表面上对徐老头的话嗤之以鼻,但是自从徐老头走了之后这么多年,陆离一直活的战战兢兢,他把银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凡事精心打算,步步为营。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很重要,没有j就意味着没命。他始终都遵循着那番话,万事皆靠李朝南!所以陆离尽可能的和李家攀好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苟活下去。

陆离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万一出了楼兰城,又该怎么活。

但是现在这种活法,李三三不能理解,李碗鱼更不能理解。李朝南可能懂,但是陆离更不会说出去。

可能陆离是真的累了,所以这个晚上,他甚至连灯都没来得及吹灭,就那么想着想着便倒头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陆离几乎是被惊醒的,迷迷糊糊里他感觉自己做了个梦,这个梦并不清晰,但是最后梦中画面里那袭闯进来的红衣,让他尤为的深刻。他看不清红衣的面目,只是一身背影,拖着长长的衣角,越走越远。

直到陆离爬起来下意识地想去拿床头甲胄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这几日都不用不去南门了。他忽的又转过头看向了最里头的角落,那里竟然空空如也!

人呢!

陆离又抬头看了一眼房门处依然用桌子和凳子压着的那扇破门,什么都没有动,所有的东西和昨晚陆离自己放的位置一模一样!

莫非有鬼!

陆离想着猛的就从床上跳起来,他打着赤脚又在这本来就不大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圈。还是没人!有鬼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呢!

陆离心里猛的就生出一股寒意,如果他是使了什么手段跑了出去,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啊!那么多的黑甲兵,现在就连白天城中也有很多巡视的,城门就更不用说了,楼上楼下,守门的兵起码翻了好几倍。

陆离转念又一想,如果他真的是用了什么身法走了,那么可能那些黑甲兵也不定能寻的到他的踪影!最好是这样了。陆离尽量地安慰着自己。可能他的死活和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顶多也就是一面之缘,但是如果让那些羽林军知道他曾经在自己的屋子里藏身过,那么后果可能就让陆离无法想象了。

陆离只在心里祈祷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最好是逃出了城去,这样想着陆离便又走回到床头,正想坐下,就听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外传来。

陆离又猛的一惊,连忙抄起床头的那把佩刀,噔的一声拔了出来横在胸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的位置。

“咚咚咚!”

陆离听着这声敲门声就猛的呼出了一口气,几乎是瘫坐在床上。

“陆离,快开门!”李三三的声音传来,似乎有点急促。

“没睡醒呢,让我再睡会,别他娘的来打扰我。”陆离故意拖着调调,回答道。

又是几声敲门声。

“你赶紧开门,小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呢!不听你会后悔的!”

陆离翻了个白眼,才慢慢地走过去把桌子搬开,就瞅着那扇破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李三三慢慢收回了手,咧嘴一笑,脸上挂着几滴汗珠,看样子真的是一路跑到这里的。

“我说你怎么把个桌子放在这靠着!”李三三刚说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的张望了一下四周,然后就盯着陆离轻声说道:“人呢!”

“我哪知道,昨晚上还在的,今早上就不见了。”陆离感觉这几天被整的有点懵,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弄死,也要被吓死了。

李三三闻言愣了一下,刚走到床头坐下来,正要开口,就听着一声震耳的号角声从城外传来,这声音轰鸣,一声盖过一声,最后传到了城中!

“呜呜呜呜呜呜!”

城中的这道号角最为悠长,持续了几码有数十息,才慢慢消散。

陆离只在流兵犯境的那年听到过一次烽火台上的号角声,那次远没有这么洪亮,而且就只有城中那一座。

“发生了什么事!”陆离猛的站起来,正想去穿起那身甲胄,就被李三三一把拉住。

“你干嘛,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的。洛阳都城烂陀寺那位活了五百多年的武道鼻祖,在昨天傍晚,化舍飞升了!我爹在朝中的亲信早在昨夜卯时就把消息送到了这里,至于那烽火号角,就是要公告天下,最主要的还是想让那群修行的武士们知道,这位武道鼻祖已经飞升破天而去了!”李三三噼里啪啦把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脸上意犹未尽。

“飞升?”陆离皱着眉头问道。

“对啊,简单说就是功德圆满,去了另一个世界了!“李三三解释道,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爹说的!”

陆离听完就猛的跑出了门,往着巷子后头奔去。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能够看的到古城这一片的风景。除去北城的那座,在城中的最西侧,还有个早就被荒废掉的眺望台。

陆离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一口气爬到了最顶层!他站定了身体,往南远眺。

号角已然无声,但是那漫天的狼烟一直飘荡着,像条在空中起舞的长龙,一路蜿蜒往南而去!

陆离就那么望着,眼神忽然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明亮!

在这同一时间。

住在红袖招里的那个小和尚,双腿盘坐,低头念咒,眼睛未开。

东洲一处幽巷里,一男一女对而围棋。看那棋盘,似乎黑子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女子一副雍容的打扮,她捻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到盘上,又收了回来。

洛阳宝塔最高层,从大殿里走出来一个太监打扮模样的人,他径直走到边缘处,张了张嘴,露出那半截舌头来。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六章 无声

陆离在那座废弃的烽火台上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李三三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当他看到陆离以那个神态飞奔而走的时候,他心里那份澎湃感更多了几分。两人打小就一起长大,或许陆离并不知道,李三三其实是很能理解陆离的这种活法的。但是自己作为一个将军的儿子,本身就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可李三三还是尽可能的把自己的态度放到和陆离一个位置点上,让他并不会觉得有身份上的差异感。

他很清楚,自己和陆离一样都是没有任何修行天赋的人,一样都是在这座城里混吃等死的人。但是自己接触到和修行相关的人和事远比陆离听到的要多的多。如果说陆离在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后,心里泛起一丝异样,那么自己对修行的那份渴望,比起陆离来说,其实更要迫切。

李三三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死在金国流兵的刀下,也看着朝廷对自己李家的那份态度。父亲百年之后,自己若还只是一个边关莽夫,连个金兵都手刃不了。那么,又怎么来守护这份延续的荣耀!

这道来自洛阳都城的烽火号角,更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两人心里藏着的那份对修行的向往之心一层层剥离开来。

陆离缓缓走下了眺望台,两人并肩而行。

“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徐老头嘴里说的那般恣意却又无比阴暗的生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就只是想去看看,但是,好像其实我已经看到了。”陆离低着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把湛蓝的刀锋。

“你是说那个人吗?”两人互不相望,各自看着眼前脚下的黄沙,一深一浅,继续缓行。

“对,但是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不过退一步说,就算回来,我又怎么和他去开口。他有可能会一刀把我给解决了也说不定。而且,现在城中守卫这么森严,一旦被发现,基本就没戏了。”

李三三突然停住了脚步,这才转过脸来看着陆离。

“你就这么肯定他是个好人?万一是钦天监抓的逃犯呢。又或者,根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到底,李三三只是不想让陆离去趟这浑水,如今既然心思都明了,就像徐老头说的,修行本就是靠机缘,那么在兴起那些所有的念头之前,先把小命保住再说。

“如果他真的想杀我们,可能在昨天早上,我俩的小命就交代在屋外头了。而且,昨晚上我睡的沉,他既然醒来又跑掉,想来也不会是那种人了。”陆离似乎在辩解一般,他需要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就算那个人再回来,而且愿意教自己,也不定就能踏上那条路。但是他首先要说服自己,然后再说服李三三。

“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小爷我会永远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且不管他是好是坏,现在城中这个状况,你自己永远记着,先活命,再修行。”李三三再没向前走一步,他顿了步子,停在了原地。这种话两人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是第一次。

其实李三三是羡慕陆离的,他心里还压着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有机会,自己是否也可以走上这条道。

但是他没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陆离根本就不一样。从大局上来说,自己更需要保住这条小命,这也是为什么当李朝南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没了修行天赋之后就再也没提及过这个事。

陆离可以放开手去追那条虚无缥缈的大道,但自己不行。

“谢谢。”陆离站直了身子,看着李三三轻声道了一句。

“行了行了,别整的这么凄惨惨的,我先回去了,听我爹说,这几日会从洛阳来几个和尚,好像就是为了给那位武道鼻祖做生平讲经。听说烂陀寺这是奉的天子令,以宣扬武道根基为本,让更多的人能体会其中的奥义,也便更容易踏上这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无比缥缈的修行大道。”李三三说完便转头准备离去。

“哦对了,还有个场面一直没和你说,昨天傍晚那位武道鼻祖飞升的时候,洛阳当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好多人都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金刚烂陀法相。”李三三顿了顿。

“但这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在南疆洛水的源头,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到了神迹。”李三三卖了个关子,又停顿了下,脸上露出几分神往的样子。

“神迹?”陆离很配合的接过话。

“对!有人见神龙负图出于洛水,一跃而起九万里!”李三三说完眼睛闪过一道精光。

“神龙?这都哪跟哪。八成是瞎掰的!”陆离不以为意。

开什么玩笑,这种只在说书里听到过的怪志奇谈怎么可能真的存在!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有那什么神龙,还不早把这西夏王朝闹的个底朝天。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是不信。走了走了。”李三三说完便朝着东城走去,他想着唯一有机会光明正大去接触那些东西,就只能等着那群洛阳来的和尚了。

陆离站在原地愣了半响,索性又回到了屋子里。

一日无话。

陆离中途只是出去吃了两顿饭,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他还特意绕远了路,就怕被红袖招那妇人看见。

那一顿面钱,给是不好意思再去给的了。万一以后真的碰上,就只能认栽了。

陆离在等。他始终觉得那个突然溜走的刀客,一定还会回来。姑且称他为刀客吧,毕竟陆离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这个怪异的人。

如今城中巡逻的守卫随处可见,那个刀客有伤在身,一定还需要静心疗养。城外流兵四伏,且这天气日渐寒冷,除了自己这处还算相对隐蔽的巷子外,他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地方让他藏身。

而且那个早上他选在这里露面,更有点故意而为之。

一日,两日,三日。

陆离每天就守在这房屋里,哪都没去。李三三中途来过一次,他看出了陆离的意图,便没聊几句也离开了。他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让他看到最后的结果,才会死心。

第三日的傍晚,楼兰迎来了一场寒雨,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陆离披了件蓑衣,顶着一顶斗笠,出门而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出去干嘛,就只是在城中走了一遭,可能就是想寻寻那个身影。夜市的铺子由于这场雨基本都关门了,路上只有几个匆忙赶回家的寻常百姓,还有一队队巡视的黑甲兵。

一切都显得索然无味。

半柱香的时间,陆离择路而回。他看起来有几分疲惫,脸上那份带着点木然的哀伤没有任何的隐藏,雨水顺着斗笠的缝隙渗了下来,滴答滴答落在他的脸颊上,将他的思绪打乱。

自己还是太过急躁了,机缘又岂会是这么容易可得。徐老头明明就说过,自己根本就是一条贱命,天赋机缘皆不沾边。自己却还是天真的妄想了一把。

李三三今天来和陆离说过了,明天早上南门集会,很有可能要调去王陵那边驻守。那么,这份一面之缘可能真的再不会有任何的交集。自己依然要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再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陆离边想边走,又走回了那条南巷里,可正当他踏过了那块石板桥,要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的时候便猛的停下了脚步。

陆离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酒味!这是徐老头一直喝的酒,这酒陆离活了多少年,就闻了多少年,所以此时此刻,就算隔着老远,他也能清晰地嗅出了味道。

就在徐老头死的那一年除夕的前几日,他自己酿了一百八十坛黄酒,那几乎是他一年的酒量,那酒就埋在陆离那间屋子下面的地窖里。因为陆离并不喝酒,所以那个专门藏酒的地窖,陆离从来没有去过,也几乎快要忘掉。

这样想着,陆离心里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尽量压抑着那份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激动。一步一步向着房门走去。

一直走到了门口,他突然又停下了步子,将自己的蓑衣和斗笠取了下来,又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才定住了神,挺直了身板。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一把将房门推开。

那个腰间挂着双刀的刀客,盘腿坐在地上,正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他脸上的溃烂似乎消散了些,不知从哪换了一身新衣裳。屋子里摆了十个酒坛子,有一半是喝掉了的。还有一半,整齐地摆在他的身侧。

陆离愣了愣神,他发现刀客的眼神始终没有瞥向自己,只是自顾自地喝酒,一碗接一碗,喝的很是从容。

陆离见状回身将门轻轻掩上,没有发出半点响声。他又转过身来,开始站定。

窗外的雨忽的加大,屋檐上的雨珠慢慢连成了一条线。

滴答!滴答!滴答!

陆离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房门的位置,一瞬间感觉所有的嘈杂声消失不见,有的只是那名刀客倒酒的哗哗声,和喝酒的咕噜声。

整个房屋里,就这两道声音交错着,听在陆离耳里,却有种莫名的欢雀!

陆离呼吸都渐渐地放慢,跟着倒酒喝酒的节拍,一呼一吸,仿佛入神一般。

直到看着最后那一碗酒入喉下肚,陆离才猛然惊醒,雨声又哗啦啦传入耳来。陆离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只觉得头有些生疼,像是熬了好几个夜一般。他又看了看盘坐在地上的那个人,正打算走上前去收拾这摊子,就听到一连串的破瓦声噼里啪啦从屋外的巷子里传来。

有个身影从后山的半山腰,倒掠而下,一路撞破了好几处屋顶,也撞倒了那几座破院的横梁。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七章 借刀

陆离住的这处南巷,准确的来说,算的上是楼兰城里最为偏僻的地方,去年李朝南还想着把那些破屋子全部拆了,修座新房,但后来又因为银饷不足便一直拖着。

李三三曾经偷偷告诉过陆离,他爹其实是看中了这一处的风水,这处巷子的后头是一座矮沙丘,那条黑水到这便被这座沙丘强行分了一小支出来,顺着这条巷子流了出去。

所以,陆离每天晚上寂静的时候都能听的到屋后的潺潺水声,而屋子前头这一片石板地,是当年徐老头自己一块一块搬来的。一直到那座石板桥,整个这一处深巷里,甚至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味。

只是那石板下都是沙土,比不得中州江南的肥沃土地。

陆离只听得那一阵碎瓦的嘈杂声,就见着桌子上那盏昏灯悄然熄灭,而那个一直盘坐在地上的刀客也跟着隐入这片黑暗里,那道弥漫的酒味像是被蒸发了一样,空气里只有一股秋雨的潮湿感。

陆离忽然有种错觉,他甚至一点都感受不到刀客的呼吸,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昊空中那抹乌云,像是被人赶着一样猛的往南而去。

大雨骤停。

那轮被薄云遮盖的长月忽的透了出来,把这处破乱的瓦屋堆给彻底照亮。

陆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天气,有种梦幻的感觉。他把鞋子轻轻的脱掉,走到了左边的那处窗户旁。

那个刚才跌落在碎瓦堆里的人,此时猛的一跃而起,站在了一处屋顶的瓦间上,借着月色,陆离还是能够清晰的辨认出了他的模样。

准确的说,是那头花白的长辫。

那个在将军府的门口,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发老人,这一定不会认错,因为那头几乎垂在脚跟的长辫子,让陆离印象尤为深刻。

陆离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个老人走路明明很慢却给他一种莫名快意的错觉。

此时他辫子有点杂乱,脸上也沾了些泥土,显得甚是狼狈。

在白发老人的对面屋檐上,站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女子左腋下夹着一副古琴,右手捻着手指,眼神凌厉。她那一头青丝早就脱了发髻,胡乱地披在身后。

女子侧着身,陆离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容貌。但是这小巧玲珑的身姿,倒让他想起红袖招那对姐妹花来。

红衣女子咧了咧嘴,抬起手将嘴角渗出来的血擦了擦。

“钦天九监什么时候沦落到连抓个余孽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了。”陆离正皱着眉头猜测那个红衣女子的身份,就听着一道声音从另一处的屋顶上传来。一个穿着一身黑甲的女子此时正懒洋洋地坐在屋顶的横梁上,她一只手握着腰间的配刀,一只手拿了壶酒,说完便自顾自的喝了一口。

老人闻言猛的扭过头去,脸上那份震惊的神态一闪而过。他眯了眯那双枯凹的眼睛,故作镇定道:“穿着羽林军的黑甲,倒是可以瞒过很多双眼睛。自己报上名来,老夫我这头长辫,从来不斩无名之辈!”他说着,身后那根辫子忽然像是一条活物一般,瞬间扭动到老人的手中,陆离只看着那根辫子忽然分离开来,像是春天里从土堆中窜出来的野草,又不断的交缠在一起,最后成了一把剑形。

“一副不过是刚摸到了盘坐境门槛的将死之躯,也敢在老娘面前大放厥词?”黑甲女子猛的站了起来,挑眉而道。她将手中的酒壶随意扔开,又抬了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那一束马尾,似乎是看着老人那撮怪异的头发有点不自在,她索性又重新用手捋了捋。

红衣女子此时气息渐渐的平稳了下来,倒看着两人的嘴斗有点不解,眉头微蹙。

“老夫奉旨剿贼,行的是天道之事,你一个靠着这身皮囊故意掩盖身份的人,根本就见不得光,你若是真想插一手,那么今晚你也一定出不了这座城!”老人心中有几分虚意,自己竟然看不透她的修为,可自己的能耐似乎被她看的个通透,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但是老人心里很清楚,如今将军府里还坐着一位司首大人,要真拼个死活,这动静一定会令他知晓。况且还有那位常年坐镇楼兰的大都督,自己作为一个玄监司的大司命,且身负要职,若真死在这里,想来他也不会好受的。只是刚才那个疯女人以命相搏,倒是自己疏忽,如今也只能拖着时间先缓一缓再见机行事。

“我可没说我要插手这种破事,就是纯粹的看你这个样子,有点,想笑。你口口声声说你奉旨剿贼,又干嘛非得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看你一把老骨头了,留在洛阳那座监牢里,扫扫地,打打杂,岂不美哉?”黑甲女子说完便捂着嘴呵呵笑了两声,她又转过脸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红衣女。

“红袖招的点心我昨天去尝过了,味道着实很一般,也不知道你们家这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竟然还能在这城里活下来,当属不易。”她说的云淡风轻,听在陆离耳里,却如雷贯耳!

红袖招!果然是红袖招!那么那个红衣女子十有八九,就是人们口中的那位姐妹花之一了。但是还有一位呢?陆离虽然去红袖招吃过好几次东西,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那对女子的面容。她们每次站在门前招风拉客的时候都是蒙着面纱,让人看不清容貌。

但是,她们又和老人口中的余孽有什么瓜葛,李三三曾经在自己的耳边提过关于余孽这个词,但也只是一句话带过,因为他也没见过,也不知道真正的余孽到底是指什么人,陆离自然就更不清楚。

“我钦天九监做事名正言顺,何时又轮得到你这个连身份都不敢透露的鼠辈来指指点点!”老人摆出了谱,似乎想用钦天九监的名头挽回点颜面。

打她是打不过了的,但是那个红衣余孽本就是此行的目的之一,要不是替大人去东海走了一遭,出了点岔子,修为受损,又岂会容的她这般嚣张!

“废话少说,要打就痛快点,这样看着你们不觉得恶心吗?”红衣女子似乎听的有点不耐烦了,她完全没有因为黑甲女子的那番话而退缩半分。

“话是说的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偷偷地做了些什么,就算洛阳宫里那位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别到时候纸包不住火,烧死你们这群老变态!“女子轻哼一声,又从腰间摸出一壶酒来,灌了一口继续说道:“行了行了,你们打吧,我先走了。明天你俩谁死了,就把谁的人头挂在城门上,我好去凑一番热闹。”黑甲女子丝毫不避讳的轻言一句,便转身一跃隐入那茫茫黑暗之中。

红衣女子见状瞬间换了个姿势,她脚尖轻点一下,双腿盘坐,那把夹着的古琴被她轻手覆在大腿上,一头青丝无风飘扬。

陆离皱了下眉头,突然感觉一种无形的威压隔着老远传到了自己的面门,他猛地收回了脸,一遍一遍的深呼吸,这威压来的太突然,让他没有半点的防备。

半响,女子右手指尖拨动琴弦,一甩而去。只见得一把刀影从琴弦中凭空而出,那刀锋呼啸,传来几声空气被撕裂的轰鸣。

老人右手执剑,一个侧挑,就把那似乎是幻化出来的刀锋挑落在一旁。只闻的一声脆响,老人身旁那处的瓦砾轰然破碎。

女子手势未停,手指来回拨动,气势如虹,一道道刀锋顺着琴弦接踵而出,像是戏院里的一幕幕划过的皮影,让人目不暇接。陆离就只听到一连串的破碎声,就看着老人舞着那把用辫子交织而成的长剑,且战且近,直到那处屋顶上的瓦砾破碎殆尽,老人才做了一个横剑的动作,他脚尖轻点,忽的一跃而起,向着红衣女子直逼而去。

女子至始至终低头抚琴,没有抬过一眼,直到此时才微微抬了抬头,那只一直悬在身侧的左手忽的搭到了琴弦上,琴声突变!

一串低音过后,如高山流水,瞬间攀升,又猛然跌落,那调子听在陆离耳里,更像是一道道婉转至极的悲鸣,跌宕起伏。

此时,狂风大作,将女子的一头青丝吹起,露出那张皎洁的面容来。她微微闭着眼睛,低头微笑,嘴角却不断地渗出鲜血,她不管不顾,仿佛只是沉醉在这琴声中一般,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联。那双在琴弦上起舞的手,越抚越快,拉出了一连串的影子。

刀锋渐盛,在这几息的时间里,不断地重叠。

琴声骤停,一把被无数刀锋叠加在一起的利刃在停留了不到半息之后,如满弓之箭,弹射而去。

老人手中飞舞的辫剑猛的一停,那些交织在一起的白发忽的退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织成了一张巨网,老人昂首侧目,左手微抬,轻弹一指!

只见得那张由白发编织而成的巨网一阵收缩,便向着那道利刃扑去。

陆离何曾见过这般奇幻的场景,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太不真实,看的目瞪口呆!

利刃与网,如矛击盾!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实力,一个普普通通的琴修余孽,竟能抚起几分通玄的意味来。”老人看着红衣女子嘴角不断渗出来的鲜血,开始迈着步子向她走来。他每走一步,气势便拔高一分,那张早就把利刃化解掉的巨网又重新编织成一条辫子接到了老人的发端上。

红衣女子此时脸色惨白,这个距离,自己就算再拼一次全力,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了。

“如果你肯说出你姐姐的下落,我可以饶过红袖招那一群人的性命,至于你这条贱命,我也可以考虑留个全尸!”老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负手而立,如今杀了她易如反掌,但是这并不是此行的目的。

红衣女子忽的一阵嗤笑,她把那副古琴竖到了身侧,低着头看着早就被血染红的指尖,她把手指突然凑到嘴边,轻轻一舔。

她又扭过头去看向了红袖招的位置,眼神忽的一阵迷离,她开始自言自语。

“姐姐,素九对不起你。”

“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东洲的日出了,那么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活着。”

至始至终她根本就没有抬起头看过老人一眼。

“小女子,先行赴死。”

红衣女子最后瞥了一眼身旁的那副古琴,轻言一句。

她刚说完,那把竖在一侧的古琴忽的一阵颤动,发出一声震人耳膜的嘶鸣,老人见势不妙,前脚一踏,退了数十丈,那把辫剑忽的从他后背脱了出来,就向着女子的面门刺去。

陆离一直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这出生平从未见过的比斗,直到此时,他才猛的一惊,那把辫剑里夹杂的气势,就算自己这个毫无半点修为的人也能感受的到,他看着红衣女子坦然坐定的姿势,这摆明就是要送死的节奏!陆离心里莫名的涌出了一股酸味,他忽然猛的扭过头来,角落处依然安静如常,只可惜自己贱命一条,意不能平!

他踩着赤脚走到了门口,正准备要开门而去,就看到那把一直放在桌上的佩刀忽的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这把被徐老头摸了大半辈子的长刀,在这一瞬间陡然出鞘,刀锋穿破了那条陈旧的木门,如一道寸芒,往外飞驰而去。

不过一息时间,长刀又顺着原道猛的折回到刀鞘里。

万籁俱寂。

“呲!”

陆离仿佛听见了一道低沉的割裂声。

白发老人转身的姿势停留到一半,那颗留着长长辫子的头颅哐当一声,滚落在地!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八章 马尾

昨夜一场寒雨,扫去了许多黄沙和杂尘,所以今早上这空气,对于李朝南来说,本应该呼吸的很舒服,很顺畅。

但是他今天很不舒服。

天未亮,李朝南还躺在床上就被赵世雄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说是钦天九监那位大司命的人头昨晚被人悬在了南门的城楼上,而那一群负责看守南门的守卫全部被迷昏了过去。

对于那位从洛阳来的大司命,李朝南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就仅仅是为了那座北漠上的王陵。自己作为楼兰总督,顶多也就是配合一下朝廷的工作罢了。但李朝南心里很清楚,血红出生的人,自身的修为和手段,就算有所掩藏,也一定不会低到哪里去,况且还是一位大司命。

李朝南虽然对钦天九监并不感冒,但他们毕竟是受了天子之命,如今又死在了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多多少少,脸上还是挂不住的。

两人合计一番便往北城而去。他知道,这消息肯定早就传到了军机处那边,那位玄监司司手大人此时一定怒气冲天!

其实李朝南担心的并不是钦天监的态度或者某些听起来很不入耳的话,而是如今这座城里已经很不太平了,城中既然能够藏着那样一位修为恐怖的人,那么一定也有可能藏着更多。

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李朝南不知道他们的图谋,更不清楚他们的修为,这才是最令人忧心的!

北城的军机处一直都是楼兰重地,这里屯着接近二十万的边关将卒,可以说是李朝南所有的心血。这座军机处还是当年天子亲设,包括一个偌大的演武场,军机要殿,烽火眺望台等,还有那座专门用来关押金国流兵要犯的大牢,整个军机处几乎占去了楼兰北城的大半!

议事大殿里,李朝南手中端着一杯茶坐在高台上,那双狭长的眼眸微眯着,他扫了一眼台下众人,又收回了目光。

李典站在靠左的第一个位置,脸色阴沉,心里有点想骂娘的冲动。这才来的第二天,就整出这种事来,关键还是在自己手头兵的眼皮子底下,这简直就是打脸!

“昨晚南门是谁值守?”李朝南抿了一口茶,视线移到了外头正在操练的士兵们身上,轻声说道。

李典闻言脸色更沉,他深呼了一口气,道:“是我手头的兵,不过他们当时都是被迷昏的,那个人既然能将大司命一刀断头,想来修为一定不浅,我估摸着他们就算不被迷昏,估计也奈何不了。”

这话很明了,是你钦天九监自己抓人却实力不济,最后还被人一刀斩了头颅。堂堂一个玄监司大司命,何等的修为,却也禁不住人家一刀,那自己的这些小兵岂不是更加无用!

说到底,李典只认为自己手下的兵有疏忽之责,城门悬头这种事,真正打脸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坐在高台上的李朝南,而是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位。

这个全名叫曹衣的曹公公,曹大人,此时那张本就有点病态苍白的脸,更显几分阴沉,他一直低着头,闻言却是抬了抬眼,瞥向了李典。

李典赶忙扭回头来,自己可是见识过这位老太监的手段的,当年在渠州沛郡的那场动乱里,为了让那个领头的余孽现行,他一夜连屠三百四二口人,血染江河,眼睛都没眨一下!

但如今事实就是这样,自己也可是受天子之命前来护城的,发生这种事都不愉快,但说白了,就是你自己手下的人实力不济,难道还不让人说了不成!

李典这样想着,舒坦了大半,心里倒轻哼了一声。

曹衣缓缓转过脸来,看着李朝南,道:“将军事务繁忙,曹某心里有数,不过毕竟曹某是奉天子之命前来查验王陵,可不想这城中有乱贼当道,实乃惶恐,到时候要是连曹某的人头也被挂在城楼上,估计这个差事就得落到您头上了。”

李朝南闻言微微一笑,道:”王陵之中的玄机大道,自然还需要曹大人来把关查验,我这粗人可当不起这种要职。不过你放心,楼兰城说小不小,说大也只有这么大,就算乱贼手段通天,我也定会给你钦天九监一个公道。”

“我可不需要您的公道,大司命他的确是学艺不精,死得其所。就我们这群西夏百姓眼里的毒瘤,从来都只会干些吃力不讨好的活,每天可都是把人头别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身首异处了!”曹衣说完自嘲一笑,透出一股子酸味。

“曹大人真是说笑了,你们钦天九监无时无刻都在为天子分忧排难,清除余孽,这都上百年了,那些百姓无知不懂又何必计较,朝堂之上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要我说,每年的校兵大典上,天子就对你们血红称赞有加!”这种官话,李朝南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一箩筐来,他本以为当下还有羽林军中的李典在这,这位出生宦官的曹公公,曹司首,早就浸淫官场多年,又在天子身边做过大黄门,想来必有高论,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李朝南突然心里生起几分唏嘘,关中的大将们实力早不济当年,现在朝中某些人是连说话都不会说了。

“您这话和我说没用啊,我如果有幸能从这里回去,一定转告给祭酒大人!”曹衣说完便退了一步低了低头,算是行了一礼,转身就走出了大门。

李朝南看着他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李典说道:”今日起,城中巡视的兵卒增加五倍,三个时辰一换防,每个角落都要给我走遍了!各个城门配弓弩手,和刀手,与驻守士兵一同巡防!”

李典一听心里有点不屑,能把大司命一刀斩的人又岂会怕这些,而且估计那人早就出了城去不知所踪了!不过李典也知道这样子多半是做给钦天九监看的,毕竟自己现在也是这楼兰的守卫将军,到时候真把事情捅大了,回到洛阳也不好交差啊。这样想着,李典便也不再多言,应了一声就退下去了。

李朝南等到他走后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看着赵世雄,道:“调配王陵的事怎么样了。”

“早就在演武场等着呢,原先说要调我们的人过去,本来我还他娘的不乐意,现在这么一看,估计王陵那边比这城里要好的多啊!”赵世雄咧了咧嘴,笑着说道。

“别想的那么好,王陵是个什么状况现在都还不清楚,况且那里临近北漠,那群流兵十有八九要来整点事情的,你们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李朝南说着眼神却盯着眼前的茶杯,似乎若有所思。

他忽然眉头一拧,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杀流兵总比对付那群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总要好的多吧,再说了,如今城里这么一闹,我也倒想看看,那个姓李的能整出个什么花样来。”自从那天在南门刁难了李典一番之后,赵世雄这几天其实日子也并不好过,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什么事至少明面上还得乖乖听他的。

“你先带他们过去吧,回头我们再来商量商量。如今城里相对混乱,对于一些古怪的生面孔,要多留些心眼。”李朝南摆摆手,似乎有点倦意,眼睛微闭,又像在考虑事情。

赵世雄见状也不再多言,抱拳行了一礼就退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这位如兄如长的将军心中的那条沟壑有如万丈深。

陆离站在演武场上的人堆里一早上都有点发懵,李三三看着他那双有点发红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轻声道:“昨晚去偷牛了?”

陆离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不打算把昨晚的事情告诉李三三,至少现在不能。毕竟,人虽然不是他杀的,但杀人的刀,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刀啊!那把自己摸了这么久,徐老头又摸了那么久的刀,竟然就能自己长了翅膀一样,飞过去斩完头又飞回来!

昨晚的一切,看在陆离眼里,都显得有点不真实,但又让他心里有几分神往。想不到那対人尽皆知的红袖招,竟然还隐藏着这么重要的身份,那个老头口中所谓的余孽,陆离却还是不理解他想着一定要找个时间从李三三那里套电话出来。

当时那个红衣女子命悬一线,长刀出鞘救了她一命。但是陆离并没有出去,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改变的,别说自己现在不清楚是怎么个事,就算知道,了解,或者心生怜悯,又或者心有不甘,但终归也改变不了什么,自己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当时那下要跑出门去的冲动也完全是出于本能,还好那把长刀出的及时,救了她其实也算是救了陆离自己!

“你知不知道昨晚上那宗惨案?可把小爷我吓死了,谁那么牛气,竟然能把那个老头给一刀斩了!”李三三才不会在意陆离的这个态度,继续攀着话题说道。

“今早上就听到了,是有点吓人,要不你去和你爹说一声,我们以后不去南门了吧,不然大晚上的,冒个头出来,还不吓死!”陆离斜着眼,故意压着嗓子说道。

李三三闻言就呆了一下,打了个寒颤。陆离见状呵呵笑了两声,他知道李三三最怕的就是这种玩意,每次逗他都屡试不爽!

正当李三三要准备跳起来骂娘的时候,就见着赵世雄从大堂里走了出来,两人赶紧神色一收,身体瞬间绷直。

赵世雄走到人群前站定,扫了一眼道:“今天你们就要出城去了,怕不怕!”

“不怕!”陆离跟着人群起哄一句,心里打鼓,能不怕么,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北漠流兵的厉害,说直白一点,这个时候出了城,就意味着半个身子入黄沙了啊!

想着陆离就有点惆怅,如今城中也不好过了啊,哪哪都不好混了,自己昨晚那有点冤的一刀,又加上那颗悬在城门的人头,这一定会让城中进入守备状态,那么巡视的兵力和程度都和以前不是一个级别了!

陆离突然想到那颗头颅,那个红袖招的红衣女自然不会傻到把人头挂过去,那么只有可能是晚上后来出现的那个黑甲女子了。但是她又有什么用意呢,听她和老人的对话,似乎就只是想看一出好戏,但是陆离很清楚,她特意穿着一身黑甲混入城来,一定别有用心。

这么一想,陆离忽然一惊,她明显已经知道了红衣女的身份,那么红袖招如今岂不是危如累卵。

倒不是说陆离对红袖招有多大的感情,只是昨晚红衣女子最后那一番赴死的话,多多少少让陆离心里有点动容,善恶虽不能辨,但是有些情绪,是与生俱来的,这和善恶无关。况且徐老头早就说过,这世道,也没什么善恶之分,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

再不济,那顿面钱,也算的上是一份未还的恩吧。陆离这样想着,心里就明朗了些。他微微把头抬了抬,望向了远处,就看着一队黑甲兵列着阵形大步往这边走来。

陆离脸上那份坦然的神色忽的一变,瞳孔在这一瞬间猛的放大。

站在列队最前头领步的那个人,扎着一头怪异的马尾,她左手持刀,一脸飒爽!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九章 白日见鬼

就算昨晚月光黯淡,陆离也绝不会看错人,那一头不同于寻常女子的马尾,实在是让他记忆犹新。尽管她穿着那身黑甲,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陆离也能一眼便认了出来。

李三三似乎发现了陆离的异样,他也没出声,就顺着陆离的视线往那边望去。半响,他便扭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怪异。

“我突然发现我以前一直都看错你了。”李三三故作深沉,眼神瞥向远方。

陆离闻言才猛的一惊,接着便一阵错愕。想到自己刚才的确是有点失态,他斜了一眼依然在前头高声训话的赵世雄,侧过脸来皱眉不语,表示纳闷。自己何时就被你李三三看错了。

“想不到你前几日才和我姐姐表白,今天就看上了别的女人。还好我没有下定决心要把我姐姐嫁给你,不然,就你这种见异思迁的人,我姐姐后半辈子一定过的凄惨。”李三三说完依然没有看陆离一眼,盯着远处的眼神却越发幽怨。

陆离眉头皱的更甚,还是没有接话。

“我下午回去就要告诉我姐姐,说你这个人根本就不靠谱,见一个就喜欢一个。枉我信任你这么久,真是瞎了小爷我这双眼!”李三三压着声音终于说罢,扭回头来,目视前方。前头站着的那个士兵似乎感受到什么一般,慢慢的扭过头来,就正好看到李三三一副似乎要吃了自己的模样,他又立马转过头去。

惹不起!惹不起!人家可是将军的儿子!

陆离这才白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向了李三三。

意思一目了然,今早上你怕是脑子有点不好使。

黑甲女子领着那一队士兵跨着步子从陆离眼前缓缓走过,陆离最后斜着眼睛意味深长德瞥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反正你也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个女的,是跟着李典一起过来的。表面上好像是个副将,但是那天在我家里,李典见到她的那个眼神,就差没跪在地上了。他还以为装的很好呢,好笑!这种事能瞒得过小爷我这双眼睛吗?”李三三说完轻哼一声,又扭过头去。

这表情放在往常,陆离早就上去打一顿再说,不过如今陆离可不想和他扯嘴皮子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可谓是如坐针毯。他突然想起昨晚上长辫子老头的那番话,按理来说,两人本应该认识才对,但是偏偏又不认识。既然李典见着她都是那副神态,那么这个黑甲女子的身份就更让陆离捉摸不透了。毕竟像李典那种死要面子的人,都根本不去顾及脸面了,那么可想而知,这位故意打扮成黑甲骑兵的女子,身份要有多么的高贵!

“守卫王陵遗迹如今是我们最重要的职责,你们要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然,指不定就在某个晚上,你们的小命就没了,听到了没有!”

众人齐喝一声,在这宽阔的演武场上,倒也显得声势鸿亮。

赵世雄终于是把话说完,便安排这整整五百号人去马库里领了各自的战马,等到吃了中饭,一群人才浩浩荡荡骑着马往北城而去。

王陵遗迹就坐落在北漠靠西的一处荒原上,离那座旧长城只有不到十里路程。而在望不到的长城的那一边,就是金国的疆土!

陆离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担忧的,毕竟这个季节,是流兵作乱的高发时段,赵世雄的那番话绝无半点恐吓的意思,真的只要稍有差错,自己这条贱命就交代在黄沙里了。

早在昨日,钦天九监的人就暂时撤回来了,据说是发现了一些异样,且事关重大,还得禀奏天子,再做下一步的探查打算。

反正至始至终,有关王陵遗迹的任何消息,都是被定为最高机密,就连李朝南都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清楚了。不过陆离对这座凭空出现的王陵一直都没有兴趣,但好像如今这势头,还非要让自己和它产生点关系不可了。

众人出了北门,便一路往西而去。北漠荒道上,西风肆虐,卷起阵阵黄沙,整个空气里都显得有点泛黄的模糊。赵世雄其实也很久没有出过城了,这个时候看着漫天飘荡的黄沙,也不得不叫士兵们提高警惕,放慢了速度。毕竟视线有限,如果这个时候流兵突袭,那么很有可能会酿成惨剧!

陆离和李三三走在马群的末端,后头就只有一队赵世雄的护卫亲骑兵,这可是他的直系骑兵,比起陆离这种守卫兵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了。

当然,陆离虽然没有修行的天赋,但是从小徐老头就把那身骑马的本事教会给了他,一些蛮力上的搏杀技巧,包括砍、挑、劈等等动作,陆离也是完全做的到的,且比起同龄人来说,还要更甚几分。但这仅仅只是和没有修为的人来比。只是陆离本身性子浪荡,又喜欢贪玩,徐老头才总是开口闭口说他就是条混吃等死的贱命。

一路上陆离看着李三三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心里有点想笑。他索性不去搭理他,自顾自加快了些步子,往中间骑去。他看着这不断被风吹起的黄沙,突然觉得今年这风吹的有点怪异,往年虽然也是这个时候,但是远远没有这么强烈。

从楼兰北门到王陵遗迹也不过五十里路程,由于行军相对缓慢,陆离一行人足足走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

赵世雄走在最前头,一勒缰绳,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停步。

陆离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即便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

这是如同一座金字塔型的宏伟建筑,挨着沙地的那一层,陆离目测,最少也有小半个楼兰城那么大!

整个遗迹外壁通体呈土黄色,和这茫茫沙地相得映衬,更显得神秘而古朴。陆离的视线顺着塔层不断往上,天空中的风似乎突然吹的更甚,陆离能看着一片片低垂的黄云从遗迹的顶端掠过,再往上看,陆离便微微皱眉。

这座塔型遗迹的顶端似乎被人刻意用刀削去了一截,没了尖顶。他下意识就想起了刀客手中那把湛蓝色的长刀,这得要多么强大的修为,才能像削瓜切菜一般,将这遗迹直接抹掉了一截。

陆离回过神来,看着众士兵的眼神,基本和自己如出一辙。毕竟,这种高耸入云的冲击感,实在是太大了。

“那个姓曹的昨天说了,这王陵遗迹有点古怪,他们已经在周围做了些标记,过去以后切记只能驻守不能入内,不然没等到流兵杀来,你们自己就先把命留在这里了!”赵世雄一直都绷着一张脸,这王陵遗迹对于他自己来说,更多的是一份责任,既然出城受命,那么要面对的那些未知的可能性他都要提前想到且做好预防。不然,就如他自己所说,有命过来,没命回去。

一行人终于是走到了遗迹的脚下,陆离这才惊奇的发现,这座高耸的庞然大物更像是从地底下破沙而出一般,在外层墙壁和沙地的接缝处,有着许许多多的新沙蔓了出来。

陆离此时站定的位置相对王陵遗迹来说是正东方,而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丈的沙地上,也就是临近遗迹东门处,画着三道血红的印记,陆离看不懂这三条线状到底有什么玄机,但是赵世雄早就发过话,这些神秘的标记都是钦天九监刻意弄的,具体有什么用处除了他们自己,可能也没人知道。

李三三就站在陆离的不远处,这个一路上满怀幽怨的小胖子,直到这个时候看起来脸色终于有点不自在,陆离知道他最怕这种玄乎的玩意,就刻意走上前去,轻声说道:“我说这次你爹怎么就这么忍心敢把你放这外头来,万一碰上个意外,他岂不是要哭死。”

李三三闻言赶忙收敛了神色,轻哼一声,道:“就这种场面,小爷我见多了,本来我爹是不让我来的,我是求着他应允的。”

陆离一听,脸上露出一丝坏笑,道:“你看看王陵边上那几道血红的痕迹,真他娘的怪异,你再看看这漫天飞舞的黄沙,这风吹的像是妖风一样,啧啧,我都有点后悔过来了。”

“陆离我跟你说你够了啊,做人要厚道!”李三三闻言再也忍不住,朝着陆离便低吼了一句。

陆离看着他那副表情哑然失笑。

赵世雄带着他那一队亲卫骑兵绕着王陵遗迹转了一个圈回来,脸色更是沉重了几分,他看着这五百号算是手头肉的士兵高声道:“这王陵遗迹每层都有八门,分属八个不同的方位,每道门前都被钦天九监划了三道不一样的横线,至于你们看到的那些开在墙壁上的暗孔和暗道,切记切记,不要进去。现在你们自己分组,每六十个人一组,各驻守一道门。”

等到赵世雄把所有的人都分配好,已经接近黄昏,风沙渐渐消散,如血的残阳,透过西边尽头那朵蘑菇状的垂云,将最后的光芒洒在了沙地上,也将这座巍峨入云的遗迹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陆离站立在离遗迹东门不过十丈的位置,刚好是在阴影处,倒觉得有几分凉意。

李三三故意没有选择和他在一个小队,陆离心里其实很清楚,现在就算解释也是没法开这个口的,昨晚上那个事,如果可以,陆离更希望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不过想着这次李朝南竟然能够舍得将自己的儿子都扔在了这里,陆离心里总觉得有点怪异,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命根了,万一李三三真的丢掉了性命,那么李朝南这份大半辈子打下来的基业,或者说这份独属于边关将士们的荣耀,又该如何延续。

正当陆离想的入神,却忽然听到遗迹东北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呼喊声。陆离猛的抬头,他这个位置正处在东门一个狭角处,所有的视野都被宏伟的建筑挡了去。他来不及多想,抽出腰间的佩刀拔腿便往那边奔去!陆离知道李三三就是在那一处,这刚才还想着不要有什么闪失和意外才好,谁知马上就应验!

陆离心里忽的闪过一丝懊悔,若是刚才自己执意拉着他和自己在一起,也不会有这般境遇了!

守卫东门的一众士兵闻声也立马抽刀列阵,跟着陆离往那边奔去。

而陆离刚跑到狭角的拐角处,就看着李三三满脸鲜血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他脸上那表情被吓的肝胆俱裂一般,看到陆离的身影,一边哭嚎着一边嘶吼道:“陆离快跑!快跑!有鬼啊!吃人的鬼啊!”

陆离根本来不及避让,两人撞了个正着,他连忙一把将李三三扶住,惊慌失措道:“怎么回事!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这个时候,陆离压根只顾及到李三三的伤势,他边说着边用手拭去他脸上的鲜血,就看着李三三张着嘴颤抖了两下,眼睛一闭晕倒在自己怀里。

陆离立马转过头来,大声吼道:“留下两个保护他,再去一个快马回城禀告大将军!”说完陆离便把李三三放下,起身往那头奔去。

可正当他拐过了那处狭角,就猛的呆在了原地。

本来每道门都有将近六十个人驻守,此时陆离就只见着不到十人,且正往自己这边跑来,他们一个个满身是血,脸上都是一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陆离看的真切,有几个甚至是断了手臂或缺了条腿。他越过视线,颤抖着脑袋瞥向了东北门前的那块阴影处。

那里,是一地的残肢断臂,一群满脸溃烂长相恐怖不知是人是鬼的活物,正迅速地捡起地上的断臂,又猛地窜进了遗迹墙壁上的暗道中。

那行走的速度带起一阵错乱的影子,让人不觉眼花缭乱!

陆离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猛的放大,他脑海里忽的就浮现出那位还在自己家中的冷漠刀客。这怪异恐怖的模样,和当时自己在门外见到刀客时他的那个样子根本如出一辙!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章 拦路雨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等到赵世雄骑着战马带着人赶到的时候,那片沙地上,只有一滩滩殷红的鲜血,显得触目惊心!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赵世雄一直都守在西北处的那道门口,因为他知道,那边离北漠荒道最近,是最有可能被流兵突袭的位置,自己作为驻守王陵遗迹的领头人,也作为这群士兵的领军人,必须得把最危险的地方留给自己,所以,他那一队亲卫骑兵也都驻守在西北。

可是赵世雄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庞然大物里竟然会冒出来这么一群不人不鬼的东西,这根本就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

所有的士兵全部都回到了西北门的位置,陆离站在人群中眼神有点呆滞,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里回过神来,这种摆在眼前的血淋漓的画面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像这般突兀且残忍的死法,陆离的确没有遇到过,不仅他没有遇见过,可能包括赵世雄在内这所有的士兵也从未见过这般残忍的画面!

赵世雄下马走到那些血滩前,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哀伤。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睛盯着沙地,一言不发。

夕阳的霞光在这一瞬间收尽,只有在天空最尽头的位置还能看到一丝红晕。寒风又把地上的黄沙吹起,那些血迹被迅速的掩盖。

赵世雄这才缓过神来,他看了看就在脚边的那三道血红的横线,忽的抬起头瞥向了遗迹墙壁上那处暗道口,那里漆黑一片,悄无声息。

良久,一道道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有点渗人的安静,陆离抬头望去,就看到李朝南身披将军甲,带着将近一千的骑兵急速往这里奔来。这一千骁骑,是清一色的白马,乃是李朝南最为器重的贴身白马义从!

陆离又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中的李三三,依然心有余悸。

还好今天他没有丧命在那群不人不鬼的嘴下,不然,就凭李朝南的性子,这么被朝廷整出来的什么破王陵遗迹,但凡只要害死了李三三,那么就连洛阳宫那位老女人可能都不会好过。

赵世雄直到见着那一大队白色的骁骑猛将停在了自己的眼前,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猛的扫了一眼士兵里的众人,当看到躺在沙地昏睡过去的李三三的时候,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不管赵世雄也好,陆离也罢,他们都知道,就算李朝南对这个儿子多么多么的不看好,而且愿意以同等的护卫身份把他放在军中磨砺。

但是李三三毕竟还是他的亲儿子,是唯一能够给他传宗接代的最后那根苗子!

“将军!”赵世雄沙哑着声音,跪地行礼,在这一瞬间他似乎苍老了好几岁,那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忽的皱出了几道深纹,陆离跪在地上微微抬头,就刚好看到他这副神态,心中不由的一酸。

这个历经多少磨难,见过多少生死的赵爷,好像,也老了。

“都起来吧。”李朝南并未下马,淡漠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看到昏倒在陆离边上的李三三。

“三儿只是被吓昏过去,应该无碍。”赵世雄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东北门的四十八名守卫都被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抓到遗迹里去了,应该都不会有活下来的可能。”说到此处,赵世雄的嗓音越发低沉。

李朝南没有接话,只是把头抬了抬,看向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半响,他轻言道:“你们都先回去吧,那些死去的将士全部统计一下,回头我亲自去发放抚恤金。”

赵世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咬牙高声说道:“请将军下令,让我带人进王陵查看究竟!”

说到底,赵世雄也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即便他自己没有看到当时那般恐怖的场面,但是这几十号人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死去,他如何都不能安心!

“这种事,留给钦天九监他们去做就行,我们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了。都先回去吧,这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李朝南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三道横线,便带着李三三走了。

陆离此时的疑问有诸多,但是他隐隐知道,哪些话能开口,哪些话是永远不能说出去的。他心里总有一种错觉,似乎李朝南对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并没有觉得很意外,反而更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

可正如陆离原先心里想的,万一李三三真的丢掉了性命,那么这件事情又会有多么巨大的变数。

这些,其实都不是陆离现在需要去考究的事,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张溃烂的脸,他需要去和那个冷漠的刀客交谈一番,就算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他也要去问清楚这个事情。

入夜,陆离拖着步子回到了南巷,赵世雄吩咐过众人,此事暂时不可外传,不然一定会引起楼兰城百姓的恐慌。

昏沉的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陆离走在石板桥上,索性放慢了步子。寒雨渐盛,打湿了他那头长发。

陆离觉得自从关中军来了之后,这日子似乎就完全变了,在红袖招看到的小和尚和老道士,在瓦堆里见着的红衣女和那个喝酒的黑甲女子。还有那个被自己的刀削去了头颅的长辫子老人。这些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见着的人和事,好像就在这几天,都见到了,且记忆尤深。

自己似乎莫名其妙的就被卷入了这场还来不及思考的暗斗中。

陆离突然又想起自己那天在烽火眺望台上那般过激的神情和举动,可能就如李三三说的那样,自己内心是渴望的吧,但是到底在渴望什么呢。

思绪猛的拉回,因为陆离突然觉得头上的雨点消散了,他猛的抬头就看着那位红衣女子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前,她撑着把伞,表情淡漠。

也亏的陆离对这种鬼啊什么的并不害怕,要是换做李三三,女子这副妆容和表情,指定把他吓个半死。

这其实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是陆离和这个红袖招的女子第一次的正面相见。说到底陆离还是觉得意外,既然这城中已经有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为何不逃出城去,至少还是可以暂时保住性命。

陆离想不明白,索性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他知道她一定会先开口的。

“昨天晚上那一刀,是你手里的这把刀吗?”红衣女子盯着陆离腰间的佩刀,开口说道,她声音很是轻柔,听起来似乎还有点虚弱。

“是的。”陆离尽量的平稳着自己的心态,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对自己肯该是没有恶意的,但是他还是心有余悸,昨晚从古琴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陆离依然感到胆寒。说到底,自己还只是个不会修行的人,这种差距,更像是与生俱来一般。

陆离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才抬起头来看向红衣女子。

“可以带我去见见你屋子里的那个人吗?”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皱着眉头盯着陆离道。

陆离闻言猛的一惊,随即又释然,那近乎玄妙的一刀,自然不是自己能使得出的,这作为同是修行之人的红衣女子来说,当然比自己更清楚。

女子似乎看出了陆离的想法,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去见他一面,毕竟小女子还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对了,我叫素九。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表面上的身份。虽然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的。”

“你不怕我把事情暴露出去吗?”陆离挑了挑眉,说完之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其实问的是有点傻的,但是他还是想不明白,既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

“你不会,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女子最后站定,那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睁的很大,眸子很清澈。

“如果我说其实我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你信不信?”陆离如实交代,脸上有点尴尬。

就算自己似乎被她吃定了性子,但是现在事实是自己的确还没有和他开口说过话,这等会两人一进去都人头落地也说不定啊。

红衣女子明显不信,又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真的,我认识他比认识你就早一天而已。”陆离无奈,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也都实话实说,你别动不动就皱眉,怪害怕的。

“那你先回去吧,我就在这旁边的屋子里,你帮我问问,他如果愿意见我一面,我定当答谢。”红衣女子低头致意,便自顾自走进了一处破屋里。

雨还未停,似乎还有点要下大的势头。

陆离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依然默不作声。他猜不透红衣女子的心思,也自然不会知道那惊魂的一刀,意义到底有多重要。

陆离低着头淋着雨,一步一步踩过了石板桥。他走的很慢,雨开始下的更急。他心里还是忐忑的,如他第一次见到刀客那般。

大雨骤顷。

陆离依然没有抬头,他知道,从石板桥到屋门口有将近十步的距离,如果步子大,可能还不要十步。

于是他抬脚准备走出第一步,却忽然感觉一股无形的引力,让他抬不起腿来。雨花吧嗒吧嗒打在徐老头亲手铺就的石板上,石板上两侧的青苔光溜溜的,雨花又溅起来,打在了他的脚上。

陆离的腿刚抬起来一点便被这一簇雨花打压在地。一股从未有过的刺痛感令他猛的一惊。

陆离下意识地抬头,视线里只有一片氤氲。他轻轻地抬着脚退了一步,很是轻松。于是他又抬脚往前。

吧嗒!

仿佛在他的眼前,这所有的雨水都有万斤重,那刚悬起的腿又猛的被打了下去。

陆离终于缓过神来,开始站定。脚上的刺痛感还未消散,他不断地调整呼吸,雨水透过发尖,滴在了他那张略显坚毅的脸上。

十息过后。

陆离猛的抬腿,膝盖如一道利剑一般往前一顶,可不等他把后脚跟上来,那股巨大的压力就猛的让他顿步。本来足够跨出一大步,硬生生地变成了半步。

陆离喘着粗气感受着从腿上传来的痛感,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刺痛的感觉不断地叠加,陆离却忽然感到一股微微灼烧的痛感。

秋雨很凉,巷子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小。

又是十息。

陆离后脚猛的一点,几乎是一种往前窜过去的姿势,整个身体忽的前倾。

吧嗒!又是半步。陆离堪堪稳住了身形,差点倒了下去。

而正当他准备蓄力再踏出一脚的时候,却忽然感觉所有的雨声也都消失了。唯一的触感,就是不断从天而降的那一簇簇雨滴。

就如昨晚在屋子里那般,他看着刀客无声地一杯又一杯。

陆离干脆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体和腿两种完全不一样的触感,呼吸开始慢慢变的平稳。

那位叫素九的红衣女子,此时却从一处破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看着陆离顿息缓行的背影,怔怔出神。

半响,她那双桃花眼忽的一眯,微微一笑。

陆离每跨出半步,那种压力就拔高一分,每次顿息的时间就多一倍。

这段仅仅只有十步之遥的路程,陆离仿佛在那无声的落雨里走了无限久。

直到他跨过了最后的半步,走到了门前。

大雨骤停。

陆离颤抖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头抬了起来,他嘴里不断地渗出鲜血,那张惨白的脸上却忽的扯出一丝笑意,径直倒在了地上。

在他的身前,是一扇被换新过的木门。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一章 血书

翌日清晨。

陆离又被那个熟悉的梦惊醒。那袭在他脑海里不断萦绕的红衣似乎更像个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雨花打在屋后那几簇硕大的芭蕉上,劈啪作响。

芭蕉是野生的,在这楼兰城里,处处都是沙土,可能也就是陆离住的这一处地方能够长出这种中原才能见到的东西来。

陆离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只感觉一股酸痛从全身散发出来,让他一瞬间都几乎动弹不得。

半响,陆离才缓过神来,想起昨晚上那出玄之又玄的境遇。那场近乎梦幻一般的大雨,让自己感受了一次有史以来最艰难的行走。但是陆离此时的心情是澎湃的,那场雨,毫无疑问,一定是刀客的手段。至于是好是坏,陆离都把它当成了一场对自己的磨砺。

想到此处,陆离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他顺势起身坐在了床上,吸了吸鼻子,却闻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酒味。陆离顿了顿,索性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活了整整十六年,那么多次看到徐老头拿着个酒壶自己都会避而远之。这是第一次,陆离觉得这酒味也是如此的好闻。

一吸一顿,良久,陆离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忽然有种错觉,刚才还酸痛的身体似乎都缓解了大半。直到这个时候陆离才微微抬起头来扫了扫屋子的四周。床前的方桌上摆着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茶壶边整齐的放着两个杯子,杯子里盛满了茶,在这冷冽的清晨,竟然也还冒着腾腾热气。

唯一的那根长凳安静的靠在床头,所有的杂物都被重新整理过,一眼而去,有种莫名的舒心。

陆离愣了愣,就算当初徐老头在的时候,这屋子也从来没有这么干净整洁过。陆离最后瞥到了那块一直压着酒窖盖板的大方形青苔石上,眼神忽的一亮。

他索性起身走到了桌旁安静地坐了下来,茶杯是温热的。陆离拿起来其中一杯抿了一口,开始出神。

由于昨天遗迹的那场变故,陆离今天暂时还不需要去值岗。赵爷最后发过话的,等到钦天九监什么时候把那个事情解决了,他们才会过去。而如今南门都是关中黑甲兵在把守着,也暂时不需要陆离去顶位了。

陆离脑海里又浮现出在遗迹看到的那一张张恐怖至极的脸。就算经历了那场大雨,可自己还是没有和刀客说上一句话。那些心中的疑问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那群跳出来吃人的东西,不管是面相还是穿着,都和自己第一次看到刀客那个样子一般无二。那么他们一定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陆离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如果钦天九监抓不到那群人,那么自己是唯一一个最可能接近真相的那个人。他又想起昨晚拦住自己的那个红衣女子,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些人口中的余孽么,但是余孽又是指的什么。

陆离想着只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小雨,觉得肚子有点饥饿,便起身想出去吃点东西。可正当他站起来转过身,就看着那个叫素九的红衣女子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后,她脸上看起来似乎有了些血色,倒不像昨晚那般苍白。

陆离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皱着眉道:“我说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陆离顿了顿,又瞥了一眼房门的位置,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陆离艰难地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开始变的怪异,他又轻轻地退了两步,盯着红衣女子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素九闻言一阵错愕,看着陆离这一副见到鬼的样子,倒捂着嘴笑了笑,道:“我就这么推门进来的,只是你想事情想的太入神了而已。”她说完索性走到了桌子边坐了下来,拿着另外一杯茶自顾自抿了一口。

“大白天的你别跑我这里来害我,现在城中巡视的人都扎堆了,我先告诉你,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我能瞒着这事没有捅出去你已经要烧高香了。”陆离盯着茶杯语速有点快,但这番话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那晚上看着她和那个白胡子打斗,首先是出于好奇,最后也是出于对弱势的一种本能的怜悯。所以陆离自己当时才慌张成了那般样子。

说到底,陆离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边关卒,可能换做任何一个人,不管是刀客也好,红衣女子也罢,这事早就被抖了出去,或许还能因此立个大功,升了官职。陆离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么做,但是他有私心的。除了徐老头教导过他的那些话,让他对人对事本能的有种辨识,最重要的,还是陆离自己对修行的那份渴望。

徐老头那句几乎算是断死他的话,让陆离始终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废物,而自己这条贱命更显的微不足道。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修行的稻草,陆离就算冒点险,吃点苦头,也都在情理之中了。

但是,正如李三三前几天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修行一定是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如果连命都没有了,那么一切都是虚谈。

素九显然早就猜到了陆离的心思,这样一个混迹在边关的小喽喽,一定比绝大多数人要惜命的多。她脸色显的很是平静,看着陆离的侧脸,轻声道:“我知道我现在和你说什么人间大义那都是狗屁,你也不会理解,但是我还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素九顿了顿,看着陆离依然盯着手中茶杯的神情,继续道:“放心,我说完就走,绝对不会给你造成更多的危险,让你帮我的这个忙,也一定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也肯定不会把你至于死地。”

陆离闻言这才微微扭过头来,问了一句很实际的话:“ 我为什么要帮你。”说直白一点,陆离就只是想跟着刀客看能不能摸到修行的门槛。其他所有的生死大义,就算陆离心里清楚一点,明白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做的。

素九这次显然没有料到陆离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所以她愣了半响,随后沉默。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陆离两人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桌子前,这壶茶更像是事前给他俩备好的一样,两人自顾自地抿着,谁也没有开口。

陆离在权衡,倒也不是说权衡,更像是两种心理上的斗争。如果说帮她做了,且不管是什么事情,那么自己就和她绑在一条船上,只要有一点差错,自己这条贱命就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到时候可能就算是李朝南,也救不了自己。可是,陆离又隐隐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包括徐老头以前的那些话,包括李朝南,李三三对朝廷的态度,包括朝廷对他们自己这群边关卒的态度,包括陆离自己听到的那晚上的对话,最后包括刀客愿意使出那玄妙的一刀。

可这些在陆离看来,都是他自己根本触及不到的大公大义。所以他也压根不想去触及。

素九还是把陆离的性子想的太美好了。她以为就算她自己不卖苦不卖身世,陆离也会大义凛然的去帮她做那件事情。因为素九自己知道这楼兰边关的现状,也看到了这一带不同于中原九州的地方。

所以她和她的姐姐,依然愿意冒着危险,到这里来。

“说吧,什么事。”

“你可以先听我讲个故事么。”

良久。

两人几乎有点狗血的同时开口。

陆离突然想到,如果刀客的态度也是倒向女子那边的,那么自己的这种做法会不会令他所不耻,因为不耻而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不然,那个晚上,他又怎么愿意伸出援手,一刀要了长辫子老头的性命。

素九显然有点欣喜,她看了看四周,才转过头来盯着陆离说道:“那么,还要听故事吗?”

“不听。”陆离斩钉截铁。开什么玩笑,自己这么一个容易受情绪感染的人,怎么会愿意去听那些悲情故事,这样子,岂不是完全着了道了。

素九扯嘴笑了笑,似乎又看出了陆离的心思,但也不再拆穿。她深呼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些很不愉快的事情,眼神有点自然的落寞。

“在将军府里,那个姓曹的老变态的手中,有一封血书名单。名单上有包括我和我姐姐在内的七十二个人,这还只是一部分。”

“打住!”陆离闻言摆摆手,眉头紧皱,道:“你是要让我去那个曹公公手里偷那封什么血书吗?”

“对啊!”素九睁大着眼睛,正要继续说,陆离一掌推到她的嘴边,示意闭嘴。

“你是要让我去送死吗?你知道那个曹公公有多厉害吗?反正我是听说过的,就他那种杀人都不带眨眼的角色,万一暴露,我岂不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了。这事根本不可能,你要是还有其他的请求,我能做的尽量去做。”陆离收回手,说完又喝了一口茶,他突然觉得这茶越喝越干,越喝越苦,很不是滋味。

“又不是要你从他手里硬抢,你自己都说了是去偷。你不是和那个将军的小儿子关系好吗,随便想点法子把他支开就可以了。”素九争辩着,这几乎是她唯一的办法,如果陆离都没有能力去帮她,那么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说的轻巧,你既然对那封血书这么在意,那个姓曹的肯定也一样,说不定那书他压根就一直揣在身上。退一步说,就算不揣在身上,也一定放在一个非常保密的地方,又岂是我想去偷就能偷的到的。”陆离心里一股无名之气忽的涌了出来,倒不是说自己多么怕死,只是这根本就是送死啊。他咂了咂舌,又打算去抿一口茶,才发现茶杯已经见底了,他晃晃了茶壶,空空如也。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只要你肯愿意去的话。”素九有点词穷了。其实这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性子,这所作所为,不仅违了陆离的心,也同样违了她自己的本意。

“不可能,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陆离说的很是坚决,他盯着茶杯又把眼神挪开,看向了窗外,反正就是不去看她。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大,素九的面色一瞬间暗淡了下来,她盯着陆离的侧脸看了良久,忽的站起身来,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那双桃花眼里忽的就涌出了泪水,看着陆离哽咽道:“岐州三百八十六户含冤死去的人,一定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二章 少女和飞剑

陆离见状猛的就站了起来,他几乎有点不知所措。刚刚不是还说的好好的么,这怎么说着说着就跪在地上还哭起来了。

“你别哭啊,先起来行吗,说实话我真的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陆离伸了伸手,想去扶起素九,又觉得两人根本就还没有熟络到那个程度,他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我知道我眼里所谓的大义在你心中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我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我一定要报仇。除了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会让你心甘情愿去做这件事情。”素九脸上梨花带雨,看起来的确是伤心到了极处,她低着头吸了吸鼻子,眼里尽是哀伤,轻声道:“那年,曹衣带五千血红奉旨来岐州剿灭余孽, 那个晚上,为了搜出那个人的下落,街亭三百八十六户惨遭灭门,我和姐姐在死人堆里昏迷了三天,侥幸逃过了一劫。”

陆离闻言猛的一惊,他忽然想起李三三和他提及过这场当时震惊西夏的灭门案,曹衣曹公公的名头,也是在那一场屠杀之后,响彻西夏。

陆离深呼了一口气,纵然都是苦命的人,自己又有什么能耐去做那些逆天改命的事情。

良久,素九的故事讲完了,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我可以先你问一个问题吗?”陆离心里有几分难受,更多的是疑惑。他突然觉得这个时候问出来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素九点头示意,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期望。

“你们口中的余孽,到底是指的什么。”陆离一字一句,问出了这个困扰了自己很久很久的问题。他知道,只要问出了这句话,自己就一定逃不掉这场祸端,可以更明确的说,这一问,就等于把他自己和素九绑在了一条船上。

素九闻言没有回话,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陆离。半响,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你本就不是这条道上的人,我不应该强行让你卷进来的,你有你自己的活法,我更没有权利让你去做那些冒死的事情。对不起。”她转过身去,连说了几个对不起,便拿起桌旁的那把大红伞,准备离开。

陆离此时心里万般矛盾,自己刚才本来是下定决定要趟这浑水了,甚至连冒死的想法在那一瞬间都闪现了出来,可如今被素九这么一说,他心思又软了下去,这话可以说完完全全戳到了他的内心实处。自己本就是贱命一条,这么多年,涉过几次险,又吃过几次亏,陆离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完全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在这楼兰城里苟活着,但如今却要为了那什么狗屁大义去以身犯险,这根本就没有必要。退一万步讲,就算修行不成,也可以在这楼兰城中混吃等死一辈子!

在这一瞬间,陆离突然有点厌恶自己这性子,甚至有点所不耻。可能在楼兰之外的其他地方,有着大把大把和素九一样的可怜之人等着某个机遇而求活。但是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陆离扯出一丝苦笑,他依然拗不过他心里最后的那一道防线。直到他呆滞着眼神,看着素九转身的背影,心里却又忽的一酸。

这真的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

素九起身走到了门口,顿了半响,又忽的转过身来,她用手擦了擦眼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看着陆离道:“如果可以,去红袖招找到一个叫六子的人,帮我带一句话。就说,小女子无以回报,只求一死。”她说完恭敬地低头行了一礼,掩门而去。

外头的雨忽的变大,西风肆虐着,那把殷红的大伞被她拿在手里,始终都没有撑开。

陆离直到看着素九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慢慢缓过神来。这一场心理上的斗争依然没有结果,就算素九没有把话解释清楚,陆离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一杆称,他明大义,懂礼仪。

但是在大义和活着面前,可能每个人都是自私的,陆离自然也不会例外。

陆离晃了晃手中的空杯,突然觉得心里某些东西也跟着空了一般。他看了看外头的雨,索性起身披上了斗笠和蓑衣,也跟着出门而去。如今倒不需要去顾及刀客的去处,只要不被关中军的人发现,陆离自己还有的是时间来问出那些心中的疑惑。

但现在就算那本血书他自己没有能力去偷,又或者说没有勇气去偷,可那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带到的。况且陆离也想去看看,那家已经没有了红袖招的红袖招,且已经被那名黑甲女子知晓了真实身份之后,又该怎么在这楼兰城里开下去。

陆离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缓缓地走在大街上,有点心不在焉。素九最后离去的那个背影,始终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又说不上来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路上的行人很是稀疏,三三两两撑着油纸伞,多半是赶着回家的。陆离时不时抬头,视线里朦朦胧胧的,充斥着一股冷冽的寒意,大道两旁的店门大多都是紧闭的,陆离偶尔能见着几队黑甲兵来回走动着巡逻。这种感觉让他心里无名的生出几分压抑,好像整个城里都没了一点生气一般。不过陆离想了想又觉得这也在情理当中,就算王陵遗迹那起惊天吃人的事件并没有传出来,楼兰城的百姓似乎也感受到了城中的异样,那天晚上的南门悬头更像是层阴影一般,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可能在关中军入城的那一刻起,某些心思敏捷的人就感受到这楼兰的天已经变了。

雨依然淅淅沥沥,大道的石板路面上已经积起了水洼,陆离站定在一处小街的拐口,摸了摸手里特意早就备好的几块铜板,这是那晚上的面钱,陆离既然打定主意要去一趟红袖招,那么这份面钱无论如何也是要给了的。反正就是去带一句话,也就算了了陆离自己心中的念头,他想着只要不是像那晚上和那个老道士一样被撵出门去,被说几句难听的话又会不掉肉,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

这般想着,陆离便低着头径直往红袖招走去,可正当他拐过了这个街角,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呼喊声从大道的南端传来。

南门有情况?!陆离眉头一皱,便闪进了一处陋巷里,就看着刚才还在巡视的那几队黑甲兵踏着水花迅速地从他眼前巷子尽头的大道走过。

陆离正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就听到南门那边又传来几道洪亮的声音。

“不能让她跑了!这是个朝廷要犯,胆敢杀害前来宣扬武道佛法的烂陀寺高僧!”

“决不能让她逃脱,她还打伤了南门十多个守卫!”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行凶,简直目无王法!”

“黑甲骑兵听令,全城捉拿要犯!”

陆离在一处巷子和大道的拐角处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听出了最后那道声音似乎有点像那个李典李将军。

朝廷要犯?烂陀寺高僧?

陆离贴在一处屋檐下,突然想起那天李三三和他说过,因为武道鼻祖的飞升,朝廷特意派烂陀寺僧人往西夏各地宣扬佛法武道,以求蒙迪修行。

但是,这世道竟然还有胆敢当众杀害烂陀寺高僧的人!

陆离心里这般想着还没从这些消息里缓过神来,就看着朦胧的雨雾里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这身影掠地如飞,不断地穿梭在主道两旁的深巷里,在这大雨中拉出了一道道模糊的幻影,而那几队刚从这里经过的黑甲兵首当其冲,一个个应声倒在了地上。

大雨倾盆,主道两旁本来还开着的几户商铺一瞬间就都闭了门,那原先还能依稀听到的喧闹突然诡异般的全部消失掉。陆离后背忽的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识地就退了几步。他根本就看不清那个白色的影子,也自然分辨不了是男是女,只是看着那群倒在地上捂着脚跟痛苦连连的黑甲兵,觉得这个白衣人比起那晚上看到的长辫子老头修为一定更甚!

这般想着,陆离又一个激灵,他暗道一句今天出来的可能真不是时候,便想转过身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可他刚挪步子,就感觉到后脖子一阵冰凉。陆离刚抬起来的左脚硬生生地悬在了半空,又慢慢地落在了原地。他艰难的扭过半边脸,就看到一把还在滴着血的飞剑安静地悬在他的眼前,那剑通体赤红,让人不寒而栗。

陆离在这一瞬间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屋檐上的雨珠连成了线,刚好落到了他的斗笠上,雨花打了一个转,又顺着斗笠的边沿滴了下来,吧嗒吧嗒打在他的眼眶里。陆离就那么静静地斜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飞剑,感受着从中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只觉得这一剑要是刺过来,自己这条小命必定交代在这了,他想着便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别动!”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忽的响起。

陆离又斜过眼来,看向了左侧。一个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女子边擦拭着手里的飞剑,边走到了陆离的身前。这不看还好,一看让陆离又猛地倒吸了一口寒气。

这女子的脸上堆满了皱纹,眼睛深凹,嘴巴歪曲,整张脸可以说丑陋到有点令人胆寒。陆离觉得这张脸完全可以和王陵遗迹里的那群怪物相比。也亏的他早就见识过那般丑陋的模样,不然早就吓昏过去了。

女子走到陆离的身前,将那把悬空的飞剑捏到自己的手心里,看着它恼怒道:“这么不懂规矩,谁允许你乱跑了!”

那飞剑在女子手心里忽的一阵跳跃,似乎还听懂了她的话。

“滚!才不稀罕用你!”女子说完将飞剑轻轻一握,顺手就扔到了她后背背着的那把宽厚的黑色剑匣里。

而她左手上另一把稍长的飞剑像是感受到了女子的脾气一般,嗖的一声就跟着飞了进去。

陆离战战兢兢看着这一幕,纵然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过看着女子这副神情,倒也不像是要乱杀无辜的样子,陆离便慢慢吸起一口气想说句求饶的话,就突然感觉自己双脚忽的离了地,整个身体被女子猛的抓起,眼前的景象不断变换。

这般场景陆离又何时见过,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难受至极。

也就两息的时间,女子揪着陆离停在了一处更为偏僻的陋巷里。

陆离被女子忽的松掉了手,瞬间整个身体没了重心,一阵踉跄,差点就要倒在地上。他强忍着胃里那股翻滚的滋味,坐在地上开始喘息,可还没等他从刚才的境遇里缓过神来,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惊的瞪大了眼睛。

女子麻利地脱掉了外面那身早就湿透的白袍,露出了里头的一件紧身青色长衫来,她又扭过头去,抬起手揪着自己的脸庞猛的一扯,一张人脸状的东西就被她拽在了手中。

直到这时,她才缓缓转过头来,哪还是那张布满皱纹的恐怖面容,陆离只觉得这根本就不是刚才的那个人。此时女子一张冷艳的俏脸上竟然稚气未脱,她蹙了蹙眉,又捋了捋头上的长发,陆离此时才瞥见了她那双不同于常人的淡蓝色眸子,那眸子诡异而冰冷,让陆离下意识地就低下头去,这种感觉,就如那天见到李朝南一般无二。

“今天算你走运,不过你等会要是敢说出去,我保证你活不过三天。”女子直到把一身的装扮都换了个遍,才抬起眼来看了下陆离,冷冷地威胁道。

此时女子的打扮更像个少女一样,不过,这高挑的身姿陆离觉得比李碗鱼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听着这样的的威胁,陆离就真的不舒服了。本来想着这么个冰冷的少女杀手,自己还是不要去掺和的好,但如今被她这么一说,倒让陆离心有怒气,你偏这么说,那我就偏要去上报!不过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一副无比惊恐的表情。

“别不信,我知道你恨不得立马去告诉他们,所以刚才拽着你的时候我就把我最讨厌的那柄飞剑刺到你的丹田里了。”少女将后背的剑匣取了下来,又看了陆离一眼轻声言道。

她这话说的风轻云淡,面无表情。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三章 铜钱

陆离一听整张脸就开始有点扭曲,他赶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丹田处,一道刺骨的寒意让他下意识地就把手缩了回来。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反正你本就是个不能修行的人,那丹田也没所谓破碎不破碎的。只是那把飞剑是无形的,会让你由内而外染上一种寒毒,虽然感觉起来只是痛一下,冷一下,但是。”少女说着顿了顿,侧着脸看向了巷子的尽头,此时大雨未歇,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几道怒吼由远及近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李典披着一件连帽的大蓑衣骑着战马正站在南门大道的一处牌坊边,雨地上躺着一群还在痛苦挣扎的黑甲兵,而在他的身后,黑压压的已经聚集了一大片的人马!

“一群废物!”李典朝着坑洼的积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他脸色显得有点狰狞,又似乎带着点莫名的兴奋!

“今天这个要犯,就算把楼兰城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李典心里很清楚,死一个烂陀寺的僧人和死一个钦天九监的大司命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了。而且今天可是在南门外光天化日之下行凶,那几个前来宣扬佛法武道的僧人,可以说命比他自己还要精贵,如今这么一死,又是在他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这责任基本都摊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李典转念又一想,他自己来这楼兰古城本来就是要立功的,这一出命案对他来说是一场祸端,也更是一场变相的机遇,虽然这事的确是出在楼兰古城,但其中的根源一定不止这么简单,只要他自己能够抓住行凶的要犯,且问出了其中的内幕,那么一定是大功一件!

这般想着,李典心里更显澎湃,他几乎恨不得立马把那个要犯揪出来直接送回洛阳城邀功!

就在此时,李典身后黑压压的人群里让出了一条道来,一个身穿黑色太监官服的中年男子撑着一把大黑伞正阴沉着脸快速走来,他身后跟着三个青年模样的僧人,一个个也是统一的烂陀寺麻色僧衣打扮。

不过看起来他们衣衫都有点杂乱,显然是刚才在南门外的那场打斗中所致。

“你们站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去捉拿要犯!要是让凶手逍遥法外,你们就都等着掉脑袋吧!”中年男子行至李典的身前,用手指着他身后那群黑甲兵尖着嗓子厉声道。男子说完又喘着粗气哼了两声,将他身上的那件衣服扯了扯。

李典闻言眉头皱了一下,却是压住心中的怒意,他抬起头来忽的就换了副神色,一脸谄媚道:“陈公公,这事您就放心,三天,最多三天时间,我一定把凶手捉拿归案!”

“那么,就请将军到时候给我们烂陀寺一个交代。”一直站在那位陈公公身边的青年僧人,却是微微眯着眼睛附和了一句。

“一定一定!”李典弯下腰去,连连点头。

“留空师弟的尸体还在南门外躺着,还请将军派人将他送回洛阳烂陀寺。”另一名略显高瘦的僧人又接了一句,他脸色比起其他两位僧人明显要镇定的多,估摸着是此次宣扬佛法武道的主要人物。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李典继续哈着腰点头。

那名陈公公似乎还想嚷嚷几句,就见着那个高瘦的僧人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既然将军许了承诺,咱家就不打搅了,不过丑话先说前头,别到时候交不出人,丢的可是你李家的脸面。我们走!”

李典一直低着头抬着眼睛,直到看着四人跟着一队黑甲兵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刚才那副谄媚一瞬间转换,他猛的扭过头来,眼神凌厉地看着身后的众人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给我搜遍了!不然别到时候说我保不住你们的脑袋!”

狂风暴雨里,李典一直盯着手中抽出刀鞘来的长刀。

“一个卖主求荣的余孽而已,今天的耻辱,我李典一定会让你加倍奉还!”

半响,他压着嗓子嘶吼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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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扭回头来,挑了挑眉,又看着陆离继续说道:“刚才是吓唬你,这寒毒若是不除,你最多能活一个月,但你也别想着找大夫或者谁帮你解掉,这寒毒乃是飞剑的本体,除了我之外,无人可解。”

陆离至始至终都瘫坐在雨地里,脸上一副惊恐未定的神色。这一切犹如做梦一般,让他觉得好不真实,却又活生生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今天这一遭,陆离就只是想去红袖招了一个心愿,然后该怎么活继续怎么活,他想着只要把话带到,自己心里的那份愧疚就少去一分。

可是这中途的插曲太令他意外了,意外到不过就半柱香的时间,他自己的性命就被别人牢牢地抓在了手心里。陆离如何都想不到,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竟然有着如此歹毒的心思,这完全就没有给他一点后退的余地。

思及此处,陆离倒不想着对眼前的少女如何恶语相向,刚才那样一个场面,她既然没有出手了结了自己,那么这枚寒毒,也只是为了封住他的嘴而已。这般想着,陆离心里便渐渐平复了一丝怒气。

少女似乎看出了陆离的想法,她挪着步子走到他身前,低着头道:“不过,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只要你不说出去,我明天就会先帮你封住经脉,然后每天帮你清除一部分寒毒,直到我离开为止。”

少女说完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根细小的红绳,她看着红绳愣了下神,才指尖一弹将这绳子精准地飞到了陆离的手腕上,随后便转身走去,她根本不顾陆离此时的神态,边走边道:“那根绳子别丢了,不然我是找不到你的。还有,你别以为我帮你封住经脉你就没事了,只要那枚寒毒在你体内,你照样会慢慢死去!”

陆离一直抬着头呆滞着眼神,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他才收回了视线。陆离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那根红绳,正想一手扯掉,又想着刚才少女提醒的那番话,抬起来的手硬生生地顿在了空中。

陆离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到这个份上,是真的有点难受的。他悻悻然地捡起那片叶子,站起身来,就听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巷子的尽头传来。陆离赶忙拐了个道,低着头便往红袖招走去。

就算插了这么一出悲剧,就算如今陆离自己的性命都悬在了裤腰带上,他想着还是要把话带到的。他不知道那位叫素九的女子离开之后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但是最后那句表死的决心让他觉得那一别也许就是最后一别了。

有些人,生平可能只会见到一次,但是会记一辈子。

徐老头说过的,世道九分险恶,一定不忘存一份善心。

陆离快步地走在雨中,狂风有点肆虐,他干脆用手扶着斗笠的边沿,把头低的更低。胸口的寒意一阵阵传来,倒让他的思维在这一瞬间变的尤为清晰。

就刚才那样一个处境,换做是他自己,可能也会这么做吧,毕竟世道险恶,毕竟人心难测,毕竟都只是想好好活着。陆离突然觉得那个白衣少女和素九和自己其实都是一类人,都是属于那群在西夏的最底层拼着命只为活下去的人。

陆离拐过了几个街巷,终于走到了红袖招的门口。他本来想着因为素九的身份败露,这红袖招应该是不敢再明目张胆的开门迎客了。

可是,恰恰相反。

陆离站定在一侧,看着眼前的红袖招正门大开,心里闪过一丝自嘲,看样子,他们要么是还不知道素九的身份,要么就根本不在意。陆离此时又把那几枚铜钱握在了手里,说实话,他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毕竟只要进了这门,一旦被有心人抓住,这就是串通余孽的罪名了,是要掉脑袋的!

陆离来回又踱了踱步子,这事到临头他又似乎拿不定注意了。

“小兄弟,其实你要是不想进去就把手里那几块铜板给贫道,贫道可以替你进去啊!”

陆离正着急着不知道如何是好,闻言猛的转过身来,就看着那个晚上被捻出门的老道人正蜷缩在屋檐下,他手里拿着一把蒲叶扇顶在那面写着“神丹妙药,救死扶伤”的招牌上,似乎是在给它遮雨。那扇子早就有点破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此时斜雨纷纷,他自己整个身体早就被淋的湿透,可他不管不顾,手中依然乱舞,不断地遮着从四处飘进来的雨。

“你。”陆离只说出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这番动作实在是令他不解。一块招牌而已,难道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么!陆离仔细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老道人,这身衣裳,似乎还是那天穿的模样啊!难道自从那晚上被捻出门之后,这个老道人就一直在这红袖招的门外头么。

“你猜对了,贫道自从那晚上吃了顿剩饭后,就觉得这酒楼的饭菜啊比起其他的地方真的要香甜的多,早知道就不去其他什么翠香楼啊,明月楼啊,糟心!不仅姑娘不漂亮,饭也是难以下咽啊!”老道人手中的动作未停,又斜过眼来说了一句。

陆离此时惊讶的无以复加,他是如何知道了自己心中所想的!

“哎呀,贫道早就说了,钱财都乃身外之物啊,虽然贫道两袖清风,好在这里头有个心怀善意的小和尚,我这几天一日三顿可从来就没落下的。”老道人说着便拿着扇子对着陆离的方向轻轻地扑了一下。

陆离就觉得手心里瞬间一空,那几枚几乎快被他拽出汗来的铜钱忽的就不见了。他下意识的就抬起头来看向了老道人。

“不过嘛,这几枚铜钱对你真的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暂且借给贫道,也好让贫道进去光明正大地吃碗面,就算我俩结个善缘如何?”老道人盯着手中那三枚铜钱,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陆离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根本就是坑蒙拐骗啊,可是刚才他那一手隔空取掉了自己手中铜钱的手段又是什么鬼伎俩!

“不用惊讶,这其实就是个蒙人眼睛的小把戏,你看过闹街上那些个变戏法没有?对,就是那些小玩意了,不信?那等你有时间自己去看看,看几遍就能学会的。”老道人边说着边把那三枚铜钱收进了自己的长袖里,又接着说道:“哎呀呀,和你说句话都把我这宝贝淋湿了,行了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这红袖招你以后也不用再来了,开不了多久了。还有啊,我说你们年轻人真的不会享受,你看这风里雨里的,又打打杀杀,回去睡个觉岂不美哉!”他说完摆摆手压根就不去管陆离,自顾自地把那面招牌收到了他自己的身前,用袖子不断擦拭着。

老道人的这番话听在陆离耳里句句如雷鸣,他竟然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也知道了红袖招的底细!可自己就仅仅只是在那个晚上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之后,根本就没有和他再打过照面。

陆离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依然穿着褴褛,形象邋遢的老道人,心里忽的涌起一股无边的恐惧,仿佛自己的内心在他眼前被完完全全的洞穿,这该有多么可怕?

那这人,又是什么身份!

陆离不敢再想下去,他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意图,那么这句话至少暂时是没法去送到了。他心里又闪过一丝愧疚,就准备转身离去。

“别一副欠你钱的表情啊,这铜板我说了只是暂时借给贫道,到时候自然会还你。”老道人低着头又补充了一句。

陆离闻言又转过头来,正想开口说一句你本来就是欠我钱啊,可还没开口,就见着老道人忽的抬起头来,那把本来搁在地上的破扇子如活物一般猛的跳跃起来,对着陆离就重重地扇了一下。

“去的你!”

老道人轻喝一声,又低下头去。

陆离就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忽的没了意识。

等到陆离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地板上。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才看到这里是一处凉亭,此时天都黑了,大雨依然下着,陆离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忽的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想起白天自己最后清醒的那一瞬间,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这接二连三梦幻一般的遭遇,倒让陆离少了几分稀奇,多了几分坦然。

但是他依然猜不透那个老道人的身份,甚至连想都不感想。

那蓑衣依然还披在陆离的身上,他缓了缓神,又看了看四周,才捡起身旁的斗笠走出了凉亭,径直往南巷而去。

一路上,陆离看着来回巡视的黑甲兵起码是前两天的五倍之多!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猛的加快了速度!

陆离一口气跑到了石板桥,才放慢了步子,他正庆幸着这里好像还没有人来过,就听着一阵脚步声从他屋前的石板处传来。

“什么人!”

陆离被这一声呵斥愣在了当场,就见着两个身穿黑甲的士兵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陆离此时双腿都有点站立不住,他不能确定那两个士兵有没有发现刀客和素九的踪迹,又或者是自己家中的某些细节!但是事到如今,就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陆离急促地深呼吸了两下,试着稳定心神。

“问你话呢,干什么的!”其中一个黑甲兵忽的抽出了刀,拍了拍陆离的肩膀。

“我就是住在这里的,前头那屋子就是我家。”陆离抿抿嘴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些。

“这里还有其他人住吗?”另外一个黑甲兵提着个灯笼,四处张望着开口问道。

“没有了,这里就我一个人住。附近这些破屋子都荒废了好几十年了。”陆离说着顺势瞥了眼素九当时落脚的住处,又赶紧把眼神收了回来。

“老四,走吧,这地方怪阴森的。大不了我们明天白天再来!”那个提着灯笼的黑甲兵扯了扯蓑衣,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最近城中不太平,大晚上的别出来瞎晃悠,不然你这条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提着刀的那个人又顺势拍了拍陆离的侧脸,才对着另一个黑甲兵点点头,两人擦着陆离的肩膀缓缓走过。

直到此时,陆离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他微微闭着眼睛,默念了句谢天谢地,就准备往屋子走去。

可正当陆离迈开了腿,就听着一道急促的琴声从那处破瓦屋堆里传了出来。

那琴声诡异,婉转悲鸣!

陆离抬着的脚僵在了空中,整张脸一瞬间就没了血色!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四章 杀生

那两个已经走过了石板桥,马上就要走出巷子的黑甲兵忽的停住了脚步,两人几乎同时将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互相对望了一眼,又慢慢地走了回来。

“别动,你小子不老实,这琴声是和缘故!”高瘦男子走在前头,一脸的狐疑,他边望着那处破旧的瓦屋,边将陆离呵斥住。

那阵突兀的琴声也就持续了三四息,便戛然而止。雨忽的又下大了起来,陆离那只抬出去的脚一直僵着,直到听到那声呵斥才缓缓地收了回来。他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应付。

为什么!

陆离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道疑问,他想不明白,就算那位叫素九的女子没有离开,就算她还没做好赴死的准备,又或者还有其他的企图,但是为什么又要把他自己拉下水去!她早上在房间里凄凄惨惨说过的那些话,陆离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出戏根本就不符合逻辑!

“哑巴了吗!不是说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那琴声又怎么解释!”高瘦男子走到了陆离的身边,将佩刀一抬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不知道啊,这里一直就我一个人住着,我也从来没听过这鬼怪的声音!”陆离颤抖着声音开始狡辩,这打死都不可能会承认的。

“胡说八道,别把大爷我往那些玄乎里带,这根本就是有人在故弄玄虚,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里还有人住着!”高瘦男子似乎一心就认定陆离和这琴声一定有瓜葛。

“我真的不知道!刚才都说了,这处破瓦屋堆都荒废了好几十年了,我从就在这住着,也从没见过其他什么人!”陆离暗道一句这关中兵并不傻啊,这说辞根本就糊弄不过去了。这般想着陆离嘴上还是继续狡辩着。

“老四,要不要叫人!”那名一直打着灯笼默默不语的黑甲兵,忽的扯了扯高瘦男子的衣角,压着声音说道。

男子闻言扭过头去瞪了他一眼,厉声道:“能不能有点脑子,叫什么人!只要他们那群人过来,到时候这功还能轮的到我们头上么!只不过是个弄虚作假的把戏,那群废物自己技不如人,死了活该!想我王家以前也算是洛阳将门,要不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被个贱人坑害,我王家又怎么会落的这般兔死狗烹的下场,我王朗又岂会随军入楼兰,来吃这般苦头!”

这个自称王朗的男子此时一脸的傲气,他说完又扭回头来,那把刀始终都架在陆离的脖子上,大雨哗啦啦地下着,气氛有点莫名的诡异。

陆离感受着脖颈处和胸口位置同时传来的冰凉,整个人有点麻木。

不管那个叫素九的女子有何居心,如今这个场面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他能想象到的最坏的结局也是这般,但是偏偏又发生了。

从一开始陆离就知道,窝藏余孽本就是死罪,但是他始终都抱着一丝侥幸,以至于早上素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更多的是解脱。陆离甚至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刀客的身份暴露,因为在他眼里,这几乎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但是素九不一样,她有迫在眉睫的羁绊,有深藏已久的怨恨,这些都能够让她毫不犹豫的去赴死,只要赴死就会暴露,一旦她被暴露,陆离自己就有一般的可能也会暴露。但是他良心上还是过不去的,所以今天就算被那个少女阴了一枚寒毒,陆离还是想着要把那句话带到。

可如今这般处境,只要那两名黑甲兵知道了素九的身份,那么自己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陆离恍惚之间就镇定了下来,在这几息的时间里,他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这个在楼兰古城里苟活了十六年的少年,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还愣着干什么!带我们过去看看!”那个提着灯笼的黑甲兵突然凑上来踢了陆离一脚,这一脚踢的很实,让陆离从思绪里猛的就惊醒了过来。

陆离连忙陪着笑脸,低下头去,战战兢兢地向着瓦屋走去。

连续的大雨让这一处破旧的荒地泥泞不堪,陆离穿着一双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头,他脖子上依然被那个高瘦的男子用刀驾着,而那名提着灯笼的黑甲兵走在最后头,他一直不断地张望着四周,脸上的神色比起那个叫王朗的人来说明显要慌乱的多。

陆离一个不留神,踩到了一处泥泞的洼地里,踉跄了几步,他趁机又抬起眼看了看已经近在咫尺的那件瓦屋,眼里忽的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冷漠。他两只手一直都摊在身前,此时却微微地握成了拳头。

“别想耍什么花样,要是让我知道你在这窝藏罪犯,定不会轻饶你!”王朗又厉声说了一句,持刀的右手忽的振了振,加了几分力道。

陆离只觉得脖子上忽的有点温热,他也不敢用手去擦拭,只能由着从斗笠边沿滴下来的水不断地冲刷着,在靠近肩膀的位置,赫然有一道已经被刀锋压出来的血痕。

“到了,应该就是这里面。”陆离在那处瓦屋的门口停住了脚步,颤抖了一下肩膀,轻声说道。

王朗和那名黑甲兵闻言对视了一下眼神,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把刀从陆离的脖子上收了回来。

“你先进去!”提灯的黑甲兵压着声音吼了一句。

陆离不由的又咽了口唾沫,尽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到了门口,让他还是觉得无比的忐忑。他将右手的拳头又紧了紧,刚才一路走来,他都没有看到素九的身影,那么也不可能提前走掉。这屋子里,就算不是她也一定藏着一个人!

“磨磨蹭蹭!”

陆离正想走过去把门打开,就感觉后背被人踢了一脚,他整个人瞬间就失去平衡,往那扇破门撞去。

“砰!”

陆离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整个身体就已经趴在了屋内的地板上。他下意识地就抬起头来,眼前一幕让他赶紧又把眼睛缩了回去!

房间里只有一张大红色的木床,素九侧着身子斜躺在上面,她面对着里头的木墙,整个身体就只有大腿和腰部用一件大红袍盖着,包括肩膀在内整个背部都裸露在外!

陆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虽然他还不懂得男女之间那点道理,但依然觉得这张背,是真的美!那双腿,也是真的美!所以他下意识的脸就有点通红。不过下一瞬间他脑子就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他左眼的余光忽然瞥到不知何时已经安静地摆放在素九身前的那把古琴,她看着素九的双手已经轻轻地搭了上去。

琴声渐起!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是一息之间,王朗走在最前端,那映入眼帘的美妙身段让他一瞬间恍惚,当他似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就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那把一直提在手中的长刀忽的就脱手掉在了地上。

就在此时,一直蹲在地上的陆离忽的转身弹射而起,他和王朗起码还有三步的位置,这起身一跃竟是直接跳到了王朗的眼前,陆离右手握拳,不知何时在他的指缝里多出了一块尖突的石块,那拳头对准了王朗的太阳穴猛地就砸了下去!

只闻的一声闷哼,这个洛阳都城里王家最寄予厚望的中年男子,应声倒在了地上!那枚尖突的石块深深的嵌进了他的太阳穴里,鲜血汩汩而出!

而此时那个一直提着灯笼就站在王朗身侧的黑甲兵一瞬间缓过了神来,他将手中的灯笼顺手往陆离站着的位置一扔,撒腿就往外跑去。他正想扯开喉咙大声呼喊,可还没走两步就见着一道刀锋从素九的琴弦里飞了出去,将他整个胸口洞穿!他张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拢,整个人就缓缓倒在了地上。

陆离还保持着刚才落地的那个姿势,那只出拳的右手上沾满了鲜血,不停地颤抖着。

从进门到击杀,再到那个提灯黑甲兵的死去,时间也不过数十息。

陆离喘着粗气一脸的苍白,那奋起的一跃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如果没有那晚上的那场拦路雨,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击杀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其实正如陆离所想的一般,素九就是想要将他拉下水的,但是这两个人,其中那个叫王朗的有着并不俗的修为,只要一击不成,那么就一定会引来四方的注意!所以,在素九刚察觉到那两个黑甲兵来的时候,她就想好所有的思路。那个叫王朗的人,只能是是陆离来杀,而且还要杀的消无声息!

一个男人,在第一反应里最能出于本能的思想松懈,一定是见到一些让他心神荡漾的事物。那么,素九这副仅仅只是遮掩了大腿和腰部的完美之躯,一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你再不去将外头的那具尸体拖进来,我们就都得没命。”素九转了个身坐了起来,那件大红袍被她顺势卷着披在了身上。

“为什么!”陆离忽的转过脸来,盯着素九低声吼道。

“等把这件事处理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为什么!”素九并没有害怕陆离这道从未见过的眼神,她直直的看着他,轻声道了一句。

半响。

陆离颤抖着站了起来又踉跄了几步,他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算抛开这条贱命不要,也会将你说出去!”

陆离说完就往外走去,他根本就不顾那具躺在地上的冰冷的尸体,径直向着自己的房屋而去。

素九愣了愣神,眼里忽的流露出一丝自嘲。

她自顾自地轻笑了两声,便往外走去。

此时在那处早已荒废的眺望抬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她收回了视线,呢喃一句:“你要是死了,可别糟蹋了我那把飞剑。”

而与此同时,在楼兰古城外西南端那处最高的沙丘上,一个身穿一身拖地的大红袍女子正安静地站着,她留着一头银白的长发一直齐到了大腿的位置,她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红纱,看不清容貌。

在她身侧,还佝偻着一个身影,为她撑着伞。

“小姐,那块石头,何时去取。”老人沙哑着声音,低头轻语。

女子闻言抬起手比了几个手势,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已经十六年了,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老人眉头深皱。

红袍女子忽的转过头来,她脚踩的那片沙地上,一瞬间便蒙上了一层霜。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五章 瘟疫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陆离住的那间屋子里却也亮了一晚上的昏灯,除了那两个已经死去的黑甲兵,这条破旧的南巷里一整晚再没有人来巡视过。一直到清晨,依稀能见到些光亮,素九才从陆离的房屋里开门走了出来,她走的很缓慢,也没去到那处破烂的瓦屋堆,她换了一身装扮,看起来朴素了几分,她一直走出了那条石板桥,慢慢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屋子里陆离安静地坐在那条长凳上,他眼睛有点微微的浮肿,脸上似乎恢复了些血色,他一直盯着方桌上那盏将要燃尽的昏灯,直到看着最后那一丝灯芯缓缓灭掉,他才微微缓过身来。

那名刀客一晚未归,仿佛是有意给了陆离和素九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是此时陆离倒有几分担忧。按照往常,就算陆离依然还没有和他开口说一句话,但是两人似乎隐隐之中形成了某种默契,但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种默契陆离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此时心里五味陈杂,素九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萦绕,他知道,从一拳把那个叫王朗的黑甲兵打死开始,自己就已经走上了那条道,且没有任何的退路,他嘴上说着想要素九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也不过是要让他自己良心上更过的去一些。换句话说,他需要说服他自己的内心,这样就算某一天因为这件事丢掉了性命,也不会有遗憾或者怨言。

他不知道钦天九监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发现,本来陆离打算着就这几天一定要找刀客问清缘由,但如今刀客也没了踪影,这让陆离心里更加没底。他也不敢去想象那两名黑甲兵被关中军发觉后会有什么后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这般想着陆离便觉得头有些生疼,他索性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一直到中午,陆离才醒了过来,他突然想起李三三那天昏过去一直还没有音信,也不知道好些了没。陆离起身张望了下四周又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半响,他悻悻然的走下了床。看样子,白天上午刀客也没有回到这里来,陆离心里忽的就闪过一丝哀怨,这棵自己至始至终都想抓在手里的修行稻草,如果真的因为某些他不知晓的事情而消失掉,那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有点可笑!

到头来,自己可能什么都没有学到,却把这条贱命搭了进去。

陆离露出一丝惨笑,再不去想。他索性将那身护卫甲胄套在了身上,他要去一趟将军府,一来去看看李三三的状况,二来也想探一探关于王陵遗迹的消息。至于素九和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可能会一直烂在肚子里,直到这件事情真的可以发生质的改变。

天气已经放晴,北风又继续呼啸着,陆离看着城中来回巡视的黑甲兵数量依然不减,看样子,昨天那个在南门外杀死洛阳僧人的少女应该是没有被抓住的,他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或许还没有到发作的时候,陆离只是感觉到一点点冰凉,他又瞥了一眼手腕上套着的那根红绳,心里有点打鼓,这绳子他也没瞧出什么异样,那少女真的能够找得到自己么。

“坏了!”陆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如果她现在已经逃出了城去,那么就算自己现在去上报,也无济于事啊,可能还会让那个李典认为自己和她串通一气的,那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但是这枚寒毒已经在自己的体内了,她要真的不出现,自己岂不是坐着等死了。陆离暗道了一句人心当真险恶啊,但是当下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他只能等着看今天那个少女能不能来,如果不来,那再另作打算。

陆离经过红袖招的时候特意远远地望了一眼,大门依然是打开的,但是那个衣衫褴褛的老道人却没见着身影,陆离也不去多想,反正也就是三文铜钱,如果真的是个坑蒙拐骗的人,陆离也自认倒霉。

可正当陆离走到了将军府的门口,就见着赵世雄黑着一张脸领着十来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陆离一愣神,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几天不是放你们的假么,你这身打扮跑来干嘛。”赵世雄瞥见了陆离的身影,皱着眉道。

“我来看看李三三,他有没有好些。”陆离有点尴尬,低着头回答。

“他没事,你这两天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赵世雄突然压低着声音看着陆离道。

“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么。”陆离心里一咯噔,脸色忽的暗了下来。赵世雄抬头望了望四周长长地吐了口浑气,上前两步凑到陆离耳边,他本来就黑着的脸更显黯然,“那天在王陵遗迹被那群怪人咬伤的十个弟兄,今天早上全部死在了军机大营。”

陆离闻言猛的抬起头来,瞳孔一瞬间放大。他下意识的也望了下身后,才觉得有些失态,赶忙又站直了身体。

“死了?”陆离声音都有点沙哑。

“嗯,全身溃烂而死,我怀疑那群躲在王陵遗迹里的怪人身上带有某种瘟疫,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死。我刚和将军禀报了,这事一定不能张扬出去。”赵世雄眼里闪过一丝悲伤,那些可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似乎意识到这里讲话有点惹眼,便搭着陆离的肩膀往将军府外的小道走去。

“那其他人呢?”陆离抿了抿嘴,心里涌起几分忐忑。

“凡是有和他们接触的弟兄们我都已经隔离开来了,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将军为了以防万一,已经派人回洛阳了。”赵世雄眉头紧皱,他想起刚才在将军府里李朝南说过的那一番话。如果这真的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这件事的性质远远不是瘟疫这么简单。

“那就好,钦天九监那边没什么动静吗?”陆离其实更想知道这个事。

“有,他们昨晚去了一趟,也死了十多个人,听那个曹公公说,他们杀了五个,抓了一个,现在就关在那大牢里,你反正没啥事,我等下带你去看看。不怕吧?”赵世雄低着头勉强扯出一丝戏谑。

要说原先驻守城门的士兵,赵世雄其实对陆离是很特别的,就像李三三曾经说的,两人有时候更像对父子一般。陆离的精怪和骨子里的那份韧性可能也就只有赵世雄能看在眼里。

“不怕啊,这有啥的。”陆离被问的一愣,故意鼓起勇气说道。

“你右手怎么了,看起来有点红肿。”赵世雄忽然瞥到了陆离的那只手,关切地问了句。

“昨天下雨摔了一跤,摁到石头上了。”陆离本能的把手缩了缩,讪笑着回答。

“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以后注意些。”赵世雄扭回头来又用余光瞥了一眼陆离,便不再说话。

那座本来用作关押金国流兵要犯的大牢就建在军机处的最西侧,陆离一行人拐过几条大街入了大门,便径直往大牢而去。

赵世雄今天的任务本来就是要审一下那个从遗迹里抓出来的吃人的家伙。他手里还拿着将军府的审书。其实这也是李朝南的意思,反正这人一定不能给钦天九监他们审,要是这里头真如李朝南所说的什么内幕,那么只要有办法撬开那个人的嘴,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绕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顺着楼梯下到地底下,整个光线忽的一暗。陆离越走头皮越有点发麻,这处监牢,陆离很早就知晓,但是却从来没有来过。

一行人下到了最底层,窄道两旁墙壁上昏黄的油灯又把视线微微照亮。

“赵都尉。”

陆离闻言才抬起头来,就看着一个身穿监牢官服的青年男子忽的站起身来,对着赵世雄行了一礼。

“如何。”赵世雄眯着眼睛,轻声问道。

“去看过两次,一直都没出声,您不是吩咐过了,不让我们靠近嘛。”青年男子沉声说道。

“没事,辛苦了。钦天九监的人有来过吗?”赵世雄边说着边和男子并肩往前走去。陆离就走在他俩身后,不断地张望着四周的牢笼。有些牢房里是空着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味,有些住着的还不止一个人。陆离看着那些头发蓬松表情怪异的犯人,感觉又把视线收了回来。

这气氛实在是有点诡异,让陆离不由得打了冷颤。

一直又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陆离一行人顺着那条旋转往下的楼梯又下到了监牢的最底层。

这一层只有寥寥五个监牢,每间牢房比起上头的都要大的多,一行人在楼梯口的位置站定,一股刺骨的凉风忽的袭了过来,让陆离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就是那间。”青年男子抬手指了指中间的第三间牢房。赵世雄才把视线转过来缓缓往前走去。

陆离深呼一口气正想跟上去,就看着那间牢房里那个怪人忽的爬了起来,一张溃烂的脸被头发遮了大半,他穿了一件破旧的背心,整个皮肤看起来如黑炭一般。

他猛的爬到了监牢的铁栏边,两只手握着,边摇晃嘴里边怪叫着:“阿刁!阿刁!阿刁!”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六章 舌战

陆离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叫吓的身体猛的一颤,他赶忙停住了步子,一张脸都有点煞白。赵世雄本来离监牢的铁栏不到五步,也亏的他久经沙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场面,此时只是微微愣了愣神,眯着眼睛不再往前。

其他众人其实都和陆离的表情一般无二,这声怪叫倒让挨着那个怪人的另一间牢房里的一个囚犯从角落里佝偻着身体站了起来。

陆离下意识地扭过去头,就刚好和那个囚犯对上了眼神,他赶紧又把头扭了回来。这里头,可能都是些怪人,陆离心里道了一句。

“赵都尉!”青年男子似乎有些焦急,声音都有点颤抖。就这副癫狂恐怖的面容,谁也不知道这怪人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赵世雄抬手示意没事,他眼睛一直眯着,注视着那张恐怖的脸。

此时那怪人已经停止了怪叫,他就一双手握着铁栏,眼神看起来有点涣散。他一直摇晃着脑袋,像个醉酒的人一般。

“你能说话吗?”

赵世雄轻声道了一句,又缓缓往前走了两步。他尽量地压低了身子,让自己和那个怪人处在一个平行的视线里。

陆离此刻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赵爷还是赵爷啊,这换做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不敢这般凑上前去!

终于,赵世雄在离他不到一步的位置站定。他看着这个依然摇头晃脑眼神涣散的怪人,突然扭回头来:“去拿点牛肉来,多拿一些。”

青年男子愣了片刻,皱眉不解道:“肉是有,不过是生的。但是,是要给他吃吗?”

“对,生的也行。”赵世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说完又扭回头去,眼神不断地扫着怪人的整个身体。

青年男子不在多话,转身就上了扶梯。陆离和另外一群跟着的士兵就都一个个直直地站定着,似乎连呼吸都渐渐地放慢。

“陆离,你过来。”半响,赵世雄忽然转过头轻喊了一声。

“啊,赵爷,我还是不过来了吧。”陆离睁大着眼睛,脚下仿佛吊着千斤重,这步子是怎么都挪不开的啊!

“我数三声,你不过来我等下就把你放进去和他一块玩玩,看他挺寂寞的,应该需要一个人陪陪他。”赵世雄终于站直了身体,背着陆离轻声说道。

“一,三!”

陆离一个箭步就定在了赵世雄的身后,他后背突然有点发凉,还好自己清楚赵爷这数数的伎俩!

“我当时教过你们察言观色,你来和我说说,你对这个怪人的看法。”赵世雄低着头看了陆离一眼,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一丝笑意。

“他,他不是没说话嘛,这我怎么判断。”陆离只觉得脑子有点空白,这赵爷玩的是哪一出戏啊。

“刚才不是怪叫了几声么,还有你看他这身皮肤还有这身行头,就从你自己的角度来分析,他应该是什么来头。这个问题当做这个月的考核,你答不出来,俸禄扣一半。”赵世雄扭了扭那只没有手臂的左肩,又将右手食指和拇指凑在了一起开始轻轻摩擦着。

陆离瞥了一眼赵爷的这个动作,只觉得今天不该跟过来啊,这怎么还和俸禄扯上关系了!

“快点,别墨迹,时间以他把牛肉拿过来为限。”赵世雄又补充了一句。

“我。”陆离支吾了一个字,只觉得这口气都快接不上来了。

“我觉得吧,他看起来应该不是我们西夏的人。”陆离把话接完,就抬着眼不说话了。

“嗯,继续啊,把话说完,怎么就不像了。”赵世雄等了几息,皱着眉拖着调调说道。

“因为首先,他这身黑漆漆的皮肤,反正我在这楼兰城是没有见过的,还有他那张脸。”陆离顿了顿不自觉地看了那个怪人一眼,又赶忙收回来继续说道:“那张脸虽然溃烂了,但是整个模样还是可以大概地辨别出来,这种样子也不像是我们西夏人的长相。”

陆离刚说完就听着一阵急促的步子从楼道上传来,赵世雄微微皱了皱眉,就看着那位曹衣曹公公带着四个手下先行走了下来,而那个青年男子跟在最后头,脸色有点难看,他手里还捧着一大块还带着生血的牛肉。

“曹公公!”赵世雄转过身来,笑着行了一礼。陆离赶忙退到了一侧,低下头去。这曹衣生的一张阴白的脸,让他下意识里觉得有点可怕。

“赵都尉这是在审我的犯人么!”曹衣阴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赵世雄一眼,又把眼神瞥向了那个双手一直握着铁栏的怪人。

“阿刁!阿刁!阿刁!阿刁!”

赵世雄正想开口,就见着这个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怪人忽然抬起头来,那本来还用长发遮着的面容一下子全部显露了出来,他满脸溃烂到化出脓来,用那双几乎快要鼓出来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曹衣,嘴里又开始不断地怪叫!

“聒噪!”

曹衣眼神一凛,左手就掐了个弹指的手势。

只闻得噔的一声脆响,赵世雄那只一直搭在腰间佩刀上的手轻轻一推,长刀抽出来半截,一枚细小的银针堪堪扎进了刀锋里。半响,银针又从刀锋的背面轻轻地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怪叫声戛然而止,那个怪人边佝偻着身体,露出一副恐惧的神色,边慢慢地往墙壁退去。他嘴里依然碎碎念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

陆离只觉得眼花缭乱,这出针和出刀几乎是同一瞬间。

“曹公公这是想杀人灭口吗?”赵世雄将刀锋入鞘,抬起头来看着曹衣,他说话的声音忽的大了几分。

“灭口这个罪名可就大了,咱家可担待不起。只是想让他安静一下,没想到赵都尉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果然不愧是关中羽林军里走出来的人啊。”曹衣收回了那只手,他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那根银针,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他扭过头来,将双手伸进了袖子里,继续道:“不过这犯人,乃是我钦天九监抓住的,王陵遗迹的事务,一切也是听从咱家的安排,这可是天子的命令,就算那位大都督,也该无条件地服从!”

“天子的命令?我赵世雄只听大都督的命令!我这手里头还有他的亲笔审判书,点名道姓是让我来审,而不是曹公公您。”赵世雄说着便从兜里拿出了那张事先早就备好的审书,他用两只手指夹着递到了曹衣的眼前,轻声道:“您要过目吗?”

“你这话我倒想看看,传到洛阳宫里会是什么反向。”曹衣眯着眼睛,根本不看那张审判书,他直直地盯着赵世雄,继续说道:“感情民间那些传闻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啊,这楼兰城的大都督比起洛阳宫里的天子还威风八面的多,倒不如我也来投到您那位大都督的门下,赏口干净饭吃?”

“您千万别抬举了,您可是护国安民的第一大功臣,这风风雨雨几百年了,也就是靠着您们这群国之栋梁,才有了当下这国泰民安的盛世啊!我们楼兰城这座庙太小,根本供不起您!”赵世雄说着便将手中的审判书飞到了一侧,他再不去看曹衣一眼,直接越过了视线看着那个青年男子道:“将肉拿过来。”

“这里头脏,曹公公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不然脏了您的衣裳和手,我可就罪过了。”赵世雄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行,咱家今天不和你磨嘴皮子了,你也放心,就你这番话等到我回去洛阳,一定原封不动地带给那位主子。这也不正是你的主子想看到的场面么?”

曹衣冷冷地看了赵世雄一眼,又瞥向了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怪人,才轻哼一声转身离去。陆离赶忙让开了一条道,他就怕这个杀人魔头突然跳起来把自己给解决了,毕竟自己是离他最近的啊,陆离一直低着头,就看着曹衣藏在袖子里的手臂青筋暴露又松弛,陆离就跟着眼睛一睁又一缩。整场两人的舌战陆离都战战兢兢得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直等到曹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赵世雄才收回了目光,他忽然将一直藏在甲胄里的右手抬了出来,不知何时,那道本来就留着一处疤痕的虎口此时已经沾满了鲜血。

“赵爷!”陆离抬起头就刚好看到这一幕,他目光一冷,轻声喊了句。

“没事,他的修为本就在我之上,刚才那一枚银针,根本就是要置他于死地!”赵世雄眼神忽的一变,整个人的气势在一瞬间外放开来。

“这就有点意思了。”他轻言一句,像是想起什么话来,那双虎目里精光闪烁,不怒自威。

半响,赵世雄才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他转过脸戏谑地看着陆离。

“怕吗?”

“怕。”陆离下意识地点头回答。这是真的怕,赵爷这种经历过不知多少生死的人,那种气势,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打滚练就出来的。

“怕就给大爷我老实点,把肉拿过来!”赵世雄笑骂一句。

陆离赶紧跑过去从青年男子手中一把将牛肉抢了过来,屁颠屁颠地又送到赵世雄的眼前。

“你干嘛,喂我吃吗?给他!”赵世雄觉得陆离傻起来似乎有点找不到边了。

陆离闻言就又一慌神:“不能吧,我这样拿过去他会不会吃了我!我觉得……”陆离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屁股一疼,整个人就往前飞去,那块被他几乎是抱在胸口的牛肉忽的就脱了手跟着往前甩去。

“阿刁!阿刁!阿刁!”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怪人忽的窜了出来,一把将那块夹在铁栏缝里的牛肉扯了进去,他整个身体开始不断地颤抖,他边用手撕扯着,边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那一大块还沾着生血的牛肉不到十息时间,便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陆离就一直趴在铁栏的外头,他离这怪人也不过一步之遥,直到那块牛肉在他眼里消失不见,陆离才缓过神来,一步步匍匐着往后退去,边退边说:“赵爷,你要是想让我死,就给个痛快的法子,这样折磨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作风!”

赵世雄压根就不顾陆离这番玩笑话,他再一次眯着眼睛盯向了那个怪人,道:“看见刚才那一瞬间没有,就是你把牛肉扔出去的那一下。”

陆离下意识地点点头。

“从角落里到铁栏边起码有将近十步的距离,他是一瞬间窜过来的!”

赵世雄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额头的皱纹忽的皱的更甚。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七章 柳束

被赵爷这么一说,陆离才忽然想起在王陵遗迹的时候,那群怪人也是这般敏捷的速度,好像只要看见能让他们吃的东西,那么他们整个身体就会在一瞬间发生质的变化。

陆离抬起头来,就刚好看到赵世雄扭过来的凝重的眼神,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都猜到了这个结论。

“等会就在军机处随便吃点东西,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帮我看着他。”赵世雄收回了目光,轻声说道。

“什么!我吗?为什么是我?就我一个人?”陆离闻言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的惊恐。

“又不是让你在这里守着,上头的监牢有床的,你和他一起今晚负责看着那个人,两人轮流睡,时不时下来看一眼就行。”赵世雄抬了抬下巴,指了指那个一直站在后头默不作声的青年。刚才陆离从他手里将牛肉抢了去,他就一直保持着一种呆滞的状态,直到此时才有点缓神,听着赵世雄这番话,他脸色也是有点难看,但是又不好推脱了。赵世雄似乎看出了陆离的心思,看着他笑着继续说道:“放心,就今天一晚上,你只要能完成这个事,我给你放半个月的假,俸禄照发。”

陆离闻言依然低着头,一脸的怨气。

“怎么,这都不行?这监牢里可都是实打实的边关精英,他们守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说啥,你现在还要给我使脸色?”赵世雄话语忽的一变,声音就抬高了几分。

“我又不是守大牢的。”陆离支支吾吾地低着头争辩道。倒不是说他多么害怕,最主要的还是陆离想着今天是要和那个少女碰面的啊,自己体内的寒毒还要等着她来给封住经脉,这要是一直待在这里,那少女肯定也进不来了,那自己这条小命还不得丢了去。想到这陆离心里就涌起无限悲伤,看来这是天要亡我。

“边关重地,义务所在,守哪不是守!”赵世雄忽的虎目一瞪,朝着陆离就一句嘶吼!

陆离把头低的更低,再不说话,他知道赵爷尿性的,这个时候,况且还有那么一群士兵站在那,要是再折他的颜面,肯定就真的要爆发了。大不了等到晚上和那个傻愣子商量一番,自己出去一趟再回来也成的。

“行了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不就是想多要点俸禄嘛,成!只要你今晚把他看好了,你玩照样玩,我多给你一半的俸禄,这俸禄算我的。”赵世雄笑着白了陆离一眼,便准备往外走去。

陆离心里一阵疑惑,这,这就不审了吗,还没审出个啥来啊!

“赵爷。”陆离看着赵世雄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没事,不用审了,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回头我会和将军细说的。”赵世雄摆摆手便不再理会,扶着栏杆一路走了出去。

陆离闻言心里又一咯噔,自己还没说啊,他怎么就知道了,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在红袖招门口骗了自己三枚铜钱的老道人,难道赵爷也有读心术?这就有点可怕了。

等到赵世雄带着一众人离开,整个地牢里忽的又安静了下来。陆离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看了一眼早就又缩到角落里摇头晃脑的那个怪人,又把视线挪向了其他几间牢房,陆离突然觉得有点怪异,他们在这里吵闹了这么久,除了挨着那个怪人的那间牢房里的人有点动静之外,其他人都像个死人一般躺在角落里,纹丝不动。

陆离想着又觉得头皮都有点发麻,他赶紧跑过去走到那个一直安静站着的青年身边。

“对了,我叫陆离,你叫什么名字。”陆离扯出一丝笑意,他对这个有点傻愣傻愣的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我叫柳束,柳树的柳,束发的束,大家都叫我柳树。”青年男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陆离闻言恍惚了片刻,这名字都这么绕吗?“柳树是吧,你肯定比我大,我就叫你一声树哥吧。”陆离说着便搭着这个名叫柳束的青年的肩膀往楼梯口走去,这鬼地方,陆离压根一刻都不想呆了。

“不不不,我今年十六岁。”柳束闻言倒露出一丝尴尬。

陆离立马就顿住了步子,他扭过头来用一种几乎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柳束看了半响。

“你几月的。”陆离开口问道。

“八月。”柳束露出一个笑脸,答道。

“小树,我们走。”陆离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他再不去找话题,一路往上走去。

“陆哥,我们等下出去吃还是让他们把饭送进来。”柳束看着陆离疾步的背影赶忙问道。

陆离闻言又顿住了步子,脸上的表情又丰富了起来。长这么大,自己这是第一次被人喊哥,虽然他的确是比自己小几个月,但是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当然出去吃,这里头太闷了,我肯定吃不下饭。”陆离想着等下看能不能借机出去一趟,但是也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少女何时来啊!

柳束表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一直到中午,陆离趁着出去吃饭的空隙,几乎将整个军机大营转了个遍,这没有赵爷的手谕,进来是容易,想要从正门出去就挺难了。整个大营四面高墙耸立,陆离目测了一下,就算三个自己接起来也根本够不着那个边!

于是纠结了一番之后,陆离便又悻悻然地回了地牢里。看样子就只能等到晚上四处无人的时候再看看哪处墙壁能不能好翻一点。

“陆哥!”

陆离前脚刚踏进监房里,柳束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陆离皱了下眉头,刚才自己四处晃悠的时候似乎被他瞅见了。不过陆离也不以为意,看见就看见呗,反正自己也没干嘛,他扭过头来,又露出一张无邪的笑脸。

“陆哥,刚才叫你为什么不应我,我看见你在大殿后头走来走去,还挺急的,是没吃着饭么。”柳束说着将手里一个木盒子打开递了过来,继续道:“喏,我和那掌勺的师傅可熟了,特意让他拿了一份烧鸡,虽然不多,但是应该够你吃饱。”

陆离愣了愣神,看了柳束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那份烧鸡。他心里忽的涌出几分酸意,平时和李三三在一起吃喝玩乐,那是因为两人本就熟络,但是陆离和眼前的柳束可以说仅仅就是初识,这种陌生而又由衷的关切,让他一瞬间有点恍惚,他突然就想起徐老头在世的时候,一道道记忆在他脑海里开始拼凑放映。

“陆哥,你没事吧。”柳束看着陆离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轻声问道。

陆离这才缓过神来,他第一次咧开了嘴,笑的无比真挚。这种感觉可能比起李三三来还要真切的多,毕竟陆离在面对李三三的时候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需要隐藏的东西也太多。

“我吃过了,不过没吃饱,来咱俩一起吃。”陆离走上前去一把将柳束揽了过来,坐到了那张方桌旁。

“我已经吃的很饱了,你肯定没吃,你都吃了吧。”柳束也咧嘴笑了笑,干脆就蹲在凳子上看着陆离吃。

“对了小树,你是哪的人。”陆离也不再顾及,他扫了扫四周,确定没啥异样,便边用手抓着鸡肉往嘴里送边吱唔着问道。

“我啊,我东洲人,东洲屏郡,听说过吗?”柳束眼睛一亮,似乎很有兴致。

“没有。那你跑楼兰来干嘛,这里比起东洲生活可差远了,况且你做的还是地牢差事,更遭罪。”陆离有点纳闷,看这傻愣子的打扮和谈吐,也不像是和自己一样的穷苦出生啊。

闻言柳束却愣了片刻,刚才还堆起来的笑容忽的消散,他有点不自在地望了望四周,又收回视线,沉默不语。

“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这么问的,你不方便说就不说,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上。”陆离似乎看出了柳束的难处,心里有点愧疚。他突然又有点感慨,其实每个人活着都是有难处的啊,自己也不过是这万千砂砾中的一小颗而已。

“其实也没啥,我爹就关在这里面,我其实是来替他赎罪的。”柳束深呼一口气,坦然而言。

“这不是关押金国流兵草寇的地方吗?”陆离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他眼神忽然一变,直直地盯着柳束。

“你不用说了,有时间我们出去闲聊一番。”柳束正要开口陆离便抬手捂住了他的嘴,陆离摇头示意,轻言一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柳束呆呆地点了点头,便不再作声。

这地牢每一层的斜上角都有一处不大的监房,那些负责专门守夜的牢卒就在这处监房里轮流看守。有些甚至常年就住在这里,吃喝拉撒都没出去过,真的可以说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陆离两人分在了最下层,听柳束说本来是有个人和他一起的,只是那人今天身体不适,又加上早上那出有点令人胆寒的死人事件,赵世雄便早早的将他隔离开来了。

陆离这个时候心里才有点后悔,感情自己是来顶那个人的位置的啊,那要是中午自己不去将军府呢!陆离突然觉得赵爷这是有点别有用心了,守监牢的人大把的在,就算自己和赵爷关系好一些,也更不该让他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吧。

夜色袭来,陆离早就和柳束说好,自己有点犯困,需要先睡。柳束也没多想,便时不时地下去巡视一圈又跑回来安静地坐着。

陆离就躺在那张有点冰冷的木床上,把脸朝着里头,却思绪万千。这睡一下子肯定没法睡了,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反正这里头白天黑夜都是一个样,陆离突然有点佩服那些常年守在这里的士兵,他们和那群囚犯过着几乎同样的生活,也就只是为了维护这边关的安定。这般想着陆离又觉得自己太没担当了,下午赵爷的那番话,虽然是笑骂,也的确说的在理,这边关重地,守哪不是守呢。

陆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他感觉自己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梦里他依然看不清红衣的容貌。

“陆哥!陆哥!”

陆离恍惚间醒了过来,他缓缓地扭过头就看着柳束坐在自己的身前,一双眼睛里布着几道血丝。

“几时了。”陆离赶忙爬了起来,轻声问道。

“报更的人刚来过一阵子,应该是丑时三刻了。”柳束尽量地撑着眼皮,说话都有点含糊。

“什么?你为什么不叫醒我,那你岂不是守了整整七个时辰。”陆离揉了揉眼睛,心里忽的一痛,他下意识地就往胸口摸去,还好还好,只是有点冰凉!

“我从亥时起开始叫你,一共叫了你一百零二声,但是你睡的太香了,我又不好意思把你推醒。”柳束脸上无悲无喜,一本正经。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八章 等死

“辛苦了辛苦了,你赶紧睡吧。”陆离赶忙从床上跳下来挪出了位置,这傻愣子也真的是有点让陆离哭笑不得,他突然有点疑惑,就这种性子又是怎么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生活下来的。陆离知道那句柳束没有说开的话,他肯定是有着不一般的身份,不然就连赵爷似乎也对他照顾有加。

但是眼前这个处处自己吃亏受罪的人真的就像看到的这般天真么。

陆离思维转了个弯,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更希望不是这样子的,因为在这种地方,这种人根本就活不长久。

“好,那陆哥你担待一点,我先睡了。”柳束说完便躺到了床上,不到十息,陆离就听着一声声轻微的鼾声传来。

“傻子。”陆离轻言一句,便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那根红绳,此时已经过了丑时三刻,都已经是第二天了,陆离不知道那个白衣少女有没有来找过自己,万一来了但是发现这里守卫森严又走了呢。陆离心里只能祈祷着她还没走,虽然似乎那枚寒毒并没有少女说的那么邪乎,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她故意撒的这么一个谎,但是陆离心里在没见到她之前还是不踏实的。

斑驳的墙壁上昏灯摇曳,此时静下心来陆离才觉得这鬼地方真的不是人呆的,他提着那盏灯笼走到了楼梯口又顿住了步子,最下层的这间牢房是没有灯光的,陆离俯下脖子往那处黑暗里瞄了一眼,又赶忙缩了回来。

这根本就没法下去啊!陆离忽的扭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已经熟睡过去的柳束,心里不由的又生起几分敬佩,果然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啊,这下面那么黑灯瞎火的,他是要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走下去。

陆离重重地深呼吸了几下,将手里那盏灯笼缓缓地往前伸了伸。

纸笼里本就微弱的油灯忽的摇晃了一下,陆离只感觉一阵凉风从黑暗里倒灌了出来,让他赶忙又把手缩了回来。

不行不行。陆离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下去是不可能再下去了。他想着反正只要没有什么动静就应该不会出岔子。这般想着陆离又走回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半响,他将桌上的佩刀拿起来挎到了腰间,就径直往上头的楼梯口走去,可还没走两步,陆离又停下了步子。

他干脆又走了回来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了一下,直到从床头脚边找到了一团麻绳,他眼睛才忽的一亮。陆离迅速地将麻绳的一头轻轻地绑在床脚上,又解开绳子一直拖到了下楼梯口的墙壁处,在挨着地板的那里有一盏灯柱,但是没有油灯。陆离直接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灯柱上,他转回头来看看高度,刚刚好,能绊住脚也不至于被发现。

反正只要有人过来,一挪脚就会将床头牵动,那么柳束自然会惊醒过来。陆离心里估算了下时间,就算出去碰到那个白衣少女应该也不会拖太久,毕竟这北城附近,本来就守卫森严,她肯定还是要顾及到自己的安危。

这般想着,陆离便舒畅地呼了一口气,直接往楼梯上走去。

每层的监牢这个点其实都还有牢卒巡视着,陆离一直往上走倒也没引起太大的注意,他一路上也碰着几个从上头下来的人,要么是拿了些夜宵准备果腹的,要么是拿了酒水,准备喝一点提提神的,陆离和他们纷纷微笑着点头示意。毕竟长夜漫漫,虽然说他们早都习惯了这般枯燥的生活,但是总要从中找点乐子,不然就真的活的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了。

不过等到陆离出到了最上层的牢门口,还是被两个守门的护卫拦了一下,陆离也只是谎称有点饿意,去大厨房那边领点吃的。两个守卫也都是直爽的性子,似乎还记得白天赵爷带着他过来的。便吩咐了几句速去速回,就放陆离出来了。

这军机处的大厨房因为要顾及到通宵守夜的士兵,所以晚上也是有人值守的。陆离道了声谢便缓缓地往后殿走去。

他一路上绕开了守卫的大道,从军机大殿的后方又走到了宿营地的最北边角落。这里是一片相对隐蔽的沙地,那条从前院一直延伸过来的羊肠小道在这里分开了几支,每条道的两旁都种满了楼兰特有的白桦树,此时已入寒秋,树上的叶子早就被染的金黄,夜风拂来,偶有零落几片掉在了沙地上,倒也别有一番意味。

陆离在这白桦地里边走着边四处张望,他目测了一下距离,宿营楼两旁的守卫离这里至少有五百丈开外,况且此处白桦成林,又黑暗无比,只要自己不搞出什么大动作,那群守在灯火明处的士兵应该是发现不了自己的。

这般想着陆离心里又踏实了一些,他此时已经走到了靠着围墙的最里边,墙外不到一千丈,就是楼兰北门。那里自然有着守夜的士兵,且人数并不少。陆离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红绳,突然有点担忧。

就算白衣少女感知到了自己的位置,这高墙也对她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是越高的地方就越惹眼,而且外头离北门并不远,可能还有夜巡的黑甲兵,一旦被暴露,可能就很难逃脱了。他不能确定少女会不会冒着这份危险来替他解毒,也可能正如陆离自己昨天白天想的那样,这寒毒虽不假,但是她早就不在这楼兰城中!

人心险恶啊,陆离心里又念叨了一句,关键他自己也不能在这里呆久了,万一地牢那边真出了什么乱子,那他陆离就算有十条贱命,也不够赵爷砍的了。

刚才陆离一路走来,倒是发现了那队在军机大营里巡视的士兵,他们从宿营的东北处的演武场到南部地牢来回走一遭大概是一刻钟的样子,陆离心里敲定,三个来回,三刻钟,也就是一个时辰,不能再多了。就算地牢那边没有什么事,但要是柳束中途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这也不好啊,谁知道这个傻愣子心里藏着什么道道,万一跑去赵爷面前告一状,那自己估计也得脱一层皮!

想罢,陆离干脆靠着一颗白桦树坐了下来,他心里忽的又涌起几分哀伤,这就真的叫坐着等死啊,陆离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条贱命会活成这般不堪的样子,以前就算不堪,就算窝囊,至少还活出了几分浪荡,这个随时都可能命陨沙场的地方,他也硬是艰难地混了过来。

陆离突然觉得有几分冷意,不自觉缩了缩脖子,远处的篝火正盛,映照着那一队从旁边巡视而过的士兵,陆离心里默数了一下,这是第一个来回的开始。

陆离就一直盯着那一队士兵一个个从篝火前缓缓走过,隔着这么远,他仿佛能看清那些陌生又清晰的面容,他们一个个脸上被篝火映衬着,昏黄昏黄,坚毅且刚烈。陆离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唏嘘,朝廷那般无情且刻薄,给到自己这群边关士卒的粮饷一年比一年少,但是似乎他们从来都没有过一句怨言,这座如今看起来风雨飘摇的楼兰古城,依然还落在西夏的疆土里,年复一年。他心里突然挺佩服赵爷,更佩服那位李朝南。

直到那一队士兵消失在陆离的视线里,那团篝火又变的安静起来,陆离突然又觉得屁股下面的沙地都有点冰凉,但总不至于将身上的甲胄脱下来垫着,那会更冷。于是陆离开始边望着篝火出神,坐着的屁股边摩擦着沙地,他想着这样子应该可以暖和一些。不过等他磨了半响,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又停下了动作,他此时面无表情,轻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又轻轻地把手放了下去。

还不来吗?

陆离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绳,忽的把头扭过去看向了那片漆黑的高墙,那里此时更像一道深渊,让陆离发自内心的有点恐惧和胆寒。高墙的背后是什么,陆离看不到,也便不再去看,他索性又扭回头来,那双一直伸长的腿慢慢地缩到了一起,他轻轻地把背佝了下去,一双手环抱着大腿,继续盯着远处那团篝火,仿佛只要看着,就能让他感受到一点点热度,就会又暖和一些。

陆离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暴雪的除夕夜,徐老头一个人蜷缩在那张冰冷的床上,陆离就跪在离他不到三步的位置,听着他沙哑的声音一句又一句的叮嘱。这个喝了一辈子酒的糟老头啊,在临死的那几刻钟里,应该很冷吧,像自己这么冷一般,又或者更甚的多。

陆离抿了抿嘴,突然觉得有些口干,他看着走回来又映入自己眼帘的那队士兵,一刻钟了。

还不来吗?

陆离整个身体开始微微地发颤,他想将那双环在大腿上的手动一动,因为有些麻,才发觉护手和护膝之间的甲胄僵在了一起,陆离这才低下头看了自己一眼,一层薄薄的冰霜早就笼在了整套甲胄上。陆离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又继续将视线移到了那团渐渐微弱的篝火上,他突然想凑过去烤一下火,不然可能等一会就会熄灭。

换了一班的士兵又走进了视线里,陆离突然觉得盯着久了眼睛有点疲倦,但是不能睡啊,这睡下去可能就醒不来了,可能再等一下,等到那队士兵回来,少女就翻墙进来了。

陆离这般想着嘴角忽的扯出一丝笑意,他又觉得肚子真的有些饿意了,他突然怀念李三三每次偷来给他吃的桂花糕,那是真的香甜。

陆离就这样眯着眼睛,直到那队士兵又巡视了回来。

两刻钟了,还不来吗?

陆离艰难地抬起头来,环视了一眼这处桦树林,地方倒是不错的,三刻钟可能也是等不到了,他此刻只想睡觉,他知道睡下去就肯定醒不来了。只是可惜了,素九的心愿自己没办法去达成,他干脆希望少女已经逃出了城。

于是他将手腕上的红绳费劲地扯了下来,扔到了一边。他又把一双腿伸的老直,找了一个特别舒服的姿势,顺势一躺,眼睛一闭。

“竟然敢将我的绳子扔了,活腻歪了嘛!”

陆离刚闭上眼睛就听着一声低沉的轻呵声从身侧传来,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猛的将眼睛睁开。

少女穿着一身漆黑的劲装,一头青丝披在了肩后,她手里拿着刚才陆离已经扔在一边的绳子,脸上还显得有点陀红,她顺势又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才冷眉一蹙:“这什么鬼地方啊,你知不知道我躲开了多少巡逻兵!好死不死,还要选在这,活该冻死你!”

少女说着就蹲下身一把将陆离掂了起来,让他盘腿坐在了沙地上。

她将右手一摊,后背的剑匣忽的打开,五把飞剑一瞬间窜了出来规规矩矩地停在了她的手心里。

少女眉头微皱,指尖一弹,飞剑呈圆形化成一道星芒刹那间钻进了陆离的后背,让他猛的将头抬了起来。

陆离身体忽的又开始颤抖,他眼睛睁的老大,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最好别叫,不然等下我能走你走不了。”少女眼神一寒,手中的动作未停,五道飞剑隐约在陆离的丹田处环绕旋转。

“说好昨天的,你竟然一晚上还在那狗屁地牢里,这叫等死知道吗?”少女又呵斥了一句,便引着飞剑向陆离的全身散去。

陆离嘴巴紧闭,一口声音憋在了喉咙里,嗡嗡了几下,硬是又憋了回去。

“有这么痛吗?我又不是没试过。”少女冷眉一挑,一脸的嫌弃。

半响,直到五把飞剑在陆离体内游走了一个遍,才又汇到了丹田打了个转,便从陆离的后背脱了出来。五把飞剑由虚转实,又安静的停在了少女的手心里。

“今天表现不错,滚回去吧。”少女瞥了一眼,昂首示意。

五把飞剑在她手里一阵跳跃便迅速地飞回了剑匣里。

陆离就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老血就吐了出来,直到这时,陆离才感觉到凉风的一丝丝温度。

“行了,明天你要是还自己作死,跑到这种地方,我一定不会来。”少女站起身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谢谢。”陆离低着头坐在地上,由衷地说了一句。刚才闭眼的那一瞬间,若是少女没能说声话出来,陆离这条贱命就完完全全地交代在这片桦树林里。所以,这声谢谢,是真的谢谢。

可正当陆离准备站起身来,就听着监牢那处传来一阵混乱声。

“来人!有人劫狱!有人劫狱!”

陆离瞬间瞠目,整个人忽的跌坐在地上!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十九章 阿刁(上)

少女顺势看了一眼监牢那处的位置,眉头微蹙,轻声道:“谁这么大胆,还真的敢来劫狱!这里可是住着楼兰城二十万边关将卒,这不是来送死吗?”

陆离此时压根就听不进少女的话,劫狱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冲着那个怪人来的,但是陆离也想不明白,除了钦天九监,还有谁会冒着这么大的胆子闯进军机大营里劫狱。但要说是钦天九监,那位人屠太监曹公公又岂会只有这么点智商,常人都能想的到的愚蠢事,他又怎么会去做!

可如今不管是谁,陆离这个负责守狱的当事人都难辞其咎!

“要去看看吗?”少女看着陆离这副神态,也猜到个事情的大概。

“走。”陆离此时还显得有点虚弱,他双手撑着地踉跄地站了起来,却发现有点不太对劲,远处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宿营里住的可是二十万边关将卒,但此时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那边的混乱,除了那几盆又旺盛起来的篝火,被风吹着微微摇曳,所有的宿营里依然漆黑如常。

就在此时,陆离就看着那一队刚才经过的巡视兵,又走了回来,他们一个个脸上面无表情,好像那边的混乱和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就听不到呼喊,更看不到那边的动静。

陆离一阵狐疑,他轻轻地扭过头来和少女对视了一眼,就突然感觉四周所有的嘈杂声也都消失无踪。

“这是什么情况。”陆离瞪大着眼睛,压着嗓子一字一句,他觉得这场面真的有点诡异。

“前来劫狱的人有这么高的神通?”少女把眼神瞥向了监牢,眉头皱的更甚。

“什么神通?我听不懂。”陆离下意识地跟着少女的眼神也看了过去。

“有人将这一片军机大营单独隔了出来,监牢那一处是分开的,说通俗点,就是那群睡在宿营里的人,包括这边巡视和值夜的所有人,都听不到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不包括我俩。”少女边说着边陷入了沉思。

陆离闻言后退了两步,眼睛瞪的更大,“还有这种神通?那,那我们刚才在这里做的所有的事,那个人是不是都一清二楚。”

少女闻言冷了陆离一眼,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

“走,我们去看看。”少女说完便自顾自顺着小道贴着高墙往南走去,陆离赶忙跟了上去,他又扭回头来看了一眼这片桦树林,心里又一阵感慨,算的上是重生的地方了啊,以后一定要来这烧香叩首还礼的。

两人顺着高墙一路走到了军机大殿的后头,少女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此时他们离监牢也不过五百丈,但是隔着大营,什么都看不到,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怎么了。”陆离本能的停住了步子,扫了下四周最后跟着少女的视线落到了她身前的那条水沟上。

少女盯着那条水沟看了良久,才微微向前一步跨了过去。

陆离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变戏法一般,随着少女那一跨,她整个人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下一息,少女又转身一脚跨了回来。她看着陆离眉头紧皱,轻声道:“刚才看到我吗?”

陆离张着嘴,脑袋摇的个拨浪鼓似的。

“走吧,这是个阵,以这条沟为界笼罩了那边整片大营。”少女像是解开了一道谜题,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笑意。

“那,我们还用过去吗?”陆离又退了一步,既然如此,跨过这条沟岂不是就会被他们发现。

“这么怕死?”少女冷言一句,似乎有点惊讶,她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道:“我刚才过去的一瞬间,那边已经没有动静了,那个操控阵法的人,不仅隔绝了那一边,这边凡是有接触的人,都被他动了手脚,但是我估摸着好戏应该还没有开始,你真的不去看看?”

陆离闻言又后退了两步,这真的恐怖到有点超出了他的思维。他正想着要不要直接回去那片桦树林坐着,等到这个阵法消失再说,反正那边已经没了动静,人应该也劫走了,自己现在去也无济于事。

就看着少女一步跨到了陆离的眼前,左手一抬,扯着陆离的甲胄就腾空而起。下一瞬间,两人便落到了高墙上,陆离下意识地就蹲下了身体,他突然觉得刚才那番动作很是熟悉,就扭过头看了少女一眼。

“别看我,看前面。”少女眯着眼睛,用下巴指了指。

陆离这个时候才转过头来,看向了监牢那边,他眼睛又一瞬间瞪大。

那两个守卫牢门的狱卒静静地站在那里,各个方位长夜驻守的士兵也都一个个站在各自的原地。好像这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一般。

就在这时,陆离正好看到又走过来的那队巡视兵,他们也都平静如常,毫无异色。

“阵法没了,我们看戏去。”少女轻声说了一句。就又把手搭到了陆离的后背,正准备起身。

这次陆离似乎早就有防备,他扭了下屁股,刚好躲开,他又怕这动作惹到了少女,便赶忙转移话题道:“你知道那个劫狱的人去了哪里?”

“一般人应该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少女想了想,认真的回答。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掂着我……”陆离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忽的又离了地,熟悉的场景转换,熟悉的呕吐感。

真是歹毒啊!陆离心里暗骂了一句,就干脆闭上了眼睛。

此时。

在红袖招二楼最靠里边的那间厢房里,那个和陆离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和尚正枯坐在床前,他此时双手合十,双眼紧闭,一滴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一身青衫像是从水里刚打捞出来一般。随着最后一个晦涩的音节收声,小和尚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本就生的白净,此时脸色就更显苍白。小和尚抬起头来望向了那扇一直打开的木窗,眼神不知望向何处。

半响,他扭回头来,双手合十,轻言一句:“我佛慈悲。”

陆离只觉得这一次飞的有点久,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至少得有半柱香了。正当他准备睁开点眼瞧一下的时候,就感觉屁股一疼,整个人就滚到了地上,可还没等他起身,少女忽的凑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想看戏就老实点!不然死了我不负责。”少女压着声音说罢便挪开了手,不去看他。

陆离这才环顾了下四周,又猛的一惊,他身后是一片斜下去的茫茫沙地,再往下,便是那座熟悉的楼兰古城。此时星星点灯,辽寂无声。

而陆离自己站定的这一片,便是这楼兰荒地里最高的那座沙丘。因为那条黑河的缘故,这沙丘的正中央被洗刷出了一块凹平又狭长的位置,陆离两人此时就蹲在凹地的靠东边的背面,这里相对来说地势有点陡斜,可能一不留神就会从这里滚落下去。

此时月光灰蒙,时不时地从垂云里窜出来,又立马躲了进去。

“为什么来这里?”陆离压低着声音不解道。

“看戏啊。”少女白了陆离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

陆离这才缓过神来,他低下身体就要往前走两步,少女忽的伸手一拦:“想死吗?”

陆离那刚挪出的脚硬生生地被少女拦了回去。

“这一两步有关系吗?”陆离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地退了回来和少女位置持平。直到这时他才隐约看到了那片狭长的平地里的确站着好几个人。陆离突然觉得眼睛有点不好使,这么远根本就看不清。

“曹衣的修为我估计过,最多是盘坐境巅峰,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这个位置应该是他的感知极限。”少女说着用手指在身前一划,继续道:“所以刚才你走出那一步,就有可能被他发现。”

陆离听着就又退了一步,他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自己可没说要来看这出戏啊!陆离突然又想起刚才少女的话,曹衣曹公公?

“真的是钦天九监劫的狱?”陆离瞠目而语。

“是你傻还是你觉得他傻,眼睛不好使就仔细听。”少女又白了陆离一眼,便不再说话。

陆离闻言老脸一黑,也不好意思再接话,便抚耳而去。

沙丘中的狭道从正中间被那条黑水截断,两边其实能站立的地方并不多。曹衣一袭黑袍负手而立,他身后还站着四个同样黑衣打扮的人,估摸着就是血红的精英。

在他们对面以黑水为界,站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看不清容貌。

“早些天,我还被大人在东洲训骂了一顿,东海的那一趟渡船,一共是九十八人,每个人都是大人花重金渡过来的。可是偏偏碰上了潮热,那群贱奴又当真是弱的不堪,这一趟,大人整整折损了上万两银子,而责任却都归到了我头上。”曹衣说着那双本就阴冷的眼眸寒芒更盛。

“在贺兰山,我又清点过一次人数,却变成了九十七人。我一直都没想明白,那个唯一逃走的贱奴能去到哪里。直到我发现了你旁边那个贱奴和你似乎有着一丝不一样的关系。所以,我开始将计就计。如果你还在这处破城里,那么就一定会来救他。”

“当然,其实是我失算了,你这个当时押签里写着的流川下人,我竟然大意到没有去核实你的真实身份,以至于你这个流川家唯一活下来的武士竟然能够安全地渡到了西夏。这是我们钦天九监的耻辱。”

“不过今天看到你,我还是很意外,那么强烈的热瘟竟然没有将你折磨而死。想来,你的修为还是超出了我的预估。”

“我知道你根本就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但是我就是想说出来。因为今天晚上,你们两个,都要给我留在这里!”

天空的垂云一闪而逝,朦胧的月光忽的洒到了这片荒茫的沙丘上。

“阿刁!阿刁!阿刁!阿刁!”

一直佝偻在那个高瘦男子身后的怪人忽的一阵怪叫!

陆离一张脸上几乎扭曲到变形,他整个身体猛的绷直,那处一直模糊的两个身影在这一瞬间被那片月光照亮!

男子蒙着一身黑,他腰间跨双刀,一长一短,此时长刀只留刀鞘,那把湛蓝被他轻轻地握在手心里。

他忽的背了个身,右臂轻扬。

这是一个标准的武士礼。

第一卷 楼兰密语 第二十章 阿刁(下)

少女本来看的有点入神,余光却是忽然瞥到了陆离的异样,她缓缓地扭过头来,一脸的不解道:“你干什么,他们打架你犯得着这么大的情绪吗?”少女是真的觉得惊讶,不管是那个杀人如麻的曹衣曹公公,还是那个蒙着面穿着一身黑衣的刀客,好像都和眼前这位既贪生怕死又没有任何一点修为的人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陆离闻言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的表情的确有点过激,他赶忙收敛了一下情绪,摇摇头咧了咧嘴轻声道:“没有没有,我是听着刚才那几声怪叫,觉得挺害怕的,你看这月黑风高的,这里又是个陡坡,指不定等下我还要被吓得滚了下去。”

陆离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就算这个少女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就算她看起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说出去的。他突然觉得这种憋着的感觉很不好受,似乎这楼兰古城里,就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舒舒服服讲真话的人。

李三三不行,李碗鱼也不行,那个刚认识的柳束还是不行。素九是局中之人,算不上,况且陆离很清楚她是一个早就积满了怨恨和羁绊的人,自己在那一晚上听她说了一夜的故事,让他更多的不是愤恨,而是怜悯,或者说是一种同为可怜之人的相互同情。

而眼前这个少女。

陆离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又把视线挪向了那处狭道上,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刚才在撒谎呢。”少女也不去看他,也不回答这个有点唐突的问题。

“没有。”陆离眯着眼睛尽量地掩饰。

曹衣此刻就静静地站在黑水的一侧,他看了一眼刀客手中的长刀又把视线挪向了那个一直躲在后头的怪人。最后他微微抬了抬头,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那朵已经从北边飘过来的垂云。

他轻轻地抬了抬手,伸出一指,微微一勾。陆离就刚好看到那轮本就朦胧的长月忽的没进了垂云之中,视线里一瞬间黯淡。

“沙沙沙沙。”

陆离只闻得一道道细微又急促的踩沙声,他把眼睛眯的更甚,就隐约看着曹衣身后的那四个黑衣人忽的俯下了身体开始冲跑,下一息,他们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跨过了那道黑水,几乎是以一种坠落的姿势朝着刀客扑去。

“你不用知道我名字,我来这里就只是要杀那几个和尚,等我杀完我就会把你的寒毒解掉,然后离开。”少女依然没有扭过头来,那边的大戏已经开始上演,她一张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为什么一定要杀那几个僧人,他们不是从烂陀寺前来轩扬佛法武道的吗?”陆离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少女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嘴角忽的扯出一丝弧度,轻声道:“好和坏,美和丑,都不是用眼睛来衡量的,也不是用大家都看的到的事情来衡量的,这世道从来就没有好坏之分。”

陆离闻言心里又猛的一惊,他忽然想起素九的遭遇,又想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所谓的余孽二字,那根一直被他绷紧的弦在这一瞬间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不再说话,眼神再次瞥向了那处狭道。

蒙面刀客就一直背着身,他甚至依然保持着那个抬起右臂的姿势,那四名从天坠下来的黑衣人在离他还有十丈高的位置忽的从腰间抽出了两把短刃,四人做了个双手交叉的动作,在空中停顿了不到半息,便直接朝着刀客的脑门袭去。

“阿刁!阿刁!阿刁!”那个一直佝偻着身体躲在刀客身后的怪人这时又猛的怪叫起来,垂云里透出一丝月光,从他那张无比惊恐的脸上一扫而过。

一直站立不动的蒙面刀客忽的动了一下,他那只本就抓着怪人衣角的手轻轻地握紧。他将持刀的右臂往上抬了抬,就猛地甩了下去!

天空中的那朵垂云在这一瞬间像是被拉扯了一样,急速地的往北退去,朦胧的月光忽的又洒到了沙丘上,将这一整片视野彻底照亮。

陆离眼睛一瞪,就看着一道硕大的刀影从那把湛蓝的长刀中脱离而去,他似乎根本就不去管已经逼迫到了头顶的刀光,那一道刀影斩破了黑水,溅起一阵浪花,又继续朝着一直站在对岸的曹衣汹涌而去!

眼看着刀客头上的四名黑衣人已经坠到了离他不到一丈的距离,他忽的低了低头,右脚猛的一踏,整个人便向后仰去,而那一脚如猛虎掷地,将他周身的黄沙纷纷溅起。

黄沙漫过了人头,一瞬间遮蔽了四人的视线。

一击不成,四人便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到了地上。此时刀客却已经扯着那个怪人往狭道的后方退去了数十丈。

陆离就只是盯着那道刀影划到了曹衣的身前,他就想看看,那个杀人如麻的曹公公到底有什么本事!但是,很意外的出乎了陆离的预料。这个一直纹丝不动的曹衣就只是做了一个低头的动作,他甚至连挡都没有去挡一下,刀影在一霎那劈开了他的身体,轰然破碎!

陆离眉头猛的一皱,突然觉得有点怪异。

“假的,那不是他。”少女眯着眼睛轻声道了一句。

“最开始说话的时候是他,那人劈出一刀的时候就不是他了。但是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如何做到的。”少女忽的蹙眉,她看不明白,所以显的有点急躁,脸上也有几分怒意。

陆离瞧见了她这副神色,赶忙堆出一张笑脸道:“没关系没关系,等下再看清楚。”陆离其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又不是没见过少女的厉害,那场大雨里来去无踪,一手飞剑出神入化。这等下要是真的动怒,遭殃的还是陆离自己。

“看来我真的是完完全全地低估了你的实力,这一刀,就算大人来接,也是要费点工夫的。”那个一直站在左侧的黑衣人忽的上前一步,一张陌生的脸在一瞬间变换成了曹衣的模样。

“我承认,今天晚上想要杀你是杀不掉的,如果就是你一个人,咱家这条老命可能还会交代在这沙丘里。但是,你还有个累赘,那注定你根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边说着边向前走了一步,诡异的一幕再次出现。

陆离就看着那个本身站在原地的曹衣还依然站着,但又有一个曹衣从这个身体里缓缓走了出来,这细微之处就好像是一块熟透的糍粑被人粘着丝扯成了两半。

“只可惜大人费尽心思设好的局,咱家可能就看不到了。”

“但是本来放你入西夏就是我钦天九监的耻辱。”

“如果今天晚上还让你带走了那个贱奴。”

“那我曹衣的名头岂不是毁在了你这样一个低贱的东夷武士身上。”

“这不值当啊,所以。”

“今天晚上,咱家就算拼掉了这条老命,也会让你断送了修行的大道。”

……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直到陆离看着狭道上站着同样的十个曹衣。

此时,他不再语,也停住了脚下的步子。他离刀客也不过仅仅十步之遥。

“其实只有一个是真身,其他的都是幻象。”少女关键时刻又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陆离就张着嘴看了那边一眼又转过头看着少女,“那你知道哪个是真的吗?”陆离说完心里就生出懊悔,这问题她要是答不上来,岂不是又要动怒!

少女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而是专注地看着那十个曹衣。

半响,她冷眉一挑,“我知道是哪个。”

话音刚落,站在最前头的那个曹衣轻轻踏出一步,整个身形忽的一阵模糊,下一息便出现在蒙面刀客的身后。

“世人都只知道我运针化神,岂不闻血红里走出来的人,都是会用短刃的。”曹衣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把赤红的短刀,就只见得他脚跟一蹬,整个身形刹那间扑到了刀客的眼前。

这个至始至终就只是挥了一刀的蒙面刀客,在这一瞬间猛的将那个怪人拉扯到身后,而那把一直还别在他腰间的短刀忽的弹射出鞘,他左手持短刃和曹衣短兵相接,电光火石间便过了不下二十招,而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那把湛蓝的长刀,保持着刚才挥刀出去之后的姿势。

从陆离这个角度看,此时的蒙面浪人动作很是怪异,就算陆离自己不会用刀,但是他还是知道双手持单刀在一对一的厮杀中一定会占尽了绝对的优势。因为刀不同于剑,没有那么花俏和精妙的讲法,只有力道,准确度,或者说一种出刀的气势。就好像刚才刀客蓄力的那一刀,那才应该是使刀的正确方法。陆离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人在捉杀中竟然还双手持刀,且只用一把刀。但是陆离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个画面,倘若双手持双刀挥舞,又似乎更显的更不入流!

“你见过使双刀的武士吗?”陆离忽的扭过头来,看着少女轻声问道。

少女摇摇头,她此时的想法和陆离如出一辙,视线里刀客的动作怎么看都觉得生硬,但那一刀明明气势滔天,不可阻挡!

“我知道你刀法造诣深不可测,可是你只有一个人。”

陆离正打算接一句话,就听着第二个曹衣忽的开口,他往前踏出一步,下一瞬又跨到了刀客的身后。

“呲!”

陆离仿佛又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割裂声,他看不清那边正面的打斗,却忽然看到刀客的左肩猛的一抬,整个人一瞬间扭转了过来,他的手臂保持着握住短刀的姿势横在胸前,一滴滴鲜血从刀刃上落了下来,他脚上的动作未停,本来刚才在他身后的怪人,被他顺脚往后一撂,又到了他的背后。

而此时,第二个走上前来的曹衣刚好停在了他的身前,他右手微抬,刀尖就顶在了曹衣的眉前。

“阿刁!”

陆离忽然听到一声极为沉闷的嗓音,这不是那个怪人发出来的,那么就只能是那名一直蒙着脸面的刀客!

陆离还没从这道声音里反应过来,就看着他又低了低头,右腿忽的弯曲又猛的往前一蹬。

这一脚直接让曹衣一瞬间离地,整个人往后倒飞而去!

紧接着,余下的八个曹衣又陆续踏步而来。

陆离就见着蒙面刀客一脚一个如踢皮球一般全部倒踢了回去。

“真是好脚法。”

曹衣的声音突兀般地从刀客的身后响起。

“阿刁!阿刁!阿刁!阿刁!”

刀客忽的转过身来,就看着刚才那个已经被自己割去头颅的曹衣又活了过来,他脖子上甚至还有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线,可看起来丝毫不影响他的心境。

此时那个怪人被他捏着喉咙,那张本就恐怖的脸更显狰狞。

“我说了,我就算拼掉这条老命,也会让你修为尽废。我给你十息的时间考虑,要么,你自废修为,要么我和这个贱奴同归于尽!”

曹衣边说着,边退了一步,他从袖子里捻起一根银针猛的就扎进了怪人的脖颈中。

刀客本来已经扬起来的右臂忽的颤抖了一下。

“你每耗一息,我就在他的脖颈上扎一根针。每一根针封住他一处气穴,十息过后,他就没命。”

曹衣根本就不去管刀客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身后刚好还有十步的位置,再往后退,就是沙丘的边缘,那是一道笔直的悬崖。

“想我曹衣一世为国,却还是落的这个下场。”

“想必大人的决策还是明智的。”

他每说一句就轻轻地往后退一步,恰如最开始他一步一步走出去。他边退一步就又往怪人的脖颈处扎进一根银针。而那个一直站在原地的蒙面刀客依然没有动作,只是他那只握住长刀的右臂开始抖动的越发厉害。

“你看你,多可怜,就算拥有一身武道修为,还是逃不掉贱奴的身份,你以为你偷渡到我西夏来就能拥有些什么吗?”

“笑话,天大的笑话!你一定会失望而归,或者干脆死在这片无尽的黑暗里。”

陆离匍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尽量地压抑着,但是他整个身体还是不受控制一般也开始颤抖。

“你想去送死?”少女忽的扭过头来看了陆离一眼。

陆离没有接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一处狭隘的角落。

此时曹衣已经退到了沙丘的边沿,他已经退了整整九步,再往后退,就是陡峭的绝壁。

“果然还是个冷血的人啊。”

曹衣轻言一句,将最后那根银针别在了指缝里,他又瞥了一眼依然站立在远处不动的蒙面刀客,嘴角忽的扯出一抹淡笑,他对着怪人的脖颈就猛的刺了下去!

“阿刁!!!”

陆离刚站起身来,就听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那个已经被扎了九针的怪人在曹衣扎下去第十针的一瞬间,他一直堵在喉咙里的嘶吼忽的喷发了出来。

这声音悲鸣嘶吼,如怨如泣。

异像突生!

那些本来在昊空中缓缓飘荡的垂云,在这一瞬间聚到了沙丘的正上空,将那轮长月忽的遮了去。

一道诡异的闪电从那一团垂云里撕裂而出。

只闻的一声刺耳的轰鸣,那道触目的闪电直接劈在了曹衣的身体上。

第一卷 楼兰卷密语 第二十一章 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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