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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冰》


第一章:血染昶江

大江东去,正是炎炎日。

昶州,在沧北十三州中占枢纽之位,大周建国五百七十年,此地均是兵家必争之要地,昶州以昶江为著故而以昶为名,每至夏日,江水奔流湍急数月不停,余下时月则水势渐缓。

昶江,江宽足百丈,曲折蜿蜒无数里,源自太和山,经昶州横跨沧北,流至大周东边境时一分三流,其一二入曲晋王朝,其三过云东并入天唐国。

总计其长足万里,穿三国,但唯有昶州一脉江流最佳壮阔,波潮撼野,一支独秀,奇绝生畏,望之心旷。

今日,灼阳正盛,江口一处偏僻岸边,一位摆渡人垂首坐于岸边,头戴斗笠,一身白袍随热浪微微摆动。

斗笠下是一张不怒自威的中年面孔,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却平淡,颔下碎须零星,衬出几分淡淡的沧桑。

如此烈日高照,他的身上竟无一丝汗水,就好像万般炎热暑气均无法侵入他周身半分似的。

他将双眸垂在斗笠下,看似随意的斜靠在岸边石碑上,实则双眼却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指向西北方的笔直官道。

那官道,乃是昶州通向大周帝都元京的必经之道,可容二十匹战马同排而行,十分宽敞。官道由青峦石铺就,价值不菲,足可见大周国力鼎盛,沧北十三州,州泰民安。

摆渡人百无聊赖的等了许久,双眼微眯默不作声,直至日暮渐渐,夜风鼓鼓,芦苇间虫声阵阵,满天星斗浮上云间。

他双眉略微一皱,淡漠的神色竟涌出了些许郑重。但那郑重也只是一闪而逝,吐出一口气,睨了西北方天际一眼,依旧气定神闲,呼吸均匀,仿佛睡着了一样。

一辆马车遥遥驶来,那马车极致朴素,无论所造材质还是简单的装饰,亦或是坐在其上的赶马车夫,看上去都是那般平淡无奇,与那些富家子弟,侯宅相府的马车简直是天地之别。

但是真正识货的人却能够一眼看出,拉着那马车的高头大马乃是被大辽草原族人尊为马中之王的“红渊”,乃是真真正正的汗血千里马,一匹千金难求,有价无市。

偌大一个沧北,数千万人,能够以此马为驾者,不超一手之数,以此观之,那车上的人物的地位可见一斑。

马车行至近前,忽然停下,车中人一撩纱帘,露出一张温婉淑洁的笑脸。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招呼车夫道:“沂叔,夜幕已至,仍未到忘仙桥,我本以为今日无法再渡昶江,未曾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一尾木舟,甚幸甚幸。”

她还未说完,那车夫左沂已然懂了她的意思,“夫人稍等片刻,老仆去去就来。”说罢,他一步跃下马车,走到摆渡人的身边。

“船家,我家主夫人今日有事欲渡江,不知船家可否走上一程?”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递了上去。

却不想摆渡人浑然未觉,似乎已然入梦。

左沂将金子放在摆渡人身边,正想要再出言呼唤,那摆渡人的斗笠竟突地弹入半空,刚巧落入江畔木船之中,一双看不出半分感情色彩的眼眸豁然出现,他看着左沂,仍未开口。

左沂被他的眼神一扫,心下一凛,暗暗惊叹,“好可怕的眼神”,可是下一刻,他却幡然醒悟,嘴角抽笑的摇了摇头,心中又道:“我这是怎么了?或是太久未见人,竟连这凡尘俗夫的一个眼神都生出惧意?可笑可笑。”

摆渡人斜瞥了他一眼,再次扭回头去,双目微眯。日落西山,他的心中升起几分躁意。看向西北方官道的次数也愈加多了几次。

左沂一向受人尊崇,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他虽是一介车夫奴仆,但那也只是他家主公主夫人的奴仆,一个乡间莽夫竟如此冷落于他,一脚踢起金锭,伸手接住。

“此之金锭为礼,你不以礼相待,老夫收回,这船,老夫征用了。”左沂背过身去,声音冷冽。

摆渡人又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突地露出一丝笑容,紧接着便是朗声大笑,笑声浑厚有力,足足扩散出数百米方才渐渐消去。

马车上的美妇显然也听到了笑声,又一次撩开纱帘看了过来。

良久良久,笑声方收。摆渡人轻轻的“哦?”了一声,嘴角含笑,仿佛听到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一般,之前的烦躁似乎在左沂挑衅的话语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放肆!”左沂怒目而视,“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家主夫人又是谁吗?”

摆渡人缓慢的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神情仍旧淡然,“我管你是谁?与我何干?你随意便扰了我的轻闲,当我是什么人?任你欺辱吗?想要动手?好啊,来吧!”

左沂气极反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还有人敢挑衅自己和自己家主夫人的权威,简直忍无可忍。

“我,还惧你不成?”

美妇听到左沂这话,知道左沂是动了真怒,一般情况下真遇到这种事情,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倒也没什么。毕竟自己家这位贴身侍卫的实力她清楚得很,绝无落败的可能。

但转念想到自己的事情不能太多耽搁,不由秀眉微皱,宽声问道:“沂叔,怎么回事?”

左沂一咬牙,但还是一字一顿的解释道:“我给了这人一锭金子,足够渡江千百次,可这家伙充耳不闻无视我的话语,莫不是挑衅?怎能忍气吞声?况且主夫人您也在,岂能让一个山野匹夫如此欺辱冷落?”

“笑话,船是我的,我想载便载,不想载,莫说你,就是州领侯相,五帝三皇到此,我也要让他们趟水过江。”摆渡人笑道。

左沂闻言更怒,“此昶江蜿蜒千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摆渡人,你凭什么有如此的口气?”

“不止我一个?”摆渡人再次躺了下来靠在石碑上,“千里昶江,共设巨桥四座,忘仙,登云,归海,纳神,均是耗费数百年光景无数财力物力建造,除此之外,想要渡江,难如登天。江水极湍,漩涡阴流不绝,若无数十年驾船之能与千钧之力,想要驾舟而过,绝不可能。故而欲渡这浩浩千里水,除非你会飞,否则惟我与四桥所不能也。”

渡昶江之难,难于上青天。

千百年来,昶江之水都是一道天险。不知道有多少不明昶江水性的人想要渡过去,最终都是船毁人亡,同这千里水共入天海之中。

昶江之水,也是昶州最最自然的一道守护屏障,令他国难以进犯,一旦发起战事,大周军只要守住四桥,便是万夫莫开,基本上不可能突破。

这摆渡人生于昶江畔,天生神力,加之自小研习昶江水性,这才掌握了一套自己的渡江之法,平日里他并非靠摆渡为生,而是另有身世。今日乃是有要紧事,需要他在此接应,所以停留在这里,不想却碰到了左沂。

左沂望着他,“除非会飞,否则过不去?”口中喃喃念叨了好几句,这才回过头去看了那美妇一眼,美妇冲他摇了摇头。

摆渡人也不再理他:“话已至此,二位自求多福。”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红渊马确实惊人,偌大沧北我也只见过三次,你们身份或许不凡,不过若是想要凭借身份权威压人,我也定不会让你们如愿。”

“这位大哥,我真的有要事想要渡江,只要大哥能载我们一程,想要多少酬劳都可以。”

“主夫人!”左沂双拳紧握,心道,这家伙凭什么值得主夫人这么低声下气,这可是连主人都害怕的畏手畏脚的女人,一个乡野中只会说大话的中年人,主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美妇摆摆手,温婉大方,对着摆渡人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大哥可……”

“不必多说了。”摆渡人冷视左沂一眼,“你的主夫人可比你这狗腿子说话好听多了。”

“你!”左沂还想发作,又被美妇拦了下来。

“若是他日,我倒可载你们一程,可今日,不行!”

“却是为何?”

摆渡人倏地站起身,侧目看去,西北边方向传来一阵细微的喊杀声,紧接着,举目一望,滔滔昶江水竟然变得一片血红,似乎是从上游流下。

江水中还有着数不尽的尸身随江水上下起伏波动,看起来煞是恐怖骇人。

血气四散,一股恶臭与血腥味扑鼻而来。

摆渡人面色凝重,手中不知从何时多了一把剑,他焦急的看向北边的方向,期待着视线尽头出现那个他万分熟悉的身影。

昶江水仍旧滚滚向东,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随之入目。摆渡人看着那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的血色昶江,眼角微颤,昶江水流速究竟多快他心里知道,可血水与尸体足足随江水流淌了一刻钟,这究竟有多少人身首异处,究竟有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的心间便是一阵阵的抽痛。

“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啊!”

第二章:谪仙燃雪

摆渡人已经站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这面对什么样危险战况都能够稳若泰山的心开始动摇了。握住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尽管很轻微,但是美妇和左沂二人却都看得真切。

左沂有些疑惑,此人为何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变了脸色?

可是当他们看到了染红整片昶江水的血色时。绕是见多识广,也仍旧愣了一下,美妇此刻已是怀胎四月,对于血腥气更是敏感,俯下身子强忍住呕吐的感觉,稍觉腹中微痛,捂住口鼻,暗中封了嗅觉感官,招呼左沂想让他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恰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钻入摆渡人的视线中。西北方天际,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日落的余晖中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摆渡人喜上眉梢,心中低呼一声:还好侯爷没事!随即他迈开步子,小跑着迎了上去。

左沂在美妇的示意下也跟了上去,他虽然十分不愿意与摆渡人说话争吵,但是毕竟此人是他们二人今日唯一的渡江之法,自家主夫人的要事不容耽搁……

那人影失魂落魄的狂奔着,直到撞到了迎面而来的摆渡人身上的时候,这才清醒了过来。

摆渡人看着他俊逸冷厉的面庞上沾满了血迹,原本威风八面的瞳孔此时更充斥着绝望与死气,浑身凌乱不堪,一身华贵衣衫已经被撕扯的破烂,霎是狼狈。

摆渡人双瞳外翻,声音颤抖着叫道:“侯爷!”

那人的双眸凄凄沥沥,再无往日的半分神采,听到摆渡人的呼唤,整个人好似筛糠一般剧烈的颤抖起来,无力的瘫坐在原地,两行血泪顺着坚挺的两颊流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称为侯爷的中年男子突然站起,将怀中死死抱着的物什郑重的交到摆渡人手中。

“周患,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座北侯府仅剩的血脉了……记住,我……只能将他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摆渡人这才发现原来侯爷拼命护住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此时此刻还在睡梦之中,细滑软腻的小脸儿满是凝固的血迹,散发着暗黑色的淡淡流光。

“侯爷,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

“此生,不要……让他从军!”侯爷叮嘱了一句,混沌无光的双瞳最后看了自己第一天出生的儿子一眼,满是凄凉与不舍,两行热泪是带着阵阵酸楚夺眶而出,与那血泪混合在一起,使他的脸看起来模糊而又狰狞。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位叱咤沧北二十年,鏖战大辽大小数百战无一败绩的沧北第一侯,座北侯,在今日,竟然落下了泪。

他不怕死!

十九年前,他还是个千夫长,携三百死士冲入大辽四十万大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他没有畏惧过。

十七年前,他已是身任四部校尉兼车骑将军的第一将军,纵使被层层围困,兵粮断绝,孤立无援,他也用自己的一腔骄傲的热血与不灭的铮铮铁骨杀出了一条血路,以三万周甲吞了大辽第一铁骑军。一战震惊八国,沧北军神之名人人皆知。

接下来的十数年中,他用兵如神,智计通天,有他在,大辽再不敢进犯,六国俯首朝拜,整个沧北再无动乱。可以说如今沧北的一派祥和,完全归功于他,座北侯。

可就是这样一个深陷重围尚有力拔山兮,气吐山河之豪情的铁血男儿,今日却落下泪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摆渡人难以想象一个连死亡都毫不畏惧的战神,竟然会哭,竟然会有这样狼狈凄惨的样子。

座北侯转身要走,摆渡人死死拽住他的臂膀,“侯爷!你要冷静!无论经历了什么,也不能意气用事!”

“冷静?”座北侯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眸中带着疯狂的杀气与滔天的恨意,“你让我冷静?!我的亲人,我的兄弟!五百四十一口啊!你让我冷静?放开!”

摆渡人愣了一下,如遭雷击,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之中,心就仿佛被一千根钢针搅动一般钻心的疼,一切的力量在这一刻都抽干。

他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可是如今听到座北侯亲口说出,仍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座北侯挣开摆渡人的手,独自一人持着剑,一步一步的走向远方,走向那个积满鲜血的人间炼狱,走向那个通往死亡的道路,这一刻的他,像是一个无畏无惧的死神,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此后何等结局,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为他们报仇,即便是死,我也要陪着他们!

远远的,传来一道嘶哑,低沉,凄凉,无奈,绝望,却充满温暖的声音:“周患,照顾好我儿子。”

左沂静静的站在摆渡人身后,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座北侯走向死亡,他知道,他阻止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情,就决计不会退后。而座北侯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家主人对这位座北侯都是赞不绝口。

良久良久,摆渡人才抑制住心中的悲凉,抑制住想要与座北侯一起报仇的冲动,将婴儿有些微凉的小脸儿贴在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颊上,牙根紧咬。

左沂上前一步,长叹一声,似是惋惜“你是对的,他……也是对的。”

摆渡人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独自转过身去,走回木舟。

他回身望了望西北方的官道,似乎望见了昔日欢歌笑语的座北侯府,似乎望见了参军以来的戎马生涯,也似乎望见了这一切被一道刀芒斩得支离破碎。

昶州,等着我回来!

等我安顿好侯爷最后的血脉,定要回来为你们报仇!

他回身看看美妇和左沂,“上船,一起走吧。”

左沂走到美妇身侧,低声说了句,“那孩童身上残留了一丝刀气的余韵。”

美妇看看摆渡人怀中的婴儿,传声道:“感受到了,似是谪仙燃雪,元歌。”

左沂微微点头“正是,除此外,那孩童身上还有……陨落仙根的……束仙毒。”

美妇柳眉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悲哀,“元歌,竟然这般狠毒,那只是个肉体凡胎,只是个孩子啊。”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主人是否……”

美妇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虽然二人只是传声交流,但是为了防止被摆渡人看出什么,朗声道:“感谢船家的渡江之恩。”说完后,美妇传声问左沂,“束仙毒何解?”

二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船,摆渡人抱着孩子,默默的摇起船桨。

“三目龙蛟,蛟尾可解。”左沂传声。

第三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人间有一地,万载长飘雪。

其名曰:玫州。

玫州,位于沧北最北部,毗邻藏冰山,自古以来皆为苦寒之地。

可自玫州州领解问任职以来,玫州境内百废俱兴,人丁兴旺,可谓蒸蒸日上,故而举州百姓皆称呼解问为“解青天”。

就在这重复不断的大雪中,一前一后两匹快马,飞也似地钻入玫州城中,掀起一阵波涛惊雷。

解问坐在州领府中正在审阅文书,与身边的师爷商议着。

解问问道:“东岭雪山上的凶兽可解决了?”

师爷叹了口气,无奈道:“禀报州领,那凶兽桀骜难驯,翻腾间携带千钧之势,咱们的几队兵士全都葬身于它的手上……只怕是无法解决。”

“无法解决?”解问起身,踱了几步,显得甚是焦躁,“自那凶兽藏于山中以来,便是接连发生祸事,雪山附近的猎户山民伤亡者达到数百,这,这,竟然无法解决?令本官何其忧虑啊。若这孽畜不尽早解决,定会有更多百姓为它所伤……”

“州领且慢焦急,今早我已派人去请藏冰观的藏冰真人了,想来这几日便会有答复。”

解问抚了抚胡须,他如今不过五十岁,正值壮年,可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自上任以来,数十年艰辛治州,夙兴夜寐,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操碎了心,才有了如今这样的起色,百姓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吃不饱穿不暖。

可是这刚持续多久?竟然又出了一头凶兽害人,怎能不让他烦心,听到师爷提到了藏冰真人,解问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若能将藏冰真人请来,那凶兽或可迎刃而解,只是可惜,真人一向深居浅出,近年来更是年过古稀,身体渐弱……只怕想要请出山来,难,难,难。”想到这里,他一连说了三个难,刚刚放松一些心情又紧张了起来,满面愁容。

师爷看到他两鬓已然斑白,眼中尽是血丝,心下也有些心疼。“大人还应当注意身体才是……”

话说到一半,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啸,紧接着一个门童狂奔了进来,跑到门堂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个红丝纸信封,毕恭毕敬。“大人,云东镇天王传信,需大人亲启!”

解问登时一怔,随即面露震惊之色。

云东镇天王?那可是大周天子的四皇叔,云东十八州的镇天王啊,平日里与他全无半分联系,今日为何会突然给他写信?

他抬手便要接过信件,没想到从外间又钻入了一个人,一身银白色甲胄,头戴凤尾冠,面戴霜白银面,手上拿着一卷通告卷宗。

凤尾冠乃是周天子座下通令官的标志,负责为周天子传递通告及圣旨口谕等,各方州领君侯,见之如见天子。

这一次解问更是震惊,那人还未走到近前,他身为三品州领已经先一步跪倒在地,师爷也同样跪在了他的身后。那门童万分惶恐,直接趴在了地上,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天子有何圣谕!臣玫州州领解问携师爷李楚接谕!”双手高抬,俯面向下,神情郑重,额头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通令官将手中的通告卷放在解问手中,转身消失在了州领府中,如影如魅,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许久后,解问才站起身来,手臂上青筋暴起,面色涨的通红,对着通令官离开的方向深深地行了三次礼,这才慢慢的打开了手中的通告卷。

仅仅看了两行,他便骇然失色,身体剧烈一震,通告卷都几乎被他脱手而出,稳了稳心神,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低头喟然长叹,“天不佑我大周,不佑我沧北啊!”

言罢伏地痛哭。

师爷门童二人摸不着头脑,但见州领大人哭的伤心,也知道定然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由通令官传发给大周全国三十五州的通告上,只写了短短四行血色大字。

“沧北第一侯座北侯周夜城于六月十四日为刺客所杀,全家老小及亲卫府兵五百余口惨死灭门,举国同哀,以王礼厚葬,追封周夜城‘忠烈侯’入朝歌圣陵!”

……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

云东镇天王被周天子调令至沧北,顶替座北侯之位,统领沧北大军。其子镇天府小王爷姜硕封为云东军代统领,统御云东三军。

自此,镇天王姜昀执掌了周国半数以上的军队,权势赫赫,在大周国内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一发而不可收拾。

玫州,一如既往的平静。

白雪飘飘,千里同银。雪花飞舞,宛若九天仙女乘雾而行,美艳无双。

雪色中,隐隐传来脚步声。

一中年人身穿单薄布衣踏雪而行,纵使冰封千里,雪飘万山,寒意透骨,却也难以近他分毫,这份御寒之能,令在这冰寒天地中世代生存的诸多百姓们啧啧称奇。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肩头还坐着一个小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满是好奇的打量着这陌生的天地,左看看右看看,几乎看花了眼。而他竟也同样是单薄的布衣,对漫天的寒气浑然未觉。

一长一幼二人踏入玫州城,但凡路人看到这二人,无不指指点点,面露惊容。

尤其那小孩,看到有人在打量他,还会伸出两只粉嘟嘟的小手,嘿嘿直笑,一边笑还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着:“爹爹,你看他们,你看他们。”

中年人并未答话,伸手摸摸小童的小脑袋,小孩儿便会直接知趣的闭上嘴。

中年人抬头看了看玫州城内的亭台楼阁,抬步走入一家茶楼,寻了一张空桌坐下,将小童放在自己的腿上,从怀中掏出几许碎银子。

店小二曲着身子,“客官,不知喝什么茶?”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缓慢抬头,有些艰难的问道:“不知你这茶楼中,可有昶州江畔的铁泷茶?”

店小二闻言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地道:“铁泷茶确实有,不过……昶州至此四千里,运送极难,故而这价格……客官,您似是江湖游子吧,身上盘缠想必不甚多,那铁泷茶也并非什么名贵之茶,绝香之品,我看客官还不如来一壶玫州藏冰茶,此茶为藏冰山下经寒气灵霞孕育的玫州名茶,再加以东岭雪山化水,味道更加香浓可口!而这价格也更加低廉。”

中年人听他说的真诚,知道对方是为自己着想,不希望自己花冤枉钱,心下登时一暖,他行走江湖三年有余,早已看惯了人间人情凉薄之处,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小二。

掌柜的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听到店小二这话,从后面拽住他的衣领,毫不客气的推入了茶柜后面,对着中年人满脸赔笑。

“哈哈哈,客官。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铁泷茶自然有,客官稍等片刻。”

中年人淡淡一笑,随手扔给他五两银子,“够了吧?”

“够够够,当然够了。”掌柜的接过银子,悄悄的用牙根咬上一口,确认是真的以后一把塞入怀中,正欲离开,却看到中年人又扔了五两银子。

掌柜的眼睛登时亮了,嬉皮笑脸的再次接过,“谢谢客官赏,哦,呸!我这张嘴!谢谢大爷赏。”

中年人不再看他,而是友善的扫了方才那店小二一眼。

“这银子,是赏给那小二的。”

“啊?”掌柜的肥脸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去,店小二愣了一下,这才摇了摇头。

“谢谢客官赏!不过,我不能要。”

第四章:江湖事

玫州茶楼。

片刻时间,中年人便饮了三壶昶州铁泷茶,神色愈加古怪,时而惆怅,时而憧憬,时而希冀,时而又哀戚。

小童坐在中年人腿上,笑吟吟的吃着干果蜜饯,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变化,或许在他这个年纪,即便注意到了也是不明所以,茫然懵懂。

茶楼中的客人随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个人提着酒壶,端着下酒菜,坐在木桌前,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张先生到!”店小二走到门外,扶着一个须发皆白,身材佝偻的老人,缓步走了进来。那老人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相貌普通,两颊还有些许黝黑的老人斑,但他面色红晕,看起来中气十足,虽年老但气势犹存。

茶楼中的诸多客人见到他无不面露笑容,站起身来亲切的与老人打着招呼,老人也含笑一一点头示意。

老人在店小二的搀扶下走到茶楼正中的古木桌旁,双手一晃,便掏出了一把折扇,一枚紫黑色的醒木。

提起醒木在桌上敲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中年人也听到声音,抬起头,那微微有些泛红的双眸也注意到了房间中央的老人。

小童好奇的看着老人手中的醒木,心中不解,这是什么东西啊?

却听老人嘶哑而洪亮的声音自口中吐出,一语似有霹雳炸响,水浆崩裂。

“沧北封侯败辽皇,神兵所向威名扬。

若问天下谁英雄?周天座北敢尊王。”

言罢一首定场诗,在座诸位无不侧目,中年人微怔,眼神中凄凉哀伤更盛,一首称颂座北侯爷的打油诗令得每个人都是黯然神伤。

“可怜座北侯一生戎马一世英名,最终竟被刺客宵小灭了门!真他娘的!”一位壮汉抄起酒壶仰头豪饮一口。

“可悲可叹!”

“若座北侯不死,我大周定可万代春秋,灭辽之日指日可待,唉,天不佑我沧北啊!”

“什么上天,分明就是人祸!辽皇狗贼明着打不过,就来阴的!可怜我沧北侯爷就这么……”

小童突然感觉头顶微凉,抬头看了看上方,心想怎么房子里还会下雨?

正疑惑不解,伸出小手摸了摸中年人的脸颊,入手凉凉,竟是两行冰冷的水痕。

“爹……爹爹,你怎么洗脸啦,洗脸,哈哈。”小童的声音稚嫩,甚至还有些咿咿呀呀,含混不清。

正自开心,可不知不觉的,也流出了两行泪水,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来自于血肉至亲的悲痛传递过来。他揉了揉自己的小脸儿,深感奇怪,茫然的摇摇头。“咦?我……我怎么也洗脸啦?”

张先生见众位群情激愤,顿了顿,“英雄自有归路,众位无须哀伤,辽皇此举天人共怒,他日必有因果报应。”张先生又一击醒木,将众人的情绪拉了回来。

“上文书为诸位讲完了座北侯的戎马一生,今日这回,诸位,想要听一些什么啊?”

“七退辽军!”

“千里战草原!”

“浴血解兵围!”

“……”

张先生一听,竟然都是有关座北侯的的话本故事,暗暗呼道座北侯的美名声势着实太盛,深得人心,他的故事也同样广为流传。

叹了一口气,“这些故事诸位只怕早已听了无数回,虽尽显我大周军威,但多年重复也有些索然无味。今日小老儿又有一桩江湖轶事,不知诸位看官可有兴趣?”

“哦?张老又有新作品了?甚妙甚妙!”一青年文士闻言大喜。

“张老可是一向畅言军事少谈江湖事啊,今日竟然有江湖故事?想来也定是精彩绝伦,独家绝妙之段,咱们今天可是赶巧了!哈哈哈。”先前开口的大汉又饮一口酒,面上也是饶有兴致,笑声浑厚豪放,响彻茶楼。

“还是军国战事更佳……江湖事有何好?”

所谓众口难调,正是如此,但凡故事总有人喜欢总有人不喜欢,张先生咳嗽一声,“咳咳,今日且听我说这一段,明日咱们再聊兵家事也不迟。书归正传!侠义为笔,英雄为墨,此之一切所绘锦绣画卷,是为江湖。”

“诸位看官中,想必有混迹江湖的侠客高人,也有云游四海的游子浪客,你们必然有人听过,在这茫茫江湖中,有六位顶天立地,名震天下的真英雄。”

“有诗颂云:‘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纵游日月星穹下,横贯阴阳笑浮华。’”

“话说天南山脉茫茫九万里,其中深渊大泽,明侠隐士数不胜数,咱们今日的故事,便是发生在天南山脉西北部的皎月大泽。”

“据传说,万载前,三皇开州五帝立国时,炎帝神农氏座下有一赤虬,身长二十丈,天生三目,上可九天摘星,下可潜渊寻龙。吞吐间日月失色,俯仰间万里同辉。”

大汉听到这里,已经听出这是个瞎编乱造,胡吹大气的神魔故事,和江湖有个什么关系?心中对于张先生的才气与敬仰登时低了几分,又听了几句,顿得兴趣索然,远不如兵家事听起来震撼豪气,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长叹着便要离去。

其他听客却觉仙魔之事配合江湖英雄十分贴合,听起来倒是津津有味,每个人眼中都绽放着些许精光。

“后神农氏驾鹿仙去,此赤虬隐匿皎月大泽数万载终于重现人间,腾云挪雨,却苦了百姓妖兽大水之灾厄。江湖中有一英雄女子不忍苍生受难,黎民受苦,身怀有孕尚携两位侍从不远万里降伏此兽,此女究竟是何人,各位看官心中可有分说?”

“嗨,那肯定是天南女侠‘乔一木’?”

张先生故作神秘的一笑,“非也非也。”

“莫非是关西神剑‘李长情’?”

“非也。”

那大汉听到这里突然顿住脚,转过头来,双眸中似有金芒流转,“身怀有孕?先生说的,莫非是天南探雪城城主一剑扫雪客的妻子,‘一叶可遮天,余生付流年’的传奇女子雨仪?”

张老一拍醒木,“正是!”

“却说那赤虬,九天旋舞,飘忽不定,如真如幻,亦魔亦仙,眼有傲气,分明就没把雨女侠放在眼里!却说雨女侠气定神闲,秀目微张,玉手倒挥,她的两名侍卫已经腾身入空,宛若天龙,竟然虚空凝立踏空而行。”

“这不是胡扯吗?人怎么可能会踏空而行……”青年文士听到这里双目圆睁,不敢置信,不过转念一想,这只是个故事,没必要太过纠结,闭口不语,细细再听。

中年人在故事刚一开始,听到“皎月大泽”四个字就已经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后听到雨仪的名字更是目有惊疑之色,心中惊叹一声:此事应当绝密无人知晓才对,这老人为何会如数家珍……并且编改为话本评书讲给众人听?

那那里是什么赤虬,分明就是两年以前的那头三目龙蛟啊……

这张老,有古怪!

虽然故事听起来浮夸不靠谱,虚虚幻幻,加上了诸多的神魔仙气色彩,可是……

越听越是惊心,他将正听到兴头上依依不舍的儿子放在肩头,转身出了茶楼。

诸位客官早已经被张老精彩的故事所吸引,听到惊心之处无不拍案赞叹,听到高潮之时也无不拍案叫绝。

就连那对此无甚兴趣的大汉也重新坐回了位置,静静的聆听,足可见张老所述“江湖轶事”的魅力。

因此,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中年人离开。

只有张老,在他转身出楼的那一刹那,将眼神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神秘……

第五章:众生皆魔

天下人皆知,藏冰山上,有一藏冰观,乃天下之奇观也,矗立于冰山之上,傲然于风雪之中。

人间至寒之地,常年悬冰挂雪,银封万山,恍若无暇羊脂,其色纯,层林尽染。

山中筑冰梯一万阶,直达藏冰道观。

据传说,五百年多前,大周开国帝姜浊向北开拓疆土时,军队行至玫州受阻,大雪封山,历时数十年方才成功打下地基建了城,这才有了如今的玫州城域。

那时,已经年过六旬的开国大帝仍旧心有壮志,决心向更北部,那无人能够生存,也无人能够征服的茫茫冰山,进军,以筑大周千秋万古的基业,留名青史。

行至藏冰山时,冰寒彻骨,狂雪中几不见人,无数人劝开国帝后撤,但他几近疯狂,强令踏雪顶风而行,遭遇雪崩,数十万重兵葬身雪下。

开国帝经身边数位高手护驾才侥幸留命,却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穷途末路,恰见冰山暴雪中稳稳站立着一个道人。

他面无表情,大袖一挥,这极北之地无数年来未曾停过的暴雪竟然止了!再一挥手,方圆百里冰寒尽去,暖意融融,姜浊与其侍从惊为天人,皆跪拜俯首,惊呼“仙人”。

道人只与姜浊说了一句,“吾乃此山中藏冰观修道之徒也。”言罢他虚空一指,原本茫茫无法看清的藏冰山陡然清晰,山间竟然有一座古朴无华却道气氤氲的道观。

而后周边万物一闪,一切顿消,恍然如梦,姜浊已然出了藏冰山回到玫州新建之城。

当然,这“雪中逢仙,冰山道观”也只是流传在民间的传说而已,而这藏冰观究竟是何来历无人知晓,只知道似乎在大周建国之前就有。

半空,晶莹的雪花如同随风而降的花瓣,带来阵阵拂面的花香,带来洗涤人世的纯洁。

中年人带着小童踏上冰梯,直奔藏冰山间的藏冰观,神色虔诚而恭谨,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小童坐在他的肩上时时给他擦汗,偶尔询问两句什么见父亲并未开口也没有再问。

中年人虽是武夫出身,体力不浅,虽偶有奇遇得到了一身寒火不侵的铁骨沸血,但登到一半时也感觉有些体力不支,渐次向上更是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他心头暗暗奇怪,从前他家乡也有一座高山,虽未有一万台阶之多,但数千也有,他一日里上下三四个来回尚能有余力,怎么今日登这冰梯如此艰难?

他又哪里知道,藏冰观雄浑的道气笼罩下,肉体凡胎,又如何消受得了?

故而想要登山拜道,第一步所要经历的就是道气洗礼,若连这一关都无法过去,便证明与道家无缘,除下山再无出路。

三年前,玫州州领解问为求藏冰真人降伏东岭凶兽,曾亲自登冰梯受道念,足足走了半个月之久,尤其那最后三千阶,他几乎是爬上去的。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最终成功登顶,至于他最终究竟有没有请得藏冰真人下山,没有人知道,玫州百姓只知道东岭雪山此后再无凶兽。

此事过后,解问的地位愈加水涨船高,更受百姓爱戴。

如今中年人登山,短短半日已然攀登了七千阶,着实不易。

可随着中年人逐步接近道观,步伐便愈加沉重,小童却似浑然无感,尚自帮着中年人擦去汗水,小手还在胡乱的摆动着,似乎是在算计着什么。

“爹爹,你看……那边,冰……冰……”眼看道观几乎咫尺之遥,中年人刚要松一口气,小童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向着远方茫茫的冰原指了指,双手乱抓,随后从他的肩膀上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在晶莹的冰阶上弹了一下,宛若一个肉球似的,向着下方滚去。

“啊!爹,爹爹!冰……冰人!我……我我……”小童在翻滚间语无伦次,几乎哭了,可是冰阶本身极陡,再加之冰性极滑,他的身子根本无法吃力,眨眼间已经滚下了数十米。

中年人一愣神的功夫,还未及阻拦,小童白白胖胖的身子竟然斜着滚下了冰阶一侧的峭壁,影子一闪,惊呼一声,便已经消失了在视线中。

茫茫群山中只有一声声稚嫩的童声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倾儿!”中年人睚眦欲裂,身体前扑,作势便要随着儿子一起坠下峭壁。

身后倏地一阵大力传来,中年人只觉得身子一僵,竟然再也无法动弹分毫,通红的双眸回身一看,只见一名身穿灰色道袍,身态消瘦,面有病色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手中拂尘正卷住了自己的袖尾。

“你……”

青年不等他说话,另一只手从背后一探,再一伸出,臂弯间已多了一个幼童,那孩童双眸微阖,呼吸均匀,似是沉沉睡去一般。

中年人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的儿子吗?心头大喜,戾气顿消,伸手便要接过,却不想那青年撤手避过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径自朝道观走去。

中年人心中疑惑,来不及想这青年是怎么救下自己小童的,也来不及想他为何不让自己抱回,只是提步跟上前去。他没有发现的是,方才登阶时的压力已如冰雪消融一般化作虚无。

……

茫茫白雪,四处皆透出一片毫无杂质的白色。

一座身高九尺的浅蓝色人形冰雕凭空出现,小童满目疑惑,想要凑上前去细细观瞧,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跑怎么爬,都无法接近那冰雕分毫,孩童心性作用下升起一股不服输的念头,朝着那冰雕的方向埋头狂奔。

直到气喘不止,直到精疲力尽。

他仍旧没有接近那冰雕,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形象,似乎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手上还拿着一柄拂尘,闪烁着幽幽的银光。

小童环顾四周,不见一人,突然落下泪来,渐渐放声大哭,口中还支支吾吾的哭喊着:“爹爹……爹爹!”

“众。”

冥冥中传来一声浩荡而缥缈的声音,那声音苍老,沉重,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喀!”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第二座人形冰雕浮现而出,这一次比那第一尊冰雕近了一分,而且从其形态看去,那冰雕虽是道人打扮,确是一名女子,同样道气蒸蒸,遥不可视其真身。

小童听到了动静,止住哭声,泪汪汪的大眼睛朝着前方看了过去。

“生。”

那是一声女人的声音,清脆,动听,宛若黄雀微鸣,白鹤唳叫,使小童瞬间脱离了找不到父亲的哀伤,嘿嘿笑了起来。

“喀!”

随着一声声巨响,一座座冰雕由远及近逐个浮现,而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可闻的道音也汇聚成了八字道心传入小童的双耳之中,令他仿佛经受醍醐灌顶,万道洒洗一般,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双瞳之中一道实质般的道韵流转其中。

“众生皆魔,惟我道真。”

整整十三座冰雕排列,而到了第十三座之时,小童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那冰雕周身的纹路,刻画的纹理,甚至连眉宇之间的神韵也看的一清二楚。

那座冰雕,身长不过四尺,竟是一个同他一般大小的童子,童子的小脸儿上虽仍有童稚,但他却自带着一种难言的威慑力,令得小童忍不住想要跪下参拜。

恰此时,迷梦中传来轻轻软软的呼唤。

小童精神一振,已从睡梦中惊醒,方才的事竟忘却了十之八九。

第六章:尺照人间冷暖

藏冰山上,藏冰观中。

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来的小童一双明目疑惑的看了看自己所在的房间,始终站在床榻前的中年人见到儿子醒了登时一喜,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前已经多了一个身影,正是那救下自己儿子的青年道人。

“小家伙儿,你这一梦可有造化?”青年道人因病而长年苍白的面颊上难得的泛起了一丝桃色。

小童茫然不解,愣怔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什么,撅起小嘴将视线放到了那道人的身后,张开双臂,奶声奶气的道:“爹爹,抱……抱我。”

青年道人仍心存侥幸,回手拦住中年人的动作,俯下身来神态温和的再次问道:“你在那冰梯一侧的虚空中看到了什么?”

小童清澈的眸子如同水波荡漾一般,闪烁出了几点思索的精光,努力回想了半日,这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一句。“冰冰人……好多好多。好玩儿呦,好玩儿!”言罢一双肉嘟嘟的小手高举过头顶连连拍掌。

青年道人眼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滚,那传说中唯有明智之眸才可能真正看透看清的“冰道尊容”就连他也仅仅只能看到两座……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家伙儿竟然说……好多好多?

他又上下打量这小童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这小孩儿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若是再长上几岁肯定能够问出一些什么,可是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

“唉,果然……道命天定不由人。”青年道人转身对着中年人点点头,中年人这才走到榻前将儿子一把抱起放在肩头。

青年道人心头忽然又闪过希冀,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二人今次上山有何事?”

中年人这才醒悟过来,从衣服的夹层中摸出一个信封,欠着身递了过去,表情甚是恭敬。

“这封信乃是赵城主亲笔,命在下一定要亲手交到真人手中。”

青年道人眉间一凝,面上浮现出郑重,“扫雪客亲笔?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法做主。”青年道人略一踌躇,又将信封塞回中年人手中。“这封信,先留在你手中。”

中年人不明所以,“难道真人不在观中?若真人外出,我可以等,这信一定要……”

青年道人摆了摆手,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在此刻已经失了人色,岿然不动,双眸紧闭,良久才睁开,声音有些沙哑的道:“师父已然仙逝归天,如何等的到?”

“啊?真人仙逝了?”中年人震惊的几乎跳了起来,别人都以为藏冰真人只是一个道法高深的山上道士而已,可他却已经从扫雪客那里知道了藏冰真人的真实身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仙逝?

如果真的仙逝,这方万里冰川又有何人能够驾驭?

青年道人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是摇了摇头,“准确的说,离世的是我师父,至于真人……我们也在寻找。”

“也就是说……令师并非藏冰真人?”中年人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不,家师乃是上一代藏冰真人,而我们正在等的,便是下一代。”中年人神色有些飘忽,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师父生前曾道,五年内,真人会循道而生……可如今三年已过,我们仍未找到身有道骨之人,循道而生的真人更是毫无头绪。唉……眼下藏冰观尚有濒临危亡之灾,只怕等不到真人出现了。”

“那岂不是说至少还需要两年才可能等到所谓的‘真人’?可赵城主亦有大事相商,万万耽搁不得啊。”中年人面有担忧之色。

青年道人捂口咳嗽几声,面色转至涨红,中年人赶忙上前为他拍了拍后背,可那咳嗽却偏偏难以止住,直至一口夹杂着寒气的殷红鲜血从口中喷出这才停住。

小童惊讶的张大了嘴,指了指青年道人的身上,“你……你身上有蛇?”

中年人本来看到那青年道人吐血大惊失色,可听到了怀中儿子的叫喊,身躯一震,跳开一步拔出长剑看向道人的身上,可那道人身上只有一套被洗的泛白道服,哪里有什么蛇?

刚想要骂儿子胡说八道吓人,却见青年道人顾不得嘴角残留的血渍,一把拽住了小童的肩膀,“你你你说什么?你能看到?是不是一条快速穿梭,身放青光的银色小蛇?”

中年人一脸莫名其妙,明明什么都没有……哪里来的蛇?

小童张了张嘴,点点头,语音一如既往的稚嫩,“是……呀,你怎么知道?你看得到对不?”

青年道人突然朗声大笑,笑声宛若洪雷滚滚震耳欲聋,顷刻间传遍整个藏冰观。小童忙捂住了耳朵,痴傻的看着眼前的青年,心想这人为何得了失心疯?

“你叫什么名字?”道人扭头问中年人,“是不是姓周?他呢!”又伸手指了指小童。

中年人诧异,心道:他怎么知道?

“在下周患,这是犬子,名倾。”

“周倾,周倾,周患,你可认识周涯祖?”道人先是喃喃念了两声,又问。

“周涯祖?不认识。”

青年道人惋惜一叹,“巧了,真是巧了。不知是苍天眷顾,还是我藏冰道门命不该绝。”言罢,他目光灼灼的盯向周倾。“小家伙儿,随我走一趟可好?”

恰此时,门边传来敲门声。

“师兄?为何狂笑?”

青年道人闻言,“轩微,来的正好,你去将观中徒子叫到道德阁,我有事要说。”

……

藏冰观的中心便是道德阁,这里存有历代藏冰真人所收录撰写的道家真经秘典十万卷,每一卷皆是存世孤本,价值难以估量。

日日皆有观中道人看护,从不让外人进入。

周患抱着儿子走到道德阁恢宏大气的门楣前不由停住了脚,被这数丈高的青竹大门所震撼,小周倾指了指大门两侧,挑眉念道“谷世人情冷,……什么暖人心。”

周患不由莞尔一笑,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那是俗世人情冷,道境暖人心。”

“爹爹,什么是俗世啊?什么又是人情呀?为什么冷呢?”

青年道人听着二人对话,添上一句,“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道德阁内空间极大,道家典籍书架环绕的中央,有一片空地,足有数十丈见方,最中心有一高台,其上黑白双火闪耀,照亮整座道德阁。经久不衰,百年间从未熄灭。

青年道人携周患父子走上高台,其下已然密密麻麻的聚集了数百位道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身段不一,他们虽然也都是肉体凡人,但每一位的身上都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韵。

这,便是常年经受道气洗涤所带来的好处。

青年道人见人已到的差不多,口中吐出一字。“静。”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整个道德阁登时陷入一片沉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中年人在一旁暗暗乍舌,心道这青年好生厉害。

“大师兄。”

数百道人见到那青年无不俯身跪拜,朗声叫道。

青年道人面色淡漠,负手受了众人一礼。“今日,众位还要再一次尝试‘持尺’之测,规矩不变,若能将这‘道玄藏冰尺’移动半分,便是我藏冰观的藏冰真人。”

青年回身指了指足有三丈之高的黑白双火,周患这才转过身将目光转到那奇异的火焰上。

黑白两色火焰左右参半,宛若两道交相辉映的虹光,虽夺目却不刺眼,虽雄浑却不炽热。其上虚悬着两列漂浮不定的金色大字。

左侧黑火上有:“银锋落尽令万川”七字。

右侧白火上有:“尺照人间冷暖”六字。

双火中心,一黝黑发红的巨尺斜插在高台上,周体雾气氤氲,微茫抖动,远远望去煞是神秘古怪。

青年道人站在周患身边轻声解释道:“那便是藏冰观镇观之物,藏冰尺。无数年来惟有身怀道骨体具道胎的道门人才可能挪动,乃至如臂使指,凡是这样的人,便是藏冰观的藏冰真人,无论长幼尊卑。我观真人也便是这样传承换代。”

“而若只是凡胎,不仅无法移动,甚至连接近都无有可能。眼下我这些师弟均是师父早年从各地所纳所养的贫苦之人收为弟子,十之八九都是凡胎,仅有少数经了道气身兼道韵,可也并非道骨道胎,三年来这样的‘持尺’之测已不知多少次……唉,结果皆在意料之中。”

周患点头,一副恍然之态,“原来是这样,那……今日为何……”

青年道人将目光放在了被黑白双火所吸引的小周倾的身上,没有再开口。周患心下有了猜测,莫非这道人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能够有能力达成“持尺”之测?可是自己的儿子并非道门之人啊!

第七章:一指成道

道人们弓着身子,浑身颤抖着爬上高台,一个接一个,他们满怀希冀与敬仰,试图凑近藏冰尺,最终却无一不是满含失落的走下高台。

大多数道人只能走到黑白双火近前,却很难接触到藏冰尺,偶有几个能够触碰藏冰尺的也只是触摸了一瞬便缩手而回。

眼看着自己的诸位师弟就要再一次全军覆没,青年道人面色平淡看不出有半分的感情波动,只是眼角总是在有意无意的瞥向周患怀中的小周倾。

小周倾好奇的看着重复往返的道人们,一双眼瞳中满是兴致,嘴角牵起水波般的笑纹。

“小家伙儿,你看他们没有人能够抓住那黑尺,你想不想要去试试?”青年道人侧过脸,语调如同夏日冰凉的溪水,冬日温暖的手炉般舒服,大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思。

“我才不呢。”小周倾一撅嘴,只摇了摇头回了一句后,便继续盯着场中看。

周患心神一颤,他竟然真的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尝试?“道爷,倾儿他并非道门中人,更不可能完成持尺之测……”

青年道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小周倾,周倾那一双大眼睛中似有几点微小的莹白色光华盘旋,周患也看了儿子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还想要说什么,场中突然传出一声闷响。

一个三四岁模样的童子不像其他大人那样面有敬畏,卑躬屈膝,而是昂首挺胸地快步走上,他可不知道什么是道家威严什么该尊敬,只是觉得甚有意思,搓着小手几步就来到了藏冰尺前。

站在一侧的青年轩微看到童子如此大手大脚藐视道门之礼,刚想要开口呵斥,但看到这孩子竟然毫无压力的走到了藏冰尺近前,大感惊诧,一时竟忘了阻止。

童子面上无悲无喜,抬手便抓了上去。

轩微屏住呼吸,紧张起来,此子……很有可能身具道骨啊,要不然不可能这般容易……难不成……

下一息,一声闷响传来,童子竟然倒飞了出去,摔在高台边,掀起一股莹白色雾气。

轩微一阵失望,心中暗道果然失败了吗。不过他毕竟已经习惯了,一愣神之后便跑上前去将童子抱了起来,查看了一下见没有什么损伤。

“没成功,继续努力。”轩微想了想,还是鼓励了童子一下。

那童子仍旧面无表情,即便刚才摔的极重,他脸上也没有任何一丝痛苦,不哭不闹,全然不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轩微见童子竟然没有看自己,反倒是看着他的背后。那童子的眼神,就仿佛是失去了一切的神采与生气,空洞茫然。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小周倾的目光竟然也在关注在这里,而这两个小娃娃的目光竟然交织在了一起。

青年道人自然也听到了响声,余光一瞟,还未看清那童子的脸,耳畔倏地传来小周倾咯咯的笑声。

“哈哈哈,爹爹,他摔的真傻。”小周倾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朝着那童子一指,笑得前仰后合,“我认得他。”

语出如电光乍闪,星芒突现。

指尖轻点间恍若万千俗世繁华消散,命理,天道,万物,自然,凝为一股无形的道韵冲入童子脑海。

道家至高八字道心在冥冥中潜出,童子周身一凉,原本空洞的眼瞳仿佛经历了千万次重生一般,精光直射天霞。

“众生皆魔,惟我道真!”

一字一人间,一道一红尘。

……

一位常年看守道德阁的道服老人知道自己绝无望通过那“持尺”之测,走出道德阁。

此刻正在洒扫阁前雪,雪空朗朗蓦然惊鸿动,七彩斑斓恍若神龙跃日,凤舞九天。飘雪停滞,冰川巍巍中似有寒芒与九天相映,一时间各色光华几乎闪瞎了老人的眼,他吓得丢开扫帚一跪到底,高呼:“道圣显灵!道圣显灵!”

阁中人不知天降异象,所有人都在听着小周倾的笑声,不知为何,每个人都陷入了呆滞,就连周患也忘了怒骂儿子无礼,呆呆地不知所想。

没有人看见的是,道德阁中每一部典籍都发出了微弱的莹白色光晕,紧接着黑白双火突然化成两股雾气忽明忽暗,其上十三金字化为金粉散去。

“咚。”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远深邃的钟声,经久不散,宛若实质萦绕于当空。

“道门法钟现,我门中人岂敢不跪?”青年道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撩道袍跪在地上,道德阁内应声倒了一片。

“法钟起,道法天。”

青年道人声音响彻,众道士以头抢地,其声隆隆。

全场只余周患,周倾,童子三人无所作为,周患一脸莫名其妙,但听那钟声也知道现在定是万分庄严之时,自己拉着儿子的手也随之跪倒,周倾只是盯着那童子看,说什么也不肯跪。

“法钟鸣,道法地。”

在青年道人充满威严的嗓音中,众人再一叩头。

“法钟长镇,道法自然!”

青年道人还欲再叩首,可那童子双手突然探出,虚空一托,全观五百六十七人包括门外老人在内竟全被一股难言的柔和力量托起。

童子红唇微启,一声难以分辨男女的声调缓缓传出。“止。”

半空中,黑白双火再度凝聚,红芒一闪,静立三年从未动过的藏冰观镇观之尺飞起,破空直射向童子。

童子莹白如玉的手掌再次虚空一抖,藏冰尺便乖乖的停在了童子的身边。童子看了一眼比自己还要高上三分的藏冰尺,忽的掸起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黝黑的尺锋。

“久违了,藏冰。”

言罢负手而立,忽又转身,其身上下无形压力悄然弥散,青年道人都感觉有些抬不起头,更别提那些无甚修为的道士了,除了青年与轩微二人,其他人都已经被压迫的半弯着腰,根本无法正视高台上的童子。

“轩黎。”又一道声音从童子口中传出,这一次却是童声。紧接着他身上的气势一变,压力烟消,众人只觉童子身上散发的气息变得如同春风般温暖清澈。

青年道人一怔,瞪大双眼,眸中均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师父?”

轩微也感觉那童子说出来的话虽然还是童音,但其话语中的韵味,以及此时此刻眉宇间的清淡,竟然与师父生前的姿态一模一样,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他再一次看清童子模样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声:“师父。”

童子嘴角淡淡一笑,“道命无涯,此劫必有解,言尽。”

名为轩黎的青年道人还来不及思索童子言语中的意思,眼前一黑便倒头昏迷了过去。

小周倾听到身边“扑通”一声,父亲已经倒在地上陷入昏沉,他的眼睛中充满了不解,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泪珠升腾,坐倒在地垂泪大哭。“爹爹,爹爹。”

不仅是轩黎,周患昏倒,这一刻的藏冰观中,仅剩下童子与周倾二人仍旧清醒。

童子眸中精光全消,只留清澈纯洁,他走上前来牵住了周倾的小手,两个小孩再次四目相对,周倾也止了哭声,静静的看了他良久。

周倾吞吞吐吐的道:“我就说……我认得你。”

童子点点头,说话语气连贯,毫不拖泥带水。“我也认得你,我叫荀舟,你呢。”

周倾抬头一副若有所思,“我……我……我是周倾。”

第八章:人悲凉,童声笑

人言道门最寂寞,无欲无求无岁月。

眨眼间,又是三年时光在雪色中悄无声息的流逝。

周患在轩黎的热情邀请下暂时住在了藏冰观中,为此扫地道人还专门为周患父子洒扫出了一间虽不大但陈设齐全的道斋。

小周倾对于父亲留下的决定非但全无异议,而且甚是赞同,只因为他在这里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一日,小雪未大,周患早早起床活动筋骨,生怕自己一旦将军中所学全部抛下了,他日便再没有策马扬鞭,重入沙场的日子了。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九岁,心中却仍旧是一腔壮志豪情,因为最让他无法忘怀的,便是那些可歌可泣的沙场金戈,与敌人洒血厮杀的岁月,尽管六年晃过,一切已如泡影,物是人非。

“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昶州又如何了……”耍过军棍枪法已是满头大汗,他盘膝坐在道斋两人高的围墙上,仰头看着南方,思绪烦乱,连连叹息。

三名扫地道人一如往日扫着观中的雪,尽管这雪持续飘下根本无法扫净,他们也始终扫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仿佛扫地就是他们的生命一般。

“陈老,南边可有消息传来了?”周患见到其中最年长的一名道人,面上一喜,陈老道在扫地道人中年岁最长,据说在观中扫地已经整整五十年,其知识渊博在观中那是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可以称得上是德高望重。

令周患欣喜的不仅仅是陈老道那高人一等的学问知识,还有老人极致灵通的消息,凡天下有什么大事发生,他总能比其他人知道的更早,甚至有时周天子的通令官都没有到达他们这人间至偏僻的玫州时,他便已经得到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各色消息,没有人知道他这个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普通道人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其真正内情,就连上一代藏冰真人的大弟子轩黎也仅仅只是一知半解。

“嗯,这个啊。”老人声音低哑,略略沉吟片刻,这才仰头直视周患,“据我所知,昶州近来似是风平浪静,不过倒有个惹人注目,轰动沧北的消息。那便是昶州州领的亲女以通敌之嫌被天子钦令官捕入周天监,州领本人也涉其中被封府监察,具体实情还有待京邢司下一步审理。”

“捕入周天监?”周患一惊,周天监是什么地方?那是周天子亲设的监牢,乃是整个全天下九国中守卫最森严,狱刑最为残酷的监牢,曾有人称其为“人间地狱,有进无出”。

凡被捕入其中者无一不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之人。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昶州州领的那个女儿今年也不过才是及笄之年的二八少女,仅仅是一个“嫌疑”就被捕入了周天监,这到底是……

“通敌嫌疑?陈老可否仔细说说?”

陈老道拄着扫帚,打量了几下周患,“周道友对昶州有了解吧?”

见陈老答非所问,周患也并不焦急,点了点头,“是啊,那里是生我长我的家乡啊。”

“既如此,那周道友应该知道,昶州座北侯府灭门惨事吧。”

周患面色一沉,有一种心中致命伤疤被撕开的感受,紧接着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自高墙上一跃而下,快步上前一把捏住陈老道干瘦到皮包骨的肩膀,用几乎咆哮的声音喊道。

“座北侯灭门与那州领家的女儿有关联?!”

陈老道肩膀被周患箍住,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但他面上却无一丝愠恼之色,足见其风度。他轻轻扳开周患的手,无奈的点点头。

“帝都神断叶司丞都已经点头的事情,虽还未审清始末原委,但那罪十之八九……是可以确认了。”

周患呆在了原地,面色青红转紫,不知在想些什么。

……

轩黎自三年前的持尺之测后对周倾格外的喜爱,虽然并没有真正的将其收入道门,但也让他同荀舟一起聆听自己的亲自授课。

周倾天性聪明伶俐,相比天生道骨道胎的荀舟也是丝毫不差。再加之对汲取知识十分的热衷,这三年里其学识几乎是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与日俱增,凡是轩黎讲过的,无论是多么高深的知识,他总能够在第一时间理解吸收。

至于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内容,他虽然说不上是过目不忘,但也能够用最短的时间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刻入脑海。

尽管如此,他年纪还小,各方面能力还十分欠缺,三年中,道德阁广阔的知识海洋他也不过是初窥门径,见识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轩黎曾经问过小周倾未来他想要如何发展,小周倾十分乖巧,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只想做个书生,将来考取功名,谋得个一官半职,将来能够让我的父亲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此生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个对错参半的回答倒是令轩黎感觉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沮丧和失望,不过每一个人的道路还是需要自己来选择,无论他有多么希望小周倾能够走上一条不平凡的路,但是世间一切还是要顺从当事人本心才好。

周患对于儿子这个回答反而是万分满意,令他疯狂了好一阵的,抱起儿子大笑着说:“好儿子,能这么想就对了。虽然……当书生是屈才了,但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啦,你只管走你的仕途,其他的一切……都有为父呢。哈哈哈,好儿子,有志气,做官了还能想着你老子,即便是有一天爹到了天上,都能一起好好的乐呵乐呵。”

小周倾当然不懂,父亲这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癫狂中究竟潜藏了多少无人得知的悲凉。只觉得父亲对于自己的想法很支持,于是对于阅读道家经典以及听轩黎授课便更加的上心。

是日,周倾醒来抹了抹惺忪的睡眼,一拍睡在自己旁边的光屁股童子,“起床了起床啦,都三年了,你怎么还这么懒,天天要我叫你。”

荀舟泯着嘴强忍着暴打周倾的冲动从床上骨碌起来,二人亲昵的打闹一阵,洗漱过后出了道斋。

正看到周患和陈老道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周倾叫了声爹,也知道周患没有闲暇搭理自己,便拉起荀舟的小手,两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孩儿一边讨论着孩子间的话题,一边顶着雪走向道德阁。

周倾一身铁骨沸血,荀舟自有道骨护体,在无数成人为之色变的冰寒之中全无感觉,偶尔还捏起雪花揉成雪团玩耍一阵。

片刻时间,二人转过几个回廊,道德阁高大的竹门入目,二人对视一眼,推门步入其中。

轩黎还未到,周倾拿起自己百次研读都理解不了的《道德经》来细细阅读,乐在其中。荀舟却是双手托起下巴,坐在他的对面。一双干净的眸子飘忽不定,有时扫过书架,忽而又瞧向高台,瞧向黑白双火,瞧向藏冰尺。

“哎,周倾,你是说我那天就这么一挥手,那黑尺子就飞过来了?”说着他还抬起一只圆鼓鼓的右手虚空抓了抓,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偌大的道德阁除了他的回声以外再无声响。

周倾抬眼睨了他一下,“是啊,不止我,轩黎师兄,轩微师兄,还有我爹爹,他们都看到了呢,你那时候的样子威风极了,就是……有点傻。”说着他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装作深沉的样子,“就这样说,藏冰,久违了,哈哈哈。”还未说完,他便被自己的模样给逗笑了。

荀舟全然没有理会他笑话自己的意思,眸子中反而充斥着憧憬的小星星,“我……真有那么威风?怎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呀?唉……你们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周倾满脸不信,戳了戳他的头,嘿嘿笑着:“我才不信,这么好的事你还能忘了?”

荀舟怔怔出神一会,十分认真的看向他,“我是,真的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周倾一撅嘴,悻悻的又拿起书本,随口说了句:“那你还记得什么啊?”

“我就记得……你和我说‘我认得你’……再然后,我还记得……”荀舟努力思索着,试图想起些当日的情形,但是绞尽脑汁依然是一无所获。

第九章:倚阁观雪望孤山

荀舟眼睛一亮,脑海中灵光乍现,似乎终于想到了一些什么,刚要开口,轩黎温和的声音已经从后方传来。

“舟儿,你又在玩弄什么?能不能和倾儿学学,耐下心来用功,品读阁中绝学,长此以往,方能成大气候啊,咳咳咳咳。别看你天分较倾儿更佳,但你若继续放浪下去,只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倾儿所超越啊。”

周倾摆了摆拿在手中展开的《道德经》,对着荀舟吐了吐舌头。荀舟方才本来已经想到了些许去年之事,可经轩黎这一打断已然忘却,再去想来已没了思路,只能黯然垂下了头。

轩黎以为他是听到了自己的责怪而知耻露羞,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坐在二人另一侧的空位上,清了清嗓子,拿起昨日未讲完的《地元离经》考教了二人之后,便开始了今天的授课。

周倾全神贯注听的十分认真,荀舟天性好动,很难真正安静下来,听了一会便觉得轩黎所讲太过简单,无聊的仰头盯着藏冰尺发呆。

轩黎早就发现荀舟的走神,不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自顾自的讲着,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了荀舟的脾性,另一方面他觉得同样的知识已经讲给周荀二人,至于他们各自究竟领会了多少,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三年过去,轩黎积病的身体正在朝着极为不堪的方向发展,令他自己都已经感觉到了自所剩时日无多,现在几乎是在用透支生命的方式强撑着为二人授课。

周倾细细看了他一阵,突然抬手第一次打断了轩黎的授课。

“师兄,明日再讲吧。”

轩黎目有疑惑,“怎么?倾儿,咳咳,你今日不想用功,也想贪玩一玩?”

周倾乖巧的点点头,“师兄,学了三年了,放我们一天假好吗?”

轩黎看着周倾眼神中的真诚,突然明白了他是想让自己休息的意思,心下一暖,捂嘴又咳了几声,点点头,“好罢,那今日便破一次例,你们去玩耍吧,师兄也累了,回后面休息。你们两个可别把藏冰观给拆了。咳咳咳。”

荀舟听到这话先是一呆,随后直接跳了起来,看着轩黎师兄微微佝偻着远去的身影,猛地抱住周倾,蹦跳了半晌。“周倾,你太厉害了!你太棒了!放假了!终于放假了!”

周倾却没有理会他,只是兀自望着轩黎的背影,白皙略带红晕的小脸上多了几分思考与愁容。

“你干嘛哭丧个脸,算啦,不管你啦!我要睡会!”荀舟笑嘻嘻的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下,倒头就睡,短短几息的时间便有轻微的鼾声传来。

周倾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傻得可爱,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果然这才是六岁孩子该有的童稚吧,只是为什么自己在这三年里成长的这么快……周倾想到这里不由有些讶然。

他身上的沉稳与做事的专注是许多比他大上数十岁的人都不一定拥有的,还记得三年前,他还是充满童真无忧无虑,对于一切都懵懵懂懂,若不是因为贪玩,也不会在攀登冰梯的时候险些坠入深渊。

可是现在,他不仅不再像从前那般因为一点小事就无理取闹,嚎啕大哭,更加喜欢安静,除了和荀舟在一起的时候玩闹,和其他人哪怕是和他的父亲,也仍旧是一副乖宝宝的样子,稳如泰山。

不知何时他懂得了想他人所想,因为有一次父亲在观中偷偷醉酒后无意说出希望自己未来当一个书生,文文墨墨一辈子,他便放弃了对武学高人的向往,认认真真的将自己养成一个书生。

今日,因为他发现的轩黎师兄眉宇间的不舒服,他选择了停止授课。

这已经是一种超越了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体谅与细腻,反观荀舟,他便从来不会关注这些,只会想着自己开心就好。

为什么自己的性格会有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周倾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毕竟才六岁啊,每天想的这么多,简直太累了……周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如此古怪的想法,可是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走到书架前,选了几本自己十分感兴趣的典籍,翻看了几页,却发觉无论怎样也无法专心的读下去,索性放下了书本,将火炉往荀舟睡觉的方向推了推,便出了道德阁。

风轻轻,雾蒙蒙,雪渺渺,烟云浩浩,藏冰观依旧宁静,周倾伸了个懒腰,将一切摸不着头脑的想法丢在一旁,和几个路过的道人打过招呼,转身上了前往道德阁阁顶的竹梯。

道德阁阁顶乃是整个藏冰观中最高,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总有一些道人喜欢坐在上面,看一看被薄雾所笼罩的朦胧冰川,望一望铺满全视野的曼妙雪景,下下棋,也算是藏冰观中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

走上阁顶,便看到了道人们为了方便他们起居而搭建的简易暖阁,周倾呼出一口浊气,步入其中。凡是见到他的道人,无一不是友善的笑笑,或者凑过来寒暄两句。

他径直走到暖阁边缘的围栏一侧,跳到足有三丈见方的观雪台上,倚着围栏怔怔出神。

轩微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身边坐下,他也全无反应,似乎根本没有看到。

雪花飘零,冰冷中仿若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令周倾鼻翼微耸,举目向着远方望去。但是奈何看到的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缭绕中很难看太远,只能看到雪花坠落人间,只能看到藏冰观的一草一木,一斋一院,一人一事。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想要看的更远,可是无论如何尝试,他也没有在雾气的缝隙中寻找到不一样的风采,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雪,只有无尽的朦胧,无法看清前路,更看不清来时的路,迷惑,茫然,充斥在他的内心,周围一切已然变了,不再是观雪台,不再是藏冰观,而只是找不到方向的未知。

轩微没有看他,却也知道他整个人陷入到了一种何其玄妙的境地。

低低念出一句,“观雪非雪观世界,不问前尘不问初,此道若丧孤独时,不尽人生不尽欢。小小年纪,也有这般境界,简直不可思议。”言罢他神色悠然的望着眼前片片稍闪即逝的雪,唇角似有笑意又似有悲意。

此时的周倾怎么会知道,自己观雪,却无意中步入了属于心境感悟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往往可以看清自己的缺陷不足,甚至可以看清他人所无法察觉的真实心灵,很多修行者武学大家,从前或许资质平庸愚钝不堪,可一旦心境攀入高峰,则可以顷刻间将一切通透视之。

简单来说,这并不是实力的提升,而是根基与心灵的提升,可以让他在以后将原本就格外优异的天资进一步的发挥出来。

如果此时轩黎可以踏入这种境地,飞升成仙无法办到,却也可以顷刻间通悟道玄,褪去肉体凡胎乃至心性脱凡。

良久良久,周倾眼神恢复清明,他周身一阵,一股难忘的舒服如同甘流润体,百脉归元一般,洒洗遍全身,他的一双眼瞳中,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莹白色光花倏地增多了几分,汇成一道清流融入眼白深处,他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睛,再度睁开看到轩微时,轩微只感觉精神一颤。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啊?其中的干净,纯洁,无邪仿佛可以荡涤人世间的恶事难愁,也仿佛可以看穿人间万物,百道千源。

仅仅这么短暂的一个对视,轩微便觉得自己身上被一道电流钻入,周身道韵愈加凝实了几分,头脑也更加的通明开阔。

轩微倍觉惊喜的揽住周倾的肩膀,“明智脱清,明由心生。倾儿,你这是……”

周倾一脸无知,不明白轩微的意思。

轩微见他不明所以,忽的指了指天外的茫茫雪雾,“你再看看这雪,这冰,这人间,有何不同!”

周倾转过眸子,再度朝着天际看去,不由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发现方才根本无法看透的天空竟然已经清晰可见,就恍若换了一方天地,他的双眸似乎能够拨开云雾,直达本质。

这雪花不知比方才浓了多少,无垠冰川,蓝野垂凌,冰河瀑布,雪中人间,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周倾狠狠地眨了眨眼睛,这才能够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在半空摆了摆手,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清楚风的落寞,雪的哀伤以及这无尽冰原千古长存的悲凉与孤寂。

为什么这方天地有这么动人的美景,却又有这么催人泪下的感情?

周倾没有察觉自己竟然从一副“银风散雪千里同冰图”的冰川画卷中读出了人的情绪,只是被这哀戚所染,落下泪来。

轩微再伸手指了指远方的皑皑天际,询问道:“你看得到吗?那里!那里!”他的语气极为急促,几近呐喊。

周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以及空旷的冰原,“看到什么?”

轩微神色一暗,无奈的叹了口气,大有几分由大喜转入大悲的痛苦,“果然,连明智之眸也无法看穿这……”

“不对……那里,那里……师哥!那里!”周倾拽了拽轩微的衣袖,他猛然发现,方才明明空空如也的冰原上竟然多了一座山,直插云霄,其峰遮天蔽日,其势拔地通天,山上鸟语花香,山川溪流,飞禽走兽,古树绿林尽有,为那毫无生气的冰天雪地带来一抹勃勃生机。

“那里有一座……孤山!”周倾一句话脱口而出,可刚刚说出口,却又疑惑,那山那般妖娆妩媚,为什么我却说它是孤山?

第十章:明智之眸

藏冰观后院,轩黎住处。

轩黎感觉身乏体累,肌肉松弛,面上也有几分疲态,咳嗽不停,喝过自己配的药液,咳嗽稍歇,正准备上床休息,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大师兄!大师兄!”

轩黎听出是轩微的声音,心中疑惑,自己这位师弟虽然平时喜欢多说话,但也并非冒失之人,这番作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摇了摇头强打精神,再度摆出儒雅温文之态,清了清嗓子,这才开门。

“师兄!”轩微双目满是欣喜若狂,但还是耐着性子转身看了看,大有几分鬼鬼祟祟的样子踏步进入,顺带着关上了门。

轩黎瞧着他的样子不禁莞尔,退后几步坐在了床上,问道:“你如此形容赶过来,究竟有何要事?”

轩微稳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大师兄是不是早就看出倾儿身具明智之眸?”

轩黎一怔,显然没想到他要问的居然是这个,略一迟疑,才道:“不错,自他初来之时,适逢我发病,他便一眼看透我体内的蕴灵寒系绝脉,我这才知晓他竟有亿万中无一的明智之眸,故而后来我才让他去观摩持尺之测,果然他再度看出了舟儿身怀道骨道胎……只不过……”

他沉吟半晌,“不过他的明智四封全然存在,因年幼神封暂不稳固,才能够碰巧使用,可如今他的明智之眸经历发育,早已稳若磐石,动无可动,悄然隐去,只待未来若有机缘才可能消解神封真正为他所用啊。”

“大师兄不知啊,方才他在观雪台湖境通道,心台观天,心灵感悟,竟然无意中化解第一神封,晋入‘明由心生’之态,明智之眸于眼中化为清流元,看清了‘小孤山’!”他的话语愈加激动,说到后来几乎是喊出来的。

门外,周倾探头探脑的凑到窗下,想要听一听二人在说些什么,他方才与轩微分手后,便看到轩微急不可耐的直奔后院,还以为自己这位师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犹豫了一下默默跟在了后面,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正好恰巧听到二人谈论自己,更是好奇,屏息静气细细倾听。

本来以轩黎的耳力可以轻易发现周倾在外,但他此时被轩微的话所吸引,竟然没有发现。

“你说什么?”轩黎拍案而起,面露狂震,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倾儿他看透了‘小孤山’!”轩微重复了一遍。

轩黎刹那失去了冷静,反复在房内踱步,面色有犹疑也有惊喜,良久后方才恢复镇静,皱眉思忖,最终摇了摇头,低声喃喃,“这……怎么可能,明智之眸不臻至化境不可能看透小孤山啊,当初师父都已是岁至两个甲子才通过四封道瞳看透啊……可……就算他看清了又怎么样呢,我……怎可能让他深入险境……”长叹一声,“罢了,轩微,我知你的意思,可是师父都做不到的事情,倾儿也……”

轩微凑过来,“师兄,你疯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唯有小孤山上的冰铁衍花水才能治你的蕴灵绝脉啊!一旦倾儿能够取来……师兄你的天纵之质,不仅可以绝脉重塑,还能够褪去肉体凡胎,达到师父生前追求一生的境界啊!”

“倾儿不可能取来,当初师父为我十入小孤山,每一次均是铩羽而归,倾儿又……”

他还未说完,轩微打断他的话,“不试试怎么知道!”

“小孤山乃是道门玄凝之山,未有道门七千绝学为根底绝无可能登上一步,况那小孤山你我皆看不见,吉凶难料,那山上究竟有何虎狼猛兽奇花异毒我们更不知,倾儿一介幼子,一介孩童,一介只读过书的文子,如何能让他犯险?”

轩黎面色苍白,再度咳嗽不已,但却言辞厉厉,“道家人慈悲为怀,绝不可能为一己私利抛却他人而不顾!轩微,你身为我道门中人,理应明白此理,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轩微眼圈通红,几乎要哭了,声音哽咽,“可是,师兄!你近来虽然极力掩饰,可我们皆看得出你的身体已经濒临死亡,再无续命之法,恐怕……师兄!我也知让倾儿一个六岁孩子帮忙深入生死未卜的境地全无道德,可是他是唯一的希望啊!”

“宁肯不要我这条命,也不能做出有违我道门原则底线之事。倾儿他小小年纪已是一封明智瞳,据我所知,当年的那人被称为旷古绝今之人也不过十七岁方解一封,周涯祖被师父称为人间之最也不过十五岁方能至此,倾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希望你们能看着他成长起来,即便他想要一辈子平平碌碌当一个书生也随了他便是……我轩黎临死之前能遇到这样一个孩子,实乃我人生之幸。可惜,我看不到他长大了……”

轩黎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变成了抽泣,几乎听不见了。

窗外的周倾双眸同样涨的通红,泪珠盈盈几欲坠下,他小小的牙齿微微咬紧,玉拳紧握,指甲几乎嵌入了肉中,一挑眉,抹去眼泪,眼神满是坚定,转身踏雪而去。

屋内沉静下来,轩黎师兄弟相对无言,沉默半日轩黎突然叹道:“唉,六岁一封,福兮祸兮难以论断……倾儿他……”

轩微知道想让他回心转意已经不可能了,便顺着他的话题将思绪转移,听到这话不由疑惑,“师兄是何意思?如此天资绝顶,怎还会有祸?”

轩黎喟然长叹,“你又怎知,世间万道从没有完美之事,凡人凡物必有其缺,更何况是明智之眸这等奇质?越是这种拥有极强之能的力量,其弊端反而越大……”

“哦?那不知此眸究竟有何弊端?”轩微好奇。

轩黎道:“你记得传说中的那人吗?他一世孤独单行千道,虽为至高无上之尊,但观其一生,全无一个可交心同乐之友。周涯祖同是,不仅他们二人,但凡拥有明智之眸的人,其最大的特点便是孤独,从未听说过这些人身边有过朋友,有过值得信赖之人。而这份长久的孤独,便是此明智之眸最大的弊端!”

“这是为何?”

“只因拥有明智之眸者可看透人世百态喧嚣,可以看透许多他人根本无法看透的东西,所以他们的心性增长太快远超同辈人,故而便使得他们在其周边人交往之时难有同音,渐渐至孤僻,再至脱离时代脱离群体,走上一世孤独之道。倾儿明智之眸解封太早,其心性增长更是远超他人,如此发展,未来免不得走向孤独啊……”

轩微皱眉,有不解也有担忧,“这岂不是悄无声息的便改变了一个人?这也太可怕了!”

“是啊,这也是我所担忧之事……他拥有明智之眸未来学习道门典籍必定一日千里,学识更是如同一步登天步步登天般飞涨,当他读遍道德阁藏书时,这天下间再无一人的学识可与他相当。足见这明智之眸的奇异之处,可这种无形中便使人孤独的几近无解的弊端却……”

“我看师兄把那弊端说的太过出奇反而是过头了,我看倾儿虽然近来与你我交谈虽然沉稳可拒,不似同龄之人的心性,却有师兄所说的征兆,可是他与舟儿相处之时,仍有孩童心性,天真烂漫。”

轩黎淡淡一笑,看了看桌上手炉中跳动的炭灰,顿了顿才接着说:“所以,舟儿,才是倾儿命数中唯一的变数!”

第十一章:夜走冰川

夜,配着昼夜不停的雪,压得人喘不过气,虽偶有几点零星的星光与暗淡的月华点缀其上,仍旧无法照亮人间至北的万里冰原。

趁着夜色,两道身影自藏冰观后门中闪出,看其身形似是两个身高不过五尺的孩童,稍一闪动,便隐入了黑夜的风雪中。

“周倾,你真在那边看到了一座仙境一般的高山?我方才特意跑到观雪台上看了啊,你说的那边什么也没有啊!”荀舟有些气喘吁吁的拽住周倾,停止了奔跑。

“当然看到了呢!后来还听轩黎轩微师兄说起来呢,似乎是叫什么小孤山?一般人可看不到,你当然就看不到啦!别停啊!快走,等到天一亮,师兄们肯定能够发现咱们偷跑出来了,快!”

周倾急不可耐的拉住荀舟的小手,速度更快了几分。他二人虽不受寒冷的侵袭,但毕竟还是孩子,在风雪中穿行也是极为困难,再加上漆黑的夜色,难以辩清方向,二人跑了一阵子,便择了一个冰洞,打算明日再启程赶往小孤山。

“哎呀,出来的太急,没有带照明的东西!真是糟了,这里这么黑……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吧……”荀舟看着黑漆漆的洞口,皱起眉头谨慎的打量了许久,也没走迈出一步走入其中。

周倾卸下肩上背着的包裹,掏出两根火折子递给荀舟一根,撇了撇嘴,“你自己笨,忘了带,可别把我想的和你一样笨。”说着,还吐了吐舌头。

荀舟眨了眨眼,“还是你靠谱,不过你带着这东西不知道早拿出来?就等着看我出丑?”

周倾不着痕迹的呵呵一笑,又从包裹中拿出两根银白色的蜡烛,吹了吹火折子中微弱的火星,引燃蜡烛,柔和却又明亮的烛火燃起,那看起来极为细弱的烛火在风雪中不仅没有熄灭,甚至连一丝摇曳都没有,煞是奇异。

“嚯?藏宝道人的寒银烛都被你给骗来了?”荀舟眼睛一亮,从周倾手上抢过来一根,入手冰凉,好奇的上下翻看,随后试探着用小手在烛火上捏了一把,眸中光亮更甚,“哇!这火焰还真是凉丝丝的,摸着好舒服,以前听藏宝老头炫耀我还以为他在吹嘘,原来世间真的有这种蜡烛,遇风不灭,遇火则燃,焰火如冰,好神奇!”

“别废话了,快进去吧,休息一会马上赶路,若是师兄他们追上来就麻烦了。”周倾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将烛火提到胸前,照着冰洞内的空间,缓步走了进去。

“我真是不懂你哎?明明是帮轩黎师兄取药治病,是好事,你干嘛非得偷偷摸摸的,好像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见不得人。”荀舟啧啧两声,跟在周倾的身后,步子缓慢如履薄冰,抬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整个洞穴,声音微颤,“哎,周倾,你等会我,慢点!我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周倾回身看了看他古怪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荀舟一阵脸红,强作镇定跟上了他。

“这就是你不爱读书的下场。”周倾斜眼看了看他,“大儒卫先生的《冰原注》和前朝束威将军的《极北行记》中皆有记载,冰原外围三千里,少有兽,性温,大多居于冰层下,尝见一鹿,尾染三色,通体莹白,角似琉璃耳极聪,常以三五聚,食冰露霜晶,饮寒泉,居冰洞,不攻人,视人不躲。尝见……”

周倾一连列举出十数种古人有所记载的冰洞中可能出现的兽类,无一不是温和无危害,听得荀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连连咋舌,“看来下次出来真得带上你……行吧,这我就放心了。你这什么什么注,什么行记的都是从道德阁里看到的?”

“道德阁内典籍涉猎极广,各类知识应有尽有,我也仅仅只是阅读了冰山一角,便觉受益匪浅。”

“难怪你想做书生,我就不行了,一看书就头疼,轩黎师兄平时那些之乎者也的话听来几次便索然无味,唉……我就不是这块料!”

冰洞不大,半刻钟便到了尽头,寒银烛的光华足以将他们周围的空间照亮,荀舟靠在一块裸露在外的岩石眯起了眼,余光发现周倾举着寒银烛在光滑的冰壁上摸索着什么。

“周倾,你又在干什么?踏实睡一觉,明天还要……”

“荀舟,把你的蜡烛丢给我!”周倾突然呐喊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荀舟闻言也不多想,反手将寒银烛扔向周倾。

焰火微颤,光芒在冰壁的折射下显映出五色光华,如坠仙境,奇异莫名。

周倾稳稳接过,抬起头仔细揣摩了一下冰壁,紧接着退后两步,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方位,一旁的荀舟看的莫名其妙。

“周倾,你……”话还未说完,只见周倾终于在一块凸起的冰块上站定,抬手将寒银烛扔入半空。整个冰洞登时大亮,原本无法看清的冰壁上方煞时透亮,黑暗顿消,光芒散射。

寒银烛飞起数米,插在了一道缝隙中,烛光停止跳跃,将整个冰壁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周倾的眼前。

“你疯了?那可是寒银烛!这么扔了?这不是浪费……”荀舟话说到一半,倏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道:“这是……这是?”

冰壁足有两丈之高,其上丝丝缕缕裂纹纵横,如果不仔细看或者只看一部分,只能看出那是全无规律的冰纹,就像是破碎的镜子一般,可如果将整个冰壁当做一体来看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足足刻画了成千上万笔的古怪符号,绝不是天然形成。

周倾站在冰块上,默默看着,久久不语。

荀舟只感觉一股油然而生的悲凉与震撼升入脑海,他下意识的站起身,小小的身躯都陷入了筛糠一般的战栗,仿佛是看到了人世间最令人震惊的事物。

脑海中一阵无形的力量将他拉回了现实,明台一清,双眼中的惊骇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名状的清明。

他的口中慢慢的念出了几个字,“老朋友……”声音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有些哽咽,有些痛苦,也有些难以置信,稍一恍惚,竟然是满面泪水横流,可很快,又变得茫然,不解,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怎么哭了?”

周倾心念电转,他总觉得这个古怪而复杂的符号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沉默了半刻钟,才一拍脑门,一副恍然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叩四个头。

“前辈,安息!”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道门奇书《道经》中见到过类似的字符,只不过自己看到的那个字符的复杂程度与这个相比不足万一。

道经中的注释说,此符专门用于安魂镇灵,唯有身怀正道之人才可用,越是复杂,便说明所安之人生前为道门奉献越多。

眼前这个字符,其复杂程度令人发指,密密麻麻的占据了整个冰壁,以此类推,这位被安镇在这个无名冰洞中的前辈生前很有可能是道门的至高者,并且为道门立下了极为强悍的功业……

莫非自己二人无意中闯入的冰洞竟然是一位道门前辈的安身之地?只是如此人物,怎么会被葬在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又是谁为他画下的这个字符?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为他解答,周倾跪拜完毕,失神片刻便站起身,转头看向一脸无知的荀舟,神色严肃慎重的为他一一解释。

荀舟听罢也是跪倒连连磕头,二人跪在一处,对着冰壁字符又施一礼,周倾道:“前辈,我二人今日闯入无意冒犯,只求住上一夜,明日便走,绝不扰您安息!”

夜已深了,雪渐狂,风倏暴,浩瀚冰原中传出来一丝丝宛若哭泣的“呜呜”之声,许久后方才隐没在深夜之中。

周荀二人熄了蜡烛,战战兢兢辗转反侧直到天边升起淡淡的鱼肚白方浅浅睡去。

冰壁之上,穿插在冰纹中的莹白色光芒宛如清晨的第一道紫气东来,稍瞬即逝,无人看见,一如它沉寂了上千年的静谧。

第十二章:猎鹿人

次日一早,刚刚歇息不久的荀舟就被周倾给叫醒,以冰化水洗漱过后,便带着惺忪朦胧的睡眼随着周倾出了冰洞。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一丝不舍的情意闪烁,他茫然的回身再度看了那无名且极为寻常的冰洞一眼,微微咬牙,回头大步而去。

两个小童时跑时歇,时走时停,速度绝对说不上快,不过这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极限了。

茫茫风雪之中,他们饿了便吃一口包裹中带的干粮,渴了便塞入一块冰块,一路上也算是有说有笑。

足足走了一天,风雪不知捶打了他们多少次,白茫茫的景象也持续呈现在眼前,单调无趣。

周倾时常回忆着自己当初所看的方位,以太阳为引,虽略有偏差但也并不算得大,一天下来,黑夜再度降临,二人也不过堪堪走了十数里路。

兄弟两个携手走在风雪之中,荀舟喜欢听周倾讲述书中的故事与知识,周倾也爱说给他听,两个小家伙的感情可谓是与日俱增。

如此言言语语走走停停一连四日,周倾攀上一座十数丈之高的冰丘,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百丈高的冰崖拦了去路。

“这几日一直看不到小孤山,我算了一下行程,若非那座冰崖挡着视野,肯定早就看到了!等咱们越过前面那一座冰崖,我就可以看到小孤山!那山奇高无比,宏伟至极,你一定会喜欢上那的。哦,我说错了,你看不到的,哈哈,到时候我上了山去,定要采几朵桃花给你看看!”

听着他的话语,荀舟知道他是有意卖弄,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冒头走着,一连四天的赶路,二人虽然是不急不缓,但风雪侵蚀再加之身体劳累此刻也有些腰酸背痛,他心中暗暗有了些退却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望着冰崖,都生出些许退缩。小人与那冰崖一比,可谓萤火与皓月之差,如何能够攀登的上?

“这冰崖太高了,咱们还是绕路走吧。”荀舟提议道。

周倾微微摇头,低头喃喃算计着,“看过去,这冰崖绵延极广,若没有十日光景绝不可能绕过……十日时间,观中师兄们极有可能找过来,等到那时咱们再想去小孤山已然绝无可能……不行,只有攀登这冰崖一条路。”

“攀登?你真觉得你一身沸血便可上天入地了?那可是冰崖,咱们小孩儿怎么可能上的去?我看咱们要不还是和轩黎师兄说明吧,这么瞒着实在……”

周倾默然,小手微微攥紧,面上流露出些许不甘的神色,“如此返回,我不甘心……”他抬起头,又看向荀舟,“以轩黎师兄的性子,如今回去,便再与小孤山无缘,更别提那治病之药,轩黎师兄也肯定没了活下去的可能啊……”

荀舟一皱眉头,略微迟疑后一咬牙道:“可是继续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你真的以为咱们两个能够爬的上去?况且即便是你找到了小孤山又当如何,莫不是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找到那冰铁衍花水?你根本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要我说你这就是不自量力,还不如回去找轩黎师兄说清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继续下去只能是耽搁时间。”

荀舟揉揉发痛的小腿,“反正我不走了,要走你自己走吧。我要回去啦!”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看到周倾沉默在原地,心下又有些不忍,转头大喊道:“我要回去啦!”

周倾一双雪亮的眼眸痴痴地望着冰崖,他心中觉得荀舟或许说的没错,可是他真的做不到就这么半途而废,此时的他距离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遥啊。心下这般想着,拳头不由得再度握紧了几分,指甲嵌进肉中也兀自不觉。

脚步一转,走到冰崖下,看着陡峭凸起的冰凌和沉积其上的厚厚一层雪花,小小的拳头在冰冷的崖壁上锤了几下,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身体突然猛的一震,只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身子就被一个魁梧的身影给拦腰抱了起来。

紧接着,一张冷冽的脸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一切发生的太快,周倾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一个陌生人控制住,余光瞟过,却见荀舟竟也被另一个突然出现的魁梧陌生人给捂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心念电转,飞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案。

捂在嘴上的手忽又撤走,那拥有者冷冽脸的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朝着上方一指,周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只毛发莹白如雪的雪原鹿正静悄悄的立在一座十数丈高的冰峰上,仰头闭着眼,淋着风雪,一双温软如玉的鹿耳直勾勾的指着天空。

若非这冷冽脸男人指给自己看,周倾还真难以看到风雪中竟然站着这样一头白鹿,毕竟白鹿的纯白皮毛隐藏于风雪之中几乎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冷冽脸男人将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轻柔婉转的口哨,听来极像鹿鸣之声,虽只有一声,却似包含万般变化,周倾只感觉自己从中竟然听出了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忽急忽缓的复杂变化,瞪大了眼睛。

“书上曾记载过,三色鹿者其鸣,声随口出却百变,高短不平,细听极似美音。曾有琴师王孤子因鹿鸣而动琴心,奏出鹿音十三绝,达者可唤神鹿随身,百鹿镇服。”周倾心中暗暗思索着,这陌生男人莫非是在以这奇异的鹿鸣之声呼唤上方的那头白鹿?

鹿鸣之声绕风直上,浑厚有力,直钻入白鹿竖起的双耳中。

鹿耳微微抖动了几下,口中突然又传出一阵比先前更为欢快悠长的鹿鸣,随即白鹿睁开双眸,一双鹿眸中满是灵性与傲气,他俯下身看向那陌生男人,鹿头蹭了蹭晶莹毫无杂色的皮毛,忽的呼啸一声,纵蹄飞跃而下。

陌生男人转过头看向放开了荀舟的魁梧男人,二人相视一笑。一丝声音悄然进入荀舟和周倾的脑海。“上钩了,你们两个小鬼可千万别出声!”

周倾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人是书中记载的猎鹿人,专门猎取鹿类,取之宝,食之肉,亦或出售贩卖,怪不得精通鹿鸣。

荀舟却仍旧是茫然不解,不过那两个男人明令二人不要出声,他也没有发问。

白鹿身躯在半空中,周倾抬头望去,精神一闪双目刺痛,正自疑惑间,赤,白,金,蓝四色光华映入眼中,竟是那白鹿的尾巴!

周倾万分震惊,这竟然是一头鹿中之王?象征鹿族祥瑞与骄傲的四色鹿?尾染三色已经是雪原鹿中的极品,四色鹿每一头都是奇宝,说是价值连城也是毫不夸张。

这二人的目标,竟然是……

“你快跑!他们要抓你!”一瞬间脑海中几种思虑电光般闪过,周倾悄悄退离开两个男人几步,攥住了荀舟的手,仰天朝着那四色鹿大喊一声,声音未歇,已然拽着荀舟奔了出去。

四色鹿听到人声,似乎受了惊吓一般疯狂摇晃鹿头,眸中满是惊慌,四蹄在半空中一蹬冰壁,借助反冲的力量跳上了另外一座矮小的冰峰。

眸中大有忌惮的视线打量了两个高大男子几眼,眸光闪烁两下,转过身去几个腾跃在冰崖陡峭的凸起上挪移几次,便登上冰崖,消失在视线之中,速度奇快无比。

两个男人实在没有想到异变突生,心中知道四色鹿生性极其软弱惧死,一旦受了惊吓想要再次抓住的可能性微乎及微,不由得怒火中烧。

“大哥!”魁梧汉子转头一看冷冽脸汉子,“是那两个臭小子,他们跑了!”

“追!”

第十三章:垂钓老翁

周倾拽着荀舟发足狂奔,但毕竟年小力薄,还未跑出几步,身前便已经闪出了两个高大身影拦住去路。

荀舟并没有询问周倾为什么大声呼和惊走那头四色鹿,之前连日赶路的怨气也已经烟消云散,他紧握着周倾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心中暗暗道:周倾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身为他的朋友,理应义无反顾的站在他身边。

周倾悄悄捏了捏荀舟的手,示意他不要惊慌,同时仰起头,大眼睛盯着两个男人,不明所以的问道:“你们两个为何要追我们?”

“哼,臭小鬼,你吓跑了我们的……”魁梧男子气哼哼的道,正要继续出言呵斥一番。

一旁的冷冽脸汉子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吓着孩子。”

“可是大哥,这两个……”还未等他说完,冷冽脸汉子蹲下身,摸了摸周青的小脑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和蔼一些,尽管他这张脸与和蔼这个词语简直是格格不入,但他仍旧勉力放松神态,这才道:“小家伙,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吓走了我们的猎物,与你又有何好处?”

风“呜呜”地吹过一阵,携起寒雪击打在脸上,周倾虽然没有感觉到寒冷,但双颊仍旧被雪击打的通红,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是鼓起了勇气,一字一顿的说:“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所以我出言提醒你们,是为了防止你们造下孽障,遗祸整个冰川。”

冷冽脸汉子面上露出饶有兴致的样子,而他背后的魁梧男人脸上的怒火已经消失,却而代之的先是一抹慈祥的笑意,深深地看了周倾身侧的荀舟一眼,紧接着又变成一种毫无表情的淡漠,双眼空洞,仿佛失去了灵性似的,胸口上下起伏几次,蓦地宛若一缕青烟似的点点消融随风而逝。

冷冽脸汉子身材同样十分魁梧,他在周倾二人身前蹲下身几乎挡住了二人全部的视线,故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魁梧汉子竟然已经消失了。

“遗祸整个冰川?”

周倾郑重点头,“道家一本典籍中有过记载,四色鹿虽然是人间奇绝之兽,身上无一不宝,可以称得上是价值连城,但其生死贯彻整个兽类,象征祥瑞,象征天端,象征雪原鹿全族之气运,更有甚者还象征着当地兽类之信仰。若有损伤,轻者鹿族并起爆发,重则引发兽潮之灾,如此观之,方才你们若是真的得手,岂不是造下孽障?这冰原上之兽何止千千万,若真如典籍所言,群起爆发,灾祸只怕顷刻间便会殃及至藏冰观,乃至蔓延全玫州。”

冷冽脸汉子打量周倾一眼,“倒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娃娃竟有这般见识?读过的书还真不少?”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又道,“不过你为何对那道家典籍如此深信不疑,莫非,你也是那藏冰观中人吗?”说着他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寒芒。

周倾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我不是。”

“那你为何会阅读过道家典籍,尤其是这本记载着雪原四色鹿的密辛的典籍,全天下只有藏冰观道德阁才有收藏,你不是道家子弟不是藏冰观中人,焉能阅读?”说着眼眸中寒芒更盛,“小家伙,你不诚实哦。”

周倾摇了摇头,荀舟插口道:“他还真的不是藏冰观中人,只是暂时寄居在那里的,这家伙啊是个书呆子,轩黎师兄又宠爱他,所以他才能够在道德阁中任意阅读的。说起来,你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我们藏冰观中的事情这么清楚,莫非你偷偷潜入过?你是个贼?”

冷冽脸汉子听了荀舟的话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荀舟的脑袋却被荀舟一闪身给躲了过去,他只能收回了手,下意识想要抚一抚颔下的胡须,但却摸了个空,这才猛然想起了什么。

“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人叫我是贼。我啊,还真是个贼。”冷冽脸汉子站起身,再度看了看地上两个小孩子几眼,身体忽然变得虚幻,随后一点一点消散不见。远远地只传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

“身为藏冰观道家人入到这里本已罪不可赦,可惜可惜,竟是道骨,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让老夫今日再造杀孽。另一个小娃娃,非是道家人却身藏道家典籍,来此地还真不是坏了老夫的规矩,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得紧啊,哈哈哈……”笑声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隐没在风声之中。

“咦?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两个人都不见了?还有,刚才是谁说的胡话啊?什么罪不可赦,杀孽啊,他在说什么?”荀舟一脸茫然,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周倾问道,可只这一转头,余光瞟向后方,他便惊骇的呆愣在原地,身体僵直。

周倾还在思索方才那苍老的话语,似乎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十分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至于那话中的含义,他也捉摸不透,但是脑海中却鬼使神差的将那苍老的声音与几日前冰洞中的安魂字符联系到了一起,默然许久,忽然感觉肩上一阵刺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荀舟掐了自己一下,刚要抬手掐回去,却正好与荀舟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目光中尽是惊诧与不敢置信。

周倾伸出手掌在荀舟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握着荀舟手的手更是握紧了些,“你这是怎么了?”

“你,回过头去看看,快回头。”荀舟说着自己先转过了身,“我……我……我看到了,你说的……”

“看到了什么啊?”周倾无奈翻了个白眼,也只能随着他转过身去。

不知何时,背后的景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百丈高的冰崖消失了,一座直插云天的巨山突然出现,仿佛凭空诞生,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钻入鼻腔,使得他精神一振,双目圆张,足足呆愣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些僵硬的笑道:“我,我,我就说吧,这山,美极了。”

二人后方,恢弘的山峦拔地而起,这万载冰川的风雪竟然根本无法近它分毫。

其上飞鸟盘桓,百兽饮水相嘻,草木随风微微摇曳,小溪潺潺流淌穿梭于林木之间,千尺瀑布自山峰上倾泻而下,水声仿佛破开虚无一般自无及有,明明方才还没有半点声响,短短片刻耳畔便已经充斥着隆隆瀑布倾泻音,汩汩溪流滚动音,吱吱鸟兽嘶鸣音,呜呜细风拂面音。

那宏伟巨山,赫然便是周倾在观雪台上一眼看透的小孤山!

周倾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终于……”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他此刻被一种飘飘欲仙的感官所笼罩,恍若置身于人间仙境一般奇妙。

当时他在观雪台远远望去只能感觉这小孤山极致美丽,可一旦抵达了山下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这简直太壮观了!简直是美艳不可方物,凌驾于人间万般美好之上。

“周,周,周倾,我敢保证,天下间在没有另一座山可以与这座山相媲美!太美了,简直比画的还美……”荀舟赞叹道,语言颤抖结巴,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撼之中解脱出来。

“小娃儿,此言差矣啊。这天下间比这山更美的奇山,可不止一座呢。”仿佛冥冥之中传来一道人声,那声音虚无缥缈,直达心底,如果不细听,周倾甚至觉得那肯定不是人声而是仙音了。

循着声音的出处看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坐在一座依山而建,侧有小溪横过的小亭中,手上持着一柄鱼竿,正静静地垂钓。双眼微阖,似是已经睡去,但周倾却能够感觉到,方才那一句话就是这个垂钓老翁说出的。

周倾想要踏前一步跨上小孤山,却觉得脚掌仿佛踩入棉花一般,软绵绵的根本无法受力,想要继续踏下,却又仿佛入了无底洞,脚掌不断下坠,倏地身躯剧烈颤抖,似又一刹那掉下了万丈悬崖,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出,荀舟被他牵带着也跌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三丈外的冰雪上。

二人惊呼一声,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娃儿,莫要心急。”山间小亭上,老翁双眸睁开一条缝,但却根本没有看周倾二人,而是直直的看向前方的小溪,看着自己的鱼竿尽头,缓缓道:“老夫的鱼儿,咬钩了!”

第十四章:冰铁衍生梨花树

老翁眸中似有惊雷跳跃,口中低哼一声,手腕上青筋暴起,鱼竿随心而动,小溪随之鼓动,水纹一层层四散涟漪,激起水花足有三丈之高,在山巅云雾日光的辉映之下熠熠生辉,宛若颗颗七彩珍珠光晕夺目引人。

一条金色鲤鱼破水而出,鱼鳞伴着水花闪动,奇异之极。

荀舟瞪大了眼睛,狠狠地拍了拍周倾:“周倾,你看你看,你快看!”

周倾揉着被他拍的肩膀,脸上一副吃痛的表情,“看到了看到了。”二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双眼却片刻不离那垂钓老翁。

只见金色鲤鱼隔空跃向老翁,身子在半空不断摆动,似是想要挣脱束缚,可奈何口中鱼钩极为锋利,根本无法摆脱。老翁抬手稳稳接住,另一只手像是爱护像是怜惜的道:“本不想抓你,奈何今日是老朋友的祭日,暂且委屈你一下,放心,我留你一条筋,让你再入微雨中修行。”

金色鲤鱼一双鱼眼微微眨了眨,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愤懑不满,紧接着的一丝无奈。

远处的周倾虽然距离极远,但他双眸极致通明,将那金色鲤鱼的举动看得真切,不由得心神一荡,猛然想起道德阁中一部名为【水华】的典籍中记载过的一行小字:“鲤鱼眨眼,非蛟即龙。鲤鱼生金,非龙即圣。”

“莫非那不是什么金色鲤鱼,而是一条真龙?”周倾口中低低呢喃着,语气中大有疑惑不解的意味。

金色鲤鱼倏地从老翁手中翻腾而起,在老翁身周如同闪电一般飞速盘旋几周,看起来竟然是仍旧不愿意屈服,老翁呼出一口浊气,嘴唇翕动,用极低的声音传入鲤鱼心中。“此事过后,我赠你二百年造化,助你越过龙门。进来吧。”说着,他将大袖一挥。

金色鲤鱼这才心满意足的化作金光进入老翁的袖中,不见了踪影。

老翁处理好金色鲤鱼的事情之后,再一挥袖,鱼竿也已消失不见,他这才回身直视周倾兄弟,“两个小娃儿,不知来此有何目的?”老翁的声音夹杂着一股奇异而又神圣的力量,有一种直达人心深处的古怪作用。

荀舟乍一愣神,竟然被那老翁的声音所蛊惑,陷入其中,一时半会竟没有反应过来。周倾双眸中莹白色清流元形成漩涡转上两圈,精神一松,再不受声音中的强大气息所干扰。

他微微躬身,十分谦卑恭谨的道:“前辈,我二人今日上山乃是为了求取冰铁衍花水而来。还望前辈告知那冰铁衍花水究竟在何处。”

老翁一捋胡须,长髯随风微微摆动,眼神流露出思索的神色。“你们二人?冰铁衍花水,冰铁衍花水。”他兀自重复了两句,忽的手一招,一股劲风自虚空腾起。朝着周倾兄弟抓了过来。

周倾二人只感觉身体被一股柔和而又庞大的力量所裹挟,身体不由自主的悬入半空,飞向了山间小亭中的老者,他们竟然是被那老翁给吸了过去!

速度之快,恍若高空飞鹰翱翔九天,二人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便已经双双飞入了老翁的双臂怀抱之中。

老翁接过两个孩子,身体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半分摇晃,稳妥泰山。不过在接住荀舟的一瞬,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一直古井无波的老脸忽然涌上了些许惊讶,“天生身具臻玉道骨?”他下意识地念叨了一句,几乎是破口而出,紧接着他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暗道:老东西还真是选了一个奇异的小娃儿,既如此,那就要被老夫全盘接受了。

心中想着面上还露出了笑意,周倾心下大奇,这神秘老翁为何突然发笑?

“老先生,你……”荀舟注意到老翁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寒而栗,一种不好的预感升入胸腔,令他下意识的存了警惕之心。可当这份警惕出现的下一瞬,心中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官使得他将这种警惕转化为了亲近,再看这老翁,那份亲近竟也是愈加浓重。

老翁看过荀舟,又将目光转向了周倾,这一次眼神又是微微一变,“一封明智之眸?咦?不对,不是明……”话说到这里蓦地止住,不再往下说,眉宇间出现了些许审视与思索。

他稍稍蹲下身,将荀舟放在了地面上,却仍旧抱着周倾不放。

“前辈,我也想下去。”周倾小脸微微有些发红,任谁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抱着不放心中也都会感觉到些许古怪别扭。

“他可以,但你不行,有朝一日,你将那十万道家藏书记住三分之二,才有可能真正登上小孤山,至于后面的路,没有十万道典作为支撑,对你来说基本上是寸步难移。”说完这句,老翁不再开口,伸手拉住荀舟的一只小手,转身沿着山林向上走去。

一路上周倾荀舟不断发问,但老翁却似装聋作哑一般始终不再发一语。直至走上足足数百丈之高,直到周倾几乎将周边的奇花异草都看了个遍的时候,老翁才突然停住。

“你们此来的目的就在那里,如果你们取得走,大可以取走。”老翁松开荀舟的手,指了指前方,二人双眼一亮朝着前方看去。

老翁所指尽头是一根足有十丈之高的黢黑金属柱,矗立在遍山的花草之中,与小孤山的曼妙意境极为不符。看其粗壮之态,只怕三十个人都不一定合抱的过来,柱顶站上十个人绝对不显拥挤。

“这,这是什么?大黑柱?”荀舟走上前去,拍了拍粗壮的柱壁,不由撇了撇嘴,回身盯着老翁满脸疑惑。“老先生,你说这个?我们要的可是冰铁衍花水,这,这个柱子哪里像花水?像铁石还差不多。”

老翁听了荀舟的话,不由莞尔,笑吟吟的道:“你们寻了半天冰铁衍花水,却连那究竟是何物都不知道?”

周倾听了他的话,从他怀中直了直身子问道:“那,前辈,这冰铁衍花水究竟是何物?”

老翁望着眼前的黑柱,出言解释道:“冰铁衍花水,乃是冰铁衍生梨花树花瓣上的露水,经天地孕育,吸纳冰铁衍生梨花的气韵,汇千百生灵,诱生机,可解百毒治千病。”

“原来是这样……”周倾若有所悟,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金属柱子。

荀舟见老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赶忙继续问道:“老先生,那那冰铁衍生梨花树在哪里呢?”

未等老翁开口,周倾已经先一步回答,“你怎么这么笨?前辈的意思是说,你口中的大黑柱便是那冰铁衍生梨花树。”

“不错。”老翁点头,“这便是这天下间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棵冰铁衍生梨花树。”

“啊?”荀舟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光秃秃的柱子竟然就是……“这怎么可能?说是梨花树,梨花在哪里?更别提露水了!”

“铁树生花日,衍生水诞辰。”老翁口中念念有词,一转身便要下山。

“老先生,你这分明就是捉弄人!哪有铁树生花的?周倾,咱们下山,轩黎师兄的病怎么可能通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治好?”

“你那位师兄蕴灵寒系绝脉已是必死无解之身,若非虚无缥缈之物,焉能破解无解之局?”老翁似是回答荀舟也似是自言自语的说。

“前辈,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周倾焦急道。

“除非,你令这铁树生花,否则老夫也无能为力。”老翁侧目对荀舟道,“荀舟,你跟着,老夫有一物要给你看。”

荀舟心道,这老先生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不及多想,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一老二童隐入了弥漫在山间的烟霞之中,隐入了各色奇珍异果之中。

第十五章:荀舟拜师

藏冰观后,小孤山上,万里雪原冰川持续数千年的沉寂被细微的言语声所打破。

周倾荀舟老翁三人言语交织,老翁显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绽放着笑容,尤其是在听到荀舟说话时,那笑容便会更增几分。

三人又一路走下了山,花香与水声始终连绵不绝,却只能够让人心生欣赏与美好,而完全不会感觉厌倦,周倾荀舟二人更是觉得若是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怕死也瞑目了,这个老翁属实知道享受。

只不过他们两个小家伙却又哪里知道,这个老翁疯狂了无数年,无时无刻不再想着离开小孤山,不再想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夺回自己应该夺回的东西。但是他做不到,甚至即便是踏出小孤山一步都做不到。

无数年的挣扎,桎梏仍旧在,一点一点磨平了他的锋利,磨平了他的锐气。

如今他也就只能选择坐在山间小亭中,或是坐在小溪畔瀑布边亦或是悬崖上,静静地钓鱼,静静地望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曾几何时,他也曾有纵游天下的自由身。

曾几何时,他也曾青春年少过,就像这两个小娃儿一样,从没有那么多牵挂,也没有那么多的执念与痴念。

老翁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忽然无声滑落,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那些往事,久到几乎已经从记忆中忘却了,不知今日怎的无端涌上心头,平添了几份烦恼。呼出一口浊气,将一切抛之脑后。

老翁心头暗暗道:无论如何,上天,他,将这样一个臻玉道骨童子送到老夫的面前,便是老夫这一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机缘了。

老天爷,你终于睁眼看看老夫了!终于,睁开眼了!

周倾望着老翁脸上变化莫测的神色知趣的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与荀舟二人始终持续的话题,心中不由想起了观内时常借酒浇愁的父亲,想起经常在被窝里将自己哄睡着后怕吵醒自己咬牙捂嘴哭泣的父亲,一时间,问东问西的兴致顿消,他抬手悄悄抹去了老翁已经流到嘴角的泪水。

老翁惊讶的瞥了他一眼,对着他微微点头,二人相视互换了一个温暖的微笑,霎时心怀大慰。

眨眼间,三人已经越过小亭,直至一路走到了山下,眼看冰川出现在了眼前,荀舟扯了扯老翁的衣角,问道:“老先生,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东西嘛,怎么下山了?”

老翁蹲身将周倾放在了冰面上,荀舟见状也要站到冰面上,却见老翁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身前,竟似乎是想要阻止他和周倾站到一起。

周倾正想发问,老翁手指微动,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石递给周倾,“这块玉石你拿回去,让轩黎自己做成吊坠时时挂在胸前护住心脉,老夫可保他长生十年。不过十年过后便是大限,天人无力,药石无医,即便是冰铁衍花水也已无效。

如果你心中救他的执念未消,这十年可以再来尝试一次,若真能让那铁树开花,也是你的造化,也是那轩黎娃娃的造化。不过你要记住,这十年内,你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

周倾见老翁说的郑重,将一切叮嘱暗暗记下,他没有问为什么,既然老翁如此说了,他便肯定不会越过这个界限。“谢谢前辈赐玉。”

说着又伸手接过了那玉石,入手微凉,但随即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透出石头深入体内,竟然直接顺着手部经脉顺延至心肺,旋绕盘桓数十个呼吸方隐入体内,但仅仅只是这数十个呼吸他便感觉自己的筋骨经脉愈加的有力量,精神也是万分放松而清醒。

这果然是一件奇宝……周倾心中赞叹一声,又是连连拜谢。“前辈,真的谢过,这玉石之恩他日有机缘,倾儿赴汤蹈火倾尽全力也愿报答。”

“罢了罢了,这恩情便让你那师兄升天之时再来找老夫报答吧。行了,你该走了。”

“啊?”周倾还没明白老翁话中的意思,老翁已经站起身,一抖衣衫,负手而立,显然是不会在说什么了。他伸手拉住荀舟的小手,再次深施一礼,“那晚辈和荀舟就走了,前辈,他日再见!”

荀舟刚要一步迈出,却听老翁盯着周倾,淡淡的道:“周倾,松手。荀舟,回来。”

此话一出,荀舟便发现自己的脚无论如何也无法迈下,仿佛是这脚下生了根,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前辈,这……您说什么?”周倾不解。

“老夫让你松手。”老翁手一挥,周倾和荀舟紧握着的手大力传来,随之分开。

周倾心中一紧,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这手一旦松开了,此生也不可能再握到了。这兄弟,今日一旦分开,他日只怕再无再见之日,心里立时空落落,荀舟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好朋友,好兄弟,他不想和荀舟分开。

“前辈,您……这究竟是何意?还请解惑。”周倾不依不饶的问。

“是啊,老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出去?”荀舟也问。

“周倾,老夫只让你走,而没有让荀舟走对吧。”老翁不厌其烦的道,语气十分平缓,语音也极为缓慢,听得周倾心下不由焦躁起来。

“为何不让荀舟和我一起走?我们二人一起来的,自然也应该一起走吧。”周倾皱眉道。

荀舟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心中大急,看着周倾的眼神都变得十分的惊慌,似乎是在说,周倾,你要救我!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翁不看两个孩子,而是仰头看天,他是怕如果继续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神与深情,会坚持不住,万一心一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今日无法留住荀舟,只怕要不多时,这里便会沦为一片齑粉……

决不能因为一时的优柔寡断,将一切弃之不顾。从前的事情绝不会再次发生!“老夫说留下,必须留下。荀舟,属于这里。”

“前……”

周倾还未说完,却听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荀舟,跪下!”

荀舟只感觉这一刹那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心中也似乎极为赞同老者说的话,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却直接操纵了他的动作。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神仍旧慌乱,但脸上已然变得严肃郑重。

“叩头,叫师父!”有事一声暴喝。

荀舟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看周倾一眼,已经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口中不由自主的钻出了一声:“师父!”

周倾一愣神,身体猛然一晃,听到这声师父,周倾心中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好兄弟一辈子都要留在小孤山,心一时大痛,竟是晕了过去。

老翁长叹一声,大袖一挥,周倾倏地消失在了当场。

荀舟身体无法控制,眼睛却仍旧可以转动,他拼命想用余光看到周倾,却发现怎么也看不到了,两行不知什么感觉的泪水滑落,流到口中,竟然满是苦涩和畏惧。

下一秒,身体感官和控制权重新回复,荀舟刷的站起身,想要冲出小孤山,可面前突然多了一座两米之高的暗银色墓碑和一座小山般的土冢。

荀舟见了这墓碑,身体僵在当场。

记忆宛若流水般汹涌划过,又似惊涛骇浪一般翻滚不息。不知过了多久,自记事以来一切的记忆恍惚间消失不见,包括周倾,包括藏冰观,包括诸多师兄,更包括一切的一切。

他面上露出笑容,眼中泪意仍在,却仍是大笑着转身叫了一声“师父。”

泪水长流,回声阵阵,久久不绝。

第十六章:点灯续命

小孤山。

山野丛林中,碧溪流淌处,清潭掩映,暖阳微坠,却有一种难言的哀戚弥漫在空气中。

老翁和荀舟二人相对而立,老翁看着荀舟眼神中忘却一切的空洞,心中痛楚无人能懂,他悠悠长叹一声,若非命数如此,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惜,这是这个孩子命中必定的结局。

“舟儿,你可知道那是谁的墓?”老翁突然开口问道。

荀舟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茫然,面无表情。“弟子不知。”

“那是上一代藏冰真人的墓。”老翁喃喃出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着荀舟说。如果轩黎轩微在这里听到老翁的话一定会大惊失色,惊呼一声:“师父的墓明明在观中道陵中,怎么可能在这里?”

“上一代藏冰真人?那是什么?”荀舟依旧一脸木然,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仅剩下一个空壳。

老翁低头连连长吁短叹,双眉紧锁,似是回想到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一般,声音中带着哽咽。

“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而当你知道之后,想必,要不了多久,你便会成为在这块土地上诸多前人中的一员。你看那边……”

老翁一指小孤山外的冰川,荀舟则是依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是小孤山的一峰之顶,视野极佳,尽管有云雾围绕遮掩,但它却仍旧能够依稀看到伫立在冰川之中的一座座冰峰,一座座冰山。

荀舟眯起眼,细细看去,“师父,那……那冰山冰峰一类,竟似一座座墓碑?”他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可又看到老翁微微点点头。

“不错。”老翁忽一招手,荀舟身后的墓碑竟然横移数丈,随后墓碑后的土冢便显露出来。荀舟闻声转身看去,老翁双手合十,低低念了一句。“得罪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你和他们的生前遗愿,老夫拜请天尊,恕老夫冒犯逝者之罪。”紧接着他拊掌接连发出三声脆响,荀舟身子一晃,土冢附近倏地掀起一股狂风,沙尘漫天,一缕金芒自老翁袖中跃入沙尘之中。

半晌过后,沙尘烟消,荀舟揉了揉眼睛,向着方才的土冢看去。却看到土冢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盘坐在地的老者。

那老者长须及地,发丝垂肩,双眸紧闭,脸有祥和安平之态,似乎是睡得舒适。

他的身周,一道金光盘旋不定上下翻转。正是方才老翁从溪水中钓上的金色鲤鱼,它在空中绕了几个周天,鱼目恰看到老翁向它微微点头,它便目露决绝之色,化作流光涌入老者眉心之中。

轰!

雷霆霹雳一般的巨响声中,盘坐在地的老者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荀舟在一侧依旧呆滞,但他双眸却在直勾勾的盯着那老者的双眼。那是一双充斥着浑然金光的双眼,荀舟只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直透心底,一刹那呆滞茫然尽去,空荡的躯壳突然附上了灵魂一般,眼眸中精光爆闪。

老翁抬手虚空一点,两点金光从老者的双眸中弹出,射入荀舟眼中。

金光散去之后,那老者眼眶空洞,竟是失去了双眼。紧接着,老者原本无一丝腐烂的身体开始寸寸断裂化作齑粉,只余下一具身穿道服的枯骨。

老翁眼中满是敬意,一躬到底,随即抬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之中画出了一副极为复杂但充斥着道韵气息的字符,与周倾荀舟二人之前在无名冰洞中看到的字符一般无二,随着那字符画完,道韵闪烁一下,将老者的枯骨完全包裹,带着庞然之气升入天际,直达霄汉。

下一瞬,空间恍若震荡,枯骨仍在,墓碑移回,土冢再生。

老者再度入土,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他的清净。

“安息。”老翁低吟一声,拉着一边已经闭紧双眼的荀舟转身离去。

……

小孤山,半山腰。

老翁独自一人立于一寒潭之上,双脚浮在水上,抬眼望望周围,幽深僻静,斑驳树影映入寒潭中,闪烁不定。一朵莲花静静地绽放在老翁的身前,幽香透过寒潭深林弥漫,奇香无比。老翁深嗅几下,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抚过莲花的每一片花瓣。

心下暗暗计算时辰,不知过了多久,老翁将那莲花的每一寸全部抚过,这才站起身。

“起。”老翁双手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悬在莲花之上。

那莲花的每一花瓣便碎裂开,随着老翁的手势而翩翩起舞,花香更成实质绕手而行。老翁接连变换数个手势,时快时慢,但见那花瓣的舞动愈加迅疾,渐成狂舞,卷起香风吹遍山林。在林木摇曳的哗哗声之间,花瓣飘零四散,碎片洒遍整个寒潭。

老翁低低念了一句什么,水波微荡,将花瓣碎片击入半空。

老翁双手一合,霎时间红光大放,当那花瓣碎片再度飘到水面上时,已然变成了一盏盏闪烁着浅粉色光晕的小花灯。

整整三千六百五十个花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将潭水映得粉红一片,将山林映得美艳无匹。

“轩黎,老夫只能用这三千六百五十之数点灯续命法,配之混元玉保你十年阳寿,接下来,只能看你的命如何了。道命无涯,此劫必有解。必有?必有吗?你错了,天下没有必解之事,道命更无可能无涯,一切不过妄生虚梦而已,妄生虚梦而已。”老翁对着潭水自言自语,声音轻飘飘,远远离去……

……

“一切不过妄生虚梦而已。”

周倾忽而从床榻上转醒,睡眼朦胧,眼前出现一道身影。

轩黎面色雪白更深,眉宇间的病态也更加重了几分,他咳嗽几声,将周倾从床榻上扶着半坐而起。“倾儿,你可好受些了?”

周倾揉着眼睛,“我没事啊,就是睡了一觉。”

轩黎显然松了口气,周倾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抬起头,眼睛闪过泪花,“师兄,刚才是梦对不对?荀舟回来了对不对?我回来了,荀舟也回来了对不对!”

轩黎闻声一愣,“咳咳,你说什么?咳咳咳,荀舟?荀舟是谁?”

第十七章:九年

那一瞬,周倾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荒唐很滑稽却又很真实的梦。

荀舟是谁?

他的心中也开始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哭着,想着,但是越想越觉得陌生,越想越觉得荀舟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个童子的身影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自己的脑海中时,周倾止住了哭声。一侧的轩黎看着周倾痛苦的样子竟然没有阻拦,只是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很快,血色涌上面庞,他又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呼吸剧烈,弓着身子,身躯更是不住地颤抖痉挛,一口泛着寒气的鲜血喷薄而出,轩黎几欲昏厥。

忽的,胸口处一阵清凉入体,将轩黎体内的绝脉带来的极致阴寒全部压了下去,甚至连患病如此久的郁结之气都抹去了大半。

多少年没有感受过的舒爽传遍全身,轩黎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不由得舒服的呻吟一声。他疑惑地看向周倾,“倾儿,你刚才用什么东西放到我胸口?”

周倾一翻手掌,轩黎看到他的小手上正攥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石,神色一惊,他一把拿起:“倾儿,这混元玉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他还不等周倾回答,忽又站起身,“你真的去小孤山了?”

周倾点点头,“嗯,我和……”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抬头皱着小眉头想着,自己和谁一起去的?片刻后这才再度开口,“啊……我自己去的。”

轩黎心中一烫,只觉得宛若火烧一般炙热,他亲切的揉揉周倾的脑袋,“真是苦了你了,唉。我让诸多师弟在藏冰观还有藏冰山乃至玫州境内找了六天,没想到你竟然知道了……唉。都是师兄不好,若非师兄患了这个该死的病,也不会让你如此涉险。”说着,他的神色愈加激动,将混元玉攥在手心,一把将周倾搂入了怀中。

“师兄的绝脉是不治之症,以后千万不要如此冒失了,知道吗?”轩黎拍着周倾的后背,心有余悸的道。

周倾靠在轩黎的怀中,乖巧的点点头。

藏冰观之后的冰川乃是道门祖师爷明令禁止的道家禁地,凡是道门中人除非拥有道骨道胎决不能踏足一步的地方,所以轩黎根本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而周倾今年才六岁啊,六岁,便只身前往一个未知之地,若不是命大,只怕……

轩黎不敢想下去了,只是心头愈加的滚烫。

他一直是藏冰观中的大师兄,尤其是在上一代藏冰真人仙逝之后,整个藏冰观的诸多事宜基本上都是他在处理,相当于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般情况下只有他为别人解忧,为别人处理疑难之事。而这一次,一个六岁小童却为他抛却性命,直入未知地,怎么能不让他感动。

“你是不是见到那个老人了?”轩黎抱住周倾许久,才缓缓将他松开,盯着他问道。

“那个老人?”

轩黎又道:“师父仙逝前曾经和我说过,这普天之下只有小孤山上的老人才能够拿得出这混元玉。你此去肯定是见到了那个老人了吧?”

周倾这才想起那个小亭边垂钓的老翁,点了点头。

“那……”轩黎有些犹豫,“师父说,若想要从那老人手中取得混元玉,一定要付出代价,师父还说那种代价也是一种责任,一种令人难以想象责任,你……”

说到这里,轩黎又担心了起来,这混元玉的确能够保他一时,但若是因此让周倾付出代价,那么轩黎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绝对不会使用这混元玉,甚至会选择让周倾送回去。

周倾心头微微一动,代价……代价,“我,我没有什么代价啊,那个老前辈人很好呀,他直接将这个送给我了,还说可以保你十年,还说……在这十年中我还可以再去一次小孤山取冰铁衍花水,如果能够取到就能够治好你的病。”

轩黎深吸一口气,心道没有代价就好,周倾一定不要受到伤害才好。

他又哪里知道这代价到底是什么,又哪里知道上一代藏冰真人口中所谓的这个代价需要用什么来偿还。

“有了这十年,师兄也活够了,你万万不可再去犯险,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轩黎郑重的道。

“好的,知道啦。”周倾吐了吐舌头,心中想着等自己长大一些肯定要再去那个小孤山,想尽办法取那冰铁衍花水。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继续阅读那十万道家典籍,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小孤山上的老翁曾告诉过他,没有十万道家典籍作为根基,他在小孤山上便是寸步难移。

吱呀一声,门开。

周患手上捧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看到周倾清醒,这才松了一口气,几日担忧已经泛白的脸上终是露出了笑容。

……

时光流逝,藏冰观中的岁月始终波澜不惊,平淡如水。

周倾在接下来的时日中开始了废寝忘食的阅读,日日手不释卷,再加之形成清流元的明智之眸为辅,阅读神速,短短五年便已经将道德阁十万道家典籍阅读了八成。

余下的两成进度便缓了下来,只因为那里面竟然大多都是观中前辈留下的呼吸吐纳,闭目冥思,内观入定,练气炼体,乃至内功心法,更有甚者还有颇多人体医理奥妙的典籍,许多内容即便是以周倾的领悟能力也是十不解一。

故而,需要经常与包括轩黎在内的诸多道门师兄交流学习。

道家十万典籍,通读下来的只有轩黎轩微还有陈老道三人,而其他的道人即便是颇为好学的也至多学习了一成,主要是因为其间记录的知识实在是太过庞杂,涉猎包括人世间万事万物,总会有人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而不会像周倾这样疯癫似的全部记下。

所以术业有专攻,有些喜欢行医治病之术的道人便会专门研究其中的医术典籍,有些喜欢治国治家之术的道人便会专门研究此类书籍,以此列推,就导致了道人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专精之处,周倾便会向他们讨论学习。

实际上,道人们阅读这些典籍也不过就是出于兴趣,对于他们这种一入道门终生都是道人的人来说,许多知识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研究也就只是打发观中的无聊岁月而已。

因此他们也愿意将自己所领悟解读的和周倾分享,毕竟周倾没有入道门,可以随时出观,那么将来走入了人世间,这些知识肯定可以发挥出不同的力量,这也就相当于他们的知识派上了用场,何乐而不为?

于是,周倾不仅阅览记忆道家典籍中的知识,同时也汇集百家之长,渐渐地,他的知识量甚至已经超越了轩黎轩微,成为了藏冰观中乃至天下间少有的大学识之人。

九年时光,在不分昼夜的学习中一闪而过。

第十八章:大辽进军扫沧北

是日,小雪飘,寒风如烟袅袅扫遍藏冰观。

陈老道坐在道斋门前与周患探讨着近来发生的诸多大事,周患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时而他也插言和陈老道讨论一番,二人十余年的交情也算是相谈甚欢,互称忘年之交了。

轩黎忽的出现在了二人的身边,他的灰色道袍正中贴近胸口的位置正挂着当年那枚混元玉,他的面色也已是稍显红润,看上去比九年前没有混元玉时的状态强的太多了。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都是混元玉带来的,一旦再过一年混元玉失去了效用,那自己也就再没有回天之力,故而他近来已经在准备后事了,观中的实务也大多交给了轩微来处理。

陈老道看到他,停止言语,站在了他的身后。

周患谦恭的站起身,这九年来,轩黎对周倾的教育所有人有目共睹,可以说他儿子能有如今这样的学识至少有一大半的功劳都是轩黎的,所以他对轩黎的感激,尊敬之情也是与日俱增。

“道爷,您来了?今日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竟让您亲自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轩黎微笑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紧张的盯着周倾所在的房屋,眼神中满是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日上中天,俨然已经到了午时。

掌厨道人过来想要通知轩黎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却看到道斋门外竟然围了一群人。

大略一看,足足有不下一百人。基本上全都是与周倾讨论过知识的道人,他们无不面含火热紧张的盯着道斋。

“诸位师兄,午膳……”掌厨道人正想继续说下去,轩微忙转头眼神示意他住口。

掌厨道人一脸莫名其妙,心中暗道,大家这是怎么了?这道斋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敢开口,默默地跑回掌厨阁,将午膳安排妥当。

雪花在道斋门外积了厚厚一层,轩黎诸人的头上,道袍上也都已经积了寸许,但他们依然如同入定一般,纹丝不动的盯着门外。

忽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周倾手上握着【道德经】,面露笑容的大步走了出来。

轩黎惊喜上前,“倾儿,这十万道家典籍,你……”

“嗯。”周倾眼神如同金光一般射了过来,语气中满是自信和满足。

历时十二年,他终于将十万道家典籍阅读完甚至都学习通透。

轩黎踏前一步,一只手掌探上了周倾的脉门,面上笑容更甚。

心道,这傻小子一心想要当一个文弱书生,可是根本不知道那【人精篇】【吐纳篇】【内观篇】等千本典籍乃是道家至高心法,此刻倾儿将之研习通透,呼吸吐纳乃至睡觉盘坐之时,体内便有内气顺着特殊运行路线流转,我这一探,这傻小子果然已经入门了,只要他日稍加引诱指导,日后行走江湖也就已经有了自保之力了。

这样,即便是他想要考取功名,或是在朝为官也好,对于那些暗算,刺杀,或是江湖祸事等带来的隐患便削弱了不少。

轩黎想到这里,转头和轩微相视一笑。

经过十二年的相处,他们心下已经不求周倾能够成为什么顶尖之材,或是走向不平凡的人生道路了,只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就好。

周倾此时却并不知道二位师兄心中有什么想法,他对着一群向他道喜的道人们一一躬身行礼。

心中已有了决定,今晚便再上小孤山!

这一次,无论何种方法,无论多么艰难,冰铁衍花水他势在必得。

眼中清流元汇着坚持的精光熠熠生辉,周倾握紧拳头,望着小孤山的方向,嘿嘿一笑。

……

用过午膳,周倾将一切东西收拾成包裹,整治妥当。

周患却突然门也不敲的破门而入,虎目之中满是担忧,如今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周患,胡须渐白,头发也零零星星生了些白斑。

周倾知道,这是他时常偷偷醉酒,时常郁郁寡欢的缘故。自己这么多年来只想着读书,几乎没怎么关心过父亲,此去小孤山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凶险,但是六岁那年没有过的离别之情忽然涌上心头,他张开臂膀给了魁梧的父亲一个拥抱。

周患眉头一拧,有些迟疑的抱住了儿子。“臭小子,你要做什么?老子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老子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九年前你个小畜生屁也不放一个就自己一个人跑去了那个什么山,现在别想一个拥抱就了事。我告诉你。”

周患一把推开儿子,指着儿子的鼻子道:“你个兔崽子,这次再去,必须带上老子。”说着他拍了拍周倾的腰身,“要不,就你这个小身板,老子怕你死路上,老子到时候怎么和……”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周倾以为父亲情急信口说了胡话,也没有太在意,拍着周患的肩膀柔声安慰着。

“爹,你想想,我六岁的时候跑出去都没事,如今我也十五了,与您几乎同高了,爹,儿子长大了,这一次去的那个地方未知之数太多,儿子不敢带着父亲一同犯险啊。”

周患看着已经和自己肩膀等高的儿子,“放屁,在老子眼里,你就是个毛都没长齐小娃娃。”

他呼出一口浊气,回身在塌上坐下,“臭小子,轩黎道爷对你恩不浅,咱也明白什么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道爷的事情陈老提起过几次,老子知道轻重,也知道只有你再去那个什么山才有希望。可是儿子,我不允许你有事。”说着,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周倾。

心中暗暗叹息着,天上人,只怕也在看着这个臭小子吧,也在看着我呢吧,如果保护不好他,我他娘的还算是个人吗?

周倾嘴唇抿紧,忍住在眼眶中打晃的泪水,他知道父亲最反感别人娘们兮兮的哭哭啼啼,背过身悄悄用手掌拭了一下泪水,一想到那冰川中大多都是性温的生物,小孤山上纵有奇珍异兽也有那老翁约束,周患和自己同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况且周患的实力虽然称不上顶尖,但是拳脚功夫至少在藏冰观中没有可以和他走上十个回合的。

只是看到周患鬓间的白发,周倾便又有些犹豫,父亲已经将近五十了,还要陪着自己一起顶风冒雪,四处颠簸?这……

看到儿子难下决断,周患一拍桌案,站起身,方要怒斥一句,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脚步极快,面上郑重,眼神凝成一道锋锐,直插在周患的脸上。

周患看到来人,将脸上的怒容收去,微一皱眉,道:“陈老?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正是一袭灰色道袍的陈老道,陈老道年过七十尚且步履如飞,倒是让周倾在一旁啧啧称奇。

陈老道皱着眉,先是长叹一声,“即便我今日不告诉你,你迟早会知道。但是若想让我今日告诉你,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周患心头微紧,这么多年来,陈老道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他的心中,这样郑重的神情他还是第二次看到,上一次……

“陈老,你这是怎么了啊?别那么磨磨唧唧的,有话就说!”周患急道。

陈老道瞥了周倾一眼,“约法三章,你同不同意。”

“好好好,都听你的。”周患连连点头,周倾对于陈老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产生了兴趣,竖起耳朵细听。

“第一,听完过后不宜动怒,不宜失去理智,必须冷静,听我把话说完。第二,无论接下来事态究竟如何发展,那颗丹药你绝对不能服用。第三,谨慎思考,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局面,凡事必修量力而行,你的性子火爆,做事不经大脑,但是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只要你答应这三条,接下来的事情我便告诉你。”

周患忙连连点头答应,陈老道这才一字一顿的道:“上月十七,大辽金刀王座下二弟子拓跋无涯领四万红渊铁骑六万草原铁骑,自楠州入侵沧北。与镇天王七次交锋均大胜,统兵长驱直入,在沧北大肆烧杀抢掠,一路北上,短短十五日,连取画青,洵,汤三州。据前报传信,七日前与镇天王十万大军战于都狼城,都狼沦陷,昶州一半领土已然被大辽侵占。镇天王统兵以昶江天险为抗这才拦阻下了大辽铁骑的迅疾之势。”

周患听到一半已经是虎目大张,牙关紧咬,睚眦欲裂,尤其听到都狼城沦陷几个字之后更是精神狂震,胸腹之间怒火熊熊燃烧,眼神中杀气毕露,双拳狠狠地砸在床榻之上,竟然生生的砸出了两个一指深的坑洞。“去他姥姥的,辽狗欺人太甚。”说着就要起身冲出。

陈老道一把把他摁住,“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听我把话说完!”

第十九章:出山前

陈老道用力极大,周患一时无法挣脱,只能怒气哼哼的坐在原地,周倾将一只手搭在了父亲的手上,他知道父亲对于沧北的热爱,尤其是对于昶州的热爱,他更知道父亲的故籍便在昶江的都狼城,虽然早年丧父丧母,昶州已经没了亲人,但那种生养之土的感情又岂能轻易磨灭。

如今都狼沦陷,以父亲的性格能不掀了桌子已经是大幸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很残酷,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身为朋友,我不希望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陈老道声音低沉,但双眼始终盯着周患。

周患咬了咬牙,将心头的怒火生生遏制住,几乎是用牙根挤出几个字:“你说。”

“拓跋无涯见镇天王死守天险,几日连攻不下,下令,屠城,以示大辽军威,乱大周民心军心。如今数日过去,我的线报得知,都狼城全程二十万百姓被屠尽,除此之外,画青州的烨城,汤州的上鼎城也被屠尽,沧北境内,尸横遍野血流万里……”

周患身子一阵晃动,激怒攻心,眼前阵阵发黑。身子后仰,脸庞在抽紧与咬牙之中不住颤抖,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声音嘶哑着道:“我沧北百姓啊,我大周子民啊,我的百万同胞啊!我周患无能啊,窝在这道观屁用也顶不上,我无能啊!”

“爹……”周倾叫了一声,却不敢再多说话,他望着周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大恸,但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

周倾毕竟自记事以来基本上都在藏冰观上,虽然总听父亲提起国家如何如何,男儿保家卫国如何如何,沙场如何如何,但是心中其实对父亲的那种家国情怀很难以理解,可是如今看到父亲这个样子他却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学习武艺,帮不上父亲什么忙。

周患扶着周倾的肩膀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他双眼通红,以拳抵墙,声音中充斥着滔天的杀意:“此生,不灭大辽,为我百万同胞祭旗,我周患,誓不为人!”

陈老道见他眉宇间戾气深重,劝道:“慈悲天尊,我辈人也当心生慈悲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两国战事,无言对错啊。罢了。我也不过将这个消息告诉你,至于日后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身为友人,我只能劝你,那丸药,一定不要吃!”说着陈老道双手一晃,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卷羊皮卷,一本古籍和一张信件塞入周患怀中,转身离去。

周患将陈老道塞入手中的东西摊开一看,眼中通红稍稍退却,喜上眉梢。

“沧北全境详图兼周军兵力驻防图?【上军录】?这……”周患不知何感,只感觉一头一阵火辣辣的,泪水顺着脸庞淌下。“他奶奶的,陈老头,这上军录不是你的棺材本吗!怎么今日这么大方,如此简单就送给我了?”

门外,陈老道闻言嘴角牵起一抹笑容。

【上军录】,一百二十年前,天唐国第一军神的绝笔兵书,将平生征战之法领兵之策全数载入其中,为当时天唐国乃至全天下的第一兵书。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失传了,辗转流落,最终仍是被藏冰真人收录,后又被陈老道拿在了手中当成了至宝,从不与外人看,就连通读十万道家典籍的周倾都没有看过。

周患十二年来研习兵书兵法,道德阁中的兵书也看了不少,可以称得上是大有进境。听闻陈老道有着一本兵家奇书,无数次想要借阅,软磨硬泡软硬兼施都没有成功借到,陈老道只说:“此书杀气太重,给你只会为祸苍生带来杀伐,倒不如还是我自己默默赏阅最好。”

今日陈老道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将此书赠与了周患。

“这老头,不是最不喜战火,最不喜杀气……”周患话说到一半便哽咽的说不出了,他缓缓坐下,连连深呼吸,想要将自己激荡的情绪压住,他知道,真的想要平定辽军绝对不能一时意气,这可是必须要一点点计算,步步为营的事情。

可自己……已经老了,已经五十了,再入沙场,自己还有那个精力踏马征战吗?

周患拉过铜镜,望着脸上已经出现皱纹的自己,望着头发微有些花白的自己,绝不能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放弃从军的念头!

那枚丸药……

周患一按床榻,再站起身,他望了望儿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臭小子,我本以为我可以看着你出人头地,看着你考取功名,到那时我便可以心安的再入军营,报仇,斩辽狗。可现在我明白了,我老了,老子老了,没那么多的时间让我守着你了。臭小子,你老子不能再陪着你了,本想着这次陪你走一遭冰川,可没想到事与愿违,世道如此,我有不得不出山的理由。”

周患心中忽的浮起了一份人影,当初他在战场上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这条命就是他的,可是十五年前,我亲眼看着他全家被灭门而束手无策。十五年后,我绝对不能忍受他一手打下的江山被辽狗肆意妄为,我绝对不能忍受我的同胞百姓被那群毫无人性的狗东西屠戮!所以,倾儿,别怪我。

“老子也想通了,你个臭小子,要是他娘的给老子死在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冰川,你看着,到了天上,老子也不可能放过你。”周患将一只手搭上儿子的肩膀,“儿子,你比你亲爹还要优秀,看到你长这么大了,老子真开心啊,真他娘的开心!臭小子,保重!”

“爹,你这就要走?”

“回去收拾收拾,走了。在这个地方当了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颓废了这么多年,趁着还有把子力气,老子要再杀一回!”

周患深深地看着周倾,“倾儿,你老子呢,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话名言,但是老子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给老子记住了,人生在世,不要求着多么富贵,什么高官厚禄,封官进爵都是他娘的狗屁,无论你日后做了什么,只要不愧本心,只要不愧对自己,那你就是一个大写的,一撇一捺的人了!。”

周倾重重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入脖颈,他哭着抱了父亲一下,父子相视不语,周患眸有深沉的望了一会,伸手托起儿子的脸颊,忽的哈哈大笑,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周倾遥望着走出房门的周患,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爹!你放心!儿子会照顾好自己的!还望您日后在战场上也要多多保重!儿子还要给您养老送终,还要让您过上好日子呢!”

周患远远地摆了摆手,但并没有多作停留,只是低低的叫了一句“好儿子!”再不停留,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当天边挂起一丝月光时,一匹快马自藏冰山下疾驰而过,掀起一道狂风,掀起一路烟尘,笔直向南,向着那个心中的战场,策马而去。

藏冰观前,轩黎和陈老道望着周患远去直至消失,二人互视一眼。

“我藏冰观从不插手俗世之事,陈老啊,你私自调动天门雀盗走镇天王的全境驻防图,本已是坏了规矩。如今竟还将我观中重要藏书随意送给他人?简直大胆,该当何罪啊?”

陈老道淡淡一笑,微微比了个揖,“那不知轩道友想要如何处置老道啊。”

“哈哈哈,我师父都不敢处置你,我又如何敢呢,哈哈哈。”轩黎仰天大笑,转身走入观中。

陈老道默然良久,一弹手中拂尘,“天尊慈悲,老道妄犯观门禁忌,理应自罚,哈哈,理应自罚。”陈老道也大笑着隐入了风雪之中。

第二十章:再入孤山,双轩羽化

周倾望着天空,辨认清楚方向。

月光透过雪花纷沓飞舞的虚空投下,月光洒在冰雪上折射出浅淡的光点,随着微风轻轻浮动游曳,他呼出一口白气,喃喃道:“今夜天气还不错。”说着,将肩头包裹上的雪花抖去,大踏步出了藏冰观后门。

陈老道的身影忽然闪到他的身后,面上的表情有些肃穆,也有些伤怀,他痴痴地望着周倾离去的方向,半晌才低语一声。

“可惜,天尊慈悲,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声音低低沉沉,如同老佛古钟,听来沉闷却满是威严,他的身影随话语声的淡去而渐渐消失。

道德阁中。

轩黎和轩微登上高台,走近黑白双火。

“师弟,老祖言尺照人间冷暖。可这人间冷暖,究竟照的尽吗。老祖可以一尺喝令万川,最终也不过化成一抔黄土,自古圣贤能者最终无不如此。故而,为兄先去一步,师弟不必太过伤怀。”

轩黎道了声:“天尊慈悲,”便要走入那黑白双火。

轩微挑眉,拉住轩黎的袖袍,“师兄,你还有一年寿,为何不……”他低头看去,却发现原本轩黎胸前日日佩戴的混元玉竟然不见了,不由怔住。

“师弟啊,你要记住,命,是你想要摆脱也不可能超脱的劫数。有人为我点灯续命保我十年阳寿,是他在为我尽人事,而我虽仍留恋人间,却也只能静听天命,别无二选。大限已到,纵使再多努力也终究无法越过,你可懂。”

轩微用力的摇了摇头,“师兄,当年师父可不是这么……”

“师父仙逝前的那句话,若有一日你悟透了,便来找我吧。我去后,藏冰观还需要你来照看。这五百余口人,我终究放心不下啊。天尊慈悲,即便将来观消万山灭,冰川化尘埃,我还是希望这世间尚能有生机啊。”

轩微又道:“可是大师兄,倾儿还在为你努力啊。你如此放弃……”

轩黎抬眼仰望,似乎透过这厚厚阁顶看到了冰川中独自冒雪的身影,他不由的微微动容,总是心中的道法早已明悟,又有谁能够真的毫无牵挂的离开人世呢?

“师弟,这非是放弃,而是明悟,而是命。说来,在这世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倾儿,还有……舟儿。”轩黎眼神微凝。

……

十六年前,藏冰观道德阁中。

藏冰真人一袭灰色道袍负手而立,似是思考,一双深邃中透着缕缕金色光团的眼眸只是牢牢地盯着眼前的藏冰尺,盯着眼前的黑白双火,盯着那悬于半空的十三个字。

而他的后方,轩黎轩微二人跪倒在地。眉目低垂,眼中含泪,嘴唇咬紧,口中喃喃念叨着:“师父,师父……”

藏冰真人回过神来,忽然朗声道:“大限已至,命理如故。”言罢他回首望了望轩黎师兄弟,“轩黎,你一向稳重,我去后藏冰观交于你手为师也可安心。你体赋绝脉,可命若有解亦或无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命不该早早丧绝,这俗道也不该早早丧绝啊。”

轩黎若有所悟,猛然抬头道:“师父,您放心,弟子定当照管好藏冰观,只是您……”

藏冰真人并不看他,而是转向轩微,“轩微,你秉性直真,虽难悟诸般高深道理,但世无生而知之者,更无亘古不灭者。终有一日,烟云顿消,你也可明得生理,晓得道机。”

他将想要对二人说的话倾囊而出后,便微一低眉,道了一声:“天尊慈悲,我道长真,我观长真。天尊慈悲,我道不灭,我观不灭。”

声音仍在,他大步走入黑白双火,手扶藏冰尺,嘴角含笑,痴痴地望着虚空的两列金字,盘膝而坐,身在双火之中,双眸一清,耳目一明,随即双眸倏闭,魂息全无,已然羽化魂归。

黑白双火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十三金字融为一缕金光遮住藏冰真人的道身,光芒一绽,身影全无。

轩黎呆怔片刻,与轩微相视,无语泪长流。

轩黎声音低糜无力,口中似是呢喃的道:“天尊慈悲,恭贺师父大人羽化入道陵。”

轩微在一侧听着师兄的话语,早已是泣不成声,口中愣怔的喊着:“师父……师父,不要走……徒儿不让你走……”

……

轩黎缓缓收回神思,他抬手拍了拍轩微的肩膀,“我塌下书信交于倾儿,至于这藏冰观,你能够照管周全便照管,若不能,便随它去吧。”

“师兄,你真要,真要就如此羽化入道陵?”

轩微出言再劝,羽化入道陵说的好听,实际上乃是道家“死”的婉称,师兄这一去,便是真的逝世,再无挽回的余地,轩微哪里肯?他二人自出生起便一同跟着师父在这藏冰观中修行论道,虽然他的聪慧远不及轩黎,对于道家那些高深学问理论的领悟也一向是不得甚解,可他对于轩黎的师兄弟之情却是实打实的。

轩黎不再理他,口中念着:“天尊慈悲,我道长真,我观长真。天尊慈悲,我道不灭,我观不灭。”一如当日藏冰真人的模样,大踏步走入黑白双火,对着轩微露出一抹浅不可闻的笑意,羽化魂归,在金字所化的茫茫光晕中消失不见。

道身入道陵,魂身皆有归处,也可如此安息。

轩微双腿一软,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他双眸已然湿润,双手痛苦的插入发髻之间,眼神中充斥着,痛苦,不舍,疑惑和茫然。“为什么,和大师兄都是这么突然就离我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啊!说着我不懂,说着什么明悟什么命数,这天下间那有什么命数?明明都是生死一念罢了!你们为何要如此无端无故求死弃生!我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轩微,你可记得,你师父临终前与你说的话吗。”一个声音从高台下方传来,轩微忽的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俯身看去,“陈老!你快救救大师兄!他不该死,他不该死啊!你神通广大,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陈老道面上笑意渐浓,他身躯一闪,下一刹那竟已出现在了轩微身前,他一直干枯黢黑的手掌轻轻揉了揉轩微的头,“痴儿,你为何如今还不明白呢。”

“明白?明白什么?”轩微泪眼模糊,神智紊乱,他恍惚间站起身,道袍上泪水斑斑,他语音颤抖着摇了摇头,双手疯狂的捂上耳朵,“不,不明白,我不想明白!明白了就死了?像他们那样永远的死了,我才不要明白,我为什么要明白,我不明白!”

“罢了罢了,痴念过重,岂非平添烦恼。”陈老道反手抖了抖拂尘,将轩微的双手打下。“你且听我最后一言。将脑海中一切忘却,只要记住这一句:终有一日,烟云顿消,你也可明得生理,晓得道机。你也可知天尊慈悲,也可知命数。”

轩微摇头听着陈老道的话,口中还在不断的吐出抗拒的话语,可是当陈老道说出了最后一个字,轩微却只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脑海中杂念尽去,一丝明悟闪过。“天尊慈悲,对啊!天尊慈悲!”

忽然之间,他抬起了头,眼眸中光芒连闪,似喜似怒,似悲似欢,在这一刻,平生种种一一划过心头,再一一散去,一切宛若过眼云烟。他长啸一声,对着陈老道行了一礼,“多谢陈老指点迷津!轩微懂了!”

他闪身冲入黑白双火之中,盘膝而坐,遥望道德阁中一切,遥想平生百般繁华皆如梦幻,“原来真有一念之生为生,一念之死也可为生。天尊慈悲,晚辈去了!”话音还未落,他眼眸一空,周身生机散去,已然是魂飞天外,羽化当场,身入道陵。

第二十一章:铁树生花却晚矣

雪花似浪潮叠叠层层,翻卷不息。

周倾愈加深入冰川,便觉雪下的愈加迅疾狂暴,天空之中也时有雷声滚滚,电芒闪动。天色越发阴沉,尽管他有明智之眸可以透过些许雪雾黑夜,望见前方,但人力终究有时穷,明智之眸也不是万能的,很快他便被埋在了风雪之中,行走吃力,难以辨位。

衣袂飘荡,发丝狂舞,包裹在狂风的席卷之下数次几乎要脱手而出。

周倾即便是腹有惊天学识,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如此天灾,也只能选择避而远之,这一次却不像上次那么幸运,他在附近并没有找寻到可以容身的冰洞冰窟一类,只是选择了一处可以躲避风雪的冰石一侧,停了下来,揉揉有些发僵的面颊。

他想要取出火折子点燃寒银烛照明,但一想到在如此境地火折子和寒银烛的微弱火光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极有可能被狂风吹熄卷走,将包裹从肩上取下,放在膝上,身体死死贴在冰石的背风一面,这才稍感舒适一些。

他尽管筋骨血液异于常人,但也没有超脱于人的范畴,如此可怕的环境之下,一向感觉不到寒冷酷热的他竟也开始感觉到身体发凉,丝丝寒气侵入体中,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被灾难所笼罩的畏惧使得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前进之心颤了几颤,不过终究是救师兄的念头更为坚定。

他拼命让自己意识清醒,抱着包裹,咬牙生生挨了一夜,直至东方紫气涌出,鱼肚白覆盖半个穹顶之时,些许温暖之意这才吹拂到已经是神智迷离半梦半醒的周倾身上,他蜷缩在冰石后的身躯微微颤抖一下,盖在他身上的雪也被抖落。

周倾只感觉身体几乎被冻在了一起,可包裹中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温度在源源不绝的灌入体内,他精神一震,似乎被什么惊醒一般,他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指,渐至臂膀,胸腹,全身,直到他将周身活动了一遍,这才从雪中站起身,身边的雪都几乎与他的膝盖同高。

周倾讶然,还以为自己肯定会被风雪淹没就此丧命呢,没想到……

顾盼时发觉风雪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他将手探入包裹之中,摸出一块正在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物什,打眼一看,不由更加惊讶几分,“混元玉?怎么在这里?这个我明明给了轩黎师兄啊?轩黎师兄给了我,他可……”

不过转念一想,轩黎师兄这九年来吸收这混元玉的能量,体内想必已经吸纳存储了不少,离身几日应该也不成问题。

我速速将那冰铁衍花水取回去,就可以将师兄完全根治,那么这混元玉给了我倒也没什么。

不管他转念一想,心中忽然有些恍惚和慌乱,口中喃喃着道:“师兄看来早就知道我会有此一行?只是他为何没有拦阻我啊?”

思索片刻无解,他只能摇了摇头,将一切疑问抛却,又将混元玉放在掌心抚了抚,心道:这真是一件奇物啊,不仅保住了轩黎师兄的命,还救了我一命,等到了小孤山,我定要好好感谢那老前辈一番。

周倾振奋了一下精神,将混元玉放入包裹之中,迎着清晨的微光大步直去。

……

小孤山。

九年已过,小孤山一如往日,遍野春色,妩媚妖娆之处难以细数。

冰铁衍生梨花树黝黑的树身一侧,老翁和荀舟二人静默而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地面忽而剧烈的颤抖一下,荀舟只觉脚下飘忽,险些摔倒在地,一手扶住老翁这才稳住了身体。老翁嘴角抽动,眉睫闪烁间双眼已有丝丝湿润浸入,地面的震动和身侧荀舟的动作他似乎是感觉不到也看不到,只是稳如泰山,静如死水。

“师父……”荀舟想要说些什么。

“住口勿言,静然从心。”老翁立时呵斥,荀舟只能无奈的闭上嘴,心下却在揣摩,方才那地震究竟是何缘故?毫无征兆仿佛莫名其妙,况且这乃是小孤山,道韵玄凝之山,怎么可能会轻易震动?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地面又是陡然一震,只不过这一次比方才轻微一些,有了经验,荀舟只是身形一晃便再次站稳,眸中疑虑之色更甚。

老翁闭目略微感受一下,再度睁眼时,身体已经踏前一步走到了黑柱般的冰铁衍生梨花树下,手抹眼角,一滴泪珠宛若夜空中的萤火微芒在老翁手腕处稍一抖动,便被老者攥在了手心中,令人吃惊的是,那竟然是泪珠凝而不散,仿佛是一颗真正的美玉宝石。

随即他将那珍珠般莹润光滑的泪珠弹在冰铁衍生梨花树粗大的树身之上,恍若石入净水,树身呈水波状涟漪几下,那泪珠便进入了树身之中消失不见。

“天尊慈悲,善有因,终有果,人世间,诸浮梦,今朝归位,乾坤尽消。”老翁的声音低到他自己都几乎无法听见,可那树身好像是真的听到了似的有了反应。

白色,雪白,澄澈到毫无一丝杂质的雪白涌上了那极致黝黑的树身。

一根根小臂粗细的枝丫形成盘旋之态绕着树身层层向上一一长出,每一根枝丫望上去无一不是雨后春笋般晶莹剔透,仿佛不似人间之树,其枝丫与树身望上去浑然一体,曲线玲珑浑然天成,黝黑的树身上细密的裂纹参差出现,交织在一起就仿佛是一张极大的蜘蛛网将那树身团团包裹。

荀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窒息般的震惊堵塞了他的呼吸,他盯着那显现出蓬勃生机之色的冰铁衍生梨花树,仿佛真的在那棵树上看到了世世繁衍生生不息的人世间轮回,心下尽是迷离和怵然。

“万道轮回,衍衍复始,这才是正道啊。天尊慈悲。”老翁抬眼瞥了荀舟一眼,一双枯老的手负于身后,他转身步履沉稳缓慢的离开。

“铁树生花却晚矣,世间万事皆如此。可叹,天尊慈悲,奈何衍衍芸芸无常无奈之事繁多,焉能说得清道得尽。舟儿,你待明日日出之时,收集这花上露水,老夫自有用处。”老翁的声音远远传来,荀舟这才如同经受霹雳雷霆一般复苏,他双眼始终直勾勾的盯着那树身,顶着新生的枝丫,盯着上面新生的千万梨花。

美!堪称人间绝色!

荀舟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他见到这铁树生花的第一印象,那花瓣混润如意,那花蕊点点含春,那流光溢彩生辉,那神圣如沐仙风。

他只感觉心神都在那微微拂面的梨花香中变得沉静无比,变得万分镇静,神思安宁,九年来随着师父修行和论道所带来的疲乏和厌倦一扫而空,这一刻,他的心灵一尘不染,干净纯洁,思绪通透。

他呼出一口浊气,原本就是莹白圣洁的双瞳与那梨花天然所带的光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九年前,他便得到了上一代藏冰真人的四封道瞳,这双天下奇绝无双,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眼瞳,这双一向古井无波,对万事万物皆能了然洞穿的眼瞳,此刻竟然泛出感动和思虑的光泽。

第二十二章:孤山脚下,狼群遗孤

周倾一路迎雪疾行,只求能够最快抵达小孤山,短短两日时间,已至小孤山脚下。

当那座无法看到顶峰的巍峨大山尽入眼中时,周倾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手掌下意识攥紧,“此行过后,轩黎师兄便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想起师兄的谆谆教诲,想起师兄的温柔平和,想起师兄常常挂在嘴角的微笑,周倾颤颤的呼出一口白气。

正待想要登上小孤山时,脚下的泥土已然攀上脚掌,花香已然萦鼻,忽听几声断断续续的狼嚎自远方开阔的冰原处传来。

本来那狼嚎并无法牵动他分毫,更无法让他移开注意,可就在周倾觉得自己已经步入小孤山时,脚步蓦然顿住,他的视线直勾勾的盯着狼嚎的那个方向,眼神中充斥着疑惑不解与三分难以名状的激动。

那是一个背影,一个无比清晰的背影,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令周倾整个心神都乱了几分,低声喃喃自语,“那是……那是谁?我怎么好像从哪里看到过这个影子?”

脚步后撤,他退出小孤山的范围,反而转身朝着那个背影亦步亦趋的赶了过去,显得很是急切。

可走了一阵,周倾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加速追赶,自己与那背影的距离始终没变,即使是那个背影看起来慢条斯理,走起路来也是不急不缓。

二人便如此一走一追的行了足足两刻钟,周倾到最后都变成了发足狂奔,仍旧无法接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浸湿了衣衫,体力不支,顿足喘息手臂前抓,似乎是想要抓住那个身影一般。

“前面的……”一声气喘吁吁的声音打破了雪日冰原的宁静,撕裂了空气,直达那个背影的耳中。

只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回答,随即周倾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影竟然消失了!

“这……”周倾急喘几次,稳住呼吸,眨眨眼,四下张望一下,只见自己身后,默默地站了一个有着年轻俊逸脸蛋儿的少年,他面有几点健康的红晕,此刻正看着周倾,面无表情,眼神空空。

可当周倾与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猛的身子一抖,精神剧颤,呼吸下意识的粗重几分,他只感觉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汪深潭之中,无法自拔,又好像跃入了无底洞,浑身飘忽,不知所措,清流元涣散粉碎。

下一刻,眼神中清流元再度重聚,周倾才再度恢复清明,急忙低下了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心中惊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眼眸……那一刹那几乎陷入其中,我的一切仿佛被他都看的通透……为何会这样?师兄说我是明智之眸,不是可以看穿事物本相吗?今日……

惊疑不定间,丝丝缕缕意识在精神稍一恍惚的刹那钻入脑海,他的双眼随之闭上,脑海中一幕画面闪烁着席卷而过,速度快若闪电,可周倾却偏偏能够将那所有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

三岁那年,跌下藏冰观下冰梯,后身入一片无名空间,身受八字道心洗礼,“终生皆魔,唯我道真!”再然后,十三座冰雕伴随着一声声巨大宛若山崩地裂的巨响一一浮现。

这是……?记忆?

周倾微楞,他只感觉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但渐渐的与那尘封多年,甚至早已忘却难以记起的记忆重合,最后构成一副景象。

十三座冰雕整齐排列,第十三座冰雕如同当年一般清晰可见,唯一与当初不同的是那童子竟然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一个身着道袍,虽还有几分稚嫩但仍旧给人以仙风道骨之感的少年。

画面烟消,周倾皱眉睁开双眼,身体如同经受晴天一道惊雷霹雳,呆愣在了原地。“你……是你!你是那第十三座冰雕!你是谁?”

对面的少年呆了一下,莹白如玉晶莹剔透的双眸流光微闪,面上仍旧没有半分感情。“什么冰雕?我……是荀舟,你又是何人?”

“荀舟,荀舟,荀舟。”周倾将那少年的名字低低念了好几遍,相如痴呆,一边摇着头,一边眉头紧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荀舟见到周倾的状态,心道:此人,想是疯了,罢了,师父所交代的事还未完成,不应多耽搁。

多年来,在老翁的鞭策之下几乎已经可以做到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荀舟只多看了周倾一眼,便又向着狼嚎的方向前进,走到此处,那狼嚎已经是清晰入耳,甚是嘈杂。

再行几十步,在不远处的视线尽头,一群乌云一般黑压压的影子出现在那里,荀舟脚步加快,几个健步走近,一伙足有数百上千之数的银毛冰原狼形成团团合围之势,如果此刻有人在狼群上方观看,一定可以看到一个遍及方圆百丈的银白色圆圈如同层层相叠相互掩映云雾笼罩在冰原上。

就是这样一个群狼合围的狼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狼嚎,如同让无数百姓惊为天人的昶江大潮,声势浩大,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每一只狼充满嗜血的眸子都在盯着它们的中心,因为此时此刻,在狼群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令人惊奇的是,那婴儿在如此毛骨悚然的惊天狼嚎中竟然没有任何哭闹,只是静静地睡着。

更令人惊奇的是,尽管那足以千计的银色大狼眼神中都带着见到猎物的眼神,但竟没有一个敢凑近那个婴儿的。

这就着实骇人听闻了,银毛冰原狼自由自在生活在冰原上,个个都有半人之高,数百斤之重,放在外面任何一头都足以狠斗数位成年猎户,如此数以千计的庞大狼群,其战斗力更是以几何数字疯涨,甚至已经可以媲美一支装备精良的万人军队了。

如此狼群,竟然面对一个婴儿不敢妄动分毫,只能凶光毕露的嚎叫,这……

“狼啸聚引,狼煞啊?”几乎是咆哮的惊呼从后方传来,只不过那声音一喊出便被狼嚎给淹没了,荀舟知道那是刚才愣住的周倾追了上来。

“是。”荀舟淡漠的回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能准确无误的传入周倾的耳中。

“那里面是什么?”周倾走到荀舟身边,指了指群狼的中央,为防声音无法传出,他大声喊道。

“婴童。”

“这是狼煞之子?”

“非也。那是个女童。”荀舟的声音仍旧淡漠,但所说的话振聋发聩,周倾又一次愣在了当场。

“女婴童,女婴童,那便……这是传说中的女命天狼啊?”周倾忽然回想起道德阁中一本名为【狼道】的奇书上所载:“狼煞者,凶也,尤其女者,名之女命天狼,为大凶之兆也。”

“不错,只怕这便是那女童被人所遗弃的原因。”荀舟眉心释放出一丝悲天悯人的神采,幽幽长叹一声,衣袖随手抬而摆动,周倾顺着他摆动的衣袖残影缝隙中看到,狼群顺着荀舟抬手的方向让出了一条一人宽的道路,狼嚎随之停止。

第二十三章:昔年黑石今朝泪

玫州所统地域之下分为五座城池,除玫州州领所在的玫州主城外另建有四座城池,分别为垣阳,晖山,弱疆,以及沧北军四旗营所在的雪塞城。

此时此刻,位于玫州中部的垣阳城一家不如何起眼的酒楼内,一袭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静静地坐在角落,桌上摆着一壶散着白雾的玫州烧酒和两碟小菜。

那男子的一只手在小小的瓷酒杯上来回捻动,一双虎目中的视线透过半开的窗扇直达酒楼外攒动的人流,眼珠在迅疾而又平稳的移动着,似乎是在那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忽然,他鼻头微微耸动一下,将视线从室外收回,提起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虎目微眯,余光朝着右手边的板凳上淡淡的睨了一眼,不动正色的道:“如此无声无息,不愧为探雪精锐。”

原来,不知何时,他右手边板凳上已经默默地坐上了一名青衫客,那青衫客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腰身挺得笔直,相貌普通,周身上下全无一点气势,根本无法给人带来一种穿梭沙场为护城而大杀四方的军士模样,倒反而像是一名声威不显的奴仆似的。

若是真正懂行的明眼人绝对能够一眼看出,此人已经将杀气全部隐于体内,达到了内家气中无念无心的境界,能够达到如此境界的,即便是在当年那明杰丛生的沧北军营中,也不会超过十五个人。

青衫客将怀中所携的装水用的革囊扔到桌上,没有半分声响。

“想看信,就把这革囊装满酒,为了你,走这一趟,我们弟兄可真是没少折腾,尤其是左先生,几乎是翻遍了探雪城全部的情报网才……”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也不与你多做废话,此行出来,肯定不能空手而归,这玫州烧酒起码让我喝个够。”

黑衣人招手叫来小二,要了三壶烧酒,一把推给青衫客,随手摸了摸颔下碎须,淡淡的道:“早就听闻探雪城的甲士平日里生活十分苛刻,军令森严,酒不许喝上半口,军饷更是少得可怜,此外还要戒燥戒怒,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啊,一壶酒便令你如此渴求,左老儿管理甲士还真是有一套。既然你们日子这么清苦,功夫又这么高,倒不如跟我走吧?我带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黑衣人嘴角上翘,似是玩笑着道。

青衫客甩给了黑衣人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抓起桌上的酒壶,抬头猛灌了一口,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有条不紊的从衣袖中抽出两个信封和一个银灰色的小匣子,递给黑衣人,眼神四下扫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不动声色的低语。

“你所要的十五年前沧北军中五品以上的军将全部下落都记录在这里,此外这一封是左先生让我交给你亲自拆封的。”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已经先一把撕开其中一个信封,从中拿出几页纸笺,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他下意识地露出了欣喜之色。

眼神扫过,一目十行,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将纸笺按在了掌心之下,将另一封信收入囊中。

“左老儿说要送我一份大礼,还让我在赶赴昶州之后再打开,就是这个匣子?”黑衣人抄起桌上的小匣子,问道。

看到青衫客点点头,他毫不在意的揉开了匣子上的漆封,在青衫客讶然的目光和惊呼声中将匣子打开。

“你……怎么这样!左先生让您到达昶州之后再……”

黑衣人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这左老儿一天到晚故弄玄虚,别看我现在在这喝着小酒,可老子还真没那个时间陪着他玩这个。等你回去,你就跟他回说:左老儿,你让我到昶州开我还就现在开了,你看他……”

黑衣人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当他看到匣子中一块用红布包裹但仍旧可以看清其中透着的暗黑色光晕的物什时,声音却戛然而止。

双手在极度的激动之下,像一个垂暮的老翁似的颤颤巍巍的解开红布的包裹,将里面那一件雪藏了十五年的物什再现人间。

这一刻,黑衣人双眸充血,一切前尘过往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竟然无声的落下泪来,呼吸时停时急,一时间陷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痴呆之中。

良久良久,他才用震颤而沙哑的嗓音吐出了几个字,“这……还真他娘的是一份大礼啊!”言罢,将那不过拳头大小的黝黑物什紧紧地搂入怀中,就好像是搂抱住了一个失去联系无数年的挚友一般,放声嚎啕大哭。

青衫客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痛哭涕泗横流的黑衣人,眼睛瞪得足有鸡蛋大,半晌后他匆忙的收起桌上的酒壶酒水,在整个酒楼鸦雀无声的气氛以及不约而同看过来的古怪目光中,灰溜溜的遁走。

他的心中余下一个念头:太丢人了!简直太丢人了!自从出生下来就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

夜色如珠帘垂落,满地斑驳光影飘忽不定,几许雪花笼罩在垣阳城主府门外的两头石狮子上,寒意透骨而入。

两位久经战阵的士兵此刻身着厚厚的冬甲,寒意仍旧透过甲服而入,但他们依旧笔直的立在府门两侧,尽管夜色蔓延至整个世界,他们仍然没有丝毫松懈的守卫着看上去已经是破陋不堪的府门。

行人稀少,渐至各返归处,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只余下一层浅浅薄薄的雪花。

一缕马蹄声遥遥传来,紧接着一头几乎与雪同色的高头大马疾行而来,目标正是城主府。

马背上,正稳稳坐着一个身高八尺开外,头戴斗笠,全身黑衣的人。

两位守卫府门的甲士对视一眼,双手悄然按上了腰间的流钢剑上,脚步一顿挫,便半躬下,如此阵势,只要稍有异动,他们浑身的力量便会自小腿传遍全身,进而一跃而起,拔剑一招克敌,是一个标准的克敌架子。

只要是稍稍经过训练的兵士甲士都会使用,而且是十分常用的一招。

感受着两道宛如实质的凌厉目光,黑衣人的眼神没有对视回去,反而是停在了他们二人按剑的手掌上。

尽管夜色沉沉,一般人根本很难看清周围的情境,但黑衣人却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二人袒露在外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背上,赫然刻着一个湛蓝色的纹路。

那纹路并不大,只有两个小指的大小,但却清楚地刻在手背的中心,乍一看似乎只是几笔无关紧要的花纹,但是细细看来,却能够看出那像是一条蜿蜒而蓄势待发的龙,只要稍一腾挪便能够升入九天的神龙。

黑衣人神色微缓,眸中似有追忆和神思。

马至府门前,黑衣人勒住缰绳,马张口长嘶一声,呼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长长白气。

两名甲士几乎是与此同时踏前一步,当啷一声,流钢剑应声出鞘,两柄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剑锋仿佛穿透了黑夜,直指白马上黑衣人的要害。

“什么人?为何深夜来此?莫非欲行不轨?”

黑衣人右手边的甲士冷冷的道,声音冰冷得宛如这漫天的风雪之寒。

黑衣人伸出双手,手指倏地探出,快若闪电,势如破竹,眨眼间两双手的食指已经弹在了两柄剑的剑背上。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两名甲士只感觉剑柄宛若针扎,随即触电一般将流钢剑甩手脱飞,二人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步履微错,险些一下子软倒在地。

他们只觉这一刻浑身有一股使得他们身体又酸又痒的古怪力量直达心窝,不过就在他们感觉窒息,死亡的危机笼罩眼前之时,那古怪的力量又已经悄然消散了。

二人如梦初醒,不敢置信的瞪着黑衣人。

“这是七旗营淬天龙部才会的隔筋刺骨的内气手法,你怎么会!”

“你是何人!”

黑衣人嘴角牵起一抹笑容,手肘上抬,手心一卷,一件令两名甲士险些惊死当场的黑色物什霍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枚古朴无光的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那石头没有任何的惊人之处,就好像是随意一条溪流中都能够看到的被水流冲击的鹅卵石似的,可却唯独在那石头原本光滑的表面上,深深的刻着一个腥红的复杂古文字,一个令二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古文字。

“北。”

沧北第一军令!

第二十四章:十五年后,故人再会

大周建国初由周国无数玉匠精选天下价值连城的美玉,加以雕琢加工,最终制出了四块大小,光泽,形状完全如一,绝无半分偏差的黑石玉,天下仅此四块。

后由开国帝三次亲请铁骨软玉扇,大儒管清棠提笔分别题下“东南西北”四字,以作大周云东,天南,佑西,沧北四方代表着无上威严的军令,凭此军令可以任意调度所在境域的所有军士,只有大周天子才有资格亲自赐下与收回。

这一块沧北军令,在当年座北侯周夜城“一夜败辽九百里,反击南周破梦川,执笔书屠逢山阵,悍军奇袭宇内军。”四场经典战役击溃四国,使六国臣服时被当时的天子亲自赐予的。

这不仅仅代表着来自于周天子全身心的信任,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荣光和权力。早在十五年前座北侯周夜城被灭门那日便已遗失在了座北侯府,却不想今日被一个陌生的黑衣人取出,重现天日!

两个甲士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起来,泪如泉涌,在风雪中瞬息冻成两道冰凌紧贴在脸上,但二人浑然未觉。

直到此刻,他们在被沧北军令震撼之后,终于将视线落在了黑衣人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上。仿佛看见了十五年前统领沧北十三州二十二万军的侯爷,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从军以来从无败绩的沧北神话。

他们双手过顶,单膝跪地。

“我等沧北军士见过沧北军令!”两声激动得显得有些破音,但又洪亮而铿锵的语音破空响起,在风雪之中萦绕不息,远远蔓延开来,直至震荡整座垣阳城,直至震荡整个沧北!

在这一刻,十五年前那个被军神统领的沧北军仿佛再生了一般,成为了他们二人心中一切的信仰与希望。

如今,正在这个沧北被铁蹄踏破,风雨飘摇,而沧北军在云东镇天王的带领下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下,失踪多年的沧北军令竟然再现!一如数十年前,在国家危难之际,出兵定沧北平北境的大周英雄座北侯一般。

他们相信,军令再现,一定会让他们沧北再创辉煌!一定能够洗雪今月九日百万同胞被屠杀的耻辱!

如此情形,如何能够让他们不激动?

仿佛被两个甲士的神态所吸引,黑衣人将黑石军令揣回袖中,双眸通红的咧嘴大笑,当年的意气被再度点燃,他也不顾风度,一口浑话张嘴喊出。

“给老子通报进去,让龙洐意那个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迎接!他奶奶的,沧北战火熊熊,他老人家竟然还在这偏僻地方稳坐钓鱼台,当个缩头乌龟,真是欠揍!”

两个甲士闻言打开门,回头古怪的看了黑衣人一眼,这才飞奔入内,将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无眠的垣阳城主给喊了起来。

黑衣人双拳微攥,心中呐喊一声:淬天龙部!七旗营!沧北军!侯爷!辽狗!老子终于回来了!

……

年近五十的垣阳城主已经是须发全白,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古稀耄耋,日暮途穷的老头子。

白须垂至胸口,一头白发乱糟糟的,双眸无神甚至还有一些迷茫混乱,面色惨黄一片憔悴不堪,唇色浅薄,显然是担忧沧北军情许多日都不曾歇息的缘故。

黑衣人见到被两个甲士从床榻上唤起,连衣服都没有穿整齐的垣阳城主龙洐意,心下大痛,原本对于这位垣阳城主面对沧北百姓遭屠,领土遭踏的不作为而产生的愤怒在顷刻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苦楚与辛酸。

他眉头紧蹙,眼神中情感变换,眼眶微湿。

当年的惨案可不仅仅是黑衣人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的这群老兄弟又何尝不是这样。

盯着对方的涣散眼神看了许久,竟然找不出以往的任何痕迹。

眼角与额上交织的皱纹就是他们给予时间的答案。黑衣人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站立都有些力不从心的龙洐意,先是叹息一声,却听到这位垣阳城主苍老且充满疲惫的声音响起。

“他们二人说有一位了不起的人来了,指名要见我,想来,就是你了。”龙洐意只感觉睁开眼皮都需要极大的力气,说起话来几乎是说几个字就需要停下来喘息一下。

他微微抬眼扫了黑衣人几眼,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干枯却满是老茧的双手,又低低的道:“今日身体有恙,若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客人见谅……扶老夫去那边坐下,老了,站这么一会,累了。真是老了,老的不中用了。呵,这双手,曾经也是挽过强弓持过长剑杀过敌的,敢想像吗,敢想像吗,哈哈。”

龙洐意让黑衣人扶着自己走入正厅之中的圈椅上坐下,身子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夜里的寒气,坐在椅子上不住地瑟瑟发抖。他将双手环抱在怀中,微微蜷缩。

两个甲士也不多言,只是跑出正厅,飞快的从庭院后面抱出两个火盆与一床厚厚的棉被,随后又将厅门紧闭,屋里的温度这才稍有上升。

龙洐意展开棉被裹在身上,双目微合,虚弱的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这两个孩子一般不会如此冒失的深夜唤醒老夫。你……”他勉力抬头,用双眼的缝隙朝着黑衣人的脸庞望了望,又道:“你若有事相求,老夫……若能做到,一定帮你。”

两个甲士在一边想要出言告诉龙洐意黑衣人手持黑石军令的来头,却被黑衣人用眼光拦住。二人只能住口,但是心下各生疑惑与不解。

“还是这么老好人。”黑衣人紧缩的双眉自始至终没有本分舒展,他低低念了一句,龙洐意却显然没有听清,刚要发问,黑衣人继续道:“龙城主,我此来的确有意要事相求。”

“哦,那……就是了,请说吧。”

龙洐意断断续续的嗓音就如同嗫喏的呢喃声,听来不清不楚,黑衣人被这毫无生气的音调所摄,愈发的觉得心里刺痛难忍,险些垂泪,不过被他强行忍住,嘴角勉强的露出一抹不知喜悲的笑。

“我想请龙城主秣兵历马,提枪持戟,再战辽狗!还我大周黎民百姓一片完整的沧北江山,不知龙城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震。

两名甲士呆愣原地,反倒是龙洐意最想反应了过来。

他蓦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多了一些什么,起初是希冀,而后希冀之光破碎,转化成了无尽的自嘲与无奈。

“你说笑了,你看老夫……只是一个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又有何德何能再战啊。这天下局势,这战争杀伐,与老夫注定无缘了啊,注定无缘了啊……”

说到最后,他的心情愈加低沉,语气愈加沉重,眼睛也再度闭上。

黑衣人忽然盘腿坐到了地上,他望着圈椅上的老人,放声大笑,“真真是笑话!若是连沧北军第一将军,升天龙部的主人都说自己无德无能,这天下又有何人能称得上是英雄?镇天王阵阵败退,沧北军节节退走,如今沧北已乱,身为曾经沧北军的领军人物之一,座北侯最坚实的后盾,龙城主就真的还坐的住吗!”

黑衣人的话,句句铿锵,斩钉截铁,说的龙洐意心中波动不已,两行老泪无声而流,“你现在与老夫说这些,又有何用啊……老夫只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还妄谈什么沧北军领军人物,妄谈什么再战啊。”

黑衣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忽然从地上窜出,扑到了龙洐意的圈椅前,两只手死死的钳住龙洐意的双肩,面目狰狞。

就在两个甲士面露惊容想要拔剑冲上前的同时,黑衣人歇斯底里的喊道:“老哥哥!龙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看看我啊!当年,你不是这样的啊!”

听到这万分熟悉的称呼,龙洐意显然愣住了,两个甲士也已呆住。

黑衣人抬掌成爪,一手撕开了胸前的衣物,露出了一个深深烙印其上的痕迹,一条湛蓝色的龙,但其龙纹图样与那两名甲士手背上那升天之势的龙纹稍有不同。

相同的是,同样的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一个甲士惊呼出声:“淬天龙在胸!你是七旗营淬天龙主周患大人?!”

第二十五章:聚将江湖义字起,座北军威荡五州【上】

龙洐意双眼陡然睁开,涣散的眼神再度出现了些许神光,他直勾勾的盯着那张扑到近前,陌生而又透着些许熟悉的脸庞。

认了半晌,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十数岁一般,颓废糜然一扫而空,他双腿猛然发力,几乎是从圈椅上窜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挣脱了黑衣人扣在以及肩膀上的手掌,双臂大张,一把将对方拥入怀中。

皱纹纵横,死气沉沉的老脸颤颤地,涕泗交流,几乎是泣不成声。

黑衣人脸上也是笑容升腾,与泪水交融在一起。

二人不约而同的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背,用力极大。

“兄弟!”两声兄弟破口而出,这声音如同巨石入水,掷地惊雷,仿佛打破了时间的枷锁,再度返回了从前那个将后背毫无保留交给对方的日子,再度返回了肩并肩浴血厮杀的战场。

两名甲士在一旁看的都是胆颤心惊,生怕老城主扛不住这一下,脚步都已经抬了起来,准备上前搀扶,可是令他们惊诧的是,龙洐意不仅没有一丝病态,甚至连长年闷闷不乐,积压在脸上的愁容都已经去了大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的笑容破天荒的出现了。

两名甲士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狂喜。

良久之后,厅中两个相拥的身影才慢慢分开,龙洐意一指身侧的一把圈椅,一把因为许久没有人坐过而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圈椅。

“坐……坐那里吧!”目光落到那把圈椅上,眼神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痛,随后,他又指了指另一侧的古木椅。

周患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装作没在意的坐下,二人相对,无数话语如鲠在喉,但却无声胜有声,二人只一对视,心意相通,瞬息间就明白了对方眼中所有的意思。

所有的兄弟情义,所有的欲说还休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豪气干云的话。

“搬酒来!”

两名甲士闻言慌忙的跑去后院,不一会的功夫搬来一坛一百斤足足有半人高的酒缸。

龙洐意手指在眼角一抹,将泪痕擦去,一把撕开了酒坛的漆封,酒香冲天,两名甲士在一旁舔了舔嘴唇,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

这可是在沧北享誉第一之名的名酒英雄醉啊,他们平日里很少有这个口福!

“把弟兄们都给老夫叫起来!今夜开怀畅饮!把老夫的藏酒都搬上来喝它个干净!”

随着龙洐意一声令下,整个城主府灯火通明!龙洐意的三百府兵个个赤着上半身,衣衫不整,但在寒冷中尚有汗水不住流淌,他们双眸放光,盯着摆了一整个院子的酒缸。

龙洐意白发苍苍,但腰身一直,一步跃上酒缸,身躯稳若泰山,因为连日疲累而通红的双眸此刻全是战意。

“十五年前!老夫无奈解散了升天龙部,可是何其荣幸!你们三百个人不离不弃的随老夫在这偏僻的垣阳城一待就是十五年!一憋屈就是十五年!老夫当这憋王八已经待了十五年!当初说要带你们纵横疆场,是老夫负了你们,让你们受了这十五年的委屈!是老夫,对不起你们!”

话音未落,周患抬手扔过一个白瓷大碗,龙洐意稳稳接住,俯身在酒缸里舀上一碗,将那和着冰碴的酒水一饮而尽。

“老夫先自罚一碗!在座的!都是老夫的兄弟!都是我龙洐意的兄弟!老夫宣布!今夜酒过后!随我踏马扬鞭,让他辽狗看一看!我泱泱沧北绝无孬种!我沧北男儿的尊严不容践踏!也让他镇天王看看,到底谁他娘的才是怂种!喝!”

随着龙洐意一声暴喝,现场的气氛被提升到了极点。

嘹亮的嘶嚎响彻整个垣阳城的夜空!

“将军!我等愿誓死追随!升天龙部,愿誓死追随!不灭辽狗,不称男儿!”

“不灭辽狗!不称男儿!”周患站在厅门前的石阶上,随着在场的三百军士一起,声嘶力竭的吼出一声!

……

“阿患,为何时隔多年,你面上仍未有半分衰老之态?就连这头发……也都一如当年?”

一夜豪饮过后,龙洐意睡了足足一日一夜,此刻收拾好了一切,将包袱挂在马鞍上,白发下的脸,容光焕发。

他回身最后看了看居住了十数年的垣阳城城主府,对着身边的周患问道。

周患换了一身崭新的银灰色劲装,阳光照耀下,一头毫无半分花白之色的黑发由玉簪扎好,一张棱角分明,含威不怒,鼻直口方,说不上英俊但饱含气势的脸,俨然像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全然没有在藏冰山上的老态,倒像是一个英姿挺拔的青年将军,将一切杀气内隐于体内,衣衫无风自动。

看着他这样子,龙洐意想起了满头白发,老态横生的自己,不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心中越加的疑惑。

前日灯光昏暗,庭院月光低沉,根本看不太清楚,可此时一看,自己老友的这张不老的脸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周患笑而不语,摸摸自己的脸,思考一下这才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也许,是我驻颜有方也未可知。”

说完转身踏上陈老道为自己准备的那匹白马之上,一勒马缰绳,白马唏律律一声长嘶。

奔着城门的方向扬长而去,只余下一道飘扬的灰尘甩了龙洐意一身。

龙洐意修养极高,从前在军营中便是那种礼贤下士,助人益友,不易发怒的老大哥老好人的形象,见到周患如此作为,知道对方一定是有隐情不便告知,他也就不再纠缠。

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一挥手,两个身披银甲,手捧长枪的甲士走到城主府前,贴上了一张写满湛蓝色字迹的羊皮纸。

随后龙洐意翻身上马,领着三百甲士,在白云未出岫,金乌未上天,紫气刚刚东来的清晨,百马同行,浩浩荡荡而又速度极快的出了垣阳城。

当日清晨,整个垣阳城的百姓都在睡梦中感受到了地震般的声势而惊醒,当他们望见城内主街上空腾起的烟尘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张蓝字羊皮通告在日上东天,百姓分分起早耕作,商人摆开店铺的同时,被路过的行人所发现。

而且,其上的消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可怕速度传遍了整个垣阳,渐至传至了周围各城,传至整个玫州。

两日之后的正午,这张通告便已经摆上了玫州州领解问的桌案,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掀起了一场遍及全大周乃至全天下的滔天巨浪。

师爷李楚面带犹疑与审视的目光,对着解问以及在座的一干玫州官员念道。

“沧北动乱,辽狗入侵,百万同胞惨遭屠戮,身为沧北之人,身为大周子民,身为铁血男儿,垣阳城主,前沧北军一旗营主龙洐意领三百府兵,助臂沧北军!自命沧北义军!凡天下有志之士,热血男儿,均可勠力同心,齐头并进,共平辽狗,共灭奸贼。”

李楚顿了一顿,接着道:“龙洐意于孤帝四年六月二十九留书。”

解问听完,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色忽明忽暗。

解问下手,一位八尺壮汉一拍桌案,张口喝彩,“好个龙洐意!于兵乱灾祸之际,勇于兴兵报国,真乃是豪杰英雄也!当年座北侯爷去世时,其升天龙部退离沧北军,隐入一小城当了个无名城主,我还以为这老匹夫不过是个泛泛之辈,今日一见,果然真英雄!”

赞罢,壮汉挺身而起,走到解问所坐位置之前,丝毫不顾另一边不断对着他打眼色的李楚,单膝跪地,从衣服夹层中掏出了雪塞城主令,呈上头顶,语字铿锵道。

“雪塞城主兼沧北军四旗营玫州分营营主罗霆休现请辞去雪塞城主之职,随龙洐意义军,助臂沧北军!还请州领大人允准!”

解问微微抬眼,清澈的眸子眯了一下,语气清冷如刀,呵呵冷笑一声,额头上的白发陡然一颤。“你想随龙洐意的义军而去?”

雪塞城主罗霆休被解问的模样所摄,心中一紧,但气势如旧,一个掌领四旗营分营的人如果连这点坚持本意的气魄都没有,还谈什么领兵打仗。

“好啊!”解问先是淡淡的点了点头,罗霆休心中一喜,正要谢过,解问已经抬手接过了罗霆休手中的象征着一城之主的玉令牌,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起身面有暴怒,负手离庭而去。

李楚无奈的看看愣在原地的罗霆休,又环视一周,看了看那有的面带了然,有的面带讽刺,有的面带义愤的一众官员,他长叹一声。

“将罗霆休关入后院,玫州诸官员返回驿站候听,散了吧!”话音方落,李楚已经向着解问追了过去。

两个门前站立守护的侍卫面无表情的携住罗霆休的肋下,想要将他拖去后院。

罗霆休微一挣扎,但是还是没有抗命,口中念念有词道:“没想着解州领不过空有青天之名,骨子里原来是个临危畏缩的书生,自己不愿出力报国,还不许他人随军报国。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外如是,如此怯懦之辈统御全民玫州,呵,可悲啊,可悲!”

声音远远传来,在场官员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三言两语,各自低低交谈着离开了州领府。

第二十六章:聚将江湖义字起,座北军威荡五州【中】

师爷李楚步履急促的赶入后院书房,看见州领大人正默默地站在窗前,脸上的神态晦暗不明,双眸呆呆的望着远方,当年鬓角的白发俨然已经变成了满头的霜雪。

从一侧看去,那身影孤独寂寞,但挺直的腰身又显得格外的有力,足以扛起这方圆数千里的玫州之地内的所有重担,即便他只是一个靠着举孝廉,靠着金榜题名而上任的文弱书生。

自从当年的乡野小镇,到边陲之城,又到帝都金殿,最终因为当年一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落得了一个被贬万千里,来到人间极北坐镇苦寒之地的下场。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恨,风餐露宿,李楚一路跟过来,全部都清晰的记得。

现如今,沧北动乱,这位几乎已经被朝廷忘却的极地官员,最无奈最无能的官员,早就已经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又有谁还会想起三十五年前的帝都之中,还出现过那么一个不亚于一脉单承的铁骨软玉扇儒道权威的文子天骄?

“大人。”李楚轻声唤了一声。

解问仍旧在出神,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似的。

李楚无奈,只能再唤了一声。“大人?”

解问退后两步,像是瘫倒般一屁股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呼吸沉重,面容苍白如纸。

他低低叹息,“李楚,你说人老是否都已如灯灭?往昔的一切痕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李楚不知如何作答,不过看到解问的表情就已经明白了大半,“大人,时过境迁,有些事又何必太过纠结呢?”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了一片沉寂。

良久后,解问像是自嘲的笑了一下,“是啊,纠结又有什么用呢,当初的树苗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堵永远不可逾越的高墙。生来位于云端之上的人注定可以将一切都得到手,而像本官这般无依无靠的人,只能在他们的余威下苟延残喘,这就是庙堂,这就是世道……有时候,真的后悔当初没有随师父一般浪迹江湖,快意恩仇,而选择了心中的执念……”他想起平生的际遇,第一次骂了娘,“这狗日的世道,究竟何时能真正属于天下之人!”

“饭只有吃过了才会知道味道,路只有走过了才会明白艰辛。”李楚忽而道,像是在安慰解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解问心如死灰的情绪突然一动,眼神一跳。

“不错,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选的也只会是庙堂。既然选了,就走到底,即便有生之年我已看不到那堵高墙,那道天堑被人推翻,可我相信,总有一日,会有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天下出现,而不是如今这个被乌云所罩的天下!”

见到解问从消极中解脱出来,李楚暗自松了一口气,“大人是在烦忧龙洐意的安全吧。”

解问抬眼与他对视,眼光如刀一般凌厉。“龙洐意,和我当年太像了!太像了!不计后果,随心所欲,安知庙堂中不如江湖,快意终酿苦果。”

他顿了顿,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

“无军无号无圣上御令私自调兵遣将,此之谓大忌,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无论将来陛下怪不怪罪,这终究是一个极大的由头。其二,他在羊皮文书上明指前一旗营,更是在挑衅某些人的权威。三者,他已没了军籍,不从军而兴兵乃是犯了国法。于情于理于阴于阳,龙洐意此次义军突起毫不占理。他一介武夫,即便将来大胜而归,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斗不过他们。”

“事情还没有到如此地步……”李楚抬起头,“龙洐意可是座北侯真正的后盾,应该不可能因一时之勇而不顾后果吧?他或许还有什么底牌也未可知!”

“不,你不明白。”解问眸中闪过恍惚,“你不明白那些背后的眼睛究竟有多么可怕。座北侯当初被灭门,绝不止出于大辽一边之手,来自内部的往往才是最可怕的。朝中,自孤帝陛下登基以来,话语权可从来都不在陛下手中……”

“那如此说来……”

“当初的座北侯灭门已经轰动全国,群情激奋,险些掀起周辽二国的殊死一战。今次,若一辈子征战一生戎马,到老了的龙洐意等义军义士都惨遭命丧他人之手的境地,军中会有多少人感到心寒胆寒,届时举国军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如今,还有一线生机。”解问突然停住脚。

李楚凝神思索片刻,霎时明白解问的意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嘶,大人可是在说京刑司,叶司丞!”

“不错,知我者,李楚也。”

李楚面有犹疑之色。“这可是一场豪赌?大人不再考虑考虑?”

“老了,考虑不起了。软了一辈子,就来赌这一次!若是赢了,当初的……一个都跑不了!”如今已是六十二岁的解问双拳一攥,忽然绽放出了属于二十多岁的朝气与精芒。

……

正在玫州主城中暗暗筹谋的时候,龙洐意所写的羊皮书已经被周天子下情信司分布在玫州的密令使们抄录了一份,并且专门派上脚程最快,修为最深的密令使昼夜不停的将之传回。

短短五天后的深夜,大周天子孤帝姜孤沉的寝宫内,烛光已灭,此时整个寝宫除却月光几乎是一片漆黑。

一袭黑衣头戴黑面的密令使跪在帝榻前,似与暗夜合于一处,但本已看似熟睡的孤帝却是陡然睁开了双眼,掀开锦被,从榻上坐起身,一挑纱帐,望着榻前的黑影。

黑面密令使双手恭谨的呈上一纸密函,孤帝伸手接过,俯身将密令使从地上扶起,语气平和但声音低沉的道:“密令使舟车劳顿,昼夜无眠,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此事有功,告诉重卿,加二星黑面令。”

密令使点头告退,几个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孤帝抬头看看月光微透下静止不动的珠帘,知道密令使已经离开,宫外侍候的内监近臣也并未有半分察觉,这才捏了捏密函纸笺,面上不动声色,看起来极是镇静,但手心已经是一片汗湿。

轻咳一声,孤帝对着身边的空气道,“又有密函,叶卿还是出来与朕商讨一下,看看是何大事。”

原本空荡无人的寝宫内忽又显出了一人,他步履方正缓慢的从黑暗中走到了月光投射的寒光里。

一袭白衫,手握透黄古籍,双眸如猫眼,于黑夜中放光。一头长发飘散于肩,白皙如羊脂美玉般柔嫩的脸蛋儿在皎洁的月光浸透下更显出尘之感。

令女人都要羡煞不已的妖孽般的倾世美颜落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并不显阴柔,反而令人觉得万般儒雅与极致温柔。

他眉眼含笑,可谓是:玉面含笑珠失色,古籍手握天下谋。薄唇轻挑春香浓,笑眼藏花雾里秋。

这位人送名号“帝都神断”的京刑司的叶司丞,只一露面,其恬淡如水的气势姿态,其隐含万种的风度柔情,足以闪瞎天下任何人的眼睛。

孤帝见到他出现是见怪不怪,只点了点头,便将手中的密函展开。

叶司丞一双满是灵气的猫眼轻轻扫过寝殿,随后落在了孤帝的身上,淡淡的笑意透出嘴角,他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陛下刚才让他回去与重闻景通报,想来是准备采纳臣的计策了?”

“这普天之下,朕最信你。”孤帝说完这句,凝神盯着密函,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

“陛下这一打草惊蛇,使得极妙。已经褪去了初登大宝的胆怯慌张与手足无措,成为一名真正的智者。如今的陛下,即便是随卿再见只怕也会忍不住称赞几句的。”

“你又何时学会这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了?”孤帝淡淡一撇嘴,不屑一顾的回道,“朕也不想成长的这么快,当年朕有你和管卿共辅,这天下万般大事也难以难住你们二人,那时的朕格外清闲,可惜,管卿心不在此,强留不行,只能随他去闲云野鹤,自在逍遥。朕也就只好事事尽心,否则稍一纰漏,这偌大江山只怕就要丧于我手了。”

“陛下总该学会独当一面的,如今才好。”叶司丞一步一步走近,脚步无声无息,显然有一手极佳的轻身功夫。

孤帝抬起头,面色严肃,“先不说这些题外话,你快看看这密函,沧北要出大事了……龙洐意这是在火上浇油!看来一切都得因为此人的一个冒失而重新来过了!”

“陛下休怒。”叶司丞看见他的脸色也知道那密函上一定有什么惊人的信息,双眼定格在密函的字迹上,片刻后他露出了一个如微风细雨润物无声的笑容。

“陛下稍安,臣有所感,此人定会带来一个大惊喜,一个足以贯穿全局的大惊喜。”

孤帝不解,龙洐意贸然兴兵的动作明明会导致他们的计划大受阻挠,甚至极有可能会满盘皆输,可为何叶司丞却仍旧如此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知为何,每次孤帝看到叶司丞这样的表情,都会觉得格外安心,都会觉得胜券在握。

这可能是一个真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者,才能够带来的气度吧。

“陛下请允准臣私下里做些安排,如果臣预测不错,至多三个月,便会见真章。”

第二十七章:聚将江湖义字起,座北军威荡五州【下】

铁蹄踏下,百姓苦,可怜一片焦土!

孤帝四年七月五日,也就是大辽进军沧北的第五十天。

前线战报再传回元京,引起孤帝当堂暴怒,龙书案被数次掀翻,各地信报与御用笔墨散落在铺满金阶的鹿皮毯子上,留下一殿狼藉。

满朝文武除去叶司丞等屈指可数的几位以外,个个都是噤若寒蝉,额头上汗珠直冒,匍匐在地面上根本不敢与雷霆之怒的圣上面面相对。

情信司司丞重闻景,负手立在一侧,他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孤帝那一副毫无主见,只会耍性子的样子。

他望着立于金阶上失仪失态的青年皇帝,暗暗撇了撇嘴,心道:此子面对前线失利的战报如此这般形容,焉能成事?真正明君理应在万事前不动如山,镇定相对,他姜孤沉……先帝将龙椅上的位置留给他,他也配?

重闻景心中之意并未流露,面上仍不动声色。与周边几位朝廷大员相觑几眼,纷纷跪拜俯身请求圣上息怒。

……

七日连夜赶路,不过将将赶了三千里路,已是人马俱疲。堪堪跨过了玫州和秋黄州两州之地,于今日深夜赶至关帝州,由此向南还需要横跨五个州,近万里路才可抵达昶州战场。

一行三百人就地点起篝火,筑了一些驱走野兽以及防身的机关,便席地而睡。

周患此刻正躺在茅草堆上看着满天星斗璀璨,尽管赶路的疲累加身,他的心仍旧在时刻不停的飞向昶州。

他在思虑着接下来的计划,同时默默计算一下行程以及行军路线,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头顶一颗参天古树上的树叶漱漱作响,那声响并非夜风所致,睡在一侧的龙洐意霎时感受到动静,睁开了眼睛。

一丝夹着北方寒意的风拂过,夜,静的可怕。

周患忍俊不禁,低低唤了声,“老哥哥,你太紧张了。”

随即身躯支地而起,脚掌在地面轻轻一点,整个身体就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鹏,升天而去,诡异的是他自始至终全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连带起的风声都被他巧妙的运用周身的颤动而抹除。

见到熟悉的身法,龙洐意眸中闪过些许怅然,不过也只是一闪而逝。他直勾勾的盯着周患腾入半空的身躯,只在那高高的树干上借力稍稍顿挫一息时间,腰身一拧,又再度跃了下来。

同样是落地无声,无尘。

周围已经熟睡的三百将士也是身经百战,但却没有一个察觉到异样。

龙洐意半坐起身,手按在了数日骑马而酸痛的腰臀处揉了揉,这才将目光落到了周患的手上,借着篝火忽明忽暗的火光,他模糊的看到周患两手攥着一个物什,几根黄色的羽毛从指缝间透了出来。

周患将双手平摊,露出了一只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的黄毛小雀。

“黄门雀?”龙洐意眸色一凝,黄门雀乃是用来传书传信的类似于信鸽的禽类,不过速度比信鸽快上数倍不止,仅仅一只都需要上百两白银的天价,加之培养极难,除非大富大贵之家,否则很少有人真正用此来传信。

龙洐意凭借五十年的阅历也仅仅只是在当初的座北侯府中见到过,那时还被周夜城当做至珍奇宝,很少真正动用。

如今真正见到,不免有些惊奇。

周患熟稔的将黄门雀脚上绑的微小竹筒解下,抬手将黄门雀娇小的身躯送上了空中,黄门雀扭了一下毛茸茸的小脑袋,叫也不叫一下,扑扇着翅膀,向北方远去。

周患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传来的消息,只一皱眉,便将那竹筒在手中揉开,取出一张极细小的纸片,凝神看了看其上短短一行的蝇足小字。

“七月一,拓拔无涯再屠三城相逼,姜昀被迫让出昶江两桥口。”

周患攥紧拳头强自忍下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的将纸片和竹筒咬入口中,生生嚼成粉末,一口吞入腹中,就好像吃的是那拓拔无涯的皮肉筋骨一般。

龙洐意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但一看周患如此震怒的样子,他也不由怔了一下,“阿患,是谁传来的?发生了什么?”

周患一字一顿的将纸片上的话重复了一遍,龙洐意也是将眉目凝成了一团,“看来咱们,还是太慢了,接下来还是继续赶路,还是……”

“不行,再这样下去你们的马儿们根本受不了,接下来还有万里之遥,必须想办法搞一批真正的快马。”

“我们的普通军马不比你那有白马王之称的雪夜流星,我看不如你先行赶往昶州,我等随后赶到。”

周患摇了摇头,“不行。”

“却是为何?”龙洐意不解。

“你说呢。”周患看向龙洐意的眼底,“没了智囊,老哥哥就不懂洞若观火,辨清局势了么?”

龙洐意低眉苦思良久,这才好像悄悄抓住了一些什么,“莫非你不准备并入沧北军。”

周患嘴角微微上钩,“并入?为何要并入?并入沧北军岂不是意味着我们都要受那个只会纸上谈兵胡吹大气的镇天王摆布驱使?我们如今的旗号可是沧北义军,此去,我可不仅仅要平辽乱,更要将整个沧北军收回咱们兄弟的手中。老哥哥,现在,可懂了?”

龙洐意这才了然于心,深有所感的点点头。

周患躺回茅草堆上,将一切想法摒除,浅浅睡去。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周患起身将形容装束收拾整齐后,正要动身寻找可堪长途赶路的快马时,地面突然一阵颤动,远远地可见丛林中烟尘飞扬。

龙洐意唤过一个亲卫,“去查探一下,那边是怎么回事?”

亲卫领命,身影窜了出去,几个腾挪,消失在了叠叠树影之间。

片刻之后,隆隆之声愈加激烈。

亲卫快步跑回,未等龙洐意发问,他已经先一步说道:“禀报大人,那是一支骑兵,大约三四百人,身着利甲,武器装备充裕,正朝着咱们这个方向奔来。”

“咱们这个方向?”龙洐意微微抬眼,忽听耳畔传来风声,他下意识的一歪肩膀,三根锋锐的银芒贴着龙洐意的衣角擦过,留下三道浅浅的痕迹,钉入了他后方的树上。

银芒入木三分,直至透底。

一个豪迈浑圆的嗓音由远及近钻入耳内,“龙营主还真是老当益壮,如此轻易躲过夺天弩三箭,果不愧为昔日座北侯下第一将军!”

龙洐意和周患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喜色。

“老二哥!”

“二弟!”

来人一身银甲,手握形状古怪但给人以危机感的三尺大弩,络腮胡垂胸,豹头环眼,身材足有丈余之高,魁梧雄壮,膀大腰圆,浑身上下奇黑无比。

那人骑在一匹白马上就好像是一团白面上压了一座煤山,给人极致古怪的感觉。此刻,他正咧着大嘴,仰天纵声大笑。

马至近前,黑汉子一拍马背,庞大的身躯灵活而起,手中大弩随手丢给了副官,一跃到地,大地都跟着颤了三颤。

他大步走到白发龙洐意身前,深深一礼,尽管行礼与他的剽悍模样极不相配。

“哥哥,原沧北军二旗营夺天龙主孔太飞领四百甲士,千匹烈马,请求投入沧北义军,助臂沧北!还望哥哥允准!”

……

接下来的一个月,龙洐意所领的沧北义字大旗横在整个沧北的上空,无论朝野上下,还是大周万民,听闻沧北义军四字无不是如雷贯耳。

有甚者望见那义字大旗远远行进,都会神色激动的振臂高呼,“义军万岁!助臂沧北!不灭辽狗!不称男儿!”

一时间,天下云集响应。

周患化名周夜池,被龙洐意孔太飞二人推举为义军首领,举旗一路南下高歌猛进,传扬义军之名,所过之关帝州,起沙州,落州,钟山州,上璧州,五州之地无不震荡。

无数热血男儿提枪上马加入义军阵营,周患所领兵士更是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增加着,短短月余时间便汇集了十万之众。

且其所过五州之地处处张贴羊皮湛蓝字书文,大体文意皆是鼓舞士气,振奋民心之文。

因此,自镇天王姜昀拱手让出昶州四桥之两桥,大开门户,致使辽军长驱直入肆意杀戮而全无还手之力后,传入孤帝寝宫中由密令使们抄录的密函便一日都没有中断过。

叶司丞在日渐急躁的孤帝面前,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反而是愈加的浓郁了,他看着其中六封最为重要的密函,轻轻道了一声,“周夜池,周夜池,有意思,这是要造出座北侯周夜城当年的声势啊。”

他一张一张的翻过看过了无数遍的密函纸笺,饶有兴致的表情引得孤帝在帝榻上不住的翻着白眼,如果不是他太了解这位叶司丞的天资与智谋的话,肯定会以为这个家伙疯了,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笑?

“叶卿,你当初与朕说的三个月可见真章?可如今一个月已过,事情反而越闹越大,越来越混乱,朕实在糊涂,还望叶卿能够给朕解惑。”

叶司丞晃了晃手指,绝美风流的俊脸上洋溢着儒雅的笑意,“臣曾告诉过陛下,一切大功的基础便在于忍耐。”

“可……”

月光射入,照在了六张重叠的密函之上,同时也照入了叶司丞不置可否的猫眼之中。

“……前沧北军一旗营主龙洐意领三百府兵,助臂沧北军!自命沧北义军……”

“……前沧北军二旗营主孔太飞助臂沧北军,入沧北义军,勠力同心斩奸贼,不灭辽狗不还家……”

“……前沧北军四旗营主云冲助臂沧北军……”

“……前沧北军五旗营主燕杵兴……”

“……前沧北军八旗营主赵梦缺……”

“……前沧北军十一营主徐烨……”

“前沧北军的十一个营主已经聚了六个,这是要让座北军威再生么……周夜池,周夜池……好个借势啊,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吧……这场赌局的胜利与否只看你……不要让我失望。”

叶司丞满含深意的眼神似乎能够穿透层层宫墙,穿透万里之遥,直达周患的心中。

是日清晨,战火的硝烟弥散在惨淡的空气中,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往事如同春风过后的野草,无声无息间长遍了整个脑海。历经月余长途跋涉的周患统领着浩浩荡荡的义军甲士,终于抵达了昶州。

他望着这个万般熟悉的故土,望着曾经的家园,百感交集,无声泪目。

座北侯。

沧北军。

我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花水回观灯已灭,少年赤心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时间巨轮缓缓前移,视线重新映照在再访小孤山的周倾身上。

他和荀舟走入狼群如入无人之境,在群狼会合在一处的眸光之中,走到了那躺在襁褓中的女婴童一侧。

一向冷静的周倾在那万千嗜血的眼神之下心中也不禁打了几个寒战,他十分惊异的看看走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与和缓的步子,心下赞了一句:好平静的心境,竟仿佛万物万事都无法侵袭他分毫一般。他的年龄与我一般大小,竟已有了有了如此心性。观中师兄们都说我天资聪颖,神智过人,可如今见到了这人,方知天外有天,处处是才啊。不过……为何和这个人在一起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之感……是错觉吗?

此刻周倾心中算念,却殊不知荀舟心中也是不住的打鼓,强令自己默念着师父教给自己的道门最上乘的静心口诀,这才能够勉强守住心神,保持冷静,没有破坏自己留给周倾的良好印象,成功的装成了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视万物为浮云的得道高人。

荀舟弯腰抱起女婴,眼神瞟过她羊脂凝雪的肤色与可人儿的小脸蛋,感受到那几不可闻的均匀呼吸后,露出会心一笑,随即转身说了一声,“走吧。”

周倾也先是看了传说中的女命天狼一眼,解了好奇心,轻轻点头,在狼群中间,二人都有些步履慌乱,离开狼群后更是灰溜溜的仓皇而去。

一路上亦步亦趋的疾行,直到将后方的狼群远远甩开并且看到没有一只雪原狼跟上来的时候,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你是何人?”

周倾想起自己还没有报过来历,一抖袍袖躬身行礼,开口说道,“我是周倾,此来是为了在小孤山上取一样宝物。名叫冰铁衍花水,山上的前辈也答应过我有一次取宝的机会,不知荀舟朋友能否帮我传报一下,就说幼子周倾前来拜会。”

荀舟眸光稍稍散了一下,上上下下将周倾看了一遍,“你便是师父口中说的那个人了吧。”言罢,他一只手抱住女婴,另一只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瓶子,手一抖就扔向了周倾,“接好了。”

周倾抬手稳稳接住,他通读十万道家典籍,对于世间诸般知识都已有所涉猎,自然能够看出那被自己接入手中的,乃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天然夜如玉所做的玉瓶,其价值甚至不亚于当初那老翁所赠的保命十年的混元玉。

他将那玉瓶拿在手中晃了晃,顿时感觉到其中有液体滚动,心头一喜,想来这就是冰铁衍花水了,那老前辈果然有手段竟然真的使那铁树生了花,这下少去耽搁的时间,轩黎师兄定是有救了!

想起轩黎的笑颜,周倾便越加抑制不住想要跃起的狂喜,几个深呼吸才慢慢镇定下来。他对着荀舟深施一礼,转身又对着小孤山深施一礼。

“如此重礼本不该收下,可我如今有极致要紧的事情需要用,他日若有机会,周倾定当倾命以报!”

荀舟点点头,“师父说了,不想见你,你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便离去吧。”

周倾应声再是一礼,将玉瓶慎重的收起,转身大踏步的奔着藏冰观的方向而去,荀舟自然是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向着上山的道路走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彼此一般,二人鬼使神差的同时驻足,心中竟然都升起了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对这样的情绪他们均是十分迷惑。在莫名的情绪带动下,他们几乎同时侧过了头。

两双清明而潜藏着丝缕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感情的眼眸在空中相遇,似是擦起了一朵还未盛开便又枯萎的昙花,只一刹,二人的嘴角都勾起了连他们自己都根本不能理解的笑意,转过脸去,再不回看,迈步分道远去。

……

小孤山,半山腰,一汪幽冷深邃,寒意微透的水潭前。

一名老翁望着潭水中的倒影,望着潭水上片片残破萎缩的莲花瓣,当年的数千盏花瓣灯火此刻已经是星点不留。

老翁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妄生虚梦,终入故土。天尊慈悲,这片藏冰地啊,这片承载着无数前人无数希望与信念的冰川雪原地啊,你可听到了,来自遥远的苍老的无奈的一个老头子的祈祷。祈祷你收纳这个年轻的生灵。点灯续命三千盏,老家伙,老夫尽力了啊。人力,终究胜不过的……即便这秉承数千年代代相传的执念,也胜不过的……”

这一刻,这一本就苍老的老翁好像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只余下叹息。

他的背后脚步声渐近,老翁似乎重现希望一般,腰身忽又挺了起来,脸上勉强露出早已经疲惫不堪的慈和。“舟儿,为师交于你的事,你可都做好了?”

刚刚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的荀舟听到师父的话,赶忙加紧一步走到师父的身前,将怀中的女婴递到了老翁的眼前。

老翁眼神温和的捏了一下女婴温暖柔软却又滑腻腻的小脸蛋,那女婴仍似是熟睡没有半分反应,老翁痴痴地呆望了女婴一阵,最后将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女婴的眉心,女婴嘴角上翘,竟露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甜笑,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就叫他,周十二吧。”老翁视线又转向远方,声音一如往常那般,不似人声反像仙音。

“舟儿,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为师,也要学会照顾自己,照顾好你怀中这个女婴孩。他会为人间带来至邪至恶,但同样在极致的阴邪中也会衍生出真正的希望之火。将来无论面对什么,你自己和她的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为师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荀舟微一呆愣,不过眼中灵光一闪,随即脑海中已经想清楚了老翁话语中夹杂的意思。

道瞳能够在大脑反应前先一步生出了智慧,可见荀舟的道瞳已经与他的身体彻底的融为了一体,对这一点,老翁身为手把手传道给对方九年的恩师来说,还是十分的欣慰的。

“师父,你……”

还未等荀舟语音坠地,他眼前一花,哪里还有老翁的身影?

空旷的寒潭深林中,传来了一声狠狠扎入荀舟心里的话。

“待这孤山,这藏冰观,这无尽的冰川回到它本该存在的地方,你便也下山去吧。”

……

周倾一连三日疾奔,除却躲避暴雪或是极致疲累时才会找个容身之所小做休息,在此之外几乎是完全没有停歇过,就好像是拼了命的提高着自己的速度。

终于,在周倾离开小孤山的第三天正午,他望见了藏冰观恢弘高大的后门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三日急速的奔波此刻腹中空乏,眼前金星乱闪,但只要当他想起他带回了足以救治师兄的药物时,本已经空荡荡的体力不知从何处又涌出了一些,尤其在胜利近在咫尺的这一刻,周倾几乎是耗尽了平生的劲力,扑向了高高的红漆木门。

只是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往日里时常游走在后门墙顶以及观雪台上望雪观景的诸多道人们此刻竟然是一个都没有了,就好像是一座没了守卫的空城,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透出了一股诡异的静谧,令人感到心神剧寒。

就在周倾的身体就要撞上门板的时候,“吱呀”一声,木门应声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的通过的缝隙,随后周倾就撞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在感受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躯体是属于陈老道的时候,周倾喜上眉梢,抬起胳膊,露出了手中紧紧攥着的黑色玉瓶,呼了一声:“陈老前辈,救治师兄的药……我带回来了!”

话到最后成了梦呓,到达目的地已经筋疲力竭的周倾心中一松,眼前一黑,已然沉沉睡去。

第二十九章:父兄留信

周倾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整个道斋内静悄悄的。

木板床侧,一盏油灯火苗跳跃,昏暗的光芒使得周倾朦胧的双眸迅速聚焦,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现在陈老前辈应该已经拿冰铁衍花水给轩黎师兄疗伤了吧。”

自言自语着,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大抵是因为心中压了九年之久的巨石一朝落下,令得他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得舒服。

忽而眼角瞥到油灯旁有什么东西,转头看去,竟是两个信封,不容多想,他抬手就将那信封抄入手中,双眼定睛在信封上。

上面的信封表面是周患的笔迹,写着“倾儿亲启”四个字,下面的则是轩黎的笔迹,同样也是写着“倾儿亲启”。

周倾略一犹豫,还是先一步打开了父亲的信,抽出一页薄薄的纸笺,细细读来。

“倾儿,爹下山了,这一别还不知将来会不会有再见之日,你老子我是个无能的人,忍气吞声了这么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拾回那些往日的记忆与信念了。现在沧北大乱,以你的聪慧应该可以猜到我这一去究竟去了哪里。不要来找我,你不是曾经说过,想要当一个书生吗?那就安安心心的,如今你的学识,只怕是连老子我都已经是远远不及了。十万道家典籍傍身,你的见识足够了,还差的只是真正的人生经历了。若是将来考取功名,成为一个为国效力的文臣要员,你爹也会以你为荣的。”

“你的未来,无需老子给你谋划,你自己的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算盘。老子相信,你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你笃定了一个平凡的路,也要给老子闯出一片不平凡的天来!如果有一天,你不甘于走平凡之路了,想要有绝学傍身,亦或是你厌倦了朝堂想要轻身隐退的话,就拿着老子的亲笔信去天南找你左沂左伯伯。他与你爹有过命的交情,会照顾好你的。或许有朝一日,爹爹累了,也会去天南找你。”

“你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此生不会让你从军,的确,疆场上刀剑无眼,还要面对背后的冷枪暗箭,那不是你应该走的路,但是你长大了,究竟何去何从,我都不会阻拦。爹,只是不希望,你有事。你的命,最重要。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在你的身上寄托了上一代多少的希望。”

“惟愿我儿平安就好。”

看到最后一句话,周倾已经是以泪洗面,冰冷的泪水忽而陡然变得滚烫,他感觉心中有一团东西灼烧着自己的心灵,火辣辣的。

那是一份牵挂,一份寄托,还有一份毫无隐藏毫无保留的爱。

周患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甚至根本不屑于去表达,但笔锋下字里行间一点一墨中透出的都是关怀,他用他的方式,用这短短的一页信纸,道出了他对周倾全部的全部。

周倾哽咽着,将父亲的话全部记在心里,同时也已经开始规划盘算自己未来的路。

简简单单的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吗?不,父亲的平生夙愿便是天下太平,便是百姓安居乐业,万民安康幸福。这,也将会是自己的目标。

可自己一没有父亲那样一身绝顶的武力,二又没有能够在乱世之中保住小命的能力,凭什么说出这样的大话,凭什么有这样这个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周倾目光忽而定格在了父亲留信上所说的若想有绝技傍身,便去天南找左伯伯这几个字,他在心中大喊。

对啊!我可以去找左伯伯,当我有了实力之后,就可以铲奸除恶,实现父亲的理想了!

可是……

周倾忽又停住,他想起父亲不希望自己习武从军,想起父亲醉酒之后说的希望自己平平淡淡过一生,想起父亲听到自己要当个书生之后兴奋的样子,他迷茫了,他困惑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何去何从了。

无论他天赋如何超群,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在一观之地待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当真正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的时候,就连那可以看透事物本质的明智之眸也已经帮不上他了,他百思不解,直到精神疲累,这才摇了摇脑袋,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丢到一边,转而拿出了轩黎师兄的那封信。

轩黎师兄怎么会给我留下一封信?莫非是病治好了,也和父亲一样出山了不成?

“轩微师兄,轩微师兄!”周倾喊了几声,轩微的寝房就在他所在的道斋的隔壁,从前他在房内阅读道家典籍的时候有什么疑惑不解的地方想要解答,也会时常唤来轩微问个究竟。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叫了两声,无人应答,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知道今夜太晚了,觉得打扰轩微师兄不太好,所以只能不再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一刻的自己十分的孤独,也第一次感觉到,夜晚竟然可以这么安静。

蓦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上了心头,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却说不出来。

凑到窗前,双眸中的清流元环视黑夜许久,始终未曾找到一个道人的身影,未曾找到一点熟悉的火光。似乎在这一刻,整个藏冰观中只有他这一个房间传出火光,夜中除了雪落的沙沙声,只剩下周倾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

周倾按住胸口,重新坐回床榻上,脑海中乱作一团,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他拆开轩黎师兄留下的信封,露出了一张只写了短短三句话的纸页。

“倾儿,为兄去了。十数年来见证你的成长,为兄着实开心,两上小孤山的情谊为兄永远铭记。我能传给你的,全部都传给了你,不必为我而平添烦恼,勿念。”

“轩黎绝笔。”

最后四个字,使周倾的心神剧烈颤抖,刹那间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没有血缘关系但已经胜似血缘至亲的亲人离去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精神一瞬间就崩溃了。

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的盘旋闪烁,那种近在咫尺却永远也摸不着了的心痛令得他哭成了一团,面目扭曲着,声嘶力竭的呼喊着轩黎的名字,打破长空,却没有半分的回应。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周倾捂住脑袋,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身体剧烈的痉挛数次,一口殷红得鲜血破口而出,他仰天倒地,不省人事,仿若大梦一场。

……

轩黎师兄,师兄。

周倾做了一个梦,但那似乎并不是梦,而是一个无法质疑的事实。

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头痛欲裂,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床前静默的坐着的陈老道,张了张嘴想要问一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不敢问,不敢接受那个答案。

“人,总该有归处的。”陈老道的声音传来。

周倾已经哭的沙哑的嗓音颤颤巍巍的吐出了几个字,“可师兄明明不用死。”

“我如果说他没有死,你相信吗?”

周倾双眼登时一亮,也不管身体上所有的不适,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凑到陈老道的身前,嗓音仍旧沙哑,只是比方才多了几分力量。

“陈老前辈,此事不能玩笑,您说的可是真的?”

陈老道视线悠悠的看向窗外,不置可否,半晌后才道:“你该走了。”

“走?去哪?”

“天尊慈悲。”陈老道站起身,声音悠远的传出,他走到窗前,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望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眼含眷恋的在观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扫过,语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终究各有归处,这片藏冰地也有归处。至于轩黎,他是生是死,是明是灭,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一切,万般万物,都要离开了,所以,你也该走了,下山。这里根本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从前不是,但因为你的留下,却令这方冰川大地多存在了十二年,这,已然是极限了。现在更不是了,因为你无法再留下。”

第三十章:指点眼前路,下山不回头

藏冰观,此刻空无一人。

道德阁中密密麻麻的书架,其上卷帙浩繁的道家典籍,高台上亘古不灭的黑白双火,持久伫立的道玄藏冰尺,都将在今日再度回归沉寂,甚至有可能永远不会再被人所打扰。

落雪万里,寒气蒸蒸,云雾如坠人间,萦绕在在藏冰山上,萦绕在藏冰观后的万里冰川上,升腾,舞动,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明暗不定的漩涡。

周倾背着一个包裹,立在藏冰观的大门前,他的身前站着陈老道,他的背后,就是通往藏冰山下的那一万冰梯。

“陈老前辈,您是说藏冰观中的道人们还有轩黎轩微师兄他们都已经离开藏冰观了?那您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陈老道没有看他,只是望了望那随风直上,衍然无声的云雾,说了一句,“是啊,老道也该离开了。”说着再度将目光转向周倾,“天尊慈悲,老道见你心中有一团迷茫,似乎不知要何去何从啊?”

周倾恭谨的点点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不过已经缓和了不少,“是的,莫非陈老前辈能够给我点清方向。”

陈老道嘴角一斜,缓缓道,“既然你不明前路,老道与你说上一二也并非不行。”语音方落,他踏前一步,双眼紧锁在周倾眉眼之间。

“你说你想要当书生,老道能够看出,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因为你父亲周患吧。”

“嗯。”周倾点点头。

“明智之眸令你心性增长,这是好事。不过若是心性盖过了本心,那便并非真性乃是做作了。”陈老道的话语如同一只大手霎时拨开了周倾脑海中剪不断理还乱的迷茫。

“心之所向,便是前路。你是忠烈之后,但这并不影响你尊重自己的心。若你只想要完成你父亲胸中之志,那么你如今学识超人,可以选择跻身于朝廷高职,做一名利民利国的好官,这无需你有半分武力,但却可以充分运用你之所学,治理家国,无疑也是完成周患心中愿望的一种方式。”

“但你若是不单单只想要顺应父亲的心意,还有你自己的考量,我希望你去江湖走上一遭,届时你尝遍人间百味后,自会真正走出自己的道路。你父亲初时告诫你不要习武不要从军,可他的留书中既然已经表明尊重你的选择,便是告诉你,曾经的话已经不重要了。”

陈老道一顿,叹出一口气,“顺应本心,此生足矣。听从你的心,便是你的道。”

周倾默默思索一阵,最后也是喟然一叹,“陈老前辈,我明白了。我想要到江湖上走一遭,届时走出一条属于我的路。庙堂,书生,真的不适合我。”

陈老道抚须不再说话,周倾道了声再会,深施一礼,转身踏阶而去。

陈老道的声音如同牛毛细针传入耳中,“此次下山而去,便不要再回头,绝对,不要再回头!”

周倾忍住满腔的泪水与难言的话语,离开了这个他待了足足十二年的藏冰山,一步一步,坚如磐石,他眼神如出鞘的利剑,直视前方。

“这个天下,这个江湖,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声音远远地传来,回声嘹亮,藏冰观前的陈老道听到这话,道了声“天尊慈悲”,闭上眼不再说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周倾踏下冰梯,真正离开藏冰山范围的同时,在他的身后,从四面八方围卷上来的云雾一点点的将陈老道的身体吞噬,将整个藏冰观吞噬,将整座藏冰山吞噬,最后,将那一切都化为了无尽的云雾,化为了蒸腾不息翻滚不止的云雾,消失在了天下间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自此,这一片藏冰山都将变成人们口中最最神秘的“未知之地”。

周倾离开了藏冰山,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的视线永远注视着远方,注视着未知的将来。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仿佛与他为友,同他嬉戏,让周倾觉得其实自己并不孤独。

当雪终于停下的时候,周倾已经步入了距离藏冰山最近的玫州主城,从他记事以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走入一座城池,新鲜感油然而生,只不过他天性沉稳,较之同龄少年更显成熟,并没有流露出失态之色,只是眼神四处打量。

走入城门内,他紧了紧挂在肩膀上的包裹,望着城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与银装素裹的各色商铺房屋,心不由激动起来。

边境之城,一年之中也很少有几天不下雪,今日雪停了,故而街上的行人要比平日更多。

周倾忽然注意到大街上有两名甲士神色严肃,步履匆匆的朝着城门这边走来,其中一个手上还握着一卷卷宗。

二人走到城墙边,将手中的卷宗展开贴在了通告牌上,随后在周围百姓讶异的目光中,一如刚才来的时候那般行色匆匆的大步离去。

周倾的目光看去,通告牌已经被城中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犹豫一下,踏步走上了玫州城的主街大道,按照父亲的说法,想要在城里过夜,必须要找一家“客栈”,所幸周患还给自己儿子留了几张银票以及少许的银两,使得周倾不至于无法生存。

正在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进哪一家客栈时,背后突然传来躁动,紧接着是一片哗然。

周倾回头看去,发现正是通告牌那边,看过刚贴通告的百姓已经零星的退去,有的三三两两聚成一群讨论着什么。

他耳力极聪,相距不算太远,故而他能够听到一些,面上忽然产生了些许感兴趣的样子。

“真是没想到前些阵子杀了玫州境内好几个狗官的那个‘女魔头’竟然被抓了!”

“什么魔头,那可是女英雄!你知道就隔壁镇子里的几个二八少女全都让那个狗司徒给抢回家去糟蹋了,还有那个赵有钱,孙琛,哪有一个好东西?还不是仗着有官位作保,办事又不留痕迹,连解青天都没找到证据,根本就治不了他们,还得是这个女英雄……”这个人义愤填膺,眼看着说话音调愈加的慷慨激昂,他身侧同行的另外两个人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想要脑袋了?这话让官兵听你就没命了!那女人在咱们这地方无视官府权威,肆意杀死朝廷命官,不管她所做是不是合乎情理,可她这么贸然做就已经是触了上面的霉头,这个风口浪尖上你叫她女英雄?你不想活,我们可还想多活几年!”

几个人说着话,谨慎的回顾四周,渐行渐远,周倾又将注意放到另外一边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几个人身上。

“那女人内家功夫还有剑法听说都极强,就连坐镇玫州的刘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次到底是谁,竟然能抓得住她?”

“不知道啊,听说是一个紫衣青年!我猜不是刘大人那个去太和山拜师学艺的儿子,就是上面专门派下人来了!”

“你可别扯了,我跟你们说,我隔壁前两天住进了两个年轻后生,嗬,那气势,我可从来没见过,我站到他们眼前都被吓得直哆嗦。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两个年轻人还真他娘的不是池中之物,听他们的口音八成是从那边来的。”

说话的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伸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声音尽量压低,就像是在说什么隐秘的事情似的,“他们刚一来,那个女人就被抓了,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周倾将一切听的真切,先是看了西方一眼,回忆起从前在道德阁中看到过的九国地图,心道:那边不是天南山脉吗?莫非他们说的是……

眼见周围人都已经散了去,周倾也已经大致将事情听了清楚,抬步走入一家客栈,要了间客房,付了银子。

客房不大,陈设也很简单,一张榻板,桌椅倒是齐全。他将自己的包裹丢在了床上,又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张牛皮地图平铺在床上。

“父亲应该是去了昶州……”周倾的手指顺着地图上所画的官道路线,一路向下,途径七个州,最后落到了“昶州”二字上,喃喃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昶州看看……”

正在思量间,一阵嘈杂混乱的声音从外面的大街上传来,周倾收了地图,支起窗扇向外张望,只见人流蜂拥涌动,不远处一片火光,刺目的红光几乎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紧接着,浓烈的黑烟如同肆虐的暴龙形成乌云般的浪潮翻滚上天,人群在大街上穿行往返,有叫喊的,有惊慌的,也有提着水桶赶去救火的。

周倾翻出窗子,将窗扇阖好,正要去找个木桶前往帮忙,蓦然间一道足以撕碎整个天空的剑芒从那滚滚黑烟中破出,直接将盘旋在玫州主城上空的乌龙劈成了两半。

一剑之威,震惊全城。

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直勾勾的盯着那道并不绚丽,甚至只是纯粹的霸道的剑芒。

……

城内某个角落,盘膝五心朝天闭目修行内气的一袭紫衣陡然间睁开了双眼。

“好霸道的剑招,果然来了……”随即他又闭上了眼,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布命令。

……

第三十一章:一尺焱,剑芒忽斜【上】

滚烫的火浪令一向寒冷的玫州主城中的温度骤然上升了一大截,如此大火在这北地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有了火灾,由于这滴水成冰的气候,也很难以扩散。

今天这火势之迅猛着实有些诡异了,如此之火,岂似人间应有之物?完完全全就像是一场噩梦。

大火乃是从民居方向涌来,绵延了一整条街,足足牵连近百户。

毫无征兆仿佛从天而降的火灾令城内掀起了一阵难以遏制的恐慌,人们相互推搡,争相远离,导致火光泛滥的初期竟然没有人想起救火,直到火势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时,玫州州领解问才匆忙赶到,领着府兵以及驻城守军将火区围住,同时驱散人群,鼓舞百姓拿水救火。

起火的短短半个时辰,火龙已经以迅雷不及之态,向着距离民居二里之外的玫州主监牢蔓延而去,势不可挡。

解问让李楚搀扶自己站到高处,扯着嗓子大声命令各支人手四散救火救人。

玫州监牢被先一步而来的黑烟包裹,其中数千囚犯的哀嚎声,咳嗽声,哭泣声,全城皆可闻。

“刘剑忠,你快带人破牢把囚犯给我救出来!黑烟已经到了!不出半刻钟监牢就会变为一片火海!到时少救出了一个囚犯,我拿你是问!”解问望见监牢的惨状,大喝着发号施令。

囚犯,也是人啊!无论他们身犯何罪,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枉死在火海之中,决计不能见死不救。

驻军统领刘剑忠在解问下达命令的同时,已经反应了过来,叫了三支甲士队伍,朝着玫州监牢狂奔而去。

……

玫州监牢中。

一众身穿囚服手脚各戴枷锁的囚犯们在几不见人的黑烟中哭爹喊娘,疯狂的拍打着紧闭的牢门,惨状横生。

被锁在牢房内,感受着火龙炽烈的高温都已经近在咫尺了,却根本无法逃命,这种感觉简直难受至极,即便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真正立于如此境地的他们。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狱卒的身上,盼望着会有一个狱卒拿着牢房的钥匙来救他们,可惜事与愿违,监牢中数十个狱卒竟然没有一个出现,像是早就跑了,又像是已经被烧死了。

他们的心里,都产生了绝望的念头,挣扎了一阵便颓然的坐了下来,面色灰白,回想起自己所犯的罪过,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如果我不因为当初的欲望,贪念而铸下大错,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不会死到临头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救我,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人就是这样,到了死亡来临的时候,无论多么邪恶的人,都会觉得如果有一颗后悔药该多好,都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人性本善……

在催人泪下的黑烟中,他们闭上了眼睛,心境竟然出奇的平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忽然,低低的脚步声似远似近,忽高忽低的传入,无人能够听清那脚步声究竟来源于哪里,可他们就是能够感受得到,那是一个充满着杀机的脚步声,每一次落地,都会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锋锐之气像滚滚气浪一般鼓荡。

这是阎王爷来收我们的命了吗?

穿着一身莹白色劲装,体态婀娜的曼妙少女一头垂至腰臀的秀发洒在地上,却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席卷整个监牢的黑烟竟也在她周身三尺之外,远远避开。

她安静的盘膝而坐,摆出一个运转内气的姿势,一言不发,仿佛没有感受到火热的烈焰即将吞噬自己。

实质般的锐气形成银针般尖锐的利刃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少女仍旧没有动,一往无前的气浪竟然也在她的身周消散,就好像泥牛入海,悄然湮灭。

少女的视线钻入黑烟,只是冷冷一瞥,便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玷污双眼的肮脏之物。

如银铃般清脆的女声从她口中吐出,嘴角还带着几分不屑,“火是你放的?爆裂如地火,迅疾如霆风,抬手可燃雪,一念谪仙,想必就是你了,这绰号倒是挺霸气,只是这人,呕。”

说着她还佯装着干呕两声,她的脸上虽还是稚气未脱,但一颦一笑尽透出一种别样的灵动之美,动人心魄。

“在下的名号,自然入不了大小姐的法眼。”那是一声充满玩味的男子声音,听来入耳竟有几分舒服。

一个看不清面庞的高挑身影自浓烟中走出,那浓烟以他为中心迅速褪去,眨眼间便露出了那少女所在的整座牢房。

他微微抬手,锁在牢门上的锁链竟然应声短成了数截,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铁门随之破开。他一步走入牢房内,面庞仍旧模糊,无法辨清。

“大小姐离世前不准备最后看一眼天空了吗?”

“看不到天空的是你吧?”话音未落,她晶莹的鼻尖微微一皱,“一条辽皇养的狗,我呸。”言罢,她吐了吐舌头,依旧闭着眼,神色如常。

来人隐藏在伪装下的脸庞抽动了一下,耻辱感涌上心头,不过很快就转化为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不是一种即将杀死目标的喜悦,反而是一种阴测测透着诡异的笑容。

“既然小姐慷慨送我一颗大好人头,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说罢提起剑柄,内气盈然贯通,牢房内刮起了一阵犀利的劲风,温度骤降,刺客将手肘一转,手中剑毫无半分犹豫的刺向了少女的脖颈。

剑锋眼看抵至近前,少女却连动都没动,只是淡淡的吐出了一句话,“再不出来,等回家之后,本小姐剁了你的狗腿!”

话音方起,刺客伪装下的面庞露出了一抹骇然之色,手腕如被雷击,猛烈的颤抖一下,刺客慌忙间身体极速后掠,另一只手猛然掐住握剑的手,强制稳住,借助身影的迅速移动,将方才一瞬间的失态隐藏。

刺客心中惊呼:还是轻敌了……这婊子的贴身侍卫实力高的难以想象……罢了,任务已然完成了大半,撤!

随即身化流星,遁入滚滚乌烟中,留下一连串模糊的残影,几个眨眼间就出了监牢,速度快到了极致。

可就在他一个箭步蹿上房顶,以为脱离危险,正要再加紧一步逃窜时,背心一寒,此刻根本来不及多想,那刺客反身以剑抵胸抵挡后方刺来的一道足有一丈之长的剑芒!

金铁相击声中,剑芒穿破烟层,透破火光,在太阳的照耀下仿佛将整个天空一分为二。

这,便是那震惊全城的霸道剑气!

……

周倾呆怔片刻,随手抄起一个由于混乱而散落在地的木盆,也不再管大街上的一片狼藉,跟在几个扛着水缸的大汉身后,朝着大火的中心跑去。

周倾将目光瞟了水缸一眼,里面的水已然冻成了冰,但伴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火源,那冰竟然开始化水,可见此刻的城中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百姓在解问的领导下也恢复了镇静,已经可以有组织的引水灭火,虽然仍在蔓延,但速度显然满了许多。

刘剑忠冲入监牢,在火海即将涌入监牢的一刹那,救出了第一批人,但这相对于数千囚犯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大火封住了监牢大门,火蛇跳跃着将监牢重重包围,情况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

余下的囚犯,救不出了!

刘剑忠和解问简单这样的情形,眉头深深皱起,望着已经隐没在火海之中的监牢,以及其中近乎咆哮的嘶嚎,一时间,手足无措。

眼看着数以千计的人要活生生的烧死在身为一州州领的眼前,这痛苦和压力可想而知,即便解问治州有方,但面对如此已经无解的局面,他也只能站在一旁,除了加快灭火的速度以外,在没有别的办法。

正在此时,监牢房顶上两个身影横跃高楼,以剑相搏,剑气纵转,掀起浓烟,前一个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边战边退,俨然已经落了下风,二人焦灼相斗数合后,他猛力出剑疾刺,在对手退后格挡时,他忽又收了剑,转头掠走,钻入人群,连续闪身,只是眼睛一花便似失了踪迹。

后一个是一个青年,身穿莹白色劲装,头发随风而舞,体态坚挺,英气十足,望上去给人以一种极强的力量感。他持剑的身影在房顶间跳跃,不知道吸引了城中多少百忙中仍不忘回头的女子的目光。

他大喝一声,“你走的了么?”言罢,同样钻入人群,急追不舍,黑影的身影对付普通人还好,对付他这样万中无一的高手无异于孩童把戏。

奔逃的黑影见身法已经失了效用,忽的跃上一个房顶,停住不动,他转过头来俯视城中嘈杂往返的百姓,沉沉叹息一声。

那青年见他停下正要追上,忽听房顶上的黑影道:“想让举城百姓为我陪葬,你便继续追来!”

霎时间,原本已经无法控制的场面陷入了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转向立在房顶上的黑影身上,周倾也是如此。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吞没监牢的大火在一个倩影走出的脚步中,悄悄地退却了。

而她的周身,竟仿佛伴随着九天浮云,浩瀚银河同舞,娇躯在火海中盈盈如画,袅袅如烟,手中还握着一把水光溶溶的软剑。

她默然抬头,天空再度落了雪,雪花片片,盖在大火上,足以引燃天空的火焰似是抽去了一切的力量,颤抖着收敛起了锋芒,收敛了炽热。

第三十二章:一尺焱,剑芒忽斜【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雪花飘飘中,周倾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身后,转向了监牢门口一袭莹白色劲装的倩影。

先是呆了一下,他没有看少女娇俏可人儿的脸蛋,反而盯着她手中握着的那把水波环绕的软剑,心念急转。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曾在道德阁中的一本记录古今神兵利器的书上看到过这把剑的画像。

全天下公认的二十七名剑之一,细水精铁所铸利刃,伶仃雨。

周倾曾记得父亲和自己提起过,这把名剑的当代主人绝对不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而是父亲的另一位挚友,江湖上的一位奇人。

这个小姑娘是何人?难道……

还未及深思,他眼神中的清流元忽然跳跃一下,不自主的将视线转移到了另一方的街角,可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堵半人高,残破不堪的矮墙,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料中的人影与目光,眉头微皱。

刚才那一瞬,他明明感觉到有人站在那里注视自己,怎么一息之间又消失了?

立于房顶的黑影发出几声冷笑,负手而立。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清楚他的脸,即便是与他对战屡占上风的那个青年也无法看清。

青年表情很是冷淡,“大言不惭,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想要让全城人陪葬,大梦未醒吗?”

黑影语气一滞,正要开口,刘剑忠见大雪一下,火势登时由盛转衰,知道此刻火灾已经构不成威胁,监牢之危已解,心下放松了不少。

但刚才黑影猖狂的话语却让他心中怒火腾起,这位玫州城大统领与解问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点头,立刻领着甲士将黑影所站的房舍围住。

“你是何人?口出狂言欲有害于我玫州子民,可见居心叵测,把他拿下!”

一众甲士应了个“是”字,便要提剑一拥而上。

青年抬手阻拦,脚步一晃就到了刘剑忠的身前。

他可知道黑影的实力虽然在自己看来不算什么,可在这种普通军士面前,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恐怖了,为了避免平添伤亡,他选择了出头。

“刘统领是吧,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刘剑忠双眼微眯,“你……不行,此子……”

青年抬手在刘剑忠眼前摆了摆,露出了一抹一闪而没的莹白色光晕,刘剑忠也是内家出身,眼力自然极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刚才握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面上惊讶,上下打量青年几眼,大袖一挥,退到了解问的身侧,甲士也随之退去。

解问见状低声询问:“为何突然退让?”

李楚凑了过来,不过并没有插话,目光四下回顾,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紧接着,他找到了目标,眼睛一亮。

“那年轻人来头不小,白帝雪山五峰石,一般人可拿不出来。”刘剑忠面有谨慎,低声回道。

“这雪下的很奇怪,果然是……李楚,你怎么看。”解问转头看向李楚,却发现李楚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一个方向,他心生好奇,也随之看了过去,目光定格在仗剑仰天望雪的女子身上。

“那女娃娃……李楚,那是不是……?”

刘剑忠也一转头,目光微动,但紧接着,他就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呼吸粗重了几分,道:“伶仃雨!那把是真的!”

说着他还满脸质疑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就在自己揉眼睛的功夫,监牢中大量的囚犯一波波拥挤着跑出了监牢门。

那少女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雪色之中,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回眸扫了一眼,眸光在周倾的身上有意无意的多停留了一瞬。

囚犯们哭喊着,跳跃着,劫后余生的感觉如同重生了一回一般,他们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不断的磕着头。

“李楚,我没有认错吧……”解问仍怔怔的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

“如此装束,如此年龄,如此名剑,想来错不了。”李楚同样呆愣出神,一时间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低下头去似在思考。

另一边,青年与黑影一上一下,相视对峙。

百姓们都能感觉到一股股压力自那两个看起来并不如何魁梧有力的身躯上传来,有的胆子小的吓得腿都软了,再也忍不住,朝着后方人群挤去,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火灾刚停,这无端的对峙又起,无论在哪个百姓的眼中都认为这场对峙和他们毫无关系,更何况那两个人身上所发出的气势根本就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再加之有的人家里房屋被烧,心下焦急,想要快些回家看看。

故而,一个人退了,便是牵一发动全身,第二个第三个也开始动了,直到刚刚才平静下来的人群又一次掀起了骚动。

场中二人的对峙也在这动静中有了转变,黑影一见百姓竟然要走,冷哼一声。

“姓赵的,你知道在下的最强招式是什么吗?”

“如果你真的是那位谪仙燃雪的话,巅峰招式自然是以刀入剑的三尺丹阳。不过,从你刚才的实力来看,你绝不是。”青年嘲讽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一个无名小辈,冒充他人而已。”

“哈哈哈!”黑影突然爆发狂笑,笑声如雷鸣滚滚,贯耳心颤。“好,既如此,那在下就让你看看这雄霸三万里草原的剑法。”

青年仍是面色如常,冷淡的脸上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一尺焱!”

黑影动了,他再度抬起了那几乎碎裂成几瓣的剑,口中一字一顿的吐出了这三个字。

下一秒,磅礴如浩瀚江海源源不绝的气浪汇成一道一尺长的剑芒。

这一剑,带着三分烈火的灼热滚烫,三分金阳的雄浑壮阔,三分势如流星的迅疾,还有那最后一分似乎要横扫一切的不可一世。

青年呼吸一止,如水冷淡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流露出了如冰的凝重。

三尺丹阳之一尺焱,剑芒斩出,如燎原大火,一点即着,随风即燃,若加之十分精气神,可见身周一尺如坠金阳。

只是一尺,却让青年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个太阳。这,竟然果真是一招达到了巅峰的一尺焱!莫非那黑影方才是在藏拙?莫非他真的是那不可一世的大辽第一青年剑客?

不可能!绝不可能!

青年迅速镇定,手中剑剑锋一抖,跃然眼前,体内真气似瀑布流水般灌入剑柄之中。

剑气陡然似莲花绽放,凌然涌动,可气势根本比不上那黑影全力而出的一尺焱。

青年的剑气与转眼到了身前的一尺剑芒相撞的那一刻,青年的身体倒退半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倾盆大雨颗颗坠落。

他侧头望了望身后一个个吓得趴在地上颤抖不止,屎尿横流的数十个百姓们,他知道他不能退,一旦退了,背后至少要有十数名百姓成为这剑下之鬼。

第三十三章:一尺焱,剑芒忽斜【下】

雪飞漫天,鹅毛散舞,映照一片雪白景象。

放射着滚烫气浪的剑芒在雪色中格外刺眼,浴火燃雪,百尺尽暖。

青年心念电转,手中剑忽然一转,身上的气势竟然暴涨十倍不止,滔天的内气透体而出,形成丝丝缕缕的烟雾萦绕在青年的身上,此刻的他,不似凡人而似天仙。

出来时,主人曾百般叮嘱此次出行绝对不能动用真正的实力,故而他方才与那黑影交手并没有动用多少真正的实力,至少在常人看来还能接受,不至于超出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可此时此刻,迫不得已而真正动用自身实力的他,身上所释放的力量实在是太惊人了。

一旁观看的同样主修内功的刘剑忠心跳几乎停止了,他望着这个看起来不足三十岁的青年,看到了这个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的青年,心中惊呼着,内家气第四重!第四重!这个青年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黑影也是暗暗咋舌,这,就是比三尺丹阳还要略胜一筹的剑法吗……

就在青年已经准备将真实实力倾力而出来抵御这一道剑芒时,异变突生,他忽然松了口气,将刚刚鼓涨的气力全部收入体内,立在胸前的剑也被他放了下来。

从青年忽然爆发再到撤去气力,这一切变化不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除却在场屈指可数的几个武人外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楚现场的形式,他们都以为青年无力抵抗,准备只身赴死了。

这一刻,不仅是刘剑忠傻了,就连发出一尺焱自信的俯视下方的黑影都傻眼了,这家伙是放弃抵抗,准备送死了?

可是,紧接着,在无数人惊诧的目光中,那锐不可当,一往无前的一尺剑芒突然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就这么从青年的身边错了回去。

青年将剑入鞘,静立不动。

周倾看到软剑伶仃雨后便一直陷入深思,直到场中二人对上一剑发出震撼性的力量时他才从沉思中惊醒。

这,就是内家高手的实力吗?

周倾眼神闪动,心中莫名升起了丝丝缕缕艳羡的情绪。

正在他惊叹二人的实力时,他的眼前一花,视线中多了一个太阳!那原本斩向青年的剑芒竟然在与青年相抗短短一息之后改变了方向,朝着他的胸口斩了过来。

撕裂般的锋芒还未到,周倾已经感觉到了死亡正极速逼近自己,仿佛一只大手扼住了脖子,箍住了全身,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就在这濒临危难之际,周倾脑子里一片空白,无力感涌上全身,什么天才什么十万道家典籍傍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周倾必死无疑的时候,那道剑芒忽而停在了周倾身前一丈处。

随即光芒大放,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双眼,那剑芒竟似要爆开,可随即光芒收敛,从一个一尺宽的太阳飞快融成了一颗拳头大的光团,最终消做一缕青烟飘散,无声无息。

人们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如此声势如此气势的强力剑芒竟然连半分力量都没有发出就这么没有任何征兆的消失了?

周倾没有闭眼,双眸清流元流转,方才他一眼就透过夺目的光芒看到了自己的身前,站了一个人。

是他挡住了那道太阳般的剑芒,是他!

光芒随剑气散去,一个望上去有些瘦弱但十分伟岸的莹白色背影进入每个人的视线。

那是一个穿着莹白色长袍的人,黑影面对着他,自然第一时间朝着对方的脸上看去,却只看到了对方脸上是同自己一样无法看清的模糊,不由有些失望。

刚才的一击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他几乎动用了一切力量,此时的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对方是谁,因为他要逃了,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再留一刻,只怕不仅一切的安排都会败露,就连他自己都得葬身于此了。

转身刚要运转身法逃开,一个声音从个个方位旋转着钻入了他的耳中。

“玫州,还不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可以撒野的地方,滚!”

黑影遥遥侧目看了那突然出现的人影一眼,他能够感觉的到,这句话不是出自对方之口,说话的似乎另有其人?

黑影几个腾挪纵跃,轻灵的隐入雪色之中。

青年见状想要抬步追上,背后一声轻咳。“别追了,贞儿要紧,再跟丢的话,立惩不贷。”

青年一怔,回身一看,那少女倩影果然已经不知所踪,连忙应了一句“是”,循着气息而去。

白衣人回身,见到未有百姓受伤,这才安下心来,身躯微抖,竟似随风而逝般化作星星点点的尘埃洒入了雪色中。

如一缕沙尘,一缕清风,过后无声无痕。

周倾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这场暴乱的所有中心人物竟都已经走了。

解问和刘剑忠也都恍惚数下,这才安排百姓散去,随后又召命甲士搭建应急房舍,供那些家被烧的百姓暂时住入,至于火灾的善后工作,事无巨细,暂且不表。

周倾精神呆滞的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缓步回了客栈。

一场风波过后,玫州主城两方神秘人对剑一事在玫州主城诸多百姓添油加醋的推广之下传的沸沸扬扬的,江湖中隐隐因此事引动了一场不小的风云。

数日后,密令官迅速传入孤帝寝宫的密函上只写了“北地玫州城大火,一黑影疑似大辽刺客,一剑一尺焱,锋未至剑芒忽斜,两白衣破剑气离去,身份不明。”寥寥数语。

……

玫州主城后,通往藏冰山的大道边,两个人影相对而立。

“从不轻易出山的赵窝囊,这次怎的亲自来了?真是奇了。”其中一个人影道,声音微哑,显出几分苍老。

“此来原因有二,其一,想来你已经知道,藏冰山有危,巨树将倾,不能不来。其二,倒是一桩家事,暂不要紧。”另一个人影,声音较轻,语气中透着几分平淡。

“既然目标一致,那你我同行而去,三山已齐,此危又有何惧。”苍老的声音升起一丝豪情。

另一个声音依旧平淡,似是无论多大的压力在肩依然平静以对。“嗯。”

远远的树上坠下几瓣桃花般的积雪,轻微的随风摇曳,这片空间再度沉寂,两个人影已然不在。

……

玫州主城西南方,与天南山脉相接的一片雪松林中。

一辆马车正静静停靠在风雪中,似在等待。

林间一阵躁动,簌簌声中,一个身子倾斜,步履蹒跚的黑影钻出林子,用尽全力跃上马车。

一个锦衣人低身走出,立刻扬鞭催马,车轮滚滚离去,在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但很快的,被接下来的九天降雪所覆,再无分毫遗迹。

“二公子,回来了?”

“是啊,险些回不来了……”

马车内沉默片刻,“怎么会这样?”

“别提了,赵家实在太可怕了,随便一个贴身守卫之人内气已达四重,甚至差点动用了半字剑,若非幸运,那一剑没有完全释放,只怕此刻我已经留在那了。”

“那……楚公子所谋之事是否无望了?”

“他那计策我原本就认为没什么可行性,奈何大哥极信他。也罢,我尽力了,金贤弟所授的一尺焱我已经全力斩出,能不能蒙过那些人的眼睛,最终的结果会是如何,我就无法判断了。”

“那……就算了,也实在是难为二公子如此费力,只为讨世子爷一次欢心。”

“胡说,我堂堂七尺男儿,犯得着讨他欢心?不过所幸,这次出去,我得到了一个结论,赵家人,绝不能动……回去务必告知大哥,他原本的想法必须延后甚至消除。”

第三十四章: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上】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周倾睁开双眼,只觉体内一股极细小但却柔和温暖的气息正自流转,可正当他想要仔细查看的时候,那种气息已经消失了。

周倾皱眉思索,好奇怪的感觉……他站起身,精神抖擞,身体一颤,有种力量感无声漾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与之前有了一些不同,至于究竟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昨日已经算计过路程,他不再耽搁,将包裹重新打理好,又备了些出行所需的饮水和干粮,出了客栈。

屋外小雪点点,烧焦的气味轻飘的钻入鼻腔,不过相比昨日已经淡去许多。解问能够将一片苦寒之地治理成如今这欣欣向荣的模样,足可见其能力,一场大火的善后处理更是十分妥当,没有掀起一丝半点的民怨,这场火灾总算是告一段落。

周倾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入掌心登时化成颗颗水珠晶莹剔透,浸湿手心,在那水滴的折射中,他望见了斑斓七彩的太阳光闪出星星碎影。

他在清晨城门开启时分出了玫州主城,问过清早出城的农人和各路行商后,来到城南郊的马场。

买了一匹书中记载一日可行数百里的中等乌足马,又花些银两问清马场主人骑马的诸多要领,配合脑海中曾在书中出现过的骑术演示图像,一路慢行,且走且停,这才在天色西垂时掌握了些许骑马的技巧。

至少,不像刚刚骑上那样每隔三五步就会摔下马来了。

他一连向南慢走了三日,四周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各处披霜挂银,雪也停了,他第一次见到了象征着生机的绿色。

这日午后,周倾抖了抖马鞭,动作有些生疏的勒住马,抬头望望不远处的高大城门,看清上面赫然写着“垣阳”两字。

骑马行至城门前,翻身下马。

两列站的笔直的甲士挺身立在两旁,门前设了卡,服饰各异的人群在城门前排成两条长长的队伍。

另有两个腰间挂着长剑的什长模样的军士正一个一个辨认着入城的人是否可疑,再又问过每个人入城的缘由,随后再放行,偶有几个多做纠缠的就会被一边的士卒拉扯到一边细细询问。

周倾牵马排在后面,三日时间,他身上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但令他感觉到奇怪的是,几日时间下来,每天晚上他都会感觉身如火烤,一但醒来一切又都消失了,精神头却一天胜过一天。

以他的身体放在往日,三天风餐露宿又加之骑术不精千百次摔倒,肯定已经站不起来了,可此刻的他,除了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有碍仪容以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清晨的太阳,入夜初升的皎月,生气勃勃,精神焕发,略有稚嫩的小脸上红扑扑的。

他默默地跟着队伍向前缓慢前进,耳边忽的听到前面几个低低窃窃私语的声音。

“听说了吗?龙城主带兵赴昶州战场了,这次解州领亲至似乎就是为了抄他的家来的!”

“什么什么?不对,青天大人分明就是来垣阳称颂龙城主的英勇之师,鼓舞民心的。”

“我看不然,解青天哪一次来咱们垣阳铺这么大的排场了?还磨磨唧唧的设卡逐个放行,显然是因为晖山的那股子事啊。”

“不可能不可能,晖山出事犯得着来咱们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垣阳城?我看啊,极有可能是隔壁雪塞……”

一人正要继续说下去,他周边的人忽然全都正起面容,重重咳嗽一声,纷纷闭上嘴不再多言。

被这么一番动作所干扰,方才正说在兴头的那人也不好再说下去,低头闭上嘴。

玫州,自龙洐意起兵后便陷入了多事之秋。

雪塞城主罗霆休和晖山令孙一维一前一后,欲效法龙洐意,辞退本职,带领家丁府兵随义字大旗而去,这本是兴致勃勃,觉得解青天定会积极支持的一桩事,却不想解青天见到辞令后勃然大怒,命刘剑忠将二人分开关押,每日都有四队精锐甲士轮流监视。

此事过后,解问派了两名执令员分别派往雪塞和晖山两地安抚民心安抚当地要员,雪塞城有沧北四旗营坐镇,民心自然安稳,执令员次日便安然返回。

可晖山那一边,执令员不仅没回来,孙一维年轻气盛的亲弟弟孙一迅竟公然劫下州领座下执令员,并放出话,“若不放出我哥哥,不让我们这离开这鸟不拉屎的边缘北地奔赴战场,执令员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了!”

解问听后,喟然长叹,“民心尚不能安,外族尚不能治,乱我民心致使朝廷后院起火,一腔意气肆性妄为,竖子也,不足与谋!”

当即命令刘剑忠带着玫州主城七千甲士兵临城下,实施大幅镇压,孙一迅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此情势面前差点尿了裤子,原本与他意见就不符的晖山副令官当即站出来投降,并大开城门毕恭毕敬的送出了毫发无损的执令员以及捆得像个粽子的孙一迅,晖山之乱这才解了。

经此一事,原本个个跃跃欲试,因龙洐意义军突起而带来的浮躁之气终于平息了下来。

人们在感叹解问如此威严如此魄力的同时,私下里暗暗称他为“文弱书生,不敢言勇”,往日“解青天”的大好名声折损大半。

在蠢人之中往往有高明之士,真正明白这位其名不扬的解州领背后良苦用心的,都会不约而同的称赞他一句,“悉他人所不能觉,晓他人所不能为,为国做保,安稳民心,是为大周真正栋梁之才耳。”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入城补给乏困所需的周倾全然不知,他步入客栈,将马交给小二喂食,自己则是径直走上二楼客房。

摊开地图,驻足思索,“陈老前辈为父亲准备的乃是白马王雪夜流星,以此马的脚程,父亲此刻应该已经过了秋黄州的叶黄山,濒近关帝州了……我果然还是太慢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追上父亲,可能只是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安全,亦或是想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沙场刀兵?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自低眉无语间,窗扇忽起,一股流风涌入,随即一个黄乎乎的影子就地一滚,在地上留下一连串泥污,双手一撑,立在周倾身前。

窗扇一开即阖,前后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周倾的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油污黑泥的人。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声音粗犷中又有些久经沧桑的沙哑“小娃儿,有酒肉吗?”

第三十五章: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中】

周倾先是一惊,无论谁身在家中坐,忽然有人破窗而入都会下意识的将对方当成强盗窃贼一类。

可当他眼中清流元流转,看清那泥污之下是一张苍老的脸,再看对方的狼狈形容,不用多想也知道对方定是饿极,出门唤来小二点了酒肉饭菜。

姿态像极乞丐的老人嘿嘿笑了两声,抽了抽鼻子,就像是已经闻到了遥远的肉香酒香,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身子一沉,就趴在木桌上呼呼大睡,周倾回身再瞧时鼾声已经缓缓响起。

他将床榻上的一卷被褥覆在老人身上,垣阳城虽然不比藏冰山上那般寒冷,但也已是人间最冷的地方,这老人满身脏泥,臭气熏天,衣衫单薄,想来穿行于大街小巷也着实不易。

他本是不通世事之人,初入江湖,胸中一腔道家学识带给他的顺其自然逍遥自在以及悲悯扶弱驱邪匡正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他对人间疾苦之人可怜之事也会自然而然的升起一股怜悯。

周倾眼神在老人的身上打量过,猛然看到老人的头顶似乎有一点莹白色的痕迹,忽然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抬手抓过,竟是几片雪花,一入手霎时化为了水滴滚落。

自己一路赶来,三天数百里行程,似乎除了玫州主城和藏冰山附近以外,其他的地方似乎都并没有在下雪啊?莫非是突然间雪又开始下了?

周倾一呆,脑海中道家典籍里有关“雪上身而不化”的知识一一闪过,眼中的惊容逐渐扩大,他刚要伸手探上老人黑漆漆的手肘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周倾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小二笑吟吟的端着饭菜站在门口。

他接过后,点头致谢,将饭菜拿到老人身边。睡梦中的老人鼻子一耸,眼睛登时亮了,鼾声戛然而止,腰身一挺坐直了身子,毫不客气的抄起筷子,夹起几块牛肉放入口中,咂了咂嘴,随后开始了风卷残云。

周倾也不说话,拿起筷子缓慢的吃了几口饭菜。老人吃完了一盘牛肉,拍开酒壶的漆封,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双眼中神采奕奕,他也不看周倾。

“你饭量小,吃的差不多了吧?剩下的小老儿可就不客气了!”说完也不管周倾目瞪口呆的表情,将周倾眼前的两盘饭菜也都揽到自己的身前,一口酒一口菜,速度极快。

周倾皱眉放下了筷子,饶是他性情温和也是牵动了些许怒意。

老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一顿饭,将干干净净的饭碗和酒壶丢在桌上,看似随意的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敲了敲,带着几分审视眸光转向了周倾,“小娃儿,你是不是很疑惑小老儿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何偏偏找上了你,又为何如此倨傲无礼的吃了你一顿饭?”

周倾点点头,语气有些不快,“估计是个人都会疑惑吧。你,是什么人?若只是饿极了想要吃饭的话,现在吃过了,没有其他的事的话……”

“先别急着下逐客令,小老儿此来找你自然有事。”说着,他又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你身上有道气余韵,精纯非常人,正气充盈,内气临一,脉骨又似一张白纸,故而小老儿猜你是个刚刚下山的道家门人,以道家人的性子,蹭一顿饭绝无问题……所以,感谢一餐之恩,江湖路远,他日小老儿自当相报。”

说着,老人重新站起身,掸了掸身子,拍了拍屁股,扬起一阵尘土,转身掀开窗扇,抬步就要迈出,周倾想要上前拦住他多询问些什么,老人已经嘿嘿笑着翻出了窗子。

“你……”周倾心中疑窦丛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道韵正气的原因过来蹭饭?

“近日,切莫远行。”老人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周倾却听的清楚,他凑到窗前,向楼下街道望去,街上冷冷清清的行人无多,哪里还有方才那老人的影子?

“雪上身不化,轻功不浅……”周倾喃喃念着,心中大抵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方才的老人绝非常人,身有奇功,是个高手啊。

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无处存身,没有饭吃的境地?都说江湖险恶,这老人莫非就是江湖的缩影?

若是我身上的银两用尽,是不是还不如他,甚至身死街头?

周倾没有继续想下去,将窗户合上,老人离开时的话再度从脑海中闪过,“他让我切莫远行?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或者说他是在暗示我此行会有危险?”

一时间,周倾坐在榻上,有些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良久后,他重新立起身,心中已有了决定,无论如何自己都要看上父亲一眼,顺道游历江湖,见见世面,死在路上的话,那也是自己的命数。

“垣阳城现在并不安稳,前一阵子主城大火,听那些路人所谈,晖山和雪塞似乎也有风波,怎么突然之间,整个玫州各处都陷入了混乱?”

周倾手指在地图上一一点过,玫州境内,雪塞城位于西侧,垣阳城居中,主城在最北,晖山在最南。如今晖山并不平静,自己想要离开玫州,尽快跟上父亲的步伐,肯定不宜参与进纷乱之中,唯一的方法就是绕道。

他手指一动,指尖点在了垣阳和与雪塞之间的东岭雪山,“越过东岭,在雪塞与天南交界的雪松林中离开玫州,这应该就是避开晖山出玫州的最近的路了。”打定主意,他收了地图,躺在榻上,闭目睡去。

朦胧中,丝丝缕缕温热微痒的气息自脐下三寸涌现,再度游移在体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起初十分混乱。

随后,周倾脑海中所记忆的道家至高心法【吐纳篇】无声无息的发挥了作用,在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下,那温热气流似是找到了方向,遵循着一个特殊的线路,形成圈圈层层的运转之态,渐渐通达全身,周天运转,浅浅涟漪荡漾。

而这一切,周倾全然不知,他虽然阅读的心法不少,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修行过,因为当初的他心中始终谨记着父亲希望自己不要习武。

可如今,父亲留书上已经写了不再阻止自己,他的心思也开始松弛下来,加之那一日,观摩神秘黑影与白衣青年对剑,感受到死亡的近在咫尺,第一次经历过内气力量的洗礼,让他的脑海中产生了内气的概念,更令那些原本只在书本上看到的东西有了真切的体会,落实到身上,这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早在当初周倾通读十万道家典籍的时候,轩黎就看出了他的内气修行已然悄无声息的入了门,打坐思考甚至熟睡之时体内已有了轻微的内气开始运转。

如今,当周倾真正体会到了内气的力量,并在脑海中形成了真实感后,原本潜藏在他体内的内气就开始活络起来,加之举世最为顶尖的内家心法在悄悄的发挥着作用,指引着内气的衍生盘旋,此刻的周倾,体内俨然有了内气的根底。

虽然距离真正的内家武者还差得十分远,但如今的内气已经可以起到缓解疲劳乃至强身健体之用,将来有朝一日,当周倾真的选择踏出内家修行的那一个门槛的时候,这些内气一定可以发挥大作用。

毕竟,那道德阁中的藏书,本本皆是存世孤本,其中所蕴含的,无论是知识量,还是涉猎各个领域的精髓,那都是无法估量的。周倾能够有九年时间的学习机会,相当不易,再加之他当时心中坚定的信念,不分昼夜的刻苦研读,这些藏冰观无数年来汇集的精神与力量,都已经成为了他最最坚实的根基。

厚积而薄发,正是这个道理。

第三十六章: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下】

风倏起,雪层动。高山环绕,满目盛景,琳琅植株穿破覆在地表上的雪,肆意的生长着。

林间雪松直立,偶有几瓣梅花穿插其中衬出别样的颜色。林中本无路,但因为一代又一代的人开荒踏山打猎取药等原因出入,久而久之,便出现了一条小道。

一人一骑借此道翻越东岭,那马通体乌黑,所过之处留下两排深深的马蹄印,其上坐着的是一名少年,眉清目秀,面色红晕,虽稚嫩却另有几分俊逸,气息脱俗,正是周倾。

东岭雪山本不高,但其上有三峰,最为出名,高耸入云。周倾只为跨过东岭转道出玫州,因而并没有接近那三座山峰。可是在此望去,仍能望见那三座鼎立之态的百仞高峰,望见上面斜立的枯松怪柏,凸起的嶙峋巨石,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山景虽然不如藏冰山上的风雪道观来的震撼,但仍旧令人心生敬意,对大自然的敬意。

周倾快马疾驰,速度远超前几日,他本聪颖,加上几日的磨合,对于马术已是十分熟稔。

因此,他在骑马时,还能够有精力观赏四周的景色。望着周遭景物飞快后移,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畅快之意,忍不住仰天长啸数声。

回声阵阵,豪情翻涌,周倾心下一阵舒畅。

正此时,踏雪狂奔的沙沙声传入耳中。周倾双耳一动,勒住马疆,乌足马随之急停。他举目环视四周,不远处的雪松林中几声细微的喊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周倾下马,眼中透出防备之意。

早就听闻东岭雪山这一片并不太平,总有一些从天南山脉中钻出的山贼匪寇下山侵扰周遭百姓,解问也曾带兵治理过很多次,但由于天南山脉占地极广,山贼大多奸诈狡猾,没人能够摸得清他们究竟藏身在哪里。

天南山脉又并非解问所辖的境地,出入不便,故而几次扫荡虽然小有成果但终究没有办法根治。

周倾听到喊杀之声,登时想起了自己无意中从陈老道口中听到的山贼一事,心生戒备,想要轻声远离,他辨别一下前路,转向另一个方向,准备就此远离。

蓦然间。

沙沙之声连绵不绝,滚动如风沙,飞扬似龙卷,杀气急速逼近,一股前不久刚刚体会到的内气剑气几乎是铺面而至。

轰隆,轰隆,轰隆。

一连三声巨响破空传来,大地震动,整个林子都似陷入了暴乱。

周倾猜到那很可能是剑气斩断树木致使那数人合抱的雪松四下相撞而倒的声音,他身子触电似的一下子跃上马背,顺着之前辨清的方向催马,马鞭狠打马臀,乌足马一声长嘶,速度又快了几分。

尽管如此,周倾依然感觉背后的动静就宛如阴魂不散般追着自己,无论怎样加速都无法甩掉,那气息,那声音还在接近!

“竟然比马还快?这种人我碰到了就会……”他自言自语,眼神不断的向后方瞟去。话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见到一个人影在雪上一弹,便凌空跃起,一只脚在旁侧一棵雪松的树干上重重一踏,腰身当空一转,速度陡然提升。

竟是朝着周倾,电射而来!

周倾焦急的满头大汗,知道以如今的速度肯定不如那人快,短短一息时间那人的掌风竟已经抓到了自己的背心!

他回头惊呼一声,“我只是个路人!你何必如此拼命地追我?”

随后他就看到了背后那张贴近到几乎咫尺的,英气中透着一丝阴柔之气的青年面孔上突然露出了一抹喜色,格外可怖,周倾见了心中更是发苦。

我还没见到父亲,就要身首异处了吗?我才初入江湖,就要这么无端端的身死了吗?

这可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就连人都从天上追来?我命休矣!

“小兄弟,借你内气一用!在下不胜感激!”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飘飘然坐到了自己的背后。周倾身子一僵,“你……”还未惊呼出口,那贴在自己背后的身躯已经动了,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探上了周倾的脐下三寸丹田。

一股股暖流自体内被那只手硬生生剥离抽出,就像是抽空了周倾所有的力量,他眼前一黑,在他昏迷前最后流露出的一丝意识就是,自己的身体里竟然会有内气?

周倾背后的那个青年男子见到周倾身子竟软软的向前倒去,不由得一呆,“奇怪,这人明明有临一重的内气,怎么会没有修行内功?在下不知情,慌忙中鲁莽借气,实在对不住!”

说着,那人停住马,将周倾的身体抱下放在地上,将自己身上披的裘袍裹在周倾的身上,转身望向背后杀来的一众骑兵,带着阴柔美感的脸上,绽放出了自信的光辉。

“临一重的内气虽然不过杯水车薪,但对付你们,足够了。”

“混蛋!你个叛徒!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嚣张?”一众骑兵停在那青年身前,为首之人盛气凌人的俯视着青年。

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袭灰色牛皮衫,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和一把长剑,面容刚毅端正,俊美非常,但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柔态。

他直视前方,目光转冷,冷入骨髓的杀机顷刻间贯彻全场。

……

周倾再度苏醒的时候,鼻间充斥着肉香,他睁开眼,一只烤的焦黄,散发着香浓之气的野鸡就映入了眼帘。

他揉着有些发酸的身体,感觉腹中有一种近乎干涸的空荡感。抬手夺过摆在眼前的烤鸡,坐起身大快朵颐,眼角瞥了瞥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侧,懒洋洋打着哈欠的黄乎乎的影子,不再说话,只顾低头大吃。

“好吃吗?”一个沙哑而有些玩味的声音响起,一口黄牙再度露出,正是之前闯入周倾房间那个形容不堪满面泥污的老人。

“还不错。”周倾口中塞满了肉,声音咕哝着道。

老人嘿嘿笑了一下,躺在地上,一只手枕在脑后,破烂的衣衫几乎将地上的雪都染成了黑色。

周倾将一整只野鸡吞入腹中,仍觉腹中有些空虚,在疑惑自己饭量的同时,也不好意思在开口问“还有没有?”

他面向老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跟着我?”

“我?”老人用手掏了掏耳朵,挑眉像是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好像有人叫过小老儿老算子,小娃儿,你可以称呼小老儿为老半仙儿。嘿嘿,就叫老半仙儿吧?”

“老半仙儿?好奇怪的名字,莫非,你会算命?”周倾疑惑,又问道。

“不错。”老人忽的来了兴趣,将因为泥污而显得黢黑一片的脸凑到周倾的眼前,“你想不想要小老儿为你算上一卦?”

“算上一卦?”周倾暗暗思忖,让对方算一卦倒是没什么,就当是为枯燥的旅途解解闷,正好也可以趁机看看对方的本事,想到这他微微点头。

“那好。”老人直勾勾的盯住周倾那萦绕着细小清流元的明智之眸,笑道:“将你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如何呀。”

第三十七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1】

周倾有些发愣,显然没有想到老人竟然会这么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你平素算卦也收如此大的价码?”

老人黄牙外翻,露出一张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笑脸,“当然不是,凡是让小老儿算过命的人,都已经把自己的命双手奉上了。”

周倾眉头缓缓皱起,这老人是不是魔怔了?算个卦竟然要人眼睛要人命?他用衣袖擦了擦老人脸上的黑泥,意味深长的道:“老半仙儿,这玫州境内有诸多医馆,你有没有去看过诊?你可能病的不轻……”

老人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审视周倾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也罢也罢,既然不信,小老儿就告辞了。不过,在客栈时,小老儿就告诉过你近日切莫远行,你还是没听啊。”

周倾听到这话,心神一震,想到不久前自己被那神秘牛皮衫青年偷袭的事情,方才对于老人的感官登时发生了改变,难道他昨日真的是在提醒我?他真的算出来了……再联想起老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内气强盛的高手,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我信了。”眼见老人起身要走,周倾赶忙开口道,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敬重,“老半仙儿前辈,除却这双眼,能否用其他条件请你算上一卦,我近来正觉前路堪忧,虽然有意历练江湖,但奈何身无防身之能,实在不知将来如何,还请为我卜一场吉凶,也好让我多做准备。”

老人抖了抖袍袖,又一屁股坐回地上,“算了算了,毕竟也吃了你一顿酒肉,小老儿不是欠债不还之人,况且你个小娃娃真要是命丧黄泉……嘿嘿,今日就做一回赔本买卖,为你算上一卦。”

周倾连忙点头致谢,老人一摆手,脸色突然变得慎重,从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吟吟的模样全部收敛,周倾忽然觉得这个老半仙儿如此正经的样子看着有些眼熟,但搜刮遍脑海中的所有记忆也没有记起究竟从哪里看到过对方,索性当做错觉,不多理会。

“先提前声明啊,既是免费的,可不一定灵验,一切随缘,嘿嘿嘿。”

老人又笑了,还未等周倾有所反应,他手腕一翻,三枚铜钱乍然出现在手上,铜光熠熠生辉,相撞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随即,周倾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即便是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看到老人的左手上带起一连串光影残像,五根手指灵活的抖动,三枚铜钱就如离地三尺缓慢飞翔的蜻蜓在静寂的水面上轻点般跃动,像是有了生命般擦着老人的手指尖闪烁旋转。

老人手指一弹,叮的一声,铜钱应声而飞,在虚空旋转着,直飞上一丈之高才停住坠落。老人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间连环轻触,最后一指点在小指上,几乎是同时,三枚铜钱落入了老人摊开的左手中。

他抬起左臂,在虚空中覆手一按,周倾衣袂像是被风吹动似飘扬抖动,牵动着周倾的身体也跟着自己的衣服在原地打了两个旋。

老人收了铜钱,面上的表情令人感觉有几分高深莫测的云淡风轻,但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到老人眸中猛然腾起了一丝欣喜。

“果然没有算错,你,没让老朽失望。”

周倾才稳住身形,就听到了老人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老半仙儿前辈……”

“不,别这么叫,太生疏,以后你就唤小老儿为老神仙就行了。”

“老……神仙?”周倾差点一口气没忍住喷出来,刚刚还在介绍自己是半仙,原来只是在谦虚?

“嘿嘿,小娃儿,说说吧,叫什么,哪里人士。”

周倾心道,这些和算卦有关系?不过还是答道:“小子周倾,或……算是半个昶州人,老神仙,这一卦的结果是……”

“先不急着说这个,年轻人要沉住气。你身上有道韵正气,且十分纯粹……如果所料不错,你去过藏冰观,而且至少在那里待了十年,是也不是?”

周倾闻言点头,“正是。”

“能和小老儿说说那里的情况吗?”

“情况?小子近日刚刚下山,想来那里仍旧是以往那般模样,道气氤氲,雪色漫天。”

老人听到周倾的回答,喉结微动,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德阁中藏书你看了多少。”

“这个……”周倾默然,道德阁中的藏书乃是藏冰观中顶尖的秘密,除了观中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天下间还有一个地方叫做道德阁,更不会有人知道那里有藏书,这个人不仅能够一语道破,还毫无半分犹豫的问出,似乎对藏冰观十分熟悉?

“不必顾忌,此事必须要和你确认。若你身负十万藏书,那么……”老人喃喃两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倾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和这个仅仅见过两次的老人说明白的时候,老人忽然眸色一跳,抹了一把脸,一拍周倾的肩膀,转目望向东岭上直插云间的三峰,紧张和愤怒刹那充斥胸腔,只是脸上不动声色。

他倏地站起身,爆喝一声“遭了!”,老人转身一闪,竟失去了影子,耳畔一缕声音绵绵入耳,那声音直涌入脑海,最后在脑海中如雷霆炸开。

“小娃娃,快去告诉解问,这次的运粮车转道垣阳仓!”

周倾并不傻,一看到那老人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及深思,他一溜烟窜向乌足马,翻身上马正要动身,又是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透脑而入,似乎是那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

“东行百步石壁上有留书,是之前那个小子留下给你的,若是对你有用,就统统记下,若是无用,务必毁去。”

周倾心念一动,老人口中说的的那个小子,难道是不久前那个美其名曰“借内气”最终却令自己不省人事的那个青年?

他的留书?给自己?

周倾扬鞭向东,转过一棵古树,果看到一面数丈高的石壁,原本覆在上面的积雪被一扫于地,此刻正有一片龙飞凤舞的字迹深深的印在上面,笔力入石三分,像是用剑气所刻。

周倾下马凑近一瞧,几幅画工并不深但却别有几分美感的人体动作示意简图,一侧附着注解。

竟赫然是一记剑招和一段心法口诀。

“余无意借气伤到小友,特附上平生绝学自创一剑以表歉意。”

“此剑为余经由天唐黄沙道,望黄沙滚动见俏女独行时所悟,原名黄沙袭人倦,今日以之杀敌发觉配之以雪色力量甚妙,故更名为‘飞沙入雪’。”

第三十八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2】

周倾将石壁上的字符快速记下,这一剑法再配上那心法一同修行,自己也就有了一定的防身本领。

想起老人临走前让自己记下后销毁,周倾身无内气剑气,根本无法毁去石壁,只能在石壁上盖了一层雪,将一切字迹掩盖好,等待完成老人所说的一切,再来到这里将之毁去,他回身重新上马,目辨行路。

解问因为某些缘故来到了垣阳城,老人让自己去找解问,故而周倾只得原路返回。

一路上,周倾心中满是疑惑,自己这为何要听从那个老人的命令?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神态?不过此刻想这些已是无意义,既然已经选择了帮助老人,他便挥起马鞭,目标直指垣阳城。

……

一袭灰色牛皮衫飞速掠过雪松,一脚踏上陡峭山峰凸起的巨岩,一只手紧紧扣在上方的石缝间,他用脚扫开身周的雪,双腿双手同时用力,双臂筋脉暴涨,直向上窜了两丈之高。

双手再度寻到岩石缝隙稳住身形,借助腰部的力量使半个身体悬在了当空。

他抬头望着这位于东岭雪山最中心,号称整个玫州最高的山峰东鼎峰,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体内的内气萦绕而出,护住周身帛缕寸寸筋骨。

随即身作行云体聚云雾,双脚轻点,双手电射连探,身体在悬空中左右摇摆,几有坠下之危。

如此连续往复,内气如臂使指收发自意,将周身的力量运用到了极致,直抓那些潜藏在积雪下的山石缝隙,整个人变成一道黑影。

他在这无数猎户山人望之却步如若天梯的东鼎峰上节节攀升,像一支离弦的箭闪烁幽幽利芒,如履平地般速度奇快。

转眼间他已一举跃上十数丈之高,虽然对于百丈高的雄峰来说只是冰山一角,但以青年的速度攀上峰顶一定不会超过两炷香的时间。

青年的内气宛如江流大河绵绵不绝,仅用于攀登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越向上走,他周身如同烟雨一般外泄的内气便会越加深厚几分,直至他整个身体都被内气所凝的白雾所笼罩,与细雪相称,竟再难看出那其中还有一个人。

“和他,还是差了这么多……”青年心中暗暗忖度,“以他的实力,不出三十息就能登顶吧。我……”

不过他转念想起了什么,眼底掀起一股滔天的恨意,将所有的疑虑抛之脑后,一鼓作气,将内气通盘运转。

凝固全身的白雾忽而化成一股翻涌的气浪,在虚空中不断盘旋几次,一声剑吟撕碎一切直插峰顶,那白雾蓦然间尽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叱咤天际睥睨万类的炽金色。

他的身形最后在峭壁上点踏一次,身如昶江大潮,体似暗夜流星,随着一道笔直灌入峰顶的剑气冲入峰顶。

峰顶雾气蒙蒙,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一只手凭空探出,像是拨开一只蚂蚁似的将那气势如虹的剑气扫落,紧接着,一声颤抖中透着些许悲凉的男声透体而出。

“儿啊……”

“闭上你的嘴!时至今日,你还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儿啊,你这是何意?为父……”

“我再说一遍,闭上你的嘴!老子姓李,天唐人是也。”一向温文的青年有史以来第一次爆了粗口,怒气杀意上涨到了极点。恰此时,他的眼神忽又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泪意,竟似做了平生最大的决定一般。“与你,无半点关系!半点也无!”

他的对面,探出的手再度隐入云雾之中,整个峰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既然你执意纠结那些小人之言,老夫无话可说,老夫只道一句,平生做事,无愧于心。”

“放你娘的屁!”青年人咬紧牙关,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之中蹦出,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要被恨意冲垮了心中的一切,

“唉,老夫做梦都没有想到,来到峰顶的第一个人是你,想要第一个提剑杀我的人,也是你。儿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老夫这么多年来对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做伪?你的一身绝世功力,是老夫数十年如一日的教出来的,你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是老夫给你的,你腰间的那把弯刀也是老夫在你二十岁寿辰时亲手送与你的。”

“儿啊,你倒是与说说,老夫可曾亏欠过你?老夫一直把你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啊!今日你竟然……要杀我?”

对面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经历挫败与不敢置信后的颤抖,甚至还带起了些许哭腔。

听起来令人忍不住的生出几分可信感,生出几分怜惜之意,青年心中大恨,若非这老贼一直这般无辜模样,我又岂会被他骗的如此之惨!

“你……”

话到一半,一声足以撕裂普通人耳膜的鸣叫如深谷雷鸣,立惊层巅,生生炸响。

回声滚滚,远扬数里不散,余音阵阵,飘飘三峰旋绕。但那声音,也仅仅只降临在三峰之上,至于更远的地方,竟似有一层无名的力量阻隔一般无法传出。

两扇隐天蔽日,几乎遮盖半个天空的白色巨翼涌起狂风出现于山顶雾气之中。

一柄象征着当世剑道权威的通体莹白的四尺长剑自那巨翼之上降下,直挺挺的插在了牛皮衫青年身前五丈处。

剑光烁烁,寒气森森。

恐怖到骇人听闻的剑气弥散开来,以牛皮衫青年的雄浑内气和对剑道的理解也不过是将将抵挡住,足可见那剑上所带的气势究竟有多么可怕。

紧接着一个人影轻轻飘落,脚踏在峰顶的雪层上,没有带起丝毫的波动。他袖尾一摆,那停浮的两扇翅膀再度隐没在云雾之中。

那人影露出了一张脸,眉目如星斗聚拢疏稀有致,口唇似飞雨长空阴晴随心,耳似剑锋所指锐不可当,发丝如和风沐水轻拂缠绵,鬓角垂下一丝雪白长绫束发齐整。

那是一个男人!

上代铁骨软玉扇掌扇人见到他曾忍不住评价道:“五峰白帝尚须眉,千古龙脊宠优渥。万丈星辉束不住,三千银河濯不出。”

如今数十年过去,他依然这般出尘绝代,气度不仅超越前人,更已绝后。

一侧的牛皮衫青年望着那插在雪地上的剑,一股名为自惭形秽的感觉充斥胸腔,在对方的剑道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的东西竟然根本比不上?

这就是差距吗?

这剑意还是一个人能够达到的地步呢?

原来世间剑道在我之上者竟然这么强?难怪被尊为天下英雄之首,以此一剑,已经足以担当这一名号。

“好啊,赵窝囊也来了。今日,想要取老夫命的人,还真不少啊。”朦胧薄雾中,一个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步走出,他直对那气度超凡之人,嘴角浮起格外欢喜的笑意。

第三十九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3】

周倾一路快马加鞭,半刻也不敢歇息,紧赶慢赶的回到了垣阳城。守城甲士依旧在逐一放行,守备森严。好在此刻入城的百姓并不多,周倾排过队步入城中,直奔垣阳城主府。

前几日听闻路上行人探讨,解问此来八成与龙洐意兴兵一事有关,周倾心里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深深觉得这个想法是对的,所以料想此刻的解问极有可能就在城主府中。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周倾骑马抵达城主府的时候,正巧看到解问站在府门口,与另外两个穿着朝廷亲设运粮官专属的暗土黄色袍服的中年人交谈。

周倾连忙上前想要开口,解问身边站着的刘剑忠和两个卫士已经先他一步持戟拦住,他们可不管周倾一副少年人畜无害的模样,毕竟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州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他们无关。

“站住!什么人!”

周倾双手按住两个卫士手中握紧的长戟,也不顾刘剑忠覆在剑柄上的手和眼中毕露的煞气,喊道:“州领大人,小人有要事禀报!”

师爷李楚本在解问身前和其他几个运粮官的下属寒暄,听到周倾的喊叫声后下意识的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一动。

连忙回头说了句:“今次有事,下次有机会再会,辛苦了!等会交接事务完后便回驿馆歇息吧,大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一桌接风饭菜,北地毕竟边界,饮食不比帝都,诸位就先将就将就。实在劳烦诸位月月运粮来这偏地,李楚代玫州百万军民,谢过了!”

每个运粮的兵士都知道运粮给玫州是一件极为辛苦的差使,但此刻听了李楚的话语,心中还是相当的受用,路上的辛苦疲乏和满腔抱怨当即散去,纷纷拱手道:“李师爷客气了,这是我等的职责,不必如此!”

李楚点点头,拂袖朝周倾走来。

“小孩子家家,何故捣乱?州领大人日程紧凑,没有时间听你多言。”刘剑忠见对方还是个少年,将锐气收敛了些,唤开守卫,对周倾道。

周倾皱眉,“可我真有要事!需要……”

刘剑忠上下打量了周倾一眼,始终难以相信对方会有什么要紧事,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样……既如此,你有什么事就与我说吧,是小猫小狗丢了,亦或是与父母吵架?”

周倾心下大急,忽又看到刘剑忠背后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李楚,想起这人似乎是一直跟在解问身边的那个,无奈之下只能对着李楚喊道。

“有一个老人让我告诉解州领,此次运粮车转道垣阳仓!”

将话说完,周倾才松了口气,那老人交给自己的事情也算是完成了吧,和刘剑忠比了个齐手,学着从前在书中看到的向当官的行礼的模样,说了声“事情说完了,草民告退。”转身要走。

他没有注意,自己一语出口后,不仅是刘剑忠和两个卫士住口不言,迎面而来的李楚和不远处的解问运粮官等人也都齐刷刷看向了周倾,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玫州位于极北,食粮产量极低,尽管有诸多深山和雪原野兽能够提供野味,但偌大玫州近百万张嘴,靠山吃山根本就不够,故而自数百年前起周天子就免了当地的赋税,还会隔三差五的放粮赈济,不过这也仅仅只是填了很小一部分缺口,那时的玫州人们只能保持在日日一顿饭左右。

在解问上任之后,多次上书提议,朝中几次当庭辩论,一连焦灼了四年之久,权衡各方利弊才终于下令,令玫州周边数州月月轮换为玫州提供粮食,这才解决了玫州老百姓填饱肚子的大部分问题。

专门给玫州提供食粮的运粮官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解问在东岭山中开辟了四座大粮仓,名为东岭仓,运来的粮食也都会先卸在那里,然后经由四城城主各自派人领取发放。

这几天正是运粮之日,运粮车数日前就到达了晖山,但由于近日晖山不稳,耽误了一些时日,运粮官此来正是为这件事向解问致歉的。

此刻听到周倾的话,所有人的心都被牵动,依照行程的话,这时的运粮车应该已经登上了东岭雪山,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全部卸在东岭仓中,这个小娃儿突然出现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东岭仓有危险?或是在说运粮车有危险?

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所要面对的损害无疑是巨大的。

李楚先一步拦住周倾,解问紧接着跑来。

“孩子,别急,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解问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和蔼,但额头上已经因为紧张多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有个老人让我告诉你……”周倾被拦,并没有感到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老人肯定认识这个解州领,自己将他的原话说出,解州领应该就会重视起来,否则这么要紧的事情老人怎么可能全然放心的交给自己?

万一自己见不到解州领该当如何?万一自己的话人家不相信又当如何?

故而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被拦下的准备。

“停,就是这句,你说一个老人?什么样的老人?”解问忙问,斜眼扫了李楚一眼,果然看到李楚的脸上同样带着惴惴不安的凝重。

“嗯,那老人殊甚邋遢,满身泥污,形容不堪,像是一个乞丐。”周倾一五一十的答道。

“是了。”解州领面有了然,也暂不管周倾,转身问那运粮官,“今日带队的是谁?”

“是关先生……怎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孩子说的是真的?”两个运粮官面面相觑,十分不解为什么解问堂堂一介州领就这么轻信了一个孩子的话。

“关先生?有点麻烦了。关先生如果命丧玫州…后果不堪设想!剑忠,快去备马,将昨日赵小哥儿带来的那几匹红渊牵出来!”

在场除了解问周倾李楚三人外无不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们也知道解州领不会无的放矢,刘剑忠第一个窜入了城主府中。

一条命令刚下,解问又问:“按照你们的行程,告诉我一个准确的方位,运粮车队现在到哪了!”

“嗯……”两个运粮官低低默算了一下,抬头确定的道“东岭山脚,关先生一向谨慎,路上会放慢脚步,现在至多到达东岭碑石。”

“嗯,李楚,将该带的都带上,同时准备一封书信送到关帝州提前秉明消息。孩子,你把你的马站放在这,骑那个!”

解问手指向刘剑忠刚刚牵出的五匹枣红马,对周倾道。

马王红渊!比周患那匹雪夜流星脚程还要快上一筹的真正马中王者!即便是在此马的产地大辽草原上也很难见到,今日居然在这荒僻北地见到了五匹?

周倾指了指自己,“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已经将任务完成了啊,接下来的事还需要自己参与?

李楚冲他露出些许儒雅的笑容,但看起来格外像一个老奸巨猾的奸笑。“还需要和你了解一些情况,莫要紧张,若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很快就能回来。”

“不过,若是假的,谎报密情,是要判死刑的。”刘剑忠应景的插上一句,面上笑嘻嘻的,周倾心中一凛,这是要看住自己?

可我只是个传达消息的啊!

第四十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4】

胯下红渊,马背极稳,四蹄如飞。

周倾第一次生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身体不自主的伏在马背上,感受着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心中愈加的惊奇这红渊马的脚程,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此速度,若是长上双翅只怕都可以上天入地了。

一行五人,他自己,解问,李楚,刘剑忠,以及一个运粮官。

他们几人中刘剑忠和运粮官二人的马术最为精湛,得此宝马忍不住肆意挥鞭,再加之有事关生死的情况加身,远远地跑在了前面,卷起一溜烟尘。

解问身为文臣,身体根本禁受不住像前方二人那样的速度,故而和李楚一起携着周倾紧追在后面。

刘剑忠二人已经从解问的口中得知了他和李楚的猜测,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能够更快到达目的地反而是好事,解问便任由他们去了。

路上,解问时不时地回身问周倾一些情况,周倾对此也知道的并不多,每次的答案都是模棱两可不清不楚,有的时候还会直接回一句“不知道”,这使得解问心中的焦急迅速攀升,眉头也越皱越紧,饶是他治理玫州这么多年,如此状况也还是第一次遇见。

眼看东岭雪山将至,周倾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马上挺直身子,问李楚道:“李大人,那邋遢老人究竟是何来历?小子心中十分迷惑,能不能说上一二?”

李楚扬眉思索一下,“说来,我和州领大人对那个人所了解的也并不多,如果我们当初遇见的和你口中说的老人是同一个人的话,东岭雪山肯定就会有一场大危机,因为那个人说的话极其准确。”

看到周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李楚又道,“既然你问起,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先是扭头看了眼解问,发现解问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是直直的盯着东岭雪山的方向。

周倾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风声中李楚的声音。

二十年前的玫州发生了一件怪事。

当时的州领解问,正值壮年,在处理玫州事务时虽然辛苦劳累但仍有余力。可一场大病突然降临,瞬间就击垮了他。

短短三日时间,他已是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整个玫州内众位医者都是望而兴叹,仅为解问诊过脉后便是叹息着离去。

直至,所有人都以为解问会在那一日离世,后事都已经准备妥当的的时候。

清晨,一个肮脏不堪的老人醉倒在了州领府前的冰天雪地中,府兵们一个个情绪低落,心情极其不佳,见到如此情况大力驱逐。

却不想那老人被人吵醒后,忽的仰天大笑,口中吞吐着不清不楚的言语,随即一口酒呕吐在了州领府的大门上。

众府兵一拥而上,想要将那老人捆缚收押,可就是他们眼睛一花的功夫,眼前却失去了那老人的影子。

下一刻,州领府的大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片黑白相间的齑粉散落在地,而病入膏肓的解问竟然奇迹般的起死回生,病魔尽去,整个人看上去红光满面,哪里有半分人之将死的样子?

周倾听到这里,感觉云里雾里,根本分不清李楚说的到底是故事还是事实。

一口酒,治好了一个人?这怎么可能?“李大人,这事……”

李楚看到周倾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根本不相信,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轻抚胡须,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关于那个老人的事情,你还想不想听?”

“还有?”周倾连忙点点头,“大人请说。”

“那是在十四年前吧,我与州领大人在赴元京祭悼座北侯的路上,途径关帝州,在关帝山下,看到了一个黑影独立在关帝陵顶,他仰头喝着酒,口中还在言语,就像是在与那陵墓对话一般。”

“而后,他的目光突地转向了我和州领大人,我看着他有些眼熟,当时并未与二十年前的那个老人想到一起,他对着天空喃喃喊了一句,‘小老儿救你一命,待得他日功成之时将这命还我可好?’”

“我与大人不解其意,以为那人患了失心疯,并未理会,只是原地歇息。但那老人揉了揉脸上的泥污,转身远走,口中似是叹息的说着‘罢了,自安天命,自走前程吧。姓解的,你生平凄苦蹉跎,历经百味,但方知此为命定。来日若再起前尘过往,勿要再执念,有时退让自是一种前行,有时却离也是一种修行,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周倾眨了眨眼,显然并没有听出什么。他总感觉故事到了这里似乎并没有结束,老人说完这一番话之后肯定还发生了什么,但李楚已经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周倾也就没有再问。

李楚的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像是莹莹泪花,也像是往昔的记忆,他的眼神转向解问。

“今日,说的太多了。不知为何,见到你这般纯净的眼睛,这般朝气的少年,往事便收不住的涌上心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唉,孩子,只希望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能够有一双如此明亮的眼睛,如此一双不被黑暗所污浊的眼睛。”

恍惚间,李楚忆起,多少年以前,他也曾看到解问有一双这样清澈的眼睛,只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何又想不起来了?人老了啊……

静寂之后是一声叹息,叹息声还未散去,大地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解问抬眼,眸中深邃,他低低招呼了一声:“东岭雪山,到了。”

周倾抬眼张望,果然看到身前的不远处,便是东岭雪山的那条并不陡峭并不宽阔的上山小道,积雪沉沉,骤然龟裂,雪层上攀上一层层细密的裂纹,短短数息时间便蔓延了整个雪山。

周倾的眼中反射着小道上两匹遥遥领先的枣红马上,两个带着惶恐震惊之态的人影拨转马头,随后,那两个人影在周倾的瞳孔中开始缓慢的放大!

地面倏然间再次摇晃几次,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了。只余下以东岭雪山为中心的微颤和在场众人一点一点加快的心跳声,刘剑忠张着大嘴嘶吼着,拼命地朝着后方手舞足蹈,指指解问又指指李楚,他身边的运粮官也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

就好像见到了天下间最可怕的东西一样,他们双目圆瞪,几乎连马术都忘却了,红渊马在二人的控制下跌跌撞撞的跑着,可周倾并没有感觉到奇怪,甚至根本没有看那两个人。只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天空。

清流元流转中,他将手指着天空。

“天上为何会有两轮太阳?”他的声音隐没在轰隆的巨响中,解问和李楚脸色骤然惊变,根本就没有听请周倾在说话,他们不约而同的转向,李楚一拍仰头看天的周倾,大喝一声:“快走!”

灾厄降临了!

天空不仅出现了两个太阳,还多了一座山,一座斜斜倒塌的山峰。掀起可怕的气浪和雪崩。

那座象征着玫州最高之峰的东鼎峰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坍塌了!其上积聚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雪石坚冰,甚至枯木悬松都随着它的倾斜如同陨石下坠,万箭齐发般裹挟着通红的光华倾泻而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两座山峰的崩塌。

紧接着,整座屹立不倒的东岭雪山在剧烈的抖动和摇晃中如同破碎在地的镜子,蛛网状扩散碎裂。

乱石穿空,狂雪拍天,山崩瞬息间。风沉沉,浪滚滚,千里惊灾毕露。

古人有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当三座山峰,一整座雪山同时泯没在眼前的震荡中时,又有谁能真正的面不改色呢!

周倾也不例外,在他真正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天空陷入了诡异的黯淡,就像是整个天空都坠了下来,窒息的烟尘狂风令他心慌不已,他催转马头,施展平生劲力,踏马而去!

第四十一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5】

流传后世的大周史册上记载着:孤帝四年七月初二,玫州东岭山,天降灾祸地震,三峰摧而雪山崩。

……

垣阳城,城主府。

解问看着眼前一摞摞半人高的文书,满面焦灼,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李楚和刘剑忠二人静默的站在一侧,没有人先开口,府内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的嘴唇都在微微的颤抖,双腿还在发软。不久之前的动静即便是到现在想想也仍旧是触目惊心,他们心中都在忖度着,老天怎会突然降此天灾,降此地震,为祸人间。

原来人力在真正的自然力量面前是这般渺小不堪。

良久良久,直至日暮西垂,直至月上中天,徘徊于斗牛龙光之间,朦胧月华泄地似万顷汪洋。

解问毕竟是一州之主,他站起身,用手轻轻点了点桌案上的文书,抽出了其中一份,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才幽幽长叹一声,“李楚,剑忠,此事,你们如何看待。你们认为,本官应该如何处置才好?”

李楚抬头,他思索此事也已经许久,此刻听到解问的问话便将心中的想法倾泻而出,“我认为,当以安稳民心为上,民为一州之本,此刻东岭雪山地震,三峰倒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玫州,当务之急是尽量控制,将百姓心中的惶恐降到最低。”

解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将你的方案详细说说。”

李楚走到悬挂在北墙上的玫州地图边,眼光自东岭扫过雪塞,最终定格在了垣阳。“据雪塞那边传来的消息可知,此次东岭天灾牵连甚广,由于事发突然,那边的高层根本来不及反应,导致依山而建的沧北军半个四旗分营被毁,死伤军士达四千之众。不过所幸,在余下的沧北军士庇佑下,雪塞百姓损失不大,死伤者大致在百户人家。除却靠近东岭的三个小镇遭了秧以外,其余百姓尽数退离灾区。”

“东岭天灾是否还有余威我们不得而知,所以在我看来,最好将雪塞的百姓转移到主城和垣阳城安置,同时派军士在灾区范围内进行救援,查探是否能够发现幸存者。另一方面,粮食问题。”

“东岭雪山已成荒地,此次运来的六十万石粮食与东岭四仓中存储的近百万石近数覆灭在山崩废墟之中,所以,粮食已经是当前必须解决的最大问题,我建议向秋黄,关帝,起沙三州借粮,同时集合晖山,弱疆,主城和垣阳四城之地的粮食于一地,再分地域发放。”

解问轻轻点头,随即吩咐,“剑忠,你带人走一趟灾区,通知雪塞转移百姓。”

刘剑忠应声领命,转身而出。

解问示意李楚坐下,面上忧色更甚,“我刚已经联系过三州州领,还未有回信,故而粮食一时还需等待,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全州余粮汇总。不过你也知道,即便是汇总到一起,在百万子民口下也撑不过十天。”

“所以若没有粮食运来,玫州将面临断粮之灾。况除了粮食一事,还有另一件大事需要忧心。”

李楚已然明白,“大人所指,是关兴葬身雪山之下一事?”

解问再次点头,眼神飘忽不定,“关兴是关帝州关家的人,世袭的关侯世家,本官当年便与关家交恶,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以他们平日的娇纵之气,加之在朝中的背景,只怕麻烦极大。他背后的靠山,可是……”

李楚接口,“可是云东镇天王啊。”

二人相视默然,风雨欲来的气息忽而卷上二人的心头,炙热发烫。

……

客栈中的周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白天所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若说不害怕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但是令周倾感觉到古怪的却是胸中除了那微不足道的余悸以外,更多的竟然是疑惑。

即便是心乱如麻,明智之眸保持的大脑仍旧清醒,让他能够思考更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全无联系的冗杂信息中,却似乎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老人的奇异故事,虚空悬挂的两轮烈日,三峰崩塌东岭成墟等等一切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忽的站起身,走到桌前,点亮烛灯,拿出一张宣纸,笔锋在宣纸上勾勾画画,心中念头不绝。

“那老人绝对是高人,这点已经可以确认。他提前知道东岭将有危机,或许是算出的……可,可是我为何又觉得这山塌的不仅仅是地震天灾那么简单?老人叫我传信而并不是亲自提醒解州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一件比东岭之灾还要重要的事情,会是什么。”

“二日同天,是巧合吗?”周倾脑海中又跃出了另外一个景象,一个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近。

神秘黑影的一招一尺焱……与那天空上短暂出现的第二个太阳带给他的气息与感觉几乎一模一样……这是错觉吗?不,不是。

如果换个人来感受的话,可能根本不会感觉到那什么太阳与什么一尺焱有何关系,但周倾不一样,他刚刚深切感受过一尺焱专有的气息,又碰到了几近同出一辙的力量,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难道这撕碎整座雪山的根本原因与那个黑影有关?可是不可能啊,如此灾难岂是人力能够造成的?是我想错了?”

周倾思绪至此,无奈而止。可脑中又有另外的画面出现,父亲下山,陈老道的告诫与指点,垣阳城主起兵……!

“东岭雪山上设粮仓,如今粮仓摧毁,玫州一片混乱。余粮不足,谁会如意?换句话说,玫州混乱,借粮,赈灾,很可能会牵连其他几州。此刻沧北大部分粮食只怕已经充为军粮运上前线,那么若玫州先行断粮,很可能会牵动整个北地一同面临绝粮之危……!”

电光划过,周倾感觉自己似乎离那背后的隐藏的东西越来越近,正在他继续沉思的时候,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那人凑过周倾脖颈间露出的缝隙盯在了周倾胡乱涂抹的宣纸上,露出了一口黄牙,嘿嘿笑了一下,从黑暗中抽出一个酒囊,仰头豪饮一口,将酒囊丢在宣纸上,一屁股坐在了周倾的身边。

周倾一惊,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愕然抬头。方才全神贯注的思索,根本就没有听到身边有动静,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如何不惊?

他转目望过去,紧张的心这才松弛下去,“你回来了?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对不对?”

原来,坐在他身侧的人影正是山塌之前离他而去的邋遢老人。

老人指了指酒囊,“小老儿只是去打了点酒,怎么就地震了?当时听到消息还真是魂都吓飞了,还好你看起来并未受伤啊?嘿嘿。”

周倾默然注视着对方装傻充愣的样子,长叹一声,“你究竟是什么人?明明早已洞悉一切,又为何要置身事外?还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老人笑了,这一次笑的十分灿烂,一口参差黄牙不住地打颤,他打了个酒隔,再度提起酒囊,长长饮了一口,直至酒囊空瘪下去,他才提起一口气,看向周倾的眼睛。

“世间之事,与小老儿有何干系啊?什么洞悉一切,什么身份一类,你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妨?你本是事外之人,参与进这滔天大网中与你又有何益处呢?即是江湖人,便安心的做一个江湖人就好。入了这瓮里,一辈子都抽离不开的。所以,喝酒!”

周倾看着对方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我已经参与进来了不是么?你让我去告知解问详情,不正是把我拉下了水么?如今那横在天空的第二个太阳我已经看到了,东岭之灾背后的种种我也已经看到了,让我像你一样装作若无其事,这,可能吗?你总要对我负责,让我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诧道:“你个小娃娃倒是聪明的紧呢,将一切都推到小老儿的身上。好啊,既然你如此想知道,那小老儿就告诉你。”

老人忽的睁大了眼睛,周倾刹那紧张起来,腰背下意识挺直,却听老人道。“小老儿若说,那东岭之灾全然出于我之手,小娃娃,你可相信么?”

第四十二章:人之道

周倾眼睛一抖,摇摇头,“不信。”在他的想法中,对面坐着的这个老人绝不是什么坏人,若说灾厄出于对方之手,确实难以令他相信。

老人悻悻然一笑,伸了个懒腰,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不信算了,小老儿累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啊,睡了睡了!”

说着,他也不管身上的泥土会不会染脏床榻,大咧咧的侧躺闭目,鼾声瞬起。

对于老人一如既往的回避态度,周倾大感无奈,再度看了看自己手中宣纸上的杂乱圈点,垂眸思索再无进境,只能吹熄了烛火,回到榻上,躺在老人的一边。

老人身上丝丝缕缕的味道钻入鼻腔,但并不是想象中的臭不可闻,反而是一种安神静气的味道,抽了抽鼻子,精神渐渐昏沉,片刻后也悄然入梦。

内气再流转,融融暖暖,煞是惬意,周倾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似是睡得香甜。

次日辰时。

灿灿阳光照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周倾只觉浑身轻松畅快,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除了柔和的光线外,还有……两排惊心动魄的大黄牙。

一切美妙倏然散去,周倾受到惊吓般坐起身,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在了他的身边,摆出了一个标准的五心朝天的姿势,只是身子前倾,咧着嘴,朝着周倾露着不知意味的笑容。

“老神仙?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老儿自然是看着你笑啊。”老人嘿嘿傻笑两下,周倾不由得双手护在胸前,警惕的看着对方,“你是想图谋不轨?”

“你个傻小子有什么值得小老儿图谋的?”

周倾起身,叫小二打来水,洗漱过后,扭头回瞥,望到依旧盘膝在床岿然不动的老人,他坐回榻上,问道:“老神仙,你今后有何打算呢?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跟着我吧?”

老人凝神,倒是真的仔细思考了许久,才道:“跟着你……倒也未尝不可。”

还未待周倾反驳,老人翻身下床,将枯黄焦黑的手伸进破烂的衣衫中挠了挠,看似随意的问:“那一招飞沙入雪,还有那附在其下的上府吞气宗的心法,你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嗯……上府吞气宗?原来那刻在墙上的一小段心法口诀叫做这个古怪的名字?”

老人懒洋洋的一挥手,指出如电,点在了周倾的眉心,周倾反应不及,只觉一点冰凉的触感出现,随后他木然的直视老人,不解其意,身体向后避过老人的指尖,刚要发问,老人的声音已经先一步涌入了脑海,令他心神一阵恍惚。

“小娃娃,你可愿修行内气?”

那日周倾被一尺焱威胁到性命时,他的心中就已经动了修行的念头,本来下意识的想要点头,可转念一想。老人这么问的目的似乎是想要教授自己修行内气的方法?

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对方莫名其妙的跟着自己,如今又想要传授修行?这一切,不可能毫无目的。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我是不是应该试探一下,看看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家父有言在先,并不希望我习武,所以修行内气,就算了吧。”周倾言不由衷的道,眼睛一直盯着老人的表情变化,可是老人闻言后却根本没有半点波澜。

“叫小二烧开水吧,小老儿要洗洗澡,换身衣服,太久未洗,身上都长虱子了。”老人念叨着,十分理所应当的吩咐着,见周倾未动,他又道。“别闲着,快去!”

周倾白了老人一眼,老人的话题变换实在太快,自己竟然跟不上?可从对方的话语中周倾就知道自己的试探宣告失败,因为老人根本就是软硬不吃。

无奈叹气,周倾发觉自从自己和这老人有了交集之后,无奈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半个时辰后,老人洗过澡,满身泥污尽去,露出了本来的苍老面孔,老人斑霜结在头顶,曲折蜿蜒的皱纹如同千万支流纵横交错。洗澡后出水树皮一般的枯槁皮肤黄澄澄的,看起来倒是与他的门牙十分相配。

骨瘦如柴的身板贴上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灰色布衣,更显几分瘦弱,抬手举止间,摇摇欲坠,颤颤巍巍。

周倾甚至怀疑这自称为老神仙的老人很有可能被一阵风给吹上天。

看上去如此瘦弱的人怎么会与李楚口中那个集神秘与奇异于一身的老人联系到一起呢?

书中不是说修行过内气之人,随身会有出尘之感,肌肤光洁有力,体态平稳安如,气势圆融如意么?怎么在这个老人的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体现呢?

然而,前几次的经历告诉周倾,这老人绝对不简单,可是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情景却让周倾感觉到怀疑,怀疑自己从前在藏冰山上看到的书是否记载错误了。

“人体有三府,上府,中府,下府,乃人体生力之本源,通俗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心府,丹府,及精府。”老人穿好布衣后,一边对着铜镜梳理满头的白发,一边道。

“看得出来,你身含道家心法,或许从未修行过,但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贯彻你的全身,使得你三府之间纠结的奇经八脉任督二经与通达全身的二十一道经脉产生了联结。长此以往,你即便没有内气修为,也仍旧可以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但是,别高兴的太早,对于修行内气来说的话,你本身有一个巨大的弊端,那便是所学太过复杂,而对于你自己那些知识又不能得以贯通,这就成了你内气修行上最大的障碍。”

“那上府吞气宗,本是最为基础的心法,所讲十分浅陋,与你之前所学的道家心法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但是小娃娃,你要记住,越是简单之学,越加不能忽视。”

周倾最初听到老人的话的时候,心情呆滞,暗自腹诽:我方才明明说的是听从父命不愿习武,也已经很明显的说明了我不听你传授啊。可老人竟然已经开始自顾自的讲起了修行基础?

随着老人的话语逐步深入,周倾忽然觉得每一字每一句都格外珍贵。

从前在藏冰山上,他每每读到“上府”“下府”等词时便不甚解,问过观内的诸多道人也很少有能够解释的,不过当时的周倾认为那些乃是修行内功之用,自己只要能够初步认识,解释下来,达到顺利通读道家典籍的目的就好了。表面上已是学习通透,但实际上对于其中那些有关修行的内容并没有更加深入的贯通学习。

毕竟他那时候并不是为了修行而阅读典籍,通读学习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能够登上小孤山。

可对于如今心中对修行已经产生了兴趣的周倾来说,老人所说的,听来都觉受益匪浅,以前诸多的疑困也是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间,便已入了神。

“有些细节,乃是重中之重,因为你可以凭借那些细节打破桎梏走出第一步。”

“第一步?”听到这里,周倾终于是默认了老人在传授自己的这个事实,第一次发问。

“没错。现在,你细细思考一下那几句上府吞气宗的口诀,有没有产生几分熟悉感?”

周倾回想起那日牛皮衫青年留给自己的心法口诀,脑海中忽然电光一闪,名为【虚实篇】的一部典籍中的一段原话涌上心头。

“上府于心,人之至虚也。若无心,则无本。但若有心而不补于损者,则无异于无心,故内外均不可进境也。补虚何为?吞气也……”

周倾眼睛一亮,上府指的就是自己的心府,而吞气便指的是内气修行,而虚实篇这一段的本意也正是在指修心。

这上府吞气宗的口诀竟与道家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周倾瞬间明白了老人那一句“熟悉感”的意思,老人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忘掉自己曾经学习过的心法中最适合自己的部分关键?

“想必以你的聪颖,应该不难明白。你既然已经读过道家心法,那么天下心法便再无能出其右者,唯一的关键便是你究竟能否从万千典籍中找到你真正所需的。如果找到了,那么凭借你如此深厚的根底,修行内气最大的问题便已经解决了。”老人嘿嘿直笑,语音一顿,微微抬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另外,小老儿还想告与你的就是,天下心法,殊途同归,诸般万道内外家的修行,皆出于六个字。”

说到这里,老人眼神中绽放出了一道精光,皱纹似乎都湮没在了这光芒之中,他一字一顿的道。“人之道,天之道。知此六字,足以。”

周倾微感茫然,喃喃重复着,“人之道……”

第四十三章:提酒上贼山【上】

“对,无论修内修外,归根到底,终究都是自己本身的修行。道家的心法以养生为主,却是对身体修行最为完善齐备的。以【胎息篇】,【人精篇】,【吐纳篇】,【虚实篇】,【阴阳篇】这五篇最为经典,以人体本源出发,在修身养性中孕育内气,进而通达内外。”

“所以,在小老儿看来,你若能将道家心法学精学细,在人之道这一层次,便可以达到巅峰。不过,这并不简单。”

“许多牛鼻子道士穷其一生也无法将人体和那些先辈留下的学问真正发掘清楚,对你来说,前路漫漫。”

周倾点头,“我懂了。这是在提醒我多思考,多学习?可是,老神仙,这以养生为重的人之道和内气修行究竟有什么联系,我还是不太明白。”

“内气是人体产生的,你说是什么关系?”

周倾灵光一动,“你的意思是指养好身体是修行内气的根本?的确,身体才是内气的载体!”

“没错。”老人心怀大慰的点点头,“你若是能够明白这个,也就不枉小老儿与你说了这么多了。切记,日后修行时千万不要崇尚那些立竿见影,大量提升内气的法门,将体内的虚处填平才是正本。”

周倾仔细揣摩推敲了老人的话语,忽又想起了【虚实篇】中的一段法诀。

“人之力者,有四虚,内外各半。外者,一虚血,二虚骨。内者,一虚经,二虚髓。若以气补为上,以虚胜实转至实胜虚,则可至内外兼者,通达肺腑丹府,气可成。内气亦分实虚主次。尽补四虚,则气变,生之无穷,力无有不逮,称之主气。而尚存虚者所修之气,则为次气。”

随即他开口问道,“老神仙,我听闻力有四虚,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嘴角一翘,“能够想到虚实篇,倒也不算糟蹋你的禀赋。不错,力有四虚,这实际上是最为常识的东西,但往往最容易被人所忘却。就好像许多外家武者,他们只注重修炼皮骨,强化肌肉,但却忽略了人体所最需要的,这样的修行,是最伤身的。故而,那些外家修行者,一旦过了最鼎盛的那二三十年,之后的日子会十分艰难,甚至命不长久。”

“他们便是用本就虚弱的‘内’来填补他们所用的‘外’,这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若是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此消彼长,那么人不早早残废夭折都是万幸。”

周倾若有所思,挑眉沉吟片刻,似是要将老人所讲一一吸收,许久后才答道:“那想来老神仙更加推崇内家修行了?”

“并不尽然,小老儿最注重的是根本,是补其虚。内家修行者虽然通过内气于体内周天运转解决了外家所不能解决的两虚,血和骨,但却也无法真正的解决经脉与骨髓之虚。这就导致了很多内气达三重临四重的内家子,永远也无法逾越第四重这道天堑。”

老人说到这里,发现周倾仍旧有些茫然,显然是并不能全部理解。

在周倾想来,书中有云,内气达到三重者,早就已经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了,难道这样的人也无法弥补体内的缺陷?况且那些人内气修行都已达到顶尖,难道在修炼的过程中就没有发现到这些问题并且解决吗?

老人叹出口气,换了个思路,忽然发问:“小娃儿,你知道当今江湖上最强者是谁吗?”

“我听父亲提起过,江湖上最强的似乎是六个人,有‘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之词。”

“没错,那你又是否知道他们何以称之为最强?”

“莫非,因为他们已经补足四虚,主气通达?”

老人嘿嘿一笑,“孺子可教也,世间修行内家气者何止百万之数,而他们六人既然能被公认为最强,便是因为他们各有补足自身四虚之法,体内成就主气,而主气正是成为真正强者的关键!”

周倾眼神放光,直勾勾地打量老人几眼,从对方那瘦弱的身体上一寸寸的看过,道:“老神仙,你是否也身具主气,位列这强者之中?亦或是,你就是这六人之一?”

老人摇摇头,“世间修行者,可补四虚的,并不止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只是这六人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中罢了。隐士无名者,达到第四重的人,亦不计其数。就像是你那日在玫州主城中见到的两个人,他们其中之一就已经达到了四重,走入了真正强者的阵营。”

周倾如遭雷击,从前他在道家典籍中看到过内家气分为四重,第四重难如登天,而老人方才又说过只有补足四虚才能够达到第四重,周倾就更觉得第四重极为困难。

所以老人此番话带给了他极大的震动,原来世间竟然有那么多强者?这个世界,真的不止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啊。

“好了。小老儿今天说的多了,就到这吧,你大抵也已经明白了内气修行。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便是补四虚,跨越第一个门槛,以主气达到临一重,这,很难很难。当世最强者最初跨过这一步的时候,也至少耗费了三年以上的时间。故,不要妄想投机取巧,稳扎稳打才是正道。”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还有啊,老神仙,我听闻内气分四重,你能否详细的给我讲一讲这四重境界啊?”周倾瞪大眼睛,一副好学求知的样子。

老人对之还以一个温柔的笑容,黄牙一抖,“不行,你还不够格。不是小老儿夸你,猪连就地打滚都还不会,就想跑了,那还了得?小娃儿,好高骛远,只会自取灭亡。”

周倾皱眉,脑中盘旋着老人这几句话,心道:这是什么比喻?

当日,老人教给周倾五心朝天的盘坐法门,周倾又自行配上脑海中吐纳篇的呼吸法门,终于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感受到了自丹田涌出的内气。

不过这还仅仅只是入门,根本无法内视,自然不能亲眼看清楚内气究竟是何模样。

但周倾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感觉到内气在体内的运转,渐渐笼罩全身,心情格外舒畅。

“我这也算是走上了内气修行的道路了吧?爹,您可千万别怪我,我本来并不想修行,但是奈何死亡的威胁与无力的痛苦实在令我不得不需要以力防身啊。”

周倾天资奇佳,心里早就清楚,周患最初不希望自己习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怕自己习武之后,会不自主的参与到许许多多的属于武人的纷扰之中,甚至因此而丢了性命,至于其他的原因,周倾也不得而知。

他心下忖度:我修行主要也是为了保命,这应该符合您最初的想法吧。况且,您信中已经委婉的同意了呀!

如此想来,周倾修行内气便再没了压力,一路畅通无阻,修行起来格外上心,一日一夜时光就在盘坐运气中过去。

次日。

周倾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浊气,内气盈盈归入丹田,他顾盼身边,发现竟没了老人的身影,“老神仙,老神仙?”周倾叫了两声,没有回应。

正想要下楼询问小二,窗扇忽然外翻弹起,身着布衣的老人腋下夹着一个人,越窗而入。

周倾还未开口,老人将腋下之人平放在床榻上,回眸一瞥,“你在道德阁里应该看到过道家的医书吧,给他看看。”

第四十四章:提剑上贼山【中】

周倾闻言凑近,看到床上是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普通,粗麻布,裤腿沾染着泥土,像是一个农人。

手指探过患者的鼻息,呼吸微弱森寒。静立回想片刻从前医书上的内容,他抚上了对方的手腕,脉象平稳中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跳跃。

周倾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接连查看过对方的眼白和舌苔,最终凝神在对方紫青中透着红的脸色上,细细思量,步子点点后移。

“我,不太确定,可能是肺腑燃火导致阳脉过弱阴火过剩,也可能是肝火或是脾虚。”

老人一阵摇头晃脑,只说了一句:“不,这些都不是呢?”

“那……那就只能是雪棠虫毒。”周倾综合之前查探过的一切情况,脑海中霎时间涌出了这个名字,他抬手翻看床上患者的耳根,果然看到三道银光,惊呼出声。

“怎么会这样?雪棠虫已经至少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了,你这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先不多说,你只需说明此毒何解?”

周倾面有为难之色,语气有些吞吐的道:“不太好解,有几种稀罕药材需要在南地才可能出现,现下城中药铺不可能有……而且其中还需要一味太和山上的静心莲为辅药,难。”

“你只需将所需药材告与小老儿,自能够找到解决之法。”

“那……好吧。”周倾不再犹豫,走至桌前提笔匆匆写下数十种药材,提起后吹干墨迹,递给老人,“最好能够找到一位会炼丹的,这服药以丹为形服下最妙,若是煮成药汤药力会大打折扣。”

老人点头,“好。”接过纸笺,转身离开。

时间飞速流逝,周倾始终盘坐在床榻上运转内气,时不时地还会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病人的情况,好在毒素的蔓延速度仍旧可以抑制,周倾并没有太过焦急,只是眼神不断的打量着窗外。

直至傍晚时分,耳根的毒气蔓延至脸庞,周倾才下了床,打来冷水,不断地为患者擦拭头脸,每隔半个时辰,还会割开手腕,放出些许紫黑色的鲜血。这一切,都是在减缓毒素侵蚀肉体的速度,不过这终究是属于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最好的控制毒素的方法自然是针灸,周倾的记忆中虽然有道家医术中对于针灸的记载说明,但是他手头并没有银针,加之他手法生疏根本不敢真正使用,以至于他只能用冷却放血这种不是方法的方法来拖延时间。

当夜色沉沉至深夜,万籁俱寂,窗外夜雪浩浩然,浸染天地。

老人的身影再度迅疾的翻入窗子,背上背着一个足有一人之高的箩筐,轰的一声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倾举目看去,里面竟然装满了形色各异的药材。其中不乏有许许多多名贵之药,甚至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太和山上出产的顶尖药材,静心莲都有数十只之多。

这不由得让周倾有些愕然,“一天时间,你竟然真的能够凑齐,而且……这静心莲上还有未干的露水?显然是刚摘的,你是如何做到的!”

老人咧嘴一笑,大力拍了拍周倾的肩膀,“小老儿说自己是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怎么样,这下相信了吧。嘿嘿。”老人甩出招牌性的笑容,周倾耸耸肩膀。

“每种只需少许就好了,你为何要准备如此多?这么一箩筐,都能够炼制出上百份的解毒药了。”

老人眼神一转,“那依你呢?只备一份?”

周倾霎时想起,雪棠虫并非单只生存,而是群居之种,也就是说雪棠虫毒一旦出现,便很有可能大面积爆发,这也正是雪棠虫毒最可怕的地方,其次就是解毒药方上的药材不仅昂贵而且稀缺,这就导致了每次雪棠虫的出现都会产生灾厄。

准备足够药材,可以说是防患于未然。想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周倾点头,“你既然早就清楚雪棠虫及其毒素的习性,难道不知道解毒之法?”

老人笑而不语。

“既然药材找到了,那么会炼丹之人是否找到了?”

老人这次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的道:“这个小老儿可找不到,所以你还是熬成汤汁吧。如果觉得药效会受损,就将你包裹中的那枚混元玉与药材一同放入清水中浸泡一个时辰,则问题可解。”

“你怎么知道我有……”

老人嘿嘿一笑,根本不理会周倾,从窗口倒翻而出,眨眼间失了踪影。

周倾撇了撇嘴,对于老人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已经渐渐的习惯了,抬手打开自己的包裹,掏出当初小孤山上那老翁给自己的那枚混元玉,捏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脑海中徘徊不定的是轩黎师兄的影子,手中似乎仍存轩黎师兄胸口的余温。

记忆潮水般涌来,周倾心中思绪飘向远方,“轩黎师兄,陈老说你已经离开了藏冰观,那么未来在这江湖上,我们一定还会有再见之日的,对吧。”

思绪停在此处,周倾笑了。看了榻上病人一眼,握紧手中玉,投身于处理药材和熬药之中。

他下楼朝睡在大厅的小二招呼了一声“我借用一下厨房”,然后也不在意熟睡中的对方是否听得到,背着箩筐就钻入了厨房。

一夜无话。

周倾一直忙碌到第二日清晨,才用厨房的大锅熬制出一锅解毒汤药,小二对此报之以讶然的目光和喋喋不休的话语,周倾知趣的递上一张银票,小二这才将那副慌张责怪的嘴脸转为了点头哈腰的谄媚。

最终在小二的帮助下,周倾将一锅汤药移至屋中,并舀出一碗给昏迷中面色已经全黑的病人服下,毒素随之缓慢褪去,一股黑气升腾而上发出嗤嗤之声。

正在周倾擦擦头上的汗水准备歇息片刻的时候,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老人再次带着病人翻入屋中,这一次是三个人。

“雪棠虫毒果然再次出现了?”

老人并不如何在意的点点头,“接下来几日还会有更多患者,这种毒在北地几乎无解,往前一出现便会引发无数的死亡。”

“想要遏止,几乎不可能,其根源我来解决,但是在解决之前的所有病患都要你来医治,因为除了你这里,其他地方根本凑不齐这一份药材。你肩上的担子,不轻,能做到吗。”

周倾想了想,道:“古语有云,人命至贵,重於千金,一方药以济之,功德过於千金。我不求过于千金之德,但人命终归是人命,我尽力而为之,所幸汤药还有不少,你去吧。”

“小老儿说的病患,可不止雪棠虫毒而已。”老人眼含深意的看了周倾一阵,身躯一闪,消失不见。

周倾沉思片刻,从老人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了很多东西,无论这老人平素多么不正经,上一次东岭之灾就足以说明对方的语出如神,这一次应该也不会有意外……

玫州很可能会出现更大的乱子……而这一切的背后,似乎还有什么在操控着,一如老人前次所说的“滔天大网”。

周倾逐一给三人喂下药液后放置榻上,客房内的床榻本就不大,此刻横躺了四个人已是无有空隙,一夜忙碌,倦意涌来,周倾行至桌前,提笔写下了“雪棠虫毒”四个字后伏桌睡去。

第四十五章:提酒上贼山【下】

孤帝四年八月五日。

黑云压州,一派窒息之态。团团乌龙盘旋在整个玫州的上空,映射出一片惨烈之景,此刻的玫州境内,哀声四起,饿殍遍野,饥荒如潮,粮断如山倒,四方尽是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百姓。

解问的府邸中,坐着数十个面黄肌瘦的文臣武将,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

一串串信息漂浮在他们的脑海,令他们根本喘不过气,也无力说话。

六月三十,主城大火。

七月二日,东岭天灾。

七月十日,食不过半,每日三餐改一餐,开粮仓放粮救济贫民灾民。

七月十六日,玫州彻底断粮,关帝州,秋黄州,起沙州共济粮七十万石。

七月三十日,二次断粮,三州再无余粮救济,饥饿遍及全玫州。

而到了今日,已经足足过去六天,举州上下没有半点生气,几乎日日都有饿死者横尸街头,解问多次上报,想筹集各方粮食救济,但结果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李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大人,再这么下去,只怕叶司丞没有下一步行动,玫州就已经成为一片死地。不能再这么干坐着了,上次龙洐意起兵时您安排的密函已经送上去了,至少二十日前就应该送到,十日前您亲见密令官写的那封信此刻估计也已送达,但元京全无回应,您,是不是想错了。”

“是不是想错,这不重要。我们只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叶司丞的身上,你懂吗?无论是沧北义军的命运,还是我们整个玫州的命运,都是如此。否则这整场棋局便再无生机。本官所料不差的话,前几次发给其他州县的乞粮文书都应该被关家扣下了,现今有关家在外,消息很难传出去。十日前本官与密令官商议,那一封书信破例得以传出,已是万幸。”

解问的声音同样很轻微,似乎还有些无力,面有菜色,显然断粮之后日子并不好过。

“那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只能等?”

“你还不明白吗?玫州的混乱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在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混乱产生,这一点你我知道,元京的那两位自然也知道,我们现在能够做的,只是为他们提供最准确的一线消息,具体如何做,下一步的棋应该如何下还是由上面来决定。”

“可大人……”

解问摆了摆手,“稍安,再等三日,若再无回应,本官就只能与去趟关帝州,与关侯撕破脸皮了。”

李楚面有凝重,“真的那样……情况比较不妙,关侯世家的人早就习惯大人这么始终保持懦弱之态,若是突然强硬起来,他们必生疑虑,这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所以,我们只能期盼这三日能够得到回应,不然就需要冒着走入深渊的风险去推一推那堵高墙了……现今沧北大多粮食运往前线,或许真的未有余粮也未可知……即便真的从其他州借粮,也不是长久之计,关侯世家所作所为或许为了打压本官,可或许也是为了全沧北着想也未可知……唉,还是等待,只能等待……”

他们二人相视一眼,心中都知道,现在的大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自从大辽入侵的那一日起,这背后的暗流就已经是波涛汹涌了。

直到玫州开始陷入一遭接着一遭的混乱之后,他们就更加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将暗流推上明面上的开始。

此刻的周倾陷入了忙乱之中,桌上的宣纸上,行行列列的字迹与日俱增。

“雪棠虫毒,患者共计三十七人,已解决。”

“僵寒之症,患者共计十五人,已解决。”

“筑结之症,患者二十三人,已解决。”

“……”

诸如此类的疑难病症在短短的一月之中几乎是从无中断,令周倾心中的犹疑不断膨胀。

他不明白老人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患者,但是从这些病人的背后他看出了一些东西。

每一种病都是可以大范围传播类似于瘟疫的病症,但偏偏最多只救治十数个人之后这种病便偃旗息鼓再没有出现过,甚至没有一种病进入过人们的视线中。

这是一种什么概念?就相当于玫州城内日日都有不亚于一场疫灾的病症出现,但还未成长起来就被生生扼杀!这就不得不令周倾感受到那位老人的神通广大了。

老人不仅可以从万千百姓中辨认出谁患了病,并在周倾写下药方之后迅速凑齐所有药材,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一桩桩近乎无解的病症全部根除!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周倾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老人日日的奔波,用他不为人知的手段解决着死神病魔,此刻降临全州的噩耗可就不仅仅只有饥饿了,还有那数之不尽的病症。

换句话说,当今玫州的局势,远远要比解问李楚所看到的要更加混乱。

周倾已经来不及思考,因为他正在疲累与饥饿中救治着一个又一个送来的病人,再让老人将一个又一个医治好的病人送走。

每日辛苦万分,沾枕即着,根本得不到空闲,只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脑海中有关于道家的医术正在被他以一种十分可怕的速度吸食,消化。

这,也正是老人将每一个患者放在他面前,让他来亲自诊断的原因之一,锻炼周倾学以致用,锻炼周倾真正将脑海中的知识切实掌握。

……

昶州边境,亭城。

周患所领十万沧北义军驻军于此,并未和据守昶江的沧北军合并。因此引发了诸多疑问,云东镇天王自然也听闻了沧北义军的威势,只是苦于前线吃紧无暇他顾,故而义军在亭城扎营倒是并没有人阻拦,反倒是有百姓接踵前来为义军送粮食送棉被。

所谓军民同心,正是如此。

正午,烈阳高悬,天空清澈晴朗万里无云。滚滚昶江水声滔滔不绝,传至耳边嗡嗡,忽扬忽抑,茫茫浩大。

军营主帐内,三人站在地图前,正襟危立,沉沉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血腥和压抑的肃杀。周患立在正中,左手边正是白发白须的龙洐意,右手边是黑塔一般身高丈余开外的孔太飞。

一只黄门雀无声钻过帐帘,在三人眼前飞过,立在地图中的太和山字样上,如同金鸡独立,昂首挺胸,细细看来,竟还有几分傲意盘踞在那小雀儿绿豆一般的眼睛中。

周患抬手握住黄门雀,龙洐意见怪不怪,他毕竟早就知道有人通过黄门雀给周患传递消息,一侧的孔太飞不明所以,一双虎目微张,问道:“哥哥,阿患,这黄门雀怎会突然入帐?”

周患慎重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知道那位黄门雀的主人一般情况下不会给自己传递消息,除非发生了什么急需要自己知道的大事。

就好像之前那一次送来了镇天王退避,让与辽军主帅拓跋无涯两座桥口的消息。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故而他屏息静气,自黄门雀脚上取下小巧的竹筒,随即将肉团一样毛茸茸的黄门雀放飞,抬手揉开竹筒取出一张纸片,龙孔二人凑上,三人凝神看去,只见纸片上写着“宇内,楚,上城山。”短短六个小字。

孔太飞更加疑惑不解,抬手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一张大黑脸上写满了疑问,但是他清楚机密消息不可言不可问的道理,并没有草率开口,龙洐意倒是从短短的话语间看出了一些什么,低头沉思。

“大哥,这上城山,可有什么来头?”

“这个……你多年未回昶州,可能不知,那山上前些年聚了一伙子山贼,足有数千之众,上城山本身又是陡峭之极,易守难攻,所以难以驱尽。不过啊,奇怪的是,那山贼从不烧杀抢掠,也不祸害百姓,平素除却总与昶州官府作对以外,倒像是正经人,在寨子里自耕自种,靠山吃山。州领见那山贼并不闹事,又难以真正围剿,这么多年下来,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哦,这样,老孔,你把小十一叫上,顺带给我烫壶酒,咱们三个,上一趟贼山。大哥,你就坐守军营就行了,要不了多久,镇天王定会派使者过来,到时候怎么处理,你应该清楚。”

龙洐意和孔太飞相视点头。

第四十六章:楚家有少年【上】

昶州边境,上城山。

山高六百八十仞,虽比不上大周几座为数不多的高山,但也可以称得上是方圆千里最高的一座山。

其上绿荫流水汩汩而淌,鸟语花香遍野芬芳,落英入水随波而流,山势陡峭蜿蜒,上山道只有一条,起初还是十分宽阔,但稍一向上,山道便陡然锐减。

上城山脚,设了一道屏障寨墙,高三丈四尺,厚九尺,高大的寨门上刻着“上城寨”三个大字。几队手握长矛兵士模样的人在寨墙上穿梭摇晃,徘徊不定,似是在巡逻,双眼时不时斜看向下方。

三个人影忽而映入眼帘,一个首领打扮的中年汉子吐出口中的草叶,一只手抓起身侧的长弓,搭上箭矢,视线瞄准人影的方向,眼神斜昵了另一边插科打诨,盘坐闲聊的数人,咳嗽一声,爆喝传出。“来人了,都他娘的振作点。”

其他兵士登时精神振奋,身子颤抖,有些畏缩的朝着中年汉子看了一眼,随后挺直腰板,挺起长矛顺着中年汉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视线尽头一个高个黑汉子第一个映入,随后是两个稍矮一些的人,三人腰身笔直,眉目如剑,气势凌人,尤其站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尤其厉害,虽然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出彩之感,但另有一种内蕴充斥,使人感觉颇有压力。见到他,寨墙上的中年汉子面色凝重起来,将弓弦放松,卸下箭矢,站到寨墙边。

“几位壮士今日来我上城寨,意欲如何啊?若是拜山,或是同为道上的前来议事,我寨欢迎,若是闲人,还请下山去吧,免得徒增伤亡惹来祸事。”

这话说来平淡,但其中不乏威胁之意。他上城寨附近数个州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寨子,所谓树大招风,时常都有来自其他寨子的人过来挑事,他一般都是这个态度来迎接。

今次来的这三个人气势不凡,一看就是杀过人的,尤其中间那人,令他心中下意识的升起了些许忌惮,若是在外面遇到这样的人,他都会直接选择退逃,可如今他却是守寨人。

黑汉子一挑眉,“咱就是来闹事的,怎的?惹来祸事?啊哈哈哈,老孔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老孔,先别忙。”中间站立的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提起手中握着的酒壶,张口喝上一口,些许酒液顺着下巴流入脖颈仍似没有察觉。“我等今日来,是为了请你们喝酒,就看你敢不敢喝。”

话音未落,破空声遥遥传来。寨墙上的中年汉子低喝一声,“退后!”兵士应声后退,他身躯一抖,手掌青筋暴起,内气涌动,手臂疾速探出,射入半空,稳稳接住下方扔来的酒壶,随即收回手,酒香扑鼻。“来得好!这酒,在下喝了!”提起酒壶一饮而尽。

“既然你痛快,我也不多绕弯子。你不过临三重境界,拦不住我,让出一条路,让我进去见你们寨主,我这两个兄弟留在外面。不然的话,就看看我的剑如何吧。”中年男子将手抚向腰间佩剑,剑柄上黑色流光微微一闪,无声的气浪悄然外放,他嘴角含笑,端的是一副儒雅温文的样子,可口中话语和身体上的动作却诚实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中年汉子叹出一口气,看了看身边的兵士,知道自己无力如何,可……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对方进了寨子。

似是看出了对方的为难,中年男子晃了晃手指,伸手一拍黑汉子金铁般的肩膀,身子凌空弹起,腰下长剑随之电射,剑气喷薄,剑同鞘一起斜插入厚实的寨墙上,深入二尺有余。

剑已到,身形紧随其后,那男子一跃至墙边,脚尖点在剑柄上,身子霎时拔高两丈之高。黑汉子与余下的另外一人对视一眼,纷纷踏前,身影一闪就到了寨墙前,拔出中年男子的剑后向上抛出。

中年男子身在空中,腰身一转,手腕缠上被抛出的长剑,攥住,抱于胸前,小腿微屈,无声落在寨墙上,与中年汉子面面相对。

“既然为难,我便不让你为难,闯了便是!”身再合音而动,三条残影还在背后,人已到了中年汉子眼前。

周遭兵士提戟欲上,却被中年汉子出言呵斥。“滚开,别他娘的添乱。“

“你倒是识时务,走吧,带我上山。老孔,小烨,你们留在这。”中年男子对着下方吩咐一声,剑鞘搭在中年汉子的肩膀上,将对方推下了寨墙。

……

上城山顶,镇山堂。

坐在正中首位上的,是一位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无甚老态的美妇,面上含带着与生俱来的媚意,美而不艳,娇而不浊。没有人会质疑,她年轻时有着何等风采。

这样一个美妇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当成是一个相夫教子,与世无争的妇人,可将她放到上城山寨镇山堂的首位上,就拥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分,上城寨创始人,大当家的。

她下手坐的无一不是面目凶戾,敞胸漏怀彪形大汉。可古怪的是,他们看着上手这个妇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敬畏和尊重。

美妇玲珑剔透的鼻子微微一皱,眼神透过镇山堂宽敞的大门看向堂外。“出去看看,有人来了。”

“不用出来了,我已经到了。”屋外,一个洪亮的男声破门而入。

紧接着,挟持着守寨门人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入镇山堂。

“孙老四!”

在座的看到被剑鞘箍住的中年汉子,均是叫喊出声,面带关切,眼含怒意,跃跃欲试,美妇摆了摆手示意安静。

中年男子目光无悲无喜,只淡淡的扫视一遍整个大堂,最终将一切注意力都凝滞在了首位的美妇身上,竟然呆在了当场,浑身僵硬,面容愣怔。

美妇目光审视的看了一下中年男子,感受到对方火热的目光之后,秀眉微蹙,刚要开口,又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眯起凤目略略忖度片刻,神情变得惊疑不定,愀然不语。

但见中年男子已经收了剑,松开了那被称之为孙老四的中年汉子,一剑插在地上,朝着上方的美妇伸出一只手,笑道:“妾儿,七哥来接你回家。”

第四十七章:楚家有少年【下】

这持剑提酒闯寨门的中年男子自然是周患,他语气万分温柔,望着上方的美妇,脑海中蓦然闪过曾经那个曼妙倩影,如今十数年如一瞬息,物是人非,心绪难平,他伸着手,双眸尽痴。

而他一语之下,满座骇然。

在场每一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位仁兄疯了?不要命了?大当家的外表一副楚楚可怜,娇柔无力的样子,可谁都知道她……

美妇沉默良久,盈盈起身,步履轻快的离开所坐的位置,一步一步向着周患走来,起初面上没有半分异样,但随着距离慢慢接近,她的脸上悄然浮起回忆之色。

四目相对,无声的柔情化为暖流沉没在这相视之中。

美妇走到周患身前,根本没有看对方悬在半空的手,而是牵起一丝浅浅的笑纹,一下子钻入了周患的怀中,螓首紧贴在周患的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声,满足感顷刻间笼罩全身。

“患哥,你终于回来了……妾儿,等了你十五年。”

站在近处的孙老四第一个反应过来,双目圆睁,震惊的险些一步跃起,他指着周患,语调中带着万分不可置信的颤抖,“你你……”

一众大汉大张着嘴,整个镇山堂中落针可闻,只有美妇痴痴的细语缕缕入耳。

“妾儿老了,患哥更不会要我了,对不对……对不对……”

语音莹莹脉脉,凄凄惨惨,甚而还带着哭腔。凤目微红,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攀上皱纹的眼尾,身如筛糠,泪如断线的珍珠,颗颗飘落,浸透周患胸前的衣襟,也浸透了他那颗火热的心。

周患收回伸出的手,轻轻的放在了美妇的背后,蜻蜓点水般拍了两下,“当年是我错了,如今经年过,我们都已中年将老了,往昔我曾顾及的那些,十岁之差,以及结义兄妹的身份,到现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牵起美妇的玉手,用力攥紧,“对了,老孔和小烨还在寨门口等着……”

话未说完,美妇小鸟依人的点点头,脱离开周患的怀抱,扭头吩咐道:“老四,把寨门外的人放进来吧,都是自己人。”

孙老四有些迟疑,“苏姐,他是……”

美妇反手握紧周患的手,梨花带雨的面庞和泪意朦胧的双眼中浮起了一丝一闪即消的羞涩,“他是……我的夫君,周患。”

孙老四这才恍然,原来这中年男子竟然是他们大当家的的丈夫?周患?这个名字为何竟有些熟悉?

不及多想,他领了吩咐下山去了。

在座各位却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纷纷站起身,先是呆滞的盯着周患。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前沧北军七旗营主周患大人之名,真真是如雷贯耳,从前只听说您和我们大当家的是同军为将,却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来人啊,摆下筵席,周大人就留在这里用晚饭吧!”

众大汉爽朗而亲切的与周患打着招呼,周患一一点头示意,眼神一直在人群中扫视着,但根本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

“患哥,你在找什么?”

“妾儿,你这山上……”

话到一半,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周患的话,一个丹凤眼,高鼻梁,眉心有一颗红斑的黄衣少年跑入堂兄,口中不断喊着“苏姨,苏姨,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直到钻入人群,看到美妇的影子,他才停住脚,有着气喘的嘀咕着,“你们怎么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有什么事情吗?咦?你是谁!你怎么牵着苏姨的手!”

美妇见得是他,面上笑意更浓,拭去泪痕,给周患介绍道:“他是我在山下救上来的一个孩子,平素十分乖巧,而且头脑灵光,时常为我们出谋划策,大伙都叫他小智囊,他……”

周患目光转冷,眼神示意美妇不用再说下去,下意识的用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我知道你是谁,今次上山原本也是为了你。”

黄衣少年一脸茫然,听完周患的话后掠过些许不知所措的神光,有些吞吞吐吐的道:“你,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苏姨,他是谁啊,苏姨……”少年将求助的目光引向了周患身后的美妇身上,撅起红彤彤的小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美妇此刻也甚是不明,拉了拉周患的衣袖。

“早就听闻,宇内国近些年出了个神童,年仅十六岁入朝见圣,便语出惊人,得到宇内国主的喜爱,成为了太子少师。十七岁时与国内青年一辈领军人宇车王世子相交甚密,而后结拜为异性兄弟,成为宇内国中的一段佳话。如果我所记不错,都已过了及冠礼,还扮作小孩的模样不嫌害臊么?”

“我……不是……你在说什么啊?“黄衣少年面色没有半分变化,面上委屈更甚,眼角挤出泪花,看起来全然就是一个不明世故遭人诽谤而无法辩驳的样子,周患从头看到尾,也不由得暗暗惊叹对方的演技简直就是浑然天成,圆润如一,完全看不出半分破绽。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难怪被称之为神童,果然名副其实。不过也对,若没有真才实学,他又怎么可能孤身潜入他国,并且在这里站稳脚跟,而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宇内国,与大辽草原,大周沧北,佑西三地接壤,国虽不大,仅仅相当于大周一个沧北的大小,但却自称是“宇内有甲八十万,人尽为兵第一邦”,是个彻头彻尾的军国,一旦面临战争,他们举国上下无论老幼妇孺都会统一齐心从军入沙场,这也正是这个国家的恐怖之处,有甲八十万虽然有夸张之地,但却充分体现了宇内国的最大特点,兵力强盛。

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傲气且实力傲人的国家却有一段古怪甚至可笑的历史,那就是当初在座北侯周夜城连破四国威震天下的时候,宇内国是第一个以臣下的身份奉大周为上邦,甘愿做附属国年年朝拜的国家。

这一事件掀起了无数人的疑问,但实际上即便是到了现在也仍旧没有人知道背后的真相。

楚家,正是宇内国中除却帝国皇室和把持数十万宇内军的宇车王一族以外最大的家族,世世代代与宇车王交好。

“既然你还要装傻,我也懒得废话,我只最后说一句,你回去的时候顺便也送给你那狗屁的世子爷义兄,你宇内国若敢在我大周和辽狗交战期间妄想趁虚而入,横插一脚,就他娘的别怪老子平了辽乱之后亲自去找你们算账。届时,可别哭鼻子。”

第四十八章:主帅送你一字

黄衣少年独自下山离去,无人阻拦。

周患三人在寨中与众大汉畅谈,大家同为热血男儿,周患三人又是军中人,所谈之家事国事均感甚欢,都觉相见恨晚。

上城寨的山贼们说是山贼,其实都是没有安身立足之处的草莽流民,聚在一起共谋生计,如今拓拔无涯已经领兵打到近前,他们本就抱着兴兵相抗的念头,但是苦于没有出路,镇天王的队伍根本无法信任,正巧周患的义军合了他们的心意,因此周患一提出希望上城寨数千人加入义军后,他们便齐声答应。

不多时便到了晚间,夜幕如帘垂落,堂内的快言快语,笑声温情仍在继续。

寨中剖鸡宰羊大排延宴,酒菜肉香飘数里,浓郁不散。

整座上城山灯火通明,一个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大汉背着整只焦黄流油,令人垂涎三尺的烤野猪,烤山羊,摩肩接踵,运上山顶镇山堂。

镇山堂中,周患满上一碗酒,登上高处,喊了声“大家安静一下。”

前二旗营主孔太飞和前十一营主徐烨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中的笑意,格外阴险的笑上两声,默默倒上酒,擦去唇边的口水,也不管周围山人们一同看向周患的目光,这哥俩默契的一碰杯,也不说话,仰头饮尽。

随即二人双眼一亮,孔太飞低声道:“这酒真不错,要说还是昶州江水酿的酒甘醇,香!”

“是啊,咱哥俩继续,客套话就让七哥自己去整饬。”

“有理!别看你小子排在老幺儿,可还真就你最对我老孔的胃口,这么多年可想死哥哥了。正好趁此机会,咱来个一醉方休。”

“这……喝是喝,醉就算了,今夜过后,还得杀辽狗,留把子精气用在战场上才是正道。”徐烨停下倒酒的动作,有些犹豫,皱眉细声道。

“哎?你个混球,我老二带兵不比你时间长?这事还用得着你操心?你啊,就听我的,踏踏实实喝顿酒,辽狗那边,大哥和阿患早就安排好了。来,喝!”

孔太飞毫不客气的一把夺过徐烨手中的酒坛子,再倒两碗。

二人这边推杯错樽,换盏更酌,喝的不亦乐乎,上方站着的周患喊过安静之后竟然停了下来,他仔细看过下方站着的每一个人,长长叹出一口气,向着美妇招了招手。

美妇浅笑,点头后也倒了一碗酒站在他的身边,周患拉起她的手,放声道:“你们,是妾儿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妾儿能够在这上城山上完好无损的屹立不倒,全仰赖诸位十五年来出生入死的照顾!今日,这第一碗酒,我周患,敬诸位兄弟!来日,咱们一同沙场饮血败辽狗!”言罢一饮而尽。

美妇随他一同饮尽,笑意更浓。就像是一个跟在丈夫身后的小娇娘,默默而立,看着周患的动作,不插一句,心头洋溢着十五年来从未感觉到的幸福与满足。

“这第二碗嘛,也敬诸位!老孔,小烨!你们两个先别偷喝了,停停,听老子把话说完!第二碗酒,告知上城寨的千百弟兄们,也算告知我这两个兄弟,你们的大当家的,你们的小十,十姐,自即日起,就被我拐走当老婆了!”

大笑声中,周患饮尽第二碗。

堂中哄笑声,起哄声,一潮高过一潮,声浪嗡嗡如九天雷霆霹雳贯穿上城山。

美妇羞赧嗔怪的瞥了周患一眼,红晕直达脖颈,抬手狠狠掐了周患腰间软肉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绣鞋,不敢出声。

她虽已年近四旬,但毕竟不经情事,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全都付在等待周患这一件事上,如今终于再见心慕之人,得到那无数次梦中可念而不可求的爱情,只一刹那,从前的幽怨泣诉全部烟消。

周患侧头看到美妇不胜娇羞的样子,莞尔一笑,伸手将之揽入怀中,“妾儿,等我平了辽乱,再给你一场大婚。我周患的老婆,可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就娶过门,等我。”

美妇轻轻点头,斜靠在周患坚实的肩膀上,分外安逸。

她知道这份安逸享受不了多久,不仅仅是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今沧北混乱遍野生,无处能得安逸,他们也不例外。

今日过后,上城寨便会随周患合入沧北义军,而这昶州贼道上,再没有了叱咤风云的女当家的,但军营中便会多了一个女将,她的身上还有着升起一个名号,一个滞留在过去的时光中整整十五年,久到连她本人都几乎忘却的名号。

前沧北军十旗营营主,苏瑾妾。

……

昶州边境,亭城,沧北义军主帅军帐。

龙洐意坐在侧位上,手上握着笔,悬在地图上凌空圈点,但始终没有落笔,白眉皱成一团,似是在为一些事情犯难。

忽的,账外侍卫撩帘走入,面无表情,对龙洐意行过军礼,龙洐意放下笔,疑惑的看向走入的侍卫,“有什么事吗?”

“将军,镇天王派来的使者已经在侧帐等了一个下午了,此刻正是愤怒至极,最不耐烦的时候,方才将送上的茶杯都摔了……您看……”

龙洐意不动声色,以肘倚桌,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两下,双耳微动,敏锐的捕捉到隔壁传来的怒喝声,他站起身,提起步子出了主帐。

侍卫重新站回账外,眼神好奇的盯着龙洐意走入侧帐,以他的脑子根本看不懂这位龙老将军和他们义军的主帅,那位周夜池将军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镇天王按道理讲应该是他们的顶头之帅,沧北军的真正统领者,派来的使者更应该是地位尊崇备受尊敬才对,怎么反而被自家将军给吊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告诉你,把你们义军统领给我叫过来,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我,本使可是镇天王亲随,御封从四品亲将,你们统领理应滚过来跪见,知道吗!让我等一下午?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信不信我下令斩了你!”

“你是谁我管不着,主帅命我将你守在这里,不得妄动,我理应听命,你还是踏实坐着,等候主帅归营吧。”

“主帅?哪个?那个周夜池?没有圣上御封,他也配称主帅?你再不让开,休怪本使……”衣着华贵的镇天王使者义愤填膺的指着一名侍卫怒骂着,余光瞥见面带笑容的龙洐意进帐,登时转过身,扫视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天王使者,在下要事耽搁,有失远迎,实在歉然。”龙洐意随意的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你就是那个周夜池?都半截入土了还出来掺和?我看你啊,趁早退出这什么义军,回家看孙子颐养天年去吧,我们大周朝廷需要的可不是你这样没什么用的糟老头子。”

龙洐意站直身体,微佝的腰身化为一杆笔挺的长枪,他双眼微眯,笑容尽去,他的性格便是人敬他一尺,他还人一丈,可若是别人先行招惹,他也绝对不会受了欺负。

“莫说老夫不是主帅,即便就是,你也没权利过问。大周需不需要老夫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本来老夫不想将话说的那么难听,既然你个黄口小儿先行挑衅,老夫便告诫你一句。”

“亭城,不是你们镇天王的地盘,现在是我沧北义军的地方,入了这里,就要有进入这里的觉悟。老夫乃一军副帅,依大周军制,乃从二品级,你一个从四品亲将,算个什么东西?敢来质疑老夫?”

“主帅临行前送你一个字,老夫听来粗野不适,但如今看来,送与你正合适。”

“滚!”

镇天王使者愕然,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腾云驾雾而起,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被两个士卒一左一右扣住臂膀,生生带离了地面悬空而起。

随后这位趾高气昂的使者就被一路提着出了军营,被随意丢弃在了新建的简易辕门外。

第四十九章:雨夜【1】

孤帝四年,八月七日。

正是暑伏天,乌云盘亘在上空许久未散,电闪微微,雷蛇旋绕,绵延至大半个大周,整个世界忽明忽暗,气氛也因此格外沉凝。

闷热中带着些许清冷的雨前风拂过,压平了义军将士那浮躁悸动的心。谁都看得出来,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昶州,亭城。

周患立于帅帐中,原沧北军包括苏瑾妾在内的七位营主也同样静立,他们均将目光盯在周患的身上。

“驻扎亭城已有三日,阿患,你究竟是何打算?我记得你前些时日就说过会有动作,为何滞留至今日,仍在等待?”龙洐意第一个开口。

周患轻眨一下眼,眸中似有战意如浮光潋滟,跳跃升腾。

他将手指向沧北主力军和镇天王所在的昶州主城和野望城,又指了指二城南侧,占得镇天王让出的忘仙纳神两座巨桥而驻扎的辽军,目光环视诸将。

“拓拔无涯的四万红渊铁骑和十万精兵全部驻扎在两桥北侧,紧逼主、野二城,这是辽军最强悍也是最精锐的军队。镇天王虽立二城据守一月未退,但从让出桥口那一刻起,败象已生。”

“如今,昶江四桥西南侧的都狼,重丘,锐城三城百万百姓均被屠杀殆尽,拓拔无涯生性暴躁,连月久攻不下,他很可能反身屠杀所占四州之地的百姓以做要挟逼迫,的确,时间根本不容拖延。诸位兄弟,你们是都已看清了如今的形式,故而忍耐不住了?”

诸将点头,却听周患微微一叹,“若是十五年前的我,一定迫不及待支援野望挫败拓拔无涯的锐气。但是现在……诸位,你们都曾是侯爷麾下之将,可明白为何他会战无不胜,为何他会算无遗策?”

龙洐意做沉思状,孔太飞一拍桌案,“阿患,你个混球,何时变成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什么话直直说来,这七拐八绕的把老孔的脑袋都弄得嗡嗡的。你就说吧,这仗怎么打?老孔听你的就是,这数月以来,我他娘的天天都盼着把拓拔无涯的首级卸下来当球踢呢!”

苏瑾妾摇头表示反对,她从前在军中便有女诸葛之称,思考问题一向谨慎睿智,周患仅仅只是一点,她脑海中便是灵光乍现,猛然明白过来。

她捋平地图,手指在其上的诸多城池山林大江上一一划过,“患哥是觉得目前参与进战场,并不能起到任何大作用,甚至更有可能也随如今的双方那样陷入僵持骑虎难下。也就是说,患哥真正想要钓的,是一条大鱼?而远非一时意气!”

“大鱼?”诸将均是不解,龙洐意却幡然醒悟,他抬手一掌落在地图上都狼城三字上,“大鱼!”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前四旗营主云冲,曾享誉大周第一前锋将之称,对于战局把握与审时度势,可称得上是在场的第一人,最善于抓住微小的优势绝地反冲。

他目光射向都狼城三字,而后精光射出帐帘,隔着厚厚的军帐望向比孔太飞的脸还要黑上几分的天色,恍然大悟。

“小七,真有你的!四哥都没看出来的战法你竟然第一个想到,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如今的眼光与兵法只怕已经直追当年的侯爷了!”

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无一不是二十年前声震全天下的名将,想当年周夜城和十一个兄弟带领区区二十三万人马,南征北战,胜尽天下可不单单只是周夜城一个人的本事。

在云冲一句赞赏之言冲口而出后,帐内除却孔太飞仍旧是目光呆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外,其他的人均已先后了然。

“你们到底再说什么?”孔太飞呆呆的扫过一个个神神道道的弟兄们,一双环眼中充斥着迷惑与痴傻,他挠挠头,身上健壮的肌肉颤抖数下,将手腕捏的喀喀作响,手掌疾出,一下子按住了徐烨的肩膀。

“小十一,你要是不给哥哥解释清楚了,哥哥的拳头可无处发泄。”

徐烨连忙祭出媚笑,“二哥可不舍得打我,”眼神看到孔太飞微抬的巨拳,他连忙改口,“这个……是如此这般……”

徐烨一连解释了数遍,将一切都说明的清清楚楚后,孔太飞仍然是一知半解的挠着头,黑脸涨得如同一颗大红枣。

诸将大声取笑,周患和苏瑾妾对视一眼,眸中满是笑意。

周患心中一动,众兄弟中最小的徐烨如今也已经三十八岁了,可大家仍旧可以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指点战场,一如多年前……

他的眼前匆匆闪过座北侯面带温和笑容,从容不迫的指点着战阵的情景,双拳无声攥紧,随后松开,再攥紧,一连数次,苏瑾妾看在眼中,心下大痛,伸出暖暖的玉手握住周患,抚慰着周患刚刚裂开的伤疤。

笑声过后,云冲当先走出,“小七,这先锋的位置还是交给我吧,我领军破城,你们只要看紧重丘和锐城那边的敌军是否有异动,就够了。”

周患摇头,“这次我来当先锋,四哥,你如今身体不比当年,还是不要逞强了,一切有我,诸位哥哥为我打好后援,稳定军威军心就好。”

云冲语气一顿,面上刚刚升起的战意瞬间凝滞,心中叹息:对啊,我已四十九了,无论体力还是内气均已比不上鼎盛时期了……唉……不过,不对啊!

云冲灰败的念头刚起,便震惊的扭头看向周患的脸,“不对啊!小七,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上一岁,怎么你看起来……跟小烨差不多啊?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全无变化!”

场中所有人早就看着这位前七旗营主,现今沧北义军的主帅的身上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之前并没有反应过来,可如今听到云冲发问,登时也关注到了周患正气盎然,鼻直口方,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还有那一头乌黑全无半分杂质的头发,诧异之情爬上每一个人的眼眸。

徐烨瞪大眼睛,从一侧的桌案上拿起铜镜,照了照自己,又看了看周患,“七哥,你莫不是见到我十姐太过兴奋,昨晚上药儿吃太多了?精力旺盛?这看起来怎得那般像我弟弟啊!”

说着他还伸手勾了勾周患的下巴,嘴角带着调笑意味,周患撇嘴躲过对方肆无忌惮凑过来的手指,眉目一挑,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小烨啊,你是不是忘了从前你偷看别家姑娘洗澡的时候,是被谁打的了?嗯?”

“别啊,你,你别过来!”帅帐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震寰宇……

第五十章:雨夜【2】

夜,漆黑如墨。穹顶之下一片阴暗,隐隐有月光穿破云层的空隙露出丝缕属于暗夜的光华。

电闪中,一道霹雳斜斜劈下,打在元京的上空,横贯数百丈,擦起星星火花,使整座元京帝都都在这一瞬间闪亮。

光亮仅仅一出现便消失,但还是照在了身在孤帝寝宫的叶司丞的脸上,他面无表情,但眉梢微微发紧,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表明了此刻他的心并不像脸上那样全无波澜。

他看着当今的周天子,孤帝陛下,口唇翕动,似在说着什么。

反观坐在床榻上的孤帝,面容冷厉焦灼,虽然他尽量令自己保持冷静,可心中不由自主腾起的热血与紧张仍旧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陛下,您以为当今朝堂上,还有几人能够真正信得过?”

“除去你,朕也不知道应当信任谁,还有谁值得信任。重司丞,黄司丞,朱司丞,还有闻人司丞……眼下五司中另四司都已被奸人所掌,你让朕来信任谁?信任那些言不由心,道貌岸然的家伙?”

“正因如此,此事,臣来做才最合适。”叶司丞温文一笑,儒雅仪态尽显,“原本不就打算让臣来做吗?怎的陛下到了这个时候又犹豫了?”

孤帝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可,可……一旦连你也离了朕的身边,你让朕与何人商议?你看看日日朝堂之中那一群恨不得我死于意外的家伙们,你说,我该如何?”

“陛下,您是一国天子,早该……早该真正面对了。您还记得随卿临走时告诉您,若不想为人所吞食,就要有无法被人吞食的铁骨。这,也正是儒祖公得以传承四百余年而不被朝中权贵所推翻的真正原因。”

“况且,无论何时,陛下都不会是一个人。只不过眼下,那些真正忠于您的人无法表露,一切都需要我们将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天下的格局,重新定过。您,明白吗。“

叶司丞虽带着笑容,但语气格外的沉重,就如同一柄又一柄尖锐的钢刀,字字直插孤帝的心中。

“这,本是陛下最初的梦想,难道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陛下连最初最笃定的这些全都忘却了?那,咱们大可放弃,陛下继续做这朝中被架空的傀儡皇帝,而我,也可直接置身事外,从前的一切努力,就当做从没有发生过。何去何从,还请陛下圣裁。”

“你知道朕会选什么的,叶卿。”

“那好……”叶司一双丞猫眼中再度泛出属于智慧的光华,幽幽叹出一声,“这场暴雨,还要来的快一些,才是啊。”他从衣袖中抽出两张纸笺,递给孤帝,“看看这个吧,陛下,是时候了。若再不动,更待何时?”

孤帝迟疑片刻接过纸笺,展开后点起一盏光芒几不可见的蜡烛,借着微光看着上面解问的字迹,紧张之态渐转凝重,随后是无法遏制的怒意和坚决。

第一页纸笺上只写了一行小字,“垣阳主兴军,玫州祸起,北地将乱,惟愿陛下与司丞,慎动。”

第二页纸笺上却写了满满一页,全都是在极其细致的介绍近来玫州发生的种种灾事。

孤帝看过后,将纸笺紧紧攥在手里。“这些……太过分了吧。”

“连天子之位都盯着的人什么做不出来?臣早有此预料。只是,还得到了一份意外之喜。没想到……一个边地州领,竟有如此远见,甚至连我们的计划都能够看透,并施以力量提供帮助,是个能人啊,遥遥数万里,能与臣下相呼应者,观今天下,亦惟此一人耳。”

孤帝细看纸笺下的署名时,喃喃念出,“玫州州领,解问。解问,此人……朕,似乎听先帝提起过……”孤帝继续思量,眼睛也在同时愈加发亮。

他在叶司丞耳侧说了几句,叶司丞轻轻点头,“不错,既然此人有如此能力,今夜臣就修书一封,还请陛下亲去一趟内相阁……这封信的传出必须绝对隐秘,不能被朝中任何一人知晓,只有内相阁中的那位才能做到。”

孤帝一咬牙,“朕知道了。”

叶司丞忽而攥住孤帝的袍袖,“臣离京后,还请陛下务必保重!”

孤帝默然,身子躺回龙榻上,闭上眼睛,口中却低低说了一句,“叶卿也是!”

……

次日,天空依旧阴沉,连日阴风不减,反而愈加强盛。

暴雨将至,大辽主将拓拔无涯日夜修筑防雨以及防洪的多项工事,其对面的野望和主城二城之中,镇天王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工作。

生在昶州的人们都知道八月的暴雨很容易连续多日,而且水量极其恐怖,若不做好准备,水淹全城,那么拓拔无涯完全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接收全昶州。

而远在一百五十里外,于亭城扎营的十万义军却并没有做这一方面的准备,而是整齐军马,众志成城,严阵以待。

他们立在阴云下的空地上,分做八个方阵,周患,龙洐意,孔太飞,云冲,燕杵兴,赵梦缺,徐烨,苏瑾妾,八人立在空地最中心站成一个圆圈。

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站立着一阵军士,这些军士良莠不齐,高矮胖瘦均不相同,毕竟是义军,是一支临时组建的团队,如此情况十分正常。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眼中自始至终没有半分变化的战意。

周患背后的人最少,只有不足一千人,但这些人却整个义军中的最精锐,第一,他们都是青壮年,第二,只有内家气至少达到第二重,或是外家功夫已经练至第三重者才能够进入其中。

龙洐意那五百个年龄均在三十五岁上下的府兵赫然在列,而其他的也都是周患一路上精心挑选出来的,虽然人少,但这千人的实力几乎与另外几支达到万人的军阵实力不相上下。

周患一抬手,抛给龙洐意一个黝黑的物什,“记住,此战,我们最大的优势胜在一个奇字,暴雨中诸城守备会有所下降,军士的警惕性也会大幅降低。我们趁雨突袭定可以一击而中。不过切记,雨中体力会极速下降,你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夺下温城,控制住镇天王留在那里守住昶江另外两桥口的六万沧北军。”

周患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除却原本就知道计划的几位将领之外,在场的将士全部一愣,温城?那可是镇天王统辖的城池啊?是自己人的地盘啊?我们为何要夺自己的城?

龙洐意轻轻捏着周患扔来的黑色物什,心中五味杂陈,沧北军令啊,我等定不负你所代表的沧北军威,定不负你身上传承了四百多年的沧北风骨!

镇天王他,节节败退,不堪众望,辱没我沧北神锐,他!不配领我沧北男儿!

侯爷,你也希望看到,此战而后,沧北军重回我们之手,这沧北的胜局,也重回我们之手吧!

第五十一章:雨夜【3】

周患最后将一切嘱咐妥当,下令上马,将士们虽然仍旧不解其意,但军营中的规矩他们都懂,当即也不再过问,随着各自的将官上马。

骑军先行,步兵在后。十万人浩浩荡荡直奔温城,在当日下午时分,抵达温城外二十里处停住脚步,主帅周患传令全军原地待命。

苏瑾妾不知何时站在眺望远方的周患身边,轻轻点了点周患的背心,“别看了,这黑乎乎的日头,你是看不到的温城那边的情况的。”

周患侧身回以一个笑容,手掌轻轻地拂过她的满头青丝,柔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放心我?”

“不是不放心,你这次的部署没有一丝一毫令人放心之处,从头到尾均是提心吊胆,一步失手,则满盘皆输。”

“拓拔无涯为何能够在占领都狼,重丘,锐三城后只留了七万精兵和四万铁骑看守就肆无忌惮的渡过昶江扎营在对岸,这其中的原因你不会不知道吧?”

周患点头,饶有兴致的看向苏瑾妾的眼睛,答道。

“因为三城成三足鼎立之态,一足受难,则余下两足便会倾城而救,而我手下只有一千人,纵使以奇袭夺下了其中一城,我也很难守下另两城之军的迅速救援,更何况我要先手拿下的是至关重要的都狼城,届时辽军一定会如同不要命的疯狗一样扑过来咬我。简而言之,就是我以一千人对阵十一万之军,你们因此而担心?”

“难道不该担心吗?”苏瑾妾拽住周患的手,“患哥,你要不还是再想想吧?或是我们先占下温城,至于都狼余后再说?或是我们占领温城后再一同渡江伐都狼?”

“妾儿,你知道为何众兄弟会同意我的计划吗?”

“因为都狼城实在太重要,而我们的机会不多,万一破温城之时,对面得到什么风吹草动而及时防备,到那时都狼绝难再破,时间过紧,机不可失,再加之你言辞凿凿,废了那么多口舌说明你有万全之策,兄弟们才勉强同意的。”

苏瑾妾凑进一步,二人几乎鼻息可闻,“可我如今看,你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明明是破罐子破摔,想逞一时之勇!”

“我的女诸葛啊,你就这么看不起你七哥啊?”周患负过手,沉吟片刻后道,“我欲引千人伐都狼,理由有四,其一,我带千人轻骑减从,可在镇天王和拓拔无涯双方都未察觉时渡过昶江直抵都狼,这远胜过十万之军一同招摇。”

“其二,攻温城和伐都狼双管齐下,不仅可以迅速解决战斗,节省时间,更可以增加辽军的错觉,误叛我军军力,这与我而言无疑是绝佳好处。”

“其三,暴雨倾盆,届时昶江爆涌,水患横行,你以为这十万之军会有多少能够安然过桥,又有多少人能够顶住风雨?我所选的内家外家高手正适合。”

“其四,”周患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接连深吸几口气,才继续道:“兄弟们都已年迈,旧疾缠身,体日渐弱,我周患,不能让他们同我一起犯险……”

“那你带我一起去!”苏瑾妾郑重其事的道。

周患果断摇头,放松表情微微笑了笑,“不行。听话,此次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有九成把握,所以踏实等着,等着七哥去闹他个地覆天翻!”

……

时间点滴流逝,黑夜终于再度降临,在乌云密布下的世界里,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可沧北义军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尽力在黑暗中分清方向。

忽的,天边一声炸雷!一滴雨水落在额上,冷冷冰冰,周患知道,这场被无数人所关注的雨终于降临人世,在这个夜晚,降临。

这一夜,终将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一夜。

雨水自点滴刹那间变成滂沱大雨,水泄如珠帘垂下,似天河倒挂,万江大潮,浩瀚昶江水登时沸腾,狂风中,掀起一个浪头,拍向温城。

宛若一只凭虚御风的须弥大掌笼罩温城,雨水腾腾,大浪排天。

无数躲在自家床榻上颤颤的看向窗外的百姓们,望见了天边腾起了一条千尺长龙,银光一闪,轰隆一声,狠狠撞在了温城的城墙上,偌大的城池在这一刻仿佛震了三震。

温城的吴城主和驻扎在此的沧北守军主将苗乘水同站在南城楼上,望着咫尺之遥的浪潮震惊不已。

狂风卷集着,肆虐着。

大浪旋舞着,翻腾着。

谁都不会怀疑,如果被这浪,这风卷下城墙,必将如同身陷深渊,万劫不复。

苗乘水身负从三品军位,身经百战,无数次的沙场经验令他敏锐的感觉到雨帘中似乎透着些许不明意味的危机感。

这令他心头惴惴不安,上下忐忑,不过雨水倾泻而成的厚密水墙使他的视线几乎无法看到城楼下的景象。

耳边一声重响,身心俱寒,他抬头望向北边,可目光所及之处仍旧只是滔滔不绝的雨水。

嗡鸣的雨声中,苗乘水大吼道:“老吴,这鬼天气,敌军会不会袭城?”

吴城主为了避免声音被雨声淹没,同样大吼着回复:“袭城?如此暴雨,辽狗自己都自顾不暇,何来袭城之说?更何况拓拔无涯的主力如今扎在野望城下,根本打不到咱们温城,你就放心吧!”

又一声不同寻常的巨响被他从无尽的声浪中分辨出,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九成九,他深呼吸一下,内气冲入咽喉,浑厚的声音贯穿雨帘,响彻整个南城楼。

“铁荣,点一万军士随我巡视北城楼!快!”

随即他身如流光,冲入大雨中,莹白内气破体而出,护住周身,防止被雨水吞没,他几个闪跃跳下城楼,副将铁荣身上环绕着微弱的莹白内气,已经冒雨赶了过来。

他的内气不如苗乘水那般浑厚,如此大雨也只能以身相抗,他行至苗乘水身前,躬身行过军礼,急切而歇斯底里的答道,语音铿锵有力,“报告将军!一万军士已赶赴北城门!”

“北城可有异动?为何没有上报过情况?”

“禀报将军,未有消息传来!想是雨中耽搁,应该未有异动!”

苗乘水眉头皱紧,“我怀疑有敌军攻城,随我而去!”

二人只一闪,便掠入暴雨之中。

就在苗乘水身往北城楼探查情况之时,两名士卒几乎同时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涌上南墙,拖着湿淋淋的重甲,狂奔上南城楼,在吴城主身前跪倒。

“禀报城主!东城门遭遇袭击!敌军不明!形势危急!恳请城主派兵增援!”

“禀报城主,西城门告急!请求增援!”

吴城主心瞬间凉了一半,喃喃念了一句,“老苗这张乌鸦嘴,真碰上了袭城了?”不过他身为一城之主,在刚一慌乱后,便恢复冷静,“快!你们二人随我去调军!”

一侧侍候的孙师爷见到自家老爷要顶雨调军,也知道定是发生了大事,撑开牛皮伞为吴城主挡住雨帘,吴城主凝重的推开伞,暴怒的吼上一声,破雨冲出。

“都什么时候了!守城为重!温城!绝不能丢在我的手里!一但破了温城,昶州,就……完了!”

两个士卒也是喘着粗气追出。

……

北城楼。

苗乘水一步踏上,只感觉整个城墙都在摇晃,轰隆轰隆巨木撞击城门之声此起彼伏,声音甚至在雨打风浪的巨响中仍然清晰。

他刚刚带过来的一万将士分作两队,一队死守城门,另一队登上城楼拱卫城楼。

一道白芒如暗夜的流星穿越数丈高墙,直朝苗乘水射来!

苗乘水心中巨震,竟然用投石车投人上来?这人单枪匹马闯我城楼,不要命了?

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定格在骤然爆发的一团莹白内气之中!

苗乘水鼓动周身气力,用尽凭生所能喊出一声,“敌袭!全城戒备!”

第五十二章:雨夜【4】

宛若实质的压力在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就刺至脖颈间,还未及反应,一只冰冷冷的手掌搭上了苗乘水的肩膀上。

苗乘水双眸聚焦,透过那跃上城楼几乎贴在他脸上的莹白内气,看到了一头白发,看到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内气,临……临四重,这,这怎么可能!”苗乘水直勾勾的盯着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那只手掌还停留在他的肩膀上。令他不寒而栗,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这一刹那闭紧,空前的危机令他无法呼吸,无论怎样也无法控制平静,他怔然间还想开口再发出命令,站在他身前的人已经散去了萦绕周身的内气。

雨水仍旧无法落在对方的身上,就仿佛有着一道无法看到的屏障为他遮风挡雨。

那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仔细看看,老夫是谁!”话音未落,老者已经缩回手,后背微佝,看起来不甚羸弱,可眉宇间如剑气般的精气神却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指点万军,统兵杀伐的不世勇将。

苗乘水骇然的目光在老者的身上仔细打量片刻,用手拨开眼前的雨水,双眼瞪大,万分震惊“怎么是您?”

“为何不能是老夫?老夫,就是来夺温城的。”老者眼神眯起,他抬手拍了拍苗乘水的头,就像是一个长辈似的语气温和可亲的道:“你长大了啊。如今,都已经爬到这个位置了,只是可惜,你跟错了人。”

“轰!”

“轰!”

“轰!”

三声天崩似的震动炸响,三门同时被破!十万义军蜂拥而入,长驱直下,一派刀光剑影,血水横流,两方站成一团。

忽的,七道人影跃上三方城楼,一个老迈的声音随后切开雨柱,破开乌云,清晰的传遍整个温城。“温城,我沧北义军接收了!老夫,前沧北军一旗营主龙洐意,如今沧北军令在我手!六万沧北军,听我调遣!”

一抹黑光腾空而起,绽放出夺目刺眼的光华,整个黑暗的天际亮起一道至黑的大字,北!

凡是沧北军中人,无一人不识此字,更无一人,不识那黑光!消失匿迹整整十五年没有出现过的沧北黑玉军令,终于再次闪耀在沧北的上空!

雨声咆哮,雷声呜呜,风声滚滚,万野动荡。

原本换乱交战的双方在此刻戛然而止,它们的身上都已被雨水冲透,但他们体内随着那黑光翻腾而起的热血却如同雨后的长虹,熠熠生辉,其威势步步攀升。

单膝跪地的声音齐刷刷的磕在地上,掷地有声,一声声全无内气辅助的男儿嗓音撕心裂肺的响彻整座温城,与站立楼墙之顶,负手而立,不受风雨侵袭,恍若仙人的龙洐意的声音应和在一处。“我沧北男儿,见过沧北军令!黑玉令下,但请差遣,莫敢不从!”

“自即日起!义军大旗悬挂温城!六万沧北军并入义军阵营!现今,闭合四门,整顿全城!”龙洐意恢弘磅礴的嗓音再度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反对,甚至在军令面前连说一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被那一个大字所折服,不约而同的施过军礼,起身封锁城门。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怯懦,而是因为那一字黑令象征着整个沧北的信仰!

苗乘水以内气挡住雨水,有些吃力的跃上楼顶,他看了看龙洐意,看着这个曾经指点过自己,在沧北军史上堪称顶尖的人物,内心的紧张不言而喻,但他不解的问道:“龙老,您既然持有沧北军令,便肯定是圣上亲指的沧北军统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趁雨夜突袭破城呢?”

龙洐意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身前颗颗垂落破碎的雨滴,道:“因为老夫,没有圣上亲指,只有沧北军令。只有夺过城池后才能以此立威,若在城外老夫就先行放出沧北军令,不仅不会起到如今的效果,而且你们还会先行派人去通知镇天王,那样可就是得不偿失了。老夫可并不想这么早就让镇天王知道啊,至少,也要等这场雨,过去才是啊……”

此话一出口,苗乘水的心都险些跳出嗓子眼,他颤颤道:“没有圣上亲指,那,那,那您是假借军令?冒充沧北统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啊!”

龙洐意嘴角翘起微笑,“暴雨过后不多时,昶州就是我们的了。到时候,再大的罪命,他镇天王也得掂量着办。”

“龙老,您……您这是何意啊?”

龙洐意终于回过头看了看苗乘水依旧有些愣怔而不解的样子,“乘水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只懂战阵杀伐,是不足以安然活在这样的内外皆乱的局势之中的啊……唉……”

听到对方的叹气声,苗乘水再傻也从龙老格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似是无奈,也似是苦痛,其中似乎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而且……龙老的敌人似乎不仅仅是辽军,还有那位被朝廷指派坐镇沧北的越一品王,天子皇叔,镇天王啊。

“不经历阴险诡谲,又如何能懂世间暗潮啊。乘水啊,日后身在军营,多加防备。”

出于善意,龙洐意还是提醒了这个不通世事的青年一下,但是更多的却并没有说,抬手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转身下了楼顶。

苗乘水愣怔原地许久,直至暴雨穿破氤氲内气浸透了衣背,他才恍然醒转。

……

在龙洐意七将领十万义军攻城之时,没有人看到的是,一队人马错过温城,抄小路绕到温城北部的登云,归海两巨桥前。

凡修炼内家气的都用内气裹住身体,白雾朦胧,让雨水不至于那么快的吞噬体力。不过这样的法子终究无法持久,毕竟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实力都在二重左右,况且还有许多外家子只能单凭肉体抵抗天然。

周患知道其中利害,故而迅速发布命令。

两巨桥相隔数百丈,周患将千人队分做两队,指了指西边的登云桥,对着侧首的一名青年吩咐道。

“卫辞,你也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不成功便成仁。左老儿让你来助我,你小子可别他娘的坏了事,那个老家伙一直看老子不顺眼……”

“患叔,你就别啰嗦了,左先生都吩咐好了。对了……这个剑谱,主人让我交给……”

“滚一边去,不管。自己的事自己做,听着小子,我不知道左老儿怎么和你交代的,但是一旦到了真正危亡的时候,就什么都别管,命最重要。给老子活着回来!”

青年心中一热,重重点头。

二人最后再核对了一下计划的全部细节,各领一队分别上桥渡江。

大浪叠叠,此刻的登云归海二桥就如同狂风骇浪中无依无靠的一叶小舟,飘忽不定,稍一不小心就有沉没之危。时有浪潮卷上桥岸发出阵阵哗哗之声,听的人心惶惶。

两边的义军精锐们无不相互扶持,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的走过这足有二里之长的巨桥,直奔目的地而去。

雨,绵长而狂躁的叫嚣了一夜,到了后半夜仍旧威势不减,甚至还有更加剧烈的趋势。

周患所领五百人终于在深夜暴雨正密的时分抵达都狼城下。抬头望着雨水灌下几乎形成一道水幕的都狼城墙,他露出了格外欢喜的微笑。

第五十三章:鱼身金纹分三寸

小孤山。

老翁坐在依山而建的小亭中,他的身侧站着一身道袍的少年荀舟,小亭之下,一线溪水曲折流淌,随山势而蜿蜒,随佳木而郁青。

凭栏而低望,溪水清可见底,一颗颗排列有致光洁照人的鹅卵石密布其中,溪水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清浅,其深不知几尺几丈。

荀舟那一双全无杂质,可以辨清万般污浊混沌的玉色眼眸竟然也无法看透这小溪是何深浅,究竟有何奥秘。

老翁双手一晃,一杆平淡无奇的鱼竿就出现在手中,他放下钓线垂入咕咕而流的溪水中。

荀舟眨了眨眼,“师父,你还未钩鱼饵,况且这溪水流动如此快速,如何能钓上鱼来?”

老翁不置可否,只斜睨了自己这个徒儿一眼,沉声道:“舟儿,你可知这溪水叫什么名字吗?”

荀舟不假思索的答道,“师父似乎提起过,叫做微雨?”

“不错,老夫一直称它微雨,只因它其中的一点一滴一水一石,皆来自天间,微微如雨,积水成溪,只是可惜,这并非是它本来的名字啊。”

老翁顿了一顿,胸中泛起些许涟漪,像是在回忆过往,但又因为太过久远,半晌都没能记起,只能叹息一声,继续道。

“这些话,老夫记得曾与你说过的,既然你忘却了,便再说一次,记好。”

荀舟点头答应,心中却在疑惑:这些年来,师父传授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谨记于心,可关于这溪水的事情是真的没有讲过啊?

正疑惑间,脑海中又有些茫然,稍一恍惚,又觉似乎真的说过……

“此溪,便是你们所在的这个人间啊。”老翁一字一顿的道,每一字都直射心底,只是这句话未免有些惊世骇俗,甚至听来像是风言风语。

荀舟并没听懂,但也没有插言。

“而现在老夫钓上的,便是这人世间的生灵之一。”老翁大袖一摆,鱼竿上拽,一层波纹自溪水表面绽开,随即水花四溅,一尾通体莹白,浑然一体的鲤鱼摇摆着尾巴,腾跃虚空。

老翁虚手一抓,白影一闪,鲤鱼便落入手中。那鲤鱼十分温顺,并未挣扎,只是张着白皙的鱼嘴,安静不动。

他将鱼呈在荀舟眼前,荀舟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白色鲤鱼,刚要伸手接过,老翁收手避开,将鱼身一翻,三道一寸长的金纹斜斜刻在全无半分杂质的鱼腹上,就像是三道深刻入骨的伤疤,格外显眼。

“一,二,三。”老翁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三道流光溢芒的金纹,一遍一遍数着上面的金纹,眼中神情像是怜惜,像是哀恸。

如此半日过去,荀舟没有显出半分不耐,心中却在暗暗叫苦,悄悄抬手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双腿。

唉,师父又在为难我……

不知过了多久,老翁目有悲悯的看向荀舟,忽然状似疯癫的仰头大笑,虽是笑声,但其中蕴含的痛苦与折磨不用听都能感觉的到。

“三道……为何只有三道!这么多年的等候,就只有三道?!”

老翁爆喝一声,其声震耳欲聋,荀舟捂住双耳,骇然的望着天空,原本平静乃至万里无云的天空停止了飘雪,倏然间风起云涌,一道足有成人大腿粗细的暗黑色雷霆如同奔流的银河,一瞬破空,直朝老翁劈来,其威势撕碎了盘亘在小孤山上万载不散的奇异云雾,似乎还要撕裂整座小孤山。

荀舟死命的捂住双耳,双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如筛糠痉挛不止。

那道天雷就如劈入了他的脑海,劈开了他的肉身,令他不寒而栗,仅仅只是看上一看就觉浑身无力,头痛欲裂。

老翁咆哮过后,天空再度平静,那天雷并没有带起半分声响,落在小孤山的山顶时如同百河汇海,泥牛入江,消失不见。

云雾再次笼罩小孤山顶,可荀舟的眼睛却在刚才那一刻清晰的看到小孤山顶的全部景象,看到了那座几乎与天同高,直插而上的笔直山峰!看到了那恒久立于小孤山最顶端的一座石人。

似乎就是那座石人挡住了这足以撕裂一切的天雷?

荀舟额头上青筋涌动,他强行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感受着身上每一块颤抖的肌肉,低下头去,竟然有些不敢看天?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痴呆的望向老翁,“师父,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舟儿,你不知道吧,为师今日钓上的这条鱼,它的名字也叫荀舟。”老翁终于恢复平静,他将鲤鱼递给荀舟。

荀舟抬起轻抖的手掌,只一接触,那润白鲤鱼化成三缕金丝,金丝相互交缠间成了一圈金丝环,紧扣在他右手手腕上。

“这鱼也叫荀舟?这……这是?”

老翁用力一眨眼,起身扶住小亭的亭柱,“早就说了,这溪水便是人间,而这鲤鱼,便是你的命。”

“我的……命?”

“不错,或许你现在还理解不了,不过放心,以后你会明白的……舟儿,你要记住,你的这双眼睛,你身上的这身道袍,还有你手上的这三寸金丝,就是为师最后留给你的一切。”

“师……父?”荀舟更加迷惑,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师父,你要让徒儿离开?”

老翁伸手一指触在荀舟的眉心,剧痛穿透双眼,荀舟惨呼一声,双眼竟然看不见了!眼前漆黑!

可下一秒,光亮抹除黑暗,视觉再度回归,只是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变得混浊不清,满目黄澄,而他的眼睛也再不是那样的晶莹,而是一双与常人完全相同的眼眸。

原本清晰的世界此刻如坠烟霞不清不楚,就好像原本开阔的世界霎时间变得狭窄浅陋。

荀舟一阵愣怔,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物仍然如此,小孤山依然美景不胜,绝世无双,但此刻看来却也仅仅只是美而已。

荀舟记得上一刻自己还能够看到半山腰的那颗冰铁衍生梨花树上黝黑的光晕,还能够看到林间那头三色鹿身上细腻光洁的绒毛,还能够看到被溪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可如今这些都像是失去了它们最美的颜色。

“我的眼睛?变得不一样了?”

老翁点点头,“如今的你还无法用之万分之一,于你百害而无一利,故而我封住了它。这九年里,为师传你道法,心法,剑法,你内气已小有所成,四虚补足,余下的修行就要靠你自己了。”

“还记得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少年吗?找到他,倾尽一生去保护他。”

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荀舟不断的摇着头,“师父!师父!”他抬手想要拽住师父的衣袖,可却抓了个空。

最后的声音传入耳中,“记住,舟儿,你是道命子,你是荀舟!”周遭景物豁然。

陌生的林木,陌生的官道,陌生的城池。荀舟摇着发痛的脑袋,有些吃力的抬起头,看到城楼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垣阳城!

……

此刻的小孤山上。

老翁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童,手指在女婴眼前晃来晃去,似在逗弄,婴童朝着半空挥动着肉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的叫着。

老翁温和的笑了,食指点在小家伙软软腻腻的鼻头上,说了句:“十二啊,你要何时才能长大呢。”最后望了远处隐入白雾的藏冰观一眼,身形消散。

第五十四章:谋昶州,斩敌将,兵行二百里【上】

周倾伏在木桌上沉沉睡着,露在外面的半张侧脸上写满了饥饿和疲倦。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客栈中也没了饭食能够给他,老人每次送来病患者时都会给他带上几枚山间野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带来些许烤焦的兔腿鸡腿一类。

然而这些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依然杯水车薪,但再多的老人也拿不出,周倾知道,即便是有更多的吃食老人也定是分给了那些更需要的人。

短短十数日下来,周倾就已经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身后,床榻上,地板上,空空如也。似乎一切的病症都已经解决了,他的臂肘前铺陈着三四张写满字迹的宣纸,一行行一列列的症状和患者人数是否解决都十分有条理的列在其上。

一个老人自窗户翻入,这一次并没有带着患者,显然玫州境内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好的缓和,至少以他的眼力来看,除却饥饿已经没有更多的危机了。探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甜的周倾,悄无声息的走到木桌前,听着周倾起起伏伏的鼾声,抬手将宣纸捏起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小娃儿倒是细心,老夫可比不了。”

将宣纸放到一边,又将周倾抱到床上,深深吸了几口满是药香的空气,心神一轻,也躺在周倾的身侧阖目睡去。

……

玫州境内,四处传播着饥饿的哀声。断粮时日已久,即便是原本有不少存粮的人家也已经濒临绝粮,原本人流熙攘的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清清冷冷,各色酒楼客栈大门紧闭。

一阵萧瑟的寒风猎猎吹过,吹起路面孤零零的尘土,吹拂过四面银霜白雪的楼墙。

州领府们前,一辆马车静静停靠,马夫坐在其上,目光时时向着州领府门内探视,脸如金沙,黄中透绿,寒风中身体在缓缓颤抖,不断地开口向掌中哈气搓手,但也难以真正抵抗这永无止境的寒冷。

当他看到解问的身影时,精神骤然一振,走下马车对着解问施了一礼。

解问扶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多利,李楚在一旁搀扶着状态比马夫还要差上几分的解问上车,吩咐一句,“走吧。”

马夫点点头,扬鞭催马,留辙而去。

马车中,解问将火盆向着身前移了移,苍白的面色这才有了些许缓和,紧了紧身上的棉袍,撩开侧方帘,向外看去,一股寒风透入,车内温度骤降。

他本年达老年,满头发丝近白,身体虽然称得上是硬朗,但也难以抵抗时间的消减和饥饿的折磨。

这几日来,他身为一介州领也不过是一日两顿稀粥,府中为数不多的粮食也已经多数散给那些无以为继的百姓们,日子过得同城中百姓一样凄苦,甚至还要略逊。

李楚每每看到解问饮过小碗稀粥之后将锅中其他的粥水推给他和刘剑忠,随后开口问上一句:“今日百姓如何?”的时候,心中都会感觉疼痛万分,忍住泪意答道:“百姓们都很好,还望大人少加烦忧,身体为重。”

“大人,不要看了,外面寒冷。”李楚体贴的将侧帘从解问的手中夺过,盖上车窗,“大人……”

“李楚,你看这城中,是何等冷清,是何等凄然……本官,本官……”解问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几乎无法听清,李楚肩膀颤抖着坐近,见到解问眼圈发红,眼中的血丝多了几分。

“还记得多年前,本官初到玫州,那是的玫州也是这样的情景,日日都有人饿死街头,日日都有人迁离远徙,穷人们饥饿受冻,富人们纷纷避去了他州……没有人愿意多留。那时,本官也是这样指着窗外和你说,不出二十年,本官定要这玫州大变样!可是……可是如今多少年了,仍是这个样子,没有本分变化,是本官无能……无能。“

李楚坚定的摇了摇头,“不,绝不是。当初……那些人就为了搞垮大人,才调到了这个位置,可是短短二十年,整个玫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您告诉了天下的人,再苦再寒的地方,我们也仍然能够征服!”

“天翻地覆?这叫天翻地覆?哀鸿遍野,无草无粮,你看看这百姓受苦,看看这万民哀息,你说本官能够征服?少时本官也以为,能够做到,没有什么是我这双手办不到的!可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现在,梦也该醒了…闻人出鱼说得对,本官是个无用的人……什么第一才子,什么文臣之甲?黄粱一梦,不过尔尔。”

“闻人出鱼有何才能?他连儒祖公传人一语都难坦然受之!可您是四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和儒祖公的铁骨软玉扇分庭抗礼的文人!您创造了一个奇迹!绝不是无能之辈!不提曾经,只论现在,任何一个人站到您现在这个位置上也绝对没有勇气去面对关侯世家,可您……选择了这么做,您是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是真正秉承初心的好官!”

解问沉默,耳边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他靠在侧壁上,口中低吟一句:“或许是吧……李楚,我此去关侯世家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我死了,这玫州数百万百姓,就要托付于你了。”

“大人!”李楚目光灼灼的看过去,“玫州,只有您一个州领!”

解问叹气,闭上双眼,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忽然睁眼,眼中似是多了精光,“人老了,总会回忆过去……颓然之时也愈加多了,让你见笑了。不过以后,不会了。”

李楚沉沉呼出一口气,郑重点头。

马车提速,直朝关帝州而去。

……

熟睡中的周倾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抬手一抹额头上密布的冷汗,心慌不已。

“爹……”梦中,他看到了父亲被一柄金色弯刀撕碎,血肉横飞……看到了父亲战死沙场,遗恨而终。

不好的预感更在这一刹那占据整颗心扉,他跃下床榻,根本没有看躺在身边的老人,但他知道今天既然没有病患送来,问题就八成就已经解决了。

他将自己的衣物和包裹收拾妥当,顾不得洗漱,直接将包裹搭在肩上,狂奔而出,几步下楼。

“小二!小二!将我的马牵来!”

小二懒洋洋的缩了缩脖子,捂住空荡荡的肚子,根本不想动弹,可又一想到这些天来从周倾身上得到的好处,只能无奈去后院牵了马。

“客官,今日不用厨房了?数日前您说要常住,银子都付好了,怎么今日要走?”小二将缰绳递给周倾,一双小眼睛里还闪着财迷的金光。

一个人如果到了饿极的时候还忘不了钱,一定是一个可悲的人。

周倾翻身上马,稳坐鞍上,“银子不退了!我的房间还有人住,你就不用管了。”

小二望着周倾扬尘远去的样子,腹中雷鸣,口中还在嘟囔着,“走了正好,倒省了一张马嘴吃草,干草可也不多了,银子不退就好。”反身回客栈,锁紧大门。

纵马而行的周倾感受着身边的景物快速后移,拍了拍马背,“马儿马儿,看来,银两给足了,你的口粮还真未减,可比你的主人过得要好多了呢。快,再快一点!”

一扬马鞭,心中遏制不住的焦急令他不断扬鞭,乌足马不断嘶嚎,四蹄翻飞,速度快到了极点。

正在周倾脑海中的不安不断攀升时,眼中清流元闪烁,心神一荡,就像是酷热之时被人泼上一盆冷水,慢慢恢复冷静,速度锐减,脑中恢复思考。

“我若就这么走了……老神仙他……”

“嘿嘿,小娃儿,老夫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你甩掉的。”满嘴黄牙忽又钻入视线,一个人影自上方跳落。

周倾无奈的一扶额角,心道:我为什么要想起他来?

第五十五章:谋昶州,斩敌将,兵行二百里【中】

周倾停住马,俯身看向站立在地的老人,眼神炙热,问道:“我梦到了我爹,他……所以我要去一次昶州,无论如何,我也想要看看父亲是否安全。您,还要跟来么?”

老人也在看着周倾,“你想就这样走了?”

周倾呼出一口浊气,强令自己放松心情,道:“难道我不能走吗?”

“不是不能,只是小老儿想要询问你一些事。”老人审视的目光掠过周倾的全身,他捋了捋颔下的胡须,凝眉问道。

“莫非你认为你一个连四虚都没补足,连内气都没有入门的小娃娃真的能够独身一人到达昶州?即便是你安然到达,在那个遍地硝烟骸骨的两国战场,你认为你凭什么生存下来?只怕你连见到你父亲都做不到就要不明不白的丧命九泉了!”

“您说的我明白,可我不知晓父亲的安危如何能够放心?”周倾正色神情,朗声回应,“身为人子,敢问老神仙,我如此作为可有错误?从第一个身中雪棠虫毒的病患送至到今日,七十一种病症,我均用尽心思诊治。如此看来已无患者需要我来救治,我能够做的都已做好,难道老神仙想要让我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吗?”

“不,在你未达补足四虚之时,小老儿是绝不会放你离开的。除非……”老人话音戛然而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顾忌的看了看四周冷清的街道,“除非这场玫州乱局彻底劫数,小老儿能够有足够的空闲傍你身侧,才行。”

“我不需要您一直跟随在我身侧啊!”周倾摇头,“我真的不明白为何您一定要跟着我?小子无德无能,又为何得您倾心传授?”

三番五次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并不是因为周倾太过多疑,而恰恰是因为他的谨慎,从前父亲与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江湖险恶,人心险恶,尤其人情最冷。所以当你来日独身行走江湖时,一定别他娘的轻信他人。要记住一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周倾虽然是初入江湖,但为人还是受到了些许父亲从前说过的话的影响。

尽管他脑海中更多的是来自于道家典籍上的清静无为,冷静待人,但父亲的话仍旧是潜移默化的灌入了他的心中,令他时时刻刻藏着一颗警惕的心,对于无法全身心信任的人,这种谨慎无疑是保命利器。

“不需要吗?上次那小子吸你内气导致昏迷之时,任何人都足以杀你千次万次,是小老儿待在你身边。上次在东岭,若非小老儿提醒你去告知解问消息,若在东岭上再多停留半个时辰,都已经被压成肉饼了!”

“现在你和小老儿说这些话,不认为自己有些忘恩负义么?小娃儿,懂得防人是好事,但如果过了头,引发祸事,疏远他人,久而久之无人为友,这,多么可悲啊。“

周倾仔细揣摩了一下对方的话语,无法反驳,毕竟他心中对于老人的话还是认可的,对方提醒自己保命,还全无保留的传授自己“人之道”还有“四虚”等等……

自己再保持着警惕心是不是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周倾仍有些犹豫,即便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明白,为什么老人要对自己如此之好。

看着周倾的表情变化,老人知道他心中已经开始动摇了,但实际上老人的心中也在踌躇,有些话到底要不要与他说明……

“唉,罢了,既然你心中仍旧思虑,小老儿便在今日与你交个底,小老儿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答应了他要传授你人之道,答应他要保证你的安危,更答应了他随你同行一段时日。这么说,你可满意了?“

周倾听闻疑惑更甚,有人叫这个老人跟在自己身边的?是谁?十数年来所有出现在他记忆中的人影被他一个个看过再一个个否认。

“难道您是左伯伯派来的人,是探雪城的人?或者,是我父亲的友人?”

“也可以这么说,总而言之,你记住小老儿不会害你就是了。如今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昶州,战场,更不是应该担忧你的父亲,你父亲的内气实力已经达到了顶尖之列,在那个战场上,能够一对一战胜他的人少之又少,战场保命应当不是难事,所以你更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顶尖?可我父亲他……只是拳脚功夫很厉害啊……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如何能称得上是顶尖之列?”

“小娃儿,你太小看藏冰观了,太小看藏冰山了。”老人深深的望着周倾眼底的清流元,“藏冰山乃道统之山,足可称之为圣地,你认为这名头是白来的吗?更何况他还习有,辛子剑。”

“辛子剑?”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顷刻间吸引了周倾全部的注意力,周倾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本本典籍,终于回忆起一部名为【剑观】的典籍中曾经有过这样一句描述。

“人间至上者,白帝。人间至刚者,辛子。人间至柔者,扫雪。”

短短一句话,道出了如今天下最顶尖的三种剑法,据传闻,扫雪客之所以名动天下便是因为这一套天下至柔的扫雪剑法,至于那至刚和至上的另两种剑法,典籍中记载着失传多年,无人习得。

为何今日这个老人说父亲习过辛子剑?

每次和老人交谈过后,虽然会有一些疑问得以解答,但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疑问,周倾也知道这些疑问眼下自己根本无法解决。

以老人一向推诿逃避的性格,今次能够和自己说出这些话只怕已经是极限了,自己想要知道更多,就必须要靠自己去发掘。

“你知道我真正想要教给你的,是什么吗?”老人露出一口黄牙。

周倾不是傻子,相反的,他还十分聪颖,联合起方才老人的话语,顿时反应过来。

“您要教我辛子剑!”

老人平淡的点点头,“小老儿要教你的,可不仅仅是辛子剑。更要教你如何使用你的这双眼睛,明智之眸!”

周倾直接愣住,对方不仅仅身负记载中失传已久的辛子剑,甚至对连轩黎师兄都无法真正说清道明的明智之眸都有所了解?这老人也实在太过神通广大了吧?

“这……”周倾拍了拍自己的脸,刚想继续说话,老人已经笑嘻嘻的先一步开口。

“不过啊,有个条件,你必须拜小老儿为师。”一口黄牙闪烁,周倾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大有一种被人图谋不轨的感觉,心下凉飕飕的。

“收我为徒?老神仙,以你的身手以及对内家修为的理解,只怕已经达到登峰造极,为何这么迫切的想要做我的便宜师傅?”

老人怂了怂肩,“不和你废话,小老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就乖乖的回答我,这师,你拜是不拜?”

周倾这一次竟然完全没有思考,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爽快。

或许是因为自己相信了老人方才的话,相信了老人是真心对自己。亦或许是自己心中对于实力的渴望?

“好。不过且慢,拜师一事慢来不急,先随小老儿回客栈,小老儿另有要事需要告知与你。”

第五十六章:谋昶州,斩敌将,兵行二百里【下】

暴雨夜,昶州,都狼城。

辽军万夫长拓拔越是此次进攻大周的辽军主帅拓拔无涯手下最亲信的臂膀,被拓拔无涯委以重任,领两万大辽精锐与一万铁骑驻守都狼城。

时值深夜暴雨正盛时分,拓拔越依然率众巡查四方城楼守兵,到了后半夜仍坚守在第一战线,冒雨四处巡视。

他明白,如此恶劣的自然天气中,敌人进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巡查却是绝对免不了的。

日常查探过后,他吩咐四门精兵打足精神,不能懈怠后,领着副将钻入了一间院门高大的府邸,穿过庭院,顺着连廊顿挫辗转,足足走了一刻钟之久后方才站在一方古朴的木门前,停止脚步。

散去挡雨的饶体内气,他对着副将低低说了句,“在外面守着,别放人进来。”

说着,搓着手掌推开房门步入其中。副将听命,在拓拔越进屋后关上房门,持弯刀立在一侧,神情一丝不苟。

拓拔越点亮几盏烛火,照亮房内,一双虎目朝着床榻望去。

烛光斜照,屋内床榻上七扭八歪的躺着十数个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妙龄少女,一个个凤目含惧,被塞住的嘴中“呜呜”的号叫着,身体挣扎着扭动,纷纷朝着床榻最角落滚去。

都狼城本已被屠尽,但拓拔越依仗军中职衔在虎口之下把这些少女“救”了下来,打算私下快活快活,拓拔无涯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位重将的品性,对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片混乱中,唯有一个青衫少女静静坐在床上,一双妙目冷淡的看着步步逼近面有邪笑的拓拔越,拓拔越看到临危不乱的静坐少女,目中透出几分赏识之色。

“美人儿,还是你体贴本将巡探劳累,知道乖乖等着,嘿嘿,让本将好好的宠幸宠幸你……”身体微倾,凑到少女俏脸当前,一只手就要探上少女胸前硕硕双峰。

少女依旧全无所觉,一双充斥着死灰之色的大眼睛从冷淡转而涌出骇人的恨意,如果眼神能杀人,拓拔越此刻早已魂飞天外挫骨扬灰,但奈何眼神只是眼神。

这样的眼神拓拔越见得多了,越是如此各种越是快意升腾,一把撕开些许青绸,露出一片炫目的白皙,双眼一花,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抬手在少女涨得通红,青筋闪动的可人脸蛋上捏了一把,吹弹可破的触感令他不由得产生心驰神往的感觉,正要再动,少女忽然吐出塞在口中的破布,一口小白牙拼命地咬在了拓拔越的手指上。

一声娇呼,少女迅速松口,口中如同嚼了炭火似的升起丝缕白烟,发出嗤嗤的声响,拓拔越的护体内气震得她牙关颤抖。

少女清眉紧皱,忍住疼痛,呐喊一声,“大辽走狗,你不得好死!”挺身以头撞墙,想要就此了结性命。

拓拔越邪笑着,手出如电,拦在了少女光洁的额头前,“美人儿,在本将军面前还玩这种把戏,你太天真了吧,小妹妹。”

少女见施为不成,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紧闭双目,感受着拓拔越炙热的呼吸,两行清泪颗颗滚出。

倏然间,一股内气破窗而入,门口一声惨呼穿破雷鸣般的雨声绽放在房屋中。

拓拔越耳朵一动,刹那听出是自己副官的声音,一掌将怀中少女击昏,怒目横视其他女子一眼,“安静点!”

诸多女子闻言身躯齐齐一震,身如屋外不断坠地的雨珠,亦如风浪中摇曳狂摆的花树,颤颤不停,噤若寒蝉。

拓拔越皱眉起身,内气瞬息外放,白浪成涛,单手拔刀,内气如注,刀气涌荡,只一旋动,便劈向了房门,“咔嚓”一声轰响,木屑横飞,硕大的两扇门板碎成四块,倒飞入深夜的雨水中。

雨中一股血气钻入鼻腔,他侧目一看,副将已倒在泥泞积水中,首身相离,鲜血如喷。

“谁敢杀我的副将?”拓拔越走出房门,一步一步走在长廊上,余光注视着两侧廊檐下如织如瀑的雨帘,出奇的冷静,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双眼微眯,光芒直射向一个方向,“出来吧,杀我辽将者,立斩不饶!”

“哦?”淡淡的声音远远透入。

雨帘中白光闪耀,激起雨水四散,一个笼罩着内气的人不急不缓的从雨中走上长廊,那人消去凝在脸庞上的薄雾,露出了一张端端正正的脸,正是携五百将士潜入都狼城的周患。

他神色轻松,带着几分轻蔑的扫视拓拔越一眼。“一个畜生,岂配称将?”

拓拔越感受到对方身上深厚的内气,知道必是平生劲敌,当下不敢怠慢,并未受对方挑衅的语言所扰,反而也是由上到下细细的打量来人一番。

这一举动无疑证明了他是一个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强者。

不受语言所激,不为外物而乱,强者当前尚且镇定自若,危难在即依旧冷静应对,此之谓大强者也。

“宵小之辈,我若是畜生,你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拓拔越手提银白弯刀举至眼前,方才的邪浪气尽去,眼神犀利无比。

他不再多说,脚下一点地面,身体如炮弹似的弹射而出,刀气释放中寒锋跳跃,银芒横斩,呼吸间已到周患身前。

周患平淡的将手搭上腰上佩剑,十分缓慢的一寸一寸拔出剑,银光一泄三尺,耳畔风声,窒息一刀贴脸而来,他在毫厘之间一偏头,错过这用力奇猛的一刀,周身内气瞬息间攀升上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隐隐有金色丝缕环体,细细如发。

拓拔越眼中骇然大放,张口欲引内气呼喝全城戒备,却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嘴竟然已经说不出话了!因为舌头已然碎成了三节,血箭激射,碎肉喷口而出。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拓拔无涯无限接近内家气四重的实力都无法在自己毫无反应的情况下切碎自己的舌头,眼前这人,凭什么?难道他的实力竟然超我如此之多?

口中碎肉腥血直入咽喉,拓拔越只觉眼前发黑,但他凭借数十年累积的战斗本能的强令自己保持清醒,连连后退,速度几乎超越了最鼎盛时的速度三成不止,尽管如此,也只不过是堪堪避过了周患手下威势极强的第一剑而已。

周患深刻的知道深入敌营非久战之地,速战速决为上。

他的实力也并不是真的超出拓拔越极多,之所以能够第一时间切断对方的舌头防止对方出言只是因为他有一枚挚友送给他的杀手锏,曾经冠绝天下的独门暗刃三节刺,仅此一枚而已,但用在这场不死不休的战斗上立刻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三节刃善于一出封喉,但封喉后拓拔越有浑厚的内气为继,很难瞬间死亡,如果让他凭此将死的濒危之际传出什么动静就得不偿失了。

故而周患选择了这个最保险的办法,先断其口舌,再以剑杀之。

拓拔越在断舌剧痛过后还能够躲下自己一剑,这是周患没想到的,他颇为赞叹的道了句:“你很不错,奈何你手上染我同胞鲜血太多,太多。”

周患将剑斜举,面前莫名牵起几分醉意。“这一剑,我练了十年,今时今日便以你试剑罢!”

“挑灯望酒夜鸣金,一剑醉里!”

剑影浮跃,刃光绽放。

拓拔越无声呻吟一下,身体一抽,死尸倒地,殷红的鲜血染红一片雨水。拓拔无涯手下大将,万夫长拓拔越,卒于雨夜。

一个军士目有怔忡的走到周患身后,看着周患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周患擦剑归入鞘中。

转身下令。

“给温城传回消息,雨后发四万兵渡江,分兵两路,东南行二百里,隐军重丘,锐城下,以待候命。”

第五十七章:都狼密谋

昶州,都狼城,拓拔越葬身的府中。

时辰已过半夜,天阴如乌,暗沉如罩黑幕,暴雨依旧如瀑,声如齐鸣百鼓。

周患领五百人从一角落搭人梯攀城而入,由于暴雨以及夜色的原因并未被人发现,一入城后按周患的安排分做四队迅速分散。

一队主攻占城门,悬挂义旗,合共二百人。

一队斩巡逻军卫,合共一百人。

一队潜藏辽守军外,探情望风,及时传递消息防止暴露,合共三十人。

余下其他人随周患摸清都狼城内各路将领所在方位并予以刺杀。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严整,分布调派也不可谓不用心,足可见周患来时所谋划之深刻。

一间屋室内,数十人齐聚一堂。

这些人正是随周患斩杀敌将的军士中实力最强者,他们一个个面带喜色,逐个禀报着自己所斩之敌将。

“禀报主帅,包含万夫长兼都狼城守将拓拔越在内,共有二十一名从六品及以上军级将领为我们所杀,此斩将一役,可说的上是大胜。下一步如何安排,还请主帅下令!”

周患略微沉吟片刻,恰此时,又有一支兵士钻入庭院中,为首一人步入堂中,余下兵士隐入连廊厢房及侧巷别院,躲雨休憩。

“禀报主帅,城中巡逻军卫合计二十队四百人,皆已斩杀殆尽。我方损一十五人,伤四十八人……”

“怎么死伤这么多?出了何事?”

周患眉关一紧,微微侧目,他们一潜入城中便隐遁下来,悄悄打探,根本没有显露出半分行迹,按理说潜入时应该最易被发现。

可既然他们已经度过了入城这一难关,接下来就是我在暗敌在明的大好优势,趁着雨势出其不意的袭杀巡逻军卫本该是一出既杀,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不应该有如此大的损失啊。

难不成城中还有类似拓拔越这样的高手?

“主帅莫急,只是……有一伙军卫比较棘手,如今已经解决了,损失不大,不妨事,绝未有半分消息传出。”

周患手指在桌案上轻点两下,点点头,“如此就好。”他起身环视一圈,“另外两队人都已藏好了吧?”

“是。随时可听从主帅调遣。”一将起身答道。

“既然这样,你们下去休息吧,咱们静候两日,两日内都狼城必掀起惶惶之心,军士失了领将,便是群龙无首,军心必乱。”他拧眉仰首思索三两下,便又继续道。

“不过想要彻底击溃不太可能,那万把铁骑才是真正精锐,很有可能压下一切风波,甚至还有可能引领城中守军一致对外。其次,必有消息传出。”

“吩咐下去,在暴雨停息之前,一切出城传讯之人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拦截阻杀,不给拓拔无涯及其他两城任何知道消息的机会。余下的,便再无命令,你们可自行休息。”

“是!”诸将齐刷刷的听令,告退离堂,却有一人犹豫一下停了下来,他回身又朝周患施了一礼,有些支支吾吾的询问。

“主帅……末将听您方才下令,阻杀消息外传者,可若是大队人马出城又当如何呢?您是不是有些……嗯……欠妥?”

看着这张有些年轻而且有些陌生的脸,周患脸上升起饶有兴致的表情,打量过对方,道:“你所言的确有道理,看来是有所思考过,发现欠缺勇于直接提出,是个好苗子,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年方几何?”

“末将卓幼安,如今二十又二。”年轻军士卓幼安恭谨的俯身道。

“可读过兵书?”

“略懂一二。”

“我也是个粗人,但早些年偶有奇遇读过几部兵书,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以乱易整,非智者所为也。”

卓幼安闻言略有所悟,“主帅的意思是,如果此刻都狼城中军士大举出城,则会把局面弄乱?从而让我们更加容易获得可乘之机占得都狼城?可若按兵不动只派人带信出城,有您解决掉这些人,那么消息封住,同样不利于辽军。”

说着说着,卓幼安的眼睛愈加明亮,“今日听主帅一语,幼安枉读兵书,将军大智也。”

周患朗声大笑,起身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手臂,“小子,你满口文绉之语,不像军人,反倒像个书生。”

“主帅所说对极,幼安正是个书生,只是儿时随一位高人学过内气心法,有了内气根底,本来想要考取功名为国效力,适逢辽军入侵,想着有些力量可以上阵杀敌,如此卫国保道亦是我辈平生所愿,故而加入了义军,后幸被主帅选中,这才……”

周患了然点头,笑意更浓,“生逢乱世,一介书生尚有杀敌之志,好啊,好啊。小子,今次过后,我将你调至我副将之位,你可愿意?”

卓幼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伏地跪倒,“幼安荣幸之至,主帅大任幼安惧难担当……”

“哈哈,不用多说,本帅心意已决,你也不必谦虚,有志者无论何时何世都会是站立上层之人,你也绝不是池中之物。今日得此书生将,来日何愁不平辽啊?”周患扶起卓幼安,老怀大慰的道,语气中满是得到爱将的欣喜。

“主帅谬赞!今后幼安惟主帅马首是瞻!主帅有令,莫敢不从!”

“以后,称我为周帅。”

“是!周帅。”

周患转身,眼中竟有泪意萌动,还记得多年以前,周夜城也是这样一眼看中了自己,在一个无名小地,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周患,我身边缺一个兄弟,你可愿与我同行,共闯沙场,共托彼此?”

还记得那一次,自己热泪盈眶的点头,自此加入了周夜城的阵营。那时的周夜城只是一名什长,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是未来叱咤全天下的敕封一品军侯座北侯。

也正是在那个无名的一天,一个小小的什长对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说,“总有一日,你们都要称我为周帅。”

后来,他不仅仅做了周帅,更做了侯爷。而那个小卒,也成为了座北侯手下第一心腹重将,营号七旗。

从前的一幕幕翻过脑海,周患握紧了双拳,心中道:城哥,周帅,侯爷,我此次再出军,不仅要夺回被镇天王所辱的二十万沧北军,更要让这座北侯之名,让这周帅之名,再度响彻全天下!

“对了?你为何会取幼安这个名字?”周患收了回忆,忽然想起一些什么,问道。

“幼安早年本不是以此为名,只是儿时听闻辛子圣的传奇故事,心中以辛子圣为楷模,欲效法前人圣贤,文可拜相书檄文,武可仗剑封诸侯。末将天性虽愚钝,也殊甚艳羡辛子圣之大义豪情,而后改名为幼安。”

辛子圣,史称辛子,姓辛,本名幼安,他,乃是是文武兼备的盖世之才,名声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是妇孺皆知。

除却才气,他还拥有另外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号,辛子剑的创始人。

其故事更是被做成话本小说在民间流传,他的名声不仅没有湮没在代代皆有新才起的历史大潮中,反而名垂青史,千载不朽。

“好名字。”周患浅笑点头,眼神中又有一份别的感情流露,他下意识俯身看了腰间佩剑一眼,口中喃喃道,“倒是巧了。”

第五十八章:生逢敌手,人之幸事

大雨一连下了四天,忽急忽缓,雨弱时尚能遥望其他城池,雨厉时便满州动荡。

只是短短四日,昶江江面暴涨两丈有余,几乎与四座桥面相齐平。扎营野外的拓拔无涯原本并未觉得雨水会造成什么损失,但雨兴之时,他便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事先修筑的防洪工事根本不顶何用,两日内被大雨击垮冲毁,他只能数次顶雨迁营北移,虽未有巨大伤亡,但落汤之灾却吃了个饱。

八月十二日午时,天穹终于放晴,阳光大好,万尺彩虹横挂天间,格外刺眼惊心,可谓美不胜收。

乌云消尽,抬眼望去,视野奇佳但又一片狼藉,水雾腾腾中,朦胧的碎影织就出一副破碎的万类图。

折木,积水,塌石等等杂乱之类,紊乱之景遍及全昶州。

百姓们早已经习惯了昶州每逢夏日的连日暴雨肆虐,一见出了太阳,既知暴雨已过,纷纷松了口气,从躲雨的安全处探出半个脑袋,确认无误后各回各家,打理或损或废的家宅。

有人欢喜家宅没有破碎,有人忧愁房舍灰飞故宅不在。

总之,一派雨灾过后的景状。

临时将军营搭建在一数丈高坡上的辽军们,也开始蠢蠢欲动,动静频传。

辽军主帅帐中。

一青年军帅静坐在主位上,他的脸庞并不冷峻反而十分清秀,举止间修养十足,大大落落,有着和他年轻的脸格格不入的成熟。

唯一令人惊奇的是,这青年军帅的肩膀奇窄不似男身,双眉浅淡的几乎看不清,一头飘散的长发直垂在腰处。

他没有属于女人的柔美,但却总给人以一种“他是个女人”的错觉。

他,名叫拓拔无涯。

青年的外表下难以掩饰的是随时光岁月流逝而带来的沧桑感,因为他早已不是青年,如今的他已经四十一岁,至于他为何保养的如此之好,无人知晓。

他,乃是大辽皇亲封的异姓超品王爵金刀王的座下二弟子。

金刀王除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军位之外,更值得一说的是他的名号与实力。

天下公认六位强者并称,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其中一刀和一剑指的就是声威远超其他四人的辽地金刀王以及大周天南探雪城的扫雪客。

金刀王这位开山立派级的修内大家在辽地的名号甚至比扫雪客在大周的名头还要强盛,扫雪客深居浅出,很少在江湖上留下什么痕迹,低调至极。而金刀王却恰恰相反,他广招门徒,授以刀法,桃开满大辽。

在数以万计的弟子之中,拓拔无涯能够获得二弟子的地位,足可见其能力在大辽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栋梁之柱。

而今这位辽军主帅,正面色平静的发着呆,沙盘摆在眼前,他却完全没有看,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一般。

帅帐中只有拓拔无涯的副将渐匆以及另一位资历十足的老将萧不仁。

渐匆了解自家主帅,一看这个呆愣愣的样子就知道拓拔无涯陷入了深度的沉思,不得打扰,所以他不断施以眼色阻止着一旁坐立不安的萧不仁。

帐外倏然传入一阵“噗嗤噗嗤”的密集脚步声,一个身高七尺的中年文士面色阴沉的撩帘步入,脚下鞋上满是淤泥。

他没有理会渐匆眼神的阻拦,大步走到主位前,深深一躬,刻意放大声音道:“涯帅!后方加急信函!兹事体大,事关全昶州,您必须要看!”

拓拔无涯身子一抖,脸上重新出现了神采,他不以为然的一摆手,“阿文啊,你来了,快坐。”

“还请涯帅别再敷衍!真的出事了!”

拓拔无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听到了,耳朵都快聋了,阿文,你跟我也已经好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分轻重啊?”

拓拔无涯面上升起怒意,陡然站起。

“如果你方才的打扰放在全局皆危的大战时,极有可能导致我将全盘算计付之一炬,你明白吗?昶州可以不打,但我深入沧北的数十万将士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方才若非我的思路停止在一处,你这一打断将会令我脑海中的所有布控付诸流水!”

中年文士愀然怔住,面有几分不快,但也知道拓拔无涯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他了解这位主帅的心思何其缜密,但为防军情泄露,他从不将自己的计划细节说与众人听,即便是再亲近的将领也是如此,所以他最反感别人打断他的思路。

中年文士本知晓拓拔无涯的这个习惯,但由于方才太过焦急而顾不得这些,现在想来,只能躬身赔礼。

拓拔无涯这才重新坐下,“说说吧,什么消息?”

中年文士将一页折好的纸笺递了上去,拓拔无涯接过后展开一看,面色忽然一僵,拇指下意识的抹了抹颔下的细须,看完后,他平静的折好纸页,随手放在了眼前的沙盘上。

“阿文,你如何看待这件事?”他问。

中年文士拧眉答道,“拓拔越及其余二十多名将领尸身高悬在城墙上,就连四门城楼顶都悬上了义军大旗,这绝对是对我们的挑衅。据传回的消息表明根本没有任何人攻城,只是接连数日发现城中有人身死。奇怪的是,前几天传信信的人都消失了,消息直到今日才到,想来有人拦截……这一切的背后都说明了一个问题,有人在背后搞鬼,而且所图谋的,很可能就是都狼城。”

“阿越死了啊。”拓拔无涯原本平淡的眼神渐渐转冷,牙根微微一咬。“你所言虽然有道理,但并不单单只是如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渐匆萧不仁和中年文士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盯在拓拔无涯的脸上,看到对方慎重而冷厉的吐出几个字,“欲盖弥彰而已。”

食指中指轻弹,桌上的茶盅登时飞出,下一刻,落在沙盘上都狼城的位置。

“若他真以都狼城为目标,没有理由杀了这么多人后不乘胜追击反而销声匿迹,相反的,他高悬义旗和尸身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让我们误认为他的目标在此,并激起我方的愤怒,撤军过桥先解都狼之危。”

渐匆眼中了然,“涯帅的意思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解主城野望二城之围?可是据我们所知,镇天王全部兵力都汇集在二城的每个关口,应该没有更多的余力去抄我们老巢……”

拓拔无涯摇了摇头,“悬挂的是义军大旗,而不是沧北军大旗,这是最大的差距。沧北除去沧北军很可能又多出了另外一支队伍,不仁,你去查一查。”

萧不仁领令离帐。

拓拔无涯又一次摸了摸下巴,“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似乎不仅仅只是解兵围而已,而是……还有更大的目的……大到骇人听闻。”

“更大的目的?”在场二人均不甚理解。

中年文士知道自己在战阵杀伐攻城略地的军法这方面不及拓拔无涯万一,当即也就告退离去,不再打扰拓拔无涯,既然消息已经禀告主帅,主帅又显得如此冷静,肯定心中有了安排,自己也不必在此多加停留了。

渐匆将帐帘合严,回身对拓拔无涯道:“师兄,你究竟如何打算。咱们在这小小昶州已经耽误了这么久,再无进境,师父怪罪下来……”

拓拔无涯示意他坐下,“先稳住,我早已和师父秉明详情,会有答复的,况且,你忘了?我在师父面前可是夸下海口,此次出山不打下整个沧北绝不回辽的。男儿出口,绝无反悔。”

“可我们终究……”

“行了!至少现在我还是辽军主帅,也只是辽军主帅。”拓拔无涯起身走到沙盘前,抬手将茶盅移了两下,在都狼城西北方的全军粮库和锐城重丘之间犹豫不定。

“师兄,敌人的计划你想清楚了吗?”渐匆凑上前,开口问道。

拓拔无涯摇摇头,“有些迷茫,信息太少,不好判断。不过这样也好,一个蠢钝不堪,成天做着春秋大梦的镇天王实在没有意思,这位新加入战场的仁兄,可比镇天王聪明多了。”

他手上一紧,茶盅化成一团齑粉洒落,他将手掌轻轻一揉,便将齑粉铺开,将粮库,锐城,重丘三地全部包裹其中,而后又觉不对,手掌再动,齑粉蔓延至整个昶州。

“如果我猜对了,你的野心,可真是大啊。”拓拔无涯站直身子,弹了弹挂在主位上的一把银黑弯弓,“棋逢妙招,吾心尚慰。生逢敌手,人生大幸。”

他忽的转过身,正襟危立,腰杆挺得笔直,朗声传令。“传令全军,撤军渡江,发兵都狼城。”

“师兄!这不是正中敌手的下怀?”

拓拔无涯嘴角上挑,“听令就是。”

渐匆迟疑一下,心中毕竟十分信任拓拔无涯的决定,躬身行礼后出帐传令。

……

第五十九章:交锋,天来一剑【上】

八月十二日下午,镇天王站在野望城的城楼上惊喜莫名的望着远方传来的浩大声势,一点一点看着黑压压的营帐一个不剩,看着视线尽头拓拔无涯的狼头金旗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一向执着攻城的拓拔无涯竟撤军了?”他疑惑着喃喃出声,刚要下令探子查探,一张字迹潦草的纸页就呈到了他的眼前。

“王爷,温城那边递来的通告!”一个兵士跪倒在镇天王身前,双手捧着纸页。

镇天王眉头渐渐皱紧,斜眼看看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一个中年将领,缓缓接过纸页。“小小温城,竟然给本王发什么通告?可笑!”

可当他一双虎目细细辨认过纸页上波浪洪水似的文字后,暴怒的将纸页撕成一片粉碎,大喝道:“给本王把温城那什么龙副帅唤来!本王要剐了他!”

中年将领眼力超群,方才清楚的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温城归我了!义军副帅龙洐意手书。”

“王爷且慢来!”将领提步向前,在镇天王耳畔微微低语几句,镇天王点点头,“传下令去!敌军溃亡,此时我军逐敌时机大好,沧北全军出城追敌并斩之!”

回身低声吩咐中年将领道,“把我儿带来,半路杀出个沧北义军杀义军来,实在麻烦的紧呢,快去。”

中年将领也不废话,甚至连礼都没有施便下了城楼,镇天王走到城墙边,有些焦灼的踱了几步,“若是真出了岔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爷何必心焦呢,玫州都已经让了出去,还怕大计不成吗?”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自镇天王背后的阴影中传出,声音如同撕碎破布,琴弦崩裂般刺耳,但听在镇天王耳里却让他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平静下来。

“是啊,本王太急了。不过,三十年了,眼见一切顺利,胜利几乎近在咫尺,如今突生异变,焉能不心焦啊?”

“王爷似是忽略了一件事情。”

“哦?”镇天王转过身,眼神锐利,“你又得到什么消息了?”

“帝都,不安分呢。那两个小家伙,一直卧薪尝胆隐而不发,可也在等着一个爆发的时刻呢。王爷若是最终一失足,我也救不了你。”

“帝都?小皇帝被本王压的死死的,那个痴心妄想的叶小鬼自以为有个什么帝都神探的名声就肆无忌惮,但实际上他所有的行动,本王都了如指掌,帝都中有那些人替我看着,何来失足之说?”

“呵呵呵。”三声嘲讽的笑声令镇天王心中大有不快,鼻间传出冷哼,“怎么?本王所言,可有问题?”

“有,问题很严重。”声音变得更加尖锐而刺耳,镇天王竖起耳朵,十分慎重的默然倾听,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小皇帝前几日去见了阁中那个老东西,你知道吗?叶司丞已经悄然带旨出京了,你又知道吗?我猜王爷都不知晓,既然如此,何谈了如指掌?王爷,在下身为王爷的盟友,必须奉劝王爷一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这一次不仅湿了鞋,还失了自己。”

声音渐渐淡去,镇天王知道对方已经走了,眼神中掠过一抹杀机,手重重的拍在城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一个叶司丞,一个小皇帝,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能奈我何?”

恰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镇天王将面上的神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胜局在握的骄傲。

眼神一扫,是方才离去的中年将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面削骨瘦,下颔微突,皮肤霜白如脂,眉眼弯弯,丝丝淡笑萦在脸上,但却并不声张,默然跟从,无声无息。

其容不说玉树临风,倒也并不平凡。

如果换做一个贴身服侍她的丫鬟此刻站在他的身边,一定会震惊的说不出话,在反应过来之后叹上一声,“这还是一贯恶习不绝的风流小王爷吗?分明是个举止得当,温驯平和的谦谦君子。”

的确,镇天府上的小王爷,其浪荡程度在整个云东都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

可此时的他,就像是换成了一个人,换成了一个像拓拔无涯那般冷静行事,宠辱不惊的智者。

镇天王似乎很是满意儿子的样子,迎上两步,沉声道,“硕儿,时候到了。”

小王爷姜硕静静地走入城楼,毫不客气的坐在侧位上,抬手指了指主位。“爹,坐。”

镇天王惊异了一下,挥了挥手,让中年将领退下,与沧北军一同追击撤退的辽军。

自己则是坐到了儿子的对面,听着城楼下蜂拥而出的马蹄急响,泥水飞溅,直至声音平息,这才拂须笑问,“怎么?我儿有话要说?”

“沧北义军一事,父王如何看待?”

“此役过后,自然要收于我手。”

姜硕有几分嘲意的笑了笑,“人家公开与父王不合,温城都已经抢占了,父王就当真忍得了?这不像您啊。”

“本王的确很是生气,不过奈何此刻除敌为紧,安内还在其后。本王在世人眼里虽然无带兵之能,有勇无谋,可如果放过这样大好的灭敌时机,反而去平了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称为友军的沧北义军。那样,即便再傻的人也会看出端倪的。”

姜硕轻点几下头,“既然父王已清楚此次暗中所涵盖之局并非一时意气可以解决,儿子也不再多言。”

镇天王伸出手掌拍了拍姜硕的手背,又道:“儿啊,你的安全至重,虽然明面上最危险的是为父。但毕竟为父在暗,而你,就要在明了。”

“嗯。”姜硕轻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开,镇天王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插口道。“叶司丞暗中出了帝都,本王现今还不明白他的意图,你……”

“叶司丞?父王,他,儿子还没放在眼里。”姜硕笑了,笑的很轻松,成竹在胸,何必多愁?

“好,这才像本王的儿子。行了,快去吧,城下已为你备好了良驹。最好在昶州大胜之前……见到小皇帝。”

姜硕一怔,“大胜?如今的昶州,如今的沧北,还有可能大胜?”

镇天王幽幽一叹,“若无虎狼在侧,大半江山已入我手,可如今,难了不少。”说着,他重重一拳打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夜池!龙洐意”

……

昶江南岸,锐城南四十里。

龙洐意率四万军士趁着暴雨将停之际,分兵两路,以极速之势屯兵锐城和重丘之南。

尽管他们不起声势,尽量将动静压到最低,但毕竟四万人马不是小数字,再加之雨后地面泥泞,行走不便又会留下脚印,需要及时处理。

所以不仅速度放缓,而且还在渡江后数次险些被大辽岗哨发现,甚至有一次与一支百人小队碰了个照面,无奈之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杀掉。

原本不足半日就能到达的路程在小心谨慎中足足花了一整日才抵达,令早就等候在此的周患及四百余位军士心焦非常。

夜已降临,半弦月垂挂在天边,西边深红的云彩似是依旧不愿意远去,在天边踱步踌躇,与浅浅的彩虹合拢一处,形成一幅绝美的夏日奇观。

“阿患,事情有些不妙。”龙洐意老脸一红,“不仅迟了半日,还杀了辽军在外巡视的一支百人队,不出多时,我们的踪迹就会被发现,怎么办?”

“我让你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的赶来,自然知道你们不可能隐藏的太深。我就是要让拓拔无涯发现行踪,那样才好,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大哥你的确有一手,竟然能把行迹藏的这么好,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哥哥。”

周患张开双臂给了一脸茫然的龙洐意一个熊抱。

苏瑾妾心中惦念周患的安危,一听说周患令龙洐意领兵渡江自然百般恳求一同前往,所以此次领兵的主将里还有苏瑾妾的影子。

她听到周患的话后,也同样不明白,走到近前问道,“患哥,你发什么疯?都要被发现了,你的计划都要失败了,怎么你还高兴?此刻我们深入敌军腹地,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瓮中之鳖,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放心,七哥自有道理。”周患挑了挑眉,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苏瑾妾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疑问更盛方前。

“我就讨厌你这个老谋深算的样子,从前你那个只知道杀杀杀得榆木脑袋去哪了?怎么现在你的想法连我都看不懂了!患哥,你是不是被侯爷附体了,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和侯爷统兵运筹的时候一模一样。”

周患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着吧。如果被人发现,就算我赌输了。”

“赌?”龙洐意和苏瑾妾对视一眼,均是目瞪口呆。

“患哥,你不会想拿这四万条命来赌你口中的‘不会被发现’这几个字吧?我们杀了巡视百人队,再加上来时路上无法完全处理干净的雨后行军痕迹,完全没有不被发现的理由啊!这是必输之局啊!患哥!”

周患抬手揉了揉苏瑾妾的发髻,“你信我吗?”

“信是信,可……”

“大哥,你信我吗?”周患没有等她说完,直接转头看向龙洐意。

数十年的交情,多少次同生死共患难,他们二人的感情甚至要比周患与苏瑾妾刚刚确立的感情还要深上几分,龙洐意一见周患眼角的寒光,就明白自己这个兄弟绝不是在说笑。

毫无任何悬念的点头,龙洐意没有再说什么。

“是啊,想要一口吞下整个昶州,不赌不行啊。”

第六十章:交锋,天来一剑【2】

苏瑾妾闻言一惊,抢上前攥住周患的袖尾,呼道:“可我们为何一定要有这么大的野心呢?现阶段没有必要将目光放到整个昶州啊,驻守温城稳扎稳打不好吗?”

她越说越激动,反手拽住龙洐意,“大哥……”

“如今箭已在弦上,我们已无法安然而退了。要么将阿患的计划进行到底,要么只有被围歼。”龙洐意转过身。

“妾儿,阿患已经变了,变得处事泰然,变得深谋远虑,我想……应该相信他。这,是我们身为他的家人,他的兄弟,甚至他的后盾,最应该做的。而不是让他分心,让他失去信心。”

“是啊,妾儿,七哥可不舍得让你死在战场上,放心,此事我有把握。”周患点头。

苏瑾妾眼神一软,手掌下滑握住周患的手,“好!”

龙洐意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眼神有些迷离哀戚,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直面周患。

“阿患,大哥有一句话问你。”

“嗯?”周患轻轻攥了攥苏瑾妾的手,回道,“大哥有事,但问无妨。”

“你究竟看出了什么?让你如此急不可耐的将温城夺回咱们兄弟手上,更让你不惜动用如此危险的方法也要吞下昶州。”

周患显然没有想到龙洐意竟然会问这个,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陷入沉吟。

苏瑾妾螓首轻抬,眼中也有疑惑,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虽然那日周患已经给过她袭都狼的原因,原因看似十分合理,可是当她后来细想之后却越发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在周患于都狼城中仅仅只是斩了几个将领挂了几面旗子之后她就愈发觉得怪异。

明明说的是夺下都狼,明明说的大鱼就是都狼,可如今看来,这条大鱼分明要更大,而且这个计划的布局分明也要更加恐怖,所用的方法更是凶险无比。

是什么让他不惜骗自己敷衍自己也要实施这个不太切实际的计划?

周患感受到两个灼热的目光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来,只能叹息一声,道:“不是我要瞒你们,而是我的想法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我……怀疑……镇天王通敌。”

龙洐意心头一紧,垂眉沉思。苏瑾妾则是盯着周患上下看了几番,确认对方并没有开玩笑后也闭上了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阿患,你可有什么依据?”

“很多。”周患忽的松开苏瑾妾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巾帕,从容展开,摊在手上。二人看去,竟是一方极其简易的天下地图。

各个国家所在方位遍布在上,每个国家领土内还标注着一些什么,只是由于太过细小,光线又不充沛,二人并没能第一时间看出。

“镇天王身为先帝的四皇叔,孤帝的皇叔公,坐拥云东十八州的封地,除了他身上流着皇室的血以外,他凭什么能在云东封王,一封就是两朝,足足三十余年?从他前两月的战果来看,这他娘的狗屁天王根本就是孬种一个,废物之极,军事不通屁用没有。我本也是这么以为,但我令我一友人替我调查过,云东自镇天王封王以来这么多年都没有掀起什么大乱子。”

“云东的东边,是与大辽同样不朝拜我大周的曲晋王朝。”周患手指点在巾帕上大周国东方的曲晋王朝,将那标注在曲晋一侧的小字读出。

“三十七年前,曾举兵侵周,动兵百万,败于云东平东侯之手,尔后三十余年未兴刀兵。”

“患哥,这岂不是说曲晋一败便偃旗息鼓了三十余年?平东侯早就离了人间,曲晋竟然不再动武了?”

“阿患,你的意思是说镇天王在藏拙?他其实有能力镇压曲晋之乱,威慑曲晋不敢言斗?而在沧北之所以节节败退是……”

周患微微摇头,“不,这仅仅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各方史料消息都没有记载镇天王和曲晋是不是有过争斗或者谈判,或许只是曲晋真的没了战意也未尝不可能。我怀疑镇天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哦?”苏瑾妾眨了眨眼睛,“还有?”

在她的印象之中,周患可从来不是一个能够分析和思考各方信息的人,而是一个成天指着人骂娘,虽然善于带兵谋略但却最不善这些勾心斗角胡乱心思的铁汉子啊?

怎么变成了这一口一个依据,一口一个理由的样子,倒像真的被周夜城附了身。

一个人真的可能在短短十五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古语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苏瑾妾身为一个女性,以她的直觉来看,却又觉得患哥就是患哥,根本没有变化。

她摇了摇头,抛却这些胡乱的想法。只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患哥比以前更有魅力了。

“十五年前,镇天王被先帝调任沧北,而后没过多久,昶州就发生了一起大案,昶州州领之女因通敌案被判入周天监,而后定罪,叶司丞奉旨查玫州州领是否涉及此案。”

“可当时是镇天王赴任沧北后,亲自压下了这个案子,他具体是如何办到的我并不清楚,只是后来我听说此事不了了之了,昶州州领直接被定无罪,甚至连他那个已经被判了死刑当即凌迟的女儿都被翻了案。”

“你们不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么?”周患叹了口气,“再结合镇天王在,云东则无战火这一信息,镇天王此次的败退就很有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了,不过如果这都只是巧合,或者那个昶州州领只是纯粹的傍上了镇天王这个大靠山……那么也就没有了我的推论了。”

龙洐意细细斟酌,将周患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感觉周患所言确实有理,“那如果这些猜测全部成立,那么……”

“那么不止昶州,整个沧北都会有一场噩耗。他镇天王要是真他奶奶的与大辽通敌,害得我百万同胞惨死,我周患定要第一个手刃了他。”

周患眼神一顿,刚刚迸发的气势又再度平复,“可现在仅仅是猜测,我依旧不太放心,所以必须要趁早攻占沧北,打大辽一个大胜,否则军心涣散,民心不保,那说什么就都迟了。”

“那……为今之计,就只能赌上一把了。”龙苏二人也认识到了事情的紧迫性,心头同时坠上了一块巨石。

“不过,我还给了那个镇天王一个机会。”周患眯起眼睛,“我在都狼城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拓跋无涯无论是否发现这背后是否有阴谋,那昶江之北他是绝对待不住了。我让大哥直接给镇天王写了一封态度嚣张的手书,便正是为了探一探他。如果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反手杀辽军,而是对温城下手,那么他九成九就有问题了。”

“可即便他真的没有把握这最正确的战机,因为胆怯而选择穷寇不追,那么也还是有可能先攻温城啊。”

“对,即便他真的没有察觉出拓跋无涯是因为后院起火不得不退的这一时机,也可以先打我温城。所以,我说可能性只在九成九。”周患声音微微低了几分,又继续道。

“此次拓跋无涯撤军,我们在他背后,如果我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么我有足够的把握夺回都狼,重丘,锐城,至于拓跋无涯的主力我就无力击溃。但若是镇天王探清局势,及时从后方杀来,拓跋无涯就成了腹背受敌的火上羔羊,主力可灭,此战定胜。”

话说到这里,苏瑾妾也已经全部明白,接口道,“那样的话,镇天王相当于出力灭了拓跋无涯的主力,也可洗清他身上的通敌之嫌。”

龙洐意不由赞了一句,“一箭双雕啊,阿患,老夫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了。仅凭一封手书……这法子,老夫可是决计想不出来的。”

周患挑眉一笑,算是心安理得的受了龙洐意的称赞。

……

八月十二日夜,拓跋无涯率主力军渡过长江,集结军士于大江南岸。

“渐匆,你先去探一探都狼的虚实,其余军士随我回重丘!”

随后拓拔无涯命传令兵传达全军,大军朝重丘进发,渐匆则一骑向西,绝尘而去。

“不仁,你再领一队骑兵,持我玉符去松仓取粮,粮运三城。”

所谓大军未至,粮草先行,拓跋无涯的主力军中虽然也有粮草,但也已所剩不多,当即下令取粮。

萧不仁也取了玉符离开。

恰此时,一骑探子踏泥回奔,马至拓跋无涯前停住,在马上行过军礼,抬臂伸手一指后方,“禀涯帅,前方十五里处发现大片行军痕迹!而且在附近还见了血,有打斗迹象……”

拓跋无涯一扬马鞭,也不废话,开口道:“头前带路!”

“是!“

第六十一章:交锋,天来一剑【3】

夜风轻吹,拂过雨后的大地,拂过大辽的军营,亦拂过拓拔无涯的心头。

长空浩渺,万千星辰瀚如烟沙,星点璀璨。

而与天空相对的地面上,却是满目疮痍,狼藉遍里,恶劣的暴雨后人间万类尽遭摧残。

泥浆中,积水中,腥红色格外显眼。充斥着泥土芬芳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战斗的气息,寥落的马蹄印,仓促的遮掩,快速的行军,被拓拔无涯尽收眼底。

他的脑海中似乎翻涌起龙洐意率四万军士至此与大辽巡逻卫士展开厮杀并立决远走的景象。

现场所展现出来的蛛丝马迹已经很明显的透露出了这一切,不仅仅是拓拔无涯能够看出来,在场凡是稍微有一点领军经历的人都能够看出来。

只是拓拔无涯想的要比其他人更多,在所有将领都在请令追击敌军的时候,拓拔无涯默然不应,他的心中始终盘亘着一团疑问。

依这个义军主帅在都狼城的行动看来,应该不是一个蠢人。雨后在泥泞的土地上行军潜入敌阵乃是大忌,不仅仅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更会将军队陷入危险。

俗语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换成一个庸人来面对眼前的局面,那么肯定会毫无悬念的选择顺着龙洐意的行军痕迹而追击,那样的话周患的一切计划便会付诸东流。

但是换做一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却很难如此草率的做出决定。

这么明显的引路痕迹,前方定有一个阴谋,或者是大军埋伏也未尝不准。亦或是对方故意引自己过去从而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周患之所以能够如此赌一把,正是因为他足够详细的了解过拓拔无涯在昶州的每次作战,从中发现了一个最大的突破口,那就是拓拔无涯这个人,每一场战斗都几乎是严丝合缝似的完美,根本挑不出缺陷。

这或许在外人眼里是个优点,但在周患的眼中,是绝对可以利用的弱点,因此,他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

果然,拓拔无涯如周患计划的那样走入了一个困局。

正在驻足拧眉细思时,渐匆行色匆匆的扬鞭直回,面上略带惊慌,但却极力遏制,胯下红渊马如一道红光微一闪耀,就到了近前。

拓拔无涯眼神一怔,将视线落到渐匆身上,心中不由得少跳了一拍,不安的感觉刹那出现。按照时辰来算,即便是以红渊马的脚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往返都狼城。

“渐匆,何事而反?”

“将军,松仓遇袭!请求增援!”

“是谁袭我松仓?敌方兵力几何?”

“敌军首挂义军大旗!人数暂且不明,但以其攻势之猛烈来论,至少有三万人!”

拓拔无涯心念电闪,一个念头忽然间占据了整个心扉。沧北义军的真正目的竟然是松仓?

都狼城悬尸,大军形迹……都是为了掩盖在松仓突袭!遭了!

身为一军主帅,他很清楚的知道松仓的军粮意味着什么。原本他并未将义军的图谋想到松仓之上,只是因为松仓已然出了昶州,位于汤州边境,更是位于大辽军阵的中心。

他根本没有想到沧北义军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恰此时,又一军探自北方疾驰而来。人未到,呼喊声先至。“秉涯帅!后方有沧北军杀来!距此已不足十里!”

拓拔无涯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眼神中寸寸寒芒激射。“好个镇天王,好一招落井下石!”

内气升上喉间,轰隆如雷霆般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大军队伍,一时间十四万辽军静若空林。

“全军听我帅令!十万精兵分两路退守重丘锐城,以挡沧北之军!四万红渊骑随我支援松仓!情势危机,间不容发!无涯请求诸将勉力同心,共解危难!”

“是!”齐刷刷的听令声爆响如雳,声振寰宇。

下一刻,十四万之军在深深夜色中速度奇快且有条不紊的分做三阵背向而行!

万马奔腾的巨响升腾在泥泞中,通红亮丽的绝品红渊在黑夜中仍如霓虹,牵起一道绵延数里的风景线。

拓拔无涯一骑在前,四万军士跟在后,眨眼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但巨响仍在随之向远方扩散。

夜如白昼。

杀气腾腾,威赫赳赳,马鞭挥斥中,整个昶州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

沧北军由镇天王最信任的副帅,也就是那位中年将领少宗澄亲率,共兵十九万,倾巢而泻,只求一击必中。

被压制了足足三个月之久的沧北军一个个纵马疾驰,精神振奋,他娘的憋屈了这么久,终于能痛痛快快杀一场!

不为功名利禄,不为高官军爵,纵使马革裹尸,纵使战死沙场,依然不悔斩辽狗!

他们疯了似的红着眼睛,直追赶赴重丘锐城的十万辽军而去。少宗澄在云东的威名虽然比不上云东军神话平东侯,但也是威名赫赫的一代大将,此次蜂拥而出,趁着气势如虹,准备毕其功于一役!

不止为了大周军民,更为了他家王爷……镇天王的野心!拓拔无涯必除!

“全军加速!”

马鞭再挥,马臀顷刻红肿,但他们所乘军马毕竟不比土生土长在大辽草原的军马彪悍,即便狂驰不休,与对方的距离依然无法迅速拉近。

眨眼间,兵至呈三足鼎立之态的三城下。

城门大开,放十万辽军入城,不出两炷香的时间,沧北军也已尽数抵城。大辽弓箭手行行列列立于城墙之上,森森密密,足有数千之众。

千百火把之光将硕大城楼照成一派灯火通明,火光冲天,映照在“锐城”“都狼城”“重丘城”三城匾额之上,格外透亮。

一场两军大决之战,几乎一触即发。

少宗澄稳住军马,传出一道道军令,红火夜华下,疾速列阵,搭筑炮台,石车,弓箭手提箭上弦,目标直指各城楼上的敌军兵士,只待少宗澄一声令下,蓦然间便可万箭齐发。

数万前锋军一个个目光凌厉,整装以待,紧了紧手中的长枪,呼吸急促,因为激动而有些口干舌燥,他们也在等着一声命令,先手攻城。

少宗澄立在最前方,缓缓抬手,一只手掌悬在高空,只要一瞬握紧成拳,军鼓便会响彻全军,届时一场大战将会瞬间爆发。

正在这个双方人人都屏住呼吸的关键时刻,远处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涌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轰然声中,一团雷火炸在重丘城楼之上,惨嚎声刺破长龙。

风声微急,低吼旋即荡入虚空。

“沧北义军在此!辽狗小儿敢战否?”

第六十二章:交锋,天来一剑【4】

“什么?你让赵卫辞领五百军攻松仓?还要打出万人军的气势?”龙洐意听到周患将一切计划讲明之后,惊骇欲绝。

“那经过些许掩饰的行军痕迹只要让拓拔无涯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那么无论卫辞在松仓的行动是否打的轰轰烈烈,拓拔无涯听见传报必会发军松仓。”周患淡然道。

“是啊,患哥,你这场心理战打的实在是太好了!”苏瑾妾也在一旁喝彩道,“拓拔无涯是个聪明人,在每一军令下达之前都会慎思。那么我们的计划越是违背常理,越是涉险,那他心中的犹豫便会越多。如果在这个时候后方又传来松仓被袭的消息,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会陷入患哥特意的诱导之中,‘幡然醒悟’,认为我们的真正目标实际上是松仓。”

“松仓在拓拔无涯的全线中的位置实在太过重要,他不得不救啊。啧啧。可,卫辞他……真的能……”龙洐意不断咋舌,对这个万分惊险却百密无疏的计划愈发的觉得钦佩,但是心下还是觉得忧虑不已。

“大哥,卫辞那边肯定不用担心,别忘了,他是从哪出来的。”周患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龙洐意心领神会的不再多言。

“患哥,拓拔无涯若是领兵去了汤州,咱们再想灭尽他的主力岂不是会更难吗!”

周患还未开口,前方军探传来信报。

“禀报主帅,少宗澄领兵追击!”

周患手指动了动,指节轻轻在袖管之中敲了敲,无奈道:“看来镇天王的嫌疑洗清了,是我多虑了。”不过随即松了一口气,既然还是自己人,那未来自己所要做的一切就都好说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心中还有一丝怀疑的犹豫若隐若现,悄悄隐没。

龙洐意见到周患的表情变化,道,“既如此。攻城吧?夺回昶州要紧,此役没了拓拔无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必胜之战。”

“不…”周患在龙洐意耳边低低耳语几句,“三城那边,有我和妾儿就够了。”他目光转厉,手指攥的咯吱做响。

龙洐意点头,“拓拔无涯,就交给我。”

二人最后一碰拳,周患拉住苏瑾妾,龙洐意带军离去,踏上了通往汤州的捷径小道。

……

重丘城上,一团雷火炸裂。

“沧北义军在此!辽狗小儿敢战否?”

少宗澄目瞪口呆的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背后一座火炮车正弥散着未消的余烟。

时间仿佛凝滞,两方军队都在这一刹那呆住。

城楼上的哀嚎回响在耳边,两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一丈高的炮车顶,一男一女。

男者,不怒自威,鼻直口方,体态稳健,腰身下沉,足可见内气扎的极稳。

女者,貌似天凰,媚由心生,双目含情,丹唇轻启浅笑,鼻若桃花粉中透白,耳如皓月白芒轻转。

真真一对郎才女貌,绝配无两。

此二人,赫然便是周患和苏瑾妾。

“何人口出狂言?”少宗澄朗声发问,周患却看也不看他,眼对城楼,只见迎面的锐城,重丘两城楼上的士卒无不睚眦欲裂的怒视此间。

弓弦铮铮声掀起万千共鸣,令人发指,难以辨其数量的箭矢如蝗群过境,疆地狂沙,黑暗一片直射沧北军方向。

沧北军方的弓箭手也在愣怔之后反应过来,射出第一轮箭矢之后惶惑后移,还未等少宗澄发令,一场战斗竟然就这么戏剧性的开始了?

少宗澄面色森冷,腕间青筋直突,但他也知道此刻形势不容他多做迟疑,刚要开口下令,周患却先一步开口爆喝一声,“全军后撤二百步!弓箭手三线分立,列阵引箭!”

“左翼前锋并右翼,双翼绕左分兵合一,成二龙探珠阵,待敌军第一波箭矢落地,先步冲锋,准备攻城,同攻二城,且战且攻,后列军士后继跟上!”

在周患充满威严的军令中,一众沧北军竟然鬼使神差的没有发出任何反音,反而十分顺从的在这命令下重新布阵,一众军士如合一体,自一盘无法聚合的散沙捻成了一股柔韧之绳。

如果说周患刚开始未经允许而引动炮车掀起战火时,少宗澄的心情是愕然中夹杂着怒火时,此刻的他就已经快疯了,何处来的无名之人如此言辞凿凿的指点战场?而且更奇怪的是诸将竟然都在听从着此人的号令?

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看客路人似的,失去了一切权利,对一代名将来说无疑是一种比杀了他还要严重的侮辱,见到周患发令完毕,少宗澄一拍马背,内气喷薄而出,少顷延达全身,身体腾空起。

“何来竖子,扰我军战!如不速去,本将必将你斩首示众!”少宗澄身在半空,狂言已发,同时又下一道军令,“速撤避箭,休听此子胡言!”

一切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基本上只在瞬息之间,刚刚变阵的沧北军中一阵混乱,众军士迷惑不堪,进退两难,根本不知听谁号令,只知惶惶退却。

站在最前的将士们不明号令,退却稍缓,死在敌军箭下者足有百十众,惨哼充野,眼看士气烟消。

周患当然不能看着自己所改阵势乱作一团,手掌点了点苏瑾妾纤细的腰肢,嘴角朝直冲自己而来的少宗澄撇了撇,“捆了!”

随后也不拖沓,内气鼓胀中,流水般气息挥洒,划出寸寸残影,呼吸间已立在少宗澄方才所骑的战马之上,站在整支队伍的最前列。

苏瑾妾身躯柔柔飘飘,如一叶鸿毛,如渡江之苇,随风微漾,随潮微摆,玲珑的身躯于半空只一顿挫,速度奇快,纤纤手掌已抵在少宗澄的胸前。

内气如涌,灌入少宗澄体内,少宗澄满目骇然,前冲之势不减反而更快几分。身体扑撞在炮车上,一个趔趄,躺倒在地,形容狼狈不堪。

气血翻腾,身似筛糠,喉口微甜,他心神大颤,震惊之色充斥眼底。

这女人……竟然同自己一样,也是临四重强者!

但只一内气入体他都如此难以招架,足可见对方已经触到了第四重的边缘,甚至一只脚已经步入其中!如此女人,恐怖如斯!

身体还未平静,一阵香风吹来,紧接着他闷哼一声,脖颈后遭受重击,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苏瑾妾不知从哪掏出绳索将少宗澄捆了个结实。

在场凡看到这一幕者,皆大惊失色,出手都没出手,主将就已经被擒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军士均是沧北人,对这云东将领的统率本来无甚好感,但领将毕竟是领将,在敌军第二波箭矢力量爆发,燃火石炮颗颗冲天而起之前,整个沧北军中掀起了一阵暴乱与哗然。

周患一抬手,半壁天空如坠黑云,原本千万火把笼罩下的火光陡然削弱,刺目黑芒凭空出现,黑光蒸蔚,凝成了一个硕大的北字。

而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盯向了周患的手心,那黑光的来源之处,一块黑石玉。

四方黑石令乃是数百年前集举国天下无数玉匠心血挑选打制的最高军令,它奇就奇在当以一定角度用光芒照射时便会经过其上棱角的转折反射,在天空中投影出每块黑石令所对应的方位字,这也是黑石令最简单的辨认方法。

那一日,龙洐意夺温城之时,也正是用此方法将北字悬空映照雨夜天穹,使全城皆可见。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落泪,紧接着整个沧北军陷入了一片哭声,铁打的男儿们终于在见到这方阔别十五年的黑石玉令后落下了金光灿灿的泪水。

他们知道,这个字代表了什么,更知道这一玉令代表了什么。

一个影响了整个沧北乃至整个天下格局的名字几乎脱口喊出,万众齐心,其声,万里沧北皆可共闻。

“座北侯!”

“座北侯!”

“座北侯!”

恍然间,周患,苏瑾妾无言泪目,涕泗横流。

刀光剑影,瞬息万变,片刻无歇的战场之上,竟有如此可笑而又可敬的全军哭声,绝对是千古全无的奇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座北侯!

第六十三章:交锋,天来一剑【5】

黑石令出,周患热泪盈眶,声音颤抖但声威扬起,口唇微张,眼神凌厉,“我是沧北义军主帅周夜池,从现在开始,沧北军的主帅也是我!你们均要听从我的命令,不得延误!”

一语声未落,周患将黑石令握紧,就好像握住了十数万军士的心一般,“全军将士!听我帅令!攻城!”

“杀!杀!杀!”

一连三个充满杀气的杀字冲天盖世,只在刹那时分,全军士气就上升到了顶点!

在沧北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比得上执掌黑石令者传下军令更威严更重要,因为这,是整支军队的信仰。

周患眼神凝住,趁着士气如潮,连连发令,准备一鼓作气,破下三城。

燃火石炮,数不尽的箭矢,并上曜日星辰般的甲士们,刀光剑气,血洒大地,硝烟滚滚,火云烧穹,战士们挥舞屠刀,刀尖所向,头颅升天。

周患始终冲在战阵的最前方,带领兵士与城中涌出的甲士展开殊死拼杀,手中长剑一连带出百十血花,人已奔出,颗颗人头而后如同滚地葫芦似的旋滚在地,鲜血激喷。

左劈右砍,只几合斩杀之下,已有数骑披百夫长狼甲的辽将连惨呼都来不及出口,就成了剑下亡魂。

他率领一支百人前锋队发起冲锋。在躲避敌方剑雨的同时准确辨清方位,军影闪烁,直逼城下,留下一串尸身,杀到快意之时只觉高畅舒阔之情蔓延胸膛,不由仰天纵声长啸。

“哈哈哈!沧北军士们,今日随我尽情屠狗,来日与我共饮美酒!狗儿们,来战,来战,来战!”声震巍巍,遍野回声。

以周患的实力,冲入乱军阵中无异于随意肆虐,纵地屠杀,城楼上大辽将士们见到这天下竟有如此悍勇之辈,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后世有人称赞此战中周患的英武神威,赋有诗云,“万军屠阵沐邪殊,挺剑立首十军诛。凌天豪言三声战,试问青天何此出?杀破敌阵赤夜午,地府应有人中无。昭烁墨北横天阔,一代周帅万杰哭!”

恰此时,一人忽然攀上城楼,身高七尺开外,身材偏瘦但极其有力,顾盼之间眼神灼灼,厚唇微有喘息,手中握着一柄弯月巨刀,柄长一尺七,刃长三尺四,银芒闪闪,锐利非常。

大刀在手,那人一双摄人心寒的鹰眸中闪过一抹猩红如血的杀机,抬手轻轻抚过刀尖,一道浅浅的血口被无声划开,细密的血珠在刀刃上铺了一层,红光暗动。

他身着狼王铠,背负一袭银毫披风,赫然是一名大辽从三品狼王将的装束。

辽人都知拓拔无涯有三大战将,一直二越三渐匆,其中实力最强者当属眼前之人,内家气修为已达临四重,金刀王座下排位第十四,其名元莫直。

最为人所奇得便是他那一双质若寒霜,冷漠无情的鹰眼,在辽地有一绰号,唤为鹰神。

他低眉望着下方,整个战场浮起腥风血雨,双方军士你来我往鏖战不休,一场关乎着整个昶州命运的战争在这片喊杀声中演绎的淋漓尽致。

只一眼,他的眼锋便凝住,直直的落在周患的身上。

“开城门!点三千将士随我出战!”

他的声音沙哑而粗犷,清楚的听在人耳中不由得令人产生战栗之感,威严更盛几分。城中将士闻言无不心湖一静,方才被周患的威势所碾压的士气重新回归,一名甲士应声步下城楼。

两军交战什么最重要?士气!狭路相逢勇者胜,正是这个道理。而在作战时,没有什么比主将亲战更能拔高士气的,元莫直乃是治军老手,自然清楚的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将全军之气调动到巅峰。

另外他也想亲手和对方这个“义军主帅”过过招,看看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元莫直的策略很快就起了大作用,出现畏战之心的军士们在此刻再度合归一处。

重丘城门訇然中开,恍若平地一声闷雷,一道通红的亮光一泻无收,刺目之极。

元莫直在光芒中踏马提刀,疾步而出,目标直指周患。周患此刻已杀红了眼,感受到前方一抹强烈的杀气逼至眼前,一剑斩落眼前人,提目看去。

只见一匹枣红大马灵活的窜越人群,竟是奔自己而来。周患再度放声大笑。

“来得真他娘好!痛快!狗将通名!”

“辽将元莫直!”元莫直舔了舔有些发腥的嘴唇,战意盎然,抖了抖手中沾着自己鲜血的大刀,“元某刀下,也只屠狗!”

“哈哈哈!”周患仰天长笑,声未止,人先动。

内气纵横一荡汪洋,长江大河似的浑厚白雾蔚然蒸腾,剑光一弹,一顿,一闪,气涌残像,身若鬼影,短短十步,身形便到了元莫直马前。

元莫直呼吸一沉,同样提起内气,下意识在马背上躺身后仰,躲过了周患弹指即来的当腰一剑,身躯只一转,翻下马背,稳了稳身子,直立原地,手中长刀垂在胯间。

周患一剑不中,回身静立。

二人相隔短短一丈对视不语,只是内气都已倾巢鼓荡。

周患看着对方白雾中夹杂的丝缕几不可见的金线,双眉皱成了三条沟壑,半晌方喃喃道,“我,还是低估了你们啊。”

“元某也以为,周军中,除却少宗澄一介临四重之辈,再无能将,却未曾想到还有你一人。”鹰眼流芒,似电闪雷鸣,搅动云雨。

“一个小卒子都有这样的内气,拓拔无涯那只老狗只怕更高深吧。”周患那碎雪凝冰般森冷的瞳孔中炸起几柱波涛,内气忽而再度上升,俨然盖过了元莫直身上的气势。

“师兄的实力,不是你能想象的。”元莫直懒洋洋的道,只是面部肌肉紧绷在一起,全无松弛之像。“若在半月之前,元某确不敌你,但今时今刻,你我胜负难说。”

“不是只有你,才是第四重。”

语出惊人,周患稍怔忡间,元莫直衣袂鼓动,发束垂散飘飘而吹,浑身惊人的力量感透骨而出,内气爆涌。倏然,已达到足以与周患分庭抗礼的地步。

双方内气无声碰撞,凝盘绞缠于一起。

周患忽然笑了,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抬手揉了揉发线,双眸笼罩在手掌所罩的阴影下,无上战意充斥。

手中剑轻轻一晃,竟被周患随手扔在了一侧。当啷一声,那长剑竟似吃不住周患身上的杀气一般声声碎裂成两节。

元莫直不咸不淡的盯着周患,他只在酝酿一个空截,那时候,他全部的气力便会爆发在一刀之下。

金刀王的刀法,旨在快,刚,准三字。元莫直对此三字的领悟已经不低于拓拔无涯多少,金刀王的刀法更是练到炉火纯青,收发随心的地步,他有足够的信心,不输于眼前之人。

更何况,他的剑已经碎了……

周患双手合并在一起,似在等待着什么,面上满是期待与渴望。

忽的,一股剑气自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绽放,如腊梅初开,昙花一现,斩落日,舞星辉,划天光,拔地而起,带出星星残点,寥寥光痕,飞射而过。

周患双手同时举过头顶,稳稳的握住那疾如流星,灿如暴风的光华,手指轻轻一抹,一缕亮光映入,元莫直凝重的望着突然从天飞来的剑光,望着落在周患手中的三尺银锋。

自天来一剑!

天下公认二十七名剑之二十五,名曰,夺天征。

天外星陨为根,无垠水为继,天火为底,一代铸剑大师历时三十一年所铸之剑,一剑成神话,列入名剑之榜。

“探雪城的剑,你……如何会有?”元莫直的杀机忽然减半,目光复杂,一连几次闪烁,终究按捺不住,问出一句。

第六十四章:世道催人老,人老心亦老

玫州。

人间绝美的冰雪之地此刻宛若地狱,街巷中处处皆是瑟瑟发抖,腹下空空的百姓。

“钱老板,给口吃的吧,家母实在是饿的不行了,求求您,当牛做马我也愿意!”一家酒楼前,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跪着恳求一位衣衫华贵但同样面有土黄的中年商人。

商人一把挣开对方满是泥污的手,甩了甩袖子,骂了一声“晦气”扬长而去。

同样的画面在玫州城内接连出现,穷者无以继日,富者自守空仓,无论贵贱无论男女老少均是举步维艰。

有的精明之人及时迁居,可是当他们到了其他州府的时候就会惊奇而绝望的发现,当地竟然也没有更多的余粮分给他们。

饿者恒饿,饥民日增,如今的北地,一颗稻米的价值甚至都要超越珍珠玛瑙,钱已无用,命才最重,人吃人都已不再是虚话。

一言以蔽之,饥荒满处祸,路有饿死骨。

忽的,一只手扶住了瘫倒在地抽搐痛哭的少年,另一只手递过来几个红彤彤的牡丹橘。

“虽然不多,但还能勉强果腹,拿回去给你母亲吧。”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已经濒临绝望的双瞳中再度绽放出些许精光。

他一把拿过那几颗红润的牡丹柑橘,小心翼翼的装入怀中,就仿佛拿到了人生至宝一样,口中低低喊着感谢的话语不断的磕着头。

只是这么几下,顿觉头晕目眩,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令他险些昏倒,想着母亲还未吃东西,强撑着瘦弱的身体摇晃着站起身,视线上移,却发现身边并无一人。

方才给自己牡丹橘的人竟然已经失去了踪影。少年仰天呼了几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身子一扭,跌跌撞撞的钻入了巷子中。

周倾将老人清晨给自己的几枚果子送了出去,摸了摸声如响雷的肚子,叹出一口气。“这饥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余光一瞥,又见不远处的街角新多了两具枯槁的死尸,心中一凛,走上前去,将两具新尸放正,心中虽然畏惧,但还是十分虔诚的在地上留下了两幅看起来格外复杂诡异的祈愿符。

这字符,自然是他从前在道家典籍中看到的,书中所载,“众生生而苦,愿福降死灵。浮生既无望,来生犹可追。”

不管灵不灵验,不管玄不玄乎,周倾能够做的也只是为他们献上自己最真诚的祈愿。

……

周倾在街上随意乱走了一阵,本想着一直待在客栈太过憋闷,想要外出走走散心,可不想出来一趟心情反而愈加沉重,无奈连连叹息几声,转过街角,回了客栈。

老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望见房门缓开,周倾走入,问道:“出门一程,感觉如何?”

周倾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脸沉得宛若黑塔,默默地坐下,面上的表情渐渐转为冷霜。

“你怎么了?”老人见周倾竟然是这副模样,关切问。

“老神仙,你那日带我回来之后已过去数日,留在这客栈中碌碌不动,究竟是何意思?屋外遍地都是灾耗,日日都有人横死街头。你知道吗,这几天也要我总能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哀嚎声,你让我看的,就是这幅人间惨像吗?”

“嗯。”老人露出黄牙,情绪并未像周倾那么低沉,反而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袋酒囊,拔开塞子饮了一口。

周倾看着老人的样子,一股无名邪火忽然涌现,他一个箭步扑到老人的身前。

“老神仙,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便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以你能够在一日之内凑齐所有药材的本事,明明可以找到很多的食物,明明可以救救他们的,明明可以让玫州百姓不再受苦,可为什么你始终不出手!为什么?”

老人第一次收敛起了全部的笑容,垂下脸去,阴沉似水,竟在周倾的追问下陷入了沉默。周倾见他不说话,心头的火气竟然就这么散去了,眸中清流元点点滴滴的平复着他的心情。

周倾不言,老人不语,二人相对沉寂,一时间整个房间的气氛如同凝固,半晌后,老人又仰头饮了一口酒,语气低迷,像是在自言自语着道。

“人道之事自有人来管,与小老儿又何干。”

声音极低,周倾竖耳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清楚,才要发问,老人却翻身躺在榻上,伸手扯开铺叠整齐的棉被盖在身上,转眼有了鼾声。

周倾见他仍是这个样子,只能无奈退却,坐在老人身侧,盘身入定,内气周流。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周倾打坐一夜,收了内气,呼出一口浊气,顿觉精神百倍,虽然腹中更加饥饿了几分,但与那些城中百姓相比,能够保持精神的清醒舒爽也已很可贵了。

刚一睁开眼便,看到老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张老脸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登时吓了一跳,缩身躲了一下,拧眉问,“老神仙?”

老人看起来有几分失神,听到周倾的呼唤并没有回应,怔怔了几下忽然将目光转向窗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大有几分同情和惋惜的意味潜在其中。

“小娃娃啊,你知道为什么玫州这么久都无法得到朝廷方面的济粮吗?”

“啊?”周倾先是惊疑了一下,平素老人是最不愿意与自己说这些的,怎么今日……

“我也十分不解,玫州出了如此大的危机,州领不可能不上报,可这么久了朝廷都没有动静,这太奇怪了。”周倾清澈的眼眸滴溜溜一转,起身下床,一边用清凉的水清洗面庞,一边道。

“况且我已经数日都没有看到解问的身影了,我认为这个时候的他不应该如此坐的住吧。”

老人点头,“不错,你的确看的透彻,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抖了抖身上的古麻粗布衣,双手在脸上大力的揉了两下,眉间紧锁,眼神分外凄凉,“因为,解问很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周倾一愣,用巾帕擦去脸上的水,回头,面上带着诧异和不敢置信。“为什么?”

“小老儿并不想管这些事情,因为小老儿明白,这世道中,你越想做一个好人,越会离经叛道,越会深陷泥潭,人间事自有人来管,何必多插一双手,于人无益,于我更无益。”

老人抬起头,再度流露出招牌性的笑容,“你说,小老儿说的对吗。”

周倾用力的摇了摇头,全无犹豫,“既有能力,为何不施以力手?好人未必好报,但坏人绝无善终。您总想着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但心中却也在牵挂,不然也不会让我来救治那些病患,您不觉得您非常矛盾么?”

“老神仙,您是一个好人,但您应该经历过什么,让您不再愿意做一个好人。”周倾看了看老人始终握在手中的酒囊,“我见到过父亲以酒消愁,不过每每喝过酒后,他都会说上一句,‘当你觉得人间负你之时,这酒还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但当你觉得你的信应当不负人间之时,酒就是狗屁。’”

“哈哈哈。”老人笑了,笑的很轻柔很灿烂,他晃了晃酒囊,听着其中酒水滚动流淌的声音,嘿嘿直乐个不停,“你爹,可真是个明白人。”

“所以……”周倾还想再说什么,老人抬手打断了他。

“不必再说了。这些话,小老儿早就听不同的人说过了无数次。”老人眼神忽凝,“小老儿只会做应该做的事。”

“救百姓于水火不该吗?”周倾反问。

老人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淡笑着摇了摇头,“该,却不该小老儿来做。看惯了太多,也看腻了太多,小老儿真的累了。现在只想着觅一个心仪的衣钵传人,只想完成一个迟到的约定,仅此而已,其他的……”

他的神态越来越凄厉,虽然在不断地嘿嘿笑着,但却一次又一次揪着周倾的心。

“小娃儿,愿意听小老儿讲一个故事么。”

第六十五章:彼时游侠,霜寒满帝都

周倾不假思索的点点头,道:“老神仙请讲。”

老人的眸中带起些许追忆之色,其中夹杂着失落,纠结,焦灼和彷徨,不过更多的还是美好与思慕。

“小老儿一生,只交了三个朋友。”老人一语出口,忽然又停了下来,就像是故事已经说完了似的,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容。

“一时竟然不知道从哪说起……罢了,就从头讲吧……不是小老儿不善于交友,只是小老儿认为这大千世界,只有此之三人值得为友,配与我为友。”

他扬眉扫了周倾略有些紧张和期待的小脸儿,“嘿嘿,小娃儿,你虽然还不够资格,但小老儿相信,待你以后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人的时候,便自会成为小老儿的朋友。”

周倾抚了抚额角,无奈中透着随意的道,“那我可真荣幸。”心中暗道:老神仙果然认识爹爹……

老人捧腹嘿嘿笑了一阵,“言归正传,小老儿的第一位朋友,是个浪迹江湖快意恩仇的游侠儿,若没记错,大概四十年前吧,他的名字曾一度成为江湖上的传奇,丝毫不弱于当代探雪城主和铁骨软玉扇的掌扇人。只不过,也只是一度,他的名字很快就在人们脑海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但这也无法泯灭他所做的一切,以及他所带来的影响。你一定想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对吧?”

周倾翻了个白眼,随即微微一笑,“我并不想问。”

“嗯……那就当是小老儿自说自话。这位游侠儿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记得那一年,佑西极不平静,混乱不息,只因朝中几大权贵依仗私权,暗中与佑西四商行相互勾结,抬高物价,增高赋税,鱼肉百姓,以中饱私囊,徇奸舞弊。可谓民不聊生。”

“几伙有把子力气的农民因生活实在艰难,落草为寇,以劫官济贫为生,于深山老林中安营扎寨,时常与佑西的官府相对。但因为他们每次所劫均会分与百姓,在民众中口碑极佳,受到百姓们层层叠叠相互嵌联的掩护,始终未被官府真正围剿。”

“当时的周天子宠信佞臣闻人显,使得闻人显一家独大只手遮天,他正是佑西官商勾结的最大后台,此之一事自然触了他的眉头,借天子圣谕,亲自发兵征剿。”

“可他在沿途肆意薅取民脂民膏,更有甚者只因某些村镇出现过那些草寇的影子便大肆屠杀。惹起滔天民怨,诸草寇本是百姓,自然不忍乡邻左右为己遭受飞来横祸,挺身而出,最终被闻人显屠杀一净。”

“闻人显回宫受赏,拜圣相入权相阁。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游侠儿听此不忿之事,不听阻拦,一骑孤身杀入元京,他实力本已超然,一连斩了连同闻人显在内八十余位朝廷重臣,其下侍卫高手更是不计其数,以血洗京都四字做评最恰。”

“他杀足人后,在北城楼上用奸臣血一连写了一百个斩字,并当城呵斥天子荒废无能纵容臣下,不配为帝。”

“正在如此时候,一位九旬故老持节而至,他便是整个大周的武人权威,权相阁唯一的一位太上相。他的存在本就是捍卫皇权的最后一层后盾,事情已经闹到了那个地步,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出现后只道了一句,‘你杀够了么?’游侠儿反问,‘他们不应该杀吗?’”

“太上相道:‘该杀,但,这是天子脚下,这是帝都皇城,容不得你肆意践踏皇威,更容不得你杀了人后飘然而走。’”

周倾听的胆战心惊,忍不住插口问道:“可游侠儿做的事大快人心,更是民心所向啊,凭什么……”

老人饮酒,喟然长叹,“因为游侠儿只是个平民,只是个实力高强的江湖人,而坐在帝位上的是天子,是权利之峰。游侠儿因一时意气,斩奸邪报民怨,可他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是何结局?”周倾屏住呼吸,心在这一刹那堵在了嗓子眼,他不忍心继续想下去,更不忍心接受心中刚刚出现的一个答案。

“与太上相战于城楼顶,临终前执剑书‘不负万民,天下归心’,被太上相毙于掌下。直至化尸倒地,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用奸血所写的百斩书,嘴角挂笑……嘴角挂笑。”

“举国百姓无一人敢为他收尸,最后是小老儿扛着他的尸体送他回的家。甚至就连史书上,都未留下一丝一毫关于他的墨迹,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呵。”老人的声音慢慢哽咽,面上痛苦更盛。

周倾身体微颤,心中仿佛在滴血,即便他不是当事人,却仍能被游侠儿的一身正气所感动,快意恩仇,侠肝义胆,这不正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江湖人应该有的吗?

腹中咀嚼着老人的话,心中却愈加觉得老人的性格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处处逃避,矛盾复杂的样子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脑海中一点精光闪过,他突然想起从前自己读过的道家诸多典籍中,曾有一本名为【百年江湖人】的书籍,此书并非古典,而是陈老道凭借极强的情报来源进行汇总整合,亲自编撰的一本记录近百年来天下赫赫有名的江湖人的书。

其上书有这样一句话,“时年大周成帝十四年,江湖有一游侠儿,战帝都而卒,其名,周涯祖。”

周倾翻遍了整本书乃至所有典籍,有关于这个周涯祖的记载也就只有这寥寥几字,竟似只是一介无名小子一般无法为人所记,可今日听老人如此详细的讲过朋友的故事,却让他想起了这位周涯祖。

莫非此二者是一个人?而他之所以未闻名于前史,正是因为他所涉及到的乃是大周密辛而根本不可能流传?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几乎肯定了这个答案。

“老神仙,你所说之人可是周涯祖?”

老人闻听周倾发问呆了一下,随手悄悄抹去眼角悬着的泪珠,俯首细思,久久方道:“似乎是这个名字……太久了,小老儿记不得了,不提此事。小老儿的故事还没讲完。这第二个朋友,非是江湖人,而是一痴迷于军旅征途的小子,他啊,是小老儿看着长大的。”

“算是小老儿的忘年之交吧,从他的身上,我曾真切的看到过年轻的力量,看到过少年人的朝气磅礴与铮铮铁骨,即便老朽识人无数,遇人何止千万,也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丈夫。”

“自小而来他便聪颖非常,绝顶伶俐,天生晓军事,识战法,十岁可带千人马,十五岁兵书通绝智敏频频,绝可称得上是天生将帅之才。但可惜的是人无完人,他在内气修行上注定不会有太大的进境。小老儿曾问过他日后想要何去何往,他回说日后愿做统兵数十万征战沙场的军帅。”

“在小老儿看来,他的内气实力根本无法让他在战场上保得性命,并不赞同。可这小子主意极大,私下里离家而走参了军,这一去就是二十二年。小老儿曾潜入军营去看过他,知道他有了自己的兄弟,有了自己的军士,也知道他过得远比从前更好。”

“那时的天下都传响着他的盛名,可以说大周有一半的江山一半的军威都是凭着他一手打出来的。无数次九死一还,无数次险象环生,你可以想想,一个堪堪临二重的小子,在遍地狼烟的战场上拼杀最终得以活下来,其间艰苦究竟有几多。”

“然而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不懈的笑容,小老儿便以为他的选择是对的。可是最后呢,他死了,全家都被人灭了们。周天子只会假惺惺的封上一个虚名,连与辽皇对质谈一个公道的勇气都没有。”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呢,在他死后迫不及待的露出贪婪的舌头,舔舐着他用一生打下的果实,狼吞虎咽的啃噬着他用他的一辈子来捍卫的土地与和平。”

“你说,他的选择,他的坚守,为了这样一个人世间,为了这样一群狼子野心的人们,值得吗。”

老人又已泪目,他呆呆的痴望着浅蓝的天穹,冰冷冷的泪花洗涤着他干裂枯黑的皮肤,窗外涌入夹带细雪的微风稍一拂面,带起的便是彻骨的森寒,心也已随之凉透如寂……

“值得,当然值得。人可以死,功可以散,可风骨不会中断,侠义也不会灭亡。只要人心还在,无论何时何代,这些自古传承的文明便永远淌在心间。我想您之所以愿与他们为友,也正是因为他们与您……是同一类人。”

周倾肯定的道,话到此处,他已听出老人所说的第二个朋友,极有可能是那位座北侯。

老人阖上眼,竟格外欣慰的笑了笑,“小娃儿,你够格了。你配的上辛子剑,也配得上侠义风骨四字,更配得上做小老儿的弟子。”

第六十六章:玫州暖雪,盖全州【第一卷完】

风倏起,彻寒下的老人更显衣衫单薄,骨瘦如柴。

周倾清眉微挑,神光一转,问道:“您与我说这两桩事情是想要试探我?”

老人慢慢摇了摇头,侧目扫了周倾一眼,周倾看到那双通红充泪的眼睛,默默闭上了嘴。

屋中又是一阵凝滞般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这第三个朋友,不提也罢。因为,他来了……”

周倾下意识的将注意力落在了老人方才望向的窗外,碎雪微漾,清风徐来,白蒙蒙的薄雾升起,阳光斜斜射入,隐隐戳破雾气,露出了丝丝缕缕引人惊奇的淡金色。

暖风遥遥而入,如沐春风,如二月温阳,浮于脸上,拭过心间,格外舒服。

周倾不敢置信的深吸一口气,身体三两步抢到窗边,伏在窗棂上,将一只手掌探出窗外,让几瓣晶莹的雪花落在自己的手上,雪花未消,几丝莹白色的白气悬在雪花上,轻盈软软,攥在掌心,只觉暖融融的。

“这雪,为何是暖的?”他将雪花在手掌中紧了紧,随即又摊开手,发觉那淡淡的莹白色薄气在缓慢的钻入自己的皮肤,直至全部入体,雪花才再度恢复了它应有的清凉,寸寸化水。

“这……这白气竟是内气?”周倾感受到那温暖的白气入体后形成暖流涌入丹田,随后加入到体内周流的旋绕内气之中,不由得楞在了原地。

“这怎么可能……入体后与我本来的内气完全契合,丝毫没有排斥之感?这……”

他瞪大了眼睛,心神在掌中的水痕和窗外的飘雪之中来回飘转,思想震荡不息,就连知识极其充沛的脑海以及平素始终维持镇定的明智之眸都无法使他心中的震撼平静下来。

空气中的温度在暖雪的降临之下步步上升,极北之地第一次出现了令人温暖的感觉。

刹那间,整个玫州受饥饿与寒冷之苦的无数百姓们都看到了这暖意盈盈的雪花,看到了这天地异象。

漫天暖雪,如久旱后的甘霖抚慰人心,如暴雨后的彩虹美不胜收。

“你知道内气的第四重之所以称之为天堑,千万中无一的原因是什么吗?”老人的声音从后响起。

周倾精神还有些错愕,不过听到老人的话后,重新清明,抬首细细思索,有些不确定的答道:“似乎是……第四重内家气可以外放?”

老人低叹,“看来你果然对内家气的修行还的只是一知半解啊。不过想来也对,道家那群老牛鼻子,就喜欢在典籍中把明明很浅显的道理说的神秘莫测,难怪你不能全然通达。”

“这样也好,省的小老儿收个事事通晓的弟子,倒显得我这个做师父无用了。虽然你如今距离第四重还太过遥远,但今日既然话到这里,我便与你说上一说。”

“内家气第四重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内气环周,盘身不散,立身不绝,充虚不溃,离成自然。尤其是已至‘悉贯心府,隔步登台’这一层次的第四重更能做到离体灌劲,凝而不消,冲飒凭虚,遍野尽锐。”

“这一暖雪天降之奇观,只不过是把内气冲虚的遍野锋锐转化为暖流而已,以他的手段,做得出来也不值得引以为奇。”老人满不在乎的解释着,侃侃而谈神情自然,就好象是在讲一件十分简单随意的事情似的。

周倾却是越听越惊,“冲飒凭虚,遍野尽锐……就是说把内气贯彻四野乃至整片虚空?这到底需要多么可怕的内气?老神仙,这还是人能达到的力量吗?”

“这,已经是人之道能够达到的巅峰了,无数岁月,亿万英才中能够走到这一步的人,不超千数。”老人嘿嘿一笑,“换句话说,走到这一步,已经无限接近和道家说的那些什么驾鹤升仙,白日飞升一类层次了。”

周倾如遭雷击,反复斟酌着老人的话语,喃喃着道:“可您说过,人之道后还有一天之道,难道真的有飞升,真的有升仙,仙人?”

老人的眼神中闪过些许迷茫,口中却十分肯定的道,“没有,故事中的神话也作数?”

“可……天之道……又是什么呢?”周倾的话还未完,老人已经瞪视过来,大有几分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小娃儿,好高骛远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我并非是好高逐远,只是好奇而已,毕竟您所说的已经超出了我理解的范畴了。”周倾将老人的话都一一记入心底,又问,“那您所说的那个他,施展出这个暖雪的人……那个第三个朋友,是谁呢?”

“他啊……”老人故作神秘的摇头晃脑了一阵,这才继续开口,“他啊,有个很响的名头,叫扫雪客。”

……

暖雪纷飞尽鸿毛,漫白如诗如画似垂帘。

远方薄雾中,踏着碎雪走来一人,其形容可称风华绝代,五官端秀无匹,一身莹白色简袍在内,身披白凤端瑞大氅,脚着青鹏拭金靴,发间束着一带雪白长绫随风轻飘。

腰间挂剑,擦雪轻吟,剑总长四尺,其剑柄乌黑闪光,剑鞘羊白如脂胜雪,青锋虽在鞘内,但有一股睥睨万剑的傲然之气弥散在外。

如果有个懂剑之人站在这里,一定会万分震骇的盯着这柄剑,因为它,代表着今代当世剑道权威,也代表着一个世间至顶的人。

天下二十七名剑之十三,剑名恨长禁。

上阴黑铁制柄,长一尺三。华发长金制锋,长二尺七。经六代铸剑大家跨百年岁月合力打造,其锋之利,摧玉断钢,其刃之柔,割骨无伤。

可软可硬,可柔可刚,黑如至邪,白若正阳,生生相依,相辅相成。

只以此剑在手,才可真正发挥天下之至柔的扫雪剑。而他的主人,正是名遍满天下的探雪城主,扫雪客,赵殊离。

而他的背后,一众白晃晃的人影浮动,个个身着莹白色劲装,整齐划一,粗略一看足有数千之众,而他们的背后,浩浩荡荡的跟从着数以万记的牛车。

白山牛,牛中至品,力能扛鼎,故其上所带之粮草也比一般车队所带更多。

行至玫州中心,分做五支,各奔其程。

暖雪源源不息,自空直下,竟似一柄万仞巨剑穿破长空,穿破灾厄,穿破乌云,穿破这时长近月之久的饥荒。

后世史书记载,“孤帝四年八月,玫州雪,盖全州。探雪城倾城之力济粮七百万石,玫州荒灾解。”

第六十七章:拜师,幼子出玫州【上】

雪下的玫州,分外妖娆。

亭台染白,窗棂垂风,静静听,会听到空气中弥散着喜悦的欢呼声。

饿了这么久,当百姓们第一眼看到城中竟然公开放粥,闻到白面的香气直钻鼻腔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自己已经离了人间。

可当他们真的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的时候,死灰的眼眸中闪烁出从未有过的光芒,躺在床榻上数日难以起身,已经奄奄一息的穷苦者们挺了挺鼻子,重生般睁大了双眼。

不出一个时辰,玫州的五座城池便都呈现出万人空巷人海如潮的盛大场景,探雪城的人也分布在各城的每一个街道寻找饥饿和濒死之人予以救治。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场几乎置整个玫州于死地的饥荒在探雪城主的帮助之下如此简单的解决了。

就连此时此刻站在新建粥棚外的周倾也没有想到,这位名动全天下的扫雪客竟然如此豪气慷慨,整整一百七十万石粮食啊,即便是搜遍整个探雪城都找不出吧。

探雪城虽然名扬天下,但毕竟所处的白帝五峰雪山位于天南最北的深山之中,亦为苦寒地。

想当年探雪城建城之时无人知道究竟废了多大的人力物力才建造了如此一座依山傍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城。

城很大,传承足有千年之久,比大周的建国时间还要久远的多,但历代都只有八千护城军守卫。

由于探雪城被五座山峰包围在一起,除却五峰夹缝外除非飞天遁地再无进处,故而只要守住五峰口,便可固若金汤。

况历代的探雪城主也均是天下有名的高人,再加之探雪城地处偏僻与世无争,所以基本上始终处于和平安稳之中。

八千护城军,加上城中百姓,官员,诸将及其家属,细细算来至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人,一百七十万石粮食,足够举城上下吃上近两年,探雪城中显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存粮,那么,粮食会从哪来?

不用问也知道赵城主究竟如何用心费力筹集,才能在小小天南之地如此迅速的聚集出如山般的食粮来救济玫州,单单这份恩情就足够周倾为之动容。

探雪城是什么地方?

名为大周天南境内的土地,但实际上可以说孤立在外,即便是大周天子也无法约束命令探雪城的一人一民,只能与探雪城主保持一种和平友善,平起平坐的交好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必要劳心劳力来帮助玫州的城池,却选择在危难之际慷慨解囊。

而反观临近在侧,同为沧北十三洲之列的其他州府。

只救济了七十万石不说,毕竟战时兵粮为主可以理解,但这些州府完全有能力再聚集更远方的其他州府共同凑粮接济,可他们没有,选择了默然以视。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古怪周倾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探雪城可以独善其身,却兼济玫州。而关帝州等地同为一国,应当互扶互助,却无声无息。

只经此一事,就可知这位扫雪客的大义与胸怀远超他人,不愧大周人人皆知的侠名。

周倾看着身边的推搡拥挤,嘈杂混乱,忽然感觉心头分外舒服,如今的气氛虽然混乱,但至少又有了生气,不像日前那般死气沉沉状若空城。

他静静地接过莹白色劲装的探雪城卫士递来的粥碗和馒头,点头致谢,又多给老人要了一份后挤出人群,快步回返。

一路上他脑海中都回忆着方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探雪城卫士,从前的记忆忽的涌上心头,他数次想要回身在看一看那一群探雪城卫士的身着装束,心念不断。

“莹白色劲装,莹白色劲装……”脑海中灵光一现,周倾匆匆前行的身影戛然而止,双手握紧粥碗避免汤水洒出,眼神再度回身眺望,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是了!那一日城中大火之时,那位莹白色劲装的青年也是探雪城的人……那么那一位手执伶仃雨的少女,就是探雪城的……”

周倾呼出一口浊气,加快脚步,转过几条街,寻到所住客栈的门脸,步入其中,顾盼一看,客栈中已没了人,想是都去粥棚了,也没多想,提步上楼,侧身撞开房门。

“老……”话到一半,周倾忽然停住,因为屋中除却老人以外竟然还有一个人……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

亮银色的大氅,雪白的束发长绫,健壮英挺的身姿……周倾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呼吸也几乎停止,年轻的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羞赧的涨红。

老人斜睨他一眼,看到竟然是这副模样不由低低骂了一句,“这没出息的样子,把小老儿的老脸都他娘的丢尽了!”他轻咳一声,“赵窝囊,话你也说完了,没事就滚吧。”

“怎么?老仙儿,听说你拐了个不错的年轻人想收做弟子,连让我看一看都不舍得?”一个带着浅浅笑意的中年声音传来,音调平稳,语气温和。

身子略略一转,半张侧脸便被周倾收入眼底,老人在一旁忙叫道,“小娃儿,快阖上眼,赵窝囊奇丑无比,只怕吓到了你。”

周倾闻言一呆,还未动,眼前的侧脸转为整张全无杂质完美如妖的脸,看到这张脸,周倾身为一个少年男孩,竟然也忍不住产生了怦然心跳,惊为天人的感觉。

这……这就是扫雪客?

扫雪客将手掌在周倾眼前一晃,周倾便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抚平了自己震撼的心灵,刹那平静,这使周倾心中不解,内气还能这么用?还能静心安神?

“你……”扫雪客柔和的目光在周倾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下,不知是何意味的点了下头,轻飘飘的声音随后传出。“你三年,殊离三年。”

“入了小老的门还能让你抢了去?”小老儿闻言一撇嘴,不屑道。

“你就这么不给殊离面子?老仙儿,你我也是故交,殊离心中视你为友,料你待我应如是。不知,殊离所言对吗”

“谁稀罕。”老人一扬眉,“周涯祖的面子小老儿都没给过,你又算什么?”

扫雪客面上牵起一丝温文恬淡的笑容,“口是心非,我也惯了。罢了,然殊离只是为了阿城阿患,并不是为你,所以你也没必要与殊离怄气。今日别过,他日再会,殊离请你喝杯‘凉胜温’以示歉意。走了。”

扫雪客抬步欲走,不过脚还未落地,忽又转头道:“老仙儿,危难不远,望自珍重。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个孩子,殊离先一步带回城中,可他毕竟不能……”

“行了行了,小老儿知道了!”老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次次就知道算计小老儿,唉,算了,过些时日,探雪城见吧。”

亮银色轻闪,雪白绫划过面庞,周倾感受着扫雪客从自己身边走过,耳畔听着对方缓缓走远的声音,这才猛的深呼了几口气,“老……”

额头剧痛传来,已挨了老人一记爆栗,周倾扶额痛呼一声,“老神仙,你干什么?”

“好啊,你个小娃儿,见了赵窝囊就一副乖乖的样子,见了小老儿怎么没见你这么畏首畏尾啊,真是气煞小老,害小老儿失了面子,差了一筹,你看小老不收拾你!”

第六十八章:拜师,幼子出玫州【下】

玫州。

客栈中,吃过饭食后脸上重新焕发红晕的周倾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

“老神仙,既然现在玫州之危已解,那咱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否去一次昶州?”周倾用侧眼瞄着老人,试探的问道。

老人抓起粥碗喝尽后,也不看周倾,只是嘿嘿一笑,朝着床榻伸出一指。“去收拾东西,今日准备走了。”

“那……”周倾还想再问,他心中对于身在昶州的父亲的牵挂可绝对不少,甚至已经达到了深切的地步,十五年来自己几乎从未离开父亲,可现在一别就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如何能不想念?

“别想了,小老儿不会带你去昶州的。”老人一语破灭了周倾的全部希望,周倾听后有些沉闷,默然走至塌前收拾包裹。

老人心中微痛,暗暗一叹,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啊,但若是一直这样,未来的这片天如何能撑得起啊……”

“日后自有父子相会之时,不必急在一时。”心下不忍,他只得开口安慰,“你放心,接下来小老儿会让你忘却一切,专心修内。难道你就不想,待以后见到周患之时,有一手得以自傲的内气?你的江湖行,还只是一个起点而已。”

“太过眷恋家巢的鸟儿,是永无一飞冲天之时的。小老儿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此生此世必要谨记于心,来日终生以践。否则,便不要入小老儿的门,也永远不要说小老儿曾经教过你,小老儿丢不起这个人!”

听到老人平淡的话语,却如一口洪钟在心中敲响,周倾忽的来了精神,目光不再优柔寡断,不再朝思暮念,取而代之的是重凝清流元的清澈与坚定。

“是。弟子必当谨遵师父之言。”

耳闻周倾第一次叫了师父,老人心中便是明了,周倾已然下定了决心,而且是绝不会更改的决心,脸上笑意添了几分,拂须嘿嘿大笑。

“好!记住,小老儿此生虽然只收了你一个正式弟子,但却也有一个绝不可忘的门规,学了小老儿的本事,至甲子不踏入当世首位,自废修为,提剑自刎,以谢小老白教之恩!”

周倾并没有想到老人要说的竟是这个,稍显愣怔,但见老人神光炯炯,隐有犀利之感透入骨髓,似是在说,“小老儿的弟子,不做首位便是人生奇耻,绝不能苟活人世!”

周倾的心中像是突然有一团真火滚烫燃烧,点燃了他的灵魂,点燃了他的热血,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名为骄傲的感情。

他只是一个孩子,心性虽然较之常人更为沉稳,但也很容易被老人所说的话“蛊惑”吸引。

师之所授若习之,则必至强,不至强,何以称弟子?

“弟子谨记!甲子不登顶,生来枉为人。届时若真不遂愿,弟子也情愿自行了断,以防师名受辱。”

老人竟也被周倾眼神中的坚决与认真镇住,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这……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他……

果然,虎父定无犬子!

老人的眼中不由滚出几点水花,他袖尾一摆,负手而立,错过周倾直射的目光,朗声道:“跪下!”

周倾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等老人再说什么,一连嗑过三个响头,“师父!”

“好,头磕在地上,可就反悔不了喽。”老人嘿嘿一笑,满口黄牙颤,直到周倾跪在地上已是腰身发麻是,他才神色一紧,回身,正襟危立。“自即日起,你,就是小老儿的弟子,小老会尽所能,你也给小老争口气。待来日上得探雪城,杀一杀他赵窝囊的威风!”

老人蹲身十分郑重的将周倾扶起,枯瘦苍老的手在周倾白净纤细的手背上拍了两下,“话虽如此,却也当知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到道理,根基为至重,故而你万万不能心急,以小老儿的想法,你只要两年半内能补足四虚便足够了。”

“两年半?您从前不是与我说过,当世最强者都至少用了三年之久,我…”

“时代已经不同了,如今屹立顶端的强者都已经是老一代了,可补虚法门却在代代更新变革,人杰亦是一代强过一代……早些年,老夫可从没想到过有人能在短短两年便做到这一切,可现在……”

周倾眼睛一亮,“有人做到了?”

老人脸上的笑减了几分,看起来有些勉强,“是啊,那个赵窝囊也不知道上辈子结了什么福缘,这多少年未曾出现过的人杰都被他遇上了。”

“那个两年多补足四虚的是探雪城的人?”周倾倒吸一口冷气,据传说即便是少年时代的扫雪客都未有如此天赋,探雪城似乎又要走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了……

“嗯,扫雪客座下第一记名弟子,赵卫晗,若没记错今年应该二十四岁……被扫雪客指名为那位大小姐的贴身护卫,江湖上都流传,赵卫晗很可能当上探雪城主的姑爷,被赵窝囊真正收为弟子。”

“说起来,你和他还见过一次。”老人嘴角带笑。

周倾并不蠢笨,经老人一点,心神一动,脱口道:“城内大火那一日的那个劲装青年?他……实力已经到了第四重……二十四岁,天呐……那个少女果然就是探雪城的大小姐,他们为何出现在玫州监牢外呢?不对啊,师父,那日您也在场?”

他将目光转向老人,看到对方的招牌笑容,恍然大悟,“您身在玫州,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在场……可……那个替我挡下一尺焱的白袍人又是谁?”

“能够吩咐命令赵卫晗的人,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吗。”老人展颜耸肩,转步将出,“别发呆了,走了!玫州也待的够久了。”

周倾此刻却对老人的话语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发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的闪烁涌现,一袭亮银色大氅,与一袭莹白色长袍的影子缓缓合拢在一起。

“救我的人是扫雪客?!”

老人手扶额角,喟然长叹一声,“丢人啊……”背手远去。余下周倾一人怔忡半晌后才发觉老人已经走远,忙提了包裹冲出客栈,随老人一道向南而行。

濒将入暮的夕阳染红半边天,斜阳下,两道人影长长拉远,直到偌大玫州城再无此二人影后,夕阳才终于湮没在如水的黑夜中。

第六十九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1】

关帝州。

顾名思义,之所以以关帝为名,只因为这里曾经走出了一个人,一个名传千年而不消的传奇。

五帝之一,史称千古一帝。

关帝,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唯一一位统一整个天下的帝王,虽然他的帝国在他死后不过一百余年便分崩离析,但若是没有关帝当年的征战天下,就没有如今的天下九国。

故而,他的历史地位极高。后世将他的故乡命之为关帝也算合情合理,名有所依。

关帝州有一关帝山,为大周五岳之一,极土木,汇源流,挂瀑布,蒸烟霞,清流直泻寒潭清,烟光微动愈凝紫。

年年均有游人不绝,亦有诗词大家留下畅游所作,使关帝山之名更为卓著显扬。

关帝山除却风姿秀美,奇绝非常外,其顶太穹峰上,依龙脊之崖,枕卧龙之气,筑有一庞然陵阙,仅观其外貌,不似陵墓而似皇宫宝殿。

高达四十丈,宽近百丈,四柱立侧,合一巨盖倒覆,巨盖顶正中建有一柱状高台,其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七尺大刀,刀光映四方,镇关帝英灵。

千百年来总有无数游人名士想要进关帝陵,亦或是拔下那一柄神刀,可最终无不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无论内家至强者,风水大家,还是精通机关等奇淫巧术的妙手,无论智取还是强攻,陵墓就如一块天然的巨石岿然不动。

若非在陵侧四柱上分别刻有,“刀帝生前帝,死后自为杰。千秋万代基,不朽归一功。”四列小字,再加之多代历史学者的考究所得出的结论:此陵墓确实是关帝时代所筑,这二十字又的确符合关帝霸道一世,刚愎自用的性格,只怕都不会有人知道此处便是关帝陵墓。

没有人知道关帝当初究竟是依靠什么方法封的陵墓,或许是他也自觉这一陵阙建的实在太过招摇骇俗,为了能够坐拥如此风水至盛的宝地又在死后不被人所打扰,想必他生前也是费尽了心机,才在如此险峻骇然之地,建下一座只可近观,却无论使用何等办法也无法开启的帝陵。

其陵罩在烟幕丛中,但周边百里均可见其雄姿。

此时正值战时,百姓游子早已无心游览河山风光,昔日络绎不绝的游客也几乎不见一个,空山只闻鸟语,空林犹有花香。

忽而,一道声音打破宁静。

“师父,我记得玫州的李师爷曾和我讲过两个关于你的故事,那是真的吗?”周倾随着老人的步子缓步上山,额头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胸口起伏剧烈,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显然是体力飞降。

“关于小老儿的故事?”老人眨眨眼,一派轻松,宛若闲庭信步如履平地,侧眼看到周倾吃力的样子,嘴角带着玩味,脚步悄无声息的加快了一成。

周倾要跟上老人本已是在咬牙坚持,如今再一提速,体力顿感不支,双腿如坠巨山,酸软酥麻,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就如同这关帝山上飞流直下千尺的瀑布似的哗哗滚地。

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咬紧牙关不再说话,将一切的注意力都落到双腿以及大步走到前方的老人身上。

“什么故事啊?你倒是说说,让小老儿也放松放松。”老人嘿嘿笑着,适时插上一嘴,打趣道。

周倾翻了个白眼,被老人噎的差点心神失守,连忙调整好心态,他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是在告诉自己“专注”二字。

他方才乍然想起李楚曾和他讲过老人立于关帝陵顶与陵墓对话的故事,遏制不住好奇想要发问,可此刻他也消了发问的念头,因为他已无力开口。

山路走至山腰处,登山石阶久无修葺,裸露的岩石与泥土更衬出几分别样的格调与自然美,石阶渐陡,周倾也更加的吃力,老人却似根本没有感受到后面周倾的连连喘息,速度仍在步步递增。

周倾心中无数次想要呼喊一声“师父,慢点!”但是他转念一想,不能如此屈从!

而后便又将行至口边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心中莫名的倔强催促着他,支撑着他在登山道上不断提速。

直到体内的内气周流速度忽然间增快了几分,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暖如空谷一孤泉般细小零星地钻入血液之中,如注温火,如饮甜水,就像是在顷刻间将血液洗涤了一遍,刹那汗水狂涌,身上的衣服直接湿透贴身,可周倾却浑然未觉,这一刻的感觉令他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四虚之外,一虚在血?剧烈的体力消耗可以促使内气周流加快,从而自体内新生内气,以体内所生之气正好可补体内之虚……虽然这些新生之气弱极,甚至对于补血虚都很难有很大的帮助,但这不失为一种滋补虚处之法……”

心念电闪,脚下不停,“嘭!”眼前一黑,竟然撞在了老人的身上,周倾迅速回过神来,退后几阶面有惭愧之色,“师父,我走神了…”

老人摇头,“登山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所以小老儿先停了,你能在登山中有所明悟,是你之幸,而非过也。”他抬手在周倾湿透的衣衫上拍了两下。

周倾只觉一阵舒适感涌来,衣衫眨眼间便由湿转干,甚至全无汗湿的痕迹,浑身上下也像是刚洗过澡一样清爽。

老人转身在一棵歪脖子树下觅了块较平坦的黑岗岩,一屁股坐在上面,对着周倾摆了摆手,“过来,和小老儿说说,你都明悟到什么了。爬了半日山,想也累了,在此休憩片刻。”

周倾走到师父对面抖衣席地而坐,将自己方才的想法通通说出,老人笑着听他说完。

“不错不错,你所想的比小老儿所预料的还要深刻,能够想到以自生内气来补虚,难能可贵啊。不错,自生内气是由体内肌肉骨骼等天然所带的力量经内气周流的转化而产生的,生自体内,与身体虚处完全吻合,以之补虚最为合适,可是关键在于自生内气极难产生,若想凭借每次周流提速产生的自生内气来补虚,只怕要补到猴年马月啊,徒儿啊……”

“弟子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但万事开头难,虽然现在只有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想法,却也算是开了头,以后的路肯定会越来越好走的。”

“你就从未想过要询问小老儿的补虚法门?”老人问道,“你完全不需要自己去琢磨,只要遵循着小老的法门走下去,再加上你的聪颖,虽然并非是专属于自身的法门,但至多三年半,你就足以补虚四虚。这,可是一条轻松的捷径,小老儿的法门,是丝毫不弱于扫雪客和金刀王那样开宗立派强者的法门哦。”

周倾斩钉截铁道,“那就不是我的道了,而是在重复您走过的路,与我而言无半分意义!”

他呼出一口浊气,嗅着令人心神放松的百花香,侧过头望着歪脖子树后广阔的天地,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宽阔之感油然而生,心情一松,心境一宽,言语便更加顺畅了几分。

“金刀王扫雪客等当世最强者与其他强者相比,最大的区别便是,他们走的都是自己的路,补虚法门都是自己所创,所以他们得以开宗立派,得以开枝散叶。而其他的强者,始终踩着别人走过的脚印,只能复嚼糟粕,碌碌而永无顶峰之日。”

“关帝修创关帝刀而得天下江山,白帝执剑开剑道而封剑神为剑道鼻祖,扫雪客自创扫雪剑而名动万里河山,金刀王自创三尺丹阳而使丹阳长挂天穹。我,此时虽只一介幼子,但目标是天下首位,岂能无创自己之道为后世临摹效法?”

“无此之志,何谈首位?”周倾双眼大亮,“所以,我走的路,每一步,都会是我自己的道!”

第七十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2】

风中犹在传来阵阵回声,少年那略带稚嫩的嗓音听来铿锵有力,极具威力,老人嘿嘿一笑,“徒弟啊,你带给小老儿的惊喜还真是越来越多了,看来今次小老儿是捡到宝了。”

周倾挠了挠头,略有些羞赧的脸红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听老人又道,“方才你说听闻小老儿的两个故事,闲坐无事,讲来听听。”

周倾点点头,低眉思忖片刻,便将当日李楚所讲的两桩奇事一五一十的说与老人,只是话到一半突然停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老人笑吟吟的审视着他,“关帝陵究竟立于多高之顶想必你也看到了,李楚和解问途径山下,竟能一眼看到小老儿的影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周倾皱眉思量,“难道李师爷与我所说的是编纂的?这千仞之巨山,一眼望穿,的确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个人的眼睛有问题。”老人的嘴角牵起几分不知意味的色彩,“目视烟雾不遮,遥遥不浊,明世之混沌,悉物之魂灵,不为所惑,不为所扰,是为明智。”

“这么说,李师爷和解州领中有人拥有明智之眸,是解州领……?”周倾闻言恍然。

“嗯,或许是吧。”老人不置可否,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轻轻掸去衣衫所沾的浮尘,“故事也听完了,继续登山吧。”

话音未落,人已攀至数阶上,周倾起身,踏步追赶,“师父,那您与解州领二人说的那句‘小老儿救你一命,待得他日功成之时将这命还与我可好?’是何意啊?”

老人停步侧身,俯视周倾两眼,“小老儿何时说过那陵顶老人与小老同是一人?”

“这……”周倾无奈,心道:一样玄乎莫测的性格,一样的语气……不是您还能有谁。不过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某些事情避之不谈了,周倾也已慢慢习惯,当即不再多问。

老人胸中的秘密,除非老人本人想说,否则他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问出来的。

二人经过小憩之后,精气神都格外充沛,故而一路之上,虽然对于周倾来说依然是苦不堪言,那些令无数游人诗人啧啧称奇美哉壮哉的大好山水更是没有半分余暇观赏,但周倾并无叫苦,咬牙坚持到体内再度生出自生内气后,便会在老人的眼神示意下小坐休息。

如此将走将停,忽快忽慢,直至夜幕垂下时分,二人才堪堪望见太穹峰的奇林险石。登山道也陡然提升一个坡度,令人不自觉的生出敬畏的感觉,对于大自然的敬畏。

“如此向上,路虽难行,但至多再有半日便可登顶,以见关帝陵全貌。如今天色已晚,今夜便在此处小睡一夜吧,待到天明再继续登山。”

“好。”周倾点头答应一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但觉腹中饥饿难忍,抬手在侧旁的野山楂树上摘了几枚红彤彤的山楂,递给老人几枚,张嘴咬上一口,甘酸的果肉汁水入喉,略有几分苦涩的感觉中还隐隐含着鲜浓之香。

耳边传来哗哗树叶骚动声,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前两道红光一闪,清脆的鸟鸣声刺透林子,紧接着是“砰砰”的坠地声。

周倾知道老人是用了方才自己递过去的山楂击落了山鸟,不等老人吩咐,便识趣的钻入灌木从中,片刻后手上提着两只一身黑羽的绒雀,大步走出。

褪毛后以山泉水清洗,站在一侧的老人视线忽的转到不远处青崖间的一块磐石上,那磐石满是苔藓青葱,绿油油的分外娇嫩,眼神中带起追忆的流光,怔怔不语,直到周倾已然用周遭零落在地的枯木燃起一团篝火后方回过神来。

“徒儿,小老儿想要你的双眼,你肯给吗?”

“啊?”周倾不解其意,“师父为什么想要我的双眼?”心中大跳,蓦地忆起老人从前说过的那一句“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如何呀。”

明智之眸人间罕有,堪称神物,传说中达至四封之时不仅有极尽目视之奇效,更可使心智,头脑清晰分明,对诸般万道产生更深层次的思考和理解,甚至还可能拥有目之成色,眼彻古今之奇能。

自古以来有此眼眸者,无不是人间绝顶大才,不说震古烁今,但无论出自各行各业都是出类拔萃,推陈出新之人。

简单来说,周倾修内,在一封明智之眸的帮助下对心法对剑法甚至对各类法门的领悟与理解能力至少要比普通人高上五成……这还仅仅只是一封层次而已……

这样的奇宝,即便是老人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视之不见吧?

难道师父刚开始之所以跟着我,后来又会收我为徒?都是想要我的这一双……明智之眸吗?

不,不是!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师父绝不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人!

周倾摇了摇头,将脑海中胡乱的思想丢在一旁,稳了稳心神,“师父要这明智之眸究竟有何用?”

“不问为什么,小老儿只为你肯不肯。”老人神色凝重,目光如炬。

周倾一时有些迟疑,半晌后,他才慢吞吞的道,“若是您真的十分需要,徒儿……肯。”

倒不是周倾不舍得自己的明智之眸,而是他心中十分恐惧,恐惧这个自己已经拜做师父的老人真的只是在图谋自己的眼睛。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

“哈哈哈。”老人盯着周倾的表情变化,突然竟如同再也憋不住了似的喷笑而出,“徒儿,你实在太紧张了,区区明智之眸,小老儿还未放在眼里,你对小老儿就没有一点信任吗?”

周倾双颊充血,像是羞愧也像是心中的秘密被戳穿而显尴尬,“我……不是,我只是……”

“行了!是小老儿未说清楚,倒让你平白生了误会。”老人停住笑声,声音有些平淡,但却一语震惊周倾,“小老儿要你的明智之眸,是在救你的命。你,必须换回普通人的眼睛。”

“这是为何?”周倾不解,眼带疑惑的问道。

“你的眼睛并非真正的明智之眸,换句话说,它未真正发育完全,与你的身体并无法真正匹配,时间短或许没什么,但若是他日你再解二封,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老人一字一句的解释道,但却字字钻入周倾的心底,“世上从未有人能在儿时便解明智之眸一封,即便再天才也不可能,你虽然天赋异禀,但也绝对无法超脱自然之道。它,在你尚幼之时便有损毁,再加之某些原因而致无法发育完成……故而,小老儿必须取走它。”

“这……”

老人不待他说完,双眼微眯竟带泪意,又道,“倾儿,你要记得,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和一个更加伟大的母亲。”

第七十一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3】

周倾清眉紧皱,轻“啊?”了一声,心中莫名一阵剧痛,眼圈一红,如鲠在喉。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母亲”二字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从前周患从未与他提起过“母亲”,自出生以来到现在,“母亲”这个称谓何其遥远?

“我的母亲……她?”周倾将目光转向老人。“您认识母亲是不是?能不能告诉我,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老人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掌爱怜的揉了揉弟子的额角,“现在,还未到告诉你的时候,你只需要听从小老的安排潜心修行……若上探雪城之时,你有了承受一切的能力,那么这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这次小老儿之所以与你提及的意思便是要让你明白,人最不能做的,就是忘祖。即便你从未见过他们,但你的心里必须要始终存在着他们的位置,你还小,但你的心性远非同龄人可及,应该能明白小老儿此番所讲……”

周倾双眉渐紧,心中似乎突然间多了一些什么,多了数个模糊浅淡容貌不清的影子。

他知道,这些影子,便是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挚爱。总有一天,他会将一切探清,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实力!

这一刻,周倾心中对于变强与实力的渴望再度稳固了几分。

“既然如此,师父,弟子愿意换为普通人的眼睛。”

“心中,可有不舍?要知道,明智之眸可非常物,失去它,你便再无从前那样时时可持平静的心境,再无从前那般一通百通,虽然你依旧聪颖,但却远不如过去。”老人笑问。

周平并未直接回答,反问道,“赵卫晗,有明智之眸吗?”

“没有。”

“扫雪客,有明智之眸吗?”

“没有。”

“您,有明智之眸吗?”

“没有。”

“既然都没有,我也不需要!”

周倾只觉心神一阵轻松,仿若巨石坠地,从前他凭借明智之眸的威力才能够在短短数年通读甚至记下他人一辈子都难以读遍的十万道家典籍,但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后的事实证明无实践的阅读不过只是空读,所学冗杂不过空有识而无用,甚至还会给自己带来不少的影响与误导。

现在,他明白了,明智之眸虽然带给他博闻强记,带给清澈如一,却令他虚浮不稳,令他举步维艰。

“师父,没有它,我也依旧能够登顶的。”周倾平淡的语气令老人百分欣慰。“人世喜怒哀乐,百态万般,才是修行,明智之眸带给我的,乃是凌驾于修行上的修行,它本就不应该属于我,所以,师父,请给我换上普通人的眼睛吧。”

“好。”老人应了一声,抬手在周倾眼前一抹,周倾只觉剧痛传来,惨呼一声,眼前一黑,已然倒地不省人事。

朦胧中,他感觉背后冷冰冰的,略带潮意,似是躺在一块岩石上,鼻腔中满是土腥气,眼皮重逾千斤,脑海中一片混沌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体内酸软毫无力量。

我这是怎么了…?

忽然,他望见体内一道丝线般的莹白色光芒丹田内闪出,随后又是一道接着一道的丝线接踵涌现,似是将整个身体都贯穿一体,紧接着,赤红的光芒在莹白色丝线的狡辩之下渐渐亮起。

这一刻,周倾像是看到了从前在天下地图上看到的源流横列交错的滚滚江河。

仅在眨眼间,汩汩的流动声不知从何方响起,通达全身,赤红色呈蛛网状密布交织,流动不息,最后所有红流交汇在一处,沟通心府,周倾心神一动,果然在那赤红色的尽头看到了一颗砰砰跳动的红火的心脏。

它像是无垠天空中亘古不变的太阳,是一切生命动力的起源与核心。颗颗闪烁着暗银色譬如星辰的光点忽又闪亮在赤红色的洪流中,点点成线,交融成溪,嗤嗤成鸣。

银色的光团恍若满月,垂于赤红的金阳之下,牵动着那暗银色的溪流与红流在体内大开大合,支离遍布。

周倾的头脑渐渐活络起来,痴看着体内一上一下若分庭抗礼的对手咄咄相逼,又似共战沙场的袍泽亲密无间的日月两方。

日为心府,俗名心脏,掌体内至阳,血出于此,血虚分布寸寸洪流,直抵心脏,周倾看的分明,赤红色的血液红流中暗暗浮现出与主流格格不入的暗色,甚至大半个心府也被包裹其内。

这,便是四虚中的血虚。

月为精府,俗名肾脏,拥体内至阴,与心府阴阳调和,互为表里,相互裨益。

若补足血虚,可使血气充沛,补阳之时升阴,阴阳二者生生不死,精气神充充不绝。以达致二者兼容并包,两仪兼济。

俗话中的精力百盛不衰,便指血虚极少甚至补足的内家子。

日月同辉中,浅白色的座座巨山在虚无中拔地而起,与溪流洪流完美结合,三者就像是本应共生的一体,看起来竟然这般契合,浅浅白山萦绕红芒银光,绚丽多彩。

可当周倾凝神细看时,却发现那巨山之中暗暗潜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暗色灰点。

巨山为骨,暗为骨虚,补足者可令身如磐石,外催无转移,力冲拔鼎,佛家所言金刚不坏者,外行人会以为是其外功臻至化境刀枪不入,但实际上那说的乃是补足血骨二虚后再修外而达顶峰的外家子。

骨山现后,条条浅蓝色的经脉顺体而生,粗细有致,星罗棋布,五体俱生,奇经八脉,任督二经,以及连接周身促进丝缕莹白色内气合成周天的二十一道经脉先后盘上骨山。

至此,体内的全貌便被周倾看的一清二楚。

令他感觉惋惜的是并未能清晰的看到经脉中的第三虚与骨髓中的第四虚,不过这毕竟是隐虚,所藏极深,肉眼根本难以看穿。

“我,这是在内观?”周倾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记得从前在道家典籍中曾经看到过关于内观的感觉。

似乎是绝大部分内家子都能够进入的状态,将全部精神转入体内时,能够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流向经脉分布,甚至连什么地方有损伤都能够看得清楚…

原来,内观竟然这么真实。周倾看着眼前的一切,宛若天下山水又似九天星空的美妙画卷,不由啧啧称奇。

只是他没有看到的是心脏左二寸,有一丝浅淡到几不可查的黑气,形如弯刀,状似藤索,紧挂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主太阳心经一脉上。

恰此时,眉心传来一阵刺痛,周倾只觉精神微震,缓慢的睁开了尚有些懵懂之意的眼眸,这双眼,平淡无奇,虽有十足灵性,但却远不复往日那般清澈动人。

夜幕下,他看到了满天星斗璀璨,躺在一块长满苔藓的青石上,他以臂为枕,伸出另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眨了眨眼。

“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呢,从前夜中完全可以清晰的看到手掌的纹路,可现在,竟只能在月光下勉强看清一个手的轮廓……”

“不过,真好。”周倾轻松的笑了,老人的声音从旁侧响起。

“醒了?”他也抬起头看了看广阔的夜空,心情十足舒坦,“内观的感觉,如何啊。”

第七十二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4】

周倾想了想,答道:“很奇妙,感觉体内的一切都很真实。不像经理脉络,倒像是一幅泼墨淋染的山水画。”

“嗯。”老人点头算是回答,目光却在有意无意的瞥向东南方向,夜色极深,很难分辨出老人究竟在看些什么。

“师父……那边有什么吗?”

“看来今夜,睡不了觉了啊……”老人竹竿般的身子朝侧一转,一股微风吹起他的衣衫。

周倾本想再问一句,耳畔忽起一阵心神悸动的刀剑撞击声。可是视线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是一片枝繁叶茂,阻挡住了黑暗中唯一可能看到的一切。

他不由得登上几阶残破不堪的石阶,一只脚踏上一方凸起侧斜的巨石,稳住身子,穿破林叶参差交错的缝隙勉力看去,但所看到的结果也已然是无尽的黑暗。

“没了明智之眸,还真有点不习惯。”周倾喃喃念了一句,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正在他叹息自己什么都无法看到的时候,一朵巨大的金花如同打破静水的石子在黑暗中猛然绽放。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连十朵金花似雨落清潭,烟云腾升,隔着茂密而相互遮掩的林间枝叶缝隙犹能望见一片金红。

只在刹那瞬息,又是一声金铁交鸣,破空雷霆,炸响在晴空万里暗夜虚无,一阵凛冽的寒意并着弥散天际的杀意刺在周倾的脸上。

一团红芒冲天而起,扶摇直上九重九,竟似在高空燃烧,烈焰熊熊不息,如正午的烈阳一般灼热。

几乎与此同时,又一股清凉从天降,人间竟似零零点点的飘落了雪花,周倾伸手想要接住一瓣,可一入手,却随烟消。

“这……是幻觉吗?”

老人耳尖微颤,听到了周倾的自言自语,嘿嘿一笑,“那太阳,你应该看到过的。那雪,你也曾看到过的。”

周倾心神一动,“烈阳和雪?”

往次那与一尺焱的近距离接触,东岭山崩那日横亘天空的第二轮太阳……

覆盖全玫州的暖雪……

“那是金刀王的三尺丹阳和扫雪客的扫雪剑?”周倾恍然大悟,“师父,那边什么情况?”

“是贞丫头,遇上点麻烦,嗯……难得的绝世刀法剑法之争,小老儿带你近距离一观。”

“贞丫头?”周倾还未完全明白老人话中的意思,肩头就已被老人握住,老人身躯一动,脚步一晃,自高山上的崖壁和巨树顶端几下轻点借力,便跃出十数丈之遥。

周倾被老人拉住,身子腾云驾雾,轻飘飘地,感受劲风呼啸,只觉骇然。这是何等轻身功夫?如此速度,简直与飞无异!我要到何时才能拥有这样的本事?

想到此间,周倾手心微紧,心道:一定会有的!

二人足足登了一天的山,在老人毫无间隔的轻身功夫下,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便已达山底。

令人惊奇的是,方才传来声音的方向不仅没有停止喧闹,而且还愈演愈烈,轰轰响声不绝于耳,周倾虽然知道自己距离还远,但依然不免被传来的动静震慑地一阵心惊肉跳。

老人脚步未停,带着一个人也同样如龙如飞,脚步虽然看起来并不如何迅速,但每一次闪烁踏步都会擦出一连串的残影出现在数十丈之外,其速之快,堪称恐怖,几乎已经超越了正常内家子能够理解的范畴,用缩地成寸四字形容最佳。

再近半盏茶的时间后,老人停步,揽住周倾,跃上一棵约莫四人环抱的参天古树,将身影藏于青叶之中,身影方稳,不出百丈外的一棵古榆树在“咔嚓”一声嗡鸣中摇摇倒地。

轰然巨响之中,掀起尘土漫天,土地皲裂,狂风搅,巨木催,一树断而致与其相近的数十棵巨木随之东倒西歪,棵棵古树百年根基已损,令人不甚叹惋。

周倾紧闭双眼,感受一股土腥气冲面而来,直到狂风略过,吹的二人所在的巨树枝丫都在随风乱舞,猎猎作响,索性老人控制住了周倾的身子,并未让其摔出,不然只此风浪便足以让周倾摔个骨断筋折。

周倾揉了揉钻入沙尘的眼睛,努力眨了眨,视线再度清晰,沙尘散去,一群人影便映入了周倾的眼中。

金阳被雪驱尽,雪被金阳燃空。

黑暗中,只点着一团忽明忽暗的火把,插在近处一棵古树枝干处,没有被方才的动静所熄灭也着实是个奇迹。

那火把昏黄的火光照出了一派暗淡的空间,令周倾能够看见十数个直立的身影将两人白衣人包围在内,地上已然躺了数具尸体。

那两白衣人由于距离太远光线太弱,周倾根本无法看清楚长得是什么样子,但却莫名的升起一种熟悉感。看其身材形容,像是一男一女,男者内气威逼,鼓胀身周,气势惊人,女者,站立原地,不显山不露水。

“师父……”

老人抬手示意他闭上嘴,“静静看着,把一切都看清楚,尤其看那个围在外面立在首位的那个人。”

“嗯?”周倾将视线在外围的人影中扫了扫,最终落在一人身上,那人身上的气势尤其不凡,“师父,您说的是那个?”

“嗯。等一会火光照在他脸上的时候,记住他的容貌。他很可能就是……”

“是谁?”

“很可能是那个一刀战遍草原,横扫大辽高手,却从未有人知道其真正面貌的年轻人。”

“大辽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刚才那冲天骄阳想来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是金刀王的弟子?”

“嗯,小老应未猜错,方才那样的强盛的金阳内气,除却金刀王,这天下间也只有他能够用的出。金刀王座下第一弟子,自号谪仙燃雪,本名元歌,年四十八岁。”

“四十八岁也算年轻?元歌……元歌,是他?!”周倾愕了一下,心中忽然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怒意,“我似乎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老人嘴角带起不明意味的苦笑,没有接周倾的话茬。

正在二人浅谈间,另一边对峙无语的双方也有了动作。被老人点名称是“元歌”的人开口朗声道,“你走吧,今日赵雪贞必死。”

被围困中央的白衣男子浅浅一笑,道:“主公命我保她,纵今死又何妨?”

他微微停顿一下,又道,“说来也巧,前几日遇到了另一个你,只不过是个假的,本就可惜,今日运气不错,竟遇上本尊,方才交手,你着实是了得啊,但若是想要胜我,只怕也不容易。”

“什么了得啊,他们辽人呢,从来敌不过我爹爹,只敢背后咬一口,哼,酒囊饭袋,不过尔尔。”清脆动人的女声如百灵清唱,似银铃长鸣。

周倾听在耳中,心花怒放似的露出笑容,老人心中一动,眉睫微扬,掐指轻算,随后是长长叹息一声。

第七十三章:白露横江,寒水藏沙

寂寥夜色,万顷空空。

关帝山侧的深林中,间传人语。距此最近的村镇都在十数里之外,故而方才的震动并未引起什么大的风波,只是偶有深夜难以入眠的小镇人家听到动静,倚窗外看,也只能看到不清不楚的一抹赤红褪去。

白衣少女的话语引来一片目光,“元歌”及其下十数内家子都将审视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多停留了几下。

少女本来绝美,若非稚嫩年少,如早莺初飞,略显青涩,只怕这一眼便已经无法挪开目光了。

元歌呵呵笑了笑,“赵小姐所言极是,令尊盖世风流,剑名长久,我等小辈却是不及,但不知赵小姐师从令尊那等高人,这剑道功夫,究竟学了几成?在下不才,但问小姐可愿指教一二?”

“元歌啊元歌,你可真不知羞,一把年纪还要欺负我一个小女孩,我真不明白我家师哥怎么会和你这种无耻下贱之流齐名。是吧,晗师哥。”

少女说着,上前一步将自己的玉臂环在了男子的臂弯间。男子只觉一股恶寒,暗暗打了一个寒战,心道:这丫头又玩的什么?

耳畔闻吐气如兰,芬芳馥郁,声音低低:“晗师哥,你要不是不把他给本小姐打个半死,本小姐就告你的状!看你回去怎么和爹爹交代。”

男子撇了撇嘴,感受着体内不甚平稳的内气和喉间泛起的腥甜,知道这一次如果有一丝差池,就有可能身首异处,虽然自己实力不凡,但毕竟元歌也是一代顶尖,加之人数众多,自己只有二人,小姐的实力又……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无解之局,是一个不用想也知道必死无疑的局。

不过他只是莞尔一笑,目光温润柔和的拍了拍少女披散着长发的后背,“放心,从小到大,次次麻烦都是我平的,这次,也不会例外。”

少女螓首轻点,心中虽然暖洋洋的,但面上却依然保持着送给元歌的嘲意,只凑前飞快的低语了一句,就不着痕迹的放开了自己的手,退后朗声道:“上啊,晗师哥!你肯定赢得过他。”

男子并未动,只是略一定神,“你就不怕少时我们的人来了,你们一个都走不了吗?这里毕竟还是周国,不是你大辽草原。”

“不用拖延耽搁,在下既有本事将你围困在此,便早已准备万全。”

“难怪我发出信号后,如此之久都没有回音,原来是你。”男子语音淡淡,丝毫没有深陷危局的慌乱,反而是冷静非常,气定神闲。“我们此行之中,有你的人?”

“难道在下身边,没有你们的人吗?”元歌不置可否,反唇相问。“只不过,在下比你考虑的稍多了几分而已。扫雪客已回天南,毋庸置疑,你随行护卫赵雪贞,身边不可能带太多的人,只要解决了那些,你在整个沧北,便再无援军。”

元歌同样语气平淡,两位分立两派象征性的英才人物此相对峙,无论内气,招式,亦或是气度均是人中之龙,良莠难分。

周倾在一旁也忍不住对这二人暗暗赞了一句,话到此时,他已经听出,那白衣男子正是当日玫州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探雪城天才赵卫晗。

而那少女,便是那位扫雪客之女,也就是师父口中的贞丫头。

不过周倾的心中仍有些疑惑,听二人的声音,年岁应当相差无几啊,可为何按照师父的话说,二人差了足足二十年?

恰此时,一缕夜风吹过,元歌警惕的侧目朝林间一瞥,但也只是一瞥便转头笑道:“你我方才已然战过,难分高下,只是我还有这十位兄弟,都是师父门下出类拔萃之人,莫非你真的以为你能够以一敌十不成?”

“我也不想以一敌十,但总想要试一试我与你金刀门人差距几何,要不你听我的,在一旁看着,让我和他们打一场?”赵卫晗半分玩笑半分认真地道。

元歌一愣神,他也拿捏不准赵卫晗究竟是何意,但是心中有些忌惮,只因为他在方才的后首夜风中感受到了有淡淡杀气吹过,虽然一闪而没,但凭他千百次生死徘徊带来的直觉却让他在此刻彻底警戒。

他退后几步,将双手环抱在胸前,随意的靠在一棵老槐树干上,摊了摊手,“既然赵公子有此愿望,在下许了便是,请便吧,江湖规矩,在你动手时在下绝不插手,不过,还是那句话,现在走,还能留你一命。”

赵卫晗似乎并不意外元歌竟然真的会采纳自己的建议,只是不耐烦的揉了揉耳朵,“废话真多。”

手中剑锋芒一凝,便朝着眼前聚拢成一个扇形的十数名金刀王门人刺了过去,这一剑毫无花哨,只有尽显无疑的剑气之威,势如破竹,隐隐中似有长风吟啸。

十人相互觑了一眼,战法已明,站在最前方的三人擦地后退,穿过后方七人错开的缝隙一连退出十丈,挺刀当胸,七人又分三支,自左中右三方提步迎上赵卫晗的剑锋,七道刀芒宛若一体出于一致,竟然交融集合,形成一道匹练似的刀气,凌厉逼人。

赵卫晗虽是青年奇杰,但也知对方十人同出一门,力量本同源,自己即便内气再深厚也不可能硬挡下对方的联手一刀,更何况与元歌的交锋中还受了不浅的内伤,刀气渐紧之时,喉中血几乎冲口而出。

屏息沉气,将血含在舌尖牙关,手中剑锋一顿,斜身脚步移跃,白影轻巧,脚步在地连点四下,身体微弓,似展翅大鹏般在原地画了一个圈,直接躲过迎面而来的七人刀气,侧身就地一躺,在七人接踵而来的刀气之下连滚三周。

刷!

剑芒横扫,赵卫晗腰部用力一弹,整个人便从地面跃至半空,正要一记连招迎上,七人后的三人见势腾空直击面门。

赵卫晗此刻身在半空,无法借力,下有七气刀锋,前有三刀横来,可谓上天无路,下地无功,正在一侧的赵雪贞和隐在树叶间的周倾都几乎紧张的停止了心跳时,一抹鲜红喷薄而出,如血箭眨眼射在三人眼前。

三人只觉眼前一花,身悬于空,力量本就虚浮,内气爆体迎身,刹那撕碎血箭,可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间隔,赵卫晗第四重的充盈内气倾巢而动,莹白雾气冲虚凝如实质灌剑身。

白如朝露,自晨曦现,凌浩浩大江,纵遍地茫然,一刃光横江,如蛟龙出海俯视万类,如长虹流星洒降人间。

扫雪一字剑起手式,“白露横江”,蓦然爆发。

空中三人,地上七人,见此剑光无不惶然后退,纵使他们亦有顶尖刀法为底,但眼见这天下第一的剑法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且目标还是自己,第一时间心中就生了退意。

倒不是赵卫晗真的太强,只是因为他一口出其不意的鲜血本就在战场中发挥了极大的效果,再加之如此柔中带刚,绚丽中带着狂绝的剑法毫无半分犹豫的斩出,如此迅捷,果断,令十人在第一回合就输了气势。

战斗,凭的就是气势,就是勇气,气都失了,何堪胜利?

元歌在一侧撇撇嘴,自言自语着,“一记白露横江就想击退十个人?痴人……”

话到一半,背后林间剑气暴泻,如激流瀑布一泻万里,戚戚的寒意如幽谷寒水一发不可收拾,寞寞的黄沙似边疆万载恒定的孤独暗中隐没。

“寒水藏沙!”元歌惊叫一声,早就防备着的心直接跳出了嗓子眼,内气只在呼吸间便轰然爆发,身体点地凌空,横刀欲挡那来自空林的一道剑气。

忽的,背后一声惨呼,使得元歌半个身子僵了一下。如果只是一记白露横江,最多只能逼退十人而无法伤其性命,可他分明感觉到身前身后的剑意竟如出一辙!

“赵卫晗,你也会寒水藏沙?”

令人牙酸的刀剑撞击之声,元歌爆喝一声,语音中满是不敢置信,手中刀在此时分已迎到了那横空出世的剑气之前!

寒水藏沙,江湖传言创自一天唐剑客,剑法本名为元轻剑,合共只有四记剑招,可那剑客却凭此四剑,打遍天唐几难逢敌手,因此闻名于江湖。

第七十四章:真容

暗夜中,两潭幽幽寒水绽放,飞沙隐起,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十人中,一颗头颅冲天,鲜血喷涌中尸首倒地,余下九人却面无表情,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他们的同门中人,反而只是一个与他们无半分瓜葛的陌路人一般。

后退的身形未有丝毫散乱,几经变换重新聚拢在一起。

赵卫晗突起一剑得手,身影稳稳落在地面上,方才他发出一剑“白露横江”击退众人的短短瞬间,突起这一记元轻剑中以威力最盛,速度最快为著的寒水藏沙,引寒水之凛冽,藏茫茫之烟沙,才得以出其不意的斩下这一人。

说白了,靠的是一个“奇”字,二次再想得手,只怕便不容易了,接下来的战斗,只会更加艰难。

寒水藏沙与扫雪剑中的至关重要的“寒”“快”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赵卫晗使出也算是得心应手。

天唐元轻剑客,曾凭借此招平地发难,霎时出剑连斩三位内家气临四重的顶尖内家子,举国震惊,那一战后,他便直接被天唐玄机阁列入天唐十大高手第七的位置。

就连那天下闻名的六位开宗立派的大家之一,有“一风沙”之称的天唐醉黄沙都对其赞不绝口,他的成名绝技元轻四剑更成了江湖之上数一数二的剑法。

此刻的元歌,面对如此迅疾的剑锋,自然是丝毫不敢放松,内气频发之际,提剑与那浩瀚生猛的剑气相撞。

“叮!”

两声剑吟,两道锋芒,刀气逼仄只迸发一寸,却生生震推那一往无前的寒碎之锋,寒水飞沙顷刻覆灭。

红光初绽,一尺焱随风潜入夜,于半空只一顿挫,便斩入密林之中。

那足以撕碎一切的狂霸,那足以燃烧一切的炽烈,令远在数十丈外的周倾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眼大张。

如果说之前自己在玫州城所见的一尺焱是照耀人世一颗太阳,那么现在经元歌之手的一尺焱刀气,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金阳,在如此金阳下,万类皆跪伏乃至毁灭。

这,简直不是一个层次的刀法!元歌,绝对是一位真真正正的顶尖刀客!周倾只是一个外行人,却也能够一眼看出这一刀的可怕之处。

林间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狂放的笑声,“哈哈哈,老子用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一个人影如雨夜闪电,阴云金龙,掀起一抹灿灿的浅色寒光,紧接着,一柄闪烁着紫微微光华的长剑在空中旋转着电射而出,破空声几欲破人耳膜。

天下二十七名剑之二十六,紫薇。传闻为紫薇星降陨寒铁打制,经天火淬炼二百一十七天,剑身极轻,亮光紫韵蒸蒸,似东来紫气奇绝美艳,适合女子用剑。

三十年前,它曾是天唐一位极其著名的红尘才女,勾栏花魁的祖传剑,那时此女的艳名芳华曾在天唐国内流传一时。

其一手剑舞风靡天下,一曲长琴声绕天阙,无数风流才子,纨绔子弟为之风采所痴迷,但却从未听闻她与任何一位男子产生美闻,倒像是红尘女中的不染不污的莲花。

后此女引紫薇剑割颈自刎,香消玉殒于长安城头,紫薇剑自此下落不明。至于自杀原因为何,也成为了一个谁也无法说清的谜团,更成为了所有男人心头的遗憾与惋惜。

直到三年前元轻剑客执紫薇剑,驭元轻剑法纵横于高手之间,闻名于江湖之中时,此剑才重现人间。

紫薇速度奇快无比,只一呼吸,便横跨十数丈直抵眼前。

“哗!”

剑身穿透一尺焱刀气时仅仅只减了两分速,刀气便随之无声碎裂,分做四五道锐芒炸在其后的树干上。

“轰轰!”

应声留下数道深达树心的刀痕,木屑纷飞,几点碎屑轻飘飘的飞远,从中有一个影子盘绕着莹白内气一闪而过。

长剑尚在空中,元歌接下一剑后身形坠地,连退四步,举刀沉气,脚步原地一转,留下一深入地面寸许的脚印,身躯弹起,刀直击长剑。

刀剑相撞,元歌挟起刀锋斜打一下剑背,当啷一声,剑身在元歌的巨力作用下失去了一切的前冲之势,反而向原来的方向反冲,悬空翻了两下,便无力下坠。

恰此时,人影掠来,稳接紫薇,身躯急转,挺剑当头朝元歌劈来,元歌亦挺刀相迎。

二者一红一紫寒光数闪,一声接着一声骇人的金铁声如万江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短短一次碰面,两位高手便以极速交锋十数次。

元歌握刀的手猛然一紧,加力三分,悍然一记三尺丹阳之“二尺烽火”似晴空火龙擦起火光,刀气滔天,席卷全场,暗夜月光消弭尽去,只余下二日同天,红光大涌,令人忍不住阖眼避其锋芒!

就连背后与九人战作一团难舍难分的赵卫晗都不得不闪身连连后撤,转过身去大喊一声“贞儿!”便紧紧闭上双眼。

赵雪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毫无犹豫地合上凤目。

红光将那握着紫薇剑的身影全部隐没其中,元歌呼出一口浊气,稳稳落地,二尺刀光之下,人间岂有人敢直面此烽火?

周倾也在红光爆发的一刹闭紧双眼,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怎么是他?

那从林间突然出现的“元轻剑客”,他竟然认识?不,应该说见过。赫然便是那一日在玫州东岭雪山上向自己“借气”的牛皮衫青年!

他虽然没了明智之眸,但也不至于连人都分不清,尤其是那腰间挂着的一刀鞘一剑鞘还有那身上的灰色牛皮衫,带给他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令他仅仅只是在昏黄灯光下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相反的,老人让自己记下的那个元歌的真容,他却根本看不清,只能辨认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令他不由叹出一口气。

老人斜眼看了看他,并未出声,似乎周倾的动作和想法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嘴角的笑纹愈加显得无奈与落寞。

孩子,这俗世迷雾,你用这一双与他人无异的眼瞳,究竟能看破几分呢?这生世凄苦,你用这瘦小稚嫩的身板,又能扛起几分呢?

唉。

思索良久,老人无声发出叹息。

至于他身侧全神贯注屏息静气盯着战场方向的周倾,自然不可能发现一向处事泰然,笑意满脸的老人竟然会用如此悲悯如此沧桑的表情看着自己。

第七十五章:鱼烈现世破双杰

元歌一记“二尺烽火”使得二日同天金阳大放,诸人同时闭目避其锋芒,将那使出寒水藏沙的元轻剑客淹没,风头无两。

他抱刀立在地面上,眼神却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他可不相信一代名剑客会这么轻易地命丧在自己一刀之手,果然,赤色还未完全消退,电光突动,一个人影如同暗夜中的鬼魅连闪突进,剑光飘飘。

雪色轻轻,寒意凉凉。

后背前胸同时传来一股侵入骨髓的凉意,虽然力道气势略有不同,但同样凌厉令人生畏的剑气却盘桓在他的身周。

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是赵卫晗已经脱离了自己同行九人的控制,施剑朝自己而来。

他与眼前鬼魅似的身影几乎同时爆发,其配合之默契,剑气之契合,令元歌不由得暗暗咋舌。

“没看出来啊,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元轻剑客和探雪城的高足还有如此深厚的交情,在下佩服,佩服。”元歌云淡风轻的冲着前方拱了拱手。

“飞沙入雪!”

“白露横江!”

两声爆喝打断了元歌的话语,半空如凭空升起一股惊人的龙卷,狂沙,飞雪,白露,万般景象如坠梦境。

尽管谁都知道那并非真实,而只是剑气卷出的意境而已,但也忍不住目露惊骇,剑法竟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狂沙覆地,飞雪翻云,配上天下至为精绝的身法。白露横天,四野俱白,配上天下最顶尖的剑势。哪怕是金刀王亲临只怕也无法平静以待。

元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色,阴沉似水,双手攥住刀柄,内气催发至巅峰,浑身精气全部灌注在手中的一把刀上,盯着刀锋的眼神中满是痴迷,满是狂傲。

“刀法上,我绝不输你,鱼烈只配我用!”元歌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念叨着,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元歌手中那一柄并不如何起眼的长刀上。

原本毫不出奇的刀锋竟然在这一刻如同蟒蛇蜕皮似的破开了一层,亮银色的碎屑四散飘飞,取而代之的是是一柄黢黑的古朴长刀。

内气冲灌下形成一种黑漆漆的流光,远望霎是奇怪妖异,刀长四尺六寸,奇宽无比,就像是一条乌金色的大鲤鱼,扁平宽长,似带片片鱼鳞黑光闪闪。

天下公认十九名刀之十四,鱼烈。传说是冰池海一条十尺乌龙巨鱼鱼骨所造,配之以地海火山火熔炼,封龙魂,浴乌龙黑血,通体乌黑。

据闻出自剑神白帝第二徒,铸刀大家鱼求笙之手。

然鱼烈注入炽烈内气时会生赤红,与金刀王的三尺丹阳刀法极配,原是金刀王所佩三刀之一,后赐予大弟子元歌。

刀身忽的暴起红光,三尺刀芒如寒渊沟堑,撕裂天空一般,三尊烈日当空,夜如白昼!

“三尺丹阳!”

元歌浑身上下所有内气全部贯彻鱼烈,力量前所未有的爆发,令元歌身上的熊熊战意更上一筹。

两剑一刀悍然相撞,空气几乎凝滞。

没有人会质疑这带着三位当代顶尖人杰全部力量爆发出来的剑招刀法的威力。

“轰!”

巨响声声,周围十数棵古树被余韵伤及粉碎,大地如蛛网一般丝丝龟裂,齑粉如烟幕罩在空气中,滚滚气浪似昶江水滔滔不绝连绵不息。

站在一侧有些不知所措的金刀门下九人和赵雪贞都是目瞪口呆的盯着半空中的各色异象,看着那三个持剑持刀的人冲入风沙白雪烈日光芒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接踵而来的声浪气浪卷着倒飞出去。

实力较弱的几个均是鲜血狂喷,软软的躺倒在地,呼吸困难,满脸的惊骇欲绝。

赵雪贞在空中倒转了几圈,重重的撞在一棵古树上,虽未受太重的伤,但也依然是气血翻腾,抚胸连连调气深吸,稳住内气波动。

周倾更是震惊不小,痴痴的指了指三人碰撞的方向,有些结结巴巴的道:“师父,这,这……”

老人嘿嘿一笑,“小娃儿,他们可都是站在最高处的一等一的高手呢,怎么样,想登上首位,是不是压力十足啊?”

“三个第四重的高手……就……如此厉害,那到了扫雪客还有金刀王那种层次,又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岂不是可以催山断江,上天入地了?”周倾眼睛闪烁着看向老人,“师父,是不是!”

老人拍了拍周倾的脑袋,心道:这才像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之前那个小大人儿可远远没有现在这个小家伙可爱。

“上天入地是不可能的……不过啊,小老儿也说不清楚,一切,还要等你日后真的踏足那个领域的时候才会真切明白,人间巅峰…究竟是什么样的。”

老人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骄傲不已的事情,但随后便又松开,轻轻一笑,周倾分明从那笑容中看出了些许颓然。

“师父。”周倾一把抓住老人枯槁的手掌,似乎试图将自己年轻的激情与温度传给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志气早已十不存一的老人。

老人并不领情,毫不客气的甩开了弟子的手,撇了撇嘴,抽出一个酒囊灌了一口酒,目光转向一侧,周倾眯起眼细看老人的脸色,登时望见两点晶莹悬在那里,心中一松,学着老人的样子嘿嘿一笑。

“噗!”

半空中,一个黑影斜斜飞出,带着殷红的血色撞断了巨树,“轰”的一声,落在地上,余势不减,直至在地上划出一道足有十丈长的通红痕迹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师兄!”一众金刀门人均是大惊失色,警惕的看了看空中仍未消散的烟尘雾气,除却倒地不起的三四人外,全部飞也似地奔到了那坠地的身影面前,将元歌的身子从地上扶起。

此刻的元歌,身上的衣衫已破碎稀烂,只余下几片根本不足以蔽体的布条,背后因为方才的擦地后撞而变得血肉模糊,胸腹之前交叉着两道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剑痕。

剑气仍有残余,在他的身体内如小蛇一般肆虐着,发出着“嗤嗤”的细响,呼吸一紧一慢,所剩无几的内气如同水潭仅剩的几滴甘甜浸润着干涩的经脉。

“大师兄!你……怎么这样?”金刀门人惨呼着,纷纷掏出自己的疗伤丹药以及金疮药为元歌处理着伤口,可元歌受伤太重,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治疗只怕难以续命。

即便是他日恢复,这一次所受的内外伤累加在一起只怕也会让他的战力锐减三成,内家修炼上亦很难再有进境。

“师兄!我们带你去见师父!”

“快快快!抱起师兄!”

“小心点!”

他们惊慌失色的模样与之前同伴丧命时的冷漠截然不同,足可见这位大师兄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元歌强行躲开几人的搀扶,以鱼烈拄地,强撑着坐起身体,胸腹的伤口一经牵动,汩汩的鲜血便如同泉水一般顺着大腿流在地上,活脱脱一个血人,狰狞可怖。

他发疯似的仰天大笑,全然不顾遍体鳞伤的身体,口中因为呛血不住的咳嗽,可他仍在笑着。

“哈哈哈哈哈!”

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第七十六章:老人拔剑

元歌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林子之中,树叶震得漱漱作响,听来毛骨悚然。

“哈哈哈,你若用刀,我赢不了你,可惜你今生再也用不了刀了!李昀歌,我终于赢了你一次,终于……终于不再被你踩在脚下了,想不到吧,想不到吧!你们两个人今日都倒在了我的刀下,哈哈哈……”

笑声仍在继续,响彻山林。

可他的声音渐渐哽咽,由笑意转为哭腔,一口口的血水混着横飞的唾沫破口而出,两行泪水顺着鲜血淋漓的脸颊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胸膛,格外凄凉痛苦。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一副顶尖高手的样子,反而像是一个孩子,拖着伤重的身躯嚎啕大哭,似是在宣泄多年来憋在心中的苦楚。

“赢我,真的那么重要吗。”林间忽的又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声音,声音颤抖甚至有些含混不清。

风沙散尽,两个人影横躺在地面上,如元歌那般狼狈不堪,身形凄厉,甚至看起来状态还不一定比元歌好。

原本看到元歌第一个飞出战场而面上出现几分洋洋得意之色的赵雪贞踮起脚尖看到场中的二人,所有的得意全部僵在了脸上,一抹慌张之色攀上面庞,不过被她咬牙祛除,红彤彤的小脸儿上满是恼怒,气呼呼的冲上前去。

“本小姐让你打赢他,你怎么躺在这了!有你这么个笨护卫真是丢死人了,哼!你看看你,都什么样子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赵雪贞口上骂着,可是看到赵卫晗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他奄奄一息却又勉强睁开看着自己露出柔和的眼睛。

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中便很诚实的涌上了泪花,她扑到赵卫晗的身上,从怀中掏出了一瓶又一瓶的名贵丸药,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向着赵卫晗的嘴里塞。

“死护卫,臭护卫,你快吃啊!本小姐早就和你说了,本小姐的护卫可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活该了吧!以后给我滚回探雪城带着,跟着出来添什么乱呀!”

她白皙的额头上附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双纤纤玉手在赵卫晗的身上来回移动为他包扎着伤口,小嘴儿高高的撅起,一副强忍着哭泣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赵卫晗浅浅一笑,任她施为,默默地闭上双眸。

赵雪贞一看吓坏了,试探性的探了探鼻息,“臭护卫!你不会要死了吧!你别死啊!你别死啊!”

声音中终于多了哭腔,她抬手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掏出一颗自己踌躇许久也不舍得吃的上雨香金丸猛的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你醒醒啊!我把娘亲给我的好吃的都给你了!你给我醒过来啊!”

“行了行了。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虚弱的声音再度响起,躺在另一侧的牛皮衫青年终于忍不住插口道,“不过你要是再不管我……我可就要死了,把你的那什么上雨香金丸给我一颗尝尝呗,雨前辈的手艺我可惦记好久了。”

“谁管你啊。”赵雪贞秀眉一蹙,“好你个臭护卫,你没死啊!你敢吓我!看本小姐怎么收拾你!”

赵卫晗费力的睁开双眸,眼神略有些迷离,口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最后也没有发出声音,牛皮衫青年的状态显然要比他好不少,饶有兴致的插口道。

“早就听说你们主仆情深,今日一见啊,还真不假。”青年目有玩味,顿了顿,携带丝缕阴柔之气的俊逸脸庞上露出些许异样的光芒,他将头转向另一方。

“元歌。问你呢,胜过我,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元歌近乎歇斯底里的喊上一声,血气上涌,内伤催发,不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青年轻嗯了一声,“既如此,现今你一个人打赢了我和老赵两个,足够自傲了吧。那便见好就收吧,再斗下去,没必要。”

“我……”

“刀。还给你,你替我还给他吧。他日剑法大成时,我李昀歌,亲自去讨回这一切。”

一柄弯刀连鞘飞来,在元歌的眼神示意下,一金刀门人抬手接住,“大师兄,这……”

“别问了。”元歌抬头望了望星空,似乎是恢复了冷静,方才的一切失态在他重新变得淡然的面庞上消散得一干二净。

“今日心情好,赵雪贞可以不杀。但有一句话,在下想送给你。他的刀,你可以还回来,他的人头或许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取下来……可这刀上染的血,这些年你心中的恨,消得去吗?!”

此话过后,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元歌只觉体内剧痛难忍,刚要吩咐左右离去时,一个声音入耳,令他眼神一变,心底竟莫名生出敬意。

“我乃天唐长安人士,元轻剑客李昀歌。”音虽虚弱,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好。我乃大辽涂楠人士,金刀王座下,谪仙燃雪,元歌。”他点了点头,“希望你不会后悔吧。”

“不会……”

元歌走了,在一众随他同来的金刀门人的搀扶簇拥下静悄悄的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两个气息微弱,精疲力竭的年轻人。

“老赵。我这次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回头必须请我喝杯凉胜温!”牛皮衫青年李昀歌道。

赵卫晗轻笑未语。

赵雪贞随手将一颗补药扔在李昀歌的身上,“你是从哪蹦出来的,笨护卫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个狐朋狗友。”

“非也非也。”李昀歌龇牙咧嘴的挤出几分笑容,“是良师益友!”

老人望着元歌等人离去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拉住周倾的肩膀,轻身跃下树干,大步朝着阴影中的三人走去。

赵雪贞耳朵一动,听到了动静,警惕的抬头看来,起身手扶剑。

“小女娃,别这么慌张吗,小老儿只是两句话想要嘱咐一下。”

说着,他身子轻飘飘的一动,竟然在原地消失了!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蹲身坐在了李昀歌的身侧,周倾也被他拽着坐在了地上。

“年轻人,我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李昀歌疑惑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勉力将紫薇剑收入剑鞘,紧紧的抱在怀中,“抱歉,它不想让外人碰。”

说着他的眼神忽的飘向了周倾,“奇遇啊奇遇,小兄弟,又见面了。”

周倾有些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嗯……”

赵雪贞没好气的给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思拉关系,老头子,你是……”

老人抬手在李昀歌的眼前晃了晃,李昀歌只觉怀中一轻,自己的剑竟然已经被对方攥到了手里,他眼神一寒,陡然坐起身来,一时杀气毕露。

离他最近的赵卫晗心中一凛,他还从未看到过这位性情洒脱的朋友出现过如此愤怒的情绪,那剑对他来说……

“老先生,还请原物奉还。”李昀歌脸上的阴柔转为阴测测的低沉,散发的杀气就像是一头作势欲扑的洪荒猛兽。

周倾拉了拉老人的衣角,十分不解的问:“师父……”

老人浑然未觉,用干涩枯槁的手掌拭了拭剑鞘,“铮”的一声,紫薇剑被老人拔出一尺,寒光闪烁,紫意照人,在老人手中似是挣扎的轻轻抖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剑吟。

第七十七章:此情,下下等

“看好了。”老人低低说了一句,不顾李昀歌一脸的抗拒与激愤,拔剑而立,身形轻顿,随即紫光跳动,剑气长鸣,内气透体而出。

老人身子一抖,脚步踏动间身影在原地连闪数次,每每下一次现身均是出现在极为奇妙而又关键的位置。

场中人都能看出老人此刻脚下所使用的身法竟正是李昀歌方才所用的那如同鬼魅般的身法,可同样的身法经老人用来,却如臂使指,臻至化境,看来飘忽不定,根本无迹可寻,俨然比前者强上不止一筹。

李昀歌怔怔的瞪大了眼睛,这一套身法是他为了迎合元轻四剑所创出的身法,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起,为何这老人竟然会用,而且还如此熟练?

老人身影再闪,衣袂飘扬,粗布衣衫随风舞动,瘦弱的身姿若隐若现间竟出现了十数个虚影,速度几乎快到了极致,无人能辨清其具体方位。

“身法倒是好身法,只是可惜你不会用啊。”老人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这一剑寒水藏沙,简直侮辱了名剑之名。”

“刷!”

一阵夜风拂过,如细柳垂绦,和风微雨般,淅淅沥沥,点点零星。

老人手中的紫薇剑尖一挑,霎时间飓风大作,柔和的风势急转森寒,大地像是寒潭幽水,在激荡的紫光中泛起了涟漪,石落静水,一浪千叠。

李昀歌瘫坐在地如从云端一下跌入泥潭,身周软绵绵的无处借力亦无法发力,脸上的震惊再度升华,看着眼前几乎近在咫尺,真实可触的寒意,震惊已然无声转变为敬畏。

这,才是真正的寒水,如坠冰窟的寒,杀意盎然,在老人一次次转换的身影中,三百六十个方位无死角的杀机侵入骨髓,尽管那杀机并无恶意,但仍旧令李昀歌下意识打了一个冷战。

寒意如此,水势又漾,那是柔若无物令人无处下手的水,遇上如此寒水,焉能抵抗?

与他相比,我这一剑,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剑气的意境竟然能够达到如此地步,天下间除了扫雪客,竟还有如此剑道高人……

“呜呜……”

飓风中,金黄色自水波中无声潜出,眨眼间占据了半壁天空,飞沙贴脸,寸寸若即若离的撕裂感使得他精神一阵迷离恍惚。

狂沙爆涌,寒水如潮,凝成一道绝练无匹的紫色长虹穿透黑夜。

它冷艳无双,像是一位紫衣美人傲立城头,皓腕长绾青丝,余下三分浅香。

它悠扬婉转,像是一位青衫琴师抚琴江畔,弹指一曲别离,仅剩三分。

它旷绝深邃,像是一位书墨大家执笔染画,屈手几纸梅竹,填充四分飘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有惆怅,似乎不舍得这一道绝美的剑气就这么消散在空中。

赵雪贞伸出青葱玉指虚空抓了抓,眼神中竟然莫名的浮起几点愁绪,喃喃念着:“好美……”

剑气所至,无论巨树草石飞花皆成虚无,剑气过时,眼前原本十分密集的林子形成了一片半扇形的空缺。

一剑之下,满座皆震。

身为老人的弟子,周倾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老人出手,只这一剑就令他心服口服,尤其是老人在施剑过后毫无累喘面红,似乎这惊人一剑对他来说和吃饭喝水没有两样。

李昀歌还在呆楞与思索间,怀中又是一紧,紫薇剑已再度回归。

“今日传你一剑,算报你当日留情之恩。只是日后……前路难说,年轻人,还请不要忘了胸中的侠义肝胆。”苍老的声音钻入李昀歌的脑海。

老人拍了拍周倾的肩膀,一指倒地不起的赵卫晗“你把这个后生抱起来,切记一定小心,不要触碰他胸前的伤口,小女娃,你搀着李姓年轻人。咱们得快点换个地方,动静太大,有点不妙了……”

赵雪贞听到老人的吩咐,出奇的没有耍大小姐脾气,不知道是被方才那美艳一剑所折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低着头乖乖的将李昀歌从地上扶起。

一行五人在老人的引领下出了密林,直抵关帝山脚下,期间老人多次为赵卫晗输送内气抵御内伤。

李赵二人中,赵卫晗受伤最重,几乎伤及心脉,李昀歌实力要强上他几分,故而受伤稍轻,但也仍旧是气力不支,当老人示意周倾和赵雪贞将二人放下时,两人已经沉沉睡去。

即便面如金纸,但在老人的内气支撑下,呼吸较为均匀,情况并不太差。

“老头……不不,老爷爷……您是张爷爷吗……”赵雪贞低着头,手指翻动着衣角,试探着问道。

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小老儿是,那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周倾摆了摆手,一指伤重的二人,咧嘴一笑,“老规矩。”

“啊?”周倾愕然,“师父,他们二人还要我诊断?徒儿怕稍有差池就会……”

“哪那么多话,快点!”老人干巴巴的一瞪眼,“你写方子,小老儿拿药,满脑子的医书不用迟早忘的干净。”

周倾闻言只好略带犹疑的将手指分别探上了二人的脉门,低头细细查看二人的伤势,随手抄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在土地上涂写,小脸儿上刻满了一丝不苟的认真。

老人掏出酒囊,自顾自的喝上几口,舒服的呼出一口浊气,扬眉问:“十五了?”

赵雪贞先是呆了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老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询问自己的年纪,螓首轻点,“嗯,今年正好十五。”

“与我家倾儿倒是同年同岁。”老人随口道,“小女娃,要不要小老儿为你测算一下姻缘啊?这方面,小老儿从未算差过哦。”

“啊…这……”赵雪贞白皙稚嫩的脸蛋涨得通红,心中想着从前父亲向自己提起过他有一位挚友,是一位老不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本事不凡但却总是一副玩闹心性,没个正经。

虽然她还不敢肯定眼前人和父亲口中人是不是同一个,但对方方才既然没有否认自己的话,那么八成就是了。

再加之他深不可测的实力,这第一次见面便口无遮拦的自来熟性格……

“这……爷爷不要拿贞儿玩笑了……”

“嘿嘿嘿,小女娃,嫁人出阁都是女之常情,你也不小了,不要羞臊,让小老儿为你算上一算。”

老人看着这位一贯跋扈嚣张的探雪城大小姐被自己一句话说的神情慌乱,羞赧不已,脸红到耳根。觉得甚是有趣,掐指细细算来,摇头晃脑着道。

“小老儿算出啊,你这一辈子会有三段缘分,你究竟要选哪个,还要看你的命理造化。”老人倏然神色一正,直勾勾的盯着眼前搓着袖尾不敢抬头的女孩儿。

“这第一段,平淡如水,相濡以沫,一生相敬如宾直至携手终老,此情上佳。”

“第二段啊,炽烈如火,生冷如陌,此情下等。”

“第三段……有些难说,曲折坎坷,思恋多舛,或者说是阴差阳错,别离若即,不可乎骤得,善终与否都会是一团迷雾,不清不楚。此情,下下等。”

第七十八章:独处

周倾仍旧低头心无旁骛的为二人查看着伤势,山林中一片沉寂,赵雪贞一双大眼睛满是迟疑,小脸儿红红的煞是可爱。

明明很不正经的话题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老人口中提起,却偏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令她忍不住想要顺着老人的话思考下去。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不关心自己日后的夫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童真未泯的女孩,还只是一颗青涩水嫩的待放花苞,也并不会例外。

女孩手指无意识的捏紧了袖尾的莹白色流苏,随后又悄无声息的摸了摸腰间软剑的剑柄纹路,心下扑通通乱跳似有小鹿乱撞,呼吸微微加重了几分,低头思忖了良久,这才发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如何选择。那他们……有我爹爹那么厉害吗。”赵雪贞忽的抬起头,银牙一咬,问道。

在她的心目中,没有一个男人比得过自己的父亲,就连择婿的标准也自然而然地偏向了类似父亲那样杰出的男人。

老人看着她那梅花盛开般动人的小脸蛋儿,不假思索地嘿嘿一笑,“他们呀,可都比赵窝囊厉害多了。”

“啊……”赵雪贞一怔,俏脸忽然一板,“爹爹才不窝囊呢!”

“不窝囊吗,若事情搁在小老儿的身上,小老儿才不会与那老王八立那狗屁的约定。”老人耸了耸肩,连饮了数口酒。

“若不是因为这事,你会离家出走吗?因为一己的妇人之仁,闹得现在这样骑虎难下,难圆其说的局面,探雪城千载的声望都要被他一个人给丢尽了,小老儿敢肯定,再这样下去,探雪城必定没落。”

“呸呸呸。臭老……”赵雪贞不忿的皱了皱眉,差点没忍住又要耍大小姐性子,但猛然想到对方的身份,勉力顿住。

转念细细思量老人的话,忽又觉得对方虽然说话十分不中听,但却还真是这个道理,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无以反驳,只能闷闷坐在原地,香腮微鼓,气呼呼的样子引得老人再度开怀。

“小女娃,日后你行走江湖时,切记,最不能效法的就是你爹爹的优柔寡断,反而啊,你娘亲的果断坚决,柔中带刚,才是江湖女子应有的气质。”

老人语气平和清淡,却极具威慑性。

原本极不喜欢这些大道理的赵雪贞听在耳中,竟也觉十分受用,赞同的点点头,先前的气悄然消了。

“若是我的功课让您来教,肯定比那些城中的儒士先生要有趣多了。”

老人黄牙微颤,皱纹纵横的老脸上牵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人老了,也没什么用了,只能讲些个空头话聊以解闷了。不过,想让小老儿教,很简单,只要你拜入小老儿的门下,给我那徒弟倾儿做个小师妹,倒也未尝不可啊。”

“啊?”赵雪贞眼神懵懂,她根本无法分清老人究竟是在玩笑还是说的真话,正待回答,一侧的周倾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放下手中的树枝。

老人摆了摆手,意味深长的道:“闲话先不多说,正事要紧。”

“师父,李……姓朋友的情况稍缓一些,可以用三清二气散配上续血丹补偿血气亏空,然后加之以……”周倾指着地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十数种药材侃侃而谈。

“赵姓朋友的情况更严重一些,处理起来比较麻烦,经脉起码断了两成……有些难办,虽然服用了催人镇静,减轻伤痛的上雨香金丸,还有您的内气支撑,依然不容乐观,在我看过的医书中,最适合的是……”

老人连连点头,静静地听着周倾说完,“之前在垣阳城也算是没白锻炼,你对于道家医术的理解也已经算是登堂入室了,不错。”

“小女娃,你身上还有上雨香金丸吧?给他们二人分别再服上一颗,应该能多支撑一天时间,药材的事,交给我。”

老人说完便要离开,但是心头涌起一抹不安,回身吩咐周倾一句,“小老儿不在的时候,千万小心。他们二人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如果再催动内气,体内残存的内气便会与小老的内气产生排斥,致使内流冲击心脉,届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们。”

“还有,如果真的发生危险的时候,倾儿,你一定要保护好女娃儿。”

老人眉头微蹙,心中仍有不安,但二人伤重在即,不容他多做犹豫,随手扔给周倾两枚金光闪闪的铜钱,留下“慎用”二字便闪身离去。

周倾将两枚铜钱握在掌中,疑惑的看了半晌,却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赵雪贞按照老人的话给二人服下上雨香金丸后,侧目看了看他,不由有些好笑,“笨蛋,这可是宝贝,可别弄丢了。”

周倾抬头看了少女一眼,“你认识?”

“嗯。”

“这是什么?”

“不告诉你。”

“嗯……”

周倾笑了笑,既不恼火,也不多问,只是将铜钱小心的塞入怀中,俯身再次查看了一下二人的伤势,并未恶化。

赵卫晗不堪入目的狰狞伤口已凝了一层血痂,算是有了好转,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伤势如此快的止血结痂,赵雪贞在慌乱时塞在赵卫晗口中的那一颗颗丹药绝对是功不可没的,否则以赵卫晗的伤势,只怕都无法走到这里就要失血过多而死。

这令周倾对于探雪城的丹药很是好奇,但一日的登山劳累和一夜的折腾,他虽有少年精气也已是疲惫不堪,找了棵古树作为依靠,准备浅眠一会儿,旁侧的赵雪贞突的坐到他的对面。

周倾眨了眨带着几分倦意的眸子,“怎么了?”

“别急着睡觉啊……”

“嗯?”

“我……我睡不着。”赵雪贞一双美目在周倾的身上打量一番,随即将视线转向夜空,“我……有些害怕。”

周倾起初有些不解,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揉了揉眼睛强撑起几分精神,仔细看看对方的面孔,这张玲珑剔透几乎找不出什么瑕疵的白皙脸蛋,从眉眼间不难看出有几分属于扫雪客的味道。

而这也令他心头升起了一丝不明所以的异样感,心跳缓缓加速,莫名多了几分紧张。

“在担心令护卫?”

“嗯。”赵雪贞诚实的点点头,似是感受到了周倾的目光,她回视过去,二人的眼神在空中轻轻一碰,紧接着,二人都飞快的将目光转向旁侧。

“你……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倾。”

赵雪贞喃喃念了两声,挺了挺胸脯,“周倾!记住了,本小姐叫赵雪贞,雪花的雪,贞洁的贞。”

“知道。”

“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吗,你这个样子,本小姐感觉很无趣呀。”

赵雪贞装作气恼的道,自从见到周倾开始,对方就一直是一副静默的样子,除了方才讲述伤情时多说了几句以外,其他时候总是闭口不言,安静的像是一块石头,这令她极不舒服,就像是在……对牛弹琴。

“说什么?”周倾反问。

赵雪贞抬起玉指的揉了揉玉珠般的耳垂,想了想才道:“你是怎么认识那个老爷爷的,我听爹爹说他从不收徒弟的。”

“这个……”周倾记忆飘向从前,也不隐瞒,理顺思路后便将老人出现后的一幕幕娓娓道来。

从突入客栈索要酒肉,到东岭雪山上再遇,再到而后的玫州饥荒以及救治病患……

这一切虽然未加过多的修饰,只是单调乏味的叙述,但赵雪贞却听的津津有味,对于从生下来就一直待在探雪城的她来说,这些离奇曲折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一方新的世界展现在她的眼前。

第七十九章:日出

黎明微光起,天边一抹明亮的鱼肚白伴随着紫气东来悄无声息的闪出,世界由暗渐明,夜幕笼罩的阴影下由寒转暖。

篝火残烬,余烟转散,早露初生,清晨的雾气浅淡非常,关帝山一如往日奇绝壮丽,流水潺潺至山下,激起一汪清流,逶迤顺山势,水向远方。

这不平静的一夜,即将过去。

山脚下,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再后来,师父就收我做了徒弟,今次师父本想带我一睹关帝陵的风采,天色将夜,停在山上休憩,却刚巧遇到了你们。”

周倾讲完后,才蓦然发现自己竟然足足讲了一整晚,顿觉口干舌燥,双眼发涩,看到赵雪贞那意犹未尽的表情,只能耸了耸肩。

“好了。”

赵雪贞稍一怔忡,脑子里还充斥着方才的世界,如今猛然清醒,心头多了丝怅然若失之感,嘴唇动了动,“这就完了啊?”

“所以你也不甚了解他呀……”赵雪贞活动了一下身子,一夜僵坐,破觉麻木,体内内气运转,冲活气血,伸了一个懒腰,“哎呀,天都亮了!”

“是啊。”周倾的眼神颇有几分幽怨,阖目揉了揉酸疼的眼睛,起身用山溪水洗漱。

赵李二人仍在熟睡中,周倾动作轻盈的查看过二人的状态后,放下心来,盘膝原地,五心朝天,丹田少许内气周天流淌,疲意缓消。

赵雪贞出奇的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托着香腮,黛眉微蹙,眼神放空,似是在回味着方才的故事。

日出东方,其阳大光。

一束金黄的阳光洒在赵雪贞的脸上,暖融融的十分舒服,她缓过神来,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身处在日出时分属于清晨的这片刻宁静中,聆听耳边水声不已,挑目东际暖阳照,心情也格外的放松,心中难得的涌出了些许安寂闲适。

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晶莹白嫩的耳垂,余光看到了笼罩在阳光中周倾的身影,略微沉吟,“姓周的笨蛋,我问你个事……可以吗?”

“我叫周倾。”周倾听到声音,收了内气,睁开眼解释了一句。

“哎呀,知道知道。只是你这样子呆滞蠢笨的,分明就是个笨蛋,本小姐就喜欢这么叫!”

“随你。”周倾斜眼看了看赵卫晗,想起夜间赵雪贞对其“笨护卫”的称呼,心道:是不是在她眼里,谁都是笨蛋啊?“又怎么了?”

“嗯……你别嫌烦,本小姐是看得起你,才和你多说几句的!”

周倾笑着点头,取笑道:“大小姐开口,是我的荣幸。”

赵雪贞满意的拍拍小荷才起的胸脯,“知道就好!”但随即又泄了气,面色有些沉郁,“你觉得,假如有一天你爹爹想要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是不是很过分。”

“断绝父子关系?为什么?”周倾清眉渐渐合拢成一个川字,对方的表情和言下之意很清楚,她是在说……扫雪客想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难道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古怪,太…轻飘?周倾脑海中浮想联翩,不过这个看似很合理的想法很快就被他甩在脑后,毕竟私下暗暗揣测别人的私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管它什么原因!不管因为什么,这都很过分,很不应该,对不对!”赵雪贞避开周倾的问题,直接似连珠炮似的连连发问,音调极高,眼圈儿微微泛红,竟似要落泪。

周倾看到她的样子,心下一慌,想要出言安慰,却憋在口中不知怎么安慰,只得顺着她意思回答。“对!很过分!”

“所以本小姐离家出走也不过分对不对!”

“对!”

“那现在本小姐……想回家看看,是不是合情合理。”

“是!”

赵雪贞笑了,如百花同绽,落霞出岫。虽不如女至青春正盛时分的倾城绝色那般花枝乱颤,笑态婀娜,却也是嫩叶红花,雨后彩虹,清甜可人。

周倾一时看的呆了,半晌后回过神来登时赤生双颊,莫名羞臊地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赵雪贞仰头看天,本来不甚畅快的心绪豁然开朗,娘亲说的对呢,美景,晴空,真的能带来好心情……

倏然,她凝视天空的眼神一凝,闪烁着盯向那轮方露半边的太阳,神情一紧,“笨蛋,快!叫醒李昀歌,你抱住晗师哥,咱们快走!”

周倾闻言摇头,“他们二人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移动,况且这里靠近水源,又在关帝山的背风坡,温度适宜,人烟稀少,是养伤的好地方,为何要走?”

赵雪贞焦急的先一步跑了出去,抬起一脚狠狠地踢了李昀歌的大腿一下,“早就该醒了,别装死!你伤的又不重!”

李昀歌安然“沉睡”的面庞轻轻一抖,侧过身抬手按揉几下被赵雪贞踢得生疼的大腿。

“嘿!真狠啊,你一个女孩这么粗暴?我这不是看你们两个夜谈正欢,不忍插言打断一桩美好事,干脆闭口不言装作睡熟,怎么样,我是不是甚解风情?”

赵雪贞俏鼻一皱,“没时间听你废话!快起来!”

李昀歌并不在意的一撇嘴,慢吞吞的伸了个懒腰,“急什么,我还是个病号呢,再睡会。”说着翻身便要再睡。

赵雪贞怒不可遏,提脚狠狠地踹在对方的屁股上,“金刀门这一次,应该不止来了一波人!元歌虽然重伤走了,但昨夜咱们离开时未藏行踪,元歌一旦回去与另其他人汇合,就很有可能追上来!现在你们都受伤了,真要来了刺客,如何是好?”

李昀歌听到赵雪贞的语气,已经明白了奇怪的严重性,如今他们阵营中的强者全部重伤,老人没在,定是有事离开……现今只余下两个十五六岁内气都未必有临一重的孩子。

自己虽然看来状态很好,但内伤无愈,外伤不轻,根本无法丝毫内气可动用,一旦有人追杀,形同废人。

赵卫晗的状态不言而喻,夜间的那一次刀剑相对,自己所承受的刀气比赵卫晗少,且赵卫晗的实力还要低上自己几分,受伤之重甚至已经危及根本。

直到此刻,他收去全部的玩闹之心,撑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扶住我,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去处,不一定十足安全,但至少能够隐蔽一时。”

周倾也再不停顿,抢上前小心翼翼的抱起赵卫晗,四人在李昀歌的指引下,向关帝山西侧的密林深处走去……

……

一个时辰后。

一行十人寻迹来到关帝山脚。

为首一人是个女子,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平眉圆眼,鼻尖挺翘,双颊霜白胜梨花,口唇似脂红越火,腰身极瘦,一身浅靛色琉璃玥衣垂地,星腕裹银线,手捧七寸刀。

她蹲身在篝火的灰烬旁,柳条粗细的纤纤食指捻了捻未燃尽的零点火星,手却不染一丝黑灰。

“搜。”

“是!”

一声令下,她身后九人身做虚影分向四面八方,平眉女子扬起下巴,圆眼连转,盯着云雾所罩的关帝陵,喃喃念着:“你不知道,妾身也来了吧?”

第八十章:刀近

关帝山脚,乱木横生。

四人趋步向西足足奔了半个时辰,李昀歌吐气如牛,汗水如浴,但仍坚持在赵雪贞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快步而行。

身上的伤口被如此牵扯,不堪重负,血水破体而出,与汗水交织,如盐浸骨,剧痛遍及全身,原本就已通红残破的衣衫更显殷红,他也顾不得这些,握剑的手连连翻转手背擦抹额头上的汗。

赵雪贞见状不妙,急忙的在他身上洒了些许上好的金疮药,同时取了方干净的丝帕及时为他擦去即将坠地的血水,避免留下痕迹。

另一侧被周倾抱紧在怀的赵卫晗此刻受到了主人谨慎的特殊照顾,反而睡的十分平稳,除了偶尔挑挑眉以外倒并无其他的反应。

但饱读医术周倾却敏锐的感受到赵卫晗的后脊骨正在发出微弱的热量,他很清楚如此现象出现在一位受了重伤之人的身上,意味着什么。

那是四虚之一,最难补充的骨髓之虚为了支撑身体所必须,在用本就虚弱的本源散出气血力量弥补着身体的损耗与重创。

而后脊骨便是骨髓之虚最盛的位置,也是整个身体的轴心要冲,赵卫晗受了如此伤害而且迟迟都未能得到有效的治疗,就导致后脊骨的骨髓首当其冲的开始了自发对身体的保护。

赵卫晗他已经补虚四虚,骨髓本源的损耗应该不会对他有太大的伤害,没事的,没事的……

周倾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但越来越紧的清眉似乎是在告诉所有人,“情况很严重,刻不容缓!”

赵雪贞自然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看周倾的表情,否则她定会更加烦闷,四人各有心忧,埋头苦行,忽听李昀歌气喘吁吁的吼了一句。

“停!转北走……那边……有一片石林……阵,曾被一个大人物以…奇门遁甲之术,四象八卦之位……简易迷阵,在,在……在景门离位侧有一个隐在藤蔓之下……的石缝,勉强够……够咱们四人容身。”

他转头看向周倾,“小…兄弟,八卦…九宫…懂吗?”

周倾茫然的想了想,“书中看到过……了解一二。”

“好……那就足够了,这个阵门极简……我将路线说与你……你记好……小八门中景门位巽位,遁甲离乙隐少丁,左十一步,六仪缺位,三宫合右,右七前十二……”

周倾头脑极佳,尤其紧急之时更是全神贯注,一字也不肯落下,路线起承转合,左转右绕。

赵雪贞在一侧听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倾听的是越来越明白,眼睛也亮了起来,听着李昀歌说话十分辛苦,当下心头暗以八卦位份计算。

眼见李昀歌气力愈加不支,周倾心中却已经算明,适时插言道:“接下来……是丙转阴火宫,走右上阳甘转太乾位,致以月星相合,三七做掩,后转龙虎中坤小天门绕至离位?”

李昀歌惊异的眼神停在半空,后半句话被生生扼在了嗓子里,吞吐半晌这才喘匀,“你怎会知道?”

“算出的。看来是对了!这阵着实简单,只涉及六阵小八门,根本算不上八卦阵,拖不拖得住追杀之人?”

李昀歌心头一震,如此短的时间算出这阵法的行阵路线,此子果然不凡,也难怪,他师父的实力……这样的高人收的弟子自然不凡,他的心中暗暗将这个内气连临一重都未成的少年看重了几分。

“不管拖不拖得住,现今只有这里了!进去!”

脚下经脉突的轻微一动,李昀歌惶惶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方向,“近了,不足五里。”

赵雪贞眉睫一跳,“失了内气你还能感受的到?几个人?”

“什么叫做本能你知道吗?”李昀歌眯了眯眼睛,露出得意之色,不过随即有些犹豫不决,“一……到二人不等……”

赵雪贞甜甜一笑,“看来你的本能,也不尽然好使!得意个什么?”

李昀歌霎时一羞,连连摆手,“失误……失误,快走吧!”

周倾抱住赵卫晗打头阵,一错身折转向北,密林中隐隐映出一片光秃秃的灰影,脚步略略加快几分,隔一会儿便会不安的回头看一看,催促几句步履蹒跚的赵雪贞。

待到后来,李昀歌几乎已经没有了前进的气力,身子瘫软,血再次浸透衣衫,如此下去,即便再怎么掩饰也必会留下痕迹。

周倾稳了稳赵卫晗的身子,连忙挪出一只手,帮助赵雪贞抬起李昀歌,承受住李昀歌的大半部分力量,力有不逮的感觉令他咬紧牙关。

“有止血的药吗?”

赵雪贞连连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三四个小玉瓶握在手上,一边和周倾合力加速钻入豁然横于眼前的石林阵中,一边将小玉瓶递上前去,慌忙问。

“我我我……我不知道哪个是哪个!怎么办呀?笨蛋!你快看看!”

周倾看到她慌乱无措,满额冷汗的娇俏模样心头暗暗想发笑,但有现今的压力亘在心头实在笑不出来,定神在那几个小玉瓶上游弋了几次,眼神中震惊愈加强烈。

“都是宇内的泉安玉……”怔忡的辨认了数次,凑到了瓶塞前仔细的闻闻,“左边第一个,拿出来喂他三粒,中间那个,准备好,等到地方给他外敷。”

赵雪贞手忙脚乱的照做,拔出瓶塞,药香扑鼻,倒出三颗暗红色的丸药喂到了李昀歌的嘴里,李昀歌面如金纸的脸色稍稍有了缓和。

痛苦的呻吟一声,“真他娘苦……小丫头,你公报私仇吧!”

埋头顺着路线径走的周倾接连指引方位,他虽然在修行内气后力量超越常人,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在撑着两个人的身体的情况下还要匆匆而行。

体力渐不支,腹臂酸痛如同灌了铅似的重逾千斤。

李昀歌喘着粗气,“小兄弟,不……错,有……前途!等哥哥好了……再教你一招。”

周倾心道:上次那招都还未学明白……

口上也无暇多花花,紧走几步,在层层叠叠看似毫无规律的石阵中穿行不停,数人高的灰影参差行列,石林中小径支离,阡陌纵横,时宽时窄,可谓眼花缭乱。

赵雪贞只觉眼前乱糟糟的,正在头晕目眩之际,还未看清前路,就在周倾的拖拽下强行扯入了一片黑暗。

一片深邃,光线暗淡,斑驳的光点涂在脸上,水滴落地略带潮意,浅淡的绿蔓紧罩在眼前,耳畔传来周倾的声音。

“别愣着,敷药。”

藤蔓如帘摆动,耳边人却已侧身出了石缝。

“喂!笨蛋,你去哪?”

第八十一章:咫尺

周倾压低声音回了一句,“待在里面别出来,你会迷路的。”

声音未落,人已匆匆而去。

赵雪贞知道此刻时间不等人,虽然疑惑,但也只能吞咽到肚子里,蹲身为两位伤者调整了一下身体,石缝虽狭但并不太窄,勉强能够容下二人并列平躺。

李昀歌看了看周倾离去后尚还有些摇摆的缝口藤蔓,抬手从赵雪贞手中接过周倾方才指出的玉瓶,瓶塞轻启,药香扑鼻,霎时冲散了周遭的血气。

他倒出药粉,在赵雪贞的帮助下敷在伤处,一边忍受着肉体上的伤痛,一边断断续续地插口问道,“路线…记下来了吗?”

“什么三宫,什么日星月的,鬼才听得懂,我哪里记得下啊?”赵雪贞小鼻子一皱,面上的慌张更甚几分,“我也想能帮帮忙呀,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敷过药粉后,李昀歌的伤痛直线下降,呼出一口浊气,仰身后靠在潮湿心冷的石壁上,听到此话,嘴角不由上翘,心头最软的地方似是被触动了一下,抬手揉了揉赵雪贞纤细柔顺的垂地秀发。

“别慌,那小兄弟很不简单,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咱们现在只能等待,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也不要这么担心……”

赵雪贞一闪头,避过李昀歌的咸猪手,一扭头,喉间发出一声轻哼,“我才不担心他呢!”

“是,大小姐说不担心,就不担心。”李昀歌轻松地耸了耸肩,有些失神的看了看赵雪贞的乌黑长发。“曾几何时,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小美人似的妹子啊。只是,她比你淑婉,比你温柔……”

赵雪贞皱了皱眉,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了握小粉拳“本小姐就是不温柔!那又怎么样呢,谁家有个成天逼着女儿学武的老爹还能保持温柔?”

“小丫头,你有,怎么就知道别人没有?”李昀歌取笑道,将视线转向一侧坑坑洼洼的石壁,眼神患得患失,盈盈脉脉。

赵雪贞不想和他多做争执,黑暗的空间忽然安静下来。

“喂,姓李的,你骗人的吧?我听闻元轻剑客自扬名以来,便是一个独行客啊,哪来的妹子?”

李昀歌仍未看她,眼珠转了转,“曾经有的。只是现在,她都已经认不得我了……也再也等不到我回去了。”

“为什么?”

李昀歌怔忡一阵,忽道:“因为凡是和我有关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小丫头,你要试试吗,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笑后再不管赵雪贞,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

周倾径直出了石林阵,抽了抽鼻子,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淡淡的花香,抬头审视一番方位,脚步不歇,快步跑入密林。

不消一刻,一束浅色冲香花便被他攥在了手上,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将冲香花连同枝叶捣成花泥以树叶包裹,顺着来时的原路快步飞驰。

青青草叶,点染血迹。每逢血迹,周倾便会从指缝间挤出些许花泥洒在其上,痕迹瞬消,就连充斥四周的轻微血气也被花香冲散冲淡。

虽然内气深厚者依然能够发现痕迹,但这已经是周倾能够做的全部,将沿近的痕迹处理干净,掐指算计了一下时间。

方才李昀歌说敌人不足五里……如今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为什么还未到?

难道……

“莫非是我错过去了?或者刺客根本没有选择这条路?”

正在胡思乱想,石林阵又已涌入眼帘。

他无暇多顾,顺着路线穿梭其中,盏茶功夫,再回石缝口,藤蔓就在眼前,只要他抬手拨开,便能进入其中,可他就这么停在了原地,再无动作。

赵雪贞看到一个人影堵住了藤蔓间斑驳的光影,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知道是周倾回来了,面上登时一喜,正要开口唤他进来,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捂上了嘴。

“别出声。”李昀歌毕竟身经百战,纵使重伤,其感官也要比赵雪贞敏锐数倍不止,只在周倾停滞的身影中,便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赵雪贞起初想要挣扎,但李昀歌轻声说完一句后便放开了自己,一指按在了她的肩上,示意她不要乱动。

眼神微凝,透过藤蔓,透过周倾的衣角,他和她都在盯着那片嶙峋的石林。

窒息般可怕的沉寂中,只闻心跳,赵李二人的额头都是莫名的涌上了一层冷汗,周倾缓缓移动步伐,再次变换方位,从景门绕三圈随后转向生门。

良久良久,直到周倾走远,再无声息,赵雪贞才略显犹豫的开口:“他……”

“嗯。”李昀歌点点头,“人来了,就跟在他后面。”

“可是……怎么会没有发现我们?既然都已经跟着周倾找到了这里,以那群人的内家功夫,不可能嗅不出这里血气和药气啊……”

李昀歌指了指藤蔓的一片茎条,没再说话。

赵雪贞探身看去,只见上面有一层浅色的薄浆,她抬手抹下几许,拧眉搓了搓手指,“这是……冲香花?”

“嗯。”李昀歌点点头,“那个小兄弟,真是聪明的紧呢,知到石林阳处,必生冲香。还知道用这个来解决掉一切的后顾之忧……”

“那他岂不是,一个人把刺客引走了?他,他,他……”一连说了三个他,并未说出后半句话,但李昀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说:周倾不过是个毫无内气底子,连入门都算不上的孩子,把刺客引走岂不是必死无疑?

“稍安。如果对方不知道他和我们是一方,那么就还有转机……如果知道,也有转机。”轻咬薄唇,李昀歌一字一顿的说道。

“什么转机?”

“杀了他。”

“杀了他?”

“对。”

“你疯了?”

“没有。”李昀歌眼神闪了闪,“那两枚铜钱,在他身上吧。”

赵雪贞凤目放光,重重的点点头,“对啊!我都给忘了,有了那个,爹爹都不一定杀的了他!这下死笨蛋安全了!”

“不要太悲观,但也不要太乐观。”

“嗯?”她侧目看着一本正经的李昀歌,“还有什么问题吗?”

“金刀门的人,死了会怎样?”

赵雪贞下意识的捂住了大张的嘴,恍然之色令她心头涌起绝望之情。“杀一禁万里,群聚而斩之。”

第八十二章:暴露

关帝山脚,石林阵中。

周倾几次调转方向神色平静,但近乎紊乱的步伐却宣告着他内心的焦急,直到眼前出现一座石壁,路已到了尽头,他才深深呼出一口白气,停了下来。

他抬头凝视着石壁夹缝中一株淡青色的螺旋形植株,那是一株年份大概在一个甲子的叶青灵,专治肝火肺热,常以之泡水饮,也可补气壮阳。

面上露出惊喜,不顾已经流入眸中带起一阵酸疼的冷汗,装作下意识的道:“果然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

“你在这石林中转了半个时辰,就为了这个?”一个淡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虽温软却极冷清,虽动听却极平缓。

“那你在后面跟了我半个时辰,又为了什么呢?”周倾抬手飞快拭去汗水,转头向后睨了一眼,指了指上面。

“可以麻烦这位姑姑帮我取一下叶青灵吗?”

倏然,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便如数日徐徐坠地的枯叶,柔雅的从周倾身后的一座石柱上跃下,平眉下的美目审视的看了看周倾,饶有兴致的点头。

“好。”

手中短刀一转,刀气似牛毛细如银针,刹那激发。

“嗤。”

叶青灵应声与石壁分离,随风下落,周倾伸手稳稳接住,心中却暗暗揣测对方的实力。

这一刀可谓妙到毫巅,只单单将极不稳定的力量逼成银针状便需要极强的内气为底,更何况还要用其将远在十数丈外的一棵药材斩落。

这其中所展现的手段,便足以让周倾对对方的实力有一个大致的猜测。

此人,至少也有临四重的实力……尤其她的刀法,出于金刀门,有着属于三尺丹阳的锋锐,霸道,同时还有着属于她自己的轻快,俊雅。

能够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人无疑是极其可怕的,这一点,周倾心中看得十分明白。

“谢谢姑姑。”周倾握着叶青灵的手微微紧了紧,但还是十分“轻松”的转过身,笑吟吟的拱了拱手。“不知姑姑跟着我,可有何事?”

“问你寻两个人。”平眉女子表情无悲无喜,依旧十分平淡的道。

周倾心中一跳,双腿正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他佯装着四下张望一下,掩饰心中的紧张,耳中几乎已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以对方的实力,一旦知道自己就是救走赵卫晗三人的人,自己……死亡的威胁令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生出了畏惧,心神震荡,当属人之常情。

“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

“我没有看到过啊。”周倾无辜的一皱眉,汗如雨下,抬手连连擦抹,“我今日奉师命来山中采药,听闻这石林阵中有一株上成的叶青灵,这才到此,一早并未遇到什么人,姑姑想是问错人了。”

“紧张什么?”平眉女子美目中闪闪的,在周倾的身上上下打量,似乎要将周倾身上所有的一切一一看透。

“姑姑恕罪,在下常年随师在山,第一次望见姑姑这般的绝顶姿容,一时冒昧,实在罪过。”

女子抚嘴轻笑,“嗯?”

下一刻,周倾顿觉眼前一花,平眉女子的身影一消一现,已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前,玲珑有致腰身曲线如书中所载的山中灵蛇一般妖娆妩媚,挺拔的两座高峰正巧横在眸前不足两寸。

他受惊似的后退两步,却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上,脸蛋发烫直达耳尖,慌乱的低下头。

“姑姑这是做什么?”

女子粉嫩若涂脂的唇吐出一缕芬芳,笑着勾起白皙光滑的小指,点了点周倾颔下绒毛似的胡须,“小小年纪,嘴还挺甜的。”

“姑姑!男女有别,还请姑姑不要调笑在下……”

“呦呦呦,害羞了呢?真真可爱得紧,抬起头来,让妾身看看。”手指一抹,周倾只觉温热的触感传递而来,平眉女子如羊脂美玉一样的玉指落在周倾的下巴上,将他红透的稚嫩脸庞托起。

周倾颤颤的闪躲着目光,汗透全身,满鼻的香甜之气令他腹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身子一阵瘫软,“姑姑……远点。”

“呵呵呵。”耳畔娇笑数声,滑腻的手掌拂过周倾的脸庞,“这么可爱的小家伙,叫妾身怎么下得去手……杀掉呢。”

浸透骨髓的寒冷刹那间浇灭了周倾刚刚升起激动,一句话令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姑姑…要杀我?”周倾眨了眨眼,身体紧贴在石壁上,试图用冰冷来洗涤自己慌乱不堪的内心和乱糟糟的头脑。

“妾身可没有时间陪你演戏呢。”白皙的手仍停留在周倾的脸上,只是那充斥着笑意的美目正在渐渐转冷,玉指触了触少年的鼻尖,“小机灵鬼,想用一句听师命采药就打发了妾身吗?”

周倾此刻可根本没有精力感受这近在咫尺的吐气如兰和暖香临怀,鼻腔中的香甜之气被他生生逼出体外,体内内气悄然运转,祛除异样。

“既然如此,何必多说。”说着,周倾便再无反抗的闭上了眼,“要杀便杀。”

“噫,你让妾身到嘴的鸭子都差点飞了,该怎么处置你呢。”平眉女将糯糯粉唇凑到周倾的耳垂上,轻轻吹出一口气,引得周倾麻痒非常,眉睫栗漾。

“可惜可惜,妾身杀不了你,老家伙的护身符都给了你,待你可真不薄呢。”

周倾缄默无言,似是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对方的折磨。心念却在电转,她口中的护身符,指的是老人留给自己的两枚铜钱?

“你是不是觉得不说话就没事了,你在景门石缝那几株藤蔓上做的手脚,当妾身真的看不到吗?”

周倾睁眼瞪了他一眼,便又无奈的闭上双眸,心生绝望,对方已经知道了景门石缝的方位,岂不是说赵雪贞他们……

“话说回来,还真是谢谢你的引路呢。若没有你,妾身可是绝对无法这么快找到这个地方的,赵雪贞那个小丫头还真是会找地方呢。”

“没想到吧,从你摘下冲香花时,妾身便跟着你了,看着你傻傻的处理掉自以为的破绽,看着你傻傻的以为发现了妾身而刻意避开目标,真是越看越可爱。”

“以那老家伙令人作呕的品味竟能找到你这么可爱的弟子,可谓天公作美啊……”她倏地放开手,周倾只感压力全消,温香不再,再睁开双眸,那平眉女子竟不见了踪影。

周倾心神大震,不用想也知道对方去了哪里,疾步狂奔,他知道自己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可是让他眼看着赵雪贞三人落入那平眉女人之手,沦为待宰羔羊,他做不到!

所以,他拼尽浑身劲力,飞奔而去。

第八十三章:无力

周倾举步横跨石林阵,气喘吁吁却步子极快,体内为数不多的内气在如此吃力的狂奔中运转到了极致,皮肤如有白蛇攒动,遍布全身。

足足跑了一盏茶的时间,石阵景门已在眼前。

眼见风平浪静,无有波澜,心中一喜,他更加速几分,冲到石缝前,双手颤抖的拨开藤蔓。

映入眼帘的空空如也令他登时从云端坠入了深渊,水滴依旧,药香血气扑鼻,可人却已不在……

寒意如峰,直插心底。

我该怎么办?

冷汗透体浸湿衣衫,黏在身上十分的难受,周倾抓了抓胸前因潮湿而带来的的麻痒,入手极硬,周倾心神一动,探手入怀,摸出两枚铜钱。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周倾脑海中灵光乍现,凝神看了看上面写着的竟然并非是大周通用的“神周通宝”,而是“天尊慈悲”四个古文字。

那一日老人为自己占卜前路时用的铜钱似乎就是这个?天尊慈悲……莫非和陈老道有关……难道师父也是道家中人,亦或也是藏冰观中人?

师父留给我这两枚铜钱究竟有何用?难道它们能帮助我救回赵雪贞他们?

正在胡思乱想,束手无策之际,天穹忽然一声窜天锐响,一道火光直冲云霄,周倾抬眼远望。

只见火光炸裂,一阵紧密的“哗哗”之声中,七彩光华匹练横绝,稍一绽放,陡然化作朵朵莹白色浮云缠绕吞吐,再变为五座插天雪峰,停留刹那一闪而没。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使得周倾暗暗咋舌,“七彩为霓,五峰雪山……这是探雪城最紧急的信号烟花……是赵雪贞发出的讯号?”

辨明方位,周倾喃喃念叨两句,但再不多停留,脚步急转,抖了抖湿漉漉的衣袍,绝尘而去。

因为那很可能是赵雪贞的求救信号,七彩五峰火造价奇高无比,其光数百里可见清晰,千里亦可模糊浊视。

凡探雪城者,见之必抛却一切赶赴发号者所在地,听从指令,在整个探雪城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几个人有资格使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动用。

据记载,近百年来动用此火,不超三次。

就连上一次二人被元歌包围时都有未使用过,足可见今次其身处之境是何等艰难,何等濒危。

烟花所指的方向距此并不远,周倾只跑出四五里,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一队人马的影子。

他身影微顿,放缓脚步,屏住呼吸,在灌木丛和宽大的树影中尽力隐蔽住身形,近乎悄无声息的接近那伙人群。

只见场中人分立两边,一侧是赵雪贞倚树而立,她的左手边李昀歌气喘扶墙,面色紫青发白,嘴唇毫无人色,浑身血流如注,几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周倾一看便知他动用了内气,导致体内用来压制伤情的老人的内气逆流,气血冲荡,伤更重了五成不止,不过好在他应该是一发即止,内气并未倒抵心脉,虽暂无性命之虞,但却亦是再无余力。

而另一方,也是方才“调戏”周倾的那一位平眉女子,其后还站着三个眉目清俊的十八少年,身着红色长衫,金边描底绘三阳,头顶赤焰束尾冠,火光闪闪,真似一团火焰般暖芒流淌。

其中容貌最为出众俊逸的少年身上背负着奄奄一息的赵卫晗,此刻赵卫晗正睁着疲倦萎靡的双眸看向赵雪贞,其眼神凄迷复杂,多有自责和痛苦,但其中更多的还是一句话,快走!

探雪城百年难遇的一代天骄,自出世以来便是无数光芒荣耀加身,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骄傲非常,飒踏全城无人敢直面其锋芒。

待到他名扬全天南之时,甚至自荐来当这个人人都感头疼的大小姐的贴身护卫。

那时的他多么潇洒超然,可如今却只能无力的咬牙,将一切的恨与希望付诸在这一个眼神之上。

可赵雪贞却冲他摇了摇头,坚定,不容置疑。

“笨护卫,本小姐就不听你的,就要留下来!你奈我何呀!”

说着她还吐了吐舌头,眼中却满是泪意,心中一阵凄苦,如果不是我……他,那个探雪城的第一天才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一日自己打碎母亲最爱的燕地琉璃盏,是他替自己背了锅,挨了四十杖,卧床一月。

那一日,自己偷上白帝树,摘取白帝圣果险些被机关刺死丧命,又是他从背后突然出现,站在了自己的身前,为自己顶住千万暗箭……

她还记得,无论自己怎样骂他,怎样闯祸,他都会傻乎乎的将自己拉到身后,义正言辞的说上一句“主公命我护她,今纵死又有何妨?”,说上一句,“你还能怎么闹腾?我都习惯了。”

李昀歌显然看清了这一幕,百感交集,心中更加酸楚,他恨自己无力阻止这一切,更恨自己帮不上挚友什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失血带来的虚脱令他脚腿一阵发软。

他低低对赵雪贞说了句,上气不接下气,“你……这烟火好看是好看……只是不知道,管用吗……别……到时候你的人……来了……只能给……咱们收尸。”

“都这个时候了,安静点。我也是第一次用这个,到底能到哪一步,我也不甚清楚。”

赵雪贞眸中惶恐,但却尽力忍住少年人心中的畏惧,胸脯上下起伏着,香汗淋漓,眉头紧皱,凤目怒视平眉女等另几人。

平眉女子默然不语,静视赵雪贞,其后三人亦是如此,他们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这倒是令赵雪贞感觉惊奇不已,自己已经放出了七彩五峰火,对方怎么一点也没有焦急的样子。

即便是自己这方有他们的人,却也绝对不可能掌控七彩五峰火的影响力啊?

此火一出,见者必应,探雪城的人又早自分散在整个沧北,穿插在各行各业人从当中,想必不出多时便会有人赶来,这女人……

李昀歌咬着舌尖,自牙缝中一口口的抽吸着冷气,双手扶住树身,终是无力再撑,缓缓瘫倒,眼神中已生灰败。

生来至今,他向来风流快活,仗剑天唐,仗剑天下,可一次次生活带来的挫折和苦难令他觉得生来无趣。

或许今次死在这里,也算我李昀歌死得其所……今日去了,就能见到你了吗,那日离你而去,我知道你怪我,所以你选择离我而去,我不怪你……

这套剑法,为你而创,你知道吗……

“我……要是没有……活着回去,帮我把我的剑,同我……葬在元轻花遍开的地方。小丫头,哥哥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卫晗他,也只能……守你到这了…”

言罢,他合上双目,生死不明,气息将灭,眼看生息渐散,再无活气。

忽的一只手搭上了他苍白的额头,随即腹部升起一团暖流,竟有一丝微弱的内气沿着丹田涌入体内,本已失去全部气力的李昀歌竟再次用力睁开眼眸,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年,淡淡一笑。

“小兄弟,你还是来了?”

“嗯。”周倾怔忡的点点头,“告诉我晋升临一重以及突破一重内气的法门,快!”

第八十四章:照心

平眉女子静立在一旁,她悄然抬眼看了看蹲身在元歌身前的周倾,双眉轻动,她朗声道:“赵姑娘,放出这五峰火,你可满意了?”

赵雪贞也不正眼看她,俯身询问周倾,“笨蛋,你去哪了?怎么人家都把我们抓走了,你也没回来,哼,我还以为你小子临阵而逃了呢。”

周倾伸了伸手,“拿来。”

赵雪贞会意的将自己所带的全部丸药一股脑的掏出来丢给周倾,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回平眉女子的身上。

“金家婶婶,贞儿与你素日无怨往日无仇的,你将臭护卫还给贞儿,贞儿保证今次的事绝对不会传到爹爹的耳中,你看如何?”

“你把妾身看成两岁小孩儿吗?”平眉女反问一句,“既然你已看透妾身的身份,也当知道,妾身的手段。”

赵雪贞将手负在身后,挡住平眉女的视线,轻轻拍了拍周倾的肩膀,纤纤玉掌在周倾眼前晃了几下,周倾为李昀歌连续服下数颗颜色不一,药用各异的丹药后,抬起头来,“嗯?”

“铜钱。”赵雪贞不耐地又拍了周倾数下,低声说完这二字,朗声又道。

“金婶婶的辣手悍名贞儿自当了然于心,但您也应该知道这七彩五峰火的权威,你今日纵使杀了我和护卫二人,也会为我二人陪葬,何必如此?贞儿不过一介少女,不值得金婶婶如此大动干戈,不惜代价。”

周倾将其中一枚铜钱塞进少女的手心,赵雪贞瞪了他一眼,低声叱道:“你做什么?两个都给我。”

“你实话告诉我,这铜钱到底干什么用?”

李昀歌抽出一丝刚刚提上来的力气,将手按在了周倾的手背上,“我知道……那是道家的保命圣物,一炁……”

只“一炁”二字出口,周倾脑海中一道暖流拂过,他倏然想起他曾经在道家典籍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

“道家有三宝,一曰先天一炁,二曰初动一阳,及三曰盈满二候,道祖贤圣一代藏冰真人之初,曾遗留人间此之三宝,凭之爻卦阴阳,晓算天机,亦或行道修参均可百般裨益。”

“原来……那三枚铜钱竟然是道家三宝……”周倾恍然大悟,“可是这不是算卦用的吗,怎么会说它是保命圣物?”

李昀歌感受药力在体内发散,暖意融融,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他在周倾的搀扶之下尽力坐起半边身子。

“我也只是听说……若将全身内气注入其间,可以借天地及本身先天一炁,暂成金刚不坏之态……”

“金刚不坏?这岂不胡言,怎么可能?”周倾愕然。

“也有的说它是绝杀暗器,若以浑身内气催动,可唤出极强攻势……总之,众说纷纭,但毕竟谁也没真正见过……只知其神通广大,但究竟如何……不好说。那丫头,很可能知道。”

周倾闻言又看赵雪贞一眼,但见对方正与平眉女针锋相对,无暇顾及这边,他一把握住李昀歌的手肘。

“我不想听那么胡乱的东西,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内气愈强,则那铜钱所生的力量就愈强?”

“你想干什么?对了……你方才让我告诉你升一重的法门?莫非……你想用一重的内气催动铜钱保命?”

“是,我虽不知这铜钱究竟何用,但我认为若内气足够多,那么这铜钱也定能发挥功效,可我如今连临一重都差一筹,以此薄弱内气动用铜钱实在捉襟见肘,即便是那铜钱真的堪称神物,兼具神力,我也根本无力唤出……”

“你可曾补足四虚?”李昀歌问道。

周倾摇了摇头,“没有。”

“那怎么能教你?你师父之所以不告诉你法门,便正是因为你四虚未补,主气无生……不行,我肯定不能教!”

“现今还有别的办法吗?”周倾眼神发紧,“赵雪贞身为探雪城的大小姐,绝不可能四虚未补而升一重,你与赵卫晗此刻已无半分气力,所以……我是唯一能提升内气的人,这铜钱又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二人言语极快,小声争论,另一边的平眉女再次开口。

“妾身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她冷淡如霜雪似的俏脸攀上几丝阴沉与笑意,就像是计谋得逞,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在等着,你们探雪城会来人救你。可若无万无一失之法,妾身哪敢步入你国腹地,亲来取你的性命呢。”

“不可能!”赵雪贞破口大喊,“这关帝州及附近四州一向是我城中人来往最密之地,见此令者,没有数百,数十也是有的!一旦他们赶来,你这几人,何足论道!”

“呵呵呵……”平眉女听到赵雪贞的话,终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你猜……妾身门下,又来了多少人呢?这附近早就遍布了妾身的人,你的人即便来了这里,也足够我杀你们千百回。”

恰此时,外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原本空空荡荡,静悄悄只闻鸟兽之声的丛林间钻出一个又一个身着赤焰红袍刀客,手中长刀内气纵横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向着外围赶赴而来的探雪城中人铺了开去。

未过多久,便余下一地尸身,有赤红亦有莹白,首身相离,其状凄惨,倒在血泊之中,余威尚在,刀剑空留。

赵雪贞眼见着平眉女所言非虚,悲从中来,知道自己今日只怕再无生计,捻了捻掌心的铜钱,心中升起一抹决然,体内内气勃然升腾,她竟是要一举冲破一重瓶颈!

平眉女虽并不知赵雪贞道宝在手,但对方如此自不量力的想要突破一重境,却令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到了她这个层次,对自己的直觉可谓绝对信任。

况且该说的话也已经说清楚了,破灭了对方一切的希望,眼下斩草除根当为首要,心念至此,她手中短刀锋芒一侧,一道刀气迅疾如电,势猛非常。

平眉女的身子也随之消失在了原地,留下片片残影,直射赵雪贞。

“你……你……”赵雪贞急急收了内气,脚步乱中带稳,用起家传身法,试图躲避此招。

可毕竟二人实力相差实在太大,纵使身法高明也无法让她第一时间夺过全部力量,慌乱之中,她借着前冲之势,侧身滚倒在地,这才堪堪避过一刀。

白衣劲装不染一丝沙尘,轻柔似瀑布的及臀青丝铺在沙地上,宛若暗夜星空,浩瀚无垠。

平眉女杀至近前,指出似惊雷,其速度之快令人根本无法反应,下一瞬,五根玉指便握在了同样白皙如羊脂的脖颈上,她眉锋一动,冲气在手,竟然攥着赵雪贞的脖颈,将她提在了半空。

赵雪贞万念俱灰,手掌一松,“当”地一声,铜钱坠地。

后方伏在那最俊朗的赤冠少年背上的赵卫晗见此一幕,睚眦欲裂,心中像在滴血,他发出一声洪荒猛兽的嘶吼。

本已结痂的满身创伤刹那崩开,他不顾体内破损地一塌糊涂的经脉,调集丹田气血,竟要豁出性命一搏。

赤冠少年哪容得他胡乱造次,反手一掌,内气相送,直逼其丹田,将刚刚聚拢起的内气全然冲散,肩头一抖,将赵卫晗甩入半空,抬腿一脚,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赵卫晗带着井喷似的血箭倒飞而出,撞断一棵古树,摔倒在地。

正此关头,嘈乱的林中扬起一声大喝。

“气贯三万发!原来,这就是第一重,鸳鸯拂柳撞积雪,半上城头半归亭,照心境!”

第八十五章:亡辽必周【1】

孤帝四年八月十二日,深夜。

昶江江南侧打了一场大恶仗,后发先至的义军领帅周患首当其冲,杀在战阵最前方,在他的英勇冲锋之下,沧北军士气大振。

士卒们在周患发布的帅令中左冲右突,忽而如一字长蛇直插腹心,忽又似雁阵长龙前后掩抑。

短短半个时辰,沧北军便盯着万箭齐发之势节节靠近重丘城,破城几乎毫无悬念。

而就在混乱动荡的双方战场中,却奇异的空出一片空间,仅有二人相对而立,无人敢靠近这二人百步之内。

正是元莫直和周患二人,其身后不远处,苏瑾妾身躯穿梭在人流之间,在喊杀声此起彼伏之中,仗剑斩敌如入无人之境,虽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此刻浴血杀敌却更显女豪杰本色。

“探雪城的剑,你如何会有?”元莫直眼神发僵,但语气冰冷,字字如刀。

但凡略懂兵器之人,都能看出那星光闪烁似幽夜星辉的硕硕寒光所带来的力量感究竟是何等地骇人,毕竟,那可是绝世名剑之列!

他心中颤抖,虽然他一向以骁勇善战著称,两军相对时,无论实力何等悬殊,他都从未失了气势,直至此刻,他虽然被那突然出现的名剑惊了一下,心中有了些许的动摇,但却从未有一刻想过避战而走。

数年前,有一位江湖人上门挑战金刀王,最终败北,他临走前问了一句话。

“我今日虽败,但却败得不爽,心有不甘,他日必叫我之弟子领教阁下高徒的妙招,只是阁下广开教路,却不知你这数千弟子中又有几位是真才实学而非无用无力无能无良之徒?”

这一句表面是询问,但实际上却在暗暗嘲讽金刀王收徒虽多,但却太过滥教,能够独当一面的确没有几个。

金刀王并未有丝毫愠色,而反而像是真当他发此疑问,未经思索,侃侃而谈。

“本王弟子,座下排位前十者均是我大辽男儿之顶尖绝拔之士,堪比当面白帝之臂膀,龙蚕,袁轶。而后排位前百者,无异于关帝悍将赵温,广陵。尤其我之元歌,无涯,奉亦,莫直,他日雄起之时,可堪比天人十子而更比辛幼安!”

江湖人听此狂傲之言,拂袖大笑而去,“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大的口气,他日定有自取其辱之时!”

后人听闻此事后,均感金刀王对元莫直这个连金刀王座下前十都未进入的刀客又如此高的评价,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今日周患真正的与这位又“更比辛幼安”的元莫直相对的时候,却清晰的感觉到金刀王的所言实在非虚。

初一见面,对方的刚勇之气便尽显不凡,使他无法轻视,而今见到自己动用这柄夺天征时,也只是微一呆楞便恢复战意,在名剑的压力和顶尖的内气面前依然能不减其勇反而更盛,这样的人绝对可以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此人今日不杀,他日必成大患。

“本就是我的剑,只是今日……方才让它出世而已。”周患紧握剑柄,夺天征似与他结合在一起,那种带着天外的浩瀚虚渺之感,出尘如仙。

“名剑在你手,和明珠蒙尘有何两样?”

这位大辽鹰神嘲讽一句,手中长刀迎风而动,身上暗银色的狼王铠猎猎作响,他手臂倒转,将背上轻轻舞动的银毫披风解去,纵它卷入风中而无感。

浑身肌肉霎时绷紧,他抬臂引刀,内气冲泄,身体似一只俯身只取猎物的雄鹰,健步一挪,如弦上利箭,挺刀电射,直取周患命门而来。

周患是不慌不忙,一剑在手恍若天下皆有,低低沉哼一声,发力提气,周身内气凝为旋涡狂涌入夺天征,星辉璀璨,银河落地,夹带一缕星芒闪耀,与那雄鹰战在了一起。

铿锵有力的刀剑碰撞声盖过了数以万计的甲士拼杀声,直捣天阙,声赛洪雷,短短二十合交手,刀光剑芒已迅做流星赶月,锐成刀山剑海,铺天盖地,入目皆是寒光!

箭矢上下不歇,冲杀拼斗士气如虹。

“轰!”

一声炮响,重丘,都狼,锐,三城门洞开,潮水似的大辽骑兵蜂拥而出,一个个双眼通红,纵使城关将破,他们也要战至最后一刻。

两军大决,如蝗群过境,尸骸满地,甲胄横陈,血海浮橹,可在这滔天的血气之中,双方依旧在熊熊战鼓的奏响中,挥舞着手中利刃。

苏瑾妾一番拼杀下来,素衣尽赤,可却也杀到了重丘城下,面对又冲出来的大辽铁骑,她只能暂退一步,让到另一侧,一掌逼退数人。

弯腰拾起一把长弓,搭箭上弦,已成满月,内气贯冲,凤目轻轻眯起,瞄准一人,射箭弃弓。

一声惨嚎随之传来,一身着百夫长衣甲的骑士应声而倒,摔落马下,眉心处还多了一只羽箭,眨眼间便被四乱的马蹄踩成血泥。

苏瑾妾身子轻盈如梦,飞身马上,骑在那大辽军马上,片刻不停,勒住马缰,反身择空而走。

其他辽将早就见识到了苏瑾妾的力量,知道一人根本无法对抗,随即一连十数骑身有军衔的大辽骑兵看准苏瑾妾的方向,挥鞭疾追。

十数匹马甩开蹄子肆意在人流中攒动,见者无一不惊慌避让,忽而在苏瑾妾的身前,十分默契的让出了一条空道。

她也不言语,只顾埋身扬鞭,一人一马狂奔在泥泞之中,后方越来越多的骑兵形成扇形合围之态狂追不止。

恰此时,远方又起一串红芒,火光盛极,全部照在那数之不尽的红渊烈马之上,她微微吃惊,心道:他……怎么回来了?

……

重丘的另外一个方向,赶赴松仓的大道上。

拓跋无涯身侧傍着大将渐匆,背后四万铁骑跟从,心中的焦急在催马之中渐渐平复,冷静之后的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忽然停马收缰,速度锐减。

渐匆见主帅急停,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引动内气聚在喉间,大喝一声,“全军停马!”

暗夜中,四万人不可能同时见到拓跋无涯停步,若不及时叫止,只怕会生践踏冲撞之外,但在渐匆的一声大喝之中,后方军士心神巨震,下意识的勒住了马缰。

渐匆看向自家涯帅,“涯帅,怎么停了?支援松仓要紧。”

“渐匆,你方才说,敌军兵力几何?”

“嗯……据前方传来的消息……大致三万!”

“是了!”拓跋无涯一拍大腿,双眉微蹙,“地图何在!”

“地图在此!”渐匆后面的一位小校举起火把,探出头来,紧接着他踏马上山,在拓跋无涯的眼前打开沧北地图,渐匆帮其抓稳地图纸,平呈在主帅眼前。

拓跋无涯渐渐转冷的视线在地图上的昶州一地上寸寸审看,不出半盏茶时间,他朗声下令,“渐匆,我予你五千铁骑援助松仓。”

“五千?涯帅,敌军六倍于我,怎么援助?”渐匆急道。

“我敢断言,松仓这股敌军不会超过一千人。五千红渊骑,足矣。”

“什么?”渐匆及身周甲士均是愕然。

第八十六章:亡辽必周【2】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在设网啊。”拓跋无涯嘴角上翘,喃喃自语,“看来我这一招将计就计,也并非全无收获啊……你还真是一个值得一战的对手。”

渐匆茫然的抖了抖地图,“涯帅,你在和谁说话?”

“渐匆,你携五千甲士速去松仓,记住,无论敌军多少,无论胜负,这些敌人中的领头人绝对不能碰,你要是杀了对方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是!末将听令!”渐匆领了令,当即催马点出五千红渊骑兵挥鞭而去。

“阿文。”见渐匆走远不见踪影后,拓跋无涯又唤道,一中年文士闻言在后方军队中钻出挺马上前。

他,正是前日打断拓跋无涯思索而被斥责的那个文士,也是涯帅手下的首席谋士,出身大辽文甲阁的著名文士,名为李奉文。

在大辽文人界,以无孔不入,牙尖嘴利八字著称,与拓跋无涯乃是数十年至交,每次出战始终跟随在拓跋无涯身侧。

虽然军法不甚通达,但却屡有奇策,无数次助拓跋无涯完成许多仅靠杀伐无法做到的事情。

“涯帅,奉文对行军之事远不及其他诸将,唯恐误事。”李奉文见拓跋无涯一脸凝重,以为他对自己“委以重任”,赶忙提前提醒一句。

“哎……别急着退缩,此之一事,非你莫属。”拓跋无涯秀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神秘,对着李奉文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

李奉文凑上前去,听着自家主帅的低低耳语,面上忽然带起了笑容。“我给你一万骑,这任务,做得到吗。”

“涯帅这是要回返重丘?”

“嗯。现在那里定是交上火了,我若不回返,少宗澄那二十万人,莫直拦不下来。”

“可是此去前路艰难,您的绝大部分实力已经被……”李奉文的表情有些难看,“况且如果我把那些人引来……这腹背受敌……您相当于身受围困,届时焉能脱逃?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听令行事,无需多言,本帅自有安排……阿越已经葬身异国,莫直绝不能出事!”

李奉文见对方一派坚定的神态,忍不住双眸泛红,“您又在赌了,只愿这次,不要赌输了才好,阿文可不想给您收尸,涯帅,保重!”

言罢,他再不看主帅,点齐一万军士,顺着渐匆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拓跋无涯望着对方离去,自信回头,低低说了一句,“本帅何时输过?”

催马折返,拓跋无涯命旗将扛起大旗,绣带飘扬,旌旗升天,上书“大辽拓跋”四个赤色大字,银狼为底,擦金边走银线,乌木旗杆,二万五千红渊骑在大旗的引领下,如草原群狼,目含战意随主帅奔赴战场。

……

且说苏瑾妾催马引十数骑将奔出战场,准备分而食之,一力斩杀。

毕竟她非是精通骑术之人,对于所骑的大辽军马又不熟悉,自然比不上土生土长在大辽的草原儿郎骑术精湛,虽然成功冲出了战阵,一连奔出了十里,但也被追兵赶超,围做了一团。

苏瑾妾凤目含春,眉梢带笑,柔声问道,“尔等小将,也敢穷追,就不怕丢了性命?”

十数人中为首的是一位从四品参将,他持戟上前,“贼女休得猖狂,你再强横,焉能胜我这十数兄弟,拿命来吧!”

一声令下,众将均是其声而动,手中刀胯下马如臂使指,共踏前几步,马蹄铮铮。

苏瑾妾同时面对十数将,当然不敢轻视,虽然对方没有一人实力可与自己,但俗语说:双拳难敌四手,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面对瞬息万变,生死一刹的战场,谁都无法懈怠处之。

苏瑾妾玉手成掌,将一柄青钢剑提在眼前,剑柄一缕黄穗夹带青紫玉佩垂下,她目光如炬,灼灼前视。

“来呀。”

余音未落,人已飞身而起,剑光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似秋水流淌,春花萌动,摇曳中带起微微的剑吟。

那参将的人头便在剑芒中化作飞灰,鲜血喷涌间,十数将眼中骇然,却全无退却之意。

他们整齐划一的跃身下马,将军马赶离战场,调转身形,各持兵器,又成圆阵,把苏瑾妾杀人落地后的身影围在中央,一个个呼吸沉重,刻意攥了攥兵刃以缓解心中的紧张与激荡。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悍不惧死的低啸,“杀!”

十人便如一人,仗兵而上!

苏瑾妾刚刚稳住身子,就感觉杀意闭紧,下意识的蹲身躲过两道锐锋,胸脯一鼓,气息翻腾,内气似洪水奔流,顷刻席卷,护住后心。

正此时,又十道利刃横在眼前,接踵而至,苏瑾妾连连挺剑招架,辽将再变阵容,左右交叉而走,合成一队,再又似孔雀开屏之状,朵朵枪花似天外飞来只劈苏瑾妾身上要害。

众辽将配合极其默契,苏瑾妾上枪未消,下刃又来,内气根本无半点时间调转,只得狼狈后退,时而抬剑上顶格挡,直至被逼退出数十丈,身中三枪,血水汩汩而淌,她眼神忽寒。

看了一个空隙,借内气顶住众将夹攻,收敛青钢剑光,再一绽放,声声闷哼响应,辽将纷纷却立,对上苏瑾妾这一剑是均感大力外涌,虎口崩裂,慌忙后撤。

苏瑾妾本就实力碾压对方,方才只是对方乘胜追击才将她坠入险境,此刻得以脱身,哪能再放松,不待辽将反应过来,她低吟一声。

“北湖潮平山海关。”

手掐剑诀,内气凝为一点,掌起剑落,如砍菜切瓜一般激起绚丽光华,使出了最拿手的剑法,【山海式】的起手第一式,连斩三人。

死尸倒地,砰砰连声,辽将这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只一眼,便要再上,忽听后方一声爆喝,震如晴天霹雳,制止了辽将再冲的步子。

“且慢!”

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们齐齐收住兵器,让开道路,身子半躬相迎,“涯帅!”

催兵松仓,半路急返的拓跋无涯终于领军杀到,间隔三四里路,他却一夹马腹,如同骑着一道火红的闪电,不出多时,竟已直抵苏瑾妾身前。

马走之声入耳,苏瑾妾抬头一看,只见一杆狼王大旗在夜风中招展,“大辽拓跋”四字霎时醒目,她思绪一断,面色一沉,有些发怔。

他……他怎么回来了?莫非患歌失算了?这可怎么办?拓跋无涯加上旗下四万红渊骑一起回来,大辽这边便是如虎添翼,这仗,还打得赢吗?

第八十七章:亡辽必周【3】

苏瑾妾心中焦急,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归剑入鞘,冷眼以待,“你便是拓跋无涯?”

她上下审视这位敌军主帅一番,“早就听闻拓跋主帅打起仗来是磨磨唧唧,像个娘们,现今看来,还真是一名女将军呢。”说完,浅浅一笑。

听到苏瑾妾嘲讽自己的容貌像极女子,这对于统兵万骑的大辽主帅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他身后的诸位骑兵将士无不大睁双目,怒气冲冲。

拓跋无涯却不恼火,反而笑脸相对,“感谢女英雄夸赞本帅之容。只不过,敢问这位女英雄和那位沧北义军的周帅是何关系啊?”

“你没必要知道。”苏瑾妾将剑尾垂挂的玉佩放在手中把玩了两下,“看你这阵仗,是想将我留在这里不成?”

拓跋无涯摇了摇头,“本帅并无此意,只是劳烦女英雄替我传你家周帅一句话,叫他洗干净脖子,将他数十万军士拱手奉上,才是正道。哦对了,顺带还有他那一支义军,本帅也不嫌弃,一并收了正好。”

苏瑾妾撇了撇嘴,捎眉搭眼的冷视对方一眼,“谁将性命奉上,可还说不定呢。”

言罢,她拱手示意,“既无留下小女的意思,那就告辞了!还望拓跋将军,多多……保重!”

最后保重二字在她的刻意强调之下显得分外隆重刺耳,声音还萦绕耳侧,苏瑾妾的身影已掠上一匹被催离战场中心的大辽军马,扬鞭而去。

立在一侧的旗将将旗杆抱在怀中,凑上前来,不解的问道:“涯帅,那女人身手了得,放她走岂不是纵虎归山,会为我们带来诸多不便?为何不趁乱将她分尸当场,为我军几位将领报仇呢?”

拓跋无涯如女人一般秋波流转的眼瞳斜睨了骑将一眼,“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旗将惊慌摇头,连行军礼以示冒犯之罪,“末将不敢,只是末将以为……”

“你以为的都成了你以为的,那这辽军主帅让给你做如何?”拓跋无涯说过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后,催马前行,不再管其他。

旗将听了这一句十分不耐烦的回话,心中是不敢言也不敢怒,毕竟拓跋无涯的用兵如神是有目共睹的,没有人能够有这个本事去质疑涯帅的战法。

更何况他也只是一个从军七品的扛旗小军,更不可能有主帅那样的深谋远虑,嗫喏住口,赶步跟上。

拓跋无涯此刻心如焚烈火,全然不像表面上显示的一般古井无波,笑里藏刀,相反的,他的心情出奇的沉重和谨慎。

他一贯的作风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一切都要等到知己知彼,布局完善之后才会走出下一步,可是今次一招棋差,落入了处处受伏的危险,使他不得不打一场临时布局的战斗。

换句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赌之以一搏。

脑海中重新浮现的布局令他的思路渐渐清晰,可是不远处鼎立的三城方向,火光冲天,喊杀沸腾却时时干扰着他的缜密,他心中产生了些许几乎从未出现过得不安。

拓跋越和他乃是同父异母之兄弟,自打出生起便相互扶持,共拜入金刀王门下,当初自己为了洗雪父亲身上的耻辱时,当众承诺以打下沧北为代价换父亲一世英明。

待他如子的师父不理解他,从此开始冷落与不理睬。将他捧若掌上明光的祖母不理解他,从此宠四弟弃他而走。

就在这个孤立无援,满朝满院皆是冷眼嘲弄之色的时候,是拓跋越,渐匆,元莫直和李奉文四人站在了他的身后至死不渝,终生不弃。

尔后他封去内功,专心修习兵法参悟战阵,一连十载修习,才从一个不明军事的江湖浪子转为了一代优秀将领。

后又经五年时光,他在全无背景靠山和军功威严的情况下入了军营,从一小卒做起,历尽千辛万苦,屡立战功,为辽皇征讨海外,横跨万里疆土平定滁山之乱,收野军,四上蓬莱,终被封帅,身兼正二品左军侯位。

总览平生四十余年从一个谁也不看好的江湖客,转变为如今这辽军主帅,亲自起兵伐沧北,尝遍人间百态,人情冷暖,世俗无奈悲欢离合。

终走到如今这一步,眼见大业将成,父辈受耻将被逆转,可却半路杀出一个周夜池,令他几近功败垂成。就连生死兄弟拓跋越都已客死他乡,死无葬身之所……

悲哀感如潮涌入身心。

昶州丢了不算什么,但他已然敏感的察觉到周患想要在夺取昶州的同时灭了自己的主力军,而且如果自己刚才不是及时停止,只怕就真的已经被他成功了。

但命运上仙最终站在了他的这边,他在悬崖边缘看清了这笼罩在峭壁左右的迷雾,并没有坠入万劫不复。

尽管如此,情况依然不容乐观,若是此刻有一个人明白拓跋无涯脑子里的想法,只怕会忍不住破口大骂拓跋无涯是不是疯了?

既然已经洞悉敌手全部策略的可怕,那么最好的,也是最正确的方法,一定是走为上策,以他一向的习惯也肯定会这么选择,可他就是回来了,不惜打破自己的规则,打破这个战场的规则,他也要回来!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元莫直还在这里。

他用计将渐匆和李奉文二人纷纷调离战场,就是为了孤身来救元莫直,纵使十四万骑兵全部葬身于此也在所不惜!

莫直,等我!

他心中呐喊一声,挥鞭更加急促。

……

苏瑾妾一面催马疾行,一面不时向身后张望。

她方才一打马奔出十数里,这距离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以拓跋无涯红渊骑的脚程,不出一时三刻就会杀入战场,她想要提前回报患哥早做安排,只能疯狂的举鞭击马臀。

那马儿接连惨声嘶嚎,马臀高高肿起,速度几乎跑到了所能达到的极致。

可奈何红渊马不愧马中之王的名号,比之周患留在温城的那匹宝马雪夜流星都相差无几。

回首再见,果然看到拓跋无涯冲在最前,距自己已不足百丈,可前方三城还有数里才可抵达,急不可耐的她重重一踩马镫,飞身而起。

内气再次爆发,莹白乍现,撑住斜冲而起的身子,脚步在周遭林木上轻轻点过,速度竟再快了数成。

恰此时,天际浮起一抹妖异的景色。

“吹角连营八百里,一夜剑舞!”

如同大漠中的海市蜃楼,所有人都看见了一片连营,看见了边塞孤城,有一将静立,面对战后遍地残骸血骨,吹过角号,声音哀戚悲凉,一号声后,忽弃角,于夜中舞剑,肃杀气息贯彻全场。

拓跋无涯眼神一凝,心中震撼非常。

“这……这是……辛子剑!”

第八十八章:亡辽必周【4】

周患祭出【辛子剑】起手式第三招,“吹角连营八百里,一夜剑舞”后,整个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两军刀兵竟在此时刻停了!

这震撼的一幕几乎打破了所有将士兵卒的理解范畴,他们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直勾勾的盯着半空那剑气虚像带来的意境,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拓跋无涯眼神发僵,些许画面忽然从尘封的过往记忆中闪现而出。

八岁那年,他刚刚拜入金刀王门下,懵懂无知的问道,“师父,我要何时才能出师呢?”

金刀王微佝着背,笑吟吟的揉着弟子的头,“等到你像歌儿那般优秀的时候,就能出师了。”

尔后他勤学苦练,一次在几位侍从的陪伴下于城外练刀时,无意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倒在雪地中,醉醺醺的说着胡话,他叫侍卫端来热粥,唤醒了老人。

老人像是忽然清醒了,酒意全无,他双目发直的盯着拓跋无涯瘦削的小脸儿,一巴掌将粥碗摔得粉碎。

“小老从不喝粥,只饮酒。小娃娃,你这日后的贼门恶狗,少发善心!”随即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脚步蹒跚着醉醉而去。

口中只道,:“一朝入贼门,哪有出师日?”

少年无涯听闻后呆呆的发了半日怔,不过很快就被少年人的玩心冲去了疑惑,再次挥起刀来,重复着那一招他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的“一尺焱”。

不知是幸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竟第一次斩出了这一记三尺丹阳的第一招,看到了那一轮金阳当空而起……

十六岁那年,他补足四虚,主气贯体,踏入临一重,再次凑到金刀王的身前问道,“师父,弟子何时才能出师呢?”

金刀王温言回答:“你若像歌儿那般优秀,便可出师了。”

少年并没有泄气,反而满心坚持的朝着大师兄追逐。

二十四岁那年,他一步踏入第四重,风姿超越了其他诸位师兄,排位第二,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可收的到回答仍旧是。

“你超越歌儿了么?”

这一次,他气馁了,他愤怒了,他不顾好友的劝阻,跑去向元歌挑战,向那个高高在上,始终占据首位的大师兄挑战,而且是生死决战。

那一日,满城座无虚席,上赶着见识这场大辽百年难遇的巅峰之战的人不计其数。

一向温文尔雅,待各位师兄弟谦逊有礼而且时常出言指教的元歌大师兄,那一次却用最为强横最为狂傲的力量胜了他,筋骨碎去一半,人只剩下了一口气。

在他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瞬间,只看到了元歌不屑的脸色,只听到了元歌阴冷的话语。

“想赢我,你配吗?”

也是那一次,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听闻在他昏迷后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大辽的事件。

元歌欲图乘胜追击,一力杀了拓跋无涯,恰此时,一个手握酒壶的老人,满身酒气的站在了少年奄奄一息的身前,念了一句。

“小老实在没想到,这天下竟还有这么狠的心肠,同门兄弟啊……金老王八,这样的阴狠之辈也只有你才教的出。”

声音响彻全大辽,不知是小道传说还是过分夸张,后来的大辽数部野史中都有这样的记载:一老人入大辽金刀门总门釧亭,口叱金刀王,其声万里草原皆可闻。

老人言罢,屈指成剑,饮了口酒,使出一招失传已久的【辛子剑】绝杀式之【卧疆场,凭栏望】,一剑祭出,断亭摧城。

剑气横杀十里!

元歌周身筋骨碎断九成七,若无金刀王及时以五十年修为加之秘法,元歌百死无生。

而后老人将酒壶中清流饮尽,“你这破门子的烈酒不好喝,去了,去了。”

身随声无,但留一道剑气半分天穹,斩断三千里釧亭,开一州之地,余下一道其深丈余,长三千里,宽二丈的沟壑。

但出奇的是全釧亭竟然没有一个百姓平民受此天来剑气之灾身死,反而全部巧巧避过。

后来这“千里剑迹”便成了天下奇观,那老人更被奉为神话天仙,传的神乎其神。

此事经年后。金刀王告诉拓跋无涯,那是一个人,而这一剑,还有一个名字。

它是辛子剑的最后一招,名为【抬眼见吴钩】,传说辛子当年创此剑时,将豪情寄予在那只存在于传说中,列于名剑前三甲之一的“吴钩”剑,赋二句词云: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往事一一入心头,再见彼时剑法,他不知心中是喜是悲,只是心跳骤然绷紧。

“先不管施展出此剑法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只是……我那三城中能够逼对方动用如此剑法的人……只有莫直一人啊!”

他将双拳握的咯吱作响,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撞击声,他已收了心思,驱马冲向战场。

莫直若死,我便让这全大周,为他殉葬!

苏瑾妾随后也从剑意的震惊中解脱,感觉到拓跋无涯的汹汹杀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身形疾动,转眼失了踪迹。

红渊骑在震惊过后各个催马扬鞭疯追主帅。

……

三城前,两军阵中。

这是周患学成后第一次尽全力祭出辛子剑,没想到竟然引发了这样的效果,实在可谓遍地惊容。

元莫直怔怔的看着眼前极速逼近的剑气,知道自己必败无疑,甚至必死在此剑下,手指一软,当啷一声,手中大刀落在地上,激起泥浆。

“无涯!一定要……功成!莫直要先走一步了……”

只在呼吸间,猎猎风声吹至耳边,须发还未与剑气相遇便已被余威斩做齑粉,衣衫也随风寸寸碎裂。

时间凝滞在此时。

周患脑海中如同炸开了一颗天雷,“杀一禁万里,群聚而斩之。”

剑气前去之势就这么在数十万人的眼前戛然而止,声势浩大的落寞孤城剑舞云散一空。

一个人静静地负手站在那剑气之前,无论那剑气何等强横狂暴,都无法近他尺寸之身。

紧接着,剑气便如同泥捏的似的缓慢消弭。

周患闭口,紧望着自己抽空全部内气斩出的剑招就不声不响消失了!这种感觉,何其难受?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元莫直眼神复杂的看了看身前突然站着的人,那是一位华服持扇的公子哥模样的人,身高七尺,面如冠玉,唇若粉霞,碧眼亮瞳,黑发盘束,一枚紫玉簪插在其间。

“紫玉簪,柔骨九棱扇。”周患审视一眼,便认清了来人。

那位“公子哥”收了扇子,轻轻施礼,“小生孙奉亦,见过辛子传人。”

金刀王座下第三弟子,孙奉亦!

另一侧,拓跋无涯先一步冲入战场,马未停及,滚鞍欲下,却立身不稳,去势太快,以头抢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来不得管身上的泥污,翻身跳起,直扑到了元莫直的身前。

上下看过无碍后,泪如泉涌,将这位生平挚友拥入怀中,浑身痉挛似筛糠。

“涯帅……”

“莫直,你吓煞我了!”

第八十九章:亡辽必周【5】

元莫直和拓跋无涯,一将一帅相拥而哭。

非是二人太过于多愁善感,只是方才一战之后,谁都没曾想到能够再安然简单对方,这么多年来的兄弟情感绝无半分掺假,历经生死之别还能够再见,也实在难得他们如此欢喜。

即便是在过去那最艰苦最无助的十五年里时,拓跋无涯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可事到如今,铁打的草原汉子都已控制不住的落了泪。

“莫直,阿越死了……如果你再……本帅简直难以想象我的身边还有几人能够相信!所幸,天公作美!十多年了,你若不陪我看着一切胜利收拢在手,便再无别人能陪在我身侧!”

元莫直不是一个善于言辞善于表达内心感情的人,相反的,他平素最厌恶的就是这些类似于儿女情长的紊乱情感。

可这一次,元莫直呆望着这位已坐上主帅之位的挚友,这位数十万人之上的人上人,看到他眉梢眼中带着的万分关切以及他方才不带半分掩饰的焦急,都使这位猛将的心里感叹不已。

纵使他已封侯拜帅,闻名于草原,军功卓著,位极人臣,可他没有变,仍旧是那个值得我以命相托来守护的无涯……

经此一事,他对于自家主帅的尊敬与爱戴,或者说是朋友间的情意都更浓厚几分。

两人都明白这是在什么地方,自然不容得多有耽搁,一哭即止,一抱即收,拓跋无涯回身将泪眼朦胧的通红眼眸转向公子姿容的孙奉亦,幽幽叹息一声,稳了稳自己的情绪。

周患可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咬牙皱眉拱手,算是回了孙奉亦的礼,但显然对对方突然出现破了自己的全力一剑十分的不满,神色愈加凝重。

心念急转:孙奉亦突然到此……莫非他是想干预这场战争?凭他的实力,这可有些难办了……

正思索间,孙奉亦儒雅一笑,对着周患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和拓跋无涯对视一眼。

“你来了?那师父他,难道……”拓跋无涯话说到一半,并未再说下去,而是停了下来,他知道对方明白他的意思。

孙奉亦轻轻点了点头,却使得拓跋无涯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怎么会?师父根本就不在乎我!”

孙奉亦打开折扇,在胸前慢条斯理的扇了几下,“二哥啊,你难道真的不知,师父最宠爱的,一直都是你吗?只是你当初做的决定,太让师父寒心失望罢了。”

“不…不可能!”拓跋无涯双目圆睁,死命的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为什么在大师兄和我之间,他选的永远都是大师兄!”

孙奉亦折扇摇晃,眼神中分明多了几分别样的滋味,“二哥,你一向聪颖,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就想不明白?你弟弟我素来置身事外,寄情于江湖,这次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你身在局中,反被遮了双眼?”

“我……”

“本来呀,师父不让我告诉你的,但元歌师兄,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元歌师兄了,现今就连他最宠爱的你也不再是从前的二哥了,你让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办,让我们,怎么想?”

孙奉亦的声音极具磁性,侃侃而谈中却勾人心魄,拓跋无涯越听越是心惊,心下迟疑不定,越加颤抖的神绪扰乱了他的思维。

忽然,苏瑾妾仗着身法敏捷,内气浑厚,只身冲在万余红渊骑前,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周患的身边,“患哥……大事不妙,拓跋无涯带着红渊骑回来了!”

背后隆隆马蹄声,周患当然听得见,大地的摇动,他也感受的到。

眼看着局势正在飞快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逆转,周患无暇多想,踏前一步。

“孙三公子大驾光临,意欲何为啊?是想要阻我刀兵,还是想要助拓跋主帅一臂之力破我周军呢?”

孙奉亦“嗯?”了一声,挺了挺眉毛,刚要回话,三城另一侧的林木中倏然响起一道声音。

“孙奉亦,你难道忘了你我二家之约,准备公然违约不成?”

元莫直打眼远眺,心中暗惊:方才名剑夺天征不正是从那个方向飞来的吗?原来竟有人藏在哪里?

入目的莹白色劲装已经先一步表明了他的身份,孙奉亦眯起眼睛,借着火光辨认了一下从山林中缓步走出的人,仰头大笑。

“啪”的一声又将那柔骨九棱扇合上,一把插在了腰间的亮银色系带上,亦步亦趋的迎了过去,张开双臂欲抱。

“哎呀呀,我当是谁,原来竟是卫辞兄,今日于这血光之地,久别重逢,愚弟着实开心!”

“滚开。”来人毫不客气的推开了对方的手臂,“你都快大我十岁了,还自称愚弟?好大的脸啊。”

“哎?话可不能这么讲,江湖上有句话叫做达者为尊,在我们金刀门中就是如此,比我年长者不计其数,甚至够做我爷爷的都有不少,这不还是得屁颠屁颠的称呼我为三师兄嘛。卫辞兄乃探雪城下高人,自然受得起这‘卫辞兄’二字啊。”

那来人一身莹白色劲装,面容俊朗,星目尖鼻,卧蚕眉,不怒自威。一口尖锐虎牙白光流转,一柄连鞘长剑随握在手,步履妥帖,气度不俗,暗有威压虚亘。

他当腰挂着一条七宝金绒系带,乃探雪城主夫人雨仪爱其才,亲手所赠,被其奉为至宝随身携带。

他,正是探雪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剑客,探雪城总教师左沂的爱徒,赵卫辞。

“少说没用的。你今日亲临战场,干预两国战事,岂不违了探雪金刀两家约定?你就不怕我家主公亲讨釧亭,找你家那位超品王清算一下吗?”

“不是不是。”孙奉亦摇头晃脑的道。

“我听闻你随这位辛子传人,哦不,应该称为周帅,共同来到这昶州战场,而且还身入军中随军作战,这岂不违约?既然你探雪城违约在前,又怎能恶人先告状?”

赵卫辞轻描淡写地将视线扫过对方插在腰间的柔骨九棱扇上,下意识将手按上剑柄,回答说。

“你家二哥都做上了大辽主帅了,还在指认我?这岂不是可笑至极?”赵卫辞手指在剑柄的花纹上揉搓几下。

“实话告诉你,主公这次就是命我过来斩了这欺师灭祖,公然违约的拓跋无涯的,你又能如何?”

第九十章:亡辽必周【6】

拓跋无涯听到赵卫辞斩钉截铁,寒意森森的话语,双眉暗挑,见到孙奉亦眼神并无半分变化后,这才慢慢松了口气,元莫直悄悄拍了拍主帅的袖口,声音低低地劝拓跋无涯保持冷静。

孙奉亦随意的顾盼四周,凑到赵卫辞的耳边道:“那我实话告诉你,二哥为了起兵伐周,已经脱离了金刀门中了,师父也是欣然接受,并未反对,何来欺师灭祖,何来违约?”

“反倒是你,出自探雪城反而助阵两国之战,你又作何解释?你就不怕师父血洗你探雪城?”

赵卫辞点头,脸色看起来十分淡然,就像是早已经预料到对方会这样说似的。

“你会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我就不会吗?你说巧不巧,出城之前我也已经声明脱离探雪城,现在是以一介白身加入战争的。”

“刚才你还在说自己受主公之令,现在又换口说脱离?卫辞兄,你这番胡搅蛮缠玩的可真是漂亮呢。”孙奉亦笑嘻嘻的轻声耳语,二人虽均是言辞犀利不让分毫,但也并无愠色。

“我只再问一句,你,承不承认拓跋无涯违背两门之约?”赵卫辞不理对方的话茬,反而扬眉反问道。

“不承认。”孙奉亦耸了耸肩膀,坚定自己的说辞道,“拓跋无涯现今已非我金刀门人,他的身份只是大辽主帅。与你我二地协定的不参与两国交战之约并无违逆。”

“那你呢?你也准备说自己脱离家门,然后恬不知耻的助拓跋无涯一臂之力吗?”赵卫辞撇嘴嘲讽道。

“那卫辞兄可真是冤枉奉亦了。”孙奉亦作了一揖,“奉亦不过游山沥水,途径此地,偶遇战事,觉得有趣,这才来此一观的。”

“哦?姑且不论你方才截剑招救了元莫直与你所说的‘游山沥水,偶遇’是否自相矛盾,你话中的意思就是说,你此次出现只是旁观而并不参与了?”

孙奉亦重重点头,“奉亦本就不愿参与这些纷纷扰扰。战争平添心乱,阻我自在快意,何乐之有?我可不愿做这笼中之雀,白白受了桎梏。”

“好,你为金刀门下,我为探雪门下,你我都不宜参战,那便站在一侧旁观,你以为如何?”

“正有此意。”孙奉亦笑容加了几分,一把挟起赵卫辞的手,看那样子竟是想要亲热的叙一叙离别之情。

赵卫辞皱了皱眉,但却并未挣脱,将目光转向后方的周患,那神情似是在说:患叔,你的心腹大患被我给支去了一边,接下来的事情,你尽快解决。

随后他便被孙奉亦拖拽着离开了战场中心,选了个视角不错的位置并肩而立。

周患了然点头,但心中有些不安,这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孙奉亦乃是一代英杰,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唠唠家常吧?

别看他和赵卫辞二人明面上没有什么争论或者说是敌意,但从二人语气之中,只要是个明眼之人,就都能够嗅到其中那一股挥之不去的火药味……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了,他肯定是来帮助拓跋无涯的……

那么,他又会怎么出手想帮呢?

一个个疑团回荡在周患的内心之中,此刻的他格外慎重和冷静,因为他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关乎吧沧北十三州地属谁家的战争,还有一场潜藏深处的,来自于两个天下至强阵营的无声交锋。

对方阵营中的,金刀门的拓跋无涯,元莫直,孙奉亦……

还有站在自己军营中的,探雪城的赵卫辞……

这场交锋中,他,就像是一个本在局外的人,被迫踏进了一个他从前想都不敢想象的乱局。而正在迷惘与混乱不清的时候,这乱局已如深渊恶魔,朝着自己露出了獠牙,甚至迎面罩了过来。

面对这些,他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用自己现有的全部力量,撕开这乱局,要么,就只有死亡。

苏瑾妾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的手,周患忽地释然了,自己的目标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击退辽军,至于这金刀门和探雪城的纠纷,暂且与他无关。

想到这里,周患干涸的丹田恍若重新焕发了力量。他开口传令,声如洪钟,遍及大周每一位将士。

“全体将士,休再呆怔,攻城!”

一声令下,就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十九万军士的身心,让他们从刚才经历的那些超乎常识的变故中走出来,重整旗号,再战辽军。

拓跋无涯冷眼一望周患,也当即传出军令,号令十万辽军与二万五千红渊骑,加入战团,死守三城。

这两位主帅自始至终没有半句交流,也没有交手,只是回归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之中,连连号令军士变阵鏖战。

一场大战在短暂的停歇后再度一触即发。

战鼓声骤起,惊雷霹雳!

喊杀声,四野动扬!

金铁交鸣声,鼎沸如烈水,贯彻战场!

双方将士赤着双目厮杀,浴血奋战,又是一地横尸残留……

这场战斗在红渊骑的加入后更加艰难了几分,十万辽军在红渊骑的帮助下,战力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提升,而是数以倍计的增长。

周患只在第一次冲锋的拼杀中便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若是说没有红渊骑的辽军是一群沙土之山,尚有余隙可乘,那么现在的辽军,已经是一座钢铁之山,再加之拓跋无涯的指挥,可谓坚不可摧,圆融合一。

古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如今的双方,无论士气还是军阵都已达到了巅峰,几乎势均力敌。

就像棋逢对手,难分胜负,分外焦灼。

“患哥,再这样下去,这三城根本攻不下来啊!”

“别急。”周患感受到苏瑾妾的掌心渗出细汗,拍了拍她的手背,侧目打量松仓方向,心中暗道:怎么还没来?

“患哥,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我留的后手……既然并未奏效,怎的还未回返?”

“啊?”苏瑾妾也顺着周患的目光看了片刻,“你指的是大哥和那四万军士?”

“不错。我命赵卫辞在松仓虚张声势,就为了引走拓跋无涯,现今拓跋无涯已经回来了,说明没有成功,而赵卫辞也已经回来了,就说明松仓那边并未出差错……那么大哥他,怎么还在那边待的这般安然?”

“你到底让大哥去做什么了?”事到此时,周患事先的一切布置都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苏瑾妾这才问道。

“此事……”周患刚要答话,忽又见到拓跋无涯再变阵仗,他赶忙聚气在口,发号施令。

“左翼后撤!弓弩手何在!全军弓弩合力打重丘!龙尾换凤麟,右翼分二,中右合击!”

周军闻言动作,士卒齐心,整齐划一的调动阵型,避开了拓跋无涯强插要取左翼的八百红渊骑,弓弩手站在高处居高临下,洒下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

刹那间,月亮堕入乌云,狂风迅烈,刀意冲散血气。

一声苍老的声音穿透喊杀声形成的声浪,于半空炸开。“奉亦!”

第九十一章:亲至

那宛若暗夜烈火,沙洲沧海似的滚滚雷音回荡两国战场之上。

夜似破晓般,朝阳初灿,东天升上了一轮红日,自东来紫气中擦出一抹鱼肚白,刺眼明亮。

周患心中一凛,方才的不安果然在此刻奏效了,看来……今夜的危局远没有这么简单解决……他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玉手。

“妾儿,七哥若死在今夜,大周沧北就要靠你和大哥了,还有……我儿,倾儿,他在探雪城。”

周患低声嘱咐一句,松开伊人的手,一步跃上一棵巨树,站在高处远望四周,抬手握掌成拳,高举过头顶。

“鸣金收兵!撤军十五里扎营!”

锣鼓声大作,不用传令兵多说,所有人便都已听清命令。他们均是不敢置信的看了看站在高处的主帅周患,他们不明白,明明还可以再战,明明……还没有收复三城……

正是士气正盛的时候,为什么撤军?

但军令已出,纵使这军令再过不合理,身为军人,军令如山,所有军卒不甘心的收了兵刃,赤目咬牙看了看三城城楼,健全者搀扶伤员,骑兵提鞍上马,弓弩手整理余矢,含泪而去。

周军潮水般退去,拓跋无涯眼神呆滞,还是他身边的参将机警,赶忙派传经兵唤出收兵锣鼓,清点军士伤亡,退回三城待命。

短短半刻钟,整个战场,除了静立原地的周患,拓跋无涯和苏瑾妾,以及不远处走来的赵卫辞孙奉亦,竟再无一个活人。

横尸遍野,折戟血海,残肢断臂,令人作呕的血气蒸蒸直上。

萧瑟夜风轻轻拂过这些葬身沙场的士卒,拂过所有马革裹尸的将士,更拂过所有人的心。

周患低头见苏瑾妾仍站在原地,呼唤一声,“妾儿,听话。你回去派人走躺温城,把义军全部带来,然后亲自去四侠山接应大哥……快去!”

看到苏瑾妾迟迟不动,周患心中焦躁不堪,语音渐渐转大,高声叱道。

“患哥……你是不是有危险?”苏瑾妾一代女中豪杰,此刻眼中却挂着泪花,莹莹然瞬成小溪。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人喊一声“奉亦”就让自己的患哥这般如坐针毡,可方才患哥话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容不得她不急。

“傻丫头,大丈夫置身沙场,何惧危险?”周患温柔的笑了笑。“我知道我劝不了你忘了我,我……”

“行了,患哥,你不要说了!”苏瑾妾捂住嘴,任由眼泪滚在脸颊边,颤颤道:“十五年妾儿都等了,再等一辈子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周患也已泪目,他看着苏瑾妾掩面离去,无奈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傻丫头…”

苏瑾妾知道,自己在这里只能平添累赘。

她不是没有想过随患哥一并留下赴难,死了也甘愿,但她明白,一旦患哥倒下了,她的身上,还有他们所有兄弟的身上,肩负的就不只是座北侯的镇北之责安民之骨了,还有一份属于周患的平辽大愿!

她离去只会比停留用途更大。

她明白这一点,周患也明白,所以二人没有半句多说,甚至连分别也只说了些匆匆的一句话便背道而驰。

周患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后,座北侯被灭了门,这一次,又会怎样呢?

十五年的等候,会成永远吗?苏瑾妾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在想下去,便是深入骨髓的痛,令她肌骨俱寒。

行至半路,她蓦然想起周患寥寥数语的嘱咐,“我儿,倾儿……在探雪城。”

倾儿,那是谁?患哥的儿子?

以她对周患的了解,如果周患真的有了妻室有了儿子,就绝对不会再招惹自己,更别提这刚刚确立的只差一个婚事的关系了。

那么这句“我儿”又是何意呢?

一个念头忽地闪跳进了她的脑海,十五年前,座北侯灭门,她清楚的记得那日周患在一位座北侯的幕僚亲随的提醒下去接侯爷……而后周患就失踪了,在场也没有发现周患的尸体。

周患去哪了?那时……夫人怀胎九月……

答案如何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她眸间的泪水就此止住,转而下意识的涌出了一丝喜色。

“侯爷有后!”

……

不说苏瑾妾离去后如何胡思乱想,且说周患静立负手,一副倨傲的姿态,平视前方。

孙奉亦走到周患身下的土地上,先是对着周患和赵卫辞二人深施一礼。

“实在歉然,小生此来是随他而来。卫辞兄在拖延小生,想要快速破城,着实不巧啊,小生也在拖延卫辞兄呢。”

说着,他一指三城方向的阴影,又指了指夜中冉冉升空一轮红日。

赵卫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对孙奉亦那道貌岸然的模样十分看不惯,冷哼一声没再搭话,心中却倍感内疚,自己算计半天最终反被对方给算计,这种感觉不言而喻。

他偷眼瞥了周患几眼,看到自己这位患叔全无惧色,心中像是打了一记定心丸。

耳畔细碎的脚步声最终打破了他平静的心境,看着那渐渐从阴影中走出的人,心跳加速,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喉间像是被扼住,传来一阵阵的窒息感。

那人身高七尺,半白半黑的长发交织成一团,束了一条长长的马尾垂在腰间,身形微佝,白须二尺垂胸,双眉团蹙,眉目清晰,左面颊上留着一道漩涡状的疤痕,通红深刻,活像一颗火红太阳。

唇若涂脂红中透紫,鹤骨童颜,虽给人以苍老之态,但面白如雪,全无皱纹。

皮肤水嫩的就如同初生婴儿一般全无瑕疵,若非那太阳状的疤痕看来十分狰狞可怖,只怕见到他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孩童,眼睫眨动中带着几分炯炯神光。

他一身乌黑长袍,上绣红龙盘日悬胸,腰间挎着一把带鞘长刀,黑鞘红柄足有六尺之长,若是拄在地上,只怕那刀柄都能抵在他的脖颈上。

那大刀其状与当日元歌手上那把鱼烈刀极其相似,只是看起来要大上一号,而且其刀气也更加凝实醇厚。

另外腰间还配着一柄空剑鞘,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空剑鞘他随身携带已有三年之久,背后究竟有何深意无人知晓。

孙奉亦执扇大步走到来人身侧,深深一躬,“师父,你来了。”

那来人赫然正是大辽第一超品王,地位可与君王同列的金刀门门主,同时也是三尺丹阳的创始人,金刀王,金遂康。

周患吐出一口浊气,“金刀王大驾光临,实乃我沧北之幸,更使浊地蓬荜生辉。”

“嗯。沧北周帅果然镇定,死字当头尚泰然,老朽佩服。”金刀王看了看周患,缓缓开口。

第九十二章:今日不死,十年灭周

周患一句客套话后,本以为金刀王也会像模像样的装上几句,却不想对方竟然根本不掩饰杀意,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出要杀他的意思,这让他语气一滞,还未再开口,却见金刀王已转向拓跋无涯。

“无涯我儿,今可明了?”

拓跋无涯和元莫直对视一眼,一时无语,久久不曾回答,甚至就连面对金刀王平静温暖的目光也有些怯懦。

孙奉亦一抖软扇想要从中插言,劝说一二,刚巧撞上了金刀王阻止的目光。

金刀王喟然一叹,“也罢。拓跋无涯,今日老朽帮你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你便可荡平沧北,一解拓跋氏兵败之耻,你看如何啊?”

拓跋无涯自然知道金刀王口中的“后顾之忧”,便是这位横空出世的沧北义军周帅。

心中的骄傲令他不允许有人对他的对手下手,刚要拒绝,元莫直却一把拉住了自家主帅的袖尾。

低声道:“涯帅,敌军主帅此人实力高的可怕……已经不亚前十的诸位师兄,您此刻实力千不存一,焉能胜得过他……我看不如……”

“不行。”拓跋无涯摇了摇头。

“本帅纵横大辽南征北战十数载,未尝一败。蓬莱老祖目空一切,依旧为本帅让出三岛,半壁疆土。”

“滁山三军之乱,方圆四万里无人能拒,也是本帅亲师六万,披山雪,拔高川,历时三年零七个月,收滁山野军二十七万。”

“无论敌手何等高强,你我都曾将其击倒踩过,怎么今日连堂堂正正与他周夜池一战的勇气都失了?”拓跋无涯双眉一挑,“兵者,之所以百战不殆,只因无惧也!”

元莫直无语以对,无奈点头,“涯帅说的是,是莫直心中动摇了,忘却了一名军人最基础的勇,还请涯帅责罚!”

拓跋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师……金刀王阁下,不必多费力了,敌军之帅,本帅自会一力斩之。”

金刀王沉吟半晌,听到那一句停留在口中没有喊出的师父和那生分的“金刀王阁下”的称呼,他心中格外痛楚,但并没有一点办法,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徒儿的选择……

拓跋无涯心情也同样不佳,他知道当初他在大辽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和金刀王以及辽皇陛下的面,海口扬言破沧北,便意味着一件事情,在他真正完成这个承诺之前,便再也无法与金刀王以师徒的身份相见。

即便在他的心中,金刀王始终是他的恩师,即便在私下里他和渐匆密探的时候也下意识的唤他为师父,但真正见到面的时候,这一切又只能埋在心里。

赵卫辞听到拓跋无涯的话语,心中一跳:这拓跋无涯竟然真的脱离了金刀门了?连师父也不认……那岂不是说对方真的并未违约?

而且看起来金刀王也并无恼火,似乎是同意了拓跋无涯脱离师门……那便不是欺师灭祖?

那我便再无理由一手斩了他,更无法再帮助患叔分毫……师父的命令也无法完成……有他在……这大辽铁骑如鱼得水,患叔想要破了他绝对不容易啊。

师父,主公,我该怎么做才对……

金刀王转过脸不看拓跋无涯,手按腰间巨刀,刀尾一点泥地,泥水无声在刀尾下分出一道浅浅沟壑,避开刀鞘。

“老朽所言,岂能儿戏?”金刀王道,“说了斩他,无需多言!”

孙奉亦面带笑纹的一闪身,到了拓跋无涯的身侧,挺扇虚掩在口前,附耳过去低声问,“二哥,你千里迢迢的传信会釧亭,不就是希望师徒相认,希望师父出面助你一臂之力么?”

“我……本帅只是禀报战况,告诉他这沧北我已唾手可得,何曾有过这个意思?”他低声回了一句,眼见金刀王便要拔刀,再又朗声道。

“金刀王阁下,还请不要干扰本帅的战斗!”

金刀王自顾自的握住刀柄,赤色刀锋寸寸出鞘,凛冽刀芒如银河泄地,天穹上的骄阳愈加明亮几分,白云出岫,掩映金轮,分外动人。

周患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拧眉看着天空,心中愕然,这真的是刀意凝出的意境?怎么会这么真实!

他见识过探雪城主母雨仪的一叶遮天,见识过总教师左沂的三剑六合昼,甚至还看过半字扫雪剑的剑谱,可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实精致,触手可及的天地异象。

试问,三更天夜空悬日,光照万野,这般景象,何人见过?

这一刀若是出鞘,自己可谓是百死无生。

拓跋无涯痴痴看着金刀王轻柔平缓的动作,以手抚额,幽幽一叹,“师不知徒,徒不懂师。”拂袖默然而去。

“可惜了,周夜池,本帅还未与你好好胜你一场。”

元莫直转身追了过去,随拓跋无涯一并回了重丘城。

“二哥,还是这个高傲的样子呢。”孙奉亦胸前舞扇,轻吹微风,发丝飘动,面上笑容不减,但眼中却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悲哀之色。

第一次,他对这个爱徒如子的师父产生了一分失望。这种失望出现的毫无征兆,也毫无理由,却令他对江湖逍遥乐事更加憧憬。

对于拓跋无涯二人的扬长而去,金刀王手上的动作只是稍停了一瞬,便继续抽刀,随着他将越来越多的刀身彰于眼前,那份横亘天地的刀意便会重上几分。

他一脚踢开脚下一具身披大辽铠甲的尸身,拔出刀后将巨刀插在眼前,用手拄柄。“这把刀……杀人不多,你会是一个。”

周患最后看了一眼这一生征战的土地,最后呆呆的望了天南方向一眼,这才阖上双眸,傲然挺胸,仿佛要面对死亡的不是他,仿佛纵使恶鬼魍魉近身也全无所惧。

“荣幸之至。”周患浅笑答道。

金遂康的童脸上漾起几分古怪的神色,“义军周帅,不愧人杰。老朽,竟也看不透你的深浅。”

“哈哈哈,王爷谬赞了。”周患忽又睁开双眸,“还请王爷容周某多说一句。”

“哦?请讲。”金刀王握在刀柄上的手松了松,赤金色的刀身流光溢彩,明媚如白昼天光。

“本帅若今日不死,十年内必灭大辽!”

“本帅今日若死,百年内天下必合于周!”

“而待那时,你金刀王绝世神力,也难以逃脱一抔土之命。”

金刀王听罢,纵声大笑,“周夜池,莫说你今日必死,就是你不死,你也太看得起这个气数将尽的大周了。然,你死后,大周再无贤将,这江山也只会归我皇所有!”

“最后,我,姓周名患,并非真正的主帅。只因这万里沧北十三州,从来都只有一个主帅,他叫,座北侯,他叫,周夜城!”

“我帅座北侯!”

一语似天凤升空,蛟龙出水,凝聚他平生全部气力,声振昶州。

夜炸惊雷!

金刀王被这声音所摄,竟一时有些失神。

恰此时,又一人一步踏上这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高呼一声,“金遂康!住手!”

第九十二章:十年灭辽,何惧金刀

周患一句客套话后,本以为金刀王也会像模像样的装上几句,却不想对方竟然根本不掩饰杀意,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出要杀他的意思,这让他语气一滞,还未再开口,却见金刀王已转向拓跋无涯。

“无涯我儿,今可明了?”

拓跋无涯和元莫直对视一眼,一时无语,久久不曾回答,甚至就连面对金刀王平静温暖的目光也有些怯懦。

孙奉亦一抖软扇想要从中插言,劝说一二,刚巧撞上了金刀王阻止的目光。

金刀王喟然一叹,“也罢。拓跋无涯,今日老朽帮你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你便可荡平沧北,一解拓跋氏兵败之耻,你看如何啊?”

拓跋无涯自然知道金刀王口中的“后顾之忧”,便是这位横空出世的沧北义军周帅。

心中的骄傲令他不允许有人对他的对手下手,刚要拒绝,元莫直却一把拉住了自家主帅的袖尾。

低声道:“涯帅,敌军主帅此人实力高的可怕……已经不亚前十的诸位师兄,您此刻实力千不存一,焉能胜得过他……我看不如……”

“不行。”拓跋无涯摇了摇头。

“本帅纵横大辽南征北战十数载,未尝一败。蓬莱老祖目空一切,依旧为本帅让出三岛,半壁疆土。”

“滁山三军之乱,方圆四万里无人能拒,也是本帅亲师六万,披山雪,拔高川,历时三年零七个月,收滁山野军二十七万。”

“无论敌手何等高强,你我都曾将其击倒踩过,怎么今日连堂堂正正与他周夜池一战的勇气都失了?”拓跋无涯双眉一挑,“兵者,之所以百战不殆,只因无惧也!”

元莫直无语以对,无奈点头,“涯帅说的是,是莫直心中动摇了,忘却了一名军人最基础的勇,还请涯帅责罚!”

拓跋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师……金刀王阁下,不必多费力了,敌军之帅,本帅自会一力斩之。”

金刀王沉吟半晌,听到那一句停留在口中没有喊出的师父和那生分的“金刀王阁下”的称呼,他心中格外痛楚,但并没有一点办法,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徒儿的选择……

拓跋无涯心情也同样不佳,他知道当初他在大辽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和金刀王以及辽皇陛下的面,海口扬言破沧北,便意味着一件事情,在他真正完成这个承诺之前,便再也无法与金刀王以师徒的身份相见。

即便在他的心中,金刀王始终是他的恩师,即便在私下里他和渐匆密探的时候也下意识的唤他为师父,但真正见到面的时候,这一切又只能埋在心里。

赵卫辞听到拓跋无涯的话语,心中一跳:这拓跋无涯竟然真的脱离了金刀门了?连师父也不认……那岂不是说对方真的并未违约?

而且看起来金刀王也并无恼火,似乎是同意了拓跋无涯脱离师门……那便不是欺师灭祖?

那我便再无理由一手斩了他,更无法再帮助患叔分毫……师父的命令也无法完成……有他在……这大辽铁骑如鱼得水,患叔想要破了他绝对不容易啊。

师父,主公,我该怎么做才对……

金刀王转过脸不看拓跋无涯,手按腰间巨刀,刀尾一点泥地,泥水无声在刀尾下分出一道浅浅沟壑,避开刀鞘。

“老朽所言,岂能儿戏?”金刀王道,“说了斩他,无需多言!”

孙奉亦面带笑纹的一闪身,到了拓跋无涯的身侧,挺扇虚掩在口前,附耳过去低声问,“二哥,你千里迢迢的传信会釧亭,不就是希望师徒相认,希望师父出面助你一臂之力么?”

“我……本帅只是禀报战况,告诉他这沧北我已唾手可得,何曾有过这个意思?”他低声回了一句,眼见金刀王便要拔刀,再又朗声道。

“金刀王阁下,还请不要干扰本帅的战斗!”

金刀王自顾自的握住刀柄,赤色刀锋寸寸出鞘,凛冽刀芒如银河泄地,天穹上的骄阳愈加明亮几分,白云出岫,掩映金轮,分外动人。

周患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拧眉看着天空,心中愕然,这真的是刀意凝出的意境?怎么会这么真实!

他见识过探雪城主母雨仪的一叶遮天,见识过总教师左沂的三剑六合昼,甚至还看过半字扫雪剑的剑谱,可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实精致,触手可及的天地异象。

试问,三更天夜空悬日,光照万野,这般景象,何人见过?

这一刀若是出鞘,自己可谓是百死无生。

拓跋无涯痴痴看着金刀王轻柔平缓的动作,以手抚额,幽幽一叹,“师不知徒,徒不懂师。”拂袖默然而去。

“可惜了,周夜池,本帅还未与你好好胜你一场。”

元莫直转身追了过去,随拓跋无涯一并回了重丘城。

“二哥,还是这个高傲的样子呢。”孙奉亦胸前舞扇,轻吹微风,发丝飘动,面上笑容不减,但眼中却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悲哀之色。

第一次,他对这个爱徒如子的师父产生了一分失望。这种失望出现的毫无征兆,也毫无理由,却令他对江湖逍遥乐事更加憧憬。

对于拓跋无涯二人的扬长而去,金刀王手上的动作只是稍停了一瞬,便继续抽刀,随着他将越来越多的刀身彰于眼前,那份横亘天地的刀意便会重上几分。

他一脚踢开脚下一具身披大辽铠甲的尸身,拔出刀后将巨刀插在眼前,用手拄柄。“这把刀……杀人不多,你会是一个。”

周患最后看了一眼这一生征战的土地,最后呆呆的望了天南方向一眼,这才阖上双眸,傲然挺胸,仿佛要面对死亡的不是他,仿佛纵使恶鬼魍魉近身也全无所惧。

“荣幸之至。”周患浅笑答道。

金遂康的童脸上漾起几分古怪的神色,“义军周帅,不愧人杰。老朽,竟也看不透你的深浅。”

“哈哈哈,王爷谬赞了。”周患忽又睁开双眸,“还请王爷容周某多说一句。”

“哦?请讲。”金刀王握在刀柄上的手松了松,赤金色的刀身流光溢彩,明媚如白昼天光。

“本帅若今日不死,十年内必灭大辽!”

“本帅今日若死,百年内天下必合于周!”

“而待那时,你金刀王绝世神力,也难以逃脱一抔土之命。”

金刀王听罢,纵声大笑,“周夜池,莫说你今日必死,就是你不死,你也太看得起这个气数将尽的大周了。然,你死后,大周再无贤将,这江山也只会归我皇所有!”

“最后,我,姓周名患,并非真正的主帅。只因这万里沧北十三州,从来都只有一个主帅,他叫,座北侯,他叫,周夜城!”

“我帅座北侯!”

一语似天凤升空,蛟龙出水,凝聚他平生全部气力,声振昶州。

夜炸惊雷!

金刀王被这声音所摄,竟一时有些失神。

恰此时,又一人一步踏上这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高呼一声,“金遂康!住手!”

第九十三章:金令

一袭白衫绣带飘动,素锦为氅,披挂一缕金丝束腰。

手捧一卷泛黄古卷,塞入怀中,仰头抬望天空异象,一阵啧啧称奇,他一口喝出,再又大步急赶,几个健步便走到了周患的身前。

周患不明所以的看了看这个由白绸子构成的背影,金刀王也同样审视几次来人,眉睫微跳,目露惊诧,竟是已然辨认出了来人。

孙奉亦本想开口打个招呼,但陡然看到金刀王回视过来的凛冽目光,嗫喏却步,不说什么。

白衫人年纪极轻,看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容貌却生的极其俊美,如妖如孽,披散在肩头的乌黑长发在微风中拂过面颊,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在太阳的暖光中洋溢着灿烂的危险。

其儒雅醇厚与那孙奉亦身上所带的气质竟不分上下。

但孙奉亦毕竟是修内的内家子,在儒雅谦恭的笑容背后,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锐利锋芒。

可怀藏古卷的白衫青年给人的气势却是没有半分掺假的温柔和清雅,负手而立时,使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古语。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那是一种清新脱俗,像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文人气质。就像一笔一墨都能够书写乾坤的书画大家,也像是一手脍炙人口的经典名诗,人中有诗,诗里藏人。

看到人而刹那联想到诗作的本事,金刀王只在扫雪客的身上感受过,今时今日,面对这个还未曾在天下激起半分惊澜,未曾崭露过头角的青年人,玩惯了刀的一代刀王竟然也忍不住想要赋诗一首。

简直就像画中走来的人似的!

“如老朽没有猜错,你可是元都叶家之子?”

“正是鄙下。”白衫青年欠手施礼,“刀王可有见教?”

“是你令老朽停手?”金刀门眯起双眸,暗暗深呼了一口气,眼神紧紧的钉在白衫青年宠辱不惊的脸上。“并且直呼老朽的名姓?”

“直呼名姓可有不妥吗?鄙下乃帝都京刑司丞,官居正一品,刀王远在异国,虽位达超品,可今在我国,按律理应自降一品以视对我大周之友意,否则我可拿不准刀王是否是私越国土,妄图谋君呢。”

“既自降一品入我国门,自然与我同品同级,唤一声名姓又能如何?”

方才他遥遥看见金刀王握刀要对周患下手,情急之下忘了尊称,也是后悔不已,但叫也叫了,无法挽回。

二国高臣相对,他再与金刀王对话所代表的就已经是国家的颜面了,纵使错在自己,也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金刀王一愣,他本是性如烈火之人,怒极反笑,在大辽,即便辽皇见了自己都要行大礼,以礼相待,敬称一声“王伯”,眼前之人不过一弱冠稚子竟如此无礼,怎能让他不怒?

他冷哼一声,森森道:“老朽早闻大周以‘礼义忠孝’四字治国,今日一见,原来贵国便是这么个以礼治国。”

白衫青年呵呵一笑,一双明亮的猫眼滴溜溜一转,“古人云:为礼者,自以礼敬之。不为礼者,与刍狗般,何患乎失礼于刍狗?”

金刀王眼神骤寒,温度随之几乎降至零点,“你说老朽是刍狗?”

“岂敢岂敢。”白衫青年连连作揖以示歉意,“只是王爷今日入我国门,要杀我主将,岂非失礼也?”

金刀王再度冷哼,“老朽管你失礼不失礼?”话音未落,刀已如闪电射出,半空三日同天,刀光直取周患。

周患知道自己无力抵抗,立在原地。

白衫青年第一次失了冷静,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文人,从未修过内气,无力相助,危急之下只能高声急呼,“你就不怕得罪我大周皇室,得罪我大周举国?”

金刀王身子无半分停滞,根本不受声音所扰,眼看周倾便要成为刀下亡魂,一方金令刹那升入半空,金光大作,金刀王余光一斜,心中竟多了些犹豫。

白衫青年高举过头的,赫然是周皇室中象征武人权威的太上相令。

这普天之下的强者中,能够让金刀王的皱皱眉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可这其中他最不想得罪的,也正是这个金令的主人,大周真正的第一人,权相阁中唯一的一位超品太上相。

太上相令从不轻出,也基本上没有人能够请的动这方金令。

可这金令居然被眼前这个孩子给拿了出来?这不由得他不重视,逆令而上,要面对的可是那个老家伙的怒火啊……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金刀王一咬牙,去势不减,只求一击必杀。

紫光瞬起,一只手掌猛然拍在周患的肩头,周患闷哼一声,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击落在地,他也是头脑清明之人,呼吸间便明白是有高人相救,急忙滚身后退,直退出十数丈之远。

就在他坠落的下一瞬间,一人扬起手中一物,硬生生的挡在了金刀王的巨刀之前。

气浪翻腾,救下周患的那儒衣人连退二十余步,一翻身落在地上。金刀王脸色一红,却被他强自压下,稳立树上,居高临下。

金刀王一阵恍惚,心道:我之鱼侯刀,见血封喉,削铁如泥,但凡寻常硬物利器与之相触,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便会被一分为二。

这是何物?莫非也是名剑名刀之流?

鱼侯,天下公认十九名刀之九,传闻为千年前冰池海的镇海赤龙脊其中一截所造,配之昆仑金火焚炼八年,方成刀行,与鱼烈同出自铸刀大家鱼求笙之手。

金刀王凝神一看,看到儒衣人手中软玉铁骨的扇柄,顿时一怔,不顾心肺翻腾,气血不稳,戛然停住身形,收刀入鞘,皱眉怒骂。

“一个接一个,来的可真他娘快啊!你们竟都要阻我杀这一人,气煞我也!”

淡漠而年轻的声音响起,一袭儒衣,头戴紫凤翎,手持软玉扇,挺立巨树之下。

“不负所望,今朝本公在,你敢再动一寸,休怪本公将你斩于掌下。”

“一个娃娃,说出此狂话,就不怕老朽笑掉大牙吗?”金刀王不屑撇嘴,“老朽威名一甲子,还从未想杀而杀不成过!”

“哈哈哈,金遂康,真当本公瞎了双眸?你这一身内伤,实力大降,吓吓人还可以,要动真格的?本公倒想陪你试上一试。”

“你……”一句“你怎知道老朽受了伤”还没出口,下方的白衫青年抽出一张纸笺,指了指上面的蝇头小楷,朗声道。

“金刀王,这玫州东岭雪山天灾出自你手吧?”

第九十四章:退刀王

儒衣人头上紫凤翎似鹅羽飘飘,站在一旁的孙奉亦忍不住盯着那一把软玉之扇怔忡呆楞。

“你……你是儒祖公今代掌扇人?”孙奉亦只觉耳中嗡鸣,就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难以听见。

大辽民间曾有民谣如此颂孙奉亦道:紫玉簪,柔骨扇,孙家公子万人赞。草原士,西儒出,一词一画众家服。

说的乃是孙奉亦的才学,无论诗词歌赋还是形容装扮均是人中之龙,可孙奉亦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玉簪折扇的妆容,全是效法他心中仰慕的历代儒祖公的行头。

并非是男女情切的仰慕,倒像是对于权威的尊崇,天下无人不知,在大周国内有一文一武二方权威,于民心中宛若神邸天仙,于臣官心中好似准则标榜,而于君心中,便是最可依靠的脊柱。

武人权威,是历代权相阁之主,太上相,唯有权相阁中实力及能力均在最上等经历层层考核才能坐上,如今坐在太上相位的那位,年已过百,行将就木,但实力深不可测,只是少有出阁,几无声息。

至于文人权威,则是由大周开国帝在建国之日亲自敕封的公爵,也是大周传承如此多年来唯一打破规制,奉为超品祖公的世袭公爵,儒祖公。

儒祖公因铁骨软玉扇著称,故而历代儒祖公也被称之为,铁骨软玉扇掌扇人。

自古以来,儒公府走出的儒士无一不是贯通古今,匡扶天下的大才,但传到近百年来已经趋于没落,有人曾云:儒府今才尽,覆灭不远哉。

可就在二十八年前,儒公府上空突降龙光斗牛升紫辉之异象,紫气斑斓蒸薇,适逢那日府上大夫人诞一子,取名随卿。

此子奇才出众,幼时便名满京华,年到弱冠更有诗篇名句无数,一手书法一手书画,堪称帝都一绝。

但其生性跳脱飞扬,欲意纵情江湖,不栈权位,奈何偌大儒公府传到这一代仅余他这一支独苗,将来权位必需要他来成绩,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这位儒府奇才,成年后被迫封立了少公,戴了紫凤翎不久后就不顾家中事,出府四海漂游。

四年前,老祖公因旧疾缠身,病死府中,当时身在曲晋东部荡庭郡的少公急于星火的奔回家中,为父守孝三年,继任儒祖公位,身穿上祖儒衣,手秉铁骨软玉扇,名声更响。

但他依然心念江湖,在守孝期间为暴病而逝的母亲行过丧礼,自言再无牵挂,守孝期满后,驱散家仆,封府辞帝,摘儒衣藏凤翎,一人一马出元都,自此,乐在天下。

而今日忽然出现的这位儒衣青年,看年纪不过和叶司丞相近,一身素色儒衣,紫凤翎,软玉扇,正是儒祖公百载不断的形象与装扮。

再见其韶华正盛,一表一情收发随心,带着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也有朝气蓬勃的年轻生气,再以衣翎扇相称,那姿容,即便不如叶司丞那般出彩超人,也足以超越九成九的青年俊杰了。

儒衣人轻轻点头,眼神中充斥着傲意,并非是他本人的骄纵,而是来自于他身后那庞然权势与身份。“本公,儒公府,管随卿。”

“莫非,是那十八岁宫试写下千字绝唱【藏冰曲】的那位……管先生……”孙奉亦一副如愿以偿的样子,双眼放光。

“不才,正是区区。”管随卿面无表情,就好像二人所言说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哎呀!小生对祖公之才学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死可瞑目了啊!”孙奉亦情不自禁的深施一礼,拱手高过额头,“小生有几问不明,不知可否得祖公指点一二?”

他话一出口便觉出鲁莽之处了,这是什么场合?剑拔弩张,肃杀寒战,气势汹汹,无异于两军对垒,自己这话说的实在不是时候。

抬眼果看到金刀王怒视过来,孙奉亦呵呵一笑掩饰尴尬,不着痕迹的又退了回去,只是自始至终就没有将注意力从这位文雅中萦着几分傲然的青年祖公身上移开。

周患身在局外,但见孙奉亦的冒失之态也忍不住暗暗偷笑,心道。

金刀王座下能人果然不同凡响,一个拓跋无涯悲愤拂袖离去,现在这个紧紧跟随他来此的孙奉亦,更是见管随卿如见神明……竟没有一人真正全心地跟从金刀王。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这也并非什么怪事,金刀王收徒无数,良莠不齐,真正能人异士哪个没有傲气?

虽拜师学艺不是寄人篱下,但如此师兄弟成群的情况下,这位师父分心他用,凝聚力与威严根本无法刻入每个人的身心,更别提这些排入前几位的人中之绝了。

金刀王想要真正收归掌控根本不可能,反而极有可能各怀异心,养虎为患……

想到这里,周患心中一动。

金刀王怒视孙奉亦,将后者逼退,这才一跃落地,探手从叶司丞的手中取过那页纸笺,粗略看过,脸上因怒气涨红的赤色反而退却了。

“你们北地天灾,与老朽有何干系?”

“当然有。”管随卿一步当前,“刀劈东岭,受反噬之痛不弱吧?”

叶司丞也踏步站在管随卿的身侧,二人并肩而立,两位青年均是文士打扮,俊逸非常,可谓平分秋色,震人心神。

“更何况另有强敌在侧,刀王尚有力斩山岗之能。鄙下钦佩不已。”他语气淡淡,看似随意的摇了摇手中的太上相金令,说巧不巧地将那折射的金光照在了金刀王的脸上。

“胡说八道,人岂有催山之力?天灾就是天灾,何故乱栽在老朽身上?”金刀王出口否认道。

“刀王为了自己的爱徒,真是费尽心力,让鄙下感动莫名。”叶司丞手指纸笺。

“火烧玫州城,断东岭毁粮仓,害我玫州百姓苦受饥荒之灾,扰我后方,乱我民意军心,都是为了你那前线为帅的二弟子吧。”

叶司丞语气温柔,却字字如刀,直入胸膛。

“今日,更是为弟子,挺着伤重之身欲斩我一军之帅,虎踞沧北,眈眈大周疆土。话到此时,王爷还要否认身有内创不成?既如此,你可敢与随卿放手一战?”

金刀王越听越是心惊,童颜白须不动,但眼睫微眨,暗暗抚了抚丹田,刚才只与管随卿短暂一次交手,他便已经是心肺翻腾,隐藏体内伸出的伤痕险些撕裂。

管随卿的实力……也已踏入第四重……老朽若与他再斗,不仅杀不了周夜池,反而……

可他不甘心!

成名六十余年他可曾像今日这般憋屈,这般束手束脚?从没有过!而且将他逼到这个地步的还是两个青年,这怎能让他不怒?

理智终究占了上风,周夜池方才不明就里,不知自己带伤,只知必死,再加上自己的刀意太过惊人,这才让他停手待毙,可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多了一位四重内家子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金刀王正低眉间,恰看到叶司丞手中把玩的,金光盈然的太上相令,“今日,老朽便给姜老一个面子,这周夜池,老朽不杀也罢。”

言罢,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只是在即将隐没在阴影中的一刻,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管叶二人心中都是剧烈一跳。

但金刀王却并未在二人的身上停留,反而看向了周患,那是一个深邃幽深的眼眸,周患不用思忖也能将这眼眸中的意思看个清楚。

“你今日有贵人护持,大幸不死,然,十年狂言已出,本王看你怎么灭辽!”

第九十五章:身份

孙奉亦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到管随卿的身旁,“管公,小生有一问,还请不吝赐教。”

管随卿和叶司丞对视一眼,均是莞尔,管随卿点头答应,“还请说,本公若知,则必答也。”

孙奉亦压低声音,刻意对着管随卿的耳朵离近了几分,用自己都难听到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但见管随卿眼珠一转,轻飘飘的在叶司丞的脸上听了听,叶司丞会意的点点头,这才道:“原来是此事啊……依本公来看,随心为上,你若已经想好,倒也无需询问。”

孙奉亦思忖片刻,方点头致谢,“多谢管公指点,其实说来,小生是真的艳羡管公可以纵意游历江湖,遍赏名山大川,无拘无束……日后江湖上若有再见之时,定要再向管公请教!管公,保重。”

说着,他执扇对着管随卿摆了摆手,一抖扇面,如风而去。

直至见到孙奉亦消失不见,管随卿就宛若泄了气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肩身一晃,一身素色儒衣便被他脱下,捧在手上整齐叠好,又摘下头顶紫凤翎,连带铁骨软玉扇一并放在儒衣上。

伸手在背后一探,扯出一张玉色锦缎,将儒衣等严实包好,像个寻常行囊似的提在手中。

“这儒祖公的派头,可真难装啊。”管随卿转眼打量几次周患,这才长叹着对叶司丞道。

“呵呵。”叶司丞文雅一笑,从怀中拿出一部古卷,递与管随卿,“你要的【太祖策】,我帮你从权相阁内院盗出来了,你以为如何啊?”

说着,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难以割舍的肉疼之色。

管随卿翻了个白眼,一把接过古卷,随手翻开看了两眼,冷笑道:“东西倒是真的……不过,以这一部奇书买我的自由,你还觉不值了?既如此,书还你,我啊,继续四海为家。”

叶司丞淡笑着,一躬到底,“那我就谢过随卿如此大义,随我共扶皇室了!”

二人相视大笑。

周患见二人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这才做了个军中最高的礼节,一欠身,“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叶司丞和管随卿的名头周患当然听过,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从前他与陈老道交谈时,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名字就是眼前这二人,风头正盛,其故事也大多为人津津乐道。

但尽管二人名声极大,周患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压力,毕竟他都已经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自然不可能被所谓的权势所震慑。

反而心中有些忍不住叹惋,这新一代的力量有着实可怕,果然代代都有人杰出,我们这一代,已经要沦为过去了……

叶司丞一只手扶住了周患,“将军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不惧危伤,我等不过是安于帝都高位,冒享繁华的无用之人,若无将军统军征伐,岂有我等贪乐?我们,不配受您一拜。”

管随卿更是深深还了一礼,“随卿一介腐儒,只图浪荡潇洒,受英雄之礼,着实惶恐不安!还望周帅不必多礼!”

周患本是豪爽之人,见眼前这二位绝顶俊杰虽身具才干,立于权力巅峰许久,但却没有一丝恃权凌下,娇狂纨绔之气,反而如此谦恭重礼,在当今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股清流。

他不惧强权,也不怕威压,但对于这二人的态度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善言辞的他措辞半晌这才硬生生的道。

“二位言重了。我并非什么英雄将军,只不过是一介白身,闻沧北有难心中义愤,这才出头罢了,说来就是空有勇猛二字,何足挂齿,二位公子……乃是朝廷大员,陛下……股……股肱之臣,在帝都……嗯……运筹帷幄,决胜……决胜……”

叶司丞看着周患说句文话说的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主帅之位,正二品军位,何来白身之谈?”

管随卿应时接口,“空有勇猛?将军能将沧北黑玉令控于手中,调动数十万雄兵如臂使指,轻松自如。夺州之时,假用疑兵之策,借大水之势袭城,以一城之地谋夺整个昶州,又以纸笺挑衅以试镇天王真假,一箭三雕啊。”

“再说攻城之时,战阵变换,奇招百出,兵法超绝,又身先士卒,一人一马冲锋在前,锐不可当。我看,就是那坐镇佑西二十年之久的尘亭侯都不及将军一成呢。”

叶司丞眼光闪烁,直直的落在周患那接连变换,忽白忽暗的脸色,“这般智谋,这般领军之能,我大周近百年来,唯有座北侯一人能相比较。将军,莫非您是座北侯再生了不成?”

“哈哈哈。二位大人谬赞了,我这……”周患眼见自己的所作被一一戳破,就像全部的伪装此二人一层层撕开似的,心焦不已,急忙想要转开话题。

还未说完,叶司丞笑着又道。“周患将军,您此次领义军横空出世,不就是为了给人以座北侯再生的威势吗?怎么如今如愿以偿了,反而闪烁其词不敢承认了呢?”

听到“周患将军”四字,周患如遭雷击,愕立当场,静默半日方道,“既然已被看破我的身份,我也不再多隐瞒,不错,我正是周患,前座北侯下七旗营主。”

“身无军籍却假借黑玉令调兵遣将,自封军帅,聚众引兵,按律,罪当诛绞。这都不假,二位大人若想要以此为由要我周患的性命,我也无话可说。”

管叶对视一眼,又是哈哈大笑,这笑声倒让周患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待周患再多说,叶司丞抢先开口,“将军不必紧张,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此时将军是为我大周在前线浴血,若我等再在背后捅上一刀,与猪狗禽兽何异?”

周患这才放下心来,“那……二位大人究竟何意?还请明示,我本一介粗人,听不懂那些拐弯抹角的。”

叶司丞自袖中抽出一方金信,呈在周患的眼前,“当然是绶帅位与将军。”

“啊?”

“这是权相阁金信降诏,御笔龙印所撰,特意册封周患将军为沧北军主帅。”

“啊?”周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问,“真的?”

管随卿浅笑着拿过那方金信,慢条斯理的捻开蜡封,抽出其中的纸笺展开一看。

“当然是假的,权相阁那群整日算计权衡朝局的老家伙哪里知道您周将军是何许人也。这,一看便知,是小叶找人仿制的。”

第九十六章:生非江湖人,安能常江湖?

“假的?”周患一阵迷茫,一份假的封帅金信给自己又有何用途?

“假的,有时候也是可以乱真的。”叶司丞一字一顿的道,“用的好了,更是可以保命的东西。”

管随卿一贯不喜欢叶司丞这一派说话时藏七只显三分的样子,为周倾解释道,“将军此次夺昶州如果大胜而归,镇天王坐镇昶州,为沧北军首脑,按理是必摆一桌庆功宴大宴众将。”

“届时周将军也会被受邀前往,他定会拿你白身之事与那恣意调兵目无上官之罪说事,甚至治罪,处斩。以他的性格,这种既能解决不利于他的力量而又能将军功一人独占的机会,是不会放过的。”

“所以,周将军自然需要一份身份的证明,一份能够光明正大使用黑玉令操纵大军的凭印。而这,就是小叶为您准备的缓兵之计……可解一时的丧命之虞。”

“哦!”周患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一拍胸膛,拱手一礼,“感谢叶大人为周某筹谋这一条生路!”

这一次叶司丞受之无愧,安然一笑。

假传圣诏也是死罪,叶司丞可谓欺上瞒下,行此金信诏书,相当于是顶着人头落地的风险为周患出了一条保命之计,当然受得起周患的礼节。

“可……叶大人,我已试探过镇天王的虚实,他应该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难道他真的敢明目张胆的在庆功宴前斩杀功臣?这难道不是失信于军民与天下吗?”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可即便试过他并无通敌叛国之恶举,但也无法否认他的野心啊。”叶司丞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几分。

“在帝都元京有一句民间俗语说的极好,将军可愿听上一听?”

“大人请讲。”

“管公之书,笔透千尺。天王之心,路人皆知。”叶司丞浅笑着说完这十六个字,大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那这么说……镇天王有谋篡之心?”周患讶然。

“哎?将军休要妄言,只是一句俗语而已,镇天王满腔‘耿耿报国’之心,岂有此意?”说着,叶司丞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周患明白叶司丞是在告诫自己小心隔墙有耳,急忙住嘴,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再抬眼时,眼中已有清明,显然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

“话已表明,我还有要事在身,将军,务必小心。”

周患点头,从管随卿的手中取来伪造金信,拱手为礼,“叶大人管大人也小心,恕不远送。”

管叶双双点头,互相又说了几句客套寒暄之言,便转两向分道匆匆而去。

周患走出十里后,眼神忽寒,杀气一斜,眸光转向后方,“谁?”

一棵二人合抱的柳树后闪出一人,竟是管随卿。

“原来是管大人,不知何故去而复返?”周患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跟来。

管随卿上前一步,伸手拉住周患的臂膀,将周患拉入了一个无人的阴影角落,悄无声息的塞给了他一物,又最后在周患耳畔叮咛一句,“还请将军千万注意镇天王其下之人,我有一计,将军记下,与那金信共用,才可保命……

紧接着,管随卿丝丝缕缕的声音涌入耳中,周患眼中微聚惊容,眉头渐渐皱紧。

“这太冒险了吧。”周患在听管随卿说完后,忍不住回上一句。

管随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次顾盼四周,低声道:“不冒险,就要丧命。这现今是镇天王的领地,将军又不宜屈居人下,只有此计,而且我们另有安排,还请将军定要顺记而行。届时,将军与我等共成掎角之势,则大事可成。”

说话的时候他仍在打量四周,“不要怪我们太小心,身处危局,不能不防。”

周患再将语音放低了几分问:“若是镇天王倾沧北之军来击我,我又当如何?”

“将军手上还有黑玉令,该当如何,也要问我?”

“那就要撕破脸皮了啊……”

“他镇天王已经不要脸了,撕破了又怕什么?”管随卿犹豫一下,“将军,皇室衰微,我不求您选择匡扶周室,拯救天子,只希望将军能看在身为周人的份上,助我们一次!”

周患额上青筋暴起,险些怒吼出声,他强行压下火气低声耳语。

“管大人此话未免太小看周某了吧?周某岂是贪生怕死,袖手见皇室受辱之辈!他镇天王欲图江山,周某虽是乡野村夫,也必要阻此天人共愤的恶举!管大人,周患愿助拳臂之力!”

管随卿重重点头,眼圈微泛红,早些年来他与叶司丞两个年轻人辅佐幼主,亲眼见证身在大宝却孤苦无依,四面楚歌之局。

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露出了他们最最阴寒的一面,可眼前这位初次会面的将军却毫不犹豫,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暗淡的帝星。

“将军,此情此义,请受随卿一拜!”世代传承的文人权威儒祖公的跪拜之礼,周患哪肯承受?慌忙动用体内缓慢恢复的内气将管随卿的下跪之势拦下。

“管大人,巨事要紧,别再耽搁了!”

管随卿闻言沉吟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座北侯遗子已陷在局中,将军,早作安排。”

“怎么会……他……”

“生非江湖人,安能常江湖?”管随卿幽幽一叹,语气中满是身不由己的无奈,转身飘飘而去,周患有些失神,他知道这一次管叶是真的离开了。

而自己要面对的,除却眼前的昶州之危……还有那身后随时可能爆发的肘腋之变……更有平辽乱以及扶立皇室的责任……

一切事情终于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却越来越难了……

尤其,倾儿。

管随卿能够猜得到座北侯有遗子,甚至能说出“已在局中”这样的话,就说明他定是见过了倾儿,而且还有一定的信息来源。

倾儿啊,无论老子怎么想让你避开,你终究还是踏进来了吗?

周患理顺思路,心情愈加沉重,深深的望了望管叶离开的方向……也就是指向帝都元京的方向,转身奔回军营。

一入辕门,迎面便遇到了焦头烂额,满头大汗的苏瑾妾。

苏瑾妾见到周患平安回来,满心欢喜的伏在爱人的怀中放声大哭,但苏瑾妾一向知道轻重缓急,能够及时收敛情绪,方落了泪,便拭去泪水祛除哀伤,秀眉紧蹙着,向周患回禀。

“患哥,大哥找不见了!还有,探马来报,拓跋无涯手下三位副将带八百人马,轻骑减从去了四侠山……我觉得,大哥有危险!”

“嗯?什么时候的事?”周患眼睫一紧,心神一沉,但阵脚不乱,一边走入帅帐,一边连连询问苏瑾妾前方的情况。

苏瑾妾认真回答,但脸色却越来越白。

周患站在沙盘前看了半晌,“你可曾派军增援四侠山?”

“没有,我认为,以大哥沉稳的性格,没有见到拓跋无涯是不会在四侠山动手的,所以,我特派了一万人在篁岭……大哥很可能借道汤州。”

“不愧是我的小智囊,此法正合我意!快!再传一令,留八万人扎营,日日叫阵攻三城,其余军士随我兵进汤州。”

“患哥,你要对松仓动手?这岂不是舍本逐末?如今解决拓跋无涯才是上上之选。”

“速去传令!”

苏瑾妾只得应了一个“是”字,退了出去。

大帐中只留下周患一个人立在沙盘前,目光炯炯。

第九十七集:御驾亲征【上】

周患留八万沧北军留在原地,等待第二日攻城,又传下一队飞马兵趁夜经小道回温城传令,倾义军所有将士渡江攻城,以力图三日内攻下三城夺回昶州。

夜至四更天,天将明,分外黑暗。

周患所在的临时军营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身为一军之帅,周患彻夜未眠,此刻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但依然战意不减。

伸手抚了抚丹田所在的腰腹,内气已然恢复了七八成,便叮嘱苏瑾妾留在此处等待孔太飞云冲等诸将领兵相会,自己亲擂战鼓,聚将引兵,点齐十一万人马,踏蹄而去。

深黑中,大纛旗迎风飘展,带动火光冲天,人头攒动,刀枪跃眼,斧钺生光。

……

暂且不提周患如何调兵,斡旋战场,却说帝都元京城内,夜已过半,坊市将开,不少勤奋的商客已经早早起床,准备早饭商物。

元京分内外二城。

外城供百姓居住以及修葺官宦府邸,朝廷大员的家眷大多居住在外城。

而内城便是皇帝所在的皇城,被初代儒祖公管清棠亲题“碧帝城”三字,故皇城也称碧帝城。

碧帝城南为内宫,乃是周帝,帝后及各宫嫔妃所居之地。

而此刻本该黯淡无光的孤帝寝宫“静灵宫”内,微燃着一点忽隐忽现的烛火。

万籁俱寂,孤灯寞影,虚空萦绕盏茶馨香。

一国之主的孤帝陛下侧卧在龙床之上,侧颊泛白,口唇清惨,黑眼圈罩在双眸,血丝充满其间,状态显然极度不佳。

他双睛痴痴地盯着燃尽低落的烛泪,等待着天明时分。

自从叶司丞走后,他便没有一日安眠,夜夜辗转反侧,直至白昼都不能睡下,清晨早朝升殿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对于近来的诸多事宜处理的极其不好,甚至前两日还因为一时烦躁误斩了一位黄监门的四品主簿,惹来诸多麻烦。

叶司丞这一走,不说没了主心骨,那也是失了臂膀,难以自顾。

说来倒也怪不得他如此紧张失态,毕竟他才十六岁,十二岁继任以来就没有一刻轻松过,有时他总会想为什么父王走的那么早那么突然,没有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有时也在想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累,还不如一死了之,将这劳什子的帝位让给那些虎视眈眈的恶狗们就算了!

可是每当他这么垂头丧气的时候,总是那两个无微不至像是的“哥哥”一样的年轻人拍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的鼓励着他,告诉他。

“陛下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本就是您的,那些妄图谋逆的宵小之辈,不过是牲畜奸贼,不足一顾。”

久而久之,随着他一点点的长大,这种多年来灌输进心灵的坚强与鼓励早已深入骨髓。

是啊,朕是天下之主!朕又没有做错!是你们图谋朕的江山,是你们!

这些年朕所受的折磨,屈辱,委屈,朕都要让你们百倍偿还!让你们满门尽灭,挫骨扬灰!

再次想到这里,小皇帝两只白皙的拳头在锦被下默默握紧,就连指甲钳进肉中鲜血涌上锦被都无半分察觉。

他牙关咬地咯吱吱作响,额头上青筋伴随着豆大的汗珠鼓动,胸中怒意升腾,猛然坐起身子,飞起一掌将不远处的阴暗烛光拍飞。

只听咔嚓一声,这由郑庭国进献上来的上品金龙眼烛台便摔落在地,化为两半,他身似筛糠,语调尽量压低,颤抖哽咽。

“凭什么,朕要窝在寝宫内,日日只能燃这萤火之光以见天日!这是朕的宫城!”

恰此时,寝宫朱红大门无声开启,纱帘一挑,静立在门侧的两位内监听到动静,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刚要跪倒询问,一阵夜风夺门而入,这二人不知怎的,已然伏倒在地,竟没了动静。

孤帝本来心中暗暗懊恼以及今夜怎么这般冲动,那二位内监名为在外服侍,实际上却是在监视自己,叶司丞曾说过。

“还请陛下多多注意这二位近臣,这二人八成就是重司丞的眼线。”

自己这一个冒失,很有可能将很多事情暴露在那位情信司司丞的眼中……

还未多后悔,那二位内监已经昏死在地不明声息,孤帝一惊,仓惶站起,想要降阶查看。

一个声音如天外飞来似的,进入耳畔。

“孤帝陛下未免太大意了吧。”一个人影倏地出现在宫门前,他一身浅蓝色长袍,绣带缠着几圈金线,暗处无光,难以看清其面容。

“你是……”孤帝伫立原地,眯眼打量半晌,“是你!快请进!”

来人摇了摇头,“师父在外,不敢安坐啊。”

“什么!姜相在外?快快有请,不不不,朕亲自相迎。”

孤帝忙不迭的跑下了寝宫内的三级金阶,鞋都忘了穿,衣袍也忘了多加一件,直到掀开纱帘感受到十月刺骨的夜风时这才察觉。

但当他看到那静立宫门外,持节挺首的人影,所有的寒冷都化成了一颗滚烫的内心,他险些跪倒在地,两行泪水如潮涌出。

“姜相,您终于肯出阁与朕一见了吗!”

天空一道雷龙闪过,金光打亮了那静立人影的脸。

白眉飘飘,白须贯胸,九尺之高却枯瘦如柴,面容清朗,丰神如玉,虽满面皱纹几乎堵塞了五官的位置,但依旧红晕如常,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几分俊貌。

头顶白发无拘无束,夜风吹拂,如拂尘洒下,似梨花盛开,莹莹之光动,疑似银河闪闪。

一身朴实无华的浅蓝色薄衫,无半分花哨,只给人以清平恬淡的感觉,肩披白氅,如仙如梦。

若非手上持着权相阁的玉节,只怕都会令人觉得此人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人间之人似的。

此人年已过两个甲子,依然精气十足,眼光深邃,他平静的看着孤帝,慢慢的抬了抬手中玉节,算是行礼。

“老臣深夜叨扰,还请陛下恕罪。”

“姜相何出此言,今日姜相深夜造访乃是朕之万幸,宫外寒冷,还请宫内一叙!”

孤帝上前搀住来人纤细槁干的手掌,将来人让进宫中。

被称为“姜相”的老者慈眉善目,笑着拍了拍孤帝搀住自己的手背,缓声道:“君臣有别,陛下如此客套,倒让老臣不知如何相对了。”

“姜相乃是四朝故老,天下武人权威,权相阁太上之相,朕虽为皇家血统,也只是得幸生来尊贵,远不及姜相凭奇能登顶的大才之万一啊。”

一语如山门轰然而开。

这深夜前来孤帝寝宫的老者,赫然便是权相阁的太上相!

太上相也不多耽搁,开门见山地道,“陛下切莫忘了忠良所献之策。”

第九十八章:御驾亲征【中】

夜至五更天末,一层水汽静悄悄的凝成薄雾,盘绕在元京全城。

紧接着的数个时辰,雾气渐浓,天边刺亮,这满是波澜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日随雾而来。

这一日,元京迎来了不知多少年没有见到过的大雾天,初露在屋檐下形成水滴落地,一派朦胧胧的浅白。

但这当然无伤大雅,朝臣们依旧准时立在碧帝城北部的尊朝大殿内,议论纷纷。

情信司司丞重闻景,默然站在前方,眼神凝滞在窗格外的浅白雾气中,久久不能自拔,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连一直想要上前搭话的掌兵司黄司丞和权相阁的公羊圣相见到他对那浓雾如此上心,都迟疑没有开口。

忽听内殿太监一声呐喊。

“陛下到!”

朝堂重臣一个个板起脸,慢吞吞的走回自己的位子,看着一步一步走上龙位的孤帝,眉目高挑,少有几人仍如先前一般窃窃低语,根本没把孤帝的出现放在眼里。

如此明显的蔑视之意,孤帝不可能看不见,只是十二串珠帘金冠下的那双眼睛,打量了一圈后便转向了龙书案。

与太上相长达两个时辰的一番密谈令得他心旷神怡,愁容淡去了至少七成,嘴角多了一份凝而不散微笑。

待他坐定,众臣方缓缓跪下,语调弯折,人声不合的喊了声,“陛下。”

满殿内,唯有重闻景一人自顾自的赏着雾景,对之置若罔闻。

这就显得十分突兀了,即便往日里重闻景一向以三朝老臣自称,倨傲无比,对孤帝也没有那么多的尊敬,但每天早朝必行的大礼还是从没有落下的。

今日……

公羊圣相就立在他的身后,刚要提醒,重闻景如梦方醒,摇头晃脑一番,扑通一声跪伏在地,“秉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声音分外洪亮,响彻大殿。

满座皆呆了一瞬,谁都知道行过大礼后才是进言上书之时,怎么今日重闻景这么冒失……将所有的规矩和礼节全都丢了?

黄司丞轻咳一声,他与重闻景相交最厚,想要借此掩饰失礼。

孤帝摆了摆手,“众卿平身。”群臣起身,又只有重闻景一人鹤立鸡群,跪伏在地。

孤帝笑了笑,因夜不能寐而猩红如血的双眼中挑起了些许嘲弄,“重司丞啊……”他顿了顿,不急不忙的呼出一口浊气,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就跪着吧,你的话,朕不想听。”

随即,在所有人出乎意料而且惊诧非常的眼神中,一贯软弱的孤帝挺直了腰板,大袖一挥,一掌拍在龙书案上,应声而起。

“为助兵疆场,为昭显大周国力之强盛,皇室之威严,朕已决定亲征沧北,与朕的皇叔公镇天王协力并肩,共退辽军!自即日起,全国兵粮统运北境。”

一语未完,人人惊容,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将震撼的眼光转向自家陛下。

小皇帝……他,他要御驾亲征?他比多大啊,兵书读过几本?莫说战场,就连这碧帝城都几乎未出过几次……想要亲征?这岂非儿戏?

今天的一切,无论重闻景这个一品大员还是小皇帝怎么都这么反常啊?

群臣一片哗然,跪在地上的重闻景更是怒哼一声,举步起身,高喝一声,“陛下且慢!陛下不通军机,漫言出征,将沧北将士性命置于何地?将沧北危局置于何地?”

“朝堂喧哗,按律当诛,朕今日心情舒畅,不与你多做计较,御帝卫,来人!将重司丞给朕赶出大殿!”

“陛下!你!”重闻景怒气上涌,双眸瞪大,一直以来对自己敬如上宾的小皇帝突然硬气起来,其后必有依傍,而如今整个天下能真正作为孤帝靠山的,也就只有……

想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握袍衫,感受到身侧疾步奔来的两名持剑甲士,冷哼一声,官衣一抖,甩手在后,叱道。

“老臣夙寐辅佐三帝,仕周三十余载,助先帝平定中原,龙卧八国之间,十成功业有我重某三成,但看谁敢碰我!”

如此威势,甲士竟无一人再敢上前,嗫喏却步,能将目光转向孤帝。

“老臣可用不起堂堂御帝卫相赶,自己走就是!”再度一声冷笑,大踏步迈门而出。

朝堂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诸人犹如惊弓之鸟,惴惴不安,平素在重闻景的带动下也稍显傲慢的几位臣子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此时他们才蓦然想起,眼前金阶之上的人纵使还只是个孩子,那也是一国之君啊!

为君自当有君威,生杀予夺之权始终都在孤帝手中啊!

经此一事,朝堂中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余下的三司司丞悄悄对视一眼,均是皱眉低下了头。

“孔老,在朕离京后,这元京还需要您和中书阁内的诸位大人来坐镇。”

中书令孔绣一推白髯,“老臣接谕!”

“黄润甫,你是掌兵司丞,兵粮人马,军资调度,无需我多言,下去准备吧!”

“朱廷清,你是治文司丞,给朕看好四府宫学内的童生儒子,若有半点流言蜚语恶语骂名从朕的宫学内传出,从那群书生之口传出,朕拿你是问!”

“闻人蒙,你是审吏司丞,为朕挑选能力显拔之臣子随朕大军出征!”

一连多道口谕语出如电,黄,朱,闻人三位司丞跪伏在地领谕。

就当所有人悬着的心刚要落下的时候,孤帝再将注意力转到立在他身后左右两边的带刀侍卫。

“凉玉,传大道寺卿,权相阁另三位圣相,温玉,传黄监门大长秋和通令门掌令尊,入宫觐见!”

两个带刀侍卫匆匆自侧廊出了尊朝殿,背向而去。

权相阁四位圣相之一的公羊沛满额冷汗,听完孤帝有条不紊的语音掷地,心头犹如被一只大手攥紧。

不仅是他,满殿文武,没有一个不是如此模样。

俗语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今日的孤帝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黄雀乘云化作鸾凤,登梧桐而睥睨天下。

孤帝进殿不超过十句话,不仅仅出征一事已成板上钉钉,就连整个大周高层的一寺二阁三门四府五司中,除却告病在家实则已经离了京城的叶司丞和与出征毫无关联的礼乐门中人没有被调度以外,几乎全部被传下御令。

尤其大道寺卿和权相阁的四位圣相,除了新帝登基以外,还从未同殿出现过。

孤帝俯视群臣,安坐龙椅,这举止,这气势,给人的感觉只有八个字,雷厉风行!不容置疑!

这么大的场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出现过了……孤帝陛下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所有人都未曾看到的是,就在出征事宜紧锣密鼓筹备中的时候,一朵乌云压在了元京上空,大雾数日不散。

一片浅白中,一人一马停在了重府门前……

第九十九章:御驾亲征【下】

孤帝四年八月十五日。

白雾横空弥散障眼,元京城外,一片黑甲密密麻麻的陈列在城楼外,盔带整齐,披蓬锐甲,严阵以待,肃杀已极。

这是掌兵司黄润甫在接令后分别从佑西,云东以及禁军中抽调出的精兵猛将,合共十万。

黄润甫以及朝中的数位二三品老将身着战袍,杀气挥洒,温玉凉玉二侍卫带刀簇拥着一人走上城楼,他肩披大黄九龙氅,身穿亮红战袍,即便立在大雾中,依然夺目显眼。

十万甲士持戈沉吟,眼神齐刷刷的转向城楼上那抹红影,鼻观口,口观心,心寄天子,杀气森森,怒气昭昭,战意勃勃。

站立后方的甲士虽然只能看到一片白雾,但仍没有一人掉以轻心,全部正襟危立,威风凛凛,不怒自壮。

孤帝似被战意所染,豪气顿生,握掌成拳,振臂一呼,“十万将士,随朕出征!”

十万甲士应声而动,骑士上马,弩手背弓,步卒挺剑,在浓雾之中,向北方进军。

孤帝独自一人走下城楼,走上战车,凉玉温玉对视一眼,催动车前宝马,驱车而行。

暖意的手炉被孤帝抱在怀中,他看了看身边静坐的一人,点了点头,“这一路艰险,劳烦先生护持了。”

那人一身浅蓝色长袍,身长七尺,约莫三十岁上下的样子,面容说不上俊朗,倒也是鼻直口方,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眼神透亮,夹杂摄人心魄的力量。

五缕短须留在颔下,面无表情,静坐天子身侧,微阖双目,右手按住腰间长剑,不怒自威。

正是那日太上相夜访时先一步入殿相见的男子,他乃是太上相早些年随先帝游访大周最南端的分周江时,在南周边境捡回的一个弃婴。

南周本也是大周国土,但因为当时周皇室及朝廷污浊不堪,民间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揭竿而起,领兵攻至元京,险些吞了大周重立政权。

乃是座北侯周夜城自沧北横空出世,仅带两位兄弟,手不带兵刃,衣不蔽战衣,夜中深入辽营,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辽皇,说退了当时企图趁虚而入的十八万辽军。

紧接着,他募兵万里勤王,巧使奇记火烧连营溃敌,最终在分周江的南侧梦川险地大破自称“南周”的军队。这便是周夜城最著名的四场战役中的“一夜败辽八百里,反击南周破梦川。”

本来可以乘胜追击,一战灭尽南周兵,奈何朝中有大臣惧怕周夜城军功太盛,为帝进言,强令阻止周夜城继续南下。

后南周军自立一国,退守分周江,与大周相抗不停。却因占据分周江天堑而始终无人能征平,周夜城曾多次请兵讨伐都因南周国局渐稳,军力渐强而难以再攻破分毫。

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这雄霸南方的南周大国,也是同曲晋与大辽一般不愿臣服大周的国家。

先帝身边有人恨极南周人,指出这弃婴定是南周孽种,不能久留,这一言论引起诸多受南周之乱牵连的朝臣的一致共鸣,是太上相力排众议,将这弃婴收为闭门弟子,取名姜补天,带入权相阁。

如今将近三十载已过,姜补天已是传承了太上相大半文武才学的一代贤能,但却从未出过权相阁,也从未抛头露面崭露头角。

此次太上相不知为何,突然破例出阁决定帮助孤帝稳定朝局立君威,特将他就在了幼帝身边,以保幼帝安危,为幼帝谋划权策。

姜补天听到孤帝的话,双眸一张,“陛下不必客气,补天也是谨遵师命,前路究竟几多凶灾,皆不可知,陛下还是先安眠一会儿吧。在躲离追杀之时,可难以多做歇息啊。”

说完,姜补天再次闭目养神,呼吸均匀。

孤帝会意的靠在软枕上,将手炉贴身放着,也闭目休息,都说心事繁多之时难以多睡,但孤帝疲累许久,终于有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的时候,一切心事都被他抛诸脑后,不多时,鼾声微起。

姜补天右手拇指轻轻的将腰间剑从剑鞘中顶开一道缝隙寒光如眼皮一眨,泄出三分。只要一感受到杀机,他便可立时出手。

……

元京外城,重府。

重闻景听到门童报信,急匆匆的从内院穿越层层阁廊冲出府门,灰色中衣微显凌乱,他一眼瞧见站在鞍马跟前的华服青年,老脸如石入静水,叠叠荡漾,他轻施一礼,“小王爷。”

华服青年深深一躬,“早听父王提及重司丞老当益壮,锐气不减当年,今日一见,果真惊煞了小王。”

重闻景阴沉着脸拉住他的手,吩咐门子将华服青年的马和行李收拾好,转身带着华服青年直入内院书房。

左右看过无人,他这才谨慎的掩上房门,回身示意华服青年在书桌前坐下,自己一屁股坐在对面。

“重司丞这是何意啊?”

“老夫知道小王爷此来的目的,老夫本也已做好完全的准备,只等时机,大业可成……但……现今情势突变,还得天王和小王爷多加揣摩再行事才好。”

“哦?”华服青年抬头,眼如朝露一闪,“究竟怎么了,重大人慢说不急。”

重闻景尽量简洁的将朝堂上小皇帝的表现,以及带兵出征之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本来以为华服青年必会因此而失态,但华服青年静静听完后依然是波澜不惊。

“哦,那不知重大人以为,我父子该当如何?”

重闻景皱纹一凝,眉头紧蹙,“当然……当然应该把沧北所准备的事宜先放一放,不要让小皇帝看出端倪才是啊。”

“重大人如此行事也未免太不妥了吧?”

“嗯?”重闻景一捋胡须,“老夫听闻夜时孤帝寝宫有异动,本想先一步阻止,却不想那日朝堂上小皇帝根本就不容老夫多说,怎么?小王爷是以为老夫办事不利,未能拦住小皇帝离京不成?”话未说完,已有怒意。

“不不不。”华服青年连连摆手,“重大人误会了,小王指的可不是这个,小王是说,重大人对于孤帝出征离京的应对之策太过羸弱了,缺少魄力啊……”

“哦?老夫倒想听一听,小王爷以为应该怎么做?”重闻景怒意更重,那姿态就像是,如果华服青年不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就要把他吃了似的。

华服青年微笑起身,随手抄起书桌前的一方茶盏,把玩两下,缓步走到窗格前看了看窗外大雾,意味深长的道,“秋刀见血犹难看,雾里看梅待如何啊。”

重闻景愕然当场,“你想……半路截杀陛下……?!”

第一百章:截杀

重闻景怔怔呆楞,眼前发黑,“这……还未到孤注一掷的时候,小王爷这般做法……太……”

华服青年轻轻握了握拳,嘴角牵起笑容,在重闻景看来格外的阴狠,“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古来兴天下而立民者,焉有妇人之仁?关帝为夺天下,不惜葬送四十州百姓以换天下一统。我国开国大帝为打下周国江山万世之基业,不也有血屠百城的狠辣?”

“无尸山血海,何来千秋万代?”华服青年手指一弹,将茶盏从手中弹回书桌上,重闻景站在侧首,清晰的看到茶盏的青花勾勒处,有一个深深的指印。

“重大人,您要知道,父王朝夕布局,埋笔三十年,小王故乡藏拙二十年,只为今日大计而图,难不成还要等着千里之堤溃于眼前?”

“即是小王晚来一步,就该要承担所有的风险。”华服青年越说下去,眼神便越加明亮。

“眼下朝局不安,幼帝无用,群臣不服,贤士不得重用,奸佞流于上位,民心惶惶,帝位风雨飘摇。”

“成帝年间便有圣相闻人显之乱,南周起义之师,先帝时分,座北侯一代神侯军帅不得重用,内受朝臣嫉妒,外有敌国觊觎,终命丧贼人之手。”

“现今,孤帝更已经是在吃先朝的老底了,若无太上相做保,无叶氏余子呕心为辅,这帝位他早就坐不下去了。”

华服青年一步一步走回位置坐下,语调平和的缓言说着,但每一字每一句都令重闻景感觉心惊胆寒,冷汗直流。

“说到这里,一言蔽之就是,他姜孤沉身侧纵使有明臣护持,也难以将这个已经趋于尾声的国家拉回来了。儒公管随卿一曲藏冰中所预言的江山将倾覆,终究会有应验之时,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何分别?”

“总要有人走出这一步的,弑君之事,小王来做。”华服青年呵呵一笑,“听您之言,小皇帝至多也就走到……定然走不过丈岭关,来得及。”

重闻景怔忡半晌方才确认华服青年所说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抹了抹掌心的一层汗水,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如同烂泥一样瘫在座椅上。

他虽然早就与镇天王暗通书信表达了愿意相助的讯息,但毕竟他从小所经受的教育都是“忠君”“君为臣纲”等等,眼下弑君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平时他连想都不敢想,如今被这位镇天府小王爷没有半点遮拦的说出……

心中似有一道奇高的门槛,难以一步越过……

老夫虽憎恶这个混沌的朝廷,觉得那个幼子不配为帝,但……老夫仕三朝,身居高位,祖食姜家俸禄……真的走出这一步,老夫岂不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天下人,该当如何看待老夫……?

镇天王,老夫是不是投错了……这姜硕的野心,口气,杀气,未免太重了……若他们父子真的取了大周江山,我大周子民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这都是一个未知数。重闻景轻轻摇着头,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茶盏上的指印,仿佛看到了日后的大周坠入残暴的深渊。

华服青年双眉一跳,像是一眼将重闻景的心中所想全部看透。

“哈哈哈,原来重大人只是一个空有豪言而与勇气之辈,是小王打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重大人便继续在这个朝堂中安稳度日吧,小王告退。”

他几步走到门口,侧脸一转,又道:“重大人放心,即便您今日选择坐山观虎,他日小王霸业成就时,这第一圣相的位置,依旧留给您。”

“不用送了。”

话音刚落,他已提步走出后院,转过侧廊,失了踪影。

重闻景举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开口叫住,但挣扎几次,始终难以跨越心中的最后一道屏障,不知为什么,在对方走后,他的心底竟出奇的有些放松解脱之感。

蹲身在书桌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沓整齐摆放的密封信函,从中抽出一个,拆开纸笺再看一遍,轻叹一声,一把扔进燃着的炉火中,眨眼成灰烬。

紧接着,又抽出第二封,第三封,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至烧剩最后一封,他颤颤的伸出手,但又紧紧握住信函,撤回手来。

双眼轻闭,牙根咬紧,老脸上涕泗交流,将那本该烧毁的最后一封信函,硬生生的塞入了暗格中,迅速合上暗门。

仅仅是做完这几个动作,他便如同虚脱了似的,气喘如牛,汗如雨下,满脸的水痕,不知是泪还是汗,他痴望大雾。

“镇天王,亦是皇室贵胄,天下归了他,也不算换了人间……不算!”他这般喃喃安慰着自己,胸中突然怒气横生,一脚踢翻了眼前的书案火炉。

“小皇帝……大周,真的要亡了吗。”仰天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热血夺口而出,他倒地昏死过去。

在心灵的防线下,这位三朝故老终归没有踏出那最后一步,但身为一个久居朝堂的老狐狸,他也同样为自己留了后路……

……

八月十六日,清晨时分。

行军途中,帝车上。

恍恍惚惚间,孤帝陛下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大周的二十五代天子,梦到了传到他手整整五百八十五年的百十州疆土,更梦到了他的父皇,梦到了叶司丞,管随卿……

大梦上下五百年,梦到最终是一场瓢泼大雨,一场空。

耳边传来了童音的哼唱,忽远忽近,忽扬忽抑,歌声悠扬悦耳。

“云月功名,王侯将相,宁有种,前程复几多!”

“换了人间问一句,怎可奈何?”

猛然惊醒,孤帝睁开眼,汗透金衣红袍,侧身低问了一句,“是何人哼唱下阙藏冰曲?”

姜补天转了个身子,握剑的手忽的一抖,他弓腰揽手护住天子护住天子,“陛下,截杀的人,到了。”

这一声严肃的提醒,孤帝精神陡然紧绷,方才的梦境竟全然忘却了,连忙用袍袖抹去汗水,朗声询问:“温玉凉玉,兵行至何处了?”

站在帝车车辕后催马引车的两名侍卫在雾中极力辨认了一下,又问了问跑在前方的几名扛旗小校,这才回道:“秉陛下,兵至渭水,距丈岭关不足五十里!”

“渭水,丈岭关。”孤帝重复一句,实际上是为了让姜补天听的更真切,姜补天撩开帝车侧帘,举目一看,不远处的大雾中人影绰绰,虽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但稍一览看,就有不少于一百之数。

“渭水在旁。”姜补天定了定神,“五个临四重,一个四重境,一会乱战时,补天难以确保陛下万无一失,还请陛下……”

他凑在孤帝的耳边低低说了一阵,孤帝暗暗谨记在心中。

孤帝也知道那些想要取他命的人究竟有多么大胆,妄图弑君之罪,只一出动,定会是全力刺杀,自己身边的高手又只有姜补天一人,其中的危险,不用说也可明白。

他更知道姜补天所言是下下之策,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生死如何,帝位如何,系此一战!

第一百零一章:神箭

姜补天将视线透出纱帘,望了望虚影渐近的黑影。“对方不知道陛下身边有四重境的高手,补天只能以一个快自杀乱对方的阵脚,陛下……自求多福。”

“刷刷刷!”

如夜空中的流星点亮了暗沉,吹散了雾白,整整百十个黑衣身影似从天边飞来的,直插入军阵,军阵登时乱作一团。

同行出征,领兵在前被孤帝任命为本次三军总都督的,乃是一位朝中二品老将,文凌筠,他的身后跟着三位三品副帅,四人都已有半生戎马的经验,见到有人突然冲杀出来,只是慌了一下便恢复镇定。

文凌筠审视着后方乱糟糟的军阵,大喝一声,“你三人分管左中右三翼回防,我去保护陛下!”

三位副帅根本不用他多说,已经默契十足的分了开来,各自整顿乱象,重摆阵势,施以反击。

到那一群数以百计的黑衣人个个剽悍勇猛,以一当十,冲杀套路合同一辙,是一击即退,一退即击,诡异莫测,变换万法。

他们看似已经深入敌军,四面敌营,但在这种重重掩抑,进退有序而快若闪电的几番冲杀中,却带走了数不尽的大周将士的性命,层层血水在本就潮湿的地面上混成血浆,泥泞不堪。

回防左翼的一位黑脸副帅是最接近敌军偷袭的中心的,眯眼辨认了一下对方的阵法,却感觉这阵法掺杂了无数妙法糅合在一起,根本没有见到过。

一时半会根本不知道该当如何应对,如何破阵,只能告诉将士且战且退,力图阻止其攻入军中核心。

他向着不远处的矮坡带了一下马,定睛在因血气冲杀而浅淡了几分的雾气中细细观摩半晌,心中一震。

不好!原来这阵法竟是这个意思!

这左右冲杀,以进退的速度来进攻的阵仗,一眼看去锐不可当,千百变化,但仔细一看,这功法竟然真的是毫无规律可言。

归根结底,站在外围的黑衣人所有一切的拼杀血战,竟只是为了掩护最中心的一支人马不受阻碍的逼近中军大旗,逼近后尾帝车!

好厉害的障眼法!险些着了道!

黑脸副帅叹了一声,也不多耽搁。

既然这对方的战法已被他识破,一勒马缰绳,引领一众人马,直扑帝车以用防御之事,与文老将合兵一处,三两句说清了对方战法的奥妙,文老将哈哈大笑,停马执刀立在帝车前。

“呼!”

雾去云飞,一杆赤金大旗升上天穹。上书“周温侯文”四个金底大字,迎风翻飞。

“文凌筠在此!尔等再敢踏前一步,休怪老夫将尔等斩于马下!”

这一嗓子,虽无内气助喉,也响彻全军,声逼敌阵。

百十个黑衣人对之恍若置若罔闻,在万军人马中厮杀前冲,气势不减反增,大有与那看两眼文凌筠较一较战意的意味。

弓弩手箭雨连发,暗箭连连,再加之尽显的周军甲士奋勇力战,倒也令那群黑衣刺客折损近半,但余下的杀气更猛,内气更凶!

鲜有士卒能在黑衣人下走上一个回合,这几乎是内家子对战普通人的屠杀!虽然周甲士们也都上过战场,虽然有弓弩手在后方施以暗箭,但毕竟不是专门修炼内气的这一群黑衣人的对手啊。

一地横尸大多都是周方的甲士,文凌筠看的肉疼不已,挺胸坐在战马上,眸带决然。

大雾蒸薇,一个背着箭囊手握金弓的蒙面人遁在一众黑衣身影的背后,闭目细细感受了一阵后,内气勃发,脚步丝毫不间断的在雾气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前窜了十数丈,借势蹲在了一车干草旁,挥弓将车前的运粮兵劈成两半,身子隐入草垛。

脑海中大致依照排兵方位,猜测了一下帝车的位置,提弓搭箭,眼心一线,刹那就是一箭射出。

破空声如雷音滚滚,白雾随之翻搅成漩,生猛的内气几乎燃烧成火焰,炙热滚烫。

姜补天低喝一声,“就是现在!”一掌击碎帝车一侧的铁板,将孤帝送下了帝车,孤帝脚一着地,便迅速脱下显眼的红袍,摘下帝冠,闪入甲士之中,循着一个方向飞奔。

姜补天自己则是身如蛟龙出水,钻出了帝车,一只手提住温玉另一只手提住凉玉,飞身过马,在半途将两个侍卫丢下,腾身直奔暗箭射来的方向。

他的身后,帝车在那凌厉一箭中被撕裂成粉碎,咔嚓一声犹如晴空霹雳骤然爆发!

文凌筠睚眦欲裂,仰天惊呼,“陛下!”

但见那一雕翎羽箭,气破金铁所造的顶级帝车,余气不消,扎入周军,只如串糖葫芦一般,连串十人,血光崩现,最终钉在渭水河畔的古树之上,箭头入木三寸!

持弓蒙面人哈哈一笑,打了个响指,“一箭之威,谁能阻我!”

姜补天斜眉冷眼看了一下,“这么强的武艺,如此可怕的箭法,却行不轨之事,悲哉悲哉!”

“坏了规矩的人,出不了我大周国门!”他冷哼一声,身已至那发箭之人所在的草垛。

蒙面人挺弓挡在要害,硬抗住姜补天斜刺的剑,腰身软了软,咚咚咚……一连后退六步。

“好刚强的剑法。”蒙面人一竖弓弦,手抹箭囊,“正想讨教姜相的【点瞬镇江渊】!”

“刷!”

姜补天只感眼前一花,一支雕翎箭逼至鼻尖!

内气喷泄,莹白之气环绕周身,与大雾交会在一起,无分彼此,而姜补天的身子也如同融入了雾中,从蒙面人的眼前消失了。

“宝弓半雨,立誓山庄的人?”蒙面人的耳畔响起一句问话,随后一把透着凛冽寒光的剑刃便搭在了脖颈上,正是姜补天。

“快中自如点瞬,刚中横镇江渊,真是好剑法。”感受到那锋刃割破皮肤的刺痛,蒙面人疾速举起双手,“别别别,我投降了还不行吗?”

“你们本应远在山外,为何参与庙堂之争?”

“立誓山庄,只为钱效力,管他杀得是谁。”蒙面人藏在黑巾下的眼闪烁两下,向身后看不到的地方瞄了瞄,“我赌你不会杀我,是也不是?嗯……”

话还没说完,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姜补天反手一记刀柄击在了蒙面人的后脑,将他击昏在地。

任由其身子软倒,宝弓斜地,姜补天飞掠而出,反抵那黑衣人的冲杀阵营,飞手一剑插入黑衣人群中心。

内气鼓涌,轰然巨响之中,黑衣人以那一剑为圆心,四散扑地,姜补天脚尖点在剑柄之上,飘飘而立。

正当时,又一支羽箭自谁也看不到的大雾深处激射而出,目标直指被姜补天送出帝车,发足狂奔的孤帝身上!

姜补天脸色一变,“还有甲级箭士?陛下!快躲!”

“噗!”

水浪飞溅,血花漾在渭水河中。

第一百零二章:坠水无踪

文凌筠眼神呆滞,方才他清晰的透过被飞箭搅散的薄雾看到了孤帝陛下狂奔至渭水河畔,而那飞箭也已在那一瞬间逼到了背心。

“陛……陛下。”文凌筠脑海中一片空白,痴痴呆呆的道念叨着,还是黑脸副帅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快救陛下!快!”

话音还没落,已有十数个靠近渭水河的甲士一个猛子扎进了寒冷彻骨的河水之中。

河面轻轻荡漾,随之浮起的还有那抹在飞箭之下出现的血光……那是陛下的血!

一排排甲士就犹如那飞蛾扑火,次第跃入河中,在本就不如何深的河水中来回翻腾,就是不见陛下的影子。

文凌筠心急如焚,双目通红,一时间急火攻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栽下马来,黑脸副帅同样焦急万分,一提马镫子窜到文凌筠的身边,扶住了老将军的身子。

“文老,您……”

文凌筠嘴角带血,面如金纸,一把拽住黑脸副帅胸前的护心镜,抽搐着道:“别他娘的管老夫,快去,快去……救陛下,孤帝……不能出事,老夫……拿你是问!”

一句话说完,白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随军医官!”黑脸副帅见此更加心焦,拼命地呼喊,眼见几位医官匆匆围拢过来,他这才松开老将军的身子,飞身一步,也涌入了渭水河中。

姜补天眸光闪动两次,喘了两口粗气,飞起一掌,击翻四个黑衣人,将头转向方才箭来的方向。

内气再度旋绕而出,整个人如被白烟笼罩,脚尖一点,便飞入了白雾笼罩的深处,一片枝繁叶茂的密林之间,速度可谓快到了极致。

那射箭之人一直隐遁在此,他原是根本无法看清场中的情况,但借那蒙面人的一支箭搅动开浓雾的一瞬间,看清了孤帝所在的大致方位,随即循声辨位,细思良久,终准确预判出姜孤沉所奔往的方向,这才一箭得成。

这其中的任何一环都称得上是妙到毫巅,但凡有一丝一毫差错都不可能射中,可他就是做到了。

大抵是因为他觉得隐在这里根本不会暴露,故而根本没有掩面遮挡,本来面目便如此映入了姜补天的眼中。

只见那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大耳如垂星轮,眼神锋锐犀利,鼻如悬胆,脸如暗夜,零星的皱纹穿插在眉宇间,更添了几分老迈沧桑之感。

手握七尺大弯弓,金柄晶弦,背后所挂箭囊中,两支亮银箭寒光硕硕。

算上刚刚射出的一箭,他的箭囊中合共也只有三支亮银箭。

这是什么?是真正对射术的自信,只因为普天之下,还未有人能够避过他的三支亮银箭。

江湖传闻,十九年前,他曾与扫雪客在天南悬空谷交过手,剑术不敌,只三合便败下阵来,扫雪客想见识一下他的射术,故意放他拿到那把大弯弓,他本人也有卖弄射术给这位剑客看一看的意思。

在刹那间提弓搭箭,连射三箭,就此三箭,其势之猛,气力之足,称之为拔山摧海也不为过,扫雪客一见即知这射术名不虚传,微笑着没有任何动作。

令人惊奇的是,原本气势无双的三箭在碰到了扫雪客衣衫之时忽的停了下来,坠落在地。

而这位被尊为五百年来剑道第一人的扫雪客那从无褶皱破损的莹白色长袍上多了三个窟窿,全是出现在要害部位之上,肩上披的白凤端瑞大氅也滑脱在地。

扫雪客轻笑,赞了一声:“称为箭神也不为过,殊离甘拜下风。”

事后有人评说,这是扫雪客故意让着他,也有人说这是扫雪客在给他造势,可不论如何,自那以后,这箭神之名就传遍了整个江湖,同时也打响了他所在的一方大势力的全部名声,立誓山庄自此崛起于全天下。

无人不知,立誓山庄有位箭神庄主,名为秋靖。

姜补天飞身立在箭神秋靖的身前,静静看了看对方的老脸一眼,先是惊讶了几下,显然是根本没有想到秋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心念一动,刹那明白了秋靖在这里的缘故。

再思忖几时,便将立誓山庄这一次全部来意想的一清二楚。

“原来……补天谢过箭神前辈大义援手,不使天子殒命渭水,此次恩情,待日后陛下除去身侧猛虎,定有重谢。”

秋靖探手拭了拭弯弓金柄,声聚喉间,“撤!”一令过后,也不接姜补天的话,转头就走。

“箭神前辈且慢行,补天还有句话说。”姜补天并未因为秋靖的清冷态度而恼火,只是出言叫住了对方。

秋靖侧脸一转,“哦。说。”

“此次弑帝任务,无论是否功成,立誓山庄都将有灭顶之灾,箭神前辈应该早做准备才是。”

“哦。”秋靖点点头,“知道了。”

正要抬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又说了一句,“秋某,即便为钱而生,也是周人。”

言罢,再不停步,眨眼间失去了影子。

姜补天心中火热,他知道秋靖虽然不善言辞,但这简洁的一句话也已经将所有的意思表达清楚。

身为周人,保国护帝,乃是本分,无需惊奇,更无需重谢。

他一顿身,也消失在了浓浓大雾之中,只是并未回到军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那些大周军中的士卒和几位副帅都不知道这位突然参入战团有突然离去的家伙是谁。

杀入周军中的一众黑衣人听了秋靖的一令已经不约而同的收了战阵,个个催动身法内气,自军中冲杀而出,钻入大雾如潮水一般退去,而那方才被姜补天击昏的蒙面人也不见了

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人关心姜补天的身份究竟如何,因为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寻找陛下上。

除去黑脸副帅的另外两位副帅同时下令,穷寇莫追,整顿军马。

此之一战,黑衣人五十三人丧命,而大周军这边却足足损失近千名士卒。

黑脸副帅浑身湿漉漉的从渭水河中跳上了岸,身上盔甲本就寒冷,再加沾水浸透,在八月的凉风中更显冷冻,但他完全没有理会这些。

他面无人色,冷汗满身,胸腹战栗抽动,大喝下令:“都他娘的停一下!来人!把渭水河上下游全部的封止!全军入河搜寻!若找不到陛下,所有军卒全部军法处置!”

“是!”

如此安排,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入河良久除了花花绿绿的鱼儿竟什么都没有看到,堂堂皇帝陛下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

另两位副帅对视一眼,心中也是僵硬无比。

这已经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简直就是还未出师帝先无啊。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影无踪怎么得了,那可是当今天子!

文凌筠在一众医官的救治下悠悠转醒,他一下子坐起身来,看到四周甲士纷纷卸甲入水,又见有人上下封流,将渭水河堵了个水泄不通。

“魏垂虎,你这是在干什么?”文凌筠坐在地上,皱眉招呼那黑脸副帅道。

黑脸副帅听到文老将军叫自己,连忙奔了过来,将自己入河寻帝无果的事情告诉了文凌筠,文凌筠听后猛然回想起昏厥之前飞箭正中孤帝背心的事,不顾几位医官的阻拦,挺身站起,卸甲也要钻入水中。

那名叫魏垂虎的黑脸副帅已经冷静下来,拽住冲动的老将军,“文老,我以为如此下去毕竟不妥,陛下八成已经不在这渭水河中了……这还算是半个好消息,至少陛下还有可能活着……咱们是否应该……”

魏垂虎的话说到一半,后方冲来一马,马上人停马收缰,下马跪倒在文凌筠的身前,双手奉上一纸书信。

文凌筠不见帝虽急,但见来人行色匆匆,不由低眉看了看,竟是自己留在帝都温候府中的掌府管家,皱眉问道,“何事?”

“老爷,这是镇天府小王爷的拜书,他让老奴务必即刻交在您的手上,说有要事,老奴不敢耽搁,这才……”

“拿来我看。”文凌筠接过信封,拆开一看,面色登时涨紫,“这个混蛋!”

第一百零三章:天下为祭

密林丛中,关帝山侧,倾耳可闻幽涧流水,猿猴哀鸣,闭目可嗅清风抚额,暖入心田。

可本该一片宁静祥和的自然风光中忽而响起一连串不应景的喊杀声。

李昀歌宛若天音的突破一重的法门尚自回荡在脑海中。

“人有十万发丝,气贯三万发而达一重。”

“一重内气,百流照心,似月照大江,以点破面,打通心肺暗经脉三道,由谷少阳心脉达至中少阴心脉。如蚍蜉撼树,以渺小如临一重的暗劲撞入心府,则可使心精同流,生生不停。”

“你坐立内观,可见心肺间有一股红芒,那是临一重的标志,名作‘内生赤元’,与道家的先天一炁有几分相像,乃是构成人体最为基础的元炁。”

“你虽然距离临一重还有一层窗户纸之遥,但体内应该已经出现了内生赤元,可见底子扎的极稳,更可见你那位师父为你的根基费了不少心思,可如今……四虚未补而冲一重,真是糟蹋了。”

周倾心扑通通跳的极快,一边打量着场中的局势,知道眼下可谓刻不容缓,实在不想听李昀歌再多废话,一把扣住李昀歌的手腕。

“你捡重点说……快来不及了!”

恰此时,平眉女已经掐住了赵雪贞的脖颈。

李昀歌深呼吸一口气,“我再最后确认一下,你确定要未补四虚而……”

话还未完,当他看到周倾眼中的决然,便没有继续将这个问题问下去,因为已经失去了问的必要。

他将这个表情的深深地刻入脑海之中,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今日过后,如果他,赵卫晗,赵雪贞,三条命,还能够留下来,都是眼前这个少年放弃所有在内气修炼上的前途而换来的。

对于一个内家子,或者说是对一个修内之人来说,这份恩情,无异于以命换命。

“临一重有一句口诀,叫做‘提气周天生赤元,万象通通入良田’,意思是说你的身体脉络好比良田,形成周天运转,生成内生赤元。”

“从临一重突破一重照心境,也有一句口诀,叫做‘鸳鸯拂柳撞积雪,半上城头半归亭’。”

周倾悟性极高,结合临一重的口诀幡然醒悟,接过对方的话头,盘膝五心朝天,“内生赤元如鸳鸯撞入积雪,积雪和积血同音,乃是周身气血的源头,心府。”

“拂柳便指穿越那谷少阳至中少阴的三天隐心脉,破入心府,内生赤元汇入心府,使赤元可为心所用,进而产生力量,冲达全身,遍及天灵顶,最终折返心府停止,摆脱第一重的桎梏!这便是半上城头半归亭,没错吧!”

李昀歌眼有骇然,赞叹一声,“一字不差!假以时日,小兄弟,你必成大器。”

周倾自嘲的笑了笑,“一旦突破一重,根基便毁……但愿还有成大器的那一天。”言罢,一咬牙,闭目运气。

耳边一声轰响,李昀歌斜眸一看,竟是赵卫晗不知为何被那赤冠少年一脚踢飞,鲜血狂喷,硬生生的撞断一棵古树上,伏地生死不知。

眼光再一抖,只见平眉女攥住赵雪贞的脖颈,将其提在空中,因为窒息的痛苦而使得赵雪贞的俏脸涨得通红,她没有挣扎,只是眸光微散的看着几乎魂飞天外的赵卫晗,颤颤的落下两行清泪。

随即,那双充斥着死气的通红大眼神便瞪视在平眉女的脸上,似乎在说:爹爹会灭了你的金刀门的!

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景物重影纷沓,如同睡梦将醒时,慢慢烟消云散,浑身的气力点点流逝,一幕幕画面从眼前匆匆滑过。

她软软的抬手虚空抓了抓,只可惜抓了个空。

爹爹,娘,贞儿要先走一步了吗……贞儿不想死啊,贞儿舍不得你们,舍不得探雪城……

臭护卫,晗师兄,到死的时候还要我和你一起,为什么,你要陪我下地狱啊……

“师哥师哥,背本小姐爬上玉龙峰好不好,本小姐好想看看玉龙峰的梅林呢。”

“师哥师哥,救救我,娘要打我啦!”

“师哥,你怎么老跟着本小姐啊,是不是想做本小姐的跟班呀,有你这么个跟班,本小姐觉得丢人呢……嘻嘻。”

“主公命我保她,纵死又何妨。”

臭护卫,和你死在一起,似乎还不错呢。

已涨得青紫的娇俏面颊上倏然勾起了一丝笑意,浅浅淡淡,却令那平眉女微微一怔。

正在这愣神的时候,一股庞然之气亘在眼前。

“内贯三万发!原来,这就是第一重,鸳鸯拂柳入积雪,半上城头半归亭,照心境!”

下一瞬,两枚黄澄澄的铜钱翻卷着升入半空,白云垂降,风声水声突停,外围厮杀成一团的金刀门和探雪城的诸多内家子也陡然停止了一切的动作。

仿佛时间陷入了恒久的凝滞与停息。

周倾将突破照心境后的全部内气通通灌入了两枚铜钱之中,刹那风云变色,恍惚间改天换地。

周倾看到一片浩渺的恒河中,流淌过两颗沙粒,看到波澜壮阔的千里大江中,随水漂过两尾扁舟,最终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恒河之巅,大江彼岸,负手而立。

那是一个人,虚影绰绰,而那人的身前,悬浮着三枚呈三角之状的铜钱与一方硕大的阴阳鱼。

“恒河东流水,大江皆波澜。”

那人喃喃念着,慢慢回过身,周倾失声喊道:“师父!”

只见那身伴道家三宝的人,竟然是周倾不久前刚拜为师父的老人。

老人对于周倾的喊声毫无所觉,只是大袖一挥,恒河与大江蓦地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横十八纵十八的浩大棋盘。

周倾远远看着,极尽目力也根本看不出来那棋盘究竟何等大小,好像大到可以将整个世界都容纳在其中,也好像小到连一只蝼蚁都放不下。

他还要再细看那棋盘,白影一闪,一人凭空而现,立在老人的对面,二人分站棋盘两侧,刚刚出现的那人身披白凤端瑞大氅,发间束着一条雪白长绫无风自动。

“扫雪客!”

周倾再度失声惊呼。

扫雪客同样没有理会周倾的呼喊,一扬手,似是在与老人打招呼,“老仙儿,以一百二十州之地,祭此棋局,值不值。”

“不值。”老人淡淡回答。

“那以这九国,不……想来不多时将成十国,是了,就拿这十国为祭,值不值?”

“也不值。”

“那……你,是将坏心眼放到殊离的探雪城和白帝五山了?也罢,为了这偌大棋局,殊离愿以探雪城为祭,这又怎样?”

“更不值。”

扫雪客眉峰一蹙,“老仙儿。你……”

老人伸手制止扫雪客多说,低眉看了看那棋盘一眼,眼神空洞迷离,但再一扬眉时,又是神色如常。

他一字一顿道:“要小老儿来说,为了这棋局,以整个天下为祭,又当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帝陵

“以整个天下为祭,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

宛如回声似的,老人的话语在周倾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使得周倾有些出神。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扫雪客已经消失了,而那棋盘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暗无甚光亮的空间,不远处,赵卫晗和赵雪贞倒在地上,几无声息。

李昀歌痴呆的张大着嘴,凝神望着半空,周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片黑漆。

“你还是用了这两枚铜钱,命数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周倾慌张的回过头,眼神定格在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老人,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师……师父。”

“嗯?怎么,半日不见,不认得为师了?”

“不,不是……只是,徒儿……徒儿……师父,您回来了?”周倾语无伦次的重复几番,这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问道。

老人笑吟吟的露出一口黄牙,“是啊,这一趟,收获可不小。”

“哎?”周倾的状态仍旧有些恍惚,实在是方才的所见所闻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间难以理顺思路,更不知应该如何看待片晌前豪言以天下祭棋局的老人。“师父……徒儿刚才看到了一些……”

“看到了什么?”老人笑意更盛,眼神似有直戳心底的力量,看的周倾一阵心惊肉跳。

“徒儿看到了棋……棋……”

“棋什么?”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周倾晃了晃头,那棋盘,那二人对谈,竟在这一瞬忘了九成九,只记得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再过几个呼吸,连那影子也记不得了。

周倾顾盼左右,“师父,金刀门的人呢……赵雪贞和赵卫晗他们……”

老人抬手揉了揉弟子的额头,“轻松些,人已经走了,至于给他们三个疗伤的药,也已经喂给他们了。”

周倾听到此话,终于松了一口气,脑子里依然是一团乱麻,全部的气力似乎已经被抽了个干净,无力的软倒在地。

突地,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动用那两枚铜钱之事,一下子从地上跃了起来,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的身前,有些哽咽地道。

“师父,徒儿不肖,未补四虚而先冲一重,根基未稳,内底全散,有负师父教诲!师父,徒儿错了,徒儿……”

周倾脑海中回想起老人与自己所说的人之道,所说的补四虚的重要性,以及老人曾经提到过的“未补四虚,导致了无数的第三重及临四重的内家子,终生都无法逾越第四重这道天堑。”

泪水抑制不住的涌上了眼眶,无论他心性何等沉稳,无论他在危难关头将何等灾祸独揽在肩,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初涉内气修行的孩子。

没有人能够轻易的丢弃自己所有的前程,更别提是一个孩子,更别提在这份前程上,还寄托了师父的希冀,承载着父亲这位武人的沸血。

我还想要,站在父亲身前与他并肩而战,还想保护父亲,保护师父……

可现在呢,做不到了,都做不到了。就在不久前,他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

焉能不痛苦?周倾掩面放声大哭,良久良久方止住哭声,他抬头用哭花的小脸儿迎向老人。

老人收敛了笑容,双眸紧盯在周倾泛着泪花的眼睛上,一只手将自己这位弟子从地上拉了起来,探手握住弟子微凉的手背,轻轻攥了攥。

“还记得,你修内的目标是什么吗。”

周倾一愣,泪水干涸,面庞略略抽动两下,慢慢握紧了双拳,咬着牙喊到,“甲子不登顶,生来枉为人!”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背后直坐在地的李昀歌似是被周倾这一句话所惊醒,手指下意识点了点被他抱在怀中的紫薇剑,起初想笑,但随即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可笑吗?一个连四虚都未补的孩子也想登顶首位?不自量力,当然可笑!

但……李昀歌回首半生,终究没有笑出来,将紫薇剑又抱紧了几分,喃喃道:“脚踏梧桐生,却陷枳棘丛,潦倒半生,从不思进取,今之一观,还不如一孩童,元轻,紫薇,我当真辱没了你……”

“那么到现在,你的目标变了吗。”老人十分平静,语气温和,却如烈火再度点燃了周倾稍有些僵冷的心。

“不会变,绝不会。”

老人点头,他所等待的,正是这句话。

还好,这孩子,同他爹一样,认定了的就不会更改……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胜任啊。

倾儿…

周倾双拳反转,莹白色内气迸动,似白蛇急窜,刹那点亮全身,内气定周天,闭目内观,太阳般的心府中多了一抹赤红色,他一眼便认出,那便是被称为“鸳鸯”的内生赤元,此刻已与心府合归一处。

内气涌上天灵顶,三万发丝随之树立轻动。

完全掌握身体的美妙感通达全身,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失去了登顶机会的他,此时此刻信心格外的膨胀。

“师父,这条路,会比前人的路,更难吗。”周倾稳固一重境的气血内力,这才睁开眼,问道。

老人背过身去,周倾以为老人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感到有些失望,又害怕自己感觉到,这才转过身去,心中又有些黯然。

但老人在转过身时,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带着七分欣慰三分狡黠的笑容。

“拼上性命拼上前途去救人,是命。而修内之路,也是命。”老人一挥手,光线有些暗沉的空间在一连串“噗噗”声中豁然大亮。

“你和我们所选择的,都不同,不过小老儿相信,这,也是最适合你的。”老人顿了顿,“先不谈这些,你且看看,这是哪里。”

周倾这才想起打量自己所在的这方空间,在大亮的火光中,将全景纵览在眼下。

整片空间,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八字来形容最为贴切。各色金银珠光宝气,在四壁上燃起的清一色的光火的折射下,交相辉映,层层嵌叠,渲染出一派七彩光华。

正前方,八座一人高的石碑整齐在列,其上字迹斑斑,昭昭在目。

周倾想起,刚才李昀歌似乎就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呆……原来他早就看到了,只是自己眼力不及……

“这里是哪……我们不是在关帝山侧的密林之中鏖战金刀门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老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如鼎沸之声险些震聋周倾的双耳。“这里,便是关帝陵内。”

第一百零五章:碎碑

“关……关帝陵内?”周倾震惊的再次环顾周围的环境,“这里……就是千百年来无人能踏入其中的关帝陵阙?我们……”

“嗯。”老人点头。

“我们是因为那两枚铜钱才进入到这里的?那,那是关帝之碑,为何会有八座之多?”周倾好奇的打量起那一排石碑,正要上前一步看看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文字时,李昀歌突地呼喊一声。

“等等。”李昀歌在老人的帮助下服用过药物后,感觉体力渐渐恢复,内气已有再生形成周天,只是奈何受伤太重,仍旧有些提不起力气,他以剑拄地,颤颤巍巍的想要站起。

周倾赶忙提步窜了过去,扶住了李昀歌虚软的身子。

“在这里,必须要有敬畏严肃之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李昀歌眸带虔诚,“此处乃是天下刀客心目中最为崇高的地方,更是历朝历代各国君王所向往的圣地。”

“眼前,之所以有八座石碑,大抵因为无一是关帝之碑,这些,都是他的兄弟之位。”

李昀歌声音有几分炙热之意,显然他对于关帝陵向往已久,如今能够如愿进入其中,大有几分死也瞑目的感觉。

“据传说,关帝生前有八位兄弟,无不是仙人转世,天星下凡,个个本领通天,有力可敌国之能。五帝之一的儒帝,正是这八人之首,也是关帝的结拜兄弟,虎之双翼,曾有人言,二人如那双璧,一旦合一,则天下也不在话下。”

李昀歌一字一句的解释道,“后来大周国世袭五百余年之久的儒祖公,溯其初代,也不过只是儒帝诸多后裔中的小小一脉而已。”

“关帝军之所以所向披靡,统一了三皇开州以来无人能驾驭的整个天下,只因有此八人,所向无往。”

“关帝被后人尊为万古一帝。而他的八位兄弟,也被尊为八帝将,无数关于他们的故事在民间广为传唱,想必你也听过不少。”

“嗯。”周倾若有所思,经过李昀歌的提醒,他想起了从前在十万道家典籍中看到的有关于关帝以及这八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可是……那八人不是在关帝统一天下的第二日,在华玄山纷纷含笑而终,听说有路人碰巧经过,曾亲眼看到他们仰天大笑,身躯像飞沙一样飞散。建功立业到最后,就连任何一人的尸身都寻不见。”

“那都只是传说而已,八人下落究竟如何,已经无人能够解答了,这可以称之为是一个永久的谜团。我曾在一部野史中看到过,关帝陵中有八人的墓葬之地,没想到还真不假…这八座石碑很可能表示八位圣贤葬在此处…而且还修筑的如此富丽堂皇……”

老人静立,听着二人的话,心情有几分复杂,视线在八方石碑上一闪而过,无声叹出一口气,默默俯身查看赵雪贞赵卫晗二人的伤势。

眼神游移几下,他抽出酒囊,胡乱饮了几口,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凌乱的心终于镇定了几分。

确认二人的身体已经处于恢复中后,才一屁股做到了一边,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白玉石地面,不知所想。

口中喃喃念叨着,“壮哉昶江水,古来大江,世世雄杰,终了一抔土。高哉关帝山,天降飞帝,万代称一,终了一陵棺……填的真是一首好词啊……”

双眼放光的李昀歌满带几分迫不及待之感的掐了掐周倾的手腕,“小兄弟,快,快扶我到儒帝的碑文前,我要叩拜一番。”

周倾被他带动的甚是严肃,眼神干净清澈,深怕玷污了八位先贤的清净之地,他搀扶着李昀歌几步走到石碑前。

逐个看去,最右端首位上的石碑上镌刻“兄,儒帝管起臻之位。”而后一行行一列列字迹清晰,全部都是儒帝一生的功绩名声。

二人跪在石碑前,重重叩过一礼。

“儒帝在上,晚辈李昀歌敬您之名,特于墓前拜会。”

周倾并未言语,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庄重,看着这被评为“古今第一儒生”的儒帝之碑位,刚要开口,老人毫无征兆的朗声道。

“拜什么拜,徒儿,起来。”老人话音中出奇的有了些许恼意,“李姓年轻人,你也起来。”

“嗯……老先生?”李昀歌不解的回头望了望,却见老人脸色铁青,竟隐隐现出怒容,“老先生,您这是何意?”

老人并未开口,只是直勾勾的冷眼以待,李昀歌莫名其妙的感觉心底有一丝战栗,不由自主的从地上站起。

周倾对于自家师父翻书一样的脸色也有些惶恐,慌忙站起身。“师父,徒儿是做错什么了吗?”

“对着一排无甚意义的石碑叩个什么头,千年古碑,今日毁于一旦!”老人一声冷笑,身子一抖,已到了八座石碑之前。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整座关帝陵阙都随之颤动几下,李昀歌和周倾目瞪口呆的眼睛落在被老人一脚踢碎成两截的儒帝位石碑。

李昀歌脸上瞬露怒意,老人无端毁了他心中极为敬重的儒帝的陵碑,登时激起了满腔的愤懑,他抑制不住火气,险些导致体内刚刚缓和的内气发动崩裂伤势。

“老先生!”

他吼出一声,心中突又升起了悔意和焦灼,无论老人的行径如何不妥当,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老人,自己早已经死了数次了,眼下自己对老人发怒,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想到这,怒火戛然而止,他圆睁双目,“还请老先生给我一个说法,儒帝陵碑在前,关帝安卧山中,如此可是大不敬!这……这……终究……不太妥当。”

“嘿嘿嘿。”老人铁青的面庞突然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招牌笑容,黄牙外漏,“小老儿要说,这并非八帝将的陵碑,你信吗?”

“啊?不是?”周倾和李昀歌面面相觑,“可您之前说过这里是关帝陵内,除了八帝将以外,还有何人能够葬在这里?况且,就算是其他人葬在这里,您踢碎了这陵碑,总归……”

“狗屁的陵碑,不过是寻求个心里安慰,不过是后人的徒劳罢了。”老人言罢,一指李昀歌,“你,跟我来。徒儿,你留在这里,照看赵家主仆。”

李昀歌脱离周倾的搀扶,一瘸一拐的跟上老人的背影,随着老人越走越远,不多时,影子一闪,便从周倾的视线中消失了,李昀歌也几乎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四壁的灯光渐次暗了下去,只有附近的几点灯火还在亮着。

周倾再也看不见二人,心头莫名的有些混乱,半截石碑斜躺在地上,仅剩下的半截依然直挺挺的立着。

蓦地,他眉睫一动,注意力落在那石碑之上,他惊奇的发现,被老人踢碎的石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第一百零六章:刀

森森寒光在他的眼前微一闪烁,冷气逼人,如有寒霜铺面,皮肤都被刺的僵疼,周倾好奇的凑上前去,“那……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儒帝的石碑之中?”

他借着有些暗淡的光线隐隐看见那白玉石碑断口处中夹着一层薄薄的亮银色,“似乎,有一把剑被砌在了白玉石碑中。”

他用手指摸了摸那亮银色的地方,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刺痛随之而来,他猛地抽回手,低眉看去,眼神落处,是一道伤口,已然见了血。

一颗颗血珠珍珠似的滚落,他心中暗暗骇然,“好锋利的刃口,这把剑,绝非凡品!”

双眸无意中落在那剩下的半截白玉石碑上,只见上面剩下的“管起臻”三个大字尤为清晰,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他感觉那三个字上的光华在此刻尤为醒目。

正在他思索要不要想个法子将这柄剑从白玉石碑中取出的时候,背后忽的传来一声梦呓似的呻吟,转头看去,赵雪贞已然醒转。

她坐起身来,张开美目四下打量,尚有些惺忪朦胧的眼眸一下子锁定在了周倾的身上。

倏地,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了周倾的身前,“笨蛋?你不会也陪着本小姐死了吧,真是连累你了……哼,死了也活该,谁叫你瞎逞英雄!”

说着,她撅着粉扑扑的嘴唇,神色黯然。

周倾有些好笑地看了看她,自从玫州城第一次碰面,到后来的密林相遇,夜半交谈,这位探雪城大小姐的多愁善感他也是见识到了,知道她虽然纵使喜欢摆个大小姐的架子,但心地并不坏。

“感觉怎么样?”周倾淡淡的问,随即从她的身边轻轻走过,盘膝坐在赵卫晗的身侧,探手试了试脉,感受着渐渐有力的跳动,终于点了点头。

无论付出了什么代价,至少还活着,至少,所有人都还活着……

赵雪贞听闻她的话,如梦初醒,神情古怪的在自己的身上上下摸索,在扭头看到倒地不起的自家护卫,瞪大了眼睛,“我,我怎么没死?”

刹那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画面。

她记得,在将死之际,听到有模糊的声音传来,似乎正是周倾的声音,而后整个世界便暗了下来,她以为自己在也不可能活下来,却没想到……

“是你救了我吗!”赵雪贞疑惑问,闭目内观感受身体情况已经恢复如初,虽然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几道通红的手印,但劫后余生的雀跃令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她抬脚几步也走到赵卫晗的身边坐下,黛眉微蹙地用手中碰了碰赵卫晗满是血渍的胸膛,有些犹豫不定,心跳因为紧张而有些加速,“臭护卫他……”

“师父应该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所有药材,甚至全部给他服下了……那些药材个个均是奇宝,加之一起,药力不比那些生死人肉白骨的绝品灵药差多少……”

周倾看着赵雪贞紧张而僵硬的俏丽脸蛋,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的平缓,道。

“性命无忧,这点可以保证,但他的一身修为……周体经脉,在最后关头全部冲裂。”

“如果我猜的不错,师父至少给他渡了二十次内气,才吊助最后的一口气,配之药材辅助,这才能够令他伤势匀缓,但内伤太重,纵有数十种奇宝,能不能修复,能不能恢复实力,我的把握,不会超过两成,一切还要看他的造化。”

说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心中忽又感觉有些疑惑:从赵卫晗的脉象以及表征来看,师父在他的身上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怎么我感觉,从我在密林中催动铜钱,到莫名其妙的进入到关帝陵内与师父重逢,只过了一短短瞬间呢……

赵雪贞闻言怔忡良久,两只纤纤小手紧紧握住赵卫晗的手掌,没有说话,似是在心中默默祷告。

周倾压抑了近两日的心神松弛了几分,浓浓的倦意上涌,说了一句像是安慰的话,“你也别太担心,没用的,休息一会儿吧,我们谁也帮不了他。”

随后躺倒在地,沉沉睡了过去。

……

李昀歌在老人的带领下,穿梭在关帝陵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老人对这里极为的熟悉,就像是在逛自己家的后花园似的,闲庭信步地走在前面,偶尔停下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他。

直到老人真正停下身子,李昀歌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老人的带领下已经不知道穿越了几个陵府,回头看去,永无止境的黑,使他根本看不清来时的路。

老人慢慢转过头,“小老儿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想知道。即便在当日,错也不在你,但既然你已经决定走入江湖,远离世事纷争了,就不要再多想那些没用的事情了。”

“老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李昀歌眼神茫然,看到老人慈祥的笑容,他总觉得这表情中有几分敌意。

“听不懂,就当小老儿从没说过。”老人抬起头,不看对方,“知道小老儿为什么为你演示那一套身法剑法吗?”

李昀歌眨了眨眼,他低头看到手中紧握那柄泛着紫光的剑,“因为它?您觉得我如此差的剑法,不配用它?”

老人不置可否,慢慢眯起眼,像是在回忆以往最为深刻的记忆,“弃刀从剑,是个很好的逃避方式吧。”

“嗯……”李昀歌愕然,心道:为什么这个老前辈什么都知道,就好像老人对自己的所有过往均是了如指掌一般。“您……”

“不必多说,也别问。”老人再次将目光转回李昀歌的脸上,“想学剑吗?”

“我……”

“不用急着回答。”老人意味深长的多看了李昀歌几眼,循着原路向回走去,“你与倾儿,这一辈子的恩仇,是躲不掉的,若你二人成了同门,或许小老儿,能化去你一半的命数。”

“周倾小兄弟,和他有什么关系?老先生,这到底……”

“小老儿不让你们跪拜那石碑,因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座空碑而已,拜祭什么。”

老人的声音和身影都在一点点远去,隐入黑暗,李昀歌想要赶上去问个清楚,却发现自己的脚步万分沉重,竟然一步也动不了了。

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你忘不了你人生最重要的那些,你的背后,便是你从前的路,这偌大的陵阙,也只有你背后的一切,方是真的。”

“如何抉择,以及选。”

李昀歌呆楞楞的侧目看去,只见背后燃着一盏青灯,焰火随陵阙中的淡淡阴风而不住摇晃,在那盏青灯晦暗不明的阴影中,勾画出了一尊明晃晃的物什。

他不用细看都知道那是何物,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足有一人之高,刀锋流硕,青光跃眼,视线落在那锋刃之上,耳畔竟隐隐传来细碎的龙吟之声。

千载的沉寂,并没有让它失去应有的锐利,反而锋芒更盛,时至今日,依然刚不可当。

天下公认十九名刀之六,关帝之刀,刀名龙胆。

第一百零七章:不拜

李昀歌眸色闪烁,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想喝酒了啊,可惜,没人陪我了……”

十八岁那年,生辰之日,远在他乡的李昀歌轻轻地抚摸着收到的唯一一件贺礼。

“老头儿,这把刀怎么这么美呀,送我的?”那是一把刀柄金闪闪的弯刀,抽出刀来一看,锋刃薄如蝉翼,可上面的杀气却冲的他手一抖,险些脱手而出。

“听说今日,是你的寿辰,拿来送你的,爱刀之人,值得宝刀在手。”

他一抬头,金乌高悬在半空,散射出的金色光芒,直直的射入眼睛中,带来一阵酸涩的疼痛,他连忙躲避开阳光,深深的看着那沐浴在金阳中的人,笑着将弯刀归了鞘,附在腰间,自此以后那弯刀便再没离过身。

“老头儿,我呢,最不爱占人便宜,今日收你弯刀一柄,来日,你寿辰的时候,我便把那天下间最著名最锋利的刀,赠与你。”

“哈哈哈,这就不用了,用过的刀,便是最好的刀,再说,你也取不到。”

十八岁的李昀歌挑了挑眉,“筑难鱼求笙的鱼烈刀,想不想要?关帝山卢奉籍的龙胆刀,想不想要?”

“宝刀自然想要。”阳光下,那人影显得暗暗的,看不清长的是何模样,可李昀歌却看到对方的嘴角带着挑衅的笑容,显然是并不相信。

“你能得的了宝刀,我李昀歌会得不到?老头啊,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趁着年轻,少说几句大话,喝喝美酒才是正道。”说着,一壶酒便朝着他扔了过来,李昀歌笑着接过,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溢出口的酒液顺着脖颈流入衣衫,带来一起凉意。

“还是你酿的酒好喝啊,可惜就要喝不到了……”

“怎么?待在这还能少了你的酒喝?”

“我就要走了,这里不是我久留的地方啊,毕竟还有一国的人在等着我,还有她……我一定要回去!”

“看看这个吧。”一柄紫光浅浅,浮光飘飘的长剑再又扔到了他的身上。

记忆中终止在这里,他已经难以忍住心中的剧痛,更难以再想下去,拇指在指缝间揉搓了几下,感受到身体可以动作了,抬了抬手,虚空抓了几下,眼中稍有些朦胧之色,泪意萌生。

眼神再度定睛在腰间,看到那原本挎着弯刀的地方此时已经是空空如也,终于忍耐不住心中的悲哀,抽噎着缓缓蹲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站起身。咬了一口唾沫,身体微微一动,随即是大步流星,走近那关帝之刀的跟前,动作极慢的将自己手一点一点搭上那染了许多拂尘灰土的剑柄。

“睡了千年了,还是跟我走吧。我把你带到世间最强的刀客手中,不会委屈你的。”

那神刀龙胆刀身竟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李昀歌的话,随后,一声龙吟漾起,回荡在脑海之中。

李昀歌清楚的从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龙吟声中,听出了一丝不情愿,一丝不悦。

不顾这些,用尽全身气力,一把将龙胆从青灯前拔了出来,灯影斜照,火花跳跃几次,“噗”的一声熄灭了。

感受到龙胆竟有几分人性化的挣扎,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刀气,李昀歌撕下身上已经是破布一般的羊皮衫,勉强将刀身包裹在其中,暂时隐去锋芒劲气。

赤着上半身,将这柄刀背在背上,沉重的压力负在后面,令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腹背微弓,但他一咬牙,挺直了身子。

“这是我欠你的!”

眼中利芒一闪,他艰难的迈出第一步,龙胆刀将近一百二十斤的重量使得他脚步有些虚浮,胸腹部结痂的伤口隐隐泛出红色,已有了挣裂的迹象。

但他毫无所觉,脚掌踩在地上,竟在白玉石地上留下了一方浅浅的脚印,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十步,第五十步,第一百步。

脚印一个接一个,待到后来,已有了血色侵染其上,就像是完美无瑕的美玉滴上了血,不仅没有使美玉蒙尘,反而使那玉看起来更加的妖艳欲滴,更加的催人心肠……

“老子,拿的到这天下最锋利的刀!”

……

点点碎影,萦绕在脑海中,似雪花雨滴,似静水轻波,似一抹微带暖意的春风拂过面颊。

那一年。他三岁。

“我就说……我认得你。”

“我也认得你,我叫荀舟,你呢。”

“我……我是周倾。”

那一年。他十五岁。

“我……是荀舟,你又是何人?”

“荀舟,荀舟,荀舟。”

周倾睡得极不舒服,贴着冰凉的地面辗转反侧,眼皮沉若千斤,明明无法入梦,却也无法苏醒。

断断续续的对话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在耳边,可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听清,那究竟是什么人在说话。

忽的,他猛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他瞪大着眼睛,“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总会想起你,是你在呼唤我吗。”

喃喃念叨着,他的眼神鬼使神差的看了看西边的方向,尽管在他的视线中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无光的黑暗,但像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那个方向牵引着他,令他不知所措,令他牵肠挂肚。

赵雪贞的整颗心肠全部挂在了赵卫晗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周倾的一样,周倾呆坐半日,这才回过神来,身子一转,再度探上赵卫晗的脉门。

“我睡了多久?”他略有些惊喜的问赵雪贞。

赵雪贞先是楞了一下,“你醒了?我也不知道。”

周倾还要说什么,老人再度从黑暗中走来,周倾向着他身后看了看,“师父,李昀歌呢?”

老人面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快回来了。”老人低头看向赵卫晗,“他怎么样?”

“好了大半。真是个奇迹,明明那么重的伤,竟然能恢复的这么好,我开的药方似乎没有这么强的效力吧?”说着,周倾直盯着老人。

“嗯,小老儿给他的药里加了一滴别的东西。”

周倾刚要问到底加了什么天材地宝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连串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李昀歌的轮廓一点点的暴露在黑暗中。

周倾见他那举步维艰的样子,想要上去搀扶一下,却被老人一把拽住,没有看周倾询问的目光,老人问道。

“想好了?”

李昀歌的声音有些沙哑。“想好了。”

“不拜师?”

“不拜。”李昀歌停下脚步,“咚”的一声重重的将龙胆刀从背上卸下,他的眼睛充血般通红,但不多时就被一股莹白之色给压了下去。

“我李昀歌,只有一个师父。”

“那好。”老人转身看向他,周倾从他的侧脸中看到了一丝动容,一丝悲叹,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小老儿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谢谢您!”李昀歌点头说完这一句话后,身子一软,趴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一百零八章:雪城来客

大周天南,并非在大周的南部,反而指的是毗邻北境冰川的大周地域,古来皆把那无人可驾驭的冰川称之为不可逾越的天堑,而天南山脉位于天堑之南,故取名为天南。

连绵山脉,荒野大泽,无数奇珍异兽皆在其中,但气候寒冷,连年大雪,一年中有七成的时光都在雪中度过。

大周只有寒汕州一州之地坐落在天南,只因天南的地势环境甚至比玫州还要恶劣。

当初开国帝姜浊在此建州之时还是因为取得了探雪城的同意后,经当代探雪城主的鼎力相助,历时近三十年才建成。

虽有寒汕州居于天南,但在整个天南的统治者依然是探雪城而并非大周皇室,寒汕州只能算作大周和天南的交接联系中转之所。

寒汕州领域下共分六座城池,在天南山脉东南一侧连成一线,也可称之为探雪城的一层人造屏障。

寒汕州,绒荻。

绒荻是从沧北前往探雪城的必经之地,也是寒汕六城中最为繁华,人口最多的城池,往来之人包括大周探雪大辽甚至还有宇内国人。

时维八月中旬,穹空难得晴朗,万里无云,湛蓝蔚蔚,夹杂着雪意的风阵阵吹过,格外舒服。

清晨时分,绒荻四座城门大开,供来往客商进城交易打尖,城楼上尚盖着一层雪白,处处银装。

一行马队遥遥驶来,观其规模足有百人之多,全队中央,三匹白马共驱驰的马车上,一位少年和一位裘衣女并肩坐在其内。

那少年,身挂黑金大氅,一身黑色中衣,红边描底,袖尾绣着几朵赤色梅花,秀色扎肩,头上暗红色长发绾成一束,内插黑凌簪。

生的是肤白如羊脂,眉眼弯弯如满月,鼻梁高挺,脸上无一丝多余的赘肉,尖尖的下巴上有绒毛一样的软须少许,右耳垂上点缀着两点朱红色的痣,眼睛大而有神,精光内蕴,一口小白牙寥朗有致。

他抬手拉开车侧的棉帘,探出头去四处张望。

看到那层峦耸伫,上接云端的五峰雪山影影绰绰的亘在远方的天际,吸了几口新鲜寒凉的空气,不由将心中的郁结之气全部吐出,眉开眼笑。

“前面就是探雪城了吧!”

身边的裘衣女感受到窗外吹进的冷风,抬起手将他重新拉回位置,盖上棉帘。

“小弟,此处苦寒之巨,可别着了凉,还有五日的路程,过了明日,山路险峻,车马不通,就要转步行了。到了探雪城,你可千万切记少说话。”

“行啦,幼姐姐,庄里数你最啰嗦。”少年吐了吐舌头,“还是焘哥哥好,真应该叫他陪我来。”

裘衣女白了他一眼,浅浅一笑,尽显温柔之气,风情万种,抬起粉嫩的左手,扯住少年有着两点红痣的耳垂,“你说什么?傻小子,你真当咱们到这里是游山玩水来着?”

“啊!好姐姐,快松开我,疼疼疼!”少年一阵求饶,裘衣女这才放开手,凑到少年的耳边,低低的莺语。

“小弟啊,你和义父意见虽不合,但有些危及全庄的大事,你也应该多帮义父分担一下,义父多年劳碌,现在身体也……你也知道,干咱们这一行的,尤其是义父,夙夜不歇,险中求金,难享常人之寿啊……”

少年看了看第一次如此认真和自己说话的姐姐,眸色闪了闪,眉睫的轻微颤抖昭显着他此刻的内心有些凌乱。但一贯的性格令他强自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爹一直板着个脸,话也不好好说,就好像谁欠他的万两黄金似的。只知道一次接着一次的接任务接任务,钱怎么赚是够?他如此作为,为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想过吗?为全庄上下几千口人想过吗?”

少年眯起眼睛,眼神有些暗沉,低下头,“幼姐姐,我知道这次去探雪城……是二哥预感到什么了吧。”

“嘘!”裘衣女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我也是的,和你说这些干嘛,好好坐着。你要记住,咱们是给赵城主庆寿才来拜城的。”

“知道啦!这么谨慎干嘛?自家的车队,还能有人偷听?”少年推开裘衣女温软的玉手,皱了皱眉,“你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样子,成天防这个防那个,这还像是一个家的样子吗?”

裘衣女神色一僵,默默低下了头,车内霎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凝滞。

少年见姐姐脸色发白,赶忙从姐姐手中抢过手炉,细心的从车中的碳火里换了几块新碳,轻轻地放回姐姐的怀中,咧嘴一笑。

“幼姐姐,你别可生我气,哥哥姐姐里你是最怕凉的,这鬼天气有这么冷,可别因为小弟气坏了身子。你也知道,我就这个脾气……”

裘衣女点点头,将略有凉意的手掌搭在少年的手背上,喊声催促马夫道,“不用在绒荻多停留,快赶几步,争取早些到白帝五峰!”

“是,二小姐。”

……

白帝五峰雪山,乃是白帝山上最挺拔壮观的五座雪峰,高足有千仞。

站在其侧仰望,顿生渺小之感,今代儒祖公管随卿少时游历,过白帝山时曾发慨叹道:“我观此山,无异于滴水见沧海,芥子望须弥尔。三千一苇,正当如此。”

白帝山更因此五峰以及山中城而享誉天下,被尊为天下十岳第二位,至于那第一位,自然便是人间奇山藏冰。

偌大天南,比白帝山名声更胜的,只有探雪城。

此时的探雪城,热闹非凡,用普城同庆四字形容亦不为过,因为再过十五日,便是探雪城主,扫雪客的诞辰。

诸多名人隐士,各国使臣来客,乃至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无不慕名而来,在探雪城五门各处呈上拜帖,再经过守门城兵层层通报,由探雪城几位首脑亲自决定是否准许入内。

故而一番转折下来,被拒之门外的足有八成之多,只有少数人能够得以进入其中。

“宇内国正一品定山王,闻赵城主新岁之期,前来拜会,这是拜帖与礼单,还请这位小哥儿通报一声。”

守住城口的数十位身着莹白色劲装的甲士纹丝未动,只有站在最前方的一位持剑甲士接过拜帖,看都没看一眼,随手扔在一侧的石栏上,“你可以走了。”

“嗯?这位小哥儿……还未通报过,怎知本王不能入内?”

持剑甲士斜眼打量对方一眼,没有看他身上的王字官服,冷笑一声,“放不放行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定山王爷,还请自便。”

说完后,他退身站回原位。

定山王只觉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却又毫无办法,也不好发作,只能欠了欠身,正要离开,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如同环佩轻摇一般清脆悦耳的女音。

“立誓山庄,二女秋幼萱携弟秋承浩,特来为城主拜寿,还请通报。”

这一次,护立城口的甲士连一个动作的都没有。

一侧的定山王嘴角一斜,暗暗讽笑:连本王堂堂一品都没得入内,你一个小小立誓山庄的人也配进去?

想到这里,撇了撇嘴,回身几步和自家奴仆会合,方要下山而去,蓦地,他又听到了一个令他震骇欲绝的声音,身子戛然僵在了原地。

城门訇然中开,金芒泄地。

“原来是秋家姐弟,我和夫君早已静候多时,快快请进。”

定山王瞪大了眼睛,一顿一顿的转过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神色呆滞的盯着那突然出现在城门口的倾城美妇,楞楞的道:“探……探雪城主母,雨……雨……雨仪,亲自迎接?”

第一百零九章:弟子

探雪城。

雨仪亲切的拉着秋幼萱的手,带着她二人走入城中,这座不知传承了多少年的古城中,满是风霜的痕迹。

常年的积雪覆在道路两侧,人流攒动,处处张灯结彩,彩旗高挂,热闹之景与过年时也无两样。

凡有城中百姓见到雨仪,无不顶礼相迎,只是他们还未跪下,便会感觉一股柔和的气力撑住了他们的身体,再抬头时便能看到雨仪那一张足以融化万载寒冰的笑脸。

面对父老乡亲,雨仪逐一点头致意,牵着有些怔忡的秋氏姐弟穿越城中大道,虽因诸多百姓的热情而耽搁了些许时间,但却也让他们二人亲眼见识到了探雪城中的万民同心之景,竟不自觉的想要以微笑待人。

秋承浩在雨仪的身后跟着,暗暗感叹:这就是扫雪客夫妇独有的魅力吧……

走过鳞次栉比的楼墙,看过绣带纷飞,安泰和谐,秋幼萱将始终紧紧抱在怀中的手炉扔给小弟,心中余下的只有暖意。

“雨前辈……”秋幼萱喊了一声。

雨仪回过头来,俏目含嗔,“幼萱是吧?令尊也可称得上是我的兄长,就叫一声姑姑吧,还听的顺耳些。”

“是。雨姑姑,不知赵城主可在城中?我……”

“夫君早知你们的来意,不用多说,跟我走就好了。姑姑带你逛一逛探雪城中如何?”

说着雨仪轻声简洁的介绍了一下城中的情况。“城中合共有九条街,乃是按照九泰合阳的方位立点而造,汇聚全山的龙脉正气,驱散极寒,似乎还和什么气运相互勾连,我可不懂这些,就不露怯了。”

“九街其中啊,多是民居商铺医馆客栈,再往前走还有几所闲居别苑,景致布置的还算上乘,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择一处住下。”

“那边的紫竹林,是正阳之气的伊始之处,阳气最盛,北公文府建在竹林尽头。”

秋幼萱认真的听着,将雨仪所说的一字一句全部记在脑中,听到北公文府,心中有几分敬意的看了看不远处的紫影,他听闻探雪城中有一北一南双公府,分别协助探雪城主管理全城。

北公文府出文士掌政务,察民情,定人心。

南公武府则是历代全城总教师的居所,主管训练护城甲士,禁卫全城,保护子民安全。

雨仪顺着主街道一路北行,直至民居住宅被渐次甩在后面,人流也愈加变得稀疏的时候,秋幼萱和弟弟对视一眼,二人都知道目的地就要到了。

“看。”雨仪探出青葱纤手凌空一指,指尖前方,视线尽头,是一棵拔地而起的巨树,树叶形如白雪,玉洁无暇,青棕色的树干奇宽无比,至少要二十人以上才能环抱。

微风轻吹,树叶漱漱作响,偶尔飘零下三三两两的白色叶片,在空中轻盈的转了几转,坠落在积雪之上,与雪无异,难以分辨。

“雨姑姑。”秋承浩好奇的探出脑袋,先是被那巨树震慑了一下,下意识拽了拽雨仪的袖子,“那就是白帝树吗?”

秋幼萱看到弟弟的动作,柳眉一蹙,刚要训斥,雨仪却并不在意少年的失礼,笑容更甚几分。

“不打紧。”她对秋幼萱说了如此一句后,向秋承浩解释道:“正是白帝树,传闻乃是白帝当年亲手所植,但有几位大家曾估量过,这棵白帝树的树龄至少已有两千年,称之为神树也不算过分,天下仅此一棵。”

“两千年?”秋承浩眨了眨眼睛,“那岂不是和三皇一个时代的……”

“嗯,城主府,便建在白帝树右侧。”

一句说罢,三人脚步加快了几分,真正走到白帝树下时,秋氏兄妹二人才见识到神树的壮观,仰头望看。

密密麻麻的枝丫莹润透亮,经风吹拂,更是飘飘闪闪,似人间仙境的玄雾,也似去过匆匆的浮云,莫名升起开阔之感。

探雪城主府并无外人想来的那般奢侈豪丽,反之,看起来十分简朴,几座楼阁,几排连廊,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一个面容冷淡的中年人正在府门前扫着日前的雪,步履看似杂乱无章,但秋幼萱却分明从那细碎的脚步中看出了极深妙的立身行步之法,似与自然相合相衬,一步万变。

雨仪停下,唤了声:“沂叔。”

中年人也停止动作,将扫帚扔在雪堆之上,毕恭毕敬的欠身行礼,“主夫人。”

“嗯。幼萱,承浩,这是沂叔,你们就叫声伯伯吧。”

秋幼萱赶忙拉着弟弟一揖到底,“久仰左前辈高名,今日能得一见,是晚辈的幸运。”

左沂朗声哈哈一笑,“不用讲这些虚的,老秋的孩子啊,都不错。”说着,他有意无意的对着雨仪使了个眼色,雨仪登时会意。

“舟儿也在?那正好,快进去吧。”

话音未落,秋氏兄妹只觉周身一轻,眼前一花,竟已腾身而起,越过院墙,直入正堂大厅,雨仪将两个孩子送入府中后,自己并无动作,只是看着左沂。

左沂跟着雨仪夫妇已经有四十年之久,不用问也明白自家主夫人想要知道什么。

“倾儿他……很好,一步未差,老仙儿还是很有分寸的,虽然心软,但干系太大,这些事他不可能有半分延误。”

雨仪神色有些不自然,粉靥上浮现出几分悸动,“这么对一个孩子……未免太残酷了。而且,当年……”

听着雨仪吞吞吐吐的话语,左沂板着脸,“老仆倒是很认同老仙儿的做法,这少年人啊,尤其是男孩,就该多经历经历,咱们探雪城的这群孩子们,哪一个不是在老仆手底下从死里爬出来的。”

“周倾那孩子,已经在藏冰山上享了这么多年清福了,不经点成长,这最后的一切他哪承受得了?”

“嗯。”雨仪点头算是勉强同意了左沂的观点,身为探雪城的总教师,二公之一的南公,左沂教人修行的经验绝对是世间数一数二的。

“贞儿也是被我惯坏了,希望这一次她出去历练一番,回来能把这骄纵的性子收一收。”雨仪又道。

想起素有惹祸精之称的赵雪贞,左沂莞尔,深以为然的表示赞同,“是啊,咱们那个大小姐,日后要承担的,可也不比周倾少……想一想,还真让人心疼。”

却说秋氏姐弟“飞”入城主府,秋幼萱便攥紧了小弟的手,瞪了弟弟一眼,那意思似是说:你要再没大没小的,瞎说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随后二人缓步走入大厅,主屋空间极大,正中有个十来丈见方的莲花池。

自主屋上方有一道细水源源不绝的灌入莲花池中,莲花池中亦是轻漾微波,水流不止,竟是一池活水,只是不知多余的水流向了何方。

池水正心,漂着三座浮台,秋幼萱一眼认出那浮台竟都是由白帝树之木所造。

此刻莲花池上,身着莹白色长袍,发间束着长绫的扫雪客赵殊离,负手立在一株光洁的莲花之上。

其中一座浮台上盘膝静坐着一个身着古朴道袍的少年,那少年入定一般微阖双目,任由水流带动浮台在池水中四处旋动。

扫雪客听见有了外人进入,身影一闪便出了清池。他抬手止住秋幼萱的礼节,“幼萱和承浩是吧,早听秋老哥说起过,不必多礼,舟儿,过来!”

浮台少年闻言,睁开双眼,脚尖一点浮台,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扫雪客的身边。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荀舟。舟儿,这是立誓山庄的高足,也是为师挚友之子,他们今次,是为你而来的。”

第一百一十章:周倾,周倾

“我?”荀舟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

秋幼萱秋波一转,也深感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荀舟,“赵城主,莫非这位就是……”

扫雪客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说说吧,立誓山庄情况怎么样?”他转步盘膝坐在莲花池畔的竹席上,又指了指另外的空位,“坐。”

三人在扫雪客的身边坐下,扫雪客将室内炉火上烫着的水壶拿下,伸手一晃,不知从哪里拿出三个茶杯。

提起壶,为眼前三人分别满了一杯,热纹蒸蒸,丝丝白丝细如蚕白,轻轻直上,散入红尘。

酒香扑鼻冲脑,刹那耳目一新。

他白皙的大手如同水波纹般,一阵虚幻的抖动,根本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那三个茶杯竟均已被三人握在了手中。

秋承浩愕然,一口将茶杯中的暖流饮尽,“这就是白帝树叶所酿的‘凉胜温’?”

喝光后,他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舔了舔嘴唇,“甘醇,清冽,好香甜的滋味。我……我能再来一杯吗?”

秋幼萱也沉醉在美酒凉胜温带来的直入骨髓暖意与清凉中,听到小弟没出息的话这才恍然惊醒,恶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秋承浩明白过来,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扫雪客看到姐弟二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慢慢上翘,“别那么拘礼,我很可怕吗?”

秋承浩出于对姐姐目光的畏惧,有些不敢抬头,偷偷用余光看了看扫雪客的脸,手中的茶杯忽的重了几分,他眉睫一跳,知道杯中的酒水又已经满了,美滋滋的仰头饮尽,满意的吸了吸鼻子。

“谢谢赵城主!”

“唤我声叔父吧,这个辈分我应该当的起。”扫雪客浅笑道。

似是感觉到了扫雪客夫妇二人那超乎常人的亲和力,秋氏姐弟对视一眼,暗暗松了一气,心神也放松几分。

秋幼萱接口道:“嗯……叔父。立誓山庄的情况确实有些……”

“秋兄还是接下了弑帝的任务,是吗?”扫雪客眼神有些跳跃,似乎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十分沉重。

听到扫雪客的话,秋幼萱还未说什么,秋承浩已经起身站了起来,面带震惊骇然。

“弑…弑…弑帝!怎么会!怎么会!爹他怎么会那么傻?这种任务也接?那可是大逆不道,被天下人共骂的大罪啊!”

扫雪客手指轻轻在秋承浩的手掌点了点,一缕柔和的内气灌入少年体内,秋承浩脑海一阵清爽,刚刚升起的躁意转眼消失的一干二净。

“孩子,先坐下来好吗?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会关乎你们整个立誓山庄乃至整个大周,无论多么震撼,都要听我把话说清楚,现在这个时刻,任何纰漏都是出不得的,懂吗?”

扫雪客独特的温和声音有着催人沉静的作用,秋承浩眼前虽然仍是金星乱转,但也勉强能够平复心态。

重新坐在竹席之上,握紧不知何时又已盛满酒水的茶杯,再也没了饮美酒的心情。

“小弟年幼鲁莽,还请叔父谅解,您还请继续说下去。”

“秋兄在接手之前留了后路吗?”

“义父让我们兄弟姐妹十四人全部离开了立誓山庄,义父不太想让小弟知道实情,这才让我带着小弟来拜访您。”

“和秋兄同去的还有谁?”

“只有二哥……秋承焘和一百二十位顶尖内家子。”

“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你回去后将秋兄的全部家人都带到探雪城吧。我这边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明日便走,所以立誓山庄我是去不得的,一切都要快。”

“是。可是,山庄内的千百内家刺客,该当如何处理?”

“应该,已经救不了了。”扫雪客双眉微微一凝,“如果我所料不错,秋兄出立誓山庄的那一刻起,姜硕的人就已经布置在立誓山庄之外了。弑帝之事无论成败,都必须有人承担后果,立誓山庄,是很好的替罪羊。”

“姜硕避免落人口实,会将弑帝之名全盘推在立誓山庄之上,摆在天下人的眼前。”

“什么?那可是近千条性命!而且全是清一色的内家子,怎么可能……镇天府那边有如此强的力量,能够将一座屹立江湖数十年的山庄连根拔起?不可能……不可能的!”

秋幼萱连连摇头,显然对于扫雪客的话,她极不愿意接受,但她心中明白,这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一想到庄里那些平素一同畅谈江湖,习武练功的熟人们,她便觉得心中一阵阵锥心之痛,险些昏厥过去,她咬住舌尖,强令自己保持清醒。

“我能做的,只有保护秋兄一家而已了,唉……”扫雪客长长叹息,“天色已晚,今夜你小住一宿,明日辰时,我亲自送你出天南。”

“那……承浩,就劳烦叔父照看了!”秋幼萱感受到一旁小弟炽烈到刺痛皮肤的目光,却不忍与他对视,重重的对着扫雪客施了一礼,便起身向外走去。

临走时,她刻意停了停,将目光留在从头至尾未发一语的荀舟身上,随即匆匆出了城主府,她还有诸多事宜需要询问雨仪夫人。

秋承浩目送着姐姐离去,一向贫嘴多舌的他出奇的安静,不住地摇着头,周身轻微的颤抖摇晃,渐至浑身剧烈的痉挛起来。

口中喃喃的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接这个任务,不就好了!大家不会死,一个都不会!爹爹为什么这么自私!”

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的掉在竹席上,与那室内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分外刺耳。

立誓山庄,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家乡,从今往后,就要不复存在了吗……

扫雪客知道此刻自己即便再用内气也无法让这个少年冷静下来,静坐等了良久,直到哭声慢慢低了下来。

他认真的端详起眼前面无人色的少年,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听到少年的哭声开始变得沙哑,他终于引动一丝内气为少年平复心脉,不至于因悲痛而受了内伤。

开口道:“秋兄之所以接下这个任务,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自己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更不是不在乎那些手足同袍,只是因为,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去做,便再没有人保的下孤帝的性命。”

“孤帝!那是谁?我不认识!一个被臣子压的都要喘不过气的皇帝,为了救他,我们整个山庄!就为了他一条命,千口人命!都要为他葬身!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少年哭着,声嘶力竭的嘶吼着。

扫雪客低低的声音如同一声闷雷,在秋承浩的脑海中响彻。

“不为什么。只是为了证明,世间唯有忠义二字,才胜得过至高无上的权势,才胜得过人心的贪婪龌龊吧。”

不知为何,这一句平淡的话语在秋承浩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哭声硬生生的止住了,再抬头时,扫雪客已经迈步出了府门,不见踪影。

荀舟依然毫无表情,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超然物外,置若罔闻,他呆楞楞的扭头朝向东方看去,像是看破了虚无,看破了万里之遥。

口中低低念着:“周倾,周倾,是谁呢……周倾,周倾,是谁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洗花海【1】

一大早,天还处于半亮时分,黑蒙蒙的天光渐渐露出头,探雪城的清晨,分外动人。

柔和的光线似斑斓大江波涛汹涌,在万山中流淌。

秋承浩揉着红彤彤的眼睛,立在探雪城内最为高耸的楼阁之上,尽管他的视线里已经没有了人的影子。

心中忽的一痛,不知为何,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在心间,那种感觉就像是……也见不到自己的姐姐似的。

他低下头,将胡思乱想驱逐一空。

“叔父,如果……我没有活着回来,您一定要照顾我承浩,义父的十四个孩子中只有他和三妹是义父的亲生之子,如果情况太严重……我们即便拼上性命也会把三妹送回探雪城……”

“别把结果想的那么坏。”扫雪客温和的声音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抚慰最悸动的心。

秋幼萱一连几次深呼吸,奋力维持镇定。

“叔父,我还是不明白……那,那姜硕哪里来的力量灭我立誓山庄。立誓山庄在江湖上虽只不过是二流门派,但亦有数位四重境内家子坐镇,三重境者也有近百位……”

扫雪客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扶住秋幼萱的肩头,轻柔如浮云一样的内气似乎盈在了脚下,将二人的身体撑起,前行的速度登时快了数倍不止。

秋幼萱只觉在那内气的帮助下,自己几乎无需费力,便可达到从未有过的速度。

扫雪客带着秋幼萱,在一座座陡峭的岩壁峰峦上无半分停滞,如履平地,衣袂飘摇间,束发的白绫吹吹而动。

周身的气力被极强的控制力凝成了一个点,以点及面,以最小的气力消耗爆发出最惊人的力量,如此精妙的控制,使秋幼萱啧啧称奇。

和叔父相比……义父的内气修为简直不足一顾……同是第四重境,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她看着不断后移的深山,密林,大泽……

心下暗暗估算了一下,按照现在这个速度,原本从探雪城到绒荻整整四天的山路,竟能赶在短短半日时间内抵达!

“镇天府自然没有摧毁整个立誓山庄的实力,姜昀的门客中虽也有几位实力可以上的了台面的内家子,但毕竟还在少数。”

“你想想,在整个大周,能在短时间内被姜硕所调动,又能有足够的力量与立誓山庄相抗衡的,还能有哪个……”

秋幼萱闻言沉吟良久,猛然抬头,妙目中恨意连闪,“那也只有……关侯世家了。”

……

关帝陵。

八座白玉石碑前。

周倾和赵雪贞抢上一步扶住李昀歌昏厥的身子,周倾看了看老人,眉头皱成了一团,“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娃娃懂什么。”老人一挑眉,“给他看看,伤势怎么样了。年轻人,就是喜欢胡闹啊。不过,至少,他还有选择的权利。”

周倾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赵雪贞一同将李昀歌半抱半推着放到了赵卫晗的身边,在他的身上上下检查一番。

老人无声无息的走到周倾的背后,用毫无温度的手掌拍了拍周倾的肩膀,“倾儿,小老儿已经救不了他了,只有你,还有一线希望。”

“嗯?”周倾不明所以的眨眨眼,“什么?他的伤势还没有到无法救治的地步啊……只是崩开了伤口,需要多调养一阵子。”

“不。”老人有些勉强的牵起一抹笑纹。

“现在和你也说不清楚,日后你自会明白……倾儿,无论他从前做过什么事,小老儿都希望……希望你有一双明辨忠奸的双眼,何人对你好,何人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分得清,认的准。”

“不要错信了贼子,也不要错察了贤良。”他说着说着,脸上又再度泛起招牌式的笑容,一口黄牙外露,“小老儿有事要离开你一段时间,自己多加小心。”

他神色温柔的为弟子理了理衣领,“他们三个,你务必全部送到探雪城中。记住,一个人都不能少,尤其是那李昀歌。”

“如果他想要就此离去,你便告诉他,‘若想他日胜过三尺丹阳,就老老实实的去探雪城。’还有,到时此物交给他。”

老人塞给周倾一枚白色的叶片,“他自会明白。”

周倾定睛看了看那叶片上古怪特异的纹路,陡然想起从前在道家典籍中看到过类似的描写,诧道:“白帝树叶?”

“嗯,正是。”老人又探手从衣袖中拿出了那道家三宝中的其中两枚。

“关帝陵没有入口,自然也没有出口。这先天一炁与初动一阳,用法你想必已经知道了,以你全部的内气灌入,以使阳炁冲虚合一,引动关帝山的阴阳之口,龙脉之髓,致泰极否生,阴阳重分。它会助你们离开,至于去到哪里,便是随缘了。”

“此物你用过一次后便会重回我手,故而到时不必感到奇怪。”

周倾点点头,下意识的冲口道:“这道家之宝竟可使人凭空遁去他地,这也太超乎人力所及了吧……”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不行的。真要像你所说的那样,这道家三宝岂不就成了超脱天道的神物了?倾儿啊,凡是物之所及,皆在五行之内,自在天道之里,人之所及……亦是如此。”

“可……”周倾心道:可这两枚铜钱的挪移之力根本就已经超越了常人想象的范畴了啊?怎么还能说是符合天道?

“不要多问了,他日有机会,小老儿会与你讲清楚的。时局紧迫,俗尘片刻倾覆,小老儿已无时间耽搁。”

“他们三人所用的药物在这,你拿好。如果赵卫晗的伤势恶化,你便以你的混元玉保住他的心脉,喂他服用一滴冰铁衍花水,记住,一滴就好。随后将他带往探雪城,雨夫人有办法救他。”

老人递上数枚玉瓶,周倾一一接过,老人再度深深的看了弟子一眼,身影一阵虚幻,倏然间,消失在了原地。

来伴迷雾而现,走亦不留风尘。

周倾一个人站了许久,低头继续为李昀歌诊探伤势,从老人所给的药瓶中取出一瓶,倒出几粒丸药,送入李昀歌的口中。

随后一个人盘膝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赵雪贞方才见从后侧戳了戳他的脊背,“笨蛋,你发什么呆啊。”

她方才听老人语速极快,而且又是在嘱咐周倾,不好插嘴,只得在一旁看着听着,眼下老人离去,偌大陵阙只有他们两个人还醒着,顿时耐不住好奇,上前问道。

周倾道:“师父每次行色匆匆的离开,都肯定有事情发生,尤其这次,走的又如此急切。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刚看过了,令护卫伤势已经痊愈大半,经脉不知在什么力量的作用下正在缓慢重塑……内气,实力,不出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伤的这么重竟然真的治好了?”赵雪贞深感惊奇,“我其实见到晗师兄因我而旧伤复发的时候……我以为……他必死无疑了……我……还好,没事了。张爷爷,真乃神人也!”

大难不死,再加之几个伤着都在处于稳定的恢复期,周倾感觉现今的心情分外轻松,笑嘻嘻的道。

“无论怎么说,你家护卫也是我诊治的,药方也是我写的,你就不夸夸我?”

“你啊,才不夸呢。”赵雪贞一撇嘴,一扭头,“笨蛋就是笨蛋,会点医术又算什么?”

“那自然比不上大小姐。”

“那是当然!”二人相视,开怀大笑。

上架前夕

身为一个新人作者,能够在起点这样的网文巨擘网站签约并且上架,真的心情十分复杂又紧张。

我知道这本书一直能够读到这里的书友们可能不多,明天首订也许会十分惨淡,但无论如何,我会一直把这本书写下去的。

世界观已经铺设开了,布局正在一步一步拓展放大,认真读下来并且喜欢这本书的朋友可能已经看出来了,这本书的世界观我设的很大,这对于一个新手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我的预算篇幅在三百万字以上。

可能会用一段很长的时间来写,在即将上架的前一天,在这里,我想向每一位现在以及以后能够看我的小说的人,表达诚挚的谢意。

真的。谢谢大家的厚爱了。

更多的话会在明天的上架感言里和大家多聊一聊。

今天请假停更一天,平复心情,整理前文布局,明日上架三更。

真的谢谢明天能来看这本书的每一个人!真的谢谢了!

周至雪敬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洗花海【2】【上架第一更,求订阅!】

“笨蛋,你看,那个是什么?”赵雪贞指了指方才李昀歌放在地上的龙胆刀。

由于被破烂的牛皮衫遮挡着,周倾只能隐隐看见一层寒光,心中一动,猛的想起了那断碑中的剑。“不知道,可能刚才李大哥晚回来一步,就是为了那个吧。”

“呦,还叫上大哥了。”赵雪贞凤目轻飘飘的闪了闪。

“他看起来比我大上不少,直呼名姓总归不好,咱们几个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过了,叫声大哥也不为过吧。”

赵雪贞笑眯眯的点点头,“不说这个,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宝贝,这关帝怎么说也是一代载入史册的大帝,从他陵阙里取出来的,肯定是宝贝吧!”

周倾余光一瞥,看到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大呼不妙,“大小姐,无论是否是宝贝,那也是李大哥的东西,你这样……”

“哎呀!管他那么多,本小姐要去看看。”毕竟耐不住少年人的好奇心,赵雪贞搓搓小手,亦步亦趋的跑到了那满是泥污血渍的羊皮衫前,一伸手便把羊皮衫扯下。

周倾还未来得及阻拦,眼神便僵在了半空中。

只见刀光一跃,寒芒爆闪。

这柄在名刀中位列前茅的神刀,一经现世,顿时惊煞了在场二人,他们嗫呆的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几乎同时冲口而出,“龙胆!”

周倾十万道家典籍傍身,赵雪贞出身剑统名城,都不是见识浅陋之人,故而一眼便认出了这柄震古烁今的名刀。

“这可是天下第一的神刀啊……”周倾咽了一口唾沫,“原来,李大哥拿回的是这个……怪不得用衣衫包裹住。”

赵雪贞一看过后便将牛皮衫又盖在了龙胆上,鼻尖轻轻一皱,有些不解的问:“不是在名刀中才排在第八位吗,怎么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你父亲的恨长禁在名剑中排位第十三,不同样被尊为当今天下第一剑么。”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赵雪贞黛眉略蹙,“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名刀名剑的排名还是流传自五帝时代的,而时至今日,在天下还能看到的,名刀中排位最前的,便是龙胆了,同理,名剑亦是如此。至于那些排名更靠前的刀剑,早已经遗失在历史的大潮中沦为传说了。”

周倾有些惋惜的解释着,赵雪贞这才恍然大悟。

“这关帝的龙胆刀不是被封在陵阙之顶镇灵吗?怎么会被李昀歌给取来?”赵雪贞又问。

周倾思忖片刻,有些不确定的回道:“有可能……在陵阙顶的那柄是假的。”

“假的?”

“我也不甚知晓。”周倾站起身子,“我给你看个东西。”

“嗯?”

周倾从侧壁摘下一盏明灯,走到已经隐入黑暗中的断碑处,指了指断裂夹层处的寒锋,“你看这个。”

赵雪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一惊,将凤目凑近了几分,秋波如水轻轻流转。“这……是一把砌在石碑中的剑啊!”

“嗯,看得出来是什么剑吗。”

赵雪贞探手想要触碰一下那寒光处,却被周倾拦住,“不用试,够锋利。”说着,还给她展示了一下自己手上被剑气所刺出的血口。

“我感觉……这剑光有几分熟悉。”赵雪贞思量着低下头,脑海中电光连闪,“啊!这剑天生所带的剑气与我爹爹的恨长禁有几分相像!”

“什么?”

“真的!”赵雪贞闭目感受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微弱剑气,再度确认的道。

“看来这陵阙,着实不简单啊。”周倾喃喃说着,像是自语,也像是在和赵雪贞对答。

“剑身所带的天生剑气相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柄无名之剑和恨长禁出自同一铸剑大家之手,而且所用呢很可能是同一种铸剑之法。”

这一番话说的赵雪贞若有所思,“恨长禁相传是农皇神农祖座下的吕舂墨所铸,诸多史籍及古纪中记载着吕先生平生只铸了这一柄剑,何来同人之手?”

“不。在鱼求笙的【锋名篇】提到过一笔,吕舂墨曾在隐居白帝山时暗造了一剑,后时还被录入进名剑中,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失传了,就连剑名也已被人遗忘,无书所载。”

赵雪贞耸了耸肩,心说:这书我又没看过。

不过表面当然不能丢了面子,煞有介事,一本正经的连连点头,“我也记得有这么一句!笨蛋,看不出你懂的还挺多的啊。”

“只是读过两三本闲书而已。”周倾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

“既如此来说……这剑便是其中一柄已经失落的名剑了?”

“嗯,应该正是,而且,如若我所料不错……另外几座石碑中,应该也同样夹着东西。可惜,白玉石一向以坚硬著称,以你我二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将之取出。”

“既然都已经在这里沉睡了这么久,又何必让它们再染俗世纷乱硝烟呢,不如就让它们继续留在此间吧。”赵雪贞抿了抿嘴,“这应该是极好的结局。”

周倾认同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大小姐还有这般真知灼见,所言不错啊,既已远避尘世,何苦再受折磨。”

他恭谨的向石碑行了个礼,“是在下冒犯了。”

“你这装模作样的干什么呢?一柄死物而已,行什么礼?”

“哎?大小姐这话说的便错了,万物皆有灵,怎能说他是死物呢,它也像你我一样,是活生生的灵魂。”

赵雪贞看到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扑哧一笑,“你说话是越来越像那群牛鼻子老道了。”

周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做一个像轩黎师兄那样的人也很好啊。

“李昀歌应该快醒了,等他醒了,咱们也应该出去了。”他握紧手中的两枚铜钱,“也不知道这一次会被送去哪里。”

赵雪贞偷偷地瞥了瞥周倾,她总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和刚认识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健谈了许多……

……

空山闻鸟语,遍花听虫声。

天南山脉虽然地处北方,但由于占地极广,也并非所有的地方都是冷若冰谷,妙绮山便是如此。

只是可惜,曼妙的山林中少了应有的人气,倒显得有几分清寂。

周倾背着赵卫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亮间,周围的景物便换了颜色,从陵阙的黑暗幽深刹那变为红绿相叠,山峦相互掩映的鸟语花香。

“这里好美啊。我们这是在哪?”赵雪贞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周倾只觉体内一阵空洞,被道家之宝抽空了内气,脸色有些发白,他凝眸打量几次周围。

“找户人家问一问吧。”

李昀歌的声音突地响起,止住了周倾将动的脚步。“等等,别动。”

第一百一十三章:洗花海【3】【上架第二更!求首订!】

周倾将脚悬在了半空,却听李昀歌又道,“周兄弟,轻轻的将脚放回原处,切记,千万别踏前一分一毫。”

周倾被他的严肃所震,额头莫名浮上了一层冷汗,谨慎的将脚收回原位,赵雪贞侧头问“姓李的,你又搞的什么名堂”

李昀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如今我的实力十不存二,你们两个小家伙又不能起冲突。”

他说完这一句,发觉周倾和赵雪贞二人依然是满脸茫然,他低低的解释了一句,“天南有一海,百里不见踪。花香飘四北,访雪有真龙。”

周倾大半辈子都是在山中度过的,第一次出山,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一句民间俗语,赵雪贞却脸色大变。“洗花海”

“知道就别出声。”李昀歌再次低低嘱咐一句,随即将肩上的龙胆刀向肩上挎了挎,步履沉重的走上前两步,站在周倾的前。

他轻轻躬了躬,向着前方的花草拱了拱手,朗声道。“晚辈等误入此地,无意冒犯,还请前辈莫怪我等即刻便走”

声音远远传开,又遥遥传回,他的声音仅仅只是随风消散,并无变化,也没有半点答复。

李昀歌再度重复两遍,依然没有答复,他这才略略放心,回眸给周赵二人使了使眼色,意思是快些离开。

恰此时,一个浅浅淡淡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

“你们出不去的。”

三人齐刷刷地一惊,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自万花丛中,一抹浅黄色像是花中仙子一般缓缓起,又像是最美艳的鲜花盛开,令群芳艳羡。

周倾心道原来在花丛中有人

由于距离极远,周倾和赵雪贞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浅黄倩影,李昀歌眼光一直,定睛看去。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二八之岁,衣着浅黄长纱裙,脸上是无加一丝修饰的恬淡,鼻尖高,脸蛋儿浅白,肤如凝脂,手似霜雪,眼如白昼似桃酥,稀眉轻挑像有清风徐徐而来。

鬓角垂下两缕浅色长发,其余发丝盘卷在头顶,由一支普普通通的树枝簪住。

她或许不如赵雪贞那般精致到惊心动魄,毫无瑕疵的地步,却给人一种清新文雅的别样之美,面含初嫣红浅粉,衬出几分呆呆的感觉。

她手上捧着一簇各色花束,轻盈盈,静悄悄,立万花不觉惭,反教群红妒其昳。出则柔水清如许,入如静波淡无漪。

“姑娘,为何说我们无法出去还请明示。”

“整座山及花海都已经被师父布了阵法,我都无法出去的。”她步履轻缓的走开,视线在李昀歌**的上半上一闪而过,面上多了两分羞赧,急忙低下头去。

“这位朋友,你和你的朋友受伤已重,可以让小女为你诊视一二吗”

她那天然呆的气质令赵雪贞和李昀歌根本无法和传闻里的洗花海中人联系到一起,心中没来由的提起些许亲切之感。

周倾本就不知道什么洗花海,心中只在暗暗赞叹这黄衣女子的医术,能够远远的只看李昀歌一眼,便看出他受了伤,这绝对不是一般之人能够做到的。

毕竟此时的李昀歌背巨刀,腰板笔直,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哪里像一个受伤之人

“这里,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人了。不太希望你们死的太快了,跟我来吧。”

话音刚落,黄衣女便缓缓转过,在花丛中向着更远的方向走去,而她脚下的群花竟然奇异的分开,平列两侧,似是为黄衣女和周倾四人开辟出一条通向远方的小道。

李昀歌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随她而去,赵雪贞却已经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等”

“还等什么啊你继续在这里等着又能怎么样还不如跟着去呢。”赵雪贞满不在乎的道。

“你”李昀歌张了张嘴,无言反驳,只能慢步跟在后面,周倾背着一人,再加之要照看李昀歌的伤势,默默地跟在最后。

“你是不是想问,洗花海是什么地方”

周倾“嗯”了一声,竖耳倾听。

“这里,是整个天南,最邪乎的地方。”李昀歌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几眼,可以压低声音继续道。

“有人说这里是医道圣地,因为此间花草所配的药可治万病,甚至洗花海之主亲自炼制的十花丹已经达到了超越医道极限的地步。当然,这只是传闻,究竟如何没有人清楚。”

“大多的人,说这里是最神秘,也最残酷的地方。因为人们很少有不知道洗花海这个名字的,但却有九成九的人都无法找到确切的位置,即便找到了位置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此间走出。起码,迄今为止还从未听说过。”

周倾眉头一皱,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信息,“莫非,这里就是与白帝山,一叶遮天门和悬空谷并称天南四奇地的妙绮山”

李昀歌听到这句话,猛然转过头,一脸惊异惶恐的盯着周倾,“你竟然知道一叶遮天门”

“是啊,探雪城的雨夫人不正是出自一叶遮天门么。”周倾反问。

李昀歌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小兄弟,以后千万别提这个地方,尤其是在天南,尤其是在探雪城,否则必会有杀之祸。”

“嗯。”周倾怔忡的点点头,李昀歌这才松手,“我从前在书中看到过,妙绮山乃是一座极负盛名的名山啊。文人墨客无数,怎么如今变得这般空寂”

“这正是洗花海令天南人谈之色变的最大原因,洗花海是从二十年前凭空冒出来的。”

“凭空冒出来”

“对,你现在看到的这开满全山的花,都是在一夜之间绽放的。而且仅仅是出现的第二天,妙绮山便从天南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整座山都消失了原本妙绮山所在变成了一片峡谷,荒草颓圮,坑洼不平,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不知为何,周倾听完李昀歌的话,脑海中毫无征兆的回忆起在玫州时,崩塌于眼前的东岭雪山,他觉得,这二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

这种感觉,没有根据,没有来源,却无比真实。

第一百一十四章:海灾尽覆百十州【上】

冰池海,位于筑难,曲晋,郑庭三国以东,乃是天下四海中最广阔的一片海域,几乎无边无际。

至少在历朝历代载入史册的出海中,还从未有人能够找到冰池海的尽头,就如同那藏冰观后的万里冰原,始终未被人所驾驭征服。

海风卷集着巨浪,云层逐渐密集,渐至乌黑一片,压盖整片天空。

雷蛇翻涌,电光攒动,呜呜的狂风吹散了鸟兽飞鸾,却吹不散陷入暗沉的天云。

四方无依无靠的一叶小渔船在不断升腾的海浪中飘摇浮动,距离万劫不复只有一步之差,无数次在将被海水所吞噬的刹那及时转舵,这才得虎口逃生。

船上只有一位衣着破烂的老渔夫,以及另一位掌舵控船的年轻水手,二人凝神贯气,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周遭的浪涛中,片刻也不敢分神。

“爷爷!我就说今儿个不应该出海!”年轻水手破口大喊道,语气中满是愤懑。

“谁他娘的知道村里那劳什子的算师说的是真的,这狗娘养的海灾,老子这么多年的下海经验都他娘的没看出来!真是该死!小狗子,再这么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咱们爷儿俩估计得搭在这了。”

狂风将一阵阵的海水翻上船身,爷孙二人的衣衫都已经透湿,周身帛缕如充气的皮囊一般鼓胀,袖尾随风猎猎作响,老渔夫一把抹去脸上的海水。

他骇然失色,只见一堵足有数十丈之高的巨浪突兀的横在了眼前,老渔夫呆了呆,绝望之色已冲入眼底。

“妈了个巴子的!海里穿行了一辈子,死在海里也算不虚此生了!小狗子!”

话音被水浪之声盖去,年轻水手还未来得及反应,老渔夫就已经猛的扑了过来,用身体将年轻水手撞倒外地。

一只手黢黑却满是横练肌肉的臂膀死死的扣住船沿,另一只手像羽翼一样张开,用整个身子为年轻水手挡住了一切风浪。

时间仿佛陷入了绝对的静止,年轻水手在被瓢泼之水淹没的最后一个瞬间,看到了老渔夫慈祥的笑容。

“活下去。”

原来一向对自己万分严厉的爷爷也会笑……

突地,船身一阵剧烈的颤抖,二人都知道渔船已经卷入一道暗流,直接打着旋的迎上了那道水墙一般的巨浪。

恰此时,一道白芒如匹练乍现,只在眨眼间便穿透了巨浪,千分之一秒后,那山似的海浪竟像是撕裂的莲藕一样,从上至下出现了一道贯彻全面的裂缝。

紧接着,巨浪一分为二,在渔船两侧搅动的海波中轰然炸开,巧之又巧的避开了渔船。

饶是如此,渔船仍旧被巨浪炸开的余威冲力所撞,船身斜斜地脱离海面,眼看就要倾覆倒沉,一只脚蓦地踩在了老渔夫身前的船沿边。

那脚就好似横插在天边的一座高山,即承受住了天的重量,同时也稳固了大地。船身竟然在如此作用之下被生生的踩回海面,甚至就连周边极不平静的海浪也无法再使渔船移动分毫。

在毫无落脚点的大海上,尤其是在海灾的正中心,只一跺脚,便使得整条渔船稳若泰山,再不受外力的侵袭,这还是人么?

老人心中暗道:我他娘的是不是做梦呢?

“啪!”抬手猛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火辣辣疼痛感让他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的的确确是真的,他一下子抬起头,看了看那只脚的主人。

只见一个满口黄牙的老人正嘿嘿笑着,他瘦的像一根刚刚栽种的小树苗,给人以弱不禁风的感觉,直挺挺地站立在船沿之上,负手而立。

纵使眼前风云变幻,乌龙倒卷,也同样回之以淡然而笑。

“仙……仙人?”年轻水手念叨了一句,爷孙二人对视一眼,均是嗫喏着不敢出声,默默跪伏在了原地。

老人挑眉望了望天空,又一白影自半空而降,落在船身之上,无声无息。

那白影身披白凤端瑞大氅,发间束一雪白长绫,手上握着一柄四尺长剑,赫然正是扫雪客赵殊离。

“老仙儿,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早知今日会在此碰面,这一见面还非得要假惺惺的说这么两句客套话,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也罢,来而不往非礼也,小老儿这厢有礼了。”

话到一半,老人又是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扫雪客同样儒雅一笑,将手中的恨长禁收入鞘中,“你若是也知礼,可也就不是你了。”

“这场海灾,阻止不了。”老人眼光如炬,“你是知道的。”

“是啊,洗礼天下的海灾,谁能阻止得了呢。人间将乱,福祸无依,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扫雪客悲天悯人的闭了闭眼,“只是可惜,不知会殃及多少平民与无辜百姓。”

“搅弄风云者,必先覆其一方。你我二人只要知道这一切都不会白白发生,那么其间的过程,不必多感伤。”老人回道。

扫雪客知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心中一暖。“是啊。唉……现今,就连你我二人也将临大限,结果还无法预测呢。”

“十二代人的努力,可千万……不要葬送在大乱的前夕啊。”

两人眸光深远,看向远处越来越近且越来越狂放的巨浪,平静中透着几分复杂的光火。

二人说话时,均是用深厚的内气做禁,故而没有被那船上伏倒的爷孙二人听见。

老渔夫半晌没有听见动静,悄悄向上方瞥了几眼,心道:这两位仙人光张嘴不说话在做什么呢……

老人放开声音,对伏倒的爷孙二人道:“你们回去之后,告诉乡人,避离冰池海。能逃多少,就是多少了……”

二人连连称是,在抬头时,先前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迹,而他们二人所乘的小船竟然已经停靠在了岸边。

他们均是惊愕的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的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啊!真他娘疼,小狗子,这不是做梦?”

“爷爷,这……不是梦啊。快,快照那两位仙人说的做!咱们周围的几个村子肯定要有一场大灾!”

“啊呀?这是老天爷在向咱们传递旨意啊!阿弥陀佛,天尊慈悲!”

“爷爷,您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个小王八蛋,还不赶紧把消息传回村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海灾尽覆百十州【中】

天南山脉,妙绮山。

遍地琼露芳花,青红铺满阡陌小径,周倾低着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各色花瓣,每一步带来的柔软质感犹如踩进棉花一般。

他的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方才李昀歌的话语,左思右想不得,也就只能作罢,将一切想法抛诸脑后。

四人在黄衣少女的引领下,走入了一条隐在几株草藤巨木中幽深僻静的登山道。

周倾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在两侧的群花上滞留,“李大哥……等一下。”

李昀歌不动声色的放缓了脚步,看了看不远处走在前面的黄衣女的背影,低声问:“怎么了?”

“一路过来遇到的这些花,足有上千种,可我连一种都没有看到过,一种都没有。这太奇怪了,就好像这里长的全部都是外界不曾拥有的花种……”

“哦?”李昀歌确实没有关注这些,听闻周倾这么一说,侧目看去,“果真不假,平素在山林中最常见的几种野花在这里竟然根本看不到。”

周倾迅速蹲在地上,一只手揽住赵卫晗的身子,空出一只手自地上拾起一枚花瓣,再迅速起身,跟上前面的脚步,低眉细细看那上面的纹路颜色,眉头越皱越深。

十万道家典籍中所囊括的知识几乎涉及了天下间所拥有的全部,至于花草植被,对于一向尊崇自然之道的道家来说,所载录的更是数不胜数。

可即便如此,这一整座山,偌大洗花海中,他连任意一朵花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这只能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了。

“小兄弟,你想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里给我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咱们最好不要久留,想办法快些脱身……”

“可刚才那个小姑娘也说了,外围设有禁制,出不去的。我觉得啊,倒不如在这里住下,养养伤。这里多好,有好山好水,还有小美人儿,小美花,多么惬意,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啊。”

李昀歌出口打趣道。

周倾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这位仁兄到底是真的没正经还是脑子有问题……都什么时候了,身处未知之地,前路究竟是凶是险都难说,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

他抬头向着洗花海的万花丛以外的更远处张望,可那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真的看不见尽头,一望无际,“李大哥,你看得到洗花海的尽头吗?。”

李昀歌收敛笑意,极尽目力远眺,眼光莫名的闪了闪,变了几变,但很快就被他掩饰收敛,摇了摇头,“看不清。”

“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既然这洗花海有医道圣地之称,而且那姑娘又有为你们诊治的意思,或真的可以治好你和赵大哥的伤势。届时……”

李昀歌会意,“届时我和老赵均有四重境的实力做保,兴许可以破除禁制?”

周倾点头。

山道慢行,一行五人足足攀登了近一个时辰,眼前依然是数不尽的绿树红花,全无变化,山道一如既往蜿蜒向上不知所向,就好像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似的。

周倾偶然回头看时,竟看到背后的登山道正在随着他们向上走而隐入花草中,在呼吸间,已没了退路。

理智告诉他,这很不妙,他已经有些后悔听从赵雪贞的话,可此刻想也无用,只能将希冀寄托在黄衣少女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善意上。

不知如此向上走了多久,黄衣少女丽影轻轻一转,她甜甜笑了笑,“诸位朋友,咱们到了。”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赵雪贞眉睫跳了跳,“竟有障眼之阵?”,她脚尖一点地,一步跃上黄衣少女方才站立的位置,下一刻,赵雪贞的身子也消失了。

李昀歌和周倾相互看看,快走几步,眼前一暗再一亮,周遭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换,从渺无尽头的山路刹那转变为一间朴素空旷的房间。

房间中央立着一棵丈余之高的花树,上面盈满了浅黄色的不知名小花。

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均弥漫着花香,不同于妙绮山上冲鼻的香气,十分浅淡,却另有几分甜意。

周倾踩了踩脚下坚实的青石地板,暗忖道:这黄花树难道是从青石中长出来的不成?

黄衣少女的声音响起,“朋友,把你背上的伤者放到那。”

她抬手指了指树后的木板床,周倾闻言走至榻前,将赵卫晗放在床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浅香,顿觉浑身一阵说不出的轻快舒服。

黄衣少女示意几人坐下,手指一抖,自袖中弹出两道细若牛毛的丝线,去势极快,眨眼间便分别抵至李昀歌的前胸及手腕。

李昀歌眼中一寒,以为对方想要对自己下黑手,方要发作,周倾在旁急道:“李大哥,别冲动,她是在为你探看伤势,这是心分双翼的玲珑手,古神医乔通邈所创的特殊诊伤之法。”

他动作一停,那丝线果然只是在身上停留了几个瞬间便又撤回了黄衣少女的袖中,这才恍然,“姑娘请恕在下失礼。”

黄衣少女并未在意,摆了摆手,稀眉展了展,一边提笔写着什么,一边道:“没想到竟还能有人识得这玲珑手,足下也是位医者?”

“我?我也不算医者吧,只是略读过两部医书。”

“哦?是哦?不知读的哪两部。”

“这……”周倾为难了,他原本说两部也只是自谦的说法,毕竟他所读的道家医书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也不会想到黄衣少女竟然会这么问,顿时哑口。

“【神农典】【古方论】【伤寒十三篇】,都读过吗。”

“嗯,恰巧读过。”周倾老实回答。

对方也不瞅他,运笔极快的写完一张药方,周倾打眼一看,那上方写的每一种药材他都不认识,甚至都未曾听说过。

突然想到李昀歌提到过洗花海中是以花治病,或许这些稀奇古怪的陌生名字都是花名也未可知……

“谢过姑娘为在下劳心劳力,在下不胜感激,只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束嬴。”少女束嬴倏地神色一变,飞快起身,将药方推在李昀歌的身上,“把这个收好,别弄丢了!你,你,你们三个快带着那个躺在床上的朋友躲进床底下。”

“啊?”赵周李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明白束嬴的意思。

“你们怎么不动呀?快点,快点,我都要急死啦。”

三个人在焦头烂额的束嬴连推带赶的动作中钻到了床板之下,李昀歌顺手也将赵卫晗拽了下来。

周倾是最后躲入的,他看到束嬴神色十分慌张的探手在床头翻开一层红纱布,将整个床铺罩在其下,挡住了床下人的视线,铺展整齐后,正巧使外面的人看不到床下藏了人。

做完一切之后,她整了整鬓角微乱的发丝和冒出的吸汗,缓缓的坐在床上。

“楚束嬴!把你师父交出来。”

阴测测的声音自屋门外传来,不多时,一个皮肤干瘪的老头拄着乌木拐杖,带着两个黑脸小童,大大咧咧的越过门槛,走进房间正中。

“哇!师叔突然驾临我这茅椽蓬牖的小地方是怎么了么。”束嬴眨了眨桃花眼,脸颊上带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脸无辜。

“少给我装傻充愣,你师父那个老尼姑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你个小妮子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叔这话说的可太冤枉了,我真的不知道师父去哪了啊。更何况,师父是正经人呀。”束嬴先是张大了嘴,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接着又抿了抿嘴。

“你是说,今日绝不交人了?”老头的眼神中涌动着森森寒光,冷声问道。

“没有人,怎么交呢?”

“她就没出过妙绮山,怎么可能交不出来?”

“可师父不见了怎么办呀?我也在找她呢。”

“好。”老头抬起拐杖,用杖尾点了点房间中央的浅黄花树,“那就别怪我这一拐杖,毁了那老尼姑用腕脉血养了整整三十年的黄运分生树了。”

周倾隐在红布之下,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但听到那老头的此番话语,他险些从床铺底下踢开床板跳起来。

黄运分生树,又叫黄运分生梨花树,知道此物的人极少,就连那卷帙浩繁的道家典籍中对此都没有任何的记载,他也是曾经无意在陈老道的口中才听到过。

这棵花树,与当初周倾在小孤山看到的冰铁衍生梨花树同为天下一等一的至宝,仅一朵梨花,便可振兴一方之水土,稳定一方之气运,为至圣之福兆。

而且此树,整个天下只能长成一棵,因为仅仅是一棵,便需要全天下的气运和养分作为根基,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怪不得这洗花海开满了可治百病的奇花,怪不得这妙绮山能呈现出如此美态!

原来是它!

第一百一十六章:海灾尽覆百十州【下】

“等等!”见那老头竟然真的要动手毁树,束嬴脸上的无辜之色如冰雪消融一般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很意。

“你不就是想借我师父的医术为你的那群狗腿子治病吗?师父既不在,弟子服其劳也一样,你带我去吧!”

老头黑沉的脸抽了两下,缓缓将抬着拐杖的手放下,眼神鄙夷中夹着几分蔑视,他上下看了看一身黄衣的少女。

“你?还不够格。洗花海百万之花你识得几朵?古药典你又看过几本?莹莹之光焉敢与日月争辉,别再挣扎了,把老尼姑交出来,我和她的事情说到底与你一个小女娃也无甚干系。”

束嬴皱着眉,小脸儿上满是倔强,“你害师父还不够吗!这么多年了,阴魂不散,从宇内追到天南,又到了妙绮山,够了!我说我行的,我就行的。”

“放屁!你行个屁!你真当我愿意来这真真假假的混账地方?一天到晚以些个花花草草为伍?还不是,还不是……”

老头越说越愤怒,干瘪而黑沉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再又一点一点褪成一片惨白。

“没有人生来就是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楚束嬴,你不知道这事情背后隐藏着多么严重的事实?你没有插进来的资本!”

一番冷嘲热讽后,被束嬴称为“师叔”的老头开始在屋中踱起步来,“老尼姑,你还不出来吗?你就知道站在一个小女娃娃的背后当个缩头王八吗?我真他娘的看不起你。”

“咚!”的一声。

周倾耳畔一阵嗡鸣,他知道那是老头一脚踢在了黄运分生树上发出的声音,难以遏制的愤怒充斥在胸腔。

当初轩黎师兄就因为差了一滴冰铁衍生梨花树上的露水而无数次危在旦夕,积病多年,英年卧榻。

而如今,这黄运分生树乃是事关万千生灵气运的宝树,若是真的被那束嬴师叔付之一炬,至少这妙绮山将不复存在,洗花海无尽群芳将瞬时凋零。

妙绮山所在方圆千里的气运也将被全部抽空,成为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土地荒芜,人丁稀少,万类凋敝,至少持续数百年之久才能缓和。

对于常人来说,气运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对出身天下道统藏冰观的周倾来说,却了解的十分清楚,它看似看不见摸不着,但实际上每一个普通人甚至路边的每一棵野草,都在靠着大地的气运维系着生存的延续。

因此,他是绝对不允许老头毁坏宝树的。

这并不是说他品德多么高尚,多么为那些和他无关的花花草草人世繁衍着想,只是因为道家典籍中所纳的天道,自然道的影响,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心灵。

他大呼一声,“住手!”,腰腹一用力,就地一滚,双手一撑地面,刷地一下站起身,直挺挺地立在那棵长满黄色不知名小花的花树前。

床铺下的赵雪贞和赵卫晗对视了一眼,无不是目瞪口呆,“这家伙疯了?”。

虽然他们对于束嬴师叔的语气态度也十分不忿,但也没有像周倾这般冲动啊……一向沉稳的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当即二人也只得钻了出来,李昀歌轻轻的将赵卫晗平放回床铺,无奈的看了看周倾站在前面的背影。

束嬴师叔见一转眼的功夫竟从床下冒出了四个人,先是愣怔了一下,嘴角撇了撇,“还挺热闹啊?金屋藏娇啊?想不到你楚束嬴,竟然还是男女通吃……”

束嬴脸色一白,看看闪身出来的几人,不知怎么反驳,慢慢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头那阴翳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在李昀歌满是血渍的坚实肌肉上停了停,又在赵雪贞的俏脸上停了停,最后才转回周倾身上。

“老尼姑要知道她清修之地被你们给……”

“老东西!你说什么龌龊肮脏之语呢?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雪贞被他说的面红耳赤的喝道。

李昀歌略表礼仪的拱了拱手,“还请问阁下是宇内国的哪位国师?”

还没等那老头回答,赵雪贞凑过来低声问道:“哎,姓李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宇内国师?”

“这令人作呕的装束,这恃才傲物的语气,除了宇内那一群神神道道的‘国师’,还有哪个?况且刚才束嬴姑娘也提到过……从宇内跟来,我这才想到。”

由于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束嬴师叔只能看到二人一阵窃窃私语,心下十分不悦。

“不错,还算你小子慧眼识英雄,我正是宇内国首席国师,钱江流,你们又是何许人也,报上名来。”

李昀歌耸了耸肩,“问我们的名字?你,还不够格。”

“你!”听到对方用自己方才嘲讽束嬴的话语嘲讽自己,钱江流登时满面怒火,“奉劝你们还是不要搅这趟浑水,远远滚开。”

“束嬴姑娘尊你一声师叔,我本以为你是一位德高望重,品行俱佳的长者,却不曾想,你不过是个傲睨自若,无甚真才实学之人,只会空吹大气,沽名钓誉,为何还有脸对一个姑娘出言不逊?”

周倾抬手抹去花树新增上的脚印,爱惜的抚了抚树身,侧目轻蔑一笑,“你又读过几本古药典?知道几篇药方?识得多少药材?首席国师,还不如叫做酒囊饭袋。”

“哈哈哈……”钱江流气极反而捧腹大笑。

“就连坐拥一国的宇内国主都要俯身唤我一声上师,靠我测算天机,测算国家之命数,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敢如此叫嚣,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哦?既然你定要坐井观天,可敢与我这一介幼子比试比试?”

“比试?”钱江流再度将周倾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就凭你?未补四虚就升了一重……”

“比实力我自然不及你这堂堂一国之师,想必你自视甚高,也自不屑于以大欺小,不如……你我便来比试比试,谁读过的古医典多?你以为如何啊,首席国师大人。”

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钱江流清晰的听出了其间的挑衅之意,手指指节一攥,发出咯吱吱的声响。

“好,既然你想要自取其辱,我当然不用多说。”

束嬴拉了拉赵雪贞的衣角。

“这位姐姐,你快上前阻止你们的那位朋友,他……他这简直是不自量力,钱师叔乃是医家出身,再加之他在宇内地位尊崇,早已派人网罗过天下医典进行研究阅览……比试这个……就连我师父也不一定胜得过他……那位朋友刚才的一通话语已经完全激怒了钱师叔。”

“若真输了,只怕钱师叔会动手杀了他的……”

赵雪贞闻言眼神一颤,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狠狠地的拧了一下李昀歌腰间的软肉。“李昀歌,你听到没?”

李昀歌回之以一个自信的眼神,“自相识以来,周兄弟什么时候让咱们失望过。”

第一百一十七章:绣口一吐,万卷医书

周倾侧头询问束嬴,“姑娘,你们这里可有保藏医典之处?可否带我和这位国师一同前往?”

还不待束嬴开口,钱江流已经道:“你只怕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医庐怎会没有藏书阁?不必他说,我带你去就行了。”

钱江流一马当先,抬腿出了房门,周倾随即也跟了出去,赵雪贞和李昀歌望了望束嬴,“姑娘,你看这……”

束嬴也是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她抿了抿嘴,跟了上去,头也不回的道:“那……也只能这样了,跟着他们吧。”

赵雪贞摊了摊手,闪身出了房门,“这个笨蛋怎么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啊。”

李昀歌回眸审视的看了看房间中央的黄运分生树,眼神忽明忽暗,一连转换了数次,并未迈出步子,而是回身坐到了赵卫晗所在的床榻前,闭目养神。

他觉得留赵卫晗一个人在房中并不安全,避免万一,这才留了下来。

忽的,他再度睁眼,看到束嬴急匆匆的跑了回来,手上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把艳分十色,形态各异的花瓣,迎面丢在了李昀歌的身上。

“你想办法把它们碾碎,用桌上的茶水浸泡一个时辰,然后连带着茶汤一同喂你的朋友喝下,应该能恢复个七七八八。我我我,我要去看戏了!”

话音还未落,她便再次冲出了房门。

李昀歌没来由笑了笑,手掌摩挲了几下紫薇剑,眼光细碎的盯着那一捧花瓣,良久后,被赵卫晗的一声痛呼所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耽误太多时间,猛的起身准备药汤。

……

周倾跟在钱江流身后,不时地回头询问束嬴几句,束嬴无不一一回答。

对于这个莫名现身帮自己解围的少年,束嬴终究还是寄托以希望和谢意的。

“等会如果你输了,按照这个路线,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妙绮山后峰,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一定不要让钱师叔找到。”

看着对方悄悄塞过来的简笔草图,周倾心中一动,并未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冲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儿露出了一丝催人镇定的微笑。

正这时,赵雪贞也凑上前来,“喂,笨蛋,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本来也就五五开,可方才听到束嬴姑娘介绍这医庐中的情况,我想,应该会有八成……对了,束嬴姑娘,医庐藏书阁中有哪部医典是残篇?”

“残篇……基本流传于世的几部名家残篇都有,哦哦哦,还有珍贵的是,药王孙晟平的【五经疑论】和【太平方】,都只有第一篇……”

周倾眼前一亮,“【太平方】?竟然连【太平方】都能找到?这下……把握在九成了。”

“混账小子,别在我背后耳鬓厮磨,嘀嘀咕咕的了!藏书阁到了!”

钱江流打断了周倾三人的你言我语,二女闻言齐齐看向周倾,无不重重咽了一口唾沫,他们二人的心情可绝对没有周倾那般镇定。

妙绮山医庐的藏书阁虽然比不上道德阁那般恢弘大气,但古朴的竹木门横在眼前,其上散发的书香之气同样令周倾这个读惯了书的人感觉煞是舒服,吸了吸鼻子。

钱江流毫不客气的飞起一脚踢开竹门,引着两个小童儿先一步走入,点燃了墙壁上的灯火,周倾昂首挺胸,紧随其后。

满目俱是行列整齐的木制书柜,其上尽是层层堆叠的药典,极目一览,整座藏书阁中足有不下万本之典,其数量远远超乎了周倾的想象。

万部医术所存,不愧医道圣地之名。

周倾颔首,钱江流冷目扫了扫,“说吧,你想如何比试?任选其一从头至尾背诵,亦或是从医典中出题互对?我都依你。”

“都不是,那太简单,也太没有难度了。对于钱先生这样的一国之师,怎么都不该如此怠慢……你我便来比试一下,续写医典残篇,看谁所续之作能更胜一筹,如何?”

“续写残篇?”

“不错。”

“怎么个意思?你且说清楚。”

“束嬴姑娘一会会将藏书阁中的医典残篇全部取出,然后你任意择其一部,你我二人分而续写这前人之作,看谁所作更能通达全篇,首尾相接,同时,也更能与医典之作者思想风格相衬,如此这般,便是胜了。”

钱江流暗暗竖指称赞,这个比试之法着实出奇,不仅需要极强的笔力,而且还必须有极强的医典根基,以及对所选作者的完全了解,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为之……

“好个续写残篇,这比试,钱某接了。能够想出这样的比试,你确实比楚束嬴强上不少……不过,于此之前,我想先询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能答上,你我再比不迟!”

周倾心说:这个老家伙想先探探我的底啊……竟还未被怒气所冲而贸然比试,他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想到这里,周倾道:“好。”

“雪棠虫毒,何解。”

“龙须尾十钱,焗琅花三钱,凫公英六钱,紫植草十株……”

见周倾毫无半分停滞的说完整副药方,钱江流眉头皱了皱,接着又问:“僵寒何解?”

“空续藤,蚕尾针各三十株,另加霜寒叶四钱……”依然是全无压力,娓娓道来,钱江流脸色再变。

赵雪贞是一个外行人,只是听一个热闹,脸色很精彩,似是在因为周倾如此轻松的便回答了对方的问题,狠狠地杀了那钱老头的锐气而感觉到得意。

可另一侧的束嬴却是另一番感受了,无论是雪棠虫毒还是僵寒之症,均是医道中最为头疼的病症。

一是因为极少有医典中记载了解法,且这些解法也是众说纷纭,真真假假,判断其是对是错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二是因为千百年来所患先例少的可怜,少有借鉴之处。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每一味药材都很是难得。

她知道周倾所说的药方简直分毫不差,趋于完美,就连药方中每一药的用量都说的极为详尽,这只能用震撼来形容了。

这两个问题如果要换一个没看过医书的人来回答,光一个雪棠虫毒就需要将半个藏书阁翻过来覆过去的寻找一番,若再加上一个僵寒之症的解法,只怕将这万部医典翻上数日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家伙刚才说自己只读过寥寥数本医典?

这才不过一张嘴,便几乎已经展现出了轻松驾驭这一阁医典的能力了。

这可真是绣口一吐,便知其识不止万卷。

是我走眼了啊……束嬴登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羞愧之感,心中也莫名的多了几分对同行达者的敬意。

“筑结之症,何解?”钱江流沉吟半晌,面色阴沉似水。

周倾闻言,头脑巨震,如果一个雪棠虫毒是巧合,一个僵寒之症也是巧合,那么第三个筑结之症便决计不可能还是巧合了吧。

他眸光一凝,“玫州的诸多病症,和你有关?”

第一百一十八章:惊闻

钱江流的小眯缝眼在周倾年轻的面孔上一寸一寸的审视过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国主的事,果然是你破坏的。”

“什么?”周倾不解。

钱江流枯槁干黑的手肘微微抬起,在身侧小童儿细滑的小脸上蹭了蹭。“年轻真好啊。”他感慨一句,那小童儿唯唯诺诺的点点头,不敢做声,只是脸蛋有些涨红。

“我本来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在顷刻间将所有的疑难病症全部解决。看到你,我才明白啊。你,是藏冰观的人?”

周倾如遭雷击,不知该如何回答,束嬴和赵雪贞听到这一句话也同时张大了嘴。

却听钱江流继续道:“能够轻易答出这两个问题的,没有万卷医典的根基,大概是做不到的。普天之下能收录有万卷医典的地方,我只知道有藏冰观的道德阁和医庐的藏书阁啊……”

“不过如果你是凑巧看过这两种症结的药方也未可知,所以我只是猜测,看你的反应,似是猜对了。”

“你……你什么意思?”周倾心中暗暗警惕起来,从此人方才的话语中,他和当日玫州的病患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件事本也不归我管……但你惹恼了我,又与藏冰山……”他森森的眼光使得周倾感觉非常不舒服,心中的警觉提到了嗓子眼。

“你,我是志在必得。老尼姑我可以不再纠缠,黄运分生树我也可以不毁,但你,必须和我走。”

钱江流呵呵冷笑,“看你的年纪,道德阁的藏书至多也只看过三四成吧,够了。哈哈哈,够了!”

说着,他身体一阵虚幻,紧接着带起一连串残影,直逼周倾,周倾知道自己在眼前人面前和待宰羔羊无异,心念电闪,但也毫无办法……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二女根本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周倾就已经被钱江流提在了手中。

“老东西!你敢!”赵雪贞急道,“他是我探雪城人!你敢动他,便是与我探雪城为敌!”

束嬴也急道,“师叔,他是一个外人,与此事无关啊,你为什么要……”

“探雪城?”钱江流嗤嗤狞笑,“钱某不过孤身一人,饱餐一顿全家不饿,探雪城又有何惧。得到了这个小子,整个天下,我便再也不会放在眼里,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还如霹雷一般回响在空气中,钱江流和周倾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和钱江流一同而来的两个小童儿见自家主子就这么挥一挥衣袖,不见踪影了,全部是诚惶诚恐的小跑着追了出去,“先生,先生,不要丢下我们呀!先生!”

赵雪贞抢步破出房门,四下环顾,见钱江流已经翻上了医庐层层房屋的檐顶,携着周倾,疾步朝远方遁去,落步无声无尘,速度奇快无比。

她知道自己力小体微,根本无力救回周倾,一记粉拳猛打在竹木门上,“该死的老东西!你以大欺小!你不要脸!”

束嬴在原地呆怔了一下,小嘴轻抿,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泪珠打转儿,“师父,徒儿还是打扰到您了,那个朋友本不该受我们牵连,师父……”

一只纤纤玉手爱怜的抚了抚她的额角,束嬴抬头一看,一个以薄纱掩面的纱裙妇人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身前,“嬴嬴啊,哭什么,师父在呢。”

“您救……”

“不用说了,那个孩子为师也同样志在必得。”

“得”字方一出口,如匹练惊鸿,一瞬破房出。

“刷!”

一道紫光蒸蒸的剑光与那纱裙之影几乎同时赶在了钱江流的身前,钱江流大骂一声,“真他娘晦气!”

剑气触瓦,烟尘激射。

一个赤着上半身的青年人从下方走出,那突如其来的纱裙人也已静立房顶。

身行无奈戛然而止,脚尖一点脚下瓦片,倒退数步,抬眼朝下方望了望,看到那被紫色剑气劈开的剑痕,冷笑数声。

“青年人火气旺盛不假,但就这点本事还想救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周倾惊呼,“李大哥!你有伤在身,别过来!这人至少有临四重的内气,你现在不是对手!”

方才发出那一道剑光的,正是李昀歌。

他听到藏书阁传来骚动,便知不好,虽然实力十不存一,但应有的感知力和反应力还是有的,故而他在第一时间赶了出来,并倾力斩出一剑,以求留住钱江流。

他握着紫薇剑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几滴血珠在指缝间滚了滚,坠落外地,这一次急中发力已经牵动了内伤,周倾一眼看出他的状态,故而赶忙出声阻止。

李昀歌朗声一笑,“这点伤,算什么。老贼,把人放下。”

不知是根本没把李昀歌放在眼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钱江流这一次根本没有理会对方的冲撞之言,而是不断用余光扫看那突然出现的纱裙美妇。

明明心中万分期待,却又不肯正眼以视。

纱裙妇人呼出一口浊气,也并未以正眼看钱江流,她对着周倾欠身一礼,“医庐主,楚簟秋,谢过小友活命之恩。”

周倾知道她是在指自己方才拦下钱江流摧毁黄运树一事,由于被缚住,无法还礼,他只得道:“举手之劳,前辈无须挂齿。”

“老尼姑,你……你……你终于肯出来了?”钱江流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唉。恨空只余孽,不复故惜时。也罢,江流,你也是时候该放手了。执念太重,会毁了你的。”

那医庐之主楚簟秋薄纱下的眼眸有些泛红,其中所含情感极为复杂,隐隐透出几分悔意。

“毁?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放下,又有何意义?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绕来绕去的鬼话,你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若不是为了这道命子,你会和我多说半句话?”

“都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了……时过境迁,当初之事无论对错,都不应该再提了,往事暂且不提。你将怀中的小友留下吧,他绝不能被你带走。”

“为什么?难道留给你就对了?老尼姑,你别总是摆出这悲天悯人的假惺惺之态,你的真正模样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比我狠多了!这孩子在你的手上,只会更……”

“不瞒你说……我已没有了非分之想。十数年清淡日子,这锦绣天下,已难入我的眼中。”

楚簟秋声音清冷,字字穿心。

“藏冰山已毁之一旦,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这最后的恬静更可贵了,你何必屠刀悬颈,再自造杀孽呢。江流,如果你愿意放下,这医庐,这妙绮山,留你一席之地,你待如何?”

钱江流愕然,他显然没有想到当年那个锋芒毕露,处处争强的女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无言回答。

周倾同样愕然,他结结巴巴的问:“前……前辈,您方才说什么?什么叫……藏冰山已毁之一旦?藏冰山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将乱【上】

楚簟秋疑问的“嗯?”了一声,“你若是自藏冰山而出,岂会不知道藏冰山如今的模样?”

“小子,你当真不知道?”钱江流也问。

周倾摇了摇头,“当真不知道……藏冰山,到底怎么了?还有,你们所说的道命子又是什么?”

“这个……”楚簟秋二人莫名其妙的相互对视一眼,俱是摇了摇头,“这个……”

“别吞吞吐吐的啊……藏冰山到底如何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压在心头,令他有几分喘不过气之感,他的心神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狠狠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见无论自己怎么咄咄相逼,两人也并未开口,周倾渐渐升起了几分躁意。“我就想知道这一点,有这么难吗!”

“小子,不是不告诉你,是你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不说最好。以防泄露天机。”钱江流一本正经的道。

“告诉我一句话怎么就泄露天机了?钱老头,楚前辈,我真的很焦急,请求你们以实话相告!”

“不用问他们,我知道!”赵雪贞的声音自下方传来,随即赵雪贞便迈着细碎的步子钻入了周倾的视线之中。

“藏冰山已坠入一片迷雾之中,一旦进入便会迷失其间。在不久前我和晗师哥刚刚从藏冰山经过,望见如此情景,也是大吃一惊,听附近的百姓说……”

“整座藏冰山自今年七月初起,便全部被白雾所罩,无人敢入其内。”

周倾怔忡半日,心中惊疑不定,七月初……那时自己才刚刚下山啊……也就是说自己下山后藏冰山便出现了如此变化,这究竟是为什么?

楚簟秋心绪数次跳跃,终究没有阻止赵雪贞说下去,“江流,我的话,你是否愿意接受?”

钱江流的眼神因为这一句话而迷离了一瞬,奇丑奇黑的老脸上横陈着纠结之色,但很快摇了摇头,他将周倾再度箍紧几分,“不,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

恰此时,一只通体亮黄色绒毛的小雀儿从远处如闪电一般极速射来,飞落在了楚簟秋的手上。

钱江流一眼看出那是一只专门传递消息的黄门雀。

楚簟秋随即面色沉重的对着钱江流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将那绑在雀儿脚上的纸条取下,轻轻揉开后,匆匆看去。

“还记得师父的话吗。”楚簟秋没头没脑的话引得钱江流脸色再变,他一下子松开了周倾,几步上前从对方的手中抢过那只写了寥寥数字的纸条。

只一看之下,他便是心神俱震,险些昏死过去。

“这……这是真的?”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哥哥传来的消息,他想要借此机会逼我出山……应当不会有假,节哀吧。”

“这仅是一个开始,江流,当务之急是什么你应该知道,不用我多说,我是出不了医庐的,所以此次东南三国之行,只有靠你。”

她又自袖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递与钱江流。

“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师弟,这‘十花丹’的丹方你垂涎已久,今日我便将它交付与你,洗花海的花也任你采摘配药。”

“从今之后,你想要用这一身医术一纸丹方去救哪一个人,我都不再管束,一切要看你自己。只希望你能够不负医家之所为,别再一直错下去了。”

“这些年,我不愿见你,只是因为你陷得太深了……世间功名利禄,权财物欲,不过毁人之物,你何时看透,便再来找我吧。”

说罢这几句,楚簟秋深深地看了对方几眼,转头拉住周倾的手,“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周倾仍旧处于呆滞之中,在藏冰观的十二年时光,一幕幕,一点一滴,全然充斥在脑海,如同重新经历了一遍一般。

他不知道为什么藏冰山会被云雾所罩而无法靠近,但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回到藏冰观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心中的直觉告诉他,上次与陈老道,轩黎轩微师兄一别,将成永诀……这种感觉越来越沉重,甚至呼之欲出,让他心痛难耐,心急如焚。

师父一定知道的……师父……

从前因为明智之眸的缘故,他很少陷入如此复杂的情绪之中,可没了明智之眸,便再没有了瞬间镇静清醒的能力,只能将思想乱糟糟的拧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

古人有云,剪不断,理还乱,大抵便是这样的情绪。

赵雪贞见楚簟秋将周倾拉走,刚想开口叫住,束嬴和李昀歌便同时按住了她的肩膀。

李昀歌的手一触便收,风度极佳,即便是多年野居医庐的束嬴和出身名门的大小姐赵雪贞,对于他的翩翩之礼也挑不出刺来。

“拦着我干嘛?”赵雪贞瞪向李昀歌。

李昀歌宽声劝道:“别那么多心,我看那位楚前辈应该没有恶意。我感觉……楚姑娘和楚前辈都不是坏人。”

束嬴插口道:“我……我不姓楚呀。”

“可刚才你那位师叔是如此称呼你的啊,在下不知,无意冒犯,实是失礼,还望束嬴姑娘见谅。”

“钱师叔他……一直以为……我是师父的女儿。”束嬴朝着师父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李昀歌也不好多说,只得点点头,一语带过,“束嬴姑娘,我那位挚友的伤势……”

“哎呀,刚才没有细细看,不过我给你的花肯定是没错的,这位姐姐,咱们快回去吧。”她十分自然地一把拉住赵雪贞的手,缓步回房。

李昀歌的手在胸口抚了抚,喃喃念叨:“为什么这里给我的不安感,竟愈加强烈了?明明那人对周兄弟全无恶意啊,是错觉吗?”

……

却说周倾被楚簟秋拉着,走至一株粉红色的花树前停下,楚簟秋的手看似无意的在周倾的脉门上搭了搭,随即放开了手。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楚簟秋的声音十分慈和,那声音中独有的亲和力令周倾从呆愣中解脱。

“我叫周倾。”

“我能感受的到,你的体内有一股不属于本体的躁动之感。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儿时应当中过某种极阴邪的毒吧。”

周倾茫然的摇了摇头,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精神内观感受了一下,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这躁动之感隐藏极深,虽然当初为你解毒之人找到了正确的解药,可他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胎气不稳,未满十月时剖腹而出,兼之以中奇毒,有一致命隐情,古医书中称之为先天失气。”

“先天失气?”周倾显然听到过这个名词,一脸骇然,“我……怎么会?我是未满十月剖腹而出?”

那个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母亲形象再度浮上了他的心头,他记起从前老人曾和他说过他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莫非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对。”楚簟秋的眸光始终定格在周倾透出皮肤的浅青色经脉上,似乎能看出其中的血液流动一般。

“你的五内郁结着一股霜寒不灭之气,只因先天失去纯阳之气,以致霜寒侵体……不尽早处置,会祸及性命。”

“楚前辈,不瞒您说,我也是晓通医理之人,为何我对于自己身体的情况没有半分感知?”周倾不解,问道。

“因为在你出生之时,有人用很高明的手段为你补上了一截纯阳之气,而后又用重宝替你解了毒,这就使你和那个为你灌注纯阳之气的人都以为你的先天失气已经被治好了。”

“或者按照一般的医理来论,也确实是治好了。可那个为你注气之人,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她是一个女人,女人即便体内也有纯阳之气,但其根本乃属阴柔……”

周倾恍然,“原来如此!如果我补足了四虚,这掺杂在纯阳之气中的阴柔之气便会被五内之主气抵消,可是现今我未补虚,阴柔之气夹在纯阳之气中虽难以辨出,但却在潜移默化的侵染我的四虚之处。”

“正是。周家出了你这么一个聪慧的孩子,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啊。”楚簟秋慨叹一句。

第一百二十章:将乱【中】

“那……我应该如何剔除那缕阴柔?”周倾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

楚簟秋看着周倾满脸询问的样子,薄纱下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你果然不是探雪城的人,方才那个小丫头,是在虚张声势。”

“嗯,我不是,她为了救我才那么说的。”

听着楚簟秋答非所问的话,周倾没有再问下去,反而很诚实的回答。

他对眼前这个无法看清面容的妇人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一种见到熟识的人的亲切。

“可你和探雪城……一定关系匪浅。否则,探雪城主母也不会冒着损伤本源的危险,为你补充纯阳之气了。”

一语之下,她本以为会看到周倾惊骇欲绝的表情,但周倾这一次却很平静,因为他已经猜到了。

“能将根本阳气渡让给他人的,只有那些站在最顶端的人物才有可能做到……况且,又是一位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雨夫人符合这个条件。”

周倾看似随意道,实则心中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知为什么,自从自己下山以来,虽从没有想过与探雪城的人有什么联系,但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他不仅仅见到了身为城主的扫雪客,甚至还十分巧合的结识了探雪城大小姐和名满江湖的探雪城第一天才,并有了过命之情。

他从未刻意去接触的这些事情,往往像是陷阱一样扑面而来,躲无可躲。

这或许只是巧合,但他觉得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都已经显得太刻意了……迄今为止他无法解决的所有谜团又都清一色的指向了同一个答案,探雪城。

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

从听到先天失气那一刻起,周倾就有了这种看似不切实际,实则近在咫尺的想法。

他不是一个蠢人,相反的,他还十分聪慧,脑海中将那些如同经脉一般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事件一一揣摩一遍。

灵光乍现。

“原来……从我出生起就开始了啊。”周倾莫名其妙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楚簟秋眸光清澈,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楚簟秋道。

“但您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周倾问。

楚簟秋点点头,“对。”

“那您把我叫过来,又想要说些什么呢?”周倾或许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些什么,神情舒展了几分。

“想要把这个交给你。”楚簟秋递来一个浅粉色的玉瓶,周倾接过来拿在手中。

“这是两颗十花丹,而且是用黄运树的花瓣炼制的十花丹,第一颗,你服用之后可以解决我方才提到的隐患,最好,是在有人为你护法的时候再服用。第二颗可以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但最多也只是将死之时吊住一口气,它不像外面传的那么神,生死人肉白骨是做不到的。”

“这两颗十花丹的服用间隔必须在一年之上,因为单单一颗的药力便需要你用一年的时间完全吸收,如若一年之内全部服下,恐怕会因药力过剩而亡。”

周倾没有拒绝,而是慎重的收了起来,“前辈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请您开口,晚辈若有所助,定当竭尽全力。”

楚簟秋咯咯一笑,“我那徒儿啊,是傻的可爱。你这孩子呢,是精的可爱,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本事,能做的了你的老师。说的不错,我正是有一件事有求于你,而这十花丹,便是酬劳。”

“前辈请讲。”

“我想把医庐和洗花海,托付给你。”

这一下周倾无法平静了,他眉峰一蹙,眼睫一颤,“楚前辈不要和晚辈说笑了。”

“我说的自然不是现在,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接掌这里。待来日你自探雪城走出之时,这医庐便真正交由你掌管。”

“楚前辈……”周倾还要再说什么,楚簟秋却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我感受到了你身上有衍生树的味道。那是冰铁衍花水吧,收好它,只有它,才能带着你再次走入洗花海。”

“楚前辈……”周倾面上的表情愈加精彩,他突然觉得这位楚前辈似乎和师父一样神秘……什么都知道,说起话来也是一样的耐人寻味。

“待你的两位朋友养好伤后,我便送你们离开这里吧。赵城主诞辰临近,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应该也急着回去贺寿。”

她又一次十分自然的拽起周倾的手,带他顺着来时的路折返。

“束嬴和小丫头都是很好的女孩儿。”楚簟秋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周倾的神情。

周倾点了点头,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如同一块石头丢入水中却根本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奉劝你一句,倾儿,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要招惹,做好友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会少很多的弯路。那个赤着上身的人,则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她像是一名长者,用最平淡的语气侃侃而谈,但说出来的话却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关怀和一些令周倾无法理解的感情。

明明说的话是在劝自己疏远自己的朋友,却偏偏无法生出抵触感,甚至……还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认可油然而生。

……

三日后。

妙绮山下,洗花海内。

四时不谢之花,九九长春之草,纷纭无律,正自在地随山间的清风拂动,感受着灌入口鼻的花香,几位站在花田中的少男少女均感舒爽。

楚簟秋没有出现,钱江流更不知去向何方。

将要离去的山外之人们最后不舍地赏了赏这人间绝美的风景。

赵卫晗衣帽整齐,束带飘扬,正襟危立,白衣劲甲,不胜俊逸。李昀歌把一人之高的巨刀包裹好,扎紧包口背在了背上,手持紫薇剑,与赵卫晗并肩而立。

赵雪贞俯身凑在一株淡色花瓣前轻嗅着,周倾则是看了看不远处的妙绮山,似乎是在期待着楚簟秋为他们送行。

可直至洗花海的妩媚万花一点一点淡去在眼前的时候,他也没有看到那一袭秀裙,那一缕幽香,那一面薄纱。

四人同时起身向着前方拱了拱手,“感谢束嬴姑娘为我们送行,他日再见之时,定要再谢姑娘的治伤之恩!”

束嬴一如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恬淡无言,静悄悄地挥了挥手,只是眼角的微润暴露了她心中突然出现的几分伤感。

洗花海又要安静下来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这样离开这里呢……

……

景物突暗,恍若隔世。

当耳边在度传来人声的时候,眼前已是一派大亮。

零落的雪花,暗沉沉的浮云,以及万里银装,遮掩不住这座城市的繁华,反而衬出一番雪地极北之美。

城口的木匾上镌刻着两个大字,“绒荻”。

赵雪贞抚掌大笑,“终于回来了!走走走,咱们去喝两杯,解解寒气。本小姐……好冷啊!”

重回天南所在,她这一身单薄白衣显然不足以御寒,赵卫晗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白裘大氅,替她披上,她这才缓和了几分,催动内气周天运转,兴奋地走在最前端。

周倾翻了翻白眼,也觉腹中空空,五内微僵,他有一身铁骨沸血,寒暑不侵,加之在藏冰山待了这么多年,很快便适应了天南山脉的寒流。

“也不知道城里的酒楼中有没有凉胜温可喝。”李昀歌转头看向赵卫晗,“老赵啊,你昏迷的日子里,可都是我在无微不至的背着你照顾你啊,你就不想着拿点什么报答我一下?”

说着,他还恬不知耻的搓了搓手,大有一副蹭酒的无赖像。

“小姐已经和我说了,一路上背着我的,是周倾小兄弟,你啊,滚远点。”

二人说说笑笑的走在前面,回头见周倾没有动,相互对视一眼,李昀歌伸出手揽住周倾的肩膀。

“想什么呢?傻啊你,这可是天南最出名的一座中心之城,好几个国家的宝贝都能看得到,什么山珍海味,美食佳肴,应有尽有,咱们哥几个去受享受享啊!”

盯着李昀歌的脸,在那有几分阴柔的线条中,他看出了对方对自己没有半分掺假的热情。

赵卫晗早就听自家小姐讲过了那日自己昏死之后的所有经过,心中对于这个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少年佩服不已,虽然他没有说过,但实际上他已经把周倾当成了伙伴。

赵卫晗在探雪城中是以“独行侠”三个字为著的,说起来,也只有赵雪贞算的上是他的朋友,后来一次独自外出游历时无意中与李昀歌相交,慢慢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是一个高傲的人,能够得到他认可并成为朋友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周倾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故而他也走到周倾身边,“倾儿,看起来我和昀歌应该虚长你几岁,你就当是和两个哥哥一起游玩,别那么拘谨,也别太紧张。”

李昀歌撇了撇嘴,“就知道套近乎,还哥哥?你臊不臊?哎,要不你干脆说一声,咱们三个义结金兰得了。”

“美得你。”赵卫晗双眉一挑。

周倾笑了笑,他确实因为和三人的距离感而有些压抑和紧张,可听到二人的话后,他就知道对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而是真真正正的当成了好友来对待。

那种距离感似乎在无形之中化去了大半,“李大哥,赵大哥,咱们走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将乱【下】

昶州,都狼城前。

沧北义军大旗迎风飘扬,整个战场上满是卷旋犹存的硝烟和直冲天庭的血气。

历经三日苦战,血水已然染透了大地,红土满目,倒戈空立。

拓跋无涯派人飞速收拾战场,随后紧闭大门,等待着沧北方下一轮的猛攻。

云冲等前沧北军诸位营主齐聚一堂,孔太飞和云冲立在最前,手指在沙盘上指指点点,却无一不是剑眉倒竖,愁云满面。

黑塔一般,身高足有丈余的孔太飞指了指昶州与汤州交界的篁岭和四侠山。

“老四,老七带兵出篁岭,接应大哥顺取松仓,为何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汤州那边可有不少大辽的人马。自取下画青,洵,汤三州以来辽狗就在源源不断的往咱们沧北送人马啊……”

云冲点头称是,“昶州虽有拓跋无涯所率十数万,可这三州的辽军合起来有近十五万,老七和大哥那点人马去了……和羊入虎口无甚差别啊……”

“四哥,你可别小看了七哥……他现在打起仗来,可比咱们精细多了,说不准能在汤州干一票大的!”小十一徐烨接口道。

“大?还能怎么大?至多也就是取了松仓……不过,若真能取下松仓,就相当于彻底断了拓跋无涯的后路,拓跋便如瓮中之鳖指日可擒了。”燕杵兴道。

孔太飞大手一拍沙盘,整个营帐都随之震了三震。

“可他娘的一直在这久攻不下也不是办法啊!咱们后面可还有个镇天王盯着呢,姜昀小儿近日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竟然不顾我们强占了他的军权,也不管我们肆意谴将攻打昶州这三城。”

“他的意图,还用说吗?也就老二你这脑子看不出来。”云冲笑道,“他不就是想要等咱们攻下了三城后自己揽下所有功劳,再顺手把我们一网打尽吗。”

“啥?”孔太飞闻言暴跳如雷,“这老混蛋,国难当头,他竟然还在想这个?我沧北有这狗娘养的主将,怪不得被那辽狗杀得屁都不敢放。”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被他坐收渔利?”徐烨问。

“当然不能。”云冲想了想,又道。

“只是……我是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毕竟当初镇天王上任时……已经削去了咱们所有人的军籍,分配到了各处任个小官。没有军籍,现在兴兵根本是在违反大周律法行事……”

徐烨见营中气氛因为这一句话而显得有些压抑,突然道:“既然已经做了,何必多想这些!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能夺回沧北失陷的国土,我们兄弟几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哈。说的是啊!”孔太飞飞起一掌拍了拍小弟的肩膀,“小十一啊,士别三日,你可真是长出息了,哈哈哈,说得好!为将者,保境安民,死有何惧。”

赵梦缺摇头,“死在镇天王这种小人之手,太他娘憋屈了。我想,大哥和老七肯定有所安排,我们如今必须迅速挫败拓跋无涯,取回昶州再想下一步。”

恰此时,帐帘一挑,一个年轻人从外走入。

云冲打眼一看,竟是不日前和周患一同前往都狼城定计的卓幼安,他们虽然未同周患在一起,却也知道了周患将其调为副将的命令。

卓幼安本也是跟随在云冲手下并入的义军,云冲对他也有一些了解,知道他的能力,所以对于周患看重他这件事并没有感到过分惊奇。

却说那卓幼安,上次随周患与龙洐意会合之后,同龙洐意一起前往四侠山堵截拓跋无涯,此时回来,定是后方传来了消息。

云冲神色一喜。

孔太飞看到他,微微皱眉,“你是何人?怎的立于军中不着军甲?未得命令,公然闯入中军大帐,按律当斩,你懂不懂规律?”

“哎!老二,别冲动。这是主帅新立的副将。幼安,是不是主帅那边传来捷报了?”

孔太飞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惊异的打量了打量这个年轻人,撇了撇嘴,似乎这个人在他眼中除了长得像个小白脸其他一无是处似的。

俯身和徐烨低语问,“这哪来的小子,什么来头?就他,毛头没长齐吧,还副将?你去试试他。”

徐烨知道这是军中常有的潜规则,一个甲士莫名被大幅度升调,如果不试一试,谁知道是不是走了后路关系,因为上将徇私情而混到的职务?

沧北军中,绝不能有任何一个无能的将领,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底线,所以他们不允许无能之辈跳到诸多将士的头上。

况且这个卓幼安,年纪轻轻的,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半点名头,突然升至主帅的副将之位,确实难以让人信服……

试一试也是应该的。

但这个时候是非常之期,徐烨心中打起了鼓,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回道:“二哥,这样不行,如今形式大乱,战事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

孔太飞额头青筋一暴,正要发作。

徐烨看准了自己这位二哥的猪肝脸不太对劲,直接几步退到了云冲的身后,对着孔太飞耸了耸肩。

孔太飞气结,双手插在胸前,理智最终占据上风,他只得怒而不发。

卓幼安单刀直入,提步上前单膝跪倒在诸将的身前,从护心镜下取出一个信封举过头顶,“各位将军,末将特来传信。”

云冲接过信封,正要打开,帐外一阵躁动,随即又进来一人。

看到这人,在场所有人无不呆了呆。

来人一身银白色甲胄,面带霜白银面,头顶凤尾冠,一看便知,乃是天子座下通令官。

卓幼安转了个身,双膝跪下,伏在地上,诸将也是跪倒挺身而立,静等传令。

那通令官一连递上两卷通告卷宗,转身离去,来如飞沙去似走石,眨眼无影无踪。

云冲和孔太飞一人打开一个卷宗,几乎同时惊诧骇然,“啪”“啪”两声,卷宗同时坠地,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指了指对方。

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你和我一个表情,难道看到的是同一条消息?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卷宗便代表着一件需要通告全国的大事。

虽然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这一次朝廷发放的卷宗竟然还有他们沧北义军这一份,可那卷宗的内容所带来的震惊已经让他们停止了对于这些小事的思考。

帐内的其他人均是茫然之态,不等徐烨拾起卷宗,云冲已经先一步开口,“陛下御驾亲征,经渭水河时遇杀手,中箭坠河,苦寻十日无踪!”

此话一出口,满座巨震。

孔太飞沉吟一下,接着也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消息,“冰池海大潮,海灾吞没曲晋,筑南,郑庭三国临海国土,合共一百二十州!”

虽然此三国的州级辖域与大周的州府等级不同,那三国中的一州之地不过相当于大周国内的一座小小县城,但那也足有一百二十座之多!

这绝对称得上是前所未闻的一场巨大海灾,震惊天下!

燕杵兴听后泪如泉涌,长呼道:“天下将乱啊!”和赵梦缺二人双双昏倒在地。

他们二人原并非大周人,本是郑庭国人,后几经辗转才加入的沧北军称为座北侯麾下,如今家乡发生如此大变,怎能不让他们伤痛欲绝?

第一百二十二章:一人之力

天南,绒荻城。

名冠全天下的第一等酒楼,素雪楼中,人流熙攘,簇拥满堂。

二楼甲一号【飞鸟】小间内,酒菜盈桌,暖炉在左,另有咸酸,蜜饯,果脯,琼甘一类设在主桌北侧的小几之上,果香菜香如拥在怀。

周倾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常年在藏冰观中读书的他平素吃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观中的斋饭,今次见到这五花八门的饭菜,简直惊为天人。

“原来,吃的还有这么多种。”周倾笑吟吟的吃着,一侧的李昀歌抬手倒了一杯热酒,推到他的眼前。

“小兄弟,尝尝这个,别客气。”

周倾新奇的捧住酒杯,嗅了嗅蒸蒸而上的酒气,微微皱了皱眉,“这就是酒啊?爹爹和师父都爱极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赵卫晗介绍道,“这是绒荻城独有的清果酒,偏甜味,适合你这样从没喝过酒的。”

他的视线无意中看到赵雪贞正呆呆的盯着饭菜,始终没有动筷子,心中一动。

“小姐,很快就要回家了,不开心吗?”

赵雪贞怔了怔,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我,不,本小姐还没原谅他呢!才不回去!”

周倾猛然想起那一日在山林夜谈时赵雪贞的话,扫雪客似乎因为什么原因想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当初毕竟初次见面,不好相问,如今他们的关系也算融洽,周倾想了想,问道。

“大小姐,赵前辈他究竟为何……”

赵卫晗从旁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自家大小姐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适时插口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当日辽军进犯沧北,沧北百姓惨遭屠戮,探雪城身为大周国内一等一的大势力,袖手一侧没有出手……故而江湖上有许多骂名纷至而来,你知道的,流言往往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探雪城一时骂名昭著。”

“有辱骂探雪城甲士的,更有甚者还有辱骂主公主夫人的……”

“怎么会这样?探雪城不是始终置身于世外吗?不参与战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周倾问道。

李昀歌听他这么说,差点将刚刚灌入口中的一口热酒喷出来,勉力咽下,他哈哈笑道。

“小兄弟啊,你太天真了,民间有那么句话叫‘江湖险恶’,听说过吗?”

周倾摇了摇头,他对于江湖一类的了解大多出于道家典籍中的记载以及父亲的讲述。

“在我看来,江湖是纵情山水,是快意恩仇啊,怎么会有恶语诽谤之辈呢?这样的人应该遭天下英雄耻笑!”

赵卫晗给他夹了一只鸡腿,“等以后在江湖上游历一番之后,你就会明白人口难防人心难测的道理了。”

李昀歌郑重其事的再次拍了拍周倾的肩膀,神情严肃,“老赵说的话虽然大多没什么用,到这句话确实说到正地方了,你千万别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我这般善良。”

周倾自行忽略了李昀歌那些没有正形的胡话,心中因为这二人一唱一和的话语而对从前的想法有了些改变。

“老赵,你还没说完,后来发生了什么?”李昀歌对于探雪城的事也分外感兴趣,苦口婆心地教育周倾一番后又发问道。

赵雪贞恶狠狠的吃了一颗红樱桃,显然不想继续听赵卫晗说下去,将头瞥向窗外,只这一看,便再也转不开眼睛。

“从外人眼中看,无论如何,我们是大周的一份力量,外敌入侵理应出手,可我们只在探雪城闭门不出,无疑成为了人人谩骂的核心……”

李昀歌道:“可说到底,也怨不得那群血气方刚的江湖人这么说啊,你们总归是没有出手。”

“就算探雪城和大周朝廷合分两派,在天下云集响应,举国武人不远万里共赴战场的关头,你们探雪城高手如云,内家子众多,又立足人间之最,素来有大周之剑之称,即便分出百分之一的力量,也比那些盲目响应的江湖游侠强太多了。”

“可偏偏你们‘坐山观虎’,即便被推上风口浪尖,也不算委屈。”

“这么一说……我竟也觉得你们不出手,有些不太合情理了。”周倾顺着李昀歌的话想下去,不免赞同的点头。

而他这一句话换来的便是赵雪贞的瞪视和赵卫晗的一声苦笑。

“是啊,说的很对,天下人就是这么看我们的,这其中不无道理,但他们和你们俩之所以会这么想,均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这看似袖手旁观的背后……主公做了什么,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李昀歌沉默,似在思忖,周倾也闭上嘴,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赵卫晗有几分闷闷不乐的饮了一口酒,“主公,承受的最多……这件事的伊始,还要追溯回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座北侯周夜城满门被灭,死于奸人之手,天下人皆知那是辽皇派人动的手,而且只有金刀门才有这样的实力。

探雪城和金刀门历朝历代便是分立两国,相互制约的势力,一方出手,另一方便也会出手反击,所以长年以来,双方很少撕破脸皮,也算相安无事。

但这一次金刀门做事如此过分,一击除了威震天下的座北侯,相当于直接撕开了大辽与大周两国的仇恨。

探雪城起初并未出手,是因为按照情理皇室应首当其冲,为座北侯一事与大辽发起国议,甚至起兵开战。

奈何,大周皇室衰微,四百余年传承至今,到成帝年间便已经是羸弱不堪,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四境各国虎视眈眈,朝廷文武安乐受享不思进取,可谓内忧外患。

若非后来座北侯一鸣惊人,横空出世,以无双的军事才能南征北战,打下一世雄名,震慑诸国,使大半个天下膜拜臣服,只怕大周国早已消失在了历史大潮之中被列国瓜分了。

这般朝廷在座北侯死后更为直接的凸显出了它最虚弱的本性,满朝从君至臣,从上到下,数百之众无一人敢出言质问大辽,为座北侯灭门一案讨个公道。

甚至就连叶司丞在帝都审案查到最终也都反被镇天王一力压下,沧北军落入镇天王手下,此事不了了之……

凡是怀着为周夜城报仇起兵伐辽的一干名将甲士无一不受到镇天王的强力打压,削去军籍,要么发配远疆,要么谪迁边城。

一言以蔽之,朝廷中无人为座北侯灭门之案正名,更无人能为座北侯喊一句公道话,奸人依然逍遥法外,座北侯用一生捍卫的大周朝廷只能在大辽的淫威之下嗫喏后退。

大周半个江山以及遍及天下的声威是座北侯打下来的,而今他一死,就意味着原本臣服的诸国不可能甘心继续臣服。

总要有人站出来,而那个真正站出来承担下一国之危的人,正是扫雪客。

没有人知道,在座北侯出事后,正是他亲走釧亭,才换来了后来的十五年和平。

第一百二十三章:入城【上】

“是扫雪客亲入釧亭?”周倾有些讶异的张了张嘴,即将放入口中的饭菜被他丢回碗中。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当听到赵卫晗讲到这里时,李昀歌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有些涣散,但很快就被他用强笑遮掩,一闪而逝……

“怪不得大辽能够偃旗息鼓十五年之久……”李昀歌搔首,饶有兴致的呢喃道。

“那一次主公入釧亭究竟和金刀门的人谈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似乎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了一份约定。”

“约定?”周倾和李昀歌对视一眼,继续听下去。

“对,约定即便再发动战事,金刀门人…也不能插手参与,同理,探雪城也是如此。”

“那么违约的代价是什么?如果没有商定这个,这个约定便是形同虚设。况且领兵入沧北夺城拔寨的,不正是金刀王座下的拓跋无涯吗?这,难道不算违约?”

毕竟事关父亲所在的战场,按照赵卫晗在探雪城中的地位和实力来推测,以拓跋无涯金刀王座下二弟子这个身份,其实力肯定高的吓人,对父亲的担忧使得周倾接连发问。

“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约定似乎还有个第三方从中监看,无论谁违约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至于拓跋无涯一事,早有流言说拓跋无涯已退出金刀门,自废修为,这才统兵来攻。”

“而据我们探雪城的消息来看,拓跋无涯是公然叛出的金刀门,而且不知何故害得拓跋氏全族尽灭的欺师灭祖之辈。”赵卫晗有些含糊其辞的道。

“具体如何,左老已然派人到前线察探,违约与否很快便能明朗于众。”

“那这事又和赵小姐有什么关系?”李昀歌问道。

“那……本是个意外吧。小姐无意中偷听到了主公和主夫人的谈话,大体的意思是……”

“二老看透了拓跋无涯和金刀王根本就是在玩文字游戏,想让小姐也‘叛出’探雪城,或者‘断绝父女关系’一类来糊弄金刀王,然后领兵出战吧……”

说到这里,赵卫晗压低了声音,凑到周李二人的耳边低低道:“这本应该是主公夫妻二人的一句闲时玩笑,小姐只是听了个大概,误以为错,然后耍耍脾气,无理取闹而已……”

李昀歌嘿嘿一笑,低声回道:“是啊,老赵,就你家小姐那两把刷子,半吊子功夫,大小姐性子,没了你保护估计连要饭都要不着……领兵出战,这不痴人说梦吗。这戏言也太明显了,她就听不出来?”

赵卫晗连连摆手制止,周倾在一旁听得莞尔一笑,心说:李大哥对赵大小姐的评价还真是入木三分……

“小姐就这个性子,爱钻牛角尖,其实她早就明白了父母那是在玩笑,也早就想回家了,就是骄傲地不肯承认是自己小心眼,等着主公来哄她呢……”

赵卫晗扶额耸了耸肩,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

“我听说不日将是赵前辈的诞辰,她还不回去吗?”

赵卫晗用眼尾扫了扫赵雪贞,见她根本没有看这边,便又道:“小姐她啊,连寿礼都准备好了……”

李昀歌恍然,“死鸭子嘴硬呗。”

恰此时,赵雪贞一拍桌案站起身来,两步走到窗前将木窗狠狠地阖上,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

随后她背靠在窗棂旁,胸口不断的起伏,脸色也有几分涨红,周倾三人均是不解,细细端详了她半晌,这才看出,这位探雪城大小姐,似乎是在……酝酿怒意?

正当赵卫晗想要开口询问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天外飞来似的,无半点征兆地响起,自四面八方涌来,犹如一道洪流填满了整个房间。

其声柔,清晰入耳,直透心间。

“贞儿,还不回家?”

赵卫晗闻音一凛,弃下酒杯,小腿一发力,直接从桌前站起,却步退后,毕恭毕敬的让到饭桌旁的小几一侧。

周倾和李昀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跟着赵卫晗,识趣的让到了一侧。

【飞鸟】小间的门无声打开,屏风中顿时呈现出一个白亮的影子。

随即,脚步声一顿,一个人影便出现在了四人的眼前。

周倾并非探雪城中人,不用行礼而待,所以目光平视前方,正巧撞上了那一张令人窒息的面孔。

已经年过半百的扫雪客风姿不减,威势逼人,气度柔和而内蕴,半点也不负当年上一代儒祖公对其“万丈星辉束不住,三千银河濯不出”的评语。

尽管是第二次见面,周倾依然赞叹不已,几乎难以移开目光,李昀歌与他表情相同,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位剑道权威,但心中的自惭形秽之感却愈加旺盛。

扫雪客看到屋中四人,先是没好气的给了佯装恼火的女儿一个瞪视,紧接着对周李二人轻轻颔首示意。

“倾儿,昀歌,我先处理一下家事,稍后再叙。”

扫雪客的话令周李二人感觉一阵温暖自胸中升起,周倾有着不解的低声问。

“李大哥,赵前辈认得你?”

“非也非也,我浪荡得很,四处飘游,天唐小地岂容得下我这只鸾凤?哈哈,你大哥我啊,志在千里,交友也在千里,不然怎么与老赵交上的朋友?赵城主认得我自然也没什么。”

周倾撇嘴回之,不再多说。

李昀歌悻悻的捏了捏鼻子,眼神飘忽的落在了被他斜放在墙角的龙胆刀,心府紧了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手悄悄地搭在了腰间的紫薇上,不知为何,竟隐隐散发出了几分杀气。

扫雪客眉梢一颤,他感受到了来自于李昀歌身上的变化,也很明白这种变化的缘由,装作没注意,板起脸,眼神在女儿的身上上下看了看。

这孩子瘦了……

还是我太狠心了吗……

“贞儿,玩也玩腻了,该跟爹爹回家了吧。”

“哼,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不是想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吗,好呀,那我就断给你看看,哼!”赵雪贞将头偏向一侧。

扫雪客十分好笑的轻咳了两声,“好了,丫头,爹和你娘说的是句玩笑话,不想被你听见了,既然生气了,那爹爹给你道歉,跟爹爹回家吧。”

听着扫雪客这位江湖巨擘的“软语”,周李面面相觑,似乎在刹那间明白了大小姐的性格是如何惯出来的了……

赵雪贞秀眉一挑,“爹爹真的知错了?”

扫雪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浅笑,点点头,赵雪贞这才放下“怒气冲冲”的架子,“知错就好了!本小姐宽宏大量,那咱们回家吧,离家这么久,我可想娘啦!”

扫雪客安哄好女儿,转目到周倾的身上,“倾儿,你也随我回探雪城吧,你师父也在,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

周倾大喜,用肩头拱了拱李昀歌。

“昀歌,我知道,因为……因为他的缘故,你对我有敌意,这龙胆刀……”

李昀歌抬手止住对方的话,“不用说了,我不会去探雪城的,谢城主的美意。”

第一百二十四章:入城【中】

“李大哥,你为什么……”周倾还想说什么,又被李昀歌伸手制止。

他摇了摇头,走到墙角背起龙胆。

“多谢赵城主盛情相邀,但在下是一介江湖人,志在云游四海,况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多留,告辞了。周兄弟,你的救命之恩来日必报,老赵,大小姐,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着,他举步就要迈出门槛。

扫雪客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周倾,“且慢,倾儿还有东西要给你看。”

李昀歌闻声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在下却没有留下之意,还望赵城主能放在下离去。”

扫雪客温文的笑了笑,“我从未想要强留你,何谈放行二字?若你今日不看一看倾儿手上的东西,只怕会抱憾终身。”

周倾猛地想起了老人临行前的话,眼睛一亮,说心里话,他确实不想李昀歌就这么离开,他总有一股直觉在不断的告诉他,李昀歌这一去,很可能会有杀身之祸,性命之忧……

周倾想了想,这种直觉并非空穴来风,很有可能来源于在关帝山时李昀歌和元歌的那几句对话……

简短的话语,足够他读出很多的东西。

还有那龙胆刀,自从他拿到以后,便从未离身,就连如厕时也要背着他,有时还会对着这柄巨刀出神发呆,其神情落寞怆然,几乎泪下……

这一切的想法令周倾明白,他不能让李大哥离开,更何况师父也曾这般交代过。

他走到李昀歌的身前,将从怀中取出的白帝树叶放在李昀歌的眼前,又道:“师父还让我和你说……若想来日胜过三尺丹阳,就老老实实的去探雪城。”

李昀歌双目圆睁,用近乎疯狂的姿态从周倾的手中抢过那枚晶莹剔透的树叶,整张脸都陷入了微微的抽搐颤抖之中。

沉吟半日,他脚步僵硬的侧转身子,“这树叶,只有探雪城才有吗。”

“嗯。”扫雪客知道事情成了,神态自若地回首拉住女儿的手,步子缓慢却速度极快,一眨眼便已经从房间中走出。

一缕声音遥遥传来,仿佛一道能够穿破皮肉血骨,直插入骨髓的剑气,灌涌心底。

“白帝树只此一棵。”

“那,她……也是探雪城的人吗?”

李昀歌的脑海中轻飘飘的闪过一个倩影,和一缕月白色的剑穗,整颗心扉宛若被再度撕裂开一般痛不欲生……

他发动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冲到了扫雪客的身后。

赵雪贞回头看了看他通红的双睛,失常的神态,不由吓了一跳,赵卫晗和周倾紧随其后也跑了出来,三人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都识趣的没有插口。

扫雪客并未停下,速度稍稍放缓了一些,让李昀歌能够跟在后面。“嗯,算是吧。姬姑娘的那枚白帝叶就是内子亲手所赠。”

“当初的事,赵城主知道吗。”李昀歌乜呆呆的发问,此刻的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心跳快到了顶点,气喘如牛,紧张万分。

“嗯。当初,是指你逃离天唐之后吗?知道些,但不多。但,内子当时正在长安,目睹了全程。现在,可愿和我回探雪城了?”

李昀歌重重点头,眼中的血色悄悄退去一些,腿一软,险些屈膝跪倒,扫雪客反手托起一股柔和的内气,将他的身子稳住。

“走吧。”

赵雪贞提气跃上停在酒楼门口的自家马车,扫雪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也入了车内。

周倾眨了眨眼,看着那两匹拉车的枣红大马和其上其貌不扬的中年车夫,目瞪口呆的登上马车,直至坐入宽敞的马车内他才反应过来。

“红渊宝马竟用来拉车,这也太……”暴殄天物四个字被他夹在了口中没有说出来,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扫雪客的车架,有宝马为引也不算什么。

赵雪贞就坐在他的一边,闻言嗤嗤笑出声来,“那如果我告诉你,驱车的马夫是当世顶尖强者,你会不会惊的连眼珠子都弹出来?”

车外传入一个浑厚的嗓音,“小姐,欢迎回来,您就别取笑老仆了。”

周倾眉头一挑,“探雪城总教师,南公……左沂前辈?”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父亲周患留下的亲笔信,顺着侧帘的缝隙向外看了看,心中有些紧张。

……

有红渊马驱车,踏山路如履平地,在雪层深厚的山林中穿梭而过,似一道红色的闪电,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

风声回荡,左沂坐在车辕上,熟稔的掌控着马车,耳边传来车内和谐的交谈声,嘴角慢慢上扬起一个弧度。

阿患啊,一别十三年,终于又见到这个小子了……

他很好……

可你,怎么就那么傻啊。

车内。

正中放着一盆碳火,热气蒸蒸,暖意融融。

赵雪贞玉手在眼前扇了扇,似乎感觉闷热,伸手将侧帘拉开一半,凤目在不断变换的景物中停留了几秒,忽听扫雪客开口打破沉静。

“卫晗,此次保护小姐,辛苦你了,待回城之后,我便将一字剑传与你。”

赵卫晗先是愣了愣,随即面露大喜之色,“谢城主!”

“而后,你,便是我的正统大弟子,真正入我门下。”

这一次赵卫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简直是一种升入云端的震惊。

周倾暗暗乍舌,这位就连面对死亡之时都未曾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四重境高手,竟然会有这般模样?

“谢城主!”依旧简短的回答,但谁都能听出那遏制不住的激动。

扫雪客眉睫一动,“不出意外的话,你还会有两个师弟的。”

“倾儿和舟儿。”

赵雪贞倏地看向父亲,指了指周倾,她很不能理解一向不收徒弟的父亲怎会如此反常。“爹!你要收了他?收这个笨蛋?”

她话中之意并非贬低周倾,只是惊讶之下的冲口而出。

“住口,人家有名字。”

赵雪贞小嘴一扁,心道:也不知道这笨蛋走了什么狗屎运……那……以后他,就要长住在探雪城了吗?还有,那个舟儿又是谁?

周倾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因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的道,“城主厚遇,晚辈,受宠若惊。可,晚辈,已经有师父了,不,不能做欺师之事。”

“哈哈哈。”扫雪客爽朗一笑,“你把赵某想成什么人了,放心,你师父与我乃是至交,抢好友徒弟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具体的,等到了探雪城,让你师父亲自告诉你吧。”

周倾这才放下心来。

回过状态的李昀歌深深的呼出一口浊气,一只手掌死死的握着紫薇剑,因为太过用力,整只手掌已经青白泛紫,青筋乱突。

他焦虑的呼问一声,“左老先生,探雪城还有多久能到?”

“谁知道呢,可能不远了吧。”左沂慵懒的声音悠悠传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入城【下】

对于享誉天下盛名的宝地探雪城,周倾还是满心期待的。

碎雪微漾,熹光冉冉。

古语有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当然,在这寒山之中不可能有蝉儿的鸣叫,处处星霜挂雪,偶有走兽飞鸟的影子在林中隐绰绰的穿梭,飞腾。

更衬出几分天南独有的宁静美,令人观之心旷神怡,胸怀通达。

深山大泽一一走过,周倾一路上总在好奇的向外打量着天南的雪景风光,直至看的倦了,便倚着侧窗沉沉睡去。

马车行的极是平稳,就连周倾也没有想到颠簸蜿蜒的山路竟然能行的这般畅通无阻。

李昀歌始终低着头,似在想心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紫薇剑如果是凡铁打制的话,只怕已经被他的手捏成一团破铜废铁了。

扫雪客平身端坐,二目微合,像是在休息,可赵雪贞在他的耳畔喋喋不休的念叨着此行的所见所闻,他也时常能够淡淡的回上一两句。

赵卫晗见周倾甜甜睡去,将侧窗的棉帘拉上,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了周倾的身上。

周倾身子动了动,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车内,一派祥和。

马车足足行了一日一夜,在周倾等人与扫雪客碰面的第二天清晨,第一缕微光斜照天下时分。

周倾悠悠转醒,抹了抹嘴角的晶莹,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这才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衣袍,心中一暖。

“笨蛋,你也醒啦?”赵雪贞眨了眨有些朦胧的睡眼,也是刚刚醒来的样子,环顾了一下车内,发现赵卫晗和扫雪客已经不知去向,她大声问道。

“沂叔,是到家了吗?”

车外依然宁静,没有半点声响回音传来。

李昀歌听到了赵雪贞的呼喊,猛的睁开了双眼,他本就因为心事重重睡得很浅,被赵雪贞一声吵醒也并不为怪,刚要挺身走出车子,门帘一挑,一张带着浅笑的俏脸便露出了惊鸿一角……

那是一个妇人,一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其姿容的美妇,倾国倾城四字配她正好。

大概只有扫雪客那样的出众的男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女子吧……周倾心中这样想着。

雪白与无半点瑕疵的肌肤,莹光闪烁。黑白分明的眼眸,暗带几点柔光,光洁几乎可照人的脸蛋儿,触之如水,嫩如珍玉。

“娘亲!”赵雪贞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再如乳燕还巢,飞鸟投林一般扑入了那美妇的怀中。

一个称呼表明了那美妇的身份,她,正是江湖人称“一叶可遮天,余生付流年”的探雪城主母,雨仪。

雨仪爱怜的抚了抚女儿的后背,“贞儿……”还想说些什么,一叙别愁,一个人影便在眼前疾速一闪。

李昀歌紧随其后出了马车,扑通一声跪在雨仪的身前,“雨夫人!”

雨仪只能松开了女儿,柔柔的将李昀歌从地上搀起,“既是故人,无需多礼。你我也有多年未见了……”

李昀歌呆了一呆,“雨夫人认错人了吧?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啊。”

雨仪轻轻地眨了眨眼,直视李昀歌,“李公子当年英姿正茂,年华正盛,名满长安冠绝全唐,就连元轻她那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性子,也被公子所吸引,公子又哪还会记得太白楼前默默无闻的我呢。”

似乎是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讽意,李昀歌一阵心痛,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雨仪对自己这个态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当初,是我负了她……

“往昔荣华俱往矣,雨夫人还是不要再提了……”

“既然李公子不想再提起,那又何必来探雪城见我呢。”

“我只是想……问个答案。”

“你父亲都不知道的事,你以为,我知道吗?”

李昀歌沉默了。

雨仪的话每一句话说的都很轻柔,但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雪藏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这让赵雪贞非常不解,娘亲是什么样子,她最清楚不过,对每一个人都是真心以待,温柔以待,为什么唯独对李昀歌……

周倾因害怕打扰了雨仪和李昀歌的谈话,始终没有动作,听到外间谈话告一段落,这才有些迟疑的从车内钻了出来。

雨仪余光见到他,喜上眉梢,嘴角的笑纹几乎抑制不住,她松开女儿的手,反而一把拉住了周倾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个遍。

感受到了那眼神中的柔和和关切之意,周倾心扑通通乱跳,在这位陌生的长辈面前,他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那近距离的惊心动魄的容颜,也让周倾的小脸儿不由自主的漾起了些许羞红之色。

“雨……雨夫人,您……”

“别那么生分,你知道吗,倾儿,在你才这么大的时候,还曾在我的怀中睡过觉呢,记得那时,我们贞儿还没出生呢。”

雨仪伸开双手,笑吟吟的比了比一尺左右的长度,“真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真是岁月不等人啊。你爹爹还好吗?”

“爹爹他……”

恰此时,浑厚有力的脚步声自后方响起。

“阿患,已经在昶州了。”周倾听出那是左沂的声音,不禁微微侧目。

雨仪听后眼神一暗,“他还是选择了回去啊。不过也好,战场,是他的命。倾儿啊,我们和你爹爹都是故交,正愁无法得见呢,好在你来了,以后就在城里住下,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尽管说……”

听着雨仪发自心底的那份关怀,周倾的心犹如烈火炙烤,滚烫无比,偷偷看了看赵雪贞,心中暗暗将这母女做了个小小的对此。

随即暗暗慨叹,赵大小姐真的是雨夫人的女儿?这性格简直是云泥之别啊……

如果左沂和雨仪知道周倾的想法,一定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因为年轻时候的雨仪在骄纵方面甚至比女儿还要高上倍不止。

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人会让那位闻名遐迩的扫雪客谈虎色变,也就只有这位雨夫人了。

左沂走近到前,先对赵雪贞道:“小姐,卫晗在白帝树下候你多时,您是不是应该去看一看。”

“啊?白帝树下……对了!爹爹让晗师哥修行一字剑,那岂不是说不参透剑谱,气破挺剑峰就不能再出关了?”

“嗯。”

“娘亲,我要去看看晗师哥。他这一闭关,至少也要五年看不到他了!”赵雪贞急急的和母亲说了一句,唤出本就不多的内气,催动身影朝白帝树跑去。

雨仪点点头,“这丫头,总是毛毛躁躁的。”

李昀歌一直被晾在一边,却并没有恼火,他的眼神始终灼灼的定在雨仪的身上,为了那个答案,忍一忍冷落又能怎样。

雨仪回眸审视的看看他,终于悠悠叹出一口气,“倾儿,你和沂叔去吧,你师父也在那里,记得,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接着,她又对李昀歌道:“你和我来。”

李昀歌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第一百二十六章:五峰合关

白帝巨树,高近二十余丈,枝丫繁密,斑驳树影几乎笼罩了大半个探雪城,莹白树叶与阳光交汇散射的亮银色光华照入探雪城主府中。

清风徐来,花瓣般轻柔飘香的白帝叶落在了周倾的脸上,他伸手接住,不禁侧头看了看那棵天下独有的神树。

那就是五帝之一的剑神白帝亲手所栽的白帝树啊,果然奇异非常,甚至不亚于天下奇珍之……黄运树和冰铁树啊……

回过神来后,他紧走几步跟着左沂进入了神树右侧的城主府中。

毕竟身处在陌生的地方,周倾显得格外拘谨,就连手都不知放在何处,时而交叉在一起,时而拉扯几下袖尾,心中扑通通乱跳。

汩汩水声绵密丝丝,缓缓入耳。

“到了。”

左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停下脚步,猛一抬头,一眼看到了正厅中的莲花池,以及其中三座浮台上静立交谈的三个人。

扫雪客一见到左沂和身后有些怯怯之色的周倾,挥了挥手,“沂叔,倾儿,你们进来。”

周倾一咬牙,挺起胸脯,随左沂进了厅中。

“刷!”

破空声裹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倏然出现在眼前,周倾面露喜色,大喊一声,“师父!”

老人揉了揉耳朵,嘿嘿大笑,黄牙外翻,那不敢恭维招牌笑容看在周倾的眼中却极度亲切。

“听见了,那么大声,为师耳朵还不聋。”

扫雪客脚尖一点,从浮台跃上平地,同在浮台上的荀舟见两人都已离开,也飞步出了莲花池,落在扫雪客身后。

他奇异的看了看周倾,而周倾也恰在此时注意到了他,二人只一对视,都是大张双眸,异口同声。

“是你?”

老人和扫雪客相视,无言苦笑,扫雪客挺身立在二人相会的视线之中,“时间不多,你们还是等等再叙旧吧。”

话音刚落,扫雪客侧目对着左沂使了个眼色,左沂心领神会,“舟儿,跟我走。”

说着,大手一张,直接拉住荀舟的手,用根本无法反抗的大力强行将荀舟拉出了大厅,荀舟转头看着周倾,眼神中竟有几分隐隐的不舍。

他发现周倾竟也在看着他,满脸的迷惑,眼神中透出惊疑不定的味道,他探手抓了抓,知道肯定抓不到周倾,这才有些颓然的放下手。

一转眼,就已经被左沂带出了城主府,不见踪迹。

“师父?”周倾想要问,但被老人使眼色止住了。

“本以为这一次可以和你说清楚的,现在看来,要拖后一段时间了。”老人的神态一如既往地没有正经,但说出的话却极其严肃。

“在小老儿和赵窝囊把要事说完之前,你不得开口。赵窝囊,你先说吧。”老人背过身去,不再看弟子,他害怕被弟子看到眼角萌生的泪水丢了面子……

那是饱含激动和惆怅的泪,也是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的泪。

“事态紧急,前几日我和老仙儿外出了一趟,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才会亲自把你们接到探雪城。”

“咳咳,赵窝囊,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直接说重点。”老人插口道。

扫雪客没好气的给了老人一个眼神,继续道,“白帝山,共有五座山峰环绕探雪城,其中挺剑峰,仗剑峰,重剑峰,竖剑峰四峰为辅峰,立剑峰正立于白帝树之北,高出另四峰一等,也称主峰。”

“五峰各有一阁,其中分别藏有我探雪城的五种绝学。你,昀歌,卫晗,舟儿,承浩,各上一峰闭关,习得绝学,方可下峰。”

“而你,需要登临的,是主峰,其上有我探雪城无数年来所藏剑谱,兵法,内诀三万卷,你必要在三年之内将这三万卷全部记下来,明白了吗?”

“三万卷……三……三年?”周倾目瞪口呆,的确,他从小背书背了近十年,成功记下了道家十万典籍,可那是在有明智之眸的情况下,如今……

记下三万卷只有三年时间,即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吧。

“师父,这究竟……”

老人侧目斥道,“怎么?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你在还想什么天下首位?倾儿,你觉得以你未补四虚的身体,不吃点苦头,可能步入第四重吗?现在,机会摆在你眼前,你也不敢抓吗?”

“那你莫不如滚下山去,趁早别给小老儿丢人!”

“不是,师父,徒儿不是那个意思。徒儿只是……只是觉得徒儿并非探雪城之人,私看探雪城藏书并不好……更何况,看书和突破第四重有何联系?徒儿已经未补四虚升一重了,突破第四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说着,周倾的眼神暗淡下来。

扫雪客和老人一人伸出一只手,各搭在周倾的两肩上。

“倾儿,藏书的事你不必多想,当你破峰而出的时候,你便是我的弟子,是探雪城的人了,这一点,你师父也同意。”

“倾儿,小老儿只能告诉你,这是一次助你脱胎换骨,重补四虚的机会,你一定要抓得住啊。”

“师……父,赵城主,我……我能问一问,如果我未能成功会有什么惩罚吗?”

“嗯?”老人板起脸,“未尝试先言败,你……”

扫雪客抬手捂住老人唾沫横飞的嘴,“你师父说的严厉了些,时间紧迫,我也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三年内未能成功,或者说晚了一步,哪怕只是一天,你爹爹周患,都会没命。”

“什么?”周倾瞪大了眼睛,脑中如同晴天打了一个霹雷,轰的一下炸响。

他张了张嘴,但感觉舌头不断的打结痉挛,周身筛糠一般的颤抖,但他猛的一咬舌尖,一道血箭破口喷出,剧烈的痛苦使得他在刹那间镇静了下来。

豆大的汗珠顺着鼻梁滚落,他都浑然未觉。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一定完成!请二位师长送倾儿上主峰!”

左沂从府外走入,迈过门槛,一记手刀击在周倾脖颈后,周倾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左沂将周倾抱起,沉默着转身离开,这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动作做完,他竟然都没有看扫雪客和老人一眼。

竟像是如果看了他们,便再也不忍心如此做。

待左沂再度离开,两位当世顶尖强者终于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均是眉头紧锁,愁容不展。

雨仪从门口进来时,二人才回过神来。

“夫人。昀歌也已经送去了?”扫雪客问,虚空一招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后,又递给老人。

老人将他的手一把推开,怒气汹汹的指着扫雪客的鼻子破口大骂,“老窝囊,你怎么能和他说那句话!你想把小老儿的宝贝徒儿逼疯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与其无意义的耽搁时间,告诉他实情反而更好……”

“实情?实情!是,你是好了!为了你的探雪城,你他娘的不择手段!你明知道,结局是注定的,你还要逼他!你好狠的心啊!你想造出第二个元歌吗!你想酿出第二个遮天门之祸吗!”

他的一番话劈头盖脸的说下来,扫雪客夫妇二人的脸色同时变得极为难看。

雨仪忍了忍心中的悲意,他也知道丈夫一定是做了什么,才把一贯满面笑纹,万事一笑置之的老人气成这副模样。

印象中,只有当初座北侯灭门时才看到他这般大发雷霆的样子……

“老仙儿。”扫雪客恢复平静,“你知道殊离是什么意思,这总比直接告诉他实情更容易接受。况且,你也说过,天下为祭,逼他一些又能怎么样,周家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肩负了多少责任?”

“涯祖,阿城,阿患,他们付出了多少?如果最后留下的这个孩子根本无法承受,那他们的心血,不就空流了吗?殊离只想让倾儿更加坚强,只想……唉。”

“你摸摸自己的心府,看看殊离的气息,看看三国湮灭的一百二十州,你就应该想明白,究竟什么才是最可行的办法!”

“殊离和你一样,都爱这个遗子!可我们不能因为这份对前代人的敬畏和对今代人的爱怜而停止这一切啊!天下人都可以动摇,你,我,不能!”

老人沉默了,他茫然的接过酒杯,只觉那酒壶重渝千斤,仰头狂饮一口,他道。“是啊,还有那冰川孤山两千年的坚守,还有藏冰观十三代人的坚守,还有……”

“还有我自己。”老人喃喃低语。

扫雪客眉睫一动,“夫人,传令下去,自即日起,五峰合关,城门紧闭,城外之人不可入,全城静待峰破之时,探雪城上下,敢有出城一步者,斩。”

雨仪螓首轻点,长叹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归国

“赵窝囊,如今合关闭城,你的寿辰之该当如何啊”老人坐在莲花池中的浮台上,提着盛满酒液的樽杯与扫雪客对饮。

“照常。”扫雪客握着另一座浮台上坐着的雨仪的手,轻轻道。“只是,苦了那些来为殊离庆寿的宾客们了。”

“是啊,要么是有来无回,要么是根本进不来,还真是苦不可言啊。”老人笑着又饮了一杯酒,“这凉胜温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既然你也出不去了,这酒,管够。”

“老窝囊,小老儿在想啊,如果小老儿是你的那些宾客之一,只怕下辈子也不再来给你贺寿了,嘿嘿嘿。”

“下辈子。也快了”扫雪客眼神一变,稍稍将夫人的手攥紧了几分,感受到对方的手心里有几分汗湿,转口问道。

“夫人,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和老仙儿为何要成这五峰合关之象。”

“略略明白一些吧。”雨仪思忖一下,“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不让贞儿,参做其中之一,而让承浩一个局外之人”

“秋承浩很适合那最后一个位置。”扫雪客还未回答,老人接过话茬。

“小老儿提前为他们算过,赵卫晗,李昀歌,秋承浩,荀舟四人与倾儿命格相符,未来,定有解不开的渊源和谊,为立运之选实为上佳。”

“而贞丫头,和倾儿命格相冲,若让她参入则必生变,更何况他他们五个下山之时,贞丫头还需要坐镇探雪城,以守探雪之命脉。小老儿和老窝囊所以三年后,就是他们的时代了。”

“倾儿和贞儿命格相冲,这是为什么”雨仪略有些惊诧,皱眉问。“难道,他们将来会有厄劫不成吗”

“这种事,谁说的准呢。”扫雪客含含糊糊的回答,轻拍着夫人的手背,似在抚慰。“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不要多问了。老仙儿的阳寿,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

“张老,您苦修这么多年,实力早已达到深不可测的境界,难道也无力回天了吗”雨仪看向老人。

“老窝囊的实力何尝不是深不可测,那又有何益呢有些事,不是人力能阻止得了的。”老人苦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只能盼着,这三年,不要再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才好。”

“不出乱子不可能的,宇内和大辽已经对沧北下手了,镇天王和孤帝还有一场恶战,这一切,不过才起了一个头。”

“所以小老儿说,盼着”老人耸了耸肩,抬眼向上方的屋顶看了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喂,老窝囊,赵卫辞那小子快回来了,你也不让他进来”

扫雪客点头,“夫人,等到卫辞回来时,你从主峰下的地道把他接进来,不要声张,更不要惊扰了主峰上的倾儿。”

“好。”

“来来来,继续饮酒。”

昶州,都狼三城之外。

无论探雪城这边作何安排,这片血雨腥风的战场也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

肃杀,寒意,血气,愈加昭显出战事的惨烈。

整整五,久攻不下。

拓跋无涯领兵死守三城,就好像在他看来,只要这三城不丢,昶州就依然是大辽的占地。

但实际上,当拓跋无涯屠城之后,并未在三城之中留下太多的粮草。

此刻兵粮将尽,军心却出奇的整合,没有一丝惶恐紊乱,足可见拓跋无涯治军之严明,当世罕见。

近两,拓跋无涯在军中数次下达过突围的命令,但当那动静大到城外的沧北军士都已经关注到并开始筹措对策的时候,这“突围”的行动又雷声大雨点小的停息了下去。

云冲和几位兄弟商议后猜测,这大概是拓跋无涯黔驴技穷,无力而为后布下的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下令围城待战,随时警戒。

这一,云冲又一次将诸位将领唤入中军帅帐之内,卓幼安也同时在列。

自那接过通令官传达的消息之后,赵梦缺和燕杵兴二人郁郁寡欢,饮食不宁,如今面色憔悴,俨然已消瘦了不少。

云冲看出了二人的思乡心切,温言道“老五,老八,你们二人若实在惦念家乡,我予你们二人五千人马,十仓军粮,你们可以回国赈海潮之灾”

孔太飞也道“我和老四一块商量过了,军中粮食也吃紧,只能给你们十仓”

“别说了。”燕赵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燕杵兴摸了摸颔下络腮胡,环眼一睁。

“侯爷待我二人不薄,虽然我二人非是大周人,当初落难流落他乡,是侯爷不以异国之人看待,收留了我们,对我二人如手足一般。现今战事正到了最要紧的时候,我们怎敢如此背信弃义,分兵分粮而去”

赵梦缺也踏前一步,道“五哥说的是,两国交战,焦灼难分,正是用人之际,但家国蒙难,我们实在难以安然作战。如果众位哥哥准我兄弟二人回国看一看,我们已是不胜感激焉能再分大周战力”

“二位兄弟言重了,大家手足二十余年,你们这么见外,是不把我们大家当兄弟了”云冲佯怒道。

孔太飞飞起一拳打在燕杵兴的脯上。

“老五,老八,大家都是兄弟,你们两个别他娘的再废话了,赶紧滚蛋,五千人马十仓兵粮已经点齐,再磨磨唧唧的就别说自己是带把儿的爷们儿。”

燕赵二人眼圈泛红,他们深深地看了两位哥哥和徐烨一眼。

“诸位兄弟保重,替我们告诉老七和大哥,保重我们此去,若家乡安好,定去去就回等我们归来之,咱们再并肩屠狗”

“好”

“好”

徐烨给了燕赵二人一个熊抱,“没想到刚团聚还没多久,你们又要离开了,五哥,七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二人目带怆然与坚决,挑起帐帘,大步离去。

五千甲士整装正立,战马抬头正视前方,十仓军粮分车装妥,燕赵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一片滚烫。

反对着帅帐一抱拳,飞上马,迎着东方的金光,高喝一声,“上马”,五千将士整齐划一的跃上马背,扬尘滚滚,飒马离奔。

离开了这片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土地。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次一别,再无返回周土之,也再无兄弟重逢之期。

第一百二十八章:破城之计

燕赵二人走后,大帐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东风突起,吹开了棉质帐帘,卓幼安遥遥望见都狼城上斜插的几杆大旗迎风飘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云冲收起了兄弟离别的感伤,将视线转向卓幼安,“这是什么?”

“这是周帅给我的破城之计。”

“什么?”孔太飞双睛放火,“娃娃,你前两日怎么没有提起还有这个玩意?”

说着,他急不可耐的把那方信笺自沙盘上抄了起来,撕开蜡封,抽出纸页,眼看着就要铺展开。

“且慢。”卓幼安出声拦住,徐烨知道二哥毛躁的脾气,伸手抢过纸页,按在沙盘上,静听卓幼安继续说下去。

孔太飞不快的冷哼一声,“前两日你带回来的消息就含含糊糊,根本没有说清楚大哥和老七的状况,现今明有智计,你又迟迟不拿出来,莫非你是拿我兄弟几人玩笑不成?”

“我看你是故意贻误军机,漫我军令,娃娃,你想吃军棍不成?”孔太飞的黑脸皱成了一团,双拳攥的咯吱吱作响,抬手欲拔腰间宝剑,徐烨大力夺下孔太飞的佩剑。

“二哥!”连日攻城不下,他心中也窝了一口气,所以很明白孔太飞的心情,但他更明白什么才是最要紧的。

“老二,你闹够了没有?”云冲脸上一寒,“恃高凌弱,以上欺下,好大的威势啊?你还要不要你这张黑脸?”

“呸!老四,俺老孔多少年的战阵厮杀了,会不懂这些个小娃娃心里的想法?黄口小儿,无端上位,口令不明,怠慢上将,分明是受了老七的宠,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啊,今儿不教训教训他,你教咱们兄弟日后颜面何存呢?”

“够了!你给我回帐反省,接下来的战事不许你参与!”云冲怒发冲冠,横眉立目,“平日里你自视甚高也就算了,今日丢人都丢到小辈这里了,再不加约束,他日还了得?”

“我是兄长,这营中,我还是说了算的,老四,你有什么资格约束我?下卒不力,我就要教训,你奈我何?”孔太飞朗声道。

“二哥,我们都心急,可此事不能急在一时啊!卓副将刚刚才拿出这信笺定是另有安排,你……”徐烨见云冲和孔太飞之间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起手来,登时劝道。

“狗屁的安排,分明就是这小……”孔太飞粗话说到一半,却见卓幼安当啷一声抽出长剑,“喀啦”一声插在沙盘上,使得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大帐内陷入了窒息般的沉寂,落针可闻。

“周帅早就料到孔将军会在此刻心焦意躁,所以特命幼安待到这时再拿出破敌之计。”

卓幼安的声音如同浇在烈火上及时雨,在最关键的时候冲散了帐内三人的怒火。

云冲平素以冷静著称,多前锋,善把握时机与谋略,自然刹那就明白了周患的意思。

“老七这是太了解你了啊……”云冲感叹一句,“我军在主动,围城攻之,最不能有的就是焦躁,眼下需要的是耐心啊……”

孔太飞将疑惑的眼神递向徐烨,徐烨凑到他的耳边道:“七哥知道你的‘恶行’,这是在臊你呢。”

孔太飞恍然大悟,一张黑脸如同苹果一样红到耳根,有些尴尬的冲着云冲抱了抱拳,只说了声,“俺去面壁。”撩帘离去。

的确,周患早就猜到了二哥孔太飞对自己这个新提拔起来的年轻副将一定会抱有诸多不满,所以刻意等到他最焦躁的时候拿出破城计。

他也特意交代让卓幼安喊出一声“且慢”,就是因为料到这一定会激怒本就急不可耐的孔太飞,从而点燃了这场“闹剧”,目的,就是让他在小辈的面前丢一丢脸,让卓幼安看清这位老将的无理取闹,从而……

试问,孔太飞这么一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将领在卓幼安一名无名小将眼前丢了面子,示了短,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对这位小将指手画脚?

就连云冲也不由得称赞起周患对人心的把握,只靠一句话,便令自己的年轻副将在战功彪炳,居功甚伟的孔太飞面前抬起了头,真可谓兵不血刃……

徐烨暗挑大指,“七哥的阴险,真是登峰造极。”

“哈哈哈,小十一,你这话要让老七听到,又要揍你了。”

徐烨摇头晃脑的道,“可惜,他没在啊。”

“这下,可以和我们说说这破城之计了吧。”

云冲方才发泄出了心中的压抑之气,此刻心情舒缓不少,心境也更加明朗。

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卓幼安的身上,方才他拔剑立威的魄力使得云冲对于这位年轻人更高看了几分。

卓幼安把剑归入鞘中,恭谨的道。“云将军,徐将军,末将有一问。”

“请讲。”

他指了指昶江的方向,“昶州暴雨,水位上涨几何?”

云冲和徐烨对视一眼,灵机一动,“足足涨了一倍之高,江水泛滥,冲垮了数座堤岸……莫非……”

二人不是蠢人,相反的,他们数十年的带兵经验以及少时熟读的兵书战册绝非无用功,只经卓幼安这一问,二人就明白了大半。

云冲展开纸笺,果然看到了其上的计策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般无二,只是周患所定的计策更周密,更详尽。

卓幼安手扶沙盘,低声道:“末将和周帅共同推演过,此计若成,昶州三城唾手可取,届时周帅取了松仓,与云将军所部共成掎角之势,前呼后应,合兵一处,则辽军主力可尽灭,拓跋无涯及旗下之将也可尽戮也……”

徐烨眼睛发亮的看了看沙盘上的沧北各州府,“如果真是如此的话,画青,洵,汤三州的辽军便成了异国孤军,定能望风而逃,不战而退,沧北失地就都收回来了!”

云冲手指顺着沙盘上如同脉络一般的山林关口一路推演过去,“这一胜,可以直接打到,大辽关!”

“不不不。”徐烨激动的摆了摆手,“大辽关算什么,兴许这一仗可以逼入大辽国土,顺手牵羊,连储净关一同取了。”

“哈哈哈,十一啊,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不要得意忘形了。”云冲哭笑不得,抬手扔出一支令箭,“卓幼安听令!你速去篁岭回报周帅,就说,三日内,必见成效。我定让他拓跋无涯,兵溃千里……”

卓幼安单膝跪倒,毕恭毕敬的接令,大步离去。

云冲抬手又是一支令箭。

“徐烨听令,全军后撤四十里,占据高地扎营,空营撤后纛旗多插一倍,以迷惑拓跋无涯。另外,备好一切阻水之物,待水势不挡之时,开闸放水,我要水淹三城!”

“末将听令!”徐烨也接令退帐,其态昂首挺胸,神气十足。

第一百二十九章:借水破局

昶州,都狼城内。

拓跋无涯稳立在城头,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有丝毫不妥,纵使万军围城,身陷重困,他依然静默伫立,一笑置之,随手摸了摸下巴。

元莫直立在他的身侧,沉吟良久,趁着拓跋无涯思考的空隙,忍不住问道。“涯帅,您在等什么?”

“本帅在等一个机会。”拓跋无涯道,“这次回来,我其实并没有想到能够活着离开。”

元莫直心中大痛,他知道拓跋无涯之所以不惧重围,匹马折回,都是为了救他啊!

“但,现在看来……周夜池,一定掐在了篁岭,已经断了我的后路,甚至松仓大概也已入了他的手。”拓跋无涯的声音很平淡,“这一手,他做的很好。”

元莫直神色黯然的把头低了下来,拓跋无涯没有看他,“先别垂头丧气,想听一听周夜池全盘的计划吗?”

元莫直还未回应,他便已经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雨夜奇袭都狼城,雨后高悬我大辽名将的尸身,逼我渡江驰援……而后一招攻心计,以雨后行军之迹迷惑我,趁机带兵绕至三城之后静待。”

“果不其然,我陷入了他的圈套,略一迟疑,他又早派人于松仓虚张声势,攻我所必救。随即他便可用偷渡之军在四侠山堵截我,将我所带之军一网打尽,顺势与沧北军前后夹击,杀回三城,则昶州便入了他手。”

“好可怕的人……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心计到战阵,一步一步……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全无生理了?”元莫直喃喃道。

“不。他在用计,我也同样如此。”拓跋无涯嘴角轻轻上翘,“我承认,是我轻敌了,但只有走到这一步,这场战争才好玩呢……”

“好……玩?”元莫直搔了搔头,“那,涯帅……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面对?死守到底?”

“不。”拓跋无涯回头瞥了瞥满目血色狼藉的都狼城,“昶州,已经守不住了。”

“啊!那应该尽早突围出去才是啊!”元莫直横起大刀,眼神微寒,“有莫直在,必保涯帅无虞!咱们杀开一条血路,只要去了汤州,就还有再杀回来的力量!”

“我说了,我在等一个机会。本帅,可还想再和周夜池较量较量。”拓跋无涯再度向着远方天际尽头的沧北军营望了望。“第一回合我输了,可他也未见得赢了。”

“这……涯帅,您究竟是何意啊?越说莫直越糊涂啊。”

“哈哈哈。”拓跋无涯朗声大笑,“如果我没有半路想到这一切,折回都狼城,只怕姓周的已经功成了,可惜啊,我又回来了。”

“古人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天没让我死在四侠山的堵截上,这就是机会。虽然现在深陷重围,孤立无援,但却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生。”

“新生?”元莫直一头雾水,简直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对,我派渐匆和阿文带人去往汤州,并未为他二人担忧,是因为我猜到周夜池在四侠山的人马没有看到我一定不会轻易动手,如此一来,他二人的安危便得到了保障,至少能保证洵汤二州暂时不会失手……”

“而周夜池,绝对不会想到我又回来了。虽然我们已经见过一面,但这会让他不得不重新布局,重新定策,再以昶州为根逐步夺回洵,汤……”

元莫直听到这里,总算是将那位敌军主帅的思路理顺,而对于拓跋无涯最刚开始的一番云山雾绕的话他也已通盘了然。

“哦!怪不得您方才猜测他截断篁岭,袭击松仓,原来是已经想清楚了这一切!”

“对,如果我是周夜池,我也会选择这么做。他的谋略的确不输于我,甚至,还要在我之上。”拓跋无涯摇了摇头,“但他算错了一点,本帅,绝不是吃素的,莫直,你说他们接下来会用怎么样的办法攻城呢。”

“这,肯定还是步兵在前,弓弩炮车在后……”

“非也。他们已经做了五日的无用功了,如果我没猜错,这也是那周夜池的算计。他在等我军心涣散,在等我焦躁不安,那么他就有可乘之机,一举破城。”

“莫非,涯帅您又已经看透了对方的意图?”

“不错。”拓跋无涯微微眯起眼睛,手指轻轻地一抹下巴,“你还记得当年关帝攻襄樊七郡之时,遭遇旧楚军死战守城时,是用何计破敌的吗?”

这一次元莫直就算再傻也明白过来,一拍城头的石壁,“水淹十三军,还擒杀了旧楚的神将苏煜,一战威震天下!”

“嗯。既然明白了,下去准备吧。逢木室木楼,催之以建筏,记得,每筏上必可走马,咱们的红渊神马还得带回大辽。筏建好后,置于北门侧,等水将到时,咱们大开南北二门……”

“您是想借水势突围?”元莫直眼中淌出凶光和战意,苦守城池数日,他早就想干一场硬仗了,听到拓跋无涯的话顿时振奋。

“传令锐城和重丘,同行此令,全军建筏,本帅预测,两日内,大水定至,收拾好行囊,做好万全的准备,到时全军踏水而出后来……还有一场恶战。”

纵观拓跋无涯和周患所谋策的战争,一言以蔽之,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他们均是天下一顶一的帅才,没有任何一个蠢材,一旦到了真正对决时,必起滔天惊澜。

周患运用一串连环计将拓跋无涯逼至了他人眼中的绝境,而另一方的拓跋无涯却置之死地后生,反其道而行之,准备将计就计,破开重围。

这无疑是一场精彩绝伦之战,更是一场不可复制的针锋相对,哪怕是古往今来足足两千年的历史中也少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战事……

这场关乎沧北存亡的真正大决,终于在八月二十三日清晨的第一缕朝阳升起时分,拉开了序幕。

都狼城内。

拓跋无涯稳立在星夜打制的木制巨筏上,他的身后还有数以百计的巨筏,放眼望去,足有数万甲士,近万匹马立在其上。

其他两城的场景也几乎如此。

这在场的每一艘木筏都是辽军拆了城中木楼后临时拼接而成的,周边以一圈充气牛皮囊围拢捆扎,以便水来时浮于其上。

这种临时木筏并不如何结实,但在拓跋无涯的眼中,已经足够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地跟着剧烈颤抖。

万马奔腾裹挟着轰隆之声一泻万里,蛟龙出海,平地惊雷,大水冲破一切阻碍,势如破竹,直抵三城而来!

只听城头一名甲士大喝一声,“涯帅!来了!”

拓跋无涯握紧马缰绳,元莫直气贯喉间,其声三城可闻。“大开城门!”

第一百三十章:兵行险着,绝处逢生

一刹那,三城南北合共六座城门訇然中开。

沧北军虽向后退军以躲避昶江之水的余灾,但也始终有一哨人马监视着三城的动静,稍有不对,便会重新引兵杀回,绝不让拓跋无涯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简单来说,三城仍在沧北大周军的监视和包围之下,只因要动大水而将包围圈向后撤移。

想象总是美好的,如果云冲和周患遇到的不是拓跋无涯,只怕他这水淹一策便可顷刻令三城辽军溺没。

现实证明拓跋无涯是一个善于反击的人,而且是用最惊人的雷霆手段发动了反击。

……

长龙之水撕裂空气,催破天穹,如一柄万丈之剑,直捣黄龙,把偌大人间一分为二。

整装操戈,站在高处随时待命的十数万沧北军士几乎同时吞咽了一口唾沫,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呼吸和心跳都在那凌霄的水声中停了一瞬。

云冲和徐烨双双立在高处,眼看着满目尽被层叠大水充盈,一股莫名的后怕之感在胸中激荡,他们都在想,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滚滚江水……大概连尸身都不知会冲去何方……

排空的巨浪,遮掩了天光,茫茫天际也在此时坠入了大江水中,江流浩涌,无坚不摧。

古语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今次的江水,纵使是撞上一座百丈土山,也绝对能将其转瞬倾覆,夷为平地。

这是一场自然与人力完美结合的灾难啊……

连日的暴雨,昶江水本就显得狂躁不堪,遭了堵截更如龙困浅滩,雷霆之威含蓄其间,一朝释放,直如被触逆鳞的狂龙,一腾身,便有背负青天,射穿斗牛之能……

水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将所有的阻碍一一扯得粉碎,从昶江口到三城,足有数十里的阔土大道只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便被整个席卷。

恰在此时,一个探子狂奔而来,“报!一切齐备,随时可以出战!”

徐烨侧头,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隆隆的水声所盖,大喊着问道:“四哥,你还做了什么准备?”

“不是我,是老七。连我都不知道,他竟在登仙桥附近的堤岸处备了三千条渔船,似乎早就准备放水淹城了……”

云冲说着,还抖了抖握在手中的一张纸笺,正是那日卓幼安拿出来的周患亲手所书的破城之计,显然,这渔船的事便写在了其上。

“三千?七哥哪来的这么多渔船?昶江太险,附近不是一向少有船只吗?难道是七哥变出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七啊,真是越来越神秘了,他的这些准备,我一点都没有察觉。不过也对,若没有准备,他又怎么可能这么有信心夺回失地呢。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水漫三城时,咱们便驾船杀入,生擒辽军残兵,大事可成……”

话到此处,他的眼神下意识的在手中纸笺的后半段上停留了一下,徐烨察觉到四哥的神态似乎有些不对,忙问道:“四哥,这场战事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了啊,你在担心什么?”

云冲将周患的亲笔手书递与徐烨,徐烨打眼一看,最末写着几个字,“拓跋无涯军事奇才,行事一定谨慎,若有变故,急速报我,我另有应对之策。”

突地,又一个探子装扮的甲士从不远处的高坡上飞奔过来,跑到云冲二人身前,仓惶跪倒,“报!将军,拓跋无涯大开城门,借大水之势,乘筏杀出来了!”

“什么?”云冲面有惊容,一勒袢甲绦,水已积深四尺有余,另一侧也有甲士顺着江水渡船驶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高地,纵身一跃抢入舟中。

回头一看,徐烨站在原地,他明白云冲另有令要交付自己,所以并未动作。

“十一,我给你快马快船,你速去篁岭!”

徐烨也不多说,没有一丝犹豫,自他处引马登船,驾船离去。

云冲带领三千渔船,数万士卒冲入了战阵,与南门侧挟势而出的拓跋无涯战在一处。

水声渐弱,水势再不多时便到了强弩之末,浪花惊涛也随之慢慢平息下去。

拓跋无涯明白一鼓作气的重要性,他以奇兵冲入敌阵中本就占据了主动,虽不精水战,却也把辽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并以最快的速度将包围圈咬开一道口子,浴血杀出。

半空中,箭雨如幕,滴水不透,几乎无穷无尽的朝着拓跋无涯的木筏乱射。

元莫直大喝一声,挺起长刀,挡在拓跋无涯身前,为他一连劈开二十几支雕翎箭,奈何箭矢的数量实在太多,他根本不可能完全抵御,不出盏茶时间,他便身中了数箭。

虽都不在要害,但喷射而出的血光告诉拓跋无涯此地不宜久留,他忍!!!!!住爱将受伤的心痛,大喝一声:“大辽男儿们!不要恋战!从西南角突围!”

连番箭雨之下,辽军死伤惨重,江水一片通红,死尸上下浮沉,辽甲满布水中。

但大辽身为马背上的国家,任何一个将士的射术都绝对是一流的,他们一边从破开的敌阵缝隙逃窜,一边反身回以箭雨。

箭箭带血,非死即伤,即使如此,沧北军依然不肯落下,他们驱船紧跟在拓跋无涯及下属数以万计的竹筏之后,试图再次围拢全歼。

云冲冲在最前方,神色冷肃,拓跋无涯这一手实在太高明了,一个快字和一个奇字胜过千军万马,胜过千机百变,谁能想到他竟然用这样的方法突围?

一盘死棋竟然就这么被他给走活了?

这不是话本故事,这是他的亲身经历!直到事情发生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有些愣神,还有些恍惚。

最终,他也不得不失意的承认一句:“拓跋无涯,要丢在我手上了……老七,接下来要靠你了!”

江水尽头,拓跋无涯命全军弃筏,飞速翻身上马,带着旋风般的赤影,一溜烟消失不见。

红渊宝马,大辽男儿,一着陆地,扬鞭跃马,那就绝对是海宽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云冲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在这方面超越辽军。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主帅带着残兵,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而长叹无言……

一脚重重的踢在船沿之上,他望着勉强行至水尽处而不堪重负,都已经散成碎木的“木筏”,怒哼一声。

他下手的几个甲士都陷入了沉默,看到自家将军这般某样,他们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本以为都要吃上庆功宴了,结果……竟然输给了这一滩碎木破筏?

情何以堪?

第一百三十一章:运筹

快马加鞭,牵动一连串电光。

徐烨单人独骑纵马疾驰,胯下一匹乌骓卷龙马,虽比不上红渊,却也和周患的那匹白马王雪夜流星相差无多,不说日行千里,八百里也是游刃有余的。

如今在徐烨的大力鞭策之下,更是四蹄如飞,速度达到了极致。

拓跋无涯的突围速度不可谓不快,但云冲穷追不舍,两军对决的片刻僵持,依然为徐烨传信拖出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当拓跋无涯领残兵才一脱困,身在篁岭的周患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并开始了各方的布置。

自那日周患领兵到篁岭之后,果不出他所料,龙洐意放走渐匆和李奉文后不见拓跋无涯的身影,自然知晓拓跋无涯并没有走这条道,故而带四万人假反四侠山,实则暗过汤州,想要兵取松仓。

渐匆及五千铁骑杀回松仓,赵卫辞带来虚张声势的五百人早就撤离了,他轻而易举的收了松仓,还未等多时,李奉文也已跃马至松仓。

拓跋无涯早知龙洐意会行此招,遂命李奉文死守松仓,免战高悬,避战不出。

龙洐意日日在城外骂阵全无回应,发令攻城也迟迟没有攻下。

这就是那日拓跋无涯放心将令交给李奉文并且还说出“此之一事,非你莫属”这句话的一个重要原因,李奉文身为能够考入大辽文甲阁的文人,耐力绝属一流。

再加之他有一口牙尖嘴利的唇舌,偶尔兴起时还可以笑嘻嘻的站在城头,对着周军人马发动一连串从列祖列宗,到妻儿老母的问候,语言不仅生动诙谐,更兼清新脱俗,绝无一丝半点庸滥之词句,不像骂人,反像吟诗作对……

气的老将龙洐意火冒三丈,抓耳挠腮,却又毫无办法,只能一推颔下白须长叹,“拓跋鼠辈,只知出些下三滥的手段!”

好在不久后,周患与其合兵一处,手下将士汇聚一起已达十五万之众,军容赫赫,背后又有陆陆续续送来的粮草为撑,随时可以发动猛攻。

松仓不过是一座芝麻大的小城,守军不足,处地又属平原开阔之地,无险要阻隔,易攻难守,根本没有希望在这般数量的敌军攻伐下守住城池。

李奉文与渐匆商议后,决定运粮而走。

运走将近五成粮草,周军兵临城下,发动总攻,辽军不敌,留下渐匆自带两千骑兵断后,一把大火将松仓中的粮草连带城池通通烧成一片黑灰……

大火难以控制,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这还是大雨后潮气过剩的缘故,并未殃及他处,但辽军却也撤后到有天险为依凭的岳阳关,站稳了脚跟,一时难以再攻。

周患无奈,整理战场,为防渐匆趁军马停当不稳,杀一个回马枪,从几乎成了焦土,寸草不生的松仓又退回了篁岭,扎营暂居。

苏瑾妾在周患赴松仓后,督运粮草,同时留余部等候云冲诸将及义军人马,在两军会合后,苏瑾妾便又带一队人马助援周患。

此刻,龙洐意,周患,苏瑾妾,十五万大军,同驻在昶州和汤州交界的篁岭。

徐烨火急火燎的冲入辕门,周患听了动静,第一个从帐中走出,见到对方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出了大事,神情微凝,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徐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道:“禀报主帅,拓跋无涯,借…借大水之力,乘筏突围!”

苏瑾妾和龙洐意也出了帅帐,闻言齐齐一怔,周患不由哈哈一笑,“这么蹩脚的招式,他还真他娘的想的出来啊!”

“主帅,咱们快点派兵去他的必经之道堵截吧,迟则生变!”苏瑾妾道,在军中当着军士的面,她不称患哥而称主帅,这是规矩。

“不急。”周患转头问帅帐外的侍卫,“幼安何在?”

不等侍卫回答,卓幼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额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主帅?”

周患微微一笑,“幼安,本帅有一令,你敢接吗?”

听他这么一说,卓幼安毫无犹豫,抬手就要接令,但在场其他几人无不谈虎色变。

龙洐意开口阻拦道。

“主帅,此事干系重大,幼安他……虽然年少有为,青出于蓝,但,所经战事实在太少,只怕……”

“难当重任”四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一方面为防寒了小将卓幼安的心,另一方面也怕驳了周患的面子。

徐苏默契十足,双双单膝跪下,“主帅还请三思,我等愿接令前往!”

周患眉头皱了皱,将二人扶起,“我意已决,不必多说,此事,交给幼安。”

“主……”

周患转过头去,抬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军令,“幼安,本帅命你引五千人马前往四侠山拒敌。”

卓幼安起初看到三位大将都反对自己接令出兵,心中莫名的升起了几分委屈和不甘。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在军中是绝对的小将,其年龄甚至还不到眼前几位名将的一半,也难怪这群带兵多年的老将看不起自己……

但他也有年轻人的傲气,读书多年,他更有读书人的傲骨。

在孔太飞处吃了一肚子窝囊气,他没有说什么,眼前面对诸多的小看,他也没有说什么,可这不代表他心中就真的一点也不难受。

牙根紧咬,额上冒起丝缕青筋。

他明白,是周患力排众议,一直向着自己,替自己梳清乱语,但如果自己不拿出一些真本事,时间久了,不仅会令周帅失望,更会令军中的其他人更加看不起自己……

他人之口,是最犀利也最可怕的武器。

但他受到这么多的“非议”,甚至军中绝大多数人都在众说纷纭,也确实情有可原,毕竟他身无寸功,五根无由的从一个小卒子平步青云到从四品副将,谁能不眼红?

想到这里,他已暗暗下了决心,无论怎样,都一定不辱使命,为主帅排忧解难,不负主帅所望。

卓幼安接令,在无数甲士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中,点兵五千,盔带整齐,纵马扬尘而去。

周患在辕门前目送着他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迎上了兄弟几人满脸狐疑的表情,“想问什么,问吧。”

“你……应该有把握吧?”苏瑾妾不确定的问。

“当然。”周患的回答很简单。

龙洐意默然思忖,徐烨斜眼看了大哥一眼,问:“七哥,不说他那五千人够不够给拓跋无涯塞牙缝,只提这员小将,就难以让人放心,他,太年轻了!”

“我一直不明你为何要提拔他。”龙洐意也道。

周患呵呵一笑,“或许是,他和我有缘吧。”说完这一句,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相信我,他能做到的。”

苏瑾妾试探着又问,“患哥,你真的不打算再传第二支令了?拓跋无涯就算败逃下来,起码也有七八万人马啊,你……”

“谁说我没有传其他令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周患耸了耸肩,故作神秘的冲着苏瑾妾眨了眨眼,负手大笑,走回帅帐。

苏瑾妾翻了个白眼,向徐烨比了比口型,似是说:“你七哥又撒的什么风?”

徐烨也比了一个口型,“羊癫疯。”

苏瑾妾扑哧一笑,三人相顾无言,也随着周患的脚步返回帅帐。

第一百三十二章:捷报

天南,探雪城,立剑峰。

立剑阁有“人间武库”,“宗道剑阁”等无数千奇百怪的称谓,这些称呼无一不昭显着立剑阁的地位。

如果说藏冰观的道德阁是道家千百年来浓缩在一起的智慧,那这位剑神白帝亲手所筑的立剑阁便是剑道界的第一瑰宝。

其中几乎收容了前人所有顶尖的剑法,内诀,甚至兵书战策,合共三万卷。

所以,立剑阁乃是所有剑客心中的圣地。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对于像周倾这种所读所阅太过冗杂的人来说,书看多了也并不意味着拥有了才学,因为如果难以将之融会贯通,反而会自受其乱,永远无法将之用在自己的身上。

更何况,这些都是内诀,剑法。

周倾已经身负道家至高心法内气,对于内诀等知识的汲取达到了饱和,更多的涉及与阅读不是积累反是负担。

试问,一个人通读了一万种心法,但真正适用于自己的只有一种,那么其他的心法内诀即便再是一流顶尖学之又有何益?

故而,周倾所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有作用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但因为扫雪客的激将之语,他不得不继续下去,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守在书桌前,拼命地背,记,甚至在睡梦中他所呼喊与惦念的,都是那一段段口诀,一幅幅剑法注释图……

立剑阁矗立于千仞雪峰之上,四周云雾浩渺,烟涛微茫,难以远视,入目处,尽是一片雪白,空虚,单调。

北地的重雪,伴着凛冽不可散尽的寒风,永不停息的捶打着立剑阁的门户,椽梁。

可立剑阁依然傲立,看似弱不禁风的三层小楼,就如同那斜插在关帝陵顶千年之久的假龙胆,不受万物自然所侵蚀,始终站在天南连绵山脉的最顶峰。

此刻阁门紧闭,阁内正中燃着三盆碳火,周倾身在碳火间,端坐在左沂和扫雪客为他准备的矮桌前,低眉看着一卷名为【惊平滩】的剑谱。

一只手在剑谱上敲敲点点,另一只则手在另一侧的宣纸上不断勾画着什么。

他坚定的眼瞳中闪出了星星点点的血丝,这是多日下来用眼过度而出现的疲惫之症。

当日的片刻失态后,他强打精神,重新回归了冷静,他明白,无论多么着急,也不能盲目地,夜以继日地阅读,那样不仅事倍功半,还会拖垮身子。

精读道家医学的周倾不可能不知道身子的重要性。

于是他开始了极为规律的阅读学习,尽管晚上无法安眠,他也尽可能的让自己在夜间多休息一会,哪怕分秒时光,而到了白天,他便一心投入堆积如山的书卷,再也不想其他……

这日,正是清晨,周倾裹了件外袍便从榻上飞奔到矮桌前,先是将昨日看过的书点匆匆温习过一遍后,揉了揉略有些惺忪和酸痛的双眼,便开始了今日的功课。

正在他的脑海中推演着这套二百六十年前名噪一时的【惊平滩】剑法,入神已极时。

左沂端着饭盘,从阁外破门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周倾不惧冷,但也被这寒气激的打了一个寒颤,眼睛却并没有离开剑谱。

阁门只一开便再度关上,寒意散去。

立剑峰之险,天下皆知,处处峭壁枯石,难以立足,加之酷冷,若无极强的内气根底,根本不可能攀登。

正因为立剑峰艰难的情况,这些日子以来,周倾的每日三餐都是由左沂准时准点,亲自送来的。

将热气蒸蒸饭食找了个空当之处放了下来,左沂看见周倾不修边幅,衣衫凌乱的样子,又看了看满地堆积的书卷,不由叹了口气。

多日以来,他均是一来即走,从没有打扰过周倾,今次不知是看不下去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在一摞陈列散乱的书典上坐了起来,沉吟良久,从怀里捧出一只亮银色的小匣子。

在递过来的同时,他说道:“你父亲的消息,看看吧。”

周倾先是顿了一下,但又有些茫然的闷头继续点点画画,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刷地抬起了头,微微发白的脸上洋溢起了一抹惊喜。

“沂叔,是好消息吗?”他满怀希冀的问。

“看看就知道了。”左沂的话不咸不淡,周倾急切的将小匣子拉到眼前,双手一紧,拨开匣口的锁环,从中取出一张细不盈寸的纸条。

上面只写着几个小字,“昶州大捷。”

他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合上小匣,推还给左沂,低声道了句谢,便继续埋头苦读。

“需要什么吗?”

周倾又是反应半晌,这才抽出一张白纸,飞速提笔写了几行字,递给左沂,“沂叔,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把这些药材炼成丹药,我每天需要一瓶……”

左沂看也没看,就把纸笺收入袖中,“还有吗。”

周倾摇了摇头,正准备继续埋头苦读,左沂余光瞥见了周倾在宣纸上勾画的图案,“这是……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次周倾可能是太过专注,并未听到,左沂也不在意他的失礼,知道他背书心切,也无闲暇多和自己说什么。

若放在平素有别的小辈对他如此冷漠轻迨,以他的急脾气,定会抬手几鞭子教训一二,可对于周倾,他似乎格外的宽容……

苦笑两下,从一侧抽出一张宣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留在桌案上,起身走了。

周倾一口气将【惊平滩】的剑法全部记下之后,这才将书卷合上放到一侧,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饭香,这才想起从起身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腹中空虚。

抄起筷子刚要动手,脑中又是一道电光,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另一张宣纸涂写起来,不多时,那宣纸上便多了几记剑招和相应的简易运气和行剑之法。

如果左沂还站在这里,看到他所写的这一连串剑招,一定会倍感惊奇,因为这短短四五招之内,分明蕴含着至少十五种以上的剑法。

这,是融会的征兆,周倾能够把浩如星海的剑法进行联系,总结,从中抽取自己的心得感悟与剑法理解,最终汇总成一招,抽丝剥茧,从繁杂至简易,取其精华。

一言以蔽之,以一招而合百招,而胜百招。

这无疑会大幅度提升他阅读的速度,写出这几招,他的眉梢眼角再度涌出喜色,捧起饭碗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吃过饭后,他抹抹嘴角,正要继续翻开下一本书卷,却无巧不巧的翻到了左沂留下来的字迹。

“以逸待劳,以周流而抑疲乏,三万大道,非一日之功。”

周倾恍然,这一句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一味追求快速阅读,导致夜里难安,这会大大影响休息,如今想起,道家典籍中所含最多的便是通过起卧睡觉甚至呼吸转气来养生的法门……

他一拍自己的脑门,“只想着背书了,竟忘了晚上也可修炼内气以助安眠了,真是蠢材!”

第一百三十三章:关侯

探雪城,城主府。

“消息传给他了”扫雪客饮了一口酒,问道。

“嗯。”左沂轻回一句,“他很懂分寸,方法也好,就是子过得太草了些,把内气修行丢下了,老仆便提醒他一句,想来,他会明白的。”

老人在旁侧盯着池水中的莲花怔怔出神,似是听到了左沂的话,蓦地抬起头,“老窝囊,你在立剑阁中留下了多少”

“全部。”扫雪客若有所思,细细看来还有几分患得患失的感觉,“每卷书典上都有,够了,放心吧。”

“今次过后,你的探雪城,可就要将息很长一段时间了,后悔吗”老人看似无意的问道,眉头却一点一点的皱成了一团。

“说不后悔,你信吗”扫雪客朗声而笑,“昶州这场战役,你怎么看”

老人扬眉想了想,“小老儿可不关注这些,什么战役”

“你别装糊涂,老仙儿。”扫雪客斜睨老人一眼,“外人不知道,殊离可知,最担忧大周的人就是你了。”

“嘿嘿嘿。”老人苦笑,“你说的小老儿真不知道,什么战役”

扫雪客审视的在老人的脸上寻觅了一会儿,确认老人并未玩笑,这才淡淡的道“四侠山一战,周军五千,辽军八万五。”

还未说完,老人忍不住插口道,“输了让拓跋无涯跑了周患在干什么为何只有五千军士守关”

连珠般的问题令扫雪客笑容更甚,“赢了。”

“这都赢了”老人撇了撇嘴,“拓跋无涯简直名不属实。”

“不,是周患太高明了。”扫雪客赞道,“这一战后,他便又多了一只臂膀,虎生双翼啊。”

“老窝囊,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跟小老儿绕来绕去的直接说明白不行吗怎么赢的,什么臂膀”

“阿患他,连自己人都算计,而且,还让一位小将成功崛起,就是那位成功守住四侠山,击溃拓跋无涯的小将,名叫卓幼安。”

“叫什么”

“卓幼安。”

老人喃喃重复两句,黄牙一颤,“好名字。”

“嗯。听殊离向你慢慢道来”

时间的巨轮缓缓前移,再度拉回到八月二十三,水淹三城的这一天。

昶州,野望城。

白云无际,湛蓝一线。

耳边尚能听到昶江向东南流淌的滚滚水声,金色的烈阳下,镇天王与将少宗澄静立城口上,打眼遥望远方,似乎能够一眼看透昶江彼岸的战阵。

镇天王侧头忽道“这一仗,要是胜了,本王该当如何应对横空而出的周夜池呢”

这一句话显然不是问少宗澄的,故而这员大将并未开口,而是默默地将视线转到镇天王的另一侧。

视线及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龄不超过四旬的男人,一缎青袍,内着靛色中衣,头戴青琅簪,宝蓝色银冠,面如丹砂,口如星火,长发垂腰,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阖间,杀气内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这双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一定会伴随着血光崩现。

他的手中抱着一只碧眼白猫,那猫的毛发中全无一丝杂质,触之极柔。

猫的碧眼同样微阖,但时不时地就会有一到宛若实质的寒芒从那细缝中出,令人不寒而栗。

少宗澄面色凝顿,一拱手一作揖,“关侯爷。”

关邪,关侯世家的今代家主,敕封的二品州侯。

在大周境内,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十乡则为一州,州侯亦是仅次于一品侯的万户之爵,在整个沧北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的封地正是关帝州。

关侯世家据传说乃是关帝第二子的后代,整个家族足有八百年以上的历史,在大周定国前便有了他们的存在,称得上是全天下最古老的世家之一。

关邪祖上本也是一品之侯,但关侯世家在国内平静了数百年之久,毫无建树,而且据传言还说其家族人才凋敝,其人荒无度,骄奢不堪,已经存在不了多久了。

经过满朝文武的一直认同,最终降阶为二品侯。

但实际上,关侯世家一直在储蓄力量,历代家主也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经过五代传承,已经在整个大周国内建立起了一层密密麻麻,遍及各州的报网。

世家背后更有不知多少的内家子坐镇,只是他们行事一向低调,从没有进入过大周高层人物的眼中,更没有进入过天下人的眼中,所以一直是外人眼中的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世家”。

“这次怎么是你亲自来了”镇天王看到他,也很是惊讶了一下,不过,也只是那么一下而已。

“听闻王爷将死,便将霆儿遣至他处,本侯亲自来看看。”关邪的声音很冷,很平,就好像是从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的口中说出来的似的,听来非常不舒服。

镇天王知道他有暗疾,对他的嗓音也并不多在意,但对他说的话却非常不满意,眉头一皱,“关邪,你这话何意”

换做任何一个人被别人说作“将死”,心也不会好,更别提是这位权掌大军的镇天王爷了。从他这一句问话中就已隐隐有怒火喷薄而出了。

“王爷休怒。”关邪冷冷的扫了镇天王一眼,“您这气,实在不适合背后谋权。本侯更喜欢您那位甘于忍辱负重的儿子,他,才是能够立在大位上的人。”

镇天王不耐的一摆手,“本王百年之后,打下的江山当然是他的”

“哦王爷还觉得自己能打下江山呢哈哈哈,看来,关家要另择明主而事了,您,已经无药可救了。”关邪大笑着,白皙的手掌在白猫的脑袋上揉了揉,并没有动。

“别跟本王打哑谜,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本侯是来告诉您一声,您的大计,就要付之一炬了,而到那时,你我的盟约自成一纸空文。”

“你他娘的。”镇天王听着他无关正题的嘲讽之语,越来越烦躁。

少宗澄也甚是恼火,但他知道他家王爷很多的谋算和计划靠的都是这位二品侯爷,他也不敢得罪,只能按耐住心中的火气,道。

“关侯爷若是有什么妙策,直说就是,何必这般出言不逊,惹王爷不快呢,大家同谋大事,本应各尽其责,可如今面临危难之际,侯爷只知落井下石,岂不是,太过分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图穷匕见

“过分?”关邪阴测测的冷笑一声,“王爷,本侯带着关家陪您玩了多长时间的过家家了?玩到最后,即将功成,您想踢开我关家单干,究竟是谁过分?”

少宗澄面有怒容,“休得血口喷人!王爷何曾……”

镇天王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少宗澄只能将余下的话语咽了下去,瞪着关邪,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呼退爱将,镇天王尽量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平和一些,脸上适时的浮上些许歉然和愧意。

“本王知道,你对本王的行动很不满意。但不论你信与不信,本王派犬子入京是真的没有想与关侯断绝盟交的……”

“是啊,王爷一边想让儿子飞速入京发动宫变囚禁孤帝夺取皇权,另一边稳坐野望观虎斗欲取渔翁之利,这算盘打的可真是精彩。可你不与我商量就让您儿子入京,还通过霆儿调令我关家人和立誓山庄的人共同弑帝?你将本侯置于何处?”

“弑帝?”镇天王怔了怔,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帝都究竟干了什么,但听到这两个字眼,他就明白了,帝都有变,甚至这变故已经大到了不得不用下下之策的地步……

“您是想说自己全然不知情?”关邪眉头轻挑,眼缝渐渐睁大了几分,手指在白猫柔顺的毛发上轻轻地摩挲着。

镇天王只觉一股杀气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

这一刻,他知道,至少有十位功力深厚的内家子隐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旦自己做了什么不当的事,只在眨眼间,便会身首异处。

这种感觉,是他最最厌恶的感觉。

眉头皱成八字,他眼光转冷,“本王一直忍耐,就是不想破了咱们双方的友谊,互利双赢才是正道。侯爷若想要继续咄咄逼人,我镇天府的男儿们也不是吃素的。”

说着,他默默握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作响,少宗澄踏前一步,将镇天王护佑在左,抽剑入手,警惕的看向四方。

“本侯,也不是来一刀两断的。”

关邪一双丹凤眼缓缓阖上,白猫的碧眼却完全张开,盯着镇天王上下看了一番后,重新闭上,脑袋在关邪的掌心拱了拱,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倒在关邪的怀中,像是睡了过去。

他此话一出口,杀气顿消,镇天王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本侯此来,只是为了告诉您,下次行事前,最好,和本侯商量商量。本侯虽人微言轻,无关紧要,但手下人不知道轻重,万一伤了王爷……对咱们俩家的感情而言,那都是损失啊。”

“嗯。”镇天王的一句嗯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去的,正像对方所说的那样,撕破脸皮对谁都没有好处,沉吟半晌,按耐住情绪的躁动。“帝都,弑帝,从何说来?”

“呦,您真的不知道?”关邪语气不温不火,“小王爷做的好事,王爷和本侯身为长辈,就得给他擦屁股。”

“现今情况如何?”

“一步错,步步错。孤帝下落不明了,他,已经完完全全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了。”

“怎么会,本王的安排那般周密……”

“周密?如果本侯是您,就绝对不会让小王爷入帝都行蠢事,打草惊蛇。您真的以为朝中那些表面上效忠您共谋大事的狼子们就是一心一意的么。”

“难道不是?”

“墙头草而已,您自己想想呢。”

“嗯……现在看来……你刚才说小皇帝跑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老家伙干的好事,老家伙蜗居那么多年,还有这么大的势力,本侯却没想到,但归根结底,现在小王爷在帝都处境十分被动。一旦他贸然发动宫变,很可能满盘皆输。”

“可,就算大臣们靠不住,埋在地下的人,总不会背叛我们的。”

“那是最后一张底牌,不到最后,不能动用。”

“这么说,小儿危险了……”

“也不见得,如果他见到孤帝失踪后能沉得住气,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本王需要怎么做。”

“全权听我指挥。”

“好。”

关邪点点头,身躯一闪,已经隐没在虚空之中。“本侯,亲走一趟帝都,还请王爷看好那位义军主帅。另外,云东……可以开始了。”

关邪走后,镇天王低眉思忖许久,长叹一声,“硕儿,还是太冒进了。”

少宗澄却道:“末将倒觉得小王爷弑帝这一手十分高明,至少,极有魄力,这是帝王之相啊!”

“他和本王很像,可惜,差了一点,他少了一份敬畏。”

“敬畏?”少宗澄不解。

“对关侯世家的敬畏。”镇天王喃喃道,“八百年的传承,他们背后的实力,太可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事都要留下一线,从关邪刚才的话中……硕儿肆意的调动关家的人,这已经完全激怒了关邪。”

“激怒他又能怎样?”少宗澄凑到镇天王的耳边,“您不是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的准备?”

镇天王摇了摇头,“那是从前。现在,如果本王真的取了天下,他关家必定是大周第一家族,你明白吗?”

“不,不明白。”少宗澄更加不解。

“本王方才虽然站在强势,但你我都知道,关邪如果想动手,本王已经没命了。”

“这……这能说明什么?”少宗澄无言以对。

“说明咱们,斗不过关邪。你不明白没什么,本王明白就够了。”他转过头,从怀中摸索两下,掏出一枚玉符,“云东这遭,你去走吧。”

“是。”

“抽兵时,千万盯紧了曲晋的动静。”

“末将知道了。”

少宗澄领令下城楼而去,空余镇天王独自一人仰头望天,像是自嘲的道:“你的野心,图穷匕见么……不过,螳螂后的黄雀会是谁呢?”

……

关帝州,关侯府,地牢。

凄神冻骨,悄怆幽邃,阴如寒窟,冷若冰巢。

铛啷啷……

铁锁交鸣之声回荡在空旷阴暗的走廊内,穿越层层机关设卡,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被一把推入了最内部的甲字牢内。

几个身着绿缎袍的卫士将人送到后,不发一语,自顾自的离开了囚牢之内。

昏暗的牢内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不知是哪里透进来一缕惨淡的月华,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

乱糟糟的满头白发被血污粘在了脸上,眼底的皱纹如同蛛网一般参差,这张苍老的脸上再无一个人应有的光泽,眼神空洞无神。

黑暗中,突地睁开了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接着是一阵铁链撞击的嘈杂之声,另一个人从黑暗中坐起身,慵懒的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瞥了一眼瘫在月华下的白发人,同样被铁锁搅缠的手臂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白头发的,你就是那个什么州领,叫解问的?”

没有人回应。

那白发人茫然的摇了摇头,“州领,已经不是了。他们说……玫州,已经成了一座空州了……没了百姓,做谁的州领……”

“解大人,久仰久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关霆。”

第一百三十五章:盗令

“关霆?”

惊咦一声,解问身侧坐起一人,月光恰巧打在那人的脸上,赫然是师爷李楚,同样蓬头垢面,同样面无神光,李楚这才注意到了解问被送了回来,伸手替解问抹去脸上的血渍。

“大人……您……”

解问无力的抬手晃了晃,摇了摇头,“老了,累了……想睡会儿。”

“大人。”关霆耸了耸肩,“他们是骗你的,玫州好好的,饥荒已经解了。”

“你是关家的人,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你的话。”解问的双眸渐渐聚焦,还为开口,李楚先一步道。

“不信算了,我也没强求你们信。”

李楚低声对解问说:“大人,关家是不可能出粮赈灾的,他说的话,可信吗?”

解问满脸的皱纹犹如破碎的玻璃一般寸寸颤抖,老泪纵横,涕泗交流,“这次关家,来错了,如今害你身陷囹圄,恐怕再无出去之日了……”

“下官能与大人共患此难,绝无后悔……”

“我最后的遗憾,就是没能再看一看玫州的百姓们啊……大限将至,我死亦难以瞑目啊……”

“大人!”

听着解问的语气渐转低沉,声音愈发嘶哑,甚至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周身全部的气力,看到对方眼中慢慢萦绕上一层死气,再加之话音越来越怪异,一种不好的预感冲入了李楚的脑海。

解问的眼神如同烛泪滴尽的台案,灯火顿消,痴痴地望着黑洞洞的房顶,仿佛透过千山万水,魂归玫州。

他看到了有粮可吃,有衣可穿的子民们在对着他露出幸福的微笑,听到了州内孩童们欢声歌笑语,彼此追逐的嬉闹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楚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泪水在眼眶中不断打转,颤颤的伸出一只手探上了解问的鼻息。

他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身躯一僵,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霹雷,呆怔时许,忽的伏在解问的身上放声大哭。

“大人,大人!”

恰此时,空荡森冷的地牢内响起一阵悠扬高亢的笛声,倏一清闲,再忽转迅疾,而后其声变得刺耳锐利,宛若瓦釜雷鸣,立惊层颠。

解问灰白的眼眸竟聚拢出一抹淡不可见的清流元,在眼中呈漩涡状轻轻浮动,浅浅的心跳声涌入了李楚的耳中。

李楚下意识的止了哭声,疯狂的抹去脸上的泪水,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重新凑到解问的胸膛,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他骇然的直起身,欣喜若狂的大喊一声。

“天不亡我!”

他以为已经魂飞天外的解大人原来没死?

再探鼻息,虽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气息让他定了定神,正在不解时,笛声收敛,李楚奇异的目光转向牢中走廊的深处,因为那里传来了均匀平缓的脚步声。

解大人的“死而复生”绝对和那笛声有关系,这脚步声也许是出自那笛声的主人……

地牢内一阵杂乱之声,层层机括开启的嗡鸣声盖过了脚步声,李楚猜测大概是牢外的人听到了动静,正在赶过来。

关霆那边没了动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笛声所慑而昏厥了过去。

“何人,敢闯我关家大牢?”一声暴喝,整座地牢豁然大亮,石壁上的灯盏在机关的作用下次第闪亮。

突起的光芒令李楚急忙掩面闭眼,适应了光火后大张双睛,果然看到在他和解问所在的这间牢狱之前,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着白凤端瑞大氅的男人。

扫雪客!

扫雪客的身侧,立着一辆只容单人乘的木制轮车,轮车上坐着一个鹤发仙骨的老道人,那老道人白须及地,一张老脸上漾起了慈祥的笑纹,他的手上正握着一支竹笛,很明显,方才那尖锐的笛声正出自这老道人之口。

解问的手指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中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随即,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

李楚一旁听的真切,解问在呼喊“师父”二字。

……

“你说什么?”孔太飞拍案而起,那红木桌案在大力作用下“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徐烨立在桌前,见状退后两步,以防受了余震,面色焦急,“我们都不明白七哥到底安的什么心,让那小子镇守四侠山,这不摆明了放拓跋无涯逃走吗?”

孔太飞的一双手几乎攥成了麻花,额头上,手腕处,青筋直突,“欺我太甚,老七是他娘的被那娃娃迷了心啦!哇呀呀,老子绝对不能让那娃娃坏了我们的大计!”

“二哥,你冷静点!”徐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低音调,“你现在还在关禁闭呢,再怎么样你也帮不上忙,唉,我也就是来给四哥回个消息,顺道来看看你。”

“什么?那拓跋小儿就不管了?放任他回大辽了?不可能!那狗儿子屠杀了我们多少百姓啊,我他娘的恨不得噬其血,食其肉!十一,老七做这么混账的事,你就看得过去?”

“七哥是主帅,军令如山!”

“狗屁的主帅,还不是俺老孔和大哥哥推他上去的!任人唯亲,识人不明,跟着他打个什么仗?老子他娘的反了!”

孔太飞怒发冲冠,眼看就要拔剑杀出去,徐烨连忙冲上去抱住他魁梧的身子。

左右看了看,帐外的护卫对这位二将军的火爆脾气早就习惯了,况且徐烨也在帐内,倒并没有管这闲事,徐烨这才稍稍放心的在二哥的耳畔说道。

“我的二哥啊,你可别添乱了!你……你要真想去抓拓跋无涯,弟弟我这有一计,你听是不听?”

“啊?哎呀,好兄弟,你有计策早说啊,快快快,说来我听,只要是能杀了拓跋无涯给以祭沧北百万百姓,你把哥哥这三百斤剁成肉馅,包了包子吃了都行……”

“哈哈哈,二哥,你这身肉还是留着战场杀敌吧。”徐烨顾盼四周,声音已经低到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程度,“盗令。”

“盗令?”

“小点声!这可是违反军令,要掉脑袋的事情,千万别声张。现在黑石令留在四哥那,我刚才去向他回信时,见到他将黑玉令就收在帅案的匣子内……”

“啊?那又咋了?哦!你要把它盗出来,然后咱们振臂一呼,把所有反对老七的男儿们单拉出一个阵营来,咱们和老七对着干?好主意啊!”

徐烨没好气的给了傻乎乎的二哥一记闷拳,“你还真要造反啊?我是说我去盗出令来,然后你亲点人马去四侠山把拓跋无涯给宰了,到时候不仅出了胸中气,还建了奇功,两全其美啊!”

“哦!妙计妙计!那老四那边怎么办?”孔太飞还不算太蠢,一抚颔下短髯,问道。

“我盗出令来你就速速行事就行了,四哥那边我给你断后。”

“好!十一,等哥哥杀了拓跋无涯,功劳分你一半!”

孔太飞和徐烨二人击掌为盟,徐烨转身就出了大帐,回头叮嘱帐外侍卫两句,抬腿大步入帅帐。

他和坐在主位上的云冲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徐烨一把拿过云冲递上来的黑玉令,看着其上的“北”字,叹道。

“二哥啊二哥,这回可是七哥在整你,届时你可别怪在我头上。”

云冲脸一板,“少贫嘴,快去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反围

徐烨满面慎重的盯着孔太飞,郑重其事的将黑玉令塞在了孔太飞的手中。

“二哥,你的上寄寓着我们全部兄弟的希望啊门口的侍卫我已经买通了,你收拾好行装就自行点兵,四哥被我灌醉了,我再去四哥的寝帐给你望风。二哥,你可千万千万,要打赢啊”

说着,徐烨双眸“泛着泪光”,充斥着“希冀”的神采,“脉脉深”的看了二哥一眼。

孔太飞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下搂住徐烨的肩膀,也泪眼汪汪的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好兄弟,等着看吧,俺老孔一定不负所托,打它一个漂亮仗,然后狠狠地给你七哥一个大嘴巴。”

徐烨心道,到时候谁给谁大嘴巴可还不一定呢不过这话他肯定不能说出来,为了不破坏兄弟义深重,难舍难分的气氛,他也回手搂住二哥,“兄弟之间,就不多说了我,去了”

而后二人“洒泪惜别”,徐烨出了大帐,强忍住腹中因为憋笑而带来的抽痛感,几个箭步,直奔云冲的寝帐。

云冲坐在帐内的从军木榻上,等待着徐烨的消息,眼看徐烨满面光的冲进大帐中,便给徐烨让了个位置,示意他坐在自己边。

徐烨吸了吸鼻子,挥了挥手,“嚯,这么大的酒气,二哥,你这戏做的可真全啊。”

云冲笑问“老二信了”

“那还能不信我看二哥绪出奇的高涨,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骗他了。”徐烨眉飞色舞的道。

“嗯。老七这一计,还真是有趣。”云冲感慨。

“哈哈哈,简直太有趣了,怪不得七哥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没个音讯,合着整都在憋坏主意,那兵书中的兵不厌诈四个字可真是让他给用活了。”

“你呀。”云冲看着弟弟乐开怀的样子,“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平里也没个正经的,也难怪没有姑娘肯跟你。”

“嘿,四哥,你这话还就错了。我啊,只是不想娶妻生子,要不然现在肯定儿子女儿满地跑了。不正经我爹就是个老不正经,他儿子我能好到哪里”

“呵呵。”云冲一笑置之,玩笑过后,他皱眉思忖两下,“你说老七的计,真的好吗”

“怎么了”徐烨反问,“咱们掰着手指头数数,此计若成,第一,卓幼安功不可没,在军中定可稳固地位,副将之职也算顺理成章。其二,能给二哥一个教训,团结军心。其三,还能刀斩拓跋无涯,一举灭杀十万大辽主力铁骑,一石三鸟啊,我真是越来越钦佩七哥了”

“可难道你没发现,在这场计划中,卓幼安的位置太重要了,只要他有一星半点的退缩,那么就将功败垂成。我觉得,老七这是在用一场关系重大的战役来赌这员小将的忠诚和勇猛啊。”

“这,这能说明什么或许七哥还有后续安排”

徐烨一怔,脑海中也不由思考了一下,原本雀跃的心忽的稳了下来,隐隐生出了些许担忧之感。

“我有一个想法,一个不如何成熟也毫无理论根据的想法。老七很可能有了麻烦,麻烦到要舍出命的地步,所以,他在为自己寻觅一个可以担当大任的人,来做他的接班人。”

“简单来说,就是安排后事不不不,这个说法太严重了,可能是我一时乱想。”

徐烨眼珠滴溜溜一转,在云冲的一番话后,他的脑海也活络了起来,慢慢的,他在周患近的表现中触摸到了一丝端倪。

“我觉得这个想法,有一定的道理。四哥,那个卓幼安就是他安排下的接班人,他想把肩上的担子交给卓幼安,而他自己,可能还有另外的一个重担,就像你说的危及生命的重担。”

云冲的思路也渐渐开阔,“我记得那你我带军赶赴到都狼城下时,妾儿提到过周患在与拓跋无涯的第一次交锋之中生了事端,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不知道。四哥,我想我应该走一遭篁岭,去问一问他。真有什么事,应当兄弟们一起承担,七哥不是一个人的”

云冲点头同意,正要再说什么,帐外跑进一个小校。

“禀报二位将军,二将军点了四万人马,已经走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小校飞奔进帐,“启禀将军,四侠山方向来报说,拓跋无涯所领残军和卓将军在四侠山军队打了一场遭遇战”

“结果如何”

“还不知晓只知卓将军在左亭丘设了伏,火烧了拓跋无涯的前部和侧翼”

“再探”

“是。”两名小校匆匆来,又匆匆去。

云冲看向徐烨,“看来这卓小将,还有几分本事。”

徐烨摇了摇头,“未必,那拓跋无涯可是成了精的人物,他会猜不到四侠山险地必有伏兵我看,他是在擒故纵”

话到一半,先前传讯的小校又一次冲入帐中,这一次倍显焦急,满头是汗。

“将军四侠山方向再传信报拓跋无涯遇火诈逃反攻,捉了卓将军下令追击的一千将士,辽军突从四方涌来,反围了卓将军及手下兵士,卓将军被迫上四侠山驻停。将军,是否起兵援救”

“不。通报全军,不得妄动,再探”

“是”

小校走后,徐烨道“但愿二哥去的及时”

“我们还是低估了拓跋无涯那红渊铁骑的速度啊这么长的道,他竟然只用了大半天时间。”

“从这里到四侠山,以老二的行军速度只怕要有近一的路程,这线报即便传回再快,那也是两个时辰前的消息了幼安那边的况,不容乐观啊你快去与老七会合,看他下一步还有何安排。”

“我要不要也去一趟四侠山乌骓脚力快,我”徐烨想说我或许可以去救下卓幼安,但云冲已经插口。

“按令行事。”

在这等时刻,云冲明显要比徐烨更加冷静,更明白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

徐烨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点头称是。

盏茶时间后,乌骓卷龙马漾起一阵烟尘,疾驰而去。

云冲立在辕门前,眼看着小弟渐行渐远,心神收紧,惴惴不安的朝着四侠山的方向望了望,双手成拳。

“幼安,一定要坚持住啊。”

被拓跋无涯那样的人反围在山上,绝对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云冲,徐烨,都清楚,但他们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因为这一战,是周患整个计策中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一环。

第一百三十七章:幼安,不会负我

西天残阳如血,红日沉入半壁,黑夜将临。

四侠山下,辽军中。

拓跋无涯兵行至此,以巧策生擒沧北军一千,再以迅疾之势反围四侠山,传令全军原地休息。

元莫直择了一处山丘,与随军几名副将跟从在拓跋无涯身侧,随时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元莫直突围时中箭七处,虽挡住了关键部位,没有伤及根本要害,但为防伤势进一步加重,也已脱下了甲胄,轻装上阵,满身的血污绷条,箭伤深处,血透绷条。

面上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但他正襟危立,腰杆挺得笔直,丝毫没有受伤之态,反而给人以无畏无惧之感。

一双鹰眼中散发着锐利的神光,像是在寻找猎物的雄鹰,准备发动一击必杀的攻势。大刀紧握在手,随时随刻保持戒备。

几员十分熟悉他的副将从将,看到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暗暗称赞,胸中的战意似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拓跋无涯面无表情,男生女相的脸庞上空空洞洞,时不时抬手一抹下巴。面对主帅标准的思考之状,全军静若空林,无一人敢打破宁静,打扰主帅的思路。

良久良久,当红日完全湮没于西方的天际尽头时,军中燃起了火把等照明之物,拓跋无涯这才从呆滞中清醒,手掌从平展在眼前的沧北地图上轻轻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是一条路线。

元莫直第一个开口。

“涯帅,我等现在正陷入敌军的领地,情况非常不妙,末将以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不如连夜快马行军,以咱们军马的脚力……明日辰时定能敢到岳阳关而拒周军。”

“嗯。”拓跋无涯顿了顿,“你们也是这么想的?”他环顾周围的几位重要将领,看到的是一连串小鸡叨米一样的附和点头。

“你们把周夜池看的和你们一样蠢吗?”拓跋无涯毫不客气的否定了元莫直的主张,元莫直闻言一愣,低下头去,静听主帅接下来的话。

其余诸将无不这般模样,他们对于自家主帅的用兵如神,智计百出可是深有了解的,都狼三城一战,借水突围之策,已经令这群将士对拓跋无涯心服口服。

原本军中有人因为当年拓跋氏的一些往事而对拓跋无涯十分不认同。

即便这一次出军,短短数月时间,破画青,夺洵州,跨汤州,直入昶州,兵行万里,但明眼人早就看出那根本就是镇天王兵败山倒,一战即退的缘故。

可这一次,拓跋无涯的奇招却是真正的名震全军,不止如此,恐怕日后军报传向各国后,大周昶州三城之战的双方对垒,都会传为一段不可复制的佳话传奇供后世的将帅评判,学习。

“如果本帅猜的不错,在四侠山附近至少有两对人马在虎视眈眈。本帅是周夜池的话,一定会在枉浅口和承田谷设下伏兵。”

“这两处关口……”元莫直想了想,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抢到他的身前,呼道。

“那我们杀回去吧。”

“对,杀回去!”

“让他们看看我们大辽男儿们的雄姿!”

周围的一众将领纷纷表达自己的看法,结论竟出奇的一致。

“不能让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众位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周夜池此次只员卓小将,带领五千人来阻截,这绝不可能是失误,可那小将又显然没有带兵的经验,只能算有些头脑,应是读过不少的兵书战策。”

“书本上看的均是纸上谈兵,以周夜池前期所展现出来的战力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军场老手,不可能这般识人不明,犯如此低级不堪的错误。”

“那么,这背后就一定有其缘由。”拓跋无涯语出惊人,回音阵阵,似乎远隔数十里而一眼看透周患的内心一般。

“他,是想让我家军士做那小将的试金石。本帅看不透他为何对那小将青眼有加,又是从何方来的信心相信他能够与本帅的铁骑军一争高下,但,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诸将不解,元莫直沉吟一阵,和拓跋无涯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像是心意相通似的,眸光一亮。

拓跋无涯继续道:“否极泰来,泰极否生,有时,越是看来天衣无缝,百密无疏的计策,却往往都有最为致命的缺陷。周夜池想利用我们为那小将立威,本帅也一样可以利用他,逃脱!”

“传下令去,隔断四侠山的水源,夜至四更时,放火烧山,本帅要生擒其主将为质,安然走出昶州!”

……

篁岭。

周患一早就得了前线战报,知道了四侠山的情况,故而擂鼓聚将,把包括龙洐意,苏瑾妾在内的沧北军中十数位战将聚于一堂。

“主帅,四侠山有危,我等当速速增兵驰援!”龙洐意走至帅案前,朗声道。

苏瑾妾点头称是,其他战将个个跃跃欲试,他们都是和周患一同聚义而来的义军中的佼佼者。

这一路上,对周患的安排布置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他们知道这位主帅能征惯战,而且喜欢博采众长,接纳谏言,纷纷出班跃跃欲试,准备接令救援。

“不必出兵,本帅早有安排。”周患战甲齐整,面容庄肃,环视一周,扶案而起。“本帅今日唤众位前来,是想共同商议……这庆功之宴上,以漠北鲜牛为主菜可好?”

满堂尽呆,苏瑾妾一脸怔忡的上下看了周患一眼,抚额无语,心道:患哥只怕是无药可医了……

龙洐意最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他重重一拍帅案,“主帅,军中无戏言!战事要紧……”

“龙将军,本帅知道轻重缓急,请龙将军把心搁回肚子里,此战,必胜。”周患呵呵一笑,“各位将军,本帅先前所言之事,还望慎重思量,考虑。”

“散帐!”言罢,周患也再不管各色异样的眼光,转身大步回了寝帐。

刚一入帐,还未坐稳,龙洐意和苏瑾妾一前一后奔了进来。

“患哥,你现在才应该慎重思量!卓幼安已经被逼上山了!晚去一会儿,四侠山就完了!”

“阿患……”

“不用说了,我坚信,幼安……不会负我。”

第一百三十八章:书生之胆

夜半时分。

卓幼安坐在一方青石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辰皓月,眉头却越皱越紧。

深陷敌军重围中,他所面对的压力不言而喻,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倒并不担心,但他手下还有近四千名军士的性命,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有半分疏忽。

不仅是他,此刻盘踞山中的任何一个将士都难以安眠,从辰时吃过战饭后,但现在还未进食,腹中空虚,再加之四面潜伏着虎狼之众,无人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进攻。

无人休息,无人敢休息。

一个甲士急匆匆的跑来,跪倒在卓幼安的身侧,“将军,辽军断了咱们的水源,现今全军缺水,人心不安,应该趁早突围出去!”

“我,又何尝不想突围。”卓幼安喃喃道,忽的,他直起身,“军中淡水还有多少?”

“没了。”

“没了?”

“是,一点都没了。”

“拓跋无涯上一次攻山是何时?”

“嗯……两个时辰以前。”

“两个时辰?身在昶州,他肯定比我更急,你快去看看四周可有什么异象,不,我亲自去。”卓幼安说着,一步跃起,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拿起火把。

话音还未落,火光冲天,四方顿时陷入一片红芒之中,燃火箭矢如蝗虫过境,举目一看,似万千星芒,萤火点点,炙热的温度使得卓幼安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大喝一声,“火攻!”

“抗旗手,何在?”

一声大吼,全军几乎同时发动,四千人连成一片向后落荒而逃,偶有几个倦怠的军士,也有临近之人帮着搀扶。

伤病残将也是就地打滚躲过箭矢,忍着伤痛弹起身来,和人流一同向着掩体石丘逃去。

大雨过去已有近十日,山中湿气褪去,满是林木,遇火即着,夜风稍一吹拂,火借风势,风从火威,大火转眼间已经充满四野八方。

不仅如此,箭矢射在树上燃起烈焰,林麓火龙滚滚向上攀登,将整座四侠山映的如同火焰山一般。

卓幼安立在青石上,没有逃窜,而是不断指挥着军士们四散躲避,饶是如此,受伤者也不在少数,死于箭下者更是不计其数。

火矢密密麻麻的连射了近一柱香的时间,只听下方一声劈雷一般的爆喝,“杀!”

那是拓跋无涯的声音,卓幼安听出来了,忍不住急切的再吼一声,“扛旗手何在?”

他身边那名先前传信的甲士见自家将军并未向后撤去,他自然不可能先走。

如今听到卓幼安的发问很快就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帮着眯眼寻觅,蓦然一指不远处的一棵燃着火的歪脖子树,抬头唤道。

“将军,扛旗手在那!已经……已经死了!纛旗还插在一侧!”

卓幼安咽了一口唾沫,“两军作战,战旗既是军威,我去取……”

话到一半,他就看见那甲士猛地朝自己扑过来,卓幼安惊慌间怔了一瞬,那甲士已经以身翼蔽住他,“将军……”

一句“将军小心”卡在喉咙里没有出口,他伏在卓幼安的身上呛出几口血,惨惨的呼吸几口,断断续续道:“将……军,快……逃!”

随即,气绝身亡。

卓幼安这才注意到那甲士的后心上插着一只箭矢,滚烫的鲜血自伤处流出,浸透袍巾,从那位置来看,如果没有甲士的拼死一救,这箭矢就已经扎在了自己的心府。

那箭没有火光,周边又如此混乱,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一支暗箭朝自己射来。

百步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一员身挂赤狼铠的辽将快速的收了弓,懊恼的喊了一声,“该死的!”

卓幼安感受着那甲士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流逝,双眸刹那通红,泪贯眼眶,他哽咽着,无力的,徒劳的用手想要捂住那喷溅的鲜血,直到又有两名甲士冲到他的身侧一把扯住,连拉带拽的将他拖到了一块长满苔藓的巨石后。

“将军,快退吧!”

“是啊!敌军十数倍于我们,箭矢又如此汹涌,咱们撤退到一角,等待救援吧!”

两个甲士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着,卓幼安只是面白如纸的盯着那为他丧命的甲士的尸身,低头看了看手上殷红火热的鲜血,他心碎了,他愤怒了。

卓幼安很年轻,而且没有过战阵杀伐的经验,即便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而加入义军,这也只是他第二次真正意义上参加战斗。

在参军前,他是一个书生,不说手无缚鸡之力,有二重境的内功用以强身自保,却也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殴斗,一向崇尚以德服人。

那张白皙温润脸上都是满满的儒雅文弱,若不是家国遭戮,他毅然从军,他的绝大部分好友都是不知道他有内功的。

这是第一次,死亡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也是第一次,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救自己而死在自己的眼前。

这一刻,他明白了,这就是战场,敌人会死,自己人同样会死,战争,是最残酷的,在这片战场上,生死只在一念。

没有人不怕死,可在最紧要的关头,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甲士为什么能够奋不顾身的以命换命?

为什么?

卓幼安抬起头来,看到那被火焰烧出一个圆洞的大纛旗,他想他明白了。

大纛旗上,“沧北”两个赤字在半空随风翻卷着,卓幼安额上青筋骤起,他伸手阻止两个甲士的喋喋不休,将全部内气凝结在喉间。

“我卓幼安,绝不后撤一步,绝不。”

他一抖战甲,气冲双腿,两个甲士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死死按住卓幼安的肩头,“将军,您要干什么!”

“敌军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正面击破,撤吧!”

“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背叛周帅!”卓幼安眉峰如刀,死死的看着那战旗上。

“撤后怎么能叫背叛呢?”

“是啊,将军!留得青山在,才有再战的机会。”

两个甲士声嘶力竭的道,眼看着全军就要悉数遁入后方的山石间了,可这位统领全军的卓将军却偏偏要站在最前面,这不是被对面当成靶子打吗?

“沧北纛旗之下,我身为千军之首,退后一步,就是背叛!”

两个甲士双手一空,眼前一花,白芒闪过,内气喷薄之中,卓幼安已经冲了过去,“将军!”

数十步之遥,在卓幼安全力运作内气之下,只在数个呼吸间,他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那面大旗之下,直立于八万辽军之上,傲然于火海之中。

脸涨的通红,但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动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就在这一刻,至少有一千位弓箭手拉弓搭箭,瞄准在他一人的身上,拓跋无涯面有动容,抬手示意众弓弩手停止动作,“听听他想说什么。”

卓幼安一只看似绵软无力的手一把握住旗杆,仿佛握住了万斤之石,天下之责,他拔出掀起,双手高举,使那赤红的“沧北”大字闪烁在沧北的夜空之中,如同黑夜中的一轮烈日。

本已找好藏身之处以及那些不断后退的军士们齐齐一顿,他们都看到了那个扛着旗的人,看到了那杆大旗席卷天穹。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他们下意识的一勒袢甲绦,挺起手中长矛。

“咚咚咚”,心跳一般,雷鸣一般,地震一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除却死在箭下的军士,全军三千余人没有一个人再退缩一步,带着清一色的火星与战意,站到了卓幼安的身后。

他们忘却了饥饿,忘却了对死亡的恐惧,忘却了一切的一切,因为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一杆沧北军旗!

卓幼安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倏然炸响,“我一介书生之能,无力带诸位杀退敌军,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人在,旗在,人亡,旗仍在!”

“擂战鼓!全军将士,随我杀!”

第一百三十九章:五寸气

“李昀歌,你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厌吗?”

“……”

“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

“是你,惹得我弃了江湖花月。今日,你娶的却是她?”

“我……”

“我姬元轻,没有你眼中那么卑微。”

望着她背身决然而去的身影,李昀歌痴痴的念了一句,“我已经,不会再有爱了。元轻,对不起。”

……

李昀歌悠悠转醒,他低眼看着被他抱在怀中的紫薇剑,手轻轻的抚过剑柄,仿佛那昔日的香风与温度尚在掌心。

颊上微凉,他抹了抹脸,不知何时,已成泪容。

轻启阁门,任由仗剑峰顶夹着雪意的凛风将颊上清泪吹成霜花,寒凉刺骨。

雨仪的身影不知从何方自何时而来,静静的立在阁门外的云雾之中,尽管白雾缭绕,李昀歌却一眼看到是她,僵硬的笑了笑。

他道:“雨夫人,外面太冷,有什么话,还是进来再说吧。”

雨仪淡漠中夹杂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用了。”

“雨夫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见雨仪拒绝进入仗剑阁,李昀歌也没强求,一步走出阁门,问道。

“为了告诉你,进仗剑阁的目的。”

“哦?”李昀歌抬手拭去脸上凝结的冰痕,“不是让我修习那……那什么绝学吗?”

“李公子出身名门,探雪城的绝学未必就入的了眼吧?”雨仪的声音依然清清冷冷。“听过真相后,你想怎么做?”

雪风中,李昀歌的脸分外青白,他一字一顿的道:“踏平釧亭。”

“龙胆。”雨仪问,“李公子打算做何处置?”

“刀送他,是我的承诺,杀了他,也是我的承诺。”

雨仪沉吟半晌,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想法,但也并未让李昀歌等候多久,继续道:“听说过天之道么。”

“没有。”李昀歌摇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从他的口中听到过,那是他……追求了一个甲子的内家顶峰。”

“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多年如一日的以子待你吗?”

“为……为何?”李昀歌心神一颤。

“因为你,是他入主天之道的引路石。”

李昀歌只觉五内一阵抽搐,气血上涌至喉间,险些一口喷薄而出,他怔忡半日,惨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这也是我和父君,希望你入仗剑阁修行的原因。”

“你们也要利用我,跻身顶峰么?”李昀歌面无人色,眼神转冷,“雨夫人肯告于我真相,李某不胜感激,有何驱遣,李某……悉听尊便。”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去的。

雨仪这一次声音转的柔和了一些,“不用随自揣度,我与夫君,已身在‘天’中,自不会像他一样。三年后,你的,只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听她这么说,李昀歌的脸色顿时松弛了不少,但并未全然放松,“……雨夫人和令夫君这般作为,目的何在?”

“三年后,我们要你,同倾儿一起出山,灭釧亭。”

“周兄弟?釧亭与他有何过节?灭釧亭,我一个人就够了,他是局外之人,还是安心修行罢,我不想让他和我一起涉险。”

“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但三年后你便会知道了。你们五个,一个都躲不开。”

“哦。”李昀歌茫然答应,“所以,我应当做什么?”

“修行阁中绝学,以便四山合运,助倾儿补虚。”雨仪看着李昀歌的眼睛。

“合运?”李昀歌想了想,不得甚解。

“合运时,整座探雪城积蓄千年,数十代人的气运会全部冲灌在五峰之间,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一日千里,你要记住,这三年中的修行,一时一刻都停不得。”

“我已身在四重,无路可走,下一步该当如何,还望雨夫人明示。”

“一重照心,二重立守,三重盘鼎,四重通明,古今通览同习。至于其上的路,需要你自行创造,而那,就是天之道的门槛,更是你自己的‘天’。在我与夫君的构想中,三年时光,你和卫晗是最有可能迈上这道门槛的人。”

……

城主府。

莲花池,流水不止。

水波上,日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气萦绕全府。

老人与扫雪客面上红扑扑的,神采奕奕,毫无醉意,反而一直兴头正盛,畅谈畅饮,似是整个世界都包含在酒中一般。

老人慢吞吞的喝干一壶酒,这才放下酒壶,嘿嘿直笑,“好久没喝的这么痛快了,老窝囊,你这家伙怎么比小老儿还能喝?”

“最后挣扎挣扎,此时不喝,更待何时?”扫雪客眼神有几分迷惘,“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喝到……这么美的酒。”

“嘿嘿嘿。”老人黄牙轻颤,“你……”刚要开口,他的神色陡然之间大变,变得惊骇,变得难以置信。

扫雪客也同样是这副表情,他将酒杯重重的放在浮台间的酒桌上,与老人面面相觑,同时破口而出。

“你也感受到了?”

一句话出口,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感知确实并未出错,扫雪客朗声呼喊,“沂叔!”

左沂的南公武府临近城主府而建,左沂又内力深厚,时时听着城主府这边的动静,平素均是一呼即来,可这一次却迟迟没有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都没有移动,也没有喝酒,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对方的脸色,谁都没有再开口。

左沂匆匆忙忙的自厅外走入的时候,手上还捧着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白雀儿,那白雀儿温顺的立在掌心,米珠一样的小眼睛中闪烁着杏色光芒。

左沂三两步走到莲花池侧,将白雀儿递到扫雪客的眼前,扫雪客起初没有接,只是打量了一下那雀儿。

“天门雀?只有藏冰观……”扫雪客脸上已经恢复平静,慢慢伸出手,左沂看出那一向极稳的手竟然带着丝丝颤抖,老人突地伸手,指出如电,一把抢过天门雀。

随即,左沂的眼力都难以看出老人是如何动作的,绑在雀腿上的竹筒就已经碎成了齑粉,细不盈寸的纸条展开,老人低眉只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扔给了扫雪客。

扫雪客没有看,因为他猜到发生了什么。“大孤山,现世了?”

“嗯。”

“有些不妙……你安排倾儿见过黄运树,原来是在为大孤山做准备。”

“衍生树,黄运树,同现人间,探雪城必须守住。”

“雪原没有尽头。”

“一旦有了尽头,还来得及?”老人眯着眼审视扫雪客,“方才,那五寸之气,让小老儿看到了生机与希望。”

“哦?你知道那是谁?”

“那气息小老儿太熟悉了,古往今来,能有五寸之气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你猜是谁?”

“也不见得,倾儿合运之后,运生之时,或许也会是五寸。”

老人摇头,凝眉思忖,倏地倒吸一口凉气,“不会。老窝囊,小老儿……想起了一个人。”

“谁。”

“你前些日和小老儿提起的那名小将,叫卓幼安的。”

“会是他?”

“小老儿,平生只算错过一次。”

第一百四十章:剑,你会的

昶州,四侠山。

隆隆战鼓起,卓幼安眼中死志迸发,将纛旗交与身边一位甲士,战旗在那名甲士的摇动下猎猎作响。

卓幼安抽出腰间所挎青钢剑,看了看蜂拥扑上的将士,看着那四千军卒如合一体,他也要动了。

与此同时,黝黑的夜空忽然闪过一道流星,雁过无痕,一闪即逝。

拓跋无涯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他眼一花,竟感觉卓幼安的眼神有几分熟悉,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心头一紧……

或许是上将之间的惺惺相惜,或许是对于军人的钦敬,拓跋无涯希望用最公平也最正确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他下令道:“弓弩手收弓后撤,敢行冷箭者,立斩不饶!其余将士,杀!”

一声令下,元莫直最先提刀飞跃出阵中,周身内气爆发燃烧,他大喝一声,“那小将,交给我!”

鹰眼中,杀机毕露。

皓月流光,刀芒溢彩,火光湮灭,龙蛇翻搅。

一层浅色浮云掠过天穹,像是为这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拉开了帷幕,卓幼安握紧手中剑柄,忽的,脑海中剧烈一震,晴空霹雳,整个人的身形戛然停在了原地。

眉心,五道一寸长的金纹悄然浮现,如同五道深可见骨的疤痕纵横额上,冥冥中飞来一道声音,仿佛茫茫夜空骤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眉睫拨开迷雾,看透人间。

“想用剑吗,想学剑吗。”

“你曾会的。”

短短两句话,十二个字,却使得卓幼安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掌控一般,周身的内气潮水般的冲入掌心,随后冲入手中剑。

一道并不如何惊人,看来只是平平淡淡的剑气自那柄普普通通的青钢剑中汹涌而出。

如同大水一朝冲破堤岸,浑身的气血与精神都全部灌注在这一剑中。

剑意席散,他的脚步一转,竟奔到了全军的最前方,额上金纹恰此时消弥于无形,在外人眼中,他方才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愣神,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瞬,如一生一样漫长……

元莫直朗声大笑,豪气冲天,“哈哈哈,娃娃将,来的好啊!”

“吃你元爷爷一刀!”他闷哼一声,脚掌在原地的沙土上画了半个圆圈,腾起一阵沙尘,卓幼安眼睫一闭,他只是二重境的内家子,眼前这位敌军主帅的心腹大将那可是实打实的四重境……

这一刀若劈在身上,只怕当场就会一分为二,倒地身亡……可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那只握剑的手已经控制着剑锋挡上了那一刀。

一切,在电光火石间。

实际上,拓跋无涯下令擒住卓幼安为质,元莫直自然不可能真的下死手,这一刀,他还是留了手的。

周围的喊杀声震得卓幼安什么也听不清,闭紧了双眼也令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虎口撕裂的感觉与剧痛,他心里想:我命休矣,周帅,幼安只能来世再报您的知遇之恩了!

紧接着,腾云驾雾般的轻灵开始不断冲击他的感官。

出乎元莫直意料的是,那看上去全无奇异之处的一记剑招却无巧不巧的击在了元莫直刀芒中最薄弱的位置。

青钢剑身侧转轻移,拨出了几下水波涟漪似的震颤,如阴阳五行中的相生相克一般,那凌厉的刀气就已在无形之中化入了九成……

空气一阵奇异的颤动,夜风共鸣般发出一声轻吟,卓幼安的上半身轻飘飘的向后方低了半寸,妙到毫颠的躲过了元莫直直逼而下的大刀。

“嘭”的一声闷响,刀身重重的砍在地面上,卓幼安借势后撤一步,反手剑脊袭来,劲风一反方才绵软平淡之态,带着势如破竹的劲道狠狠地抽向元莫直手肘的一处箭伤。

这一招简直太妙了,速度快若雷蛇穿空,元莫直根本没有时间抽刀相敌,不得不弃刀收手躲过。

再欲取刀时,卓幼安一脚踢在刀身上,“当啷”一声尖啸,那柄大刀便飞出十数步之远,坠入了乱军之中。

第一次交手,只一个回合,这位身经百战的草原鹰神就落了下风,甚至,败像已现。

这不是因为卓幼安突然从二重境晋升入了同他一样的实力层次,而是因为卓幼安自交手以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所动用的力量皆在一个“巧”字。

看似无坚不摧的一刀,如若劈入棉花泥沼,根本无法发挥出力量就被莫名其妙的卸去,后卓幼安又再度乘胜追击,以他手肘的弱势做胁逼他弃刀……

除了“巧”,元莫直已经无法形容他方才所面对的这一招。

卓幼安没有任何一点攻击超越了二重境的范畴,可全部微妙的动作却无不把弱小!!的内气发挥出了最大的杀伤力。

“好小子,难怪敢和你元爷爷叫板!”元莫直紧了紧拳头,“再来,没了刀,同样能杀你!”

战鼓大作,人喊马嘶。

四千对八万,这是小孩子也能算明白的差距,但在一众周军将士浴血厮杀,不顾生死的拼命战法中,这种差距竟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本应轻松取胜的辽军反在节节倒退,他们的战阵在这一群放弃生死之念的洪荒猛兽通红的双眼与紊乱的刀戈中被冲击的七零八落。

拓跋无涯手下的辽军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但他们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这样一群不要命的人。

扛旗手倒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接上,那沧北大旗仿佛真如卓幼安所说,永远不会倒下。

军旗不倒,则沧北周军不倒!

四千周军,所过之处,一路死尸,一路血泥。

周军的十位鼓手用尽全身气力死命击打牛皮大鼓,咚咚龙吟,愤慨铿锵,仅仅只有十个人,其声威却分明要远远超越辽军擂鼓的百人之队。

士气高昂,全军亢奋。

后世有打油诗赞此鼓声道:天阙雷,夔牛嘴,不比四侠战鼓擂。

卓幼安身躯一抖,脑海一空,身体重新回掌控,他下意识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手。

方才他虽然以巧劲挡下元莫直的强力之刀,可他的实力毕竟太弱,手腕臂膀根本难以经受那化去了九成的余力,不仅虎口崩裂,整个臂间的衣衫都被生生震碎,肤色涨红,血口横布,血水丝丝淌下。

虽然他疑惑于先前经历的怪事,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捡下了一条命,至少现在还活着。

习惯于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拓跋无涯不希望板上钉钉的胜利与人质出现半点变故,见到卓幼安区区二重境却能挡下元莫直还让自己的爱将丢了刀,心头更紧,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姓卓的小将能有如此强大的能力,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有古怪……

难道,这就是周夜池将他调来的真正原因?

那位周帅是想要让我们出手逼他释放出某种潜藏的力量?

拓跋无涯摆了摆手,示意另外三名马上观阵的将领上前援助元莫直,准备合力擒住卓幼安。

第一百四十一章:溅血丹阳【1】

天映青山,芳草连水,灯影摇曳间,一个人影自榻上坐起身。

周患揉了揉太阳穴,感觉精神微微振奋了一些,这才翻开摆在眼前的昶州地图,他摸索了一下其上的路线与城池道口,最终喃喃吐出一口气。

赵卫辞不知从哪里出现,突地站在了他的身侧,“患叔,已经确认过了……那个姓卓的,正是师父在找的‘有缘人’,您可以放心的把辛子剑法传授给他了。”

周患对这句话十分满意,不由淡淡一笑,“如果没有左老儿给我从背后撑腰,我还真他娘的不敢行此险招。说说吧,他左老儿让我放心的把幼安给派出去,到底,有何安排?”

看着赵卫辞一脸无辜的茫然之色,周患也有些愣怔,“这么说吧,你就告诉我,你们探雪城出了多少甲卫?”

“一兵一卒都没有,只有我啊,”

“你?只有……你?”

“对啊,就我一个,患叔。”赵卫辞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您也知道,师父从来不派多余之兵的,况且,探雪金刀有约,我们探雪城的甲卫是不能参与两国之战的。”

“什么!”周患一排榻板,挺身站起,“狗娘养的左老儿给我的信中说的清清楚楚,告诉我相信幼安,还和老子信誓旦旦的说幼安一定不会负我,原来他竟没有后续安排?这岂不是让我弃幼安于不顾?”

“不不不,患叔,你千万息怒,师父还单独传给了我一道讯息……”赵卫辞凑到周患的耳边,“师父说,若那姓卓的真是辛子的有缘之人,那么必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

“胡闹!我已和诸兄弟夸下口了,假定最后幼安被拓跋无涯所缚,逃离昶州,又将如何?”

赵卫辞摊了摊手,“患叔,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咱们只能等候卓幼安能够守到孔二将军赶到了。”

“不。”周患摇了摇头,又重新坐回床榻,“不对,如果左老儿真的没有安排,那三千条船是从何而来的?”

“这个……是师父早早料到患叔你会用水淹之计,派人去太和谷借的,您用完后记得还回去,此外还需要不少的酬金,也得付予太和谷……”

“什么?好你个左老儿!你回去和你那狗屁师父说一句,就说周某人穷光蛋一个,酬金一类老子可付不起。”

“患叔,您堂堂一军主帅,居然在……耍无赖?”赵卫辞无言以对,抚额无奈。

“管它耍不耍赖,老子说没有,就没有。那个老东西,拿着他娘的一句逢凶化吉来糊弄我,老子的爱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数,谁还给你算计酬金?”

赵卫辞撇撇嘴,“患叔,我记得不久前您义正言辞的告诉您的兄弟,说您相信卓姓小将,现在怎么就不愿意相信了?”

“我确实相信幼安的忠诚与能力,但主要还是因为我太相信左老儿了,他的一句话就让我把整副心肠都放松到姥姥家去了,谁知道那老东西竟全然不管,就此顺其自然了?”

周患越说越气,险些把军案沙盘掀翻在地。

“患叔,您要相信师父的判断。”

“判断?现今幼安在四侠山血战,我他娘的身为一军之帅,不施以援手,反而袖手旁观,去凭空的相信毫无根据的判断?我不信,我他娘的要亲自领兵增援……”

“来不及了。”赵卫辞透过帐帘,看了看天边将现的鱼肚白。

“您此时出兵,全无意义,若姓卓的当真撑不住,就已经命丧九泉了,若他守住了,孔二将军也一定比您早到一步,与其平白耽误,不如静心等候,我,相信师父的话。”

“也罢。”周患踌躇不定一番,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幼安死了的话,老子一定亲自去探雪城找左老儿算账!”

“对了,患叔。主公让我交给赵将军的剑谱……”赵卫辞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自怀中摸出一部古卷。

周患恍然,“忘了告诉你,老八和老五……已经引兵向东去了,此时,应该在归国的路上了。”

“赵将军走了?坏了!他们是往何方而去?”

周患凝眉想了想,“三国海灾,他们二人思乡心切,一定会选择最近的道路……嗯……极有可能走的是淮**,穿平阳,转云东,然后入曲晋,我将雪夜流星给你,你现在动身,应该能追的上。”

“好!”赵卫辞转身欲走,倏地又停住了身影,他侧头深深地看了周患一眼,周患从那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舍。

“患叔,保重,儒公给您的保命之策虽然涉险,但也最安全,您可一定要保全性命,师父,还给你留着美酒呢。”

周患朗声大笑,“你小子还他娘的说老子啰嗦,今日一见,原来你才长了一张大姑娘的絮叨嘴啊。”

赵卫辞没有反驳,“将剑谱交给赵将军后,我会立刻返回探雪城,咱们他日探雪城再会!”

“嗯,快走吧。”

……

云东,庶州。

深林幽谷之间丛,层峦耸翠之夹缝,有一座山,叫做莫须山。

山环水绕,冲波逆折,曲桥连结,翠幕勾连,极陡的石壁四处可见,天梯般的栈道依崖而筑,群山之峦,绿木之乡,有一座二层小楼,通体紫竹所制。

阳光穿透树丛,照出斑驳的碎影打在楼窗上,以反射出紫气蒸蔚氤氲之气。

一位须眉皆白的秃头长者一掌推开窗格,常年远避人世的他在清新恬淡的空气中嗅出了几分人的气息,阳光直射入房间,最终照亮了茶室桌案上只摆了寥寥数子的黑白棋盘之上,照出了那横纵十八的纹路。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直直的落在立于悬崖峭壁上的古木栈道上,直到那里走来了一个长相平凡的中年人,他才缓慢的收住目光,幽幽的长叹一声。

“云东地,尚且不满。莫非定要尽起云东兵,酿就生灵涂炭,才肯罢休?”秃头长者喃喃自语,他阖上窗子,轻步下楼,大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那张他永生永世不会忘却的中年面孔。

秃头长者没有张嘴,却有一道声音回荡在幽谷之中,“你的鱼,钓够了吗?”

“你的棋,又下够了吗?”

“棋者,天下为祭,才有终期。进来吧。”秃头长者退开一步,中年人也不客气,走入屋中,抱剑而立。

第一百四十二章:溅血丹阳【2】

夜至四更三刻。

四侠山之战依然胶着,如火如荼。

卓幼安冷冷的看着围拢过来的四人,为首的元莫直虽然极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取胜,但也明白拓跋无涯这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没有质疑,皱眉踏前一步。

四人相互觑了一眼,各自了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出击,是在等周军败退,士气低迷使其心智紊乱时而一举擒敌。

以逸待劳,乘胜追击,实为上策。

卓幼安将他们的心声尽收眼底,心念电闪,却始终没有想到任何突破重围的方法,身已在绝境,除了任人宰割,还有别的办法吗?

注意力转向两军的战斗,不由悲从心生。

周军军力毕竟不足,人力有时穷,纵使气势再恢宏,也总有耗尽的一刻,经历整整三刻钟的拼杀,四千兵力足足缩水了四成,余下的将士也只是强弩之末,精疲力尽之时。

他们个个如同血池中跳出来的,战甲已然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均被血水染透,气喘如牛,拄着兵刃,双目圆睁,赤色双眸瞪视辽军,杀气不减。

辽军已被杀的怕了,警惕的持刃站在不远处,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头上前。

“轰!”

倏地,辽军阵中一声巨响,紧接着自后方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杀声大作。

拓跋无涯眉峰拧成一团,“怎么回事?”

一名甲士从人群中挤到近前,“涯帅,擒住的那一千周军……趁着不备,反了!夺了不少刀矛剑弩,直奔这边杀来!”

拓跋无涯冷笑,“米粒之珠,竟妄与日月争辉。”他随手一指,指向一名将领,“你去,一个不留。”

那将领接令,大喝一声,“杀!”

数以千计的甲士紧随其后,潮水一般向后涌去。

一时间,战阵分做两方,拓跋无涯见己方士气不振,人心生退,接连传下数令,巧击周军的薄弱之处,逐步将气势渐弱的周军向后逼退,慢慢扭转了先前的劣势,胜利再度回归到手掌之中。

在他看来,不怕死的将士虽然勇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是毫无用处的。

卓幼安听着耳畔的气喘之声,望着四野遍躺的烈士之躯,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微凝,他将剑提至胸前,眼中战意正浓。

“将士们。”

粗重的呼吸,坠落的汗滴,以及刀尖上滚动的血水,这一切的一切的告诉他,这场战斗,他们已经胜了,而且,胜的光荣。

卓幼安的眼眶落下泪来,不是畏死的泪,而是兴奋的泪,骄傲的泪,“将士们,可愿和我……战至最后一刻!”

原本因为疲累而低下来的战鼓声突然在这一刻重新绽放,他没有回头,没有看那呕血击鼓的鼓手,没有看那飘扬的战旗。

仅剩的两千余兵拖着重渝千斤的战甲,重持兵刃,伤者咳出口中的血沫,昂首挺胸,血泪夺眶,一刹那,无数的兵刃触地声激起大地剧烈一震。

“我等沧北军,愿随将军赴死!”

“愿随将军赴死!”

“愿随将军赴死!”

三声巨吼,冲天而起,久久回荡在沧北的天空中,当东方的第一缕紫气初生时,霜衣千甲生出跃眼的血光,周军小将卓幼安,带领残兵,发动了最后一次冲锋。

卓幼安任由泪水洗去脸上的血渍,低吼一声,一人一剑,当先杀入了四位辽将组成的阵势之中。

这是一场载入史册的战斗,也是一场震撼了无数代人的战役。

一剑当胸刺来,卓幼安看也不看,挥剑直取对方头颅,第一个朝他发起进攻的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但他从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战斗方式,剑锋一顿,心神一犹豫,想要侧头躲过。

卓幼安认准机会,手中剑反向一错,“噗嗤”一声,血破胸腔,贯穿左胸,一缕血箭射出,破晓的金光中,那缕血光闪烁出明亮的赤华。

扑通!

死尸倒地。

卓幼安在迅速斩杀一将的同时低腰躲过背后杀来的两柄银锋,莹白的内气破体乍现,脚尖轻点地面,凌空而起,身在半空,剑已刺向在他左侧的一名辽将。

青钢剑发出微弱的剑吟,却被那辽将以刀挡下,卓幼安来不及多想,背心就被一拳巨力击中,整个人被生生从空中卷到了地上,喉头一甜,血腥味与泥土气充斥口鼻,浑身散架了一般的剧痛。

元莫直,动手了。

内气外泄,涓涓而流,在元莫直的拳掌中立时便有白雾轻飘,另两员辽将见卓幼安趴地不起,正要动作,双双感觉背后劲风袭来。

“保护将军!”

一个甲士扑了上来,随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他们红着眼睛插入战斗之中,缠住了两名辽将,也试图缠上元莫直。

草原鹰神根本没有把这些普通的士卒放在眼里,拳风过处,便带起惨不忍睹的呼嚎,和骨断筋折的脆响,一拳起时,三四个甲士的身体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跌跪在地,鸿飞冥冥。

听之惊怖的叫喊不仅令卓幼安心中剧痛,更令同位辽将的另两人感觉脊背生寒。

临死时,周军甲士们的口中仍在喊着:“保护将军!”

前仆后继,明知是死,可却没有一个人在元莫直超乎常人无数倍的恐怖实力面前退却,尸体,在卓幼安的身侧堆积如同小山一般。

卓幼安颤颤的用密布伤痕的手肘抵住地面,试图让自己站起身来,可无论自己怎么用力,怎么泪如雨下,那双腿就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使不出一点力量。

他明白,自己的腿骨在元莫直的一拳之威下断了,肋骨也不知断了几节,五脏几乎移了位。

他听到了周边将士们的声音,更听到了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吐出一口暗紫色的血痰,卓幼安动用脊背全部的力量强行侧过半边身子,视线落到一具具死尸的身上,这一看,再也移不开目光。

血液凝滞,筋骨悚然,怒发冲冠,他痉挛着嘶嚎着,“不要……上来!不要……上来!”

声音淹没在人潮之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随自己同来的甲士挡在自己的身前,倔强的与元莫直发起着毫无意义的挑战,无语泪凝噎。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起来,起来啊!起来啊!”

“啊!”又是一名周军甲士被元莫直一拳轰开,一口肌骨碎末全部喷在了卓幼安的脸上。

说好的一同赴死,说好的战至最后一刻,可自己呢?只能眼看着同袍一个接一个死在眼前,只能看着元莫直一方的屠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卓幼安痛不欲生的仰天一声怒吼,整张脸如同充血了一般,仿佛凭空多出了用之不竭的力气,他一掌重重的击在地上,身体借助掌风之力人立而起,另一只手斜起一剑,正中一位辽将的脖颈。

又是一名辽将身死,元莫直冷然一抖拳风,内气将眼前军士全部逼退,他打眼在卓幼安血流如注的身体上停了停,“倒是我小瞧了你。你配成为元爷爷的对手了,沧北军中竟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我之拙劣,军中之末,泱泱大周,同我一样者,车载斗量,无可胜数!”卓幼安嗓音沙哑,身子摇摇欲坠的连连打晃,但身上的气势,眼中的神采,绝没有落一丝下风。

“这大话说的有意思,好个泱泱大州,小娃娃,报上姓名!”

几名周军甲士想要上前搀扶住自家将军,可反被卓幼安一把挣开,他立剑身前,道:“我乃军中一书生,卓幼安!”

第一百四十三章:溅血丹阳【3】

孤帝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清晨时,以卓幼安为首的周军已被拓跋无涯的军士牢牢围在中央,周军大多负伤累累,满面疲态,以寡敌众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鼓手被俘,拒不下跪,被辽军斩下头颅,赤血与泥土融为一体。

从辽军中反起的一千周军虽然在敌营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但也被雷霆之威迅速摧毁平复,一千将士,无一生还,直到战死,无一人皱过眉头,也无一人退后过。

旗手被斩,但不知为何,旗杆竟已深深嵌入了青石之中,几名辽军尝试着想要拔下那面千疮百孔的大旗,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辽军军卒像是被那旗杆上淋漓的鲜血与沧北大字上漂浮的硝烟所染,尊敬的在敌人的军旗下行了一礼,不再试图折断它的骄傲,任由它静静的悬在四侠山的上空。

卓幼安咽下一口夹着血沫的唾液,以剑身撑住周身全部的气力,他在身后的甲士身上看了几眼,当日带出来的五千人已经几乎全军覆没,尚能喘息的战士不到二百人。

反观以拓跋无涯为首的辽军,在四周围了一层又一层,根本难以看到边际,空气中弥漫着战后的血腥味,冲鼻刺眼。

这一次,卓幼安没有哭,他很平静,内气空了,血流干了,人杀光了,他突然笑了。

他吃力的说道,眼中满是嘲意,“拓跋无涯,你今后可还有面目在大辽军中立足?”

“少他娘的废话。”元莫直提刀在手,鹰眼直视卓幼安,他的脑海中仍在滚动着这名小将力斩两员大将的画面,眸中出奇的多了几分悲悯与惋惜。

伤成这样,还能够站起来,这需要多么可怕的毅力与勇气?元莫直自问,如果他与卓幼安调换一个位置,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可惜,这等悍将不在我大辽!

“我承认,你很有血性,但死到临头,还不授首,更待何时?”

拓跋无涯眼神示意他退下,元莫直冷哼一声,却步后立,拓跋无涯翻身下马,手掌拍了拍红渊马的马肚子,军中很自然的裂开一条道路,容主帅走到卓幼安的身前。

拓跋无涯隔空与卓幼安的眼神相接在一起,顾盼身边趾高气扬,昂首挺胸的军士,女人一般柔嫩的脸颊上滚出一抹厉色,“二十倍于敌,正面厮杀,整整打了两个时辰,你们很光荣?”

“涯帅……”元莫直插手施礼,话还没出口,就被拓跋无涯劈头盖脸的骂道:“正三品王将,四重内家子,被一个孩子击飞了掌中刀,我拓跋无涯手下,真是英才辈出啊!”

“卓幼安,你说得对,本帅,确无面目再坐镇一国之军。”他突地将手握紧成拳,“本帅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降我……”

话音未落,四侠山的林中忽的传来一阵清醒的足音,随之而来的,是朗声大笑。

众军士只觉眼前一花,万军包围之中,蓦地多了一个人。除了元莫直和拓跋无涯,根本没有人看清此人是如何出现的。

拓跋无涯定睛看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原来是儒公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拓跋氏满门英烈,为何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后人呢。”儒公管随卿一身素色儒衣,单手执扇,另一只手打出一道柔和的内气钻入卓幼安体内。

鲜血凝固,体内升起暖意,抚慰着他体内混乱不堪的伤势。

卓幼安呆望管随卿的背影,并不如何魁梧高大的身影给人一种无法质疑的力量和依靠,他莫名松了一口气,扶着剑,拖着双腿,一点一点坐在了地上,屏息调理伤势。

“战至此刻,胜负已分,你们……败了,还有何话说?”管随卿的声音很有磁性,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每一个辽军都有些羞惭的低下头。

拓跋无涯嘴角上翘,“儒公此话,本帅可就听不懂了,周军殆尽,主将沦为我大辽的阶下之囚,何谈败了?分明就是一场大胜才是。”

“嗯?”管随卿清眉微颤,回手一指晴空,“四侠山上挂着的,仍是沧北旗号,何谈胜了?”

拓跋无涯一时语塞,斜眼扫了元莫直一眼,那意思似是再说:那纛旗怎么还在?口中却道:“敌将在手,插旗何益?儒公此来,是要助卓小将突围的?”

“卓幼安是我大周的将领,本公当然要救。”

“那,儒公就要尝尝我大辽刀……够不够锋利了。”拓跋无涯手下意识的扶上腰上所佩弯刀。

管随卿一抖折扇,“哦?涯帅一身功力尽去,本公不好欺凌弱小……所以,还是交给他来吧!”

他将目光放眼北边的天穹,“本公仅是路过巧遇,而真正来救卓小将的人,在那里。”

拓跋无涯心神一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正从远处卷起滚滚烟尘朝四侠山奔来。

管随卿内气聚喉,“周将卓幼安命在旦夕,二将军速来!”

闷雷般的声音像是回答,如同一把银光闪闪的钢刀直插辽军,“拓跋老狗,休伤我将!周将孔太飞在此!”

孔太飞兵行半路就隐隐听到了四侠山方向惊天动地的战鼓声,由于担忧拓跋无涯从四侠山脱逃,一方面快马加鞭,连夜行军,另一方面,连连派出探马先行打探四侠山的军情。

铁打的汉子在听闻四侠山的惨烈之战时都不由得红了眼眶,抹泪道,“卓幼安,不是娃娃书生,他是俺孔老二的兄弟,他是沧北的军人!孔老二,服了!”

当即催促全军,一夜毫无休整,眼皮都不敢眨一下,胯下马都几乎瘦了一圈,这才将将在天方大亮时赶至四侠山下。

远眺见那像被完全染红了的山,望见横亘山峦上的战旗,孔太飞一口钢牙咬的咯吱吱作响,额头上青筋直突,简直像是要一口将拓跋无涯生吃活剥了。

一鞭子狠狠抽在胯下马的粉腚上,顿时多出一道血印,战马长嘶一声,四蹄如飞。

元莫直走到拓跋无涯身前,“将军,我们应当如何,是否应敌?”

拓跋无涯知道有管随卿在自己根本擒不下卓幼安,想要以其为质毫无可能,脑海中一连闪出无数的念头,“本帅的铁骑军,还有多少。”

元莫直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禀报涯帅,还有……不足五万。”

拓跋无涯先是愣了一下,“不足五万?这一战,竟折损了这么多?大势已去啊……昶州,只能弃了,前军与周军周旋后撤,我们先撤,走……承田谷,杀回汤州。”

恰此时。

两名军士仓皇冲到近前。

“报!涯帅,承田谷方向有大队敌军杀来!”

“报!涯帅,枉浅口方向也有大队敌军杀来!”

三方来敌,隐有大军合围之势。

拓跋无涯一抹下巴,“这……周夜池以这两队人马埋伏我军,他们怎会突然赶来……不过也好,无人守险地,突围也更容易些。”

“涯帅,不告本公一声,就想走?未免太失礼了吧。”管随卿的声音适时响起。

……

篁岭。

擂鼓聚将。

两列将领分班站好,周患一身战甲,手握神剑,坐在上手帅案后,面带肃穆。

龙洐意走入中军大帐中,对着周患点点头,周患拍案而起,“孔太飞兵抵四侠山,诀时已到,全军拔营。”

“慢!”

苏瑾妾呼喊一声,从帐外跑进来,“主帅,枉浅口和承田谷的伏兵突然去了四侠山!”

周患眼神一紧,背过身在沙盘上细看,“本帅没有下令,谁让他们动的?”

他虚手向下一按,众将见状都知道那是停止行动的手势,强行按耐住激动的心绪。

苏瑾妾道:“主帅当初派他们设伏的时候,便告诉他们,若我等进军四侠山时务必起兵,兵合一处,共灭辽贼……据悉,两方人马是听到了四侠山方向的鼓响,以为是中军鼓手,这才误测我军已进四侠山……这不能怪他们,昨夜四侠山的鼓声可以媲美中军百面战鼓合鸣了……”

周患点头,忍不住大笑道,“卓副将,可真是能闹啊。罢了,这一次,本帅就亲自伏击拓跋无涯残军。苏将军,你率两万人马前往四侠山增助,其余诸将,随本帅前往承田谷,一会拓跋之军!”

“末将听令!”

第一百四十四章:溅血丹阳【4】

“儒公想留下本帅?”拓跋无涯充斥杀气的眸子中乍然蹦出一抹锐利之光。

管随卿浅笑着摇了摇头,“本公不是来杀你的,令尊与家父也算故交,当年本公游历大辽时也曾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他的面子,本公得给。”

“为父雪耻,身为人子,并未做错,但……”管随卿话音一转,“你做的太过分了,百万周人惨遭屠戮,你不留下一些什么,休想走出昶州地。”

“哦?不知儒公大人想要什么?”拓跋无涯神情淡然,像是并没有因为杀近的敌军而感到焦躁,反而出奇淡定。

“两条腿,不多吧。”管随卿笑意盈盈,“本公不希望拓跋忠勇一门绝后。”

元莫直冷哼一声,横刀将拓跋无涯护在身后,“放你娘的屁,想动我家主帅,先从你元爷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管随卿上下看了看他,“本公一向没有耐心,涯帅……”

他的话停在了一半戛然而止,只因这方战场上又多了一个人,巨刀一柄,鹤发童颜,金阳盘胸,眉眼微冷,侧颊上的太阳疤痕在初生的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管随卿长叹一声,“王爷一直跟在令弟子身侧?”

突然出现在辽军阵前的人,赫然是那大辽超品王,金遂康,“明人不说暗话,老朽,一直在跟着你。”

拓跋无涯耳畔响起师父的声音,“你先走,为师拖住管随卿。”

他也知道此刻情况紧急,不能多留,来不及和金刀王多说什么,神色复杂的在金刀王满是风尘的袍衫上一瞥,转身给了元莫直一个眼神,带领余部骑上战马,择了一条避及孔太飞之军的小道下山,目标直指承田谷。

“王爷屈尊跟了在下五百里,伤可好了?”

金刀王面上看不出变化,但听到爱徒领人马走了,心下一松,回口道:“可以一战。”

话音尚在山峦间回荡,他的人已经带起一缕残影逼至眼前,刀气逼仄中,晴空陡然大亮,二日同天,金阳璀璨!

管随卿内气外放,四重境的充沛内气宛若周身帛缕,细细密密的覆了一层,软玉扇在掌中打了个转儿,竟被他当做刀剑,挡在了那刀气之下。

无形的雾气陡然升腾,眼光生寒,凛冽凝血。

二人交锋只在一刹那,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轰然炸响,丹阳所夹杂的火浪气焰与管随卿身周凝圆磐厚的淡淡白雾悍然相撞。

“叮!”

“喀!”

“叮叮叮……”

一连串密集琐碎的声音高亢如若鹤唳,卓幼安听了动静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旁躺倒坐倒的将士都在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方向,疑惑的回望过去,却见两道根本看不清轮廓和形状的影子在山林石壁中左右移动,掀动风浪,刀扇交锋不休。

眨眼间,就不下五合之斗,这绝对是一场真正的内家高手之间的对决,旁人,就连目睹战斗过程时都难以辨清其所用招式。

卓幼安心下震骇,险些伤势发作,一口鲜血喷出来,赶忙稳住心神,对于这位儒祖公当代传人升起了深深的敬佩之意。

金刀王是谁?在大辽万里草原上叱咤的第一等强者,江湖上留名一甲子之久的内家顶峰高手,除却扫雪客在外还未曾听到过他在谁的手上吃过亏,虽然年过七荀,体力不及盛年,可那也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神话啊。

管随卿呢?今年方二十八岁,不仅一手笔墨才学冠绝天下,原来这内家实力也这般了得,竟能在金刀王的手下支持这么久不显颓势,这根本就是他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耳畔巨响连连,眼前奇景闪现,风云变幻,覆手翻云,山中磐石巨树损在二人手下者不计其数,可卓幼安与部下这边竟然没有感受到丝毫波及,仅是呆若木鸡的观战。

不知过了多久,卓幼安感觉一阵口干舌燥,这才从呆滞中脱离出来,在从前,他以为“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不过是江湖因其地位所赋予的虚称,可现今,他已被深深折服。

孔太飞一行骑兵纵马至山下,金刀王和管随卿同时收了气息,分立两旁,管随卿面色红润略有些气喘,鬓角也多了些许汗津,金刀王依然谈笑自若,面容白皙。

只此形容,高低立判。

管随卿首先握扇施礼,“承让,王爷不吝赐教,本公战之甚快。”

金刀王乜眉轻颤,“儒公谦虚了,老朽达到儒公此刻之境界时,已过天命之年,可借气冲飒凭虚者,是为通明上三玄,距离那道门槛……已经不远了。儒公大才,老朽望之兴叹,自愧不如啊。”

二人正说话间,孔太飞飞身下马,通红着双眸和几名近卫奔到卓幼安的身前,低身蹲在卓幼安侧,黑脸上五味杂陈,半晌后这才羞愧着搔首道:“小卓啊,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小看了你。”

卓幼安顿觉受宠若惊,记得从前周患曾和他提到过,孔二将军的脾气,想让他认错比杀了他都难……

“二将军……”卓幼安急忙想要站起,双腿吃痛,又重新坐回原地,孔太飞见了,不断摇头,“别起来,快好好休息休息,等哥哥挫败辽军后,咱们兄弟再行叙话。”

孔太飞起身,“敌寇不远,我们追!”

卓幼安轻松一笑,暗暗道:哥哥?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

“等等。”金刀王唤道。

孔太飞心神不定,根本就没有听到金刀王的话,重上战马,对着卓幼安一摆手,拨马就要走。

金刀王身躯一晃,便拦在了孔太飞的战马前。

还没说话,孔太飞已经先行发问,“哎?你是何人,休得耽误,快快滚开,俺还他娘的要去杀敌呢!”

一贯养尊处优,备受尊崇的金刀王鼻子差点气歪了,“狂徒黑驴,焉敢聒噪,老朽在,绝不准你追击辽军!”

“嗯?黑驴?叫俺呢?你个老王八,脸上花里胡哨的,吓唬谁呢?滚开,误了大事,要你的脑袋!”

听到“老王八”三字,金刀王七窍生烟,一旁的管随卿忍俊不禁,但也知道不好,咫尺一步至马前,一掌攥住金刀王握刀的手,“二将军先行一步,速追敌军,拓跋无涯自那个方向逃往承田谷!”

孔太飞的脑子里全是拓跋无涯,根本就搞不明白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然,除了敌人,此时的他也不在意别的,冷哼一声,甩给金刀王一句,“真他娘的不知死活,也不看看你家二将军是何等人也!”

双腿一夹马腹,纵马离去,他背后的大周骑兵与步兵也相继动身。

“欲阻本王,想再战不成?”

看着金刀王那青中透紫的脸色,管随卿就知道金刀王动了杀心,当即呵呵一笑,软玉扇一抖,扇面吹起一缕清风。

“王爷之军将一败涂地,爱徒即刻命丧,王爷竟还能如此谈笑风生,与本公相斗,此番心态,随卿佩服!”

金刀王扬眉道:“儒公英明一世,还是失算了罢,老朽肯与儒公一战,正是在为我儿拖延,只要拖住你,还有何人能留下我儿无涯?”

“哈哈哈,王爷高明,实不相瞒,本公也在拖延王爷。”

金刀王脸色一变,心头火起,“儒公小子,此言何意?”

“拓跋无涯兵走承田谷,必死。”

“胡说!老朽方才听到,承田谷伏兵已赶来此山,承田谷已成空地,我儿一去便是金蝉脱壳,待他日重整旗鼓,定教你大周沧北,鸡犬无宁。”

“王爷想必算差一步,沧北主帅周患还无动静,难道刀王就不疑惑,周患,身在何方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拓跋不死

山风拂面,催人心凉。

金刀王雪白的面庞轻轻一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想当年,他也是上过战场,写过军书的,只经管随卿一点,他就知道拓跋无涯的位置究竟有多么危险。

他,动了。

宛若一抹流光消逝般,自眼前失去了踪迹。

管随卿没有追,静静的抬眼对着东方出岫的金轮发了一阵呆,卓幼安盘膝调养,待内气终于稳定运转后,再次睁眼,发现眼前只剩下了管随卿一个人。

“管大人,刀王安在?”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将士喘匀了气,凑到他耳边道:“将军,这位大人就是帝都那位御笔儒生,管随卿管大人?”

劫后余生,所有苟且得命的将士心情十分沉重,尸陈遍野,那些都是他们的兄弟袍泽,心中对于辽人的恨意难以遏制,有些愤愤然的道。

“将军,那金刀王是去追拓跋无涯的!他为什么连追都不追?我看他他奶奶的根本打不过,自认怂蛋了,我可看的清楚,这年轻人好像是在破坏咱们主帅的包围计,他激金刀王去救辽帅!”

“什么儒祖公,只能添乱,万一让拓跋老狗走了,咱就全白忙活了!”

“是啊!金刀王太强了!他一去,主帅还怎么杀了拓跋无涯,着实可气!”

“行了!”卓幼安低喝一声,终止了身周几位军士的喋喋不休,“妄自揣度,不可使。管大人一定自有安排。”

以管随卿的耳力,自然将这群战士的议论之声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解释什么,一笑置之,先是回头扫视一圈气息奄奄的军士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竟有几分笑意。

“二将军实在冒失草率,伤员还有这么多啊,竟不管了……”管随卿垂眼将目光落到卓幼安的脸上,“你说,是小义为重,还是大义为重。”

听到对方的问话,卓幼安先是一怔,“这……很难选择。伦理纲常,家国民生,春秋为大义,若言小义,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此为人之根本,不可丢,在幼安眼中,二者,缺一不可。”

“古之苏子成小义而弃大义者,你看如何?”管随卿又问,卓幼安以为这位文人权威是想要考教自己,皱眉思忖半晌。

“苏煜先生兵败遭擒,的确因与儒帝间的信义,离旧楚而降关帝,可视为从小义弃大义。但雏轩十三年,苏煜和上叔明决战沧西,誓死不叛关帝,战至最后一人,此之是为大义。我想,这也正是苏子圣在十子中地位仅次于辛子圣的原因。”

“义字两难全,只看本念,而不重选择,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如是而已。”

管随卿笑了,他点点头,赞赏的一按卓幼安的肩头,“好一句只看本念,不重选择。你,你们说的都不错,本公对金刀王反唇相讥正是为了让他救拓跋无涯一命。”

回首仰天,他心中暗叹,大辽的天,也是如此湛蓝吧……

口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托?”卓幼安皱眉,有人托付管随卿救拓跋无涯?会是谁呢?但凡周人,对拓跋无涯屠城的天人共愤之事早就恨之已极,难道是……大辽的人?

卓幼安知道自己心中这般想法实在有些不妥,但管随卿说出的话又让他不自觉的就闪出这样的想法。

“本公,很想念大辽的天空。”管随卿出了一阵神,喃喃念着,像是回答也像是在自说自话,“周患将军在,若没有金刀王,则拓跋必死,本公,就弃一次大义吧。”

“你叫,卓……幼安?”

“是。”

“做我的弟子,如何?”管随卿突然道,这一刻他的眸子很清澈。

“本公寄情于山水,尚缺一伴,你的内气修行很乱,看来无人调教,本公传承儒帝之学,虽继一国之公不久,自问也足以开山立门为师,你自称书生,很适合学我所学,不知你,意下如何?”

卓幼安想也没想就摇头道:“管大人能有此一言,幼安荣幸之至,愧不敢当。但……自周帅任我为副帅那一时起,幼安便再无退军之心,日后无论周帅在哪,是战是退,幼安就会跟从在侧。”

管随卿在卓幼安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特殊的东西,笑着叹出一口气。

“唉……看来这天下又要少了一名笔墨抒胸狂的书生了,卓幼安,你会是一位好将军。周帅,多了一只臂膀。”

“管大人放走了拓跋无涯,那大辽真的卷土重来该当如何应对?”卓幼安脑海中想到这个想法,不由破口问道。

“此事,你应该问你的周帅。”管随卿顿了顿,眸中带有深意,继续道,“别忘了,他有豪言,十年灭辽。”

卓幼安重重点头。

不多时,苏瑾妾领人马至四侠山,对于山上的惨烈之态唏嘘不已,留下一半军马收拾战场,照顾伤者,自己则率众飞马追赶孔太飞而去。

当卓幼安交接完一切事物,任由医官诊治伤势时,四下一看,管随卿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

关侯府,地牢。

牢门发出一声因锈迹与潮湿而变得刺耳的金属声,数队甲士一拥而入,将整个地牢的重要关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青衣红脸人在几名青袍人的簇拥之下穿越层层关卡,闲庭信步一样迈入了地牢的最深处。

轮车上,老道人及地的白须被他抱在怀中,手中的竹笛在小山一般堆起来的白须中一放,便消失不见。

他大袖一扬,解问就毫无征兆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周身绳捆索绑像粽子一样的铁链“刷啦”一声,全部坠在地上。解问口唇翕动,缓缓喊出一声,“师父……”,就已泣不成声。

李楚的锁链几乎同时被解开,他诧异的在那道人身上打量着,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又将目光转到扫雪客身上。

扫雪客面容僵硬,默立原地,李楚心生疑惑,怎么扫雪客身上没有哪怕一丝活人的气息。

“问儿,红尘一遭,历尽劫数,受尽凄索别离,可有造化生?”

“师父。”解问像是缓过了一些气力,跪倒在轮车前,李楚也急忙随后跪下,“弟子弃内气而修心,玫州半生,弟子已深入凡俗,不能再归入师父门下了。”

“人各有志,为师不会勉强。离儿守在探雪城,玫州之祸已为你解了,你的玫州百姓,无碍。”

解问心中坠着的巨石终于落地,“您日后见过疏离,还请为弟子转一句谢意。”

“不必。问儿,出了关家,你将何去何从?”

解问回头看了一眼李楚,李楚也在看着他,解问口中吐出两个字,“玫州。”

恰此时,青衣红脸人步入视线尽头,他的身后,伴随着一众甲士,粗一看过去,至少有数百之众。

尤其那几位身着青袍之人,每一位都有四重境之气,内气威亚隐隐冲击着解问李楚二人,他们都是文人,根本难以抵抗眼前这宛若实质的气势。

“扫雪客?我关家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因何犯我关家?”红脸人走到不远处,冷然道。

其下甲士呈扇形排列,阵势已合一体,蓄势待发。

第一百四十六章:如何不恨

人流汹汹,往来攒动。

关侯府门前。

关邪门前下马,却见府中人正乱糟糟的出入府中,忙的不可开交,他静立在门前的石狮旁侧半晌也不见有人理会自己,抬手抓过一个甲士,对方一见是他,急急行礼,嗫喏着叫着“侯爷”。

他三言两语问清楚一切缘由,神色凝重严肃的在几名青袍人的带领下步入地牢。

血浸石地,血腥味入石三分。

横尸满道,一片狼藉。

地牢内灯火通明,但不见囚室内有囚徒,显然均已运到他处,他脚步平缓地走入地牢深处,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跟在他身边的数位青袍人却无一不是一脸惶恐,鬓间额上透出汗水。

石壁上只余两道剑痕,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剑痕的主人只用了两剑就把他引以为傲,自诩坚不可摧的地牢击的粉碎。

空气中还能嗅出一缕淡淡的剑气,那剑气,很柔和,极致柔和。

“三十年前,天唐吕剑王临终前写过一部名为【剑观】的书,其中汇总了六百余种剑法的优劣,加以评析,供修剑者对诸般剑法了解学习,不过可惜,长安当年的那一场大火中,手稿遗失抄稿被毁,现今人间仅剩下几部残篇也被几国皇庭及权高之人收藏,难以流传人世。”

关邪的嗓音嘶哑刺耳,忽而尖锐忽而低沉,听起来难以入耳,阴恻莫名,但几名青袍人无不竖耳倾听。

自家侯爷一向沉默寡言,他们是知道的,这一次说出如此多的话,就只有一个原因,他,很愤怒。

虽然他的表情看似静水无波,但他们谁也不敢被其表象所迷惑。

“可【剑观】首页却有一句话,但凡修剑之人无人不晓。你们知道么?”

其中一个青袍人正是剑客,他踌躇一下,看了身边几位一眼,见无人响应,这才回道:“天下至上者,白帝。天下至刚者,辛子。天下至柔者,扫雪。”

“不错。白帝的万般剑,辛子圣的辛子剑,赵疏离的扫雪剑,被尊为剑道中的三座大山。本侯今日心血来潮,想要将其中一座大山夷为平地,诸位以为如何?”

关邪的手指一寸一寸抹过石壁上令人震栗的剑痕,定睛在地牢深处横躺在地的青衣红脸人身上,一字一顿的说道。

青衣红脸人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鲜血淌了一地,渗到关邪的脚边。

那红脸人是关邪身边最重要也最信赖的一只臂膀,就像扫雪客身边的总教师左沂,折之如断一臂。

随红脸人一起进入地牢的几名青袍人也同样模样凄惨,不是被钉在了壁上,就是被一分为数截,白花花红绰绰的内脏碎末溅在地上,墙壁上,把地牢映的多了几分可怖之感。

“昭告天下所有青衫,府中一聚。”

“侯爷,青帝分散在各国各地,也要召回?”

“弃下一切,迅速召回。”

“是!”

“把关霆也唤来,本侯有要事吩咐。”

……

昶州边境,承田谷。

草叶摇动,人影匆匆。

战马踏遍,草叶被捻入泥土之中,五万红芒过,草叶重新挺直了脊梁,一如被辽军洗掠后的昶州,充斥着勃勃生机。

拓跋无涯于四侠山一战,兵力仅剩不足五万,便教全军舍弃普通战马,舍弃厚重战甲,全部登上红渊马。

其间与承田谷方向的来军进行了多场接触战,但他命令军士不能恋战,冲杀着贯穿了敌军阵势,带着迅雷之势一战即离,将一众还有些愣怔的周军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红渊马不愧马王之名,孔太飞苏瑾妾等引兵连马臀都抽烂了,却连辽军骑兵背后扬起的烟尘也看不见,只能无奈沿着大道“紧追”不舍。

一路行军至承田谷,这些马背上的军士在几日的奔命与战斗中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此刻气喘不止,汗流浃背。

眼见洵州近在咫尺,后有追兵,他们强打精神,紧跟在拓跋无涯和元莫直身后。

“拓跋无涯。”

清脆的男声贯彻偌大山谷,饶是元莫直一世勇将,听到这声音也险些眼前一黑,栽下马来。

全军同样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这个声音,他们曾在都狼三城听到过,其主人,正是敌军主帅,周夜池。

拓跋无涯一勒马疆绳,眼波转向山谷两侧的土山,此地山谷相夹,如有大军埋伏,他们脱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他稍稍眯眼打量前方,就看到了不下十道隐在沙土中的绊马索和陷马坑,两侧土山上也隐隐有一层杀气盘亘,悠悠一声长叹。

“周帅真是好手段,用兵如神啊。本帅敬服,败于你手,本帅认了!”

一声马嘶,眼前的转角处闪出一道身影,周患单剑匹马拦在了拓跋无涯的大军阵前,手中长剑前指,“拓跋老狗,你在我沧北国土血洗百姓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拓跋无涯一抹下巴,眼神微寒,“别废话了,要战便战,把你的伏兵拉出来吧,大辽男儿,绝不惧你!”

周患一闭眼,面上有几分遗憾之色,“你若不屠戮百姓,本帅或可饶你一死。奈何,今不斩你,难平天下之愤,难平本帅胸中之愤!”

“各为其心,各事其人。”拓跋无涯顾盼背后骑兵五万,仰天喟然。

“本帅,不后悔。大辽男儿们,没有一个孬种。十余万铁骑今当命葬大周,是本帅技不如人,但能和我的将士们死在一处,拓跋无涯不怕阴间路远!周夜池,开战啊!”

元莫直挺起胸膛,一催马,泰然立于拓跋无涯身后,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毫无条件的支持涯帅,一如从前他义无反顾的随拓跋无涯南征北战一样。

又一匹马横到阵前,马上端坐一老将,正是龙洐意。

周患没有看龙洐意,气聚喉间,“本帅并非周夜池,真名为,周患。”

拓跋无涯一怔,“原来是座北侯下七旗将军,早闻其名鼎鼎,难得一见。周夜池,周夜城,好!”原本已经死志当胸的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脸色变的雪白。

“最令本帅痛心的,是未能与座北侯一战。”

“住口!”周患怒从心头起,“辽狗阴手杀我周帅,岂配提周帅之名!”

龙洐意一向稳重,但提及此事也是怒火上涌,愤然望向拓跋无涯,“侯爷在,尔等宵小焉敢侵周!”

拓跋无涯无声泪目,数十年的恨意以及憋在心中从未和别人说过的屈意,令他冲口而出。“你们只提座北侯,又有谁人还记得三十三年前的拓跋尚晔?”

“拓跋尚晔?”龙周对视一眼,一缕了然之色同时浮上眉梢。

“座北侯六万人吞没了父王的十三万铁骑军,确实是神才啊!那一战父王和两位哥哥双双战死,母亲不堪满朝谩骂自缢而亡,拓跋府迅速凋落,祖母带着四弟寄居篱下,舍我而去,十六岁的妹妹远走釧亭寻我,路被山贼侮辱……而死!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啊!”

“我恨座北侯死的太早!恨辽皇薄情寡义!恨满殿文武恶口相谤,恨师父不识我心,恨这人间,太冷,太冷!所以,我拓跋无涯,要灭尽大周兵,屠尽天下心冷之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帝都大雨泄

大周帝都,元京。

皇城,碧帝宫。

每日上朝所在的尊朝殿一如往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而临近其侧的重阳偏殿看起来则小巧许多。

但九丈之高的楠木为柱会成三九之数,玄木为椽,百年树母建顶,棂檐碧瓦,红墙金漆,鳞次栉比,紧密排列,也尽显大周传承五百余年的恢宏博大之气。

此时此刻,一众文武会于一堂。

距离孤帝御驾亲征于渭水河畔坠水无踪那日已整整过去了九个日夜,重阳殿内气氛十分压抑,每位顶梁之臣的脸上都带着阴沉似水的低迷。

武将班中,官居二品,身兼温侯的老将文凌筠忍不住胸中的憋闷之气,倏地直起身。

他对着文臣首位的公羊圣相礼貌性的行了一礼,转而望向重闻景,从怀中摸出一纸信笺甩到对方的眼前。

“重大人,我等已按信上所说,封了尊朝殿,于重阳殿内坐了整整九日!你若还不给出一个交代,老夫就不客气了!”

重闻景皱眉看向他,“莫非温侯以为,本丞就知道陛下身在何处?”

“大胆!”文凌筠冷喝一声,“老夫不管你和姜小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信上所说陛下已被他救走,让满朝文武封殿静候,如今全无音讯,这岂非无端欺辱骗哄满朝臣子?”

“本丞实在不明白,文将军为何将火气发在本丞身上?难道本丞与你有何积怨不成?”

“谁人不知,你重闻景,与镇天府之交何其‘莫逆’?老夫就不信,这姜小王爷入京后第一个找的人不是你!”

文凌筠身为武臣,本就性如烈火,语调越说越是高亢,几位武臣见文凌筠激动之下将那些平日里根本不会拿到明面上的事情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暗暗窃窃议论。

三品武将魏垂虎三两步凑到文凌筠的身后,轻轻拉了拉老将军的衣袖,文凌筠这才深呼一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重闻景的脸色可谓难看到了极限,由于形势所演,镇天王近年来不断做大,地位早已超越了一般的王爷,权利甚至超越孤帝。

因此无论愿不愿意,朝中人都只能择二选一,其一就是站在小皇帝姜孤沉一方,当然其人数可谓少得可怜,而其二,也是朝中大部分人的选择,站在镇天王一方。

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基本不会有人会破口说出来,今日文凌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已经相当于在天下面前来指责他重闻景不忠于君,不忠于国了。

虽然他的所作所为的确如此,但这么大的帽子也是不可能戴上的。

“本丞……”重闻景绞尽脑汁,刚要反驳两句什么,一道声音从仿佛天外飞来的,自殿外传入殿中。

“文老将军言重了,重大人只因是三世老臣,与家父同朝为任多年,这才有了不浅的情分,至于小王入京的首要大事……当然是进宫面圣。”

镇天府小王爷姜硕亦步亦趋的迈过大殿的门槛,对着在场近百位臣子吟吟一笑。

文凌筠一见是他,对其假惺惺的话语露出几分不耐,抬腿在那甩在地上的信笺上跺了两脚。

“姜小王爷,这信是你发给老夫的?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究竟身在何处,你既知道,还不速速告知!”

姜硕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老将军,实在不是小王故意托大……而是上面……不希望见到你们啊……小王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上面的吩咐,封殿也是上面的命令。”

姜硕向上指了指,刻意牵起一抹敬畏之色。

文凌筠有些不相信的在姜硕身上上下看了看,“你一口一个陛下吩咐,若无真凭实据,让百官如何信你?老夫怎知你不是虎皮当大旗,无论如何,今日老夫必须见到天子!”

“这……”姜硕眉头皱紧,神态焦灼。

文凌筠甩开魏垂虎的手,抢步到姜硕的眼前,一把攥住对方的衣领,“带我去见陛下!”

似是被文凌筠的强势所逼迫,姜硕纠结半晌,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好罢,既然老将军执意如此,小王只好带您与上面一见。但,老将军只能一个人随我去。”

文凌筠还未答应,魏垂虎突地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将军,去不得!孔大人还未到,此事应等孔大人到了再行商议。”

“他还敢杀了我不成?休要多言。陛下是否真被姜硕所救……老夫这心里着实放不下,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老夫也必须一探虚实。”

文凌筠低声回答,手指悄悄点了点魏垂虎腰间系带,魏垂虎知他决心已下,当下忍住与老将军同去的念头,咬牙退后一步,眼神冷冷的扫在姜昀的脸上,没有再说什么。

手指在系带上摸了摸,魏垂虎眼神一定,俯身不动声色的将那页有些褶皱的信笺拾起揣入了怀中。

姜硕耸了耸肩,“说好了?那便随小王来吧,诸位大人,还请静候片晌,稍后小王还另有要事相告。”

话音落地,姜硕转身出了殿门,文凌筠大步跟上,二人在宫苑内沿着连廊左折右绕,文凌筠心系天子,全然没有注意到整座碧帝宫中竟无一位御帝卫巡视,也无宫女内监穿行忙碌。

三环九转,足足步行一刻钟后,姜硕终于在一座恢宏的朱漆巨门前停步,文凌筠抬头看到牌匾上书着的“星凰台”三字。

“星凰台?陛下安置在此处?”

姜硕不置可否,笑而未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一步推开门扇,其中黑漆漆地,难以看清前路,文凌筠一抖袍衫,抬腿跨入。

一丝狠厉在姜硕的眼中一闪而逝,他催起全身气力重重一推文凌筠的后心,文凌筠虽有戒备,但也没有想到姜硕竟会在此时发难,重心失控,脚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大门内忽的光芒大亮,文凌筠刚稳住身形,抬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满身血口,衣衫碎落的人。

那人被置于圈椅上,全无人色的脸庞,充满死灰与不敢置信的眼神都在告诉他,那是一个死人。

“孔……大人!”文凌筠震骇欲绝的大喊一声,精神一怔,脑海一空,眼前金星乱冒。

那死状凄惨的人……赫然是中书令孔绣!

心中一个不好的念头刚刚响起,他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意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颈间插了一把刀,一把致命的刀。

无法呼吸,无法发出声音,喉间哽咽着,身体痉挛着,带着汩汩的血流之声,颤颤倒地。

姜硕掏出一方巾帕,擦了擦握刀的手,将巾帕丢在文凌筠渐渐冰冷的尸身上,他的眼神凄凉悄怆,吱呀声中,他抬起手,轻轻的,一寸一寸的,阖上了星凰台的巨门。

乌云亘天,雷蛇盘桓。

顷刻大雨泄。

中书令孔绣,侍奉两朝周帝足足二十余年,清廉爱民,一生都在为百姓谋福,在民间美名传颂,在这个混沌糜烂的朝局中,他坚守自我,如青莲出淤泥而不染,稳心安定国家生计,只因坚守在天子一方,于孤帝四年八月二十四日,被姜硕所害,身死星凰台,享年五十九岁。

温侯文凌筠,先朝净东大将军文孜轶之后,十七岁从军征战四方,青年时北拒辽军,西抗宇内,中年曾随座北侯大破南周兵,也曾参与平东侯抗曲晋之战,论战功名声,他虽不及平东座北二人,但究其一辈子,为国出战大小不下三百余次,其爱国之心,其资历,仅有太上相与权相阁的几位老家伙可出其右。因坚守在天子一方,于孤帝四年八月二十四日,被姜硕所害,身死星凰台,享年六十九岁。

一代名将,未死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却命丧于大周的权位相争中,后世有诗叹温侯。

名不张扬功不争,权柄相投死不惩。平生封侯三千战,大雨瓢泼一刀休。星河皓北魂起风,铁马冰河复几重。碧帝楼高宫失阙,枷锁叠墙泣鬼雄。

第一百四十八章:师父,弟子可以出师了吗【上】

拓跋无涯的声音尚在山间谷间回响,周患与龙洐意相视默然。

元莫直是拓跋无涯的忠实部属,对拓跋一门当年的事虽然也知道一些,但也并不详尽,再加之这些年来拓跋无涯始终在回避这个问题,所以拓跋无涯一个人承受的仇恨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才被重新掀起。

这一件被视为大辽秘辛的拓跋兵败案第一次以全貌呈现在眼前时,无论是大周军还是辽军,但凡听到的无不心生凄凉,不忍泪下。

拓跋无涯的神情很平淡,仿佛方才的话语不是出自他之口一般,他的视线在周患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道。

“本帅,不需要同情,本帅惟愿堂堂正正战死马上,不负父帅一生功名。后世天下人如何看我拓跋一门,本帅,不在乎了!周帅,古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本帅自知已无生路,有一句话想送与周帅,周帅可愿听上一听?”

周患眉头一蹙,但也明白拓跋无涯已是困兽之斗,九死无生,大概是因为刚刚升起的一丝惋惜,他慢慢道。

“当年与拓跋尚晔的一战,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战,若非侥幸,我们赢不了。如果说我周患心中真正佩服过谁,可能也只有晔帅和侯爷了,好!涯帅有何话,我洗耳恭听!”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本帅”,或许,这是他身为一个周人,给予敌国忠门风骨最后的敬意与尊严。

“此战过后,我大辽最精之军全军尽没,周帅或能乘胜追击直逼辽境。座北侯爷当年之事,是家师一时糊涂,若有朝一日周帅驱兵破了辽关,定不要因恨意草率攻釧亭,那里,不是靠着一时之勇一腔之愤就可以逾越的。”

周患道:“那如果我定要攻破釧亭,又能如何?”

拓跋无涯有意无意的向大辽的方向望了望,朗声道:“不如何,周帅想要强破釧亭,纵有百万雄师也将全数葬身辽原,言尽于此,来战!”

他仰天一声长啸,“赳赳辽骑,共踏周夷!杀!”

元莫直附和似的一声大吼,一马当先杀了出去。

元莫直知道现今大决应当由拓跋无涯第一个杀出更能将全军的士气提至最高,但他也知道拓跋无涯封了内气后实力与常人无异,出阵冲杀就如同靶子一样,故而他选择第一个冲出,勉力为主帅挡下所有的刀兵。

内气调动至巅峰,周身血液沸腾,他的皮肤绽放出一层血红色的光芒,莹白色雾气登时破体而出。

龙洐意一推颔下白髯,正要勒马与其一战,周患伸手拦了他一下,“早就说好了,元莫直是本帅的,拓跋无涯交给你。”

当下周患一声令下,潮水一般的周军便从两侧的山谷与后方蜂拥而出,他抽出腰间夺天征,提起内气,迎上了元莫直的刀。

龙洐意明白周患的好意,也不怠慢,跃马与拓跋无涯战在一处,内气激荡间,手中剑光连连。

拓跋无涯哪里是对手,凭借着以往的马上作战经验,这才吃力的躲过致命的几剑,但腰腹处还是中了数剑,衣衫破裂,血流不止。

希律律……

几声马嘶,后方三位战将杀来,为主帅挡下龙洐意直逼而来的剑光,三人分战左右,配合默契,在龙洐意流水行云一样的剑法中忽起忽退,四人四马缠斗不休,龙洐意一时竟难以脱困。

拓跋无涯寻隙后退几步,带领骑兵冲入周军大阵中,不得不说,他虽然内功不再,但精湛的马术却尽显无遗。

在敌阵中,冲杀有度,冷静的掌控着战局的主动,一方面指挥将士,另一方面还能够东挡西杀,往往手起刀落间,就是一颗人头滚落,刀头染血。

周患与元莫直均是四重境的内家子,实力所差不多,周欢虽然凭借剑法精湛出众,但元莫直的刀也绝对不是吃素的,三尺丹阳和辛子剑的剑招悍然碰撞,数十回合未见胜负。

大漠风烟迎上丹阳当空。

谁也不遑多让。

周患一剑骤起,浑身内劲融合一点,半空中一座寂寥的孤城凌虚矗立,一缕孤烟升天。

恍若梦境中,一个身披战甲的将军在万众头顶,迎风舞剑。

“吹角连营八百里,一夜剑舞!”

又是这一招!元莫直心中一紧,上次他被剑势所迫精神受了冲击,再加之剑气凌人根本难以抵抗,可这一次他觉得周患这一剑不如上次强势,似乎还有可能挡下,不由攥紧刀柄。

他又哪里知道,周患根本没有尽全力,有了上次的经验,周患明白一旦自己全力施剑,不仅会在瞬间抽空全部内气,失去再战之力,而且斩出的剑气也会远远的超出自己的控制。

辛子剑法,就是如此霸道刚硬,一经现世,顿时彰显其天下至刚的气势。

感受到那那直冲霄汉的锐利,即便是未尽全力的一剑元莫直也必须要用全部的精气神去面对!

“一尺焱!”

“二尺烽火!”

“三尺丹阳!”

一连三刀,刀身只是轻挥,空气中也不过只是漾起了几缕微不足道的金芒,可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整整六轮金阳缓慢出岫,盖过了原本的日头,耀眼刺目的金乌沉坠于九霄云上,拓跋无涯和元莫直几乎同时定睛在其上,眼露痴迷之色。

这……才是真正的三尺丹阳啊!这才是真正威撼万里草原的刀法啊!六日同天!

恰此时,孤城忽然变了,变成了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刃金剑,这一变故生的极快,快到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拓跋无涯一声“莫直,小心”还卡在喉间,天边便再次响起了周患的声音,“挑灯望酒夜鸣金,一剑醉里!”

原来那孤城剑舞只是虚招,而周患真正的杀招竟全部潜藏在了第一剑之后,利刃以点击面,碎破金阳,元莫直“噗”的狂喷出了一口鲜血,头颅微颤,剑光已至眼前。

双眸剧痛,眼前一片黑暗。

“莫直!”怒吼盖过了铺天湮地的喊杀,拓跋无涯双眸血红的紧盯在元莫直的身上,久违的力量感突地解封,绵绵细雨,滚滚大江,呼吸间充满全身。

飞影掠空,拓跋无涯不要命的撞上那势如破竹的剑气,一把搂住元莫直的身体,用后背挡住了周患的剑,万分之一秒后,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便出现在了那里。

护体内气勃勃肆浪,拓跋无涯如同火炉一般,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喷薄出莹白色的内气。

强行破开体内的封锢,拓跋无涯的筋脉几乎已经全部碎裂,他低眉看着元莫直被剑光所刺的双眼变成了两个血洞,看着那直冲灵台危及生命的剑意,他将体内所有的内气没有一点保留的灌入对方的体内。

眼角的泪好似蛛网织就,断线珍珠,他那张细腻的女人脸在此刻万分狰狞。

慢慢将生死不明的元莫直放在地上,拓跋无涯抬起手,用力撕碎了身上的战甲,露出了因内气爆发而肿胀发紫的上半身和汹涌直突的根根经脉。

转头看向周患,他眼神寒凉入骨,语音平静,身上时时带来的扒皮挫骨一般的剧痛也不及心中剧痛之万一。

“莫直受的伤,我想还给你。师父!请允许我再用最后一次三尺丹阳!”

因为当初拓跋案后金刀王对他的淡漠,因为探雪金刀的约定,他不想动用内气,死也不想,但他见到元莫直受伤时,怒意直接冲散了理智。

周患扶剑倚蹲在地,气喘不止,眼神怔愣的看着全身内气极不稳定,随时面临走火爆体之灾的拓跋无涯,看着那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晴天之上的金阳……

那是几日同天呢?

周患不敢置信的数了数,整整九轮!

江湖传闻,金刀王与扫雪客交手时,可将十轮烈日会顶,并和扫雪客的扫雪剑最后一招战成平手,一次交锋,险些悬空谷从天南抹除,但那仅仅只是传闻……

这一刻,他想起元莫直第一次对自己说:“师兄的实力,不是你能想象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师父,弟子可以出师了吗【中】

九日同天,遮天蔽云。

强烈的金光似是要将周患的眼睛亮瞎,周患躲也没躲,直面此招。

再见运用到极致的三尺丹阳,周患一眼就看出了拓跋无涯所用与上次金刀王所用的差距,金刀王伴随金阳就如同神龙伴随大海,凤凰伴随梧桐一般自然。

可拓跋无涯使用出来,虽然场面极具震撼,但也仅仅是震撼而已,无法和现实自然相融合,境界与金刀王差距甚大。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小看,这一刀可以说贯彻了拓跋无涯毕生的修为,其力量几乎直追金刀王的全力一击,周患仅在一瞬间的思考中就明白,自己,躲不开,挡不住。

他心间一动,手指蹭了蹭夺天征剑柄上的纹路,周身的内气轻飘飘一转,被之全部调动到胸腔处。

水流渐成湖泊,小溪聚合大江,他也准备倾尽毕生气力用出他最傲人的剑法。

那,也是这天地间最强大的剑法之一。

狠狠一咬舌尖,一口萦绕着滚烫的莹白色内气的舌尖血便从口中狂喷而出,随之带来的是体内的内气从胸口炸开,猛然冲击在四肢百骸,冲击在每一块肌肉上。

喉中腥甜上涌,被他直接咽入腹中。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运气之法可以顷刻间将体内的内气燃烧,使之爆发出全部的潜能与力量,但一经使用,不仅内气一扫而空,而且一战过后至少要在床上躺上一个月。

在风云变幻的战场上如果动用此招,就意味着非死即残。

他此时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九日同天下,能否保下性命都是未卜的事情。

身体似乎因为不堪能量的重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但他眸中傲然,腰似旗杆,夺天征在他的控制引导下在空气中闪烁出几缕细碎而诡异的剑吟。

人有人魂,剑有剑灵。

魂灵合一,剑气逼仄,寒气刹那席卷整座承田谷,两军十分默契的停止了战斗,在周患和拓跋无涯二人的“淫威”之下纷纷赶步后撤。

但从二人发力的一连串动作到天际显出异象,这一切实在发生的太快,有的人只是腿一软,有的人只是顿了一顿,就已经被弥散而来的剑气与刀气包裹。

那感觉就如同身在龙卷中,半冷半热,战甲上出现了横纵的刀痕剑痕,袒露在衣衫外的肌肤更是无缘无故的多出了数不尽的细密浅淡的血口。

龙洐意是一个内行,他狠力一剑击退缠斗的三人,飞速向着周患的方向一转马头,低低念了一声:“离体灌劲,凝而不消,冲飒凭虚,遍野尽锐,他们二人都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了么……”

紧接着,龙洐意眸中多了一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决然。

异象先生,刀芒跟后,眼见拓跋无涯隔空一刀斩出,气浪刺来,周患一挺长剑,口中似是歌唱,似是吟诵地蹦出了六个字。

“卧疆场,凭栏望!”

那声音如烈火中的玄冰,暴雨中的流星,分外明亮。

拓跋无涯只觉心跳都慢了一拍,双眼圆睁,在听到周患嗓音的同时,眼前仿佛浮现了破败狼藉,横尸倒戈的战场。

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倚栏仰望,看向硝烟遍地的沙场,看着死伤殆尽的军士,泪已阑珊。

鱼龙鼓奏,刀戈刺耳。

血迹斑驳,甲胄垂地。

辛子圣跨越千载的孤寂使他的心中无端地升起了苍凉与悲戚,不只是他,两军双方合共十数万军校转头看到死伤倒地,魂飞天外的同袍,眼泪不自觉的坠落。

在那一刀一剑于万众瞩目下触合成一的同时,不知是谁低低哼唱起那曾经轰动天下的【藏冰曲】。

“天人十子,问将军何路,百战安辞,余一生浮命敬荡,安葬十分山。

五帝亘今,问天下何求,清水穿肠,穷一段人生不过,寥寥数百钱。

生来苦,死后事,凄索半生,单剩残名了却,倒不如换个江山换个王侯。

恰渔歌江头,仍饮豪言酒,空吹清平志,道不足一碗赤血一杯无。

逢亡国故垒,旧霜衣百甲,落雁挽秋霞,抬不见一旗纛印一江湖。

如殁天晴云,偏无能葬一把故人刀剑,奏悲歌。

如踏连环雨,偏无能为一遭走马功名,倒残戈……”

歌声袅袅中,九日追逐疆土,燎原烈火吹散故国老将,刀芒终胜剑光,血箭攒射……

一个身影在九日的尽头敞开胸怀,翼蔽后方,任由大半个身子被生生撕碎,化成齑粉烟消云散。

飞蛾扑火,自取身亡,灯灭人灭,瞬息时。

刀光终于带着日暮的残阳散尽,周患拓跋无涯二人双双狂喷出三口鲜血。

拓跋无涯背后见骨的伤口外翻,内气一空,再也没有半点力量可以控制住伤势,血液井喷一样哗哗滴落,他软塌塌的瘫在地上,所枕的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眼睛痴痴的在不远处的元莫直身上停留一时,再又转向周患,长长一叹,剧烈的喘着粗气,再呛出一口血,面如金纸。

“周帅……本帅……输…了…吗”

周患已经呆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因为他害怕只要自己一动,那么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成了现实……

面对拓跋无涯耗尽生命的拼死一击,他使出了辛子剑的绝杀试,可终究输在内气不足,弱了一筹,九日同天最后的力量,已经身负内伤的周患根本不可能挡下。

那一刻,他想到了倾儿,想到了侯爷,想到了妾儿,一生的画面在眼前一闪即逝,他以为他死了。

如果死了,那现在呢?倒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谁呢?

为什么?大哥!为什么会是你?

呆怔了不知道多久,周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半个身子不知去向,胸骨与五内几乎裸露眼前的龙洐意,他面色僵硬,手掌慢慢的摸上那被刀芒撕裂的脸庞,抚摸着那渗人的白骨与仅剩不多的血肉……

龙洐意七窍都在淌着紫黑色的鲜血,喉咙尚在,但也无法发出声音,他抽搐着,刀芒摧残后独留下的一只眼睛中竟现出几分充满温情与死灰的柔和,他只剩下了一口气,一口卡在嗓子中难以吐出的气。

活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念头让他吃力的抬了抬仅有的一只左手,他想要再摸一摸弟弟的脸,可是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手缓缓抬起,在坠落的瞬间被周患死命的抱在怀中。

握着那只手,周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不顾满面的泪水,抽泣着喊到:“大哥!我一定救的活你!你他娘的混蛋!别睡啊!别睡啊!龙洐意!你敢先走一步,我他娘饶不了你!龙洐意!”

徒劳的呼唤,撕心裂肺的呐喊,换来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和一只虚张的灰色眼眸。

周患趴在龙洐意血肉模糊的胸口上,放声大哭。

战争,无疑是惨烈而残酷的。

后世的史书中对这位将一生都奉献在战场上的将军的死只写了一句话:座北侯周夜城下一旗营营主龙洐意,承田谷一战奋勇身亡,年五十岁。

没有多余的描述,没有多余的军衔,只有一句简短的座北侯下一旗营营主,却似乎能够将他一生的光辉与功名全部书写……

第一百五十章:师父,弟子可以出师了吗【下】

孤帝四年八月二十四日,周辽二国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的一场大战将近尾声。

赤辉如血,丹阳初绽。

周患搂着龙洐意的上半身,乜怔当场,痴然如梦,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战场。就这么坐在原地,没有动作,脸上的表情却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冷静。

侯爷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没有哭,因为那时他身上的担子重若泰山,时局与危机感根本不容许他去哭泣。

现今大辽主力铁骑如瓮中之鳖,名将拓跋无涯瘫倒在眼前,他感觉肩上的压力似乎松了一层。

当龙洐意真正死在他眼前,他只觉得很累很累,十五年的隐忍与折磨在这一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干草,世界似是要崩塌了,脑海中一片空白,重伤的疲惫与丧友的悲恸令他无力再从地上站起。

人近五十,莫名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脸上的泪竟然止不住了,人老了……

哥哥啊,咱们兄弟里少不了你,你怎么就去了呢,留下这一堆烂摊子,老子以后和谁商量对策啊?混蛋!老子的庆功酒都已经备好了!你他娘的给我回来啊!

一道鬼魅一般摸不着踪迹与来源的身影静默着立在了拓跋无涯的身前,金刀王面色平淡,冷肃,全无喜怒,眼神中不知道是什么在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拓跋无涯能够感觉到体内抽丝剥茧一般逐步离自己而去的生命力,浑身无一处不痛,但他面色同样平淡,即便是看到了那个令他充满矛盾的人,他精致如女人的脸蛋儿上依旧淡然。

还没开口,身子突然一抖,随即就感受到了来自于师父身上的温暖,剧烈有力的心跳声跳动在耳畔。

四十多岁的人在师父的怀抱中却没有感觉一丝一毫的不妥,师徒连心的感觉如同年幼时一样,真切,清晰。

绵绵不绝的内气自背后的大手上冲入体内,拓跋无涯像是突然有了力气。

身上的伤在甘霖一般的浑厚内气抚慰下轻松了不少,心中的倔强,心中对师父的不满都在那近在咫尺,熟悉已极的面孔前消失一空。

终于,他喊了一声,“师父。”

金刀王笑了,尽管他的眼角泛起了潮意,“儿啊,和为师回家。”

拓跋无涯的伤势已经太重,纵使强如人间之最的金刀王也无力回天了。

金刀王收紧手臂,眼神一凝,无形的内气在他的身周汇聚,元莫直躺在不远处的身子被其托起,轻飘飘的飞了过来。

他身子一侧,将元莫直背在背上,斜斜睨了坐在地上浑然未觉的周患一眼。

“师父……”拓跋无涯的声音很低。

金刀王明白拓跋无涯的意思,低低叹了一声,“我不杀他,他这样的男人,死在老朽的手上是对他的侮辱,本王,不会再杀英雄,而要在战场上真正的击败他。走吧。”

拓跋无涯闻言,不由得僵了半晌,面露狂喜,“子可知师,师亦知子了,师父……”

金刀王摇了摇头,抱着拓跋无涯,背着元莫直,失了踪迹,他不是不想救下大辽的精英铁骑,而是不能,一方面因为探雪金刀之约,而另一方面,是对战士的尊重……

辽兵,命定的归宿,正是这片战场,这方山谷。

管随卿立于承田谷的谷口上,遥遥看着金刀王渐行渐远,“啪”的一声打开铁骨软玉扇,抬眼盯着正中偌大的一个“儒”字,独立一时,朗声大笑着,收扇远去。

在场军士很快从先前的震撼中脱离出来,周军自动分出军士在将周患包围在中,护卫安全。

“杀”字出口,周辽两国之军再度战于一处,北方蓦地一声炮响,孔太飞粗犷的厉吼炸响。

“杀!生擒拓跋无涯元莫直者,赏金万两!”

原本还算针锋相对的交战在孔太飞领军加入后顿时呈现出了一面倒的局势,辽军迅速溃败,但无人张口喊降,即便主帅不再,他们也依然扛着本国战旗流尽最后一滴血。

不多时,苏瑾妾也带着军士纵马奔来,但战斗显然已经结束,零星的军士正在打扫战场,她发现其余更多的军校都在山谷正中整齐列阵,弃枪卸盔而立,岿然不动。

一丝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从周围的情况可知是自家的军队获得了胜利,可现场的气氛全无胜利的雀跃之情,反而分外沉重。

她一蹬鞍桥,自马上飞奔下来,三两步穿入军阵,一眼就看到了周患的背影,忍不住呐喊一声,“周帅!”

那呼声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龙洐意,泪水夺眶而出,她顾不得形象,直接飞奔至冰冷的尸身前,伏地痛哭。

沧北的战火,停了。

沧北军,大胜。大辽深入沧北的十五万铁骑无一幸免全部覆灭,其中还包括辽皇用十年心血积攒起的五万红渊铁骑,此之一战,大辽国力大损。

……

金刀王脚步一顿,四下一看,他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距离大辽还有多远,平生第一次,他恨自己没有生出双翼,没有办法直接飞回釧亭。

听到了拓跋无涯在怀中一声低哼,他的脸色倏然难看起来。缓缓蹲身将两个弟子平放在地上,一向云淡风轻的脸阴沉的能滴出水来,额上微露汗意。

所幸声音还算镇静,至少在拓跋无涯听来,师父保持着一贯的威严,“就到这里了,徒儿。”

“就到……这里吧,师父……徒儿还有两句话要说……”拓跋无涯的声音很虚弱,若非金刀王耳力惊人,根本听不清楚。

“嗯,为师在呢。”

惯享天光,经历过一辈子大起大落后,金遂康自问已经很难再有什么事情能够触痛他的心了,然而听到弟子细若蚊蝇的临终之语,他再也止不住心里剧痛,涕泗横流。

拓跋无涯的眼中焕发了些许神采,强自振奋精神,微微将身子挺了挺,断断续续的道:“弟子与师父的嫌隙生于父帅一案,生于座北侯灭门一案,也将……终在此时,徒儿,永远……是金刀王的二弟子,永远……永远。”

“徒儿曾经失望过,怪过您……不明白您为何要用那样阴狠的手段灭了座北侯一门……不明白您为什么不理解我……可方才,徒儿明白了……您冒天下之大不韪,灭了座北侯的门……是为了徒儿吧……您冷落我……也是希望我能名正言顺的兴兵伐周吧……”

“一直,是徒儿错了……”

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笑的很开心,“您心里……不止只有大师兄,是有我的……”

金刀王佝偻的脊背不住的战栗,泣不成声,唏嘘着忍住悲意,他揉了揉弟子的额头,“在为师心中,你一直比歌儿更令为师骄傲。”

“那……师父,弟子可以出师了吗?”生命走到尽头,拓跋无涯充满希冀的看着师父。

似乎在那一年,初入金刀门的小家伙问得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吧……

时过境迁,三十多年光阴流转,当年的孩子成为了金刀门的二弟子,成为了大辽的青年俊杰,成为了为承父志封气从军的一代名帅,可他,依然是自己的弟子。

“你,是我金刀门……第一个出师的弟子!”金刀王声音颤抖着,一字一顿道。

拓跋无涯重重点头,泪花一漾,双眸微阖,魂断神消。

金刀王只如五内俱焚,“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坚如磐石的内气霎时紊乱,他一下子坐在地上,原本黑白参半的发丝骤然全成华发……

第一百五十一章:书中玄机【上】

沧北大捷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天下,原本因大辽侵周而有些蠢蠢欲动的宇内和南周也因此而寂然下来。

大周的实力又一次震慑住了虎视眈眈的群雄,这似乎是在宣告着接近没落的大周重新迸发出了新的生机。

各国渗透于大周境内的谍探密报几乎同时将一个名字传回,这是一个决定整场战争走向的名字。

周患,化名周夜池,沧北军破辽主帅,前座北侯下七旗将军。

不足十天,周患的名字便都已经炸响在各国皇庭之中,并因此产生了无数的议论,一时间,各国都升起了惶惶然的感觉。

尤其曲晋南周二国的国君更是难以接受,险些跳脚当朝破口大骂,一个军神周夜城灭亡才多久?又出了一个周患?难道真是天佑大周?难道真的不能取周国天下而代之?

辽皇萧隼闻询后直接惊昏在地,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金刀王从釧亭“请”入了大辽都城涿原。

……

大周天南,探雪城,城主府。

扫雪客为对面的老人娓娓讲述完四侠山之战,见老人的脸色添了几分意外的光彩,神情玩味的将壶中酒饮尽。

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随手扔在一旁,手掌一翻,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了一壶酒香扑鼻的玉壶,仰头便饮。

老人眯眼看了看壶中酒,他的心就仿佛在那平静的酒水上打出一连串水波,涟漪不止。

失神片晌后,老人嘿嘿一笑,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淡淡说道。

“如此说来,周患还真是好本事,孔太飞行盗令之事,可谓违抗军令知法犯法,周患借机扇扇袖子,加把火,就能让这姓孔的吃个苦头教训,倒是惩治了他眼高于顶,倚老卖老的恶习。”

“另一方面,孔太飞救了卓幼安,并亲眼目睹了这位卓将军的勇武,以这位孔二将军以往的性情……日后,他定会成为那个最支持卓幼安的人。”

老人笑意更浓,眸光中带着赞赏。

“在周患背后的推波助澜下,这位从军不久的小将军卓幼安便脱颖而出,迅速崛起并一战成名,四侠山一战五千人生生拖住拓跋无涯八万铁骑两个时辰之久,这才有了后来的昶州大捷,这可称为不世奇功,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大周军中还会有谁人不服气呢?”

扫雪客点点头,“是啊,阿患比十五年前,成长了很多。奈何,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注定……注定要让倾儿来承担。”

“从那丹药交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别无选择。”老人抬头道,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扫雪客。

四目相对,扫雪客忽的沉默了一下,转移话茬道。“老仙儿,疏离记得你早年曾为阿患算过一卦,那卦象,是吉是凶啊?”

“凶,而且是大凶。没记错的话……他命中有六道死劫,当初周涯祖护他一劫,周夜城度他两劫,承田谷又了一劫,余下两劫最为致命,若能独力撑过去……或许还能有缘见倾儿一面,撑不过去……他们这对父子,很难有再见之日了。”

老人不再说话,有些闷闷的又喝了两口酒,呼出一口浊气,却听扫雪客沉吟一时又问。

“那为倾儿所卜卦象如何?”

老人这一次没有回答,只知道捧腹嘿嘿直笑,笑到日落西山方才止住,“比周患和周夜城还要凶上数倍,但又兼上上大吉之象,怪得很呢。”

“哦?”扫雪客眉头轻皱,“莫非连你也算不清楚?”

“不,就是因为算的太清楚,所以才会奇怪。”老人喃喃说了这一句,“这一代的五人中,小老儿算不准的有两个,倾儿却不在其列。”

“气至四寸者,便难以窥清其命,倾儿难道非是四寸气?身育明智之眸一定是大气运者,不达四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确实很怪。”

“小老儿猜测,很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太过出色,盖过了倾儿应有的运势,这才将倾儿的命数展露在小老儿眼前。”

扫雪客难得地露出了讶然的表情,他停住酒壶,好奇问:“那两人,是谁?”

“一是舟儿,但他绝不可能遮蔽倾儿之运,小老儿能看出他乃三寸之气,可他的命数小老儿却难以看透分毫,这种事情从未出现过。至于这第二位……是李昀歌,如若小老儿所料不错,他极有可能是千年来的第三个五寸气之人。”

“五寸气?”扫雪客惊呼出声,但瞬间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冷静,剑眉星目中闪出了一丝淡不可闻的凝重,“果真如此的话……那日的五寸气,这可是二五同世啊,老仙儿。”

“嗯。这一代的人,命真的不好。”老人长叹,二人似乎全部失去了饮酒的兴致,对坐半日,谁都没有再开口,甚至连酒杯也没在动过。

在他们二人的眼中已经看出,不久的将来这天下必定要面临一个极致混乱的局面,最终究竟是浴火夺淬而出还是就此灭亡走向终结,他们的心中都没有答案。

老人起身留下一句“小老儿去看看倾儿。”便举步离去。

雨仪走入厅中,二人心意相通,不用多说,扫雪客一伸左臂,雨仪脚踏碧波,一闪身钻入夫君的怀中,扫雪客爱怜的抹了抹发妻的鬓角青丝。

雨仪合上眼,鼻翼轻起轻落,枕在夫君的胸膛,嘴角带笑。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恬淡纯美的宁静,一切尽在不言中。

……

立剑阁中。

周倾在一座座足有二层楼高,排列整齐的书架前穿梭着,眼睛停留在诸多典籍的书脊上,似是在寻找什么,时不时的又闭上眼感受一下,再又睁开眼走至下一座书架。

自始至终,他没有取下或翻开过一本书,那模样,宛若只在欣赏那一片片针线穿装的表封。

自那日左沂提醒他以修行内气缓解疲劳后,他眼中的疲态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活力的清澈与精芒。

书案上的宣纸被他整齐的摞了一人之高,每一张上面都有他所总结的剑法,内诀的共点通性。

而相反的,那些与众不同的招式与行气经脉他都会付之以更谨慎的对待,有时还会抄起剑来亲自尝试感受。

这些典籍虽然无一不是人世最珍贵的至宝,但古今大道所通向的终点无非是内气的最高境界,剑道的最高境界,其中绝对不伐异曲同工之处。

周倾正在做的,便是利用书中异同分门记忆,先是提纲挈领,而后糅合成一,转化为自己所学。

这也是他十数年阅读经历后所获得的最大好处,一套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之法,如果单靠死记硬背,三年时光绝无看遍的可能。

这种方法不仅可以大大加快所阅速度,更能够让他充分理解剑意修习以及内气修行的深处奥妙。

可这日,他却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反而把自己看过的典籍重新摆放回原位,在立剑阁中前后游走起来,这一动,就是一天。

书案前,摆了三个餐盘,显然他已经一日没有进食了,心神俱都放在书架内,仿佛与立剑阁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

之所以如此废寝忘食的在阁内徘徊踱步,绝不是因为他想要健步强身,更不是因为什么怪病发作,而是因为……他发现这阁内的书中,另有玄机!

第一百五十二章:书中玄机【下】

雪意远走,风高云淡,这是在探雪城难得一见的晴空。

立剑阁内。

老人轻启阁门,迈过门槛进入阁内,顺带着关上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打扰了周倾。

悄无声息的走到书案旁,四下打量一下,并未看到周倾的影子,不由心生疑惑。余光扫到没有吃的饭菜上,暗暗苦笑。

耳畔投来清晰而散碎的脚步声,他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扭头看去,正巧看到周倾站在一座书架的前方,仔细端详着书架上那一排排的典籍和石刻古卷,凝眉做深思状。

老人径直走到周倾的身后,周倾竟然都没有发现,这让老人疑惑更甚,不过他并未出言打搅,抬头顺着周倾的目光看去,心中的疑惑顿时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周倾侧眼将目光放到老人的身上,神色并没有一丝惊讶,似乎早就料到老人会来。

“师父,您来了。”

“嗯。发现了什么?”老人淡淡的回答一句。

周倾笑了笑,走到他一直在揣摩的那座书架前,出手在参差的书脊上摸了摸。

脚步再动,一边走着,手还落在在那些书脊上,一部部典籍从他掌下轻轻抹过,最终,他身子定格,手也落在了一方浅青色的石刻上。

“弟子刚刚摸过的书,全部都是近些时日所看过的。师父您有没有发现这些书和其他的书有什么不同?”周倾有些不确定的问,清眉皱成一团。

老人“嘿嘿”一声,露出一口黄牙,心道:不愧是小老儿的徒弟,这么快就发现了,下次喝酒时定要和老窝囊好好论道论道。

退了几步,毫无顾忌的坐在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石刻上,立剑阁中三万典籍,其中不止只有记录在书本上的典籍,还有比之更为珍贵的石刻古卷等。

像老人所坐的那方足有半人之高的石刻在立剑阁中就绝对是稀罕之物,把整个阁内翻遍了也找不出第二块。

如果有个懂古物石刻之人在这里,一定能够一眼看出那石刻的非凡价值,同时还会大骂老人糟践宝贝。

“那你看看小老儿屁股下面坐的这个,和你手下那方石刻相比,如何啊?”

周倾仅看了一眼,便道:“您的石刻上有一丝难以辨别的……灵气,或者说是一种几乎看不见摸不着的独特内韵,和藏冰山上的道韵有相近之处,而徒儿所触的石刻,则完全没有这种灵气。”

两块石刻如果从一个完全没有修行过内气感受过道韵的人眼中来看,是根本没有任何不同的。

可放在周倾的感官中,这种差别却真实存在,没有理由没有根据,更像是来自于心中的直觉。

“那,因何一石有而一石无呢?”老人笑眯眯的问。

周倾不假思索地答道:“徒儿以为,可能是因为这石刻上的文字已被徒儿全部记下,这股灵气便消散了……或是,已经进入了徒儿的体内。”

“不错。”老人悠悠一叹,似是赞赏周倾一般感慨一句。

“还是年轻好啊……在小老儿和老窝囊最初的料想中,你应当在三年读遍典籍后才能发觉书中的玄机,没想到,没有明智之眸,你也有如此敏感的感知力……大出所料。看来,你从最初的失控与疯狂中彻底冷静下来了,小老儿这一遭,倒是来着了。”

“嗯……”周倾刚想问这种“灵气”到底是何物,老人晃了晃手掌,示意他不要说话。

“徒弟啊,老窝囊和你说过五峰五阁中各有一种探雪城绝学,而这里却只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书典,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学,你难道就不疑惑吗?”

“嗯……”这个问题周倾确实想过。

“初来时,徒儿以为立剑峰称为主峰,其中会藏有探雪城最宝贵的绝学,还觉紧张,到这里后发现真的只有三万典籍,这才放松一些。”

“毕竟当初赵城主只让徒儿阅读典籍而并没有说什么绝学……故而徒儿妄自猜测,赵城主那么说是因为三万藏书堪比一门绝学吧。”

老人摇头否认道:“不,你看到的不过是立剑阁的表象而已,实际上这里真的埋有探雪城最顶尖的绝学,而那也是小老儿今日来看你的主要原因。”

“最顶尖的绝学?莫非是……扫雪剑法?”对于这所谓的绝学,这在整个天下屹立顶峰不倒的剑道之城中都能称之为最顶尖的绝学,周倾极为感兴趣,眼睛一亮。

“扫雪剑法,虽然名头极盛,但那是扫雪客年轻时所创的,还未经历真正的传承更代。立剑阁立阁已久,是不可能以此剑法做为一峰绝学的,况且,在那门绝学面前,扫雪剑法还难以入眼。”

这一句话彻底颠覆了周倾的思想,在他的印象中,扫雪剑法已经是探雪城最出名也最强大的绝学。怎么今日在老人的口中,扫雪剑法反而变得“不值一提”“难以入眼”了?

那隐藏在立剑阁中的门绝学究竟是什么?

周倾的心念连闪,脑海中突地生气了一个念头,与此同时,一种令他根本无法遏制住的轩然从心底升起,失声惊道:“是……白帝的万般剑?”

老人笑而点头。

周倾先是愣怔许久,面皮僵硬的道。

“徒儿听闻,万般剑失传已久,江湖上已有无数年没有出现过万般剑的消息了。徒儿曾在典籍中看到过……上一个身怀万般剑的人,还是那位六百四十年前的探雪城主,将探雪城真正推上巅峰之位的旷世英杰,赵沟渠前辈。”

“原来万般剑这门绝学竟有剑谱传世供后人修习吗?”

老人一抖衣衫,不知从哪又掏出一袋酒囊,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才继续道,“万般剑,不是剑谱剑图就可以绘尽的,所以,没有,有关万般剑的剑招,行气方式,一点都没有留下。”

“这……”周倾心道:这还能称之为一门绝学?没有剑招,没有剑谱,如何学习?

却听老人用沙哑的音调又道:“白帝逝后,有关万般剑的记载就只剩下了,‘万般’二字。”

“万般?”周倾下意识的想起了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这八个字,不知与这剑法是否有联系,他知道老人还未说完,故而没有打断,竖起耳朵听下去。

“赵沟渠的【遗笔自志】中提到万般剑时曾留了这样一句诗:‘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万般回首化尘埃,唯有青山不改。’其间意,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老人眸色深深,直盯在周倾的脸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辛子开江

周倾低低重复一遍,“难道这首诗就是万般剑的诀窍所在?”

老人故作玄虚摇了摇头,黄牙外翻,露出招牌性的笑容,“应该说,那是赵沟渠的万般剑,白帝的万般剑自与赵沟渠不同。”

见弟子一脸的莫名其妙,老人解释着,“难以理解的话……小老儿可以告诉你,扫雪剑法就是老窝囊的万般剑,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听到师父这么说,周倾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条重要线索似的,脑海中一阵翻腾,一连串闪过十数个念头,被他逐个否定之后仅剩下一个,一个听来十分不像事实的想法。

“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万般剑……?万般万般,形行生幻,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万般剑指的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剑道?”

老人点头,周倾恍然,老人拍了拍身下的石刻,站起身来,“千年前,白帝在立剑阁中闭关三年,当时立剑阁中仅有一万典籍,他通读旧典,顿悟了万般剑。”

一个答案在周倾的脑海中呼之欲出,老人一看便知,“你想的不错,万般剑正是出自立剑阁中的这万般典籍,出自前人的一笔一墨,一招一式。天下剑道,终属一同,没有最高,只有最适。古往今来,每一代的雪城之主在即位之前都会效法白帝,在这立剑阁上闭关阅典。”

“当然,随着立剑阁中所收录的典籍越来越多,从繁复冗杂的典籍中领悟万般剑的难度也在与日俱增。探雪城建城千年之久,能够悟出万般剑法的也是少之又少。“

“扫雪剑法应运而生,但它属于最不像万般剑的万般剑,赵沟渠等几位少数顿悟万般剑的城主的剑法都是完完全全从立剑阁中创造出的,这倒并不是说扫雪剑品级低。“

“毕竟从现今这三万典籍中创造万般剑实在太难太难了,所以扫雪客在其中融入了个人情感与思想,也融入了自己少时战斗的经验,这才成就如今这独立于立剑阁独立于探雪城的剑法。”

“事实上,扫雪剑经过数十年的积淀已经完全超越万般古剑道,是真正凌驾于存世剑道之上的另一座高峰。当初问世时,就连老城主都大吃一惊,很难以想象这是老窝囊自己的剑法。现今,扫雪剑已经成为了扫雪客的代名词,更成为了这个剑道时代的名字。”

周倾听到这里,神情先是愕然,又转低沉,静默良久这才道:“您今日和徒儿说这个,是希望徒儿从古典中悟出自己的万般剑,还是像赵城主那般……”

“嘿嘿嘿,小老儿的弟子,应当是最出色的。你现在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没有像老窝囊当初创造扫雪剑时那样经历过太多剑意的洗礼,所以小老儿期望能够从你身上再次看到近乎失传的万般剑,而且,是融会整整十三万典籍的万般剑。“

十万道家典籍,三万立剑阁典籍。将之全部融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套剑法,这可是连扫雪客都难以做到甚至望尘莫及的事情,自己……能做到吗?

周倾的小脸泛白发紫,刹那皱成了猪肝色。

先不说道家典籍和探雪城典籍之间是否有所冲突,只说其中包含的知识量。

除去道家有关医术,爻卦,治国,养生,地理古志等典籍和探雪城中的古军法这些与修行剑法内气无关的杂学在外,典籍的数量至少达到了近八万部,其中囊括百般兵器万般招式心法内诀,那也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啊,如何融合,如何领悟?

在周倾自己来看,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自己所记的每一部典籍都是别人拿去足以受益终生的奇书,想要把这些本就是各领域顶尖的东西再度吸收重铸,神仙也难,堪比登天。

老人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宽慰道:“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若真的难以做到,你大可从中选择一部或是修行小老儿的辛子剑,以你的天资,也足以保命乃至在江湖上站稳脚跟了。”

一听老人这么说,周倾的心中反而升起一丝倔强,他坚定摇头,一字一顿的道:”甲子不登顶,生来枉为人。徒儿若不能成他人所不成,谈何登顶。三年时光,弟子定竭尽所能……“

老人笑呵呵的拍了拍周倾的肩膀,转身就要走,周倾突然开口问道:“师父,爹爹他……还好吗。”

老人侧过头,摆了一个令周倾能够安心的笑容,周倾吐出一口气,看着老人刚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将一部泛黄有些破烂的古卷塞在周倾的的怀中。

“这是辛子二十九剑的剑谱。当初说要传你辛子剑而迟迟未提及就是为了等在这个时刻。”

周倾因要送老人出阁而抬起的腿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他满头大汗,心道:师父莫不是希望自己将这部天下至刚的辛子剑也融入自己的“万般剑”中?

瞧着弟子毕恭毕敬满脸慎重接过剑谱,老人强忍住笑意,出了立剑阁。

立剑阁又一次变得空荡起来,周倾有些迫不及待的坐回书案矮桌,搓了搓手,将古卷轻轻地放在桌上,他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这可是辛子剑啊……

缓慢的将古卷展开,他一抹额头鼻尖的汗水,凝神看去,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从以往有关十子的记载中,他能够知道这位纵横于天下,兴兵于国难,扶民于危亡的辛幼安,是十子中唯一一个没有半点恶名污点的大圣人。

也是他最敬仰最钦慕的一位古人,若非辛幼安所成就的功绩并没有五帝三皇那般显著惊世,单凭他在百姓间的传奇形象,就足以跻身于和三皇并列的地位。

在民间,最受百姓尊崇,并因此修建了无数的祠院寺庙的主要有两个人,其一,是让百姓能够填饱肚子的三皇之一的农皇神农祖,二就是辛子圣,辛幼安,只要是个百姓,几乎没有不希望他来庇佑保护的。

辛幼安生于千年之前,是当时天下百国其中一个名为旧宋的小国丞相,为相时,他治理有方,深得君心民心,甚至不惜开罪朝中根基雄厚的几家贵族大家而立下不利于上只立于下的【旧宋国法】。

有他在的旧宋,法度极其严明,也因此成功将濒临亡国的边夷小国发展成为拥有二十个附属国的一流大国,短短十年时光便使得旧宋国力鼎盛,后来他因为常年与朝中群臣不合,而导致被奸佞在宋王耳边煽风点火,终被贬谪,远调千里。

后关帝兴师于仙汉【千年前关帝所在国】献景【今大周关帝州】,以横扫之势连破十六国,震动天下,两年时间便兵临旧宋的循安城【今大周云东境内】,一路上那些依附旧宋的附属国纷纷倒戈,甚至就连那些当初排挤辛幼安的宋王的“股肱之臣”也有不少都携着全家老小逃出了旧宋投靠关帝。

辛幼安隐居已久,一直难得重用,却心怀坦荡潇洒以对,时有抒发其壮志豪情的诗句流传,听闻国家遭险,他提酒出山,一身布衣走上了循安城头,叫阵喝来关帝城下搭话,扬手一剑【抬眼望吴钩】,横留一道十丈之宽的天堑深沟,惊退关帝百万雄兵。

民间传说中,辛子所留的剑痕形成了现今昶江在云东的一道分流,百姓命名为辛子江,循安城头“辛子开江”的典故更是妇孺皆知。

后关帝旗下悍将十子之一【八帝将之一】的赵子圣赵温引兵跨越黄沙道【今云东与天唐交界之地】奇袭旧宋帝都,宋王无奈献印投城,辛子闻听宋王已降了关帝,愤然拭泪登上城楼,欲自刎以求关帝不杀旧宋百姓。

但关帝听取儒帝之计,对辛幼安道:“你若敢死,朕便屠尽旧宋百姓,让旧宋之地寸草不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练剑

周倾每每看到这里时总会倍觉伤感,甚至潸然泪下。

仿佛一抬起头,就能够跨越千年的时光,感受到这位文武全才的圣人面临人生最艰难的抉择。

这位被后世尊位剑道三座大山之一的辛子剑创始人,在百万大军的铁蹄之下,稳若泰山,安然不惧,可当他听到关帝拿百姓作为威胁的话语,却失去了一切的冷静,失去了属于强者的气势。

自己的王都已经弃他而去了,他一个人独守空城又能怎么做呢,只能连累无辜百姓随他受苦逢难。

长剑坠地,辛子圣默然被俘。

关帝将之囚禁军中,并施以软硬手段劝其顺服,辛子圣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关帝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让这样的人投靠自己,但他不甘心,亲自在牢狱中面见,软语道。

“朕可以不伤你的百姓。但你要为朕说服苏煜带领旧楚举国投降,朕记得,你和苏煜是最要好的朋友。一旦朕取了旧楚一统天下,你就是朕的宋地之王,朕也会对宋地百姓敬如父母。”

辛幼安进入关帝营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说道:“成全万民,为忠,成全挚友,为义。辛某生于世,唯此二者不能抛却。”

儒帝赞其道:“死而不忘,不背百姓,不累挚友,真圣也。”

关帝从来都不是一个脾性纯厚温和之人,见自己如何费心辛幼安就是不应,一怒之下将之处以极刑,头颅高悬。

旧宋数百万百姓,无论老幼妇孺,尽衣缟素,路跪六百里,叩首啜泣。

哭声十日不休,举世同悲。

关帝怒火下斩了辛幼安,事后后悔懊恼,他亦敬服辛幼安的忠义风骨,亲葬其尸,于辛子冢碑上书:“朕之仙汉一日不亡,君之旧宋一日不戮。”

而后关帝谨照这一句简短的诺言,绝不让自己的兵士踏入旧宋一步,留下了乱世中最后的一片净土。即便在关帝最终统一天下后,宋地也是他唯一没有大动刀兵的土地。

以一人之死,而守一国之民,一国之土。无尽的历史大潮中,只有辛子圣一人。

辛子一生所写名篇佳词无数,但留下的却寥寥无几,这是一大憾事。

但最令后人遗憾的,是辛子于深山老林隐居时所创的辛子剑剑谱遗失。

也有传说,辛子剑谱是在辛子死后由辛子的发妻带走,下落无考,由辛子的子孙一脉相承。

由于江湖上近千年来从未听说过有谁身怀辛子剑,故而流传最广也最被世人所接受的说法是:辛子剑法随辛子的死而成为一个无解的绝技,失传已久,无人习得。

饶是如此,仅凭当初那一剑开江的不知真假的典故,这剑法就被评为了天下至刚剑法,剑道高峰,足可见其在江湖中百姓中的名望了。

今日此时,这卷充满了无数传奇故事的古卷就摆在周倾的眼前,他如何能不激动,握着古卷的手指下意识的颤抖起来,轻轻揉搓几下古卷柔软的表层,眼神停在其上的剑诀剑招上,不舍离去。

辛子二十九剑,共分十式,前面每式三招,最后一式只有两招。

他看的十分细致,深怕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看到最后,他发现在古卷尾端有一处明显的空白,似乎是还少了一些什么啥的……

目光在剑招上重新览过一遍,他感到有些诧异,怎么没有看到那一招震古烁今,惊绝天下的【抬眼望吴钩】?

难道那空白处还留有最后一招?是自己没有修习的资格?周倾没有继续想下去,无论那是不是老人的安排,老人都不会害自己,余下一招定有其他的用意。

将那行云流水般如同泼墨书法一般的豪阔剑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他的体内竟有一种难言的力量感充斥激荡,随手拿起一部典籍,轻轻一卷握在手中,以书为剑,他神情中有几分痴意,刷的一下站起身。

一重境的内气自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喷薄而出,萦绕当空,极为浅淡的莹白色雾气聚拢间,他挥手一记起手式第一招。

低沉清脆,略带稚嫩的声音自他口中吐出,“挑灯望酒夜鸣金,一剑醉里!”

书影轻跃,浮光宛若窗外的小雪,柔和平缓。

而周倾僵硬生涩的动作和运用尚不熟悉的内气与这毫无威力的一剑联合在一起,完完全全辱没了剑法“至刚”的威名。

看起来不像剑招,反像玩闹。

周倾也不气馁,毕竟从前虽然也看过不少剑法刀法的书,包括李昀歌传授他的那一剑飞沙入雪在内,也不过都是在纸上谈兵,如今这样的效果当然是意料之中。

配合着剑诀,周倾的身子轻盈的翻过书案,感受着内气在体内的运转方向,感受着书中传出似有似无的剑意,额头上不禁渗出了丝丝汗潮。

起手式第二招,“东风千树鱼龙鼓,一语凤箫。”

在他翩然若飞的脚步中,又是一道毫无气力的剑招,绵软无力。

掩上阁门静静站在立剑阁外未曾离去的老人撇了撇嘴,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剑法如此用,是要给小老儿挠痒痒吗。”轻声说了句,他嘿嘿一笑,耸了耸肩,摇着头姗姗下山而去。

起手势第三招,“吹角连营八百里,一夜剑舞。”

本应乍起天地异象,掀起寂落孤城,霸道无匹的一剑,却……

那舒展的如同蝴蝶的腰身,大张乱舞的双臂,令周倾看起来活像一个跳大神的江湖骗子。

周倾小脸上升起一丝羞红,在不远处的铜镜反光下他能够准确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样子,吓得他直接收了姿态,一屁股坐下位置,擦了擦汗,心道:还好无人看见……

这辛子剑果然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修习的……

周倾暗自琢磨,陡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将剑谱古卷叠好收在一处,周倾走至一座书架前,取出一部没有看过的典籍。

放在手上颠了颠,自言自语着:“只记得万般剑,辛子剑,反忘了追问这书上的‘灵气’究竟是何物了,真是愚笨不堪。”

坐回书案,拿着书细细读起,另一只手在一侧的宣纸上写下“笔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第二日,左沂为他送饭时不仅送来了周倾前些时日要求的丹药,更带来了一柄轻重适宜的青钢剑。

不是初学者通用的木剑竹剑,而是青钢剑。周倾一看便明白了左沂授武的风格,只能苦笑收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赴会

昶州。

战后一派萧索之景,遍地红泥赤甲,全军将士在周患的统领下怀着沉重的心神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军人送葬。

打扫战场,整整十日。

此一战,沧北军损失军力在十万之内,但被拓跋无涯所屠戮的无辜百姓已超过百万之数。

周患并未和上面打招呼,而是直接传下令去,开启沧北粮库银库重整民生,修补破损的城关,抚恤百姓。

对于周患战后的一切动作,那位本应该站在领导位置的镇天王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身份,静静候在野望城毫无动静。

周患也似乎早就料到了对方这一态度,并没有感到惊奇。忙碌十日,有条不紊的将一切战后事宜处理妥当,才一得闲暇,就收到了一封来自野望的请帖。

都狼城。

对于这个充满回忆写满故事的城池,这个生他长他的地方,周患心痛最甚,这场战争中令他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就是拓跋无涯血洗了都狼城。

熟悉的巷陌街道,充盈着风吹不散雨打不消的血腥气,徒步走在街道上,沿着早已镂心刻骨的路线,几个转弯,一座庞然府邸便映入眼前。

书着【座北侯府】四个大字的门匾上交织着蛛网,一如黏连在心底不堪回首却又渐次掀开的伤疤,恍然间记起那个夏日……那个怀抱襁褓的身影。

攀上还算干净的府门石阶,周患五味杂陈的轻轻一推,吱呀声中,门开。

上次夜袭都狼城,他根本没有接近这座已经有些颓败的座北侯府,就是因为他害怕接受,害怕想起,害怕自己一个失神就会导致满盘皆输。

这一次,他攥着镇天王的来信,漫步进入,走过的地方只余下一颗颗滚烫的水斑。

穿过三道间门,周患跨入主厅,手指有些僵硬的在几张茶桌上拍了拍,激起积年的尘土。

镇天王来信这么大的事情,根本不用通知,在寻遍大半个都狼城后,云冲,苏瑾妾,卓幼安,次第找来,徐烨则是另被周患安排要事,并未在列。

因为违抗军令私自动兵而挨了军棍,关了禁闭的孔太飞黑着个脸跟在后面,除了卓幼安,其他几人在穿过有些破败颓圮,枯枝乱叶成堆的连廊时,脸色都极为难看。

孔太飞抬手摸了一把眼角,像是解释的道,“军棍吃的,现在还他娘疼呢……”

云冲忍住五内的抽痛,回头看了二哥一眼,孔太飞看见那双眸子中已是血丝密布,通红一片,泪水止于眼眶。

苏瑾妾大踏步走在最前面,但从她微微颤抖的双肩,以及侧脸坠落的两行晶莹,任谁都能看出,她在无声抽泣。

孔太飞终于难以忍受心中的剧痛,破口道:“都他娘带把儿的爷们,难受就是难受,忍什么?老子就是要哭!”

话音未落,放声痛哭。

云苏二人想到周夜城,想到从前,想到龙洐意,无不落泪,正在卓幼安甚觉惶然时,耳畔传来周患低沉的呼喝。

“哭个屁!座北侯府还没倒呢!座北侯更倒不了!”周患的身影仅仅在空中一闪,残影浮动,已到了孔太飞身前,他流着泪狠狠地给了孔太飞胸膛一拳。

“都是你,把老子给气的!”说着,他不动声色的把泪花一擦,又是“咚”的一拳捶在孔太飞的身上,恨恨的道。

“都他娘的把眼泪抹了,还有卓副将在这,像什么样子?还嫌不够丢脸?”

三人忙不迭地引袖拭泪。

此时的卓幼安唇角脸颊上还有几分青紫,手腕手肘横布深浅不一的伤痕,都已结了痂。

两腿原本断了,但在医官替之接骨后,不知为何,那受伤最重的腿竟就奇迹般地痊愈了。对此,卓幼安只解释了一句,“自小就是这般,伤好的快,不打紧。”

他理解几人难以遏制的丧亲之痛,脸上也有几分黯然神伤,他想起寡母去世,一个人孤苦飘零,与自家的古树相依相伴的日子,竟也有了泪意。

但转念又一想到雨夜都狼城周患对自己的一番话,他便再度坚定了紧随周患身侧的想法。

苏瑾妾略有些红肿的眸子看到周患手上已经被捏成纸团的红皮封,这才想起初时寻找周患的目的,问道:“患哥,听说镇天王来信了?”

“嗯?那个王八羔子前几日缩头不出,这昶州方一稳定,这家伙就露头了?老七,信上说的什么?”孔太飞可耐不住性子,挠了挠头,连珠炮似的道。

云冲也有些紧张,“应该……不是什么好事。镇天王坐观咱们和辽国的战斗,不出力也不声张,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现在诸事了结,镇天王的手也该伸过来了。”

孔太飞并不傻,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抖虎须,“噢!他拉了屎,咱们给擦了屁股,他非但不感谢,还想在咱们的脑袋上继续拉?”

苏瑾妾听他说的不像样,皱着眉抚额啐了一口,“呸……”

周患和云冲先是呆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他们显然熟悉了自家二哥口无遮拦的样子,卓幼安在一侧听着也觉好玩,咧嘴一笑。

“哈哈哈,老二啊,你这话说的……有那么点意思。”周患手在孔太飞的大黑脸上抹了抹,“不过,咱们兄弟可不是被人随便欺辱的人,他想在咱们头上动手脚,咱们就反给他一记重创!”

周患伸手把已经被攥的稀烂请帖拿了出来,平平展开,将其中的字迹露出来给几人一看。

“明日午时,大宴庆功。”苏瑾妾挑着重点读了出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患哥,这明摆着是藏了杀机

的,你可不能去啊!”

卓幼安脸上一动,他也想开口阻止周患,但也知道在云冲几人面前没有自己开口的份,张了张嘴并没有说什么。

孔太飞一摇头,“不行不行,这庆功宴你我兄弟一定得去杀杀姜老狗的威风,畏手畏脚还叫什么一军之帅?老七,必须去!俺老孔做你的护驾官!”

云冲道:“依照大周制度,凡捷报必为有功之军设宴庆功,以恢弘我军士气。镇天王设酒大宴沧北军合情合理,的确无可厚非……但镇天王所安之心,大伙心知肚明,若去,无异于自投罗网。阿患……此事非是一时之事,还待从长计议。”

“哎呀!”孔太飞不满的晃了晃头,“这是何道理?黑玉令在手,三十万军任老七调遣,他姜老狗还敢动我等兄弟一根汗毛不成?”

云冲反道,“镇天王乃是天子御封的沧北军之主,执掌军马是正道,阿患虽有黑玉令,但无天子圣令在,就是逆法而行,此为反道。你以反道调遣沧北军士,将这三十万军士置于何地?”

苏瑾妾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对啊,咱们几个是想走就走,可真要调令军士和咱们一起与镇天王相对,那可就是弃军士于不义的两难之地了!所以沧北军不能作为后盾,甚至,整个沧北军还会成为镇天王对付咱们的利器。”

“患哥,如今辽军驱之一空,目的达成,我们不如就此离开沧北,也免受镇天王之害。”

周患一直再听他们几人辩驳而没有开口,听到苏瑾妾的话,他眼神一寒。

“妾儿,将沧北军交给镇天王,你能安心?这些都是当年侯爷打出来的!不将全军真正收回咱们兄弟手中,我绝不甘心。”

苏瑾妾还要再说什么,周患伸手拦住,环视四人,“不必多说,明日本帅亲自赴会。”

“本帅”二字咬的极重,卓幼安和孔太飞一挺身,当先支持。

“还望周帅明日带幼安同去!”

“老七,老孔跟你走这一遭!”

周患呵呵一笑,在云苏二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慢吞吞的从怀中取出一纸金信,“是谁和你们说,本帅调兵无名无份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世子

绒荻。

作为大周,大辽,宇内三国与探雪城往来交转的中枢之城,绒荻一向繁华,人流汹涌四时不绝。

而位于绒荻中心的一等茶楼水渝庄更是生意红火,虽定价极其奢贵,却也从不愁顾客上门。一些豪门大户,行商走客,若没有在水渝庄中饮过茶,都难与外人言道。

时值正午,水渝庄中,以人满为患四字来形容最为贴切。

那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夸张笑纹的茶客们无不在浅斟慢酌,低眉慢饮,仿佛品尝的茶水不仅是人间一流的味道,更是人间一流的地位。

在他们看来,能在水渝庄中有一席之地,有一盏之茶,简直就是身份最为尊贵的象征。

时而有手摇折扇的文人发出一声嗟叹,吐出一口酸气十足的诗,激起周围他人的注目和附掌赞誉,舒服的闭上眼。

一楼满堂,这样自以为是的散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对着世事评头论足,身为水渝庄的掌柜,赵勉对如此场面早就司空见惯,静静站在二楼的长廊高台上,默然的看着眼下的一切。

虽然他是靠着这些人的茶钱糊口做生意的,但对于这样的客人,他一向抱以不屑的态度,双手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

眼神自客人中扫了一遍,慢慢转向门口。

赵勉是个肥头大耳,一副奸滑之象的中年人,平素做的最多的,是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把茶客们捧上天。

可现在的他,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换成了一个驻守一方,威严不可侵犯的将军。

在水渝庄川流不息,进出不停的茶客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一千个人里也很难找出一个。

他,是探雪城的一双眼睛,也是探雪城的情信来源。每一条来源于天下各方各地,能够传递给赵疏离的绝密消息,都是从他的手中进行汇总整合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的。

一言以蔽之,他,就是探雪城的核心之一,没有他,探雪城无异于失了最明亮的眼睛,独守极北而少知天下事。

除了网罗天下情信,那些与探雪城关系密切或是暗地往来的人,也大多是经他之手从中联接的。

正在他有意无意的盯着庄门口,似乎是再等待着什么的时候,一个店小二装扮的人匆匆自二楼的一个包间内奔出,凑到他的耳边道。

“掌柜的,咱们观察了一月之久的人……半个时辰前进了寒汕州界。”

“这……已经猜到了,可有其他消息?”赵勉嘴唇微动,其声音如同流水一般的涌入店小二的耳中,全无一丝外泄。

“还有,关帝州那边传来消息,关邪急于星火的把三千青衫全部召回,就连十位实力达至第四重的青帝也被悉数召回,齐聚关侯府,掌柜的,这会不会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既然不知他们的目的,那……静观其变。”赵勉的脸上忽的涌出一丝淡淡的愁色,“将关帝州的一切消息汇总成册,报给主公知晓。”

店小二闻言“嗯”了一声,正要依照吩咐行事,肩上传来一阵大力,他急忙停下来,回视赵勉,“掌柜的……”

“人来了,你去叫盏茶,送来甲二号房。”赵勉眸光沉沉的看着一行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步入厅中,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

肥脸上堆积起谄笑,三两步奔下木质楼阶,迎着其中为首的一位赤衣青年作了个揖,插手施礼,朗声笑着,“哈哈哈,几位公子驾到,小小庄阁不胜荣光啊。”

口上说着,眼睛却一刻都没停,轻飘飘的从那赤衣青年的衣服上转到另一位紧随其后的黄衣青年的服饰上,心头笃定,侧过身子做了一个手势。

“鄙下小商,早闻几位公子大驾不远,特在甲二房摆下浊茶几盏,还请诸君移步二楼一叙。”

赤衣青年一抖袍袖,算是还过礼,只是袖衫轻舞间露出了袖尾所绣的赤龙托天纹样,令大厅内几个眼尖的茶客看了个正着,私下低声议论起来。

赤色,乃是宇内国贵胄常用服色,而以赤龙为底的,在偌大宇内,也只有一家敢用。

那就是,执掌举国七十万宇车军的宇车王。

赤龙托天,再看其年纪,以及身后跟从的一众青年的形容,这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黄衣青年脸上不动声色,身子却悄然向前倾了倾,对那赤衣青年道:“绒荻外就有眼睛盯着,这胖子八成是探雪城的……那位。兄长见机行事,一有不当,我等护你遁走。”

赤衣青年却并不在意,呵呵一笑,抬腿就踏上了楼阶,眉眼在赵勉的身上只看了一眼,就已看出了此人内气不俗,暗暗点了点头,怀了警惕之心。

“既是赵庄主盛情相邀,敬杰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轻裘,寸时,随我与赵庄主一道品茗,敬英,银两在车上,你们去取来。”

一个眉眼看上去和那为首的赤衣青年有七八分相像的青年点了点头,带着另外几个人出了水渝庄。

他们都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走入茶楼,兜里就绝对不可能少了银子,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让他们守在庄外。

赵勉也知其意,但却并未阻拦。

赤衣青年带着黄衣青年和另一位青年在赵勉的指引下进入了标着【甲二】的茶间。

一楼的茶客们像是找到了新的乐事,指手画脚地小声议论着。

一合上房门,将所有的议论私语全部阻隔在门外,赵勉登时收去了一切的笑意,正襟危立,背负双手,挺起大肚子。

看了看为首者,再指了指主位,“世子爷不远万里光临寒庄,这主位理应世子爷来坐。”

一语道破为首者的身份,那赤衣青年赫然便是,宇车王府世子,宇内国青年一代公认的领军人,宇车敬杰。

宇车敬杰脸上笑容不减,“赵前辈在前,这主位自然还是您来坐。”

赵勉也不客气,点点头,大马金刀的坐到主位上,一挥手,对着三人微微颔首,“世子爷请,二位也请。”

三人落座,宇车敬杰回手一指黄衣青年,“义弟,楚轻裘。”

楚轻裘笑着插手一礼,“久仰赵前辈大名,今日得见,轻裘甚幸。”

赵勉笑而还礼。“楚小王爷客气了,宇内太子少师之名,才真是如雷贯耳。”

宇车敬杰再一指另一个同样身穿赤衣的青年,“族弟,宇车寸时。”

宇车寸时毫无反应,冷眼看了看赵勉,只是稍一点头,便转过脸看向一侧的古木屏风。

赵勉眉头一挑,从刚才自己坐在主位开始,他就看出这小子满目不忿之色,没想到竟是如此傲慢,他冷冷一礼,“早闻宇车府二公子之英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那年梅子尚青时

对于弟弟的性格,宇车敬杰再了解不过,赶忙起身行礼道:“还请赵前辈切莫介怀,小弟平素不喜见人,寡语漫言惯了,轻裘,你将他带下去吧,我和赵前辈还有事相商。”

楚轻裘早看出宇车寸时的倔脾气要误事,闻言点头,给了赵勉一个致歉的眼神,抱了抱拳,就拖着宇车寸时离开甲二房。

宇车寸时稍识大体,一时气愤也知道自己坏了礼数,并未出口说什么,只在出门前愤愤的瞪了赵勉一眼,这才在楚轻裘的大力拖拽下踉跄着行至自家马车前。

宇车敬英正候在马车上,悠闲的在四处张望,手中还不知道握着一把什么兀自一口一口地吃着,见宇车寸时这副表情,大抵也猜到了一些什么,一步跳下车辕。

和楚轻裘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他就将手搭在寸时的肩上,温声道:“寸时啊,咱们不是在宇内,就算你要耍脾气,也要看看这里是哪里。”

话到此处,他将话音压低几分,“这是绒荻,是水渝庄,是探雪城的地盘。”

“我……”宇车寸时脸涨的通红,憋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的道:“他……一个……探雪城外派的……的闲人,凭……凭什么……坐……坐在大哥的……上位?”

宇车敬英好言相劝半晌,宇车寸时这才消了气,走入车内一个人闷闷不语,宇车敬英哄好弟弟,凑到楚轻裘的耳边。

“楚兄,大哥明知道寸时容易犯倔……为何还叫他同往?”

楚轻裘眨了眨眼,“二公子看不出来吗?兄长这是在投石问路。”

宇车敬英恍然,若有所思着,下意识道:“果然还是楚兄和大哥心意相通啊……大哥这是想试一试赵勉的深浅?结果如何?”

“表面春光十足,低声下气。实则不卑不亢,盛气凌人,很不简单啊,赵城主会将他留在水渝庄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楚轻裘细细打量几下宇车敬英的神情,举目看看四下无人,又道。

“金小哥儿此时应该接近昶州地界了吧,线报说赵卫辞已经出了军营,去了云东方向,想来此去不会受太多阻碍,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周患将军。”

一提此事,宇车敬英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了几分不安,他皱着眉问:“此一招驱虎吞狼,择刀杀人,可行吗?”

“周患将军心中最想攻取的,定是釧亭,金小哥儿献计一成,必得重用,此系他之夙愿,若经解决,也可解了你的一桩心愿。”

“但……我现在就怕那个姓周的没有那个本事,釧亭的实力,你我都清楚到底有多可怕,十二年前关侯世家派出三名青帝入釧亭探迅,最终却连金刀门的皮毛都没有探清就折在大辽了。”

“我看那姓周的,不过是一个乡野匹夫,战场可逞兵法之勇,怎么可能和真正的金刀门相抗衡?”

楚轻裘摇了摇头,“不。人外有人,二公子不要以为金刀门真的攻无可攻,在昶州上城山上,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仅是那一面,我便敢断言,他绝非池中之物。”

“就凭一次见面而断言?这不像楚兄的一贯风格,楚兄心中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论断?”

楚轻裘轻轻一叹,脸上多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似是钦佩,似是凝重。

“因为他说过,十年灭辽,能够当着金刀王说出此话之人,不是蓬窝之犬,就是九天之龙。假若真有一日他带领周军平定大辽,我宇内或许可以真心臣服于大周也未可知。”

“这绝无可能的,以当日座北侯之才都铩羽而亡,何况一个区区周患?”

宇车敬英不甚在意,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家大哥对于楚轻裘有些过分信任。

在他眼中,楚轻裘虽有过人之能,也不过是万人出一,相比自家大哥那位“宇内第一杰”来说堪称云泥之别。

耸了耸肩,他一笑置之,抬眼忽见赵勉和宇车敬杰相互客套寒暄着走出庄门,抢步摆好登车木,掀开绒布车帘。

宇车敬杰接过赵勉笑脸递来的几袋名茶,出言告辞后,登车入内。

宇车王府一行只有两辆马车,每辆马车由二匹常见的高头马同驱,其车形貌内敛朴素,边沿下垂挂的流苏也是最常见的长青穗,可谓简单已极,丝毫没有宇内第一王的气派,反而像是一辆寻常客商的车驾。

马蹄声中,二车渐渐远去,赵勉脸上抖动的笑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低声对着不远处和他一同出来相送的小仆下令道。“黄门雀传信,宇车至。”

随后装作无意的与街上的几位常客搭了句话,转身返回庄中。

……

夜幕下的探雪城,并不宁静。

五峰合关,全城紧闭,扫雪客赵疏离的庆生宴却并未搁置,反而更加紧锣密鼓的布置起来,张灯结彩,雪旗高悬。

因封城而暂住在城中的宾客们被左沂安排在城中几处别苑休息。

能来探雪城的,均是各国顶梁中与赵疏离相交深厚者,亦或是江湖上头脸显赫的人物,面对看似盛情相邀实际上与囚禁几无分别的招待,大多数的人满心不愿。

早有几人多次表示寿宴后还有要事处理无法多留,左沂对之始终保持强硬的态度,一句话就将各方巨擘说的无法反驳,“开城前,只有死人,才能进出。”

左沂的手段,他们是清楚的,左沂既已放出如此强硬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必须选择打碎银牙咽入腹中。

立剑峰下,有一条惟有历代城主及少数几位亲属才知晓的地穴道,那也是探雪城的后路,一旦有朝一日探雪城需要面临倾城之危时,这条道会为探雪城带来新的生机与最后的传承。

这日入夜时分,赵雪贞持着灯笼,握着手炉,正站在地穴道的出口处,听着不知多久没有启动过的“隆隆”机括声,光滑峭壁上倏然从中裂开一道缝隙,一寸寸向两方延伸,她的眼神中骤然充满了希冀的光芒。

雨仪立于她身后不远处,绝顶容颜在浅淡昏黄的光火下显出几分难言的焦虑。

视线尽头,灯照处,一道斜斜的人影映在地上。

夜风鼓吹,白帝树叶碰撞相击,如鸣佩环,发出一阵沁人心腑地漱漱之声,赵雪贞终于忍不住心中乱撞的狂喜,发足快步跑了出去。

“敬杰哥哥!”

儿时的记忆点滴入目,眨眼经年,她和他都从青梅无猜之年长成青年俊茂,雨仪对此也大有感慨,下意识的回眸一看挺剑峰。

心中暗暗呼了一个名字,卫晗……

地穴道口,宇车敬杰一身赤袍,肩披鹿氅,浅笑着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女孩。

那年梅子尚青时,树下两小儿,携手立深谊之约。

今朝小雪微漾时,地穴道口,故友相逢。

第一百五十八章:剑谱

探雪城,挺剑峰。

与主峰相同,挺剑峰顶亦有一座倚峭壁而筑的挺剑阁,阁门前有一条不足羊肠宽的小径傍在崖畔,小径的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悬崖,白蒸蒸雾气凝悬。

一名身穿莹白色劲装的甲士电步如飞地穿过小径,一路头也不回的奔到挺剑阁的阁门前,手扶在阁门上,神色谨慎的左右看了看,这才轻轻一推门。

阁门纹丝未动,甲士心中急切,加大几分力气渐至用尽全部力气,竟然都无法将之推开分毫,他呵出一口寒气,皱眉停手。

正踌躇不前间,室内传来赵卫晗简洁清冷的声音。

“谁?”

那甲士精神一振,站直了身子,回道:“回卫晗师兄,是赵展。”

“赵展?你不在城门值岗,何故来此?”

“卫晗师兄,小弟有要事想与您讲,能否入阁一谈?”

吱呀一声,门开。

赵展再度回首,峰顶无人,这才抬步入阁,反手阖上门。

赵卫晗席地而坐,膝上正放着一柄剑鞘,手拿玉缎擦拭着贴身长剑的剑身,眼神专注,就像是捧着自己平生的挚爱一般,动作轻柔迅疾。

赵卫晗的佩剑,原本只是普通剑,可今次自外归来,赵疏离不仅同意正式收他为徒,而且还将这柄他梦寐以求的青锋赠予了他。

此剑,并非名剑之列,乃是出自探雪城上一辈的老铸剑师师广平之手,威力极为不俗,是上一代南公总教师左一朝的佩剑,名为纯泸,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

剑长二尺三分,柄长一尺一分,北陨寒铁所造,通体亮银色,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鲜血洗礼,这柄剑时时都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见赵展进来,赵卫晗头都没抬,浅浅的点了一下头,手指在剑脊上摩挲着,脸上写满了温柔。

“说吧。”赵卫晗的语气很淡很淡,探雪城“独行侠”的名头也是因为他平素待人和冷淡而得来的。

赵展微一欠身,“师兄,小弟今夜碰巧在主峰城门值守,亲眼目睹宇车王府的一行人出现在了城门外不远……消息回报给左老后,雨夫人和大小姐亲自接了一个人入城……”

“哦。”听到这个消息,赵卫晗的手掌下意识的攥紧成拳,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的不自然。

“你下去吧,我在闭关,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更不要掩人耳目做这种有违城规之事。”

赵展皱了一下眉,显然对于对方的态度有些不甚欢喜,自己从前曾与对方有过数次交往,此次也是好心冒雪登峰带来消息,本以为至少能得到赵卫晗的些许赏识与好感,但没想到这位探雪城第一天才还是这般不近人情……

强扯起一丝笑容,他连连点头,“小弟这就离开。”转身便要出阁门,忽听赵卫晗轻声说了句“谢谢”。

阁门一开一合间,赵展匆匆来亦匆匆去,赵卫晗停止擦剑的动作,将剑归入鞘,一抖袍衫站起身来,将剑平放在身后的一方桌案上,眼神复杂的盯在火炉跳动的焰火上。

慢慢咽下一口吐沫,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宇车敬杰,是你么。”

拳因握得太紧而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骨节脆响,他眉峰一紧,眼神犀利,“我绝不会让你将大小姐带去宇内的!”

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激荡,似是自我安慰着道,“主夫人也不会的!”

随即,他转身坐在桌案前,翻开扫雪一字剑的剑谱。

从前他由于天赋出众而有幸被赵疏离传授过两招,如今终于能切实的学习到这部旷古绝今的剑法,心中的兴奋刹那盖过了愁绪。

把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抛诸脑后,细细看起。

……

云东,庶州,姬岭。

赵梦缺和燕杵兴带领五千军卒和救济东南三国的粮草,快马加鞭行了十日,这才驰入庶州境内。

座下马不堪重负,军中干粮也有些不足,众军士满面疲色,他二人强忍住心中归国的强烈念头,在姬岭停下休整。

清晨时分,燕杵兴便领着一百军士入城去购置更换的马匹和众军士的干粮。

赵梦缺则是在择地停军后,亲自带人在山林间打来野味,准备午时饱餐一顿,以舒缓数日下来的饥肠辘辘和疲惫。

支起火堆,架上行军铁锅,林间骤起炊烟袅袅,肉香远飘。

恰此时,一人一骑扬起满道尘土自不远处直直奔来,众军士登时警戒,个个眼神一转,握住兵器。

但毕竟对方独独一人,或许是路过,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后便收了目光,并未放在心上,继续着各自的交谈。

“领军者可是赵将军?”马上人一勒缰绳,停在军前,聚气在喉朗声问道。

“是。”赵梦缺听到动静,在三名甲士的簇拥之下亦步亦趋的走了过来,他细目打量一下对方的装束,一眼便知那是探雪城的莹白劲装。

视线落到对方那张充满了风尘的年轻的脸上,凝眉辨认半晌。

“这位小哥认得我?我看小哥有几分面熟……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年轻人急急的一摆手,飞身下马,走到赵梦缺身前,抬手自怀中摸出一部卷宗,默默推给赵梦缺。

赵梦缺低眉一看,那卷宗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一字剑”,换做另一个人是根本看不出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的,但赵梦缺却是如遭雷击,愕然当场。

天下人只知人间有【扫雪剑】,却少有人知扫雪剑法共分为五部,【一字剑】正是扫雪剑的第一部。

魂牵梦绕二十年之久的剑谱突然出现在眼前,赵梦缺再怎么沉得住气也难免露出失态的痴像,愣怔许久方颤颤的翻了翻。

不用多看,他便知晓这一部剑谱是真品!双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风拂面颊催冷意,无声无息的,喜悦的泪水如同山野清泉汩汩流淌。

“赵城主终于认可……我了?”赵梦缺喃喃道。

“嗯,这是师父让我亲自交到将军手上的。”

赵梦缺不紧不慢的用衣袖擦拭泪水,丝毫不在意身边还站着一群军士,听到对方的话,双眸大张,“阁下莫非是赵城主的亲传弟子?敢请教阁下名姓?”

“我是赵卫辞,赵将军收了剑谱,快快随我离开庶州!这里不宜久留!待到了安全地方再多说不迟。”

赵梦缺不明所以的看了看周围,还未开口,被他调去外围和前路勘探的几名探子便同时跑了回来。

“报!将军,四方有不明人马飞速靠近!”

赵梦缺一惊,“人数几何?”

“仓促一看,不下万余!”

第一百五十九章:举城共宴

赵梦缺眉头一蹙,有些讶异道,“不下万余?”

他下意识的将手中剑谱牢牢抱在怀中,侧目看了赵卫辞一眼。

对方刚刚说过“此地不宜久留”,话音还未落,探子就发现周围出现了不明人马,这是巧合吗?

但看对方风尘碌碌,坐马又是自家兄弟周患的雪夜流星,刚刚升起的疑虑又淡去不少。

精于兵战的他,虽然在从前的作战中并没有打出过特别出色的战役,前沧北军十一个营中也惟有他所在的第八营通天龙部名气最低,但他往往都是敌方最不想碰到的对手。

这全赖于贯穿全部作战战法中的“诡异”和“权衡”四字,古兵法中他运用最为纯属的便是“兵者,诡道也”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没有其他几位兄弟那么优秀机敏的智慧,有的仅是略高一筹的分析能力和最复杂的思维。

放在平素的生活中,他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昼夜失眠,想之又想。

看似毫无存在感,却总能最先从盘根错节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出一个极其切近真相的答案然后深深的埋藏在心中,仅在他人问起时才会一带而过。

方才他看似在和赵卫辞打着招呼,实则心中已经猜出了对方的来自探雪城,看似因一部剑谱喜极而泣,口中却始终没有忘记旁敲侧击着对方的身份。

毕竟事态摆在眼前,他明白现在不是再多询问的时候,呼道:“庶州地图何在?”

赵卫辞抬手阻拦,“不必,我为将军算计过了,东行十五里,可避来军。”

“东行十五里?”赵梦缺向东方影影绰绰的青山翠柏望了望。

他身侧有个曾来过云东数次的甲士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神态有些飘忽不定地犹豫数次,欠身对赵梦缺道:“将军,去不得啊!那边是莫须山的方向!”

赵梦缺眉头皱紧几分,“莫须山是什么地方?”

没有听到回答,但看到身边的甲士对于这个他从未听过的地名产生了溢于言表的畏惧,赵梦缺心中盘算,眼神深深地在赵卫辞的脸上停了停,心一动。

“给燕将军留下记号,全军向莫须山方向前进!探马再探,给我探清所来人马的目的何在。”

先前提出异议的甲士见军令已出,脸色惨白的退后几步。

全军迅速整装,踩灭火堆,齐齐上马,运着粮车纵马疾行而去。

战马飞蹄扬鞭,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不远处的古树上,一道身影自茂密的青葱嫩叶中走出,站在树冠上向着赵梦缺远去的方向眺了眺。

一张丑陋干瘪的黑脸上堆满了暗淡的愁思,他自言自语着,“探雪城的人……有了麻烦,帮还是不帮?”

空气中飘过一个声音,他的身子已经随之消失在了原地。

“当然要帮。”

……

昶州,野望城。

午时将到,城内一派盛景。

镇天王摆下百桌大宴,整个昶州内,凡是与州内官员搭上边的人几乎都被邀请在列。

周辽一战中幸存下来的百姓也受到了镇天王格外的照顾,家家户户都有打着镇天王旗号的军士来分发粮食和肉食。

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为镇天王歌功颂德,宣扬美名,对这大部分老实本分的百姓来说,安定与生存便是一切,镇天王给予了他们这些,就足以笼络到他们的心。

当然,也有在战火中受到牵连或是眼光高着的人,对镇天王马后炮的做事行为深恶痛绝,他们是绝对忘不了当初镇天王面对拓跋无涯的铁骑那兵败如山的模样,更忘不了昶江以南被血腥屠杀的三座城池。

如果不是周患带领沧北军从中斡旋鏖战,横扫敌军十五万主力,现在的昶州恐怕也是大辽的领土了。

也正因周患的军功太过傲人,其在百姓口中的呼声俨然有盖过镇天王的趋势,这自不是镇天王想要看到的,尤其是最近几日,他一出军营,听到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人几乎都是周患的名字。

每听到一次,胸中的杀机便会愈加强烈几分。

终于,盼来了这一日,这足以让他兴师问罪的庆功之日,也是他布下天罗地网,想要一举擒住周患独揽功名的日子。

如果周患来了,必然会落入自己的手中,如果他不敢来,当然也就证明了对方的怯弱,证明了对方甘心臣服在自己的权威之下,没了和自己争功争名的石子挡道,他一样可以达成目的。

这绝对是两全其美的必胜之局,镇天王为此一夜无眠。

晨光微曦时,他便命少宗澄亲自带领一千亲兵携着日前就备好的酒肉到沧北军中犒赏全军。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这是在让少宗澄盯住了沧北军的动静,一方面拉拢军心,而另一方面也要看一看周患这方是否有了什么安排。

少宗澄等人没有发现的是,就在全军忙着搬酒置菜畅饮,军中嘈乱不堪时,一双眼睛正静悄悄的盯着他和他手下亲兵的一举一动。

少宗澄询问过几位军中品阶较高的将士周患等人的下落后,这才放下心来举杯说了一番慷慨激昂,鼓吹镇天王之名的陈词,与军共饮。

他从将士处得到的消息是,周患半个时辰前已带着孔太飞和卓幼安二人骑马赴宴去了。

野望城南门城楼上。

一个身穿沧北战甲的五品守将正襟危立,他知道越是普州同庆人心懈怠之时,他的守城之责就越是严峻。

眼睛一眨不眨的停在下方,看着川流不息的昶州官员在城口验过身份令鉴和镇天王的请帖后依次入内后,脸上也难免多出了一丝笑意。

远处,三缕马蹄声绵密入耳。

守将睁大双睛仔细辨认半晌,大笑着一晃身,亲下城楼躬礼相迎,见他如此,南城门的守军们一阵躁动哗然,还未入城的人也被这员守将的动作所吸引。

待他们看清楚遥遥奔来的战马上端坐的三个人,无不露出畅快钦敬之色,纷纷半躬其身。

周患见状翻身下马,低低招呼孔太飞两句,将马缰交给卓幼安,大踏步走至城下。

“末将已在此恭候周患主帅多时了!”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他背后的一众军士齐刷刷高呼一声,“我等野望守军,恭迎周患主帅!”

周患仰天大笑,一扶守将,朗声问道:“我的请帖令鉴一样都没有,诸位将军可否放我进去呢?”

全军大笑,守将直起身子,近距离看到周患那张刚毅中正,不怒自威的面孔,心神都是剧烈一跳,“周帅玩笑了,我等岂敢阻拦周帅?”

话音方落,原本水泄不通地人群中自动裂开一条道路,让出一条足够周患三人通行的路。

“谢过了!”周患豪爽一挥大袖,“老孔,幼安,咱们进去一会镇天王爷!好好喝他一场!”

第一百六十章:杀机毕露【上】

孤帝四年九月四日,昶州宴。

城心,大江楼。

作为整个昶州最高等大气的酒楼,大江楼足有三层,酒桌不下百数,可在镇天王看来,依然不够,于是乎,宴桌不仅排出了楼门,更占据了大半条街道。

此之宴,可谓极具宴席之盛,整个昶州各大酒楼的一等庖厨无不忙碌在大江楼内,饭香菜香千里皆闻。

站在三楼雅间内,凭窗四望,淡看下方万人空巷,人人依照身份位阶就坐的景象,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直到在南边的街道上传来沸沸扬扬的呼喊声,他才有些动容了。

向着后方挥了挥手,一个亲卫凑到身侧,他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对方回了一句,“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手。”

镇天王闻言点了点头,“宗澄不在,你们都看紧点,今日之事若有一丝差错,本王教你们提头来见!”

那亲卫一躬到底,面容纠紧,毕恭毕敬的说道:“是。”

镇天王将身上赤黑两色相间的一品王服正了正,袖尾一弹,露出两条黄色长龙吞吐日月的纹样。“正主来了,本王也该活动活动,亲自去为他接风了。”

随即整座大江楼陷入了混乱的沸腾,满堂已至将近数百的宾客不约而同的将头抬了起来,目光直视从楼阶上一步一步走下的镇天王,眼神各异,有尊敬,有鄙夷,更有期待。

楼外的惊呼声如同坠入水中的石子,轻轻一动,便激起千层巨浪,人潮仿佛干涸的大地迅速皲裂,分列两旁,三个人衣袂飘飘,腰胯配剑,飒飒直来。

为中者,面带浅笑,威杀逼人,一张脸,鼻直口方,端庄正气,颔下碎须零星,眉心怒容内蕴,双眸虽有笑意,却寒如坚冰,直入骨髓。

一身白衫,腰系七尺靛青盘虬带,风吹如青丝飘扬,洒洒似笔,夺天征剑意逼仄轻起剑吟,薄如淡纱的白衣下是钢铁一般笔直的脊梁和令人瞠目结舌的坚实肌肉。

正是周患。

为左者,身高过丈,皮肤黢黑不见光,其容彪悍,身着亮银色轻甲,形如一尊黑铁塔一般给人以睥睨一切的威压。

为右者,年轻俊逸,朝气蓬勃,眼神坚定锐利,手扶佩剑,隐有杀气外泄,紧跟在周患身后,宛若臂膀手足。

在场凡是知道他身份的人无不另眼视之,四侠山一战彻底将其名推上了军中的另一顶峰。

走在正中的周患掏出一张拜帖递给街旁侍立督酒的镇天王府老管家姜颜舒,朗声道:“念出来。”

俗语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镇天王这样的封疆一品王的管家。

姜颜舒自然饱受尊敬,不免心高气傲,见到眼前人冒失无力的动作,心中有些不悦。

但他城府极深,知道此时的场合特殊,无数人在看着,只得收了怒气,云淡风轻的接过,扬手展开拜帖。

看了看一众围观的昶州文武,他慢吞吞的逐字念道:“前座北侯下沧北军七旗营主,现沧北义军主帅,周患。”

一众宾客无不哗然色变,谁都知道自从镇天王来到沧北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前沧北军的名将全部驱逐发配。

若非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拼死守护府门,就连都狼城座北侯府的府门牌匾也早就被镇天王卸下更替了。

有镇天王在的沧北,但凡与座北侯三字有关的人或事无不遭受到最为不公平的待遇,慢慢的,座北侯和前沧北军也就慢慢沦为了镇天王耳中的禁语了。

无论周患在战场上如何声张座北侯的名号,但在镇天王面前,在镇天王宴请的昶州官员面前,他竟然如此大肆声张这个应该被遗忘的身份?

这绝对是镇天王不能容忍的事情。

因为,在沧北,只能有一个真正的统领者,不是座北侯,而是镇天王。

这是大忌!

在场者都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下意识为周患捏了一把冷汗。

姜颜舒的眼角带起了嘲意,似乎已经将眼前的三人看成了三个死尸,口中的话还在继续着。

“前沧北军二旗营主,现沧北义军副帅,孔太飞。”

“沧北义军主帅副将,卓幼安。”

“应天王之邀,特来赴宴!”

周患一扬眉,呵呵笑道:“声音像个娘们,你没吃饭吧?”说着,他一把抢过那封拜帖,转手丢给孔太飞。

近处的宾客们更是惊骇欲绝,被周患的一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坐在远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人推搡着朝这边拥了过来。

大江楼内也同样掀起了轩然大波,个个挤在窗前楼口看着姜颜舒青中透紫的脸,偷偷莞尔。

“给他看看,什么是男人。”周患此话说来平淡,却灌注了内气,让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没有议论,没有交头接耳,只因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口干舌燥地咽了一口唾沫。

孔太飞像模像样的清了清嗓子,鄙夷的在姜颜舒的下半身瞅了瞅,似乎是想要看清对方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随即那好似闷雷洪钟的嗓音便响彻全城。

“前座北侯下沧北军七旗营主,现沧北义军主帅,周患。前沧北军二旗营主,现沧北义军副帅,孔太飞。沧北义军主帅副将,卓幼安。应天王之邀,特来赴宴!”

其音滚滚,震耳欲聋。

镇天王步下楼阶的脚步顿了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来格外精彩,他低低哼了一声,竟也聚气在喉,朗声回道:“颜舒,还不退下?周帅大驾,本王要正衣亲迎!”

又是一阵哗然与倒吸冷气之声,在一片片不敢置信的神光中,镇天王步履沉沉,踏出大江楼。

这位比当今圣上整整高上两个辈分的皇叔公,竟然要亲自迎接这位当庭羞辱王府管家的军帅?

周患抬眼隔空望去,二人的眸光在半空重重的擦出一抹火花。

“咚,咚,咚”

周患动了,他身后的二人也动了。脚步击在地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声音,生生留下三排脚印。

这个场面,甚至比方才镇天王出现更加骇人,周患见到当朝权倾朝野的皇室贵胄,官居一品的镇天王,一不撩衣跪拜,二不插手施礼,三不躬身相谢。

他在做什么?

不知礼节?不知身份?

不,这是傲气,面对镇天王背后庞然身份而不肯丢了一丝面子的傲气。

如果这份傲气是给予其他皇室王爷的,或许所有人都会斥责周患的放肆无礼,但对方是镇天王,是就连他们这种边州小吏也知其不轨野心的镇天王!

诸多不忿于镇天王在沧北作为的官员见此情形,心中都在暗暗附掌,大叹一声“痛快!”

周患在走过一张宴桌时,拾起其上一只盛满清澈酒液的酒杯,手一抖,那酒杯就从他的手中射了出去,目标直指镇天王。

杯在空中,酒在杯中,无一丝飞溅。

“本帅敬王爷一杯,不知王爷可否赏脸?”

第一百六十一章:杀机毕露【中】

镇天王眉睫一颤,显然,他也没有料到周患会是这样一副态度,如此强硬,甚至不给自己任何开口的机会。

胸中火起,镇天王冷冷的横了那飞在半空的酒杯一眼,伸手稳稳接住。

紧接着,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转手腕,酒杯颠倒,其间醇香浓厚的酒水便随着“哗”的一声全部洒在了地上。

地面上的水痕迅速蒸干,发出“嗤”的轻响,激起一层淡薄的酒雾在风中散去。

此时从镇天王脸上透出的神光分明是在说:你的酒,本王不会喝,你的面子,本王不会给。

“这昶州的酒,本王实在喝不惯啊。”他朗声笑道,屈指一抖,原本盈握在掌中的酒杯虚幻了一瞬。

白茫茫的内气自掌心如同一条速度奇快无比的小蛇喷薄而出,将那酒杯托在半空之中,双手大张,凭空掀起气浪。

眨眼间,一只空空如也的酒杯竟已变为了三只盛满热酒的酒杯。

“周帅迟来一步,这罚酒三杯是理所应当罢。”他虽是笑着说出这句话,但凝聚在眼角的寒霜却已经呼之欲出。

众官员都是眼神发直的盯在周患的身上,心中都在想:这三杯酒,他喝还是不喝?

他给镇天王的酒都被倒了,怎么可能喝?

可那是镇天王赐的酒啊,如果不喝,驳了镇天王的面子,要面对的就是镇天王身后的通天手段了!他不可能不喝!

官员们心中如是想着。

酒杯倏然飞出,周患一抖衣袍,宛若实质的内气在身周汇拢,三杯酒飞到周患的身前就宛若击在了棉花上,先是去势未尽的前冲几分,而后虚空停了下来,静静地高悬在全州文武的心头。

恰此时,周患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身前的内气一阵奇异的波动,似是在迅速减弱,随之而来的便是内气消散一空。

一旦撤了内气就意味着,酒杯失去了依托。

“啪!”

酒杯坠地的声音如同在镇天王的脸上狠狠抽了一掌,四分五裂喷溅飞洒的酒杯酒水滞留在地,宛若五道清晰分明的掌印刻在镇天王的面颊上,火辣辣地生疼。

停顿了半刻钟突然爆发的惊呼声足以盖过一场席卷全城的风暴,姜颜舒张大了嘴,镇天王额上青筋暴起。

周患的一个动作可谓技惊四座,不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更在刹那便将整件事情推入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无论怎样,周患要面对的只能是……来自镇天王的怒火。

周患的脸上浮起一丝佯装的尴尬,他摆了摆手,对着满城人插手施了一礼,唯独不看镇天王。

“哎呀,真是抱歉,惊扰了诸位,周患内气不精,实力不济,实在接不下镇天王的酒杯啊!献丑了,献丑了!”

周患用宴桌上丹红色的巾布擦了擦手,内气一绽,地上的酒液顷刻蒸干,和方才镇天王的动作如出一辙。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已经不是傲气,而是羞辱了。

镇天王虽然王封一品,但身有皇室血统,按大周律法在外臣面前级升一品,再加之其天子长辈的身份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影响力,在这小小的沧北,他称自己位同天子,也绝对没有人敢反对。

羞辱镇天王,那是天子姜孤沉到此也绝对没有胆子做的事。

众人都在打量着镇天王的脸色,周患还在不断向着在场这些摆在镇天王面前连蝼蚁都算不上的文武们道着歉,就仿佛他得罪得不是镇天王,而是他们了。

周患到底要做什么?这是每一个人心中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孔太飞和卓幼安跟着周患向着四方抱了抱拳,精神力却从来没有从姜颜舒和镇天王二人的身上挪开,一番致歉过后,二人同时把腰上跨的剑取下来抱在臂弯间,举目冷视站在大江楼门前的镇天王。

寂静,那是近乎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所有人都在等着镇天王大发雷霆的时候,镇天王忽然笑了,笑的长髯乱颤,拊掌道,

”好一个沧北义军的周帅啊!身在本王的城中,尚有如此胆气,本王着实是佩服啊!“

周患浅笑还礼,客套道:“王爷客气了,本帅一时疏忽,让王爷见笑了。”

“胆气可嘉,但本王实在疑惑,你们三人的剑,与本王的剑相比,孰利孰钝呢。“

镇天王缓步走下楼门石阶,周身渐起的气势宛若一柄正在寸寸出鞘的利刃,杀机显露无疑,谁都知道镇天王只有三重境的内气,身上所散发的如此骇人的内气绝不是出自于他。

姜颜舒也言笑晏晏的走到了镇天王的身后,而在姜颜舒的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身着黑色皂罗袍的中年人。

周患手握腰间夺天征,拇指顶在剑柄尾端,将凌厉的剑锋从鞘中释放出半分,天外星陨的暗银色与无垠水的古青色凝成的淡淡青光反射出周患遍布煞气的脸。

“一战刚过,王爷就是这么对待功臣的吗。”周患的声音很冷,犹如埋在冰雪中无数载的刀子直插入镇天王的心中,不仅炸响在全城文武耳边,更仿佛炸响在天下人眼前。

当场便有了低低的议论之声,蚊蝇耳语相叠,相比惊鸿霹雳也不差半分。

镇天王的确位大势大,可面对周患征兵平辽的彪炳之功,如果不分青红皂白的出手,那他将要面对的就不只是一个小小昶州的议论,而是整个天下的骂声了。

尽管战后他竭尽所能想要掩盖周患的功绩外传,但如此大事只要有一丝外流,那就是瘟疫似的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万。

现今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元京都有人在宣扬周患的丰功伟绩了,若非帝都还有他的儿子在,记载着周患之功的卷宗恐怕已经传遍大周了。

这也是镇天王迫不及待要对周患动手的一个重大原因,在周患的名声传的像多年前的周夜城一样汹涌澎湃前将之铲除,那么一切的一切,就还握在自己的手上。

史书,乃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杀机毕露【下】

周患的话尚在耳边,镇天王不仅没有丝毫退怯,反而板起了脸,正气凛然的一掸衣袍,脚步停住,手扶身侧宴桌。

他的身后包括姜颜舒在内的四人同样停住脚步,三名黑衣人面容紧绷的注视着周患三人,只待镇天王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出手将周患擒下。

周患和镇天王相对而立,各自身后雄浑的气势激增相撞,就宛若一场刀剑相斗的交锋,难分高下。

二人的僵持并未一直持续下去,原本紧张到了极点的气氛也终于被镇天王的一声冷笑所打破。

“功臣?何为功臣?功在何处?是你私自调兵遣将谋篡沧北兵权的聚众引兵,还是你等毫无军籍肆意兴兵欲图皇位的狼子野心?”

镇天王言辞犀利,口锋尖锐,语气极重。

此话一出,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原本被周患战绩军功所折服的一众官员,心中都出现了些许嘀咕。

镇天王此言……是真是假?

“本王听闻周帅还私自怀有黑玉令,是何人给你的权力让你用此沧北军令妄为战阵?”镇天王一旦开口,便是暴雨劲风,一时无歇。

“是陛下御旨?还是权相阁亲令啊?怎么本王身为沧北军的御封之帅都从未听说沧北有个手持黑玉令的主帅!“

周患没有说话,甚至就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回复,只是眼神淡漠的听着。

他身后的孔太飞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握掌成拳,双眼充血,怒髪上冲冠,直行两步叱吼一声,“你他娘……”

卓幼安眼见孔太飞奔了出去,心道一声:“不好”,急忙挡在孔太飞的身前,低声劝道。

“二将军!别鲁莽行事,这会乱了周帅的阵脚!”

听到卓幼安这么说,孔太飞即便再冒失也很难继续动作,停住身形,将火气全部压下心底,他不满的瞪视周患一眼,低声斥责。

“阿患,你他娘说句话啊!俺老孔跟你赴宴,不是受他奶奶的气的,这颠倒黑白的狗东西我今日一定要宰了他!”

周患依旧不动声色,伸手将孔太飞拦在自己的身后。

如此一来,他的动作在镇天王眼中,无不彰显着退缩忍让。

镇天王心说:还道此人胆识不俗,原来不过银样镴枪头,瞧其形态,定是被本王的话语所慑,罪名板上钉钉,无可反驳,本王看你还有何傲气?

回首和姜颜舒交换一个眼神,他一拍桌案,身为权位至上的一境之王,趁热打铁趁火浇油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手下桌案因为大力而被一掌击成两半,木屑纷飞。

他再度开口道:“本王来问你,沧北义军的旗号,是何人给你的?两国交战时,为何是你来强攻夺取本王的温城?你口口声声助拳沧北就是如此助力?就是行如此不轨之事?本王看你不是保国,分明就是私收暗部意图造反!”

这一次,群情巨震,温城……、

周患竟在御敌作战时夺了温城,莫非周患真有反意?

这……

周患同样沉默不应,镇天王像是自说自话的再一拍桌案。

“无令无号之下你便敢私携黑玉令纠集十万之众,何等狂徒!孔太飞!军籍早无,无号出征,违抗国法!按律当绞!周患,自立为帅,私用军令,目无天子,意图谋反,按律当诛全族!来啊!把此二人给本王押起来,另行立案严审!沧北义军全军归入沧北军之列,收归本王统一调遣!“

镇天王一连串的喝令之下,便把周患孔太飞二人的罪名定为了不容置疑的铁案。

三名黑衣人身躯一闪,直接分立于周患三人身后,内气如莲花一般绽放,锁链高抬,似是要将三人直接绳捆索绑。

周患眉眼轻斜,在镇天王的一番不容置疑的案词过后,他开口了,“且慢!”

内气倾巢而出,凌虚而下,一力悍退镇天王手下三员内家子。

镇天王被周患突如其来的反抗所惊,心神一颤,他朗声爆喝。

“大胆周患!本王封王四十余年,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大奸巨恶之徒!如此血罪昭昭在前!你还有何话说?”

周患一挺身,站在了全城官员的视线正中,他昂首环视一周。

凡是被他看过的人无不心神大振,能够拥有这样眼神的人,怎么会是奸人?

那双眸子,清澈,光明,充斥着军人一往无前的骄傲,充斥着洗涤脏污的正气。

视线再次落到镇天王身上的时候,周患的眼神变了,变得轻蔑,变得不屑。

不等他开口,镇天王右手高抬,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紧接着,周遭街道商铺的房檐上发出一阵密密麻麻搭箭之声,一个接一个身影齐刷刷冒出头来,那是数以千计的箭手弓弩手,其众形成整整一圈的包围之势,在镇天王的命令下,所有人都把目标定为了周患。

万马奔腾似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响起,在昶州官员全部落座后渐渐变得空荡的街道上突地出现了身披银甲,头戴正盔,手持刀戈的甲士。

仅仅数个呼吸的时间,通往大江楼的四道街口便被惊天动地的声响笼罩覆盖,甲士门并肩拥立,街道一时水泄不通,鱼鳞一样堵在四方。

长戈沉沉抢地,发出山崩地裂般整齐恢弘的“隆隆”之音。

卓幼安见此情形,额头上密布了一层冷汗,呼吸紊乱,他粗略的看了看,镇天王府的三千府兵应该都已齐聚在此。

对方三千兵,而他们只有三个人,这是小孩子都能算计清楚的数字。

孔太飞倒是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从一侧宴桌上抄起一只烧鸡,咬了一口,黑脸上露出兴奋嗜血的红光。

“当啷”,长剑出鞘,孔太飞手扶剑柄,剑意升腾,配上其接近三米的黑塔之身,活像一尊民间的地府鬼神阎罗像。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道:“这样才有意思。”

伸手一拍周患的肩膀,“阿患,你下令吧,老孔已经准备好了。”

周患的拇指在指缝间揉搓几下,眼睛始终停留在镇天王的身上,浊气外吐,四重境的滚滚内气似城外昶江水冲破堤岸,也似蛟龙出水,铺天盖地。

三名黑衣人惨呼一声,在如此令人惊怖的压力之下直接“扑通”跪倒在地,无论怎么挣扎也难以直起身。

“你问本帅,军权,何人所赐?本帅便告诉你!此权,来自天下百姓,来自沧北屈死的万民,来自坐镇大周二十年的座北侯!所以,本帅起兵破辽,与你无关!”

“这沧北,是陛下的沧北,是百姓们的沧北,是座北侯爷一手打下的沧北,而永远不会是你姜昀的沧北!”

“本帅为民破辽!何罪之有?”

第一百六十三章:气破挺剑峰

孤帝四年九月四日,也正是扫雪客寿辰之日的前一天。

探雪城,城主府。

扫雪客负手立在莲花池内最大的一座浮台上,他的背后,赵雪贞脸蛋儿红晕,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口中不断的说着一些什么。

雨仪和老人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静静的听着,时不时地对视一眼,似是在用眼神做着交流。

扫雪客抚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嘴角强行扯起一丝笑纹儿,回过头对着女儿点头,“世子远道而来,你便带他去清塘苑暂住吧。”

赵雪贞面上一喜,捣蒜般连连点头,转身一条腿刚刚迈过门槛,雨仪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贞儿。”

“啊?”赵雪贞一回头,但见雨仪已然站在了她的眼前,先是惊了一下,“母亲,你这是……”

雨仪宠溺的为爱女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青丝,手指抚了抚爱女的俏脸。

“宇车世子一个人进来就罢了,他的部下务必留在城外,这一点你要记得……”

雨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有些犹豫踌躇,略带含蓄的道:“另外,他若是有何要求,你也尽量满足他,切记要知礼守节,男女之分一定不能乱了,你们两个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哦哦。”赵雪贞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对于雨仪突如其来的话,她深感摸不着头脑。

雨仪这才再次捋了捋女儿的发丝,轻声示意她可以走了,赵雪贞嘴角翘了翘,欢快而去。

雨仪站在原位呆看半晌,一扬眉,问道:“老仙儿,贞儿的命,您为她算过吗?”

老人嘿嘿苦笑,侧过头看了扫雪客一眼,含含糊糊的道:“算过吧。”

扫雪客仍在背着身,沉吟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若与倾儿命格相冲,又和谁命格相配呢?”

老人避开对方的问话,而是正色问道:“老窝囊,你看宇车敬杰这孩子如何?”

扫雪客怔了怔,盘膝坐在浮台上,自取酒壶满上一杯,“儿时的宇车敬杰,就如同一只空酒杯,而现在,这只酒杯已然盛满了酒水,至于所容之酒是我探雪城的凉胜温还是宇内的隔夜寒,疏离也无法预料。”

“已凉之情尚胜温酒,隔夜之情却未必长留。”老人探手向上一指,“这是人间情意,亦是天意,亦是情劫。”

雨仪凝眉思虑,眉眼重新舒展时,她低低道。

“贞儿的未来我们不可能步步干预,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将她的心暂留在探雪吧。自我再看到宇车世子起,就知道这孩子已不复当年了。”

“我与夫君也不过希望,贞儿这丫头能幸福安乐一生,足以了。”

老人心道:你若知道贞丫头一生有三段斩不断的情劫,只怕也难以如此舒心吧……

不过老人并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笑骂扫雪客,“老窝囊,你手上的酒可别糟践了,快拿来,小老儿替你喝!”

扫雪客一听,没好气的撇了撇嘴,正要说些什么,一声栗惊层巅的巨响使得整座探雪城都跟着震了三震。

一股升冲天阙的气浪宛若搏击长空的雄鹰,同风而起,扶摇直上,其声势以挺剑峰为核心,龙卷般覆压全城。

破碎之声应时响彻。

飓风盘旋,音动穹庐。

高空雪停,晴天出日。

璀璨夺目的阳光横如贯穿天空的彩虹,将傲立千年之久的白帝树照耀成一颗白色的烈日,反射之光普照天南。

冥冥中似乎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由小及大,音调逐低而高,骤然响起。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长天无云何来龙,青空未雨何生虹?

此十六字深入人心,但一闪而没,就连扫雪客三人都不知道,这乃是未来赵卫晗所悟天之道的雏形。

在震骇惊人的天地异象中,扫雪客脸上露出了一抹不知多少年没有过的狂喜,他斜眼打量着老人,眼神中竟闪出几分炫耀之意。

“哈哈哈,老仙儿,你可曾看到?疏离之徒,更胜疏离啊!二十四岁,他年方二十四岁!”

“越过‘悉贯心府,隔步登台’,一步踏上‘冲飒凭虚,遍野尽锐’,自立己道,指日可待!卫晗,是千年不遇之才!”

谁都听得出扫雪客平淡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颤抖。

一旁原本还不甚明晓的雨仪登时一惊,喜上眉梢,发足奔到扫雪客左手边的浮台上,揽住自家夫君的袖口。

“夫君所言,可是真的?”

扫雪客张了张嘴,府外又起一声嘹亮的男音,把扫雪客想要说的话生生淹没。

“我之道,不应天之道。”

雨仪听出那是赵卫晗的声音,柳眉轻动,手中的力气不由大了几分,“咔”的一声,扫雪客的半截衣袖就被她扯了下来。

老人扶案起身,双眉皱的老高,无奈地对着扫雪客一拱手,“这次你是收到宝了,老窝囊。二十四岁的四重第三步……闻所未闻啊,看来小老儿今日……甘拜下风。”

“不得不承认,小老儿的弟子,不如你。”这几个字从一个没有认过输的人口中吐出,听来格外生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扫雪客浅笑回礼。

恰此时,府门大开,白芒闪动,两道身影几乎同时窜入厅中。

赵卫辞闭关还不足半月,便借内气突破之机气破挺剑峰,这才下得峰来。

左沂一副愠恼之色,负身堵住了赵卫辞走进厅中的身子,指着对方的鼻子愤然怒道。

“修内一途,最忌偷奸耍滑,慵懒懈怠。主公命你闭关,待参透一字剑谱时,方能以剑气击破挺剑峰之禁制出关!而你假借破境之力碎其禁制,闭关又有何意义?”

赵卫晗目光坚定沉稳,步履不乱如磐石,根本没有受左沂一番话语的影响,眼睫一动,内气一卷,左沂便感觉对方身上传来一股轻盈平和的气力,竟是要将自己推开。

左沂登时火冒三丈之高,若不是因为主公主夫人就在身后,只怕他已经出手将赵卫辞教训一顿了。

“赵卫辞……”还想再呵斥几句什么,却被扫雪客开口阻止。

左沂心中也是有所权衡的,毕竟城中每一个孩子儿时都是从自己的南公府内学习礼数知识后才走出来的,赵卫辞也不会例外。

因此,他对赵卫辞也有很简单很纯粹的师生之情,他绝不希望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尤其还是赵卫晗这般优秀的孩子,因一次鲁莽反常的行径,而招致扫雪客的不喜。

真要如此,或许赵卫晗便只能落得一个被发放城外,终生难得扫雪客亲手指点的下场了。

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身陷囹圄【1】

“主公,赵卫晗平素虽清冷一些,却从未如此莽撞,今日不知为何……”

赵卫晗心中也明白左沂的良苦用心,但当他听到宇车敬杰入城后,心中的不安之念没有一时不在暗暗作祟。

当日和元歌斗剑,重伤败北,后又遇诸如平眉女那般强敌,可谓在生死之间走过数个来回。这远比他从前闯荡江湖处处试剑比武遇到的险情更加惊心。

无意间竟触动了那个自己短时间根本未曾想过的瓶颈,伤愈后这种感觉愈加明朗,但想要真正破境依然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按照最初的思考估量,他想要水到渠成破境,自然而然的突破到四重第三步“冲飒凭虚,遍野尽锐”的境地,至少也需要一年半载。

宇车敬杰入城的消息刺激的他必须冒险破境,顶着重伤之虞,经脉错乱之危,这才成功换来了眼前这十数日闭关就气破挺剑峰,引发天地之异象的奇观。

这一切的努力背后,他真正想要做的,仅是凭一己之力攻破禁制,再名正言顺的走下挺剑峰。

这样,他就能站在最佳的时间,最佳的位置,阻止宇车敬杰接下来的安排。

雨仪知道赵卫晗和爱女间无可抹煞的情谊,更加明白他此时站在这里的原因。

额角渗出略带血气的细汗,领口处慢慢延伸出的殷红血色,强行压住气血不稳而产生的潮红,这所有的形容,屋内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雨仪心里慨叹一句:是硬生破境的代价啊,这孩子……

老人也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贞丫头的情,难,难,难啊……

“主……师父,弟子卫晗,有事拜见,鲁莽破峰,请师父治罪。”赵卫晗连连喘上几口气,跪在扫雪客的眼前。

扫雪客表情不明,看不出是喜是怒,“沂叔,下去休息吧。”

以左沂对自家主公的了解,能够看出扫雪客并未气愤,反而心情极好,松下一口气,给了赵卫晗一个恼火的瞪视,欠身退出。

“说吧。”扫雪客盯着弟子,“和贞儿有关的话,不用再说,参透剑谱才是首位。”

赵卫晗微怔一瞬,他不是蠢人,相反,他很精明,一下子便听出了扫雪客话中的深意。

提到赵雪贞,扫雪客用的不是“不要再提”而是“不用再提”,一字之差,其意万千,“不用”二字意味着赵雪贞的事扫雪客要亲自处理。

坠在心上的大石落地,赵卫晗身子一软,体内破境后紊乱的伤痛令他险些瘫倒在地,撑起余力,直起身子,他并不希望师父看出自己此刻受了内伤。

扫雪客对弟子的坚强十分满意,下意识点点头,手一扬,隔空扔来一只小瓷瓶。

“接着。”

赵卫晗听见风声,手出如电,一把接住瓷瓶,远远闻见一阵熟悉的香风,是带着药气的花香。

“这是疗伤药,今夜不用再上挺剑峰了,回后府养伤,明日随众参加寿宴。”

赵卫晗站起身,重重点头,脑海中又在想着这熟悉感来源于何处。

浮台上的扫雪客像是突然想起了老人方才的话,浅笑又道:“内修精进固然可喜,也不可心浮气躁,恃才傲物,小心被倾儿赶了上去,届时为师被迫认输,拿你是问。”

“是。”赵卫晗回答着,灵光一闪,猛然想起那瓷瓶中的香风竟与洗花海以花所制之药的香气一模一样。

莫非师父与洗花海中人……有过来往?

……

探雪城,清塘苑。

在赵雪贞的头前引路下,宇车敬杰走入这方布置精巧雅致的城中小苑,院落中参差不平的绿植和眼前淙淙淌过的浅浅清溪交融成一副曼妙的画卷。

二十一岁的宇车敬杰,身为宇车王府的世子,他习惯了雍容华贵雕梁画栋的王宫豪门,再次走入朴素清幽的小苑中,惟觉心神舒畅。

始终凝在眉眼中的贵气淡了几分,反衬出十足脱俗的英气。

就姿容来说,宇车敬杰绝对是一位俊逸不凡的翩翩美男,其倜傥超尘之貌在全宇内乃至整个天下的年轻一代中都是屈指可数的。

除了令人艳羡不已的俊貌,其身上所散发的才气更显得成熟大气,举止投足间无不昭示着得体二字。

在赵雪贞的印象中,这种仿佛天然所带的清新儒雅的气质,她也只在父亲和李昀歌二人的身上看到过。

此次再会,不知是不是雨仪一番没头没脑的言语影响,她倍感紧张,刻意和宇车敬杰拉开了些许距离,说话时也慎重几分。

明显感到疏远的宇车敬杰心中有些低落,他仿佛看到儿时手舞足蹈朝他跑来的小女孩正距离他越来越远。

山风拂过,白帝树叶如海浪相叠,发出漱漱之声。

一枚晶莹雪白的树叶在空中舞动着娇小的身姿,刚巧飘落在赵雪贞的发丝之上,宇车敬杰见状,脚步平缓的上前两步,凑近些许,抬手便要将那树叶取下。

赵雪贞先是呆看那张令人窒息,全无杂质的面庞不断靠近自己,倏地惊呼一声,脸蛋儿一路红到耳根。

飞也似的倒退几步,遥遥看着宇车敬杰,胸口恍若小鹿乱撞,扑通通跳个不停,白帝树叶因头部的抖动而轻落在地。

“敬杰哥哥,这里你……你你住过的,应当很熟悉,我……我走了。”

赵雪贞结结巴巴语速极快的说完,转身便走,再也不敢看宇车敬杰一眼。

宇车敬杰笑笑摇头,也不阻拦,眼底升起一缕一闪即逝的期盼与渴望。

趟水走过清凉的溪流,他的视线撞在小溪另一侧一块平淡无奇的巨石上,看着其上书写的两个走形的赤红大字“微雨”,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这条小溪,叫做微雨,取自一部无名旧典中“微微如雨,积水成溪”。

这是儿时他和赵雪贞一同起的名字,那两个字,也是他握着赵雪贞那双胖嘟嘟白嫩嫩的小手一起写上的。

贞儿,你可知道,你的敬杰哥哥多想把你当做妹妹,永远永远……

可惜,你,是探雪城的小公主。

正愣怔出神,气浪突至,他抬眼看向挺剑峰的方向,轻轻一叹,喃喃自语道:“赵卫晗,你和我,谁在贞儿心中的地位更胜一筹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身陷囹圄【2】

立剑阁。

桌案上密密麻麻写着笔记剑招的宣纸被他搁置在一边,周倾精神抖擞的伏在桌上,捧着记载辛子剑法的古卷,眸色深深,悬在空白宣纸上的笔始终没有落下。

立剑阁中的每一部剑法都是古剑客中佼佼者遗留下的足以传世的顶尖剑法,任何一部拿出城外都可令万千江湖剑客心驰神往,奉为神典。

可当这些出类拔萃的剑法放到辛子剑法前,却如莹莹之火难胜月。

周倾记过的典籍数量绝对不少,每看过一部,他都能够获得些许心得感悟,从而将之记录在笔头,加以汇总整合成为真正属于自己的知识。

唯独这一卷,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拿到这卷后已然视若珍宝的看了一整,其上的招式,人形图,内气运转路线,剑诀乃至每一个小字,他早就看了千遍万遍。

令他震惊的是当他阖上古卷后,其间的一切内容便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忘却,就连九牛之毛冰山之角也并未留下。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整整二十九记剑招和他所记忆的无数剑法相比,根本找寻不到任何的相似共通之处,也没有获得能付诸笔下的半点感悟,就仿佛所有的剑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所谓,天下大道,殊途同归。

辛子的道另辟蹊径,仿佛置于大道之外。这一点,他想不明白,亘古不变的道为何就在一卷之上就发生了改变呢

经过长久的思考,他依然没有想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停笔沉吟片刻,余光瞥见旁侧的书架,灵光乍现。

他飞快起,三两步奔到一座还未开始阅读的书架前,手中紧紧抓着古卷,眼神在书架上的每一部典籍的书脊上扫过一遍,目光慎重的转回古卷上。

指尖划过卷上略有些褪色的文字,呼吸渐渐加重,慢慢呼出一口浊气,再抬起头,眸中竟闪过了明朗之色。

“这是”

话音戛然而止,整座立剑峰倏然间被一股弥天浪涛包裹,赵卫晗的一句“我之道,不应天之道”仿佛神来之笔骤然点醒了他。

眼中明朗直转了然,自言自语道“这遍及每一部典籍石刻古卷的神秘灵气,莫非是道家心法中所述主气之上的力量”

“莫非和师父从前提过的天之道有关”

“辛子剑法卷上也有这种无形的神秘灵气,其浓度似乎要比此间书籍之上要浑厚许多”

“由此推知,辛子剑法应是辛子圣跻于天之道后才创造出来的剑法,故而与同属人之道的剑法有大相径庭之处,灵气更为纯粹凝实。”

“那么为何阁内典籍上会有灵气存在且能被我吸收呢”

当他把自己能够了解的诸多线索层层剥茧深析之后,一个听上去极为合理也最符合现实的答案便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通读三万典籍是为了让我尝试领悟万般剑,同时吸收这些灵气”

心中念起自己闭关前老人和扫雪客的一番话语,他终于肯定了这个答案,心中顿时大喜过望。

“换而言之,这些灵气能够助我补虚”

窗外忽地响起一声轻笑,周倾心道窗外有人,无声无息地小跑两步,蓦地探手推开窗扇。

窗外空dàng)dàng),毫无人迹,峰顶寒风潮水涌入,贯透全,血液仿佛在此刻停止了流动,心跳也随之减了一拍。

眼睛下视,骇然发现脖颈处,停着一柄幽森泛光的浅蓝剑锋。

咫尺之遥的剑意,令脖颈处的肌微微发痛,轻轻战栗。后心几乎瞬间就被冷汗打湿,强自按下一口气,让自己重归镇定。

心念电转。

若是对方想杀我就凭其轻易潜至窗外的实力,只怕我已送了命,此地是探雪城,对方绝不敢伤人。

这般想着,心神一松,他伸手阖上窗扇,室温回升,抬起手指点了点颔下锋锐的浅蓝长剑,语音不善的道。

“大胆贼盗,探雪主峰也敢闯”

“小子,你就不怕我杀了你”那是一个相当不像男声的男声,嗓音故作沙哑低沉。

紧接着,一个周冰冷的子凑了上来,并未贴上,周倾就感觉到对方上传来的寒意,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暗惊一句,好香啊

“这位女侠,你的剑很显眼。”周倾嘴角上翘,笑着侃侃而谈,“东海蓝银为锋,三眼鲸牙为柄,沉月秋水相锤,寒火所打,名剑榜中有极寒剑之称,剑名,半轮秋。”

“呦”后方传来轻咦之声,“小子眼力不错,咳咳,不错,正是半轮秋,如何,怕了吧”

周倾耸了耸肩,有成竹的回道“不怕,半轮秋之主李前辈与赵城主相交甚厚,你为李女侠的门生,不会对我动手的。”

这下伏在他后的人彻底震惊了,先是沉默片晌,刚刚有些松弛的剑锋忽又直,周倾赶忙以手护住脖颈要害,“女侠剑下留,误伤就不好了。”

“嗤嗤”轻笑中,先前沙哑低沉的声音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宛若黄莺低鸣的婉转之音,半轮秋收归入鞘。

周倾摇摇头,缓缓转,细细打量起这位夺窗而入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穿水蓝色棉袍,看起来十七八岁正值妙龄的少女,正微微打着寒颤,将长剑半轮秋丢在一旁,抢到火盆前搓手呵气驱逐寒意。

她的皮肤在炭火红光的反下,倍显白皙水嫩,眉眼间凝着挥之不去的笑意,只看了一眼,周倾心中就有了判断,这是一个笑的姑娘。

少女的额上横着数道延伸至鼻梁,狰狞不堪的青黑色斑纹,给那张本应该完美无缺的俏脸罩上了一层惨淡的乌云。

不盈一握的小手上布满参差的剑伤,嘴角还带着伤后未愈的红肿,似是不久前刚刚和人交过手,还吃了不小的亏。

少女待体暖和之后,回眸看到周倾仍傻傻的站在窗户边,开口招呼道“小子,看什么呢”

周倾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走近两步,睁大双眸用灼灼的目光在她的脸蛋儿上停留了一下,“看你,你与我的一个朋友有几分神似。”

第一百六十六章:身陷囹圄【3】

少女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正常,眼底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哀伤,周倾看到后就知道对方不希望自己提起此事,强行按住疑惑,心里却还在思索着。

没了斑纹,不论气质,这位少女和洗花海的束嬴姑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次看了一眼,周倾脸有些发烫的收回目光,毕竟一直盯着一位姑娘看实在太过失礼,心中暗骂自己忘了礼数。

少女并不在意,巧笑嫣然地移开话茬,“我是晏闻声,你呢,小子。”

大抵是因为目测后,揣度自己要比周倾大上数年的缘故,“小子”这个称呼叫出来甚是理直气壮。

周倾将“晏闻声”三字记在心里,拱手为礼,“初次相见,我是周倾。”

晏闻声“哦”了一下,寻了个空位坐下,满怀兴致的连连发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女身的?你既认出神剑半轮秋,又是如何猜出我是李前辈的门生而不是李前辈本人呢?”

“嗯……”周倾就地而坐,独自一个人在阁中久了,也甚是无趣,索性将古卷平放在掌中叠好。

“身上带着的淡淡香气,以及伪装之音的声调不协,很容易才到你是女身。”

“至于身份……半轮秋,是李前辈纵行江湖闻名天下的配剑,但从你握剑的姿势便能看出你不会用这柄剑。”

“亲身相授者为弟子,口外相传者为门生,能带半轮秋出入,说明你出身李前辈门下,但你不懂半轮秋剑性极寒,因剑气之冷而浑身颤抖,说明你……并未亲身修行门下心法,亦不会抵抗半轮秋的寒意之法。”

“出身门下,却不修正宗之法,只能是未及亲传弟子的口外门生。李前辈此次参加城主寿宴,带你而来,剑又在你手,综上所述,我道你并非普通的门生,而是剑童。”

剑童,又称抱剑童子,江湖上一些名望高著的人出行之时都会带上一个为自己携带背负趁手武器之人,名中虽有“童子”二字,却并不意味着剑童都是孩童,其身份大多都由亲信或弟子来承担。

譬如,扫雪客出城与他人相约赴会或是比试时,如若左沂跟从在侧,那么在外人面前,恨长禁必定要由左沂来背,此时,左沂所担当的便是剑童的身份。

此为行走江湖一条暗定的规矩。

出行带剑童,一方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另一方面,也是与江湖人相见的一种礼数。

听了周倾有理有据的一番“长篇大论”后,晏闻声面上露出欣赏之色,啧啧数声,“你人不大,倒还有些本事。”

“只是你这身子,实在……”她皱着眉叹了一声,“四虚未补升一重,与内家顶尖无缘了啊。”

周倾听她这么说,顿时恍然大悟,对方早早看出自己的情况,听到自己自言自语说“补虚”时才会发笑。

所有了解补虚重要性的内家子都知道,升了一重境后,补虚已晚,晏闻声大抵是在笑自己自以为是,孤陋寡闻吧……

心中黯然,面上不动声色,笑着道:“命数如此,何必强求。”

晏闻声回以一个同情的眼色,眉梢眼角下意识勾起笑容,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十分苦涩。

“侥幸活下来的人,不会在乎眼前的痛苦。”晏闻声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安慰周倾,可眼圈却在泛红,她挤着笑纹,勉力笑着又说。

“死过一回,才知道人间的痛不过痛在皮肉而已。小子,无论前程是否渺茫,你都不要有轻生之念。放弃前路,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自断性命。”

晏闻声默默伸手捋过额前发丝,趁机飞快拭去了眼角的晶莹,她站起来,俯身颤颤出手握住半轮秋,抱在怀中,任由寒气侵体,她仍然灿烂的笑着。

“小子,记得我说的话哦。主人应该在找我了,我走了!”

周倾莫名感觉心中如遭重击,剧烈一痛,注意力转向对方额头上密布的斑纹以及浑身经受之伤,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晏闻声那个生硬笑容背后的故事。

一个人,即便揭开潜藏心底的伤疤也要安慰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是何等的善良。

他伸手入怀中,摸出一个钱粉色的玉瓶。

她以善良待我,我亦以善意回之。

玉瓶在手中翻转,倒出一颗足有十种颜色混合一起的药丸,药香刹那充满全阁,他将那药丸随手抛入晏闻声的怀中。

“晏姑娘,等等,这个给你。”

晏闻声一阵手忙脚乱的接过,捧在手中,鼻翼轻动,笑吟吟的说道,“小子,这……很好闻,谢谢你的赠礼,我很喜欢。”

不等周倾再开口说什么,她便步履轻盈的出了阁门。

一走出立剑阁,滚烫的泪珠犹如短线的珍珠颗颗坠落,眉眼弯弯,绽放出了世间最美的笑。

这一刻,她只觉这柄半轮秋散发的寒意竟也没有往常那般难以忍受了。

在她来看,这丹药不过看着绚烂闻着香甜,想也无甚功效。

她是略识药材的,能够嗅出这颗药中根本没有半点药材的味道,况且,她也并不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孩子会赠给自己什么宝贝,只为纪念相识一场吧。

即便心中判定了这未知丹药仅做摆设,她也奉若至宝的贴身收好。

此次碰巧躲在立剑阁外,也并非全无收获……

这个傻小子,很可爱……

周倾无奈的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眸中多了几分担忧。

李前辈明知半轮秋的寒劲,仍让她一介不通避寒之法的女子来做剑童,这分明是……

但愿那传闻中生死人肉白骨的十花丹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保她一命吧……

周倾并不知道今日送出去的这一颗善意种子,会在未来长成一棵何其伟岸的参天巨树。

他攥了攥古卷,决心与目标变得坚不可摧,分外肯定,朗声道:“四虚未补又算什么。我之前路,是天下首位!”

与此同时,手中古卷忽的金光大放,下一刻,古卷竟化作金沙自指缝间滑落。

仿佛虚空突然现出一支笔杆,凌云书下【辛子剑】三字。

剑意,自一地金沙中毫无征兆的爆发,方一出现,便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第一百六十七章:身陷囹圄【4】

鸟语水流,瀑布深潭。

芳花群兰斗艳,草木古林争春。

交错掩映的藤条荆棘遍布眼前,马蹄下尽是伴随浅水细流而生的泥泞青藓,走上时深一脚浅一脚,泥浆黏在马蹄战甲上,笨重难行。

赵卫辞引着赵梦缺及其下将士,轻车熟路的穿越重重山林,紧赶慢赶,终于在那伙不明敌军包围上来前,疾行十五里,抵达莫须山下。

莫须山,其神秘程度丝毫不亚于天南的洗花海,莫须这个名字,是民间所流传的,取自“莫须有”之意。

其山不知几多高,外有瘴气薄雾做天然屏障,即便是常年游走于山中的猎户和采药人也很难准确无误的找到莫须山的位置,甚至还会因此而迷了路。

古往今来,能够攀上此山者少之又少,至于山上究竟有什么,无人知道,也无书记载。

有关莫须山的传说数不胜数,其中传播最广的一种说法是。

千年前,天下尚未开州立国时,人间常因食粮不足而混乱相争,农帝神农祖为解此难,云游四方尝尽百草。

行至云东时,误食剧毒,无药可医,命至绝路,山林忽起薄雾,莫须山自平地而现,山上长满状貌奇异剔透的野果。

树丛中窜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玉兔,口中叼着一枚朱果送到神农祖驾前,朱果入口即化,刹那剧毒全消。

神农祖倍感新奇,登山后竟在山上发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独特草木。

在神农祖离开莫须山继续踏上征程后,莫须山竟也随之消失在了薄雾之中。

也曾有人说,莫须山是神农祖遍访天下,耗尽心力遗留下【神农典】后,力竭倒地的尸身所化的神山。

神农祖距今太过久远,难免众说纷纭,百道各词,莫须山也因此成为了一个不亚于藏冰观的神秘之地。

附近林中生存的山里人祖祖辈辈都对莫须山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将莫须山视为老祖宗留下的圣地。

不仅不肯踏入一步,每至佳节,更会汇集一处,共同拜山,行十跪百叩之礼以表达对前人与神农祖的敬畏之心。

先前那名阻止赵梦缺的甲士就是受了种种奇怪传说的影响,害怕全军会因为践踏神山而遭受山中人的围攻惩戒,亦害怕在薄雾中迷失方向。

赵卫辞一路驾着雪夜流星,沉默前行未发一语,直到走至山腰处寻了个临近水源的开阔地,确定安全后,这才舒出一口气,止住前进的步子。

赵梦缺见他停住,喝令全军原地休憩,自己则是坐到赵卫辞的旁侧,问道:“现在可以说说这一字剑谱了吧。”

在他眼中心中,一字剑谱的情况甚至要比眼前出现的不明敌情更重要许多。

“赵将军早年学过半字剑,也算是入了探雪城的门。主公命我携剑谱而来,是希望将军能来探雪城修行扫雪剑的。”

“但东南三国海灾……事发突然,想来一切需要重新安排了。这一字剑,赵将军可以放心修炼,主公已然允准,东南三国一行危机重重,修行一字剑,会多一份活命的手段。”

赵梦缺点头,心中仅剩的疑虑就此全部打消。

“莫须山是否安全?“

赵卫辞肯定的道:”安全是安全,可这下一步,就需要赵将军早作安排了。“

赵梦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低眉想了想,发问道:“你知道这伙人马的来历,对吗?”

“那是云东军,其中……还有曲晋的西境军,这一次是碰巧遇上的,他们八成是想除去你们以防后患。”

“云东军……和曲晋军勾结在一起了?”赵梦缺皱了皱眉,既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他就不可能不相信对方消息的准确性。

“我军一路低调快行,并未探听丝毫云东这方的消息啊,即便如此他们也要灭口?”他瞬间就意识到了整件事情的严重性,“宁肯杀错,也不放过……镇天王父子要有大动作了!”

赵卫辞一向不了解权位相争与诸国拼斗,提不出什么有效的意见,也就没有开口打断对方的思路。

赵梦缺踌躇踱步,双眉间皱成一个“川”字,半晌后突然抬起头,一拍额上。

“莫须山如此隐蔽,外围雾瘴之气重重,老五是无法通过留下的印记找来的,还望赵小友辛苦一遭,将老五接来山中。“

赵卫辞答应一声,上马下山,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赵梦缺见对方离去,脑海中思路渐渐成型。

开口喝来地图,低着头细细揣摩良久,又唤来笔墨,奋笔而书。

这一封信笺足足写了半个时辰之久,数十页之多,抬起纸笺吹干墨迹,一口咬破中指,重而重之的按下指印。

恰此时,赵卫辞带着燕杵兴一行人引着更换的坐骑和购置的干粮安然而返。

“去了这么久,遇到麻烦了?”方见到人,赵梦缺收好信笺拢在手中,上前关切问。

燕杵兴忙着整饬从城中买来的马匹,赵卫辞见状简单的解释两句。

“燕将军出城之后看出林中有杀意弥漫,势头不对,在城外等了等,待到军士散去后,才在林中与我相遇。”

赵梦缺也不多客套,擦了擦头上的汗珠,“老五,你来!”

燕杵兴正给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换上鞍鞯,听到赵梦缺急急的声音,顿时骂道。

“你他娘没看到老子事忙?有话慢来再说。”

赵梦缺早已急不可耐,哪容燕杵兴再多废话,一把拉住对方的腰间细带,将其拽了一个趔趄,栽下马来。

“你他娘的赶着投胎去?”勉强稳住身子,燕杵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边拍边道。

都是军中出身,性子直,赵梦缺也没有多余时间和燕杵兴计较,慎重的组织一下语言,道。

“眼下,云东境内的形势我已大致分析过了……兹事体大,我也很难轻下决断,我决定独自回一趟昶州,将这消息带给阿患,顺路探看……云东这方的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何等程度。“

燕杵兴此时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眼瞅赵梦缺紧张的神色不似玩笑,胸中没来由的突突跳了几下。

这家伙从不会小题大做,更不会无的放矢,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这般失措……

“老八,你这是……“

赵梦缺插口阻止了他的问话,“不久前,有一支不下万人的云东曲晋联合之军意图围杀我军,在云东境内,出现曲晋的西境军,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你再蠢也应当看得清楚。”

第一百六十八章:身陷囹圄【5】

灼阳正好,酒意正浓。

百桌盛宴眨眼换为满城军兵。

本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普州欢庆的日子,却因为周患与镇天王的针锋相对而发生了改变,刚刚平静下来的昶州注定要再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本帅为民破辽,何罪之有!”响彻全城,语盖群伦。

无论官阶高低上下,在座官员都被这一句话深深折服震撼,甚至将三千军校身上透出的杀意都全部抛诸脑后。

孔太飞和卓幼安则是倍感愤火,他们为沧北抛头颅洒热血,酣战敌军经月之久,不惧马革裹尸,不畏战死沙场,奋勇杀敌。老将龙洐意更是为了守护沧北守护兄弟,连一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换回来的是什么呢?

战争方一结束,独掌大权的镇天王就要迫不及待的铲除异己,为了霸占功名与军权,毫不留情的对着他们亮出箭矢枪戈。

天下焉有此理?

……

南城门迎接周患赴宴的守将远远的站在城楼上,他能够看到不远处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军士,也听到了周患极具坚定的话语。

为何周帅没有畅然饮宴,反像是被问罪一般?这群围拢的甲士又为何突然涌现?

他看不到场中发生了什么,但仅从周患的话语中他就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他名为苏别厄,只是沧北军中小小的一员副五品参将,但在满城风雨欲来之时,他敏锐地嗅到了不详的味道,侧头看向身边的副将。

“咱们有多少人。”

“秉将军,守城军,二百。”

苏别厄咽了一口唾沫,再度看了看城中紧绷的形势,略有些紧张的问道。

“周帅若有危,我等将如何。”

“当然是拼了!能为周帅解围,二百甲士,死不足惜!”副将不假思索的答道。

回答之后他就愣了一下,他自认是最懂自家将军的人,可却也没有摸清楚对方这句话的意思,低眉一看城内情形。

“周帅不是来参加庆功宴的吗?周帅那可是首席功臣,怎会有危险?“

苏别厄没有回答,想了想,低声吩咐道:“召集军士,把好城门,静候传令。”

副将惊疑不定的犹豫道:“将军,天王命我等静守城门,您要做什么,这可是违抗军令……”

“少言慎行,不要走了风声,听令行事。”苏别厄脸一沉,“速去!”

副将无奈,迟疑着接了令,匆匆奔下城楼。

苏别厄再次重重咽了一口唾沫,握掌成拳,心道:沧北可以没有我们,不能没有周帅!镇天王若想让周帅平受不白之冤,我苏别厄第一个不肯!

军中人只知他是一员不起眼的五品小将,却无人知晓他还曾有另一个身份——前沧北军三旗营主叶孜化和九旗营主李奴机的亲传弟子。

……

大江楼前。

周患傲然挺胸而立,镇天王的脸则是另外一副模样,阴沉,森冷。

从周患铿锵的话语中,镇天王只听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他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突然觉得,纵有三千府兵在手,他也依然不是周患的对手,因为他和周患差了一些什么,明明血统高贵,站在周患的面前却有种想要低头的卑微感。

这种感觉来源于何处,他不得而知,也不愿得知。

他是一个不会认错的人,生来便是高权在手,宠遇优渥,横走朝堂毫无避讳。

而这份高高在上也成功的造就了眼前这个野心勃勃,欲图不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自己看上得东西揽入怀中的镇天王。

周患看着镇天王脸上阴晴不定的变换,压低声音招呼背后二人,“恶战,怕不怕?”

“怕?怕他娘个屁!”孔太飞恨恨道。

卓幼安一甩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怕……肯定是假的。”

周患呵呵一笑,“稍后打起来,你二人千万不要看我,从来时的路上杀出去,咱们,城门会和。”

“周帅,你不与我们一起吗?”卓幼安问。

周患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需在城中解决一下,事了之后,便会到城门外寻你们。”

“老七,这城里太乱了,四处敌军,留下不安全,什么事杀出去再说!一起杀出去!”孔太飞道。

周患还要再说什么,镇天王似乎想好了如何反驳,蓦然开口,“满口胡言,空谈仁义道德百姓大义!这不过是你脱罪的无耻说辞!”

话音未落,镇天王凌空一招手。

破空声伴着离弦之箭,蝗虫般射来。

周患几乎同时低喝一声:“杀!”

楼外宴桌上的官员眼见镇天王竟真的敢放箭,顿时目瞪口呆,惊惧的抬头看了一眼,大多数都是脸色煞白,一屁股从椅上跌下,双腿软如棉纱,连跑的力气都没了。也有的急急蹲下身子,抱头鼠窜。

一时间,城内乱作一团。

大江楼内的官员则是迅速的紧闭门窗,似是不忍再看。

他们中有极大一部分人都看出了镇天王的意思,可在镇天王的权威面前,他们不敢开口,更不敢为周患讨一个字的公道,只能憋着一口气,愤然倒上一杯酒,长吁短叹着灌入腹中。

周患是真正为民为国的英雄,他们无力援手,遥遥空剩泪眼,无语凝噎。

今日过后,大周再次崛起的机会又要被镇天王这般小人生生扼杀……

大周命数将近……

沧北亡矣……

他们心中如是想着。

忽然间,一声剑吟撕碎所有的哀叹。

滚滚内气蒸蔚,骤然爆发。

姜颜舒的眼中露出惊诧之色,不敢置信的惊呼道:“怎么可能,密报说承田谷一战你强行运气伤在心脉,没有卧床数月,前来赴宴已是奇迹!为何还有这般力量!”

方才周患以内气力压三位内家子的时候他心中就大为震惊,他还以为那是周患强行拼上浑身解数全力施为,但此时感受到周患身上散发出的宛若实质的气势,他岂能不惊诧。

“这是老子用十五年换来的!”周患说出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握紧夺天征。

姜颜舒的这个问题,卓幼安和孔太飞也是不知道答案的,战后他们也曾询问过周患是如何调整内伤的,周患只是笑笑不语,那时他们也以为周患是忍痛强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过后却发现并非如此,周患是真的完全恢复了,中气十足,气息平稳。

有了卓幼安恢复速度奇快无比的先例,军中众人也并未感觉太过震惊,将之称为“上仙庇佑”,除此之外也实在难以解释愈伤过快的诡异现象。

此时他们四方迎敌,上有弓弩,也来不及思考周患话语中的意思了,反身抽出长剑,内气顷刻爆发。

第一百六十九章:身陷囹圄【6】

拔刀一斩,剑光冲霄。

孔太飞修行多年,虽然不懂补虚没能升四重,但也是三成顶峰临四重的内家内家子,在普遍实力不超过二重境的镇天王府兵阵内可谓高手中的高手。

他知道卓幼安内气较弱,实力悬殊之下卓幼安更难发挥出全部力量。

因此二人一左一右动手的同时,孔太飞的注意力也一直在留意着卓幼安的方向,留出了三分气力,只要卓幼安稍有危险,他便会立时出手援助。

心中一旦有了负担,本就不轻松的战斗也会变得分外艰难。

卓幼安察觉到了孔太飞对自己的照顾,焦急万分,暗骂自己累赘,动手时极为谨慎小心,内气也没有直接倾巢而出,而是徐缓图之。

二人一杀入阵中,南北向的街道登时嘈乱起来,潮水一般的镇天府兵原本的整齐列阵也被强悍的剑意冲的七零八落。

姜颜舒一眼就看出了周患的目的,惊讶过后迅速冷静,眼生寒意,心道:“想要原路杀出?做梦!”

镇天王吩咐道:“今日必须留下周患,否则后患无穷!”

“是。”姜颜舒答应一声,“人力有时穷,周患仅靠三人,插翅难逃!”

“你们!围住那两个!”姜颜舒聚气在喉,一指堵在另外几条街道的府兵,又指了指卓幼安和孔太飞挺剑冲杀的背影,下令道。

一令过后,姜颜舒有些担忧的又道:“此处刀剑无眼,我先扶王爷到楼上再继续观赏这场好戏罢。”

“老姜,你有多久没有动过手了?”镇天王没有理会对方的忧虑,稳若泰山,撩衣在一侧的宴桌前座下,反问道。

“十五年了,上一次,还是和曲晋那个老妖怪交的手。自那以后,老仆一直养伤至今,不再与人争斗。”

镇天王笑了笑,道:“那不知本王的第一高手,见到有个如此强势的内家子近在眼前,这手下是否发痒?”

姜颜舒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镇天王是要让自己出手啊。

回头一看。

周患散发出汹汹内气后,本欲向镇天王杀来,但镇天王一早布置在暗处的整整二十名身着黑色皂罗袍的内家子同时现出身形,将周患团团围住。

这些人也正是镇天王能够屹立楼外岿然不动,有恃无恐的最大原因,一见他们出现,镇天王顿时胸有成竹,戾火全消。

他相信,周患就算是有神仙庇佑也绝对无法安然离开野望。等着周患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被斩于刀下。

在镇天府的门客中,实力达到三重境的一共有二十五人,虽然其中七成的实力都不过是方才被周患镇压的那三名内家子一般半瓶水的程度,达到临四重境的更是少得可怜。

但毕竟人数众多,周患即便是四重境的顶尖高手也绝难力战二十名三重境的内家子。

这一点,在场包括周患在内都看的清清楚楚。

所以,镇天王不仅不再焦急,心思还放在了希望用周患帮助姜颜舒练剑一事之上。

被镇天王一提起,姜颜舒的心中也活络起来。

当年一战,曲晋一方的人虽然给予了他终生无法弥补的挫伤,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伤势痊愈大半,如果心中一点也不想与人交手,是不可能的。

身为武人,最看重的无非是“实力”二字,凡是遇到高手,总希望能够切磋活动,一较高下。

更何况是周患这种难得一见的顶尖高手,姜颜舒顿住,暗暗思量起来。

他从头时就看周患不顺眼,现今又有二十位内家子在后,只要稍有不敌,一呼救,他们便可一拥而上,将周患斩杀,如此想来,还有何疑虑?

我的实力,究竟比从前差了多少,和这周患相比如何……

姜颜舒徐徐伸出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闪烁着淡淡墨色光华的长剑,抚了抚剑脊。

场内,周患顾盼一周,见对方手上武器各异,身上气势澎湃,心中紧了紧,毫不退缩,反而先起一剑,势若奔雷,身如脱兔。

虚影轻动,他已然出了手,在敌方整齐划一的剑阵之中如影魅般游走,手起剑落,次次见血,闪光凌厉,寒彻心扉。

扬手一剑“吹角连营夜剑舞!”,悍退逼近身前的两名内家子,小腿用力一撑,身子跃起,飘然半空,躲过杀向自己下三路的几枚钢刺。

腰身一晃,再避过后方袭来的寒风,身悬当空竟生生一拧转,脚下猛然一踩,内气勃发,脚下三寸外的一个内家子便被内气击中,狂喷出一口鲜血,“噔噔噔”倒行数步,面上涨的通红。

皂罗袍上刹那多了一个陷入皮肉的脚印,余力仍在,冷硬的内气肆虐五内,苦不堪言,胸腔处的骨血更是痛不可耐,心中骇然,身体触电般僵了僵。

周患稳稳落地,上半身悄然一颤,随即迅疾前扑,剑尖软绵绵地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牵起血箭喷溅,那名被他一脚震伤的内家子就被抹了脖子。

直到捂着脖颈痉挛倒地的最后一刻,他也不明白方才周患那一脚为何会这么强力,内气竟击透皮肤经脉,深深入骨。

他又哪里会知道,周患这一手隔筋刺骨的内气手法乃是当年周患纵横战场的一大绝技,出手时可将一缕内气刺入敌人体内,而后如同千万牛毛金针直入肺腑骨骼的脆弱之处。

虽然无法带来太大的损伤,一击必杀是做不到的,但其带来的那种源于体内深处的剧痛往往都能在与人交手时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这一招,周患本人也很难做到得心应手,只因每次使出都必须耗费极大的心力精力压缩内气,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基本上没可能给他动用隔筋刺骨的机会。

方才他身在半空,已经连连躲过数次攻击,可那名敌人的位置实在危险,一旦教对方控制住自己的双脚,那自己也只有被切成肉泥的下场。

剑气无法斩到脚下,无奈之下,只得勉强用出此招,力斩一人,此时心力损耗极大,脸上微微有些发白,额上也冒出了汗珠。

这场战斗,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周患余光看向孔太飞二人的方向,发现已被团团围成了粽子,根本就看不到情形如何,沉沉呼出一口气,他心下低呼。

看来此次有些难办了……管公,叶司丞,你们一定要成功啊!

闷哼一声,周患举剑冷视眼前敌。

耳畔忽地响姜颜舒的声音,“你等退下,我来与周帅过一过招!”

第一百七十章:一刃断城

姜颜舒的声音一出,战意磅礴的十九位黑衣人一同收了内气,隐去合围之势后退两步,侧开身子让出道路,对着姜颜舒微微施礼。

姜颜舒提剑上前,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两下,直视周患,二人的眼神在空中擦出一个强烈的火花。

全无言语,却几乎同时动手。

姜颜舒压抑多年的内气方一爆发便是银鸿泄地三千丈,一发而不可收拾,火辣辣的气浪升腾膨胀,强力盖过周患身上散发的剑意。

镇天王看到这一幕,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心道,到底还是老姜够辣。

一个眨眼间,二人裹挟着虚晃残影的身子和剑锋便伴随着一声凌天剑吟狠狠碰撞,剑意刺破空气,惊慑全城。

一次交锋,骤然散开。

而后剑光如龙,影布城心,流影电光般,二人各展奇招,猎猎破风,鼓鼓碎木。

辛子剑,天下至刚,出手时一往无前,大开大合,似有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势。

起手式三招历经战场磨砺,使用起来愈发得心应手,但令姜颜舒感到疑惑的是:如此强横的剑法,为何只有三招?

他又哪里知道,以周患的天资与对剑意的领悟,练剑足有十余年之久,辛子剑法也不过只能用出五招,饶是如此,左沂还致信称其天赋异禀。

像辛子剑这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剑法,就算仅仅是一招,也足够一个人收益多年

相比之下,姜颜舒的成名剑法【剑指摧眉】更注重一个“辣”字,剑气逼仄迸出总带着火热之气,迅烈侵敌。

二人之剑,一刚一辣,可谓棋逢对手,丝毫不让。

令人牙酸的金铁交击之声与剑气相撞之声甚至比南侧那千人战还要浩大,引得另外观战的一众内家子甚感骇然,惊的是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后,十九个人无不瞪大了眼睛,这种高手的对决,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是姜颜舒亲自动手,他们更是生平仅见,心中分外激动。

全神贯注观战的他们,甚至就连给那名被周患抹了脖子的内家子收尸之事都忘的一干二净。

因周患和姜颜舒二人战斗而自动空出的一大片区域内,除了倾泻散碎的桌椅木屑酒水残羹外,仅剩下那内家子的尸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时时遭受上方剑气的侵蚀。

有几个常年练剑的内家子看得双目发痴,偶尔还会伸出手,以手为剑试一试剑招,新的领悟见解源源不断的浮现在脑海之中。

收获良多。

须臾内,二人已经连番争斗不下百招,均感酣畅淋漓,越战越勇。

姜颜舒体内的旧伤一直在隐隐作痛。

但此时,他也根本来不及惦念这许多,只顾着见招拆招,以气破气,殊不知衣衫下的肌肉在剑气的余震下悄然撕裂,鲜血正缓缓渗透而出。

后方忽的传来一声惨呼,周患挥剑半空的身形一僵,他听出那是孔太飞的声音,心中忧忌,手上的剑招便慢了一分。

姜颜舒看出破绽,收剑侧斩,周患急急翻转身形,对方的剑擦着衣衫而过,剑意剖开外袍,古铜色的皮肤上骤然多了一道血线。

又是一声急呼,这一次,来自卓幼安。

周患举剑挡住要害,却步踉跄后退几步,姜颜舒是比剑老手,怎能放过如此天来的机会,一路穷追猛打,剑势凶猛。

终于在周患招架失误时,一剑刺入肋下,登时血如泉涌。

他的剑一刺一收,紧接着脚尖点地退出数步,一闪身错到周患的身后,挡住周患援助孔卓二人的去路,

果不出他所料,周患吃了一亏后,只是闷哼一声,迅速调整好状态,颓势尽去,再度悍起内气攻了上来。

剑招交叠,比方才凌厉一倍不止,姜颜舒一眼看出对方是想要迅速解决战斗回身支援孔太飞二人,心中冷笑,但同时也觉胆寒。

对方的气势……这般斗下去,自己定占不到上风,甚至还会因为旧伤复发被其所胜。

回视周边黑衣人,再又转过头。

对峙良久而战不下,他心中升起几分躁意。

这个周患,实在太棘手了,一旦我治不住他,这群废物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届时王爷就危险了!

只有,一鼓作气杀了他,方能一劳永逸。

脑海中这样想着,体内内气呈漩涡一般被他疯狂的抽调而出,凝于剑内,他要用全力了!

“霜停。”吐出两个字后,姜颜舒语气一顿,又再次吐出两个字,“寒断。”

最后长长一句,轰然炸响。“剑摧眉!”

听到姜颜舒口中一连喝出三声,十九个黑衣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这一刻,他们全被姜颜舒身上散发的滂沱浩瀚的剑气逼得险些跪在地上,窒息感扑面而来,相互看了看,想也没想,齐刷刷的施展出身法退出数十丈远。

本来看到周患出了血而喜笑颜开的镇天王倏然间一按双股站起身来,眸色里夹带的是深深的骇然。

“他疯了吗!”镇天王下意识的爆喊一声,命令一众门客道,“你们给本王拦住他!”

眼见气势如此,谁还敢上前一步,内家子们默契的选择违抗镇天王的命令继续后退。

镇天王的心中急躁,气血上涌,不敢置信的在姜颜舒的背影上看了许久。

他清楚的知道这三声意味着什么,霜停,雪断,剑摧眉,那可是姜颜舒最强的三招啊,当年和曲晋那位老怪物交手时他也不过是用了两剑合一,就与对方拼了一个两败俱伤,十五年不再出手。

这一次,带伤出招,三剑合一!

那绝对是自废修为的自杀式攻击啊!

原本仅想让姜颜舒练一练剑的镇天王绝对不会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到这一步,莫非这个周患比当年之敌还要强?竟要逼他动用三剑合一的地步!

镇天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姜颜舒是认清了周患实力的可怕,为了保护自己才拼命出手的,眼圈蓦地一红。

“老姜!”

姜颜舒没有看他,从未有过的滚烫与炽烈握在手中,他仰天一声巨吼,“周患,可敢受我一剑!”

周患闻声,前冲的身子戛然停住。他冷冷的抬头望着对方,突地,闭上了眼。

“有何不敢?”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个动作惊呆了,如此处境,强敌在前,他竟闭上了眼!

奇异的声音倏然从他的口中飘出,似是一种古怪的吟唱,但仔细听去,那吟唱声中充斥着敬仰,钦服。

内气一拥而空,刹那聚气,烈日在上仿佛突然失去了颜色,阴阳骤变。

“卧疆场,凭栏望!”

滔天之剑光席卷一城之地,周患咬破舌尖连喷数口舌尖血,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如同鼓槌一般有节奏的击打在左胸口,每击打一次,体内的血液流动速度都会迅速攀升。

两方剑气都已冲飒凭虚,带动衣袍鼓卷,牵动天地异象。

“轰!”

杀意相抵,剑光巍巍。

这一场剑斗究竟谁胜谁负,就在这一招!

第一百七十一章:遭擒【上】

银芒浩浩,战意飘飘。

周患在剑光交汇的一刹,眼神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喜色,对着姜颜舒身后的方向大喝一声。“躲开!”

姜颜舒闻声之时,脸色大变,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句提醒的含义。

他没有想到周患竟然这么狂妄,竟然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千分之一秒后,他的怒容便被两道剑气相撞的庞然巨力完全淹没。

……

孔太飞和卓幼安在乱军之中厮杀,起初气力尚足时,还能够勉强应对四面八方杀来的枪尖,一左一右冲杀在前,身后的死尸越积越多。

血水洗刷着大地,浸透二人的衣衫,汗水如潮嘀嗒渗出,与敌人的血交融在一起,使他们看上去活像两只通红的水蒸螃蟹。

孔太飞的状态极佳,短短片刻,他剑下的亡魂就足有数百之众,内气疯狂催动剑光。

他的剑法不说出神入化,却也比卓幼安强得太多太多了。

卓幼安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十分被动,在一鼓作气之下虽然也取了不少敌人的性命,但慢慢力竭之后便开始变得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在孔太飞数次的帮助下才得以脱离困境。

即便如此,二人一路的杀伐也可谓是高歌猛进,毫无拖泥带水,转眼已杀出数百米之远。

城门依然遥遥无望,敌人却仿佛杀不尽般铺天盖地,枪影重重,蛛网似的百密无疏,几无突破口。

四周的弓弩手见周患与姜颜舒交手,剑弩失了功效,便弃了手中的长弓巨弩,持起兵刃,翻身而下,参入战阵之中。

卓幼安身子微颤,握剑的手也有些不稳,这是强弩之末的征兆,孔太飞一眼看出他将无力再战,心道“不好”。

孔太飞陡然冷喝,内气一沉,拽着卓幼安的肩横空而起,落在旁侧一座二层小楼的楼顶,身在空中时还不忘大袖一挥,裹着仓促沉闷的雷霆剑意应势而发。

“轰!”

剑光及肉者,引出一声声鬼哭狼嚎。

一击之下,剑退跃然追上的数个甲士,孔太飞执剑而立,卓幼安身子晃了晃,这才稳住身形站住,孔太飞斜剑指着下方,居高临下的看着,脸上冷笑愈发浓烈。

卓幼安替他抹了抹蹭在脸上晶莹的血珠,那曾经翻过四书五经的修长手指倏地紧握剑柄,面上无悲无喜,缓缓看向另一方战斗胶着的周患。

孔太飞高举长剑,身形再动,剑身所触,亦是数条人命魂飞天外,两个甲士也随之倒飞着撞上了一座二人之高的院墙。

院墙轰的一声坍塌倒地,激起尘土飞扬,砖瓦溅射。

眯眼低眉,原本应是一条买卖商铺横陈,人流热闹不息的大道此刻已横七竖八的堆满了肢体残破的尸身血骨,其状格外萧条肃杀。

镇天府兵个个面如寒霜,他们都是被姜颜舒用极其严格的手段调教出来的,无论死去多少,也毫无动容,在短暂的混乱过后,重整战阵,将卓孔所在的小楼层层包围。

楼下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听动静,同时上楼的,不会低于数百个。

二人背靠着背,他们像是根本不在乎生死了,神态显得分外轻松淡然。

卓幼安气喘强烈,内气在方才的战斗中已经消磨的所剩无几了,体力亦在严重下降。

周身的肌肉酸痛肿胀,微微痉挛,连连吸入几口新鲜的空气,似在惬意享受着难能可贵的喘息之机。

孔太飞杀人时毫不含糊,战斗时更如杀神般,脸上横肉纠在一起神色狰狞,此刻反到平静下来,似是闲聊着问道。

“撑得住吗。”

“可顶一时。”卓幼安顿了顿,又道,“幼安不会拖二将军后腿的,一会再杀起来,幼安为二将军断后,以二将军的实力,定能无恙出城。”

孔太飞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转而问道,“幼安,你说老七有那张免死金牌,为何不用啊?”

卓幼安喘匀气,回说:“我本来也在疑惑,周帅一席话之后,我才明白,周帅这是要堂堂正正的将沧北军从镇天王手中夺回来。”

“哦?”孔太飞搔首不解,“夺过来?咱仨人今日就要交代在这了,谈何夺回?”

“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卓幼安生怕孔太飞听不明白,一字一顿的解释着。

“周帅当着全州官员与镇天王公然对峙,在为民为国的正气前,众官员心中究竟更偏向于谁,不言而喻。”

“姜昀专横独断,一手遮天的,官员们会向着咱们?”孔太飞十分不信,心道,真要向着我们,早他娘的把这姜老狗宰了,哪会像现在,无一人敢言语?

“人性本善,人心本正。除却极少数极端追逐名利者,哪一个官员在为官前不想做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况且,无论众官员是何态度,周帅所说的话也已是一方不亚于权相阁金信的免死金牌了。”

这下孔太飞就更加茫然了,却听卓幼安不自觉的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周帅真乃神人也!”

二人还要再说什么,已有数十人攀上楼顶,挺枪杀来,孔太飞只能将疑惑咽回肚子里,待此次不死再行发问。

背背相抵,卓幼安似是忽然有了力量,前冲三步,以剑连连招架敌军的攻袭,大力逼退敌人后,身上难免出现了道道血口。

二人同时发力冲杀一次便再次闪回,以背靠背,“二将军,幼安殿后!”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动,坚定的脚步刹那闪到孔太飞的身前,回手重重一推孔太飞,便绽出仅剩的内气,杀入敌军数十人中。

这傻小子是找死啊……

孔太飞大张双目,怒吼一句,“老子他奶奶的用你给老子殿后?”

内气恍如倾盆大雨骤发,同样杀入阵中,将眼前的五名敌人斩落楼下。

回身就看到一道冷箭直射向卓幼安的背心。

内气刚发,一剑刚出,孔太飞收剑反震或是聚气相扛已然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不及深思,他身子电退,没有握剑的手就拦向了那只箭矢。

护体之气刹那被破,箭势未绝,孔太飞的身子抵到,箭矢穿透掌心直刺入胸膛,那箭矢是带着内气的,其力不弱,在护体内气的保护下竟生生插入肉内半寸之多。

孔太飞飞起一剑斩断箭矢,身侧空门大露,恶虎般扑上来的敌人连刺数枪,枪枪带血。

他惨呼一声,脚下一跺,整个小楼剧烈一颤,随即抬脚踢出,一杆原本躺倒在楼顶的镇天府兵配备的长枪就倏地飞了出去。

速度已极,不远处的另一座楼顶上,一名拉着大弓的甲士只觉全身都被那枪上的杀气所笼罩禁锢,躲无可躲,噗的一声,长枪穿喉,一命呜呼。

他本有临三重境的实力,在镇天府兵中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可在孔太飞震怒的一枪之下根本没有躲避的能力。

卓幼安听到孔太飞的声音,心下一紧,手上动作一慢,下一刻,就是十数个枪杆刺了过来。

尽管他见状急退,腰腹处还是中了三枪,井喷一般的血液溅了出来,他残呼一声,口中腥甜,踉跄倒地。

孔太飞虎扑过来,揽住卓幼安的身子就地一滚,避过来枪,正要发力应对,后方忽的传来滚滚气浪,剑吟嗡嗡,骇人的杀意透骨寒凉。

晴空霹雳般一声大喝,“躲开!”

孔太飞听出是周患,拉着卓幼安倾身跳下高楼,动作快若闪电,这完全是他出于对周患信任的下意识施为,不过也正是这下意识的动作,救了他们二人的性命。

周患的一记“卧疆场,凭栏望”的确是迎着姜颜舒斩来,却同时也是朝着孔卓二人的方向斩来!

也难怪姜颜舒胸中不忿,周患这是要用自己的剑,杀退姜颜舒,并为他们二人杀出一条血路!

第一百七十二章:遭擒【中】

声动天阙,气贯全城。

野望城内,所有人都被这两股剑气所波及,无一幸免,离得近的十九名内家子被气浪冲击的倒飞数米才能遏制住后冲之势。

镇天王距离较远,所幸并未受到牵连,但也感脸颊被咫尺的剑意刺的生疼,方才那一瞬间出现的窒息感与压迫感,他这辈子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周患和姜颜舒这种层次的拼命之战,称之为崩山碎土也绝不为过。

地面仿佛被掀翻一般腾起一层厚厚的沙尘,谁也看不到场中究竟情况如何,孰胜孰负。

镇天王小腿微颤,握掌成拳,睁大双眼在缓缓消散的黄沙中寻觅熟悉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整座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无论是数以百计赴宴而来的昶州官员还是镇天王一方的内家子,府兵,无一不是静息以待,怔怔出神。

哪怕是一丝简单的眼神交流都没有过,所有人都在闪烁着目光寻找场中人,寻找那个胜利者。

正在气氛万分紧时,孔太飞“呸”的一口喷出满口的沙子,攥着剑,携着卓幼安站起身,四周的甲士见他二人显出影子,纷纷肃穆列阵,想要再靠过来。

就是这一动,镇天府兵的动作忽又停了下来,这群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精兵们脸上都写满了夸张的震撼动容。

土落尽,站立一人。

不知是谁眼神极佳,在人群中惊呼一声,“是姜管家!”

镇天王沉沉松出一口气,心道:“老姜还站着,还是本王之剑更胜一筹!”

可当他的上前两步,定睛看去,脸色转瞬大变,阴如金纸。

此刻的姜颜舒,虽是站着,但用惨不忍睹,不似人样八个字来形容最为合适。

血肉横流,衣袍碎成零星的几片破布勉强挂在身上,浑身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猩红遍体,脚下的土地已被身上淌下的血水染成数尺见方的一片赤色。

尤其他身上自左肩斜连右胯的一道剑创,深可见骨的剑伤下森森白骨袒露在外,令在场许多不见血光的文官均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最令人惊怖的是他的身后,剑伤延伸的方向,出现了一道穿抵南城门的剑痕,宛若大地龟裂的一道长坑,深三寸宽一尺,余有剑意残留,震退旁人。

有其痕在,竟像是真的让周患斩出了一条血路来!

剑痕所在笔直贯通城门,孔卓二人方才站立的二层小楼被从中撕裂一分为二,向两方倒塌,只剩一地屑木,而周遭受此一剑之威丢去性命的镇天府兵不下数百。

加之在建筑倒塌下惨死者,孔卓二人奋力击杀者,镇天府兵竟已折损三成之多。

这是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伤亡数字,三个人,这场战斗镇天王面对的只有三个人啊!

以三克千,镇天王气的险些呛出一口血,心中大动,呆望那从城心跨越半个城池的剑痕,呆望那一刃断城的剑痕,胸内怒火烧成足以燎原的火海。

人群中又爆出一声惊呼,“姜管家在,那周帅呢?”

倏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转到姜颜舒对面的方向,方才他们只注意到姜颜舒的伤势和斩断半个城的剑痕,直到此时才发现周患的影子。

周患拄着剑,躬着身子,遥遥看去,他半蹲的身子还不如一张宴桌高,也难怪方才众人先注意到的是姜颜舒。

他的白衫一尘不染,全无褶皱,飘落的黄土难侵他分毫,腰间盘虬带无风而动,眼神充斥厉色精光,视之生寒。

全身上下无一丝伤痕,除却那惨白的脸色和额上滚滚滴落豆大汗珠外,他的样子和常人全无差异!

反观姜颜舒,二人之形容可谓云泥之别,只此一眼,高低立判。

镇天王的整颗心都在颤抖,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啊!受了姜颜舒三剑合一竟然毫发无损!一剑气断半座城池!这……这还是人所能达到的范畴吗?

周患不是人,他是鬼!

堂堂一代三世之王面对周患也只能信之以鬼神妖孽,可见周患一剑之力究竟有多么骇人。

“周帅之剑!辛子再生!一刃断城!”

满城顷刻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原本紧闭楼阁的大江楼忽然窗门大开,一个个身着正装的官员相互推搡着一拥而出。

能够让镇天王请入楼内饮宴者全是昶州真正官位高上的要员和名动几城的人物,此时他们鱼贯破楼顿时引起一片目光。

其众虽然乱糟糟的,但挤出来的人也是分的清位阶的,很快就将首位空出,而后从中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人走出,负手站在了首位。

出现在首位的人,代表了楼内走出的全体官员的心声。

那人赫然是昶州州领素普昌,十五年前,他因为女儿通敌一案受到牵连,叶司丞亲赴昶州调查,是镇天王压下的这件事情。

在外人看来,素普昌一直欠镇天王一个巨大无法还清的活命人情,加之素普昌始终对镇天王礼遇倍至,敬而从之,因此大部分昶州的官员也以为素普昌是镇天王的幕僚鹰犬。

可实际上,这个无法解释的问题的答案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十五年前,爱女所犯之罪他半点也不知晓,本人也确实并未入案,绝对经得起调查,镇天王一出手压下,不是对他好,而是在强行逼着他成为外人眼中的“幕僚”,成为无法洗清罪孽的“通敌之人”。

十五年来,镇天王想尽办法阻拦自己上报前情,背后所图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知道沧北有不知多少个州的州领就是如此这般沦为镇天王幕僚的。

这样的屈辱,他足足憋了十五年,心中从未有一刻忘记天子之托,表面曲意逢迎,对镇天王百依百顺,暗地里却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反扑镇天王为天子尽忠的机会。

忍到今日今时,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周患为昶州和沧北做了什么,不是镇天王一人一嘴红口白牙可以曲解遮蔽的,眼睁睁看着英雄受辱,看着险胜归来的一军之帅即将身死冤屈之下而不作为,他做不到!

镇天王冷眼相对,看到他全然当做没看见,冷冷下令,“擒住周患要紧!还不动手!”

十九个内家子闻言都是浑身一震,面面相觑,他们都被周患一剑之威所镇住,心中忌惮不已,一时间,竟谁都没有先动下来。

恰此时。

“噗!”

拄剑蹲身的周患面色一红,狂喷出一口鲜血暗紫色的鲜血,明眼人一看便知,周患已然伤了内脏,而且伤势极重。

身子晃了晃似乎再也稳不住,虚抖两下,单膝跪地,手倚夺天征,神色委顿,眼神却依旧锋锐如冰。

“周帅!”

“老七!”

远处,孔卓同时惊呼,飞步便要冲来。

周患嗓音沙哑的怒哼一声,“不想我死,就他娘的逃出城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遭擒【下】

孔卓二人闻言,眼神中都闪过一丝挣扎,各有所思。

以孔太飞的性子是绝不可能放弃兄弟的,他一抢身就要飞奔上前,反被卓幼安从后面死死抱住,卓幼安此时筋疲力竭,身上的伤口因发力过重而涌出鲜血,脸色也愈加苍白。

孔太飞怒从心头起,转头就要巴掌招呼过去,正巧撞上卓幼安那双充斥着泪水的通红双目,手下一软。

耳畔传来卓幼安焦急而又带着悲痛的声音,“周帅肯定还有后手!今日留在这里!只会一同被擒!咱们如果留下了!还有谁能救周帅啊!二将军!”

孔太飞赤着眼睛,大声道:“老孔不能……”

卓幼安的泪已经止不住了,夺眶而出,他也顾不上擦,一边拉扯着孔太飞的衣襟,一边直直道:“那是周帅拼尽全力为我们杀出的路啊!二将军!”

孔太飞呆了一呆,眼睛盯向那道萦绕着剑意的剑痕,忽然仰天怒吼一声,“老七!等着老孔来救你!”

不及处理身上挂血的累累之伤,他一把扛起身体状况已到尽头的卓幼安。

体内所有内气全无保留的绽放而出,莹白浓雾顷刻包裹住他二人的身子,速度刹那达到了极点,牵起一连串残影,沿着周患斩出的剑痕,目标指向南城门,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周围盯着孔太飞,始终蓄势待发的镇天府兵见状疾风暴雨一般围了上去,孔太飞凶状外露,见人杀人,但凡能够闪到他眼前或是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无不被他以暴躁的手段斩杀。

剑锋所指,颗颗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溅,死尸倒地只在一息。

这一次孔太飞是真的拼了命,身上的空处根本就不去挡,任由敌人的枪尖锋刃刺到身上,他都始终挺起一口气以内气震退敌人一击予以斩杀,暂封伤处减慢血流速度。

卓幼安被他扛在肩上,看的最是清楚,那一道接着一道的伤痕简直触目惊心,所幸都并未伤及要害,但毕竟内气挡不住血水外淌,如此多时,只怕孔太飞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身亡。

余光一瞥,看着四面八方沙粒一般密密麻麻涌过来的人把去路来路都堵了一个满满当当,孔太飞这是在生闯啊!

孔太飞不是神仙,没有搬山倒海的本事,他只是一个三重境巅峰的内家子,当面对数量远远超于他的敌人来说,也是没有胜算的。

这一点,他二人清楚,四周府兵同样清楚。

这群镇天府兵单论实力,每一个人都和孔太飞相差极远,可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仗着人多,生生这二人累死,围死!

孔太飞不知疲倦的狂冲着,状若疯癫,脚步从未停止过,剑下的血气积如潮海。

卓幼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着已经爆发到极限的孔太飞,绝望之感愈发真切。

正在镇天府兵的眼中渐渐冒出兴奋之色,感觉孔太飞撑不了多久的时候,南方“轰”然一声炮响,冲散了勃勃汹涌的喊杀声。

内气聚喉爆发出的雷霆之音在偌大野望城中炸开!“镇天王欺我军帅!陷我忠良!这样的王爷!反他娘的!”

苏别厄脚掌狠狠一跺地面,身子弹起,一道浩然正气宛若实质自苏别厄右手食指中滚出,方一出现,便是弥天盖地,恍若眼前横出浩瀚怒水,裹挟着冲破一切的气势杀来!

紧接着,苏别厄身子飘落,重坐马上。

人潮一阵哗然,随后是一声声凄厉的呜号。

炮声连连,守城的火炮反向而开,每一炮炸响,就是一片甲士遭殃。

镇天府兵大阵登时被撕裂开一条迅速扩张的口子。

苏别厄一人一马当先,赤手空拳,内气凌然,指法频频。

临三重的内气被他运用至妙到毫颠的地步,配合其指法,杀伤力绝不比孔太飞这个人形凶器差多少。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百余名战甲兵刃精良的守城军,守城军们像是知道自己是要拯救周患周帅,一个个眉飞色舞,神采高扬,完全没有因为对敌是镇天府兵而有丝毫的压力。

孔太飞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当空一看,眉间便涌起一股惊诧,他大声道:“悍水指?是老九?”

一听到“悍水指”这三个字,卓幼安心中一动,自小熟识座北侯及其手下十一员悍将故事的他自然对众位英雄的看家功夫再清楚不过。

悍水指,前沧北军九旗营营主李奴机的独门绝技。

提起李奴机,卓幼安记忆极为深刻。

李奴机本是出身用剑大家,家族世世代代均是剑客,十数年前关西闻名的神剑李长情便是以一手顶尖的李氏四经剑为着。

可谁都没有想到,身为李长情胞弟的李奴机会选择独自闯荡江湖,另辟蹊径,创下了这悍水指惊现江湖,后又成了座北侯的一员顶尖上将。

十七年前的一次与大辽的交锋中,他中了敌人的圈套,一营之军孤军深入,为了掩护三万部下突围,他以己身为诱饵只领百人诱骗敌人主力,在深山老林中与辽军层层拼杀了整整六天。

被座北侯救出时,他仅剩了半口气,当时座北侯不知动用了何等手段,强行吊住了他的心脉之血。

动用五马红渊之车仅用了两个夜晚就将远在云东的外医圣手卧牛庚请入府内。

命救了回来,但为保性命,李奴机受伤最重的两条腿被齐臀截断,引以为傲的右臂也没有保住,事后李奴机黯然离去,无人知其踪迹。

卓幼安能够看到到孔太飞溢于言表的狂喜,悍水指再现说明了什么?说明当初那个不告而别退隐战场这么多年的李奴机还活着!而这名叫苏别厄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家兄弟的弟子!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激动,孔太飞忽感体内升出了力量,手下的气力竟变得更加凝实,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一剑猝杀十敌。

他朗声回应,“反的好!”

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苏别厄人立于疾驰的骏马上,望见孔太飞的方向,一转马头,迎向孔太飞。

孔太飞一番厮杀下来距离城门的距离接近许多,此时与苏别厄相距不过三五百米之遥。

“二将军勿急!苏别厄来了!”苏别厄脚尖点在马背上,飞身而起,指缝间不知从何时冒出寒光硕硕的银针,细碎的破空声密密入耳。

一串闷哼声后,孔太飞身周的甲士齐刷刷昏倒在地,个个双眸外突,要害处均有银针入肉,七窍黑血横流。

孔太飞眼睛大亮,“落叶针!”

身边一松,孔太飞二话不说,强起一缕剑光,腰斩前敌,脚一踩地,整个人腾入半空,脚踏枪戈敌甲左劈右砍,几个腾挪闪身,带着溅起的血光,坐到了苏别厄直冲过来的战马上。

将卓幼安放在身前,他低身连斩眼前数敌,一夹马腹,反马快走。

苏别厄则是跃到另一匹早就准备好的空马上,正要向周患的方向继续突进,却见孔太飞已向着南门方向冲了过去,口中还在大喝着,“姓苏的小子!快撤!”

来不及询问为何不救周帅,他下意识选择听从孔太飞的话,有些不甘心的回视周患方向一眼,伴着扬起的沙尘飞马离去。

从苏别厄带兵救援,到孔卓纵马远去,不过是半柱香时间,大多数府兵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掌控范围,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孔太飞等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镇天王闻询后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极为失态的用歇斯底里的音调吩咐道,“给本王把周患擒住!野望城外高搭行刑台!本王要当众将其治罪问斩!”

十九个内家子见周患属实没了反手的气力,这才相互交换眼神,拿出铁索上前将周患擒拿。

周患无力抵抗,知孔卓离城,心中巨石落地,只是冷看四下,力竭昏厥倒地。

夺天征斜插在地,剑柄竖指苍天,微泛金辉。

第一百七十四章:天唐醉黄沙

“关侯聚青衫,召青帝,预谋不明。”

扫雪客翻开左沂递上的传讯纸条,其上端端正正的镌着这一行小字。

夜已深了,他仅是看了一眼,并未多加吩咐,就抱起倚在自己身上熟睡的爱妻,轻柔的为她捋了捋发丝,随后将她抱入后院寝室,盖好裘毯,掖好被角,再无声回到前厅。

左沂仍然等在堂中,一声不吭。

扫雪客抬眼看到左沂分外凝重担忧的神色,不由皱了皱眉,以他对左沂的了解,如果单单只是关侯聚兵这一件事,左沂的表情不会像现在这般郑重其事。

“沂叔,出了什么事?”

“主公,明日便是生辰之日,今夜本不应多打搅您……“

扫雪客睨了他一眼,反身坐在主位上,“沂叔,这些客套话你就住口吧。究竟何事?”

左沂心知自己主公脾性,苦笑一声,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条,“这是刚刚传上来的昶州加急信,镇天王庆功宴发难,周患一刃断城,气竭遭擒。”

“哦。”扫雪客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手指轻轻点了点桌案,“此事,先不要告诉倾儿,沂叔意下如何呢。”

“倾儿潜心修习,的确不适合知道。但……”

扫雪客笑笑,看到左沂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他就猜到了左沂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老仆自知请求无礼,但望主公成全。老仆想辞去扫雪客总教师一职,重复江湖白身。”

“沂叔啊,你还是太冲动了。跟了殊离这么多年,莫非还不知道殊离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老仆知道主公最重情义,不会逐老仆出城,老仆不愿主公为难,特此请辞。”左沂眸光闪烁,对着扫雪客深深一躬。

“老仆与周患生死之交,老仆欠他一条命!今他受难,老仆不能坐视不管,探雪城不得干预大周政事,那老仆唯有辞为一介白身方可出手相救,还望主公成全。”

扫雪客轻盈站起,拍拍对方的肩膀,“既知情义二字,那便稍安,周患是从探雪城走出去的,殊离不会不管,但这一劫,自有人破解。探雪城离不开你。”

左沂一愣,随即就是一喜,扫雪客这句话完完全全就是一颗定心丸,让他冲动难安的心绪恢复镇定。

“周患的事先不用担忧,反倒是关家,闹得这么大,不会无的放矢的。你去查一下,看看他们的石头,想要砸在哪里。”

左沂应了一声,刚要退离,空气中倏然炸起破空之音。

扫雪客眼神一锐,自语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有麻烦上门,今年也无例外啊。”

伸展了一下腰身,他道:“老朋友来了,走吧,沂叔,和殊离一同去活动活动筋骨。”

……

立剑阁内。

周倾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难以入定修行。

脑海中忽而想起晏闻声那几句简单而又充满深意的话语,忽而又想起白日辛子剑法古卷的古怪变化。

当时古卷碎为一地金粉,剑意汹涌直罩面门,心底似乎凭空生出一只笔,缓缓刻下了【辛子剑】这三个字,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几乎是下一个呼吸时,古卷就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上。

周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也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那三个留在心底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字迹外,体内全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如果不是因为感官太过清晰,他甚至以为那只是一个幻觉。

老人并不在立剑阁,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给他解答这个问题。

脑中乱作一团,他摇了摇头,索性坐起身子点燃烛火,盘膝在床榻上,随手抄起一部典籍翻阅起来。

或许是读书有静心的作用,他很快就将一切思虑弃之九霄云外,眼下只有道道剑诀萦绕。

恰此时,他忽觉一道杀意将自己完全笼罩。

心道:先是赵卫晗气破挺剑峰,气势直逼阁内;后是晏闻声误闯阁内,抚膝笑谈。时至午夜,竟又有事端?今日的立剑阁,还真是热闹啊。

“嗤。”

“嗤。”

两声细吟,宛若飘散在大漠的黄沙被狂风卷入虚空。

立剑阁的阁门仿佛轻启的珠帘一般,发出一阵富有节奏的颤抖,碎为木屑齑粉,不知为何,尽管阁门粉碎,那门外的寒风也并未钻入阁中。

周倾放下手中书,手持烛火拿在空中举了举,使烛光能够照到阁门的方向。

昏黄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出现了一个瘦瘦的身影。

脸色黄澄澄的……

以周倾近来飞速增益的医术水准,能够一眼看出此人有疾,而且是先天伴随的恶疾。

回忆从前的典籍所载,他又仔细端详眼前人数下,配合表征,胸中已有结论。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先天厚土之症,所患之人不仅体内杂质繁如天星,而且经脉不通血液堵滞,这,在古医术之中是一种无解之症,又称天杀之症,是指老天要杀之人,无有活命之理。

道德阁中一部名为【厚土经】的古医书中有所记载:先天厚土者,气沉多直,心肺不通,脉搏不扬,血液缓流,难过三十之岁,难修浩然之气。

可周倾也记得,似乎天唐的某一个家族中的所有人都是患有这种症结之人,但这个家族依然长盛不衰,流传数百载不仅没有消亡殆尽,反而愈加兴盛,这也让周倾觉得那典籍中的“难过三十之岁”也并不尽然。

譬如眼前之人,略略一看,其年岁至少过了六旬。

那人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出现的同时,周倾的心中就想到了这么多,他三两步走入阁内,先是眨了眨眼睛,十分诧异地看看周倾,而后一屁股坐到首位上。

“小家伙,你是哪来的?”

周倾一怔,心说,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才对……

周倾并未回答,因为在那黄面人坐下后,阁内顷刻间走入了数个人影,这一次不用烛光乱照,周倾怯怯起身,谦卑的深施一礼。

“师父,赵前辈,沂叔。”

来人中打头阵的人赫然便是老人,扫雪客和左沂。

其身后紧随而入的人个个精气十足,气势不俗,颇有大家之风。

周倾施礼矮身,恰巧可以清楚地看见众人腰间悬挂之物,震惊之色浮上眉梢。

数柄身在神剑榜中的神剑寒光闪烁在暗夜之中……

扫雪客的恨长禁,关西李长情的半轮秋,滁山小剑侠杨煦平的徐风亭……

目光转而到黄面人的腰间,这下,就不只是震惊,而是惊骇欲绝了。

那不是一柄剑,更不是一柄刀,而是两个袋子,一个是盛满了天唐黄沙的虎皮袋,一个是盛满了天唐清酒的酒囊。

行走江湖如果不知道此袋来历的人,简直不配称自己为江湖人。

它的主人乃是普天之下第一个以沙为武者,天唐醉黄沙,张进酒。

也是与扫雪客同列为“一剑一叶一风沙”的“风沙”张进酒。

第一百七十五章:悟剑【上】

周倾欠身施礼良久,并未有回应。

悄悄抬眼看了看前方,却发现扫雪客和老人全都把注意力投向黄面人张进酒,而全然没有理会自己,心下不由有些惶惶然,忽看到左沂向他使了一个退下的眼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步后立,站直身子。

心中的念头从未断过,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将视线从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张张陌生脸孔上扫过。

眼光扫到站在李长情身侧的晏闻声时,晏闻声也在看他,冲着他稍稍吐了吐舌头,就将视线转向到另一侧。

晏闻声的脸上带着新奇与激动,显然,她也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多的高手汇聚一堂。

阁内沉寂半晌,无风无浪。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坐于主位上的张进酒身上,似乎是都在等着张进酒第一个开口。

张进酒伸出一只黄惨惨的纤细手掌,抄起侧桌上的一枚柑橘,先是把玩了两下,而后剥开外皮,将橘瓣散开铺在桌案上,伸出手指一指被他随意丢在一旁的橘皮,挑眉一笑。

“人都到齐了嘛?”张进酒的声音很清朗,一经开口,因为沉寂而带来的清冷便被一扫而空。

直到此时,他才仰头正视前方,在这群足以震动大半个江湖的人列中草草看了一遍,“看来是齐了。”

他大大咧咧的站起身,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抬手挖了挖耳朵,动作极其随意,笑呵呵的道:“老窝囊,看来参加你寿宴的人还真是不少呐,缺我一个吗?”

一挑眉,又睨了睨老人,见他稳稳站到扫雪客的身侧,顿时有些诧异。

在场的人都是知道扫雪客身份的,剑道权威之名不是江湖上鼓吹起来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实力,这群江湖好手站到扫雪客的下手心甘情愿,左沂也是向后错开了半步,以表身份。

可这名不见经传的老头子,是何来历,竟然云淡风轻的和扫雪客并肩站在首位?

莫非……

眼神一凝,他发现老人的背后挂着一个由黑布包裹,通体长直的物什,陡然一凛,脑中想起了一些什么,直接收去了懒散之态。

“只有你面子够大,访城赴宴不走正门,直上主峰。”扫雪客道。

张进酒无奈的摊了摊手,压低了几分声音道,”看你守门守得如此严实,夜又深了,万一我的大剑神闭门有何……要事,嘿嘿,打搅了怎么得了?却不想悄悄登一次立剑峰,惹来了这一屋子的人。唉,想当年,我夜宿龙床半月久,大内都未有一人发现我,天唐那群窝囊废,还是比不得堂堂探雪城中人的感知灵敏啊。“

说到这里,张进酒口中“啧啧”两声,两步走到扫雪客身前,大笑着给了一个熊抱,扫雪客黑着脸任由他抱着,这位不知尴尬羞耻为何物的天唐大宗师年年都要来这么一次,起初他也是极为抵触的,但日子长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哎呦,大剑神,一年未见,你这身条可瘦多了,想来是……老当益壮了吧?我们雨夫人的腹里有没有动静……“

扫雪客面上黑气更浓,不用想也知道他身后的群侠肯定是笑作一团了,就连周倾在旁侧听着张进酒的满口荤腥都感觉脸上发烫,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噎死过去……

如此之人也能成为……天唐大宗师?成为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一方霸主?

扫雪客缓缓探手,抓在张进酒近在咫尺的脸上,没好气的一把推开,常年保持的温文之气险些被这个江湖败类践踏一空。

强忍住一剑将之斩杀的冲动,骂道:“孺子之口,难吐霹雳之音,乌鹊之口,只露脏污之秽,酒囊子,你这形容言语,实在难怪唐皇此生再不让你登入大宝之堂。“

张进酒似是被他这话戳了痛处,讪讪的摸了摸鼻子,皱着眉闭上了嘴。

周倾强忍笑意,心道书中所载果然不假。

这位时常吟诵”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江湖人送绰号”醉黄沙“”进酒客“的张进酒本身出身世代良相之族,生来世袭厚位高官,自小就是被当作未来的一代大相而培养的。

之所以会选择涉身江湖,纵情山水,在山林中悟道二十载一举成为天唐鼎鼎有名的一代武学大宗师,是有一番典故的。

恰巧周倾曾在陈老道所撰的那部【百年江湖人】中读到过,记忆分外清晰。

在天唐,敕封相族的张家,其地位根本不亚于镇天府在大周、宇车王府在宇内的地位。

而拥有如此影响力的原因就是,历朝历代,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首席大相位基本上都是出自张家,天唐四百年历史中,只有一代例外。

首席大相可以直管天唐全部文臣武将,独揽大权,相令一出,与唐皇谕旨无异。

或许是因为张家所有人天然患有绝症厚土无一人能修行内气的缘故,天可怜见,赋予了他们远超他人的治国大才,历代首席大相无不是独领风骚,一人便可治国安天下的硕硕之子。

他们虽然寿命短暂,大多活不过三十岁,但在任期间均能把家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国泰民安,更有甚者开疆扩土,兴兵远战,屡有奇功。

天唐也因此国力强盛数百载而毫不衰弱,在如今这个大周一日不如一日的时代,有人暗暗说,天唐很有可能是继大周之位,拥有大半个天下附属国的一流帝国,这些功劳,大多赖于张家良相。

奈何凡事总有例外,有山窝可腾金凤凰,便亦有金海滚出窠臼蛇。

长盛不衰,子孙繁多的张家传至张进酒这一代,戏剧性的仅有张进酒一个男丁。就算如此,依然无人敢小觑,毕竟张进酒是未来首席大相的可能性在九成九,自小受到的追捧不计其数,日日都有人献礼拜访,欲图和张进酒混出面熟,他日仕途一帆风顺。

孩子长到九岁,依然不会说话,族中活过三十岁关口的数十位长辈联袂到唐皇的御花园中请来了年过两个甲子的天唐大国手李献辅亲自出手,为小张进酒诊治。

只此一诊,张进酒的命运被彻底更改,他注定不会再成为良相,终生也与庙堂无缘。

陈老道著书时曾在张进酒生平一侧留下了一段小注,“生非江湖人,安能常江湖。生乃江湖人,高门未可逐。庙堂难容者,江湖市井亦可慰藉平生。江湖难容者,庙堂高阁亦有容身之所。庙堂江湖两难容者,唯有向道,心向道,行向道,品向道,道向道。”

关于本书【与正文无关,可以跳过】

可能有读者觉得我写的比较分散,总是会闲扯一些别的人的故事,是在拖剧情,是在水字数,但实际上我觉得这是必要的描述,我是在用微弱的笔力和世界观潜移默化,一步一步的将我脑海中所构筑的这个世界立体的填涂在众位书友的脑海中,可能我的野心很大,可能我根本做不到,但我想要尽可能的在我的书中描绘出一个真正立体的世界,就一定会努力去做。

一路走来,我在故事中穿插的各国奇闻轶事都是有目的的,就譬如一路看过的书友们可能就会一提起大辽就想到釧亭的金刀门有个效法儒祖公的孙奉亦,想起与元歌决战的拓跋无涯和那道千里剑迹,提起宇内国,可能就会想起宇内声称“宇内有甲八十万,人尽为兵第一邦”却第一个尊大周为上邦,想起宇内的第一家族是宇内王府,权掌宇车大军,想起第二家族是楚家,有个楚家天才和宇车王世子结为异性兄弟。

而现在……就轮到天唐开始开刀了,哈哈。

可能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小说而已,建一个世界又能怎么样?我想回答的是,我想要让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有灵魂,每一个国家都有灵魂,而不是那种为了烘托主角而产生的配角,而不是那种随口一言概括出这天下九国都是什么什么,都是什么什么,那样不仅记不住,甚至看起来还会觉得很烦,很枯燥,那么这样穿插在新奇的故事与国家中的人物和介绍就是一种新的绘图方式,咱们徐缓图之,我没有那么大的口气,我的世界观铺的很大很大,大到我都不知道未来的我能不能驾驭的了,更别提旁观的诸位读者了,所以如果我用上帝的视角只是清楚地告诉大家这个世界,是大周,大辽,宇内,曲晋,天唐,滁山,郑庭,等等国家组成,又有几片海,几座山,古人先贤的强者又有谁谁谁,那就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资料说明文了……

说到这里,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是一个缓缓展开的画卷,也是一条缓缓扩张的未知道路,如果一下子看到了尽头,那就没有意思了,倒不如一点点地期待着,期待下一个出场的人物会是谁,国家会是谁,他们的故事会是怎么样的呢,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把所有的一切刻画都做到丰满起来。。谢谢每一个读者,你们的阅读,是我写下去的最大动力。真的谢谢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悟剑【中】

天唐公认的大国手李献辅亲至相族主府为时年九岁的张进酒诊治病症,这一诊就是整整三日三夜。

张家长辈因为不敢打扰李献辅思考药方与诊治之法,便一直候在门外,直到第四日的清晨才被李献辅唤入房中。

李献辅的神情很淡然,但从满桌案的废稿中便能看出他对于张进酒的病情感觉甚是棘手。

天唐国内乃至整个天下,李献辅的医术都是绝对毋庸置疑的,有人颂他的医术直追十子之一的医圣孙一端,如此人物都会感觉到棘手的病症,足可见情况恶劣到了什么地步。

李老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张进酒的先天厚土病情之中要远远超越历代张家人,经脉中的杂质如同厚土一般已经堵塞了喉管肺管,造成舌根僵硬无法言语。

如果病情继续愈演愈烈,那么这个孩子能不能活过十岁都是一个极大的未知之数。

张家长辈从他的口气之中听出了此症结还有转圜的余地,便紧追询问,但李献辅却踌躇不应,良久后他才纂出了一个药方,可保暂时性命无虞。

随后他将张家的几位年岁超越甲子之年的长老全部聚集一堂,说出了他的治病之法。

“此症本为无解之症,病到此处,李某医术不如人,手段两空,回天乏术。”

张进酒的祖父,当代张家族长,张储廷当即带领张家全众跪倒在李老面前,张家独苗若无延续,那么张家面临的便是绝后之危,李老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道。

“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李某若说出,恐众位不愿听效。”他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十分凝重。

张储廷喜形于色,伏地大呼,“惟求李老救小儿一命!”

“脾主土,肾主水。厚土厚土,土气者盛也,若压其症,当解厚土之外土,也内土为根,以内水做基,根基茁壮,脾肾相接,可至奇功。故而,当增脾土共肾水以调阴阳不协,以覆厚土之害。”

一番云山雾绕的话过后,在场众人都是茫然不解,张储廷也是一脸茫然,试探性的道。

“小子不解医道,李老所言深奥,难解其意,先生可否将治病之法直言相告?”

李献辅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自语道:“医者仁心,临终前遇此恶疾,若能一治,纵使一生医名倾覆,也甘当一试,也罢!”

“李某之法,一言蔽之,以酒经脾胃以增脾之土,以色经肾府以增肾之水,届时内水屯外土,内土镇外土,则可保常人之寿。此症结,非酒色所不能治。“

“什么?”满堂哗然,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位大国手所想到的方法竟然是这个。

以酒色治病?酒色能治病?

古往今来第一次听说如此言论,滑天下之大稽!

酒色伤身之事乃是常识,更何况患者还是一个孩子,这不是治病之法,简直就是自杀之法!

张储廷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如果眼前人不是国手李老的话,他定会以为是一个江湖骗子将之杖逐出府门。

礼节性的施过礼“谢过李老赐教。”而后便下了逐客令,将李老“请”了出去。

李老面色铁青的离开张家,其“以酒色治病”的怪诞言说一时沦为了天唐人的笑柄,其所言的“一声医名倾覆”也成为了现实,名声一落千丈,不久后闷闷而终。

其医家著作大多被后人不屑一顾以致遗失,留下来的著作也仅剩下【李氏伤寒论】和【左经譚】成为绝世孤本,被真正精通医道的人精心收藏,几经辗转后录入道德阁中。

这被多数人视之草芥的医书,周倾当初阅读时却对之食如甘饴,其中许多空前绝后,看似胆大妄为实则细腻如丝的理论都是无数医书中不曾有的,他一个阅遍古典的半吊子医者都能够看出这简简单单的两部典籍中所蕴含的瑰宝甚至可以裨益天下所有人。

可惜,张进酒一症断送的不仅是一个国手级圣手的名声,还断送了医道又一派巅峰的崛起与兴盛。

言归正传,张进酒的病症自那日过后不断反复,轻者动辄十数日卧床不起,重者一连满月难下床席柴米难进,眼看十岁之年步步逼近,相族内人心惶惶,张储廷更是遍访天下名医,可每一位名气颇具的医师最终纂出的药方的效果都远远比不上李献辅当初的药方。

那年那日,正是张进酒十岁生辰,举府同悲,张进酒之厚土遏制呼吸,气短将绝,其母吕氏跪在儿子榻前嚎啕痛哭,悲声十里可闻。

恰此时,门外忽的走入一个污衣褴褛的老人,他如若无人的走入内室正中的张进酒塌边,先是冷笑一声,“讳疾忌医,无怪命绝。”

厅中人怒目而视,可老人稳妥泰山,拂袖而立,不再说话,任人叫来府兵亦或大内禁军,无人能撼动分毫。

张家主府刹那掀起一阵浪潮,唐皇也亲自赶到现场呵斥老人乐极生悲的无耻行径,人群中忽起一声苍老的惊呼。

而后张家当时唯一一位活过反往日跛足软身之态狂冲到老人身前,惊呼一声,“老祖宗!”

满座剧惊!

老人颤了颤身,没有回应,反而抬手掳走了卧倒在床面无人色的张进酒,一走九年间,再无半分音讯。

九年后的一日,唐皇选妃挑尽天唐妙龄少女,有一王姓少女幸得唐皇所爱,千里择一。

白日朝堂上,唐皇传王姓少女入大宝殿,问诸位文武以此女为妃如何,满殿群臣不敢多言唐皇家事,沉默无语。

正静寂时,大宝殿的十丈椽木隔梁上跃下一个乞丐模样的年轻人,手提酒囊,满身酒气,嘴边还垂着一丝晶莹的涎水,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王姓少女上下打量、

“你们都没张嘴嘛?皇帝陛下问话,岂敢不答?嘿嘿,以我来看,此女甚妙!陛下将之让与我如何啊?”

唐皇勃然大怒,喝来禁军护卫,怒骂道,“何来小子!焉敢无礼喧闹朝堂!禁卫军!将此恶徒推出太上门问斩!“

听到唐皇的话,小乞丐满面不忿,“问斩?皇帝小儿,我进入皇城是要做首席大相,不是被问斩的!”

唐皇一听更怒,“首席大相?恶徒狂言饶我皇庭大宝!不斩首以谢天下,朕如何为这天下之皇!禁卫军,推出去!”

“嘿!皇帝小儿,我尊你一声陛下你……”

话还未完,门口一阵嘈杂之声,年老体衰的张储廷不待殿外内监传唤,跌跌撞撞,气喘如牛的飞奔进大宝殿,口中连呼着:“陛下三思!斩不得啊!陛下!”

见到小乞丐的背影眼神一亮,直扑到那小乞丐身前,横瘫在地,上气不接下气依旧涕泗交流的高喊着:“陛下,斩不得啊!这是臣张家仅剩的苗根啊!陛下!请陛下看在张家世代忠于陛下之面!饶犬孙一死!”

第一百七十七章:悟剑【下】

堂堂天唐,一国之皇,在本国朝堂上遭人唾骂,这是何等罪名?

不用想也知道,此乃必诛之罪!

天子盛怒的代价,不说尸山血海,却也绝对是雷霆暴雨。

没有人知道当初张家人做了多少努力,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堪堪保住了张进酒的一条命,但张家之人也注定再与首席大相之位无缘了,当时任天唐首席大相的一位张家长辈受到牵连,半路退位,张家全族外迁他州不准入长安。

张进酒被下令永久禁足在张家族内不许外出,唐皇同时还一并撤除了张家的相族之衔。

事后张家族内不乏记恨张进酒之人,奈何有张储廷等一众长老将张进酒牢牢的护住,以保证最根正苗红的张家血脉能得以继续传承,寻常人想要见到张进酒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一日,张储廷问起九年前那个老人是如何给张进酒治的病,张进酒懵懵懂懂,全然不记得有个老人将自己掳走一事,更不记得出身何处,只记得醒来时他便身在天唐最大的一座勾栏青红之所【不夜阁】作一个小小杂役。

由于天性疏阔,面貌也算生来俊俏,颇得楼内戏子花魁赏识喜爱,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其日日所见之人,所为之事便可想而知。

日子久了,便造就了一副嗜酒如命,市井孟浪之态,凭着少年时在市井摸爬滚打,躲人追打更是练就的一手极强的轻身功夫,他决心外出闯荡一番。

享尽烟柳繁华温柔乡后,他辞别【不夜阁】,只身踏入江湖,但觉仅凭轻功而无内修很难保命,屡屡欲拜高人为师,可高人们却无不嫌他经脉滞堵,难以通气全身而将他弃之门外。

纵游天唐,倒也交下数个情投意合的伙伴,护他周全,共同玩闹相伴,一路辛酸苦乐不断,直到后来经一年轻道人指点认清身世,寻到张家主府。

玩心甚重的少年人借着自己摸索出来的一等轻身功夫潜入了皇庭,想要一探朝堂的究竟,这才有了当堂调戏唐妃顶撞唐皇的闹剧……

听张进酒讲述前尘过往,一众见识不俗的长老均是愕然当场。

所有人心中都是不胜慨叹,【不夜阁】的数年厮混竟真的令他的病势得到了解决,莫非当初李老的一句“以酒色治病”的奇谈真的?

张进酒的病愈之谜,是一个迄今为止都鲜有医者能够解答的谜团。

后张进酒不忍族中憋闷,暗中跑出玩耍,张家分支早就派人盯紧,想找一个杀死张进酒到唐皇面前邀功晋升的契机,如此大好机会当然不可能放过。

于是乎,这位张家大少正在勾栏中饮酒与美人相嬉时,被数位高手围堵,幸靠多年闯荡江湖的眼力与警觉性才得以拼命逃亡,在高明的轻功帮助下,他死命奔逃千里,险死还生,最终躲入了庶州的一片老林中。

这一躲,就是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后,他腰挎虎皮沙袋蛇皮酒囊从容出山,以一手冲飒凭虚的惊世内功一报当年之仇,张家困扰了数百年的厚土之症难题被他以独特的心法引导作为内气的一部分。

可以说,是厚土之症,创造了现在这尊武学大家。

他彻底打破了厚土绝症不能修行的前言,独门以沙为武,以酒为辅,不仅一举将张家所有反对张储廷的杂系旁支处理得一干二净,更给当初那些任他跪下恳求也不肯收他为徒的高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四十岁时,他送走安度晚年寿终正寝的祖父张储廷,改换门楣开宗立派,广招天下身患奇症无法修行之人,亲身指导,其所创之“酒山派”虽未有金刀门的规模,但也是人才辈出,高手如云,足以担当天唐内修第一门。

天唐大宗师醉黄沙之名自此传唱江湖,人人皆敬。

尽管名声如此,他也无法挽回张家与李氏皇族结下的梁子,毕竟同在一国,怀揣长辈期许,他不能就此抛下张家整整四百年的骨血名位,咬牙进长安与唐皇相商。

时过境迁,唐皇也不似当年那般震怒,他也有些后悔一怒撤除相族,后悔当日践踏张家世代的忠名。

双方各退一步,张进酒承诺此生绝不再踏入长安,更不会踏足大宝殿,酒山派全宗移至天唐最边缘的黄沙道,算是还皇族一个面子,唐皇也因此重复相族之位,准许张家除张进酒以外的其他人搬回长安主府。

接下来的十数年中,两家相安无事,有一个大宗师做后台,张家地位重新巩固,慢慢水涨船高,乃至渐回巅峰,成为长安内专心拥护李氏皇族的一方大族。

现今,张进酒的三个儿子都被送入了李唐皇室专属学府,才智将得所用,大女儿亦与当朝太子结下了姻约。

……

俗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进酒自幼养成的这幅懒散之气,年过六旬也很难更变。

方才扫雪客暗讽他的话语,正是出自他朝堂上调戏皇妃最终酿成终生法步入大宝殿之故,这对于张进酒来说无疑是一大污点,以张进酒的脾性,也难找出什么反驳之言。

尴尬一笑,他倏地揽住扫雪客的肩膀,岔开话题,声音绵密如丝,直入扫雪客的耳中。

“老窝囊,大剑神,你身边这位是何许人也,枉我张进酒游走江湖十数年,竟全然看不出他的深浅。尤其他背后那黑物什,定是一个宝贝!给哥哥透个底,引见引见?”

扫雪客浅笑回问:“先不提这个,酒囊子,你今日所为何来啊?”

张进酒搓了搓手,“这你还能不知?自然是……为你祝寿,另外……哥哥我技痒,想试试你这剑道权威一年来可有进境。”

他二人均动用内气交谈,声音极低如隔禁制,他人根本听不清,可老人却嘿嘿一笑,插口低语道:“想要试剑,老窝囊可是有条件的,你要先助小老儿这弟子悟一悟剑,试剑一事才好说啊。”

张进酒一惊,他没有想到老人竟然能够听到他二人所说之话,不由对老人的实力更感疑惑诧异,“悟剑?”他将目光转向扫雪客,似乎在等着扫雪客给他一个解释。

扫雪客抖去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回头道。“诸位今日同殊离一并登峰入这立剑阁,想来也知殊离与酒兄每年的比武之约,想要一鉴高低。”

李长情和杨煦平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这的确是他们今次跟来的目的。

“既如此,殊离特有一请,不妨诸位大家一同出手,同对殊离,若今日殊离输在众家之手,这权威之名拱手相送,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尽皆哗然,扫雪客一向以致礼守节,儒雅恬淡,不好争端著称,可此时此刻他竟大反常态,口出狂言想要以一对敌在场十数位内家高手?

世人皆有傲骨,何况这些名扬一方的江湖高手?

你扫雪客的确是人尽折服的巅峰之手,也不能如此狂妄吧?

李长情虽与扫雪客相交深厚,但也忍不住秀眉紧蹙,当先发难,“江湖奉赵城主为一道之宗,用剑之巨擘,长情早有意一试,既赵城主今日有此雅兴,长情愿陪一战。“

言罢,提起半轮秋,寒芒锐生。

杨煦平是一个年过天命之岁的中年人,他轻捻长髯,神情也极是不快,抱剑入怀,并肩站在李长情的身侧,他不喜言辞,只冷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他二人都有了动作,背后原本有些神思紊乱的诸位高手都是拧成了一股绳,整齐的列在李杨二人身侧,脸上略带怒意,直视扫雪客。

周倾心下数了数,合共十三人,全部都是身达四重境的顶尖内家子,尤其是李杨二人的实力……

扫雪客抬手虚空一压,微微抱拳,面上浅笑更盛,“稍候一时,殊离的话还未说完。此次对武,亦是兑现约定之战,诸君和进酒兄,便一起上吧。”

此话一出,阁内如凝寒冰。

场中人就算修养再好也很难忍受这种羞辱,群情激奋,剑意逼仄。

周倾低低惊呼一声,侧头看了看自家师父,心中不解,张进酒是和赵城主站在同一高度的人啊!赵城主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以一敌十四?

第一百七十八章:小吴钩,恨长禁【上】

张进酒也被扫雪客的一番话搞得满头雾水,在他的印象中扫雪客定然不是一个无事找事之人,那么他此言的目的又在哪里呢?

张进酒不是一个分不清情势的人,相反,他眼力极好,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以来早就练就一双破开迷雾的眼睛,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十数个念头。

他悄无声息的环顾一下阁内紧张的气氛,很快就将注意力锁定在阁内自始至终置身事外的老人和周倾的身上。

嘴角一动,再稍一回忆方才老人的寥寥一语,心中便已下了定论,先是面色古怪的看了看怔忡原地的周倾,而后挤出怒色,反身站到李杨二人身前,吹胡子瞪眼呵斥道。

“赵窝囊,你身为一道之首,以强衅弱,盛意凌人,全然未把我等放在眼里,既如此,也休怪哥哥我不客气了!“

口上如此说着,心中暗暗笑道:十四强敌,老窝囊这是在玩火啊,即便是我放水一二,这也是必输之局啊……事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莫怪他人!

一念及此,他右手那五根修长惨黄的手指慢慢的探入了腰间的虎皮袋中。

眼神,在骤然之间变得森冷如水,漆漆如冰,浩瀚如海,磅礴如瀑。

体内的内气丝缕状破体而出,缠上腰间,缠上每一寸肌肤。

手指轻轻捻起数粒黄沙,轻柔的在掌心指缝间揉搓几下,仿佛一个女孩绾起额前青丝一般,极致温柔细腻。

沙粒似雨天垂落的雨幕自指缝间流逝,在半空藕断丝连的绞缠少许,倾盆泄地。

流沙阵阵,不绝不止,在张进酒的脚边堆起一座小小的沙丘,极像平地现出一座土山。

周倾的眼神始终盯在张进酒的手上,因为李长情挺剑开口而退到立剑阁门前只露出半个身子的晏闻声也在踮着脚尖看向张进酒的手掌,二人几乎同时露出震惊之色。

这短短几个呼吸间,自指缝流逝的黄沙分量早就远远超过张进酒最初握在手上的那寸许沙粒。

那么,这多出来的沙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待多想,张进酒酝酿的气力似乎足够,终于,出手了。

人影一闪,稍纵即逝,张进酒就出现在了扫雪客的一侧,袍袖轻舞,沙尘飞扬,倏起龙卷,微风一漾,落地沙丘之土如影随形,紧跟在张进酒的脚后。

黄沙掀起一道洪流,赫起如剑,直刺扫雪客的面门。

扫雪客面上笑容不减,只是眼角处隐隐多了几分凝重,手指轻轻一拨,恨长禁如具灵性,连带剑鞘一同腾上半空。

他发间一缕雪白长绫在卷起的微风之中轻轻一抖,恍然间带有出尘之感。

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弟子周倾的身后,无声无息。

他看到周倾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就知道自己这位天性聪慧的弟子已经大抵猜出了张进酒的黄沙是如何作为武器的了。

不错,周倾的确有所判断,黄沙形成一道洪流击向扫雪客时,他敏锐地察觉到那洪流中夹杂着一缕细不可闻的剑意。

尽管很轻微,但周倾能够确认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就是剑意!

难道……这张进酒亦是一个剑客不成?

李长情见张进酒出手了,犹豫一瞬,侧眸看了看杨煦平,发觉杨煦平也在看着她,目目相接,各自会意,也不招呼其他人,脚尖一点。

“刷!”

“刷!”

两声次第响起的锐响,在空荡的阁中激起回声,如石入静水,涟漪相撞,浅浪荡涤。

裹挟着月白色剑光的半轮秋,悍然破鞘而出,剑鞘被她随意后掷,晏闻声仓皇抢步接过剑鞘。

绣眉一抬,便看到出鞘之剑势如破竹,半空稍一动,带起一地银河。

耳畔又起欢快的细风轻吟,桃李春风,如沐朝阳。

心跳一停,眼中泛起明亮之光,心道:好舒服的感觉。

侧眼看去,竟是杨煦平的徐风亭也出鞘了!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徐风亭,天下公认二十七名剑之二十。

曲晋北固山之下有一徐风亭,传言筑于大铸剑师公丕泶之手,而公丕泶筑此亭,就是为了铸造一柄集自身铸剑之术于大成的神剑。

为此,他寻觅天下良铁神银,终在蓬莱东南的一座无名小岛上寻到春风最盛之地,并择其中最经柔暖洗刷的青铁石十块,历经十春之季,附以桃李千年之木为柄,炼春时百花之水浇着。

剑成时分,徐风亭周遍生桃花,迅起春风,鸟语虫鸣更甚以往。

公丕泶喜不自胜,特以徐风亭命之为剑名。

此剑自出世以来一直被曲晋皇室公丕家当做国宝保护在皇城银库,二百年前曲晋一位皇子混迹赌坊,痴迷酒色不务正业,因府中之财全部输光,不得已派人到银库偷银偷物以耍,可每次依然输成两手空空。

曲晋有许多国宝级的珍品都是自那位皇子手中败出曲晋的,现今广布天下各地,此事被曲晋皇室列为奇耻大辱严令封止。

此剑正在输品之列,后辗转被杨家祖上得到,奉为传家宝一脉单承。

徐风亭,是名剑榜中人尽皆知的性暖之剑,亦有人称之为春剑。

而半轮秋,则是赫赫有名的性寒剑,称之为冬剑并不为过、

二者一春一冬,一暖一寒,一如银河泻地,寒凉刺骨,一如冬雪化水,暖意融融。

二者可谓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古词有云,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而在暖寒交接之际,再添入一把有如大漠黄沙的锐锋,扫雪客所遇之危可想而知。

三位同时出手,后面紧跟着的便是一众江湖小有名气的剑客,一一展露出看家本事,电闪前冲。

攻势来自四面八方,毫无死角,周倾自问饱读剑法心经,但若将自己代入到扫雪客的位置,他想破脑袋也根本想不出有哪一记剑招能够摆脱危险,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无解之招,尽管自己没有看过扫雪剑的剑谱,但他也知道,扫雪剑再厉害也不可能有一退十四的力量。

恰此时,周倾凝神盯着那柄腾上半空的恨长禁并未注意后方,忽感怀中一震,一个通体长直黑漆漆的物什便被人强行塞了进来,他下意识的抱住。

来不及低头看去,背后一阵大力传来,臀部剧痛,似乎是被什么人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凌乱狼狈的飞入场中,其方向,正是扫雪客与十四高手交锋之处!

第一百七十九章:小吴钩,恨长禁【中】

张进酒眼疾手快,扬起黄沙“当啷”一声,隔空击落连鞘当空的恨长禁,身子一拧,轻飘飘的收住了前冲之势。

为了给扫雪客留一些退路,张进酒并未动多少力量,甚至还留有气力等待扫雪客面对极危时能帮衬帮衬,故而此时收手并未有力量反噬之感。

但毕竟刚刚发力又收手,气机转合未再生,想要救周清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后的高手们都是拼尽全力的出手,那去势如泼墨的剑意数个呼吸间就会逼至扫雪客眼前。

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江湖人,知道江湖规矩,但凡动真格,必是倾尽全力。

更何况他们要面对的还是一方巨擘,剑道权威,心中的压力与紧张更让他们难以小觑,就算是李长情和杨煦平这样在江湖独领一方的霸主在真正和扫雪客对弈的时候也不敢有任何的马虎。

想要回撤出手的力量,就完全不像张进酒这样轻松了。

一眼看清楚那狼狈的身影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所有人都一齐选择了收手,即便是会遭受内气反噬,他们也没有半分犹豫的选择了停手。

可惜,去势太急,收之太难。

劲风扑面,剑气刺脸。

仅仅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感受到的气机就已经让身在半空的周倾无法喘息了。

莫说他根本就挡不住那些卸去九成的剑招,即便是能挡住,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任谁被天来一脚踢入半空,都很难有所防备,在全无注意的情况下,这除去张进酒在外的十三剑对于一重境入门的周倾就无异于一座鬼门关了。

两方对垒,一方迅速收手,另一方的扫雪客周身压力顿消。

老人负手立在后方,满意的对着众高手的方向微微颔首,心中暗暗评价道:人以类聚,果然不假。

转而看着周倾直直飞出的影子,心中有些无奈,心疼。

他这一脚,着实踹的不轻……

周倾手舞足蹈的翻入了场中,怀中的东西却在挣扎中越抱越紧,感受到火辣辣如九天烈阳冲向自己的磅礴之气,他眼睛一闭,心跳都在这一瞬停了一下。

这一刹,面临死亡的万分紧张化作了一团热切,他心中似在说:我这是在为赵城主挡剑!

想到这里,他竟然破天荒的丢去认命之思,睁大眼睛直视眼前的剑招,这些,都是江湖一顶一高手的全力一招啊!

最先看到的,自然是已经收尾的醉黄沙之沙,薄如蝉翼,轻若青丝,泄如夜雨,动若飞鹤,表面柔若无骨,实则强胜大江破堤。出手时刚猛无匹,骤起杀气。

周倾的心底莫名升起了“外圆内方”这四个字,他觉得用此四字来形容醉黄沙的招式最合适。

打眼再看,他忽然发现,方才那黄沙洪流带着蚍蜉撼大树一般的凌厉气势,明明就是剑法中的“行剑”之威,可此时收手之时所用的又是刀法中“转刀”之劲。

一出一收,一刀一剑,毫无违和,毫无生硬,圆融如意妙到毫颠!

周倾恍然大悟,沙与水一般无形无骨,只要有外物加以操纵,那就是心想何态就是何态!

想出剑,沙可铸剑,想出刀,出枪,出棍棒,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如此类推……似乎放在剑法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剑道中最正统传承的古剑诀【撼长亭势】和【大行关】二典中都有记载,“剑极于至,不立剑诀,不动生根,催木成剑,折花出杀,摘草举撼,起手大行。”

撼剑和行剑是修剑的两种不同的基本功,是最早分出派别的两种练剑之法,譬如扫雪客,在初试练剑时所学便是行剑之法,后来自创扫雪剑法也离不开行剑作为基石。

举撼和大行便是二法的顶峰,亦是传承数千年的古老剑道的顶峰,以扫雪客的道行,已经可以做到起手大行的地步,无愧于权威二字。

但即便是他,想要做到古剑决所载的“摘草举撼,起手大行”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二者格格不入,分道甚远,可这一刻,周倾却从张进酒的黄沙中看到了二合为一的可能。

随心所欲,无形无骨。

剑法剑道,也未尝不可无形无骨!

这种想法刚出现,即如瓦釜雷鸣,晴空霹雳,一发而不可收拾。

推翻前论,撼剑与行剑并非最正确的剑道!

剑道本为天道自然之道之分支,岂会分出两支各行其是?

如果换作别人,是根本不可能有此想法吧,修剑者,修的剑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过数千年的锤炼打磨早已经是不可能被推翻的绝对经验。

高如扫雪客都是行剑出身,辛子圣也是撼剑出身,他们这种层次的人都没有做离经叛道之事,他一个小小娃儿哪来的口气说出“推翻前论”这样的话?

但世间事,总是这样,巧合之下出奇绝。

周倾无疑是能够推翻前论的极好人选,原因有二。

其一,他自小熟记典籍,身为天下一等一的书阁,道德阁中所藏虽然均是所谓“道家典籍”,但也是不可能没有【撼长亭势】和【大行关】这样本源基础的书的。

道德阁内所收纳的还是已经经历无数岁月变迁的最初手稿,绝世孤本呢。

初阅读时,观内有几位对剑道有所研究的道士也曾经劝过周倾,二法不属同宗,如果周倾想要练剑最好还是择其一者而从之,否则就是好高骛远,二法都难有大成。

可周倾那时候需要的十万道家典籍为根登上小孤山,他也更没有想到未来会成为一个剑客,全部不分彼此,囫囵吞枣的大吃入腹。

二者,在立剑阁中,扫雪客和老人也只吩咐他将阁内典籍全部记下,最好还能够将之融合在一处创出万般剑,周倾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二位剑道出神入化的高手都没有提醒他二法选一。

这不是二老的疏忽怠慢,而是用心良苦……

此时此刻,老人将他踹入场中当然也不是谋杀亲徒为老不尊,是让他能够深刻体会众剑客身上所拥有的剑意,深刻领悟醉黄沙这一手黄沙功夫背后的门道。

果然,周倾在面临死亡之际爆发出了全部的精神潜力,不仅思路清晰分明,还能够近距离的把十三道剑招尽收眼底。

十三剑招,有行剑,有撼剑,李长情和杨煦平都是行云流水,天马繁星的行剑客,其他者则以撼剑为多。

为什么这些高手在合力出手时其泾渭分明的招式能够如此默契的将扫雪客囊括其中?

因为天下之道,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说时迟那时快,描述虽然缓慢,但实际周倾也不过只是观摩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心中的念头观点万分清晰!

恰在气机抵至周倾瘦瘦小小的身子的同时,镂心刻髓隽在心底的【辛子剑】三字忽然宛若金色血液一般,顺着体内血流之脉浅浅转了一周,而后破胸而出,毫无征兆的钻入手中所抱的黑色物什中。

黑色物什不受控制地自手中飞起,速度奇快无比。

耳畔响起扫雪客的一声闷哼,凭空脆鸣,恨长禁夺鞘而出。

万分之一秒后,恨长禁与那黑色物什几乎同时定格在周倾的身前,冥冥中倏起一抹涟漪,那十三人泄去劲道的攻击就被两个明晃晃的死物生生挡了下来!

黑色物什通体一阵鼓荡,包裹其外的丝帛寸寸碎裂,暴露出其内黢黑长直,状若加大号黑色实木镇纸的躯干。

张进酒初见就已经看出老人的东西是个宝贝,这一刻完全看清,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呼一声,“是小吴钩!民间传说竟是真的!”

第一百八十章:小吴钩,恨长禁【下】

“小吴钩”三字破口而出,遭受内气反噬的诸位江湖头目险些遏制不住体内汹涌的气血。

几名实力较弱的均是喉头一甜,直接喷出一口鲜血,顾不上擦拭嘴角血渍,眼睛均都直勾勾的盯着那自周倾怀中冲出的黑木。

现场一时唯有混乱有力的心跳之声,一针落地,其声亦可轰隆。

如击重革的闷响击碎静寂,周倾痛呼一声,重重的跌在地上,脸先着地……

为周倾挡下致命一招的黑木与恨长禁在周倾以身抢地后似是失去了全部的力量一般,坠在地上发出两声脆鸣。

闻声者皆是一愣,那黑木看来只是一方长直木块,怎会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周倾皱着眉头,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踉跄着站起身,一张细腻的脸蛋上青紫相间,眉头皱成一团,令人视之不由莞尔。

被当众踹飞的周倾没有多想方才感悟,而是第一时间回眸望去,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狠毒……

而后,就撞见了露着一口黄牙的老人在嘿嘿直笑。

最先回过神来的李长情冷冷将剑拄地,面容清寒,挑眉看向稳稳站在周倾身后的扫雪客,“好一个剑道权威呐,站在一小儿身后,欺我等不会伤及无辜吗?”

杨煦平极少言辞,那张时时僵硬的脸与掌中徐风亭的温暖柔和堪称云泥之别,此刻他的脸上难得现出了怒容,可见心中之怒已至极点。

以小儿之命破招,逼得他们全部收了招,行这种阴狠无耻之事来换一个破招而胜!

他们心中都在怒骂着:扫雪客为了区区一个“剑道权威”的薄名居然能做出如此之事!

这一刻,众人心底都有了一个定论,外人说扫雪客大仁大义,颇具大侠之风,仅是假象,扫雪客实则只是一个寻衅无礼,沽名钓誉,以他人之命换己命之辈。

一旁早将老人和扫雪客的意图揣摩清楚的张进酒看戏一般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并未开口替扫雪客辩解正名。

心说:赵窝囊啊赵窝囊,你这维持了三十余年的好名声恐怕今日就要毁于一旦了啊。平素你也是个神机莫测之人,此次居然会用如此一个蠢方法来胡闹……嘿嘿,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决。

众人投视过来的森冷目光焦点处,扫雪客回之以淡然一笑,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举到胸前,向着在场诸位微微抱了抱拳,“殊离谢过诸君不吝赐教助小徒悟剑。”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过后,扫雪客的身影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原地。

没有任何一个人看清楚他是如何动作的,更没有人看到他人在何处。

遥看场内的老人沉吟数下,拔腿寥寥几步,竟似缩地成寸一般,闪身到了周倾的眼前,大手握住弟子的肩膀,“徒儿啊,随小老儿来。”

周倾皱眉不解,先是被老人踹了一脚莫名其妙钻入杀阵,后又是老人要将自己带走。

莫非师父在戏弄我不成……

再看老人面带的古怪笑意,周倾只感觉一股寒风凉飕飕的吹遍全身,悄悄碰了碰比平素足足涨了两圈的臀部,这也太狠了……

想到这里,萌生退意,哪敢再跟老人走。

他夹着肩膀摇着头,张口便要拒绝,老人抬手一掌拍在弟子的脸上,“敢摇头?反了你了。”

生拉硬拽着将愁眉苦脸的弟子带离了立剑阁,晏闻声笑吟吟的倚着阁门对着周倾做了一个鬼脸,挥了挥手。

阁内重归寂静。

张进酒好奇的四下顾盼了一下,并未看到扫雪客的身影,“赵窝囊,少耍故弄玄虚这一套……”

话到一半,他戛然停住语音,他注意到了李长情等一众人等脸色发生剧变,就连回头打趣周倾的晏闻声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

恨长禁骤起一丝淡淡的剑吟,细微却厚重,仿佛冥冥之中敲起一面巨钟,威严,沉郁。

剑身人立而起,带着无法止住的颤动。

扫雪客的声音仿佛天外飞来似的直入心府,“古有圣贤大士,上启混沌,下阖平川,历外门之道,创内门之功,精身炼体,吐纳呼吸,行卧坐举,皆可修行。”

“后伏皇立世,晓通根骨,中分阴阳,爻兴八卦,理顺天成诸道,统而御体,可内观捶气,补虚升境,自掌自躯。流传今世称之为人之道,经数千年周流生息,大道兴隆昌盛,英杰辈出,各觅人之内道,通根骨转四经,精心二府轮轮自周天,共分四境。“

“一重照心,鼻观口口观心,心表如一。二重立守,不立不守,内道一空,而立而守,内道蓄生。三重盘鼎,足下立鼎,府内盘根,心如磐石,斗转难移。四重通明,大道通明,独步而登,三步踏过,人道之终。”

语至此处,包括张进酒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脸色大变,从看热闹的玩味,从不与同伍的冷漠,转到各有所悟,神色井然。

张进酒第一个盘膝于地,五心朝天,体内已经达到顶峰不再寸进的内气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充满渴望,跃跃欲试。

在他之后,众人接连矮身盘膝,阖目闭口静听扫雪客之言。

与众人境界相差太多的晏闻声不明所以的张望一阵,顿觉无趣。

扫雪客一番絮絮叨叨的言辞在她耳中和恶人聒噪全无二致,反倒心中玩心大起,踮脚确认李长情根本就没有注意自己后,她小心翼翼的迈步乘雪下峰,不知何处玩耍去了。

“无数前人证明,人道并非终点,吕子圣【破人九论】中曾言,在人道上,还有天之道。想必此亦为诸君追逐半生的境界,殊离无意中踏入此境,愿将所得所悟与众兄相言说,以谢殊离所失之礼,所欠之罪,望诸君中也能有因悟而破人登天者。”

扫雪客衣袂无风而动,飘飘而现,轻盈的立在竖直于地的恨长禁剑柄之上。

满座哗然,一众江湖高手圆睁双目。

张进酒抢先道:“我的大剑神啊!你小子真的……走出那一步了?”

又有人道:“万万不可!如此珍贵之密,赵城主坦言相授,我等焉敢承受呢?”

再有人道:“原来赵城主竟已身在天中,想来若要击溃我等定是轻而易举,是我等小人之心,浅度君子之腹了!哎!城主之气度,可同天高,鱼某服了!”

扫雪客抱拳一一还礼,忽而正襟危立,浅笑尽去,一字一顿道:“殊离所悟天之道,自命为,安济天道,换而言之,便为安民护土济民守物之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雪城也无安宁

山风吹面,霜寒伴弦月。

顶峰平阔,小儿共老头。

周倾被老人带到立剑阁北侧的石崖边,老人一手捋净积雪,在光秃秃的石上坐下,看着周倾弓着身子不敢触动臀部痛处,咧嘴直笑,引得弟子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

时近午夜,探雪城的所在地注定极寒,加之峰顶寒冷更加几重,再强健的身体再不惧风寒的沸血也难以抵过严到极致的寒冷,周倾轻轻地打了个寒颤,抽了抽发红的鼻头,大有几分违心的喊了声,“师父。”

老人故弄玄虚的摇头晃脑一阵,这才点点头算是答应。

抬手向着周倾的身后一招,那大号镇纸一般的黑木便不知从何处飞来,被他握在了手中。

周倾也知道老人不会平白无故的给自己一脚飞来横祸,虽然难免有些不甚情愿的心思在作怪,他也还是勉强笑笑道:“师父‘以身为则’教诲弟子,弟子自当铭记在心。”

老人全然没有听出周倾话语中的另外之意,嘿嘿一笑,说了句“算你小子识相。”

而后板起脸,正色其容,慎重说:“徒儿啊,方才张家小子一招之后,你可有所明悟?”

周倾并没有因为老人称呼已经一甲子出头的张进酒为“张家小子”而感到奇怪。

认识老人的时间也不短了,时至今日他都还不知道自家师父的身份和年纪,即便是对对方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感到深信不疑,即便是心中已有过猜测,老人对他来说也依然是个谜。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就好像江湖人虽然都知道九月五日是扫雪客的生辰,但几乎无人知晓扫雪客的确实年龄,或许这只是高人特有的一种维持神秘的娱乐手段罢。

周倾刚要回答老人的问题,老人摆了摆手,阻止周倾继续说下去,“行了,不用和小老儿说,自己体会就是,小老儿把你叫出来,是有其他事要与你说道说道。”

周倾只好闭上嘴静静听着,老人扬了扬手中的黑木,“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听张师甲所言,此物似乎名为小吴钩?”

师甲之谓,源于张进酒超然的武学大宗师地位,乃是尊称。

“你倒是机灵,可惜张家小子所言也不尽然,此物名唤吴钩,乃是为师的趁手兵刃。“

周倾闻言一愣,将老人手中的黑木上下看了看,根本看不出这黑木有半分像兵刃,莫非出手时……如草履鞋底子用来拍人不成?

“恨长禁与伶仃雨,乃是一对夫妻剑,均是轻灵游弋,善走行剑路子的利剑,适合【扫雪剑法】这般诡谲百变的剑法。而【辛子剑法】则是大巧若拙,大道至重,唯有适最撼剑的顶尖之剑方能驾驭,而这吴钩便正合辛子之道。“

“你若只以普通的青钢练剑,无异于绣针伐树,牙签掘坟难尽其用。”

“今日,为师便将为师平生极为中意的一件宝贝传与你,望你今后练剑修行亦可善待其物,不辱其威。”

老人笑递“黑木”吴钩,周倾看了看那上下一般粗细的“顶尖之剑”,心说,师父这不会又是在玩弄我吧。

这般想着,脑中又想起方才吴钩显威救下自己一命,不敢小视,伸出双手恭谨接下。

入手一坠,沉甸压下,险些将周倾的手连带身子一同坠倒在地,心说:方才我抱着它时并未有这般沉重啊?

咬牙托在手中,心里算计一下,这吴钩至少也要四十斤重……

更知此物不凡。

“谢师父赐剑,弟子定苦心研剑,不负吴钩之名。”

周倾恍惚间想起传说中【辛子剑法】的最后一招名为【抬眼望吴钩】,再又想起传说中能够排入名剑榜前三甲的神剑之名也为吴钩。

尽管他知道此吴钩绝非是那连辛子圣都只能向往追之而不能一见的神物吴钩,可单单是老人赋予的这个名字,也令周倾觉得掌中之物分量更重了几分。

……

夜至后半夜。

立剑阁中的诸位高手仍然全无倦意,在扫雪客将自己所行之道,为道所感一一向众高手解释清楚后,他们依然处于极致认真的状态,个个闭目领悟其言,不敢有半分懈怠。

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在扫雪客一席话后突破已有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张进酒是第一个从悟言之中醒来的,睁开双眸后一眼看到扫雪客神思端正站在阁内正中,兀自凝视着阁内典籍。

他还未站起身,便听扫雪客道:“门,记得赔。”

言罢,扫雪客一抖衣袍,迈步踏出空荡荡的阁门。

张进酒追了几步,开口叫道:“大剑神,你在阁内站了这么久,仅是为了同我道一句‘赔门’?“

扫雪客没有停留,空中轻轻飘过一道只有他方能听到的声音,“李氏公子现在仗剑峰上闭关,寿宴开始还有半日时间。”

两句没头没脑甚至半点也不连贯的话语登时触动了这位天唐第一武学大宗师的心肠,张进酒一反懒散之态,蜡黄如土的脸泛出一抹红晕。

……

仗剑峰,仗剑阁内。

李昀歌盘膝床上,吐纳运气,半梦半醒时,突地听了动静,停止内气周天内流,眸光透开眼睑,直向阁门。

张进酒无声立于格外,毕竟后夜,不敢惊扰阁内人,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踌躇间闻听门内传来声音。

“既然深夜造访,应是要事,进来吧。“

张进酒这才颤颤巍巍的伸手推开大门,心跳略略加速,强自保持着镇定,进入阁中。

当他见到直着身子点亮阁内烛灯的影子,忍不住惊呼一声,深深一躬。

若有任何一名天唐人站到这里,一定会被张进酒的小小动作惊得目瞪口呆,错愕非常。

这名在天唐不可一世覆手为雨的张进酒,在天唐名声地位不亚于唐皇陛下的醉黄沙,居然会对一个人行如此卑躬屈膝的大礼?

李昀歌将外袍披在肩上,坐在榻沿边。

看清来人,他整了整白色中衣的褶皱,却并未从张进酒面前躲开,似是天经地义一般受了张进酒一礼,侧颊多了几许柔和,紧抱怀中的紫薇剑微起紫光,映射在他的脸上。

“小主人。”一个足以震动大半个江湖的称呼自名冠一方的张师甲口中呼出。

李昀歌先是轻轻颔首,而后重重摇头。

笑道:“是你啊,还活着呢,听说在家里混得风生水起,真好。你还是叫我李昀歌吧,这个称呼我可担当不起。”

第一百八十二章:雪城起腥风【上】

张进酒的脸上闪出沉沉的哀意,又是深深一躬,“小主人,前些年听闻元轻剑客在天唐江湖上微起名声,我便猜测是小主人回来了。”

“回来了又当如何呢?只怕偌大天唐,也仅有你才记得我了。”李昀歌垂眉低“哼”了一声。

张进酒沉默良久,似乎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这些年的苦,独寄辽原的苦,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他却最清楚。

“小主人……老爷已经退离朝堂中心,避离深山,老爷是知道当年……那毕竟是小主人的家,小主人……”

李昀歌眼神先是颤了颤,依然摆了摆手,“他不走,我那好哥哥还能容得下他?”

张进酒一听到李昀歌口中喊其兄长为“好哥哥”,就明白想劝对方回家已经不太可能了。

“不论背后是谁出的手,他逼死了元轻!你让我如何做,把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

李昀歌扶榻起身,眼神从未有一刻如这般冷若寒霜,饶是张进酒叱咤江湖这么多年,也仍是被这一个眼神激起了一层冷汗。

“酒老哥,紫薇是你从长安城头偷来,不远六万五千里送到金刀门的,纵使结局不尽人意,我也念你这一份情。”李昀歌眸光灼灼。

“你若要我偿还此情,我愿拥你为主,唐皇之位也不在话下!但你不能,不该,拿情义来逼我倒行一步!”

李昀歌白皙无须的脸上闪出思忆之色,手指温柔的蹭了蹭紫薇。“这也是地下之人,不愿看到的。”

语气柔和,态度严肃坚决,不容置疑的味道昭然若揭。

张进酒神色如常心中却分外沉痛,抱了抱拳,“老酒不会强求,小主人一定保重,他时有心复夺权位,老酒甘为你马前一小卒。”

后退两步想要就此离开仗剑阁,李昀歌忽然爽声一笑,“当啷”抽出怀中神剑,紫气蒸蔚,炉火折射泛起幽蓝之辉,看来煞是奇异。

“你何时看我恋眷权位半分。”李昀歌剑出似瀑布飞流,匹练剑光照亮全阁。

“诗礼簪缨十二珠帘于我李昀歌而言,与蜣螂何异,回去若有机会,告诉李霖,他的位置,我还看不上眼,他派大内庭监九地觅我,欲图杀之而后快,何苦来哉呢。”

张进酒心头一热,还好,小主人没有变,一点也没变。

他有些疑惑的问,“酒山线报说,前次在兰陵岫胎观,三位大内光禄同出,大鸿胪亲动,也未能将小主人留下,此事是真是假?”

李昀歌把玩掌中剑,看似无意问道,“大鸿胪的眉心剑疤可被梨医洗去了?”

张进酒顿时恍然,原来长安传出的大鸿胪与元轻剑客斗剑,得了眉心一道十字剑疤的讯息竟是真的!

谁能想到在大内九黄中排名第二的大鸿胪,实力足以跻身于天下前二十之列的天唐大鸿胪,竟会被一个江湖才露尖尖角的小小剑客给开了瓢?

这消息当时传回酒山时便激起了一片笑话之声……

拥有能够在大鸿胪脑门上开刀的实力,那三名大内光禄再强,想来也不是小主人的对手了,张进酒这才松了一口气。

“高净梨才不肯为一道剑疤破例出手,据说现今大鸿胪公开外出时还会在头上罩上一尊月白大佛冠,估摸正是为了遮掩羞容吧。”

张进酒轻松笑道,当初他听到元轻剑客被围时还曾担忧万分,火急火燎的驾马赶到兰陵,只可惜抵达时双方人已不再,只余下不真不实的传闻不可胜数。

心情一松,脑子也跟着活动了起来,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一些什么,他自怀中摸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麻布包裹,放到床榻边的桌案上。

“这,乃是元轻姑娘的埋骨处……从游少府口中摸出来的,具体位置难辨,地处长安,老酒不好找寻,只能将此口述笔记随身携带,以便交与小主人。”

李昀歌先是愣了愣,眼神停在桌案上,半晌后,瓮声瓮气的道:“你也保重,我还要在探雪城闭关三年,你若有事,大可来找我,至于三年后,你便不一定能找的见我了……酒老哥,另告你一句,云东若乱,第二个乱的定是酒山。”

张进酒点点头,几乎一刹那就明白了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镇天王要有大动作了……

看似对天唐国事毫不关心的李昀歌,实际也在暗暗观察着四方的动向。

……

一夜再无话。

九月五日清晨,城中人比以往更早一个时辰清醒,纷纷洗漱换衣,正装端容。

商铺大敞店门,酒楼酒菜备齐,这一日,全城所有人的费用都算在扫雪客一人的头上。

身份不够到城主府参加宴会的城中百姓均是就近择一处心仪的食府酒楼,送上店家几许家中菜地中的果蔬甜菜,红光满面的走到桌前坐下,看着桌上慢慢摆上的各色菜式酒水,却没有一个人动筷。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大宴正式开始时,由城主府上的庖厨于二更天起身开始整饬,正午宴启准时分发下来的寿面。

届时,人人均会分到满满当当一大碗,且一碗仅有一根的极长面条,配之以各色辛料浓汤,做工精细,味美面鲜,又名一根香,乃是探雪城传承千年从未更替的一绝,可惜唯有在城主生辰之日才有口福吃到。

故而有些奉上华贵寿礼企图参入寿宴的外人,拼命挤进城内也只是为了尝一尝这寿面的滋味。

城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城主寿日,清晨要洗漱十次,静衣静面,吃到寿面前不能沾半点荤腥,唯有吃过寿面方可动筷食菜,以表示对城主的绝对敬意和对城主长命不衰的深切盼望。

像李长情这样的外来人也自然入乡随俗,免不了谨守着如此“苛刻”的古怪礼节。

无人抱怨,大部分人还会因此感到荣幸心满。

来自宇内国的宇车王世子宇车敬杰走出独门小院,合上清塘苑的竹门,眼神炯炯,一身华贵却不奢侈的赤色王袍,手上拖着一卷纸轴,似是要献与扫雪客的寿礼,抬眼看了看高耸入云,乘风入雾的白帝神树,宇车敬杰朝着虚空施了一礼,像是在对着白帝树表达久别重逢的欣喜。

随后也不拖沓,缓步循道而走。

城主府后院寝室内,雨仪早早起身。

唤来数名精通梳点妆容的丫鬟,慎而又慎的抱来镶着整整八十一颗猫眼大小冰池海玉丹珠的赤练洗凤霞帔,将并未盘坐修行而是懒懒的斜靠在白玉绣枕上浅睡的扫雪客一脚踹出寝室。

在十数个丫鬟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下,梳妆打扮整整一个半时辰后,雨仪以万鸟朝凤般的倾世之态踏出寝房。

朝霞在这一刻全部汇聚在这位探雪城主母的身上,却也难以照尽她的绝代妆容。

一点倾城色,超脱天地窈窕。

一口丹红朱,淋漓四时之绝。

扫雪客见怪不怪的点了点头,浅笑着捧了句,“夫人真美。”

第一百八十三章:雪城起腥风【中】

时值近午,探雪城城主府内热闹非常。

尽管扫雪客已经封城合关,阻止后来人再入城内参加寿宴,可单单是先行至城中有资格进入城主府内的人就已经是数百之众。

三教九流,江湖庙堂,诸子百家,各门各派。

袍服不同,衣色不同,品级不同,所在地域不同,唯有脸上漾起的喜色全然一样。

左沂一身莹白色长袍,站在府门前,承担着收整贺礼的工作。

无论礼物轻重,他也不在乎,身居权威的扫雪客当然也不会在乎,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扫雪客这个层次的人,看重的只是这份情谊。

可惜多数人都会曲解其意,或是觉得赠上一份厚礼免不得能在诸位豪门大户面前大出风头,打肿脸充胖子者不在少数。

但所谓,真人不露相,露像不真人,真正拿着“奇宝”作礼的人反而极是低调,默默搁置在左沂身前的桌案上,呈上拜帖。

“宇车王世子,携亲笔墨宝来贺。”左沂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只是在重复着唱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宇车敬杰让进府门,而后便打开下一纸拜帖。

听到宇车敬杰出手的竟是自己写的书法作品,府门外等着入内的人群中顿时暗暗掀起了一派鄙夷之意。

你一个在宇内弹丸之地作威作福的小小世子,在这般江湖一等一的场合上赠出自己的“墨宝”?

莫非你是哪个书法大家,笔墨冠绝当世?

紧跟着宇车敬杰后面入府的几位华服贵胄,刻意停顿几步,和宇车敬杰岔开些许距离,生怕被人怀疑是和宇车敬杰一道而来的……

“关西李氏四经剑传人,李长情,弟子栾恭聆,剑童晏闻声,携庐陵观潮林来贺。”

左沂看到拜帖上几点并未全干的墨迹,有些拿不准的向李长情确认了一遍过这才朗声唱道。

一语落地,换来的是一片哑然,谁都没有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观潮林……似乎是个地名吧,这个贺礼是何意思?

李长情低低在左沂耳边说了两句,便带着弟子和剑童两个娇俏女子一同进了扫雪客的府邸。

左沂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李女侠说,将整片观潮林送与主公为礼,庆主公生辰之喜,师授之恩。”

闻者如雷贯耳,惊诧地把眼睛瞪的滚圆。

关西是个小地方,位于云东玄誉关以西,李家祖上据说是天唐皇室的一支,后来不知怎么沦落到关西地,经过近百年的繁衍生息,成为当地极为出名的一派剑族。

由于立足时间不长,根基不深,其下被关西陈州领认可的土地不会很大,观潮林,正是这本就不多的土地中最丰饶的一处林子,占地更是整个关西李家的三成。

把这么大的一片千万金难得的肥土送为贺礼,简直是把半个李家都给送出来了,好大的手笔!

这关西李长情为了结善扫雪客,果真是不择手段!

正在人人感叹李长情所做之举的时候,左沂再度开口。

“佑西蔚海郡杨煦平,献甲峰塔湖域二百里。”

杨煦平是个很低调清淡的人,出行不喜与人为伴。

但此次扫雪客寿辰,他还是破例拉出了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弟子做剑童,为他在外人面前捧抱徐风亭。

他一出手,便与李长情的手笔平分秋色,甲峰塔湖域之美景称甲佑西,佑西当任四军元帅的甫老将军和佑西文武执牛耳者的常山岳西伯岳牙均是多次央求杨煦平将甲峰塔之福地让给他们,可多少年来也没见杨煦平松过口。

今日这是怎么了?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这场真正惊人的贺礼风波不过是由李杨二人拉开帷幕一角而已,而在这喧闹的风波之下,还有一股不知何时便会吹来的阴风正在以一种诡秘的姿态靠近着探雪城,靠近着这场寿宴。

将这场扫雪客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公开宴席,推上历史最绚丽的舞台。

“凉亭剑池鱼望北,携凉亭三千梨水瀑为贺!“

哗然与抽冷气之声更盛方才,位于分周江以南荆襄辖域的凉亭剑池绝对称得上是人间一大剑统之地,是剑道的发源核心,古时大铸剑师鱼求笙的直系血脉传承至今,铸剑术天下无人无派可出其右。

一柄鱼求笙临终绝手名剑雪前卢斜插池中六百年,镇池不毁不朽,至今无人能拔出一寸。

三千梨水瀑更是名著天下的一大要地,古往今来均是兵家必争。

由于地处温暖之乡,四季如春,遍地梨花四时不谢绵延三百里。

瀑布深潭数不胜数,传闻有三千瀑之多,水源处处,气候宜人,粮草抬手可见,未经训练的野外宝马肆意狂驰,遮蔽连万千,山势水势汇成一体,冲波逆折,相得益彰,易守难攻。

苏子圣苏煜曾评价当地说:“坐拥三千梨水瀑,可保梨江【今分周江】万载无忧。”

当年周夜城追击南周余党至分周江畔,曾借梨水瀑屯兵四十一万之巨,迄今仍可见当日临时军垒。

当地最出名的还有第二代周帝御笔朱批的白底金碑,上书所言将此宝地赠与凉亭剑池,为鱼家之后门。

现今,就连大周的皇帝陛下要自三千梨水瀑经过,也得在那老祖宗的碑文前鞠上一躬,请求剑池主人点头方可。

试问如此一地,二话不说拱手而送人,就算是一国之帝也不一定有如此气魄。

这鱼老头莫不是疯癫失常,手一打滑写错了吧……

众人心中如是想着。

“逢山剑栈陈玥笔,携古北十三山为贺!”

声音不似方才那般浑厚如雷音,而是个清脆的年轻声音,只是在场众人都在关注着声音中所包含的重礼,鲜有人注意侍立府门外的人不是左沂而换成了赵卫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波更胜一波,骇然之声不绝于耳。

“我是张进酒,大剑神,这酒山派我跟你对半分!“

在喧闹不止的府门外,老人默默在桌案上放上一个黑乎乎沾满了泥浆渣滓的布包,淡看云卷云舒一眼,在全无人注意之下钻入了城主府。

方一步入主厅,莲花池水声还未听到,就听到不知何时从府外闹局抽身入府的左沂和扫雪客夫妇的谈话声。

“主公,五门外各有人马轻兵潜行,数量极巨,并无线报提前通报,突然冒出,隐有围城之势。“

扫雪客避左右而言他,喃喃低语,“关侯关老邪,宇内帝王内阁三孤,金刀门老寡妇,遮天门余孽,自家祸根……好阵仗,好齐全,倒省得赵某去找他们一一算账……“

“夫君,你在嘀嘀咕咕的说什么?”雨仪旁侧低语。

“夫人啊,你这霞帔……要先放一放了。”

左沂最懂主公的意思,根本不用吩咐,言简意赅道:“绒荻及寒汕几城,交与老仆。”

“好。收敛些,别把天捅出个窟窿。”

左沂抬眉道,“天漏了,还须补,城漏了,就不必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雪城起腥风【下】

老人破门而入,正好与迎面走出的左沂擦肩而过,老人知道事态紧急,仅是和左沂对了一眼相互颔了颔首,便各分其道背路而行。

他大嘴一咧,黄牙外翻,嘿嘿一笑,”老窝囊,遇到麻烦了吧。“

一指扫雪客的鼻尖,老人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佯笑道:“把左老烈打发出去,雪城还能守得住?你可别看小老,今日你就算跪下来抱着大腿相求,小老儿也不卖你这个情。”

大抵是因为性如烈火而被起了个“左老烈”绰号的探雪城第一武夫疾行的步子僵了一僵,扎根脚下,出步无痕的身法都随着乱了两步才重新恢复如常。

扫雪客没好气的看了看张嘴傻笑的老人,侧头对着自家夫人道:“五峰关口不能开,稍后我在城门与对方叫阵拖延,你顾好家里,叫卫晗速登回阁,补虚之事,便在今日吧。”

雨仪有些犹豫,“夫君,倾儿还未把你留在书上的安济内息吸收干净,此时补虚,万一身体不堪重负……”

老人十分不恰当的开口催促道,“老窝囊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快别他娘的废话了,老窝囊,城门口子那群乌龟儿子什么道行,你都清楚罢。“

见一向最为护短的老人都没有异议,雨仪点了点头。

“乌合之寡,何足道哉。”扫雪客浅笑一声,将夫人搂在臂弯间的手施力掰开,举步便要出门,却见老人笑呵呵的望着自己,他这才恍然,原来这老头是等着自己求他呢……

对于口是心非,说着不应,实际魂儿都飞到城门外的老人家他一向毫无办法,只得掸了掸衣角袖尾的褶皱,郑重其事的作了一揖。

“老仙儿!探雪城危难在即,间不容发,还望老仙儿别再计较殊离以往疏忽怠慢之过,不计前嫌,不吝出手,以解雪城遭围之害!”

一番“情真意切”“实事求是”的言语,老人依旧是没有正形的拿腔拿调,轻咳两声。“小老儿以后要喝这凉胜温,你管不管够啊?“

“管够。”扫雪客浅笑。

“那小老儿要爬你这白帝神树,吃一吃上面十八年一开花复十八年一结果的白帝果子,你肯是不肯?”

“肯。”扫雪客额带黑气的再浅笑。

“那主峰下镇着的洗清石,让小老儿把他抱走,想丢就丢,想弃便弃,你肯是不肯?“

扫雪客面上黑气更重的再再浅笑,这一次没有开口,只是淡淡点头。

“那……“接下来的话刚出口一个字,修养品性涵养让世人根本挑不出瑕疵的扫雪客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上去。

这得陇望蜀,得寸进尺的歪风邪气果然不能助长……

……

立剑峰上立剑阁,傲然矗立于天下十岳榜眼之位的白帝五峰雪山的最顶峰,奇天下之奇,绝天下之绝。

周倾站在阁门前,任凭山风四方袭来,他依然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似是想要用寒风扫去心中升起的一丝不安感。

直觉带来的信息他从来不敢轻视,更何况这一次的不安令他惶惶难以终日,不得不放下手头学习,出阁透气。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什么山雨欲来,乱象将生的味道,心中的不安不仅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愈演愈烈。

不会是昶州那边……出了什么事吧。

父亲……

正自胡思乱想间,忽感脚下整座主峰轻微的颤了颤,天外飞来的隆隆声响彻耳畔,恍若鲲鹏展翅,抖动间雷霆紧随。

下一刻,山崩地裂中天昏地暗。

眼前白蒙蒙的模糊之色堵塞视线,仿佛置身在迷雾浓云之间,隆隆声破空电射,极速靠近,竟是在朝着周倾而来。

周倾还未从迷茫中复苏,一颗白色的大脑袋便拱到了他的身前,小小的身子人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倾才感觉脑海中多了一丝清明,眼前也渐渐从混沌回归清晰,聚焦半晌,便和一双清澈夹杂着些许疲色的大眼睛四目相对。

对方白绒绒的羽毛在霜风拂过时轻轻颤抖两下,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两只眼睛瞪的滴溜圆,水灵灵神采奕奕。

周倾好奇的伸了伸手,试了试,见对方并未闪躲,这才在对方通体雪白仅有翅尾夹着三缕金光的翎羽上抚了抚。

上下打量一遍,周倾心中暗惊。

竟是一只极为罕见的雪地鹏,此兽甚至比四色鹿还要难寻,放眼整个天下,这种鸟类的数量只怕用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

观其翅尾金翎不过一小撮,想来出世未久。

早听闻扫雪客行走江湖有一丈余之高的大鹏鸟为伴,有传说言称那是如来大佛座下的金翅大鹏下世,故有人称之为“大佛金鹏”。

近些年扫雪客少出江湖,足有二十年没有人看到过那只与扫雪客亦朋亦友,时常飞旋在扫雪客上方时时为扫雪客抵御危险的鹏鸟,即便是探雪城中人也不知扫雪客将其藏到了哪里。

故而江湖鹊起传闻道,大鹏迟暮,气力将竭,命不久矣,当周倾看到这双眼瞳中充斥的疲态,就知道传闻是真的了。

雪地鹏极难生育,不分雌雄,一生仅有临终前方能诞子,其子出世后,那位即是父亲也是母亲的老鹏注定要随风西去了。

小家伙眼中的疲态亦是因此而来,老鹏由于诞子后气数将近,为了能够有时间将平生“所学”以及看家本事教给后代,必须要借食幼子的羽毛来续命。

这也是在敦促小家伙尽早褪毛生金的一种手段,当双翅的白羽被老鹏啃撕干净复生金翎后,老鹏也就真正走到了尽头。

小家伙天天遭受抽剥之苦自然活的艰难,周倾十分理解,虽然不知对方为何而来,他还是轻柔的抚慰着那双翅后被撕烂的新伤。

口中低低道:“鹏鸟前辈西山日薄,来日无多,可惜我在阁中闭关,无法前去看望拜会了。”

周倾沉沉惋惜,“鹏鸟前辈这一走,赵城主会很难过吧。”

……

主峰与挺剑峰之间所筑之城楼,高十五丈,宽十二长,长一百一十七丈,巨门恢宏,白雪攀上朱漆之色,庞然牌匾上书“探雪”两字。

扫雪客和老人双双抱手城头,淡看下方。

原本空寂无人,连守门人都未见一个的城楼之下,忽的站满了人。

人头绰绰,杀意重重。

第一百八十五章:浅笑心喜,大笑剑动

老人低眉睨了一眼,嘿嘿一笑,“老窝囊啊,你这年轻时候究竟造了多少孽?小老儿一看,怎么全是些个老妪美妇啊?”

扫雪客无奈扶额,“总比您老孤独终老要好。”

“嘿嘿嘿,小老儿这是不想糟蹋人家小姑娘们,命都走到这份上了,眼看着她们离小老而去,小老又离她们而去,连个陪着走完的伴儿都没有,还不如自己逍遥自在。”

扫雪客浅笑不语。

“老窝囊,你要是也离了开去,雨仪丫头可怎么办?她为了你,可就只剩下了你这一个亲人。“老人叹了口气,目有深意。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身后事你让殊离如何评断?以她的性子,多半会随我走吧。”扫雪客一转话头,“老仙儿,你这话错了,夫人还有贞儿,还有沂叔,何止我一个亲人呢。”

扫雪客也幽幽一叹,无法再说下去,转问,“气力,还剩几成?”

“十不有一二,助你解一次围足够,不过,仅此一次了。“

“那就先留着吧,这次,用不上你。”

“当真不用?”

“当真。”

话至此间,扫雪客忽然顿住,侧头看了看主峰的方向。

“怎么了?”

扫雪客略略沉吟,脸色有些青白“老伙计,要走了……”

“大白鸟?上次东岭见它,不是还活的好好的?”老人一拍额头,想起了一些什么,“是藏冰山上……强驮你闯道陵时负的伤?陈老道的十指罡气,它替你吃了几道?”

“足足九道,那次回来时,它便强行诞子,费力靠着食子幼翎续命,但现今也不顶用了。”扫雪客眼睫低垂,“道门纯罡,药石无医啊。”

老人却是将视线有意无意的飘向了主峰之顶的方向,“依小老儿看呐,未必,起码,还能再飞一次。”

群聚城下的一众人等默声交流片刻,他们也看到了城头之上的扫雪客,知道已被发现,便不再隐藏,一个个身影步履如飞的自城外雪林中露出头,大略一看,单是这一门之外,就是数以千计的人。

并肩站在最前方的有三个人,气势不俗,眉眼端凝,仰头遥看城头二老,嘴唇翕动,似是在说着什么。

站在左侧的男子踏前一步,缎青袍,内衬靛色中衣,发间青琅簪,宝蓝银冠,细长丹凤眼微阖,脸色火红如丹,垂腰长发凌乱在雪风中,正是关侯关邪。

他像模像样的施了个礼,聚气在喉,朗声道:“沧北关邪,闻听赵城主寿辰之美,特献大礼,还望赵城主大开城门,容我等入内吧!”

其声嘶哑凄厉,刺耳邪意。

老人拊掌呵呵笑,“看来,他们把你看做傻子啊,这种糊弄人的鬼话都说的出口。”

扫雪客充耳不闻,抬手回了一礼,“关老邪大驾探雪,未曾远迎,是殊离之失。“

“呦。赵城主难道只看得见关老邪,看不见妾身嘛?”一声刻意拉长的轻缓女音响起。

站在关邪右侧的女子抬手将额前青丝捋到耳后,星腕上缠着的细细银线闪出几点亮光,平眉圆眼,鼻尖挺翘,巧笑嫣然的矮了矮身,道:“扫雪客在上,妾身有礼了。”

扫雪客眼神一转,老人适时低语,“关帝州贞丫头遭刺那一回,是她下的手,这人什么来头?”

“刀门嫠妇,刀王胞妹,名金菱,四重第三步,七寸短刀出神入化,江湖称她为女中第一刀,也有人称她为女刀王。”

老人“哦”了一声,给了扫雪客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老王八的妹子啊,果然是一样高超的驻颜之术,年过五旬还装扮成个大姑娘。”

“金女侠别来无恙。”扫雪客还礼寒暄道。

老人指了指站在最右端静默无声的倩影,问道:“那丫头是谁家的?看模样有些面善。”

扫雪客只好继续解释,“遮天门的老二,你看着面善是因为她和阿城的……”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去,“你啊你,城小子和雨仪丫头埋得祸根,也要你擦屁股,报应不爽啊。”

他眯起眼睛在人潮中寻觅一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绪作祟,咂了咂嘴,“有了金家妮子,还差一尊花老尼姑,要不你这年轻时候的风流冤债可就真齐全了。”

扫雪客脸上出奇的红了红,“若是金菱和柳儿同来,夫人还不将我大卸八块,吃不消,吃不起。”

老人知道方才在城中,扫雪客刻意在雨仪面前称金菱为“老寡妇”大抵也是这个原因,不禁黄牙外露。

“叫得真是亲。”他想了想,侧头又问,“你这气力,还剩几成?”

“全在立剑阁中,现在一分不剩。”

老人噎了一下,“没有一点气力,你便敢狂言一力解围?”

“气力没有,所幸剑气还有十成十。”扫雪客浅笑,傲然一挑眉,“当世,能接下此剑气者,唯你一人而已。可如今辛子剑失了吴钩,自然也就没人能接下来了。”

老人反驳,“别得意,你总有失了恨长禁的时候。”

“剑在人在,除非有朝一日,殊离再握不动剑了。”

“小老儿都握不动了,你当然也不远了。”

扫雪客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果雨仪在这里,一定会知道自己这位剑绝古今的夫君,要出全力了。

浅笑则心喜,大笑则剑动。

……

立剑阁前。

小家伙欢快的冒出一声鸣叫,尖尖喙口张了张,似乎是被周倾抚的十分受用。

周倾自怀中掏出一瓶赵雪贞送给他随身携带以作应急的疗伤药,其间粉末倒在新伤处,小家伙如食甘饴,大眼睛中漾出了笑纹,大脑袋在周倾的胸腹处蹭了蹭,显然对周倾印象极佳。

周倾从前只是在书中看到过,雪地鹏极通灵性,而今体会到,他也不由暗暗称赞称赞这小家伙的确聪明,而且不怕生人,相比当日看到的那头四色鹿的胆怯模样不知强了多少。

“小家伙,你怎么会找见我的?”周倾上过药后,将药瓶重放怀中,问道。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突然想起了要紧事,喙口扯了扯周倾的衣角,“咿咿”叫个不停,大眼睛中浮出了一层雾气。

饶是周倾聪慧非常,也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是联想到小家伙双翅上仅有尾端有少许的翎羽生出了金色。

一般老鹏在气数将尽借羽续命时,新生儿是不会从长辈身前轻易离开的,除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有些明白过来,“鹏鸟前辈快要不行了?你想要我去看看?”

小家伙的大脑袋晃了晃,周身羽毛随之水波一样打着浪花,喙口再次扯拽着周倾,想要把他从山峰上拉下去。

周倾有些犹豫,“可我在闭关,不能出峰的。我也救不了鹏鸟前辈……”

小家伙又是伸了伸翅膀,又是不住开口胡乱叫嚷,一连半刻钟,周倾才渐渐明白它的意思,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说,鹏鸟前辈……想见我?想……再飞一次?”

第一百八十六章:深谷有鹏音

听过周倾的话,小家伙的大脑袋捣蒜般地点着。

周倾想了想,自怀中掏出那瓶装有最后一枚十花丹的浅粉色玉瓶,让小家伙叼在喙口中。

动作一停,又觉得不放心,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黑瓶,倒出一滴冰铁衍花水让小家伙含在口中,拍了拍对方的大脑袋。

“我是无法下峰与鹏鸟前辈一见的。”

“这是我能想到的全部办法了,冰铁衍花水生于衍生树,生生衍衍最主生机,十花丹可吊人活气,生死人肉白骨。”

“如果此二者亦无法救下鹏鸟前辈,我也无能为力了。小家伙,我真的好想看看陪伴赵城主纵横江湖的鹏鸟前辈能够再展一次风采!”

小家伙似是心满意足的扭了扭身子,大张双翅向着周倾扇了扇,周倾知道那是在向自己表达谢意,笑着一拱手。

“快回去吧。”

眼看着小家伙一身白羽消失在弥漫天穹的薄雾之中,周倾呼出一口浊气,下意识向着峰下看了几眼,虽然入目的尽是氤氲雾气,无法看清下方的情形,可心中的不安竟然就此缩减许多。

“鹏鸟前辈想要再次举翅飞一次,不会毫无缘故……是赵城主遇到了什么危险吗?”周倾自言自语的猜测道。

十花丹,本是当初在洗花海楚簟秋前辈留给他除患,保命所用。

前次出于善意送了晏闻声一颗,这次又给鹏鸟前辈拿去治沉疴之疾,这也就意味着周倾那儿时残留的隐患很可能没有办法解决。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中那一份全无缘由的不安与慌张,他总觉得鹏鸟前辈忽然间表露出想要再飞一次的意愿不是偶然,而是有的放矢。

所以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直接拿出了这颗举世也不会超过十颗的丹药。

若非扫雪客遭遇危险,那足以称之为神兽的大佛金鹏焉能选择“病急乱投医”?

可对方为何会选择自己?

这一点,周倾想不明白,是冥冥之中注定小家伙找到了自己,还是有人向鹏鸟前辈说到过自己有丹水可为医?

……

探雪城主峰下有一不为外人道的地穴道,直通城外,鲜有人知。

然而,知道这地穴道下还有洞天的人,则更加稀少。

雨仪静静站在地穴道内的一片空荡石壁前,明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土色石墙,直待小家伙收翅飞到近前,用洁白如雪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衣裙,她才回过神来,低声询问。

“取来了?”

说起来小但实际上在飞鸟类中算是庞然大物的小家伙用红彤彤的尖喙戳了戳雨仪的手指,雨仪点头。

“为了雪城暂时的安稳,苦了你了,倾儿。”雨仪叹息一声,“唯有夫君的全部实力真正显露在那群狼子野心的奴才眼中,方能保住雪城的安稳啊……”

“扫雪客无鹏,世间也无真正的扫雪剑。”

手指在石壁上摸索一阵,轻点十数个方位。

地穴道中登时响彻机括之声,一扇丝毫不亚于一城城门的宏伟石门从原本浑然一体的石墙上忽然出现,仿佛一块磐石裂成两半,缓缓中分。

隆隆声起又渐消,雨仪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入阴影。

无烛无灯,无火无光。

刚刚出世不足半月,金翅未就的小家伙肉翅呼扇两下,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蹦蹦跳跳的跟着雨仪。

黑洞洞寒气逼人的地穴深处,一双明媚如二月阳春,清碧如万瀑洒洗的眸子陡然睁开。

安静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有了脚步声,这双眸子的主人将视线投向脚步声的方向,懒懒地呵呵一笑。

“雨主母是大发慈悲,来看看老夫,还是宣布继续囚禁老夫啊?“

“孙老言重了,我们雪城小地,岂敢多留孙老这尊大仙。”雨仪的声音极致温柔,清脆悦耳。

“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这么个癞头老鬼十年,也实在难为你们了,可惜,这世道浊臭不堪,这江湖也变了味儿了,把老夫出去的欲望都消磨干净了。”

“索性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纵你们想再留十年二十年,老夫也待得。”

雨仪轻抿薄唇,“前次老仙儿提到孙老,希望和孙老痛饮几杯……”

“老仙儿?那个老混球还没升天?”对方传来十分意外的声音,“一个甲子前,那老东西就跑到老鬼跟前奔丧,说什么‘人有绝期,天无路远’。”

“合着还没死呢?”

“老仙儿希望孙老动一动筋骨,将这一身功夫传给他唯一的弟子。”雨仪平淡道。

对方沉默了一下,雨仪也不多说,脚步不停,径直前行,将那双眼睛的主人甩在身后,继续朝着地穴更深处走去。

自称“癞头老鬼”的孙老沉默良久,心道:“他竟会收弟子?这该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才能让老仙儿那个油盐不进的老混球破例收徒啊?”

轻轻活动两下愈加迟钝的手肘肩膀,挠了挠头皮上横七竖八的烂疮癣斑,到了他这种已经没有几天活口地步的人,也懒得多加踌躇思忖,朗声道。

“老混球收的徒儿,老鬼也想出去见见。雨主母哎,你让赵城主亲自过来把老鬼放出去,再把边上那块洗清石赠给老鬼做枕头,老鬼就卖他个面子出去走走。”

全无回应,孙老不耐又道。

“雨主母,你不会是来瞧那头只剩一口气儿的大鸟的吧?那老鸟活的不短了,掐指一算也有古稀之岁了?该入土了,你们再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话音儿未落,一声有力的鹏鸣毫无征兆的炸响。

势如雷鸣,声冲霄汉。

洪钟炸碎,星河惊裂。

只此一声,整座探雪城仿佛被生生掀翻,地震一般天地失光,举城二十余万之人无不在饭桌前捂耳仰翻在地,口唇翻白,眼含剧震。

正站在城主府前寻找母亲的小丫头赵雪贞也同样止住身子紧捂双耳,神色痛苦的软倒在地,眉睫之下的瞳仁却在拼命的转向主峰的方向,止不住的狂喜攀上眼角。

“活了!他活了!爹爹!老金鸟活了!爹爹!”

李长情等江湖人闻之目露惊变,齐刷刷的将眸光转向主峰方向,他们有内功相护不至于被鹏鸣所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声鹏鸣意味着什么。

销声匿迹许多年的大佛金鹏要出山了!

听了师娘吩咐急急赶回挺剑阁的赵卫晗喜上眉梢,盘膝坐在床榻上慢慢道了句,“金鹏不死,这天下绝没有人能挡下城主一剑!”

下一刻,身在主峰立剑阁的周倾,身在仗剑阁的李昀歌,身在重剑阁的荀舟,身在竖剑阁的秋承浩几乎同时精神一振,周身一寒。

五峰白雾霜雪忽成漩涡灌入阁内!

第一百八十七章:再举翅,那探雪城头一剑压七子

探雪城,主峰挺剑峰二峰之门。

看到扫雪客的笑,老人便知他要做什么。

城下关老邪三人尚自不断聒噪,扫雪客和老人浑都当做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的交谈。

“此门有你我二人,其他门关该当如何?”

“有我八千探雪守城甲在,谅敌也无寸进之能。”

扫雪客收敛笑意,“关老邪几个为人最谨慎狡诈不过,他们看不起我守城甲是真,但也不敢看不起我。纵有青衣青帝在手,他也不敢以此称自己必胜。”

老人颔首,“故而他们三个看到你出现在这座城楼,定会把此行所有强者聚集城下来攻此门,届时你只要击溃敌军领头之人,则其下群龙无首,阵脚自乱。”

“知殊离者,老仙儿也。”

老人撇了撇嘴,“少来这糊弄人的话,这肤浅道理,城下之人也能明白,他们必得倾全力来战你。人家所想,亦是‘擒贼先擒王’,探雪城失了城主这座顶梁柱,不说不攻自破,也决计相差不远。”

扫雪客重归万事万物都不记挂于心的平淡模样,轻提掌中剑,“让探雪失了城主,也要看本事的。”

果不出二老所料所言,城下连连发话见上方无有回应,便也选择了安静闭口,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短短二刻时光在静默中流逝,城下再起嘈乱,人群连分再合,站在前方的人便从三个增为七个。

扫雪客不等老人发问,开口解释道,“那三个,楚师庭芳,汉师清蝉,曹师景黄,宇内国内阁三孤老,和前阵子离开内阁的首席国师钱江流并称‘内阁四师’,内气大抵有四重一步。“

“最后那个身穿莹白色中衣的中年人,是……家父的最后一个弟子,殊离的师弟,王彦淳。”

老人倒是眉头一拧,显然并未想到对方竟是如此身份,“老城主的闭门徒……这就是你口中的‘自家祸根’?”

他知道老城主的双腿筋脉寸断似乎就与这个闭门徒有关系,老城主也是在痛失双腿后将探雪城主之位交给了赵疏离。

恰此时,那足以震动大半个天南的深谷鹏鸣响起。

城外者距离主峰之下的地穴深处极近,闻声自然极重,虽然大多能够承受,但除却为首七人外,无不脸色发白,小腿似筛糠微颤。

少数还有顿时为鹏鸣所击溃,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捂耳倒地者。

扫雪客和老人对视一眼,扫雪客目有精光暴射,眸视城内,手掌下意识攥紧成拳。

“老伙计……”

老人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瞥了主峰顶端一眼,嘿嘿一笑。“臭小子宝贝不少啊……”

主峰在鹏鸣之后山崩般剧烈颤了三颤,山石滚坠,积雪龟裂,土木如遭狂雪侵蚀乘雾而乱。

“轰隆!”

如击重革如击沉钟的闷响恍若城门訇然中开,一双莹白色滚着金光的肉翅悍然击破苍穹,遮天蔽日,隐天覆地。

扫雪客呼吸不由加重几分,眼角竟然渗出些许湿润,手中的恨长禁带起轻快激烈的剑吟长啸天阙。

他眼神凝成一缕剑意,低眉直视下方七人,直视下方数以千计的内家子与各路兵甲。

吐出一口浊气,面上先是浅笑,而后猛转大笑,其声上顺云雾,下抵黄泉,道:“殊离不才,只有掌中一剑,诸君请了!”

下手七人齐齐谈虎色变,叱喝身后人退远些,从逍遥之色瞬转严阵之容。

关老邪眯缝着的丹凤眼勃然大张,眼中血气弥散。

金菱手中七寸刀刀锋一转,聚气如卧虎伏龙,抬首峨眉乍起,杀意逼仄。

被扫雪客介绍说“遮天门老二”的曼妙女子则依然沉沉静静,未发一语,拇指轻轻摩挲着另四指的指缝,俏脸上稍稍绽出青莲般的明朗笑纹,肩上挂着的青色大氅被她倾动身子抖落。

三孤老配合多年,如合一体,分三位站立,神态严峻不贷,内气怒放,上冲发下至足,周身提气倾泻,随时可战。

一袭白衣的王彦淳手中提着一柄檀木剑,竖剑在前,冷厉的眼锋如成出鞘剑,电射而上,口中默道剑诀,内气周天混元。

四十年前,王彦淳曾是被探雪城老城主称之为最有可能修成“起手大行”的行剑天才。

可惜后来的事实证明,扫雪客的天资终究更胜,立剑阁闭关自成扫雪剑后剑气要比王彦淳早成了整整十年。

但这位游历在曲晋王朝境内,在江湖上赫赫声名的曲晋第一剑王,被曲晋帝尊为“曲晋剑一甲”白衣剑子的王彦淳绝不是泛泛之辈,诺大江湖能够与他一战的人也不会太多。

纵观江湖能人辈出,他的实力也足可轻松排进前二十而不会被人质疑。

在普天剑客之中,他的剑足可论称前三甲。

李长情杨煦平这般手捧神剑的剑道一方宗师见到王彦淳,也须得尊上一声“剑王”。

其所创之葵关剑庭在曲晋风光无两,无数剑客挤破脑袋都难得其一声指点。

一手檀木紫墟剑,气盖曲晋七万里。

此时,檀木剑被他只手提起,剑意所带来的威势强盛远超周遭几人,俨然是七人中的最强者。

冲飒凭虚的内气贯彻四方,身影电分百道不知虚实,剑气逼迫城关都跟着微微战栗,气机在这一刻已达到顶峰。

关老邪在一旁看的心头突突直跳,暗道:好一手葵关剑庭【百步须弥】,这一剑成百人之气,一人一剑合全身之气予以敌手一剑破之。

好剑法!看来只他一人便可与赵疏离战成个平分秋色,分庭抗礼,再加之我六人合力,探雪必破!

由于时间紧迫,他想赶在探雪城寿宴这一日前来向扫雪客施压,趁守备空松之时破城。

因此其下遍布天下的高手很难悉数召回,此次他带来的也不过是全部力量的四五成。

起初他还有些担忧万一不能一劳永逸达成破城目的,那么定会激起扫雪客的大力反击,届时再想攻破探雪就成为了不可能。

但当他看到王彦淳表现出的实力,第一时间就将担着的心咽进肚子里。

王彦淳不愧和赵疏离师出同门,不愧被前天下第一的老城主收为闭门弟子!

奈何,这世间之事十有八九都是不尽人意。

任他关老邪自问算尽一切也难以想到,真正的扫雪剑,将会以何等出尘风姿亮相于全天下人的眼前。

第一百八十八章:再举翅,那探雪城头一剑压七子【下】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而上九万里。

那陪伴了扫雪客大半辈子之久的“大佛金鹏”虽被称为“金鹏”,但其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莹白如纸似雪,缭绕其上的金光奇异神圣,真如传闻所言,如同佛祖驾前金翅大鹏鸟一般佛光显世。

如果周倾在这里一定会不解为何这只大佛金鹏的双翅不是金色而是白色,雪地鹏自幼年被老一辈啃噬尽双翅的翎羽过后便会蜕变成金色,莫非这大佛金鹏并未经历蜕白成金的过程?

大佛金鹏舒展巨翅肆意翱翔,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眸子中满是傲然与激动。

它在万众瞩目之下扇散云雾落雪,将其全貌展现在探雪城内城外每一个人的眼前。

但凡仰视其倾世容颜者,无不战栗着倒抽一口冷气。

它的身躯远比传言所说的还要庞大,一双巨翅伸展开来足有近十丈之宽,其背至少可容三人并肩而不显拥挤。

周身上下的羽毛在雪风浮动下极具规律的轻轻摇曳着,恍若一片纯无杂质的奇幻乐章。

扫雪客眉睫轻动,竟是双目通红,热泪盈眶。

他畅快的仰天一声长啸,“老伙计,你来了!”

金鹏振翅飞来,牵动起“呜呜”龙卷凤鸣般的滚滚气浪,它那睥睨天下的头颅傲然抬起,尖锐的喙口中吐出一声长啼,似是在回应着扫雪客的问候。

一人一鹏这一短句暂的交流却使无数人倍觉感动,谁都能从那简洁的话语中看出二者深切真诚的情谊,掺不得半分虚假。

扫雪客顾盼四方,眼神如寒剑出鞘无声无息,寒彻入骨。

脚下一顿,整个人如那扶摇而上的大鹏鸟一般凌空跃起,看其架势,竟是直奔城下众人而来。

金鹏又是一声清脆的长啼,举翅宛若奔雷,天间卷起一道骇然虚影。

它身躯一闪,在半空中将扫雪客稳稳地接在背上。

扫雪客在金鹏之背,负手而立,手中的恨长禁负在身后,他低眉下望,气势汹汹的七位顶尖强者在这一刻渺小如芝麻绿豆,不堪入目。

四凤端瑞大氅任雪风吹动却丝毫不动,静静地搭在他的双肩,脚下的青鹏拭金靴隐在金鹏茂密的翎羽丛中。

发间一缕雪白长绫迎风飘洒,与那长亘在探雪城头,象征着探雪城剑统地位的探雪八十一剑旗别无二致。

足以惊艳天下男女的出尘之气天生而带,无论再看多少遍也找不到半点瑕疵的脸上浅笑如常。

有人痴迷的仰望着天穹那一人一兽的背影,暗暗称赞,也有人怔于原地,根本分不清楚那同鹏鸟飞翔于探雪城头上空的扫雪客究竟是人还是仙。

如坠仙境的幻想攀上所有人的脑海。

雨仪和赵雪贞母女分站两地,她们都在盯着白点儿般的扫雪客,就连她们这样亲密无间之人也以为那一点惊鸿影,就是天仙下凡!

后世流传于江湖天下的【探雪志】中有这样一段话描述着扫雪客今之姿容。

大周孤帝四年,探雪当代城主赵疏离寿辰日,各方敌来犯欲循乱破城,赵疏离乘鹏飞仙。

一剑压七子,破千敌,天南雪止一时三刻,五峰雪山长留扫雪剑意,自此,天下再无人敢挑衅探雪权威。

“请诸君接剑!”

扫雪客笑意浓烈,周身全无半分内气流转,无威无压,平淡无奇。

可所有人都看到,当今天下第一的名剑恨长禁,象征着当代剑道权威的神剑恨长禁,出鞘了!

先是一寸,二寸,而后一尺,二尺。

当三尺剑锋全部闪起寒芒,金鹏口出倏起一声气势更盛方才的鹏鸣!

举城剧惊!

用剑之人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生怕错过这一生都难以再见一次的剑法。

声动山河万里,气扬地府九霄。

“雪意长催!”

那一抹带着三分眷恋、三分痴迷、三分行云、外加一分当世剑客无人能出其右的傲然的剑气,裹挟着扫雪客数十年如一日对至高剑道的领悟与爱慕,倾掌而出。

恨长禁激起冲人肺腑的剑吟,日光与那天边的云彩都无法遮挡其上一泄万里的雪意银光。

只是一刹那,天南忽起异象。

金鹏折翼俯冲直逼而下,风声停了,鹏鸣停了,大雪也停了!

这弥漫在极北之地千载的雪色仿佛被扫雪客一剑击碎。

浓厚的积雪下,新芽绽放。

雪白的银装后,生机霍然。

福泽万物的清新之感令这至寒凭空驱散,人间遍地温馨。

一剑过后,今朝过后,天下皆知扫雪剑法的最后一招名为【雪意长催】,天下人更知剑道的极致叫做【雪意长催】!

城外七子目生凄然,他们都被扫雪客的一剑惊呆了,甚至都已沉醉在这一剑的凄美之中。

对自身剑法无比自信,不可一世的白衣剑子王彦淳惭愧的收起剑意,檀木归鞘,垂首长叹。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论剑,我终究不如你。”

嗟叹着静候剑光袭至,似乎在他看来,能够死在如此极致的剑招前,是一种幸运。

其他几人见王彦淳竟收了剑,心中大呼不妙,能活着,就没有人会选择死,更何况是他们这样坐拥富贵的一方诸侯,

死志迸发,他们拼尽全力,迎上了那人鹏合做一体的剑气。

银光吞没大地,湮去不久前还在肆意叫阵聒噪的内家高手们……

探雪城八千守城军动作极快,在雨仪的生令布置之下有条不紊的紧守四方城门,来势极快去势同样极快的守城之战方一开始,便迎来了胜态。

城外渐起的腥风还在厮杀乱战,城内依然风平浪静喜气洋洋。

尽管许多人还未能从那惊世鹏鸣与遥遥的城头一剑中清醒过来,但那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寿面一根香已经在正午时分准确无误的放在了每个百姓的餐桌前。

过程多了一丝波澜不惊的变故,寿宴亦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

雨仪笑吟吟的站立在城主府门前,肩披霞帔,颊带妆容,用轻柔的笑声将还未入府的宾客一一请入府门。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呆呆惊语,“扫雪客……真乃人间之仙人……”

午时二刻,两扇府门在隆隆低响中阖上,寿宴正式开始。

……

“金鹏飞雪三千岁,今方一剑扫前陲。不令江河水,但教雪气催。”

赵卫晗站在挺剑峰顶峰崖攀,远眺扫雪客乘鹏之貌,低声自语道。

“师父,您这句写在总纲剑诀首段的小诗,弟子忽有一解,不知是对是错。”

赵卫晗凝眉顿了顿,眼神在那城头上空的金鹏身上停了半晌,忽而又道。

“试问请君一剑,可否扫尽千岁飞雪,荡涤前陲余霜,不谈剑下可断江河水,唯教雪意长催!”

“雪意长催,雪意长催,原来这才是扫雪剑的精髓。”

赵卫晗眼神清明,远看周遭云雾飘渺蒸蔚,他复又一声长叹,折身走回挺剑阁,盘膝静待。

“四峰合运,探雪城积蓄千载的气运,要来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独谋野望城

昶州,都狼城,前座北侯府。

孔太飞闷闷坐在桌案前,将一颗铁头埋在胸窝,愁容不展。

云冲与孔太飞相对而坐,手指攥着茶杯,其间滚烫的铁泷茶渐转温凉。

卓幼安和苏别厄二人坐在下手圈椅之中,各自皱眉思忖着,室内一派愁云惨雾。

苏瑾妾难忍心焦,沉着脸站在门口,时而踱步徘徊,时而静立悄声,如花美颊堆满了凝重。

徐烨依然未来,不知身在何处。

昶州大捷,龙洐意以身殉沧北,不过十余日。而今他们中的顶梁之帅又身陷囹圄,困寄恶人之囚,命在旦夕,如何能不忧?

许久许久,无人出声打破沉静。

孔太飞再也憋不住了,“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案,魁梧的身躯应声而起。

“就他娘的这样等着?俺老孔脑子不甚灵光,但也知道老七落到姜昀那老王八手里决计没有好果子吃!”

“姜昀老王八就算不立时处以极刑,那这也是时刻枕戈待旦的危急关头,你我就坐在这府门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没有半点法子?”

“哇呀呀呀,我忍不了,我要杀回去!”

脸沉似水抚额思忖半晌无果的卓幼安听到孔太飞的话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稍一思索,又有些颓然的坐回原位。

云冲冷哼一声,同样一拍桌案,“老二,眼下这满屋子人没有人不在担心老七,我们甚至比你更急!但只有你如此胡闹!是要乱了自己人的阵脚吗?”

苏瑾妾跺了跺脚,发出砰砰连声脆响。

她并没有回头向厅内看,水灵灵的眸子仍在盯着府内刚刚打理好的花园草植,她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同时也是反对孔太飞的暴躁。

“小十一呢?都他娘这种时候了,他七哥都快被人斩首了!他还有闲情逸致在外游荡?”

怒气冲冲的把屁股挪回太师椅,孔太飞脸上懊恼之色更重,似乎是在埋怨自己当时丢下兄弟自己跑回都狼而无计可施。

他明知自己嘴笨,说不过老四云冲,索性更换话题,把满腹牢骚推到了那个迟迟没露面的老十一徐烨的身上。

卓幼安年纪最小,品阶最低,这种场合他根本插不上话,只能愣在一旁听着孔太飞的抱怨话。

脑海中乱作一团很难理出思路,揉着太阳穴站起身,脑中急性一动,他表面不动声色,嗓音微有些沙哑的告退一声,便默默退出厅中。

在场诸人均是心不在焉,满腹愁肠付与周患,无暇他顾,云冲仅是在听到后点了点头,随口道了句:“你下去休息吧。”就住口不言。

苏别厄与卓幼安比起来更像是一个外人,见卓幼安都退了出去,他也不好继续留在房中,找了个借口出了房门。

眼看着卓幼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想了想,实在无话可说,也就并未追上去,叹出一口浊气,迈步回到云冲给他安排的东厢一间布置朴素的客房中。

却说卓幼安独自一个人走出前座北侯府,回眸看了看已被洒扫齐整的座北侯府邸,胸中决心已下。

周帅,他们都不敢出手救你,幼安来救!

抬眼辨清方向,经城内主道出了城,他在守城军处取了匹军马,没有片刻停留,扬鞭直向着沧北军副营而去。

就在他稳定决心,直朝目标奔去的时候,他没有看到的是,徐烨同样胯下骑着一匹军马,满面沉思地从他对面的方向飞马而过。

二者分明对面而行,可却因为各怀心事,竟然谁也没有看到对方,擦肩而过,纵马驰行。

徐烨在城楼下勒了一下马缰,鬼使神差的向着后方看了看,却只看到一个身着寻常军甲、坚定远去的背影,和那马蹄扬起的沙尘,也不在意,低低说了一句。

“沧北战火已停,可这个吃午饭的时辰还有军士忙碌往返于军营城郭之间,沧北军卒果真过的辛苦,待到尘埃落定,一定要让七哥给军中弟兄们再摆一桌酒放松放松!”

卓幼安完全听不到徐烨有意无意的嘀咕声。

心中的躁动不定,正催促着他不断用双腿加紧马腹,不断挥动马鞭。

胯下马鼻腔中滚着粗气,四蹄如飞,速度几乎超越了平素能够达到的极限。

一溜烟赶到这个随军增设的专供伤者残卒养伤休整的大军副营,瞧着医官进进出出,嗅着空气中凝而不散的血腥气。

卓幼安沉沉的深呼吸一下,向一个手提行医箱的医官问清状况,在临时扎起的帐篷丛间穿梭数次,这才寻到目标,站在门口便听其间紊乱的交谈声。

医官刚刚为其间伤病诊过伤势,并无医者在内。

撩开帐帘。

其间血腥气,土气,汗臭交杂在一起,燥热难耐,卓幼安毫不介怀,出声问道。

“可是四侠山一役余兵所驻?”

白日正中天的午时仍然有些昏暗的大帐内传来几声悉悉索索的穿衣之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答道:“是啊,那一战后也没剩几个,能喘气的都在这了。”

又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你是哪来的?找谁啊?”

而后帐内便响起乱糟糟的哄吵之声,唾沫飞溅。

卓幼安走入其中,合上帐帘,抬手取出火石将帐内的油灯点亮,借着昏黄的灯影他大致环顾一圈。

粗略看去,帐内大抵有近百个人,记得当日一战过后所余下者还有近二百人。

再一想来那些战场幸存者多半也有力竭而亡或是伤重不治者……

再看这群尚能“喘气”的普通军士,看着那一个个袒露在外血肉模糊的伤处,看着缺臂少足者更不在少数,胸中分外难受,眼圈几乎刹那红透。

他强忍住被血腥气呛得有些发酸的鼻头,翁声瓮气的问道。

“还有力,愿意再随我一战的,站起身来。”

帐内一众军士先是借着灯光看了他一眼,纷纷直起身子,连连呼道。

“将军!”

“是卓将军!”

当日卓幼安身扛大旗誓死不退的形象早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之中。

对于这位年轻副将,一众八尺大汉无不是心服口服,在四侠山一战过后他们不约而同的表示希望日后跟着卓幼安并肩而战,这才算痛快。

几乎是不假思索,毫无停顿,半数以上的人齐刷刷一挺身,站了起来,但又因为撕扯伤口而脸色铁青。

没有一个人痛呼开口,更没有一个人质疑。

卓幼安心绪激荡,手指捏了捏鼻尖,抬手指了几个看上去气色伤势已无大碍的兵卒。

“你们随我来,其余兄弟就别逞强了,留下养伤。”

被他点到的兵卒不动声色的向着身侧同袍闪出个眉飞色舞的眼神,紧跟着卓幼安举步便要出帐。

卓幼安一手撩开帐帘,忽又想起了一些什么,侧头道,“我今日没有来过,更没有找过人,”

“我等明白!”

第一百九十章:救帅

昶州,都狼城,卓幼安的临时住所。

烈酒铺桌,荤素陈前,卓幼安以及被他挑选出的七名军士会于一桌。

卓幼安紧张地将心中的想法以及大致勾勒出的计划与众军卒说清楚,军士们相互觑了几眼,半句都不回应,只都闷头饮酒吃菜,甚至连一句交流都没有。

卓幼安毕竟无法看清一众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军卒心底的想法,不由有些慌神,手指紧张的在手中的杯盏上捻来捻去,心中极是不平静。

良久后,死一般的静寂被一个军卒的酒隔所打破。

卓幼安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道,“不知诸位所想如何?”

一个看上去年岁最老资历最重的军卒放下酒壶,将碗中饭口中菜全部吞入腹中,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面上露出舒爽之态。

“好酒,好肉,好菜啊……”

慨叹一句过后,那军卒抬起头,目光转向卓幼安。

卓幼安说到底还是一个弱冠出头的年轻人,心气有点虚浮,再加之心中最为尊敬的主帅身在敌手无法安定心神,忍不住想要插口。

不待他说话,那军卒伸了个懒腰。

“这最后一顿饭,吃着就是舒坦。”军卒用筷子剔了剔牙,嘿嘿笑道。

卓幼安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又是一个吃饱喝足的军卒向后一拖凳子,发出嘎吱一声,满桌人尽看向他。

他呵呵笑了笑,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杯,语音随意的问道。

“卓将军,你是想让我们这一班人,让我老王陪你去那十死无生的野望城里寻死?”

一听这话音儿不对,卓幼安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落寞痛惜之色自眼中一闪而逝,他低哼一声。

“莫非那野望城中被贼人囚禁的人不是诸位的军帅吗!莫非周帅不是将沧北从水火之中解救出的盖世英雄,不值得诸位出手去救吗?”

“诸位身为军中将士,食国之饷,饮帅之威,渴胜之果,空养兵千日,不思功在一时,不思兴利家国拯救周帅之大事,反而言语糊涂,口中吞吞吐吐,是幼安看错了人,误以为诸位都是不惧马革裹尸的真豪杰真军士。”

“既然诸位尽皆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幼安今日满饮此杯,诸位便当我一字未言,各自散去吧!”

卓幼安越说神色便越加激烈,本在前座北侯府中他就满肚子憋屈,儿时所听话本故事中奇策百出各有神通的几位将军都只知闭门不出,半分也没谈一句救帅之法,只知干坐耗时。

现今又见满座军士唯唯诺诺,话都不会多说一句,更觉“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语极有道理,怒从心头起,这才语出成火。

他一脚踏在地上,挺腰站起身,满桌残羹剩饭险些被他连带着倾翻在地。

手中紧攥的酒杯被他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掌几乎捏成齑粉,他再度怒哼一声,仰首把杯中酒一口饮入腹中,抬抬腿,一撩劲袍就要离开。

他失望极了,也痛苦极了。

他没有想到陪着自己度过一次鬼门关的同袍们,竟也无一人愿意站出来和自己一道拯救周帅。

恰此时,先前语态随意自称“老王”的军士突地“砰”的一声拍案而起。

“好!说得好!简直说到心坎儿里了!将军方才嗫喏紧张,半点气势也无,说起话来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娘们兮兮文绉绉,根本不像一名军人应该有的,我等皆以为将军决心未下,皆以为将军不复当日之豪气,这才不好开口。“

“可这一杯酒入腹,我等便知当日扛旗拼杀的卓将军就该是这个豪气干云的卓将军!既然将军看得起我们,没说的,不管你们几个心中作何想法,我王举任将军马首是瞻全无二话!”

“算我一个。”正执筷剔牙的军卒一把撂下筷子。

“我他娘说不出什么乱七八糟,只记得从前听说书先生说过‘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嘛也不说了,干了!”

“听军营老卒子讲跟着侯爷活下来的沧北军卒,没有孬种!现今跟着卓将军的,也绝不会有孬种!”

“任将军马首是瞻!”

“干了!必须干了!”

“镇天王小儿算什么东西,敢动我们大帅,死也他娘的啃下他一块骨头来!”

卓幼安愣怔一下,咬紧牙关,他瞬间便明白方才几位军士的态度为何会如此沉默,原来是因为自己说起话来太没底气,军中不吃这软塌塌的一套。

红着眼圈儿折身回到酒桌前,心中五味杂陈,斜壶满上一杯,高抬眼前。

看着眼前几名衣容不整但血气方刚的汉子,顿觉满腔热血,爆出了生平第一句粗口。

“干了!干他娘的!周帅之危,全赖诸位,幼安拜谢!”

深施一礼,挥泪一饮而尽!

……

当夜,月黑风高,星朗云疏,浮影轻悬。

卓幼安所挑选者无不是军中好手,伤势最轻者,其中最差的也有接近临二重的实力,聚众在野望城平面图前一连商议了三个时辰。

虽然人手吃紧,战力堪忧,但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卓幼安秉持着救出周帅为先,保命为后的思路,终于商量出了一个险之又险,看上去却甚为可行的计划。

而后掩门离府,趁着夜色出了战后守备宽松的城门。

午后的那一场酒,七名军士不仅没有醉酣之态,反精神亢奋,依计行事之时个个神采奕奕,龙精虎猛,倒令卓幼安更加安心几分。

八人兵分二路,一路由七人中实力最高已身在三重境的王举统帅派去副营,另一路由卓幼安引领,静候在通往野望方向的官道上。

有四侠山一役后硕果仅存的残兵作为内应,王举等人顺利暗调出八匹军中快马,迅速赶赴事先与卓幼安议定的位置。

卓幼安收了马,两路人便再次分开,分走两桥渡过昶江。

王举领三人候在野望城东方向一处等待接应,卓幼安与三名实力在二重境的军士则是在野望南城楼脚下等待潜入城中的良机。

早些时候他曾询问过苏别厄野望城中的守军分布。

他也知道在苏别厄反出野望后,镇天王会变更安排,尤其在擒住周患之后,单是野望城四门的守将就会比平日多上数倍不止。

不过幸运的是,苏别厄知镇天王绝非善类,古语中“伴君如伴虎”正是此意。

故而他早早为自己和自己手下的二百个兄弟留了一条退路,也正是这条退路,给了卓幼安销声匿迹潜入野望城的机会。

此时不过戌时过半,卓幼安四人斜倚在阴暗无光的杂草枳棘丛中,背靠城墙闭目养神,九月稍有些寒凉的夜风吹过,卓幼安的心头阵阵发紧,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怀中青钢剑的剑柄。

即便苏别厄留下的“退路”足够隐蔽,他依然不放心,故此他选择等待一夜中守军轮换,守值最松懈的丑时三刻,再入城中。

……

就在卓幼安紧锣密鼓的筹划救帅之策并以最快的速度付诸行动时,一个衣缕满带风尘的老人骑着一头粉腚毛驴,行至前座北侯府门前。

皱纹纵横交错的霜黑老脸上,漾着几分不自然的怯懦,颤颤的伸出手,扣动了赤木大门的门环……

第一百九十一章:一计可逆颓势而胜之

花开两朵表一枝,不说卓幼安如何算计谋划,且说徐烨驱马一路自军营回到前座北侯府。

他神态凝重,一把推开府门,顾不上阖上门,飞步穿过连廊花厅,奔到正厅。

厅前阶上站立抱手胸前愁思不定的苏瑾妾一眼看到他,微微颔首,单从面上看不出悲喜,转身进了正厅。

徐烨一步跨上三级石阶,孔太飞一看到他就如同见到了亲人,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扑到小十一的身前,抬掌便要教训一番。

“你个臭小子,我他娘的打你个不务正业。”

徐烨早已习惯了孔太飞的举动,一看他那欠了债似的黑锅底脸,便知自家二哥一定是被四哥和十姐骂的不清,呵呵一笑,机敏的一矮身,躲过对方揽住自己肩膀的大手。

“二哥,你可别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我手上握着救七哥的关键呢。”徐烨神秘一笑,“耽误了正事,小心十姐把你当肉包子放在蒸笼里蒸了!”

孔太飞一听徐烨说“正事”二字,大眼一瞪,黑脸一板,“小十一,你少胡吹大气!你一直在外面鬼混,能晓得什么正事?能搞得清什么状况!”

云冲起身挥手示意孔太飞别再说了,给徐烨倒上一杯茶水递上去,“小十一,跟哥哥们说说吧,这两日你去了哪,老七究竟安排你做什么了。”

这话问的孔太飞一愣,“是老七安排你出去的?”

“这件事也唯有你孔老二还被蒙在鼓里。”苏瑾妾给了孔太飞一个白眼,热切的目光转向徐烨。

徐烨掐住空闲,火急火燎的吞了两杯茶,喘匀气,这才坐在太师椅上,意味深长的环顾几位长兄长姐。

“我此去啊,是去捉一份大礼,顺便把七哥的‘免死金牌’做的完善些。”

孔太飞老大的不愿意,哼哼唧唧的道,“别提那狗娘养的免死金牌,一提俺老孔就满肚子气,什么权相阁金信,你七哥根本就没有拿出来!我看就是老七也知道那东西屁用没有。”

苏瑾妾凤目一凝,叱道,“老二,你给我闭上嘴,十一讲完之前你一个字也不许说!”

孔太飞满脸委屈的闭上嘴,泪眼汪汪的看了看怒不可遏的十妹,对于这个除了老七和侯爷谁的面子都不给的妹妹,他虽然年岁痴长,却也没有办法。

“小十一,你也别废话,讲重点!”

见一把火烧了二哥,转脸又烧了自己,徐烨连忙摆出一副讨好的表情,起身将苏瑾妾让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是是是,十姐,你消消气,小弟这就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瑾妾只得收了气焰,徐烨不等她再发问,开口道。

“其实七哥根本没有想要用那一纸金信来活命,他想要通过一记险招与镇天王堂堂正正交一次手,最好还能够将沧北军军权揽回手中。“

“或许此事听来难以置信,七哥本是一介白身,这主帅之名不过是兄弟几个尊他的,未得陛下承认明旨通告,镇天王不可能交出兵权。”

“所以,我们便要逼镇天王一步,让他犯错,让他在天下人的面前犯错。”

话说到这里,众人依旧是一头雾水,徐烨笑了笑看向孔太飞。

“将军明知野望城大宴一定布满天罗地网,有来无回,为何一定要去?只因在野望城中有一份比权相阁金信还要为镇天王所看重的免死金牌等着七哥来拿。”

徐烨顿了顿,又饮了一口茶水,苏瑾妾脑海中灵光一动,不确定的问道,“你口中所指,可是民心?”

“正是!镇天王心怀谋篡,这已经是人尽皆知,尤其是在这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正需包揽民心之际,他是绝对不允许周患名声太盛的。”

“故,七哥必会在野望城内与镇天王严词对峙,勾起满州文武心中对于镇天王的不忿,勾起人人心底的正义,同时将本该被镇天王握在掌心的民心人意借机拉到自己背后。”

孔太飞乍然睁大了眼睛,碍于苏瑾妾方才的威胁,又不敢出声,心中大骇,周患在野望城中确实激起了昶州文武对镇天王不敢言而敢怒的一面,确实得了昶州多数要员的心!

苏瑾妾见他话说到这个地步,陡然明悟,接口道。

“镇天王见不得患哥的风头比他更高,一定会选择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将患哥搞臭,贬如尘泥,贬的一文不值!届时他再拿出让百姓可以相信的证据,歪曲事实,把破辽之功移到自己头上。不仅抢了功,还能以天下之刀斩了患哥!“

云冲眼睛也亮了,“镇天王自知攻敌所必救的道理,亦会以老七为饵诱我等大鱼上钩。这果真是一举三得之事,镇天王和其下谋士门客一定会以为此谋实为最上之策。”

徐烨“阴险”的笑了两下,“对,七哥算好镇天王会这么做,一定不会立时斩了自己,只会选择把利益扩大化,这放出‘当众问斩’的口风也正是这个缘故!”

“此不过是七哥动动嘴皮子的缓兵之计,好戏还在后面。哈哈哈,姜昀老儿正值春风得意,乐此不疲,殊不知已迈入了七哥事先挖好的坑中!”

“那你七哥的这个坑,究竟是如何挖的,他这招置之死地将会如何进展,又当如何破局,反颓势而胜之?”

苏瑾妾想了想,仍然想不出周患究竟做了什么安排。

徐烨呵呵笑了笑,“姐姐,你可知道我方才从哪里回来吗?”

苏瑾妾的眼角牵起一抹恍然之色。

“是少宗澄入了咱们的瓮中!如若镇天王真的在意他手下这位将军,在得知少宗澄被我们所擒后定会将处斩之期延后,这便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救出患哥!“

云冲皱了皱眉,“那若是镇天王毫不在意少宗澄的性命,而将问斩之期提前呢?”

徐烨再次神秘的倾了倾身子,“自然还有后手,而且是一记大杀招!”

他扬起眉,眼神忽转森寒。“无情无义之人,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作自受!”

屋内除却孔太飞懵懵懂懂只摸清了个大概,其他人都是渐渐明了,胸中暗赞。

此次行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不论镇天王如何选择,结局都是被逼到死路,周患这家伙,他太娘的阴险了!

人心,阴谋,阳谋,全部被他算的分毫不差,单看这个层层嵌套的计策,周患的水准已经足以和巅峰时期的座北侯比肩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老树根断现遗录

“那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云冲又问。

“自然是养精蓄锐,时时观测野望那边的动向,此时,最忌沉不住气,更忌打草惊蛇。”

徐烨将杯盏“当”的一声落在桌案上。

“咱们就来个守株待兔,先将救七哥的计策揣摩揣摩,敌不动我不动,一有风春草动,我们务必要趁着主动之态一举攻下镇天王这座大山!”

“我们最大的优势,便是敌人自以为已经占据主动,实则真正占据筹谋之位的是我们。敌在明,我们在暗,还怕算不过对方吗?”

徐烨面上的笑容越积越多。

苏瑾妾终于可以松出一口气,自从听到周患被擒,她的心里一直难安,茶饭不思,此刻感受到胜败的谋划握在掌中,胸中巨石也落了地。

四人坐在桌前细细盘算,不知不觉间,日暮西斜,残血挂满天边。

晚间,苏瑾妾退出厅内赶到后厨,草草的做了晚饭,提了壶酒,继续着商议。

厅内正热火朝天,门扉突然被叩响,尽管隔得很远,尽管声音很小,尽管府内没有一个下人门童,但厅内几人都听的真切。

乱糟糟众口一词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徐烨眼神示意另外三位,意思是,“我去?”

云冲点点头。

……

骑驴老头搓着手,额头皱纹中书写着焦急惶恐四字。

良久未见门开,他忍不住又扣了数次门环,依然无人开门,他便嘀嘀咕咕几句,准备牵着驴离开。

恰此时,门忽的拉卡一道缝隙,探出半张眼睛,见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后,徐烨眼中的试探之意少了许多,拉开半扇门,站出门外。

不是他过于谨慎,主要因为非常时期,又是夜半时分,来人深夜造访是何居心他无法摸准,试探之心不可无。

“老伯,您是……“

老头用手揉了揉僵硬的脸,尽量让脸上挤出的笑纹看上去更加好看些,眼神中的不自然之态更甚,余光瞥了一眼门上那略有些灰暗的“座北侯府”四字,似乎突然来了勇气。

“草民是起沙一村夫,给将军见礼了。”

徐烨见他不像作伪,眉宇间凝儿不散的自卑是很难装扮出来的,心中一松。

“既然有事,那便进来讲吧。”

徐烨错开一步让开身子,瞧其意是要让那老头先进府内。

老头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小的不敢走在将军前面……”

二人一番推脱,老头才被徐烨亦拉亦拽的带入府中。

徐烨并未带对方进正厅,而是带他来到偏厢的一处客房,隔壁便是苏别厄所住之房。

“老伯,您究竟来此作甚?”

老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晌,徐烨终于是半蒙半猜的明白了大概。

这老头名为余二铁棍,来自起沙州坍东的斜山,是斜山脚下上斜村一农人,与卓幼安是乡邻,亦为卓幼安的长辈。

余老夫妇素与卓幼安母子相交甚厚,卓家寡母逝后他也时常关照独独一人的卓幼安。

在卓幼安随着沧北义军增援战场后,卓幼安家的祖宅便由他来照看。

近日,起沙州时犯洪涝之灾,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月,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故而村中人全无防备,大水冲破堤岸,洪灾泛滥,死伤其中者不下五成。

余老早看势头不对,叫上关系亲近的村人与妻儿在山上蹲了半个月,躲过这一劫,待水灾被起沙州领整治彻底后,才自山上回到村中。

村已不似村,满是大水过后的狼藉之象,房塌屋倒,更有甚者连房屋残骸都被大水冲走了。

如此情况,人人皆悲家宅不再的时候,余老发现村中唯独有一所房宅安在。

那就是紧邻余老家的卓幼安家祖宅,那草茅薄土所造的宅子不仅没有被风浪卷走,反而纹丝不动,完好如初,稳稳立在遍地荒芜的土地上,分外诡异。

余老惊骇的跑入卓宅,发现家中一草一木全如常态,不由更加震惊。

他寻遍宅中,发现庭院正中的一棵不知道多少年树龄的老梨树似是在大水的摧残下断倒在地,树根翻出泥土,袒露在外。

那老梨树想当年枝叶茂盛,亭亭如盖,结出的梨子清甜可口,如今却是颓圮倒地,有死无生。

早年间曾有相师风水子路过上斜村,无巧不巧的尝了一颗延伸到庭院外的枝干所结的梨子,登时掐指一算,口出一小诗。

“命正心恒正,命胜心更胜。有此真命树,必出真杰子。”

卓幼安已经去世的老母亲生前始终把这老梨树看成命根子一般,悉心浇灌,以心相待,但从不吝啬树上果实,经常分与村中孩童。

可以说一棵老梨树福泽了整个村子也并不为过,一向被村里人奉若神树。

此树一倒,余老痛心疾首,扶树大哭了一场,捉摸着联合村中几个老农户在山脚寻觅一处福地,将老梨树深深厚葬。

这葬树本是好事,也是大事,谁成想将树挖出时生了事端。

有个农人眼睛尖,看出在那树根之中夹着一丝红帛之物,似是长在树根中,胆子大的顾不上冒犯神树,锯开那红布所在的根系。

神树倏然溅血般喷出一团殷红汁液,随之一并喷出的还有一卷由殷红锦缎包裹的泛黄古书,上书【卓门遗录】四字。

村中没有卓门近属,虽然好奇,但农人也知礼节,知道此物还是应当由卓幼安来处置。

余老这才不远千里骑着驴来了昶州,就是为了将此书交到卓幼安的手上,告诉卓幼安家中老梨树被葬山脚之事。

一到昶州,四处询问,知晓卓幼安已经被主帅升任副将,喜不自胜。

又听闻卓幼安极可能在前座北侯府中,这才来了都狼城,抵达时夜已至,举目无亲,身上银两盘缠所剩无多,明知夜里拜访太过冒昧,他也只得来到府中碰碰运气。

徐烨想了想,温声道:“幼安不住在府中,今日天色晚了,明日我再带你去见他。余老伯,今夜你先在将府中将就将就吧。”

余老又是摆手,又是致谢,捣蒜般低头弓腰行礼,徐烨冲他呵呵一笑,却步退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城外密谈

夜半,野望城。

虽然没有更漏更鼓日晷等辨时之物,但闭目养神的卓幼安和远在城墙另一方等候接应的王举都算计到丑时将近,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精气神霎时间达到了顶点。

卓幼安紧紧地靠着背后的冰冷的城门催促自己冷静下来,沉沉的呼出三口白气,仰头望了望穹空的璀璨明星。

周帅啊,幼安即便救不出你,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吸了吸鼻子,他忽然低声开口问道。

“三位兄弟,能否告诉幼安你们的名姓,今日三位兄弟肯舍弃性命陪我走一遭野望,便是我卓幼安的生死之兄,若连兄弟的名讳都不知晓,便是幼安的失礼了。”

三名军卒相互看了看,都是咧嘴笑笑。

其中一个扬了扬手背上镌刻的湛蓝色纹路,卓幼安看了看他的脸,正是酒桌上执筷剔牙的那位,不由笑笑。

“卓将军言重了,咱都是老兵油子,不在乎什么礼节,我叫陈四品,我娘生我的时候希望我当个大官儿,最少也要四品,后来十二岁那年我刀杀了个贼人,为躲事才从了军,到现在都怕老娘哪天突然从棺材板里跳出来宰了我……“

另三人皆是低声发笑,却听那陈四品继续道。

“我从前是升天龙部跟着龙老哥混的,是龙老哥把我带进的军营……“话到此处他的脸上多了三分黯然,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跟了龙老哥十九个年头了,龙老哥从前待兄弟们都好……”

提起龙洐意,四人都是一阵默然,卓幼安嗟叹一声,眼神在那陈四品的手背上的湛蓝纹路上停了停。

“幼安见王举兄手背上亦有一个同你这个相差无几的纹路,莫非王举兄也是升天龙部的人?”

陈四品摇了摇头,将身子往卓幼安身边挪了挪,嘿嘿笑道。

“那可不是,龙老哥手底下可带不出老王那么野的兵,他啊,是二将军带出来的,手背上刻的自然是夺天龙……”

从军多年的军卒就是这样,伤感来得快,去的也同样快,因为他们早已看惯了生死,看惯了同伴好友甚至将官倒在自己的眼前。

伤的多了,自然变得坚强。

一提二将军,卓幼安眼中就闪出了一抹了然之色。

王举在酒桌上所表现出的狂放,豪气,和孔太飞如出一辙,古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言非虚。

另一个军卒拉着最后一个军卒也凑上来,一脸的憨厚,指着自己的鼻子,粗声粗气的道。

“将军,我叫冯剑庭,以前是走江湖的,耍耍剑,与人斗斗狠,隔天给人算算命,换地给人治治病,什么祖传秘方包治百病摸骨算命的名头都吹了不少。听说周帅集结沧北义军一同奔赴沧北战场,我估摸着也有把子力气,就把家当一扔,拉着我兄弟跑来了。这是我兄弟,比我小六岁,冯剑冢。”

冯剑冢显然并不怎么喜欢说话,点点头,对着卓幼安憨憨笑了笑。

与他相反的是,这冯剑庭是一个话痨,先前卓幼安保持安静他也不好多说话,此时一打开话匣子,顿时宛若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卓幼安看了看夜色,距离城内守军换班还有一段时间,倒也乐意与这位冯老大多攀谈几句。

“您别看我弟弟他不爱说话,但他可比我这个当哥哥的有本事。”

“您听我俩名字就知道,我俩都是爱剑之人,可惜啊,我就不是个玩剑的材料,这辈子也没摸过几次剑,我兄弟是个剑痴,就连带着我的剑一起摸了个遍,嘿嘿。”

“小时候家里没钱啊,我们哥俩爹娘死的早,我是个当哥哥的啊,总不能让弟弟吃不上饭不是,这才跟个江湖郎中学了一身的走江湖骗骗人的把式。”

“所幸是叫卖串门子,不管怎么坑蒙拐骗吧,总算挣够了银两盘缠把我兄弟送到了佑西。”

“这小犊子也没让咱失望,杨剑侠还真看上了我家小剑痴,收成个弟子,学了也有三四年了,这不听闻沧北这边打起仗了,我们兄弟才自佑西来投奔义军,报效国家。”

卓幼安静静听着,冯剑庭絮絮叨叨的言辞无疑牵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眼圈竟莫名有些湿润了。

以他的聪慧如何能听不出,冯老大这个当哥哥的也是个爱剑之人。

但他为了弟弟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甚至不惜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不惜做一个江湖骗子也要照顾好弟弟,供弟弟去实现他们二人共同的梦……

“杨剑侠?”陈四品是个粗人,没有卓幼安这么细的心,根本听不出什么,只听到个热闹,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那个携着徐风亭在滁山学艺十五载,回归佑西剑震蔚海的小剑侠杨煦平?”

冯氏兄弟双双点了点头,对于杨煦平的名头,卓幼安即便出身乡野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也只听了个名字,至于他背后有何等故事却并无了解,皱了皱眉。

“剑震蔚海?”

冯剑庭见他面带疑惑,一扭屁股,贴到卓幼安的身边。

“是啊,您不知道杨剑侠的故事?那我给您讲讲,这故事在佑西可是家喻户晓,传的神乎其神。我给您从头讲起啊,杨剑侠是蔚海郡杨家一个分支的庶出子,那地位低的不能再低,只能寄人篱下任人欺辱,起初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父母死后不久他就被家里几个出身较高的后生小辈给踢出了府门,沦落街头行乞,但他说什么也不肯乞讨,只知哆哆嗦嗦的蜷缩在街口,不吃不喝。“

“街里有个小混子心好,时常将自己从各处蹭来的饭菜分给他,二人相处甚洽,可有一日,杨剑侠惹了不该惹的人,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将一块包子馅掉到了一个富家公子哥儿的鞋子上。”

“对方让杨剑侠把那包子馅舔了,您看杨剑侠连要饭都不肯,就知他性子有多倔强,就是不肯,对方劈头盖脸一顿暴打。小混子把尚且年幼的杨剑侠抱在怀里,挡住对方的拳打脚踢。”

“足足打了一刻钟啊,那公子哥才骂骂咧咧的走了,他走后没多久,小混子就死了,死的时候还在死死地抱着杨剑侠,口中念着,‘别怕,别怕,混子哥在呢。’”

“如此奇耻大辱,如此折磨煎熬,是个男人就忍不了,杨剑侠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泥捏的,也不是没有血性的,有感情,知道痛。“

“他红着眼睛,哭的嗓子都哑了,把小混子入了土立了一块牌子,从屠夫家借了把剔骨刀就跑到那公子哥家,寻机会想把那公子哥给剁了。”

“后来啊……您猜怎么着?”

卓幼安听得正入神,冯剑庭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吊胃口的话,先是一呆,而后没好气的给了他一个瞪视。

陈四品抬手给了冯剑庭一巴掌,“你小子怎的废话如此多,你不说,我可说了……”

冯剑庭搓了搓手,嬉皮笑脸的道:“咱这不是想着玩笑一下……”

感受到卓将军杀人一般的目光,他打了个寒战,赶忙继续说道。

“后来啊,这公子哥从家出来,杨剑侠一眼看见,提着剔骨刀飞腿冲了上去,却突然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那人给了杨剑侠一柄剑,和杨剑侠说,‘你想杀了他?用此剑,若能杀了他,此剑便送与你。’那剑,就是徐风亭了,而给他剑的那个人,乃是杨家的当代家主……”

故事至此,卓幼安虽然好奇,但也知道正事在身,抬手捂住冯老大的嘴,低喝道,“时辰到了,诸位准备好……”

冯剑庭见状只得闭上了嘴,四人起身,在城墙侧摸索一阵,卓幼安忽道,“在这。”

说着,他将眼前的杂草丛用剑劈开,脚下重重一踏,似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土层微微下凹。

四人手脚合用,将脚下一片略略发软的泥土挖开……

第一百九十四章:刀王入野望

夜色中的野望城,波澜不惊。

静寂中传来些许虫鸣,幽幽静静,绵密入耳,乐章般沁人心扉。

几个影子次第钻入城内,陈四品连连吐出数口夹着泥腥的唾沫,低低埋怨道,“这还不如狗洞呢……”

冯剑庭适时插言,“野望城建城时,咱们大周国力极其鼎盛,地基打得深,有这么道口子已经着实不易了。”

卓幼安猛地回头,对着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别厄选的位置的确非常隐蔽,至少如果他们是城中守将,是一定不会想到在这里会有一道口子。

卓幼安自认此次潜入神不知鬼不觉,心中不由激荡起来,热血满胸。

冯陈二人讪讪的闭上嘴。

冯剑冢不声不响的走在最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冲着街角阴影处看了看,并未看到什么,便当是自己感觉错了,回过头来一言不发的继续跟着。

当四人消失在街道尽头后,一个影子倏地冒了出来,眉头一挑,嘴角上翘,“还真有点本事。”

……

野望城,由原城主府改做的镇天王府中。

寝院。

镇天王端端正正的坐在榻前,脸上阴云雷蛇翻腾,就如同一地干柴,稍有火星便会燃起滔天大火。

姜颜舒面如土色的躺在塌上,被角渗着血丝,可见伤势极重。

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吱呀一声,门开。

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眉目清晰,白发童颜上猛增了些许苍老的老者一步三晃的迈过门槛,侧头看了看镇天王,镇天王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无声却有声。

镇天王发觉对方脸上的太阳疤越发刺目,低声致谢道,“刀王。外面的事,劳烦了。”

金刀王抖了抖身上的布衣,僵硬的点点头,手出如电虚空一抓,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搭扣挂锁的古木方盒,丢咸鱼一般随手扔在了镇天王一侧桌案上。

“你要的人,老朽帮你杀了。那群无风起浪的小娃娃,也已尽入掌握之中了。“

镇天王低眉看了看姜颜舒,后者依然闭目无声。

金刀王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个玉瓶递给镇天王。

“此枚丸药,可保令管家一时性命无忧,但其伤过重,老朽也无法子救治,所幸卧牛老贼秃还欠老朽一个人情,老朽可立即修书一封,将他自庶州请来。”

镇天王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那方木盒前,钥匙就静静地躺在木盒之上,镇天王神色如常的解锁开盖,看到里面那还在不断渗着滚烫鲜血的人头。

辨清那张在隐匿在紊乱发丝后的脸是属于现任昶州州领素普昌的,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口唤来侍立府门前的一名府兵,把木盒递了上去。

“你将这颗人头高悬于野望城头,以儆效尤,本王倒要看看,昶州内还有哪个敢两面三刀站错队。”

那甲士默默接过,脸色有些泛白,一句废话都没有,微微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你等等,记得把暗格里伪造的素普昌通敌信件拿出来,连并人头一同贴出去。昶州州领官居从三品,总不能死得不清不楚,这下,也可让他在天下人眼中死的明白,死得其所。”

那府兵不动声色的再次点了点头,将自己攥的青紫青筋暴起的拳头隐遁在了木盒下方,牙根紧咬尽力保持平静的地退出了房内。

身为镇天王的府兵,身为被镇天府第一高手姜颜舒身子调教出的府兵一员,他对镇天王的忠心本不用怀疑,否则镇天王也不会将之委以重任,做一名贴身近卫。

但极为不巧的是,他是一名昶州人,土生土长,迫于生活的无奈才流落云东后被征入镇天府。

而且,他是一个有血性的昶州人。

故乡遭戮,破敌主帅被镇天王诬陷擒拿,故乡州领遭镇天王谋害致死……

如此种种,令人何其胆寒。

他心中暗暗盘算,双眉越皱越深。

若有朝一日,我等府兵拂逆了王爷的意,王爷定不会有丝毫手软,他绝不会记得我等府兵为他出生入死,更不会记得我等的忠心……

这样的王,尊其何益?

周患主帅方为明主啊……

可我独独一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沉声闷气取了那伪造书信,不吭不响的捧着素州领的头颅走出镇天王府,走至一确认无有他人的隐蔽幽暗处,将木盒慎之又慎的捧放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在盒前。

头磕在地上铿锵作响,仅是三下便已见了血,他喃喃低吟。

“素州领,您是一个好官。生前被镇天王所污一身骂名,死后不该再如此受辱!小卒无能,无法使您首身相合,仅以此礼敬上,这就让您入土为安!”

说着,他伸出双手,用手指扣动僵硬的土石地面,流泪挖出了一个小土坑,尊敬的将木盒轻轻的放入其内。

深深看了一眼后,覆土其上,填平坑洞,拍实地面,他红着眼睛再度重重叩了三个头。

正当他起身要走时,只觉身后一时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浑身汗毛炸起,脑海中惊的一片空白,背后在这一瞬间便湿了一片。

他方才的行径如果被人发现,传到镇天王的耳中,不说碎尸万段,也一定会死得很凄惨……

他颤颤的侧过头,与那双充满灵性的眸子碰撞在一起,忍不住猛的倒吸一口冷气,呼吸都变的沉重几分,面上闪出一丝狂喜。

突然出现在其身后的人,这个惊才绝艳名震帝都的人物,他虽然仅是远远见过一次,但也能够刹那认出。

“叶……”他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却被对方眼神示意阻住,对方凑到他耳畔低低道。

“本丞此来,只为匡扶弱帝除贼子,你可愿助上一臂之力。”

这名府兵没有半分犹豫,挺直腰板大张双眸,沉沉道:“全凭大人驱遣!”

“你叫什么名字。”

“田三敌。”

“随我来吧。”

叶司丞衣袂轻轻一动,他的身侧再度倏地出现了一个身着紫色轻衣的青年。

田三敌又愕然一下。

叶司丞,管儒公,都在野望城中……

这名镇天府兵的脸上忽然浮现出自信的笑意,镇天王倒台之日,定不会远了!

……

不知是否是喜事临门的喜悦冲破了警戒心,一向严谨腹中多疑的镇天王并没有注意到身侧甲士脸上稍纵即逝的异样。

他吩咐完部下后,亲自合上门扇,淡声询问道。

“刀王现在可以和本王说一说,为何要助本王了吗?”

金刀王袖中骤然飞出一页信封,镇天王接过打眼一看,果然是写给外医圣手卧牛庚的亲笔手书,笑容更深几分。

“你先前说老朽替你解决眼下之忧,你便答应我一个条件。现今本王替你杀了素普昌,替你监视住潜入城中营救周患的小娃娃,替你寻到救治姜颜舒之法,不知这条件老朽可提了么?”

“那是当然,除了本王的这条命,只要我有的,全都可以给你。”镇天王哈哈一笑。

“你的命,老朽没有兴趣,老朽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金刀王顿了顿,古井无波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明意味的哀痛,沉声道,“老朽要你,放了周患。”

祝各位书友新春快乐!

周至雪不才,趁新春到来之际,略书小词一首,惟愿各位书友新春快乐,猪年幸福!

念奴娇贺新春

梨开冬望,复春新,喜看碧水冬花。

情谊多金,今人道,胜却富裕荣华。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情寄老友家。

长语春歌,总道友情如画

遥想冬去春来,你我之谊,人人称夸。

明笼久悬,喜字书,愿君日日安康。

婵娟高挂,杯盏觥筹错,功成到马。

人生不久,唯望不尽此情不尽芳华。

新春之际,祝愿书友们在新的一年中,幸福快乐,家庭和睦,亲情美满,友情绵长,万事胜意!

第一百九十五章:螳螂捕蝉

一语如晴天霹雳,天外雷音,令得镇天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沉吟良久镇天王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心说这大辽的金刀王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将金刀王给他的药丸以水冲服送入姜颜舒的腹中,见后者的脸色稍好些,他这才面向金刀王,怔怔道。

“放…放周患?”

“是。”金刀王笑眯眯的点点头,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格外惊人,眼神中的杀意掩饰都掩饰不住。

令这位身居大周高位三四十年之久的镇天王都感觉五内瑟瑟发抖,心生胆寒之感。

虽然镇天王能够感觉到金刀王的杀意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向着周患的,依然下意识想要后退几步避其锋芒。

出于地位带来的傲然,他硬着头皮受了对方的目光,沉沉呼出一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朽要让周患帅领沧北军。大周的其他人,老朽看不上。”

镇天王脸色忽沉忽暗,一屁股坐下,似在思忖,似在踌躇,双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金刀王似乎觉得时间十分充裕,并未插言,只是静静的坐下,等着他思考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一下推开。

一身华服的孙奉亦摇扇步入,在金刀王直射过来的目光中,他点了点头。

“姜王爷,姓卓的小将军四人,和躲在城外的眼睛都已解决了。”

镇天王的脸色不知是喜是怒,闻言后犹豫片晌,终于叹出一口气,自厅外唤来一府兵,命对方将孙奉亦抓来的人全部关入后院地牢。

连带着又将那封请医手书吩咐了下去,催促部下即刻派马车出府。

一切处理停当,镇天王瞥了孙奉亦一眼,“刀王可知方才自己在说什么?”

“老朽很清楚自己所言。唯有他,才配与老朽为敌,才配与老朽对军。”

镇天王屈指用指节敲了敲桌案。

“你知道一旦放出周患,会给本王带来多少麻烦?老姜就是被他逼到这个程度的!昶州之危也是他一手解的!而本王在天下人眼中什么都不算!”

“走到今日,本王和他已经注定是势不两立的刀剑相向,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他是小皇帝的人,是叶小儿的人,如今满盘布局已启,云东大军不出一月便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抵达元京合围宫城,大位近在咫尺,大周天下本王是唾手而得!”

“放了他,无异于徒生祸端,无异于自掘坟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你觉得本王会做这样的事吗?”

镇天王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死结,“况且,放出这只吃人的猛虎,对刀王阁下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看本王静静把这盘棋下完,把周患的路堵死!”

“如果本王没有记错,周患逼死了刀王的爱徒,更致使你我之间商定好的把半个沧北拱手赠予拓跋公子的谋划合盘倾覆,本王不相信,刀王的心中就真的不恨周患!”

镇天王一番长篇大论,金刀王一直在默默听着,面无表情,也不回答也不出声,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镇天王。

镇天王见仍旧无法说服对方,他想了想,又道。

“周患在这次沧北的周辽一战中所表现的才能,用兵如神,丝毫不亚于当日的周夜城!尽管他现在势头不算大,但稍一给他喘息之机,以他此战带来的名望,想要一夜之间崛起为一方巨擘也不是不可能的。”

“刀王就真的能够容忍大周出现第二个周夜城?”

金刀王低哼一声,眼睫轻颤,“老朽不愿与你再多废话,周患,你放是不放?”

镇天王从来都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见自己已经阐明利害,对方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恼火。

语调升高几分。

“不是不放,而是放了,于你于我都无益处!如果本王因此倒台了,以叶管周三人之才,届时文得文,武得武,绝对可在二十年内把当今这个气势衰颓的大周清洗的一干二净!达到力挽狂澜之效!”

“周天下真的重铸成一座铜墙铁壁,不透风之墙,这就是刀王想要看到的吗?!”

“说句不客气的话!本王与刀王可谓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本王若成,你要沧北可赠你,你要佑西也可对半而分。”

“你我强强之合,互为椽梁,双向夹攻宇内,再沿蓬莱,滁山,南周一路图之。”

“以周辽之鼎盛,不出三年,便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安定半个天下!雄霸西方而渐次包举曲晋,并吞天唐,囊括郑庭!何愁天下不会一统?”

“可本王若是不成!唇亡齿寒之理便同你我!本王一倒,大周国内风波全平一致对外,本王敢保证周患第一个便会把战鞭挥指大辽!”

金刀王听罢,不耐的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老朽。”

镇天王冷静了些许,不明所以的回了一个眼神,却听金刀王继续道。

“老朽本就没有什么野心,不然,现在的大辽就不会有辽皇了。说白了,从前无论他辽皇和你怎么折腾,老朽不想过问也懒得理会。”

“你乱七大通,老朽一点都不关心,急也应是辽皇的事,与老朽无关,老朽是金刀门的人,只有釧亭的一亩三分地老朽才会放在心上。”

“其他的,莫如狗屁。你也不用拿你眼中所谓的利益与老朽谈什么交易谈什么唇亡齿寒,老朽根本没有放在眼中。”

镇天王一拍桌案,“刀王这话,真是莫大讽刺,若刀王真无半分野心,为何十五年前还要助本王助辽皇除了座北侯府!”

“老朽不妨告诉你,若无涯志不在沧北,我管他座北侯如何做大?即便他平了大辽又当如何,老朽的釧亭依然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而这一次,若无涯志不在周患,你等自以为聪明的斡旋谋划在老朽眼中比不过一只跳蚤,大可视之不见。”

“你真以为你今日不同意放出周患,老朽就没有办法了么?”金刀王的手慢慢扶上巨刀刀柄。

孙奉亦见状将折扇插入腰间系带,眉眼瞬生杀意,指峰内莹白色的内气丝丝流淌。

如果在金刀王如此明显的威胁之下,镇天王还不能硬起腰板,那他是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刀王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身处的,是本王的地方!”

金刀王冷冷一颔首,刀意逼仄,“老朽的刀,从不论地处何方而服软。”

“你,你……”镇天王语音顿住。

对方的刀,不说天下第一也绝对差不了多少,即便是关邪带着所有的青帝出现在这里,八成也难以将眼前的师徒留在这里。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容不得他不忌惮。

只一瞬间,他心里衡量清楚利弊,无论怎样,此刻都不能和对方真正撕破脸皮,让自己本来就不甚顺利的全局再添上一笔大大的阻碍。

宛若泄气的皮球一般,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刀王替本王解决眼前之危,此恩此情,何止一个周患可以偿清。既然刀王开口了,本王卖刀王一个面子,这就放了他……”

“慢。”金刀王眉锋转和,收刀停柄,“不能就这么放了,本王要你故意放水,令劫囚之人将其顺利救走即可。”

第一百九十六章:刀王弃刀

野望城,镇天府门前。

金刀王和孙奉亦一对师徒次第走出府门,在外也不多做停留,几个呼吸间,便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师父,您这次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弟子有些看不懂。”

金刀王慢慢道,“你可知道无涯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么?”

孙奉亦想也没想便道,“他想要夺下沧北,想要让拓跋之名再次出现在大辽朝堂之上。”

“都不是。”金刀王意味深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口中放出的豪言壮语,心底淤积的深仇大恨,无一不是在宣告着他的坚强,但除却这一层层被伪装的坚强外衣,直达内里。他最大的夙愿其实从来都不是那些累赘的名号,更不是那些表面上的王府尊荣,只是为了复仇。”

“当初拓跋府在辽地除名那时,无涯还在釧亭闭关,老朽以为不惜得罪姜老头和赵窝囊帮他除掉了周夜城这个麻烦,他便会振作,快乐。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断绝师徒关系,弃内修兵。”

“这些年,老朽总在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能够获得更轻松一些,可他为就是不肯相信为师是为了他才做的……”

“直到他冷冷地躺在老朽怀中,直到他最后问我那一句‘徒儿可以出师了吗?’老朽终于明白,他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

“他仅是想亲手杀了周夜城,为父报仇。”

“而这份心愿却被老朽一手摧毁,变为再也不可能,他才会因此而迁怒于辽皇,迁怒于为师,迁怒于满朝文武,迁怒于沧北十三州境的平民百姓。”

“老朽在无涯那里,明白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道理,也是我金遂康从前纵横江湖一个甲子也无法理解的道理。”

“真正的英雄,不该死于阴诡暗算,应战死在战场上!”

“周患的异军突起无疑是无涯继座北侯后的第二个寄托,他想要堂堂正正的用兵法,用统兵之能,将周患杀死在战场上!这,是他生前没能达成的愿望。”

孙奉亦的眼中无声浮起泪意,掌中折扇忽而展开,忽而阖上,啪啪作响。

“师父,您是想要……”

“古来皆有子承父志,子承师志,为师这把老骨头,从不愿拘泥于世俗古来定事,今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师承子至,又当如何!”

孙奉亦不知道一个叱咤一方受尽人世荣光,享尽辈辈尊崇,徒子徒孙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的刀道巨擘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此时看到师父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他竟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师父,您不做这超品刀王了吗……”

金刀王眼含痴色,用手轻轻抚过腰间巨刀,再又抚过腰间长挂的早已空空如也的剑鞘,“老兄弟,老朽要离开你了。”

说着,他将巨刀取下,托在掌中,突然道。“今日过后,这柄鱼侯是你的了。”

孙奉亦呆了一呆,还未反应过来,怀中已多了一极沉之物,险些将他的身体带的一个趔趄。

当他看清楚自己怀中抱着的竟然是师父成名后随时傍身从不离手的第九名刀鱼侯时,忍不住露出惊骇欲绝之态。

“师父,这,这,这,弟子如何受得起……”

金刀王脸上的太阳疤熠熠生辉,口中一字一顿道,“这柄刀,你要好生照料。它是老朽的一位故友,冒着十死无生之险自筑难王朝取回来的。”

“人啊,真是可笑,他当日只是吹嘘说要将鱼烈赠我,却不想那一次,不仅带回了鱼烈,还带回了这柄鱼侯……”

“自那一刻起,鱼侯从未离开为师半步。”

“而今故人已不在,老朽空握宝刀,也再提不起半分气力。”

金刀王声音愈加沉痛,原本在孙奉亦眼中宝刀不老的师父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头上华发流光如陌。

金刀王顿了顿,忽的目光灼灼的瞪视孙奉亦,”你生性洒脱乖张,只图一人潇洒,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埋没了它!“

孙奉亦怔怔的连连点头,似乎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您真的要……弃内修兵?”

呵呵呵,本王要兵权,辽皇敢说个不字吗!”

恍惚间,孙奉亦缓缓抬起头,他觉得方才那个苍老的师父似乎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师父仍是这般自信自负,仍是这般狂傲无双……

在踏出野望城的最后一刻,金刀王默默转头扫了一眼镇天王府的方向。

周患,老朽在战场上,等着你。

等着你那十年灭辽之志!

孙奉亦也随着他转过头。

心头起念:拓跋志若不死,大周,沧北,昶州,将再无宁日。

……

不说刀门师徒不加言语返回大辽,且说镇天王府地牢内。

遍身累累伤痕,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气息微弱的周患倏地睁开了眼睛,侧畔传来推推搡搡的嘈乱之声。

枷锁脚镣,金铁交鸣,由远及近,绵密入耳。

周患拖着沉重的身子,呼出一口浊气,并未坐起身,装作熟睡的样子,眼睫微睁,用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盏盏渐亮的壁灯。

看清视线尽头的身影,暗暗叫苦。

卓幼安王举等八人形容狼狈,口中骂骂咧咧的在镇天府兵的押解下挤入地牢。

卓幼安眼神始终向着地牢深处的黑暗打量,当他看到瘫软在地的周患时,体内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量,顾不得周身绞缠如同粽子一般的锁链,一脚踹开拘束自己的府兵,挣开敌人桎梏,拼命地奔到周患所在牢笼前。

扶着微透寒凉的铁栅,卓幼安看着周患身上根本数不清的伤口,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昏厥倒地,泪水不争气的连成了串。

“周帅!周帅!您还好吗!周帅!”

“他奶奶的,敢踹老子!”

后面劲风袭来,卓幼安未有防备,直接被一脚狠狠踢倒在地,撞在铁栅上发出轰隆之声,而后先前被卓幼安踹到一旁的府兵坐在卓幼安的身上放肆的拳打脚踢。

卓幼安咬着牙,双眸充血,却没有喊出一声。

不出两拳,额上已见血。

王举众人见状,火气冲天,挣扎着想要去救卓幼安,可最终难以挣脱,口中肆无忌惮的招呼着那报答卓幼安的府兵的祖上十八代。

古语有云,虎落平阳被犬欺,如是而已。

恰此时,倒地不起的周患身上绽出一丝剑意,虚弱而遍布血丝的眸子瞪得足有鹅卵大。

眸光宛若实质,直射镇天府兵。

坐在卓幼安身上解气的府兵只觉背后一缕阴风自尾巴骨直吹到天灵盖,整个身子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重心一个不稳,身形踉跄,扑跪着侧仰在地。

“哎呦”一声还未呼痛,迎面撞上了周患遁在阴暗中的火红双睛,杀意无声无息间冲散了他所有的胆魄。

他可是亲眼看到过眼前之人一刃断城的啊……

周患深呼吸两下,忍住五内的抽痛,声音略有些颤抖的颤音的叱喝道。

“敢碰老子的人,找死!还不滚!”

第一百九十七章:四方云动

镇天王府,寝院。

姜颜舒的眼前尽是黑暗,在那无与伦比的剑招前,他败了,而且败的很彻底。

身为一名爱剑之人,能这般死去似乎已经不枉此生,似乎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

不,王爷的霸业还差一步,他缺不得我。

正当弥留之际,耳侧忽起呼唤之声,听来是那般熟悉,亲切。

“老姜。”

一切的绝望登时转化为狂喜喷薄而出。

坐在姜颜舒床榻前的镇天王倾过身子,眼前一亮,他看到姜颜舒的面部陡然抽搐起来,双颊滑下两道清泪,不由喜出望外。

姜颜舒睁开猩红充斥着疲惫的双眸,适应了一下灯火之光,闭上眼歇息良久,再次睁再,语音沉沉,断断续续地问道。

“王爷,老仆为何没死?”

以他的实力,在接下周患一剑后第一时间就判断出自己必死无疑,可此刻他却清晰的感觉到体内有着一股清凉的药力在减缓着生命力的流逝。

能把那种只剩下半口气情况的自己拉回来的,定是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

“老姜。是……是刀王用丸药吊住了你的心脉,本王已派人去请神医卧牛先生了。”

姜颜舒倏然一整,眉间迅速锁紧,本就毫无人色的脸上更加阴沉几分,猛地抬手攥住了自家王爷的袖尾。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觉所受伤势牵一发动全身,连带着五内俱焚,周身火辣辣的疼痛。

尽管如此,他仍在勉力挺起上半个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呛着血大声道。

“王爷!金刀王如若在城中,那,那,那管叶一定不远!很,很可能也来了野望城!”

“一切算计,谨慎,谨慎行事……”

“云东和元京,一定,一定要缓一缓……”

“将全力用在抵御野望城中危机之上,管叶,管叶这次出手,绝对……绝对是杀招……”

“只要我们忍住,抗过了这……这杀招,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周患,周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杀了……此子,不能留……”

“还,还有,老仆所料不错的话……小皇帝多半就在管叶二人身侧……”

“还,还有,老仆方才突然想起,小王爷,小王爷在帝都还,还不能一手遮天……太,太上相近日有异动……”

“小王爷在元京……须得慎之又慎……”

“云东兵起帝都,曲晋,曲晋,曲晋……”

“噗!”姜颜舒一口殷红的血狂喷而出,溅在神态紧张,不断催促姜颜舒少言的镇天王的脸上。

镇天王精神一振,强行把对方按在床上,“本王自有绸缪,老姜,你尽管休息,你若死了,这天下一定与本王无缘。”

姜颜舒圆睁双目和镇天王对视一眼,连续咳嗽几下,喘匀气,声音更低几分,郑重其事的再道。

“王爷,不能急,不能急啊。这当口,暗潮汹汹,各出底牌。关老邪只留下了一半的青衫,人又不在沧北,一但双方开战,您会吃亏的。”

“少宗澄在对方手中,太上相,小皇帝,管叶二子,周患,前沧北诸将,都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您手上虽有暗中培养起的门客情报网,有关老邪的关侯世家,有云东三十四万军,但眼下基本不在掌下,小王爷身处元京更是四面皆险,行差踏错一步,不仅不能拿下那群老家伙,还会适得其反。”

“太上相明面上是孤家寡人一个,四个圣相有三个都投靠了您,可他们会不会生反骨,不好说……防人之心当慎重视之。”

镇天王一边不断的点头,一边板着脸喝令姜颜舒闭口养神。

姜颜舒把一切想得到的都一一讲出,话到最后,身上本结痂的创口都隐隐有撕裂的征兆,镇天王看不下去,稳住了对方,径自出了寝院。

来到前厅,满堂皆人,镇天府近四十年来培养的全部心血几乎全在其列。

镇天王站到大周全境地图前,沉思良久,口出一道道布局安排……

决战将启,山雨欲来的肃穆之感压上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一夜无话。

天方明,鱼肚白浅浮上东方天穹。

府外门童疾奔进来,禀报说城外行刑台搭建完善。

镇天王呵呵冷笑,拍案而起,“通告全州,明日午时将逆贼周患公开问斩。”

“王爷,还有一事……”

“你且说来。”

“素州领失踪了,在其府内有人发现了一摊血,不久前来人报了案。”

“哦?”镇天王眉头一挑,“莫非那素普昌的项上人头并未悬于高梁示众?”

“示……众?”那门童想了想,有些吞吞吐吐的道,“王爷,别说是人头,据报案的人说,就连身子都没找见,如何示众?”

“岂有此理?”

镇天王震怒之下又觉有些不对劲,一指右手边一个门客,“你去把田三敌给本王找来,其他诸位,依计行事。”

……

就在镇天王发布公开处刑消息的半个时辰后。

都狼城,前座北侯府。

“你说什么?”云冲手中还握着茶杯,一下子站起身来,“卓幼安不见了?”

徐烨连连点头,“昨夜有个老伯来寻他,清早去找他,发现住处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军营那边生了事?”苏瑾妾柳眉轻蹙,她敏感的嗅到一丝不安的味道。

孔太飞听后眼睛烁烁放光,随即又黯淡下来,并未插嘴。

徐烨想了想,“我派人去军营问了,还没传回信,等等吧。”

云冲手指摩挲两下茶杯上的青花,喃喃自语,“但愿这孩子,别做什么傻事。”

孔太飞黑塔一样的身子颤了颤,忍不住说,“依俺老孔看……”

话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口,怔怔望向门外。

正此时,走入一人,无声无息,毫不客气的坐到正中的太师椅上。

掸了掸身上风尘,“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

一身紫色轻衣衬得面容更增白皙俊逸,眉清舒朗,齿白唇红,称其为粉嫩小生亦不为过。

厅中四人俱都愣了愣,云冲第一个反应过来,搁下茶碗,拉起孔太飞,三两步走到太师椅前,躬身施礼。

苏徐二人反应也绝不慢,紧随其后来到紫衣管随卿近前,亦欲行礼。

“儒公。”

四人的动作在管随卿隔空抬起的手伸来时齐齐停住,一股柔和的气力缓缓托住四人。

管随卿眉眼微动,展颜一笑。

“各位将军,我又没穿着那套儒公的衣服,你们就省了这些繁文缛节了吧。时间不多,我就单刀直入了。”

管随卿顿了顿,“啪”的一声,又将折扇收回,这才道,“周帅被擒的事我都知道了,有人想见你们。”

不待有人发问,他一指大门,“来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走入房中。

为首一人,虽然衣着普通,相貌年轻且陌生,但手上戴着一枚龙眼大小的金戒,其上用微雕之法栩栩如生的雕琢着九条形态各异的五爪金龙。

其戒正中,簪着一枚小指指甲大小晶莹剔透的郑庭和玉珠,仔细看去,还能看到和玉珠上镌刻着初代儒祖公管清棠亲笔所题的【不负天恩,既寿永昌】。

象征皇权之戒,雕龙神玉。

同样也指为帝者,戒身戒己,时时自省。

厅中四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纷纷单膝抢地,呼道,“陛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袖手人间变换【1】

孤帝的脸上带着些许属于少年的拘谨与紧张,但毕竟身份为帝,所经受的教育又是出自帝王家,派头倒是装出了十成十。

不苟言笑道,“四位爱卿快快平身。”

云冲四人将孤帝拥在中央,请到首位,管随卿识趣的站起身换到小皇帝的下手坐下。

徐烨抹了抹手心的汗,用十分古怪的眼神询问苏瑾妾,似是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瑾妾木然的翻了个白眼,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不声不响跟在小皇帝背后的人,他们认识,赫然便是京刑司的叶司丞。

四人纷纷行了一礼,对方回以谦谦一礼。

小皇帝坐下,众人心中暗暗揪紧,四下打量着这三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个个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管叶二人自然能够看出眼前人不明所以的疑惑之态,也不等对方吞吞吐吐的措辞发问,管随卿将折扇轻轻放在桌案上,与叶司丞交换了一个简单的眼神。

“我们是跟随金刀王回到昶州的,而在这之前,一应准备全部妥当,只差一缕东风。”

叶司丞意味深长的在云冲四人身上扫了扫。

“当日,我与随卿曾和周将军有一计之约。这结果,要比我们所料想的还要好。本是孤注一掷的局面,却因周患将军这一招死地求生而发生了改变。“

“原本计划中最难以控制的沧北民心,经此一事,被我们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说着,他耐人寻味的看了看小皇帝。

小皇帝长久憔悴的小脸上红光满面,笑吟吟的玩笑道。

“记得不久前,叶卿曾和朕说过,自龙洐意起兵后三个月内必有惊喜。周患将军果真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四侠山一役,三四千人生生挡了拓跋数万人两个时辰。打的痛快!承田谷大决,敌军主力全数阵亡,昶州大胜!”

孤帝的脸上满是兴奋,越说越是激动,云冲四人听着心头却是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面上带着笑容,眼底却有些暗淡。

管随卿轻轻咳了一下,叶司丞会意,趁着孤帝说话的间隙适时顺着话茬继续道。

“陛下所言甚是,昶州可平,百姓可安,其中都是诸位将军和沧北军众军士砥砺拼杀的功劳。”

因为管叶二人的打断,小皇帝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恼色,被他多年以来磨砺出的演技掩饰的一干二净。

他最为了解叶司丞的为人,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这一句话看似是对此次昶州大胜的认可与赞同。

但之所以将这次战争的功劳与精彩用简单的一句赞誉一笔带过,实则还有隐在背后的意思: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应该本末倒置,应当注重当务之急。

碍于君臣之纲,叶司丞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出言指责他的过失,所以就用如此方式旁敲侧击的告诉他眼下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周患,镇天王,才是最重要的。

孤帝有意无意的将手像茶壶移近了几分。

云冲距离最近,一眼看到,抢上一步抬起茶壶,择了一只青花色最为纯粹的茶碗满上一盏茶水,躬身递给天子。

孤帝接过茶杯,呵呵一笑,巧妙地转移话题,抬手指了指悬挂于后方铺了一整面墙壁的昶州详图。

管随卿起身把昶州图取下,复又自怀中掏出一面勾画完善,旁侧注写的密密麻麻的简易沧北地图,将两幅图纸全部展开置于桌案上,令在场众人都能将图上笔墨看得清楚。

叶司丞靠到桌案边,按照在脑海中早就演算过无数遍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讲给在场众人。

在场几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边听,心中一边在啧啧称奇。

绕是他们不缺乏带兵经验,仍旧对叶司丞反复推敲过的计划惊叹不已。

再结合周患前期的所作所为,二者之计并而为一,便是真真正正是大杀招!

除了孔太飞,其他几人都是暗暗换身入局,将自己想成镇天王以推断在不知这般计划的情况下有几成把握幸存。

想到最后,冷汗淋漓。

一成,甚至一成都没有。

名满京华的叶司丞,管随卿通力合作,果然名不虚传,太可怕了。

幸亏对方不是他们的敌人……

恰此时,又一人走入厅中。

小皇帝一见他,面上泛出喜色,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不好摆君王架子,起身相迎。

“先生,你回来了,快请坐。”

云冲等人不明就里,只得再次欠身为礼。

姜补天也不托大,十分恭谨的对着皇帝深施一礼,这才道,“野望的情况,探听了大概。”

“快说说。”

“镇天王的城中所布,补天能看出二三成。”姜补天抬手在昶州详图上摸索了几下,把他查探到的情信指给厅中人。

“此外,镇天王公布了一条通告,明日午时,在野望南郊行刑台,处决周患。”

此话一出,满座剧惊。

孔太飞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了,抬腿就要往出跑,口中还在不断的骂骂咧咧。

云冲眉头一挑,“看来,镇天王并不在乎少宗澄的生死。”

苏瑾妾面上紧张之色毫不亚于孔太飞,心下慌神,强作镇定。

叶司丞抬手拦住孔太飞,话锋转向云冲。

“孔将军且慢来,云将军,听你话中之意,镇天王麾下大将少宗澄在你们手中?”

徐烨看了看云冲,出于心焦,抢先一步答道,“没错,少宗澄就在军营中,随时可以带入府中。“

叶司丞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我想想。”

手中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部古籍,攥在手中,随手翻了翻,眼神却是整整出神。

管随卿和小皇帝知道他这是在沉思,兵不打扰。云冲扯着二哥坐下,强打精神等待着叶司丞思考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叶司丞眼神微动,眼前恢复清明,他慢慢悠悠的踱了两步,忽然道。

“少宗澄绝对是镇天王手下一员干将,以我对这位镇天王爷的了解,虽刚愎自用满腹城府,却重情重义亲近手足,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可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全然不顾及爱将性命,将刑期迫不及待的拉到明日。这是为什么?将爱将推入地狱吗?不。”

“他想要的,是换人。”

“换人?”小皇帝下意识开口问。

不只是他,包括管随卿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他把周患送还给我们,我们再将少宗澄送还给他,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一百九十九章:袖手人间变换【2】

“这怎么可能?”孔太飞虎目圆睁,气呼呼的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他姜昀老王八能做这种亏本儿买卖?俺老孔就不信!”

云冲气结,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丢给徐烨,连连向着孤帝致礼。

“老二一时无心之言,陛下莫怪,叶大人莫怪。”

孤帝摆了摆手,告诉云冲不必多礼。

叶司丞抬眼看了孔太飞一眼,笑道,“二将军秉性率真直爽,岂有怪罪之理。二将军还是不要心急,等本丞说完后再行发作也不迟。”

这一次不等孔太飞回话,苏瑾妾上前一步挡在了孔太飞的前面,急问。

“叶大人所言,是否有何依据?“

“我们手中有质子,镇天王手中亦有,更何况对方手中以周患做筹码要比我们的筹码高上数成,双方本就是骑虎难下,我方略占被动的局面。为何他就会甘心换人?”

云冲点头附和,“十妹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如若镇天王真的想要换人,又为何会公告明日处决?他这是在逼我们出手而后设网钓鱼吧?叶大人,您看……”

叶司丞摇了摇头,屈指轻轻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上的地图。

“我想,他不愿放弃少宗澄,却也有一个不得不令他放弃周患的理由,导致他选择缩近行刑日期,强令我们必须加紧筹谋营救以对,届时还要让我们成功救下周患。”

苏瑾妾并不傻,她姑且将叶司丞的想法看做是正确的,想了想,问道。

“可当我们救下周患之后,少宗澄依然在我们手中,他失了筹码,如何再和我们相对?”

叶司丞面上牵起些许笑纹,管随卿和孤帝都看出,这是他最为严肃认真的表现。

他出言解释道,“他放手周将军,并不意味着他选择了认输,而是意味着,他手中还有筹码。一个让周患在获救后,不能抽身避开,只能将少宗澄送回的筹码。“

苏瑾妾脑海中突然有一股电光闪过,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她侧头询问徐烨。

“十一,快去找卓幼安,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带到府中!”

徐烨见姐姐阴沉的宛若能滴出水来的表情,心头一惊,根本来不及神思,应了一声,和厅中几位地位尊崇之人道了句歉,转身大步而出。

孔太飞脸色也僵住了,缓缓变得煞白,口中低低念了一句,“来不及了……”

云冲距离最近,听到他的低语,“老二,你嘀嘀咕咕说的什么?”

“来不及了,卓幼安那小子,八成是去了野望城!“

“什么?”不只是云冲,就连苏瑾妾连带小皇帝几人都是脸色一变,反倒是叶司丞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点了点头。

“以周患将军对卓小将的器重,他也不会放任爱将身在敌手,一如镇天王不希望少宗澄在我们手中一般。”

云冲最先从愣怔中反应过来,“老二,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儿他离开府里的时候看着就有些不对劲儿,俺估摸着他就要做点什么……”

“你即看出来了,怎么不拦着他!”

“俺老孔自己都想去!凭啥要拦着他!都是大老爷们,想做就去做!俺要不是被你们几个管着,早他奶奶的掀了姜老王八的镇天王府了!”

“你啊你啊……”云冲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急冲冲的转向叶司丞,“叶大人,这……该如何行事……”

叶司丞搓了搓手,“世间之局,总有破解之法。况且,卓幼安在镇天王的手中,或许也不是一个坏消息。”

“叶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司丞微一思量,“臣以为,周将军这般器重这位卓小将不会是偶然,而是另有所想……”

管随卿把玩着扇子,悄然看了看叶司丞,而后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徐烨。

“听闻昨夜有一自称卓小将同乡的老伯深夜造访,不知可否带来一见?”

徐烨额头微生汗意,暗道:这位年轻儒公真是好灵敏的耳朵和眼睛啊,我没有和他们提及此事,可却什么都瞒不过他……

一刻钟后,余老战战兢兢结结巴巴的将老树根藏书的事情给眼前一群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贵胄高臣复述一遍。

在对方合拢于一处的审视目光中颤颤巍巍的低下了头,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脑袋就没了。

小皇帝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假思索道,“那【卓门遗录】能不能给朕看看?”

“朕……”余老兀自念叨了一句,当他反应过来这个字所代表的意思时,身子一个趔趄,精神恍惚,双腿一软,险些一屁股栽倒在地。

他虽然出身乡野,但也知道“朕”这个字,只有帝王家才可用。

他虽然不太通家国之事,但也知道如今安坐大宝之位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眼前人看起来年纪大抵也就在十六岁上下……

二者结合在一起,根本不用多想。

眼前这衣着看不出是什么料子,眉眼中带着几分属于上位者气势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眼神中带着难掩的惊骇,他一动三抖的跪伏在地,黢黑的额头上黄焦焦的汗珠滚滚而下。

“草……草民,见……见……见过陛下。”

孤帝一时失语露了身份,笑了笑掩饰尴尬,眼神示意叶司丞把余老搀起来,云冲不等叶司丞动作,先一步扶起余老。

“余老伯,别紧张,陛下有事相询,你便一一说来就好。”云冲灌输一抹内气进入余老的体内撑着对方的身子,低语鼓励道。

余老哪还敢怠慢,当今天子在他这种老实巴交的乡野农人眼中无异于神祗。

赶忙用一只因紧张而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解开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麻布,露出其中一团殷红锦缎,复解开锦缎,浅蓝封皮的泛黄书卷陡然袒露眼前。

这种时候余老也顾不上这书是在卓家发现的,应该交由卓幼安来处置的礼节了。

只知慎之又慎地用自己眼中最为尊敬的礼节跪伏在地,将书卷高举过头。

叶司丞替孤帝接过书,便教余老退下。

徐烨把余老送回住处,余老一路上全无惊魂未定的震惊,反而是神采奕奕的长吁短叹,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极大的喜事,年轻了数十岁一般。

处置完毕后,徐烨火急火燎的赶回正厅想要一览那遗录的究竟,方走到门口,却听叶司丞一拊掌。

“原来卓小将背后……还有如此渊源。”

管随卿“嘘”了一声,道,“这毕竟是卓家密辛,看过后,不要声张为上。”

小皇帝等另外几人都没有开口,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烨迈过门槛,孤帝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慢慢道。

“这些事,牵扯到的事很多,亦真亦假亦虚亦实,又谓他人家事,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朕,从未听过看过。”

云苏孔三人惊了一下,而后互视点头。

孤帝亲手将红绸子包好,放在桌案正中,大有几分束之高阁的意味。

叶司丞儒雅轻笑,“不过如此一来,虽然不知周将军是如何知晓卓小将的隐秘,但他会因此看重卓小将,就说得通了,这盘棋,也要因此变动一二了……”

厅中忽然安静的落针可闻。

徐烨一脸茫然,心说:我这是错过了什么……

孔太飞满脸郁闷,心说:他奶奶的,俺还一个字都没看到咋就把书合上了……

苏瑾妾表面一副诚恳赞同天子的神情,心中也在懊恼方才什么都没看到,小皇帝和叶司丞就默契的收了书。

唯独云冲看起来高深莫测,嘴角还挂着笑,显然是将一切都了然于胸了。

苏瑾妾悄悄问,“四哥,那上面写的什么?”

云冲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看她,嘴唇翕动口型已出却并未发出声音。

苏瑾妾读出他的意思,满脸黑气。

“没看到……”

第二百章:袖手人间变换【3】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历史巨轮缓缓前移,天光重新汇聚在九月五日这场声波不息的寿宴上。

天南,探雪城。

雪意弥漫,薄云微绽。

霜雾染白了半个天穹,同样把本就被积雪所笼罩的五峰雪山染得洁白如羊脂。

一日寿宴,在那惊鸿一般的一剑后,正式开启。

城主府内人人坐定,雨仪四下招呼着客人,却不见扫雪客的身影。

府中宾客同坐一桌的基本都是相熟之人,各自低低聊着什么。

赵雪贞最后一个步入庭院中,跟着母亲合上大门,并未急着坐到位置上,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静悄悄的转了几圈,听着宾客们所聊。

其中聊的最多的,莫过于扫雪客惊艳群伦的雪意长催,宴前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所献的惊人贺礼,还有宇车敬杰的那一副所谓墨宝……

这位堂堂探雪城大小姐趴着门缝细细再听,发现其间只要聊到有关宇车敬杰的贺礼时无不带着不屑,讥讽的态度。

惹得她小鼻子一皱,一溜烟跑到后院。

爹爹怎么会宴请这样的宾客……

无甚本事,却只知处处品头论足恶语相加……

雨仪正忙碌于向众位宾客解释扫雪客的去处,毕竟众宾客都是为了扫雪客而来,寿宴也是为了扫雪客而摆,主人不在,她身为主夫人,自然要担当迎宾释语的责任。

故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家丫头又去了哪里胡闹。

不多时,赵雪贞三两步跑了回来,笑意晏晏的看了身在另一边属于宇内来宾的宴桌正位上的宇车敬杰一眼,刚巧和对方看过来的目光碰在一起。

赵雪贞朝着他得意一笑,清了清嗓子,举起怀中抱着的不知从哪里拿出的被揉成一团的宣纸,将纸团拉展开,高声道。

“探雪城赵雪贞,无甚才学,在这良宵佳节,也想为父亲献上一份贺礼。”

“奈何家中一金一帛皆属父母,贞儿为女实在不知应以何为礼最贴合家父的心意,只能竭尽浅拙不堪的笔力作‘墨宝’一幅,送与父亲,以表为女之意。”

她将“墨宝”二字咬的极重。

话音刚过,她指着宣纸上图缠成一团难以辨清所画何物的笔墨条纹。

“众位叔叔婶婶姑姑伯伯,贞儿的这幅【五峰雪山连绵飘雪图】画的可好?”

有意结善探雪,善于跟风媚上者,纷纷昧着良心称夸道。

“好画作!好墨宝啊!风流倜傥,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收放自如,贞小姐不愧是探雪城的大才女!”

“嗯……对对对,看起来无甚规章,其中满是天地,贞小姐真可谓胸有乾坤,笔下苍穹才是!”

除此之外大多数人包括主母雨仪在内都是愣怔的盯着那乱七八糟的墨宝。

雨仪最先反应过来,脸上带着不知是喜是悲的苦笑。

却见赵雪贞“啪”的一下,在一片发呆的眼神中,将那宣纸重新揉成一团废纸,随手扔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跑到摆放贺礼拜帖的红木长桌前,拿起一幅卷轴,视若珍宝的捧了起来。

“哎呀,这是什么?不用打开,贞儿就嗅到了一股书法大家的气息,真乃是一件奇宝啊……“她自顾自地大声说着,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在有意说给方才嘲笑宇车敬杰的人听。

闻此一言,先前不断出口称夸的人脸上的媚笑直接僵在了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还有人暗暗议论探雪城和宇车王府之间的关系,再看向雨仪的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分……

紧接着,赵雪贞在灼灼目光中,低着头爱抚一般摸索着书轴,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正中。

展开长卷,露出其间洋洋洒洒一幅长篇书法。

她佯装着痴迷的在上面她也看不懂的飞白笔法所书的千字【藏冰曲】上看了又看,而后,复又很是气人的在自己丢弃的废纸上重重踩了几下。

如此动作,无异于在打那些称赞她而针对宇车敬杰的宾客的脸。

“这书法,实在是太美了!小女的拙作放到眼前简直都是不堪入目,烂如尘泥了。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说呢?”

在满座由弱转强的附和赞同声中,赵雪贞再次得意洋洋的看了看依旧笑意不减的宇车敬杰。

宇车敬杰回了女孩儿一个充满谢意的表情,便转过头去,眼神中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光。

其中似有不忍,似有温馨,似有愧疚,也似有戾气。

尽管他心性奇佳,竟也难以遏制住心中不平的浪潮。

距离雨仪最近的杨煦平李长情所在宴桌始终未发一语,各自浅尝辄止,举杯慢饮,相互致意闲谈,仿佛全然没有被外界吵扰一般。

雨仪悠悠瞪了女儿一眼,将女儿推入主桌坐下,结束了这场闹剧。

袖尾轻摆,仆从穿出,一根香最先呈上,随后手捧托盘酒肉,菜肴道道入席。

正在所有人不过刚刚尝过第一口饭菜时,宇车敬杰忽的站起身来,聚气在喉,朗声问雨仪道。

“雨姑姑,城主身在何处,小子敬杰有一桩要事相商。也希望满堂宾友,能为敬杰做一做见证。”

雨仪素来温柔的脸上倏然泛起厉色,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我不同意,夫君更不会同意。”

赵雪贞和满府宾客的眼中都出现了疑惑之色,有些大致看清楚形势的人则是心惊胆战,低眉并不作声。

“娘亲,敬杰哥哥若有什么话,就让他说嘛……”

雨仪全没理会她,“阿杰,别让姑姑难做。你知道,有些话,是泼出去的水,你说了,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连串倒吸冷气的声音。

江湖上谁人不知扫雪客有位夫人,拥有人世间两样极致。

极致美颜与极致温柔。

这般神色俱厉的模样,即便是赵雪贞也没怎么看到过。

……

探雪城,主峰。

无论寿宴如何紊乱,远看主峰如深潭静水,似乎唯有石子坠湖,才会激起涟漪。

而细细看去,其上云雾蜂拥如潮,旋涡状疯狂涌入立剑阁中。

不出片刻,整座立剑阁便被云雾缠绕成白蒙蒙一团,根本看不清其中情形如何。

立剑峰在这一刻,恍若一座沉睡多年逐渐复苏的巨人。

一道道纵横密布,融入雪中难以辨清的莹白色光束如同巨人的周身经脉,一一闪现。

光束浑如血流倾注直冲顶峰,又如百河汇海声势浩大。

短短呼吸间,这座没有生命的巨人,就真正苏醒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四座巨人般的山峰挺起自己傲然的身躯,露出铺天盖地的莹白色光束纹路。

几乎与此同时,三道身影,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攀越主峰,逼至主峰顶,最终停在了隐入浓雾中的立剑阁前。

二百章小结【与正文无关,可以跳过】

转眼间,也写了二百张了,很多感慨,故事也在一步一步展开,一步一步走向成熟,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的孩子,真的感谢每一位能够耐下心来看到这里的书友。

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文能有多好,甚至觉得其中有很多数都数不清的问题,它没有那些让人爽的心血澎湃的装逼打脸,也没有让人望而兴叹的外挂奇遇,这些或许能够红极一时,但却从来都不是我想写的。

自始至终,我想写的,都是一个丰满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有活的灵魂,都有各自不同的故事,情绪。

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能人异士,都有各自的野心算计。

这个江湖,只要有侠义二字,就不会有终点,代代相传。

这个庙堂,只要有欲望人心,同样也不会有终点,充满斡旋诡谲。

我知道可能我没有那么强大的文笔能力来支撑我真正完成这个野心,但我会一直努力下去。

二百章了,在我看来,故事不过开了一个头,因为我还有很多很多情节没有写到,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写好,但我能够保证我会一直写下去,真正构造出一个属于我,属于我们这本藏冰的每一个书友的世界。

一路走到这里,或许成绩总会让我感到迷茫,感到自卑,却从来没有让我想要放弃过,无论有没有人继续看下去,我都会为了这个理想中的世界,奋斗到最后的终点。

再次感谢那些能够耐下心来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我会倾尽我的全力用更加精彩的故事送给你们,谢谢了!

至于更新问题,最近可能更新变慢了,因为很多方面都已经进展到最关键的位置上了,我不敢走的太快,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但我敢保证,每一张的质量都是绝对靠得住的!

谢谢大家!

第二百零一章:袖手人间变换【4】

仰视天穹,碧空如洗。

俯视天南,万类俱寂。

曾经有人说,天南的天,一向很蓝,探雪城的天,更是澄澈不似人间之色。

在此地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扫雪客,第一次如此沉静的欣赏着这片天空。

他站在全天南的最顶端,看到了没有云雾阻碍,看到了没有飘雪相衬的天,心,从未这般安然。

他突然想以一语回应古人,这天空,确实很美,却美不过夫人的俏颜。这土地,确实很美,却美不过爱女的甜笑。

得此亲近之人,夫复何求?

不知为何,从前他看不开放不下的许多事物在此时,全如破碎的枷锁碎成齑粉遗失在历史的大潮之中。

人间百般喧嚣动荡,无尽红尘,刀枪剑戟,野欲难测,不过弹指匆匆,皆如尘埃。

自此,他不再想牵涉天下之事,不再想干预兴繁荣辱。

只想携着发妻爱女,静静站在这微含雪意的山风中,袖手看人间变换,以寄余生,以待终老,足矣。

这世间,少了我赵殊离,也同样会有另外一个人撑起这片天的。

站在他旁侧因为担心弟子而时不时望向立剑阁方向的老人仅仅拿余光扫了一眼,就明白扫雪客心中在想些什么。

像是嗟叹般呼出一口浊气,老人忽然开口,“说实话,你能想开,小老儿很是满意,非常满意啊。”

“从前以为你远离世俗,不愿过多理会江湖庙堂各方之争,是因为愤世嫉俗,是因为不满于世道对涯祖,对阿城,甚至是对小十二的摧残。”

扫雪客浅淡的笑纹中掺杂着释然的光芒,“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最明智的那一个。”

“你没有看破表象直达本质的明智之眸,却又一双最为毒辣也最为深刻的眼睛。”

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自诩癞头老鬼的孙老忽然似是感慨的道。

“江湖啊,就像一潭泥水,涉足其中,无论你怎么挣扎,都会越陷越深,以至最终连骨头渣滓都剩不下。”

“人间事,同样如此,虚名,权柄,野心,名利,荣华富贵,人情冷暖,都是你在泥水中因挣扎而鼓起又涨破的气泡,终归变为空空如也,一场虚妄。倒不如撒手不管,落得个轻省自在。”

“你爹那老头子早就看破了这一切,这才远遁高山静水肆意逍遥,再不问世事。”

“或许,道家所云的得道升仙者,便是这样,明明在人间,却已非人间之人,这不岂不升仙之效么。”

老人神情古怪的审视他几眼,嘿嘿一笑。

“想当年独扛撼剑一脉,立志取代探雪城剑统地位的老剑神孙洗庐,变成了如今这个锋芒全消的瘦老头。老孙头儿,时隔一个甲子,小老儿竟有些认不得你了。”

“怎么?只允你更上一层楼,便不准老鬼我也高瞻远瞩一次么?”孙老挠了挠满是疮斑的头,“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不,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看开。”老人反驳。

“你是指,金老王八?”孙老挑了挑眉。

“是啊,小老儿与他也算多年故交,早早为他爻了一卦,他这一辈子,只怕永远也不可能踏足这一步了。”

老人分外惋惜的将目光转向大辽的方向,仿佛隔着千万里之遥,看到了那个正在为与周交手而开始了布局的金刀王金遂康。

“一代刀王,选择弃了刀,就再也不是江湖人,再也不是,自由身。”

扫雪客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幽幽一叹,似是认同老人所说,轻轻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能为弟子做到这一步的人,不会很多。若有人问我,为了弟子的志向,能不能弃了掌中这柄伴随了大半生的剑,我绝不可能像他这般回答的如此爽快。”

孙老也道,“站到他那个位置的人,不会缺少魄力的。见惯了人情之冷,他竟还有这一份挚真之情,可敬,可敬啊。”

扫雪客道,“江湖中,又少了一个难得的对手。”

老人啧啧两声,黄牙外翻,露出一抹招牌笑容。

“这个江湖,总要改朝换代的。名为赵老爷子老孙头儿的时代过去了,名为扫雪客金刀王的时代也将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属于小老儿的宝贝徒弟的时代了。”

孙老鼻间嗤嗤一声,“老混球,你就对你这个弟子这么有信心?”

“若没有信心,小老儿又怎么会请出你这个老鬼。”老人眼神下意识的回到立剑阁的方向,“小老儿的野心,可是很大的……”

“两个甲子前天下最强的行剑大家孙洗庐。“他看向孙老,孙老听到这个称呼面上微微有些动容。

“而今江湖独掌剑统的行剑大家赵疏离。”他又转向扫雪客。“还有小老儿。三人为师,教授同一个弟子。他若是再不学有所成,咱们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老祖宗。”

孙老眉峰一颤,“老夫并没答应帮你带徒弟。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江湖首位是一个未补四虚先升一重的傻小子。”

“你个老头子在地穴里蹲了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老人意味深长的掸了掸袍袖,“他的四虚未补,是小老儿和老窝囊算计好的。”

“什么?你疯了?你这是在断送一个孩子的前程!”孙老不解的道。

……

白天,还是黑夜。

黎明,还是黄昏。

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仿佛躺在了一团棉花中,浑身吃不上力气,眼皮重俞千斤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睁开分毫。

水,他想喝水。

于是下意识的张开了嘴。

紧接着,他便感觉耳口鼻腔突然被一股难掩的压力填满,不知何物的气浪如同倾斜的瀑布没有半分停留,直接冲破牙关与喉管的最后一层阻碍,源源不绝的钻入体内。

恍若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在体内春风吹又生,嫩芽破土而出,生机层层叠叠。

就在方才,周倾送走登峰求药的小家伙后,一个人走入阁内坐在桌案前,重新抛却杂念继续阅读。

可变故突生,莫名其妙而来的力量将他送入了一片黑暗……

令他手足无措,沉沦其间不知所以。

第二百零二章:三师授道,万般一剑雪褪三分【上】

茫茫的黑暗中,周倾静立良久,不知前路在何方。

一刹那,他的心底出现了一种分外奇怪的感觉,熟悉,非常熟悉。

痴呆的四下顾盼,心念电转。

这是哪里?为何会让我生出熟悉之感?莫非从前来过?

脑海中乍起一道雷霆电光,四周金光大放,黑暗顿消。

刺目的光芒射透眼底,带来一阵刺痛,周倾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缓和半晌这才试探性的睁开。

视线渐渐聚焦,朦胧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神话般的景象。

无尽的恒河,蜿蜒的大江,以及那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横纵十八的棋盘,看起来半点也不出奇,却又骇人听闻。

此时此刻,星罗交织的棋盘上,赫然立着三个人。

其中两个,他认识。

至于另外一个,看上去长相毫不出彩,甚至还有几分丑陋,头上长着层次不齐,纵横交错的癣斑烂疮,衣着十分简朴,黢黑的老脸皱纹数都数不清。

遥遥一看,与初次见面时老人的形容相差无几,根本看不出是个高手。

但能与老人和扫雪客并列而立的人,绝非善类……

周倾在孙老的身上来来回回看上数次,暗暗乍舌。

最令他感到震撼的是对方的那双眼睛,明媚清碧的宛若画卷一般,隔着如此距离,他都能够从中读到清明舒爽。

就在他以为眼前三人会如同上次一样看不到自己的时候,老人侧过身,满含玩味的向周倾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眼前一花,目眩神迷。

他没有看清楚老人是如何出手的,但不过弹指呼吸的时间,他就站在了老人的身前,三人的中央。

孙老有些失望的打量周倾,撇嘴道,“这就是你老混球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宝贝弟子?老夫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你费心之处。”

说着,他环顾周遭景象,眼中神光刹那发生了些许转变,出神半日,怔怔的回过头。

见弟子张了张嘴想要发问,老人给了一个住嘴的手势。

师威在上,周倾皱着眉,停住了卡在嗓子中欲吐不吐的话语,不声不响的站在旁边,纵使心中再多疑惑不解,也只能吞咽回肚子里。

扫雪客抬眉张望浩大棋盘,浅笑浮上嘴角。

“你……你们把棋局根植在了他的体内?疯了,真是疯了!”

孙老这一辈子经历的所有大风大浪都没有眼前景象带给他的惊动更加剧烈,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直视老人,似乎是在等着老人给他一个解释。

老人环抱着双手,看也不看他,对着弟子道,“徒儿,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这里……是?”周倾摇了摇头。

“这里是你的体内,大江水为血气,恒河沙为内气。而这棋盘,则是穿插在少阳经和少阴经间的一道隐脉。是小老儿和扫雪客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

“留给我……”周倾依然不明不白。

“倾儿,你先不要多问,这棋局究竟为何物,你师父和我都无法替你解释清楚,这个答案,还是要你日后慢慢寻觅。”扫雪客接口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一侧旁听的孙老终于回过味来,拉着话说到一半的扫雪客压声道。

“探雪城千年气运的绝大部分被你灌入了这个小子体内,老混球守护了这么些年的辛子棋局也被你们以这样的手段给了这个小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扫雪客深深地看了孙老数眼,用惟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声音回复。

“殊离膝下仅有一个贞儿,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依你看,若殊离走了,探雪城交给她,能撑多久?”

“什,什么?走?走去哪?老爷子都还没驾鹤仙去,你为何就想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殊离和家父不一样。”扫雪客顿了顿。

“家父他可以安享晚年,可以神游四海,可殊离不能。藏冰山隐入须弥,冰川化作尘埃,衍生树黄运树双双现世,接下来需要面对什么,你不是不清楚。“

“即便天下动荡不安,也总会有归于一统的一日,这些又与你何干。你方才既已看透一切,那么世间之事便再也不该束缚住你。”孙老反道。

“不,你不明白。现今守在道陵外的,是陈老道。”

“是他!”孙老的眉心猛地一跳,古井无波的眸子微微泛红,语音略带哽咽。“怎么会是他。难道小十二已经……已经。”

“嗯。小十二的道瞳传给了荀舟。”在扫雪客故作平淡的话语中,孙老如遭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他周身酸软。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怎么能死!他还欠老夫一条命!”

孙老一甩肩,抬手扯住了扫雪客的袖尾,半截袖子登时碎成了粉末。“有陈老道出神入化的医术在,怎么可能……”

扫雪客不语,却听老人对周倾道,“倾儿,可想看看为师的万般剑?”

周倾抚了抚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心中无解的疑惑实在太多,令他很难将老人所说全部接受。

“您,您是说……万般剑?您也会万般剑?这不是……探雪城的绝学吗?”

老人嘿嘿一笑,“小老儿又何时说过自己不是出自探雪城的?“

“您出自探雪城?”

周倾心绪一下子活跃起来,从当日关帝州时赵雪贞对于老人“张爷爷”的称呼来看,自己这位师父很有可能姓张。

可任他想破脑袋也从来没想到整个大周有哪个家族以张为姓,从探雪城走出的人又大多以赵为姓,久而久之就忘了探听老人的身份。

听到老人这么说,一种恍然之感冲入脑海。

从没人说过探雪城的人一定姓赵,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手持檀木紫墟的白衣剑子王彦淳也是出自探雪城!

难道师父真的出自探雪城……

不,自六百余年前的城主赵沟渠后,探雪城的剑法便以行剑传承为主,而老人的辛子剑乃是撼剑,与探雪城的剑法根本不对路。

可师父如若真的身具万般剑,那岂不是早已将行剑撼剑融汇成一……

周倾的思维乱糟糟的无法理清究竟,老人带给他的感觉越来越神秘,他总以为能够接近老人一分,总以为能更了解老人一分,可老人带给他的从始至终都是混乱和神秘。

他像是有百种面孔千种身份,即便剥开层层外衣最后剩下的也依然是一副被包裹的如同粽子一般的心肠,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起初,老人一语“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时,周倾以为老人是个可测天道可算天机的算命人。

后来,老人透露出要教自己【辛子剑法】时,周倾以为老人是辛子剑的传承者,是一位撼剑大家。

再后来,老人轻松演绎出李昀歌的元轻剑法时,周倾以为老人是个内家高手,无道不通……

现在,老人又说出如此模棱两可的话……

将这一切的蛛丝马迹会聚到一起,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当初老人轻描淡写使出的元轻剑法无论形神还是剑意、所配步法,都根本不是撼剑的路数。

这,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老人剑道已臻至大成,早将撼剑行剑之间的隔阂消除。

其二,自己最初就想错了方向,老人不会用【辛子剑法】,他从前说教自己,却从未真正动用过,只是给了自己剑谱,他实际上是一个行剑大家。

这两种可能皆有根据支撑,在周倾看来只能算作五五开。

如果老人所说的“万般剑”是真的,那么第一种可能性俨然占了上风,但他还是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因为直觉告诉他,老人的话中令有蹊跷!

第二百零三章:三师授道,万般一剑雪褪三分【中】

这种直觉从不轻易出现,但每一次都为周倾带来了很大的帮助,故而,他下意识地审视起老人的神态,回忆着老人的语言。

老人紧盯着弟子不知喜悲的表情许久,“别胡思乱想,看好了!”

话音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一刹那将周倾的全部心神都拉了回来。

周倾不由自主的瞪大眼睛盯在师父的身上,老人口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袍袖轻飘飘一抖,原本空荡荡的右手忽的多出了一块黑木。

赫然正是当日老人传给周倾的那方黑木吴钩。

周倾抬手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方才他看到老人握着黑木的手正自轻轻颤抖,竟似无法完全掌控吴钩一般。

偌大棋局陡然变色,恒河大江消失于空旷之间。

冉冉飞雪鹅毛状飘落,躺在立剑阁冰冷地板上的周倾倏地睁开双眼,从地上坐了起来,吃惊的环视眼前密不透风的白雾,脑海中一片空白。

未及多想,眼前白雾散尽,他看到大敞的阁门外,老人站在浪涛潮水般的九天飘雪之中,手握黑木,神色淡然却莫名威严。

站在他对面不住耳语的扫雪客和孙洗庐几乎同时一凛。

强如他们二人,在感受到老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之后也无法控制住身体上自然的生理反应。

扫雪客只是心跳加速了一瞬间便恢复了镇静,他早知老人会行此事,抽出腰间恨长禁。

逼仄狭窄的山峰顶,大雪如泼在空白宣纸上的墨汁,一眼看不到尽头。

而就在扫雪客拔出长剑攥在手中的时候,本就狂暴的大雪之势再涨一倍不止,偌大立剑峰完全罩入了剧烈骇人的雪灾之中。

一身白衣的扫雪客,在狂雪中衣袂飘飘,出尘惊世,行如画中。

孙洗庐则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双手环抱在胸前,却步后退,挑眉看着眼前毫无征兆的争斗,全无要出手参与阻拦的意思。

他想要看一看老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给弟子演示剑法吗?不,以他对老人的理解,他的用意一定不只是这么简单。

周倾慎重的直起身子,挺直腰板,眼睛张得滴流圆,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抱憾终身。

毕竟,扫雪客和老人这种层次的战斗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看到的。

尤其是老人出手,更是稀罕。

老人有意卖弄般,高高举起握着黑木吴钩的手,将自己身上一点一点自毛孔中渗出的内气全部展现在周倾的视线之中。

这种感觉,与手把手传授也无太大的差别了。

几乎是万分之一秒过后,周倾眼前一花,老人那瘦削清薄的身躯直接消失在了眼前。

雪地上空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尚自透出老人所留的浅淡内气。

周倾不假思索的看向与飞雪同为一体的扫雪客,他下意识地认为老人消失一定是扑向了扫雪客。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扫雪客仅仅只是握着剑,没有半分其他的动作,一丝想要防备的架势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在老人的攻势面前他也可以坦然面对?

不,老人的实力扫雪客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身经百战之人一定不会如此托大。

扫雪客的背后传来一声低呼,周倾打眼看去,赫然看到老人手中的黑木竟找上了分外正经,人畜无害的旁观者孙洗庐。

孙洗庐一脸杀人的表情,怒气冲冲的狼狈格挡,脚步轻飘后移,连连避开老人近在咫尺的攻势。

遥遥看来,游刃有余,步由心生。

尽显大家风范,出尘之姿,给人以臻至化境之感。

但唯有当事者自己才知道应对老人看似平淡如水的招式究竟有多么困难。

孙洗庐本就不是一个脾性良好的人,相反的,他出身草莽,平素最不喜那些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心叵测诡算的人,更喜欢与天性爽直疏阔之人来往。

扫雪客曾经想过,如果孙洗庐知道当今江湖上出了个酒色出身的张进酒,二人很可能会打成忘年莫逆之交。

一言以蔽之,孙洗庐是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对于相知之人从不会藏着掖着,而对于那些算计他的人,他会以十倍百倍的代价原样奉送回去。

此时的孙洗庐就是完全不做伪的气急败坏,那双只要看了一眼就令人再也无法忘却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老混球,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老夫说了才不把本事传给你那中看不中用的弟子,你就来这套把戏逼老夫出手!最毒妇人心!”

古人有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从今日这一件事情上,他便读出了一个道理,老人最不是东西。

“嘿嘿嘿,孙老鬼,你一生孤寡,无儿无女无徒无承,这一身的看家本事带入棺材也是一个断子绝孙,还不若赠予小老儿的宝贝徒儿,他日或可有再现辉煌之日。”

“我呸!不是我老鬼不近人情,给你说句实打实的,就他一个四虚未补升一重的毛头小子,日后能不能踏入四重境还是道大难题。”

孙洗庐重重一撇嘴,“想让老夫把本事传给他?凭什么?与其玷污了老夫晚年英名,这本事……还是带入棺材更为妥帖。”

“孙老鬼,从你我相识一刻起,小老儿可曾骗过你?”

“老鬼受了你一辈子的骗,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上你的当。”

二人一边斗武,短兵相接,一边争吵不休,针锋相对。

谁也不肯让出一步。

黑木吴钩的一道道剑意被孙洗庐赤手空拳的吃下,就犹如打进了棉花一般全无半分效果。

周倾看着看着,顿时察觉出不对了!

老人这哪里是什么万般剑。

虽然看上去花里胡哨,轻灵如仙,但分明就是毫无章法的乱砍乱砸。

周倾也算是学识渊博,腹有经纶了,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判断错误,果然,老人真的不会万般剑!

那他方才为何那么说?

犹豫不决间,他感受到扫雪客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低低对他说了一句。

“勿看表象。”

话音还未碎在地上,扫雪客也动了,仗剑电闪,以周倾很难看清楚的速度逼至老人身后。

周倾倒吸了一口冷气,扫雪客是要偷袭自己的师父!

这怎么可能?堂堂剑道权威岂能做这种无耻至极,有碍仪礼之事!

“师父!”一声疾呼破口而出。

老人早有准备似的,连看都不看周倾一眼,手中的吴钩扬了扬,场中异变瞬生。

第二百零四集:三师授道,万般一剑雪褪三分【下】

大雪盈盈飘落,忽起飓风。

剑意结霜挥洒,骤然电闪。

恍若长空皆被乌云所遮,一瞬隐天蔽日。

却又如金阳刺破泥沼,一瞬云开雾散见彩虹。

雪意迅收,在老人缓缓提起的吴钩剑光闪烁间,寸寸碎裂。

仅此时分,扫雪客去势甚猛的身子竟被老人凝聚于吴钩的剑意生生震退,踉跄三两步,在峰顶堆积的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一列极深的脚印,脸色都微微有些涨红。

普天之下能够凭一剑震退扫雪客的人会有几个?

周倾不知道,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除了仙人还没有人能够胜过扫雪客掌中的这柄恨长禁。

周倾更不知道,为了震慑住全部来犯之敌,为了惊住整个江湖,扫雪客在探雪城头一剑【雪意长催】究竟给身体带来了多么大的负荷。

从今往后,扫雪客的这双手,已再也无法施展出真正鼎盛的扫雪剑法了。

多年后,赵雪贞伏在榻前,傻傻的问父亲,“爹爹,真正的扫雪剑还能有重现江湖那一天吗?”

这个问题无人能给出答案,那时的扫雪客也只是浅笑着点头,没有回复。

大雪渐缓,被风吹散。

剑光,恰似柔顺的黑瀑一泄千万里,眨眼直逼孙洗庐。

孙洗庐眼前生了幻觉,这一刻,他如同看到了一个人间至美的仙子大大落落,满头青丝全系己身。

可他也清楚,如果这轻飘飘的一剑真如看上去那般舒缓,那老人就不是老人了。

柔中有刚,刚柔并济,方为剑道真谛。

这是行剑和撼剑最完美的结合,淋漓尽致,不掺任何一分的矫揉造作。

周倾一侧看的更是目瞪口呆,就连他都能够看出吴钩中所隐藏的雷霆之威,更看的清那柔柔软软的剑意,心中骇然却又了然。

原来,老人真的会万般剑,这是真正属于老人自己的万般剑。

胸中脑海中,丝丝明悟如浅淡的星火可以燎原,又如烧不尽的野草春风中再生。

前次立剑阁悟剑时所看到张进酒变幻莫测的囊中沙,现今又见到老人的行云流水同时威势隐匿的万般剑……

这一切的一切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网罗一空,突然灵光一动,灵台一清,他颤颤点头,精神巨震。

恰此时。

那一记震退了扫雪客的万般剑撞上了孙洗庐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剑刃,就在剑光弹跃的一瞬间,老人停住了身子,剑意一收。

只余下孙洗庐在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斩出了一剑。

由于对方的剑意收敛的实在是措手不及,这原本是为了抵挡万般剑的一剑反而转为了斩向老人胸口的致命一击。

不仅是孙洗庐楞了一下,遥遥观战的周倾也同时愣住了,一声“师父”破口而出。

几乎是话音冲口而出的下一个瞬间,他的视线鬼使神差的在孙洗庐的掌中剑上停了一停。

眼中惊诧与震撼,满脸的不敢置信,都在宣告着那柄剑的不凡。

那是……那是!

如果不是曾经在道德阁中反复看过这柄剑的画像,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认错了。

不在名剑之列,却胜似名剑的拟红袖!

这也是他看遍古今剑画,浏览万千名剑宝剑后,最最喜欢的一柄。

因为此剑,实在是太美了。

周倾甚至敢断言,无论男女,在看到这柄剑之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喜欢上其动人之色。

浅红色的剑柄如出袖玉手,粉中透白,晶莹剔透胜似沾水葡粒折光露珠。

柄尾一缕剑穗长长垂下,一如三千青丝看不到尽头。

剑脊流光溢彩,暗有十色光华无声潜动,宛若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乍一看上去,根本无法收回目光。

剑锋毫无戾气威势,反而像是一块几经雕琢完美无缺的玉珏,又更像是出水芙蓉不着污秽之气。

通观此剑,莫如一个身在闺阁含苞待放的大家闺秀,羞中带涩,美中透情。

无妆更胜美娇娘,无锋更比儿郎剑。

民间传说,此剑,本是一柄女剑,出自一名无名的女铸剑师之手,由于她在锻造出此剑后命之为“拟红袖”,后人亦愿称其为红袖仙子。

红袖仙子生前最恨用情不专之人,扬言唯有专情者方能将其从剑鞘中拔出。

事后数百载岁月中,无论痴情浪子还是妙龄佳女,都无一人能够将之拔出,更无人看到过这柄绝美之剑,人们都说此剑是红袖仙子故意留下整人的,剑鞘中乃是实心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剑锋剑刃。

终有一日,有一个敢于独自一人挑战探雪城剑道权威地位的天才少年,怀着超越探雪的梦想登上五峰雪山,一开口,便是挑战探雪城主。

其他人,拒不战。

当代探雪城主身居高位,自然不能欺负一个小孩子,但又因为这个孩子日日在城头叫骂,妄令探雪千年之名遭辱,不得不站出来。

但他依然没有接受少年的叫战,只是取了一个居中的比试方法,拿出了这柄辗转江湖数十年最终落入探雪城的拟红袖,对少年说。

“你若能将此剑拔出鞘,我探雪,自愿认输。”

在那个时候,此剑早被公认为是红袖仙子糊弄人的把戏。

自然也没有人相信这个其貌不扬,光秃秃没长头发的脑袋上还有这疮疤的少年能够拔得出来。

在一片嘲弄看笑话的眼神中,少年人年轻气盛,一把接过,一边笑呵呵的说着,“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一边轻轻地抽出了拟红袖!

那是拟红袖的第一次现世,也是探雪城唯一一次对一个剑客认输。

看着少年真诚单纯的眼睛,当代探雪城主立时顿悟,缓缓对着少年深施一礼。

“原来痴情之痴,意指对剑之痴,而非凡情之痴。小小少年,可为追求剑道而全不顾其他,以一己之力挑战探雪之名,亦可谓足够痴情。你,才是拟红袖真正的主人。”

“这一次,是我探雪输了。”

自那以后,少年人孙洗庐之名慢慢传遍江湖天下。

其剑甲之位在他一个甲子时与探雪上一代老城主斗剑不落下风甚至平分秋色后,至今仍无人能够撼动。

无人知此剑是何材质,似铁不是铁,似钢不是钢,似木不是木。

传说中一剑可碎天辰,两剑探雪颤三颤,三剑揽月银河断的老剑甲孙洗庐,配上一柄名声丝毫不弱于第一名剑恨长禁的拟红袖……

周倾难以想象老人如何躲过这一剑……

第二百零五章:一念四虚不补

老人眼见拟红袖不出万分之一秒便能刺破自己的咽喉,丝毫不乱,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容。

孙洗庐显然注意到了老人无意间露出的表情,气的险些骂娘,低低啐了一口,大有几分气急败坏的道。

“你个老混球,又是这种手段!我老鬼真是倒了百辈子霉了,这辈子碰见你!“

在他说话的同时,空间一阵诡异的波动,拟红袖上微微泛出一抹浅色光华,通达全剑,甚是奇异。

周倾双眼放光,口中猛的呼出一口浊气,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江湖中普遍传言说老剑甲孙洗庐最佳的剑法名为【行意天涯】,乃是平素常用的,出剑行云流水,看似九天的星辰毫无章法,实则暗布神藏层叠有致。

此剑法曾被江湖人评道其为“最难理解的剑法”,孙洗庐也因此纵横江湖一生也未能将之传承下去。

但周倾在陈老道所著的【百年江湖人】中知道,那剑法背后的剑意之所以无法被人所看破,其实只是因为那所谓的【行意天涯】不是一套剑法,而是两套叠加在一起的剑法。

一明一暗,一虚一实,其一袒露在外,人人可见,其二则是深深隐藏,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这也正是孙洗庐身为一代剑法大家真正的高明之处,他从不把自己的真实实力露出给外人看,甚至和他战斗到最后的老城主也不一定能够将他全部看破。

周倾不清楚为什么陈老道会知道这剑法背后的秘密,但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就知道【百年江湖人】中所记不虚。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第二剑法应该名为【出红袖】,乃是孙洗庐为了完全发挥出拟红袖的全部力量所独创的剑法。

陈老道评其为,“手匿红袖中,隐手卷凤,低手腾蛟。探手出袖可碎天辰,收手归袖可断生息。”

如果有人问起,天下间能否有人完全掌控自己的兵刃,完全掌控自己的劲道气息,那孙洗庐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第一人。

人不是仙,所以基本不可能做到在全力施为受阻时能够收得住气力,不外泄,不反噬。

但孙洗庐这一手【出红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剑道中里程碑般的剑法,他通过对自身剑的绝对熟识,真正做到了以人驭剑。

方才如果不是他及时用此招守住了剑势,已经收了气力收了防备的老人即便实力再强,即便有十条命,也得交代在这一剑之下。

孙洗庐恨恨的地看了负手而立,收起吴钩看来人畜无害的老人。

伸出手指指了指对方的鼻子,张了张嘴又没有说出什么,良久后他才妥协的连连叹气,回眸给了扫雪客一个白眼。

眼中的意思似乎在说:你们两个串通起来欺负老夫……

扫雪客无辜的耸了耸肩膀,转开视线望向一边。

周倾忽感眼前消散的雾气又再度聚拢上来,似乎想要灌入自己的体内。

视线受阻,他再也看不到阁外三个身影,心中不由有些慌乱。

正不知所措间,老人柔和的声音传入周倾的耳中。

“徒儿啊,这雾气乃是探雪城的命脉气运,你昏迷时已有半数入了你的经脉骨骼之中,日后自由助你破境冲关之时。接下来,另一半的雾气也会悉数冲入你的体内,这也是小老儿能为你想到的唯一的补虚之法。”

“能否抓得住,还要看你自己。”

周倾脑子里一片空白,懵懵懂懂的晃了晃头,“补……虚,补虚?”

倏然,他反应了过来,一股倔强感自心底直穿入肺腑,令得他剧烈摇头。

“不,师父,我绝不能依靠这种东西来补虚!”

“弟子从未说过,弟子需要什么外物才能够补虚!”

“弟子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啪!”仿佛被人隔空抽了以及狠狠的耳光,又仿佛被一道狠辣的鞭风抽中,周倾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根本不用探手去摸,他知道自己的右脸已经高高的肿了起来。

眼中的倔强没有减少半分,反而变得更加锐利,直直的盯着看不清前方的迷雾,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他咬紧牙关,尽管疼的眼圈泛红,眼泪都下意识的冲荡在眼眶中随时都能够落下来,但他不后悔自己说过什么。

老人的语气在这一瞬间冷若万载寒冰。

“你个逆徒,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探雪气运代表着什么!”

“这是多少人企望而不可及的人间至宝!哪怕一丝一缕都价值举国连城!若没有为师和老窝囊的这层关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能够食古人之慧,饮先人肝血?放屁!”

“小老儿告诉你,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你的未来!今日你可以选择退后,可以选择放弃你眼前的一切,但以后别他娘的在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甲子不登顶,生来枉为人’。”

“一个四虚未补升一重的黄口小儿,也想妄谈登顶,痴人说梦!”

“从古至今多少先贤大才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你凭什么认定自己能做到。你满口梦幻,满脑痴梦,在小老儿眼中,全都不过是东去不反的大江水,过眼云烟,不切实际。

“若你真的还做着登顶的梦,就他娘的乖乖沿着小老儿为你筹谋好的路一直走下去。”

“小老儿保证,若你吸纳了这全部的探雪气运,不出十年,你便可肆意江湖,不出三十年,你便可肆意天下,不出五十年,你定能当世无敌。”

“现在,小老儿再问你一遍,你选是不选!”

周倾此刻只顾满腔冲动倔意,根本就没有在意老人的状态与平素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选!宁死也不!”

“如若我周倾今生注定碌碌平庸,那也只能是天命难违。”

“师父,您是倾儿的师父,徒儿所有的事都可以答应您,唯独此事,是倾儿为人立道之本。倾儿之道,不走他人之道,更不应天之道,唯顺本心,仅此而已!”

“生逢一世,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坚持,人与鸟兽牲畜又有何异!”

第二百零六章:寸气分五山

周倾的话语远远漾出,回荡在立剑峰顶,仿佛入水的磐石,带起一连串细小的涟漪。

对面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是老人被他顶撞得说不出话,亦或是老人对他已经彻底失望。

他知道,老人不会害自己,但是心中的信念犹如一道长城支撑着他无法迈出这一步。

良久良久,他以为他会面对老人的雷霆震怒,会面对老人劈头盖脸的痛骂,可沉寂多时的峰顶却是被孙洗庐的声音所打破。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孩子。”听那话语,有惋惜,也有叹息。

“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砸在你老混球的手里了。”孙洗庐给了老人一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小娃子,你要是早生一个甲子,老鬼一定把你收作唯一的弟子。”

老人嘿嘿的笑声充斥在周倾的耳畔,“嘿嘿嘿,老孙头儿,你现在收徒也不晚啊。小老儿可不介意与你共教同一个弟子。”

“放屁。我老鬼就算活的再不济,也不可能和你这个老混球收同一个弟子。”

孙洗庐甩开脸,又道:“你煞费苦心的逼老夫出手,不正是为了这一招【出红袖】吗,好,老夫教给他,仅此一招。”

老人附在孙洗庐的耳边低语道,“嘿嘿嘿,好!一招就够了,不瞒你说,在你那华而不实的许多剑法中,小老儿看得上眼的,也就这一招。”

孙洗庐强忍住一脚将老人踹下峰崖的冲动,气哼哼的闭上了嘴,生怕再多说两句,就要被对方活活气死。

扫雪客轻飘飘的投来目光,语气中带着几分询问之意。

“那倾儿的四虚……”

“不补了。”老人目光灼灼,直直看向扫雪客的眼底,“小老儿的弟子,没有补虚,也一样跨的过那一关!”

扫雪客审视老人良久,以他这么多年独立人间顶峰的眼力,分明能够从老人那亮闪闪的眸光中看出另外一层意思。

如果眼神会说话,那么老人定是在说:小老儿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靠你的气运助弟子补虚。

一个恍惚之间,老人收回了目光,扫雪客觉得是自己理解错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未补四虚的人能够走上顶峰,无尽的历史长河无数的前人先贤都验证了这一不变的观点。

即便是老人,也不会例外吧。

以他对老人的了解,老人绝对不会拿弟子的前程开玩笑。

老人也应该知道眼前的探雪气运补虚已是周倾唯一的补虚机会,一旦错过,可能此生都与至强无缘。

或许周倾坚持己身、不变己道的准则令他都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或许周倾身上所拥有的一腔正气是古往今来许多大才身上都不曾拥有的,但这都无法湮灭周倾四虚未补的事实。

为什么老人选择了向弟子妥协?

是真的被弟子言语所激而束手无策了?

不。

这个老家伙的心里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扫雪客发现自己已经看不透这个相交了一生之久的忘年莫逆的好友了。

在对方眉梢眼角都悬挂着的老态中,他竟再也看不出任何一丝颓然死气,反而带着令人无法看穿的叵测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感。

一如他多年前在冰池海岸独自一人挡下了江湖中二十六位顶尖高手的合击。

一如他坚守一生也未变过的剑心。

一如他表面慵懒不问世事,实则暗中为这个气数将尽的大周不遗余力的续命。

更如他当年步行千里,背回挚友尸身时的眼神。

是倾儿,让他恢复了生机。

还记得上一次见他时,死气沉沉的眼神,殊甚不堪的形容。

可如今,却气焰腾腾,不见丝毫濒死之色。

这在扫雪客看来无异于一个奇迹,是倾儿创造了这个奇迹吗?

那他能否再创下另一个奇迹,一个攀上顶峰的奇迹呢!

身在阁中的周倾痴痴地呆立片刻,他不傻,相反的,他还十分聪颖,刹那便想明白了老人方才一番话的用意。

那是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是否有着一颗坚定的心!

刚要再开口,忽的看见远处老人冲他一笑。

白雾蓦地挡住视野,形成旋涡之状的雾气又一次旋绕而出,如紧列星空的片片星云潮涌而入,裹挟起周倾的身子。

眼前一花,周倾只觉生如一叶扁舟坠入波澜不息的海波中,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耳鼻口中再度灌入的勃勃白雾冲散了他的意识,半句话也说不出就昏倒原地,不省人事。

见弟子昏厥过去,老人和扫雪客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一下又同时散去。

老人呆望被雾气充盈的立剑阁,不再开口。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

这一年这一日这一时,在天南的最顶端,三个脚踏一步江湖都要震动的老家伙静默的站立着,只为等待着雾去霜绝之时。

雾气每被吸收一分,扫雪客脸上的红晕便会浅淡一分,待到最后,化为一抹带着凄惶的惨笑。

“疏离为人,最厌赌,但事到如今,我竟不得不用探雪城的命运来赌这群孩子的未来,着实可笑”

老人目不斜视,他理解扫雪客心中的酸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剩下了这一条路。

“你赌的,可是整个天下,这次,稳赚不赔的,嘿嘿嘿。”

老人露出招牌笑容,嘴角轻轻挑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神秘。

孙洗庐在一侧保持淡然,只是眼角忍不住动了动,不带喜悲的脸上难得多了些神采。

他明白自己正在见证着什么。

“你这徒儿,会是五寸气么?”孙洗庐忍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当五寸气是萝卜白菜吗?”老人反讽一句,笑呵呵的转向孙洗庐,“不过这群孩子中,会有一个的。”

孙洗庐四下望了望,“真有?”

正在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时,眼前乍然生出异象。

雾气似乎已被吸收殆尽,最后的最后回光返照般绽放出一缕白光,上抵天穹,下顺黄土。

孙洗庐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白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扫雪客下意识的咽了咽唾沫,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抬眼前方。

唯有老人背过身去,提起酒囊慢饮一口,他并不在意弟子所在的立剑阁,反而遥望仗剑峰。

一双稍带混沌的眸子中,闪出些许精光。

立剑阁当先生出异象,犹如点燃了炮火的引线似的,其余四峰紧随其后爆发震撼白光。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五。

五道白光似五把劈天的神刃被突然拔掉了剑鞘,露出了锋锐,阵阵寒潮混杂着雪意的风吹过全城。

常年萦绕在五峰上的云雾被抽丝剥茧层层吹散,将其本来面貌展现在举世之下。

只可惜,极少有人亲眼见到了这骇人的一幕。

四道灿金色裂纹倏然爬上了立剑阁中绽放的白光,根本无需细数,扫雪客和孙洗庐同时低吟一句。

“四寸气,人生帝相。”

二人辨清前物后再将视线落到其余诸峰。

挺剑峰上,重剑峰上,竖剑峰上,清一色的三道金纹宣告着其阁中人所负气运命理。

“三寸气,王侯贵相。”

仅剩的仗剑峰,却迟迟未有反应。

待得四峰白光淡去,金纹烟消之际,仗剑峰依然未见金纹诞生。

“莫非昀歌”扫雪客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代之以低低的惊呼。

一代行剑大家孙洗庐的脸上也出现了没有丝毫做伪的震惊。

喃喃道,“竟真的是,五寸气天合之相!未曾想到老鬼有生之年,竟还能看到如此神迹!”

在那仗剑峰顶绽放的白光中,赫然爬上了五道亮金如天阳的金纹!

整整五道。

五寸气。

人间的第二个五寸气。

第二百零七章:噩耗来时

孙洗庐眼神沉凝的盯着那五道疤痕般镂刻在白光上的金纹,良久才回过神来,再抬眼时,白光却消失了在天穹之中,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五寸之气。

孙洗庐揉了揉眼睛,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有些不确定的问,“那是真的?”

“若你的眼睛都能看错,这方天地只怕也存在不了多久了“老人反道。

孙洗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还有第二个?”

“是啊。”扫雪客微微蹙眉,适时道。

“而今天下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之难呢……”孙洗庐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令在场两位顶尖强者都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像是回复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道,“天下大势,注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扫雪客下意识浅笑一下,“很好的心理安慰。”

孙洗庐没好气的戕了一句,“你可见过天下合于两人之手?古语所云,一山不容二虎,绝非无理。”

老人认可的点头道:“二虎相争则必有一伤,两个五寸气相争,伤的则是无辜百姓天下子民。”

“老仙儿,孙老,我辈的时代已然成为过去,现一时代,有这几个好孩子,我们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扫雪客笑着说,只是眉梢眼底悄然浮上些许属于落寞的阴沉。

峰顶一片默然,三人同时闭口,静静地将眼神留恋在五寸气消散的那一片天空。

正此时,扫雪客眼睫一动,耳廓轻轻一颤,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微之声,稍稍抬眉。

果看到天穹一侧飞来一圆融融的黄点,起先仅有蚊虫足腿大小,而后渐至婴儿拳头大小。

遥遥看来,娇小柔弱,十分可人,仿佛一阵雪风便能将之吹落将之冻僵。

老人和孙洗庐耳力一般极聪,几乎同时向那飞速驰来的黄门雀看去。

扫雪客伸出手去,让毛茸茸的小肉团钻入自己掌心,食指探去,发现黄门小雀的足上竟然足足系有三枚小竹筒。

他心中轻轻咦了一声,摘下竹筒,放飞雀儿。

指缝一捻,竹筒碎做粉末随风烟散,三张米珠大小的细小纸笺跃然眼前。

下一瞬,扫雪客悠悠呼出一口气,侧头看了老人一眼,低沉着声音道。

“寒汕那边,遇着一些麻烦,沂叔还须留些时日,暂时不回探雪了。”

老人点点头,孙洗庐知道自己插不上话,静立不语。

却听扫雪客继续道,“小皇帝和管叶二人入了昶州,花娘子也入了昶州。”

“花娘子?哪个花娘子?”老人嘿嘿一笑,问。

扫雪客轻轻咳了一声,眼神中闪过一抹隐晦的难色,“是映如的三妹,名浮烟的。”

“映如丫头的妹妹?那岂不是和早时那个遮天门的老二……”

“柳儿削发前生有三个女儿……映如嫁了阿城,浮烟和筱幕在遮天门之祸后……流落出海。”

“哦……那两个丫头能活下来,想是老窝囊你又在暗中援手了吧……”老人摇头晃脑一阵,“现在人家养精蓄锐一番,又来触你的眉头,嘿嘿嘿,老窝囊,你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怪她们,只怪殊离当日……愧对柳儿。”

“她为何会在昶州……莫非……”老人话到一半,突然止住,看了看孙洗庐,忽又想起了一些什么。

他虽然对于扫雪客当年的风流韵事深感兴趣,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探讨这些往事之时,问:“这仅是两道消息,那第三道消息,讲的是什么?”

“这第三道消息,才是最让殊离为难的一桩。”

“哦?却是为何?”

扫雪客低低又说了两句什么,老人和孙洗庐的脸色登时一紫。

老人牙关暗暗咬了咬,吐出一口浊气。“确实为难,那秋姓孩童,还是一个小娃儿,如何经得起这般巨变……”

孙洗庐忽然问道:“秋小子也……?”

扫雪客知他问的是箭神秋靖,有些为难。

“这个,现在不好说,只知立誓山庄已毁于一旦……至于那千余口人究竟还能有几人幸免于难……不能妄加论断。”扫雪客皱眉想了想。

“此事,还是待气运散尽后,殊离亲上竖剑峰告知承浩罢。”

老人有意无意的看了眼竖剑峰方向,道:“生逢乱世剧变,祸兮亦福兮,难说,难说啊。”

孙洗庐最看不惯老人这幅自诩高深莫测的模样,“老混球,你道的什么鬼话?一介幼子全族被灭,何来福说?”

老人有些勉强的露出黄牙笑了笑,“小老儿可从未算错过,前次我看那小娃子的面相,他命中有此一丧亲劫,但劫数过后,却有另一鸾凤劫。”

“鸾凤劫?这是何意?”

老人指了指竖剑峰,“小老儿敢说,不出三日,教那悬于其上的三寸气,升至四寸。”

“什么?”这一次,不仅是孙洗庐楞了一下,就连扫雪客都没有听明。

“老仙儿,你所言是说,承浩这孩子,有为帝之命?“

“天合天合,合一之手。二五同出,相逢相错。三帝之世,必得一争。一山现时,道灭冰消。二山举时,剑断雪摧。三山出时,天下一统。若有一统日,必有登鸾人!”

老人没有回答扫雪客的问题,反而是摇头晃脑的迈开步子,向着山下走去,口中胡乱念念有词,在场二人均是不解其意。

远闻其声,似是唱着一段十分喜欢的小曲儿,哼哼唧唧乐此不疲。

不一会的功夫,他便遁入了飞雪浅雾之中,不见踪影。

空山高峰,不胜寒处,仅余两剑客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有人知道,今时今日的此时此刻,老人看似疯癫的三言两语,却道尽了如今天下全部的因果轮回。

更没有人知道,原来世间事的始终,早已写在这一日,被老人所看破说破……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属于新一代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

今日探雪城的天空,格外湛蓝。

当昙花一现般涌现又消亡的探雪气运全部湮灭在天南广阔的万里山脉中时,扫雪客心情沉重,登上竖剑峰,在竖剑阁前停了停。

若有人问,你赵疏离早已位于天下之首,要亲有亲,要名有名,要财有财,为何会愁容不展,病态满面?

扫雪客一定会淡淡的回上一句。

“因为探雪的天,不会再蓝了。屹立千载的白帝树,也将倒在我赵疏离的手中。”

世间有一种消之不去的愁,名为责任。

世间还有一种无法为外人道的苦,那就是明知肩抗何等重责,却无能为力。

第二百零八章:世子提亲

探雪城,竖剑峰。

白雾尽去,立于峰顶的楼宇重现,扫雪客停了一步,内气无声漾出,阁门轻启。

他迈步进入,阁门又无声紧闭。

不知过了多久,其间传来一声惨嚎,其声悲恸,令人闻之如坠深渊。

哭声啜泣,时缓时歇。

秋承浩身子软倒在羊皮毡毯,涕泗横流。

他今年,才不过十四岁啊!

哭到嗓音沙哑,哭到身上没有半分气力,哭到眼前金星乱冒,他精神一阵恍惚,昏倒在毯上。

扫雪客面上不知是何表情,看了眼前的孩子一阵,轻轻地将之抱起,平放在床榻上,抄起一袭被褥盖在孩子身上,掖了掖被角,低声吩咐道。

“卫礼,沂叔不在,这孩子的起居生活就由你来照顾。少时他神智恢复些,你到北公丹房取一颗护心丹给他服下。待他完全清醒时,你到城主府中唤我,我另有吩咐。”

正在他说话时,原本空荡荡的阁中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挺拔的青年人,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一身专属于探雪城的莹白色劲装穿在他的身上,不显英气,反衬憨傻之态。

在左沂为数不多的亲传弟子中,最为出色的当属赵卫辞,而最为稳重也最令长辈放心的,便是这个探雪守城甲甲三卫的卫队长赵卫礼了。

探雪城的情信枢纽赵勉曾数十次向左沂和扫雪客要求希望叫赵卫礼做自己的帮手,主管探雪一切情信的分类转运,这个职务对探雪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身份也不知比一个小小的卫队长要高上多少。

但赵卫礼始终要求守护在探雪的城头城街,从不怠慢身上的岗位。

左沂也不舍得把这么一个得力帮手放离开去,故而一直没有答应赵勉的要求,只是把赵卫辞给配了出去算是帮助赵勉做一些应尽之事。

……

城主府。

将一切处理停当后,扫雪客脸色依然十分难看,一路默然地走至府门前。

他抬头看了看朱漆大门,望了望楼廊顶端,匾额侧畔,那当年由白帝亲手所书的一行蝇头小字。

“剑中道,万兵之首,剑中法,难得自由。”

他低低念了一句,“剑中法,难得自由。我也只因握了这许久的剑而难求一自由吧。白帝,原来我到今日,方读懂了你,可惜,太晚太晚。”

他从来不是一个悲观之人,嗟叹出口,便复安然浅笑之态。

仰首再望那插遍五城头,象征着探雪城天下剑统地位的八十一剑旗,心中一松,轻轻抬手推开了府门,步入了寿宴堂中。

这位寿宴的真正主角,终于步入府中,只一露面,各方瞩目聚睛,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那惊艳群伦的【雪意长催】还萦绕在府内每一个江湖人的心头。

扫雪客眼睫轻动,他察觉到府内的氛围并不是意料之中的和风细雨,安泰祥和,反而是剑拔弩张,如火如荼。

直眸盯视大厅正中心,盯视在那个除他以外唯一一个站立在府内的青年身上。

宇车敬杰!

根本不用猜,他也知道为何气氛如此紧张。

神情速转凝重低沉,眼神寒彻如刀,他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面含疑惑不解的爱女,这才朗声道。

“诸位今日能自八方来为殊离贺生辰,殊离倍感荣幸,方才琐事耽搁,而今方来,实感歉然,不知诸君吃的可好?若探雪有半点招待不周之处,倒令殊离惶恐了。”

赵疏离浅笑致礼,顾盼四周,却少有应声者。

凡是看向他的人,眼神中都带着如视仙人的敬畏与尊崇,似乎无人有资格能够与他对答一句。

他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此次探雪城头一剑压七子的立威之的算是达成了,一旦五峰开关,这伙江湖豪杰重归八方,定会将此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江湖。

莫说他们,单论他一剑之威下并未身陨却也身受难解之伤,再难独掌一方的七子,一旦各归各处,不用多言,其伤势便足以说明一切。

他如此一剑,至少可保探雪一时无虞太平。

与众宾客言道几句略作寒暄过后,他好似故意没有看到宇车敬杰般,自宇车敬杰身边擦肩而过。

只是在二人擦肩那一瞬,宇车敬杰顿觉一只大手生生的遏制住了自己的咽喉,无法呼吸,胸前如同撞上了一座巨钟,滞闷不堪。

喉内腥甜险些一口喷出,面色刹那涨得通红。

扫雪客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时,宇车敬杰已根本无法抗拒对方身上无声无息散发出的剑意,身体如同断线的纸鸳般倒飞了出去。

“轰”然声响中,他撞碎后首一张宴桌,身子软倒在木茬废墟之中。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所撞向的那张桌子正是李长情杨煦平等一干夜间听扫雪客授剑的剑客所在的宴桌。、

“敬杰哥哥!”赵雪贞一声惊呼,想要起身相援,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了!

李杨诸高手看出这是扫雪客出手,故无一人出手搀扶,反而在宴桌击碎一刻纷纷起身退离几步,避开飞溅的断木碎渣中心。

李长情和杨煦平安安交换了一个眼色,均不明白一向巧笑嫣然谦谦有礼的扫雪客为何对一个青年人发难。

不过……又一想起方才雨仪的激烈神态,心中不免一颤。

宇车敬杰也不气馁,调匀错乱的气息,面不改色的站起身,笑意盈盈然全无事态之意。

他早就料到了扫雪客夫妇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但无论如何,他也绝不能退后一步!

“谢姑丈赐教,敬杰受此无形一剑,倍感剑意了然,心畅神清!”

他不顾四周异样的眼神目光,只是心潮灼热似火的盯视前方,用衣袖蹭了蹭嘴角溢出的血渍。

而后一抖那沾着鲜血分外刺目的袍袖,更露出了袖尾那引人注意的赤龙托天纹,深深一揖。

不顾雨仪呼之欲出的怒火,不顾赵疏离格外严寒的眉峰。

他朗声又道。

“宇内太尹王宇车珏嫡长子,宇车敬杰,今日拜求姑丈将令女嫁与敬杰,敬杰愿以半壁宇内江山为聘,借探雪八十一剑旗为媒,娶贞儿过门!”

……

挺剑峰。

寒波雪风中,一道身穿莹白色劲甲的人影慌忙登上峰顶,三步并作两步,速度可谓快到了极致。

还未敲门,其间已传来赵卫晗不知喜悲的声音。

“赵展,你二上峰阁,又为何事?”

这位在探雪八千守城甲中籍籍无名的城门卫乙七队卫队长赵展气喘吁吁地扶着阁门喘了几口夹杂着寒意的空气,这才道。

“禀卫晗师兄,宇车王世子在寿宴上,公然开口向主公和夫人提亲……”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响,挺剑阁的偌大阁门因发力过猛而碎开数道裂痕,阁门应声而开。

赵展呆了一呆,悄悄抬眼看了斜插在阁门上深入其内足有一尺的宝剑纯泸一眼。

赵卫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站在门槛之内,他拔下纯泸剑,冷冷道。

“你再说一遍。”

第二百零九章:一步道中道【第二卷天南道完】

“你再说一遍。”

赵卫晗神情淡漠,无喜无悲,只是那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眼神,冷若枯冢坚冰,望之心颤。

赵展毕竟也是左沂当年亲手调教出来的,论胆色,绝对是一顶一千里挑一的。

可当他瞧见赵卫晗此刻的姿态,顿觉心胆俱寒,腿脚发软。

他有些唯唯诺诺的回应道,“宇车王世子当众提亲。”

赵卫晗牙根微微咬紧,却强自镇定地恢复常态,淡淡的点点头。

“下去吧。这是最后一次。”

赵展愣了愣,眼底的失望相比上次来时更深,欠身行礼,转身欲走。

“你到北公府汇报一声,自即日起,你便是我内府甲一队的人了。下去吧。”

这名小卒脸上的神情登时转为了不可遏制的狂喜,几乎手舞足蹈的再次向着赵卫晗施了一礼,转身大踏步而去,眉飞色舞,嘴角上扬。

内府甲一队啊!

那可是整个探雪城八千守城甲士都在向往的探雪城真正中坚力量!

虽然不过三十余人,但每一个人无论内气,胆识,剑道,资质在守城甲中都是排在最前列的。

平时无数的甲士挤破脑袋都挤不进去!

单论身份地位,就比他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守城乙队的一个小小的卫队长简直要高上太多太多。

赵卫晗这短短的一句话无异于平步青云之路!

焉能不喜?

眼看赵展快步离去,赵卫晗轻轻掩上阁门,盘膝坐于阁心,五心朝天,剑置膝上。

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他忽然道。

“这个赵展,好大的本事啊。区区一个守城甲士,竟能第一时间获得寿宴上的消息,这不奇怪吗?卫礼,你去查查。”

一脸憨笑的赵卫礼神出鬼没般的出现在赵卫晗身侧,没有人看到他究竟是如何进入阁中的。

“他第一次来时,便查过了。”

“哦?干净吗?”

“干净,很干净。只是他有一个姊姊在城主府做庖厨,听到些风声不足为怪。”

“那他们姐弟平素用何联络消息?”

“经师父的手调教出来的,是谍子的可能微乎其微,至少在我近期观察看来,他只是想要攀附权势受人尊崇而已,不足多虑。至于你所问的这个……倒是有一些意思,赵展的姊姊养有一只金丝锦鸽,上次的消息还有此次寿宴上的消息,都是通过这一只小小的信鸽传递的。”

“金丝锦鸽?那女丁还有这等养宠……南周的生灵,不应当出现在这寂寥北地吧?”

“你怀疑他们姐弟是南周来的?那属实多虑了,据我所知,那金丝锦鸽,是当年主夫人赠的。”

“好啊,一名女丁,竟敢用主夫人的锦鸽传信。城主府内,是越来越无规矩了!”赵卫晗冷言道。

赵卫礼却是低低偷笑,道。

“你小子若是心中有气,可别拿女丁撒气,主夫人既然将锦鸽相赠,那便是女丁之物,用之传信无可厚非。”

“是啊,我气的紧呢。”赵卫晗突然抬起了头,双手倏然紧紧攥住纯泸剑。

“卫礼,你可见过有人二十四岁,一步登天?”

赵卫礼还真是揉着下巴细细想了一阵,摇了摇头。

“莫说二十四岁,三十岁都少有。若我未曾记错的话,当年的老城主在二十四岁时都还在四重第一步踌躇困顿,你而今已是四重第三步,还如此年轻,虽然未必能在三十岁前登天,但也足以傲人了。”

赵卫晗笑了笑,只是这一刻的笑容,看起来竟像极了扫雪客,浅浅淡淡,盈盈脉脉。

“是吗?”

下一瞬,他掌中剑悍然飞出,悬在天灵之上。

周身一缕气旋带动盘膝而坐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衣袂鼓荡飘扬,发丝随之十分规律的舞动跳跃。

夹杂着一缕璀璨金光的内气仿佛佛光普照下举世朝拜,一而万千。

古语有云,大道至简。

可任他赵卫礼百思万想也实在费解,眼前这个人竟然真的如此简单就登上了天端!

自立己道!

“探雪的历代老城主啊,你们可看到了?探雪,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

赵卫晗闷哼一声,狂喷出一口暗紫色的鲜血,眸带倔强,强忍住体内的气血翻腾,迈出了刚刚跨过门槛的那一步。

恍若虚空中洞穿了一道浩瀚巨门,一旦进入其间,所要面对的将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广阔天地。

他用手掌抚了抚暗暗有些发虚的肺腑五内,可能普天之下除了他再没另外一个人知道,今时今日,他强行立道登天,却折损了整整四十年的阳寿。

而这一切,仅是为了能够在那场注定风起云涌的寿宴上,尽显绝代风华。

仅是为了那张红颜俏脸,二破挺剑峰!

仅是为了告诉扫雪客,他宇车敬杰配不上探雪的大小姐!

值吗?

没有人问他,更不需要问他。

因为问题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男儿若心寄红颜,又何惜弃命自今时。

“我之道,不应天之道!”

……

被宇车敬杰一席话惊呆的赵雪贞没来由的望向原本波澜不惊的城主府门外,只这一看,眼前顿时换了颜色。

天雷浩荡,挺剑峰轰然震动,天地苍穹失色,乾坤因此暗淡。

大张的樱唇再度扩张,她愕然的瞪视挺剑峰方向。

臭护卫!

扫雪客甚是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喟然一叹,眼光射向宇车敬杰,却什么都没说。

雨仪同样什么都没说,整个城主府内一时鸦雀无声。

当挺剑峰气出鬼神惊的动静传至耳畔时,众宾客才缓过神来,看了看赵雪贞又看了看宇车敬杰,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宇车敬杰一礼过后始终弓着身,插手前伸,尽显谦卑之态,似乎只要扫雪客夫妇没有答应,他便不会直起腰来。

可事到此时,他也不可能毫无动容。

他不知道挺剑峰的滚滚气浪意味着什么,但心中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对自己并不利。

未及深思,一言不发的扫雪客忽然一挑眉。

“诸位,今日探雪双喜临门,殊离之徒,幸而一步登天,自立己道,内家造诣直追殊离,不日之后,天下剑道的巅峰将被赋予另外一个名字,不再是扫雪客,而将是赵卫晗。”

恰此时,一身探雪城专属莹白色劲装的赵卫晗,出手推开府门。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赵卫晗已挺剑走至躬身俯首施礼的宇车敬杰身后,抬起一脚跨到这位宇内青年一辈领军人物身前,深施一礼。

“师父,按照江湖求亲规矩,欲娶师妹,当过师哥一关。”

“根据师门规矩,弟子更是首当其冲。”

“弟子区区拙劣,剑法虽不及师父之万一,但也愿为师父择婿尽一份力,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

探雪城,主峰,立剑阁。

周倾蓦地里睁开双眼,擦了擦嘴角的涎水,伸了个懒腰,顿觉浑身分外舒畅。

内气在体内流过一周天,他深呼吸一下,喃喃自语。

“睡得好香啊。”

第三卷:出山【前文总结,新篇章介绍及开卷词,建议一读】

备注:本书所有诗词均为原创,少部分取摘自前人圣手肆妄再行加工,有些则是通篇自行以薄弱笔力所写,可能有青涩甚至不够畅通之处,希望各位书友多多包涵。

总结一下刚刚写完的第二卷:天南道。

卷名中的这个“道”所指有三。

第一,周倾的万般剑道起了一个头。

第二,老人口中交代出的天下大道。

第三,赵卫晗为红颜一步登天,立下不应道,二破挺剑峰。

到了今天,第二卷我想表达出来的东西都表达出来了,其间有感动有伤怀有快乐亦有热血,无论拓跋无涯死前一句“师父,徒儿可以出师了吗”,还是龙洐意救弟丧命,亦或是金刀王承弟子之志弃刀修兵,扫雪客城头一剑压七子,自己写后读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二卷天南道,合共一百四十三章,近三十三万字。

接下来,为避免有些书友看的不太明白,梳理一下前文剧情。

是以周患父子的经历为脉络根基铺展开的故事。

从幼子出玫州,经历关帝山杀局,周倾未补四虚升一重,过洗花海后入探雪城,五峰合关,苦悟万般剑。

探雪城头扫雪客一剑压七子,再立威江湖,寿宴上宇车王世子宇车敬杰当众提亲,赵卫晗因此二破挺剑峰。

从三城交锋,到拓跋无涯借水破局,经历四侠山一役,和承田谷大决胜,歼敌十数万。斩敌帅拓跋无涯,万夫长拓跋越。草原鹰神元莫直被一剑刺瞎双眼,身受重伤被金刀王救走不知去向。周军折将龙洐意。

后周患带孔卓二人赴宴野望城,满城敌甲弱势遭擒,卓幼安胡乱救帅同被擒。

孤帝管叶之线,小皇帝与太上相密谋一夜,御驾亲征,半路遭镇天府小王爷之袭,被立誓山庄庄主秋靖手下留情所救,后伙同太上相之徒姜补天,京刑司叶司丞,儒祖公管随卿共入昶州与苏瑾妾云冲诸将汇合。

,燕赵之线,赵梦缺与燕杵兴二人听闻故乡天灾,分兵回乡,途径云东庶州,险遭云东军与曲晋军合围,被送剑谱而来的赵卫辞所救,引入莫须山。赵梦缺看透云东军暗有所谋,独自带信回赶。

,帝都之线,镇天府小王爷姜硕趁着帝都无主之时,私以假信将群臣安置于一殿,屡屡出手,冤杀忠臣。并暗中与那些听信镇天王的权臣进行多方联络,待云东兵悄然入京时即刻发动兵变。

,立誓山庄一线。秋靖为救帝接下弑帝之任为山庄惹来灭顶之灾,秋幼萱携幼弟秋承浩上探雪城,扫雪客因冰池海大潮一事无法多加干预,只道收留秋氏一家,后探雪情信来报,立誓山庄毁于一旦,着手弑帝的秋靖及秋承焘生死不知。

,解问一线。当年大才名冠帝都的儒子,只因旧时惹了不该惹的人,远调千万里任玫州州领,殚精竭虑治理苦寒之地,洞悉玫州之祸,暗中传递情信入帝都,与叶司丞相呼应。因东岭雪山天灾时负责押粮的关侯世家关兴身死,以及玫州断粮饥荒之灾,不得不铤而走险赶赴关帝州为玫州百姓求一丝生机。被关老邪所囚,后被白眉白发及地的轮椅老者救走,欲意重回玫州为百姓谋福。

,镇天王一线。身为云东镇天府越一品王,权威赫赫一手遮天,身为当代大周天子的皇叔公,宗室贵胄却暗藏狼子野心。与子姜硕三十年筹谋,只为谋得帝位神器。为了帝位,不择手段,出卖军情,出卖国土,暗中与金刀王交易。十五年前的周夜城灭门一案,与此有关,周辽交战层层败退一事,与此有关,玫州遍野灾祸一事,与此有关。昶州州领素普昌之死,与此有关。

,宇内一线,宇车王府二公子宇车敬英于玫州主城引火,欲趁乱将探雪城小公主赵雪贞斩杀,因有赵卫晗在,不能得手,临走前以一剑一尺焱欲将源头嫁祸金刀门谪仙燃雪元歌,撬使金刀探雪两门不和。

楚家公子楚轻裘为助世子宇车敬杰一臂之力,想趁周辽交兵之计图谋犯周,深潜昶州上城山刺探周情,却被得到了消息的周患上山骂走。

后楚轻裘,宇车敬英同宇车敬杰共入天南。

,洗花海一线,周倾一行人无意中踏足洗花海,被钱江流误认为是出自藏冰观的道命子,与洗花海之主楚簟秋相识,并因此得知了周倾当年是剖腹而出以及身中束仙毒根基不稳的密情。结识神秘医庐少女束嬴

,关侯世家一线,关侯关老邪与镇天王密谋联合,因地牢被疑似扫雪客的人血洗,亲信被杀,坚定了发兵探雪的决心,召集天下间所有出自关侯世家的高手,伙同白衣剑子王彦淳等人共上探雪,后中一剑,铩羽而归,虽未死但身受重伤,具体情况暂时未表。

更多类似老人,扫雪客,王彦淳,孙洗庐,张进酒等人物分支剧情线,错综复杂,交织嵌套于文章脉络之中,不便更多总结,到此为止。

至这一卷结束,大家可以看出笔者这第一部分的局已经完全铺开了,各个方面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即将爆发,这也就意味着第三卷将演绎一场大戏。

接下来,说一说即将开篇的第三卷:出山。这是本书的第一个大高潮卷。篇幅会略长于第二卷,大概需要五十万左右。

不知各位书友是否期待镇天王在管叶合力围局之下三十年谋划付之一炬?

不知各位书友是否期待周患那十年灭辽的豪言壮语能否成为现实?

不知各位书友是否期待周倾明悟万般剑道横剑出山吟啸江湖?

不要走开,一切尽在第三卷,出山。

在我的大纲之中,本书一共可以分为四个部分,一旦第三卷出山写完,就意味着第一部分“水中月”就要结束了,剧情将会推向更广阔的世界!

若问巾帼女子:有花娘子折柳野望救前仇;亦有苏姬握刀坪怀甲赴沙场。

若问须眉男儿:有周郎一瞬白发剑穿百甲;有白衣司丞一步三算斡旋帝计;有紫衣儒公刀斧胁身染赤金阶;更有周帅封王列土马踏大辽关,周辽对垒的握刀坪大决。

再问风华少年:小周郎匹马万般立剑长峰,五子城头携手并肩,横剑出山闯沙场江湖!

东周多少俊男儿,莫属周郎第一冠。

秋风踏马出辽北,铁骑鸣金骁谷关。

沧州多少红颜女,胭脂擦血踩银环。

丹红廊前拥相久,耳鬓厮磨卧听蝉。

釧亭东,刀门北,帅伉俪死战十九连,这才引得小周郎匹马万般,仰止千里雪,横剑下出山!

第二百一十章:兴亡

周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一下四周,忽的从玉石地面上跳了起来。

脑海中一阵清灵,他下意识活动一下手腕,眸子里夹带精光,随手抄起躺在身侧的黑木吴钩。

试手一记剑招,身子轻飘飘的一动,黑光擦着吴钩的剑身流转,阁内微起一丝气浪。

紧接着,是第二招,第三招……虽由心而发却不假思索出手。

脑中千余招式,出自不同剑法不同剑道,原本孰先孰后,如何衔接,如何融会贯通,都需要慎而又慎的思考。

可此时由周倾施展出来,却是全无迟疑,如臂使指,一招一式清晰分明,所带剑意虎虎生风,所用内气妙到毫颠,俨然已将千余剑招了然于胸。

周倾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试剑如此顺畅,只知肆意舞剑,渐至大汗淋漓,酣畅难抑。

但毕竟他内气根基浅薄,再加之练剑日短,剑招虽看起来炫目奇异,剑气四溢,实则并无甚威力。

阁内并未因此而变得凌乱,仅是空荡的玉石地面上留下了数道屈指可数的浅淡剑痕。

周倾见了,只是默默的把吴钩搁在一旁,心满意足的数了数地上几不可见的剑痕,自言自语道。

“总有一日,我也能一剑破开金玉。”

擦了擦汗,他提笔在宣纸上运笔如飞,将方才行云流水的一应剑招及其明悟,事无巨细的记录在纸。

而后又以丹砂赤字提纲挈领的勾画出其中的重中之重,从脑海中繁星浩瀚的剑招中择出适宜自己施展的剑法合计四百二十一招。

一一细考较去,又以墨笔删删点点。

如此往复不知多久,最终誊抄在一张白纸上的,竟只余下七十余招。

蕴含行剑撼剑之卓越剑法,也亦包藏鸡肋平庸的普通剑法。

打眼再看,就如同那七十余招再从脑海中过了一遍,心中不自觉的多了一些什么。

似是更深一层的明悟充盈心间。

仿佛砌造万里长城的一块青砖,又仿佛凝汇千里大江的一滴雪水。

此时虽小,但日积月累,来日方长,总有无法小觑之日。

而待那时,根基深厚,厚积薄发,自立剑道亦不远。

周倾心中如是想着,不由心神舒畅,提起黑木吴钩,依着宣纸上的剑招顺序逐一施展,虽有衔接不够融洽之处,但却愈发迅疾自然。

黑木吴钩看起来笨重,但不知为何此时用在手中却分在轻巧自然。

一遍过后,再次提笔写下感悟,勾画剑招,往复不休,乐此不疲……

如果左沂和老人站在这里看到周倾此时的所作所为,一定会倍感惊奇,周倾竟是在融汇前人的剑招合成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法!

良久良久,周倾不断删减增添,将从前所看过的剑法中最适合自己的招数合为一体,或许还有太多拙劣不通之处,仍旧笑逐颜开。

抹去额上的汗水,吹干纸上墨迹,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成就,犹豫半日,他一笔一顿的在纸页最上端写下了两个蝇头小字。

“兴亡。”

伸了个懒腰,周倾缓缓站起身来,喃喃自语。

“这套剑法,就叫【兴亡】吧。”

无人知晓,这套后世名动天下的【小吴钩兴亡剑】,始于今日,始于周倾常听父亲周患吟诵的一句小诗,也始于辛子身陷囹圄身将戮时吟诵的千古绝唱。

“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只是周倾不知道,这一首小诗,也是他生父周夜城生前时常吟诵的。

冥冥中,一句兴亡,却仿佛将分隔忘川两岸永远无法相见的父子系到了一起。

……

城主府。

宇车敬杰笑容一顿,缓缓直起了腰。

插于前胸的双手轻轻放下,他侧头看了赵雪贞一眼,只一眼,嘴角突然上挑。

他看到赵雪贞面含担忧焦急之色的向着他连连摇头,他知道,她已经说不出话动不了身,却还在担心着自己。

心中一暖,同时一痛,暗暗吐出一口气,强自忍下刚刚升起的怜悯与退却,再定决心。

他踏前两步,眼神转冷。

贞儿妹妹,此生欠你的,若有来世,我宇车敬杰,定为奴为婢为牛为马还与你……

赵卫晗没有等扫雪客回答,更没有看赵雪贞,直接转过身来,握紧纯泸剑,体内充沛远超从前的内气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他抬手前伸,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道。

“请。”

宇车敬杰也不含糊,内气薄雾自毛孔中喷泄而出。

府内众宾客还未认清现场情势,便看到这位宇内第一青年的身子已弹了出去。

扫雪客与雨仪互视一眼,身躯一闪,双双闪身到各宴桌之前,护住宾客不受波及。

李长情等一众江湖剑客将视线直勾勾的落在赵卫晗手中的纯泸剑上,纷纷咽下一口唾沫,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位自立己道的青年人出剑!

杨煦平同样口干舌燥心绪难平,下意识的攥紧徐风亭,似乎巴不得将自己换成宇车敬杰与赵卫晗较量一番。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赵卫晗没有动,甚至连衣角与发丝,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

紧接着,宇车敬杰就再一次倒飞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了庭院内的青石地板上,距离掩门的玄关也不过数丈之远,一如方才,狼狈至极。

满堂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方才扫雪客能够做到不动声色的击飞宇车敬杰,没有人会感到吃惊,因为扫雪客的名声在江湖上已经流传了近一个甲子!

可赵卫晗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此之前,江湖只闻其名,只知探雪有一小天才,年纪轻轻便补足四虚,却鲜有人真正见过其人。

而比赵卫晗长上一岁的宇车敬杰,名头早已闻名于江湖,早年就曾有宇车王世子在宇内无敌手的传闻流传。

作为宇内青年一代领军人物他也绝非浪得虚名,无论城府才学,亦或是内气实力,无疑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这样的两个人,只一交手,赵卫晗剑都未动,胜负已分?

强烈的落差惊得众人怔忡当场,目瞪口呆。

宇车敬杰软软的趴在地上,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双臂强撑起上半身。

二十五岁的四重第一步,放眼古今也不会太多。

这份令之一直引以为豪的实力却在今日被人一脚踩入尘泥,换上另一个人也会癫狂,更何况是身居高位受众星捧月已久的宇车敬杰!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那张清秀面孔会因恼羞成怒而胀红,会因技不如人而凶戾,会因所受耻辱而变得狰狞疯狂。

但宇车敬杰反用一张带着知礼笑容的脸给了所有人一个答复。

他在笑。

看不出半分愠色的笑。

他慢吞吞的从地上站起身,从中撕裂的华贵衣袍上满是泥土与鲜血,双腿还在微微的颤抖,发力的双手更是鲜血横流难以再握成拳。

但府内竟无一人再敢小看他,因为他抹去嘴角血,昂起头,笑着再次直视向赵卫晗,用有些沙哑的嗓子朗声道。

“再来。”

又是一连串惊骇之声中,宇车敬杰拖着软绵绵的腿,激起内气,又一次冲了上去。

第二次倒飞出去,接着是第二次咳着血站起身,第三次毫无犹豫的冲了上去……

心软的已不敢再看。

赵雪贞更是泪流满面,看着自己的敬杰哥哥擎着笑容一往无前的样子,她只觉心神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她不断的挣扎着,斗争着,她想要挣脱身上来自于父亲的桎梏,想要扑上前去护在她的敬杰哥哥身前拦住他自寻死路。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从地上爬起,宇车敬杰的身上根本不见半点完整的血肉,血液浸透衣衫,远看如同血人,身子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刻就能跌倒。

他笑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再来。”

声音低如蚊音。

赵卫晗动容了,眼睫微抖,他看了一眼扫雪客,心中升起不忍。

他不是铁石心肠,但他知道江湖中不成文的规定,一旦战斗开始,除非一方认输,否则就是不死不休!

如果他来喊停,如果他不接受宇车敬杰的叫战,那是对一个江湖人最大的侮辱。

可他也知道,他不能杀了宇车敬杰……

扫雪客的眼神始终冷如寒窟,但雨仪终究生性温柔,扯了扯丈夫的袖尾,脸色不知喜悲,甚至有些幽怨。

“夫君……再继续,他会死的。”

扫雪客无奈的吐出一口气。

“如果他是真心娶贞儿,那么在他第二次站起的时候……可惜,可惜,此子,实在可怕……罢了,他今日命不该绝……”

老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丝丝钻入耳畔。“你此时的一个不忍,会在将来彻底毁掉探雪城的。”

扫雪客手上的青筋微一发紧,但很快松开。

“若命运如此,何必强求。”

赵雪贞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痛苦,泪如涌泉,正在这个时候,她猛然觉得身体一轻,一切阻碍烟消云散,她猛地一跃而起,三两步狂冲到宇车敬杰的身前,张开双手翼蔽后方,泣不成声的嘶吼道。

“住手!臭护卫!你再敢动他,我一辈子都不要再理你!”

赵卫晗看到自家大小姐哭肿的眼睛,梨花带雨的样子,没来由胸中一痛,抱在怀中的剑缓缓垂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腿,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城主府,不见踪影。

空气中仅留下他略带颤抖的话语。

“是我输了。你愿意同他走,便走吧,我不会再插手。”

“扑通”一声。

宇车敬杰无力的跪倒在地,眼前一黑,倒地不醒。

赵雪贞听到声音,疯狂的回身扑到宇车敬杰的身上,不断的喊叫着他的名字。

扫雪客没有动,因为他看见了宇车敬杰噙在嘴角的笑,格外灿烂,格外阴邪,又格外触目惊心……

第二百一十一章:武甲封圣

大辽都城涿原城,朝会所在帝帐宫。

大辽制,十日一小朝,二月一大朝。

时值大朝,文武群臣,上至官正一品的封疆大吏,文甲阁首辅和武甲阁大司统,下至官从九品的司狱和侍诏小官等合共四百余人会于一堂。

群臣紧密分列两旁,文东武西。

辽皇萧隼面沉似水,冷视下方群臣舌辩,探讨拓跋无涯兵败一事。

大辽文臣之首的文甲阁首辅吕公明是一位年达花甲的老者,眉清目秀,清癯的面庞高俊严肃,瘦削的腰身微有些佝偻,大略泛白的额角中掺杂着几点零星的细汗,额前三缕银白发丝绕过侧脸直垂至颔下。

一身烫青团九重花的官袍衬在身上倍显精干。

他手持文甲阁钧令,与自己的那位门生——同样权势赫赫的文甲阁第二把交椅萧洞宾,对视一眼,当先踏前一步。

“陛下!拓跋无涯所带军兵败承田谷,一战不利,致使中军全军覆没!五万余精锐红渊铁骑仅有事先退离昶州的五千幸存下来!十万草原骑将更是无一幸免!依大辽律法,如此败仗,其下属应当全部行以火刑为战败殉葬!”

辽皇低头看着自己拇指上戴着的隽绿扳指,手指在其上的纹路中摩挲片晌,把玩良久,一双眼睛这才有意无意的眯了眯,侧目落在了官位大司统的赤丘牙身上。

“大司统也是这个意思吗?”

这位一人之下位极人臣的大司统自然不是蠢人,他知道辽皇此话乃是将矛头转到自己的头上。

古语所云,伴君如伴虎。一旦你真的站到了那个位置,便会明白这是绝对的真理。

众所周知,战败消息传来后,辽皇第一时间便下令召金刀王入宫。

但金刀王不仅没有亲自入宫,反而只是派了一个门下无甚名头的第十八弟子曹方敬入宫。

曹方敬在众目睽睽之下言辞凿凿,大言炎炎,以十分强势的话语表明了那位大辽的刀王柱石力保弟子拓跋无涯身后之名的决心与态度。

这是小孩子都能看得再清楚不过的悖逆之心,更是明面上与当朝天子唱反调的恶行。

萧隼一句清淡简短的问话无疑是在逼着他赤丘牙站队,逼着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天子和金刀王之间选上一个。

吕公明方才的一席话直言拓跋无涯败战之事,正是因为这位自诩英明的首辅大人看透了自家天子的意思,也正是因为他明白自家天子已经对金刀王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了。

在宦海浮沉半辈子之久的首辅大人眼中,釧亭名声再响,也终究只是一派江湖势力,而金刀王的实力再强,也不过是老一辈的江湖豪侠。

靠着一把刀他能杀尽一国的人吗?

靠着一双拳头几点内气他能屠尽满朝文武吗?

不能,绝对不能。

金刀王之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能够在大辽草原横行无忌,游走帝都作威作福,庙堂江湖双双得势,不过就是倚仗着一个大辽超品王爵的名头。

这个名头,可是帝王家给的!

他若是不敬帝王家,继续无视君上无法无天,帝王家一样可以将他身上所有的权势收回!

江湖人就是江湖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真正威胁到天子君权。

一介草莽粗鄙之辈,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想法,使得吕公明第一时间带领着文甲阁的一众文臣儒士选择站在天子一方,甫一开口便说清道明了自己一切的忠心。

君为臣纲,而金刀王仅是臣子,这乃是正道!

吕公明嘴角挂笑,意味深长的盯视向赤丘牙。

平素朝中当属吕赤二人相交最恶,这也与武甲文甲二阁无法动摇的地位息息相关,无论朝会议会,或是小事大事国家事,二人均是各执己见,于朝堂上已不知起了多少次冲突。

可这一次,吕公明却胸有成竹的以为赤丘牙不敢提出半点异议,一旦提出,那就相当于认同了金刀王的狂悖之举,纲常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轻轻冷笑一声,他心说。

赤丘牙,你还是被我压了一头啊。

呵,武人头脑简单,果真难当重用,这大辽的万里江山,还更需我文甲阁主持打理。

老夫看你当着满殿群臣认同文甲阁之言后,还有何面目与老夫当朝分议。

赤丘牙似是看到了吕公明的小人得志,斜眼睨了对方一眼,旋即一咬牙,插手施礼,有些艰难开口道。

“拓跋无涯十数年游战滁山,蓬莱,为我大辽立下不世功劳。后转战沧北,亦是屡战告捷,居功甚伟,彪炳大辽。如此汗马功劳,若只因承田谷区区一败,落得从属尽遭火戮,岂不令我满朝雄将心寒?”

“大辽男儿属狼性,此战一败,拓跋余部定可重整旗鼓,再战周邦!若君上龙意天裁,降下天恩厚赏,留其活命戴罪立功,则攻克大周之日,必不会远。”

此话一出口,整个帝帐宫廷鸦雀无声。

一向城府极深的萧洞宾都不由得脸色一变,看了看老师吕公明的背影,暗暗心惊。

赤丘牙此话说来虽然谦卑恭谨,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够听出,赤丘牙竟是摆明了要站在金刀王一边与辽皇相对!

赤丘牙疯了不成?莫非他这个大司统不想做了不成?

吕公明也是噎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直接僵硬,稳了稳心神,这才反应过来赤丘牙究竟说了些什么。

辽皇唯一抬眼,眼中寒光毕露,直射向赤丘牙。

宛若一柄天外飞来的钢刀,狠狠地插在了赤丘牙的心头。

一语触犯天怒,谁也不可能稳如泰山安然而退。

吕公明一见到辽皇如此模样,惊慌驱散一空。

表面老气横秋正气凛然,实则心中狂喜,险些笑出声来。

赤丘牙啊赤丘牙,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但见赤丘牙强自镇定,弹指擦去额角以及鼻梁上的冷汗,倏地朗声笑道。

“君上,臣有一事未及上报,想来乃是普天同庆之大事,不如呈堂大朝,讲与君上与百官,让我大辽一扫战败后阴霾,举国同庆,不知君上可愿赏耳一听?“

辽皇脸上出奇的露出一抹异色,手中尚自揉搓着那隽绿扳指。

语调阴沉如万古坚冰。

“朕倒想听一听,还有何事,能扫去十五万草原男儿葬身异国的昭昭国耻!”

赤丘牙面不改色,仍旧笑意盈盈。

探手入怀取出一卷亮黄玉帛,高举过头,大步走到宫殿正中,“铿”地一声,单膝跪倒。

“武甲阁圣贤册今朝新录入一武圣,由臣玄笔亲录。此圣正是出自我大辽草原,不知此事可否称之为至幸至喜之事?”

话音还未掷地,赤丘牙“唰”的一声,扯开高举过头的亮黄玉帛,逐字逐句的念道。

“文武二甲阁自建阁尔来三百二八十年,共评测古今天下圣贤巨擘者数以万计,其中功绩明世高著拔擢者万中择一,录入圣贤列册古人共十圣,称十子。”

在天下庙堂及江湖间,素有无数人对当代武者文者加以置评列序,纷沓如雪片,各抒己见,各有其理,令人听来烦不胜烦,无以论其真伪。

故必有一权威予以公准的评测,数百年长久以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世人渐以大辽文武二甲阁评测的列次二册排名作为权威。

虽然未必完全公准,却最得世人认可。

二阁同评出的乃是圣贤册的列册,亦称主册,后世不胫而走妇孺皆知的十子之说便是出自圣贤列册。

而圣贤次册,亦称副册,则分文武二册。

武人由武甲阁评测,称武圣册。

文人则由文甲阁评测,称文圣册。

除此之外,未被二阁封圣的文武高人则另设有文评册及武评册,列榜呈评当代江湖庙堂文墨笔客与名头极盛的武者于天下眼前,另行根据时年实事,年年更新换代,入阁重评,出册天下。

包括如今江湖中广为流传的“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武评句也是出自一个甲子前的武甲阁武评册。

此次赤丘牙说出大辽草原有人封圣录入圣册,不仅意味着武评册排序将会重新洗牌,更意味着大辽今代出了一位身登天端的武圣人!

赤丘牙环顾四周,继续朗声念道。

“圣贤次册武圣册,乃是自十子后天下内家气足登天端者,共计五十四,今第二十七代武甲阁大司统赤丘牙玄笔亲封一圣入册,故武圣册合五五数。”

“首圣者,关仙汉上台二十八年身达天端,探雪城青山剑仙赵沟渠圣。”

“二圣者,关仙汉习陵十五年身达天端,平丘剑冢古道子莫秋柏圣。”

“……”

“……”

“五十二圣者,太皇三十四年封圣,天唐相族吴钩剑神张行仙圣。”

“五十三圣者,长皇十四年封圣,撼剑指峰十八天相首相,红袖剑神孙洗庐圣。”

“五十四圣者,少皇八年封圣,前遮天门少门主,后北固山无一师姑,花前柳圣。”

“五十五圣者,隼皇二十一年,釧亭刀门之主,大辽超品王爵,金刀圣,金遂康圣。”

闻此一言,满座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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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刀王登天

时间缓缓前移。

帝帐宫大朝武甲封圣的前一日。

釧亭。

有儒士游历江湖至釧亭时曾言道。

“千里釧亭不过一门户。”

其言中论道的门户所指便是虎踞龙盘,横卧千里釧亭的刀门圣地,金刀门。

外世无人知道金刀门占地几多,更无人知道金刀门内有几家几户几村几镇几亭几许人。

世人只知道,天南五峰雪山的探雪城是天下剑统之地,而釧亭的金刀门则是天下刀统之地,乃是练刀者心中的圣地。

自金刀门于此自立门户的近百年以来,名声每况日大,受金遂康公开传授刀道者不下数万。

外人欲来金刀门拜访求师拜山门者,必须经由金刀门真正名义上的山门“丹红廊”方得入内。

故此,坐落于釧亭东部的丹红廊长久以来便是世人寻访名师寻求刀道的第一步,日日人流络绎不绝,不说人山人海,却也是摩肩接踵的盛景,多年来长盛不衰风雨无阻。

鲜有人知,金刀王金遂康的常住之处,正是在丹红廊附近不远处的一座名为“金刀府”的府邸内。

任人们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这一处红墙白瓦,极致普通甚至还有几分简陋的府邸,便是那位惯享天光的刀中圣者的真正居所。

是日,金刀府内寝院中。

满头白发的金遂康驱散仆从侍者,数十丈见方的空旷寝院内仅余下金遂康与孙奉亦师徒二人。

孙奉亦见师父始终默然盯着莲池内游曳浮沉的三尾金鱼,静静的手握折扇,立在后方。

金刀王目光深邃而略有些呆滞的注视着发妻生前最爱的这三尾金鱼,想当年的一池金鱼争抢吃食之景早已在时过境迁后,物是人非。

即便他实力早已臻至人间之最,也无法与发妻共白首同入地府做一对阴间夫妻。

即便他的地位早已在天下间雄占鳌头,拥享无数灵丹妙药,那一池鱼儿也死的只剩下这三尾。

世间事,有多少能如自己最初之意,又有多少能顺遂自己的心呢?

这个问题,金刀王知道答案,只是他从不去想,也不敢去想。

或者与扫雪客一样,站在顶峰太久太久,他有些看惯了俗世繁华,纷乱穷争,也看腻了人心算计,勾心斗角。

但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的太远太远,无法再回头,只能继续一条路走到最后的终结。

现在,终于有一桩事,让他记在了心中,成为了接下来为数不多的生命中唯一的念想,唯一的执念。

他要为自己的弟子雪耻,为弟子修兵,为弟子夺下沧北,为弟子攻克大周,甚至为弟子……称霸整个天下。

拓跋志,在他的掌中心中,熊熊燃烧,很难再有熄灭的那一刻。

突然间,他的心中升起一丝明悟,回头淡看弟子腰间长挂的宝刀鱼烈,他微微沉吟片晌,眸子里闪出些许了然之色。

手掌无意识地攥紧,他呼出了几个字。

“原来,这才是天端。”

口中吐出一口浊气,金刀王闭目再睁眼,短短一瞬,他已一步跨过追求了整整一个甲子之久的内家巅峰境界。

周身气势由盛转衰全部烟消云散,仿佛返璞归真,一头白发根根飘卷,无风自动。

“老朽的道,原来非是刀道……而是师道。”

孙奉亦猛地瞪大了眼睛,空张了张嘴,喉咙呜咽两声却没有发出声音,良久后反应过来,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师……父,您自立己道了?”

金刀王没有说话,但眉目自然牵动的慈祥笑意已说明了一切。

孙奉亦深深长呼出一口气,跪倒喜道“恭喜师父达成夙愿,一步入天端!”

金刀王虚手一抬,将孙奉亦自青石地板上托起。

“走吧,与为师去看一看莫直,此次,他伤的不轻。”

……

寝院卧房。

金刀王平素睡下的硬榻上,元莫直正软软的躺着,玄色鲜血透过薄衫染在床上猩红一片。

意识渐渐清醒,元莫直只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撕裂般的痛苦使得精神瞬间清晰。

他吃力的睁开双眸,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记忆倏地涌入脑海,他身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刹那从榻上坐起身,喉间涌上一口气血被他噎了出去,腹中一阵作呕。

他拼命的手舞足蹈,想要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口中不要命的呼喊着一个名字,“涯帅!涯帅!”

两行血泪顺着撕裂的眼角喷了出来,他耐住身上的剧痛,抬手想要向着四周摸索,同时更想要移动,但双腿如同灌了铅重渝千斤纹丝不动。

他抬起系满裹布的手掌,死死地扣住床沿,臂上肌肉伤口由于发力过猛被生生撕裂,血流如注,但他毫无所觉。

用两只伤痕累累的臂膀拖动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向前,想要爬下床,想要继续站在自家主帅的身边!

“咚”的一声,他虚软的身子翻下床坠到地上,激起浮土飞扬,一声闷响。

元莫直再度咳出一口血,紧接着是无法遏制的剧烈咳嗽,五内顿时如烧,生命力飞速流逝,他身躯僵直,黏糊糊的液体铺满了整个胸膛,再无法妄动哪怕一个手指头。

他哽咽着,咬着牙再次挤出几个不似人声的字。

“涯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不要弃下莫直,莫直还能再战!”

一股大力自肩头传来,搂抱住他的身子,将他小心翼翼的抱回了榻上。

他想要挣扎,但提不起半分力气,脸色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浸满了泪水还是气急败坏。

他想要看清是谁抱住自己,是涯帅吗?是敌军主帅周患吗?可回答他的仍然是眼前恍若虚无的黑暗。

我在哪里?

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开口想要问个清楚,可方一开口,血水又止不住的呛咳而出,惊的他只好闭上了嘴。

孙奉亦神色有些哀戚地将元莫直安置好,侧身让出一个位置留给师父金刀王。

金刀王无声无息的行至榻前,看了看重伤的弟子以及那两个空洞洞的眼窝,默默解下腰间绣着蟒龙的软带,轻轻覆在元莫直的眼睛上。

嗓音沙哑低沉的道,“莫直,为师治不好你……”

元莫直听出那是金刀王的声音,喉咙中咕噜咕噜一阵阵血液呛动的声音,良久后当吐出几个字,“师……师父,涯帅呢,您救得了我,一定……”

窗外夹带潮意的雨前风吹过,莲池水波轻漾,金鱼浮出水面张着小嘴吮吸着清新的空气,混如一副美妙恬淡的画卷。

金刀王的白发分外扎眼,眼圈不由泛出潮意,他强自忍住心头的伤感,一字一顿道。

“是为师不好,没能救得了他。”

“不……不……不!”元莫直狂喷出一口殷红,身体剧烈的痉挛着,不敢置信的呼喝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支撑他挺直了腰身。

他含混不清的呜呜咽咽,“不可能……涯帅,不会死的……不会!”

血泪纵横,血水长流。

全身所有的伤痛都不及胸口处油煎火炸般的剧痛,镂心刻髓的苦楚升腾而起,痛彻心扉。

即便是铁打的汉子,石刻的金刚,若听其此时的哀嚎,也定会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这位在大辽赫赫有名的草原鹰神,在痛失兄长后,泪流的如同泪人,血流的宛若泥浆,心中燃烧起鬼神惊泣的滔天恨意。

不知如此抽搐了多久,元莫直抬起被自己鲜血染红的手臂,一把扣住了金刀王的手。

“师父,莫直……想活着……莫直……想为……涯帅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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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怒上蓬莱唤千鹤【上】

一代即将封圣的刀王在弟子望眼欲穿的眼神下,竟生出了些许退避之意。

现今世界,能让这位冠绝天下的金刀王退避的事情,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可看到眼前这个失去双瞳身受绝命重伤的弟子,他真的难以做到稳如泰山。

面对与他同样经历了人间至痛的丧亲一事的元莫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保持沉默。

沉吟一下,他突然道,“你想不想与为师,并肩战斗在为无涯雪耻的战场上。”

元莫直已经说不出来话,但从咕噜咕噜响动的喉间和愈加攥紧自己的那只手掌便能看出对方无与伦比的决心。

“莫直,你有多么想活下去?”金刀王又问。“无论何等痛苦,也肯吃得吗?”

这一次,那只手攥的更紧,喉间的响声也愈加高涨。

狰狞挤成一团的脸上写满了决然,问题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软躺在自己血液喷溅出的血泊中,元莫直的身子由于太过激动而不断的抖动,他想站起来,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刀王默然半日,似是下定了决心,道。

“你可听说蓬莱太海的千鹤台。”

听到千鹤台这个名字,不仅是元莫直颤抖的身子微微一停,就连一侧旁听地双眸通红的孙奉亦都怔了一怔。

旋即孙奉亦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折扇都险些被大力一下子掰成两截。

“千鹤台?师父!那可是食肉碎胆,钉骨拔髓之痛!不行,不行!千年以来,撑得下来的没有几个!生不如死啊!师父,莫直已经这样了,他撑不下的!”

如果天下间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地狱,那么孙奉亦第一个就会想到蓬莱的千鹤台。

古往今来,蓬莱一直被称之为仙家圣地,仙家一途炼汞修丹,实际上乃与道家是殊途同归。

曾有人言,仙家的大多数经典古撰都是自道家的玄妙经典中摘抄修订甚至依葫芦画瓢的产物。

但这也阻挡不了仙家诞生千载以来向往仙途的人像崇尚信仰般追求仙家香火,企图得仙气有朝一日飞升仙门。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飞升仙门等均是古人的故事中编撰出的虚幻事物,可蓬莱如此多年以来的供奉香火钱却如大江流水源源不绝,由此可见,愚昧之人毕竟不在少数。

精通内家修行的元莫直和孙奉亦自然是无仙论者,他们清楚的知道蓬莱六岛上那些自诩仙人老祖的糟老头子无一不是装神弄鬼糊弄平民百姓的道貌岸然之辈。

生老病死,吃喝拉撒,这是谁也逃脱不了的事情,所谓仙人同样如此。

蓬莱常为世俗人吹捧崇敬之处,是传说其上有仙丹宝药灵芝仙草无数,可治百病除万害。

传闻毕竟是传闻,实际上也就是因为蓬莱的医者比外界的手段要高明一些,更懂得对症下药,问清楚病因缘由,便借着灵丹妙药的噱头大肆夸张,真碰到难解之症,便对患者家属美其名曰道,“其人身负仙缘,早登仙门亦是他的造化”。

拓跋无涯尚在时,评论蓬莱只用了一句话,“一群鸡鸣狗盗的无用之徒。”

想当年,蓬莱老祖自吹身份,目空一切地对金刀王不敬时,还不是被拓跋无涯兵临太海的三十里战船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就割让出了三岛并入大辽。

当然,蓬莱能够长存千年而未消亡,还是有其根本所在的。

千鹤台,便是其镇岛的所谓圣地,也是其扬名天下的一大重要原因。

江湖传闻,站在千鹤台外可以看到水云一线,仙门洞开,千鹤同飞的奇景,玄灵神异,炫目非常,其鹤亦被世人尊称为仙鹤。

但凡是阅读过有关飞禽类典籍的人,一定会根据那鹤尾部的一缕黑翎和头顶丹砂般的血色皮肉辨识出这种仙鹤乃是一种外界十分难见的奇兽,正名丹灵鹤。

丹灵鹤全身皆宝,任何一处皮肉翎羽甚至鲜血指爪均是一等一的药材,在药王孙晟平的千古绝唱【太平方】中还曾提到过丹灵鹤爪缝间残留的泥渍都可作为一种去除经脉滞留之气的上等中药,医家取名为赤泥。

一只丹灵鹤,其价值已经完全不亚于周倾在藏冰山后的冰川中无意遇见的那头四色鹿了。

如此奇宝却可见漫天数千之众,足可称之为盛景。

药王的【五经疑论】中记载,丹灵鹤生性凶戾如狮虎,不食常物,好食人肉,饮热血。

若问丹灵鹤身上最为宝贵的药物,当属口中涎水,事实证明对修复经脉裨益内体有奇效。

但丹灵鹤之涎,取之极难,唯有在其食生鲜肉之际,方可泌出涎水,且遇风而化,随风而散,极难保留。

此时的元莫直,周身经脉寸寸断裂,双眼被周患的一剑撕得粉碎,若不是心中还有一份割舍不去的执念,若非靠着金刀王雄浑的内气与无数的宝药支撑,他早已随着拓跋无涯鸿飞冥冥了。

为今之计,若想要救他,必须要治好经脉寸断之伤,但其伤势如此之重,在金刀王看来,即便是身在大周庶州的那位天下第一外医圣手卧牛庚也不可能将之治愈,千鹤台,是最后的方法,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

唯有唤千鹤同来,让其喙口深入周身寸寸皮肉,饮元莫直之血,食元莫直之肉,借口中之涎水续遍体之经脉。

并在经脉延续的同时,以蓬莱独有的钉骨手,用特制的六百六十六根钢钉随时贯穿骨髓,钉入续好的经脉之内,使其于骨骼缝隙之间相互衔接,不致错位。

这是一种仅是想想便让人毛骨悚然的治伤之法,强如金刀王也是不敢去尝试的。

更何况,还是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弟子,如何能够承受得住那惨绝人寰的千鹤食肉,钉骨穿筋的剧痛。

他甫一想到这里,微微叹息道,“罢了罢了。莫直,你安心的去吧,在你身后,有为师替你们雪耻复仇。”

孙奉亦也神色惆怅哀痛地劝道,“莫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二师哥……不会怪你的。”

斜躺在床榻上腰板笔直的元莫直,连喘息都有些费力,可此时此刻的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尽管他已再没有眼神示意,在场的师徒二人依然能感受得到元莫直的态度。

元莫直忽的撑住身体,下体剧烈一动,双腿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动了一下。

金刀王抽了抽鼻子,轻轻揉了揉弟子冰凉中滚着热血的头。

金刀王知道元莫直是想要跪下求自己,求自己,送他去蓬莱。

第二百一十四章:怒上蓬莱唤千鹤【中】

整个寝房内一时静寂,鸦雀无声。

金刀王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侧头对孙奉亦道,“把花斑牵来。”

孙奉亦一愣神间竟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师父,您是要以花斑的血肉炼药?这如何使得?”

“花斑陪了为师近两个甲子,也已到大限了。”金刀王脸上的太阳疤涨的通红,兀自继续道,“与其无疾而终碌碌而亡,不如换弟子一条生机。”

“莫直现在的样子,若没有正阳丹相撑,是捱不到蓬莱太海三岛的。”

“可花斑……毕竟是……”孙奉亦犹犹豫豫不敢行动。

了解金刀王的人都知道,金刀王在成名立足江湖之前,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少年,禀赋低浅,曾被人断言道此生四虚难补,终生不可踏足上位。

那时候的金刀王可谓万念俱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陪在身边的仅有一柄遗母生前以树枝雕刻的木刀和一只不足一抱的双尾花斑豹。

无数次被人欺侮险些丧命时,都是那只逐渐长大的花斑豹驮着他逃远。无数次腹中空空难以为继时,都是那只花斑豹猎来野物充饥。

若非后来那被众人拥簇的公丕家小皇子屈指就折断了被他视作生命一般看待的木刀,他可能永远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现在这个踏出一脚全江湖都要震三震的刀圣。

古人有云,贫贱之交不可忘,更何况是救了他无数次命的双尾花斑豹。

自金刀王断刀前一念顿悟四虚,抬眼三重境,只手杀掉包括那个养尊处优的异国小皇子在内的十五个人后逃亡江湖后,双尾花斑豹便一直是他唯一的伙伴,坐骑。

金刀王待之以敬重,花斑对之以忠诚。

哪怕后来数代辽皇以天下间最珍贵的红渊马王甚至四色鹿相赠,希望他换乘而骑时,金刀王选择的依然是脚力价值与前二者都是判若云泥的花斑。

在金刀王眼中,花斑从不输于属于任何飞禽走兽。

可今时今日,金刀王却叫孙奉亦宰杀花斑炼正阳丹给元莫直续命?

尽管花斑已经老的驮不动人了,尽管花斑已经不再是那个随时陪伴在金刀王身边的伙伴了。

但在金刀门内谁人不知,自花斑年迈伏枥后,金刀王无论行至哪里均是徒步而走,从不再借他兽之力,足可见此一人一兽间的感觉丝毫不亚于扫雪客与大佛金鹏。

想到这里,孙奉亦不由百感交集,吞吞吐吐的道:“师父,您真的……”

金刀王的视线幽幽的望向远方,仿佛洞穿了时间的界限,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举步维艰的时候。

“花斑要去那边了,本王舍不得啊……莫不如让他继续活在莫直的身上,活在本王的身边。本王,还想同他,并肩为战。”

金刀王重重拍了拍元莫直血肉模糊的手掌,“莫直,本王将一切,都交在了你的手里,你不要让本王失望!不要让,天上人失望……”

……

次日正午。

主管金刀门丹房以及一切丹药草药的十八弟子曹方敬稳步进入房内,手上捧着一托盘十五支玉瓷瓶。

身为金刀王门下数一数二的俊美风流者,曹方敬单论容貌,绝对称得上是人中之龙凤,从容貌上能够与之一比的,偌大大辽草原,不会超过十个人。

他的俊,不同于拓跋无涯美如女子,也不同于扫雪客全无瑕疵,而是一种独属于草原儿郎的傲然和狼性,昂首挺胸,英姿挺拔,眼光炯炯有神凶机毕露。

在金刀门乃至整个大辽,曹方敬的跋扈性格与火爆脾气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也不会有金殿之上当堂夹枪带棒的出口与辽皇针锋相对,更不会有因为被众位师兄师弟逐个向金刀王告状举报而被金刀王委以丹房这个最艰苦的重任作为惩罚。

金刀王脸色平静,眉目间却夹杂带着舒展不开的焦灼之色,童颜嫩脸上裹挟着一丝苦楚,眼神一眨不眨的盯在玉瓷瓶上,深深的咽了一口唾沫。

“师父,正阳丹已炼制妥当,一瓶一百枚,合共一千五。”

“花斑……”金刀王声音微颤。

“花斑十分配合,抢以己身投入丹炉。”曹方敬毫不避讳的直接道。

金刀王手掌无意识攥握成拳,独步走至窗沿,怔怔的望着庭院中的金鱼池出神。

曹方敬凑前两步,“师父,那花斑毕竟是一只畜牲,本来已无生机,如今也算物尽其用,何必只为一兽伤怀。好男儿志在四方,师父欲修兵伐周,何拘一兽之小节。”

金刀王倏地回过头,怒气汹汹的斥道,“你给本王住口!牲畜?物尽其用?岂非人话哉!”

他怒斥一句将曹方敬逼得闭口不言后,反而清净了下来,嗓子微哑道。

“它至死时,仍未有半分负我……人有何异?不过空长了两条腿,生得一张嘴,往往莫如犬马牲畜。方敬啊,你爱马如命,处处寻觅宝马良驹,却性如烈火,鞭之如尸亡,视之如低贱,那又何能强求宝马良驹以主待你。”

“世事同如此,欲要他人敬己,当先敬人,你名中之敬则正指此意。”

曹方敬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金刀王看出他并无认真之态,也就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暗有了些许自己的考量。

曹方敬天资卓越,修内勤奋刻苦,善思善问,对于三尺丹阳的刀法也时常会有许许多多的新颖想法与金刀王探讨,有时金刀王还会因此受教,进而对自身刀法加以改善。

如此能力,排位较他之上的几位师哥的本事都远远不及他,甚至是孙奉亦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武学方面的确没有曹方敬天赋高。

但十数年来,金刀门每次师兄弟切磋洗牌定位时,曹方敬都是稳稳地站在第十八位,从未超前也并未滞后,其中蕴含的道理,不言而喻。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故而他这个当师父的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可有些话却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能说的过多,否则不仅不会产生精益,更会适得其反。

况且金刀王的弟子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若一一悉心教导,字句告诫,那么他即便有十个甲子的阳寿也是决计不够用的。

有元歌拓跋无涯之资,却少前者至纯至正之质,无疑让金刀王慨叹不已。

这个世界缺少的从来不是聪明人,也从来不缺勤奋人,缺的,向来都是固守正心的人。

千年前伏皇创立武道一途内家修行时,曾说出过一句话,“修道亦修心。”

金刀王可以胸有成竹的说上一句,如果自己这个小十八能够真正开了窍,做到修心,做到质正,那么他将来的位置,绝对不会在元歌无涯之下,甚至还会青出于蓝,在江湖上完全取代自己和扫雪客的位置。

正思忖间,孙奉亦执扇步入,扇叶在胸口前轻轻扇动。

“师父,马车已备好,随时可行。”

“几马同车?”金刀王予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发问道。

孙奉亦毕竟是金刀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笑着会以一个点头,“六马配玄金蟒龙车。”

曹方敬闻言抢先插口道,“怎能以六马同乘?玄金为车?这可是帝王家方能用的规制。”

孙奉亦呵呵笑着手起折扇,解释道,“要的,正是帝王家的规制。”

金刀王并未多说,直接道。“方敬,你随奉亦一同去蓬莱,照顾好莫直。”

曹方敬连声答应,似乎可以不用照看丹房是一件极为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握紧托盘,孙奉亦抱起榻上熟睡的元莫直,二人一前一后,正要迈步出堂,忽听后方金刀王喊道。

“将歌儿唤来,为师有要事吩咐。”

“大师兄?”曹方敬停下脚步,“大师兄不是早就离开金刀门了吗?”

“不,他在知著林闭死关。”孙奉亦纠正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怒上蓬莱唤千鹤【下】

金刀府,寝院。

金刀王看着空荡荡的血色床铺一阵出神,对于体内那些向往已久的力量在真正得到后反而失去了热情,他现在胸中唯一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个字,兵权。

超乎常人数倍的年纪让他拥有着远超旁人的老辣,一旦专心谋划一件事,那么极少有人能够胜过他。

再加之身边还有得力弟子为辅,则徐缓谋之,万事可图。

不多时,一袭淡红色长袍的元歌稳步走入。

这位名动大辽万里草原的第一俊杰,自号谪仙燃雪的元歌,生得十分普通,浓眉大眼,蚕眉竖鼻,皮肤呈现出极其健康壮硕的古铜色,肌肉紧实,眼锋凌厉。

瘦削的脸庞坚毅如刀,笔挺的腰身刚毅似剑。

正如他的手,既能以剑斩出三尺丹阳,又能以刀再现三尺丹阳,金刀王的刀法不仅已炉火纯青,更再入剑道,二者圆融如意,找不出半点违和感。

起先,元歌出行江湖仅凭一刀便杀遍草原难寻一敌手,世人以为其刀为顶峰。

后来,元歌再出江湖独行千里连杀排位其前的四位高手,留下的尸身经验证却是剑伤,故江湖人也有传闻,元歌虽出身刀门实是剑客。

直到去岁武甲阁武评册公布天下的第十二高手,凤眼玉戟卢绍温,曾来金刀门渴求与天下列位第八的元歌一战。

来人求战,元歌自然不会闭门不出,正是丹红廊前的那一战,天下人才真正知道,这位元歌的兵器有二。

左手刀,其名见微。

左手剑,其名知著。

一刀一剑,心分左右,共驭二道,可谓如臂使指,臻至化境。

自此,江湖人皆知元歌刀剑同出时,方为至强。

乍一看去,他的脸是一张看到也不一定能记住的普通面庞,但其中暗藏的力量感与咄咄气势却是让任何人都不容小觑的。

金刀王侧转过身,感受到弟子身上的气势,便知其又有进境,轻轻一笑,“知著林这一闭关,想来收获不少。”

元歌随后向身后一探,手再前伸时,已多了一柄刀。

鱼烈。

放在整个天下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宝刀。

金刀王稳稳接过,神色淡然。

“这柄刀,不适合我。”元歌淡淡道,“虽是宝刀,但也无用。”

“你认清了?”

“是,弟子妒忌您毫无顾忌的将鱼烈给了李昀歌,更恨唯有他拒绝此刀时,此刀方能入得我的手中,可现今,这一切已然不再重要,我才是元歌,天下间唯一的元歌,也是您名副其实的第一弟子。”

元歌淡漠抬头,眼神十分平淡,可说出来的话可谓激烈霸道,令人无法辩驳。

金刀王呼出一口气,竟抬手摸了摸元歌的头,笑道,“活在他的影子里,很累吧。孩子,你可以歇歇了。自即日起,你不必再在知著林闭关,随本王走一遭涿原,帝帐宫。”

元歌点点头,手指再一抖,手上竟多了一柄构造精致的烫金弯刀,抽刀出鞘,其刃薄如蝉翼,其泽金光浮动。

书中代言,此刀正是当日李昀歌关帝山前败于元歌之手时扔出的那一柄弯刀,其名,尚午。

他抬起双手,将那尚午弯刀高举过头,“此物,乃是师父之物,还当物归原主。”

金刀王双手无意识的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强行控制自己稳住心神,慢慢伸手接过尚午弯刀,脸上的太阳疤涨得通红,他低吟一句。

“老了。”

……

釧亭西侧有一连歌台,据说乃是当初金刀王择地釧亭为封地后,以门下最喜爱的两个弟子的名字命名的。

其一,便是现今的金刀门大弟子,元歌。

其二,则是曾经的金刀门大弟子,现在金刀门中不过堪堪排到第十的,有“画中有刀,刀中有画”的【佛刀】之称的,连四九。

连歌台,西正门。

朝阳正盛,六马同拉的玄金巨车在一缕红影的牵动下飞速驶出,留下一溜绝尘飞扬。

“三哥,这到底是何用意啊?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其间缘由,你给咱,说道说道。”曹方敬甚有兴趣的发问道。

孙奉亦抖开折扇,微微扇动着,瞥了一眼躺在一巴掌厚的软毯上的元莫直,确认后者无恙后,这才开口道。

“你啊,就是不愿深思。其实其间意,很好解释的。”孙奉亦正色道,“你以为,现今师父手上最缺的,是什么东西?”

曹方敬手掌一拍玄金车窗,用劲奇大,若是寻常木质或是生铁青钢,只怕已被拍出一个手印。

“当然是兵权了,把兵权攥在手里,才能给二哥雪耻啊!”

“既知这个,其他的也便不难猜了。”孙奉亦神秘一笑,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能够深入曹方敬的眼底。

曹方敬怔忡良久,还是不解。

孙奉亦不由莞尔,“你啊,平时专心刀道,不愿意过问这些,今日既然感兴趣,我与你说说倒也无妨,只是你毋要传到旁人耳中。”

见曹方敬终于收起了玩笑模样,俊逸的脸稍稍绷紧,他这才继续道,“为君者,最怕的就是臣下威权过重,危及朝纲。咱们那位萧隼陛下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些年,陛下对师父的所作所为从未有半分过问,一是因为师父从来不关心朝廷政事,不参与兵交国战,没有危及到他的权势威严。二来,在平素师父参与的大朝会上,对皇权表示出了绝对的尊重与敬畏,给足了陛下的面子。”

“其三,陛下与朝中愚臣自以为金刀王的名号与釧亭封地均来自于帝王家,帝王家有随时收回的权力,认为师父投鼠忌器不敢造次。”

“其四,陛下手中握有至高兵权,一旦师父有何异动,登时可以兵临釧亭,釧亭内毕竟人多,届时师父捉襟见肘很难全部照顾到,故而可以说,金刀门的存亡全在大军一念之下。”

“其五,釧亭近处,涂楠卫,尺颜大营,鸠狼卫停营四周,将釧亭围的似铁桶一般,足够掣肘刀门,师父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陛下都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并下达应对之策。”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师父最喜爱的小儿子,念奴儿,身在涿原帝帐学府,名为学习实则身为质子。”

曹方敬越听越是心惊,许多从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在孙奉亦的口中一一串联起,令他心中莫名升起怒意。

这,就是帝王心术,自以为对人心的绝对掌控。

“念奴儿何时去了帝帐学府?”曹方敬一想起这个稳稳排在自己前一位的小师哥竟然被当朝皇帝挟持为质子,便忍不住一阵心酸。

外人不知明细,可车中二人均是知晓这位金刀王下十七弟子的身世。

念奴儿乃是乳名,大号金奴,乃是金刀王发妻褚淑奴难产咽气前最后留下的骨肉,自小苦弱多病,数次难救险些身死,尚在襁褓时便经历了人世一切的疾苦。

后金刀王布令弟子四处寻访名医,终于在一个姓陈的游方道士口中听说了一个疗伤之法,唯有藏冰山上的藏冰真人用以至寒的内气护住孩童心脉,封住五内肉身,遏制孩童成长,日日承受道韵洗礼,方可能重塑正身,摆脱苦病之躯。

金刀王为此独上藏冰山,于山门前苦跪十日,求得藏冰真人出手。

自那以后,念奴儿在藏冰山待了整整二十年,终于一日,道法铸就金童至阳身,褪去肉体凡胎,兼得一身道骨。

藏冰真人见此童子,分外喜爱,希望收之为徒,传以道家绝学,但金奴必须拜入道家门下,终生不得触犯道家戒律清规。

金刀王生为与藏冰真人齐名的顶尖高手,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牛鼻子老道士,希望以自身绝学教导,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藏冰真人劝阻告知,此子身有道骨道胎,若不修道家法门,则内家气终生难得寸进。

金刀王那时痛失爱妻,经历二十年提心吊胆,忍气吞声,正当郁结沉闷之时,见儿子骨骼惊奇,必是天资卓越之辈,以为藏冰真人只是为了把儿子纳入道门而信口胡诌,不信藏冰真人的话,一意孤行下山而去。

后来终是自酿苦果,小儿子不仅四虚难补,甚至还与三尺丹阳的纯正内气产生排斥,一次走火入魔,半只脚都踏入了鬼门关。

金刀王废了数十年的修为才换回儿子一命,再上藏冰山,希望藏冰真人高抬贵手,能够将儿子收归道门。

可已经初长成人的念奴儿像极了父亲,不愿做道士,只愿自修本派绝学,拒绝父亲的劝说,终日苦修,却全无进境,致使性情大变,日日郁郁寡欢。

此症结压抑十载,直至十五年前,扫雪客独上金刀门,欲与金刀王订下两家不得参与二国交战的约定。

金刀王自是不肯,百般刁难,扫雪客这才说出他有一法可解念奴儿无法修内之患,他愿意以此法交换。

金刀王虽然心动,但也知如此良机不能错过,加言道。

“既然你老窝囊执意立此合约,那你我不妨赌上一赌,如你赌赢了,你我以此法交换并立合约。但若是赌输了,你便老老实实交代出法门,滚回你的探雪城,休想再提什么约定。”

十五年前的大周,失了座北侯,可谓濒临危亡之际,一旦金刀门助辽皇攻沧北,大周无人坐镇沧北,辽皇极有可能一举攻破沧北,直逼帝都,局势之难,不言而喻……

如此情况下,即便是面对于自己如此不利的赌局,扫雪客也不可能不赌。

第二百一十六章:阴阳谋,帝王心

“是何赌法,殊离愿同。”

“好,痛快,本王自然相信探雪城主的一诺,胜过千金。”金刀王直直看向扫雪客,大袖一挥站起身。

“你我就赌内气如何?本王有二十位身达第四重的弟子,你若能在破开他们联手的大阵之后,接下本王三刀,便算你胜,反之,你说出法门,本王放你走。”

要知道,那时的扫雪客虽然名动一方,名誉天下第一,但也只是四重第三步的顶峰。

而反观金刀王一方,座下的大弟子元歌,三弟子孙奉亦,四弟子连四九均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第三步的顶尖高手,更何况还有天资禀赋实力都不输前者多少的另外一十七人,能胜过已是奇迹,再加之全盛状态下金刀王的三刀。

不管他人如何评价,至少在那时的金刀王看来,即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绝不可能做到,从扫雪客方才答应接下赌约那一刻起,扫雪客就注定要乖乖将法门告诉自己而后滚出釧亭。

但出乎金刀王预料的是,那位遇事沉着冷静,始终保持着理智的扫雪客竟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那一场赌约没有人知道结果如何,甚至江湖上都没有任何有关扫雪客独入釧亭的消息。

只有身在探雪城的几位为数不多的守城甲和城内高层才知道,十五年前的某一日,扫雪客满身是血的倒在了探雪的城门前。

身上刀伤剑伤道道深可见骨,数量多到难以细数,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手中紧紧握着一卷双方签订的合约玉帛。

常伴身旁的大佛金鹏拼力数千里飞回,力竭累倒在一侧。

不过也正是那一次后,金刀王得到了让小儿子成功修行的方法,削骨剔胎,除去道骨道胎重得肉体凡胎,只有这样,方能够顺利修行金刀王的三尺丹阳诀。

金刀王知道其中需要吃的痛,强令封闭消息,想要强行将念奴儿送上藏冰山,念奴儿不肯如此,暗中偷出了剔胎之法请求外医圣手卧牛庚为自己削骨。

得到消息的金刀王赶到卧牛庚处时,念奴儿已上了削骨榻,金刀王只能选择依从儿子的抉择,于卧牛庚房外盘膝静候。

削骨整整持续了三日,卧牛庚虽有古者圣贤留下的麻沸散以做麻痹疼痛之效,念奴儿的惨号之声依然持续了三日。

据当时跟在金刀王身侧的连四九口中所言,那一次,金刀王未动内气消解疲乏,却三日未吃未喝未合眼,陪着儿子三日,也泪流三日。

后念奴儿重修三尺丹阳,以从前苦修为根基,补足四虚后,内气平步青云般水涨船高,以青出于蓝的势头迅速超越了刀门内绝大部分师兄弟,一举爬上第十七的位置。

稍一结合其早年忍受的艰难苦痛,方知其修内一日千里绝非偶然。

曹方敬一想起小师哥悲惨身世如今又远在涿原为质,不由暗自唏嘘,心中对辽皇的痛恨之意愈加加深。

“自二师哥兵进沧北那时起,宫中便来人将念奴儿接入了帝帐学府。”

“嗯?那我前次入宫大放厥词岂不是将小师哥推上了风口浪尖?万一激怒了皇帝……”曹方敬急道,语气中满是自责。

“你只是听从师父命令行事,无需自责。师父自知以你的性格,与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黄口儒生对口分辨一定会恶语相加,这也是师父索要兵权的第一步。”

“为何?”曹方敬迷惑至极,“如此目无君上的行径……辽皇更不可能将兵权拱手让出才是……”

孙奉亦呵呵一笑,转换话头道,“说回你方才的问题,为何以六马玄金为车。在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为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试问,假若你是一国之主,你会将手上兵权交与一莽撞人还是一工于计谋之人。”

“那肯定是工于计谋之人,若无智计,焉能打胜仗?”

孙奉亦不由再一笑,继续循循善诱道,“那若是这位工于计谋之人本身的权势已然赫赫滔天,其地位更是举足轻重呢。”

曹方敬至此眼睛一亮,“原来……辽皇定不会将兵权交给名冠天下的师父,因为以师父的本事,一旦兵权在手,难保日后不会危及君上。”

“对。”

“所以师父在借以自污之法将自己粉饰为一莽撞而不懂帝王术的小羊羔,给予天子一种随时可宰的假象。”

曹方敬顿了一顿,“如此这般,方能将兵权索要到手!”

“不错。之所以以六马玄金为车。正是因为要让世人以及当朝天子认为,师父在弟子危亡的情急之下,根本顾不上权衡帝心,换而言之,师父要让陛下以为,他压根就不懂皇家的那一套把戏,无论怎样也不可能玩的过天子……”

曹方敬登时恍然,惊道,“这就是谋心……看似得罪天子,实则是在向天子示弱,趁机索取兵权,好高明的阳谋!”

倏然,他又挠了挠满头的黑色长发,“可,为何车体不刻九龙而是蟒龙?九龙刻方为真正的天子规制啊。”

“九龙刻做工耗时费力,很难一时制出。故师父在弟子危及时驱出的马车上刻的九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釧亭原本便预备了九龙刻玄金车!这是寻常百姓都能看出的祸心包藏。师父即便要装傻,也不可能傻到如此程度。”

“而蟒龙刻则略低于九龙刻之制,乃是寻常王公大臣便可用的规制。综上所述,天子与朝中大臣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出一个结论。”

孙奉亦突然住口,视线转向师弟。

经他这般费心费力的提点诱导,曹方敬彻底了然,顺着孙奉亦接口道。

“金刀王出于莽撞,在弟子身负重伤幾待名医救治时不避他人之口而动六马红渊,出于奢侈舒适,而用蟒龙玄金车。”

“因此,金刀王实际上是一个不懂帝王术的莽撞而追求奢靡之人,空有绝世内功却不足为帝王家所惧,予其兵权可借其门之力破敌,余者则不足为虑。”

在帝王家眼中最忌讳的向来都不是愚笨无才之人,反而最是那些俗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雄才大略之人。

金刀王表现出的:贪图玄金车的舒适,不懂帝王家的避讳。

越是如此蠢笨,则越能被帝王家赏识“利用”。

没有人不希望让一个傀儡般的存在替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吸引敌方,甚至攻城掠地,而自己坐收其成根本不用考虑日后会被人分去江山。

在萧隼的眼中,金刀门就会是一个这样的傀儡。

用一句民间俗语来说,便是,“不用白不用。”

孙奉亦点头赞道,“不错。”

曹方敬抹了一把额头上,鼻翼间浸出的冷汗,暗暗心惊胆战。

人心算计,自己果然一窍不通。

一辆小小的六马玄金之车中便暗含了一场帝王家与金刀王间较量。

恐怖如斯。

世人皆说江湖险恶,而今方知庙堂远比江湖险恶。

他不会怀疑,这场无声战争的胜利一方,定将属于金刀王。

……

次日,武甲阁封圣的大朝会上。

文武群臣听毕赤丘牙公布于世的武圣榜,默契的闭上了嘴,一众文臣孺子的视线齐刷刷的转向文甲阁重臣,吕公明张了张嘴措辞良久,心中稍一发狠。

登天又如何,封圣又如何?

他只是一介于江湖人。

若是封圣了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威挟天子之权,那何分君臣!

暗定决心,他抬眼望了望萧隼,但见皇帝陛下脸色一阵青白,不知是何意味。

若放在平时,无数年没有出现过的武圣爷诞于眼前,诞于本国本土,他定会欣喜若狂的百般拉拢,甚至传诏令普天同庆。

可……这位武圣,却偏偏是金刀王。

难办了!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要株连拓跋无涯余部萧不仁渐匆等一应军众火刑示众,无异于与金刀王彻底撕破脸皮。

但若是退开一步不究拓跋无涯的罪名,自己日后还有何颜面统御文武。

其下文武渐渐嘈乱起来,有武者称金刀王为圣百般推崇,有文者咒骂拓跋无涯胡吹军功致使大军湮灭昶州,还有甚者继续大力支持吕公明火刑之策……

众说纷纭,但隐隐分为两派。

一旦朝阁分裂两派,党争一斗便是板上钉钉,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金刀王都彻彻底底成了与他萧隼对立两派的敌人,不死不休。

这是金刀王封圣后萧隼不愿看到的结果。

在此时若有一级台阶让他既能把金刀门纳入手中收归己用,又能够缓解朝局分崩离析的尴尬局面,他会毫无怨言的做出选择

即便这个选择与他原本的深沉城府有背离之处,他也依然会选择……

正在双方交缠不休,萧隼闭口束手无策之时,宫外内监一声尖锐高亢的喊声瞬间抚平了满宫鼎沸的势头。

“釧亭超品金刀王金遂康,涂楠侍刀侯元歌,入宫觐见!”

第二百一十七章:咫尺索兵权【上】

随着声音响彻楼阁宫宇,朝中一静。

赤丘牙退离正心,收整武圣册帛卷,侧立西首,神色激动的望向伟岸殿门,呼吸都有些粗重。

从前,武圣之名,不过是武圣册提写的一个名字,可现在,一个真正的武圣人却堂堂正正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幸事,赤丘牙在提笔写上“金遂康圣”四字前便已无数次为自己生在今世,有机缘目睹一人封圣而感到庆幸。

不仅是他,满殿群臣即便是嘴硬的儒子文臣各部巨擘也都诚实的将好奇目光转向殿门。

吕公明微微侧身,眉眼中凌驾于百官之上的傲然全无半分削减,看其架势,似是要给那位刚刚封圣的金刀圣一个下马威。

萧隼将隽绿扳指戴回指上,一撩额前珠帘,伏案而起,抬步绕过龙书案,走在殷红如血的帝毯上,眼神中的凌厉疾速收敛。

当他走下三级帝阶时,脸上带的已全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降阶相迎,这在这位心思阴沉的萧隼陛下为帝的二十一年中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一幕。

他对着殿门浅施一礼,双手交插于前胸,在其一身团九龙的黄袍映衬下倍显恭谨。

皇帝都是如此,满殿群臣自然也得随之行礼,只不过群臣行的却是跪拜大礼,一跪三叩,这已是大辽除辽皇以外的臣子王公可以受的最高礼节。

即便是赤丘牙和心中极其不愿意的吕公明这两位封疆大吏也是同样如此,三声叩头如鸣雷鼓。

百众瞩目之下,金刀王提步昂首在前,元歌低眉顿首在后,二人脚步踩在殿中央的赤红臣子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帝阶之上为殷红帝毯,帝阶之下则为赤红臣子毯,这是大辽独有的朝会规制。

金刀王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高人气势,反而像是一个乡间平朴的老头,白发童颜太阳疤,佝腰弯背蟒龙袍,与平素登朝时别无二致。

赤丘牙却第一个发现,那柄常挂在金刀王腰间的宝刀鱼侯不见了踪影,心中暗生疑窦。

金刀王手掌轻轻上扬,满朝文武均感一股浑厚而温和的气息将自己托起,萧隼也同时直起了身。

“恭贺王伯一朝破境,徒步登天,此乃我大辽之幸,更是天下万民之幸!”

金刀王谦卑的一躬到底,元歌也一同行礼。

“谢我皇龙口金言,臣年迈老朽一介武夫,得此殊荣实在愧莫敢当。”

“哈哈哈,王伯过谦了。朕相信,有王伯坐镇辽地,可保辽地子民永世太平,永享福泽,史官何在!”

萧隼见金刀王师徒直入大殿正中,撤步坐回龙椅之上,手掌放在扶手吞云吐雾的龙头上搓了搓,朝着文臣班列中喊道。

一个身穿团四重花靛青文臣官衣的中年史官走了出来,他先是有意无意的用余光看了一眼吕公明,神色复杂且意味深长,而后才仰起头回应天子。

“臣在。”

元歌将前者的动作尽收眼底,只是并未戳破。

悄悄地在一个金刀王能够看到而陛下看不到的位置向金刀王比了一个手势,确认金刀王大致了解了自己的意思后收回手指。

萧隼对着史官点点头。

史官跪倒在金阶下,俯首低眉,自怀中掏出一卷无字玉帛。

萧隼又道,“宣诏使何在?”

“臣在。”

“臣在。”

两位身着团四重花靛青色官衣的宣诏使闻声自文臣列中齐齐走出,他们均是出自文甲阁的人,最是了解那位刚愎自用的首辅大人此时也无能为力,无法插言。

故而他们并没有像方才的史官那般表现出行迹,只是额上浸出的一层冷汗已经表明了二人心中的紧张。

萧隼审视的看了一眼一众文臣,呼道,“吕首辅。”

吕公明深吸一口气,明知陛下叫到的最后一个人一定会是自己,心中仍然有些不忿,但多年为官养成的演技使得他的脸上并未出现半分的不快,反而还十分尊敬的向着金刀王点了点头,这才踏出数步,站在三位文官之首。

“立拟诏文、史载通告天下。”

萧隼平静的音调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吕公明知道,皇帝陛下一定不会甘心立这一道通告诏文,可为了长久与未来考虑,面子上的功夫绝不能不做。

“命理高照,圣心天德,福缘上赐,大辽苦守草莽之地数百载,终得一日天心眷顾圣人出,此可谓草原苍生之大幸,朕今日昭告天下,免各地方赋税徭役五年,狱中待刑者全部罪减一等。”

“百官俸禄上涨一倍,文甲阁另作宣圣书昭于天下以彰王伯之圣英。”

“另……”萧隼直视金刀王,犹豫良久,“另加封王伯【刀圣】之号,王爵位世袭罔替,文武百官见王伯如见朕,需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是一连串低低的轻咦与交头接耳之声,不仅仅是文武百官,就连一向对除了师父和武学以外的事情都不甚关心的元歌也忍不住暗暗惊呼,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位面带笑意的天子的可怕之处。

明明心中怒意已极,却能为了拉拢而将话说到这种地步。

明明心中杀机已起,却能在瞬息间掩藏的一干二净。

好深的心机。

金刀王闻言也不由怔了一怔,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六马玄金之车是在和天子玩阴阳谋,而现在天子当着满殿文武说出的这一句话却是一场真正让人手足无措的阳谋!

若自己还要继续装作不明帝王心机,那么就应该应了这一句“三跪九叩之大礼”,可这乃是犯了君臣纲领的大忌,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单是满殿文武群臣之口他就堵不上,届时再想要到兵权就是痴心妄想。

若自己一口回绝,则证明自己通晓天子忌讳,那一手六马玄金蟒龙车所要掩饰的东西便没有了半分意义,兵权,难上加难。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当萧隼将此看似不可能出自一国之主的话语说出口的时候,就意味着第一个回合,他输了一筹。

站在其下的吕公明再也难以保持冷静,即便他不断的用指尖捏着自己的掌心,用牙齿将舌尖都咬出了血,仍旧无法接受天子口中说出的话。

他是一个局外人,并不知道来自于眼前双方的心计交锋,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世袭罔替。

这四个字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意思没有人会不知道。

原本金刀王的超品王爵之位在其百年之后是不可能承袭下来的,其子纵使能够得到一方权位,至高也只会降一级做个一品国公,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还要略低几分。

可陛下的意思竟然是要让金刀王的超品之位继续坐下去,让这本就不该出现在大辽草原上的顶尖权势继续延续下去。

这如何使得?

再加之三跪九叩大礼自古以来均是臣子觐见天子时方可实行的礼节,若给金刀王开了一个先河,辽皇在天下人眼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这岂不是落人口实,给其他国家的人徒留话柄?

吕公明慌了,他摸不清萧隼究竟是虚话拉拢还是真心认同刀圣之名,有些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挥手示意史官和宣诏使迅速停笔,不要继续将天子的话记录在册,给了萧洞宾及其下文甲阁五大学士一个瞪视,当先伏跪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万万不可!”

第二百一十八章:咫尺索兵权【下】

萧洞宾经吕公明一个眼神提醒,当即从方才的惊诧之中反应了过来,惶惶然领着五位官居正二品的文臣大员在臣子毯上跪伏倒地,随着吕公明一起不断地磕着头。

有眼力的文臣在稍一动容之后便连忙走出班列,紧跟在几位大学士身后跪倒。

不过片晌功夫,臣子毯上便跪了一地的文官,其队伍一直排到了宫殿大门之前,场面何其壮观。

金刀王面色十分平淡,任由萧隼的视线在他的脸上不断摸索试图找到什么突破口,他依然平淡似水,淡看眼前百官群拥叩首的场面,嘴角竟勾起了些许笑纹。

耳畔一窝蜂“陛下,万万不可”的呼喝声中,眼前又见金刀王似是得意似是自信的笑,萧隼顿感心烦意乱,狠狠一击龙书案,发出“铿”的一声闷响,“都给朕闭嘴!”

金刀王心念电闪,脑海中灵光一动,吐出一口浊气,心说:没想到竟是这群文官儒生替我破了这一阳谋之局。

“陛下。”他聚气在喉,朗声叫道,阶下群臣为之一静。

“如群臣所想一同,老朽无端受此天恩浩荡实在难堪,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古有关帝一刀镇百国,吕子圣一刀开三山,老朽岂敢妄称【刀圣】之名!”

他故意闭口不提三跪九叩之礼的这一重中之重,方才的沉默似是真的因为【刀圣】这一名号而感到惶恐。

萧隼有些拿不准,心中不断权衡,看向金刀王的眼神也越加锋利,他想要看透这位王伯全部的心思。

如果没有文臣群跪这一场面为先,金刀王开口拒绝赏赐他会第一时间明白金刀王这是认清了帝王心术。

可此时此刻,他根本搞不清楚金刀王是否是真的不懂帝王家的避讳,仅是因为被群臣的场面所摄而不得不请辞拒绝,还是看穿了自己的一切心思而顺着群臣给他搭铸的台阶走下去……

如果是后者,无论金刀王圣人也好,登天也罢,也绝对不能留他在朝堂之中……

若是前者,说明在金刀王的心中,江湖名号远胜过帝王权谋,则万事可另当别论。

王伯,你稳立朝局这么多年,可能真的不懂朕吗?

金刀王回之平淡的眼神似是在说:陛下,老朽一介江湖武夫,如何能懂?

正在场面焦灼之时,金刀王只手托起满殿文臣,而后施以王爵大礼恭谨道:“群臣皆知,老朽不便受此天大恩赏,莫不如另行更之以安臣心,以安满朝文武之心。”

萧隼眯起眼睛,眼中不知是何意味,他轻轻“哦”了一声,道,“不知王伯想要何恩赏?尽请开口,朕必当允之。”

金刀王倏地踏前一步,“老朽都到了这个年纪,享遍了天光厚赏,坐拥了人世所有的地位繁华,本该到了无欲无求的时候。”

“可眼看弟子身死,就连身后之名都难以保存万一,老朽实在无法遏制住心中的这口悲愤之气。”

“吾自封王近百年耳,无论先帝,陛下均是悉心爱戴奉主,为大辽开拓江湖路,坐镇东南釧亭,东南从未起过乱子。即便未有功劳,老朽自以为还占着些许苦劳!”

“尚晔生前一生戎马肩挑征东之重责,一场战败死后仅有一子生还,如今却也驾鹤西去,老朽若是偏安一隅角落,枉称一声金刀王!”

金刀王的话在他越加激昂的眼神与音调中,极具振聋发聩之效,再配之眼圈通红的一抹泪光,朝中无论是征战四方百战不畏的将军武官,还是擅长笔墨舌尖犀利的文臣,都不禁受他所言所染,陷入沉默。

吕公明的眼中竟然多了些许赞赏,也不知是在赞赏金刀王识时务的没有应下那“三跪九叩之礼”,还是在赞赏他为师之道令人尊敬。

“众位大人,满殿高官帝胄,老朽自请削去王公之爵王亲之位,只愿换我儿无涯死后落得一个名声,就当是老朽求你们了!”他话至此处,竟然对着满殿臣子深深一礼……

其情之深刻,发人肺腑,就连当朝天子都忍不住收敛了心中原本的算计,暗生辛酸之意。

“刀圣何苦如此!我等也并非是陷杀忠臣的穷凶极恶之辈,只是碍于国法在上,法不容情之理这才……”

“刀圣言过了,您为大辽殚精竭虑稳定东南,您的弟子虽然平日在朝中狂放自负了些,可也毕竟为了辽地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不管他人怎样,我愿替无涯将军道一句公道!”一个身着正三品文官官衣的文士当先站了出来。

在他之后不断喊着“我愿替无涯将军求一句公道,恳请陛下网开一面,留拓跋余部之性命戴罪立功者……”纷沓而至。

紧接着,满朝武臣几乎同时在赤丘牙的带领下走出班列,“咚”地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天子视线之下,语音甚是洪亮。

“我等,皆愿为无涯将军道一句公道,望陛下恕罪!”

萧隼面上一阵清白,望着金阶之下再次跪了一地的臣子们,沉吟半日,终道。

“朕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众卿如此,朕……准了!赦拓跋余部全部归入东南骁骑营,固守洵州汤州,重整旗鼓,来日再战!”

群臣的滚滚声浪这才平息下来。

金刀王暗暗一咬牙根,脸上的太阳疤隐隐有些红胀。

元歌心说,此时情势大好,最宜乘胜追击。

“陛下今日大恩,老臣此生难报万一!眼下老臣半截入土,眼看大辽儿郎们酣战周儿,胸中亦有聊发少年狂时,既今日得陛下天恩厚德,老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愿自辞王位入军中为一从属,来日出征时与男儿们共战周儿,以报陛下宽恕我儿之天恩。还请陛下龙意天裁,允臣下入军营之请!”

萧隼下意识手中一紧,掌下金质龙首差一点被他捏的粉碎,眼神蓦地一寒。

王伯,原来这才是你今日入宫的目的,藏得好深。

“王伯而今年迈,况且有镇国安邦之大功,朕岂能平白折了王伯的清福王权,让你持兵家这份苦差事呢。王伯还是稳守釧亭为上,东南安定,则可保前军战事无虞。”

金刀王还要再次开口,忽听殿外内监再次尖声呼喊。

“西南情信使请求入宫觐见!”

萧隼眉头一蹙,抬手示意旁侧服侍的小内监,后者心领神会,尖声回道,“宣西南情信使入宫!”

依大辽律,各地情信使入宫,手中情信只得交于天子一人知晓,除非天子有意告诉臣下,方可将之公布朝堂。

故而西南情信使一入殿门,便飞奔至龙书案前,跪倒在地将一卷折本双手奉上。

萧隼借来翻看数目,猛地抬头盯向金刀王,一改方才的话音道。

“好,既然王伯有意修兵,朕也愿做王伯之背,予以鼎力支持!吕公明,即刻拟诏!封金遂康【刀圣】之名举国传响,王位世袭罔替,封念奴儿二品少侯,日后可随时承继超品王爵位。”

“另,封金遂康为大辽东南十营行军总抚,南辽五军大都督,主管征东周夷之一切军政要务!此外,釧亭三营,充岭四卫,兖州四郡骑军,台关驻军可任凭调遣。”

“元歌,牧逢唐,听令,你二人任随军副将听令行事。”

“萧洞宾,郑淑仪,你二人调任随军主事,同听帅令行事!”

“赤丘牙,授南辽兵符!”

一连串快若惊雷闪电的传令声令文武群臣都有些错愕。

金刀王登时佯装着喜形于色之态连连谢恩,只是他并未跪倒行礼,先帝时期便传下过令旨,称金刀王日后上殿除非身犯死罪否则无需行跪礼。

赤丘牙自怀中拿出南辽兵符郑重的递交到金刀王的手上,金刀王满面严肃的接过,递交给身后站着的元歌。

被陛下点到的文武臣子均是跪倒尊令,一一出列。

朝中朝堂,人人皆为金刀王道喜,似乎只有吕公明一人脸色十分难看,在记下萧隼所有诏令的同时还在念念不忘的思索着一个问题。

那封情信上究竟写着什么,让得天子的态度在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二百一十九章:行刑台,有女折枝柳

野望城南,行刑台。

朝阳初绽,暖风习习吹过。

城外官道上两排老柳整整齐齐,细长又鲜绿的枝条在和风中轻轻摆动,树梢叶瓣上还留有几滴残存的露水,晶莹剔透,折射着东方紫气东来的金阳日影。

在初建不过一日的高耸行刑台西边官道侧,有数个排列寥落的拴马青石。

大抵是因为许久未曾被人使用过,其上满是风雨侵蚀之像,泥污斑驳,其中一方拴马石,则被路面上破土长出的一株嫩植旋绕势攀援而上。

绿意布满青石。

此时此刻,正有一匹毛发如血的高头大马的缰绳正拴在其上、

似乎这拴马之人十分的怜惜嫩植,在栓紧缰绳时刻意避开了绿莹莹的茎秆,于缝隙之间扎紧。

这是一匹任谁看到都会赞叹不已的暗红马,即便是不识良驹的山野村夫也能够一眼断定这是一匹宝马。

如果说大辽的红渊是天下宝马之首,是马中帝王,那么这匹暗红大马便足以称之为马界的帝姬,艳丽无双。

旧时曾有文字称赞此马只用了两个字,“丽绝。”

乃是美丽到极致之意。

此马俗名胭脂,书中代言其大号名为赤兔胭脂兽。

民间俗谚之“雄中红渊,雌中赤兔。”便是称赞此马。

胭脂静静地站在原地,时不时打个响鼻,提起前蹄踩一踩泥土,四周数百步不见一人。

大抵是因为公榜宣告行刑的缘故,这片原本人烟稀少的郊区废地在一大早便聚集了不少的人,有农人商客,贩夫走卒,亦有官子武夫,数不胜数。

可即便是最早来此的人都在指着那匹胭脂马品头论足,有人说天还未亮时就看见那匹马栓在那里,亦有人说一直不见那匹马的主人……

由于看出了此马的不凡,一直未有人敢近前。

一身寻常布衣,头戴斗笠遮住半张脸的徐烨听着人潮中的窃窃低语,莫名的看了一眼胭脂马,心中竟生出些许惶恐,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好预感顷刻间浮现在心底。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站在身侧不住向行刑台处跂脚张望的苏瑾妾的手背,用只有他们二人方能听到的声音道。

“十姐,你看那边那匹马,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苏瑾妾同样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朴布衣,脸上还刻意沾了些许泥土灰尘,经过了特殊的修饰,使原本英姿飒爽的美艳之容转为一张村姑土里土气的模样。

她神色有些紧张的盯着目标,根本无暇听徐烨的话,“都什么时候了,探查敌情要紧,看的什么马!”

“可……”徐烨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被苏瑾妾硬生生的拉住了手,被强迫着推推搡搡的向行刑台移近了几步。

“这里离的太远,什么也看不见,你我近处瞧瞧,只要看见患哥暂时无恙,便能回去通报叶大人预备劫刑……”

徐烨只好顺着她,闭口不语的在人群中缓缓前移,缩短着与行刑台间的距离。

脑海中却在不断思索着自己究竟从什么地方看到过那匹胭脂马。

胭脂马极为难见,其稀缺程度相当高,比之白马王雪夜流星要难寻太多。

况且胭脂马性如烈火霹雳,极难为人所驯服,天下间能够以此为坐骑的,更是千万中无一。

自己一定从哪里看到过,徐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一点一点搜刮过往的记忆,始终无果。

忽听苏瑾妾发出一声低若蚊蝇的惊呼声,他这才将一切思绪摒除在外,抬眼前看,问道:“怎么了?”

苏瑾妾道,“你看那边,行刑台!姜昀这一次下了血本了!”

依大周制度,五品以下官位包括平民在内者,若需处以极刑,行刑台当高二丈二尺二分,台上刀斧手,持刀护从,行刑手合共二十五人,监斩官之衔不得低于正七品,且台下须设三百甲士监刑,防止祸乱。

五品以上三品以下者,行刑台高三丈三尺三分,台上五十人,监斩官之衔不得低于正四品,台下八百甲士监刑。

若正三品以上者,则必须押送京城,于碧帝宫正阴门北的斩孽台公开行刑,斩孽台足高十丈,据说有人于其上斩首,整座巍巍元京都可见其影,听其呼。

台上百人列队司守,且监斩官必须是大道寺亲旨正二品以上官员亦或是京刑司正二品以上官员,更有甚者必须由大道寺卿或京刑司司丞亲自监斩。

台下监刑护卫的,均是天子城禁军,其数破万众。

故而每年秋冬相交之日或春夏更替之时,斩孽台的行刑可谓是元京的一大盛事。

从此次镇天王为周患准备的一应严密规制便足以看出这位一方手握重权的王爷对周患的重视。

不仅台高五丈有余,其上站立守巡的是足足四十位府上门客以及姜颜舒亲自调教出的精锐之士,其下监刑防止他人劫刑的护卫更是是镇天王府的三千府兵甲!

不知是不是初阳太盛的缘故,令苏瑾妾的脸色显得有些发白,她低低念叨。

“叶大人和管大人不是说,镇天王要将患哥送还给我们吗,为何又是如此兴师动众?”

徐烨一笑,似是在减轻胸中压抑的心理负担,半认真半玩笑的说。

“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白送,也得付出一些代价,留下一些东西才是吧。镇天王的脾性,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搞不好这一次,咱们几个人中,会……”

他话音一转,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十姐,我要是未能活着回去,你们……”

“别说这样的话!”苏瑾妾忽然叱道,阻止了徐烨继续说下去,“有十姐在,一定不会让你死在前头!快看,刑车到了!是患哥!”

徐烨极目看去,果不其然,苏瑾妾的视线尽头,铁栅囚车内,木枷锁链中牢牢束缚的一人,满是血污,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远远看其身影,正是周患。

苏瑾妾依旧不放心,拉着徐烨想方设法的复又靠近了些,终于确定那渐行渐近的刑车上,形容狼狈的软坐在一角的人正是自家患哥

强忍住胸中狂喜与悲愤交织的复杂情绪,她一拉徐烨,二人一前一后,飞速撤出人流,沿着林荫小路朝着密林深处行去。

没有人看到的是,就在周患的刑车驶入在场百姓群人视线中的同时。

一袭浅衫薄衣的倩影,轻轻地落在野望南城头的堞垛矮墙上,抬手低眉遥遥打量着行刑台的方向。

伸手一探,城下一株三四人高的柳树倏地一阵轻微的摇晃,而后一根细长足有数尺之长的柳枝被她凭空以内气折断。

虚手一张,一收,借用内气扬起的气劲引动周遭气流剧烈一抖,而后那折断的柳枝便弹入了半空,被她粉嫩修长的玉手柔柔的捏在了掌心。

她吐气如莲,轻轻吹去柳枝首端因折断而溢出的些许汁水,一张吹弹可破的娇俏玉脸上漾着水波般清浅的笑意。

“周患嘛,我寻不见周夜城,难道还寻不见你嘛?”

天边的骄阳逐步洒落,气温渐暖逐热。

一缕火红的日光照在那娇俏倩影的身后,野望的城楼上,满是横七竖八躺倒的守城甲士。

少数在无声呻吟打滚,多数则是动静全消魂飞天外。

第二百二十章:山雨欲来

野望城南,密林深处。

有一外容恬朴的农家小寨,枯木桔梗折枝为栏。

院内开辟出一方土地,种有菜蔬花草,旁侧竖有桃李二树,二树树荫遮凉之间,有一座毫无装饰的简陋三层小楼,楼梯甚有弯折磨损之处,踩上去噶吱吱作响。

生活在如此小院,别有一番情调。

远处淅淅沥沥的水声绵密入耳,身在小楼第二层静看眼前茶盏中浮色、蒸气的叶司丞神色轻松,眼神格外专注。

管随卿一身轻飘紫袍,满面惬意的斜靠在躺椅之上,折扇呼扇呼扇地吹着风,似是全未把院外即将掀起的一场惊涛骇浪放在眼里。

而坐在主位不断用手指敲着桌子的小皇帝的状态与前二者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

他紧张的额角鼻翼爬满了紧密的汗珠,脸色微微发红。

不知如此静候了多久,姜补天首先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对着猛然抬起头直视过来的小皇帝点了点头。

小皇帝“唰”的一下从椅上站起,管随卿有意无意的与回过神来的叶司丞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站起身,走到房间正中的桌案前。

在姜补天后,孔太飞,云冲,苏瑾妾,徐烨四人依次步入,均是面色凝肃一丝不苟。

徐苏二人在桌案的野望城详图上详细的指出了镇天王于行刑台处的布置,一丝一毫也不敢遗漏。

叶司丞看出徐烨的状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脸上的肌肉绷紧,但眼神微有些凌乱涣散,不由轻轻以指尖触了触对方的手背,“徐将军这是怎么了。”

像是被他这么轻飘飘的一点戳中了脑海中某些关键部位,徐烨倏然睁大了双眼,手掌重重一拍桌案,动作之大,声音之响,惊动满堂所有人都将诧异的目光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徐烨忘我的抬眉惊道,“我我我想起来了!十姐,我在当年的座北侯府,见过那匹胭脂马!”

这一抬眉可不要紧,险些撞上一侧管随卿的头,管随卿笑着躲过,反问一句,“什么胭脂马,竟如此重要?令徐将军失神如此之久。”

徐烨搔了搔头,这才想起屋子里这一群人可怕的地位背景,顿觉失礼,对着苏瑾妾眨了眨眼睛。

“是卑职唐突了陛下,请陛下责罚!末将因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挂心许久未能全心刺探敌情,实在有负重望……”

云冲突然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小皇帝插口,“徐爱卿言重了,朕并没有怪罪之意。”

却听云冲对着小皇帝施了一礼,“还请陛下恕臣失礼再多问一句。”

小皇帝忙道,“云卿有问便问吧,不必在意朕,朕学识浅陋,只是一旁观之人,实在是插不上嘴。”

众人随着小皇帝浅尝辄止的客套一番,云冲急急的转换话头,正色问徐烨道,“你方才说,你见到了当年在侯爷府中出现过的那匹胭脂马?”

叶司丞察言观色,看出云冲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一双猫眼精光一转,“云将军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云冲有些吞吞吐吐,眉梢眼角写满了不确定,他又一次看了徐烨一眼,似乎想要最后确认一下对方带来消息的准确性,组织了一下语言。

“陛下,叶大人,管大人,事先商定好的布局可能要发生些许改动了,我们可能不单单要和镇天王抢人,还要和她……抢人。”

“她?”小皇帝不解。

苏瑾妾经云冲一句话点醒,面上露出恍然,而后迅转惊惶。

“那是她的马!糟了,患哥现在身负重伤,若是落到她的手上,即便不死也绝没好果子吃……有些麻烦了!”

……

不说管叶一众如何准备劫刑,此时的野望城行刑台前已聚集了数不清的人流,人头攒动,目光交汇在被推上刑台的周患身上。

人潮隐起纷纷议论。

“哎?那是谁啊,杀个头还这么大排场?触犯周律的乱臣贼子还有这样的奢侈之容,真是毫无天理!”

“就是啊,凭什么给他一个贼子这么大的脸,还有王法吗?”

“滚你爷爷的!你们都他娘的瞎了狗眼了?!”

身后飞来一脚,一下子将方才出言不逊的二人给踹出了人群,激得烟尘四起。

四周一片哗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人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满面怒容的瞪视身后,但见后方站着一彪形大汉,一身正装,乃是标准的大周军甲,红风衣,月影甲,脚踩虎头战靴。

“这一脚,踹你们不分善恶,不辨忠奸!”

“愚昧之徒!那囚车上待行刑的,乃是前不久为沧北抛头洒血的周帅!你们这群乡野懦夫竖子只会妄加论断,有辱英雄之名,信不信爷爷我剁了你们的脑袋喂狗!”

其中一个从地上站起的评论者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毫不退让的站前一步。

“你放屁!镇天王爷早已张榜全州,周患算的什么英雄!盗用军中神器军令,妄自带兵,这不是欲图谋反是什么!别看他这一打赢了,回过头来打的就是咱们了。”

另一人也道,“就是就是,镇天王爷这是在替咱们老百姓着想,让咱们后顾无忧,去除乱臣贼子!”

说着,二人竟然振臂长呼,“杀了贼子周患!杀了贼子周患!”

许多受镇天王榜文所遮事实所迷惑的百姓纷纷效法,民众中竟迅速的掀起了潮水般的呼喊,至于其他不明所以的人则是闭口不语,气氛显得分外紧张。

那军甲大汉顾盼四方,大生无力之感。

民间俗语有云,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一个明晓真相的人又能如何,只能眼看心中崇敬的周患即将沦为镇天王的刀下之鬼而毫无办法。

怒视不停呼喝的百姓一眼,眼神充满失望的远看周患一眼,不忍再看,长吁短叹的退身走开。

心中升起一丝属于无奈的明悟。

座北侯爷,末将终于明白为何您会死了。

周帅,末将区区一普通小卒,实在无力救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您一腔热血忠骨付与冤屈。

大周,气数将尽啊!

不远处的野望城头堞垛上站立的俏女子似乎听到了百姓间汹涌如潮的口号,似乎看到了那背走军士的无奈,嘴角竟多了几分笑意。

那笑意,充满辛酸苦楚。

一个普通军卒都能够看出来的事情,天下间更多的人不会看不懂,一旦周患公开问斩命丧镇天王之手,又会有多少军卒多少武将多少人因此而绝望寒心呢?

换而言之,周患在战后成功在军中树立起的威信无疑是大周的一根定海神针,若是他也像当初的座北侯一般死于非命,这大周前途……将重归黑暗。

她眼神淡淡的看着行刑台下的三千镇天府兵,手中折枝倏地脱手而出,轻飘飘的射了出去,目标,直指行刑台!

第二百二十一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1】

镇天王自华贵马车上走下,手扶车辕,眺望高五丈有余的行刑台。

身边一位名为常清流的门客上前,道。

“王爷,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有人出手相救了。”

在镇天王数以百计的内家子门客之中,常清流的实力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虽然尚在临三重境巅峰的瓶颈处挣扎,但毕竟早年补虚,登临四重境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再加之平素颇通溜须拍马之术,算得镇天王身侧极得信赖的一员亲信。

前次在野望设伏抓周患时,他另被镇天王安排了其他事宜,并未在与周患交手的二十个内家子之列。

故而也并未看到周患一刃断城的威势,此时一见那兵斩大辽主力十数万的周患不过是眼前囚车上的狼狈之徒,心中便不免有些小看,更对平素将周患雄姿夸成传奇的几位门客生出了鄙意。

正当他斜视周患时,周患竟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微微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透过乱如鸡窝垂下的发丝间,夹带出一缕悍不畏死的杀气。

常清流身子一震,心跳突地少跳了一拍,揉了揉眼睛。

周患复又收了目光,闭上了眼睛。

是幻觉吗……

一个待斩之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威势?

一定是看错了!

常清流挺起胸,带给自己一些自信,一脚踢上囚车铁栅,顿时响起“哗”一声,整个囚车跟着颤动。

“起来!”

周患不耐的伸展一下腰身,木枷附着、铁锁绞缠的手掌抹开挡在前额的乱发,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刺目的阳光,没有看常清流,而是看了看规制超然的行刑台,突地呵呵一笑,嘲道。

“姜老王八,你还真是看得起周某。”

常清流一声“少他娘废话”还未骂出口,镇天王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退下,而后镇天王打开囚车锁,亲自将周患拉下囚车。

周患有些受宠若惊的笑笑,“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得姜老王八搀扶,何德何能呢。”

镇天王挑了挑眉,听出周患话语中阴阳怪气之味,轻轻冷笑,凑近周患沾染着泥污血渍的右耳,用仅有他们二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言语。

“周患,本王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将你送还给一会儿前来救你的人。不过,你若想要卓幼安活着,就把少宗澄给本王原封不动的送回来。否则,本王保证,来日你就会看到你那位爱将的项上人头挂上城头!”

周患低“哦”了一声,脸上带起不加修饰的惊讶,“你敢放老子走?不怕老子带着沧北军灭了你的镇天府吗?”

“为何不敢,你一武夫,有何所惧。”

“哦?姜老儿,你当真不怕死?”

镇天王眼含深意的凝视周患片晌,“怕死,但不怕你。你,是杀不了本王的。”

“如此自信,嗯……那不知在你眼里,有谁能杀得了你?”周患忽问。

镇天王笃定地说了三个字,“你不行。”而后整整衣袍,推了周患后背一把。

常清流十分自觉的揽住周患手上的锁链,强拉着周患走上行刑台的台阶。

场中登时弥漫着周患脚镣的“哗啦”声。

周患重伤在身又有负重,步履十分缓慢,在常清流毫不客气的推拽辱骂声中,浑身伤口牵动的阵阵发痛,但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在思考方才与镇天王的短暂对话。

为何他要放我走?

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他灵台甚是清明,可即便他想破头脑也实在没有想到任何一个被镇天府放走的原因。

就当他一步迈上台顶,强行被其上的四五十位侍卫拉到断头刀前,按倒在地,等待午时三刻明正典刑时,他的心中突然有种古怪的直觉。

这种毫无征兆直觉告诉他,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吃力的转动脖颈四下寻觅,直到看到了野望城头方向,盈盈站着一个黑影,聚精会神看去,模糊的看清了那是一个女子身条。

他不知道那是谁,甚至不确定自己见过对方,可他却能认定带给自己古怪感的人正是这个站在那里不知多久的倩影。

等待死亡的时间十分漫长,尤其是屠刀就悬在脖颈的时候,是个人都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

但听过镇天王方才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他真正冷静下来,内心全无波澜,反而神思深远,想起了一些深藏脑海久远的往事……

那时,侯爷还尚在。

那日,有个衣着薄裙,头罩轻纱的女子骑着一匹胭脂快马入得座北侯府,那日,似乎是侯爷第一次失了冷静,就连侯夫人也是第一次露出厉色,失态于人。

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脸渐渐与远方那个衣袂飘卷的倩影合归一处合二为一。

是她?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海的几乎同时,他望见正是自己直盯着的那个方向,一道柳枝直直破空飞来,速度奇快无比,只是数个眨眼间竟已到了眼前。

随即那柳枝如同钢针一般“喀”的一声钉入了行刑台顶端的石面内,瞬息间蛛网状的裂痕呈扇面形态扩散开来。

整个行刑台都随之剧烈一震。

折枝之威如此,其人内气之深,可想而知。

周患暗道,无愧是无一师姑的亲传弟子,这一门折花手,堪称臻至化境!

江湖评句,“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中的一飞花和一叶,分别指当年天南一叶遮天门尚在时的少门主花前柳和首席高手叶止。

后遮天门毁于一旦,叶止不知下落,他的独创绝技【叶非叶】因此而失传于江湖数十载。

多年来有无数的人要求武甲阁更换武评句,重新将前六位高手排位,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武甲阁对此一直持有坚持态度。

花前柳于五十年前封圣,北固山除发出凡尘,自命无一师姑后,这“一飞花”的名头也并未被武甲阁换而取代。而是将此名号继而赋予了无一师姑门下第一弟子,现今天下足以排进前五甲的,有【花青龙】之称的褚士齐。

江湖传闻,无一师姑除了褚士齐外还有数位精通【折花手】的弟子,但鲜有闻名于江湖者,故而并未见其人在武甲阁武评册上出现过。

行刑台下的镇天王与行刑台上的常清流不约而同的仰头遥看野望城头方向。

那些侍立台上随时戒备的内家子们齐齐围住周患,眼神警惕,手扶兵刃,呈现出战时状态。

但见远方一袭薄裙盈盈如凋谢坠地之花,随风而舞动,脚尖在堞垛矮墙上轻轻一点,身躯于空中飞速电转,未见内气倾泻便踩在了城下一棵奇高的老柳树稍头。

紧接着,脚尖一连数次发力,脚步看似不急不缓,可仅是几个腾挪纵跃之间,她已连续越过十余棵老柳,速度之快,煞是惊人。

最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身上自始至终也并未见有半分内气流转。

将其举动看的分明的周患暗暗乍舌,这女子竟然将折花手之巧力以脚步施展为轻身功夫,使其站立树梢头而稳如泰山,辗转移跃而迅烈非常。

端的是天资聪颖之奇人,较之当年的无一师姑也不遑多让。

果然江湖这片穷渊大泽,这方无底深潭,代代均有人杰出,亦必有人可引领风骚数百年。

第二百二十二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2】

天边传来一声十分尖锐却银铃般动人清脆的哨音,那匹静悄悄立于拴马石侧的胭脂马竟猛地挣脱马缰绳的束缚,四蹄同时重重踏地,电闪般冲了出去。

正在半空树梢头疾速穿梭跳跃的女子倩影猛地重踏柳身,凌空一跃,身在半空一个漂亮的倒翻。而后,她便稳稳地站立在急冲过来的胭脂马背鞍鞯之上。

那柔弱无骨的腰身映衬出极致纤细完美的线条,娇俏玲珑的体态与出尘的花容,吸引了在场无数百姓的目光。

惊叹声不绝于耳,常清流听得心烦,低低闷哼一声。

姜颜舒卧病在床,一旦镇天王身侧出了什么变故,他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不仅仅是实力超群,更是深受宠信的地位象征。

当然,这也是他取悦王爷的聪明之处。

他反应迅速,聚气在喉,一连串朗声吩咐道。

“你们几个,护住周患,将他带下行刑台严密看护。你们几个,速去保护王爷。我先来和这小妮子试试手!”

话音未落,他人影一晃,就如同流星般射了出去,身形在半空中快若流火,自行刑台上直直而下。

薄衫女浅淡一笑,握气成掌,周身内气自掌心寸寸泄出,萦绕指尖凝而不散,宛若丝缕莹白色的缝线穿梭在白皙的玉手间。

她抬臂轻盈,手指微屈,四周柳叶长枝如遭飓风洗礼,在其充满吸附力量的掌心内气中开始疯狂的摇曳。

常清流落至三丈高,脚踏行刑台基,内气如**薄而出,不说冲天而起,却也是气势惊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弯银钩。

“当啷”一声,其声如击重革,如鸣深谷,沉闷中带着三分尖利刺耳。

银钩带着牵索飞出,常清流身形紧随其后,紧逼纵马逆来奔向的薄衫女与胭脂兽。

眼见风声突进袭来,薄衫女手掌再度一握,将内气妙到毫巅的控制在十指与掌纹,空气中仿佛凭空有一根琴弦被波动,起初轻微的气浪,而后以点及面迅速扩散。

气劲如浩瀚银河,一泻数百米。

两侧林间依依杨柳之动愈加癫狂,浑如千百个风浪中顷刻便会覆灭的小船,紧接着,距离薄衫女最近的一棵百年树龄的白杨竟然被那忽起的气浪连根拔起。

其上叶片枝脉片片根根怒龙般倒竖雄起,好似万千道长短不一的箭矢自四面八方插入常清流的胸膛。

窒息感铺面而至,第二棵临近的老柳几乎在白杨之后的下一瞬拔地而起,冲出泥土的桎梏,根脉自土层深处被生生拉扯入半空。

数以百计的尖长柳叶脱离折枝,似江湖上盛名一时的柳叶飞刀,带起星点寒芒,刺骨的寒意令得手持银钩的常清流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银钩已出不能不发,他只得继续迎向眼前骇人的柳叶折枝同舞的盛景。

据传说,当年的花前柳未削发之前,一手抬时可教万花如剑雨,遍野尽是杀机,二手同举时,周遭万物皆可随之共舞,宛若被人折下的花瓣,任之操纵,杀意天地充斥。

心若动时,则一沙一石一花一草皆可饮血破甲,咫尺破敌千百众。

遮天门破时,曾遗留下遍山残花碎柳之狼藉,据后世江湖人猜测,那一战中,身登天端的花前柳凭借这一手用至顶端的【折花手】破敌一千四百甲。

至今仍被江湖人津津乐道传为神话,经历数十年口口相传更是神乎其神,由无一师姑全力施为的折花手在许多江湖人眼中甚至可以媲美当年震惊天下的那一道千里剑迹之威。

故而,也有人说,如果花前柳未封圣,武评册多年来的第一人未必会是扫雪客。

现今无一师姑年近两个甲子,适逢大限之关,极少再出江湖,褚士齐亦极少游走四方,江湖人已很难再见到控万物如臂使指的折花手。

如今一见,不仅是一众镇天王门客及府兵见之惊为天人,就连不甚通晓其中门道的普通百姓都是叹为观止,就差没对着那一袭薄衫影跪拜叩头了。

周患被镇天门客毫不客气的带下行刑台的时候,眼神始终一眨不眨的盯在薄衫女的身上,遥见折花手再现眼前,脑海中如烟的记忆潮涌心头,一时五味杂陈,自叹不已。

侯夫人,终于又见到您的绝学了……

直面此招,气劲已迫在眉睫的常清流心中竟生出些许退让而避其锋芒之感,手中银钩在去势的带动下撞飞一片柳叶折枝。

借着反冲的力量,他迅速撤回银钩,身悬半躬,以周身全部内劲驭动银钩倒卷,死命的倒飞出银钩。

又是“喀”的一声,银钩扣住已成蛛网的行刑台,常清流借此吃力之机狠狠拉住银钩后搅缠的银链,身子回返电射,试图摆脱薄衫女施力的范畴之内。

但说时迟那时快,他自出钩撤钩回钩折返的一连串动作虽然快到了极致,仅用了数个呼吸,可薄衫女还要更快一份。

常清流飞力回身时,背后空门大敞,柳叶折枝旋舞着跃至了近前。

“唰唰唰”破空之声在耳畔回响,血浆迸射,数十枚夹杂寒芒的柳叶如若刀片,穿破衣衫,虽被常清流的护体罡气挡了一挡,化去了数成内气,依然锐气不减。

“噗嗤噗嗤”连声,常清流低低痛呼数声,身子在银钩的牵扯下撞上行刑台,伏在台壁,勉强咽下胸中的一口凝滞之气与喉根夹杂的血热腥甜,他知道自己背后怕是被柳叶钉成了筛子……

血水登时浸透后背衣衫,汩汩流淌。

心中不禁暗暗发苦,二人斗内,一主气势,二主内功。

他身周内气本就不如薄衫女倾力释放于手掌间的内气雄厚,再加之对方实力傲然,气势如虹,自己难以抵抗被迫退让已输了气势,这场武斗的胜负谁都能看得清楚。

若是对方内气再深厚几分,单单是背后这难以细数的柳叶入肉之伤便足以要了他的命,他心中如是赞道:果不愧为江湖中一顶一的内家绝学【折花手】!

低眼看了看台下镇天王,镇天王面有怒色,狠狠地瞪着他,将未战而先退,丢的可不仅仅是他常清流的人,更是镇天王的面子!

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常清流蓄力冲劲逼出背上柳叶,血水喷溅中,他再次昂起了头,咽了一口唾沫,若再失手,自己日后在镇天府的地位就要不保了!

可就是这么一昂首,他却呆在了原地!

聚气在喉,他高呼一声,“保护王爷!府兵快退!”

他的眼前,铺天盖地的叶片枝条,泥土草叶,飞沙碎石,呈疯狂舞动电卷残云之态,以惊人的速度威势齐刷刷电射而来,数十棵三人方能环抱的老树更是席卷之姿迎面撞了过来!

这他娘的怎么打?

常清流啐了一声,抬臂收回银钩,脚掌巨力剁在黑石台壁,飞身跃下行刑台,就地一滚,站起身拔腿就跑!

这位在镇天府中独当一面,人前吆五喝六的常清流,连和敌人正面交手的勇气都没有,竟畏敌而逃了。

这曾一度成为江湖人茶余饭后,镇天府内眉飞色舞的趣味谈资,常清流也注定在能人辈出的内家子中,很难抬的起头来。

这位动辄便是如此大动作的薄衫女,甫一出手,就击溃了对手的一切信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3】

在常清流破口断喝的回荡声中,三千府兵共四十门客一同簇拥着镇天王、挟持着周患,齐齐后退。

叠叠手持银盾的甲士层层保护在最前方,试图抵抗住薄衫女那夺人眼球摄人心魄的招式。

正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折花手与镇天府交手对垒的**时分,叶司丞一步迈上高处,远览双方一切动静,浅浅笑了笑,猫眼中满是精光。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同盟,此言倒也不甚准确,应当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才是。

这位才绝帝都的金口神断丝毫不介意借着薄衫女发难的时机,先一步夺回周患。

时间太紧,容不得他太多筹谋,究竟能不能在镇天王和薄衫女两双巨手之内夺回周患,他和背后紧步跟了上来,满眼忧色眺看前方混战的小皇帝一样,只能听天由命。

但他稍微比小皇帝看得长远一些,即便是最终周患真的落入薄衫女手中,他也另有对策,既能拔除镇天王这颗毒瘤,又可逼薄衫女现身交出周患,故而,他并不着急,不紧不慢的出口劝言陛下宽心。

吃了无数苦头仍旧是个少年的小皇帝当然做不到叶卿这般镇定自若,心平气和。

幽怨地看了叶司丞一眼,心说:朕若有你这份临危不惮的心气,又何惧镇天王和满朝奸佞。

……

一片纷乱中。

镇天王被众门客团团围在中间并逐步朝着安全的方位避离,余光一瞥,他看到周患正在自己的不远处,被一个三重境的内家子扛在肩上。

他停住脚步,吩咐四周一声,便迎向那名带着周患退出战斗中心的内家子,沉声拦住,他将周患的上半身扶起一些,平行而视,竟嘴带冷笑的替周患整了整领口,凑近压低声音道。

“本王粗鄙浅陋,多亏周帅让本王开了眼界,有幸见到了这传闻中盛名江湖的折花手。”

周患并没回答,腥红的双睛分外冷静。

他想看清楚眼前这个贪得无厌的镇天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似乎是因为没有听到回话,镇天王也略感无趣,单刀直入道。

“本王给你十二个时辰,过时不候!”

周患眼中神光微转森冷,语音淡淡回复。

“卓幼安……”

镇天王伸出手指,挑了挑周患颔下碎须。

“周帅,你给本王记好了,你没资格和本王谈条件,卓幼安,本王是不可能还给你的。第一日,本王要你交还少宗澄,十日内,本王便要你拱手交出沧北军权黑玉令,你能奈本王如何?”

周患沉吟片晌,回之以冷笑,“你便以为卓幼安一小小副将,当真如此重要?值得老子交出三十万沧北军?”

镇天王试手拔下几根碎须,呼出口气吹了吹手指,拍了拍周患的脸,“啪啪”作响,足可见力道极重。

手掌方落,周患满是泥污的脸颊上便出现了一个通红鲜明的手掌印。

“周帅啊,事到如今你与本王玩这套小孩子把戏,你以为本王会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周夜城是个什么样的人,本王清楚得很。你是他的爱将,若不承继他的忠义二字,如何能与一代神帅相交莫逆。”

“本王愿意拿这三十万军,一赌周帅的为人。”

周患突然哈哈大笑,倒使得镇天王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老子笑你。”四字出口,周患浑身气势一凝,足以令四周内家子战栗的杀气逼仄而出,浑如实质。

“笑你虚伪,笑你自卑!笑你虽然极力掩饰,心中仍然对那位当初费尽心机、不惜勾连外邦也要拔除的大周长城充满了敬畏!”

“姜昀,你苦其一生筹谋帝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也不得不承认侯爷的忠义,不得不承认而今利用的正是这一份浩然正气!”

“因为你知道,侯爷身上拥有的,你不配拥有!”

没有人看到,周患在毫无顾忌的大笑时,一双眸子里竟噙满了泪水,他早有猜测,当初座北侯灭门一案,镇天王定是占据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

就在镇天王方才说出那一句挑衅而自信的话语的时候,周患读出了对方眼中难以掩饰的警惕,只因为他镇天王,不敢直面座北侯的名字。

也正是这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眼神变化,却恰恰让周患生出一种直觉,愈加笃定了那个心中一直无法完全确认的猜测。

杀气愈加激烈,完全不加修饰的杀意刺激着镇天王的心绪。

镇天王,老子不仅要你身败名裂,要你终生阴谋付与水中月!更要用你的血来祭侯爷屈负的血海深仇,来祭沧北冤死的百万同胞!

镇天王知道对方言辞凿凿的话语自己无法反驳,索性强作冷面,冷哼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熟悉镇天王的人都知道,此时的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中早就恨的牙痒痒了。

周患,本王看你还能强颜多久,若无金刀王掣肘,你早已是本王的刀下鬼,焉得猖狂!待本王兵进帝都定鼎天下之时,本王定教你跪着死在本王眼前!

二人交谈不过眨眼功夫,场中局势已生出了些许变化。

一身折花手,背负深厚内功的薄衫女自第一次出手逼退常清流,压迫三千府兵举步退却后,便再无留手的倾尽全部余力,只见四周群树如临海啸湍流,齐齐震颤,根本数不清的柳叶断枝与庞然树躯虚空旋动,场面异常惊骇。

原本在行刑台不远处围观的众百姓早已自觉地纷纷退避三舍,远离争斗开来以防波及。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全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场中这一凭生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

源源不断的人流还在递增,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往往是那些不用为任何一方负责的,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忽有一声惊呼炸开,紧接着人们纷纷看向了薄衫女的方向。

乱花翠色之中,薄衫倩影杀入了人群,在三千府兵甲中酣战,如仙如魅,如入无人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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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4】

野望城外,行刑台。

一场双方混战在折花手带起的恐怖叶海树浪中,一触即发。

这场属于薄衫女一人对三千之众的,看似不自量力高低立判的战争胜负,却因为另一方出其不意的突然插入而变得朴树迷离起来。

镇天王虽然不是独当一面的内家高手,却也知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不断出口喝令府兵及众门客蜂拥前冲,以挡住薄衫女势如破竹的冲杀之势。

折花手的招式看来绚丽骇人,但一旦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时,使用起来便愈加显得捉襟见肘、难成大用了。

薄衫女起初入阵时,踩踏众甲肩头脑顶,身似风中鹤,入云龙,遇人便屠,手中无剑胜有剑,血腥气贯彻四方。

柔柔弱弱的脸蛋,不盈一握的纤腰,清盈透肌的薄纱,在群甲眼中无异于一尊凌驾于上空的杀神。

抬手柳叶如锋,指出盖压群甲,风光无两,稍一腾挪,可带走十余条性命。

即便一众身在三重境的镇天府门客各持兵刃迎上薄衫女,视图将之逼入绝境,无不被薄衫女折花手掀起的磅礴气浪与锐利生生掀开,难以对敌。

奈何人力终究有时穷,一旦被源源不断倒下复又爬起的镇天府甲兵死死围做一团后,她几番冲杀无果,根本无法突出围拢过来的包围圈接近周患后,出手便渐转吃力,额上也生出了些淋漓香汗。

一袭薄纱依旧轻盈,可任谁也能看出她已无最初的汹汹之气了。

又一手折花,催断群树为兵,大力出掌暂且击退眼前紧密到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的府兵,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浊气,在自己勉力挤出的一片空地上飘飘而落。

顾盼四方,手持长戟矛戈再次飞速聚拢的府兵依然难以胜数。

薄衫女咯咯一笑,倏地聚气在喉,朗声笑问,“你们还要远处旁观多久?若再不出来,谁也落不得好!”

一众府兵充耳不闻,他们只听镇天王号令,毫不顾忌的围了上来。

薄衫女见唤了一声没有动静传来后,竟又笑了起来,低低讥嘲一句“一群缩头乌龟。”

紧接着,她揉了揉纤纤玉臂,活动了一下肩膀,眼睫轻轻一颤,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原地!

除去折在薄衫女手下外的所有府兵同时停止了动作,四下寻找薄衫女的身影,忽听耳畔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众府兵齐刷刷抬头上视。

但见常清流等四位身达三重境的内家子呈四个方位在半空中与不知何时腾上半空的薄衫女战在了一处。

面对身周不同方向的利器,薄衫女手指轻动,泥土上一根细长的柳枝入手,内气自掌心点点晶莹外淌,贯彻整条柳枝,一个甩动,破空声如鸣惊雷。

众目睽睽下,常清流的银钩旋绕着撞上薄衫女的柳枝,生生弹回,同时彻起一声巨震,浑厚的内气顺枝摸瓜直逼手掌。

紧接着,手上剧烈一痛,虎口崩裂,血光涌现间,一只小脚重重踩踏在常清流的胸口。

口中腥甜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应一声闷响倒飞了出去,摔入蚁群般的府兵中,顿时烟尘四起。

薄衫女身影电转,在一击退了常清流后,手中折枝猛然倒转,“啪啪”连声,抽落两侧袭来的兵刃,顶住了背后暗现的寒锋。

脚步凌空舞动,借着踩踏常清流的余力迅速翻转,凭空双腿横劈,在千人仰望之上,金辉至阳之下,一个漂亮的一字马将左右两侧内家子踢翻在地。

护住后背腰身的柳枝如一柄弯刀利刃,在莹白色内气的包裹之内悍退背后内家子再次刺来的长戟。

折花手再现,十数枚细长柳叶恍如箭矢齐发,隔空“漱漱”连声,柳叶穿破衣袍,破碎血肉,将最后一个内家子击飞在地,软软倒地的身子上是一个个汩汩流着鲜血的血洞,长戟斜插一侧,微微颤动。

短短瞬息间,四个在镇天王手下一顶一的内家高手便被薄衫女轻易击退,三伤一死。

薄衫女身轻如燕,落于一株老柳树上,树下迅速被镇天府兵团团围住,一个个挺起长矛指向薄衫女。

薄衫女隔空再望镇天王周患方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姜昀老贼,你就只会以人数压我嘛?”

常清流一个猛子爬了起来,三两步窜到镇天王身前,脸色十分难看的低问。

“王爷,是否将他……请出来对敌,此人实在太强,现下关霆不在,全府上下除了姜老和他,清流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与他对敌。”

镇天王冷笑一声,“本王养你何用。若非此次不是为了放走周患,本王一定以办事不利之名宰了你!”

常清流心神一颤,忙不迭的道:“王爷恕罪。此人虽然骁勇,但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孤立无援,很难冲破府兵的包围,根本近不了周患的身,如何能将周患夺去?”

“你以为管叶那两个娃娃仅仅只让一个女子来救周患?”镇天王斜眼打量四周的密林深处、

“只是他们,还未出现。少时若不敌管叶之流,你便留出个口子,把周患送出去,勿要伤了本王太多的将士。”

“是。”常清流会意,“难道咱们就这么轻易的把周患让出去?”

“不急,眼下还不到诛杀乱寇的时候。”镇天王眼神微冷,“待本王大军抵至帝都,青衣尽出关帝州时,便是周患小皇帝一众贼子的末日。”

“金刀王,你让本王放了周患一次,本王放了,之后他若再落到本王的手上,本王,绝不会留情。”

薄衫女见镇天王于那贼眉鼠眼的门客窃窃私语根本不理会自己,一阵气恼,双手虚抬,甫要发作,远处丛林间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虽然那只是寥寥几个人的脚步声,可混战中的双方却均能够清晰的听到。

薄衫女这才香腮微鼓的收回手,像是得了救兵似的,目光朝着密林方向看去,眼角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周患所在的方位以及周遭内家子的分布,准备伺机而动。

紫衣管随卿当先迈入众人视野,而后是孔太飞,云冲二人。

孔太飞搔着头皮,问管随卿,“儒公大人,咱们几个就这么直直的冲上去抢人?”

“不然呢?”管随卿手握折扇,浅笑反问。

孔太飞摸了摸鼻子,“没什么计划嘛?不过……俺老孔喜欢!”

第二百二十五章:玉扇黑刀

再见那如同画中走出的一袭紫衣与折扇,镇天王下意识攥掌成拳,眼神也慢慢转冷。

他曾经无数次因为管随卿和叶司丞这两个天纵之才不得为自己所用而感到愤慨过,那个黄口小儿除却生在帝王之家,可有任何一点能与本王相媲美?

凭什么本王便无如此良才辅佐?

莫非他们瞎了眼不成?

既然你们如此轻信那个小孩子,本王,便要彻底击碎你们愚蠢的幻想。

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如何与本王数十年谋划一争!

想到此间,镇天王鬼使神差的看了周患一眼,心中没来由的多出了一些警惕。

一旦管随卿,叶司丞,周患,共同辅佐一人,这江山,本王还能夺在手中吗?

不,本王以己身在沧北斡旋,只为明修栈道,暗度奇兵起帝都,届时即便你们发现了,也已晚了!

没有人能胜得过本王此招釜底抽薪!你等三人也不例外!

镇天王眼神森寒的挥了挥手,背后与薄衫女对峙的府兵便分出了一部分涌了过来,护住前方。

薄衫女吐了吐舌头,眼见围在自己身旁的府兵潮水一般退去,留下的竟然不足方才的三成。

“镇天老贼,你就将这几个臭鸟蛋留给我,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镇天王仿佛没有听见薄衫女的叫嚣,给了常清流一个眼神。

常清流默然点头,三两步走开,在周遭群甲中穿梭一阵,低声吩咐几个靠近周患的内家子,将周患向着后方移动。

被一名内家子扛在肩上的周患吃力挺起身子,已经预料到了一些什么的他微微喘息着,正要说些什么,常清流一记手刀狠狠地打在脖颈处,周患眼前一黑,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树梢上稳稳站着的薄衫女似乎感受到了常清流正带着周患朝自己这方走来,微一挑眉,有些摸不清楚对方的意思。

但怀着来者不拒的心思,她呵呵轻笑,扬手欲再动。

一道声音浑若天边飞来的一般射来,粗犷豪迈,浑厚有力。

“姜昀,可否让我见识见识,她的折花手。”

一个面由黑巾遮挡,身着一身黑色披风将浑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的人,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入场中,其衣衫无风自动,身上气势略显高著,但又另内蕴体内,给人以返璞归真的高人之势。

手中尚自握着一柄纯黑毫无一丝别色的连鞘长刀。

看到这柄刀,远处的管随卿轻咦一声,刚要动的身形陡然停了下来。

云冲不解,“管公,您认得那柄长刀?”

管随卿摇了摇头,“正因不认得,才感奇怪。本公从未在大周的江湖上看到过这柄刀,可单看其刀鞘便知此刀定是利器,而且那持刀人带给本公的感觉分外熟悉……”

“莫非是不出世的宝刀?”

管随卿心中略微有些慌神,“不,本公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镇天王手下,肯定隐藏着什么……”

随即他深呼吸一下,重新收紧心神。

“眼下救周患将军要紧,即便镇天王有意放他,有那薄衫女掺和,同样结局难料。一会打起来,你们二人跟紧本公。不用过分接近周将军,只需吸引全军注意,徐苏二位将军会在侧翼趁机救下周将军。”

云孔二将重重点头,管随卿轻声呼道,“上了。”

而后当先脚踏尘泥,身形流影电光,迅烈非常,几乎以一种肉眼难见的速度激射向镇天王。

攻敌所必救,擒贼先擒王,这便是管随卿在毫无计划准备的前提下想到的最有效也最直截了当的方法。

常清流遥遥与镇天王对视一眼,镇天王有些咬牙的对着那持刀黑面人点点头,持刀人插手一声谢过,手指马上紧了紧掌中刀。

持刀人那黑面下深邃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瞳稍一流转,余光看到那化出道道残影的管随卿以及镇天王身周根本毫无反应的一众门客,暗暗骂了声废物,手中黑刀猛地掷了出去。

出乎镇天王意料的是,这一刀并不是冲着黑面人想要较量一下的薄衫女飞去,而是朝着自己的面门飞来,登时一惊,下意识踉跄后退出几步。

只此一退,管随卿那快到极致鲜有人反应过来的紫影便袭了过来,直指前方的扇柄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中迎上了持刀人电光般掷来的黑刀。

管随卿不由一阵心惊,世代管儒公都以轻功见长,尤其是管随卿这位文武皆是登峰造极境界的奇才,脚下功夫更是直逼天下首位。

能够在他全力出手投身战场的一刹,辨清来意并当机立断预判出自己扇锋所指的,在这偌大天下间也是绝对数的过来的。

这持刀人究竟是谁?

战场势乱,不及深思,他在黑刀的阻拦下身形一顿挫,倒飞数尺泄去劲力,飘飘落地,黑刀也在他势头极盛的一击之下刀身剧颤的飞了出去。

黑面人冷冷一句,“看好镇天王。”

其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十分生硬。

而后黑面人看也不看管随卿,身子一抖,越向前方稳稳的接住爱刀,去势毫无半分停留,内气逼仄倾泻,贯彻黑刀,一个急步,直扑薄衫女。

常清流胁迫着周患,转面看着黑面人攻去的背影,心中腹诽权衡不已,面对江湖强者,他果然还是来了!究竟是他厉害……还是那薄衫女厉害?

忽听耳畔响起黑面人那生硬僵冷却又带着几分玩味的古怪音调。

“我知道你们的目的,这人,总归是要送出去的。她若胜了我,你就把周患交给她,她若败与我手,你就把周患扔给那管小子。”

虽然被外人发号施令十分的不满,常清流还是抑制住了不快,投给了镇天王一个询问的眼神。

镇天王却并没看他,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前,与数十位门客搅斗在一起而游刃有余,不落下风的一袭紫衣。

视线又一转,盯向远方从外围企图杀入过来,横冲直撞的云冲和孔太飞二人,手抚颔下长须默默算计,“还少了两个,和本王玩调虎离山吗……”

嘴上勾笑,他看着这一场完全出自自己之手的闹剧愈演愈烈,心神竟有些畅快。

经过这不多时的对垒较量,他已看出薄衫女和管随卿并不是出于一派,这位自诩精明的老王爷倒是很乐意静观一场狗咬狗的大戏,为这场战斗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远视片晌回过头去,他对常清流点了点头。

“好,就依黑面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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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三千烦恼丝

话说镇天王遭袭,黑面人隔空掷刀击退管随卿,镇天府门客迅速反应过来,将镇天王护在身后,向着落地还未稳定的管随卿就扑了上去。

兵甲外围,云孔二人各持兵刃,挥洒内气腾挪冲杀,奈何群甲配合默契,稍一近逼便被反围,很难前冲太远,只得一步一步朝着周患的方向靠近,脚下不多时便横了十数具尸身。

二人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人少胜不过人多,身上渐渐出了些轻伤,孔太飞突地怒吼一声,“休拦你家二将军!”

大力劈开眼前二人的脑袋,形如巨塔的身子就冲了出去,以最为凶蛮的冲锋姿态,护住周身要害,抢入了敌阵中。

云冲与前者并肩多年,早知习性,默契已足,见到孔太飞没头没脑的就冲了进去,当即抽身避开眼前来矛,东荡西杀,替孔太飞解决侧翼的暗枪同时强势逼退后方矛尖。

二人一前一后,以背相抵,竟颇得进境,直插入敌阵数十米只愿,距离周患所在方位也越加靠近。

远处窥伺时机,力求一击救下周患的徐烨和苏瑾妾眼见管随卿,薄衫女和云孔四人分别挡住了门客,黑面人,群甲,心中在不断算计,冷静地判断着周患所在的位置,蠢蠢欲动。

黑刀在手,凝气在身的黑面人脚步快的出奇,一步迈出数丈之遥,刀内聚气已达巅峰。

对于这个出口挑战自己,想要一试自己深浅的黑面人,薄衫女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微带笑纹和嘲意眼神甫一落在那柄黑刀之上,眼神立转凝肃郑重。

她常年游历在大周东方的各国之间,尤其是临近冰池海的数个国家更是熟之又熟。

故而她一看到这柄刀,就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来历。既知来历,便再难轻视,再加之其方才与管随卿的一次短暂交手,更知对手不凡。

出自江湖内家子天生所带的好胜心理,薄衫女活动了一下手腕,站在树梢之上,她早已将方才面对围攻时略微气喘的状态重新调整回巅峰,星眸流光溢彩射向对方。

“山上一点都不逍遥,不准我伤人不准我伤兽,就连那几个臭鱼烂虾一草一木,也不准我碰一下,束手束脚的窝囊死了。”嘴角带起一丝甜甜的笑意,她呵呵一笑。

“你拿我试手,我也正好拿你试试手。”

话音未落,她一只修长无比的青葱玉手高高抬起,一阵虚幻般的莹白色雾气细若牛毛旋绕于之间,带起的强烈气势比之方才不知要强盛多少。

天地突现异象,草木全无,天穹尽殁。

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一个薄衣少女,背对群甲数千兵士,一头乌黑亮丽形如三千尺瀑布的长发,一落银河般轻轻舒展,披洒及肩及腰及臀及腿乃至及地。

紧接着,根根青丝无风而动,像是获得了生命一般跳动了起来,像是凭空铺开了一张满天的蛛网,丝缕纷沓而来,又仿佛一层黑色的薄暮笼罩半壁天日,层叠无有穷尽。

青丝,虽细到极致,却依然气势如虹,亮若匹练。

树下的持兵群甲下意识畏惧的缩了缩头,脚下紧跟着接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稳住震颤的心神不受那顷刻间铺天盖地的青丝的干扰。

女子清脆的嗓音几乎与那青丝卷出的“嗖嗖”之声汇合一起,“折花手,三千烦恼丝!”

指出如电,如真如幻的发丝穿破空气,带动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破空暴鸣,朝着极速靠近的黑面人绞缠过去。

一旁酣战三十余位镇天府门客的管随卿听到动静,手中铁骨软玉扇发出“当啷”一声轻吟,倏地抖开,气力潮水倾泻而出,巨力斥退眼前众人,匆匆侧过头去,面上唯有惊意。

尽管四周情敌环伺,他依然毫不在意的自顾自喃喃自语。

“三千烦恼丝……半年前与褚士齐切磋时,就连他也还用不出,怎么会……此女,莫不成比褚士齐还要强?”

江湖传闻,无一师姑花前柳的【折花手】有三重境界,三十六烦恼丝,七十二烦恼丝,百八烦恼丝,用至极致的百八烦恼丝,可以一击逼退数百甲。

未封圣的花前柳曾凭借臻至化境的百八烦恼丝以一己之力挡住了三千探雪甲半柱香之久,并借那时之契机一举封圣,事后半数探雪甲身受重创。

直到半个甲子前,扫雪客的随身侍卫左沂曾上过一次北固山求见花前柳,被花前柳使出一招【三千烦恼丝】逼下山来,那时江湖中才开始传闻原来【折花手】还有一第四重【三千烦恼丝】。

据说乃是无一师姑封圣后皈依佛门,自佛经中【十缠,九十八结为百八烦恼】中悟出了【人生一世,三千烦恼】之至理,创出【折花手】的第四境界,听闻其门下无一人习得。

未曾想到,就连名满天下的北固山花青龙褚士齐都施展不出的招式,竟在今日,出自一不知名姓的薄衣女子之手,如何能不令他感到惊讶?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从未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管随卿的心中兀自沉思,又猛然转醒,碍于此时处境,只得放下凝思,准备晚些时候一定要和云冲等问个清楚,心念收回,他眼神一动,再度挥舞折扇与一众镇天门客交起手来。

黑面人前冲的身影突兀的停了下来,眼看三千青丝袭来,他无畏无惧,黑面罩下的脸庞上写满了惊诧之色。

“用的出此招……此战,算你胜。”

说罢,他以刀在眼前挡了一挡,全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气势看起来百分凌人的三千青丝悍退,那只握刀的手仅是青筋微突了一下。

如此骇人的一招,竟然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那黑面人的随意格挡,就能够将之完全粉碎?

常清流心中一跳,果然是他要更胜一筹,这薄衫女也不过如此!

薄衫女笑着拍起了手,呼喊一声,语音轻灵,“既然是我胜了,就将周患还来!”

黑面人沉吟几时,背身向着常清流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将周患送过来,口中却道。“阁下可否告诉一声名姓,也好让我知道,究竟败在谁的手中。”

“北固山,无一师姑门下,花娘子。”薄衫女呵呵笑着回答。

常清流受命将周患扛在肩上,缓步走来,黑面人再次不紧不慢的开口,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一个花叶遮蔽的林荫深处扫了一下,那个方向,正是徐烨苏瑾妾二人的藏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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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千里传书【1】

“花娘子,非是真名吧,敢问姑娘芳名如何?”

几乎是在黑面人问出这话的同时,常清流已走至黑面人身后,倏忽两道持剑白影电射过来,目标正是常清流肩上的周患,速度虽然没有管随卿那般迅疾,却依然快到了所能达到的极致。

至少在双方间距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内,常清流都只来得及回头一看,顺势迅退一二步,苏瑾妾就当先窜了过来。

徐苏二人虽然都是三重巅峰临四重的实力,可多年积淀下来,实力早已超出了第三重的范畴,逼近第四重,再加之远处蓄力已久,早已看准时机,钻的乃是镇天府甲兵余翼的空隙,这才显现出了惊人的速度。

苏瑾妾追夫心切,更是用出周身气力,毕其力于一跃,速度更胜旁时,竟隐隐有一连串残影自其身后留恋不散。

常清流见到苏瑾妾那张精致的俏脸转瞬间成了咫尺之遥,想要再动已经晚了。

蓦地里,一只手搭上了常清流的肩膀,那是一只握刀的手。眼看黑面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忙稳住心神,手掌扶住肩上的周患。

但见黑面人一手扶住常清流的肩膀,另一只手快若雷霆的按住周患,手上一股大力涌出,将周患生生从常清流的肩膀上拽开。

黑衣下的臂膀青筋暴起,臂间炸出一缕内气,将周患的身体拽入了半空,最后沉沉一掷。

周患便随着黑面人发力的方向倒飞了出去,尚在昏迷中的周患根本不知自己此刻身在半空,一阵飘转便飞上了薄衫女所在的一棵老树。

薄衫女吐出一口气,气沉丹田,身躯微微向下一顿,便揽住了周患的腰身,指尖发力,将周患托在了股掌之间,俏皮一笑。“如此厚赏,花娘子谢过了!”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黑面人一面抬手以刀抵住苏瑾妾逼来的银锋,一面随意回答。“有劳花娘子替我向师姑道一声好。”

薄衫女用闲余下的一只手隔空拱了拱,“好说好说,也有劳你替我向韩天相道一声敬意!”

“下次再见,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姓罢。”

话音落地有声,人影腾挪间已消失不见。

管随卿眼观六路,虽被绞缠难以脱身,焦灼于眼前之战,却同样在观察着这一边的动静,感受到周患被那薄衫女带走,他立辨眼前形势,知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第一时间挥扇将眼前最为难缠的一人逼退,拦腰横杀一人,血光冲天中,他强借突然间鼓胀的内气一转脚步,再化流光,三两下跃出了一众门客的包围圈。

镇天王望其轻松入场复又轻易退离的背影,暗暗咬牙,但很快又松了一口气。

自己眼下人虽多,可大多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真正能与管随卿一战的人除了黑面人几乎没有,他如此轻易离开,也算一场幸事。

管随卿身影遁去的同时,较苏瑾妾慢了一步的徐烨吐出一口气,脚踩一兵士的头顶,顿住身形,低喝一声,“十姐,快撤!”

苏瑾妾被黑面人一刀斥退,凤目中满是怒意,但也只周患被薄衫女带走,自己等人再多停留除了徒增伤亡,已无意义,忙借着震退之力,顺势倒转身形,与徐烨二人连杀几个兵士,杀出阵仗,扬长而去。

常清流急道,“前辈,何不杀掉此二人!”

耳边传来黑面人低低的喘息之声,常清流这才注意到,对方那只一直搭在自己肩上握刀的手,正在轻微的颤抖,手掌间浸出的血丝已透过自己的衣襟,黏在自己的肩头。

他顿感意外,惊呼一声。“前辈……你。”

“慎言。”黑面人低喝,常清流急忙住嘴。

黑面人探手入黑面之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红,这才道,“你以为无一师姑的封圣绝技,乃是江湖人胡吹之下的虚名么。”

常清流立时了然,慎之又慎的看了看薄衫女离去的消息,心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惊骇。

眼前这位黑面前辈,虽然从未出世,并未被武甲阁纳入武评册,可他清楚的知道,至少此人在天下间排进前二十五绝对手拿板攥……

原来那薄衫女的实力竟如此之强!一丝侥幸无声充斥心头,还好我跑得快,否则只怕此刻需得让人给我收尸了……

云孔二将一见管随卿从头上矫健越过,顺带着帮助他二人击退身后兵甲。

有数十年征战经验在,孔太飞也能够看清局势,即便心与不甘,依然随着云冲迅速回身退却,在管随卿的引领之下,三人如一阵风般,杀出了镇天王的府兵阵营中,一阵飞奔,几个眨眼间便失去了行迹。

一场对峙酣战,来得也快,去得同样快。

外围观战的百姓根本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这场劫刑之战已至尾声,许多意犹未尽的百姓也只得悻悻然散了开去。

管随卿助云孔离去,丝毫不加停留,迅速撤出阵心,与众人汇合一处,除却早有预料的管随卿和叶司丞,其他诸人均是面有些许颓然。

一行七人拥小皇帝在首位,回到了林间别院,坐在二层茶间内留守等待的姜补天一看众人形容不用问也知道结果,他默然站起身,迎了上来。

小皇帝坐到茶间正中,叹了口气,忍不住向叶司丞垂询道。“叶卿,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行动。”

叶司丞笑而不语,转而看向管随卿。

管随卿知他意思,答道,“陛下不必忧心,此次我们刺探出的敌情,已经足够,接下来只需按原计划行事就好了。”

“哦?”小皇帝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精神一振。“不知管卿刺探出了什么重要敌情?”

“有一点可以证明,镇天王背后除了关侯世家在内,还有另外的江湖势力相撑。”

管随卿似乎语不惊人死不休,语气平淡的吐出这句话后,满屋子内都是瞪的滚圆的眼睛。

小皇帝更是惊呼出声,“还有?一个关侯世家内便有数不尽的高手,若还有江湖势力扶持,这镇天王……”

叶司丞知道如果小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在此时此刻说出什么颓靡的话语,对众人的士气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忙低低咳了一声。

“镇天王的背后有所依撑,我们早有所耳闻,不必失了手脚,即便他背后站有无尽高手,陛下龙姿凤表,自有神明庇佑,定能攘除奸凶逆贼,还大周一片太平。”

叶司丞将话头一带而过,又向管随卿问,“你如此说来,想是心中已有了结论,这突然出现的江湖势力,又是哪家?”

管随卿一指桌上地图曲晋地域的西北位置的一片山域,“撼剑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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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千里传书【2】

“撼剑指峰?”

不仅是小皇帝一脸茫然,就连小皇帝一侧实力高到即便是管随卿对到也不敢掉以轻心的姜补天也是一脸迷惑。

看来久居宫城内,对风云变幻的江湖高手排位并不看重,甚至是那句已经承袭了近两个甲子的武评句也不一定记得清指的都是谁。

叶司丞因此解释道。

“撼剑指峰,是天下十岳第九位的撼剑山的其中一峰,当地人称之为一指峰,只因其整座山域独一峰高耸入云,而撼剑山域其他诸山则是清一色的低矮不似山峦,这与白帝五峰拔地而起的雪山山势略有相近。”

管随卿顺势接口。

“撼剑指峰一脉剑道传承被称之为撼剑剑统,亦被江湖人称之为人间的第二剑统。众所周知,探雪城以行剑为著,虽然历代探雪总教师均是撼剑大家出身,但在世人眼中,探雪城实际上是行剑的流行光耀之城。”

“一百六十年前,红袖剑神孙洗庐开创撼剑指峰剑道一脉,另辟蹊径,弘扬撼剑之学,使原本偏向于行剑的剑道渐转至撼剑行剑可分庭抗礼的地步。对此,上一代探雪城主,还曾表示十分赞同并且予以大力支持。”

“经历四十年发展后,孙洗庐曾与探雪老剑神决战于天南,最终以平手首位,故而,两个甲子前开始流传的那一句‘一剑一叶一风沙’中的‘一剑’其实指的是上一代探雪城主和孙老剑甲两个人,二人曾同立于天下英雄首位许久。”

“直到后来老城主和孙剑甲双双归隐,扫雪客等后一辈江湖高手领军江湖,这‘一剑’才转指扫雪客。”

小皇帝缓缓点头,眼中满是了然和饶有兴致的味道。

“原来这撼剑指峰还有这么一重故事,是朕孤陋寡闻了。可……朕听说那孙洗庐剑甲是一位行剑大家,为何又是撼剑指峰的开创者,新一代撼剑的领军人呢?”

管随卿继续出言解释。

“因为孙剑甲曾眼见撼剑一流趋至没落,心中实在不忍古老传承断绝,便借挑战探雪城之名光复撼剑之风,使天下人明白,行剑虽强,但撼剑也可以独当一面独立一门。”

“后来,在撼剑指峰最巅峰时期,共有十七位撼剑大家闻名于江湖,合称撼剑指峰十七天相,实力高著。经过指峰合议,为昭显孙剑甲之剑道精神,便将孙剑甲推为天相之首,合为十八天相。”

“今日臣无意中听到那薄衫女教那黑面人与韩天相致敬意,便知黑面人极有可能是师出撼剑指峰的韩崇化天相之道。故而,臣由此推断,撼剑指峰很有可能和镇天王合谋,但也有可能仅是韩崇化一道或那黑面人一人投身镇天王。”

“撼剑指峰撑底,只是最为不好的猜测。”

叶司丞点头,“如今形势尚不明朗,必须做好最为艰难的预准权衡,并加以防范安排,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一双猫眼微微流露出沉凝之色,很快又是严肃的看向云孔苏徐四人。

“无论下一步如何,当先要做的,还是将少宗澄送还回去,方能保证卓幼安暂时无虞。劳烦苏将军,云将军按原定之计行事,将少宗澄送还回去。”

“另,还请孔将军,徐将军走一趟环山,确认原本的安排并无差错。”

云冲徐烨苏瑾妾三人均是听令便要退出,唯独孔太飞滞留原地,嗫喏未走,想了想还是躬身一礼问道。

“叶大人,那把少宗澄送还回去之后,幼安的性命如何保证?万一那姜老儿确认自己的爱将安全后,再将幼安斩了,俺们岂不是回天乏术了?”

“依俺老孔来看,莫不如让小十一一个人去勘察环山,俺老孔挑头去把幼安给救回来!您放心,俺老孔知道分寸,肯定不草率行事,你别看俺这一身黑筋,这潜入敌城的事还真做过不少,极少失手,您就交给俺!”

“俺一定把幼安给救回来!”

满座众人都被这个黑塔一般的汉子憨态可掬的样子给逗得微微发笑,叶司丞笑道,“二将军无须急在一时,卓小将之安危,本丞自有安排。”

见到对方自信的样子,孔太飞终于是点了点头,和前三者一同出了别院。

余下四人面面相觑,小皇帝还未发问,叶司丞又是一道命令传下,“随卿,姜先生,卓幼安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二人了。本丞相信,以你二人的实力,足够救出卓幼安。”

“记住,切勿低调行事,动静闹的越大越好,最好将镇天王的府兵门客全部逼出来,方才最好。本丞会在城外接应,你二人救出卓幼安,便从南墙闯出。”

管随卿对于叶司丞有着绝对的自信,虽然这一强攻莽撞的手段,与叶司丞平素稳重谨慎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反,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善言辞的姜补天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看了小皇帝一眼,叶司丞看出他的担忧道。

“虽然本丞和陛下均是不通武学,但请放心,本丞还有一步后手,可保此地不会有危险,安心去罢。”

二人答应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

云东,馁州,少凉地。

自庶州姬岭莫须山出来一路经历三州之地,整整五日时间,赵梦缺已然历经了大小十余场战斗。

胯下白马王雪夜流星几乎被赵梦缺马不停蹄的逼出了全部的潜能,生生累瘦了一圈。

为了不耽误营救冰池海三州的粮草和甲士行程,同时也是为了缩小目标,赵梦缺选择了让燕杵兴继续领军先行,自己独自一人带信折返。

赵卫辞本应与他同行而回,到沧北再分道扬镳。

但前三日午时,昶州方向的探雪城眼线突以黄门雀传下消息,命其速去一趟曲晋撼剑指峰调查一个黑面人以及一柄黑刀的消息来历,当地会有探雪城的眼线谍探接应帮衬,赵卫辞因此与赵梦缺分别。

临行前,二人交换坐骑,赵卫辞将原本就是属于周患的这匹白马王交到了赵梦缺的手上,一方面白马王脚程更快,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赵梦缺将之还与周患。

“赵将军,此行一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此去昶州一路危机重重,云东眼线遍布四方,现又已被人盯上,经历四场混战,能够走到这里,已是劳心劳力。”

“现下我又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距昶州亦更有近万里之遥,即便宝马在身一剑在手,仍然难上加难,赵将军一定保重!”

赵卫辞神情严肃。

“此次事态紧急,镇天王行动又快,就连探雪城得到消息也需要数日时间,黄门雀在探雪少之又少,所能携带消息又极其有限,我已先行将云东有异的消息发往了沧北。”

“但毕竟信息不详,一切重责还在将军手上的这封信书之上……能否赶在镇天王兵进帝都之前赶赴昶州通知消息援救帝都,全赖将军了!”

赵梦缺回之以格外郑重的一点头,“你也保重,曲晋毕竟异地他乡,西境军又亦图谋不轨,只怕你此次孤身前往也并不安全,多加珍重,来日有机会,一同痛饮罢。”

“闲话不多说,你我就此别过!”

赵梦缺心系巨事,不敢过多停留,拱手示意,二人便扬起一溜烟尘,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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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千里传书【3】

探雪城纵使情信网遍布天下,但毕竟地处偏僻极地,即便是来自于天下间四面八方的信息想要传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

更何况此时的云东,镇天王谋划多年,不可能百密有疏,一切行动做到完全低调清简,行动无声无息,紧密有致。

镇天王父子一早就在云东进行了消息严查封锁,数年前便已派手下门客及关侯世家乃至包容其下的诸多江湖势力出动全部实力百般探查探雪及天下各国的眼线谍探以阻遏其视角。

同时,在云东军真正与曲晋源源不断汇入云东的西境军联合一处之前,在云东十八州的各个州境,至少有不下数千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云东的天空与地面。

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坐镇云东镇天府,主持夺位筹谋在云东计划实施的镇天府少王公,曾在江湖中有【千机眼】之称,在偌大云东享誉【十足智】的姜谷庄便能够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得到消息。

决不能小看这一个半时辰,云东虽然名义上共有十八州领土,可其域之广甚至是沧北十三州的整整三倍,更是绵延万里的天南山脉的两倍之多。

而联系勾结其全境,无论何处得来的情信都能保证在一个半时辰内汇报到镇天府内姜谷庄的书案上。

足可见这条由关邪亲自监督构建的云东情报线的威力。

此时风头正紧,可谓是计划启动的关键时期,风口浪尖,整条线路更是全线连接启动,不敢有丝毫怠慢,完完全全的发挥出了它全部的实力。

短短五日,紧盯着赵梦缺动向的眼睛每天都会将事无巨细,数之不清的信息传入府中由姜谷庄亲自审看并抉择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如果有人问姜谷庄在镇天府的地位,用第三把交椅这五个字来形容绝对不夸张。

按照地位来说,镇天王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交椅,是云东之主镇天府之主,而其子姜硕也顺势在其父的威名下做了云东人心中的镇天府第二把交椅。

而若论第三位,这位镇天王早些年收下的义子一定会被人第一个想到。

究其能力本事,绝不在那位藏拙若许年之久的小王爷姜硕之下。

比之姜颜舒或许不如,但他心思细腻深沉,敢作敢为,镇天王可以放心的把任何重要事宜交到他的头上而不会有任何怀疑。

在镇天府内曾有人暗暗评说,姜谷庄很有可能接替姜颜舒的位置,可以替未来继任王位亦或是天子宝座的小王爷姜硕打理一切事物,筹谋无数机谋。

也有人说,日后镇天王能够夺了大周天下,究竟会立少王公姜谷庄为太子还是立姜硕为天子都还是个未知之数。

当然这个背后乱嚼舌根子的人根本无法被那位刚愎的镇天王所容忍,最后落得个凌迟一千刀血尽而亡的凄惨下场。

但即便如此,也定没有人会怀疑少王公在镇天府内的地位、甚至是在镇天王心中的地位已然不输小王爷姜硕多少了。

早些年,攻心于藏拙隐匿真才实学的小王爷,曾因为表面上粉饰出来的利欲熏心与王公贵气,多次与少王公发生口角与正面冲突,不明真相的人都会认为镇天王的两个儿子的关系如火如荼。

但实际上少王公早知姜硕的意图,私下里的交情足可用情比金坚四个字来称道,姜硕更对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义兄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依赖与推心置腹。

值得一提的是,镇天王极其信任姜谷庄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因为他这点:从不贪图权势,只是真心为镇天府为他姜家劳神费力,若能功成,从不记其他小节。

总而述之,便不难看出镇天王留他坐镇云东并非是任人唯亲,而是用人不疑,名副其实。

如此情况下的云东,任何一只信鸽任何一条情信都无法逃脱他的眼睛。

唯一可能误事的变力只有一个,那就是探雪城的黄门雀,因为黄门雀速度实在太快,而且身形极小,即便是他布下了足够多的眼线也很难真正阻拦住。

不过这种天下间一等一的传信奇宝,数量少的令人发指,纵使是在享誉天下剑统之名的探雪城也是可以用两只手指数过来的。

况且一只黄门雀所传信息十分有限,眼下云东形势复杂,根本就不是一张纸片三两句话可以概括的。

他们的整个谋划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他姜谷庄只要守住了探雪以及沧北不会有其他的信息来源,那三天前放出的一只小小黄门雀根本不足为惧。

沉稳谨慎如他,也不会相信天生巧智的叶司丞能够从短短三言两语就读懂他们倾全府之力统筹谋划数十年之久的计策,只要叶司丞有一丝半点的偏差,帝都就是唾手而得!

沧北有镇天王坐镇,帝都如今有小王爷姜硕上下其手斡旋朝局,云东又有姜谷庄坐镇计划实施。

三张大网同时铺开,背后又有数十万大军为依靠,有数量繁杂人数众多的江湖势力内家子撑底……

叶司丞,我实在看不出这一次,你还有何办法!

胸有成竹之下的他,并不介意再与这位笼中之兽赵梦缺多玩一玩,不过他当然也不会忘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

监视着戏弄着赵梦缺的同时,已经在出云东的各个要道秘密封下天罗地网。

只要赵梦缺还身在云东,就决计不可能将一丝消息带出去,除非云东曲晋联军抵至帝都,将镇天府的大旗插在碧帝城的上空!

到那时,赵梦缺身上的消息就是一张废纸,一切也都被他们镇天姜家牢牢地攥在掌心中。

想到这里,一向不苟言笑的姜谷庄也忍不住勾起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眼看又是一名甲士快步奔入,将一页纸笺呈递上来,细细端详片刻,朗声问道,“他距离开州还有多远?”

开州是云东西部的州府之一,也是赵梦缺离开云东的必经之地。

“禀报少王公,他现已抵达馁州少凉地,距离开州不足七百里,以他那匹马的脚程,想来明日辰时便能到达!”

姜谷庄眼中淌出一丝惊异,“好快的马啊,短短五日,他不仅伤了我们十数支小队,而且还穿过了庶州,理州,浊州,进入了馁州……这马,若送给硕弟,想来他定是十分欣喜。”

“少王公,接下来还是继续侦探其动向?”

“不,不想玩了,他杀了镇天府一百二十四个军士,便让老郎中切他一百二十四刀,如何啊?”

姜谷庄先是自语,很快朗声下令道。

“收网吧,他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现精疲力竭,加有大军围堵,临死前的绝望,值得一观呐。”

姜谷庄揉了揉腰背,或许是一直蜗居府内太过无趣,他伸展了一下双臂,兴致忽起的道。

“小王也想去看一看,备马!”

第二百三十章:千里传书【4】

围堵在云东最西面的稠云州和稀云州二州之地通往大周中土十城的十五个道口的云东军士,在得到姜谷庄传下来的原地待命的军令后正兵不动。

此一次,为了拦截住赵梦缺身上所带出的消息,云东军出动者不下八万众,在堵住出口的同时将赵梦缺扎在一张大网中,令其如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当然,这只是第一个原因,之所以出动如此规模封住道口,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掩盖在另一方真正开启的行动,起到故布疑阵之效。

此时,在云东十八州的领土上,诸如此类看上去严丝合缝紧密排列的布局实则只是敲山震虎的疑兵之策,还有许许多多,用来遮蔽那些本就被封锁了消息的各方谍探眼线的眼睛。

镇天王筹谋已久的计策一经实施,其各方各面所做不可谓不严密。

当稠云稀云这边整装以待的几乎同时,姜谷庄正式按照原本商定好的计划开始推行下去,整个云东立起一片风声鹤唳。

为减小目标而分作无数百人小队,自个个通往云东境内的山口道口进入云东,并在留守各处负责接应的云东军士的层层掩护下,悄无声息的遁入了云东军一先预备好的扩充军营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空空荡荡的扩充军营中的甲士数量迅速突破了万数,且这座长宽足足延伸五十里的新建军营还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吞吐之势吸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接应队伍。

想必要不了多时,这场蓄谋已久的两国合并之军的数量便能够突破无数年来云东储蓄军甲的纪录,甚至达到空前的五十万、六十万之巨。

原本镇守在云东,除却因驻守各地而无法移动的地方驻军以外,可以汇整于一起任主帅调遣的云东军大致在三十万上下。

自那日姜硕在沧北辞去父王独身赶赴帝都后,这场蓄谋已久的计策便已经悄无声息的拉开了帷幕,分布于十八州各地的云东军就开始不徐不缓的,向着云东军主营所在的庶州汇拢。

事到如今,仅剩下三道万人军还未完全抵达,其余各阵各军均已就位,兵权交由姜谷庄之手统一调配,只待云东军集结完毕,姜谷庄一声令下,整支大军便可浩浩荡荡的启程奔赴中土帝都。

而眼看大事将起,位于浊州的镇天府内所有府中人都是心情激动,神采奕奕。

甚至就是镇天府所在的浊州主城内的百姓都是精神焕发,商客们纷纷打出降价的通告以迎合城中的高著气势。

单看为了储存军粮而重新翻修的浊州粮仓内堆积如山的粮草,明眼人都能够知道这一次的战争绝不再是虚张声势,而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当然,包括半数镇天府中人在内的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整个计策的细节。各有其想,有人认为姜谷庄是在镇天王的授意下准备东进曲晋了,也有人猜测姜谷庄很可能统帅全军南下天唐……

真正洞悉了镇天姜家背后真正图谋的是帝位的人,说不上多,却也不少,只不过这些乱世中的精明人保持着沉默,没有选择站在镇天王一方,也更没有选择支持帝都的少年天子。

因为在这些“精明人”的眼中,无论天子宝座谁来做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大周行至今日,也该有一场洗礼式的变革来改变逐渐腐朽的朝局现状。

这场争斗无论谁胜谁负,带来的都将是帝都朝局的地覆天翻,或许能使濒临危亡的大周朝带来难能可贵的新生也未可知。

早已身在局中的姜谷庄自然明白这一切的现象背后隐藏着的,是一颗颗蠢蠢欲动却不敢妄动的心。

毕竟现今少年天子势弱,朝局不稳,天下各地乱不休,又加之有沧北之败,本就容易被俗世迷雾遮掩诱导的百姓对于这位少年天子未必有多少忠心。

大周的疆土太大了,地方整治无疑是一个既往至今根本无从解决的重大问题,统一天下虎视八荒的关帝为何在得了天下不过区区百年时间便落得个分崩离析,群雄割据的结局。

这并不是上位者缺乏管束,只是纯粹的因为地方约束的艰难。

或许刚刚定邦安国不久,还能得一派几十年的举国安详盛世繁华。

但时间一长,因为疆域广阔而产生的问题便会源源不竭的传入上位者的眼前耳中。

届时,若无一个应运而生,被时势所造就的英雄贵人以干城之才稳定国局,一个国家距离没落也就不会太遥远了。

在权欲熏心的镇天王眼中,自己无疑就是这个实时造就的不世英杰,是新时局的缔造者。

而那些所谓大才的叶司丞,管随卿甚至是周患一辈,都不过是他登上大位的区区一块绊脚石而已。

姜谷庄对此,亦是深信不疑。

所以坐在前往馁州准备摘取胜利快感的快马上,姜谷庄的心情格外轻松。

自记事以来到现在数十年之久,他无一日不再想着为义父的雄韬武略贡献自己的一份心力,无一日不在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寻找通往帮助义父登上帝王宝座的康庄大道。

时至今日,感受着这个即将来临的,由他们镇天姜家亲手创造的新时代,他只感觉呼进体内的空气都带着难以名状的馨香。

他和他的义父义弟都没有发现的是,野心带来的刺激有如遇着烈酒东风的干柴大火,甫一接触,换来的便是爆炸般的疯狂与扭曲的快意。

人一旦不满足于现状并为此付诸于行动了,便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收都收不住。

……

身在馁州,满身血光的赵梦缺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一双充满着倦怠的血红双眸,疯狂地用双腿夹着胯下马的马腹,时不时地向后看上一眼,复又一挥马鞭继续奔逃。

他的身后,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不远不近的跟着,影影绰绰,明明无人跟得上,可赵梦缺就是能够清晰地看到。

虽然他与后方人的距离在因为白马王的神勇而不断地拉远,可他知道眼前的状况的的确确不容乐观。

不仅胯下马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数日未食草料未饮水,嘴角都溢出了些许白沫,周身上下原本无一丝杂色的白毛此刻已经黏满了血渍,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更有背上的主人的。

赵梦缺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几乎达到了濒临危亡的顶点,只要压在心底的一丝意念力松弛下来,他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栽倒马下不省人事,然后被后方的人轻易俘获擒拿……

我该怎么办……

掂了掂身后经过他这几日沿途暗中观察,在马上行进过程中无数次修改整理,剔除掉镇天王许许多多的布阵疑兵后,重新汇总的一沓厚厚书信,他咬了咬嘴唇。

如果倒在这里,那么一切就都白费了,中土,帝都,很可能就要眼睁睁的沦陷在他的眼前了!

侯爷!

帝都极危,大周血祸当前!

你在天英灵不远,庇佑弟弟这一次罢!

第二百三十一章:试一剑人间至柔【上】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咬紧牙关,再次一夹马腹,眼睛打量着四方,他想要找一个僻静之处,稍加躲避追杀之敌稍事休息。

以多年来行军打仗的东奔西走加之天性使然,给了他一身远超旁人的耐性,虽然如今人将至老年,可他依然能够保证自己只要休息一个时辰,就能够重新焕发出十二分的精神……

这几日下来,说来也实在邪门。

自从他与赵卫辞分别之后,每每杀退一波敌军的刺杀小队,想要找个地方休整形容,给马儿喂些食粮饮些溪水,自己也洗把脸顺便啃一口干粮小憩一会的时候,就会突然有另外一波刺杀小队突然从旁侧毫无征兆的抢了出来,他便不得不继续再战。

他甚至觉得,敌人实在戏弄他,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再次生气了些许希冀,眼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密林,资源丰富,而且林深水重,或许可以隐藏行迹稍加休息也未可知!

只要敌人能够给他一个时辰休整,他就可以再战!

他抬手擦拭了一下由战袍内自肋下溢出的鲜血,抹了抹满是晶莹盐粒的狼狈面庞上挂满的汗珠。

猛地探手抓起一侧挂着的皮革水袋,将其中的所剩无多的水一饮而尽,他仰天纵声长啸一声,竟蓦地勒住了马。

眼神中泛起寒光,他直视前方,一挺手中紧握着的染血长剑,他嘶哑的朝着密林方向吼道。

“出来!”

一个衣着平朴,相貌丑陋的黑老头拄了根乌木拐杖,出现在赵梦缺的视线尽头。

赵梦缺打眼过去细细打量来人,略感诧异,对方看起来皮肤干瘪,骨瘦如柴,看来弱不禁风,略显阴翳的黢黑面庞上萦绕着纵横宛如沟壑的皱纹。

如果不是他感受得的到来自黑老头那根乌木拐杖上的压力,他一定会以为这个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农人。

赵梦缺习惯看人的第一眼先看脸,因为脸上会天然带出许多的信息,至少他在这张充满岁月风霜的脸上看出了憔悴与焦虑,甚至还还看到了曾经享受过繁华优待的痕迹。

若论精细的思维与分析能力,在前沧北军中,即便是周夜城也未必就比他强,至少在无数次大战将起拔营起寨之前,周夜城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赵梦缺重新推演一遍战策。

赵梦缺从未让周夜城失望过,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能够裨补缺漏,在本就趋近于完美的战策中再添上一笔。

即便是他所在的通天龙部以及他本人在军中乃至在天下人的眼中,都是属于不显山不露水,最为低调内蕴的一支,名气最低,也几乎从没有打出过什么惊艳的战斗。

但事实上,一代被无数后人赞誉称道的座北侯能够扬名立万横空出世,能够一直紧跟在他身边走到一品侯爵大位的人,没有一个是无用之人,包括看似大大咧咧,说话做事不经大脑的孔太飞在内,都是如此。

座北侯留下的这一群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兄弟,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群英荟萃,称得上是大周军中的中坚力量。

赵梦缺,如是。

此刻他将头脑运转到了极致,心念电转,眼神只是一扫,便从对方不甚出奇的脸上转移到了脖颈……

黢黑中却有一道出奇显眼的白皙,虽被那老头有意无意的用衣领遮住,却还是被赵梦缺看出了端倪。

这是常年佩戴颈链所致,整个天下间,以系颈链为风俗且凸显地位的国家仅有宇内一国。

内衬小衣在领口处露出了一片浅灰色,这是宇内的日常居服平民衣衫,大周境内鲜有以浅灰色做内衬的,初步断定此人出身宇内。

肤色古铜中透出些许别致的淡红,手掌指背处有三两块不是很明显的殷红色斑块,民间百姓俗称之为高原红,这种特殊肤色与体征,普天之下大致只有天唐南部的筑难,以及天唐东部的郑庭二国的百姓才会拥有。

想通此处,他复又速转目光审看其手掌与那杆乌木拐杖。

乌木出土于滁山,价格本就不菲,又以凰头红为最,那乌木拐杖的头部雕琢着半壁豹头,双眼朱紫,显然乃是凰头红中的极品,单是这一支拐杖,能够消用的人便不会太多。

看过拐杖,再而是腿脚以及臂膀,最后看过头上梳着整齐的发髻一眼,再加之没有被隐藏而缓缓飘入鼻腔的一股药香,他脑海中的全部线索就被完好的整合到一起。

此人,生地是筑难或郑庭,后入宇内,身份尊贵,精通药理,能用乌木豹头又是凰头红的拐杖,如今不在宇内反在大周,行踪诡秘难测……

不用再多赘叙,他便已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身居宇内首席国师位,而后出于不知名原因独身离开宇内的钱江流。

至于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站在自己的眼前,赵梦缺就不得而知了。

钱江流一看赵梦缺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遍,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八成不用说便已经昭然若揭了,他也不多废话,直接迈步走到近前,对着赵梦缺说了声。

“随我走,我能救你。”

这倒是赵梦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眼神打量几下对方,并未看出对方有任何的伪装作假,疑惑问,“你我不曾相识,为何要救我?”

“钱某曾受过扫雪客的恩惠,欠探雪城一份人情,你能与赵卫辞结伴同行,说明你与探雪关系匪浅,我相信探雪城的眼光。”

钱江流有些僵冷的语音顿了顿,向着赵梦缺身后望了望,“而且,钱某也是东南三国中人,你携粮带甲不远万里赶赴赈灾,如今你有难,钱某如何能袖手旁观。”

赵梦缺看出了钱江流眼底的真诚,却还是拒绝道。

“你救不了我,且不说四周究竟有多少潜敌暗布,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单说背后这背后穷追不舍的敌人与前方八成已经埋伏好的军士……我,已然不抱希望了。”

“明知将死,何必牵累他人,你我萍水相逢,但不知道为何,或许是这点思乡情怀,我竟然信你……”赵梦缺沉吟良久,终是犹犹豫豫的摘下背上的包裹。

打开包袱皮,取出那横躺其上的厚厚一沓手书,递向了钱江流。

“你乃局外之人,虽然与我有所接触,但想来被盯上的可能不会太大,暗处盯着我的镇天府眼线只怕也不会相信我会将如此重要的一封手书交到初次会面的你的手中。”

赵梦缺吐出一口浊气,突地一下子跃下马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男儿膝下有黄金,经受多年战场洗礼,哪怕经历再多再艰苦的绝境,他也从未向除却父母主帅天子以外的人下跪过,可今日,为了这一封重中之重的手书,铁打的男儿却没有半分的犹豫,就这么跪在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小老头眼前。

赵梦缺知道若要传书出云东,可能别无他法,他只有这一个机会!

“我乃前沧北军八旗营营主赵梦缺,今临当绝难,腹背受敌,跪请阁下将此手书送到沧北昶州交与周患!大周天下,系此一书!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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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试一剑人间至柔【下】

钱江流在赵梦缺神色凝肃的深深一拜中,微微变了脸色,难得的严肃了一些,他正了正衣襟,打量赵梦缺几眼,突然自语道。

“无怪当年国主会第一时间选择屈服于座北侯,做大周的附属国。有你这样的兵,座北侯这个主帅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惜不得一见啊。”

他挑了挑眉,竟然没有半点想要接过那封手书的意思,更没有想要搀扶起赵梦缺的动作,倒令得赵梦缺略显尴尬,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意思。

钱江流手指搓了搓乌木拐杖的豹头,收了方才“惺惺相惜”的姿态,不耐道。

“钱某说了,可以救你,你若要走,就跟着,不走就带着你那封什么手书一起葬身在云东军的屠刀下吧,钱某可没有那么多的功夫留下来给你收尸。”

赵梦缺一愣,猛地自地上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你当真有办法。”

“有,不过你那匹雪夜流星太过累赘,只能弃了,只有你我二人,我保你性命无虞。”

“不过说好了,钱某因一时善心救你一命,但钱某也不是活菩萨,不干好人做到底的事,钱某只管将你送出云东,接下来,能不能活着去到昶州,还要看你自己。”

这一次,哪怕是赵梦缺的头脑也无法判断钱江流话语的真实性。

他很难相信深陷如此境地的情况下,眼前这个在大周无根无基的小老头会有什么办法帮助自己离开,但对方说的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又由不得他不信。

脑海中权衡利弊后他一咬牙,无论随他如何前进,大不了也都是一个死字,若真能苟且逃生留得一命送出书信,那自己就算是九死也能含笑黄泉了!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好,我随你走。”

钱江流忽的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后方,“在那之前,你先把这些尾巴解决了,留他们在后面,不好施展手脚让钱某也见识见识你的本事,若你真是个累赘,钱某救下也无用,出了云东也是个死。”

这老头说话难听,赵梦缺已经领教过了,他也知道此时只能选择听从,他默默从怀中掏出那个心驰神往无数年的探雪一字剑剑谱,听着耳畔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他背上包裹,不紧不慢的打开了剑谱的总纲。

绝境读书,仿佛周围一切皆成虚无,他的眼中,只剩下了这本当世可谓绝唱的剑谱。

看过总纲之后,是一副副令人目眩神迷的人体内气运转图以及剑诀描注,极尽详细的将一字剑的每一个关节刻画其上,又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阐释,不像那些故作高深的典籍看过后不知何意,此时的赵梦缺不过匆匆一看,便觉心中生出了些许自然之感。

行云流水驭剑者,方为行剑。

柔中隐罡实至柔,当为扫雪剑。

钱江流目不斜视的盯着后方距离赵梦缺越来越近的云东军甲,感受到那原本被雪夜流星脚程拉开的距离从数千步迅至数百步,而后至数十步,眼看就到了背后,可赵梦缺依旧是浑然忘我的盯着剑谱。

手中乌木拐杖点了点地,他刚想要开口呼唤赵梦缺一声,却见赵梦缺猛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中释放着摄人心魄的精光。

想当年,他曾有幸学过一字剑的前半部分,俗名半字剑,这也是他冲杀战阵能够侥幸活命的一个重大原因之一,想当年军中还曾流传过赵梦缺是扫雪客传人的传言。

不过这个传言很快就在赵梦缺那三板斧的扫雪剑法中不攻自破了,但这无疑给了赵梦缺领悟一字剑后半部分一个良好的先机。

多年来他魂牵梦绕地构想过许多次这一字剑的下半程应该如何行剑,此刻剑谱在手,恍若一双拨开云雾的大手,帮助赵梦缺看穿眼前遮挡视线的浮云,直达本质。

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扫雪剑法的奥妙,被他以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吸纳入多年积累的扫雪行剑道的雏形之中。

很快,当他将那本就不厚的剑谱看过一遍之后,伴随着以前的难题迎刃而解,他也彻底的学会了这一套一字剑。

随战前阅读剑谱习剑,战斗中便可马上付诸行动,这并非是偶然与夸张,而是多年来累积的水到渠成。

修剑者,最需二字,一位专,专心专情,二为痴,痴心痴道。

而这么多年来,赵梦缺兢兢业业练剑不可谓不专,苦心孤诣的琢磨扫雪剑道也不可谓不痴,二者皆以拥有并且有了足够多的累积时,他距离真正洞悉剑道差的就只是一个契机了。

扫雪剑谱正是这个突破瓶颈的契机,在多年来的苦心耕耘的根基下,帮助他一举领悟了扫雪剑法。

他眼中的精光由激增攒射迅至内敛蕴藏,缓缓回身对着已经勒马眼前,神态各异,叫嚣之声四起的百余名追兵们,他揉了揉尚在滚血的肋下,嘴角倏然间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仿佛那个浅笑的扫雪客,温文尔雅却杀意盎然。

手中尚附着着血斑的剑,挺直前指。血槽内淤积的血渍似乎新淌的鸡血一般,娇艳欲滴。

赵梦缺只觉一股浩然之气直冲肺腑,内气眨眼间冲入了另外一个层次,冲入了他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境界。

这一日的这一刻,赵梦缺破境临三重,身达内家气第四重。

他身影一阵诡异的波动,已然在四方喧哗迫近的敌声中奔了出去。

手中剑陡然绽放出雪意银光。

漫天飘雪的异象降临人世,赵梦缺遂以敌血试一遭人间至柔的扫雪剑!

密林深深,草色连青。

烟波出翠,林壑尤美。

可惜的是,空气中弥散着一股与良辰美景并不相衬的血腥气,隐隐将泥土的芬芳彻底遮盖。

空空荡荡的林荫深处在一阵整齐前行的脚步声中,显得格外嘈杂。

姜谷庄诧异质问的声音在鸟语林荫中倍感洪亮。

“最近的一处眼线传讯说,赵梦缺早已入了少凉地,怎么之后赵梦缺却失去了踪迹?”

骑马走在姜谷庄身侧的一个谍子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不知该如何解释。

姜谷庄这才挥了挥手,“消息上指出,赵梦缺就是在这附近失去踪迹的,找!”

“是。”

齐刷刷的听令声中,背后均军士刚要动作,姜谷庄忽的又伸出了一只手,举过了头顶。

这是全军停止行动保持寂静的指令,一时间全军生生遏制住动作,整个军阵除却战马响鼻之声可谓静若空林。

姜谷庄提鼻嗅了嗅,空气中被花香草香之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一指一个方向,不用他再多说,背后军阵迅速裂开三阵自左中右三个方向快步包抄过去。

当姜谷庄看见遍地横陈的尸身与流淌成溪的数滩血迹,尤其还看到在少数死尸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愕然之色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缄默下马,走到一仰躺在地的兵士前,蹲身细看。

身上剑伤参差但却呈现出异常的规律之状,似乎这个施剑之人是在生硬的照搬剑谱,显然用剑并不十分顺畅。

但再看旁侧的另几具甲士,其剑招便已渐转纯熟自如。

姜谷庄面上浮起一抹凶戾,“你在拿小王的人,试剑吗?”

手指点了点其中一甲士的眉心,只感觉一股冰凉的水质触感,那似乎是一层寒霜融化后形成的水渍。

再看其中一道深可剑骨的剑伤内雪白如羊脂白玉的骨骼上没有半点划痕,光可鉴人。

“雪意剑招,割骨无伤,这是扫雪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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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另辟蹊径破死局

在赵梦缺以扫雪剑杀死一种追兵后,他便牵马随着钱江流在山水间穿行,他不知道自己二人如此行迹究竟会不会被按处的眼线发现,心神一直不甚安宁。

虽然有着刚刚晋入四重境以及习成扫雪剑道的喜悦,他也没有被之冲昏了头脑。

一路上都在观察着地形与敌情,甚至有几次他都能够看到有不知是云东军还是曲晋西境军的营帐在与自己不过咫尺的距离外盘踞屯扎。

心中再次有了算计和衡量,脑海中略有所悟,不犹动笔在那封手术上继续增添新的想法与线索,并竭尽所能的标记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时间过于紧张,他已经很难一一辨认清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疑兵还是真军,这些就只能等周患拿到手书之后再慢慢计算了,他当前尽所能做的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把眼前的信息一笔一画的记录下来。

自从破镜更新后,有浑厚的内气作为依凭,他的脚下功夫不知比从前强了多少,紧跟在步履如风的钱江流背后,起初还有些吃力,渐渐熟悉内气运用后便能够不紧不慢的追在后面。

在一路的观察中,他不由愈加心惊胆战起来,前几日自己在飞马过程中虽然也有所观察,可那毕竟太过仓促草率,而今能够近距离的审视,他也就能更加直观立体的看出镇天王的计划。

这个周密到几乎找不出破绽,就连自己费尽心力脑力也摸不清看不透云东之局让他真正生出了畏惧之意。

因沧北败局对镇天王产生的轻视之心一下子荡然无存,他甚至觉得镇天王是在故意输给拓跋无涯以便更加顺利无阻的实施自己的计策。

能够把万事做到滴水不漏,把云东这偌大疆土统御到如臂使指的人,怎么可能不懂兵战,又怎么可能一触即败一口胜果都吃不下来?

在心惊镇天王的同时,他也在感叹钱江流的高明之处,他虽然不清楚钱江流究竟是如何准确无误地避开镇天王所步的眼线的,但从一路的风雨无阻,没有半点围杀堵截的现象来看,对方是真的做到了他所承诺的。

而且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根本就不是出云东进入中土的道路!根本就不会与姜谷庄埋伏在稠云稀云二州道口的重兵相遇。

也许老谋深算的镇天王和那位在云东境内手眼通天的姜谷庄都不会想到他会通过这种方式离开云东,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来还可以如此行事。

有时候身在局中的人,会被眼前的局势遮蔽了眼睛,以为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一切的道路与方向。

但当他置身局外的时候,就会突然发现自己从前所想并非是正确的,如果换一种处理方式来看待问题,那么其实这个问题并没有自己最初所设想的那么困难。

从没有人说过出云东进入中土传信入沧北就必须要生生的闯出云东,因为想要进入中土十城之地,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方法,自云东南部垒山山口出云东而进入天唐的黄沙道。

过酒山而直奔荆襄七郡,再从荆襄飞马入中土,亦或是找到埋深荆襄的情信使,借情信使之手,将消息飞马传报至沧北,那么眼前的一切困窘就迎刃而解了!

届时便可直接绕过姜谷庄为自己步下的天罗地网而金蝉脱壳,毫无任何压力的避开所有风险!

这倒并不是说姜谷庄等人真的不知道想要进入中土可以避开云东的锋芒而转走天唐荆襄可以直达中土,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向着这个方向想,只因为黄沙道并不在本国境内,出于当局的思想局限性使得这条路并未被他们纳入到思考范畴之内。

当日拓跋无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并未将周患的下手目标想到远在另一州的松仓身上。

历史长河中,曾有一起被后人作为笑谈的古怪战例,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领着兵马充足的军队想要攻克一国,却在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前屡屡实施惨遭拦堵,很难寸进。

那将军以为自己此战很难再取敌国之地,遂自暴自弃,连退兵的消息都生了出来,可经过手下谋士一番提点,他猛然醒转,自己欲攻一国,何必单单纠结于这一城之地,自己完全可以越过这一座城池这直取敌国都城啊。

于是该将从侧方绕过该城直取都城,最终一举拿下敌国天下。

所谓当局者迷,正是这个道理。

此时与钱江流同在局外的赵梦缺第一时间便从以前的错误认知中走了出来,以另辟蹊径之巧势,破开了这个看似无解的死局。

当他只用了短短三日时间自垒山山口入得天唐境内重获新生时,姜谷庄还在疯了似的遍寻各处,对赵梦缺的突兀失踪之谜感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百思难得其解。

通过钱江流留给自己的异国路引混过守关哨卡后,赵梦缺浑如海阔凭鱼跃,轻松非常,前日憋屈疲累几乎消失得一干二净,自黄沙道的马场中买了挑了教程最快的乌骓马,扬起马鞭便火速驰去。

三日下来,姜谷庄发布下来的命令从彻查方圆数十里迅速转为彻查方圆数百里,乃至数千里,动用的人手保守估计在十五万众,那人人皆成军,寸土寸地搜查的姿态,即便是有人说动用军力达到二十万三十万也还是会有人相信。

整个蛛网状密密麻麻的情报网以一种油烹火煎的趋势运作到了极致。

只要是稍有线索痕迹的位置就会留人详细探查,真可称之为挖地三尺也不为过。

三天内,姜谷庄用尽气力与手下一切资源彻查了馁州,开州,浊州,稀云州,稠云州,整整五州之地,整整四十四座城池。

不说一草一木逐门逐户均被详查,毕竟不现实,但他可以绝对保证只要赵梦缺还在这五州内,就一定会被他给查出来。

世间事往往都是如此,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除了那匹被系在山沟中古树旁形单影只的持吃着干粮,饮着河水的白马王雪夜流星,赵梦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摸出了他在云东的一切痕迹,干净的让姜谷庄抓耳挠腮,不敢置信。

直到彻查进行到第七日,遍寻无踪的姜谷庄只能选择被迫承认赵梦缺确是已经离开了云东的这个事实。

这也不得不让他催速加快实施那本就紧锣密鼓行动起来的谋划,一刻未歇的行动信号彻底打响,云东东部边境关口訇然中开,敞开门庭引着数目惊天动地的西境军不避人耳的直入云东腹地。

第二手传下的命令依然是继续进行消息封堵,这一次,乃是死命令,一旦发现任何不明的眼线谍探,不留丝毫情面一概全杀。

同时,另派信使密报一方面飞马出云东,一方面又以信鸽传报,力求最快将这一诡异非常的事件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告知给身在帝都的义弟姜硕。

第三手下令,全境所有城池封锁,不允许任何农人百姓商贩出入,以防再有消息泄漏,也防看到曲晋西境军大幅入关而引发民间哗然与惶恐。

第四手下令,储备多年,数量极其骇人的兵粮先一步开道向着中土进发。

古兵法有云,大军未至粮草先行,自知消息泄漏情急之下的姜谷庄正式将一切计划都拉上了最紧要的地步,并试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消息传递到敌人耳中之前先一步夺下中土十城与帝都。

届时,大周一半疆土便写上了镇天二字。

当然,他此举也意味着身处沧北的镇天王被迅速推上了一匹疾行的快马上。

如果他慢了一步,自己的敌手先一步得到消息,不仅仅是镇天王很有可能没有机会实施沧北的计划,甚至就连置身于沧北的诸多镇天门客与包括姜颜舒、三千府兵在内的这些镇天姜家精锐中的精锐根本来不及撤退就会被敌手反围。

这是一场真正争分夺秒的战争,孰胜孰败,只能看究竟是赵梦缺传书更快一步,还是姜谷庄姜硕合力谋夺中土更快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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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酒山有酒【1】

天唐,黄沙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位于天唐西北部边缘地带的黄沙道乃是一片荒凉寂寥之地,四处黄沙滚滚不见草植,偶有三三两两的灌木稀疏错落,滚烫的空气中偶见几个皮肤枯槁焦黄的人穿行而过。

大周,天唐,曲晋三国正是以此为分界点,各国都很难在气候与环境如此恶劣的黄沙道启动远途大战。

不仅取之无用,而且军粮饮水损耗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所以此地也可谓是天唐的一处绝好屏障,庇佑后方沃土江山。

这也正是多年以来,天唐作为大周附属国却极少遭受曲晋边部侵袭的一大原因。

当然,黄沙道除了其令人望之生畏的恶劣环境是人人皆知以外,还有另一值得称道之处,便是一代武学大宗师张进酒所创之酒山派正坐落于黄沙道酒山之上。

多年以来,欲图上山拜师者不可胜数。也算得孤寂的黄沙边疆上难能可贵的一点盛事了。

如此地域,守土将士之辛苦可想而知,虽然未见得会有多少敌情,但边境设防却是必不可少的,驻守黄沙道的,乃是七万天唐军,分设三营。

天唐唐王陛下体恤边地将士辛苦,这七万军士每三年都会与临近黄沙道的桃源道驻军以及太司崖驻军互换驻地,如此一来,戍边将士自然感念君上天恩浩荡,个个任劳任怨,乐此不疲。

赵梦缺一骑快马飞奔过天唐戍边将士的军营大帐前时,一名衣着寻常军士素衣的将官正走出军营,向着远方张望,他的背后另有一人缓步走出军帐,嘴唇翕动,似在与他交谈。

后者腰间静静的挂着两个袋子,一袋呈黄沙,一袋呈清酒。

如此标志只怕天下间也难以找出第二个,正是天唐酒山派师甲张进酒。

身着军士素衣的将官神色谦卑,虽然先一步踏出帐子却也是立刻回身对着张进酒一欠身。“师父交代的事,三清记住了。”

岳三清出身酒山,早年来乃是先天的内积绝症,经酒山派的倾力救治与帮扶,并上张进酒结合自身经历独创的内功法门加以改进传授,他苦修十五年,而今已症结尽去,内功深厚。

酒山中他排位虽并不靠前,但却是酒山上最重情义之人,即便而今选择入了军籍,仍然时时不忘对自己有活命与教导之恩的老师,隔三差五的便会登山拜访一次,送上山去一些自己节俭省出俸禄买的酒菜。

此次张进酒主动到访,令得他惶惶然受宠若惊,将恩师引领入账内叙话,始终带着拘谨之态。

张进酒出身虽华贵实际混迹草莽多年,最不喜弟子这样,平素如果看到一定会纠正一番,可此次似乎是事出紧急,他并未避左右而言他,反而单刀直入的表明了目的。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对戍边事宜并不感兴趣的恩师这一次却严令要求他日夜防范云东方向与曲晋方向,甚至还预感到近期会有乱子自彼方传来。

以他对恩师的了解,以后者的懒散态度,是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当即凝重下来,布下军令严查自云东曲晋方向入境的百姓贩夫,他国来客,并迅速派出探子在黄沙道外三百里范围内打探消息。

当日李昀歌警告张进酒时,只是模棱两可的猜测,可张进酒并不是蠢人。

就连平素并不如何关注云东动向的小主人都能够猜测到云东大致的情形以及接下来的动作,他怎么说也执掌一派这么多年,回到酒山后迅速理清了思路,便开始做了巩固边防的准备。

而后马不停蹄的来到自己这位寄予厚望的弟子帐上,劝告一番,下一步,他甚至还打算亲自去一趟三国交界的边境去探看一下详情。

倒不是说张进酒如此关心天唐的家国大事,如此谨小慎微仅仅是因为心中对于曲晋的一份忌惮,他可知道那位曲晋帝心中的沟壑远非谋划之心路人皆知的镇天王可以比较的,他虽然表面上和唐王井水不犯河水,可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天唐人。

天唐真要被曲晋帝盯上了,他也难以平静地待在酒山坐山观虎斗。

此次云东一动,云东必定空虚,曲晋帝一旦发现肯定会有所行动,难保他不会来一个顺手牵羊,黄沙道虽然地域险恶环境恶劣,但黄沙道附近的几个道府州县均都是清一色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以今代曲晋帝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真想要动,其兵就绝不止二三十万那么简单了,黄沙道的危险也就不言而喻了,不能不防……

遗憾的是……

这位选择防患于未然的张师甲,那位远隔千里推测风向的李昀歌,坐镇雪城的扫雪客左沂,甚至是名有神断之称的帝都天骄叶司丞,都仅想到了云东军会动,想到曲晋帝八成会趁机出兵云东。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镇天王竟然会引曲晋西境军入关,准备联军合谋大周天下。

并非众人的嗅觉不够敏锐,而恰恰是因为太过敏锐,他们都以为曲晋帝和镇天王这两个刚愎自用的人竟然会选择走到了一起,尤其曲晋可谓是大周的死敌,无数年来曲晋丧命云东的军士没有百万,数十万一定是有的。

这样几乎不共戴天的二国仇恨下,谁能相信联军竟然真的能走到一起?

赵梦缺也正是看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看到了镇天王整个计策的骇人感,所以想要拼尽一切去传达出这一份惊天动地的消息。

无巧不成书,布令戍边军营的张进酒正巧在出帐的那一刻,看到一匹飞马快步扬起黄沙直指大周荆襄方向,心中暗暗有些疑惑。

他拦住正在说话的岳三清,一直那匹快马即将远去的背影。

“把他拦下来。他骑马的姿势并非天唐人所习的马术,他不是天唐人。观其来路,似乎正是云东方向,而且乌骓马……在黄沙道仅有一家马场可以买到。”

张进酒很清楚此时正是非常时期,放过了任何一点可疑之处都有可能是失败的开始。

岳三清对师父所言自然是言听计从,转身喝令几个士卒牵了马,自己打头阵从军营辕门就冲了出去。

乌骓马在马中也算是宝马了,寻常军马很难追的上,原本又已经拉开了距离,想要追上十分困难,无奈之下,岳三清只得拉起刚刚预备好的长弓弓弦,稳坐马身之上,搭上一支雕翎箭。

其后骑马跟随的军士纷纷效法。

“射马,休伤了人。”

岳三清吩咐一声,一支雕翎箭当先射了出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酒山有酒【2】

“你是何人?”

张进酒坐在大帐首位低眉看着阶下被绳捆索绑束缚住的赵梦缺,看到对方袍衫挂血,衣袂腥红,眉梢眼角更是带着遮掩不住的倦怠之色,心下生疑。

岳三清手指点了点从赵梦缺身上取下的厚厚一沓文书,随手翻看几下,顿时被其上文字所吸引,凝眉细细再看,不由越看越是心惊。

赵梦缺本已是强弩之末,又在少凉地全力出手斩杀过一次追兵,加之数日奔逃,此时能够飞驰马上虽然看起来神采奕奕远超普通将士,但其实全靠一口精气神支撑着。

一旦被拦截,胯下马被十数箭同时重伤,刚刚跨入四重境不久此时也已经濒临油尽灯枯的赵梦缺也是回天乏术,只能强忍一口怒气被一群天唐军士捆的如同粽子一般。

背后负剑与情信等物无一不被甲士搜了去,心中一阵阵酸苦,可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他在默默观察着,室内众人的一举一动,表情变化,盘算着对方与云东勾连的可能性有多少,也在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疲累带来的精神压力使得他头脑一阵阵的发昏,眼前更是金星乱冒,头脑中浑浑噩噩难以清晰地理顺思路,所以在如此状态下,权衡再三,为防失口胡言,他选择了缄默不语,保持沉默。

但他知道,有那份详尽至极的信报在,自己的真正目的暴露于对方眼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焦急与踌躇同时盘踞在心间,一向坚稳的赵梦缺也慌了神,有些不知所措。

岳三清一目十行的看了数页纸笺,惊得是一身冷汗,猛然踢开军椅,三两步奔到主桌前,指着其上一行小字道。

“师父,您且看这个!”

观其惊慌之态,张进酒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测,顺目看去,果不其然,与胸中猜测映衬重合,他站起身,朗声道。

“松绑!此人伤势不轻,将他带回酒山疗养。至于这信报,重新抄录,派下二十支加急快马传出!”

对于师父的命令,岳三清自然不敢违背,但他犹豫一下,有些不明所以道。

“师父,这消息……传到何方?”

张进酒低头看了看赵梦缺,赵梦缺恰巧在看着他,二人对视一眼,张进酒忽道。“我是酒山张进酒。”

赵梦缺见到其腰间挂袋本有所猜测,听到对方开口还是忍不住微微吃惊。

张进酒可是上一代武评句中的天下前六人之一的大宗师,如今能得一见,虽然位处尴尬,也依然倍感惊叹。

顿挫一下,他咬了咬舌尖强令自己冷静清醒一些,嗓音略带沙哑道。

“我能信你吗?”

张进酒忍不住笑了,指了指赵梦缺遍体鳞伤的身子,“除了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市井痞气下张进酒的脸格外轻浮,赵梦缺咬了咬牙,知道此时此刻事不宜迟,但又实在难以相信对方,正迟疑间。

“虽然天唐未必忠诚,可唐王名义上还是附属于大周。不管未来如何,以我酒山看,并不希望镇天王赢。”

对方浑厚的声音响在耳畔,即便带着玩味,却令赵梦缺心中一动。

“沧北,周患。”

几个字吐出后,不用张进酒多言,岳三清当即吩咐下去。

“快,二十道飞马,传往沧北,交与周患手!”

半个时辰后,二十道天唐传信飞马携着大周路引印信,带起烟尘滚滚,自各个方向道口涌出天唐境。

“你是何人啊?”

张进酒坐回正位,随口问道,半晌不见回音。

再一看,原来被松绑后的赵梦缺正沉沉的倚在侧位小几上睡了过去,隐有鼾声……

张进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帐内重归一片安寂。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时间缓缓前移,回溯到野望城劫刑的第二日。

当周患幽幽转醒时,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方。

视线由模糊渐转清晰,漆黑仍旧不减,只是在黑暗的天穹中多了一轮明亮璀璨的圆月,勾带月光泄地。

周身累累伤痕大多已结了痂,脑后枕着一块冰冷的石块,微有痛意,似乎是被人随手丢在地上,脑后无意中磕在石块上带来的伤感,被自身所剩无多的护体罡气挡了挡,却依然有些吃痛。

他看了看零星的星光与水银般的月光,再次阖上了眼。

气血缓慢上涌,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丹田内气开始一点点提入心府,精府,三府彼此交相换气。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伤损的七零八落的经脉便稍微理顺了一条路径,得以容许内气沟通流转,小周天成就遍体轮回大周天,气息也慢慢轻缓舒畅起来。

背后冰冷僵硬的触感传来,手腕脚腕仍被重枷缚着,磨损的伤处尚自存在,痛感刺激的精神都为之一清。

他陡然睁开眼,喉间重重咳出一口血凝块,嗓音低沉问,“花娘子。”

一侧传来一个清脆而平淡的声音,正是花娘子。

“你怎的知道是我。”

“我猜,镇天王不会把我交给妾儿,所以,定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周患忍住身上交替传来地潮水般的痛意,满是泥污沟壑的狼狈面容上扯起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看来,我猜对了。”

“是的。”花娘子的声音是不改的冷淡。“是我。”

“你为何会在这?”心中疑窦万千,周患择了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道。

“映如姐,死了?”

周患眼中一红,心中一痛,却强作镇定,凄然道。“是。”

“周夜城,也死了?”

“是。”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凭什么娶映如姐?”

“凭一腔男儿碧血,凭二十年南北征战,凭……他做了大周的第一侯,改写了历史。”

花娘子突然放声冷笑,“那日我劝她不要留在沧北,和我回北固山,可她执意信那个功力不足三重境的废物……呵,活该早早地死在前面。”

周患忽的勃然坐起,怒道,“你若有一口嘴利牙尖,何不与那大辽狗贼宣泄报仇!只知羞辱身后之人,你算什么名门正派?”

花娘子这一次笑的花枝乱颤。

“一个没爹要的女人,我为何要替她复仇?她当初信了扫雪客的鬼话,又信了周夜城的胡言乱语,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怨得着谁?”

第二百三十六章:十里亭,风中碑【上】

周患怔忡一下,心中的气竟消了,仰头出了一阵神,微微气喘着躺回原位。

场面一度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整个夜晚,除了由远及近传入耳中的虫鸣与浅风,全无半分生机。

花娘子也保持闭口不语的姿态,只是依靠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下,眯眼瞧着微风吹动杨柳枝条,似在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不知沉寂了多久,周患忽然再次开口。

“没爹要,没娘疼,姐姐不在,整日有一群师兄师哥催着你练武修内,除却那次出山去见识了一次赤墙巍巍的恢弘侯门,还未见过世面呢。”

花娘子继续看着柳叶枝条,“你说,我是如何过来的?”

周患不语。

花娘子似是自言自语,似是对着黑暗静寂的天空道。

“这么多年来,我师父,不,我娘说,我爹是个负心人。”

眼神如痴如醉,脸颊笑靥如花,唇角倔强的保持着上翘的姿态略微颤抖。

“那次逼着大师哥与我饮酒,他拗不过我,喝得多了。你别看他名誉天下前十,借着我娘的噱头定了个天下前六人‘一花’的名头,那酒量还不如我一个女娃娃。”

“三两口就醉了,他说,我爹爹是扫雪客,叫赵疏离。”

“我从没敢相信,那个天下第一的人,那个久居探雪城中被整个江湖称颂的城主,那个雨仪师叔的丈夫,会是我的父亲。我,不想认他。”

周患顿了顿,强忍住哽在口中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静的听着。

“他抛弃了我和母亲,这么多年,我凭什么要认他?”

“我知道我娘不想生下我,要不然,她怎么会以医家秘法留我在腹中那么多年……她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已经被那些人笑话了这么多年,她不应该生下我。”

“不应该让我被迫接受这些,不应该让我修行折花手!”

“因为有了内气,有了折花手,我想杀了他,杀了所有笑话我娘笑话我的人!”

这一次,周患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心中的压抑,缓缓吐出了几个字,“赵城主,不是你爹爹。”

“什么?”花娘子的声音忽然的变得尖锐,柳条一阵轻摆,她整个人也电射到了周患的身前,“你再说一遍!”

周患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我……我知道的,仅限于此了。”

花娘子瞪大双睛。

“不,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是在骗我!”她突地一脚重重的踩在周患的腰间伤处,“你和周夜城一样,只会胡言乱语!大师哥不会骗我!”

周患一咬牙,并未发作,尽管痛的周身肌肉都随着这一脚而不断痉挛震颤,他还是忍住没有喊出口。

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苍白的面庞涨的发红发紫,剧烈地咳嗽开始牵动全身的伤处一齐迸裂,血水登时淌出。

花娘子依然不依不饶的踩在伤处,香腮鼓胀,眼中写满了狰狞的气愤。

“你是在为他辩解,你是在为他开罪!一句不是就能掩盖他这么多年对我娘绝情了吗!我不信你!”

周患牙关紧咬,腰间仿佛被一根钢锥毫不留情的直插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心念电转,他也知一时失言说出了这个哽在所有人口中长达数十年的秘密是自己的疏忽,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

剧烈的喘息与不住的咳嗽很快就几乎吞没了周患的意识,可花娘子依然没有松脚的意思,周患猛地喷出一口血,险些就此昏了过去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

“映如……夫人……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朦胧模糊间,他感觉那只死死踩在自己腰间的脚倏一僵,而后移了开去。

……

当周患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接近尾声,残阳如血般横挂在远方天端。

身上似乎施了一些药,伤处都有清凉之感,鼻腔中弥散着一股药香,他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暗暗运气顺着早时理清的纹路继续周天运转。

这一次,他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充斥在心间、体内,令他来不及看自己身处何处,也来不及看花娘子身在何方,便再次昏了过去。

……

野望城,镇天王府内。

“禀报王爷,城外发现少将军,已派人前往迎接!”

“速将他带来见本王!另,命你查探之事可有下落?素普昌项上人头何在?田三敌何在?”

镇天王坐在正位,环视室内一众镇天门客,对着跪在中央的一个身着皂罗袍的府丁吼道。

那人还未回话,却听室外门子狂奔而入,忽道,“给王爷回,田三敌求见!”

“现在何处?”

“正在府外。”

镇天王一拳重重击在茶桌上,怒意汹汹,“将他绑来见我!竖子岂敢败我大事!”

不多时,绳捆索绑,口中含混不清的田三敌就被两个衣带整齐的府兵抬了进来,令其瘫软的跪倒在镇天王脚下,根本抬不起头来。

镇天王一脚重重踢在田三敌的肩膀上,登时“砰”的一声闷响,后者倒着栽倒原地,激起一阵气浪。

田三敌似乎这时才反应了过来,高高肿起的双腮充血一般,似乎方被府兵所打,此时说话还说不清楚。

镇天王一脚过后,抖了抖衣角,朗声问道。

“为何不见城头悬挂素普昌之头?定是你这奴才吃里扒外,偷了素小儿骨头脑袋埋了去吧!来人,给本王把这个不忠不义的狗拖出去斩了!”

田三敌呜呜咽咽的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缠满全身的锁链,“扑通”一声就在此跪倒,急切的呼喊道,“王爷息怒!小人有要事禀报!”

这一次的话镇天王倒是听的清楚,他抬手拦住跃跃欲上的随侍门客府兵,冷冷道。

“哦?本王倒想听听,有何要事让你做出这等有违本王之事!”

田三敌吐出一口血沫子,气喘吁吁地不住以头抢地,喊道,“小人探清了沧北义军副帅龙洐意的埋骨之地!小人前次正是为了查清此事,这才,这才误了王爷的事!王爷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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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十里亭,风中碑【中】

“龙洐意?埋骨之地?”镇天王眼睛倏地一亮,双眉微微抖了抖,他斜睨了地上的田三敌一眼,手指交替着在侧桌上敲点。

正犹豫是否相信对方的话语时,盔带狼狈形容凄惨的云东大将少宗澄就提步进了室内。

他神色略有些慌张,沾满了泥污血渍的脸上透露着急切地涨红,他一个猛子扑到镇天王脚下,愧然叹道。

“末将被那周患小儿所擒,有辱镇天府之名,末将有愧啊!若非末将听到一些重要情信想要呈递王爷驾前,早早就在沧北军中抹了脖子!”

镇天王一见是他,大喜过望,当即走下位子,径直走到少宗澄身前,俯身张开手掌将后者搀起,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略有颤音沉声道。

“回来就好。若失宗澄,本王如断一臂,所幸虚惊一场,来人,带宗澄到本王的寝房休息,传随军医官替宗澄诊断脉症。”

少宗澄急忙推辞,连连摇头道,“王爷,先不急着休息,末将有要事奏禀。”

镇天王关切的上下审视少宗澄,确认爱将并未受什么致命重伤后,这才指了指主位旁侧的位置,“来,上座,你且慢来细说不妨。”

“被缚沧北军营时,曾偶然探听得一条情信。”少宗澄并未坐,而是刻意向着镇天王移近几分。“龙洐意的埋骨之处。”

镇天王轻轻“哦”了一声,将少宗澄按在了位子上,挥了挥手,一指地上的田三敌,“将他身上的铁锁缠绳都卸去,押来问话。”

两名随侍门客听令,将田三敌身上的束缚迅速接触,二人羁押着田三敌,使其跪倒原地不得动弹,却听镇天王问。

“宗澄啊,你与田三敌都称探得龙洐意的埋骨处,不知位置是否相同?”

田三敌被强行按在地上,俯面向下的面庞上挂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但此时的他却出奇的冷静。

口中仍有些不清不楚的先一步答道,“小人所知,乃是六个字。”

镇天王侧目看向少宗澄,少宗澄惊异的看了田三敌一眼,有些惊诧的说,“卑职所探听的,也正是六个字!”

紧接着,二人几乎同时冲口而出,“十里亭,风中碑。”

“十里亭,风中碑。”镇天王不住地点着头,喃喃念叨了两句,陷入沉思,不多时又猛地醒转,再次挥了挥手。

“宗澄,你先行下去休息吧,田三敌,你与本王细细说来,这消息你是从何得知?”

消息汇报完毕,少宗澄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并未执拗,对这镇天王深施一礼,跟着一个镇天王府的家丁就出了屋门。

两个门客见镇天王松了口,双双松开束缚田三敌手,田三敌心底终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此刻,他身上的任务几乎已经圆满完成。

一切,都在顺着管叶二位大人事先安排好的顺利进行……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根本无需自己多言。

他揉了揉肩膀,似乎是有意拖延着时间,慢吞吞的咽了一口唾沫。

方一开口吐出几个字,“小人是从……”,镇天王府内忽起一声地崩天塌般的巨响,整座野望城郭几乎随之震了三震。

群人所聚集的这间大厅的屋脊在震动中激起尘土木屑下卷。

静。

安静。

而后,倏地间,室外大乱,室内同样大乱。

嘈杂的脚步声密如雨点纷沓传来,镇天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制止住田三敌继续说下去,环顾四周数十位内家子门客,神色肃穆沉寂。

“定是有人劫牢,你们速去支援,务必将卓幼安留在野望!”

齐刷刷的“是”声中,原本静坐于各方桌案前不语的内家子同时起身,向着镇天王插手为礼后退身而去,破开房门,数十道人影纵跃而出,速度比当先反应过来的镇天府兵快了数倍不止。

在这座镇天王府的飞阁廊檐间纵跃,目标分明的奔向那巨响传来的方向,府内地牢。

吩咐完毕后,镇天王也不管怔忡原地的田三敌,也并未跟着门客冲出去,而是一甩袍袖,转身直朝后院寝房而去。

熟稔的穿越连廊茶室门厅中厅,守在寝院外未动守候的亲兵见是镇天王,忙推开院门,引着镇天王入内。

镇天王一面亦步亦趋地穿行,一面询问亲兵。

“老姜,如何了。”

“半个时辰前刚刚服过汤药,此时正醒着,那枚丸药着实有效,病态虽未大愈,却也遏制住了病势没有恶化。”

镇天王随后应了一声,寝房已在眼前,他毫不客气的跨了进去,见少宗澄也在其内,正和脸色苍白的姜颜舒汇报着方才已经和镇天王汇报过的消息,见镇天王入内急急让出位置,退到一侧。

镇天王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斥责他并未去休息,反而多掺和野望城中的事。

少宗澄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他并无大碍,可以继续与王爷姜老合谋大事。

镇天王情知事态要紧,便没有多加约束,一屁股坐在姜颜舒的床沿边,看了看对方,脸色难看,可眼神中满是收束不住的精光神才。

“本王知此时并不该打搅你歇息,但这一次着实有些为难。老姜,依你看这龙洐意埋骨地的消息可否真实,而那所谓‘十里亭,风中碑’又是何处?”

姜颜舒稳了稳心神,体内并不多的内气压住丹田气血,思索少时,复又侧耳倾听府中杂乱喊啥的动静,声音低沉的回答。

“真实性可在五五之数,毕竟这消息并非是通过一人之口传回,如果是宗澄一人耳中听到那八成乃是敌军故意透出的口风……”

“可那田三敌也算是出自老仆的教导,以老仆对其的了解,他是不会信口胡诌的,又做了王爷如此多年的亲兵随卫,忠诚度也自不必多言。”

“二人同时探得的消息,的确有可能为真,但也无法排除是管叶二人故布疑阵,引君入瓮的迷局,故而,以老仆来看,需要查一查,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

“现今在沧北,咱们的人手空虚,老仆身有伤痛不堪重负,仅有韩尝宫一人为依持,关侯未到,关霆也迟迟未传来消息……”

“卓幼安极有可能是保不住的,一旦咱们失去了卓幼安这个令对方投鼠忌器的筹码,有黑玉令在手的管叶与前沧北军余孽便可能引着近三十万的沧北两军合并军兵围野望……”

“局势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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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十里亭,风中碑【下】【内有藏冰曲全文】

少宗澄在一旁适时发问道:“姜老,他们真的敢如此做?管叶二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应当知道镇天府的全部根基并非在沧北而在云东,一旦王爷被围,云东必大动。”

“我想,这应当不是小皇帝想要看到的局面吧?所以,此时应该还并非是撕破脸面的时候……”

“即便失了卓幼安,有云东大军,关侯世家及诸多江湖势力为后盾,我料管叶也不可能有大军围城的魄力与勇气吧?”

姜颜舒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踌躇不安的道。

“他们没有先一步撕破脸面,仅是因为他们还并未看出咱们在云东的布局,可这并不意味着管叶二人就是静等意外发生的人,他们远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在我的意料中,结合小王爷在帝都的动向与截杀一事,那个绝顶聪睿的叶司丞一定能够推断出我们在云东必有谋划。”

“一旦他借这个由头真的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决定涉险而先一步下手为强取下王爷,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我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云东的数十年筹谋,应当不会有什么闪失……可我这心中,着实放心不下。”

“所以这龙洐意埋骨之地的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确认是真,那相当于我们的手中又多了一张足以把持双方的牌……以周患管叶等人的性格,假使我们把龙洐意的尸身死死地攥在手里相要挟,他们即便飞蛾扑火也是不会动用大军的。”

“这便是真正成大事者与拘小节者,最大的差距。也是我们会胜,而他们会败的重要原因!”

“强者,是不需要一味愚昧的情义的。唯有可以将一切都可算计在人心与权术中的本事,方为成大事者。”

“而王爷,也正是这个成大事者,故而老仆愿意竭尽所能为王爷筹谋帝位,至死不渝。”

镇天王重重点头,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少宗澄闻言也满是折服之色,恍然的闭上了嘴。

“那这‘十里亭,风中碑’又是何意呢?老姜,你可知晓。”

姜颜舒的嘴角挂起一抹笑纹,“如果我所猜无错的话,这六字所指,乃是与昶州接壤的上璧州南部的环山。”

“十里亭,为当年道帝洒泪挥别藏冰真人【别君亭】,而风中碑,是前任上璧州州领被迫丢弃到环山的藏冰曲全碑。”

……

颠簸震荡,马蹄声中。

周患霍地睁开双睛,天光竟已大亮。

他的双脚双手均已被捆缚住,被花娘子放在胭脂马的马背上,一睁开眼便看到飞速后移的土路与溅起四散的石子。

恰此时,花娘子忽的一勒马缰绳,以手遮挡太阳光极目远眺,抬起纤纤玉手重重在周患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随后周患便感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扯入了半空之中,倒翻着跌入了尘泥。

闷哼一声,周患脸色惨白,身上的伤处再次迸裂者不知几何。

花娘子笑吟吟的拍了拍手,翻身下马,径直前行,回眸一笑,询问周患,“喂,这山道上怎么会有断成两截的石碑?咿?还有字。”

周患手脚被缚,勉强的用腰腹的力量撑起上半身,抬眼一看,心中暗惊,为何会把我带到这里?

花娘子细细凝神端详那断碑上,密密麻麻细如蚊蝇的字迹,心神竟说不出的开阔,豪气顿生,忍不住朗声读了出来。

“藏冰曲……”

……

当年那一曲震惊天下的【藏冰曲】,乃是出自今代儒祖公管随卿之手,全文合共一千五百七十八字,乃是管随卿年少轻狂时所书,虽有不少青涩稚嫩,衔接不够畅通之处,却依然是大周历史上最为出彩的音曲巨篇,曾被无数乐师创乐吟诵流传。

但因其间涉及无数难以名状之国局,故曾被一度奉为禁曲。

可这丝毫不影响其全文在民间广为流传,知之甚广,纵观天下九国,用妇孺皆知四字来形容也极为贴切。

其碑上全文如下:

【藏冰曲】

小字序言以管氏行书刻:十一月,与父公游沧北,行至苦寒北境州府,见黎庶凄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分外心伤,适逢玫州英主,夙兴夜寐,以民为子,甚以为幸,料想玫州为沧北之后,固若金汤,则江山必稳。

登斯藏冰山,父公山下静候,独步攀梯,入观拜道,幸上观雪台,望千树梨花万山雪,茫茫大冰川,只叹无人会登临意,效法辛子把栏杆拍遍,惆怅万分。

忽闻雪风拂面,曲乐悠扬,方使心之杳然。

三月,诸君文武当朝欲试随卿,随卿才疏学浅鄙陋不堪,实有辱儒祖一门,只借寥寥数语一曲藏冰,以抒当日游山涉水之怀。

正文以管氏正楷刻:壮哉昶江水,古来大江,世世雄杰,终了一抔土。

高哉关帝山,天降飞帝,万古称一,终了一陵棺。

十子天人,问将军何路,百战何辞,余一生浮命敬荡,安葬十分山。

五帝亘今,问天下何求,清酒穿肠,穷一世人生不过,寥寥数百钱。

生来苦,死后事,凄索半生,单剩残名了却,倒不如换个江山换个王侯。

恰渔歌江头,仍饮豪言酒,空吹清平志,道不足一碗赤血一杯无。

逢亡国故垒,旧霜衣百甲,落雁挽秋霞,抬不见一旗纛印一江湖。

如殁天晴云,偏无能葬一把故人刀剑,奏悲歌。

如踏连环雨,偏无能为一遭走马功名,倒残戈。

是谁言江湖一生梦,我今一览方知,人生才空,江湖非梦,当自风流。

是谁言不遂一生憾,我今一笔方提,墨迹不干,拭泪留余,当咏君游。

我不怅古人不见今人多有恨,只怅古人难见今人多疏狂。

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庙堂门扉仍高上,一壶烈酒,一壶烈酒,驽马一骑杀透帝城挂高翎,敬他一杯,盖奸佞。

披裘赤帻,凉亭梨水,插周郎旗帅,雄兵八千里。

倾城佳人,拥妾在怀,寄幽梦一场,矗立北疆西。

蚀骨消香,一刎多情,那长安城头,巾帼乱茕靡。

鲈鱼可堪脍,我道莼羹不过淡水,三尺玉冰壶,仅寄一纸离书。

秋水可堪煮,我道残霜不过白露,葬却梧桐树,适逢一山青竹。

重阙碧帝宫,我道左右不过陌路,庙堂高茔冢,诚似一殿枯骨。

扬手补天裂,我道九死不过须臾,贪欢问父公,何必信马回顾。

青山随卿应惯看,鸾凤从鸟任飞绝。

试问满城黄金甲,天骄一代谁领略?

古时遨游十国地,气吞天下百十州。

今朝卧仰抚白鹿,一山道统一山雪。

嗟乎,料想他日金殿,必抒胸中狂,将逝何妨?

呜呼,料想十春繁华,必灭国尽戮,更待何皇?

百丈周城空一座,迁客骚人自留错。

早知覆水无沧海,怎谈生年更如昨?

落霞孤鹜仍齐飞,秋水长天虽一色。

人无贤良品无多,几人欢笑几人愁。

劝君莫尽盏中酒,无依更胜水中坐。

千里剑迹横釧亭,大哉昆仑亘一国。

换了人间问一句,怎可奈何?

云月功名,王侯将相,宁有种,前程复几多!

换了人间问一句,怎可奈何?

红粉佳人傍在怀,低眉念几怀离疏,终了时,回眸冷视,美人已做骷。

御笔才子满帝都,偷望只几圃红土,念归处,举目聆吟,早忘曾惜顾。

刀斧加身王侯座,信手断几层浮屠。再回望,盘桓久辘,凝噎雨泪无!

一笔丹青书不出,万丈血骨。

一轮皓月照不住,千亿剑光。

一杆纛旗吹不绝,古今英雄。

一樽温酒敬不尽,百万雄师!

呜呼!星凰台夺几时月。

呜呼!乱坟岗中不可追。

呜呼!今之众生自妩媚。

呜呼!这般朝廷空留谁?

熊熊烈火尚远眈,一周二分耻不真?

江山不覆君应知,竟顾仇杀同袍人?

先朝国耻无人雪,今朝只教蝼蚁存。

我欲仗剑出江口,又恐腹背尽飞魂。

书生执恨空摇扇,英烈末路无人叹,

孤坟荒草齐腰口,但留三炷一家庵。

庭前瑞雪叩楼窗,轻推道门夜未央,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白纱滚滚来。

刚别道君常祭处,又见总角立君关。

恍而惊起长嗟梦,安敢醉酒藏冰山。

忽忆那年那冰那雪那道观,总使心驰神又安,每当生计不如时,扶帝观雪见孤山。

再忆那时那风那雨那云天,总比大漠黄沙自流连,每有妻离子又散,握剑怆然空余泪满篇。

路人客,长相离,愿得君心静坐听一曲,与尔斟酌觥踌宴,与尔共吟二分周。

路人客,莫扬欢,愿得君心静坐听一曲,与尔痴言千古恨,与尔共销万古愁。

路人客,少停留,愿得君心静坐听一曲,听我这不世风流,听我这宫商一首,听我这吟啸试手,教把天穹问从头!

噫!共君踏马游!

第二百三十九章:一瞬白头【1】

探雪城,主峰,立剑阁。

周倾恢复了日复一日忘我练剑记剑法的日子,小桌上全部由他自己所书写的圈点笔记正在与日俱增,而那一套吸取自无数剑篇中的,命名为兴亡的剑法中的剑招,也在不断重复经历着,由少增多,再由多减少的过程。

其中的剑意在愈加凝练,几乎是一天一个样,时而沉着坚忍,时而快若流云,时而厚重如磐石,时而又剑意一泄而无法收拾。

在行剑与撼剑的两个不同领域中穿梭来回,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中和的位置将二者交相融合。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剑道修炼方向,乃是经历无数代古人锤炼打磨的修炼根基,想要将其融合谈何容易?

而在价值数量及其庞大的剑法篇章,想要从中重拟独创出一套汇集前人无数优势于一体的剑法更是难若登天。

但周倾心中的坚持从未动摇,以七尺未补四虚之躯,以十五年微薄之岁,妄以挑战前人之手,以求不负众望,更求来时与父亲并肩为战,可保父亲战场无忧……

至于这套剑法最终成长后会是一个什么模样,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大杂烩,还是圆融合一的万般剑,即便是隔三差五上得峰来看一看弟子动态的老人也是不得而知的。

自那一日探雪城寿宴扫雪客一剑压七子后,他便再没见过左沂的影子,一直都是一个体貌魁梧长相憨厚的青年替他打理着每日三餐饮食。

这个身高过丈,看起来挺拔犹如一面城墙的青年却带给了周倾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不是对于对方的不信任,而是对于左沂的担忧。

原本一心寄在剑法修行上的周倾,自从猛然观察到这个叫做赵卫礼的青年在替左沂进行着一切的工作后,那种惴惴之心便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虽然这种单独记挂的心绪并不耽误每日心无旁骛的修行,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也越加深刻。

他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但他对于自己身边之人的关注与记挂是时时记在心里的,尤其左沂左伯伯还是与他父亲周患交过命的生死挚友,如何能放任不管?

他也并不是没有问过赵卫礼,可赵卫礼除了必要的话语以外,几乎没有和他说过任何一个字,包括左沂的消息他也只不过是以简简单单的一句“师父不在”回复了他。

这一日,周倾再次坐到小桌后,看着桌上摆放的事先挑选好的剑道典籍,耳朵轻轻一动,他呼道,“师父,是您吗?”

这一次上得峰来刚刚站稳在立剑阁门外的老人顿感一丝惊诧,这小子竟然察觉出了自己的动静……

这并不代表周倾的感官已经达到了惊为天人出神入化的地步,而是代表着自己的力量,已经越来越不顺自己的控制了……

即便是以他这么多年看遍了太多太多的而养成的心静如水,也依然感觉到一丝沉重。

但转念又一想,古今天下,何人能超脱生死轮回与天地同寿?

没有。

功力愈加精深便越加看得分明的老人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心中多出来的一份牵挂却教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再撑几年吧,小老儿还想多看一看你,倾儿。

不知从哪里抓出一个酒囊,摇晃了两下,听见其中肆意滚动的酒液发出清脆的“哗哗”声,黄牙外翻,他嘿嘿一笑,“这好酒发出的动静,都与其他俗酒浊酒不同啊。”

而后他推开阁门,走了进去,嗓音中透着属于苍老的沙哑。

周倾起身望向这位自己从未看透半分、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高深莫测姿态的老人,深施一礼,把位置让给老人来坐,自己退到下手。

当他与老人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他只觉眼前一花。

不知道为什么,他察觉到今日的老人,似乎与往日不同,那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得瘦弱身躯表现出了与他日更深一筹的老态,眉眼之间也似乎凝着极细小的一团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黑气。

没有亲身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少年人,又如何能看清那凝儿不散的黑气便是老天爷索人无常,根本不容置疑的死气。

他揉了揉眼睛,老人便又恢复成了平素那个笑容可掬的样子,两排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分外显眼,刚才的感觉,恍若一场幻觉,一瞬间变得不那么真实。

“你有事情要问?”老人笑问,“你是想知道周患的情况,还是左老儿?”

周倾皱了皱眉,权衡了一下,还是先问,“左伯伯他……”

“三天前,寒汕州传来消息,左老儿他,闯破了关侯世家在寒汕州的天南情信总舵以及大辽在天南埋的情报线,目前还在继续搜寻关家余孽以求一劳永逸。”

他此话一出口,周倾心中的担忧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出自于何处,以左伯伯的实力,勉强挤进天下前十也是极有可能的,扫雪客前次已经重创了包括关侯关邪在内的关家数十名心腹精锐青衫客,关侯世家驻天南的人手应该不足为惧。

但胸中的无名之感就是盘亘在心,无论如何也难以消去。

老人审视其容,还以为周倾是因为不明周患消息而感觉惆怅,心中也泛起几分辛酸之感。

有些时候,他真的不想将一切都看的太过清楚。

可人世,人言,人命,总能看的分明。

或许人生辛苦正在于此,有时明知人生来便是向死而活,却还要正以己心坦对天地。

想了想,老人柔和道。

“小老儿别的不敢保证,但这三年,他的性命无需太多惦念。至于来日究竟能否有再见之期,小老儿说不准,你所需做的,只是记下眼前这满阁典籍,争取早日破关而出。”

“其他的,太多忧思只会平添烦恼。”

周倾沉吟片刻,胸中之意到底不知从何说起,点点头,面色有些发僵的道,“是,弟子谨记师父之言。”

老人握了握他的手臂,“在你破关而出之前,若无事关危亡之事,小老儿便不会再来了,倾儿,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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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一瞬白头【2】

老人走后,周倾喃喃自语几句,重新望向满阁乍一看去不可胜数的探雪典籍,吐出一口浊气。

但愿这一次,我的直觉出了错。

随后,他抛开一切烦恼与胡思,坐回原位,继续开始了日常的笔墨修行与剑道修行。

……

老人下了主峰,当先回了探雪城主府。

方一入府门便看其间仆从侍卫往返出入,心中隐有些不安,他抬头看了看天光,嗅了嗅空气中漂浮的一股与平日不同清新气味与血腥气,掐指一算,突地低低念出一句。

“是他出来了……?看来这江湖,要大洗牌了……”

紧接着,老人收起笑纹,握住酒囊灌了一口酒,长驱直入至主厅,莲花池水涟漪牵起碧波荡漾,流水声中,扫雪客背对着他坐在一浮台之上。

莲池水纹中,夹杂着一抹不同寻常的血色,且那血色越积越多,池水由清转赤。

走至此处已经浓重的血腥味根本无需多加嗅问,他也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心中已经有所论断的老人走上前去,身子一闪,就站在了扫雪客一侧的水波之上,稳立水波跃动中,不动如山,眼神下移,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二人眼前,左沂背身而坐,赤着上半身盘膝坐在莲池水中,任凭水打而岿然不动,吞吐着内气,周身莹白色流转,口唇微张,口内衔着一枚玄色的丸药,正自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左沂一口吞下了口内丹丸,长长吐息,内气调匀后冲入体内。

眼前赤红的血色很快被不断流淌入莲池内的水重刷干净,左沂睁开微有血丝的双睛,面色微白,唇角发青发紫。

他伸出断了半截的左手手掌看了看,此时那整齐的创口不再淌血,已结了痂。

只不过消失不见的五根手指与左沂背上一道长达二尺、触目惊心的伤痕,令一向淡然视万物的扫雪客眉头微微一紧。

“是谁?”扫雪客的声音很淡,淡到根本听不出他此时是喜是悲。

老人打眼细细看向左沂背后顺着脊椎骨从上而下的细长伤势,看不出所用兵器为何,心中更加通明了然,不待左沂开口,他先一步说道。

“你当年,也曾见过【水月流波】,应当不会认不出来。”

扫雪客沉凝不语,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厅门外,一个清脆动人的女生清浅直入,清晰入耳。

“不用怀疑,是他。”

举步入内的雨仪先左沂而开口断定了老人的结论正确,扫雪客终于是不再坐着,站起身,脚尖一点就出了莲池,径直向着门外走去。

步子分明迈的随意轻松,可一步却有数丈之远。

“随我去一趟寒汕。”

老人指了指自己,“你是与小老儿说的?”

“对。夫人,你留在府中,照看好沂叔。”

一直缄默地左沂急忙转过身,惊道,“主公!您不能去。”言罢飞扑了出去,却被静立碧波之上的老人生生按回了水里。

“你拦得住他?”老人嘿嘿一笑,侧目看向雨仪,雨仪知他意思,三两步走到头也不回的扫雪客身旁,一把拉扯住扫雪客的袍袖。

“你且冷静些,现在的你,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扫雪客淡淡一笑,回头看向她,眼神清澈如水,眉梢剑意实质一般,催人惊惧。

“探雪的人,可以死,但绝不能受人所辱。”扫雪客笑得轻松,“你喜欢的,不正是殊离这一点。”

听他如此说,数十年结发,雨仪就已知道自己劝留不住,默默松开手。

“嗯,你若不去,便不是你了。”雨仪顿了顿,又接着道,“贞儿还小,我一个人照顾不来。”

“殊离何曾抛下过你。”扫雪客宠溺地揉了揉爱妻的额角,忽对老人道。

“老仙儿,走了。你如此多年没有出过手,可想试一试这后一辈江湖高手的实力?他在这一辈的江湖间,仅次于全盛时期的殊离与金刀王。”

老人嘿嘿直笑,“那小老儿,还真的想要见识见识。”

见二人当真要走,左沂再次忽道,“主公,老仙儿,他已不是当年的他,现在的他,再出江湖则可封圣!此去,务必小心!”

老人惊叹,“天下间,竟又多了一个登天的?小老儿闻名江湖的那个时候,这天下可是数百年才能出一个,现今登天却宛若成了遍地白菜随处都可见。”

“真是奇了,再过即便,这江湖,只怕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了。”

他像是自语着,身躯一闪,与那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双双消失在了探雪的城主府中。

雨仪斜看门外,柳眉轻动,抿了抿唇,坐到莲池浮台上,“沂叔,你感觉如何,可有大碍?”

左沂自嘲的笑笑,仅剩的右手攥握成拳,“他留下了老仆练剑的手,还另在老仆背后留伤,旨在侮辱而绝非取命。”

背后的伤,无疑是对江湖高手最大的侮辱。

断的非是练剑的手,无疑说明对方根本不把自己的剑道当一回事。

如此羞辱,即便是他都险些羞愤自缢,更何况是坐镇探雪扬名天下的扫雪客。

这不仅仅是对扫雪客的挑衅,更是对探雪的挑衅。

所以,扫雪客此去,正是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我探雪,不欺人,但也绝不惧人。

雨仪神色怔忡的点点头,“沂叔,你知道吗,夫君不想我去,因为他知道,我会为难。”

左沂点头,神色尽量轻松地道,“老仆跟随主夫人半生之久,又岂会不知主夫人的心中所想。无论当初叶止是否弃您而去,可您的一身修为,毕竟是叶止所授。”

“一日之师,终生为父。纵彼弃我,我亦不愿相弃。夫人,您如此方为正道侠义之心,您且放心,主公会留情面的。”

雨仪双眉蹙成一团,道,“我知夫君会留情,可我怕的,是他,不会留情,夫君之伤,不仅在内,更在心,实力已较全盛百不足一,如何能斗得过他。”

恰此时,室外飞入一只不盈一握的黄门雀,煽动翅膀,朝着左沂雨仪二人飞来,雨仪听到动静,转身皆在手中,取出纸片与左沂同看。

只见其上留的几个小字,乃是赵勉亲手所写,赵卫辞亲自查探的消息。

“撼剑指峰,韩,吕,萧,张,何。黑面人,韩相之子韩尝宫。”

雨仪微感吃惊,“区区镇天王,竟能教五位天相相助,好大的本事啊。孙老不过数十年未归,撼剑指峰便已成了一片浊泥了呢……

第二百四十一章:一瞬白发【3】

野望城,镇天王府。

在一声惊雷般炸起的巨响声中,整个府内陷入了一片混乱。

夜风鼓鼓而吹,人影匆匆而动。

喊杀声,嘶叫声,惨嚎声,不绝于耳。

整个府内如坠人间地狱,到处鲜血横流,剑光泄地。

静静在室内运功疗伤的黑面人韩尝宫缓缓收了架势,黑面遮挡下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动容,感受着外面汹涌澎湃的内气剑光,心痒难耐,手掌探上膝上黑刀,眼神在门窗间打量一眼。

管随卿与一身破衣烂衫的卓幼安在府内冲杀,在其前,姜补天一人当先东挡西杀,吸引绝大部分府内兵力,神勇无两。

在其后,由卓幼安带来的七名军中甲士在府兵手中夺了剑,正随着管随卿三人且战且退,当中以冯氏兄弟与王举三人最为勇猛,所挡府兵最多。

老兵陈四品一生战场鏖战,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虽以马上功夫见长,但下了马也绝对是一顶一的铁骨汉子。

或许众人在牢中都受了或轻或重之伤,依然个个神勇非常,眼中精光溢彩,流于言表。

在甲士们的眼中,战斗无疑比清平更令人兴奋激动。

况且在姜补天管随卿二人的带领下,镇天府兵虽然兵甲众多,但碍于出其不意四字,在缓过神来迅速布置安排之际,一众十人也已经按照管姜二人事先商议好的退路高歌猛进,撕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

破府而出并不太难,但镇天王有三千府兵,虽在前几次交锋中有了不少折损,但这也不耽误人海战术的施行,一旦对方阵势结成,守势固若金汤,则逃出生天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

十人一路杀来,一连退出十数道高墙,三座院落,受伤已是轻重不一,其间最为难堪的腰腹后心共中了四剑的冯剑庭与被一员府兵甲士戳瞎了左眼的陈四品。

二人失血已多,若少时不得救治,则性命堪忧,回天乏术。

当众人穿过连廊踏入锦缎百花拥簇的花园圃田间时,姜补天一剑将眼前三名甲士懒腰劈成两段,回身与管随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步履轻盈地一步踏上园中正自流水潺潺的假山丛。

手中剑拟出一抹残影,剑花抖动间,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整个假山丛被一剑开断,其中竟斩出了一条容纳众人直接通过的坦道。

假山东倒西斜的轰隆巨响见,石木似箭纷飞,花草折腰惨断,碎作一团,一连串嗡鸣的响声中,管随卿低喝一声,“速退!”

而后提着冯剑庭与卓幼安的衣领就跃入飞入了半空,姜补天在他跃入半空的几乎同时,提起了手中长剑,眼神牵动着一丝沉凝,体内内气如同雷蛇翻滚一下子破体而出。

涓涓细流,滚滚大江。

一点剑光由咫尺至百米,刹那惊鸿起,倏地间声震俱烈。

“镇江渊!”

这一凝聚了太上相毕生心血创造的剑法由实力已臻至四重境第二步全力施为,其威力是冯剑庭王举等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只听一声足以将整个城池倒翻的惊天巨响随剑意而冲。

地脉蛛网状碎裂般寸寸龟裂,由远及近,地面上被生生逼将出一道足有数尺的剑痕,直穿王府,破开赤墙巍巍的高大院墙,横杀二百余米。

此一间,激起烟尘不知几何,声势之大不知几剧。

管随卿腾跃半空的身姿恰好钻入扬起的滚滚黄沙之间,不知所踪,这一剑以劈开了退路,众人知晓不能有任何停留,在姜补天身侧纷纷冲出。

姜补天站立原地,手指摸了摸微微震颤的剑身,回身一望,手中剑再起,一扬间,连杀数甲,将眼前不断围拢过来的敌甲逼退出一个真空地带。

脚尖怒点地面,在原地留下一个新生的裂洞后身子倒飞而出,同样淹没在漫天黄沙粉尘木屑碎石之间,不知所踪。

自管随卿带人而起,到姜补天连动三剑,破前山,开退路,斩后甲,群人共同撤出王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无双,速度快若闪电,显然默契配合已然驾驭到了极致之处。

短短几次会面,管随卿与姜补天这两个所忠信仰一致的内家高手,便已经有了独闯千甲而不染半分晦气的配合,可谓个个绝顶天骄。

就连听了动静只是稍作揣摩便电射而出的黑面人也不得不赞赏一声,这二人的速度着实够快。

黑面人眼神十分冰冷的看向那烟尘四起之处,手中黑刀却已夺手飞出,直逼姜补天最后离去的身影。

常清流等一应镇天门客在此时也已追到了此处,他们明白只要对方还在野望则穷寇必追的道理,分出一部分甲士阻止包抄合围,而另外的门客,则同黑面人一起,向着姜补天破开的出府道路追了上去。

他们并不傻,知道即便姜补天与管随卿的实力再过深不可测,那也只有两个人,而他们手下的累赘却有足足八个,若想要全部保证性命的撤离,速度一定会大加渐缓,想要追捕合围的机会是极大的。

所有门客内家子中,以黑面人实力最高,故而速度最快,黑刀在空带动一抹暗夜黑光的时候,他的身子也已消失在了片片粉碎的残影中,速度可谓快到了极致。

他不相信,纵使步法轻功冠绝天下的管随卿带着这么多的人,还能够动如脱兔,只要心有挂念,就永远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此时此刻,弃掉除卓幼安以外的七名沧北军士实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道理,黑面人知道,常清流知道,管姜二人更不会不知道,但仁义侠胆四字,实为江湖男儿内家子之根骨,管姜纵使面对重重为难,也是绝技不能抛下的。

身负重伤的冯剑庭与陈四品,自知大限将至,眼看自家将军卓幼安奔逃有望,众家兄弟齐心协力逃命,突然双双停下了脚步。

这位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周辽战场的老卒子陈四品,嘿嘿大小,他高呼一声,如夜空中的萤火虫,细细之光,不值一提。

“众位大人将军保重!末将陈四品,留下断后!”

冯剑庭扶住腰腹,那伤处正在不住淌血,短短几个呼吸间,便流过裤管,在脚下积了小小一滩。

他回身看了弟弟冯剑冢一眼,笑道,“弟弟,以后哥哥的剑要靠你继续修行下去了!我冯剑庭,也要留下断后!”

第二百四十二章:一瞬白发【4】

卓幼安听闻背后洪钟炸雷般浑厚的嗓音,只觉头皮发麻,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直疲于奔命根本不敢有半点休息的他猛地顿住身子,回过身来。

“军中儿郎,不能同生,便共死!管大人,劳烦您前来救我,但幼安辱您所望,我要与我的军士,死在一处!”

说着,他眼神决绝的退后一步,正要再开口,背后的冯剑冢忽的流着泪推了卓幼安一把,他通红着双眼嘶吼道。

“将军,我哥哥不能白死啊!你快走,你快走!”

看着那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卓幼安心中一紧,他死死地咬紧舌尖,深深的再回看一眼,终于是没有再冲动做无谓的牺牲,恨恨的骂了一句。

“他娘的!”

转身飞奔而去。

大势所归,不得延误耽搁。

故而在场众人除了卓幼安头痛脑热的停留了一瞬外,所有人都只是眼光深邃低沉的回看后方一眼,便咬牙继续奔逃。

人生在世,死生或许未必那么重要,但胸中之义却重比千金。

尤其是见惯了生死的军营中,也许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的老兄弟,下一刻就会沦为眼前一具枯骨。

每次见到有人选择站在身后的时候,他们或许会热泪盈眶,或许会咬牙切齿,但他们绝对不会用停止前行来损耗身后人拼上性命脱出的寸金时间。

这是军中不成文的规定,也是最令人心酸发苦的军中定论。

姜补天侧目看了一眼,脚步声与喊杀声直逼而来,他眼圈竟有些发红,沉沉的说了一声,“保重。”

也不知是在对那两个稳立原地背影决然的沧北男儿说的,还是对自己这一众奔逃者说的。

陈四品见众人离得远了,回过身,听着耳畔响起的腾跃之声,他不由又笑了,抬起手指剔了剔牙。

“你说咱们能挡得住他们一瞬吗?”

“谁知道呢。”冯剑庭淡然道,“不过咱俩这点微末道行,被这群人随手吃了只怕根本都吐不出骨头来。我只是不想拖累弟弟,不想拖累卓将军,没有我,他们可以了无牵挂走的更快。”

陈四品再一笑,“一看你便少历生死。要是见多了,方知一个道理,活在这个世间啊,想要了无牵挂是不可能的,不过只有带着牵挂,才能走得更远啊。”

“你弟弟未来,了不得。”

冯剑庭耸了耸肩,“借你吉言。”

话音方落,一柄黑刀凌空射来,中断了这场本就不应该长留的对话,夺走了两条微不足道地性命。

陈四品任破碎的眼眶中流出的黑血黑透全身衣襟,任敌一刀洞破咽喉鲜血飞溅,死不瞑目的眸光中仍带着笑纹,嘴角微微上翘,以剑拄地,致死不倒不跪。

他用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动作,阐释了一句话,沧北男儿,生八尺躯,宁死不惧死,致死不跪敌。

“娘啊,儿子没当上四品官,倒做了个沧北老卒。”

下一瞬被刀身洞穿的冯剑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了握手中普通至极的军剑。

“爱剑者,握剑而死,何其容幸呐。”

二人死后,黑面人甚至没有半点滞留的就携刀远去,背后影影绰绰的门客人数众多,几个俯仰间,便在这两个放在何处也不会惹起丝毫风雨的死尸头顶飞过,匆匆而走。

非全盛时期的韩尝宫自知并没有同时拦住两个四重境高手的实力,在眼见八人队有序逃离的队伍步履异常迅速时,他没有莽撞的第一时间拦堵,而是稍稍收了些力,等待常清流等内家子追上来后,一同追击。

恰此时,一团火光突然自韩尝宫的脚下房屋内轰然炸开,观感敏锐的韩尝宫早先察觉一步,飞身跃入另一座高阁,眼神微动。

那是尾随队伍最后的姜补天发力施剑,而在韩尝宫脚尖着陆的下一个瞬间,又是脚下的楼阁在飞闪的剑意中化成了满目废墟,轰然破碎。

隆隆之声四起,震得满城皆如临大敌。

韩尝宫终究在前次与花娘子交手时负了伤,力有些不逮,较姜补天出手稍稍落后一步,脚下顿成废墟,身子略有些摇晃的停了一停,在空中一个顿挫,脚踩碎木,倏地欺身逼上了姜补天。

“想讨教足下高招!”

他语音冷冷,嘴上客气,身形丝毫不加停留,黑刀黑光如暗夜中难得一见的幽光,夜如九天之上吞吐云雾的黑色蛟龙,气势刚猛强劲,只见此一刀所使,赫然乃是撼剑中的重剑法。

以厚重黑刀而驾驭厚重之重剑法,这黑面人着实不凡,其天资禀赋毫不亚于其师韩天相韩崇化,若再有几年光景,此人绝难保不会踏足天下前二十。

这便是管随卿见到这一剑招转刀法的第一印象。

虽然缺少实战经验,但跟着太上相也绝对算是见多识广的这位太上相闭门弟子也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即便他看的并没有管随卿这般通透,也能够看出三四分这刀法的玄奥之处。

没有选择硬接,毕竟虚实不明。

他脚点地面,身影连动,闪电般倒退三步,朗声呼道,“随卿,你们先走,我少时便来。”

管随卿知他要拖延韩尝宫等一众内家子一会儿,给自己等人争取些时间,便应了个“是”字,拉着卓幼安,又带着功力最弱的一名军士,继续飞速撤去。

没了后方的担忧,姜补天得有机会挺直身子,直视韩尝宫这位平生所遇第一大敌,手中剑愈加握的紧了些。

姜补天口中低念剑诀,内气实质一般源源不断的冲体而出,这将是他出江湖后第一次全力对敌,也是他同君出行后第二次认真以【点瞬镇江渊】对敌,虽然情况紧急,但这也无疑是一次绝好的练剑机会。

毕竟,像韩尝宫这样的敌手,绝对不多见。

再加之其后还有着数以十记得三重境内家子,这场战斗令他倍感战意勃发。

天下但凡修士无论内外,只要对武学有炙热之心,那么就没有不争强好胜的。

所有江湖人,都渴望与人为战,天性恬淡清高的姜补天,也不会例外。

第二百四十三章:一瞬白发【5】【二合一】

昶州,野望城。

在这个动荡不息的夜晚,城内城外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不知何时静立于城南的马车上,叶司丞与小皇帝二人相对而坐,静静等候着卓幼安等人出来。

城内间歇性传出的轰鸣之声不绝于耳,越传越近,倒令得小皇帝心中小鹿乱撞,越加惴惴不安起来。

依叶司丞原定计划,小皇帝应当是留在居处静候佳音,不便随他一同前来的。

但他看出小皇帝心神不宁,一刻也难安,小皇帝又一再央求,他想了想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便与之同来。

此时夜色如水已深,仍不见有人自南城门而出。

不仅小皇帝,即便运筹帷幄,冷静非常的叶司丞也觉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的攥紧又松开,往复不休。

他相信管随卿姜补天二人的实力,闯一座并无太多高手坐镇的城池应当不会出意外,可时而又觉人算不如天算,孤军深入毕竟太过冒险。

在这静若空林的马车中,他的态度无疑乃是小皇帝的心里依托,故而总是心中不定,他也仍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的样子,时时出言稳定小皇帝的情绪。

从城内次第传出的动静愈加激烈,似是引发了一场大战,距离又似乎极近。

小皇帝只觉心头肉被人攥住,微带慌张的撩开车帘钻出马车,站到车辕前,踮着脚尖一个劲儿的向内张望。

可惜城内虽然火光阵阵,他的目光尽头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派黑暗。

叶司丞透过车侧窗扇探看两眼,情知无用,方要开口唤陛下回来。

城门忽起一声剧动,巨响声彻,激起的风浪几乎将车辕旁站立的孤帝吹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随即城门訇然中开,一点紫光闪烁激射。

十数名守城甲士自初启的缝隙中倒飞了出来,远远的跌在距离马车不远处的官道上,扬起黄沙不知多少。

而后卓幼安,管随卿,王举,冯剑冢四人依次快步奔出,出了城门也不停留,直朝着马车而来。

管随卿落在最后,倒持折扇,逼退蜂拥而出的守城甲士与镇天府兵,顺便接应落在最后酣战镇天府内家子门客的姜补天。

眼神时不时的穿越层层甲士,望向城中。

卓幼安奔至车前,将王冯二人推上马车,神情焦灼地回视逃时路,候在车下等着管姜一同离开。

方才场面太过混乱,管随卿和他虽然都有心保护其他沧北军士,奈何人多眼杂,人力时穷,很难面面俱到。

如今脱困却见随自己一同前来救帅的七人竟唯有二人幸存,心中不由又是懊恼又是自责悔悟。

若非自己草率出手,一时意气,自作主张的孤军救帅,又怎么会有这么多条汉子的性命无端葬送。

这一次,死的每一个人,可都是撒过热血斩过敌甲的铮铮铁骨。

就这么无辜的,毫无价值的死在了镇天姜家的围追堵截和箭雨之下。

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自责?

此事过后,他也更加清晰深切的明白了为将的道理,这个道理不仅仅是那个铁律一般残酷的军中定论,还包括他日后行军带兵的真正准则。

一支队伍的目标、走向、乃至结局,是胜是败,都取决于决策者的一念之间。

所以身为一支队伍的领导者,在做任何的决定之前,都必须设身处定的为每一个军士思考利害关系,权衡得失与计划的可能性,反复确认后再加以实施。

因为一旦命令出口之后,所涉及的就不单单是为将为帅者自身,更是整支队伍的命脉与生死,稍有失误便会惹来无数的性命为自己的一个错误买单。

这无疑是血的道理,也是时时刻刻都拿命作为赌注的战场上永恒不变的规律。

这,或许就是一个名将成长起来所需要的必须经历。

古语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仅意味着为将者所染鲜血成千上万,也更因为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成长为一代将帅,那都是用人命累积起来的教训。

此役过后,卓幼安将不再是从前那个毛毛躁躁,为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的年轻小辈,而是一个真正经历过生死与失败考验的沧北副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的未来,不会止步于现在。

将脑海中万千思绪收回,卓幼安无声握掌成拳,他强忍住夹杂于眼眶之中的两行热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从前是自己的,而以后,将是为自己而死的每一个军士袍泽的。

他再不会只为了一个知遇之恩的主帅周患而战,更为了那些相信自己,愿意把生死毫无顾忌的交到自己身上的军士们,而战。

正在他心中决心愈加如火焰般坚定地时候,耳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令他忍不住伸出手掌死死地捂住了双耳。

抬眉看去。

只见那方才开了一道缝隙的两扇硕大城门上,横着多出了一道贯穿的裂纹,就如同是被剪刀剖开的纸页,数之不清的裂纹紧随那道裂纹之后开始向上下方向迅速蔓延。

紧接着,不过瞬息之间,两扇巨门便碎做了无数木屑钢屑,“轰隆”连声中,四处飞溅。

卓幼安慌忙登上车辕,一勒马缰绳,催动马车远行出去避开后方动静中心,知道奔出数百米远后见已经出了波及范围,他这才放下心来,停住马。

眼神游移不定的望向城门方向。

黑夜的碎屑纷飞中,能见度自然极地,任卓幼安大睁双目也看不清其间是何景状。

正迟疑着心想要不要凑近去看一看状况的时候,忽见姜补天和管随卿二人一前一后急步冲出,如两支离弦之箭射来,但其容平静异常。

尤其管随卿,凑得近了,卓幼安才发现对方虽然速度奇快无比,可发步姿势,脚下履伐却是闲庭信步般轻松,丝毫不见奔逃的慌张与惊险。

姜补天远远便呼道,“启车吧,我们走!”

黑夜中,月光下,卓幼安重重点头,再扬缰绳,一拍车辕,马车二轮扬起黄沙滚滚,留辙而去。

姜管相继在马车飞奔之际,飞跃而上,共同钻入了车厢之中。

一场劫狱,如此结束。

待得背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镇天府兵追出来时,只能远看马车不知去向而个个垂头丧气。

为首者是几个内家气尚轻的镇天府门客,其中不见常清流与黑面人的影子。

一众脸色灰白的门客都知道,包括黑面人在内的六名内家子,被姜补天发剑而伤,内伤不知轻重,只知六人战后只得原地调息疗伤,而姜补天却安稳离去。

这一场姜补天由宫墙深深走入天下人眼中的,抛头露面的第一战,无疑为他日后名动江湖留下了极为精彩的一笔。

而他,也将是唯一一个以大周太上相门徒之称号闻名于江湖人耳中的内家子。

甚至在不久以后,有无数的人猜测其会接替老姜相的位置,成为权相阁第四代太上相,成为整个大周人心中的权威。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刻暂且不多言表。

……

上璧州南侧,与昶州接壤处,环山。

话说周患,花娘子二人行至此山,花娘子被断截山脚的两段石碑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念出其上所刻藏冰曲。

周患默然听完后,心中所想却是另一桩事。

花娘子也似乎有心事,只与周患说了句“我们在此地歇息片刻”后便将胭脂马牵到一处树荫遮蔽处纳凉。

周患似乎被花娘子无视,保持着软倒在地的姿势,他待得身上恢复些力气,强撑着坐起身,也靠着旁侧的一棵树下,自顾自休息。

二人谁也没有开口,那日一番胡言乱语过后,周患认为自己绝不该再开口,免得透露出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而花娘子也如遭雷击,态度不明,除却给了周患那一巴掌外,神色持之泰然,闭口不再说一个字,与前次飞扬跋扈的模样截然相反。

二人一直如此静坐半日,花娘子这才自马上所挂的行囊间取了些许肉干,复又拿出水囊,自己吃些,递给周患吃些。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顿午饭后,花娘子依然没有再次启程的意思,只是继续保持沉默,从其面色根本看不出她此时究竟是喜是悲。

天空骄阳渐落时,花娘子再次起身,自行囊中拿出些许外敷的创药,不容置疑的扯开周患的外衫,替其换了药。

嗅着冲入鼻腔的药气,花娘子终于将目光看向了周患的眼睛,却发现周患也在看着她,二人竟似都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花娘子张了张口,顿了半晌这才说出了一句。

“听闻沧北山中风景如画,水清灵秀,你我上山一观如何?”

周患怔了怔,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只是看了看自己身上换过药的伤口,感受了一下后臀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有些哭笑不得的点头应了。

“待我再恢复些,有了些许气力,随你登山也无妨。”

说着,他屏息静气,挥除杂念,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运转内气大周天,冲开数堵盘根于经脉间的凝滞之气,梳理内伤深处浅出,以内气清凉烫慰疼痛之处。

如此不过二三时辰,顿觉神清气爽,内伤虽未大复,但也勉强将错乱的经脉复了位。

再加之其外有上好的伤药辅助,原本野望城中一战的极致重伤与周辽大战后未得久治的创伤竟都有好转的迹象传来。

如此一来,他有了陪伴登山的气力,睁开双眸,吐出浊气,花娘子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动向,感受到他吞吐气息停顿,收敛内劲,闭了周天运转,这才站起身来,俯身将他自地上扶了起来。

经过大半日的休整,她似乎焕发了些许精神,饶有兴致问。

“这山,可有名字?一整日也未见几个行人,此地有山有水,绿树成荫,地处也并不偏僻,为何难得见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周患。

背后,一直静立不动的胭脂马极有灵性的动了动,似乎看到主人欲图登山,它也无声无意的抬了头,跟在周患二人身后,脚步缓慢的沿着并不陡峭的登山土路而走。

周患举目顾盼,见到眼前道路属实不见行人,想了想,这才道,“此地名为环山。大战过后,民生待复,百废待兴,想来很少有人有那闲情雅致游山涉水吧,未见行人也并不奇怪。”

“可这上璧州又未受战火荼毒。为何也会受此影响?”花娘子像是一个事事不懂的孩子,又像是十分信任周患,心中有何所想,便都要问一问。

周患闻言一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说战时,即便安定之时,能够有闲情游历江湖的人,都不会是普通平民百姓,至少,都要有所依凭才能游历名山大川。”

“我记得从前侯爷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兴亡百姓苦,安战百姓苦。’无论兴亡,无论安居还是战火不休,百姓都不会真正快活,因为这世间,总有数不清的牵挂,人情。”

“想不到,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有如此高论。”

花娘子取笑一句,搀着走路尚且有些不稳的周患,心中竟有些从前都未曾有过的安宁。

虽然眼前人与她曾有旧怨,虽然她的脑中还有许多惦念,但这都无法妨碍眼前这难能可贵的片刻安息宁静。

“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想将你带去哪里?”花娘子忽然问。

周患一侧头,挑了挑眉,“问多无益,你未必会告诉我。”

花娘子“嘿”了一声,嗔道“你不问怎的知道不我告诉你,快问!”

周患摇头无奈,眼前之人与映如夫人相差不过十数岁,为何心性还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少女孩童?

他道,“那,你要将我带去哪里?”

花娘子故作沉思状,沉吟良久这才回答,“起初,我想要带你去那帝都的朝歌陵,找到周夜城的墓,当着你的面还有当着映如姐的碑前,将周夜城给挖出来,他才不配与映如姐合葬一陵!”

她看到周患突兀看过来的质疑眼光,突地又转口道,“可现在,我想去见见映如姐的孩儿,他在哪?是男孩还是女孩?”

相处下来,周患也已大致摸清楚了这位北固山功夫惊才绝艳的女孩儿的心性,知她表面看起来强势非常,实则心地脆弱单纯,口中说的恶毒,但也未必就是真的。

在念其少年经历,也不由释然。

想了想,对方身为侯夫人的亲生姊妹,也确实有资格知道这一切。

“他叫,周倾。现在,探雪城。”

“探……探雪城。”花娘子神色一变,正要再问些什么,脚下忽感觉地面在轻微的震动,她低低招呼一声。

“有人正在靠近这里,观其动静,不下百骑。”

第二百四十四章:一瞬白发【6】【二合一】

“此地沟通多方要道,四通八达,你怎知便是奔着环山而来。你我登山只为散心,何故在意他人。”周患摇了摇头,“难得清静。又与你我无关,莫受他人搅扰才是。”

花娘子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

“第一次见你时,你剑拔弩张,性如烈火,事事都想横插一脚,仿佛天老大你老二,嚣张已急。可为何今日,你却全然面目非昨,变得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是不是有所图谋不轨啊?”

说着,她还在周患腰腹间的伤处捅了几下,惹得周患一阵龇牙咧嘴。

周患仰头望了望半山腰处,那翼然立于山石从栾之间的【十里别君亭】,神光凝肃的咬了咬牙,眼中竟浮起些许腥红之色,似是心伤悲痛。

“四百年前,那位一心求心拜道,推汞炼丹,对天下道门人敬如父辈的大周第二任天子,曾以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军甲护道八十里相送藏冰真人,于此亭相别。”

“你说的,可是那位谥号道帝的大周帝?也就是小管公【藏冰曲】中所指的道君?”

花娘子一头雾水的看着周患,不明白为何周患突然有此一说。莫非这十里亭还有什么别的寓意会牵动对方的心绪不成?

“正是。”周患喃喃语。

“道帝初次会面藏冰真人尚且八十里相送,可与我同帐为兄的老哥哥入土之时,我却连送都未送,他泉下有知,相比也会怪我的薄情吧。”

“那你为何不曾相送?”花娘子微微皱眉,竟颇感认同的望向周患,“难怪你上此山来一直神色不对……想是那军中兄长,便埋身此地?”

“不止兄长一人,此次全部葬身于战场的沧北男儿,均埋身于此,竖无字碑一万一千块。”

花娘子有些怔忡的顾盼四野,仿佛感受此时此刻的自己被无数军中儿郎拥簇其间,杀气昂然,寒意刺骨。

“无字碑?为何不在那碑上刻上名字?”

“葬身兵戎者,何止千万,岂非人人皆知名。况且,若来日此地沦陷敌国,有人起尸相胁,便可立时寻到其人所在,岂非落人以柄,此乃为军者大忌。”

“那些真正可以作为威胁的名将重臣的尸身,难道会和普通的军士混葬在一起?这可是乱了职分品次的呀?”

花娘子一问出口,便与周患微带坚忍薄怒之色的眼神撞在一起。

“敢为大义而弃命者,何分高低上下!你可以对世事持玩笑之态,可以侮辱我,但绝不能侮辱为国而战的军人。侯爷在时,便一力力排众议,废除品阶分葬制,正因他知军中卒为先之理。”

“人命至贵,能够让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的每一个人,都是英雄。花姑娘,英雄,又怎么能用区区的职分品次来一概而论呢。”

花娘子微微噘嘴,似有委屈,不甘示弱道。

“我才不管你们那什么人命至贵,什么军中卒为先的破道理,我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打了一辈子仗才换取的地位,死后却要和一群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同墓为葬,想想都憋屈死了!”

周患不由喟然一叹,“所以花姑娘,不懂人心,不适合为帅。”

花娘子摆摆手,“我也不稀罕做什么将帅,如果连尸身都可作为两军交战的威胁的话,那这战场实在太可怕了,我宁愿终身不掺军事……”

二人正一言一语随意说话间,山下马蹄之声如旷野惊雷,清晰分明而宏亮非常,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声则越加高昂。

别君亭下,有一泉水凝为小潭,其水清澈见底,水中鱼虾相嬉戏,妙趣横生。

小潭旁侧有一青石上镌刻有【静源清】三字,乃是当日道帝登上环山时有感而发所题,后便一直横立于此,俨然成为环山的一大标志。

三字之下,亦有古往今来无数迁客骚人留下的墨迹,为环山清泉小潭长亭而作序吟诗。

其中又尤以今代儒祖公管随卿以管氏草书所写的“清泉石上流,碧水潭中坐”之句笔力最为雄浑坚毅,甚至令人不敢相信当初管随卿写上这几字时不过放满二九之岁。

管随卿被江湖人与文武甲双阁评为“百年儒祖公门下第一奇才”绝非浪得虚名。

就连对书法无半点了解的花娘子与周患二人见其亲笔留书入石三分也忍不住心生疏阔畅快之感,下意识出口赞赏一句“好字”。

正当登山之感愈加祥和安平之际,那迅速接近的马蹄声便愈加显得不应时事,与当前宁静氛围格格不入。

花娘子听得心烦,眼神冷冰冰的朝山下一往,只这一望,便再也转不开目光。

环山虽非名山高川,其高不过数百仞,但立于山腰处想要看清山下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内功深厚如花娘子,也不过仅模糊看到几个为首者的形容装扮。

她轻轻地扯了扯周患的衣袖,见周患正有模有样,逐字逐句的看着那青石上的一笔一墨,根本没有感受到她的动作,她顿时气恼的狠狠踢了一脚后者的腿上伤处。

周患虽有四重境修为做底,可此时护体罡气千不存一,再加之他对于花娘子根本毫无防范,这才中了花娘子一脚,登时吃痛,双腿肌肉随之剧烈痉挛。

周患的身躯在微微发颤中侧过去看向花娘子,由于痛意而紧锁的双眉间凝着不解,“你……”

一语还未出口,花娘子便拍了拍身后无声无息的胭脂马,令其遁入山林灌木花草丛间隐蔽,而后她一把揽住周患的腰身,施展开步子,向着山下接连几下腾跃。

周患不解其意,被一个女子搂住的感觉又是在憋屈煎熬,数次他想要挣扎挣脱都因伤势所牵而被花娘子紧紧禁锢。

“你究竟……”

“嘘!”花娘子一面施展轻身功夫,一面强令周患住嘴。

她在山间草木上借力点拨,几个呼吸间便可跨越数十级台阶,民间俗语中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在她身上似乎完全颠倒。

二人山上时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不过行至山腰处,可如今下山时,却在花娘子的借力纵跃间如履平地,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便已接近山脚。

周患心中暗暗惊叹,此女的轻身功夫不寻常道,怪异非常。

即便是江湖中最顶尖的轻身功夫,强如管随卿,也不可能像花娘子这般将内气完完全全凝固于脚趾间,做到周身内气全然贯通如臂使指的如意地步。

更不可能将脚步力量运用到如此淋漓尽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外泄出体外。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从前便惊叹于侯夫人以及北固山门这一招【折花手】对于自身内气以及周遭万物的控驭能力,百思也不得其解。

如今再见到花娘子不仅将双手练到控驭万物毫不吃力,同时还能以双脚完全控驭己身内气机理的本事,惊奇之处更是不胜古怪高卓。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自称花娘子的小姑娘能否以双脚控驭万物了……

当初映如夫人穷尽一生苦思冥想,勤学苦练,对于【折花手】一功也不过堪堪迈入第三境界【百八烦恼丝】的门槛,距离大成的距离何止云泥。

如今不过十数年过去,这位当初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从座北侯府抢走侯夫人的花娘子便已经能够轻松地入得第四境界【三千烦恼丝】,从而以手及脚,以一点控驭全身。

这不得不让周患由衷的感叹新生力量的可怕。

还记曾几何时:

天下人不懂修内时,有三皇之一农皇神农祖尝百草,发现行卧坐举,皆可修行,传授与疾苦身病的平民百姓,古人渐成内息。

后天下人不知修内几层迷雾重重时,有三皇之一伏皇上启混沌,下阖平川,以万内之祖的卓越天资苦思一生,著典【四重道】,创人之道四重境。

在四重境凤毛麟角千万中无一时,是十子之一的葵子圣,精研八十载,理百脉,调阴阳,成万古不朽之传【三步经】,使修内之人皆知,四重境共分三步。

也是十子之一的吕子圣,协同道门老祖书以古典,阐释补四虚之重要性,虽然未被天下人普及,但也是万古不朽的功业。

后来,吕子圣苦心孤诣,于蓬莱内海闭关六十一载,中分阴阳,晓畅天地,以【破人九论】之神书开天辟地,另辟蹊径,告知天下修内之人,人之道后方能自立己道,成天之道。

后天下分久必合,合久而分,经历近千年沧海桑田,人事变迁,由百国混战被关帝马踏百国一举终结,天下修内渐成系统,各枝各脉盘根错节,无数“高人”开宗立派,各道通行天下。

再后来,关帝仙汉不堪天下重负,一举崩溃,天下经历百年时局动荡,分出九国,各行其是,从不乏人杰,但能够登临吕子圣当初所设想的天之道者,不过是四五十人。

细细数之,或许数十年方能出一人。

可若思量当今时代,单他周患所知的自立己道且还尚在者,就已有扫雪客夫妇二人,无一师姑三人。

四重第三步者,单是这些年被武甲阁记录在册的人,就达到了数量惊人的七十五人。

这是天下太大、人才辈出的缘故,还是历史更替的必要过程?

或若许年后的有朝一日,那踏足天道者漫山遍野不可胜数,四重第三步者沦为武道入门,如此思考,这并非不可能……

况且人体或还有无数数之不尽的潜能未被世人所挖掘,难保将来不会再有诸如农伏葵吕的开天辟地的天之骄子,将天之道后再推新境。

那么故事中被人人所向往的仙法天阙,得道飞升,还会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吗?

周患不知为何心中作此思量,但如此大胆骇人的想法却把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为何现今武学高人宗师前辈如此泛滥?

古语有云,天道有常。

古语复有云,否极泰来,泰极否生。

内家修道一途在如此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的情形之下,是否意味着会在不久的将来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就如同那天下大势,不会长合更不会长分。

周患摇了摇脑袋,将一切胡思乱想全部割除,他揉着微微作痛的太阳穴,不知自己一个江湖莽夫,为何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深思熟虑。

他又哪里知道,与他朝夕相处,促膝座谈十数年的陈老道在道门中的地位与实力何等超人。

他又哪里知道,身在道门重地藏冰山受道韵洗礼整整一十二年之久,他的心中,早已对天下之道,多了一份明悟。

这,也正是道家之“道”。

猛然抬头间,他身子一顿,发现乃是花娘子带着他着了地,斜身侧靠在一棵粗壮的古树旁,正好挡住了下方人的视线。

无声无息,亦滴水不漏。

周患好奇的错开一步,让出视线,凝神细看这一群停在环山山下下马的“不速之客”。

甫一开口,准备问上一句“你为何对这群人如此上心”之时,眼神忽地凝在了为首一翻身下马的将官脸上,微感错愕的同时瞪大了双睛。

竟是他!

原来,那被周患紧盯地将领,赫然便是那一日三城前被他与苏瑾妾生擒的云东大将少宗澄。

他来这里干什么?

根本不用问,因为知晓环山是何去处的周患,心底的答案已然是呼之欲出。

他们,是为了龙洐意的尸身而来!是为了埋身于此的一万一千无字碑文下的男儿骨而来!

先前他与花娘子无意提及“以尸相胁”的场面竟然在不久之后就真正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

早已历经生死无数年的周患不会不知道此计虽然毒,但却是绝对的无解之法。

如果是他眼睁睁的看着与自己共同奋战的袍泽在战死沙场后还要落得一个暴尸荒野,沦为人剑的下场,他宁愿死也不愿袍泽受辱!

好一个卑鄙无耻的镇天王!

好一个不知忠义二字为何物的镇天姜家!

我周患,领教了你们的厉害!

现在的周患,已经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镇天王能够得知龙洐意与战后军士埋身于此,更来不及去想未来镇天王将会如何小人得势。

此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该当如何?

看着整齐划一,数以百计的镇天府兵朝着山上行进的背影,他面向花娘子,“带我跟着,随他们上山!”

“我凭什么要帮你?”花娘子勾了勾手指,“你别忘了,你现在我的手上,我可不会费力不讨好的帮你救一群无甚用途的死尸,恶心都恶心死了!”

“况且,我还挺想看看你周患,手足无措,万分无助的样子!谁让你当年帮着那周夜城欺辱我,抢走映如姐!当年之怨,今日一并还了。”

说着,她双手环抱于胸前,看其架势,的确要束手不动,坐山而观虎斗。

即便这二虎相争的其中一方,已经遍体鳞伤,根本无力出手,她依旧觉得津津有味,心旷神怡。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瞬白发【7】【二合一】

花娘子斜睨周患一眼,猛地拉起周患的衣领,脚步轻动,形如鬼魅般带着浅淡几乎无法听见的风声,迅速靠近前方队伍,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悄朝山上而去。

少宗澄一众人等虽然知道那“十里亭,风中碑”所指目标就是环山,但却并不知道龙洐意等人究竟葬于何处,只得分成三四支,在三名身着皂罗袍的镇天府门客引领下,分开方向细细寻找。

那三名镇天门客,略通阴阳风水之术,在遍野中往往能一眼看出最适合埋葬尸骨之处,由他们引着,能省去不少时间。

花娘子反倒十分不解的道,“那一万余座石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显眼之际,抬头一去一眼便能看到,如何还用这般费时费力的仔细探寻。”

周患神色凝重的忍住伤势之痛,在花娘子的拉扯之下,强行运行内气大周天,渴求能在关键时刻积蓄出力量防止袍泽之墓被人玷污。

他没说一个字,没看花娘子一眼。

此时此刻,大事将近,体内所生的内气无异于杯水车薪,力更有不逮。

莫说他是想要拦下这一支四百余众的小队,就是单单拦下那身达临四重境的少宗澄与三名三重境的镇天府门客都是痴心妄想的。

无论心念如何电转,这都是无法更改也无法突破之局面,除非花娘子大发慈悲,以折花手将眼前众人全部杀灭……

但即便如此,敌人既然知晓了环山为英雄冢,那么即便杀了第一波,就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源源不断,蜂拥而来。

就算他能够守得住一时,之后永无止境的敌手,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应对的。

此次自己受伤之重,没有三月静养加以药物辅之根本不可能完全痊愈,实力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此时的他,即便对上一个初涉武道一途的后辈,也吃力非常。

一向冷静的他慌了神,当日忙于战后整顿,对于收拾战场埋葬己军一事并未有太多上心,再加之又有镇天王野望城设宴在前,他根本无心处理周全。

埋葬环山行事虽然隐秘,但毕竟他与镇天王针锋相对,对峙在即,为何就行差踏错了这一步,将如此重要的把柄遗留下来,岂非自作自受?

他转念又一想,军中战卒,一生杀伐,死气与阴气极重,死后若不尽快入土,则其魂灵必不可安。

故而每有大战过后,以沧北军营的规矩来看,都会选择在第一时间让军中葬身战场的男儿入土。

这是对袍泽情义与人情信义最后的一点尊重。

可他万万也没料想到,在军中只有口风极严的极少数人知晓的这个秘密会走漏,传入到镇天王的耳中。

关于此事,周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身边有云东姜家的人?

是谁?

镇天王竟有如此本事,将谍探眼线都安插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复一想,毕竟沧北军交于镇天王手中已有整整十五年之久。

这十五年来,镇天王究竟将多少人心牢牢攥在了手中,这是谁人都无法说清道明的。

的确,但凡沧北军人,必重座北侯,可对于数量可观的一部分新人来说,座北侯只是一个遥遥不可追的传奇。

除却击退辽军后选择退离军中的诸多江湖豪客外,糅合了大部沧北义军在内的新沧北军数量已经无限接近三十万之众。

在这三十万之众中,可能有许多当年座北侯带过之军,但一定有半数以上的军士,是座北侯归天后被镇天王吸纳入军中的。

众所皆知,十五年前,镇天王接手沧北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座北侯一派的实力连根拔起。

将死命效忠座北侯的各营营主变着法的或发配或诛杀或贬谪或远调。

对那些冥顽不灵,一看便是忠心于座北侯,对他姜昀不甚理睬的军中中高层将领予以致命一击,彻底清扫。

这才有了手上十五年安稳无乱的沧北军。

在这期间,他又数次征兵重练,即便征得的沧北当地青壮年,但难保其中有人心向镇天而非那个遥不可及的座北侯。

这就导致周患一直以来都想要将沧北军牢牢攥在手中是很难全然做到的,现在的沧北军之所以能够听命于他们完全靠的就是那一枚黑石玉令的威力。

可一旦他的手上没了军令为依持,那么沧北军中会有多少人反水,又会有多少人在镇天王的振臂高呼摇旗呐喊中归入镇天王门下?

这绝对是一件不容置疑又细思极恐的事情。

他若是想要真正吸纳沧北军为自己的力量,除非再来一次大清洗,一如十五年前镇天王的铁血手腕,毫不容情。

但这可能吗?

不止时间上不允许,此事所需要削减的人力物力以及军心民心都是不可估量之数,而今虎狼在侧,他又岂能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情?

故而,如今的沧北,如今的昶州,看似周患稳占上风,有大军为撑,看似随时可以将镇天王碾成粉碎,实际上,却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其中的利害关系,根本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他与镇天王的这一次交战,双方实力都在五五之数,孰胜孰负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当然,这只是在镇天王手下空虚,大批关侯世家以及江湖势力强者还未完全就位的情况下。

一旦镇天王这三十年埋伏培育的全部实力一一展现于周患的眼前,那这场夺位之争的天平,无疑会向着镇天王的方向重重偏斜。

三十年所图一事,所谋之位,所设之局,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勇猛无畏四字就能够与之相抗衡的。

这其中所需要考虑与谋划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他十五年来练剑习兵法,确实长进无数,一日千里,相较十五年前更加内敛功藏,返璞归真,在兵法谋划上自成一派,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将帅之骄。

可他这一次面对的敌人,已经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数十万人的兵戎相见了。

而是将一切人心、兵力、物资都算计的毫无偏差的镇天王,还有他背后即使自己有探雪情信为依撑都无法全然得知的真实实力。

思之再三,他愈加迷茫起来。

原本以为,镇天王刚愎自用,才疏学浅,不堪一击。

可在逐步渐次撕开镇天王伪装在表面的一层又一次的面纱过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不止轻敌,而且还过分高估了自己。

镇天王的可怕,远不是自己可以相抗的。

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就是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被誉为帝都神断算无遗策的叶司丞,与那个被称为儒门第一天才的管随卿身上。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在花娘子的挟持之下,眼睁睁的看着敌人辱及兄弟尸身而无法动作……

无力感,清晰分明,充斥心底。

他颓然一笑,凄然不已。

想当初,听闻家国有难,沧北有危,他匹马下山,一路筹谋算计,将拓跋无涯逼出沧北。

可时至今日,在看到龙洐意为救自己死在面前连一个全尸都没有留下的后,他就越发认清了自己的无能。

况且自己百般算计过后,似乎都在为镇天王做嫁衣裳?

没了拓跋无涯在沧北搅乱风云,镇天王只会更加放肆地施展手脚,只会更加恣肆疯狂的夺取帝位神器。

可笑的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经历百转千回,他像是刚刚明白了人力有时穷,纵使自己再自负,再不愿承认镇天王,这一切,就是摆在眼前不容辩驳的事实。

他弥补不了,抵抗不了。

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当初周夜城明明可以拥三千梨水瀑之险,跨江一举平灭南周叛军,却因宫廷一纸被奸佞所书的调离诏书而全盘皆输的无奈。

更明白了平东侯屡战曲晋,战功彪炳,却不得善终的残酷。

莫非真的是大周气数已尽,老天爷希望镇天王父子坐大周江山不成?莫非真是天要亡我?

这一刹那,周患经历患得患失,心绪万千后,猛然惊醒,陡然发觉自己的额头上浮现出了密密一层冷汗。

不!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点受挫,便这般怨天尤人,期期艾艾。

不过敌人强些,便这般低眉顺眼,血性全失。

他对得起为沧北苦战死战的将士们,对得起勉力倾心数十载为大周续命的座北侯吗!

牙关微紧,他胸中顿起一分明悟。

天要亡大周,我便为大周续命!

天要亡我,我定不顺天意,自行自意!

若连这点决心都没有,枉唤一声沧北男儿!枉做一世座北侯之臂膀。

体内干涸枯竭的经脉突地以丹田为中心,缠上了一层细如蛛网的淡红色气劲,而后清流般洒洗全身的暖流竟无端自周身每一处肌肉与经脉间淌出。

紧接着,周患灵台一清,身子随之剧烈一震。

他还并不知道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花娘子携到一处山谷,眼神下视,正看到弥于谷底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字之碑。

那石碑并不如何高,屹立于谷底的山水盘桓间,就像是一块块未加半分修饰的青石一般,若不近处细看审视,根本看不出这里是一片碑林。

万座石碑前,少宗澄与其下分作三支的四百人队伍重归一处,个个挺胸抬头,气势昂然,三位门客也是神采奕奕,眼神放光。

少宗澄微微抬起一只手掌,向前摆了摆。

背后府兵甲士整齐划一的散开,手中枪戟化为锄铲,肆意推碑,随手剖开那一座座土包般的茔冢,没有半点顾惜其中的男儿尸骨,就仿佛是在做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似的。

少宗澄聚气在喉的一声吩咐,缓缓在山谷间回荡。

“推碑挖坟!找到龙洐意尸骨者,赏金十万!”

无风无声的静寂山谷间,仿佛骤起一股源自冥冥中的风声,吹动这四百甲士的衣袍披风猎猎作响。

天色迅速暗沉,似是老天也不愿让日光暴晒在那一个个掘出显露于人间的男儿尸骨上。

花娘子隐闻低泣声,回头一看。

周患看着那一个个被镇天府兵推了无字碑,挖出土包的无名将士,似乎看到他们脸上还凝着的血渍与泥土是新生的一般,殷红刺眼,举目已是泣不成声。

他双拳死死攥紧,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音咯吱吱作响,手指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鲜红的血水顺着指缝滴在草植破土的嫩叶之上。

只这短短一时,他周身的伤痕皆因痛恨已极而齐齐崩裂,血液浸透衣衫,遍体血人般一片通红。

面色狰狞,青筋暴起。

眼神凶戾阴狠,泪如涌泉,其中的恨意令站在一侧的花娘子心神险些失守,她看着周患竟再难开口说出半字风凉话。

恰此时,一阵狂风卷过乌云,渐渐狂乱的林间谷底忽起一声炸雷般的惊呼,“将军!这碑上有字,是龙洐意三字!”

“这,这这是龙洐意的墓?”

少宗澄不由喜上眉梢,凑上前去,发问道,“遍野石碑皆无字,为何独独这一碑有字?莫非有诈?”

却听其下一门客自信道。

“非也非也,少将军,经我感受气脉骨力,此间所埋者血气旺盛,阴气积厚,定是一大将之冢。我看这龙洐意三字,定是某个埋尸之人怕日后找不见龙洐意所在,无法拜祭而留下的……”

另一门客道:“此言有理,可以一试!万一真是,便不用再费神费力的挖这些无用之墓了。”

说着,便是一剑刺入土冢。

茫茫天空中忽起一声惊雷,天穹雷蛇翻涌,风势愈大几分。

周患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平生气力皆在此刻不剩分毫。

老哥哥,战场上我周患不能保你安危,却没想到在你死后,仍不能保你尸骨安息,老哥哥,阿患无能啊……

阿患不配做你兄弟,今日若你尸身受辱,我周患,即便豁出性命,也绝不许他们动你一下!

眼前阵阵发黑,失血过多的虚弱感遍及全身。

身体空虚难耐,皮肉剧痛与心中千针同刺的煎熬令他险些气绝。

旁侧一直盯着周患动静的花娘子脸色变了,心说:就这几具尸骨真有这般重要?

她方要开口说一句“你告知我当年真相,我便助你如何?”,已经深信花娘子不会出手相帮的周患竟全身痉挛着瘫倒在了原地,仰天狂喷一口鲜血。

当那一柄剑插入坟茔的这一瞬间,周患满头全无半分杂色发丝骤成霜雪。

一瞬黑丝变华发!

下一秒,花娘子只觉眼前一花,周患手掌重重一拍布满青草的土地,用尽周身上下全部的气力于这一掌。

整个身子竟借着反冲之劲跃入半空,自山谷之上的高坡斜斜飞下,不要命的钻入了敌方四百众间。

既不能救,便同生共死。

老哥哥,阿患来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碧帝宫雨疏风骤,权相阁有楼三层【二合一】

大周,帝都元京,碧帝宫城,权相阁。

是夜,浅雨稍疏,晚风略骤。

权相阁楼坐落于碧帝城内东北侧,楼高三层。

一二楼分别为侍从小吏与四位圣相的居处,平素的三层楼始终无人在。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以来神出鬼没的大周武人权威,太上相,真正亮于世人眼中的居所,正是这权相阁的第三层,也是大周某位天子特地为太上相而修建的。

这么多年以来,太上相只有在有要事需要出现碧帝城中时,才会来此露上一面。

而随着太上相年岁日长,可以在权相阁中一观其风采的日子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朝堂中已经摆明立场站在重闻景一派的公羊圣相时时都在监测着太上相的一举一动,一旦太上相的身影出现于阁内,他一定是整座碧帝城内第一个知晓的。

但是当太上相离阁而去后,他的行踪,就是公羊圣相无论发布多少眼线,动用多少心机都摸不清楚也无迹可寻的。

这一点,不单单是公羊深有所感,远在云东极少进帝都的镇天府小王爷姜硕都是一清二楚的。

如果说他们镇天姜家在运筹全局时所能料想到的最大变数,就唯有这位自古以来便完完全全效忠于大周天子的太上相。

当然,承田谷大胜之后,这个变数还多了一个让镇天姜家不得不防的义军主帅周患。

一直以来,太上相都极少出世,对于朝局动荡不闻不问,对于而今混乱难堪的天下格局更是没有半分的参与。

这让姜硕与姜谷庄一度认为太上相只是一个空架子,不足为虑,不会对他们谋取帝位产生任何的负面影响。

可位高权重数十载的镇天王对那位态度不明的太上相就有着比两位儿子更深一层的理解。

出于谨慎,在谋夺帝位之前,他必须要探清太上相的虚实。

故而,他费尽心机想要在权相阁中甚至在太上相的身边安插眼线。

可费力到最后除了与公羊圣相有暗下的书信联系以外,对太上相的实力与态度几乎没有半点了解。

此番调查过后,镇天王与其二子便越加明白这位早已在大周万民心中地位根深蒂固的老前辈的可怕。

太上相,厉守四朝,从未有任何一任天子在安全方面担心过。

但凡陛下有危,则必有太上相的影子在,尽管年事已高,他对于大多数的事宜不会多管,可一旦事情真的闹到那一步,难保他不会出手。

这个老家伙的实力究竟高深到了何种地步,无人知晓。

就连大辽的武甲阁都由于不知其深浅而无法将之加以做评,更不知其到底有没有封圣的实力而迟迟未入武圣册。

多年前,大周朝局险些因杀入帝都的一个游侠儿而倾覆之时,正是太上相在事情闹到无法无天之时,出手阻拦。

同样多年前,南周起义之师兵犯荆襄,进中土,直逼帝都之时,还是太上相在最后时刻出府,一力保护当时天子,这才苦撑到周夜城横空出世千里勤王,击退南军。

眼下,计划进展到关键时刻,本来姜硕可以在抵达元京后,御驾亲征前,设计将小皇帝围困在寝宫之内而后发动帝都兵变。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如影如魅的太上相出现了,与小皇帝一夜长谈,与叶司丞预先设契合一处。

助小皇帝主动出击,早一步御驾亲征,以着剑走偏锋的方式提前一步破了他的计划。

逼着他不得不狠下决心,倾全劲策划一场临时发动的半道劫杀。

最后的失败告终,虽有箭神秋靖留手的缘故在,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暗地里有太上相的力量在护持……

将这一切关节打通过后,与公羊圣相相对而坐的小王爷姜硕一双愁眉微微舒展,复又再度皱紧。

见到姜硕一直苦思冥想而自始至终未发一语的公羊略略张了张口唇,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王爷,重司丞当真不肯与王爷合谋?”

姜硕收了思路,眼神意味深长,深深地审视对方一眼。

地位在朝中本已超然却还是欲图不满,渴求再进一步的第四圣相被这一个眼神扫的心下惶然。

他也曾经历半生风雨,宦海浮沉,早已对审时度势之功极负造诣,一看这个眼神便能大抵看出对方心中的不满。

这无疑是表忠心的好机会,但也同时是其气量狭小的最佳证明。

与一心纠结于君臣纲常的重闻景不同,公羊与镇天王互通有无的想法其实一直很简单,升迁之途。

为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不惜舍弃自己心底的一切底线与纲常。

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姜硕深知如何将对方紧紧的攥在手心。

古语有云,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利益,正是收买公羊这种毫无底线的小人最好的方法。

当然,利益之中还要留有潜移默化营造于对方心中的威严,让其虽然渴求地位权益,却也得忌惮自己,畏惧自己。

这一个眼神,正是如此功用。

果不其然,心中对于大周皇庭有愧却又希望傍上镇天王这颗大树的公羊圣相第一时间就摆出了自己的谦卑之态。

这是面对太上相都不曾有过的谦卑,倒令得姜硕心中暗生好笑与悲哀。

笑的是原来位极人臣的圣相竟也有这般不堪入目的姿态,悲的是大周高层竟如此污浊不堪,就连这样的人都能跻身于四圣相之一……

长此以往,大周不亡都难。

所幸有我镇天姜家,来颠覆这个糜乱的朝局,改写大周历史。

“小王爷,我可与那不识时务的竖子匹夫重闻景不同,老朽可是一直都站在王爷这一方的,来日您大事达成,定要在王爷驾前替我美言几句……”

姜硕漠然的点点头,不甚在意的低眉看着手前的茶盏。

根本不用吩咐,公羊便十分自觉的提起茶壶替姜硕倒了一杯,再将茶盏推向姜硕手中。

“当日许给你的,半点也不会差。只是你日常在朝,心中对不服我镇天府的朝臣一定有所了解,若是……”

公羊连连点头,却避而不答的换而回之“那日星凰台的二位重臣,一直不从王爷,这一杀可真是痛快……”

姜硕心中突然警醒起来,他知公羊是在提醒自己,交代出中书令孔绣与温侯文凌筠反心最重,且设计诱杀的一系列功劳都是属于他的。

同时也是在说明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与镇天姜家劳劳的绑在一起,表明自己全无反心的同时又表了忠心。

这个老家伙……

果然能在上位稳如泰山的圣相,都是人精,他完全知晓一句话如何说,什么时候说,能起到最为妥当的功效。

他更能将一句原本平淡无奇的话语所带来的利益扩大化。

对方先以其贪图权位之缺示人,便于让自己以为可以轻易掌控,再在平日点点滴滴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权威的贪婪,使自己更加相信重用。

如此一来,他便可从中一次又一次的索取所需而不会被自己察觉。

若非他多年来工于藏拙,引己缺见人,见过太多表面不一之人,也见过太多贪得无厌之人,一定看不出这位老当益壮的公羊圣相的心思。

险些被这老家伙的表象欺骗了。

姜硕暗暗权衡思索,面上不动声色,

对方如此做或许无可厚非,但却令姜硕心中的厌弃更加重几分,

这份厌弃的出现也正意味着公羊圣相会成为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而非心腹。

悄然吐出一口气,他眼神较先前发生了些许变化,只是自诩早已知晓如何去讨好小王爷的公羊圣相并未发现,兀自笑着与小王爷攀谈。

与之相处,着实费神费力。

姜硕眨了眨眼,不想再多耽搁时间,出手止住公羊打秋风的喋喋不休,继续方才的话语道。

“圣相若还想再近一步,跻身于碧帝宫的顶峰,做父王的真正臂膀依撑,这满朝文武中反我镇天姜家的人名单,还请圣相以多年观察,妙笔亲录一份。”

“届时,这权位则可唾手而得……”

公羊圣相眼睛下意识一亮,但心中却也产生了些许顾忌。

多年来产生的直觉告诉他姜硕从前说的话或许可信,可这一次许出的承诺着实太大,大到对方敢出口自己都不敢接的地步。

天下掉下来的馅饼,是会砸死人的。

莫非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令小王爷对自己改观了不成?

正自筹措不知如何接口时,门外忽推门而入一小吏,小吏一眼看到姜硕,先是一愣,而后满眼惊骇。

“姜……姜小王爷?”

姜硕脸色骤变,公羊圣相也意识到不应过早的将自己与姜硕的交往透露在权相阁人的眼中,他连忙问道。

“你有何事?竟如此冒失闯门!”

那小吏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嗫喏道,“太,太上相,正要入阁,已至楼外。”

公羊应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吏支支吾吾盯着姜硕看了半晌,稀里糊涂的听到主子的话转身欲出,公羊倏地起身早他一步关上房门。

紧接着,姜硕手间茶盏无声飞出,其间茶水微漾,水纹浮动,但并没有半点茶水渐出。

下一刻,小吏倒下的身子被公羊圣相托住,缓缓放于地上,小吏脑后,一茶杯击碎脑骨,深深楔入头颅之中。

茶水直至此时方倾盏淌出,撒出一地潮漉,被公羊以衣袖擦拭干净。

听到太上相入阁,姜硕脸色平静,与公羊圣相相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般避开目光。

姜硕抖了抖衣衫,站起身来。

公羊圣相移动桌旁烛台之上的烛灯,使烛焰顺时针旋转半周,复又逆时针旋转两周。

一阵微不可闻的机括声中,房内屏风后,一面墙壁缓缓解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漆洞口。

姜硕低眼睨了那丧命小吏一眼,“处理干净。”

公羊圣相插手为礼,“那名单,我会尽快整理出来,交与小王爷手。”

姜硕点点头,一步走入黑漆洞口,公羊圣相再度启动机关,令那裂开的墙壁重归一体。

眼神顾盼室内,但见小王爷刚刚坐过的太师椅上,正静静放着一页纸笺。

他眼睫一抖,快步上前,抢过纸笺,翻来一看,脸色刹那沉凝似水。

那页纸笺上,赫然是整整齐齐的三十余个名字,各个均是文武中对于镇天姜家极是不满的臣子。

至于这字迹的主人,微一端详便可看出,全部是出自掌兵司司丞黄润甫之手。

额上突然渗出些许冷汗,他滞立当场,大有几分举棋不定的感觉。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姜硕,究竟是以此来试探我,还是以此来试探黄司丞?

……

这一日,太上相出现在权相阁楼门外。

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位拜入门下的弟子,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实力几何无人能知。

权相阁中人乃至碧帝城中见过这男女二人之人,都未见此二人出过手。

男者,一身软肉,身高不过六七尺,横竖一般宽窄,胖乎乎不似武道中人,一双小眼睛一眨一眨,精光外露,双手放在凸起的腹部,笑容可掬。

天下人不知其名,只听太上相唤其为“肉球。”

女着,皮肤极黑,比之军中黑塔孔太飞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身高同样不过五六尺,瘦瘦小小,神态温驯柔善,以小家碧玉称道着实极为相配。

天下人同样不知其名,只知太上相唤其为“黑炭。”

故而前朝天子称呼二者为“肉先生”与“黑姑娘”,此事一直是整座元京城的谈资趣闻。

有人说太上相所收之徒实在古怪异常,大弟子肉球肥胖程度堪称世所罕见,二弟子黑炭之黑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唯独最后收的闭门弟子姜补天,长相普通却不失英挺,算是奇葩中的一缕清流。

太上相带着两个标志性的弟子步入权相阁后,径直上到第三层,

而后,便久久没了声息。

权相阁的第三层,十分吻合世人对之“世间最神秘”的评定,因为即便是当朝天子,也没有进入第三层的资格。

此地,只有历代太上相及其弟子方可入内。

但其实这里的陈设布置十分简单,一张床榻,一套桌椅,一方茶台,一方写字台,楼道正中向上有石阶。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用太上相的话来说,“广厦万千,不过夜眠三尺,何须太多奢侈。”

肉球圆鼓鼓的身子一下子窜了进去,三两步就顺着房内正中登上天台的石阶走了上去。

黑炭面无表情的扶着师父,不紧不慢的随后攀上。

第二百四十七章:老姜相稳观静坐【二合一】

碧帝宫城东城外有一依山御建避暑山庄,青树翠蔓,绿野青山,偌大帝都唯有此地一处景致最盛。

每逢夏日炎热酷暑之节,历代天子都会移居避暑山庄静住三月,无论大小朝会一应开在避暑山庄外特地修建的万皇大殿内。

但自从孤帝继任天子的这四年来,朝局愈加不稳,小皇帝也无心移驾登山,故而从未踏足过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所在地,乃是帝都中地势最高的山地,其山一枝独秀,拔地而起,与正阴门北的斩孽台一高一低,一东一北相呼应,在这城阙巍巍,楼阁飞檐连廊朝殿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格局中倍显突兀雄伟。

此山在大周开国帝定都中土元京后,由初代儒祖公、大儒管清棠亲自题名为“太周山”,乃是暗指大周千秋万古,洪寿齐天之意。

鲜有人知,太周山上除却避暑山庄外,还有另一永远无法被平民百姓接触到甚至无法被满朝文武群臣接触到的重地,那边是太上相的“太上居”。

普天之下,知道太周山由此一太上居的人,除了太上相本人及三位弟子外,就仅有历代儒祖公与天子二人知晓。

至于太上居的入口,则正是在权相阁的第三层。

登上第三层的石阶,可立于权相阁楼顶天台。

至于天台之上,接连太周山,有一小口可通人入内,其间亦有石阶无数。

顺此通道攀越上山,则可一览这一繁华中的桃源深地。

这是单独开辟出太周山最顶端的一块被云雾环绕的高崖巨石而筑,身临其境,如若吞云吐雾,立于云銮之巅,帝都众人在眼中,无异于蝼蚁,渺小如尘埃。

巨石上,一木制小间,一棵穿破厚实石层破土长出,屹立此间不知多少载的古树,嫩叶并枯枝同在,灵异非常。

太上相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盘膝静坐在古树并不如何宽厚的阴凉之下,眼看云起云生,日头升降,婵娟高挂,时而闭目静听夜风滚滚,时而眼观天下风云,可谓不亦乐乎。

仿佛与这天下间最为喧哗的大周都城的喧嚣气氛格格不入,截然相反。

肉球与黑炭,同样最喜陪伴着师父,无论静坐亦或仰望,一走一行,一卧一坐之间,皆是修行。

人间武道修内,不单单是争强好胜,刀剑拼杀,还有心境高阔,心如止水,亦是最为难得之处。

所谓修道亦修心,正是此理。

太上相及门下人所重修心胜过修道,故而,老姜相所修也曾被江湖人称之为,心道。

心道,这个名词,无疑代表这人世间最为神秘也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种修行。

据江湖传闻,此之心道修行与武道四重境修行天差地别,不必补虚,不必凝内气周天运转,只需遍查万物,洞察己心,则万道通达,心境登天。

十子之一的王子圣,史称赤心纯阳的王守心,便是开创此道中人,精通修心,并结合平生际遇修行归纳出心道至上的四字真言,“格物致知”。

若心在,万物皆可格,若心在,万道皆可知。

想当年,王子圣曾被当代探雪城主断言此生无法补虚,且王子圣天生体生奇异,本无丹田,根本无法修行。

但就是凭着数十年如一日,不折不挠的心道修行,陡然一日,通晓天道万道之一支,未补虚未修内气而自立己道,成为备受后人敬仰的一代圣人。

其登天之后,不凭内气而可战无数内家子,不凭内气而可与探雪城主同立人间之巅。

以文人孱弱之身,远胜武人。

更以坚韧不拔之志,创造了天下修行的一个奇迹神话。

自王子圣后,亦有无穷无尽的修内无果之人飞蛾扑火般选择抛弃己身所学,转而修行心道,渴求有朝一日也如王子圣那般一步登天。

他们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所以那些并未成功的江湖人便将心道称之为糊弄人的把戏。

可实际上,并不是心道无用,只因天下人浮躁气太过浓烈,没有王子圣孤苦坚守的决心与毅力,却在盼望着不劳而获的登天之道。

这岂非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心道之修行,尽管经历了世人数百年以来对之的排挤与否定,能够坚持其道最终登天的却也并非一个没有。

仅在那武圣榜上告知天下的五十五圣中便有三人在列。

再加之修行心道之人习惯避离俗世喧嚣,深藏功与名,在历史大潮中并未留名江湖者也更是不可胜计了。

综上所述,心道,是一门深奥非常又急需耐心与心境平和的学问与修行方式。

时至今日,还能够静立桃源,远让繁华,一心传承此道者不会太多了,太上老姜相则正是其中之一。

而他教出来的弟子,能够一心一意专注于修心的便是常年陪同身侧的肉球与黑炭了。

至于那位人至暮年方收纳入门下的小弟子姜补天,本就有着他人所不能及的天资禀赋,生来就是武学的材料,老姜相并未在他的身上强求传承心道,而是选择因材施教。

教之以武道四境,四重三步,授之以大周国库内长久存留的高深武道典籍,同时也将自己毕生所学所创诸多心法绝技一一倾囊相授。

更了不得的是,常年生活在太上居,巨石上,古树下的小弟子姜补天心境极致朴素。

俨然已达到心道至深方能达到的上善若水的境界。

不仅对日后自立己道有着无数裨益,更令他得以静心练得了一手好字,一手好画与一手炉火纯青的精湛棋术。

虽然对与人对手战斗,讨教武学经验等事留有一些出于内家子的执念,但对之淡泊平朴的天性没有半点影响。

因此,老姜相对于自己教出的三位弟子都万分满意,尤其是这三弟子,越看越是喜欢。

若不然,他也不会放心的将一国之君的安危交到姜补天的手中。

肉球揉了揉肥腻的脸颊,搓着肥手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上抹了一把沾在手上的油脂,看着稳坐树下的师父,不由问。

“师父,您对那小王爷的一举一动就放任不管了?”

老姜相清衢的面庞微展笑颜,微微侧了侧头,没有回答弟子的话反而反问一句。

“你可知,为师身为这太上相,肩负的责任是什么?”

“护佑天子周全。”肉球不假思索的回复。

“既然明白,便不用继续问了。”

老姜相继续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云海潮生,金乌上浮的绝美风景,不再看弟子一眼。

肉球肥脸一鼓,刚要再说两句什么,一侧一直安安静静的黑丫头黑炭给了他一个眼神。

“师哥,难怪你迟迟难以悟道登天,原来只因心不够静。”

肉球白眼一翻,“你这是在说风凉话,你不过比我早悟道那么几天,如今反倒来教训起我来了。”

黑炭语气平静解释。

“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修心的真谛。或许在你看来,师父出手拦下姜硕的胡作非为才是正道,却殊不知世间事,若事事都需要师父来管,那还要这江山要这天子何用。”

黑炭抬眉,眼神在那随着和风轻轻舞动的古树树干纹路上停了停,继续说着。

“师父只能保那少年天子一时,而不是一时。这满朝文武,更是如此,一切结局皆是命数,插手只会平惹风尘,再无益处。”

“师父自任太上相以来,便谨承太上相之任,这本身已是一份莫大的束缚,你怎能再以这帝都满城之安危的责任桎梏师父。”

“大周天下,不是靠师父一人而存在。这些年,师父已经做的足够多了,不仅破了太师父‘保命而不保江山,保帝而不保天下’的准则,出阁与小皇帝密探一夜,并将小师弟派给了小皇帝随身庇护。”

“更在渭水河畔破例让你我二人将小皇帝自河下救走,这,着实已触犯太多不该做之事,师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出手了。”

“若至此时,帝位仍然不保,那便是天道浩渺的不变轮回了。”

“你我再有寸进,则不是在尽人事,而是在逆天意。小皇帝离京之后,这太上相的位置与大周的五百八十年,便已不再是束缚师父的理由。”

肉球愁眉不展的苦思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的说出几个字。

“师父,莫非眼睁睁的看着百年帝都败于这一小人之手,方为天意吗?这样的天,修之何用?”

太上相依然看向前方一朵浮云匆匆而过,眼神未有半点偏移。

这一次,黑炭没有解释,只是做着与师父一样的动作。

“徒儿,你是性情中人,却不是修心的绝佳之人。”

他抬手折下一枚古树嫩绿的新叶,头也没回的递给肉球。

“古树半部枯竭而半部新芽,并非它生命力无穷无尽,而是因为它需要新生的力量来促使其长出新芽。”

“镇天姜家,正是这份化腐朽为新生的力量。”

“太多干预,揠苗助长,不会增进补益,逆而适得其反。”

肉球接过那一枚嫩叶,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古树支脉上被师父折下的位置。

那支脉,拔除了嫩叶,剩下的,只是一段毫无生气的枯木。

或许这才是大周的命。

肉球心中升起了然明悟,一些从前不得其解的心道奥秘在此刻,如同被一只大手拨开了迷雾,直达本质。

眼神越加清澈空明。

……

不说老姜相如何稳立古树下,淡看帝都风云变幻,也不说姜硕如何试探人心,勾结权臣排除异己。

却说那一日探雪寿宴后,重伤败走的关侯关邪与其下一众带上探雪却死伤惨重的青衫,狼狈逃回寒汕州的一处隐秘别院。

修整数日,隐匿一切与外界往来,避免被气势汹汹赶来寒汕州清理残党的左沂发现去处一网打尽。

待到风声过去,借灵丹妙药与多日闭关静修,将体内伤处恢复的七七八八的关邪,终于推开暗无天日的室门,踏步走出。

一直苦苦等候在外的关霆见关邪走出,长长松了一口气,凑上前来。

“侯爷!您出关了?”

“嗯,如今寒汕形式如何了?”关邪嗓音依然刺耳难听。

“历时七年安排布置的天南情报网全部付之一炬,包括总舵及十三处分线的明线暗线全部被扫的一干二净。此间若非绝对隐秘,仅有我一人得知,只怕也要被左老儿……”

关侯微阖的双目轻轻一甜。

怀中那被关邪倾力保护,这才在扫雪客剑下侥幸未死的碧眼白猫,此时看上去分外虚弱,全无当初的雍容华贵,桀骜不驯之态。

他不等关霆继续说完,有些肉疼的摆了摆手,虽说建立在天南的情报网与关侯世家驻此地呢势力人马与其他各地相比本就不值一提,但那毕竟都是世家多年累积起来的心血啊。

如今被左老儿雷厉风行不留一丝情面的扫荡干净,令他顿觉从前的自己实在太过于低估探雪城实力……

不过正因看清了这份实力,让他看出了一些从前看不出的东西。

以扫雪客的实力与气度,真的会那般轻描淡写的闯入他关侯世家地牢,以那般残忍的手段杀掉自己的府中人,救走了牢中人后再留下作案痕迹而去吗?

不,一定不会。

如果是扫雪客要救人,他不会秘而不宣的潜入地牢再自内部杀出又无声无息离去。

这是有奸人在挑起世家与探雪城之间的矛盾,同时以此来借扫雪客的手削弱世家的力量?

如此作为,有谁会如意?又有谁会从中收获利益?

正自踌躇间,他眼缝余光看到关霆似乎有话欲言又止,这才收了思路。

“你还有何话讲?莫非还有事关世家的消息?”

“这倒并非是有关世家的事宜,但对于侯爷来说,或许是一桩好事也未可知?”

“说。”

“昨日,有人在端凤楼内,大庭广众之下,切下了左老儿半个手掌。还有人掀翻了半个水渝庄,重创了雪城眼赵勉。”

“是同一人?”

“据所留种种痕迹表明,确实是一人不假。”

“赵勉与左老儿,都是第三步的顶尖强者,到底是谁,竟有如此实力?”

“其人身份还不明朗,只是,从那赵勉和左老儿的伤处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关邪冷冷强调道,“少避重就轻,重点!”

“重点是,那人所用之招,乃是失传江湖多年的【花非花】!”

“【花非花】……”关邪重复一遍,眼皮略略睁开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叶止。原来,闯我地牢的人,是他啊。”

关霆不解,“侯爷,您在说什么?”

第二百四十八章:关老邪青衫赴野望【二合一】

关霆惊讶的接连问道。

“侯爷,您在说什么?闯地牢救走解问的不是扫雪客赵殊离吗?那留下来的剑痕分明是扫雪剑!”

关邪张了张嘴,留下了几个字便扬长而去,“【花非花】。”

在他身后不久出关而出的关侯世家青衫纷纷围拢过来。

虽然大多重伤未愈,但他们知道寒汕并非久留之地,尤其在关邪出关那一刻起,这所别院也就意味着要被遗弃。

以左沂赵勉对关侯世家天南情报网的血洗,观其雷霆手段,难保不会将下一步视线放在寒汕州的其他位置。

此地虽然暂时安全,但并非沧北,更不在老巢关帝州,毕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出于非常时期警戒心理,他们只能被迫选择拖着重伤之身出关,听候关侯的下一步安排。

与关邪短暂对话后停在原地分毫未动的关霆,正捏着下巴上的软肉,仔细思索着侯爷最后这短短三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熟悉前遮天门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幻相千手”叶止的人,一定会知道,由叶止独创的绝技【叶非叶】共有一十四招,也被叶止命名为【十四非常道】。

人尽皆知,此名出自道家名言“道可道,非常道。”

而【叶非叶】这个名字,既为绝技之名,同时也是十四非常道的第一招,同理论之,【花非花】为第二招。

这手【叶非叶】,乃是以幻象之招著称,擅长伪装,替代,模仿。

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虚虚实实,难以琢磨清楚,与之对敌之际,其对手会时常感到所对之招数百变莫测,诡谲非常,根本摸不清脉络头脑,更看不出对敌的根源与轨迹。

仿佛其出手全无章法,纵使再强的强者撞上他也很难轻松对之,无不得竭尽所能,穷尽浑身解数,即便如此,也仅能看穿这招式的冰山一角。

有江湖名人大士曾详尽的分析过这一手绝技的真相,最终得出的结论杂乱无章,难辨真伪。

其中最能被大多数世人所接受,也曾被叶止予以过模棱两可的确认的一种说法是,此技不重招式,而重“随机应变”四字。

无论哪一非常道,旨在不走常人道,独以己功临时修行运作,如此方能体悟到此招的真谛。

以叶止自己的话说,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使用出天下任何派别得任何招式绝技,而且无迹可寻,以假乱真。

但经过对比证明,他使出的招式与真实的绝技虽然效果相差无几,但所用时无论内气运转亦或是施力方式都是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同。

由此证明,叶止使出其他绝学时并非一味地效法,而是独立创新,仿佛凭空捏造的新一门画虎类犬的绝技,与本尊媲美不过神似而非形似。

如果仅仅只是如此效仿他人,东施效颦,叶止也绝对不会凭借着这一手绝技攀登上江湖的顶峰。

扫雪客与叶止交手,眼见叶止以十四非常道之【剑非剑】一招,竟使出普天下唯有他以及少数探雪守城甲与记名弟子才会的探雪不传之秘扫雪剑法时,曾出口评之。

“叶氏之折花手,非是折花手,而是摧花手,碎花手,其真谛乃花非花。叶氏之扫雪剑,更非是扫雪剑,而是破雪剑,碾雪剑,乃剑非剑也!”

这一段话看起来拗口,令人听之难解其意,但一旦精通修内之人细细思量,便能读出这段话中所隐藏的骇人听闻的内涵。

由叶止出手的招式,不止是他人得招式,还是叶止独创的招式。

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吸纳他人绝技重新修整转练成自己的绝技。

这不仅代表他乃是亿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只是一交手的短短片晌时间,便可以偷师一般轻而易举的学会对方的绝技并加以再创。

更代表这一手绝技的旷古绝今,神异非常,若通十四非常道,则如通晓世间万道,可怕如斯!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每一次出手都不尽相同,真应得“随机”二字,使一万次折花手,便是一万次不同的折花手,使一万次扫雪剑法,也同样是一万次不同的扫雪剑。

这已经无法用武学绝技来形容了,因无人能看透,故多年来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将叶止打败。

哪怕是当年的天下第一人扫雪客,与之交手也不过施以巧计,酣战整整五日,这才堪堪胜了半招。

至于那封圣前天下第二的花前柳,二人相遇相对只能用天下奇观来形容,周遭万物尽遭荼毒,形如天女散花万类催破。

无数年较量,二人均是各有胜负,而交相比较,还是叶止胜的次数更多。

若是交手碰上了叶止,那便真应了那一句古语。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你若刚,则叶止同刚,甚至更刚。

你若柔,则叶止亦柔,柔中隐刚。

绝技【叶非叶】,直可谓,一叶障目不见万山,一叶遮天不见天下。

遮天门取名也正彰显出了叶止这个遮天门创始人之一的崇高地位,同时也是身为遮天门第一高手被人尊崇的象征。

由陈老道亲笔所书的那一卷【百年江湖人】中,评论叶止用了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世人观之皆成乱,我笑世人看不穿。令行他道更新衣,奈何只换桃李不换春。

或刚或柔,或虚或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出“障眼”二字。

花非花,叶非叶,道非道,非常道,不过如此取巧行骗,邪魔外道,故弄玄虚,如是尔尔。

当时周倾看到此间评论时,还感惊奇莫名,不知道为什么陈老道会如此看低叶止这个一代江湖领军人物,遮天门大宗师,并将之定性为故弄玄虚。

总之在关霆的眼中,【叶非叶】这门绝技,无疑是高深莫测的代表,叶止更是一名超脱现实的奇人异士。

如果要他来思考,能够模仿出扫雪剑法,又能将痕迹遗留堪称一模一样全无瑕疵破绽的,偌大天下间,可能也只有叶止,以及那个由叶止亲自教出的探雪城主夫人雨仪。

但据传闻,雨仪所学的【叶非叶】不过是听叶止教授了三年,十四非常道也不过触了个皮毛而已,与他人交手根本就没有当日叶止对敌时那云淡风轻便将对手招式看穿掌握的轻松。

尽管如此,雨仪依然凭借着对武道修行的独特理解,自【花非花】中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叶遮天】,并借此扬名于天下。

可以说,雨仪能够有后来的威名,完全承袭自叶止。

故而她对于叶止十分敬仰敬重,更是绝计不可能私以叶止的绝技去诬陷她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丈夫。

因此,关霆第一时间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此一来,能够在关侯世家地牢内以残忍手段杀死关邪心腹的就只有叶止一个人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扑面而来,叶止为何要嫁祸扫雪客,来激起关邪心中对于探雪城的怨恨呢?

又为何要勾起这一场七子征伐探雪城的乱局呢?

换而言之,他在其中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又会从中获取何等收益?

据侯爷所说,扫雪客已自立己道,有了封圣的实力,而叶止一直对当年的半招之差耿耿于怀,对于扫雪客伫立天下第一的位置感到不忿……

当年遮天门惨遭摧毁时,叶止被围攻重伤败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时隔数十年,他突然出现……

从时间上看,扫雪客一剑压七子的不过二三日,寒汕就发生了变故,斩左沂半掌,破水渝庄,挫赵勉,挑衅探雪,这未免也太过迅速又太过巧合……

可他为什么要救走解问?解问仅是一小小州领,与叶止何干……

他如何能自信逼扫雪客现身后,击败对方得天下第一之位……

除非……

结合从头至尾发生的一切,他心念电转,很快就得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

叶止当年败走后,闭关不见人,退隐江湖,历时数十年不仅重伤痊愈,而且终于自立己道身登天端。

在登天后,他最想要做的一定是一雪当年半招败仗之耻,成为天下人眼中公认的天下第一。

可数十年时光荏苒,他不知道扫雪客实力如何,是否也有了登天的实力,以叶止缜密的心思来看,不可能打无准备之仗。

他需要一颗投石问路,探听虚实得石子,而这颗石子,恰巧选中了关侯世家。

想到这里,关霆水到渠成般有了一个大胆而且无限接近于现实的设想。

正在叶止将视线关侯世家身上时,恰巧有人出手劫牢救走了解问。

他便如此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在对方离开后连杀世家数十人并留下扫雪剑的痕迹。

叶止消失于江湖已久,关侯很难立刻想到他的身上,探雪与关侯世家纠葛不休已久,由于某些原因可谓摩擦不断,关侯在私下里又早与那些探雪仇敌互通消息。

经此一事,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关侯的愤怒爆发,立刻下定了讨伐探雪城的决心,当机立断的召回世家所有内家子青衫客与世家最强的一众青帝,联合各方人马,共上探雪。

而此时操控这场闹剧的叶止则是选择躲在背后观看,观看扫雪客的全力出手,审视对方的实力。

亦或是……

他根本没有想到探雪城能够毫发无损的挡下各方联军,一旦探雪城破,他也可以适时出现,在扫雪客被围攻身死前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

即便扫雪客真的胜了,想要大破这些包藏祸心已久的联军也一定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折损扫雪客的实力。

届时,叶止再站出来,挑衅实力本就损耗不稳的扫雪客,收获渔翁之利,可谓一举两得,轻而易举的名利双收。

好一番心思!

将前因后果全部推敲清楚,关霆不由感叹这叶止的心思之缜密,令人瞠目结舌。

可他为达目的,却将关侯世家当手中枪使,甚至还险些使得带去的高手全军覆没。

这是关老邪无法忍受的,以关霆对自家侯爷的了解,接下来,侯爷一定会反手出击,打之一个措手不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着扫雪客与叶止交锋之际,阴叶止一个万劫不复。

但这一次,关邪所做却大大出乎了关霆的预料。

关邪不仅没有继续多问探雪与叶止的两家纠纷,而是全无声张的下令,离开寒汕回关帝。

这一路上,伤员慢行,而他则带着关霆与另三位伤势最轻者,乘马王红渊为骑,日以继夜,马不停蹄的奔回关帝州。

寒汕与关帝二州间本就相差不算太远,再加之有红渊近乎飞天的脚程,短短二日一夜,便抵至关侯府门前下马。

关邪快步入府时,低问迎候门子,“青帝有几人已被召回?”

“禀侯爷,除却身在冰池海的青牛与身在蓬莱的青蚁二人,其他已悉数在府内静候。”

关侯世家自古以来便是高品侯爵,府门赫赫,豢养高手与门客数不胜数。

几乎每年,世家内都会有专人自天下各处寻找天资卓绝的童子少年,或无依无靠的孤儿,亦或是有爹有娘的人子,或偷或抢或劫,将之收纳入遍布天下各处的五处世家分支,改姓关,予以洗脑鞭策,传授内家修行。

每过十五年,便从中选拔实力最为高卓者送入关帝州世家总府,由关邪亲自决定其去处。

其余众者,或分配各地情信网为世家出力网罗天下情信,或留在世家分支为奴为隶、为死士为兵甲,战至最后一刻。

其间无数内家子中,百里挑一者,名之青衫。

青衫中,百里挑一者,名之青帝。

此规律代代相传,时至今日,尚且效命于关侯,只听命于关邪一人号令的青帝,共计二十七。

青帝年岁有高有低,实力最低者为四重第一步,普遍身入第二步,如此实力,即便放在能人辈出的金刀门和传承千年的探雪城,也未必能出其右。

至于青衫客的数量,则已破百众,其实力均在内家气第三重,要知道,这也不过是徐烨等一众前沧北军名将的普遍实力……

如今青帝悉数召回,虽那日在探雪城头,被扫雪客重创八人,杀三人,又有二人迟迟未归,其数字依然达到可怕的十四之数。

数百年累积,一朝集合于眼前,着实惊人。

关邪轻车熟路走入正厅,其间早已整齐坐好青帝十四人,一眼根本数不清究竟几何的青衫客站立旁侧缄默不语,整个正厅鸦雀无声。

关邪一步踏入门槛,十四青帝齐刷刷站起身来,半身屈到极致,深深施礼。

其后数以百计的青衫客也是在雷鸣般的铿锵抢地声中全部单膝跪地,只为接迎关邪驾临。

关邪双目微合,直走入主位,那如裂废帛的刺耳嗓音不带一丝感情,手指在臂弯间的碧眼白猫额头揉了揉。

“昶州事紧,全体赴野望。”

第二百四十九章:五相出帝都,巨浪前夕【二合一】

关帝州,关侯府。

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迎面袭来,关霆跟随在关邪的身后出府,心神有些惶惶然。

世袭罔替数百年之久的巍峨侯府,在这一日,第一次这般剑拔弩张,也是第一次彻底封府,以后很难再有重启之期。

此之一去,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杀身成仁,关侯府百年基业传承彻底毁于一旦,要么便是立身宫城重建侯府。

甚至有可能在那时登临帝位的镇天王的认可下,将硕硕府邸搬入碧帝宫城中,凌驾于大周万万众之上。

不仅光宗耀祖,使关帝后人之名流芳万古,更能立下大周历史上一个不朽的传奇,大周唯一的一位超品侯爵。

他关邪,要做大周的金刀王,不,要做大周的关帝。

或许是骨子里流淌着关帝虎视八荒傲立百国的一腔热血,他甚至有过夺下大周五百八十余年江山的野心。

但那也只是有过而已,自上次镇天王与自己对峙时的态度发生转变甚至表露过退步之意后,他便明白了镇天王心中对自己的敬畏。

有了这份敬畏,至少可保镇天王夺了江山尚且在位时的一时安稳。

再有探雪城挫败一事后,他便看清了一些什么,所谓树大招风,自己身为八百年传承的古老世家的一家之主,做事前不能太过于顺从自己的脾性,毕竟自己的身后还有一家之人。

若真登大位,那便无异于把自己置身于天下野心的中央,无论何时何地都会面临最大的凶击。

大周现今周围究竟有多少虎狼环伺,通晓天下情信的关邪不可能不知道,一旦站在那个位置上,自己所需考虑的事情会成几何倍数上涨。

他关侯一世英名,可不想做一个为残败大周收拾烂摊子的角色。

因此,关邪在寒汕闭关时百般思量自己日后的打算,首先助镇天王夺得大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对自己百利而少害。

而在夺得大位后,自己退居二线不立风口浪尖,凭着一份“金刀王”智慧,在暗中继续积蓄实力。

如此这般,方为光耀世家之道,更为励精图治、养精蓄锐之道。

所谓金刀王智慧,只需一想金刀王多年所作所为便可明白,在大辽最聪明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个看似拥万里草原江山的辽皇萧隼,而是那个久居釧亭偏安一隅无所作为的金刀王。

在关邪的眼中,金刀王一直可取天下却并不取,可得帝位却偏不得,以江湖势力自居,不显山不露水,但坐的位置乃是大周的第二把交椅。

如此一来,不仅不会与朝中文武群臣交恶,同时还可以明目张胆的招收天下子弟吸纳入己道,渐渐的,不声不响的,就成长为了脱离辽皇掌控的一只巨龙。

既身居高位又能将一切压力偏移,不必看人眼色,更不会授人以柄,这,也正是关邪想要的。

我关邪也要做大周的第二人,手握随时可反的实力却不反,如是方为权利巅峰!

他的这番以丧心病狂四字形容绝不夸张的偏执想法,跟在后面的关霆是绝对不会想到的,或许即便想到了,他也会觉得自家侯爷七窍玲珑,足智多谋。

世间事正是如此,你以为自己稳立绝巅,风吹不动,雨打不摇,但不如意者往往伴随其间。

他看错了金刀王,看错了镇天王,更看错了自己。

眼见府内仆人婢女次序出府,宏伟府门在隆隆声中封闭。

关邪缓缓抬手,向前轻轻一挥,数十个手持长弓的内家子齐齐上前,以燃火箭矢搭上弓弦。

关邪再一挥手,“嗖嗖嗖”破空之声与弓弦骤动的声音交汇在一起,火矢带动火光冲天而起,迎着昭昭天光,射入占地不知几何宏伟的关侯府。

在府中早已布置妥善的火药燃油与干柴的配合下,刺目惊心的熊熊烈火不多时便燃遍整个府邸……

滚滚黑烟配上盘旋而起的火焰巨龙震得一众关侯世家中人的脸分外鲜红,关霆有些肉疼的扯了扯自家侯爷的衣角。

“侯爷,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这可是世家八百年几经翻修的老宅啊!”

关邪侧转过脸,火云烧穹的炽烈场面映衬出几分狰狞的躁动。

“本侯便要让葬在这座世家祖府下祖祖辈辈的关家英魂看一看,这场夺天之战,本侯誓以破釜沉舟之志,不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以夺姜孤沉位下的万里河山!”

“此役,有先祖庇佑在上,本侯,必胜,我关家,必胜!”

“本侯要以这区区八百年,去赌一赌未来永生永世的千秋万古!”

“关家儿郎,随我出州,此去若不功成,再不敢称一声关帝关家!”

他那独有的尖锐难闻的嗓音在此刻却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四方铿锵应诺声,雄赳赳气昂昂,铮铮铁血,一时沸腾。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青帝青衫客,亦或是普通杂役使唤人尽皆神色肃穆,紧盯关邪,而后再无半分迟疑,背向茫茫大火,踏马出征。

目标,直指昶州。

关霆擦了擦额上被火烤炙的汗水,再看火龙方向,竟是说不出的繁华盛景,恍若八百年成长,八百年隐忍,一朝破茧而出,更难忍心中傲气,仰天纵声长啸。

“我关霆,誓随侯爷夺天改道,不功成,便九死!”

……

当日承田谷大决前,少宗澄往返云东,将镇天王的调兵玉符交与云东姜谷庄时,也将野望的消息经由云东的线马传到了撼剑指峰的情报网处。

在姜颜舒重伤后不久,撼剑指峰韩天相独子,黑面人韩尝宫便入了野望坐镇。

关邪本意回到府后走一遭帝都替姜硕筹谋一番,却因半路出了岔子,心中义愤难当,不得不上探雪。

故而将帝都的诸多事宜安排详尽的告知关霆后,由关霆入了一次帝都,与姜硕会面并呈递关邪书信。

姜硕因此行事低调内敛许多,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对于从前一些与镇天王暗中有过书信往来的朝中大臣也不尽然相信。

他更自关邪的手中,拿到了一张被关侯与镇天王隐藏多时的底牌,以便行事时不至于束手束脚。

这张底牌隐遁帝都多时,以关邪自己的话说,这是最后的底牌,不到最关键的时候,不会轻易动用。

姜硕将计划中的安排以及关侯对自己的特别嘱咐都大抵处置完善,与大多忠心于镇天府的朝臣联系上,并顺着公羊圣相与黄司丞二人“合力”给出的人名单对满朝文武展开清扫。

将这一切都推上日程迅速行进后,计划也就毫无疑问的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此时此刻,也该是启用那一张底牌的时候了。

深思熟虑,半日踌躇后,镇天府小王爷姜硕神色愀然的来到这一处看似平朴的酒肆。

左右看了看四周,姜硕推门入内,依照关侯密信上的暗号与酒肆老板确认过身份后,这位略有些秃顶的酒肆老板便立即关了本就没有客人的店,带着姜硕来到了后院。

后院布置简单,酒肆老板指了指院内一口看起来荒废许久的枯井,对小王爷恭敬道。

“何天相已在其间守候多时,您要找的那位先生,也正在井内囚牢中,随时可以带走。”

姜硕点了点头,二话没说,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子在原地一顿后,跃入了枯井。

一路顺着枯井内狭小的暗道朝着道路深处走,此间无灯,走不多时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在逐渐伸手不见五指的逼仄空间内,人的情绪难免会发生些许局促慌张的变化。

姜硕即便心性坚实,对于未知的前方也还是有些紧张,呼出两口浊气,加快了步伐。

如此快步前行足足一炷香时间后,他忽感眼前气息一滞,知晓到了尽头,回忆密信中的信息,他在身前突然出现的阻碍上连连敲打。

三长四短再接三长,耳畔应声响起一缕浅淡的机括松动之声,眼前光亮随之呈扩张式由一条亮线开成一道透露着微光的石门。

他出手轻轻推开,大步走入其中。

一直静坐于石室内,低眼看着掌中古籍的,是一名白眉老者,整个石门后并不大的房间中也只有他一人。

那老者听到动静,并未抬头,在所看的典籍内折了一个角,用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声。

“关上门。”

姜硕顺遂做了,那白眉老者这才恋恋不舍的合上书,姜硕眯起眼睛定神看去,纵使室内灯色昏暗,仅靠一盏烛火照明,他依旧看清了那泛黄古籍封面上的几个字。

“重剑磨剑七篇录。”

这是撼剑修行最基础的一部,姜硕不甚练剑却也知晓剑道分撼剑行剑二道,而撼剑共分九支,重剑道与磨剑道乃是九支中最为简洁易入门的二支。

而这【七篇录】的作者,正是其读者,那白眉老者本人。

书中代言,此人乃是撼剑指峰十八天相之一,江湖人称“铁掌剑纹”的何天相,其名姜硕不知,其人是老一辈的撼剑高手,实力位居四重第三步,年岁已近一百五十之年。

没有人会怀疑,他和上一代探雪城主,老姜相等高手出于同一个时代。

年至大限时期,命不久矣,可他没有在深山老林中养老,偏偏要选择出手参与到夺位的这趟浑水中,其人犹可怜,其心却可诛。

姜硕一看到他,心底便升起一丝古怪疑惑之感。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他的父王究竟是动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说服撼剑指峰上,五个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抛弃山门来辅佐效力。

莫非他们连撼剑指峰的名声都不要了?

一朝乱入庙堂纷争,便很难再回江湖人的自由身。

难道真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人至暮年壮心不已?

姜硕知道这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向着老者欠身失礼。

白眉老者全身上下毫无半点力量感,更不像是个修行了半辈子武道剑法的内家高手,只如一个平淡无奇的黑瘦老头。

脸上挂着慈祥的笑纹,后背高高的隆起,额上遍布着荆棘沟壑般的老人斑和皱纹。

鸡皮般粗糙的黢黑皮肤上是横七竖八的累累伤疤,这些,无疑是他半生风雨,半生行走江湖的最佳证明。

如果不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就在眼前,可能姜硕真的不会看出眼前这个老人就是一个甲子前就已经名动江湖的老前辈。

这老头一副半死不死的样子,真的还有力量再战?

倒不是姜硕心高气傲,实在是这老头看起来太不像高手,世间尚且在世的四重第三步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三位数,这老头会是其中之一?

白眉老头似乎看出了对方所想,了然一笑,但却浑不在意,有些虚怀若谷的气势,淡淡看了看后方。

“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这是解锁匙。”

姜硕自桌上拾起锈迹斑斑的解锁匙,又是神色恭谨的向着老前辈施了一礼,想了想,却还是问道。

“若此间锁着的真的是那位前沧北军的李将军,周患等人在沧北,将他带去沧北岂不更好,为何还要留在帝都?”

白眉老者脸上皱纹皱成一团,根本看不出其表情神态。

“因为,沧北之战若败,姜昀小子至少还能给你手中留些筹码。”

从对方口中读出了某种特殊意味的姜硕眉头不由锁紧,“何前辈,您此话究竟何意啊?”

白眉老者喉间发出两声似是冷笑却又听不清楚的怪音。

“你总会知道的,不必问我。此事了结,我们五把老骨头也要动身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侧竟无声无息的多了四个形容一般无二,甚至老态也都一般无二的老头。

老态龙钟,皮肤萎缩,肌肉松弛。毫无半点顶尖强者的样子。

姜硕看到后内心令全无半点波澜,除了脸上的神情装的越加拘谨谦恭,内心甚至有些想笑。

正腹诽间,五个老者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原地,没有留下一丝风动,半点杂音。

姜硕嘴角微微翘了翘,推开原本置于何天相背后的铁栅门,黑漆漆仿佛通向九幽地府的监牢深处,在黄豆般的烛火灯光照射下,隐隐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钻入鼻腔的恶臭,不知是从何而来。

墙角缝隙隐有瘦削的老鼠在参差错乱的铺地稻草间钻来钻去,发出沙沙轻响。

姜硕托起桌上烛灯,缓步走近那被封禁枯井十数年之久的颓唐之人。

烛火微光照在对方的身上,展现出那空荡荡的右臂,空荡荡的双腿。

姜硕深吸口气,强行驱逐出鼻间的恶臭,淡淡道,“你还好吗,九将军。”

淡淡一语,道出对方身份,

前沧北军,九旗营主,悍水指,李奴机。

……

第二百五十章:何处青山埋忠骨,何处白子更胜黑【二合一】

时值天下将定未定,各国欲战未战的乱世,迷局当道。

如今举世九国无一处不动荡,天下何曾有一处太平?

本无心争斗谋取土地的冰池海三国,遭受了冰池海大潮的沉重一击,百十州的彻底湮没似乎是在向天下传递一个至为重要的信息。

这场逐渐将九国全部囊括在内的滚滚巨浪,象征着历史与天道永恒的变化与迁移。

身在此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国家,可以选择置身事外。

这方天地,总归需要一个归途与方向。

正在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国,大周,朝局分外飘摇的关键时刻,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苦弱平民流离失所,遭遇飞来横祸,沦为各方混战的牺牲品。

独独这一国内的纷争,无论是两方博弈如火如荼的镇天王与管叶周患小皇帝等人,还是远遁江湖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的隐居山人奇士,他们都一样,无法逃脱天地这一张弥天大网所带来的桎梏。

想要解脱,就唯有一个办法,捅破它,击碎它,再重新织就一张大网,成为新秩序的缔造者。

……

云东,庶州,莫须山上。

冲波逆折,翠幕勾连之处,有一座紫竹所建二层小楼,迎着紫气映霞蒸蔚之天穹,脚踩天梯千仞之高的古栈道,独立于山巅顶峰。

清淡而明朗的氤氲之气缓缓上蒸,朝阳刺透窗扇,映照在其内分坐棋盘两侧静静手谈的两人身上。

居南方一人,是位秃头长者,枕龙气,卧巨脉,单拥大龙,指下遍布平淡内敛的杀机,就如同那蓄谋已久,准备一朝显露一鸣惊人的云东镇天姜家。

居北方一人,则是位抱剑于膝上,相貌极致普通,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年过中年之人。

他稳守己地,却锋芒暗藏,将一切明面上的筹算都隐入棋局之下,似在等待着破局之时,一如身入野望试图挫败镇天王这座高山的小皇帝姜孤沉。

中年人抬手连连落子,子下成势。

对于秃头长者层层叠叠八方围拢的攻势不住施以破解,遥遥看来游刃有余,但似乎只有老谋深算的秃头长者才会发现,对方不过是踩在自己的陷阱处做最后的挣扎。

秃头长者脸上古井无波,并没有丝毫即将得胜的喜悦,反而生出些许忧患之色。

“撼剑指峰五相实力为当世冠绝之人……”

“关侯八百年基业,底蕴深不可测,更复有坚忍不拔之志,举全族尽出关帝……”

“云东军营帐横卧数十里,兵精粮足,将勇势猛……”

“曲晋西境军,野性超然,神威无畏,又以曲晋帝臂膀重将太叔离为帅……”

“四条大龙,不知你当如何应对。”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语出惊人,秃头长者每吐出一个字,盘中横十八纵十八的宏大棋局中所引黑子的气势便会更胜一分。

已经成片拥簇的黑子隐成四支俯卧巨脉的蓄势神龙,向着对方毫无亮点的百子布局露出尖锐的锋口,试图一击必杀。

四条大龙四面八方,挡住了白子布局全部的退路,且每支去势不同,所图不同,对于风向各有调控。

好似无论白子选择哪一边进行突围,黑子都能够自其发轫之始处予以围追堵截,进而杀之后快。

杀局已成,死局已成,挣扎是否还有功用?

秃头长者的额上微捏一把汗,但那中年人低眉沉思,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平静得好像千年死水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这一盘,你又输了。”秃头长者见中年人迟疑盏茶时间仍未落子,沉吟一二这才发言道。

“算上这一盘,你已败我二百八十一局,可服气了?死局已成,不可能有成活之理。这局势依然十分明朗,你究竟要盘桓多久才可坦然承认呢?”

中年人倏地抬起了头,直视向秃头长者,还是没有开口,眼神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感变化。

“镇天姜家终究胜大周正统一筹,要变天了……”

秃头长者不忍心再看中年人的眼神,自顾自的喃喃自语,扶了扶棋盘一角,默默站起身来。

他亦步亦趋的走到紫竹窗扇前,仰头看着天边隐隐冒出头的乌云与阵阵刮来阴冷森寒的雨前风,久久无言。

真的要变天了……

这位久立杏林已成当世传奇的长者,看着天穹突兀浮动的乌云,终于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背后的中年人再次将视线归于棋局,静置于膝上的长剑暗暗升腾起淡红色的赤化,投射在脸上,令这张毫无特点的面庞上多出了一些难以被常人所理解的高深莫测。

他指了指夹在四条黑方大龙正中的黑子,突然眼睫一抖,“死局已成多时,可局中人未必无路可走。”

听到中年人平淡到不能在平淡的话语,秃头长者仿佛没有听见,顿了顿,突然说道。

“我要去一遭昶州了。”

“哦?却是为何?”

“为了一桩故人之约,少时我曾欠下金刀王一段因,如今便还他一段果。”

“你要去救那姜颜舒?”

中年人眼神一颤,可视线依然停留在棋局之上,仿佛整颗心肠都彻彻底底柔和入局中一般,身临其境,心无旁骛。

“那日我替念奴儿削骨,便想过会为他破一次誓,下一次莫须山。”

“念奴儿削骨,乃是他自身所愿,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在自己身上强加因果,此时入野望,救姜颜舒,你便无异于以身涉局,此生再无回头路了。一朝入局,则在局中,你可想清楚了?”

秃头长者眸中划过一抹意味深长之色。

“那日陈道长曾逼我立誓若想此生不做无愧于心的事,便也不要踏出莫须山。可当我看见金刀王亲笔书信时,便知无用了。”

“我卧牛庚,行医济世手下活人无数,自问从未做过有违医家杏林之祖训告诫之事,但仅有此一事,有愧本心。”

“那念奴儿道骨道胎,此生注定道门中人,我本不该强行折其命数,可我因与轩道友一时不快赌气,受小娃儿言语所激,强行为他剔骨削胎,乃是逆天改命,背道而行。”

“那一次因冲动勿念肆妄动用医术,毁一子之前程,致使其人多遭受一番人世百般疾苦厄难,我已不配为医家人!今金刀王有此一求,我焉能视之不见,卧牛庚,毕竟有愧。”

中年人无言以对,再次住口。

秃头长者双手微微合十。

“我这双手,已染了不该行医的污血废道,了此因果过后,我便废去双手,此生妄称医家人。”

良久良久,久到暮色将近,久到乌云自远处起起落落漂浮至眼前头顶,中年人再次开口。

“此局,我有子可破,你可愿临行前一观?”

秃头长者霍然回头,“此言当真。”

中年人没有回答,但在极其了解对方的秃头长者看来,这便是最好的回答。

秃头长者,也就是那位早已名动天下,一手医术富妙手回春,破解人世无数疑难杂症,所著【外医经】与【利疾十术】更是被无数医家中人视为医家瑰宝的外医圣手,卧牛庚,修养全无的跑回棋局前坐下。

“其实在第一百四十局时,我便已在酝酿回天之术,经历复一百四十一盘磨砺淬炼,终明一理,天无绝人之路。圣人言曰,天道有缺。天道有缺,更何况人乎?”

卧牛庚静静看他神神叨叨的吹嘘一番,忍耐良久,这才听到中年人将话茬引回了正题。

“万道万事,或许思之甚好,可一旦实施起来,总会伴随误差纰漏,而往往这一毫厘之差,便会谬之千里。所谓千里之堤,溃于一小小蚁穴,更何况一镇天姜家短短数十年谋划?”

“关帝之所以马踏百国屡战屡胜最终一统天下,绝非偶然,他的背后,乃是数百年积淀的仙汉国底蕴,铁骑兵甲,良臣猛将,集天时地利人和,这才有夺天之力,引得天下一统。”

“你是说,镇天王所做的准备与积累尚浅?”秃头长者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在中年人所言空隙出口问道。

中年人却意料之外的摇了摇头,话锋突转,“他数十年谋划,看似点点滴滴,面面俱到,但最大的疏忽与失误便在于他起初动过一些别的念头。”

秃头长者竟然生出些许恍然之色,抬手在黑子四龙之间轻轻拨了拨。

“在其突生的臆想中,欲将这原本四条大龙,转为五条大龙,进而一步登天,彻底断绝对方的一切生路,夺得天下?”

中年人这一次予以肯定的答复,重重一点头,“不错,在你所布棋局之中,已顺着镇天王的思路,安安衍生除了第五怒龙,蓄势待发,却殊不知,这才是破局关键。”

秃头长者定定出身,而后猛然圆睁双目,“帝都。”

“不错。镇天姜家这座千里之堤的破解之处,正在于帝都,姜硕入京,表面运筹帷幄,将一切算计都谋合一处,于云东和沧北布局谋划都可相互呼应,似乎真的可以诞生出第五龙之宏伟大势。”

“可他却急于求成,不仅破坏了第五龙定势,更成了一步臭棋,整篇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此处看……”

中年人抬手一指指代关侯世家一处的黑子长龙。

“关侯明显与帝都缺少呼应,二者貌合神离难以相容。一副棋局,若有一招锦上添花的点睛之笔便已是千幸万幸,可镇天王腹中空空,妄图在锦上花中再添桃李,岂不变宝为废,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之。”

“更何况,帝都之计未成,小王爷此举便成打草惊蛇,自演一场渭水河畔截杀的闹剧,虽有魄力,可毕竟难成大器。”

卧牛庚稍作思考,有些神思不定的问道。

“可我若如此走向,以关侯之长掩帝都之缺,再以五相之力附之,岂不使此三龙相辅相成,高歌猛进,直取沧北?”

中年人早有猜测他会如此应对,当即毫不犹豫的回答,连连出手轻点白子布局。

“对,以关侯之才定能加紧一步替小王爷善后一切,但关侯与镇天王所在同处一支,关侯若断长补短,镇天王必将失利一筹,如此一来,可缓沧北生机。况曲晋非我族类,纵有利益相交,其心必异,减镇天王势微……”

“届时五龙成一粥中乱象,我这白子从中浑水摸鱼,以一力而降十惠,则天象必稳,乱党可除!”

卧牛庚凝神细思量久,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不错,你此言确实有道理,但毕竟两方对峙,稍有疏忽便是万劫不复,你所料想之计,只抓敌之破绽,着实太过被动。夫战,勇气也,失了先机而只图破绽谋划凶险连连,我想……”

中年人手握膝上剑,突地离席起身。

“此间乃是我之谋定战策,尚且有迹可循,那叶司丞管随卿二人腹中之才,更胜我百倍,定能想出超越前言之策,并借力打力,以点击破而置敌手,大周,无需你我再多担忧。”

话至此处,根本无需再多言。

“卧牛先生,你我隐居相伴十余年,着实快活,但我也已钓了十年鱼,下了五年棋,既然先生要出江湖一遭,此地也并非我常住之地。”

卧牛庚眼锋一凝,“你也要舍弃自由,身入江湖,以身入局不成?”

“我本局中人,蒙先生垂爱赐我十五年太平乐道,已是人生大幸,我又焉能长卧此间做个闲散人。十五年前我被奸人所害,意身受挫,心灰意冷,因你不嫌弃我乃一无用之人,我才多活了这十五年。”

“而今时局所往,心之所向,我早已有此再入局中之心,还望先生勿要拦我。”

卧牛庚手掌动了动,在中年人眼前摊开。

中年人低眉看去,掌心握处,竟是三根细若牛毛的金针,不由精神一振,双眉微微一簇,慢慢将剑挂在腰间,探手接过金针。

“原来你,一直知道?”

卧牛庚并不多做解释,回身背起许久前收拾妥当的行囊医箱,回眸一望自己久居多时的紫竹小楼,任意陈设,优雅自然,清幽恬静。

“叶三今日临别拜辞,谢你十五年陪伴理疗之恩。”中年人突地屈膝跪倒,被卧牛庚扶起身子。

“医者,行医救人,医人医心皆为本道,何谈谢字。你的心,看来无需我多医了,去罢,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

中年人的面瘫脸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感情变化,唯独那不变的清淡眼瞳中浮起些许感念伤怀之色,他抬手拭了拭眼角不知何时流露的晶莹,向卧牛庚再次深深一礼。

“来日若有再见之期,叶三必定再与先生手谈三局。”

“好说,好说。”

卧牛庚呵呵一笑,二人走出紫竹小楼,封闭楼门。

肩并肩顺着雾气荡漾之地,通过不知几何高的古栈道,中年人对着年老体衰漫步缓行的卧牛庚最后一礼,而后背身,内气透体而出,发动轻身功夫,几个起落遁入空林之间,惊得飞鸟冲天而飞。

卧牛庚抬眼远眺,望见不远处有两个早已恭候多时的镇天府门客,再次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眼神转向中年人下山的方向。

或许这是五年来,只有他和那中年人本人才知道,中年人的真实身份,并非是什么流离失所的江湖浪子,也并非是山中无所事事钓鱼下棋的闲散人。

而是前沧北军三旗营营主,飘游针,叶孜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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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明镜楼台,各有千秋志【二合一】

第二百五十一章:明镜楼台,各有千秋志【二合一】

早在百年前,已有人言,当今世间有九国,其中占地最广疆域最大,财力最为雄厚,朝堂最为稳健,君臣和睦,文武和谐的第一强国,当属大周。

但经过百年岁月流转,大周三朝更替频繁。

成帝,先帝,孤帝,朝中越加混乱,奸佞四起,久压不绝,朝堂渐至分崩离析。

在先帝时,尚且有平东座北二侯坐镇大周土地最肥饶的沧北与云东二地。

至于自古便有“人间仙土”之称的千里沃土——荆襄七郡与中土十城,虽经过南周反叛军的战火洗礼,却也凭借长久的经济积累与实力积累,迅速恢复繁荣盛景。

但时至今日,靠着大周五百年底蕴累积的气运与财力人力如流水一般泻出。

在孤帝日复一日难以约束的朝堂之上,其帝国百载积累正在以一种肉眼虽不见但却可怕至极真实存在的速度照样。

虚名一词第一次出现在座北侯口中的时候,大周就已经到了最为艰苦卓绝的时候,肩扛为大周续命大旗的爱国志士一波接一波,飞蛾扑火般投效朝堂投效战场。

奈何奸人居高位,终究是石沉大海,无有半点涟漪。

众所周知,在这个时代里,承继周夜城续命之志,夙兴夜寐专心为君的朝中权贵大臣,竟只剩下一介文人京刑司丞,与一个天性只爱江湖不爱庙堂的儒祖公。

每每想到此处,纵使非是大周国人,也不禁不胜慨叹起泱泱大国的国运前途如此堪忧。

近年来,横空出世一般雄起的天唐国国力兴盛不知几何。

朝中群臣奉君如信仰,唐皇李霖又以民为子,秉持着君舟民水的理念治国安邦,发扬民生,深得民心。

大内高手层出不穷,单单在江湖上留有威名,并被武甲阁曾经评上前二十的就有三个之多。

其中大内第一高手游少府挤进前十,甚至仅居在前六位之下也是极有可能的。

再加之酒山大宗师的张进酒张师甲坐镇天唐边境,整个天唐国局用固若金汤四字来形容绝对名副其实。

除却高手如云在外,文人墨客,治世安邦,经天纬地的定国之才又以唐皇座下首席大相张奕治张相引领风华,屡屡变法新制均在国内收效显拔。

虽然天唐人给外人的感觉一度是低调内敛,不愿争名夺利,只喜朝局稳固,百姓安泰,万民祥和。

作为大周的附属国也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人心物欲利欲有岂非如此简单便可言说?

民间俗语有云,哪有良禽不愿择木,哪有良臣不愿择主,哪有军卒不愿为帅,哪有权王不愿称帝。

屈居人下者,不是甘受胯下之辱的腹中乾坤,就是浑浑噩噩的不堪之人。

大国天唐,显然并非后者。

蠢蠢欲动之心,虽隐而不彰,却呼之欲出。

在今代曲晋帝,封号圣帝的公丕圣眼中,人生之大敌并非大周的宏伟疆土万万臣民,更非是勾连外邦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天的镇天王,而是这个一直不露圭角又不矜不伐的天唐。

圣帝作为举国认同的百年内第一雄才伟略,更作为二十年前就被大辽文甲阁首个录入文评册的帝王,其心机城府,当然不会是展现给镇天王看的那么简单而已。

或许镇天王真有制衡其西境军泛滥云东、侵染大周疆土的本事,可圣帝的想要吞下去的胃口却绝对不会是镇天王与其谈判时所许诺的那些而已。

此时已将二十五万西境军悉数送入云东境内的公丕圣心中再清楚不过,送入云东的区区太叔离是远远不够控制住场面,完成自己心中宏伟蓝图的。

所以,他还需要再送出一颗致胜的棋子,来收获镇天王苦心孤诣费尽心酸数十年图谋的一切。

孤帝这只蝉后有自诩螳螂的镇天王,螳螂之后有还有愿为黄雀搏一个万古名声显扬的关老邪。

可又有谁会知晓,黄雀之后竟还有一条盘踞左右肆意吐露蛇信,等待必杀一击的毒蛇,曲晋帝。

而那个传承续命大周一道的管叶二人究竟位于这条环环相扣的食物链的哪一个位置,又有谁能说的清道的明呢?

最后的赢家,一定会在这一群个个聪明绝顶,自认为考虑详尽百密无疏的大人物之中诞生。

……

曲晋的中心法礼中,与他国风俗礼法景观布置有所不同。

在巍巍雄壮,王气蒸腾,人流熙攘的曲晋帝都太颖的宫城之中,正对烈日骄阳与正对夜幕月光的两个关键位置,竖立着两尊被命名为“明镜”的丈高古铜镜。

据说此明镜,乃是出自儒帝管起臻之手,当初搭铸这两尊明镜,乃是为了光照日月,引日月之精,吸纳天地之阴阳二气,汇人理命道气运才流于一城。

为关帝统一的仙汉帝国创造风水阴阳最为雄浑积厚的雄城,而作为整座久经历史大潮洗礼而并没有被湮没的,数百年古都太颖城中最为显眼也最具深意的两尊铜镜,其地位不言而喻。

有人说,如今的曲晋大国之所以威震四海,拥有可以和近六百年实力的大周分庭抗礼的实力,正是凭借着两尊明镜所世代累积的气运。

因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项本无任何一条律法规定限制的帝都习俗便由于世世代代帝都人对于明镜气运的尊敬就此而产生了。

无论是文武百官上朝,还是贩夫走卒摆摊贩卖,亦或是平民百姓赶集逛会奔波行走于帝都街巷之间,每日清晨必行的事情就是对着这两尊明镜的任意一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并虔心祈祷,恭敬拜祭一炷香,奉若神明般尊敬。

各地方官员或边境将领进京述职,必行公务并不是首个进宫面圣,更不是到司礼部学习冗杂繁琐的帝都礼节,而是五笔分别向两尊明镜行大礼,跪拜叩头。

口中还得低念帝都流传千古的【明镜楼台歌】以示对先人对王朝无上的敬畏。

如此一来,无论为君者还是百姓,都会在明镜前万众一心,作为君上,历代曲晋帝公丕帝王家,都会借此来更好地抓住民心人心。

二尊明镜,无疑是极好的笼络人心之法,经历历代君王亲生体会而长盛不衰的帝王心术中,有一条长久不变的规律,但凡有信仰的人,想要控制起来,便是易如反掌。

举国信佛者,只需以佛治国,则万众归心。

举国崇道者,只需依道治国,则万民同法。

这不仅仅是曲晋王朝帝王家可得民心的一大原因,更是蓬莱三岛香客不断,永不用担心财帛无处来的重要原因。

久而久之,每日上朝前,代代帝王都会早起一个时辰,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沿主青龙大道直行,随着满城百姓一般,向着距离宫城最近向着阳气的明镜施礼祭拜。

故而,阳气明镜此间日日大礼之状,反倒成了曲晋国内最有名的一处盛景神迹,时时都有无数曲晋人亦或是他国人慕名而来,只为一见这万众祭拜明镜的盛礼。

今日,圣帝带百官行过祭拜礼过后,却并未回到上朝,反而命百官入宫殿候旨,而自己却在几个贴身侍卫的保护下,大张旗鼓的来到朝中唯一的一处道观,静知观内。

而后他屏退左右,只于观中一位道法高卓,看来仙风道骨一身灵气道韵的老道士在内院叙话。

这位老道不止看来骨骼清奇,形容更是超乎常人的神异,眼含双瞳,诡异非常。

与之对视时,会发觉有一股超然灵秀的道法自然之气涌入体内,分外舒适,透彻心灵。

双瞳老道无眉无须,面净如青栀,头上雪白长发梳成一个道髻,整齐平朴。

如果从上至下观察其人,除却双瞳一点神异外,此人左手仅有四只手指,无小指,而右手小指处却并排长了两根细指,合六根手指。

双手叠加虽固十之数,但看来异常古怪惊人。

圣帝知他所修乃是“有缺道”,是一种非常人所修的道,据说所创立者乃是一独臂独腿单目已瞎的小道士。

仅有此道初创者,也就是那小道士一人凭借此道登天端,其后除非天生神异者,否则鲜有人会效法,也就更没有人会借此登天。

所修此道者,周身各处均要与他人不同,似乎正为了迎合“大道有缺”四字真言而刻意为之,欲练此道,其法古怪莫名,令人叹为观止。

当日周倾在天下道统的藏冰观道德阁中并未看到任何有关【有缺道】的修行典籍,由此观之,此道并未被道统所承认。

这老道正是因为执念于自己天生双瞳,天生与他人相比有其缺。

自觉唯有修行此【有缺道】才能有所大成,因而自残双手双脚,寻良医为自己断指移接,只为换得一个周身必有其缺的资格来修行有缺道。

他也因此被从前所拜师门观门驱逐,逼不得已流落江湖。

也因其形容太过吓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嫌弃折磨,非打即骂,吃遍人世百般苦楚,最终仍以坦然对之,心中怨恨在日益深厚的道法之中渐渐消磨干净。

其人所修虽非常人所能及,但胸有沟壑,除却修行【有缺道】时进境极快,一日千里,由于体质问题补虚十年方成,但在补虚之后,他凭借有缺道,在短短二十年时间内横跨四重境,最终走到第三步,登天之下。

距离登天一步之遥,他突然发觉自己身受【有缺道】影响,有缺之道早已根深蒂固,自己基本不可能独善其身,自立己道。

可心中志向不平的他,不愿就此委顿于被江湖推崇为顶尖高手的四重第三步,宁愿摒弃从前所有长处与道法,退道重修。

正在其退功之际,最为落魄无以为继之时,乃是明眼识人的圣帝一眼看出其人不凡,将之请入宫城,对之以兄弟之日,二人相见甚晚,结为八拜之交。

事后,圣帝将曲晋书库银库完全向老道展开,老道苦读圣贤经道数十载,闭关思修,重补四虚,重以己道再上四重第三步。

这一次,他道法通畅,周身气机已达归一之境,一朝入得道门中人追求无数年都无法寻求的高深境界,终于自立己道,一步登天。

自此,他无声无息,其名不扬的成为了曲晋王朝第一也是唯一一位登天的高手。

自登天以后,老道与圣帝关系更为微妙,圣帝敬之依旧如兄长,如上宾,却从不要求老道做任何事情。

甚至因为老道不喜宫中烦扰气闷,单独为老道在这寸土寸金的太颖城中修筑了一座占地甚广,院落众多的静知观。

这并非是要老道站在世人眼光的中心,将老道的身份与实力公之于众。

反而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谁能够想到,这个虽然是圣帝义兄,但在静知观中从来不问人间一草一木,只苦心精读道法,时常与观中其他道人论断道门长短的双瞳老道,是一位浩大天下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的天端高手!

近年来,圣帝在太叔离等一众主战派的东征郑庭国屡建奇功,疆土不断向着东方扩张,军力不断丰富强盛的同时,时时不忘每月来到观中与义兄坐探风云变幻。

义兄心中的谋略,更胜自己,这一点圣帝是知道的,尤其在对方依然升入天道,了却心中一桩执念后,对于天下大势看的越加深远通透,也愿意将更多而心念转移到为义弟筹谋的心思之上。

故而圣帝每每与之坐谈一日,胜过千万篇兵书战策。

双瞳老道姓姚,名求孝,道号有缺,观中道人都称之为有缺道长,而圣帝则更喜称呼其为“道兄”。

今日在圣帝到来之前,有缺道长以净水洗脸后,便默默坐于内院床榻之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眼神无意识地在窗外一菩提树枝繁叶茂间游曳。

恍然间又将实现转移到那隔着道观院墙都能够看到的高大明镜,低低沉吟一句。

“明镜楼台,各有千秋志。老道静修多年,亦放不下这俗世繁华,想在这千秋志向间,添上一笔……”

嗟叹未完,圣帝一身帝衣正装,推门而入。

二人相识数十年之久,根本无需国家客套,两个胸有千秋志的人,在相互对视一眼后,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道兄,扰你多年清修,朕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

姚求孝一抖道袍,倏地站起身来,一汪深水的眼底泛出些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激动之意。

“不必多说了,这一次大周之行,老道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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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故人坟,一抔土,谁人敢辱英雄冢【二合一】

就在整个大周随着镇天王的计划一步一步紧锣密鼓展开而风起云涌的时候。

身处环山的周患并不知道如今有着来自两面的如云高手,正马不停蹄的赶来昶州镇天王麾下。

更不会知道自己有一位兄弟,深陷帝都小王爷之手,亦有赵梦缺千里传书血战云东,叶孜化辞别卧牛庚自庶州而出。

他只知道横竖四百镇天府兵围拢在前,他自高坡之上借力冲出,孤身一人闯入了敌阵,身子瘫软却强撑着直立在那座石碑刻龙洐意之名的土包之上,张开淌着血水的臂膀,翼蔽后方。

体内重伤未愈施展不出百分之一的实力,浑身上下伤口崩裂浑如血人,满是痛苦之色的狰狞面庞上杀气四溢,

他双睛通红,怒泛血光。

环山的无名山谷,低沉的天色,暗涌的雷蛇,与嚣狂的风势恍若披在周患身上透骨而出的杀意,染淋泼墨为一副殷红色的妖娆画卷。

画卷中,浑如尸山血海,骤起惊天杀伐。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兀自喊着,气势十足,纯以肉嗓之音却令在场忙乱着推碑挖坟的镇天府兵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周患在此!我看谁人敢辱英雄冢!”

甫一引剑入土想要掘出其中所埋之人的那位镇天府兵被突然横在身前地周患一语所震慑,微微呆滞。

手中流钢剑竟直接脱手而出,“砰”的一声坠在地上,激起些许尘土。

再看周患的形容,地上积成一小滩的血水,他不由双腿一软,直直的倒坐在原地,瞳孔微微紧缩。

这位被姜颜舒亲自调教出来具有坚韧心性的府兵,却连周患重伤之下的这一句铿锵之语与近在咫尺逼仄而出的杀意都无法抵抗,周身肌肉颤抖,腿上无力再动分毫。

口中吞吞吐吐说不出半个字,嗅着来自周患身上的血腥气,他猛地胸腹剧烈一震,张口吐出一口白沫,再不敢抬头看眼前人。

少宗澄初见一人影突兀窜入军阵中央时,同样也是眼神惊异,不明所以,待看到所现之人正是那个当初将自己在万军从中生擒的周患时,先是心中一紧,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此时的周患已无力再战,单看他那无意识颤抖的肌肉与四肢百骸浸出的鲜血便知,更何况对方目光虽狠,杀意虽盛,却并未感受到丝毫内气流转。

于是心中明了,这位傲立四百人之中,妄图阻拦下他们掘坟起尸之举的昔日主帅,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将一切观察透彻,少宗澄并未被周患的气势吓到,低低骂了那个被周患威势吓到的府兵一声“废物”。

紧接着,他轻咳一声,挥了挥手,四百府兵旋即停下手中动作,纷纷齐聚过来,将周患与那仅刻三字的石碑土冢团团包围。

方才开口说出土冢不凡的门客一抖皂罗袍,附耳过来向着少宗澄低语道,“将军,你看那方高坡,似乎还有一人……”

少宗澄抬手示意全军原地待命,侧目看向周患方才腾跃下来的那处高坡,果见山谷之巅,树荫翠柏下,轻盈盈立着一个身影。

她的身侧,似还有一匹马。

并未见过野望城头花娘子折柳酣战镇天府群甲之风采的少宗澄没有认出那薄裙女是何人,心中顿起防备之心。

“那人,莫非是周患的援手?”

“将军,在野望城救走周患的人,就是她,其实力之高,就连韩先生也只能与她战一个平手,若她出手,咱们区区四百人,恐怕很难在今日全身而退……”

少宗澄鼻间轻哼一声。

“你少说些耸人听闻之言,我怎的听说是韩先生轻描淡写的就接下了那薄衫女的绝杀一招?况且王爷告诉我,此人与管叶非是一道,劫走周患另有目的,又怎会为这群与之无关的土冢而替周患出手?”

那门客还要在说什么,却被少宗澄眼神拦住。

“莫非你想叫我放过周患不成?此子不除,王爷大计必会受到无穷限制,今时之机,不容错过。若我少宗澄一命,可换周患一命,却也值了!”

“那薄衫女即便实力再高,也不可能刹那赶至眼前杀掉我们所有甲士,可周患不过咫尺之遥,你我若动手杀之,易如反掌。”

“就算那薄衫女真得想要救下周患,可此时周患身在我军阵中,她想必也是投鼠忌器,有心无力。”

那门客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将军,难道你想与那周患同归于尽?这万万不可啊!将军万金之躯,乃是王爷心腹爱将,若折于此处,王爷大计……”

少宗澄微一摇头,语调坚定。

“那一日被云苏等将囚禁于军营,我便已无苟活之念,今能替王爷除去一害,我又何足道哉。只是可惜,无法完成王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还要牵连四百儿郎……”

他眼神突然犀利,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再道。

“少时,周患由我下手斩之,无论那薄衫女是否有异动,你都务必带领四百甲士四散奔逃,能走多少便走多少。”

“若你能或者见到王爷,告诉王爷,少宗澄本无德能,却受王爷信赖依托,扶为臂膀,今当诀别,日后在天上,末将也会为王爷祈祷,平生谨愿王爷大计得成,坐拥千秋万古……”

“将军!”

那门客双目充血,隐有泪意,低喊一声,身子突然动了,根本不容少宗澄反应,整个人突地挺剑冲了出去。

剑锋所指,正是周患!

不仅是少宗澄怔忡一下,就连四百静候原地不动的甲士都被那门客没头没尾的动作惊得一呆。

少宗澄心中惊呼,想要再动却已无法追上那门客,只能眼见其快若雷霆的冲了出去,心头一阵酸楚无奈。

他,是想替自己杀了周患,将薄衫女的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有在花娘子出手下活下去的可能……

你这又是何苦呢!

剑光锋芒夺目袭来,凛冽的内气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将自己撕碎。

周患狰狞的面色忽地变得十分淡然,吸入一口寒凉的空气,迎着漫天狂风,他缓缓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石碑前。

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手掌,慢慢抚上了石碑,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其上镌刻着的“龙洐意”这三个小字。

掌间有一丝微妙的清凉触感,轻盈,和缓,那是一滴自九天直降的雨水,落在自己的指背弧度间,碎成几瓣。

很快,雨线交织的雨水形成珠帘,斜斜挥洒,倾泻而下。

一场瓢泼大雨自最初的轻柔到其后的疯狂竟然只用了一瞬间,无言的天穹间,似乎有一声声凄希哀号映衬着卷天的狂风,将一座座土包上的泥土草石卷入半空。

一万一千无字碑,在暴雨中,骄傲的挺立着。

周患,在暴雨中,跪于碑前,血泪长流。

一门客,手挑剑花,斜劈而下,内气破体而出,十几步的距离在短短两三个呼吸间就被他轻松跨越。

……

十五年前,天南山脉,皎月大泽。

匍匐于地面上,遍身是血的周患与软倒在血泊中的左沂相视露出一抹笑容。

地上的血,有他二人的血,更有不远处那头力竭卧地的三目龙蛟之血。

沐浴蛟龙之血,通体如沸腾,火热滚烫。

婴童的哭声回响在不远处,周患有些虚弱的侧转身子,望了望那尚在襁褓中的婴童正浸泡在蛟龙血水之中。

婴童露出一张沾着血渍的笑脸,正因浑身传来的灼热滚烫感而哇哇大哭,尚不能施展如意的四肢在血水中翻腾着,虚抓着。

脸色苍白的雨仪,在血水中站起身,身怀六甲的她仍有绝世倾城之貌,再加之此时难得一见的病态美,国色更胜往日一筹。

直可谓:病中胜雪三分色,弱时盖女万千家。

哭闹中的婴童被雨仪面含笑靥的欠身抱起,竟出奇的止了哭声,靠在雨仪的怀中甜甜睡去。

被蛟龙血所染红的身子软软的缩成一团,白皙柔嫩的皮肤下,二十一条经脉中似有一条条红色纹路顺着血液流动方向涌入心脏,而后入肤入肉入骨入髓。

红芒轻闪,孩童软骨与天生体弱之像竟在浴龙血后全然更替消散,那肉嘟嘟的小脸儿似乎变得有力许多,眉眼弯弯,笑容痴痴。

左沂忍着腹中剧痛,撑着坐起身来,对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孩子看的周患道。

“这三目龙蛟,乃是天南奇兽,无数深渊大泽间也唯见此一条,若我眼力不错,再给其三百年修行,蜕而为升天之龙也绝非不可能。”

“古籍有载,沐浴其血,可得一身铁骨沸血。其尾入药,可解世间百毒,今日被你我所杀,也算是这孩子的一段造化。”

周患看着小小婴童出神,根本没有在意左沂所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像是喃喃自语的低低说着。

“他长得,真像侯爷和夫人……”

雨仪轻轻用手指点了点孩子的小脸儿,用襁褓将已经根本不怕酷热严寒的婴儿裹紧,复又轻轻地将之抱入怀中,动作熟稔轻缓,好似在心中脑中排练过无数次一般。

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抚了抚即将出世的腹中孩儿,面上浮起抑制不住的温柔之色,美艳更胜前言。

“我的孩儿出世后,想来也会和这孩子一般可爱的。”

周患将内息调匀后,也自血水中坐了起来,慢慢坐成五心朝天的姿势,闭目精心调养内气。

有雨仪左沂这两位顶尖高手出手,自己受伤并不算冢。

但由于前次左沂战那龙蛟时被对方钻了空子,气机微有些凝滞,险些被龙蛟一击必杀。

他拼出周身内气抢身向前,护住左沂,抵了龙蛟的极力一击,胸腔间有一股难以调和的瘀血浊气,并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恢复的。

加之此时内气消耗一空,需要时间调整。

左沂深呼吸几下,看了看自家主夫人怀中孩童,与主夫人隔空对视,眼神似乎是在询问。

“主夫人,这孩子身上所中束仙毒极难解,如今最为难取的三目龙蛟蛟尾到手,是否带他前往探雪城调配解药医治?”

雨仪妙目眨了眨,有意无意的瞥了周患一眼。

眼中意似是在说。

“莫说这是阿城的孩子,就是普通孩童,你我见了又岂能装作没看见。况他与阿城相交匪浅,方才又救你一命,乃是我探雪之友。”

此时探雪城正处在非常时期,他不敢强行要求主夫人带着周患二人上探雪,可又着实不希望这孩子吃太多得罪,如今得到主夫人肯定的答复,左沂重重一点头。

雨仪抬步走了过来,将孩子放在左沂的怀中,自己则是在左沂身边择了一块青石。

左沂二话不说撕下一片衣衫盖在青石上,虽有血污,但此时三人均是形容不堪,狼狈非常,无心惦念这等小节,雨仪因此坐在其上略作调整。

左沂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夫人,座北侯府满门尽殁,谁都知道是出自金刀门之手,可朝中无人敢与大辽问一句公道……主公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要不要老仆赶去助主公一臂之力?”

雨仪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担忧,但很快又转化为了自信。

“夫君心中有数,金刀门中,无人能杀的了他。况且,你忘了老仙儿临出探雪前折阳寿为殊离算的那一卦,卦象如何。”

“虽是死劫,但天道存一,有此一线生机,若能得以劫破新生,则大道可登。”

左沂点了点头,似乎对于主夫人口中的“老仙儿”十分信赖,顿了顿随即又道。

“那这辛子剑谱……老仙儿交代此行会遇一有缘人,指的可是这位周患?老仙儿可是让我将剑谱交给他?”

雨仪蹙眉思索,复开口。

“此事等回到探雪再说不迟。”

左沂微带彷徨的眼神向着大辽的方向停留片晌,也以五心朝天的姿势,闭目休养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左沂第一个自休整状态中走出,体内已无大恙,周患也在盏茶功夫后停止静坐,睁开双眸。

“左老儿,你说你们乃是探雪城的人?”

“事实如此,由不得你不信。”左沂眉头一挑。

“此事过后,我信你。”周患眼中闪出些许精光,“你们此来,可是为了侯爷?”

左沂摇头,“探雪城虽名在大周,却极少牵扯大周庙堂之事,探雪与座北侯府,并无深交。”

周患眼中神光一凝,直直看向左沂。

“自那日在侯爷府中看到黄门雀,我便知道这许多年来,侯爷屡屡可得第一手敌国线报,是出自探雪的手。你们探雪的人,还真是口是心非。”

第二百五十三章:辛子有剑三十【上】【二合一】

左沂被他软绵绵的一句话噎的半晌未答,反倒是自入定中恢复意识的雨仪顺着周患的话道。

“不错,那的确是探雪的黄门雀,座北侯的背后确实有探雪的情报网作为依持……”

“那你们身在昶州,又明知座北侯府有危,更知是金刀门大弟子元歌出的阴手,为何不救?”

周患问出了心中最不解也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你也在昶州,为何会在昶江渡口接引,而并非在座北侯府中与周夜城一同御敌?”雨仪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开口反问道。

周患一愕,脑海中回想起那一日周夜城所交代的任务。

“当日侯爷说他与夫人要与重要之人会面,不准有任何旁人在侧,将府中的仆役人等大多调离开来,还命我在昶江渡口接应……”

雨仪一番方才温柔之态,脸色突然绷紧,直视周患,语音微转冰冷。“接应什么?”

周患努力回想事发之前周夜城的态度与情绪,顿了顿,有些不确定的道。

“我也不知侯爷究竟何意……似乎是侯爷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在那日会面过后,要我带着夫人与腹中胎儿先行避离……可未曾想,却在那次会面时出了岔子……”

周患瞳孔微微一缩,猛地抬起头,用骇然与迷惑的眼神望向雨仪和左沂,突然伸出手指,指向左沂主仆二人。

“莫非,那日与侯爷和夫人暗中会面的人就是你们!”

在那充满震惊的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周患倏然从地上窜了起来,电射向与他本就相距不远的左沂。

左沂反应极快,但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也无过多防备,抬手欲挡。

可周患并未出手伤他,而是一把自左沂怀中揽过尚在沉睡的婴童,一把抱在胸口,脚步略有些虚浮的连连后退出三步。

这才面带警惕的再看向雨仪主仆。

这一连串动作快若光火,左沂甚至都难以相信对方竟然可以以四重境的内气施展出如此速度,怀中的孩子就被抢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左沂开口叱道,双腿一用力,也自地上站起,护在自家主夫人身前。

熟睡中的孩子被周患的大力动作惊醒,卧在周患怀中嗷嗷大哭,四周安静的似乎只能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哭声。

雨仪敏锐非常,几乎在周患行动的下一刻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你……”

未等雨仪多说,周患抹了抹方才临时蓄力、在心中为难时几乎突破极限而发力过猛溢出嘴角的鲜血,气息不匀的道。

“那日侯爷乃是与你们会面密谈,四周旁无他人。可你们不过刚刚乘车至渡口侯府便出了事!怎么会如此巧合?府内惨案,定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是你们将元歌引入府中的,是也不是!”

“侯爷天生内气修行不顺,终生无法踏足三重境,旁侧一向会有数位高手护持,即便是金刀王座下的元歌也未必能毫无动静的一击必杀!”

“府内灭门时,血染大江时,驻守都狼的守军与座北侯亲兵全无动静!侯爷想也是在夫人的拼死保护下才得以保住一子遁逃,若那元歌在府内没有内应,怎么可能如此浅声匿迹!”

“能入侯府为府兵者,均是在战场上杀过辽兵斩过敌寇,绝不可能与金刀门有染。夫人随侍的丫鬟婢女,更是出自夫人同门之下,绝无反心!”

“除你们两个外来之人外,我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够帮助元歌潜入侯府并迅速破除府内安防,一时杀灭府内五百余口人而丝毫没有惊动守城甲与四千亲兵!”

左沂被周患一连串急如雨点的话语震得一怔,而后瞬起怒容,破口呵斥。

“胡言乱语!探雪城人光明磊落,岂会用此龌龊手段残害一国同袍!况主夫人与映如夫人……”

雨仪突从后开口,“沂叔,别说了,你让开,我没事的。”

左沂回过头去,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雨仪挥手止住,只得怒气汹汹的瞪视周患,抬腿错开一步,将雨仪让了出来。

“我知周将军惦念旧主,心中急切感伤,可有些事情不能乱说,若我与沂叔真有谋害之心,这一路上,你与阿城遗子又岂能安然无恙?”

“探雪是大周之城而非外邦,你既也知阿城背后有探雪相扶持,便也该知阿城与探雪相交匪浅。无论你信与不信,阿城与探雪相识相知在你之前。”

“与其置疑我与沂叔,莫不如细细想想,为何都狼城驻军会动静全无,为何四千亲兵会全然不顾侯府血光。”

周患神态紧张的盯着雨仪审视良久,确认对方神色真诚,所说之言也确实有理有据,并无不合理之处,面色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怀中孩子哭闹个不停,周患一面防着对面主仆,一面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模样看起来分外狼狈可笑。

左沂与雨仪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眸中的不解。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元歌究竟是如何做才能在不惊动全城的情况下灭了一座深深侯府的呢。”

左沂凝眉思索片晌,略有迟疑的得出了一个结论,刻意压低声音道。

“夫人,以那元歌动作之迅捷,行动之完美,惟有三种可能,其一,座北侯府中有元歌的内应,其二,守城驻军与亲兵中有元歌内应,其三……此前二者均有内应。”

周患似是听到了左沂的话,兀自不敢置信的摇着头。

“这绝无可能,纵使府中真有废子叛徒,可守城驻军与四千亲兵是分兵而治,隶属不同,不论守城驻军是否已被元歌的内应控制,亲兵乃是由我六哥百里休亲自领阵,不可能有问题。”

“亲兵所住与侯府本就相近,元歌要动座北侯府,若想亲兵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那日侯爷逃走的那条路线,想要来到昶江渡口,必定能够经过亲兵住地!”

“这一点,我百思不解。”周患懊恼的连连哄着怀中婴童,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

“若非你二人在途径亲兵住地时用了某种手段阻拦亲兵,我着实不知还有其他任何可能……”

“你!”左沂怒极反笑,“依你所言,还有可能是那百里休下令不许亲兵轻动的,你凭什么将这龌龊之念灌注到我与主夫人的头上!”

“住口!”周患回之以暴戾之气。

“你竟敢侮辱我六哥通敌?左老儿,六哥于战场杀敌奋勇,百战而回,手上早就不知染了多少辽人的鲜血!若他通敌,大辽岂能容他!铮铮男儿,岂能被你所辱!”

左沂冷笑低哼,反嘲道,“你军中之人不会通敌,那我探雪之人就会了?小人之心!”

眼看着两个言语稍有不顺便要大吵大闹的二人,雨仪倍感头疼,脸上满是黑气,听到此间实在难忍,踏步挡在了周患左沂二人之间。

“都闭嘴!如今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周患你且看看你怀中的孩子,他束仙毒已深,若再上探雪解毒,药石无医。你若有什么不平之言,不解之事,不如到探雪再议。”

周患与左沂争吵,一时未顾孩子,此时被雨仪一提醒,猛然惊觉。

孩子不知何时停止了哭声,脸色青白发紫,体表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黑气浮动流转,七窍中似有紫黑色的鲜血缓缓淌出。

心中一紧,顿知不妙。

他低眉微一迟疑,再看远方那头方被杀死的三目龙蛟,矛盾非常,苦思冥想半晌,终于是急病心切,一咬牙。

“好,我随你们上探雪。”

左沂撇了撇嘴,还想再做嘲讽,却被雨仪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

皎月大泽距探雪不足千里,那辆红渊马车虽被遗弃在昶江畔,但探雪眼线分支遍布天下,半途早有马车接应,虽然并非是极品红渊车,却也是一顶一的宝马,脚程极快。

短短一日半夜,当夜至午夜,暗色深深之时,周患已抱着气息奄奄的婴童站在了探雪城巍峨高耸,傍山口而建的宏伟巨门前。

雨仪早年曾学过些许医术,一路上都在特殊的穴道位置灌入浑厚内气替婴童维持生机,如此这般抵达探雪后,她迅速命丹房以蛟尾炼制解毒丹为婴童解了毒。

见侯爷遗子身中之毒得以消去,周患与雨仪主仆的嫌隙就此烟消云散。

只是他的心中,对于侯爷灭门一案始终留有一颗怀疑的萌芽,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萌芽。

事后,雨仪特邀周患在探雪城中小住,待到日后有了去处之后再行随意离去。

周患一想,自己若是独身一人,宁肯浪迹江湖,也不愿多加叨扰。

可念及侯爷遗子在侧,自己又有家难回,未来茫茫不知去向,如何能让一孩童随自己在江湖涉险。

思考再三,最终也没有驳回雨仪的好意,在探雪城中住了下来,偶尔翻看城中所藏的古兵书战策,顿感进境非凡。

经过雨仪左沂二人细细商议后,大致确认了老人所说的有缘人乃是周患。

况且周患对于修行剑道本就有些天赋,料想日后重上战场可能会有所用途,便欣然接受。

当那一卷破烂的古卷被周患握到掌中的时候,周患的神情很平淡,甚至看向左沂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这……这是剑谱?”

“不错。”

“左老儿,你不会为了给我穿小鞋,特意给了我最差的一卷剑法吧,这……辛子剑?”

周患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书卷,一目十行。

“辛子圣之人,我倒是听说过,只不过早闻其剑法已然失传许久了,这是假的?”

左沂回以一个不明意味的眼神,似乎是不屑与周患多加辩白,淡淡的留下一句,“剑谱已在你手,练与不练,随你。”

而后便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周患最看不得左沂那一副趾高气扬的脸色,扬了扬手中的古卷,正准备合上不练,可眼神突然落到了古卷的最后。

他随时一军中粗俗人,却也听说过辛子开江的典故,听闻过辛子剑的最后一招似乎名叫【抬眼见吴钩】,可这剑谱的最后一招却是绝杀式【卧疆场,凭栏望】。

“这左老儿,仿的前人剑法也不仿的像一些,连那最经典的一剑都给忘却了……”

重新将古卷流水般看过一遍,他突地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如此看去,此剑法共分十式,每式三招,唯有最后一式仅两招,短一招,莫非少的那一招便是【抬眼见吴钩】?”

如此思来,他竟来了兴致,撸了撸袖子,喉结耸动,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

“这不会是真的辛子剑谱吧……不,不可能,前人遗剑已成传奇,后世哪有流传……这一定是假的……可探雪城毕竟乃是天下剑统,八十一剑旗高悬在上,岂会拿这种事玩笑……”

如此想去,便一发不可收拾,周患眼神中连放异彩,可犹豫再三,他终究是忍住臂间鼓起的青筋,将古卷阖上,抬步出了屋内,直奔城主府。

……

探雪城,城主府内。

“老仙儿,你为何会在此?”雨仪望着突然出现在城主府内,面上略有些风尘的老人。

那日扫雪客得知座北侯灭门将出探雪入金刀门议合约之时,老人为之算上一卦并将卦象通过黄门雀传递给远在千万里外的雨仪手中。

在那之后,老人便不辞而别,人间蒸发般离开了探雪。

早就熟悉老人如此作风的雨仪并未感觉奇怪,回到探雪后不久却陡然又看到老人出现,岂不令她惊讶?

细想平日里,老人入探雪的频率极低,有时候十数年也不一定出现一次,为何此次去而复返?

难道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发生?

难道是夫君……

雨仪不敢多想,开口问了一声后,却听老人问的乃是另一桩事。

“那辛子剑谱,我要你交与此行有缘人之手,你可交了?”

“我与沂叔自昶江畔遇一摆渡人,一路同行也算相交甚欢,经皎月大泽是还有勉力斩龙之遇,除他以外,我们此行再也未与他人相识,想必这就是你要找的有缘人,所以……”

“所以,你就将剑谱给了那摆渡人?”老人面上不动声色,可自这一句询问的话语中雨仪就听出不对劲了,清眉微蹙。

“怎么,老仙儿,周患非是你口中的有缘人?”

老人重重一叹,“当然不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辛子有剑三十【下】【二合一】

雨仪茫然的皱了皱眉,不解的问,“怎么会这样……可我们此行路上仅……”

“仅遇到了他一个人,所以有缘人非他莫属?”老人顺口搭音反问道。

“这……”雨仪顿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自觉耽误了老人的大事,支吾半晌,这才试探性的问。

“那老仙儿,我已将剑谱给了周患,此事可有办法挽回……”

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神神秘秘的笑容,黄牙外翻。

“这一切,都是命数天定。也怪小老儿当日没有说清楚,这才引出这一桩因果。也罢,命中注定周患有次一段机缘。”

如是说着,老人掐指默默算计着一些什么,耳朵突然微微一动,而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拦住想要再说一些什么的雨仪。

身形一闪,竟自原地消失不见。

雨仪正感莫名间,心神忽然也一动,抬眼望向门外,她本感官极致敏锐,可如今身怀六甲,有些力不从心,感官收放不若从前那般得心应手。

甫一感知门外传来动静,周患就急急握着破烂古卷冲了进来,雨仪下意识的退后一步,面有不解的问道。

“周患……你有何事?”

周患一步踏出,将破烂的辛子剑法古卷递到雨仪的眼前,果断道。

“我知道此卷剑法必然不凡,我也知道此卷既然出自探雪之手,那么八成会是真正的辛子剑法……如此贵重的绝世之宝,周患无功无为,无任何得以拥此卷神剑之处,还请雨夫人将之收回。”

周患言语铿锵,不容置疑的意味夹杂其间,令雨仪根本无法出言反驳。

雨仪在与老人交谈时,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不明所以,如今又见到周患得神剑而不修,更绝惊异非常,怔怔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冥冥中似乎飞来一个话音,虽是雨仪的声音,雨仪的音调,但雨仪自己知道,那并非出自自己之口,而是老人不知以何种手段拟出自己的声音加以回复。

“你可知这辛子剑法为何物,世间剑道剑法之最也莫出于此,你今日要是错过了,便再与之无缘。你可想清楚了!”

周患完全没有思考,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周患原不是修行辛子剑法的命,何必强求练成此绝世剑法。况且周患出身草莽,纵使修行此绝世剑法又有何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平白遭人妒忌嫌弃罢了。”

“既然百害而无一利,即便有天下超绝的剑法在手,我周患也不会修得,请雨夫人将之收回……若雨夫人定要厚赏,莫不如给与周患几卷兵书战策,周患修来,日后还有再入战场杀敌演兵之能。”

“绝不至于堕了侯爷的威名!请雨夫人成全。”

却见雨夫人并未开口,声音却洋洋洒洒的道。

“既然此卷与你有此一段前缘后果,我也没有收回之理。这样吧,若是你在离开探雪前,将这整卷剑法完全记入脑海之中,我便将天下最大的兵法战策库呈于你手,供你阅读,如何?”

周患低眉看了看手中破烂的古卷,心中矛盾良久,自我斗争不知多时,终究胜不过心中对于修行兵法再次带兵的渴望,咬了咬牙。

“雨夫人此言当真?”

雨仪仍旧并未开口,有些哭笑不得的用余光瞥了瞥藏在暗处的老人一眼,学着老人所说话语的口型接着道。

“我探雪城人,不说诳语,你记下此卷二十九剑,我敢保证天下一等兵书战策但凡有所收录者,任你阅读通览。今日你我击掌为誓,如何啊!”

周患再次咬紧牙根,无意识的将手中古卷攥紧,仿佛想要将至攥入掌心皮肉之间一般。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猛然想到大丈夫行事,无需如此多让,既然心中肯定正确的事情,便如是一般继续做下去,何必多加揣测,平添烦恼。

人,还是应当活在当下,而非长久未来。

无论日后如何,或许他也无法保证日后会如何,但至少在今日,他可以完完全全的确认一件事情。

重入战场,统御全军,西征大辽,为自家侯爷复仇,这便是他目前最为坚定的目标。

心更做蒲苇,磐石无转移。

思绪进展到这里,周患重重一点头,终于做下决定。

他并不善于言辞,更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情与愁思,但只要是他人对他的好,他都会一一的记在心里。

侯爷对他的知遇之恩,对他的用人不疑之恩,对他的扶持庇护之恩,他早记心间,此生都不会有所更替。

如今,探雪对他的雪中送炭之恩,对他毫无保留的教授绝技之恩,他同样,永生永世不会忘却。

他虽然出身草莽,又是军中莽汉猛人,但她绝对不会想不到,“雨仪”这简简单单的三两句话,正是想要让自己派出心中所有顾虑与畏忌,放下心来去修行辛子剑。

虽然对方出口所言乃是“记下整卷二十九剑”来换取“阅读天下一等一兵书战策”的资格,但是谁人听不出,雨仪乃是反其道而行之。

周患是习武之人,尤其多年拼杀战阵,多以剑为趁手兵刃,死于剑下这淤积血槽的血迹就足以堆出一座小山,更何况尸骨血海。

如此一般,在剑法上已然有了不低的造诣与修行,如今一遇上好剑法,就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其好处不言而喻。

不禁心中记忆,肌肉也会下意识的记忆剑招,内息也会不自觉的修行出此剑法所运行的路线,手中也会在毫无意识之间拟出剑诀。

这无疑是变相的传授自己剑法!

而且,不求回报,反而给自己多重利益诱惑,心中之感动俨然已经到达了最顶峰。

如今他的心中,第一位是侯爷和座北侯府,而第二位,无疑就是雨仪夫人与探雪城。

这种被人深信不疑,细心呵护的感受,根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达出来的,周患无声热泪盈眶,心中低叹一声。

若周患还有来日,必报探雪城之大恩!

看着眼前顺着老人话语而抬起的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周患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啪”的一声。

双掌在半空中击在一处。

冥冥天穹仿佛飞来一句话,这一次,并非是雨仪的声音,而是老人独有的沧桑沙哑的嗓音。

一怔间,周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恍若第二世界一般真实的话语却被他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短短一句,简洁,轻松,单调,丝毫不加修饰,却似乎道尽了人世间万种风情,看透了天下间繁华激荡,跌宕不止……

“死意极致,杀意尽时,辛子有剑三十。”

待周患脚步沉重,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出府门的时候,雨仪将视线转移旁侧,眼神中又是疑惑又是巧笑又是无奈,仿佛打碎了五味瓶,不知其究竟是喜是悲。

总之一句话,看来绝代风华,美艳不可方物。

老人对于雨仪的倾世容颜,根本没有半点反应,脸色依然是那般噙着笑,透着世道沧桑的凄苦。

只听府内传来老人淡淡的一声话语,“小老儿知道你想问,这有缘之人,究竟是谁,对么。”

雨仪眉睫一颤,点点头,“究竟是谁?”

老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嘴的黄牙,自言自语的说着。

“会是谁呢……”

如此往返重复这四个意味深长的字不知多久,却听老人忽然兴趣一转,继续喜形于色,道。

“那古卷若是周患彻底记下后,便将之留在探雪,切记不可让他带出城外,更不可传授给任何人,即便是他怀抱中的那个阿城遗子,也决计不能有半点透露。”

雨仪顿挫一下,她本就机智聪慧,即刻从老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什么。

“原来,阿城遗子才是这所谓的有缘之人?”

老人笑笑,避而不答,反而转向了另一个问题。

“切记,小老儿只想让这天下间,惟他一人会辛子剑法。只有这样,小老儿才能看出,那五寸气究竟是何人,这失传于江湖不知多久的辛子剑法又究竟该交与谁的手上……”

雨仪依旧茫然,她不懂老人话中何意,更听不懂老人这在十五年后一语成谶的话语,只是顺从的点点头。

“老仙儿所言,想来自有其理,前次周患自称一节粗人,不,不知该如何为那孩子取名,问及我……”

“我也尚自踌躇未定,辗转反侧也难得一解,今日想问一问老仙儿的意见,不知你以为,这孩子叫个什么名字,与其命数最为相配?”

老人拂须沉吟半日之久,这才神色凝重的大笑一声,“倾尽所有方为倾,我看此子,命之为倾字最佳。”

“好,你之所言,从未出过差错。那下次周患问来,便为这孩子取名,周倾。”

老人再度神秘莫测的嘿嘿一笑,整个身子浑如片片消散的飞雪,寸寸碎裂成为难以捉摸的光影,区区一眨眼间,再度消失不见。

雨仪心中暗叹,究竟要有何等修为,才能做到如此这般,来也无声,去也无声,来也天机,去也天机。

与老仙儿数十年为友,至今为止,我与夫君依然不知,他究竟是谁……

是九天飞仙天降神迹之尊,还是天意命数大道归一之人。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这个问题,哪怕放是十五年后,也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

……

十五年后,大雨纷飞,鹅毛坠天的环山无名山谷中。

冥冥中似乎再起波澜,一句苍老而淡然的话语仿佛天外一笔飞入脑海之中,令周患灵台一震,全身宛若醍醐灌顶一般剧烈一震。

而后他猛地大睁开充斥着滚滚血泪的赤红双睛,再看碑上龙洐意三字,再看天地间亘立的一万一千无字石碑,一切仿佛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背后刺骨的寒意剑光刺来,可周患全无所顾。

入骨的剑芒激起血箭飞射,滚烫的血液溅在那持剑追杀的镇天府门客脸上,周患全无所顾。

背后高坡之上,薄衫女睚眦欲裂,拍马欲救,整个身子凌驾于周遭万物生灵之上,似乎要这林中万物皆与周患陪葬时,周患去无所顾。

他的眼中,只有石碑,大雨,土坟。

天穹炸起一声怒雷,震颤九霄。

“死意极致,杀意尽时,辛子有剑三十。”

原来,那卷被周患牢牢记在心中并被叮嘱绝对不可传授给他人,就连自己儿子周倾也要完全瞒着的,破破烂烂的辛子剑法,一直都有第三十招。

只是自己天资太过愚钝,不明真意,也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愤怒,更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

或许一切从来时,再回首,看见的不再是昔日川流不息在身侧淌过的美好记忆,更不再是自己心中远胜旁骛的仇恨与复仇之念。

放下从头,才能从头再来。

放下过去,方能再看未来。

而今时今日,将所有一切全部抛却丢弃的周患,似乎终于可以,不用再被那么多无奈那么多纷争所控制。

他的心中,不止只有仇恨。

人之初,性本善。

是非成败不过转头为空。

原来,自己从前所在意而无法释怀的,真的没有自己眼中那么重要,自己所在意的,不过是一份被责任所拖累的皮囊。

若是重头再来,自己会如何?

不会变的,自己还会如此选择,因为这就是人生。

纵使看透一切,纵使早已直到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可他,仍然可以继续走下去,坚定不移,坚韧不拔。

因为男人,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既然失败了,那就一败到底,又当如何!

眼前横亘的,那些难以理清的纷乱纠缠,在霎时间化为一道充斥于天地间经久不散的极致剑意。

甚至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回过神来……

那些直直看着周患的人,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已经油尽灯枯的周患能够施展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整天天地,已经惶惶然变了一番模样。

雨停了,周患手中无剑,可他的背后却有一道一眼望不到边的剑痕。

辛子有剑三十,剑名【抬眼见吴钩】!

有人问,人生的尽头是什么,是死亡吗。

不是,是手中握有一颗后悔药,却还要义无反顾的冲向从前选择的人生。

因为人生唯有经历过,才可为人生。

经历过二十九剑剑招洗礼,经历过十五年忍气吞声,经历过战场刀兵殊死一搏,经历过兄弟惨死,经历过无力回天,更经历过死亡近在咫尺……

可他周患,没有后悔此生所作所为。

辛子剑的真谛,的确如此。

时隔千年的辛子圣,在循安城头,以此剑招一剑开江,也的确如此。

第二百五十五章:成大事者【二合一4900大章】

环山上下,惟余莽莽。

劈裂山壑的剑痕留在周患身后,伴着一万一千无字碑,久立长存。

周患尚自抚摸着碑文上的字迹,另一只手默默搭在坟头土包之上。

感官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敏锐,本无气力的体内兀自有一股缓缓凝聚的内气萦绕于手心。

他似乎能隔着泥土感受到来自土冢下的气息,这个似有似无隐有隐现的气息,是那般陌生。

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土冢所埋之人,并非龙洐意。

他没有任何喜怒神色变化,或许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兄长的遗骨并未遭到侮辱而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患跪坐的身子突然软软的躺倒在地,斜斜的趴在写有龙洐意三字的石碑前,昏了过去。

他所受的伤太重太重。

透支的精力与气血同样太多太多。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释放出了从未看过的辛子剑最后一招。

是上天有神明庇护吧。

那这颗庇护我绝处逢生的神明,一定是你吧,我的老哥哥……

流传于后世,单以周患为核心人物官印发行的【周郎传】中对今日环山的这一剑【抬眼见吴钩】,仅用了短短一十六个字来形容。

“周郎拥碑,无剑劈山,半步登天,世称半圣。”

无剑便可劈山,也许那位立足于天下顶峰的扫雪客可以做到,没有恨长禁,他也依然是天下第一剑道至尊。

可周患出身军旅,实力在短短十五年间,自三重境横跨四重三步,在此次环山之上更是施展出了逼近登天的实力。

其剑道真意相比十五年前在战场上磨出来的毫无章法的杀敌剑更是天差地别。

所以纵使此言传到江湖上,也鲜有人会轻信。

除非亲眼看到这令天地失色的断壑劈山的剑痕,否则只怕更多的人都会选择一笑置之。

不远处高坡上,薄衫女花娘子杏目圆睁,玉口微张,怔忡良久方震惊的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并没看错。

脚下轻轻一动,施展轻身功夫,连连点在泥泞的土地上,越过一张张面带惊骇欲绝之色的镇天府兵尸身,最终落在被弥天剑意生生切成两截的少宗澄身前……

这道剑痕究竟有多长,一眼难见其边……

四百府兵在少宗澄的命令之下将周患围成了一圈,故而剑痕所向虽然斩杀了直线处的一连串府兵,却还有百余人未在剑意的攻击范围内,得以存活下来。

但他们无不是腿脚发软,面色雪白一片,呆呆地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周患,甚至都忘却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如此重伤,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横亘在现场每一个镇天府兵心中,更是横亘居高临下目睹着一切的花娘子心中的不解疑问。

倒不是这群镇天府兵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连一个昏迷之人都不敢轻易接近,只是周患这一次施展出的实力带给他们的震撼远比上一次周患一剑【卧疆场,凭栏望】带给一众府兵的震撼还要高。

前次野望城中,一剑之威,十数内家子都不敢近身。

又何况是这一次的他们。

花娘子让过遍地狼藉,十分不快的一脚踢开少宗澄,再次皱了皱眉,忍住鼻腔间充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走到周患的身边。

欠身将周患提在手中,花娘子顾盼四周一眼,看着百余甲士颤颤巍巍的模样,噗嗤一笑。

“今日心情不错,就不杀生了,你们快滚。”

话音未落,花娘子已展开身形,纵跃中退离开无名山谷,动作轻飘地稳稳坐在胭脂马马背之上。

一夹马腹,带着昏过去不知生死的周患,踏尘而去。

在花娘子走后不知多久,百余甲士方才惊魂未定的夺路下山去了。

夜色将至未至时分,这场瓢泼大雨才冲散了横七竖八留在原地的残肢断臂与浑浊血水。

孔太飞与徐烨二人乘着雨一路骑马而来,赶至环山山下时,大雨已然停了。

经历过无数次战阵杀伐而产生的敏锐经验告诉他们,雨水过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战斗的气息。

这里在不久前,发生了一场战斗。

二人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

“小十一,既然叶大人故意将这个位置透露给了镇天王,环山的安排布置又已妥帖,只要镇天王能将虚假尸骨抬回府中,下一步的计划也可顺利进行,这里又怎会发生战斗?”

徐烨无法回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如果是有人和镇天王的人交了手,又确定不是咱们的人,我也着实想不出个中缘由……”

“叶大人应当在环山没有多余的安排啊……”自言自语着,徐烨二人胡乱猜测一番,越是如此,越是不解。

徐烨拍了拍二哥,“你我加紧一步,快去查看一下,或许有什么发现也未可知。我有预感,叶大人此次的计划似乎又出了些许岔子,可能要重定计划了……”

说着,二人加快上山。

当行至无名山谷的万座石碑林前,望见那惊世骇俗的一道剑痕,望见举目尽是疮痍之态,二人再次目光相对,一向喜欢多嘴打岔的孔太飞在此时此刻也是出奇的安静。

根本没有看那座早就预留好的龙洐意尸身陷阱,二人大略合计一下,便原路而返,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

一路驱马狂驰,马鞭飞抽,抵至野望城外林间的小院儿时,天光已然接近破晓,院外正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见此马车归来,孔徐二人就猜测到卓幼安极有可能被救了回来,均是喜形于色。

碍于天光将亮,楼中人很可能都在享受着这个难得的休息时间。

一旦紫气东来,新的一天再度开始,迎接他们的,又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所以他二人并未进入,只是走到院中,斜倚在木质楼梯上准备小憩一会。

突听二楼门板“吱呀”声响,徐孔抬头,见叶司丞穿戴整齐,面带儒雅微笑的站在门口,向着他们点了点头。

眸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态,根本不用多说也能看出他的疲惫。

这位名誉帝都神探的叶司丞,在救回卓幼安后一夜未眠,还在独自筹谋着接下来的计划。

与虎谋皮,差之一步就是谬之千里。

有时候他的一个小小念头就有可能关乎大周朝局未来的走向,关乎大周正统江山的数百年传承,容不得他有丝毫马虎。

因此,他不敢太多休息。

自那日独自一人出帝都,以伪造的太上相金令和权相阁降诏金信救下周患时起,他与管随卿二人就几乎没有睡过一日好觉。

管随卿或许好些,晚间时分可以浅眠一时,但叶司丞即便是到了夜间,头脑也在飞速的运转之中,没有片刻安歇。

这么久以来,最辛苦的人,无疑是他。

相比管叶二人,姜孤沉这个小皇帝倒显得轻松一些,除了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外,有管叶这两个心腹之臣细心谋划在侧,他在夜时也可睡得安稳些。

守护小皇帝多日不敢疏忽的姜补天此时也正在睡梦中,手扶佩剑,睡在小皇帝榻前打地铺。

室内微起鼾声,一派宁静祥和。

跟着卓幼安逃出野望城的王举冯剑冢二人一夜有惊无险,经历丧友丧兄之痛,再加之连夜疲劳,被叶司丞安排在一楼睡下。

军中之人,久日行军,在何等情况下都能迅速镇定下来。

他们知道接下来肯定还有恶仗,如果他二人想要帮上忙,就必定得养精蓄锐,故而此时睡得正熟。

叶司丞一直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手中揉捏着那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沧北黑石玉令,兀自盘算着什么,感受着书案上浅淡烛火微光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摇曳,这似乎就是他最舒适的休息方法了。

听到屋外有停马的动静,他才悄无声息的走出室内,轻轻掩上房门。

徐孔跟着叶司丞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大雨后的泥泞中,三人一路来到院外马车上。

手扶了扶马车内上余温未消的火盆,他抬头一看徐孔二人的面色,便知事情有变,不动声色的道。

“你二人面色不畅,怎么了?此去环山,不甚顺利?”

徐烨想要说什么却被孔太飞按住,孔太飞有些紧张先行问道,“叶大人,卓小兄弟,是否……”

叶司丞一个点头让孔太飞的心绪迅速安定下来。

“安心,卓小将安然无恙,正在舍内休息。说说吧,环山如何。”

责怪的瞪了自家不分轻重的二哥一眼,徐烨理顺思路,将环山的情况一五一十的汇报清楚。

叶司丞听完过后,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些浅不可闻的变化,手指在马车侧窗前轻轻点了点,手中攥紧的黑石玉令在车内火盆淡淡火苗反射间释放着淡黑色的光华。

“少宗澄,死在了环山?”叶司丞喃喃自语,“这却是意料之外。环山布置,只为试探镇天王之心,如今闹成这般,倒也不算是失手。”

“试探?”徐烨惊疑一声。

“叶大人,我听闻那日战后本要将死命将士的尸身葬在环山,是您半路偶遇,阻止了入土环山,反而将之转埋他处,又苦心布置了一万一千无字碑,以辽人尸身换上沧北军甲再行掩埋……”

“还故留龙老哥疑冢,埋下死气不凡的假尸故布疑阵以假代真,如此费尽周折,竟只是为了试探?”

叶司丞眉睫轻动,眼神穿过窗扇,刺透黎明前最黑的夜,落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上,神色依然不变。

语音沉稳。

“不错,本丞想要切实的看一看,他镇天王为图帝位,究竟能够做到哪一步。从前只听闻镇天王为人生性残暴,嗜好杀戮,刚愎自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本丞还是低估了他。”

“他,真的好厉害。”叶司丞眼神变了,徐烨竟从中读出了些许凄惶之色。

“以尸相胁……这是何等毛骨悚然的手段,在天地上下三千年的历史中,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也不会太多。”

“没想到镇天王真的做得出来,来日若他坐了天下,后果何止不堪设想……只怕这大周江山,将再无宁日。”

“大周江山,决不能落在他手。”

低低自语到此处,叶司丞眼神再变,这一次,就连徐烨都读不懂那就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只能顺着叶司丞的眼神所视方向看去。

只见叶司丞所望视线尽头,天光透出东方,朝阳初生。

在天穹大亮的几乎同时,小皇帝推开小楼房门,站在朝阳下伸了个懒腰,一眼看见叶司丞正隔着马车侧窗看他,顿时招了招手。

叶司丞微微施礼,心中却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想起了那日他与管随卿小皇帝三人途径环山,望见一万一千战死将士被一辆辆车马不断拉来。

他当时心中已有出饵试探镇天王之意,见此情形,顿生一计,当即亮出身份,命令来此执行葬尸任务的沧北军士将战死的沧北军卒与龙洐意移地而葬。

同时以辽军战死者更换沧北军甲入土立碑,不至于这群为大周抛头洒血的沧北军卒死后不得安宁。

毕竟这一万一千人安葬之事再如何压低声势,想要没有丝毫声音外传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沧北军中知道埋尸环山的人不会太少。

而当初他在与周患商量计策时便已预料到在野望城设大宴之际,镇天王会让少宗澄暗入沧北军中安抚群心,顺便试探军情,拉拢军心,因此他当时便与周患议定绑架少宗澄之机。

如此一来,少宗澄被绑缚于军营之中,听不到葬尸的丝毫消息是绝不可能的,既然消息封存不住,那就将计就计。

于是乎,他就故意将葬尸地点以“十里亭,风中碑”这个虚而不实的方式,假意经过军营风声透露到少宗澄耳中。

那么想让镇天王相信就不会太难了……

计划如此安排下去大抵不会引发任何的变故,想想也是极好,可当时小皇帝下意识的一句话却让叶司丞深深的记在了脑海之中。

“如此一来太过麻烦了吧,叶卿,以朕来看莫不如只移龙将军一人遗骨便好,戏总归要做的真实一些。取辽人尸骨换甲不仅费时费力,而且更易走漏风声。”

“龙将军护国为民,乃我大周神锐,朕不忍心以他为饵……”

“仅一人移葬,岂不是神不知而鬼不觉,更能成试探之机。”

叶司丞当时神色未动,听着小皇帝这一句“龙将军乃大周神锐”的称颂之言,心中分外不快。

嘴角挂着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

“原来陛下看出了臣的试探之意,着实是眼光独到,以陛下之才,臣已经越加无法替陛下筹谋更多了。”

“只是陛下,大周神锐,不止主将一人而已。在军中,当以卒为先,将为后,岂能厚此薄彼,既然选择移葬设饵,便做戏做全套罢。”

类似的话语只能点到为止,即便是已经扶持了小皇帝四年之久的叶司丞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臣不言君过。

若他直言过多,看似是指点教改,实际上却在无形中指责陛下的过错。

为君者,拥天下江山,座下万万民,又有哪个希望被人指责过错,登基不过四年而已的小皇帝也同样如此。

这一点,叶司丞看得清楚,管随卿同样看得清楚。

也正因看得清楚,管随卿才想要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而并非侍候君王的苦差事,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君臣之前根本无法言明的利害关系与潜在威胁。

或许现在小皇帝需要依靠他们二人保住大位,但谁又能保证在未来小皇帝长成一代天子之后,不会对从前对他多加指责阻挠的臣子生出祸心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君王侧,更当如此。

小皇帝听了叶司丞的话后,心中微微一动,眼神中闪过一抹被他极力掩饰下去的不快,而后连连点头。

“一切,全凭叶卿处置,朕信你。”

言罢,小皇帝一勒马缰绳,走到了三人的最前方。

那日的叶司丞,看着小皇帝的背影,突感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自后背袭来。

叶司丞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后的管随卿关切问。

“小叶,你怎么了?”

叶司丞摇了摇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是错觉吗。

或许,这才是成大事者。

而我,顾念太过,终究不是成大事者应有的气魄。

明知只移龙洐意一人起到的效果远超现在,可我偏偏选择的还是自己的本意与正心。

而年纪尚轻的陛下,心性远胜于我……

第二百五十六章:北固山门,骤出龙影【二合一】

“叶大人,如今环山试探已结束,不知接下来应该作何安排?”

徐烨看了看望着窗外出神半晌的叶司丞,迟疑良久这才发问道。

叶司丞登时收回目光,将手中的黑石玉令放在二人眼前摇晃两下,神色肃穆,“到了这枚军令发挥功用的时候了。”

孔太飞一直静静地听着二人说话而没有出声,此刻听到叶司丞的话语,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叶大人是想要正式和镇天王宣战了?”

徐烨同样面露欣喜之色。

“叶大人,启用这三十万军,倾巢而出,镇天王恐怕再难脱身,一旦我们劫镇天王为质,还怕那云东人胆敢再动不成?”

叶司丞手指在黑石令上摩挲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一阵青白变化,突又皱了皱眉。

“三十万军不假,可你们想过吗,有多少人可以为战?”

叶司丞语音平淡的侃侃而谈,车帘一挑,管随卿探头从外低身坐了进来。

“依我看,这三十万军,能不动就不动。单说其间有一部分是出自义军,良莠不齐,先前因国难而聚在一处,此时虽然没有离开,选择继续为军卒,但军心未必稳定,真要反手来取镇天王,本公只怕会因此而自乱阵脚。”

“毕竟现在镇天王这只猛虎还未露出獠牙,他名义上还是当朝天子的皇叔公,我们若令其围攻野望城,无疑是在逼着他们与当朝皇族贵胄抗衡,在他们的眼中,这无异于造反。”

孔太飞重重一拍侧壁。

“管公此言差矣!野望城宴上,众目睽睽,这姜昀老狗就敢当众侮辱老七,倾府兵而动,堵截围杀,还不算露出獠牙?莫非我们就受了这等窝囊气而忍气吞声不成?”

徐烨赶忙拦住气势汹汹的二哥,“二哥,你先冷静冷静,听管大人说完再发表意见也不迟。”

孔太飞却越说越是激动,徐烨一时拦的慢了,他一连串话语便已破口而出。

“不说别的,俺老孔保证,在军中军令如山,黑石令所指之下,你就算现在命令俺们沧北军杀入帝都取了那姜硕小子的命,军中儿郎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

“管大人叶大人,休要再多啰嗦,莫不如将这玉令给俺老孔,俺老孔一定把这姜昀老狗生擒在二位驾前……”

“住口!”

管随卿大声呵斥一句,急急给出一个眼神递向叶司丞,叶司丞心领神会,立刻接口道。

“二将军想是累了,烦请徐将军将二将军带下去休息吧。”

徐烨一听到孔太飞激动之下竟连“杀入帝都无人会说不”这样的话都说的出口,顿觉不妙。

再看管随卿与叶司丞的眼睛就知,小皇帝八成就在车外不远处听着……

无论何时何地,各地地方军权大于天子之权那都绝对是忌讳中的忌讳,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来都是故事中的童话,难存于现实之间。

若这一枚小小的黑石玉令真的能够叫动数十万守土将士听令杀入帝都,那还要天子何用?

试问,如果天子知道各方将帅随时都有着杀入帝都的实力与权力,那这个天子宝座又有谁能够坐的安稳?

或许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说,可这种话谁能够明明白白的拿到公开场合大声地说出来?

孔太飞激动之下下意识冲口而出的寥寥数语,无疑将天子与地方守将之间最大的禁忌毫无避讳的吐出口来,若小皇帝真在车外听得分明……

后果不堪设想。

瞬息之间想明白这一切关节,徐烨施展内气,强行一把按住孔太飞的嘴。

孔太飞支支吾吾,挣扎着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自家弟弟根本不容置疑的眼神,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令他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错事。

当即闭上了嘴,茫然的被徐烨生拉硬拽着半站起身。

“管大人,叶大人,末将二人就下去歇息了。”

客套一句过后,徐烨松开按住孔太飞的手,示意孔太飞一同走,而后另一手挑开车帘,抬眼正好看见不远处站在一棵老柳下看着这边的小皇帝。

额上几乎瞬间密布了一层汗珠,背后“刷”的一下被冷汗打湿了一片。

他不知道孤帝陛下究竟听没听见二哥的话,在陛下的脸上也根本看不出半分的异样,可他就是感觉脸红气喘,心急如焚。

强作镇定的弓着身子,对着少年天子深深一礼。

“陛下。”

小皇帝的神情很轻松,且十分温和。

眼神如同看着两个极为宠信的臂膀般充满着笑意,对眼前二人道。

“二位爱卿一夜辛苦,快快休息去罢,不必多礼。”

徐烨应诺一声,与孔太飞二人尽量保持着步履轻松地缓步离开。

待走入小楼中时,孔太飞惊奇的发现徐烨浑身上下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汗如雨下,更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小十一,你这是……”

徐烨一瞪眼,有些嗔怪的说了句“二哥,我迟早有天要被你的毛糙性格给害死”,而后躺在室内的床榻上,闭目就睡。

孔太飞搔了搔头皮,尚自不明所以,也觅了张床铺,没心没肺的倒头就睡。

却说小皇帝静静看着二位将军离开,脸上的表情仍然十分温和,缓缓抬眉看了看慢慢爬上天穹的日头,低低吐出了几个字。

“行万里路果真胜过读书万卷,真是好一个军令如山啊……”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周患在朦朦胧胧间,感觉一阵腾云驾雾,身子轻飘飘不似自己。

眼皮重逾千斤,用尽所有的气力也无法睁开分毫。

意识始终处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根本找不到半点光明与出路。

正自迷茫间,耳畔传来飞鸟起落的声音,猛地将他从迷蒙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他突地睁开眼睛,五感渐渐恢复,对身体的掌控力也渐渐恢复。

身体上黏黏糊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糊了一层,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随着他的清醒而轻微的痉挛着,就仿佛经历了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与透支之后所带有的自然反应。

他动不了,哪怕一根头发丝也无法妄动。

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双每次眨动都会如受针扎般剧痛的眼睛。

眼前景象十分模糊,无论如何也无法聚焦在一处。

他想要凝神看清,但觉脑海中出来一种侵入骨髓的剧痛,只要稍稍聚精会神些,带给他的就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苦难。

嗓子干涸如裂,发不出声音来,否则这位铁打的汉子恐怕已经痛呼了出来。

僵硬的舌根轻轻耸动了一下,他尝试着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却尝到了一股极苦的药味顺着自己的喉管绵延至肺腑。

但那股苦意通达四肢百骸后又觉转化为了一股清香恬淡的暖流烫慰五内,为他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力量。

一直静静坐在床榻边看着窗外夕阳的花娘子,抬手擦了擦眼角断线珍珠般止不住的泪水。

余光陡然看到周患的身上不知何时有一只通体黄色茸毛的娇小雀儿正自闲庭信步,在其胸腹处来回的走动,久久也不离开。

好奇之下她收回视线细看,但见那不盈一握的小小雀儿竟是从前在书上看到的传信奇宝,黄门雀。

书中所载,这黄门雀不像信鸽传信需要认准一个地方,而是认人。

只要以它来传信,就一定会通过其特殊的敏感信号系统找见特定的人,因此无论周患身在何方,它总能将消息准确无误的带到周患处。

花娘子指出如电,一把握住黄门雀。

她知道黄门雀感官极致敏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够迅速感知,但花娘子毕竟实力高卓,出手之快,根本不容其有半点反应。

一把捏下雀儿脚腕挂着的微小信筒,她看了看睁开眼来的周患,没有犹豫,一把捻开,将其中纸片铺展开来,细细看去。

“关侯烧府,尽出关帝。韩吕萧张何,五相助天王。”

像是刻意读给周患听的,花娘子念出声来。

意识已恢复些的周患听到花娘子的话语,脑海中宛若骤起一道炸雷,再难保持平静。

几乎冒烟的干裂嗓子微微蠕动,咽下一口唾沫,他勉强的说出几个低若蚊蝇的字来。

“镇……镇天王,野……望。”

一语还未说完,用尽气力的周患便再一次昏厥了过去。

花娘子探手摸了摸周患的额头,顿感烫手,秀眉微蹙自语道。

“先前的郎中说,你若是五日内不能烧退,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了。喂,快些醒醒,明明方才还说话呢,我还要你带我去探雪见小外甥啊!”

说着,她毫不客气的推了推周患。

依然没有反应,周患一动不动。

花娘子还要再动手,耳朵倏地轻轻一动,心中登时一紧。

抬眼看了看这间在山野间随意觅得的无人破屋的屋顶,结满蛛网尘土的屋顶似乎别有什么动静。

身躯仅一震,她就消失在了房内。

屋顶上,有一个身披青衣,双手背负身后的人,正静静立在那里。

无声无息,任凭微风吹过衣角,吹散披在腰后的满头金发。

一双碧眼中似有妖异龙影暗暗浮动。

据传说,北固山大弟子褚士齐天生神异,两只青色的眼瞳中均生有暗影,细看乃是两条盘踞的神龙,有摄人心魄的灵异奇能。

也有传说他乃是东青龙的后人,身具仙骨仙胎,这才生得了一双夺天地造化的龙影眼,因此得了个“花青龙”的绰号。

但实际上,略经医道的人一定会知道这些传闻不过的捕风捉影的谣传罢了。

龙影眼,乃源于一种奇异病症,这种病症自古就有,但能够将之说清道明的人几乎不存在。

直到前代天唐大国手李献辅经过悉心研究后,才真正解开了这种病症的真相。

之所以眼中会有异影浮动,并非是什么仙骨仙胎、灵异奇能,实际上只是淤积在眼部的气血遭受眼部某处经脉隔断而无法流通。

久而久之便附着在眼内形成异影,这几乎无碍于常人的正常生活,但若是气血淤积过剩,却也有致人盲目之危。

此种病症被李献辅命名为“影瞳”,并收录在自己所著医书【左经譚】中,加之以详细的治疗方法。

只可惜李献辅因“酒色治病”一事,沦为人世眼中的庸医,所创医书近乎失传,这“影瞳”一词也就并没有进入人们的视线之中。

褚士齐天生金发碧眼,那异影特为青色,又兼之极像龙影,这才有了青龙之谈。

不过也正因如此,褚士齐其人,极好辨认,但凡行走江湖遇见这双龙影眼,便知其乃是鼎鼎大名的天下前六人之“一飞花”的代表人。

与大师哥相处足有数十年之久的花娘子无须看他的眼睛,只要一看这个瘦削挺立负着双手的背影就知道来人是谁。

有些无奈的揉了揉没有半点赘肉的脸蛋儿,她犹犹豫豫的喊了声,“大师哥。”

身为名冠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家,能够与几个年过花甲甚至达到两个甲子的高手并在同列,花青龙虽然仍是青年人的面貌,但年岁实际已然不浅。

听到花娘子的这一声软绵绵的大师哥,花青龙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缓缓伸出了手,悬在半空,那只手距离屋顶的高度似乎正是花娘子的身高。

花娘子乖乖的跃上房顶,微微低头,让大师哥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对这个亦兄亦父的师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花青龙揉了揉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师妹的发丝,有些无奈的呼出一口气。

“师父让我,接你回家去。”

花娘子香腮微鼓,“你不是已经跟了我一路了吗?怎么不继续憋在暗处不出来?”

花青龙笑着将手收回,依旧背着身将眼神看向远处。

“我想看看我们家的小丫头,到底要玩什么。”

“师哥!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

“是啊,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在山上你一直喊着与周患周夜城不共戴天的,怎么如今偷着下得山来,却要处处帮衬那个周患?”

花娘子面上顿然生出些许不快,“谁要帮他?”

“那韩尝宫的身份,不是你故意透露给管随卿的?”

“我……”

“那周患身上的创药,不是你帮着换的?”

“我……”

“环山周患重伤险死时,不是你把那颗师父留给你的保命丹药喂给他的?”

“我……”

花娘子气结,被花青龙三言两语噎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撇着嘴保持沉默。

第二百五十七章:寒汕一纸书,瞬起江湖惊天动【二合一】

“师……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你要即刻带我回山门吗……我想去看一看映如姐的孩子……”

花娘子想了想,犹犹豫豫的问道。

褚士齐的青年面庞上挂着温驯的笑纹,摇了摇头。

“若是心中觉得是对的,就是对的,无需问我。至于回山门,不急,你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总该出来见见世面,在江湖上闯荡闯荡,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啊?可你方才说要带我回去……”花娘子眨了眨眼,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大师哥,“你骗我的?”

褚士齐微带笑意的点点头,“骗你的。”

“你……”花娘子杏目圆睁,“可你既不是要带我走,为何还跟了我一路,又为何突然现身?”

花青龙意味深长的审视她一眼。

“跟着你,只是想看看你初次下山,会不会给师门惹什么麻烦,现在放心不少。江湖儿女路在江湖,我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这就走了。”

言罢他轻轻抖了抖衣袖,一看到这下意识的小小动作,花娘子就知下一刻可能就看不到师哥的影子了,连忙出手一把攥住师哥的袖子。

“大师哥,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花青龙轻轻掰开小师妹紧攥透汗的手。

“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师父的秘事家事,我身为师父门下弟子,无权过问,更不会多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他微微靠近几分,低低说了声。

“师父说,你可以去问扫雪客,但不要告诉她真相。”

花娘子还没有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青影一闪,眼前人已消失不见。

“喂!大师哥!你是说……我娘也不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

茫茫天穹,郎朗大地,只余下花娘子声嘶力竭喊出的阵阵回声,而再无回答。

已经腾身在外的花青龙脚步一停,动作极致轻盈的落在一棵柳树梢头。

那原本就难以承重的柳枝竟然没有丝毫低垂的趋势,就仿佛整个人轻若无骨鸿毛般。

他极目向着远方眺望,手指掐算了一下时间。

“又要到武评册重评的时候了……今年的武评册次序只怕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吧……”

清风一动,绿意再动,人影成空。

目标,正是天南寒汕州。

……

这位早就名扬江湖却很少出江湖游历的花青龙,准备在武评册重评之际,去见识一场天下罕见的惊世之战。

扫雪客,叶止,这两个曾被江湖称之为传奇的顶尖高手,将在寒汕州,一战。

并不是远在曲晋北固山的花青龙消息真的如此灵通,能够第一时间知晓来自于数万里之外的两人之战,并赶在战斗开始前赶到目的地。

而是就在花娘子刚刚偷跑下山,褚士齐不得已出山跟着小师妹随行保护时,北固山门突然收到了来自于江湖人称“一叶”的幻相千手叶止的邀请函。

其上言辞大意就是想要邀请北固山修心念佛削发清修的无一师姑,出山到寒汕州观此一战。

并让无一师姑赞其奇绝本事,为其取得天下第一做一个见证。

只不过无一师姑吃斋念佛多年,清心寡欲不喜热闹,对此并无甚兴趣。

但她深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便毫不犹豫的将邀请函给了包括褚士齐在内的山门弟子。

故而山门弟子只要有资格前往的,无不云集汇拢,向着寒汕州进发。

褚士齐由于心系小师妹,便跟着小师妹走了一段路程,并未随着山门同行,此时也是发足继续朝着寒汕州前进。

另,据北固山得到的消息可知,不仅仅是无一师姑这一尚且在世并封入武圣册的高手收到了邀请。

还有去岁由武甲阁出册张榜,简拔评序的天下前五十位高手,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函。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幻相千手,希望整个天下的高手齐聚一堂,共同眼见他夺下天下第一之位。

更想要借此机会,将名满天下已经数十年之久的扫雪客一步踩入尘泥。

同为一国大宗师的大辽金刀王金遂康,一心修兵,无意一观。

可其下凡是录入武评册的弟子无一不是跃跃欲试,当中以元歌为最,几乎是收到信笺的当日,就匆匆向师父辞行,提着刀剑,直奔寒汕州。

方得宝刀鱼侯的三弟子孙奉亦与一向最喜江湖纷争的十八弟子曹方敬由于元莫直一事并无空余前往观战,均是深感可惜,嗟叹不已,

叶止与扫雪客这等层次高手对决的消息,是根本封不住的。

只要有人收到邀请函,得到信息,其周围便是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一时间,整个江湖乱做了一团……

除北固山与金刀门外,整个天下九国间,能人辈出,高手如云。

无论不世出未录入武评册者还是早有威名者,在天下第一之争的绝顶诱惑下,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短短数日时间内,无论远近,无论来自天下何地何门何派,启程奔赴寒汕州的内外家高手,不下千数。

这绝对可以称之为一场空前绝后的天下盛事。

平素都不会亲自着手参与武评册次序评定的武甲阁大司统赤丘牙,已向辽皇萧隼请旨辞行,决定亲自动身。

他并不是好看热闹之人,只是他心中有所预感,整座江湖,都会因为这一场战斗而彻底洗牌重整。

一封封不过寥寥数笔的邀请函,却如此轻松地搅动了原本波澜不惊的江湖,掀起一场狂风巨浪。

……

浑然不知一切,只在主峰立剑阁内闭关修行的周倾,忽抬起头。

又是一日午饭时辰,平日里根本不会迟到半分的赵卫礼今次却迟迟未来,本就横亘在心中的不良预感几乎刹那分明。

事实证明,想要心无旁骛的闭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人吃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不可能时时刻刻完全沉浸在某一件事情上。

尤其周倾对于江湖的非常时期已经有所预感,更是很难真正抛却周边的事物不顾。

他没有想过就这么破关而出下山去看,只是在心中多了一份惦念。

奋笔疾书的手缓缓停了下来,他阖上正在悉心钻研的一部【子午金刚祝剑经】,吹干纸页上的墨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再抬头,眼神自苦心孤诣阅读多日也不过看了冰山一角的立剑阁典籍上一一划过,手指倏地探出,放在一块镌刻着古老剑法的石刻上。

细细感受着其间若有如无的气息,周倾闭上眼,进入内观之态。

书中藏有玄机,每部经典之上均附有肉眼难见细不可闻的灵气,这一点周倾早就知晓。

只是上次问起老人时,老人偏转机锋,避而不谈反而与自己提起了万般剑,自己也确实沉迷于苦悟万般剑之中并未细思书中灵气一事。

去日他夜间打坐运转内气抵消疲乏之时,无意中发现体内竟自多了一种与内气截然不同的气息,这种气息十分轻缓薄弱,无碍于自身内气的运转,但周倾总觉得这股气息有些熟悉。

事后他猛然发现,这气息正是自己在阁内书卷石刻上感受到的那种灵气,恍然惊醒下,他知道原来这些虚无缥缈的灵气被自己吸收入体内,或许还有协助自身修行的功效?

虽然此时还微不足道,可一旦自己通读三万典籍,将阁内全部“灵气”纳入体内,那体内气息一定可达浩瀚之境。

莫非是师父和扫雪客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潜移默化的辅助自己修行?

想要以这种无名力量来强化我的内气修为?

闭目静静感受着,内观至手部经脉处,果然看到点点滴滴微小至极的光点正在融入体内,融入经脉,甚至融入骨骼骨髓……

这究竟是什么?

再次睁开眼,周倾只能初步将书中灵气归结为一种类似于上次入体的探雪气运一般的力量,乃是师父为自己铺的道路。

沉沉呼出一口浊气,不过是吸纳那点滴微光,周倾便觉心神宁静,暗道,此间灵韵竟有定神安心的功效,果真不凡。

可若我是肆无忌惮的吸收此间力量,会不会是拔苗助长,对未来的道可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可是时时都谨记着老人当初告诉他的话,内家修行,最忌讳好高骛远急于求成。

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若想未来大成,根基所在至关重要。

我不能贪图外力辅助,一切,还须自己修行才是。

心念至此,耳畔忽然传来阁门轻启的声音,周倾一下子收回心神抬起头,顺着阁内一排排书架间的空隙直视向阁门处。

视线尽头,衣着朴素干净的雨仪端着餐盘,正抬步迈过门槛,缓步走入,阁门在其背后重新阖上。

周倾一看竟然是探雪主夫人亲自给自己送饭,忙不迭的跑上前去,接过餐盘抱在怀中,对着雨仪施了一礼。

“雨夫人。”

雨仪清浅一笑,示意周倾不必多礼,而后她慢慢走到周倾一向翻阅典籍的书案前,饶有兴致的盯着宣纸上略有些潦草的自己看了又看。

“兴亡剑,好名字。”雨仪回眸看向周倾,“日后再见我,不许叫夫人。”

雨仪手指在晶莹剔透的下颔处点了点,略作思考状。

“夫君既已说过要收你为徒,而你拜老仙儿为师在前,如此论来,夫君便是你的二师父,以后,便唤我二师娘罢。”

周倾有些犹豫,难以启齿,“赵城主确实说过要收我为徒,可毕竟未行过拜师之仪……”

雨仪再度笑生双颊。

“好,待来日拜师收徒,再叫也不迟。那……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既然如此,你便唤我一声姑姑吧,总称夫人,听得生分。”

周倾不好执拗,或许因为这位长辈姿容太过出众,竟有些不敢抬头看去,脸红红的喊了一声。

“雨姑姑……”

雨仪点点头,“我此来,是有事想与你说。”

周倾恭谨道,“姑姑请讲。”

“近来城内并不太平,我要你两耳不闻窗外,一心在阁内修行,无论外面传出什么动静,都不要受其干扰,你可做得到?”

“我……”

“我知你心中有所牵挂,但你更应该知道,老仙儿和夫君都无需你去牵挂。至于阿患,别忘了当初入关时,夫君与你说过的话……绝非儿戏。”

周倾陡然惊觉,想起扫雪客当日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语,再想起远在昶州战场自己根本无力相帮的父亲,倏地将所有并不重要的杂念全部抛诸脑后,重重点头。

“姑姑告诫,倾儿知道了,谢谢姑姑特意上山提醒倾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告知你。”雨仪话锋突转,“你可知这附着在典籍石刻上的气息,究竟为何物。”

“倾儿不知。”

“此乃安济天道。”雨仪语音细细听来竟变得有些沉重。

“安济天道,一丝一毫,均是夫君倾一生之力积聚,谓之毕生心血也不为过。之所以将之留在这一书一墨中,正是因为夫君在你的身上寄予了绝对的厚望,你知道吗。”

周倾脸上的恭谨与凝重更添几分,甚至还多出了些许惶恐之意。

“这……倾儿如何消受得起。”

“那你可知,前次灌输于你的探雪气运,乃是探雪存在千年的重中之重,此次气运全消,探雪至少会因此而没落百年之久。千年积蓄一朝倾覆,只希望你五人得以成就未来,你明白吗?”

“这……”周倾心中如同压上一方巨石,顿感气喘甚难,吞了吞口水。

“老仙儿交到你手中的黑木吴钩,更是代表了他毫无任何保留的希冀,对你的希冀。”

“自现在起,不再是为了自己而修行,你的背后,有周患,有老仙儿,有夫君,更有整个探雪!你明白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倾大汗淋漓,向着雨仪深深一礼。

“倾儿知道了,从前是倾儿疏忽怠慢,被外事外物所扰,今后倾儿必将竭尽所能……”

雨仪轻轻拍了拍周倾的肩膀,音调放缓下来。

“别怪姑姑对你太过严厉,或许你不会知道时事如何逼人,姑姑只望你能尽早独当一面,仅此而已。”

一番话说完,周倾看了看被雨仪送来的午饭,内心如起狂潮沸腾起来。

将雨仪送出阁门后,他便重新再定起日后悟剑的方向与方法,看着厚厚一摞废纸,周倾搓了搓手,收回思路,继续在纸页上勾画。

这一次不再是自古籍中挑选剑招择出标出,而是重新整合脑海中的剑招,重新总结誊写。

再翻开典籍,他将之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在脑海中将整套剑法与行气方式演算一遍后,在纸页上书写出其间最为核心与机要之处。

如此重铸剑法,效果更胜从前着力于书面之法,渐入佳境不过片时。

这一套取自于藏冰观道德阁与探雪城立剑阁无数典籍的兴亡剑的雏形,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周倾一步一步刻画而出。

虽然还有太多需要攻克的难关,但至少周倾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正自愈燃愈烈,对独创剑法的渴望远胜从前。

无数的压力在上,不断激励着他,逼迫着他加紧悟剑,刻不容缓。

第二百五十八章:人间正道,自古多有沧桑【二合一】

天南,探雪城。

城主府内。

两个甲子前就已和上一代探雪城主并肩天下首位,其后不久超越老城主而被武甲阁封圣不再参与天下高手评序的孙洗庐默默负手缄默而立。

他紧盯着雨仪递过来的信笺,忽的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雨仪指了指纸笺上最触目惊心的五个小字。

“我知道您心有迷惑,但孙老,这其间意十分明显,这五位天相已然投效镇天王帐下,沦为镇天姜家的走狗。”

“韩崇化,吕告义,萧太初,张仲北,何汉庭。”

眉头皱成一团的孙洗庐摸了摸满头交错的癞疥疮疤,长长叹出一口气,吐出了这五个名字后,终究难以释怀,眯起眼睛继续道。

“老夫当日初启撼剑峰门时,他们五个还都是孩子,随我光复撼剑一派兢兢业业,从无懈怠,更无反骨,一心追求撼剑大道,都是撼剑指峰的中流砥柱啊……”

孙洗庐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毕竟终生未能踏及天端,时至今日,年岁已达尾声,为何还要出山一遭,将平生威名辱没于此……”

“老夫曾在开派时便立下‘江湖人不得参与庙堂事’的门规,正是怕他们未来被人世权欲上位勾心所扰,无法安心修剑道……”

“未曾想到,老夫不过在探雪待了区区十年,他们却却已被名利权欲所摄,出山扶持一个野心勃勃的镇天王。”

“上梁不正下梁歪,五相是我撼剑一门的第一代长辈,却都是如此难堪上位,其间小辈又将是何等心术不正之徒?想来要不了多时,撼剑峰便要毁在这些人的手里,再无兴起之日了!”

雨仪不知如何劝谏,想了想,出口劝慰道。

“孙老当日也曾说过,这世道浊臭不堪,崇尚权欲高门者不计其数,又岂止五位天相这么简单。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控,您又何必如此气急。”

孙洗庐握了握始终提在手中的拟红袖剑鞘,倏地抱在胸前。

“老鬼要出一次探雪,雨夫人可同意?”

雨仪将这条消息告诉对方,原也有希望其出山去约束门下弟子之意。

五位天相的实力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高手那么简单,成名百年之久,一旦加入镇天王旗下助力,那给周患小皇帝一方带来的压力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大周朝堂事,她不愿多管,以老人的话来说这乃是天道的自然走向,不必多加担忧,无论结局如何都有冥冥天意。

对于老人的话雨仪一向甚为信任,但她也想要借此帮周患一臂之力。

见孙洗庐如此说了,她自然没有拒绝之理,点了点头。

“有劳孙老走这一趟。”

孙洗庐给了雨仪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是在说。

“老鬼知道你个小女娃安的什么心。”

雨仪讪讪的一笑,向着孙洗庐微微行礼。

孙洗庐这才满意点头,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

“也罢,既然涉及撼剑一门,老鬼也不能不管。不过,此行乃是为了撼剑指峰未来计,而绝不是在管你们大周朝局更替的闲事。”

雨仪笑着附和道,“正是如此。”

孙洗庐低低自语,“本听闻寒汕州还有一场热闹可看,现在看来,我老鬼还真是个劳碌命,刚自探雪地牢出来,就要远走他乡。”

他打了个哈气,正要向外走,却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回身自怀中掏出一个线装小册子,递给雨仪。

“这是老夫欠老仙儿未还的,你交给那周倾小子吧。没想到这部剑法收着怀里半辈子都未能给出去,今日却要便宜了老仙儿的小徒弟,唉……”

一通长吁短叹着,孙洗庐神色悠闲,恣意而去。

雨仪低头看了看线装册上镌着的四个笔力雄健的小字,【行意天涯】,心中暗暗道。

当日老孙头儿不是承诺教给倾儿只一招么,为何今日却毫不吝惜的将整部剑法全都拿了出来?

抬手翻开书页,一直翻到最末尾,也没看到这位红袖剑神的那一招藏在【行意天涯】之后,真真正正的杀手锏,【出红袖】。

酥眼微挂笑意,雨仪略略抬眉,似乎能够看到孙洗庐远去的背影。

原来这位老前辈是想要赖账,撇开最高绝学藏拙不肯教啊……

她又哪里知道,自孙洗庐看似无意的将这一部剑法拿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周倾看为自己此生唯一收的弟子了。

至于那一招【行意天涯】的密辛绝技,【出红袖】,仅有持起那一把“不是神剑胜似神剑”的拟红袖时,才能真正体会到此间绝学的精妙之处。

这一点,就连与孙洗庐打了多年交道的老人都不知道。

想要教【出红袖】,就意味着要将此剑拱手相赠。

孙洗庐有事在身,拟红袖无法离手,故而并未将【出红袖】写于册中。

既已有了传授弟子的决心,又已答应了老人,孙洗庐这一代剑神自然没有耍赖之心。

待来日他再次回来时,便是这拟红袖易主之时。

……

天南,寒汕州。

被叶止以雷霆手段殃及池鱼而毁于一旦的水渝庄正在赵勉紧锣密鼓的安排下,迅速重建。

而被叶止重伤的雪城眼赵勉秉持着“身残志坚”的操守,坚决身体力行的参与到天南情信网寒汕州总舵的重建任务之中。

仅此一事就足以看出,赵勉其人于探雪,绝对是股肱之才。

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探雪传递情信,从成千上万的各类消息中分出三六九等次第传回,如此庞大的任务量,艰巨性毋庸置疑,但枯燥乏味也是必不可少的。

能够忠心耿耿的为探雪如此倾力倾心,难怪赵勉拥有如此至关重要的位置,更难怪多年被赵疏离所信赖,地位在探雪几乎仅次于北公文府和南公武府二位臂膀。

毫不夸张的说,若有关键时刻,即便是赵勉退守探雪,八千守城甲在没有扫雪客吩咐的情况下也会对赵勉的命令有所听从。

这一日,赵勉正在水渝庄废墟前半佝偻着腰,指挥着多年培养起来的亲信门客,亦或是原来在水渝庄中为客人端茶递水的伙计。

他肥胖的身躯竟略显单薄,常年挂笑的脸苍白如纸,大滴大滴黄豆般的汗珠如雨而下。

此时的他,全然没有前次与宇车王世子相对而坐的寒汕奸商与探雪重将之态,只似一个病入膏肓的伤者。

一侧忙碌着的人群时不时停下动作,紧张的看看自家主子的情况……

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因为在他赵勉手下,只有听令的,没有抗逆的,纵使担忧,也几乎不会开口阻止。

不仅是因为赵勉本身实力超群,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无需他人担忧,而来以赵勉的执拗性格来看,一旦想要做一件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既知劝阻无用,众人只得多加紧些力气,以图早日完工。

实际上,这也正是赵勉激励下属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为上者克己为先,而后令人,方能威信其下,驭人如臂使指。

这已经是叶止出手挑衅探雪的第三日,也是扫雪客寿宴后的第五日。

虽然探雪距此路途还远,但以扫雪客的速度,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一种坐骑可以比得上,即便是马王红渊,若是与扫雪客全力相争,只怕也得落了下风。

不用推算,更不用多疑,他知道扫雪客今日八成会抵达寒汕州。

虽然,他并不希望扫雪客来。

原因只有一个,自己主公的实力几何他再清楚不过……

出于某些原因,主公体内本就有多年淤积的重伤并未痊愈,虽踏入天之道,但实际上实力很难完全发挥出来。

再加之大佛金鹏即将魂飞,实力更会大打折扣。

若再论及不久前的探雪城头一剑压七子的全力施为,用力过猛。

看似风光无限,人间天仙,但实际上那一剑【雪意长催】付出的代价十分恐怖,所受内伤甚至要比铩羽败逃的王彦淳和关老邪还要重。

将所有一切累积在一起的扫雪客,如果来到寒汕,接下叶止的挑衅……

其后果赵勉不敢深思,即便是他,也觉得扫雪客一定会败。

因此,他非常不希望主公出探雪,哪怕他与左沂受了这般耻辱。

但主公一定会来,因为他的主公,叫扫雪客,叫天下第一,叫探雪城主,叫,赵疏离。

念及此处,赵勉的脸色就更加难看,愁眉不展,面如金纸,心念牵动体内重伤,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随侍在侧的一名身着便装的探雪甲士急急忙忙地过来一方手帕。

赵勉手掌微颤的接了过来,擦了擦嘴角残存的血迹,猛一抬头,雪白之色迅入眼帘,身前如临惊鸿影。

那一袭披肩的四凤端瑞大氅,那一缕束发的雪白长绫,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又如此……近在咫尺。

赵勉一捏脸上的肥肉,匆忙上前急欲行礼,却被扫雪客一把按住,低低道。

“人多眼杂,入内再多叙话,你重症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赵勉这才醒悟,他们此时正站在大街之上,行人匆匆,若被太多人知道扫雪客在此,而自己乃是扫雪客的人,日后做事就会多了许多的麻烦。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正是此理。

顾盼一看,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竟无一人看向这边。

就好像早就司空见惯了身着扫雪客形容的人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似的,本尊在此,却极少有人更多关注,均是看了一眼便漠然的侧转过头。

由于知道前几日水渝庄突临大祸,少数行人还会因为害怕受到牵连,选择敬而远之,连看都并未多看一眼就大步离开此间范围。

故而扫雪客被赵勉迎入重建中的水渝庄时,除却远处酒楼临窗依栏远观的一双眼睛外,根本无人注意。

见扫雪客已至寒汕,那双暗暗观察的眼睛的主人,唤来小二交了酒钱,便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酒楼。

与扫雪客随行而来的老人在走入茶庄的前一刻,猛地回眼望了望酒楼所在方向,暗暗冷笑一声。

“小人行径。”

扫雪客听到声音,侧目一看,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老仙儿,此战若败……”

老人摆了摆手,直直的看向他。

“这世间之争,无论江山城土之争,还是高堂权欲之斗,亦或是兵戎刀剑相向,若是正道,自古而来,哪个不是久历沧桑方得道。”

“叶止想耍这种手段,趁人之危,谋取天下第一之位,终会遭江湖所不齿,遭世人所唾弃。江湖人,有几个是瞎子?”

“他越想将你踩入尘泥,却越会将你推上神坛。”

老人的眼睛很亮,露出一口黄牙,嘿嘿一笑。

“此战会输,会败,会死,又当如何?”

扫雪客淡淡一笑,“无妨。江湖人,无惧江湖。”

老人缓缓闭上嘴,似是自言自语的用只有他一个人方能听清的声音说着。

“若你不是这般固执,该有多好……若你们不都是这般固执,该有多好……”

……

上璧州某处荒废的破旧小屋内。

周患只觉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在脸上,精神猛地自朦胧中苏醒。

身上依然苦不堪言,施展不出半点气力,身体无法动弹分毫。

但心底坚持的某种力量催促着他破开无边的黑暗梦境,看清现实。

充血般通红的双眸中翻腾着紧张的焦急,他不住地活动起僵硬的舌根,吞吐着气息,眼睛更是疯狂地偏转向床侧发呆出身的花娘子。

花娘子似是终于注意到他的疯狂举动,自一侧的桌台上拿起一碗熬好的药汤,二话不说就给周患强行灌了下去。

一碗药汤入腹,周患发硬的舌头这才能含糊地吐出字来,一字一顿道。

“我,求你,一件事。”

本就耳力极聪的花娘子也都要凑近到周患的口齿边才能勉强听清楚所说的话,有些不耐的道。

“等你伤好些再说吧。”

“不,不……”周患忽的剧烈颤抖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坐起身来,可却根本无力挪动,这才导致了身体的颤抖。

“你到底要做什么?”花娘子被周患的样子所惊,纤纤玉手探上周患的额头。

“高热还未退,你快歇歇,少说话,如今已是第三日,若是高烧再不退,你恐有性命之忧。”

“我……求你……”

见周患第一次露出的无力虚软的模样,花娘子心中最柔软的东西似乎被触碰到了一下,心生不忍,抿了抿嘴唇这才道。

“你说吧,是什么事,若我能帮,必定帮你。”

“消息……传给……叶,叶,叶司丞。”

第二百五十九章:时机已到,起兵围城【二合一4500大章】

自那日马车内与孔徐二位将军说过一语过后,叶司丞却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停止了一切计划。

整日游手好闲的坐在茶案后兀自品茗或是独自在棋盘前钻研棋局。

不仅是小皇帝以及云孔徐苏四位将军一头雾水,就连平素最为熟悉叶司丞的管随卿都不解其意。

私下里开口询问,每次叶司丞给出的回答都是“稍安勿躁”,亦或是“再等一等”。

整个小院中唯一不急的似乎就只有闲坐的叶司丞与保障陛下性命的姜补天二人。

日日室内,多数人踌躇踱步,愁容不展。

却另有人闲情饮茶,有人静坐擦剑。

可谓一副奇象。

由叶司丞亲自演绎的此情此景并未持续多时,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自从他偶然知道姜补天也同为棋坛中人,并且棋艺还相当不凡的时候,两个闲散而无所事事的人竟然聚到棋桌两侧优哉游哉旁若无人的下起了棋。

在一众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二人黑白来去不亦乐乎,全无大战在即巨浪滔天的焦虑。

一连数日,如此埋头不辍。

整个世界仿佛被叶司丞的看似颓圮的情绪所染,对于战局的激烈之情渐渐冷却了下来。

这一日,正在孔太飞对叶司丞心怀不满,正自房中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

坐在上方同样心焦的不知所措的云冲突的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一个眼神望向房门外。

旁侧的徐烨心领神会,轻手轻脚的跃至门侧,附耳于门板上停了停,缓缓拉开了房门。

比云冲反应还快的,是身在二楼与小皇帝共处一室的管随卿。

他本在一眨不眨的盯着叶司丞与姜补天的棋局,眼神中带着晦暗不明的担忧,听到门外动静,他几乎瞬间就从室内闪身出了房门。

动作之快,带出一连串残影。

坐在主位紧张的揉搓着手指,盯着眼前地图不知思考着什么的小皇帝还未反应过来,管随卿就已经带着一个人走进室内。

这一手能够被武甲阁给予顶尖评价的轻身功夫,普天之下大概也就唯有天唐酒山派的大宗师张进酒能够将其超越。

紧随二人之后进来的是云孔徐苏四将,他们四人眼神紧张,神色激烈的瞪视着出现在小院中被管随卿请入房中的不速之客。

碍于皇帝陛下在上,谁也没有先一步开口。

只是个个蓄力在掌,只要对方稍有异动,顷刻间便能将之团团围住。

小皇帝下意识先看了叶司丞一眼,发现叶司丞脸色如常的细思着棋局。

而与之对弈的姜补天也是神情未变,二人自顾自的继续着棋局,似乎全未受环境纷乱所扰。

小皇帝只好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伏案与那初来之人稍一对视,方要开口,忽听叶司丞重重落下一子,发出“啪”的一声。

静若空林的室内被这一声响动打破沉寂,众人的视线不由齐刷刷的转向了叶司丞。

“可是周患叫你来的?”

突然造访的人,自然就是一袭薄纱的花娘子。

感受着四将的敌意,她随手丢出一页纸笺,弹指射向叶司丞。

叶司丞看也未看她,向着姜补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先生,该你了。”

“姓叶的,你们朝廷中人都是这般无礼吗?”花娘子见此状,顿觉怒起,叱道。

纸页尚自飞在半空,管随卿脚步一转就站在了叶司丞的身前,替前者接住了纸笺。

这等消息,以理论处,都应该先呈于御前,故而管随卿首先递向了陛下。

小皇帝不明花娘子此行此信的意思,但听到叶司丞那语音平淡全无意外的一句问话便知,叶卿肯定早有预料。

接过纸笺扫了一眼,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毕竟在人前,他自小所受教养都是事事谨慎,不能露白于人前,但还是经不住心中的震撼,神色紧张复杂的将纸页交回管随卿手。

可能心神太过激荡,以至于握纸的手都浸满了汗水,在纸页上留下些许水渍。

管随卿看过后欲交给叶司丞,却听叶司丞说。

“谢姑娘特意前来传信,若无什么事,便走吧。”

叶司丞余光瞥了面有愤愤色的花娘子一眼,继续看着眼前风云变幻。

花娘子冷哼一声。

“姓叶的,你这岂是受人益处的态度,本姑娘千里迢迢过来给你传信,你竟如此不屑一顾!”

“若不是周患求着我,我才不来你这破地方给你们传什么消息。我现今真想看到,你,还有你们,输给那个什么镇天王!”

孔太飞怒从心头起,骂出一句“你个满口胡言的毒妇!”就被云冲给拦了下来。

姜补天抬手落子,掌下棋局气势一转,瞬出杀意,仿佛下一手就是腥风血雨。

叶司丞看后微微一笑,“先生此招甚妙,受教了。”

言罢,叶司丞又下一子堵住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才不紧不慢的道。

“本丞知姑娘有急事在身,不便多做耽搁。信,本丞收到了。”

“你……好!”花娘子银牙紧咬,却出奇的没有再多发作,忍了一口气。

“好!好个叶司丞,我记你的仇了!待我解决了手头要紧事,再来朝你算冷落之账!”

棋局再下二子,姜白子隐有鲸吞叶黑子之势。

叶司丞略抬眉笑道,“本丞随时恭候,姑娘一路走好。”

花娘子跺了跺脚,转身欲走,见退路被四将牢牢堵住,秀眉一蹙。

“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拦得住我?滚开,本姑娘还有要事在身。”

孔太飞勃然大怒,抬起砂锅大小的巨拳。

“若不将老七交出来,俺老孔定教你身首异处!”

“患哥在哪?”苏瑾妾也焦急地站出来询问,“快将患哥还来!”

云冲与徐烨相对冷静些,对视一眼,看了看被管随卿握在手中的纸页。

“姑娘此来既是为我们传信,想来并非与我们交恶,老七有伤在身,希望姑娘高抬贵手,放老七一条生路,将老七送还回来罢。”

徐烨也道,“七哥重伤未愈,若不救治恐有性命之忧,请姑娘速速将七哥送还回来。”

花娘子妙目微眯,姣好的容颜上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挺了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冷声道。

“我要是不呢。你们还想要了我的命不成?”

孔太飞几人还欲发作,忽听叶司丞道。

“让她走。”

“可是……”苏瑾妾急的几乎忘了高低尊卑,踏前一步就欲反驳。

叶司丞仍将眼神停留在棋局杀伐间,语气也是出奇的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众人齐齐一惊。

“若想要周将军性命无虞,就让她走。”

“怎么会……”

“就是她劫走的老七……”

“不能放她走!”

花娘子似乎也被叶司丞的一句话说的微感惊讶,有些古怪的看了前者一眼。

“算你姓叶的识相!”

话音坠地,她手指轻轻一动,一股巨力传来,竟将四将身形同时击的一个趔趄,趁隙一闪身,四将回身再看时已失了踪影。

管随卿本能及时阻拦,但听到叶司丞的话,身子一顿,并未出手。

孔太飞气急败坏的重重一拳击在旁侧墙面上,不甘心的低吼道。

“叶大人,俺老孔敬你为上,信你智者之识,这才在前几日百般忍让!但今日,你若再不给俺一个交代,俺老孔宁可不跟你同行!”

一向在群将中除了龙洐意脾性最好的徐烨此次也难遏制心头火起,和苏瑾妾云冲一同踏前一步。

“叶大人若有谋划,还请告知我等一声,也省的我们胡乱猜测,乱了大人高计!况兄弟尚在敌手,我们也实难自安,做不到叶大人如此镇定自若!”

“咚”的一声,云冲三人同时单膝跪倒,插手在前请令。

“七哥而今还在贼子之手,我们不能不管不顾,若不夺回,徐烨也难安守此间,叶大人与镇天王对垒,有何谋划卑职不知,但卑职知道,若再不救七哥,七哥命必危矣!”

“镇天王在野望城百般筹备,定有谋划布局,咱们再这般清闲下去,实在不是长久对敌之计。”

苏瑾妾话到一半,微微停顿一下,还是说道。

“周患如今亦有性命之危,叶大人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定有妙计在心,究竟如何行动,还请叶大人传令!”

恰此时,姜补天一子落地,手下白子大局已定,如今最后一子落成,杀意直冲全局连贯如一,

见到此招,叶司丞不由拍案叫绝。

“姜先生果然棋力卓拔,心思果决,叶某优柔寡断当断不断,甘拜下风。”

伸手推开星罗棋布,颗颗珠玑的棋盘,叶司丞抖衣起身,眼睛在管随卿铺展眼前的纸页上看过,却不动声色。

三两步走上前去,将四将一一搀扶起。

而后,他没有做丝毫解释,而是回身对着小皇帝深深一礼,自怀中取出黑石玉令。

“陛下,臣请陛下亲自驭此军令,倾沧北全军,围攻野望城!”

闻听此言,一直紧盯在他身上的管随卿与小皇帝二人,纷纷一惊。

姜补天眼神微微一动,却似在与叶司丞对局数日后,预料到了叶司丞会如此请命,慢慢站起身来,退到陛下身侧,扶剑而立。

小皇帝显得有些迟疑,“叶卿,从前你总与朕说未到动沧北军的时机,为何现在镇天王大势已定,你却在此时要发兵围城?”

叶司丞走到书案上的沧北全境地图前,管随卿先他一步将地图铺展开,抬起给室内众人看。

“陛下,诸位,本丞前几日并非故弄玄虚,而是在等候一个时机。等候一个敌军气势未足而我方气势正盛的机会,更是在等人和地利,而今,时机已到。”

说着,他自管随卿的手中取过那页由花娘子带来的纸页,露出上面的一行娟秀小字。

“关侯烧府,动全府精锐尽出关帝州,撼剑指峰五位天相同期而动,赶赴野望城助镇天王,还望陛下与叶大人,早做筹谋决断!”

看着四将阅过消息后浮上眉梢的凝重之色,叶司丞指了指地图的关帝州与野望城二地。

“关帝州与昶州相隔虽有四州之地,但实际以其速度,要不多时就会赶入野望城与镇天王汇合,而撼剑指峰五位天相亦是同理。”

“当日本丞与周患将军议定决策时,就曾有过起兵围城的险计之约,但那时所欠有二,第一乃是野望城的民心实在镇天王,若要围城,有民心作保,野望城前有大江,后有密林,易守难攻,加之民心所向必会固若金汤。”

“第二就是军中军心未稳,虽有一战大胜的前局在,但镇天王毕竟领沧北军十五年之久,军中定有其亲信安排,无法想象究竟有多少军力可被所用,又有多少军力被镇天王所笼络勾结。”

“届时若起兵围城,军中若与镇天王有所通信,镇天王先一步发出信号,云东的布局就会因镇天王有危而全面启动,帝都顷刻便会化为一片焦土。”

“而我们若是被野望的镇天王拖住,帝都有危我们不能不救,若要抽力,镇天王便有隙可乘,削减实力的沧北军难保不会有部分转向镇天王,其后果……帝都,云东,沧北,三线皆败。”

“此局,则必败。”

“但周患将军赴宴,在野望大宴上解开了镇天王的虎狼之心,一举可将野望中高层的人心握在掌中,对镇天王有所猜忌。”

“加之民心虽然愚昧,易被镇天王所摆布,但镇天王既已有所袒露野心,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野望城内民心未保所有,却一定有人看出镇天王不忠不义不仁的蛇蝎之心。”

“纵使少数民心,却在围城之际可以发挥大部作用,又有猜忌镇武官在,再加挑拨,野望城破时日绝不会太长。”

“大势所趋之下,军中祸患之心纵使有,也不可能偏向失势的镇天王……”

“城破后,若可生擒镇天王,有镇天王这一重码在手,军中反骨必能肃清大部,至此破开沧北之局,转而帝都,云东,眼下困局三路之危便有了解决之法。”

管随卿在一侧略略皱眉,提出了异议。

“此计中,有许多不可控之处,不论关邪与五相所起功用几何,更不论云东帝都二线与镇天王的相辅相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军心一条,在野望城破之前,你就无法保证。”

“如若真有反水,不仅镇天王不会有丝毫折损,反而会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除此之外,亦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太过凶险取巧。”

“而且,如若你的计划只是止步于此,全无前几日停留的必要,自得到这条消息之前你便可以兵围野望。以我多年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不会做多余之事。”

“前几日,究竟为何下棋饮茶不问局势?”

叶司丞嘴角微微上翘,举目看着管随卿,说出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因为,本丞正是在等镇天王在沧北的全部力量汇集到一处。”

“什么?”小皇帝也顾不得什么皇家威仪了,张大了嘴,急急问道。

“叶卿,关侯与撼剑指峰的高手并未抵达野望野望前,镇天王手下空虚,咱们都尚且没有破城的机会,怎么在镇天王实力真正统一的时候,反倒成了破城夺昶州之机?”

这一刻,所有人均是眼神炙热的看着叶司丞。

尤其是等待这个解释已经数日而急不可耐的四将,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关键。

第二百六十章:大雪中,雄兵聚将三十万【二合一】

正在室内鸦雀无声之时,零零落落的雪花突兀在窗外飞旋而起,卷着雪意的寒风透窗而入,管随卿不由走上前去关了窗扇。

大周虽然自古就有北国之称,大半国土均处于北疆,时年便有大雪倾天之景。

但时维九月,本是每年气候最为舒爽合适的时节,况且昶州又多暑热,正该是寒冬未至暑夏正盛的时候,可今时今刻却下起了雪,室内众人都感奇异非常。

这场大雪来的着实有些突然。

唯独叶司丞一人的脸上凝上了些许了然与自信之色,显然已算计到今日正是雪下之日,而且还算出这场大雪会持续长达半月之久。

这也正是他除了地利人和外,静静等候的天时。

古兵法有云,集地利人和天时于一身,则可保战必胜之,且百战而不殆。

旁侧扶剑的姜补天抬眉略看室外初起的雪色,一向心如止水的心境如溅起点点涟漪,嘴角竟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纹。

一眼过后,他复又将视线收回,安安静静,沉沉稳稳。

见雪色渐重,叶司丞也再度开口,以解释前言。

“身在野望的镇天王一定也与诸君所想一致,以为在救回卓幼安他失了筹码后,咱们必定会抓住这个时机,第一时间启用沧北大军围城。”

“因此他必定做好了防范,甚至为自己留出了退往中土的万全之策,后续在云东与中土的安排大致也会因此而动。”

“此时手中实力未全的镇天王,可谓是一惊弓之鸟,一旦发现什么令之有所悸动的线报,必回将布局全篇展开。”

“而那样便会脱出我们的掌控,局面失控,兵戈四起,帝都之危,云东之危,沧北之危,三线并同,几乎无计可解。”

“如果我是镇天王,帝都一线与云东之线若无万事俱备是不会轻易动用的,只因他人身在沧北,我们若发现云东有异动,必会倾全力,他便会置于危险境地。”

“换句话说,不仅是我们骑虎难下,镇天王所处的地位同样十分尴尬。既需要时间蓄势以待,又同样在防备着我们不会杀上去,以保证着随时都有撤离的机会。”

“在这场交锋中,敌我双方,都有所缺,尤其在镇天王费尽心机,急不可耐的将小王爷送入帝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布局就已经被他自己所打乱了。”

“看似三线成面,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可实际互相牵制,混战不利,需要时间重新理清局势,整顿所步设的全局。乱中必会出错,虽然富贵险中求,但小王爷入京的这一步,着实太险了些。”

“险到成功给了我们后来居上的机会。”

小皇帝眼睛一亮,看了看旁侧面带恍然之色的众人。

“所以叶卿前几日就是在故布迷局,镇天王定有探子在野望城附近时时观测沧北军的势头风向,在提心吊胆之中布置防守攻势,预备突围撤离。

“可叶卿反其道而行之,几日无声无息,给出了镇天王将外援汇拢到一处的时间。”

管随卿也笑着接话道。

“如今镇天王手下实力全部到齐,对我方实力的畏惧便少了许多,心神稳定之下,他定会安排下去,令云东与帝都的布局继续稳步铺垫,以求早日定鼎中原。”

“于是,我们便少了异军突起直取帝都的隐患。”

“而现今在镇天王眼中,手头空虚时我们都尚未有起兵围城之心,更何况此时兵甲已足,关侯五相纷纷齐聚一堂,我们便更不可能有起兵之心……”

“前几日惊心动魄的压力与准备,定有心神憔悴的松懈之时,又有如此想法,对我军的防备定会比前几日降低许多。”

“即便沧北军中有心向云东姜府之人亦或是镇天王暗插入军营中的眼线密探,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在此时此刻发兵,故而传信不足。

“而我军于此时围城,可谓攻其心虚,攻其力虚,攻其气虚。”

“胜败与否,则可知矣。”

听完小皇帝与管叶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的阐释,深入浅出的分析了当前敌我双方的形势过后,四将无不对叶司丞暗挑大指,啧啧称神。

对于破开镇天王数十年谋划所设的全局更是信心倍增。

“既再无疑问,便请比陛下与诸君……”叶司丞将黑石玉令呈递到小皇帝手中,“……依计行事吧……”

小皇帝抬手缓缓接过黑石玉令,抬眼见其上的凝聚了无数代沧北军主帅心力热血的“北”字。

顿觉心神开阔,五内热血沸腾,胸腔中似有一团炙热火球熊熊燃烧。

方要与管叶姜三人迈步而动,孔太飞却再度站了出来。

“叶大人,听您一席所言,俺老孔承认方才确实是鲁莽了,不该如此发作,但您还是未提到老七……”

听到此话,小皇帝也是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问。

“叶卿,孔卿此言有理,为何你方才不让阻拦那花娘子离去?”

“与云东姜府对敌刻不容缓,救出周爱卿也同样紧要……不妨让姜先生与管卿走上一遭,围城一战,有你我与四位将军足矣。”

叶司丞哭笑不得的抹了抹额上新生的汗渍,转身对孔太飞四人道。

“四位将军莫要心焦,此时并非本丞有意怠慢,而是另有原因。”

见四将围拢过来,神情较之方才更为认真,叶司丞舔了舔略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

“自花娘子方才传信一事上,众位将军可看出些许端倪?并非是本丞不管周将军,而是周将军已无需本丞多论。眼线时机已到,既然周将军性命无碍,莫不如一战功成后,再谈不迟。”

说着,他向着小皇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小皇帝先行一步,他与管随卿姜补天紧随其后,出了房门。

至院门处,卓幼安王举冯剑冢苏别厄四人早已守候在此,似乎一直等待着小皇帝传下令来与贼子一战。

此时见陛下一行人等个个挺胸昂首,气焰汹汹,压抑在心中多时的战意不由滚滚升腾。

留在屋内大眼瞪小眼的四将相互看了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苏瑾妾紧跟着就迈不出了门,其次是徐烨和云冲。

孔太飞一直茫然未解的挠着头皮,见三位昔日为战的兄弟都走了出去,也不好落后,不明不白的就跟了出去。

其实,叶司丞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意韵深远,细细思量还是十分好理解的。

如果花娘子真想对周患不利,还会来到此处传上一条如此重要的信笺吗?

周患又会把如此重要的消息交到花娘子的手里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因此花娘子与周患之间的关系必然发生了些许转换,至少不是他们最初所设想的那么糟糕。

而叶司丞在花娘子走时不让阻拦,给出的理由也同样“耐人寻味”。

当时四人碍于心念作祟,对花娘子起初就有深厚的敌意,根本未加多思,事后想起来,花娘子行色匆匆,脸上还带着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焦急。

对叶司丞的冷眼相待也同样能忍就忍。

这只能说明她有急事在身,再一结合前者所分析的周患与花娘子的不明关系,以及周患重伤未愈的此间重重……

事实如何也就随之浮出了水面。

花娘子是赶着在送信之后回去照顾重伤的周患,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从花娘子的表现以及叶司丞给出的理由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军旅中人,多年奋战,又善带兵,所有人均不是模棱两端举棋不定的人,既然有此结论,便是当机立断,选择着重与眼前大战,再不被其他事宜所扰。

一行人,两辆马车,看来平朴非常,穿行于大雪中,全无出彩别异之处。

但若是有外人知道马车中众人的身份,无不得惊为天人。

声势收敛到最低的两辆马车,一路留辙而行,低调以及的自野望城外密林回到沧北军营大帐内。

小皇帝当即以和玉珠天子戒亮明身份,在叶司丞与管随卿的拥护之下,以黑石玉令发动三十万大军集合一处。

军令如山倒,绝不容半分迟疑。

纵使大雪飘飞漫天,军中人也不敢有任何的怠慢。

短短半刻钟,硕大的军中校场空地广场与各营空地间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站满了人。

其军阵一路整齐排到辕门外,声势极其浩大,单单只是遥遥一看都觉心神振奋,更别提立于万军之巅的小皇帝。

他低眉顾盼一遍四周,便觉口干舌燥,连着吞了好几口唾沫也无法抑制住胸腹内澎湃的心潮。

他清了清嗓子,头戴的十二珠帘冠随之轻轻颤抖,一身大黄九龙袍披在身上尽显皇家风范,眉宇间天生而带的帝王之相与俊气引得大雪中三十万大军齐齐望向校场正中。

一眼都望不到边际的军阵,一眼都望不到边际的大雪,一切的一切交融在一起,雄姿英发,荡气回肠。

这方人间,在灼热滚烫的战意升腾中汇成一幅波澜壮阔的伟岸画卷。

三十万大军是一个什么概念,或许直观看去根本无法感受到,但几千人都足以铺满一座山头,三十万军同时布阵的景象堪称人间奇观。

面对如此阵容,能够不心惊胆战就已经十分不易,可年纪尚小的小皇帝却根本没有半点失态,因为今时今日的此时此刻,与镇天王的大决之战就在眼前。

这个机会,这个时刻,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登基短短四年以来,他在那个几乎掌控了大周半壁江山军力的皇叔公与朝中日益做大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的奸臣的淫威之下,苦苦支撑。

他,身为当朝天子,身为拥有着五个附属国的天下最强国大周的皇帝,却要战战兢兢,苟延残喘,在深宫暗影中扮演着最为低劣卑微的角色。

这其间究竟吃了多少苦楚,即便是一直携手辅佐走来的叶司丞也是难以说清道明的。

无数次哭泣,无数次孤独,无数次无力,只在期盼着一个能够翻身的机会。

他坚信,自己是天下之主,自己就是大周江山的统帅,自己就是权威的极致巅峰,不应该被那群狼子野心的小人踩在脚下!

自己总有一日,要十倍百倍的将自己身上受到的痛苦全部还回去!总有一日,要夺回自己理应拥有的一切!

我姜孤沉,就是天命!

我姜孤沉,就是大周末代混乱朝局的整顿者,也一定是新秩序的缔造者!

镇天王,不过是我稳立大周权位最巅峰的第一步!

朕,要挺起腰板,令你姜昀百死千死,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多年的耻辱,激愤,不甘,苦楚,辛酸,在三十万军的最顶峰疯狂的爆发了出来,宣泄了出来。

将黑石玉令高举过头,墨北大字横天而现。

毫无半点内气作辅的声音,以一种几乎声嘶力竭的音调,破空而出,响彻在沧北军阵之中。

“沧北军!随朕杀入野望!取下姜昀狗贼的性命!”

或许人力终究不足,身在末端的军卒并无法听到高台上的动静,但也依然能够被小皇帝地情绪所染,纷纷挺起了手中兵刃。

“杀入野望!”

“杀入野望!”

“杀入野望!”

三声洪钟般的长鸣炸响在北国的大雪天中。

杀意逼人,战意滔天!

其声如鸣长生天阙,如震地府九霄。

小皇帝顺势在管叶与众将官的簇拥之下,走下高台,披上战甲,持上长剑,踏马而立,尚且年幼却依然硬挺的身子竖的笔直。

他回顾齐刷刷抬起兵刃,傲然站立的万甲雄姿,稚嫩的脸蛋上写满了狂放傲意。

朕,是他们的主子,是天下间所有百姓军卒的主子!

他们,都得听从朕的号令行事!

他一把抽出腰间挎着的长剑,高高举起,微微前倾,正欲再次开口,忽听一马自远处辕门外匆匆疾行,飞奔而入,直冲入军阵正中。

本应有军卒出言呵斥阻拦,但却见那人的掌中持着一封红纹金封的信笺,封面正中上面还有荆襄七郡总领将邓观棋的丹红印章,高高举起。

正欲阻拦的甲士见此形容,便全无动作。

红纸金封,依大周制,乃是军报中最为顶尖的加急密报,军中副帅都是无权拦阻的,持件人有权直接面见军中主帅,且密报仅有主帅一人才可拆。

一场即将一触即发的大战,却因这一份自荆襄传来的加急密报而生生停滞了下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全计倾覆,江山如此危【二合一】

骑在战马上已经换过战甲的小皇帝英姿勃发,手持天子宝剑,眼神凛然的看向飞奔至近前的传令使。

手持加急密保的传令使并非蠢人,一眼看到小皇帝指间所佩的天子戒以及高举在上的天子剑,登时认清了身份,扑通一声,飞扑下马,一个猛子跪在了天子近前。

以他的位阶,平素是根本不可能见到天子本人的。

因此也并未学过觐见天子的礼仪,只知道唯唯诺诺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毕恭毕敬的将手中的加急密信呈递上去。

小皇帝眼神满是疑惑,依常理来论,由荆襄邓观棋亲批的加急线报无论如何也是不会送入沧北的,一般都是送入中土亦或是帝都的……

自从自己下令御驾亲征惨遭姜硕截杀而不得不于渭水河畔逃往沧北后,帝都内就被下了严令封锁消息。

尤其是在姜硕推波助澜的运作下,不仅将知晓陛下失踪的满朝文武控制在了一殿之内。

同时还特假以中书令孔绣的名义将那些亲眼目睹陛下坠水无踪的军卒困于一处,在军中传下严令禁止半点消息外传。

在姜硕如此密不透风的严加防备之下,帝都有危的消息根本是不可能传到荆襄七郡的。

那么,为何荆襄七郡的领将不将消息传入中土帝都,而是特意绕路传递到沧北昶州,答案的结果就耐人寻味了,不由得让小皇帝的心中犯起了嘀咕。

莫非这道情信的来源者乃是帝都之危以及天子宝座争端的知情者?

紧跟在小皇帝身后的管叶二人互相觑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讶异,不好的预感几乎同时浮现在二人心头。

尤其是对局势审视得最为分明的叶司丞,第一时间以眼色示意其后的四将控制住军阵稳定,暂停行军。

而后在小皇帝的允准下将携带加急密报的传信使带入了中军大帐。

云孔徐苏四将整顿军阵,严密防守,确保军阵中暂时不会起什么异动后,这才齐聚在中军大帐外等待陛下宣见。

在抵达沧北军后就并入军阵编制之内的卓幼安侧头与紧傍在身侧的王举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头都莫名的升起了些许焦虑。

环顾四方,军阵虽然仍旧挺立笔直,整齐划一,可自那一张张茫然不解略挂忧虑的脸上,他二人都读出了一些不好的情绪。

尤其是像王举这种老兵油子,更加清楚的知道大军拔营起寨的关键时刻被拦阻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次传来的消息足以关乎到整场战斗的胜败,甚至意味着局面已经开始失控了。

否则一般的加紧情信都不会严重到需要暂缓行军的地步,尤其是三十万雄兵这般规模的行军。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无论是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还是对于每一个战士身上陡增的压力,都是一场战争想要打胜的重大阻碍。

也可以说,直接削减了胜局的关键。

古今多少次战阵败于军心不足,士气不振?

简直多到不可胜数。

想到此间关节,王举眼中担忧更盛,尽量压低声音与卓幼安耳语,交换着意见与想法。

但苦于毫无方法,只能看着士气渐转低迷而不知所措。

处在中军大帐外的四将同样是如此想法,焦急中带着一丝惶然,哪怕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他们也忍不住有细汗浸出额头。

尤其是不甘于沉寂的孔太飞有好几次都想要附到大帐边仔细听一听其间的动静,最终都被徐烨云冲给生生拉了回来。

正在帐外“人人自危”,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候,大帐中的气氛同样不轻松。

小皇帝的脸上罩了一层强作镇定的红晕,肌肉都崩的有些僵硬,他尽量保持平静的伸出手掌,慢慢从传令使的手中接过了信笺。

扯开金封,正要展开翻阅,却见那传令使有些迟疑的从背上取下包袱,将外面团团包裹的包袱皮解开,露出了其间数量惊人的另一沓红底金封信笺……

其上,都有着清一色的荆襄丹红印。

这一下,就连平素一贯无论面对何等危险复杂的局面都能保持镇定的叶司丞,脸上都挤出了凝重的深沉。

其面色,似乎轻轻一碰,就能够滴出水来一般。

管随卿从未见到叶司丞如此失态过,这个猫眼中自小以来就带着稳重镇定的家伙,原来也有这副沉不住气的模样。

如果放在平常,他一定会忍不住取笑小叶一二,可此时此刻,他却根本笑不出来。

这位自承袭儒公位后肆意江湖若许年,淡看权位无意王侯的今代儒祖公,面上的肌肉同如小皇帝一样僵在了一起。

“这……这些都是?”

一国天子,竟然面容痴傻的问出这样一句蠢楞的话,那传令使也不好不接,只得满头冷汗的连连点头。

“是,这些都是。”

小皇帝咽了一口唾沫,自对方手中接过包袱,面如金纸的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道。

“朕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传令使如蒙大赦,抹着汗连磕了几个头,留下一声“卑职告退”,急速离去。

可刚一出帐,迎面就撞上了四双带着勾魂夺魄眼神的将官,令得这位无辜的传令使一阵的胆战心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抿着嘴唇不知所措的问。

“四位将军,敢问卑职可否赶回荆襄复命?”

回复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五人大眼瞪小眼,出奇的是谁也没有说话,良久后,苏瑾妾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局面。

强忍住问询密报内容的心思,她让开道路。

“耽搁阁下行程,乃是我们四人之失,阁下请便吧。”

传令使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飞也似地奔到自己马前,逃跑般形容狼狈的踏尘而去。

来也匆匆,带来整军哗然。

去也匆匆,留下整军惊异。

帐内的小皇帝向着铺了一整个桌案金封信笺努了努嘴,除却随侍陛下的姜补天外,三人按照其上所标清的顺序次第拆开,分而阅读,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收了信笺,分别将各自所看到的交流清楚,待一切作罢,叶司丞长长叹出一口气。

“从没料到镇天王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终究还是低估了他……”

叶司丞一双灵动的猫眼轻飘飘的看向了帐顶,目光如炬,语音却不停歇。

“此间带来的消息,足够倾覆臣从前所思虑的所有计划。的确,镇天王需要时间集合云东计划发兵帝都,而自知晓这条情报以后,我方处境将更加艰难。”

“赵将军拼死将消息传递入我方手中,已是惊动了姜谷庄,姜谷庄不可能不加紧行动,以臣来看,他定会拼力迅速挥旗,引云东曲晋联军直犯中土。”

“这场对局中,给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司丞语音悠悠,渐转低沉,听的小皇帝心中直发怵,目光游移而惊恐。

知晓情信后一直陷入沉思的管随卿反而比数十日夙兴夜寐研究破局之策、现今却面临全盘落空的叶司丞要更加镇定。

他拧眉忖度少时,轻轻点了点桌案,发出一声动静,将叶司丞和小皇帝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后眼神复杂而深刻的盯着叶司丞猫眼深处一看再看。

二人自幼相识,对于对方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心意相通之下,叶司丞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微一咬牙,眼光果断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管随卿却全然不看他,而是转向小皇帝,倏地起身退开一步,双手交相叠放前伸,身躯一躬到底。

依大周礼制,位座大周文人权威的历代儒祖公,见陛下可免跪礼,朝堂上只需行山呼而无需三跪九叩。

除非发生重大事件或有重大抉择急需秉明圣听,否则管随卿身为当代儒祖公,是根本不会如此的。

小皇帝一惊之下直接站了起来,“管卿,你这是何意?你想做什么?”

“臣请陛下恕臣自作主张之罪。”管随卿说罢再施一礼,一躬到底。

“如今大周正值危难之际,刻不容缓,臣无法再多秉明详情,但臣必须亲自走一遭帝都,还请陛下允准。”

小皇帝闻言更是惊得呆在当场,愣愣的看向叶司丞,似乎脑子已经转不过来弯,需要让叶司丞替他做一个决定似的。

叶司丞牙关紧咬,咬入肉中,口内一片血红,猫眼中流光轻闪,竟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但他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计,大局至重,他沉沉一点头,旋即猛地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管随卿。

小皇帝见叶司丞都准了,出于对其的信任,心中也明白此时确实不能更多耽搁,连忙点头允准。

“帝都凶险未知,朕不知管卿想要去做什么,但无论如何,性命要紧,一定给朕活着回来!”

管随卿手握铁骨软玉扇,一袭紫衣无风而动,他语音平缓道。

“臣无法随行保护陛下,请陛下一定保重龙体万安,臣管随卿,拜辞!”

话音还未落地,兼怀天下第一流轻身功夫的管随卿,身影如滚动的流沙,寸寸消散于无形之中。

室内也因此而静寂了一时。

空气中,只留下管随卿隽永而悠长的话音,“小叶,你也保重。”久久不散。

姜补天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朗开明,手掌无声的攥紧剑鞘。

叶司丞蓦地站起身,“陛下,发兵围城要紧,您心中疑惑,容臣行军路上,再与您细细阐明。”

……

大军一动,二十里风声,二十里烟尘。

绵延十数里,根本无法细数的浩大军阵只一动,整个昶州都仿佛随之震了三震。

引马走在最前方的是,小皇帝,叶司丞,姜补天以及云孔徐苏四将。

背后马蹄人行之声鼎沸震耳,可全军最前方的这一片氛围却如同那万载不化的坚冰,清冷寒彻心扉。

叶司丞神态重归镇定,低头不住一页一页的飞快阅读那传令使带来的加急密信,看似一目十行,实则将所有重要关节全部记在了心中。

足有一巴掌厚的信笺,短短半刻钟就阅过了一遍。

一遍过后,他又再次阅读第二遍,第三遍。

眼看路途已过一半,叶司丞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安安静静的阅读着出自赵梦缺之手的线报。

小皇帝哪里忍得住,见叶司丞终于在第五遍阅读过后将纸笺收拢入包裹之中,他这才有些急不可耐的发问。

“叶卿,管卿……”

话问到一半,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询问,想了想,刚要再开口,却听叶司丞语气淡然解释道。

“提前知道这等惊天消息,虽然打草惊蛇,将那头惊弓之鸟彻底引动,云东之乱一发而不可收拾,但也并非没有好处。”

“从前臣从未想过,镇天王会与曲晋帝勾结一处,引曲晋西境军入关,合谋中土帝都与大周江山。”

“什么?与曲晋勾结,他奶奶的……”

在后面能够清楚听到叶司丞话语的孔太飞一句粗口还没有骂出来,就挨了云冲狠狠一记剑柄。

他这才察觉到是自己失言,歉意讪笑了两下,闭上了嘴。

叶司丞早已熟知孔太飞的天性,全然未理会,反而是小皇帝暗暗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快。

“如今知道了镇天王的惊天手段与野心,也算提前有了预防的机会,若是从前,我们只防备云东军与镇天王在云东的布置安排,对于西境军的参与全然不知,最终一定会以失败收尾。”

“眼下虽然局面更加复杂危险,逼迫姜谷庄与姜硕提前一步发动,云东帝都之危间不容发。但这想必也令得镇天王父子三人措手不及。”

“原来静中暗暗将西境军纳入云东的清晰安排,以及在云东境内的谋篇布局也将全盘打乱。这,正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如果臣按原本的计划行事,九成九就会败在西境军的手中,可如今,生机应运而生,我们提前得知了消息,给出了重定战策布局的可能,乃我方之幸,陛下之幸。”

听到这里,小皇帝终于彻底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但对于管随卿请辞一事还是一派茫然,再听叶司丞继续开口。

“如今,云东动,进而帝都动,沧北也同样会动。镇天王有关侯世家与五相扶持,实力正盛,为保夺下中土的大计,他定会借手中力,孤注一掷拖住沧北这三十万大军。”

“没有沧北大军,就再没有人力能遏制住云东曲晋联军的进阶之途,云东姜府的旗号就能够顺顺利利的插上帝都的城楼。”

“而待那时,夺下大周核心江山的云东曲晋联军,便可以与身在沧北的镇天王内外呼应,联合一处,夺下沧北十三州之地,进而三面合围荆襄七郡,则大周举国将沦陷入他镇天王的掌中。”

第二百六十二章:乘雪赴元京【二合一】

“这,大抵便是自消息传出云东后,镇天王的全部计划。简洁明了,省去了其间所有的弯绕绞缠。”

叶司丞语音淡然,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电闪龙吟,惊得背后四将与小皇帝一阵心惊胆寒。

的确,既然云东布局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云东军与曲晋军联合的隐秘,已然暴露在了敌人眼前,镇天王也就没有更多遮遮掩掩的必要了。

姜谷庄善谋,心机百转,定能够看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与其坐以待毙,莫不如豁出一切,闹一个鱼死网破地覆天翻,尤其这胜面还被镇天王牢牢地攥在手心之间。

一旦云东曲晋联军兵临中土十顷刻间就会以席卷之势破除帝都四周守备防城。

而在身处帝都的姜硕勠力协助之下,据叶司丞的保守估计,二者想要在月余时间内攻克中土不是难事。

时间可能还会更短……

中土太平了足足三十年,肥饶富庶,盛地繁华,镇守除帝都外九城的守军对于战争早就没了太多的预备。

更何况如今虽有大辽在西方,南周在南方,曲晋在东方,三者虎视眈眈欲图吞没周土。

但中土立于大周正心,有天南,沧北,佑西,荆襄,云东四域做保,最善战的大辽又刚刚平复,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恢复元气再战。

云东与荆襄看起来又是一派太平之象……若非切身的深入局中之人,又有谁人能看得出将有一场滔天巨浪将之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就会直接导致守备军掉以轻心,进而使姜谷庄一战功成,定鼎中土。

或许不足一月,甚至二十日,十五日,整个大周的朝局就会彻底的改换门庭。

这般危难情况之下,所需要的,是拖,拖得一时,他们才会有重新翻盘的机会。

迎向小皇帝焦灼的面色与眼神,叶司丞突地云淡风轻一笑,竟似重掌自信一般,猫眼中暗藏灵秀精光,他猛一抬头。

“臣,还从未被人逼到过如此境地,但无论未来情况如何,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

叶司丞回眸看了四将与姜补天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语音平淡恍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可眉目间聚拢的坚定却令众人都感精神一振。

“有大周五百年历史为根基,又有如此多能人贤士肯舍这一身肺腑忠肠为大周江山殊死一战,臣,焉能不全力而为,为正统帝位搏出一个新生!”

话音坠地,叶司丞转向少年天子。

“臣恭请陛下,决此一战,以杀镇天王之势!接下来的诸多安排布置,便由臣来一力接掌,臣必倾尽全力协助陛下拔除这颗危害江山的毒瘤。”

小皇帝重重点头,略带稚嫩青涩的脸上浮起一抹远盛从前的傲然之意,此间傲意后,似有大周二十代主君为依撑,更似有大周的巍巍天下为依撑。

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气,更是传承了近六百年的大周正统血脉带来的决然傲骨。

当以一身帝王气,正天下,驱奸邪!

“此战,交给朕吧!”

小皇帝一番正气凛然后,猛然想起了一些什么,眉头倏地皱成了一团。

眯了眯眼睛,心中大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犹豫半晌,问了出来。

“可既然云东和帝都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管卿……此去入帝都究竟……”

叶司丞嘴唇下意识抿了抿,而后松开,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因为我们,需要时间啊。”

小皇帝微微怔忡一下,“管卿,他,果然想要以身涉险,为我们争取时间。”

叶司丞此话一出,所表达出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四将都不是蠢人,就连一向神经大条的孔太飞都听明了其中一个,在后相互觑了一眼。

人人都感五内一股不知意味的气焰炙热升腾,铁打的汉子苦经战事沧桑变幻,依然感觉一股沸血直冲头顶。

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无疑是时间。

云东曲晋联军情信暴露于眼前,大周内的局势由一片乱麻直接变得十分明朗,接下来双方需要进行的就剩下硬碰硬的拼斗。

战局演变至今,只剩下了两个结局。

究竟是镇天王能够在二子占领中土前稳守住沧北最终夺得天下,还是小皇帝一方破开镇天王在沧北所摆下的阵仗,最终攻克涌入中土的联军重定天下,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眼下一战,只有胜者生,绝无败者还。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管随卿一人入帝都的目的只能是一个,为小皇帝拖延时间。

拖延姜硕在帝都谋划的时间,拖延姜硕与姜谷庄勾连谋夺中土的时间。

如今小皇帝一方人手短缺,再加之昶州大战在即,根本抽不出更多的人手协助。

何况普天之下,管随卿的脚力几乎无人能及,唯有他一个人前往,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帝都并且迅速展开动作,想尽一切办法拖延二者之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来形容绝不夸张。

至少在小皇帝和叶司丞眼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管随卿没有任何后援。

不说眼下中土危在旦夕,帝都风雨飘摇,此去危险重重,险象环生。

单说管随卿单枪匹马独一人,想要搅弄帝都与云东二地的局势,其中的凶险微一思量便是一阵恶寒。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帝都,姜硕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毫不夸张的说,一旦被那位心狠手辣的镇天府小王爷发现了管随卿深入敌阵……

那帝都就不仅仅是天罗地网那么简单了,绝对是地府九幽,十死也无生。

或许管随卿去了,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善,但如果不去,他们这方就只能因暂困于沧北无力施为,而眼睁睁的看着中土十城沃野疆土化为人间炼狱。

这显然,不是管随卿希望看到的。

他想要尽自己所能,保住大周的核心疆土,保护大周的百年古都,保护十城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子民。

而且,有管随卿作为帝都内应,叶司丞后续许多计划都可以顺利铺展开来……

为此,他不惜孤军深入,不惜拼出管氏百年骨血。

这一日,漫天飘银,大雪复又大雪,在茫茫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意连绵千里,直逼入四季如春的中土十城。

风骤起,裹挟着无边的雪意,夹带着风行而过不留声息的一道人影,匆匆而去。

狂风直吹得地动山摇,卷起千堆白雪,满目银霜。

也是这一日,今代儒祖公管随卿,乘雪赴元京。

……

朗星升空大雪坠,一弯弦月照宫台。

瓣瓣细碎的,零星的,雪花,自西北吹袭,直入中土。

短短半日时间,中土温度骤降,往年从未有过如此温度剧变的中土十城显得有些慌乱。

平民百姓忙做冬衣,眼光独到精明的商贾,问清楚通晓天候之人,又有星凰台传下星象天象文书,预测此间雪会由最初的轻飘转至惊天大雪,并且长达半月之久。

于是乎,各方行商迅速集结商队赶赴北境采购可保暖意的棉衫裳袍,得以在这百年难得一见大雪中高价出售,牟取暴利。

几乎从未见过大雪的中土陷入了一派忙乱,土生土长在中土上的百姓们时常还会感叹,近年老天爷作祟,想让享尽太多荣华的中途百姓吃一吃饥寒交迫之苦。

不是弥天大雾,便是惊天大雪。

也有诛心亦或有心之人,不满大周朝堂昏庸无道,幼主无能,奸佞流于上位,放出谣言,称老天降此殊甚奇异千百年未得见的天象正是为了终结大周王朝。

告知万民大周气数已尽,天意当断,难以再续。

也有人说,这正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见不得大周如此糜烂,更见不得大周百姓因朝局昏庸而受苦,借此天灾来警醒上位者。

惶恐,焦虑,凄然,严寒,带来的负面影响根本是全然不可控的,一时间,十城百姓人尽心悸,暗暗在家早起晚眠,祭祀朝拜天地,渴求老天爷收此刑罚,免除天灾。

民间俗谚,有人欢喜有人愁。

在有些人眼中,中土突降雪,并不是坏事灾厄,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尤其是身在帝都的镇天府小王爷姜硕眼中,这场大雪来的恰到好处,喻言大周江山即将易主,这是老天爷都在帮助他们镇天姜家得龙椅,掌龙脉,握龙权。

一方面继续着排除异己行径,冤杀披着大周正统血脉不屈于奸佞的重臣。

一方面则是以飞马书信告知哥哥姜谷庄,在书信中名言天机已到。

更表达出迟早不宜迟的意愿,强烈要求本就加快行进、再不避讳收掩声势的联军军粮与大军全阵加快动作,争取在近一两日内,逼入中土。

收到消息后,一向沉稳,做人做事考虑周全的姜谷庄也是大喜过望,当时言称,“大周此天必变,江山此位必为我云东姜府所有。”

当即再也不管从前苦思冥想的疑阵布局,将所有军力收整一处。

着力于将各方各国从前调查清楚的眼线谍报一一以铁腕手段残杀荡平。

并严令镇天府上下,强行压制住云东十八州境内掀起的源自于百姓平民以及各州府各城池守将文武引起的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他更强令封锁一切云东与他处的消息,受此严令而兴起的民愤民怨如潮似海,也均被姜谷庄以最为血腥的手段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生生压制于云东境内。

虽然这消息的封锁仅能维持短短一时,但只要能够支撑到大军行动的一日,就足够了。

至此,将一切处置妥当,确认再不会有什么差池,加之军营的联军数目与日俱增,如此大好情势之下,横亘在姜谷庄心中的那些对于联军暴露而产生的惶恐全部烟消云散。

此时的他,眼中仅剩了疯狂与炙热二字。

当手中握有完全将局势控制在股掌中的实力的时候,他便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般谨小慎微、生怕一个错误就会将全局推入无底深渊。

当然,这并非失去理智的盲目论断,而是在极度清醒下的疯狂与嗜血。

出现如此情绪的原因只有一个,绝对的力量,超出从前预料的力量。

自那日赵梦缺失踪后,他先是苦苦调查赵梦缺动向,另一方果断出击下令兵粮先行。

如今已过数日,在山口完完全全开放向曲晋王朝的情况下,曲晋帝与曲晋西境军守将也绝不含糊,数量相当惊人的西境军被层层叠叠的灌入镇天府新建的军营之中。

短短数日时间,当曲晋帝释放的兵力、不计动静影响、不再束手束脚、放开阵仗形容、日夜兼程全部抵达位置时,军营中的军力数量已经激增到了一个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六十八万。

更令姜谷庄深感意外与惊喜的是:

那位一向居高自傲不肯与大周低头的曲晋帝,不知道与父王究竟做了什么约定,极富诚意的运来了不计其数的粮草,并将西境军的军令无条件地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换句话说,即便是那位在天下也是赫赫有名的曲晋名将太叔离,也是他姜谷庄的附属手下。

而这统合一处的大军也将完全交由他姜谷庄来调令。

试问,天下九国间,有哪一方土地的守将或是王侯可以握有六十八万的兵力?

痴人说梦。

不仅地方王侯藩镇不可能有此实力。

就连像曲晋与大周这种超一流王朝的帝王,真要聚集举国兵力于一处,排除到地方驻守已经戍卫边疆不能动用的可用兵力。聚集到一处,数量也不会超出七十五万。

而他姜谷庄,今时今日,却拥有着整整六十八万大军的生杀予夺之权。

这是何等地位?

即便是称之为天下军权的巅峰也绝不为过了!

拥有这等实力在手,姜谷庄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需屠刀西向,兵伐中土,则万事可图,大周江山更是唾手而得。

在姜谷庄的心中,甚至有些不解,不解为什么镇天王与曲晋帝足足联合了六十八万的兵力却还要像从前那般谨小慎微,如果他早知最终联军的数字如此惊人,他根本就不必担着心,因为这实力,根本就无人能抗衡!

只是在心绪激动下有些飘飘欲仙的姜谷庄却忽略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西境军的数目与云东军相比只能算不分伯仲。因为更多兵力不仅所养军粮是个夸张数字,而且曲晋西境的地域也根本无需更多的军力来守备。

那么为何这个数字会出乎镇天姜家预料如此之多?

原因只有一个,这批出自曲晋的兵力,并非只有西境军而已……

还有数量可观的一部分皇旗军。

没错,正是曲晋王朝最为精锐的,由曲晋帝亲令直接统领的曲晋皇旗军。

第二百六十三章:浅衣老道,随军踏中土

皇旗军,这个曾经让云东边地百姓以及郑庭国举国闻风丧胆的名字,也曾一度是最令当年的平东侯头疼的一支锐甲。

曲晋国的军士,虽不及大辽草原这个马背上的民族那般骁勇善战,但也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战派与实力派,其中更以皇旗军为最。

座北侯尚在世时,就曾说过。

即便是自己手下精心调教锻炼出的这十一个营二十一万雄兵一拥而上,八成也很难在十万皇旗军手下讨到甜头。

真要迎面对碰,即便最后能打胜,也一定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而两败则俱伤。

就连一代改变了大周历史的军神都能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可想而知皇旗军的实力究竟何其强盛,起码在镇天王的眼中,就颇为忌惮。

如今二地结盟,共谋中土,镇天王一早就曾三令五申只需曲晋西境军联合云东军便足矣,正是因为害怕皇旗军的实力。

而当日结盟之时,曲晋帝也再三保证,明文公知皇旗军护卫皇城帝都,绝不可能迈出国土一步。

镇天王也知若是皇旗军大部离开曲晋帝都,则帝都必然空虚,南方有个心明眼亮手更绝的天唐大国在,曲晋帝即便野心再大,也会受其所牵制。

大国之战,最重谋心。

而大国之计,也最重谋心,敌国之心,自己之心。

所以,镇天王有绝对的把握这位心思深沉的曲晋帝公丕圣,一定不会轻易让自己涉险、

要知道如今的天唐国已经俨然成长到了让曲晋如此宏伟王朝也不得不防的地步了。

而现今西境军抽调一空,一旦天唐有所查知,派大军夺境入关,想要逼近帝都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这种情况下,若是曲晋帝若是还要动用皇旗军入云东,镇天王就只能觉得这位邻国皇帝猪油蒙心,失心疯了。

不过,人间之事,尤其国战之事,有时看的就是一场眼力与心理战。

镇天王以己度人觉得曲晋帝一定不会做的傻事情,曲晋帝却真的做出来了,以一招瞒天过海,将七万皇旗军掩藏在西境军的大旗之下……

如此一来,纵使太叔离将西境军的真军令堂堂正正的交到了姜谷庄的手上,并且毕恭毕敬的将兵权拱手让出甘于人下。

知晓曲晋军法比大周还要严谨百倍的姜谷庄信心十足的认为,只要有军令和盟约在手,这群邻国大军就真的能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军令在,西境军就不得不听从姜谷庄的指令,可大旗掩盖下的七万皇旗军却不一样了。

西境军的军令,可控制不了皇旗军。

如此一来,无论何时何地,唯有手握着圣上亲令的太叔离才能真正喝令这七万皇旗军。

而在曲晋军法内,还有这一条隐性规定。

皇旗军地位在举国军卒之上,拥引兵聚众之权。

换而言之就是说,拥有皇旗军命令权的太叔离,同样可以依靠着皇旗军在军中的至高无上地位,隔山打牛般进一步重掌西境军。

综上所述,有着圣上亲令以及七万皇旗军在手,那枚全权交于姜谷庄手中的西境军令形同虚设。

这般说来又不尽然,应该说,这枚军令,在太叔离不发难时用途极广,而太叔离一旦想,完全可以随时脱离姜谷庄的掌控。

这就是圣帝的最终目的。

从这一手上来看,曲晋帝做的十分高明。

不仅没有违反当日和镇天王接下的盟约,没有失信于群臣与国间,无论何时都占着理字;

也更没有触犯曲晋严密传承不容置疑数百年之久的军法,使得军心安稳,万兵信服,不会触及到朝廷内某些效忠于大国军法的高门权贵。

或许从前,圣帝还不会如此名眼睁睁的将多出来的七万人送过来,甚至不用短些西境军加以掩饰。

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在云东曲晋联军暴露之后,即便使姜谷庄也必定会倾全云东之力,飞速集结战中土,此时的姜谷庄,最容易在这些细节之上出差错。

也更会因为志得意满而忽略许多……

毕竟姜谷庄原本就是不相信圣帝会抽调皇旗军的。

在加上如火如荼的时期,只需太叔离费一番口舌,便成功地按照事先的说辞,解释了多出的那一部分军力的来源而没有招致半点怀疑。

待一切周全,整军出发时,姜谷庄手握西境军与云东军的军令,振臂一呼,带着浩浩荡荡绵延近百里的军阵,席卷而出。

在其军阵背后,还有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粮车作为后备,持续跟进,有出自云东本地的,自然还有出自曲晋帝之手的。

形形色色,忙忙碌碌穿梭的车阵间,有一身着浅色道袍,头上梳着利落道髻的老头,徐徐前行,甚是不起眼。

穿插在滚滚如潮的人丛车阵中,几乎没有人会在他的身上多停留一眼。

下一瞬,他脚步微微一顿,眼神微微一凝,根本不用看也知四周根本无人注意自己,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

入夜,即便再明事态紧急,姜谷庄也还是没有选择夜行军,不仅因为军阵太过庞大,夜间行军十分麻烦,且中军负重累累一日行进已略有疲态。

情势虽紧,却也不能急在一时,该做的准备,该有的休息,都是必须的。

觅地扎营后,姜谷庄当即下令,毫不吝啬,宰牛羊以飨士卒,其数量竟超过了万头……

六十八万大军的食量究竟何其夸张,不用算也可知晓。

纵有云东和曲晋两地粮草维持,也不可能做不到顿顿有肉。

但眼看大战在即,姜谷庄认为还是应当如此犒赏一番,以提高士气军威。

也将牛羊肉配上现烙的白面饼,热气腾腾,香气直灌整个云东,经久不散,军中兵将尽欢。

尤其是异国原来的名将太叔离,见姜谷庄第一日就如此大大落落的布菜置餐,不惜代价,更是热情似火。

举杯相邀,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的,在中军大帐中以茶代酒连敬了名义上的主帅姜谷庄数杯这才作罢。

姜谷庄也没想到一国大将,圣帝座下股肱巨将,竟能对自己这般尊敬,毫无官威傲气,当即也以礼相加,觥筹交错间喜色溢于言表。

旁侧几名镇天府门客以及太叔离随身亲将均是暗含冷笑,心中都知这二人不过貌合神离,例行客套,却还非要摆出这幅情真意切的样子。

中军帐中乐此不疲之际,姜谷庄还不忘走出营帐,立于高处,兴致勃勃,意气勃发的喊上几句大战前的必要鼓舞士气的激烈言辞。

所说之语句句在理,语音虽斩钉截铁,却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一场晚宴过后,整个军阵中的战意气氛竟隐隐有拔高数筹之感。

这倒令那位带兵数十年之久的太叔离倍感新奇,没想到姜谷庄不仅善于笔间权谋的,对于带兵打仗竟别有一番本事。

心中对于姜谷庄的评价暗暗再提许多,并将之排上了日后心腹大患的名单之中,日后时机得当,必须快刀斩乱麻,除此祸害。

……

眼看夜色深深,夜风鼓鼓。

太叔离最后在中军大帐和姜谷庄含蓄几句,道了别后,脸上笑意全无,眼中惺忪之色一消而散,三两步径直走入临时的寝帐之内。

撩开帐帘,余光扫了四位副官一眼。

其下贴身的副将都是和他有过数十年配合的,默契十足,只这一个淡之又淡的眼神,就让他们明白了其间意思。

纷纷停步,并未随着主帅入帐,而是分向四方守在大帐四周,防止外人轻易接近,听到其中隐秘。

同时也各自错开大帐几步,十分懂事的选择避让,避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惹得主帅不快。

太叔离大踏步入帐,手在身后扯了扯帐帘,看着帐内不知何时坐在一片黑暗中的老道士,感受到对方双瞳间流露出的诡异光芒,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抬手自袖中取出火折,点燃烛火,插手行了一个军中最高礼节——单膝跪地。

“老臣参见道长。”

有缺道长姚求孝呵呵一笑,并未有任何动作,但太叔离分明感觉身下大力传来,将自己给托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仙土将染狼烟,天唐今有良相

对于眼前这位如今圣帝的拜把兄弟,太叔离自然不敢怠慢,从自称的一句“老臣”便可看出其态度。

要知道,自古以来,无论文武一般都只有在本国天子驾前方自称为“臣”,因为这个字表达出了对于上位者绝对的尊敬。

更何况姚求孝本无官职,又并非出身帝王家,不过是太颖一座道观的修行道长,一介白身。

虽有圣帝兄长的虚衔,但以理论处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都不该如此自做卑微,更不该以对天子的礼仪对之,自称为“卑职”已是做到了极致。

可他就是如此做了,因为身为圣帝驾前第一名将的太叔离很清楚的知道圣帝与姚求孝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外人眼中的八拜之交那么简单的。

或许自古以来,若为天子就都是生性凉薄,怀一颗帝王心术之心,为巩固帝位可以连一切情谊都抛却出卖。

可名誉雄才伟略之名的圣帝和姚求孝之间,却是那种亦师亦兄的态度形容,以及那种无意间流露出的,带在骨子里的真诚与尊敬。

这一切,都让太叔离感觉,姚求孝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甚至要出于身为圣帝亲父的先帝以及而今尚在世的天子亲母曲老太后。

所以,他哪还敢在白身的姚求孝面前有半点的不恭,谨慎之下连“老臣”这种称呼都喊了出来,生怕得罪了姚求孝,日后被圣帝埋怨。

见之如见天子一样。

有缺老道久离人世沧桑,自然一眼就能看穿太叔离心中所念,嘴角微微一挑,声音苍老沙哑而显得略有些低沉。

“无需如此,老道何能得将军如此谬称谬敬。”

见太叔离还要恭谨的辩解一番,姚求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老道此来的目的,你可知道。”

太叔离眼睛一亮,直直的盯着眼前的老头,“心中已有猜测,只是道长不说,老臣不敢妄言推断。”

姚求孝双瞳微泛神光。

“有老道在,何患大周江山不能归之曲晋。”

太叔离眼珠一转,突地自怀中取出由郑庭极品和玉打制的天子亲令,欠身递上前去。

“这七万皇旗军,还要道长来指令调派才是。”

姚求孝笑笑不语,眼中意似是在说:太叔将军玩笑了,老道不通军事,焉能驾驭良军锐甲,这亲令置于你手,方能起到大用。

太叔离心念电闪,一时竟不知姚求孝是真的想要推辞还是只与自己客气客气,手中亲令由此变得分外滚烫,继续递上前去不是,收回袖间也不是。

正自犹豫,姚求孝抖了抖道袍起身,向着他道了一声,“天尊慈悲”,而后大踏步出了营帐,整个过程如若鬼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太叔离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空气间只余下有缺老道悠悠然传来的话语声丝丝入耳。

“需要老道现身时,老道自然现身。至于旁时,一切,依然按照将军与陛下事先所定计策行事,老道不会插手。”

他一撩帐帘,却发现根本不见老道的身影,侧目看了看专心致志守在旁侧的副将,问道。

“你们几个,可曾看到有人出去?”

四个副将齐聚过来,茫然地摇摇头,“人?什么人?”

太叔离一阵心惊,暗道:道长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

他的这四个副将,那可是由圣上从皇旗军精心挑选推到他军中的顶尖精锐之人。

又加之多年磨合显拔提调至手边,虽然不比江湖人,但也个个都是三重境的实力,最强者实力甚至达到了临四重。

这份内气实力在军中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毕竟迈入四重境的内家高手,要么就是隐居深山隐秘修行,要么就是江湖中各门各派自幼培养出来的高手,就算入得庙堂也会择一高门权贵过荣华生活,极少有人会选择入军为将。

况且曲晋军法森严,便是身达四重境的内家子入得军中,也得要从最底层做起。

试问,有几个实力已经迈入天下高手行列的内家子会在底层任几个比自己实力低的人命令而马首是瞻不得延误的?

与其如此憋屈,还不如江湖逍遥自在。

故而军中普遍实力都不会超过二重境,只有久经战阵的将领才有可能在一次次浴血搏杀与私下修行中提升内家实力,达到三重境,甚至临四重。

但想要真正在军营中迈入四重境的门槛,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一定是少之又少,千百年都出不了一个。

想要在四个军阵中百转千回杀出来的,感官极其敏锐的顶尖将领眼前离开而不被发现,哪怕是四重三步的内家高手也不一定做得到吧……

脑海中念头一跳,太叔离眼中的神光不由更亮几分,双手搓了搓,喃喃自语道。

“大事可图,万事可安啊。”

……

天唐,帝都长安。

皇城后,唐皇寝殿,未央宫。

在天唐国内地位超然,稳立于文武百官之巅,王土之下地位仅次于当朝皇帝的今代首席大相,出身天唐相族张家的张奕治,此时正默默立在未央宫外,等候唐皇午休后召见。

长安气候常年以暑热见长,尤其九月,正是长安城内暑气正盛的时节,日头毒辣已极。

可这位身不负半点内气,已过不惑之年,时近知命之岁的文弱文人却始终将腰杆挺得笔直。

任由额头上浸满了汗水,任由刺目的金阳照在身上汗流浃背。

侍候宫外的几位唐皇贴心的内监此时也都神色慵懒,涨红的脸上爬满了热汗,时不时地以衣袖闪动微风取凉,

他们个个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平素做事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可面对如此天气也做不到如对方这般全神贯注。

看着张奕治的眼神越来越是钦佩。

怪不得他不过二十岁出头便从相族支系之间脱颖而出,由张进酒与相族当代族长极力推荐入宫以取百儒百将大朝会考之魁……

单是这份超乎常人、不动如山的忍耐力,就足以为之惊叹。

百儒百将大朝会考乃是天唐独有的制度,若想夺得天唐权位巅峰的首席大相位,就必须要顺利通过时长二月之久的大朝会考并取得头筹。

顾名思义,百儒百将,便是由国内来自各地最受人尊崇的百位大儒以及百位将领聚到一处逐一命题考量。

不仅要通过每一位大儒与将官苛刻至极浩如烟沙的测试,还要取得头筹,这难度可想而知。

不仅要有经世致用的头脑和超人的知识量,还要懂得变通与革新,拥有为国家盛的能力。

历朝历代,除却极少的几次外,能够通过大朝会考夺魁的人几乎都是出自天生患有厚土之症的张家,张家也因此才会被人们俗称为相族。

自相族因受张进酒牵连而在长安城除名之后,就再没有人能够通过大朝会考。

直到相族重入长安,直到眼前这个妖孽一般的人物一鸣惊人后。

大朝会考甚至因为这个人改了规矩,本来首席大相位空缺的时候,每四年才会举办一次会考,毕竟数百位大儒将官也不是那么好聚拢的。

可唯独此人,被张进酒与相族族长推荐后,被唐皇召入宫城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与唐皇说了一些什么,只知道自那次面圣之后,唐皇不顾满朝拦阻,紧急命令举国大儒和各地将官入京城。

无论各地大户高儒还是无甚名气却有几分酸气的儒子,无论在军中的地位究竟是封侯一方的将帅还是微不足道的小卒,都可以入京作为会考的考官。

而且,此届考生,只有他张奕治一个人。

如此一来,天下间文武各门拔尖之人无不深感好奇——对这个张家支系青年的好奇,以及对唐皇是否患了失心疯的好奇……

于是乎,文武能臣各方巨擘,但凡自诩有点能力的人,都会选择在唐皇的召唤之下,云集入长安。

他们都想要来试一试这个青年究竟真是腹有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还是沽名钓誉胡吹大气的黄口小儿。

那一年,聚集入境者何止千数。

素以天下宫殿之最著称的大明宫都难以接待下如此多的考官,一时间,朱雀大街上几乎所有的酒楼客店都住满了人……

那一年的大朝会考,时长半年之久,张奕治一人一口一支笔,不仅长袖善舞,将所有考官的态度与情绪考虑的极为周全,没有任何一个傲气十足的文人墨客以及武门名将受了冷落。

而且还堪称完美的通过了全部测试。

一考过后,举国尽称张奕治之美名。

天唐国历史上最富才名的首席大相,正是如此获得了天唐国人以及满朝文武的一致认可,成功即位了这一代的首席大相位。

即位那年,他才二十三岁,正是年少轻狂,意气勃发之时。

自他担任相位后,文修武备,吏治,官治,法治,民治,国治,无一不通,更无一不改。

重立国法,稳固军法,镇定民法,从而定邦国,安军武,固民心。

天唐国也因此以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在张奕治雷厉风行的改革中飞速发展。

短短十数年间,天唐,已经在养精蓄锐中迅速崛起成为了实力直逼大周、曲晋的超一流帝国。

这这一切的创造者,张奕治,功不可没,唐皇李霖甚至已经将满朝政事全部交于其手,除非关系极大的实务,否则其余的他也绝对不会插手。

不要以为他这个皇帝如此做就十分轻松,实则恰恰相反,他考虑的事情要比从前更多。

因为在拜张奕治为相前,他的目光止步于天唐,而在拜相后,他的目光已经无声无息的抬向了整个天下。

第二百六十五章:四国乱,而后天下

第二百六十五章:四国动,而后天下

依天唐国制,每日辰时有当朝议会,下朝后唐皇起驾回宫,会与朝中臣子探讨政事。

而在张奕治封相后,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更改为,下朝后群臣与张奕治交流天下政务,而唐皇回至寝殿未央宫,以午休为名实则暗中筹谋大事。

张奕治处理完国中实务后,若有事需要上禀,便会在未央宫外候旨,等待天子召见。

今日正是如此,未央宫内,唐皇李霖由于近日里思虑过多,加之天气酷热,不由神思慵懒困顿。

不仅食欲不振,而且整日昏昏欲睡。

早朝后更觉眼皮重渝千斤,倚在书案后的软椅上小憩半日。

旁侧服侍的内监一面为天子扇风取凉,一面备好用山泉水镇过的清热解暑的新鲜水果,等待天子清醒后可以随时吃到。

午间正是灼阳似火的时刻,当李霖自睡梦中悠悠转醒时,一国之相的张奕治却已经默默无声的在未央宫外的赤阳照射下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睁开双眸,略带惺忪的睡眼中还挂着混沌的神光,抬手下意识的抓住案上杯盏来,饮了几口其间清凉的银耳莲子羹,这才揉了揉太阳穴,坐直身子。

候在殿外的内监见陛下转醒,小跑着进来通禀,一听闻张奕治已等候了如此久,顿时惊得睡意全无,睁大了双睛,急道。

“张相在外,怎么不早些通禀,快宣!”

而后李霖也顾不得睡醒后形容有些不堪,衣衫有些紊乱,大踏步绕过书案,降阶相迎,一路走至殿门出。

张奕治闻迅走入后,一下子撞上唐皇关切火热的目光,温和一笑,不甚在意的插手施礼。

“臣张奕治,拜见吾皇亲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皇伸手挽住前者的衣袖,猛然发现其袖管竟也被汗水打湿。

再定睛凝视过去,此时的张奕治额头上密布一层晶莹的汗碱,周身已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大汗淋漓。

有些不忍的自责道,“是朕疏忽,怠慢了张卿,还请爱卿勿怪。”

张奕治再度一笑,尚且十分年轻的面庞上没有半点异样之色,一如平日温文尔雅。

“陛下再如此多礼,反令臣惶恐了。臣今日入宫,所为非别,正是前几日与陛下提及的曲晋云东联军一时。”

“这消息是否探清,可属实吗?”

李霖神色端凝,携着张奕治的手走至书案后软椅上放置的曲晋天唐大周南周四国地图前。

“那封出自大周名将赵梦缺手的情信抄本是由岳三清及几名酒山高手护送,亲自飞马呈递入京的加急信,其中所记详实,字字句句均有迹可循,不似虚言。”

“再加之前几日出动大内二黄六光禄亲自出境探询回的消息……可以大致确认,此线报无误。”

天唐大内庭,乃是集全天唐一心效忠于唐皇的最强者所构建的第一机关,主管一切他人无法解决的疑难任务。

大内庭中,有九黄十二光禄八十一庭监。

九黄中个个实力超拔显著,其中九黄之首也就是大内第一高手游少府,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据传闻他曾私下与花青龙褚士齐有过一战,虽然世人不知胜负。

但据说自那之后,褚士齐就在北固山内闭关,再未出过江湖,而游少府却是优哉游哉,继续若无其事的为唐皇执行任务。

九黄内排名第二的辅国魏胆公与排名第三的鸿胪寺大鸿胪,均是被武甲阁武评册纳入天下前二十之列的榜上高手。

此次探信任务足足出动了八位大内高手,可见张奕治对其的重视程度。

如今确认清楚过后,他第一时间来到未央宫中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商谈接下来的安排。

“如此一来……”李霖抚了抚颔下略有些凌乱地短须,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莫非……张卿是想要……劝朕兵取曲晋?”

张奕治郑重的点了点头。

“不错,这正是臣之所想。而今曲晋西境军几乎倾巢而入云东,曲晋西南空虚,而我国兵甲已足,战士蓄势已久,若值此时挥兵背上,必定可破其西南而直逼太颖城。”

李霖吞咽了一口唾沫,尽管对方回答十分的诱人,可还是没有冲散他的理智。

“可你怎知曲晋不会抽调东境军抢护西境以防备我军,况且即便我军顺利攻至太颖城……”

李霖愁眉不展。

“有十万皇旗军镇守,太颖城固若金汤,我军寸步难行,背后又有筑难王朝窥探觊觎,又当如何?”

“别的事朕都可以顺着爱卿,可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我天唐先动,那对已经动荡无比的天下局势来说完全就是火上浇油,会将局势搞得更加混乱。”

张奕治缓缓抬头。

“陛下思虑的,臣都已想到。可臣要做的,就是浑水摸鱼,动中取静。”

李霖手指在四国地图上来回游移不定,良久后才道。

“是朕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张卿这两句话的含义,既已先动,有何能静?或许此时曲晋正是浑水乱势不假,可天唐入得浑水,只怕就再难出来了吧……”

张奕治眼神停顿在曲晋与天唐的交界处,一指绵延千里的黄沙道边缘,口中全无停顿,娓娓道来。

“敌不动,我不动,而今敌已动,我再动,便是占据主动。”

将这一局云山雾绕的话说完,李霖却似有些明白,可有倏地想起了一些什么。

“可是前不久爱卿不是还与朕说,要沉得住气些,唯有得保一时之静,方能成大事么?”

张奕治略微将声音压低一些,沉沉的说出了一句话。

“臣所等待的时机,已经到了。此时若不改静为动,更待何时?”

“可……南方筑难王朝毕竟还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若不解决,焉能引兵长驱直入敌国巢穴?”

李霖依然踌躇不定,平日里,他对这位经纬才学的张相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可今日张奕治提到的这件事情,他早就蓄谋良久,却又踌躇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迈出第一步。

这,都是因为他害怕整个东方会因为他这一动而掀起一场更大的乱子。

东方三国,天唐,筑难,郑庭,足可谓互相牵制,便面看上去波澜不惊,实则一旦有一国先动,另外两国便不得不动,否则就很难保持其中暗暗存在的平衡。

或许郑庭只是一个效忠于大周的小国,盛产玉石文宝,不善军事,可一旦被拉入局中,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触动的一方巨擘……

毕竟郑庭国存在于天下的念头甚至比大周还要久远,能够如此经久不衰,其后必定有其道理所在。

而筑难王朝则更是必须要提及,这些年来,天唐的南方最边境几乎从未太平过。

虽然被张奕治所改国治而渐转富饶,可依然难长治久安。

缕缕有来自筑难的马贼强盗进犯天唐边境,屡禁不改,无恶不作。

即便是张奕治大力休整边防,也还是对这些无孔不入的贼人感到些许无奈。

而这位心有沟壑的首席大相还知道,这些小小贼人不过是筑难那边投石问路的一枚石子罢了,接下来,谁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小动作。

表面上,天唐与筑难同为大周的附属国,筑难年年进贡的车队还要借道天唐,可这背后的千丝万缕,就不言而喻了。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节,那筑难王朝与野心勃勃的南周国之间,可就只隔了一道波澜壮阔的分周江啊。

如此情况下,他天唐若是先动一步,谁知后果会是如何,起码在唐皇李霖看来,那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可一看到张奕治果断自信的神情,他的心中却没来由的升起了些许怪异的感觉。

难道他,当真有万全之策?

如果真是,那动兵夺曲晋的疆土,似乎也并无不可……

既百利而无害,何乐而不为。

第二百六十六章:马踏中土军将近,却只见歌舞升平

不提天唐如何运筹行动,准备兵进曲晋,再回看云东方姜谷庄所领联军处。

光阴飞逝,时光不等人。

眨眼间,数日过去,姜谷庄浩大军阵在数日快马加鞭的长途跋涉之下,终于抵至云东边境的稠云稀云二州。

关口小军卒多,为防一关同出,过于拥挤且声势至极,行动缓慢,姜谷庄当即决定分兵而行。

熟知地形的他在到达边境前,将太叔离唤入中军,并命其带一半人马自稠云州关口入中土。

而自己则是带着另一半军士自稀云州关口出云东。

双方人马不必在中土迅速回合,而是分道以双线破城,分兵而战。

与各自所面对的中土守城驻军交相开战,最终在帝都汇合一处,共破元京。

此番计策可谓智博深广,不仅可以节省大军军阵出关的时间,同时节省了一道逐一破城的时间,以图快速解决战斗,为夺得中土再夺沧北的全局节省下难能可贵的时间。

如此一来,叶司丞事先所估计的一月内夺下中土的保守推测便被快速缩短。

而加之联军数量远超叶司丞的预料,所以这个时间还会更加缩短一些……

统筹算之,也许以姜谷庄如今分道用兵的实力来看,夺下中土的时间不会超过十日。

算上前几日行军的数日时间,那么留给叶司丞和小皇帝在沧北攻破镇天王的时间至多在半月内。

半个月能做什么?

如今的沧北,加上关侯世家数以百计的内家高手,以及撼剑指峰五位当世至顶的天相,高手简直不可胜数。

镇天王座下有如此多的高手守卫沧北出口,拖住叶司丞的脚步。

即便是叶司丞手中掌握着三十万沧北军,可那也只是军心不稳,暗藏祸胎的沧北军……

这场位于沧北的战争想要在十五日内解决,恐怕就算是机智如叶司丞,也是做不到的。

想到此间,姜谷庄的面上就不由得浮现出了欣喜之色,喜上眉梢,悉堆眼角。

的确,消息泄露导致计划出现变数,可这也导致原本分散于天下各地的布局被重新碾成了一股绳,更加使得局势明朗。

摆脱一切束缚与压力的姜谷庄,可谓如鱼得水如入无人之境。

再也不用小心谨慎的担心其他,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三个字,战,战,战。

这日清晨,下令吩咐一声,全军拔营起寨,距离稀云州山口已不足五十里。

全军加紧行程,争取今日午时便要破关而出。

最好能够顺着军心正盛,气势正强的关头,一举取下出关后的第一座城池。

袭安城。

袭安,虽位于中土的边缘,但毕竟也是享誉“人间仙土”的大周中心地带的一部分。

不仅耕地广阔,麦田林园举目望去,一眼不见彼岸,根本不知占地几何。

就连城墙也要比云东沧北等地的城墙高上三成,守城军也是他处城池的一倍之多。

大周律法规定,但凡规制最够一城之地的地域内,至少驻有守城军一千五,而占地更广的城郭守城甲甚至会破三千之数。

袭安这个纵观中土十城中也算不上大的城池中,却驻军六千之多,足可见大周天子对皇城周边的重视。

另外,袭安城西北二百里处,还设有天子下雏营三卫,合共三万人,主袭安,闾南,太鹿三城的安防禁卫。

一旦各城守城军遭遇什么危险,雏营三卫都能在烽火狼烟的传递之下最快得到信息,并予以驰援。

可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中土百姓守城军以及天子下营卫又有多少可以应战呢?

不说存储于袭安城中的狼粪干草数量根本不够传递消息。

时至今日,就连那数十年前南周军逼迫中土时还曾动用过的烽火台都几乎成了供人游玩观赏的花瓶摆设,难当大用。

如此情况下,无论是否有这雏营三卫做保,袭安城遭遇袭击的消息都无法迅速传递出来……

这袭安之危,就已呼之欲出。

至于应对之策,也显得更加捉襟见肘,难上加难。

更何况还有兵力上的巨大差距。

或许单单拿出来六千军士燕别翅排开,立成五方军阵看来军威浩荡,人数众多。

可当其面对上数十倍的军力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古人或有以寡胜众的先河,可纵观古往今来,四十五比一的战斗,就算辛子再世关帝再生,只怕也很难战胜。

中土十城一派沃野平原,几无任何有力的防御工事,也无任何高山与地形利处,或许那五丈之宽的悬桥护城河还算得上是一些优势……

可当这小小的优势放在对方绝对的实力面前那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袭安作为姜谷庄大军马踏中土的第一步,距离万劫不复,只差须臾……

……

时值正午,天上骄阳灼灼似火,刚入中土的雪意不过才席卷过帝都,在袭安城还能感受到些许四季如春的感觉。

只是自西方吹来的夹杂着雪意的寒风,依然在告诉着袭安城的百姓,偌大中土将全部被大雪所覆盖的消息,并非虚言。

正值人心惶惶,百姓忙不迭的筹备冬衣,铸厚家宅增添暖炉存粮的时候,鲜有人注意到一股滚滚硝烟正飞速逼近。

话说姜谷庄急行军冲关而出后,统御大军以最快的速度直逼袭安城时。

被放在城外以及稀云州关口的探哨兵卒,不过才刚刚察觉出情形不对,催马带着消息赶至袭安。

快马一溜烟的赶至袭安城主府门下,那名哨兵脸红脖子粗的跳下马来。

根本不顾略有些凌乱趔趄的脚步,更不顾城主府门外侍候的府兵与门童,推开拥簇上前不明所以的甲士,他抬步就往正厅狂奔。

此时厅中,适逢一派祥和之景。

稳坐躺椅上,斜倚着扶手的袭安城主燕淮正抬眉翻看着桌案上无关紧要的公文要务,时不时地侧过头,与师爷言笑晏晏的交谈两句。

这一城之主做得倒也清平自在。

谁让他的封地,是中土呢。

这个被四方包裹于其中的风水宝地,良田美城,能有什么危险可言?

他所要看的,只是城中业绩如何拔高,城中百业民生如何稳定。

还有如何能够凭借政绩来讨得朝中某位大员的欢心,以图来年进京参与大朝会时,能够得人青眼相加。

最好是能在审吏司门内替自己多加美言几句,得个中枢大臣的宝座。

可惜一切幻想只如梦幻泡影,真正的噩梦已然近在咫尺,兵临城下。

不过打盹醒神间,厅外就乱做了一团。

燕淮眉头一挑,有几分不耐的重重将公文丢在书案上。

双手撑在脑后舒服的躺在椅子上,眼神示意师爷。

“文师爷,你去看看,何事啊,如此聒噪,若无什么要事,就赶快打发走了,该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本官让后厨做了雪花羹……”

文师爷面上也带着几分不快,揉了揉肩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方要抬起步子踏出门槛,一个黑影就急急地扑撞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本是一介文士,被这人影一撞,脚步一个踉跄,倒栽葱似的滚倒在地。

手中握着的茶盅“啪嚓”一声刷得粉碎,碎瓷片割了脚踝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直流。

茶水飞溅间,文师爷一口的污秽之语就叫嚷着骂了出来。

抬手就用尽吃奶的力气给了那随他一同栽倒在地的黑影一记重重的耳光。

第二百六十七章:有奸徒献城投敌,有君子死战不降

大周中土,袭安城,城主府。

传报哨兵推开拦阻的府兵扈从,抢步直逼入正厅,恰巧与文师爷相撞双双趔趄倒地。

文师爷信口辱骂,反手给了哨兵一记耳光。

那哨兵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焦急慌张的神情甚至将那红彤彤的五个手指印都盖了过去。

扑跪着一个猛子扎到燕淮城主的脚下,周身痉挛,急的是涕泗横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淌了一地。

语音颤抖中带着几分哭音。

“城……城主!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云东军反了!大举破关进犯中土!其数量不亚于二十万之众!”

燕淮眼睛一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拿着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

战事距离袭安城实在太远,尤其是这位惯享繁华,过惯了太平日子的燕大城主,更不会相信物华天宝的中土会有战事。

所以起初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并未反应过来。

茫然的看了文师爷一眼,猛然反应过来,蓦地里从躺椅上跳了起来,牵带着书案上的简章公文倾坠一地。

他一把扯住那哨兵的脖领子,一张肥的流油的脸颊几乎就贴在了哨兵的脸上。

话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含糊不清,甚至结巴个不停。

“你你你……说说说的什么么么胡话,你你你再说一遍!”

“城主大人!云东军反了!扛旗手所扛的是云东镇天府的九蟒大旗啊!”

燕淮顿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额角瞬间就浸满了汗水。

鼻头眼角一颤一颤的,不敢置信的破音歇斯底里喊道。

“你再说一遍!云东镇天府?”

“云东军反了!”

燕淮腿肚子一阵发软,手扶着桌案这才勉强瘫坐在躺椅上,眼神涣散,心神剧颤,内心如同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他喃喃自语着。

“完了……云东军有数十万啊,我这六千人拿什么和人家打,完了,袭安城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文师爷虽然平素仗势欺人,居功自傲,仗着得宠,没少欺负下人打压平民百姓。

但毕竟读过十年寒窗,对一些事情比这个自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燕城主反应要快。

他一把推了推燕淮,示意城主不要再多言,而后低头问倒地不起,同样浑身发软的哨兵。

“你说云东军兵力几何?具体情势如何?”

“据探哨所述一眼所望,不下二十万之众,黑压压连成一片乌云,而今已出稀云关,距袭安城不足八十里。”

听着哨兵迅速说完,饶是文师爷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惊得心跳慢了一拍,良久后才故作镇定的摆了摆手,命令哨兵退下去。

哨兵脚步虚浮蹒跚的离开后,文师爷三两步走至门前,左右张望一下。

喝退亲随侍卫,又命府兵在入门连廊处放哨戒备,不允许任何一人入内。

确认厅堂四周再无闲杂人等后,他紧闭上房门,复又紧锁两旁窗扇。

燕淮眼神混沌无光,垂头丧气,根本就不去看他,自顾自盯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心乱如麻,腑脏内五味杂陈。

父亲花了半生积蓄才自公羊圣相明码标价的官位中给我买了这土的逍遥城主,镀金后才好上任京都高官……

可如今这刚上任才不过一年半载,就出了这等事,这这这,到底如何是好啊!

正自感慨惆怅间,他突然感觉到文师爷在若无其事的收整着散落一地的公文,心神一动,怒气爬上心头。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一脚将文师爷收在手中的文案再度踢飞。

嗓音依然是歇斯底里的咆哮道。

“你我都要成了云东姜家的待宰羔羊了,你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收整公文!姓文的,你想死,你燕爷爷不能陪你死!”

说着他抬步就要起身,但身子骨一软,又重新坐回躺椅上,经过一段时间醒神后,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回复心神,张口喝道。

“你去后院把夫人叫来!”

文师爷眼神中闪过一抹阴冷的神光。

“城主是想要夫人收拾贵重佳宝准备弃城而逃吗?”

燕淮的肥脸一僵,面上虽有心虚却强自义正言辞道。

“胡说,本官身为一城之主,岂是这种贪生怕死之辈?本官是想……是想叫夫人随本官一同登城楼与那云东军同归于尽!”

文师爷心道,说得好听,口中却说。

“大人也不必瞒我,小的自问足够了解大人,这些糊弄外人的话就不要说了。”

眼看燕淮气的面色通红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文师爷凑近燕淮耳边道。

“大人是想要生,还是死啊。”

“废话!若能活着,那个愿意死。”

燕淮眼珠一转,就知道文师爷的意思了,肥脸一抖,眼睫一跳。

“师爷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让本官安然无恙渡过此劫,快快说来。”

“大人莫急,你看这遍地公文……还是应当收整齐全得好,毕竟大人日后还要在这府内任职,甚至还要在更高的位置做一方封疆大吏呢……”

文师爷嘴角含笑。

“毕竟那镇天父子可不希望臣子怠慢懒政,置公文于不顾啊。”

燕淮幡然醒悟,被这一句话惊得是一身的冷汗,刹那时间上下一片汗湿浸透衣衫。

他再度咽了咽吐沫,瞳孔忽合忽散,喉结乱颤个不停,舌根如同灌了铅,许久后才僵硬的吐出一句话。

“你要我献城给镇天姜家,不,不不不,这乃是通敌叛国,是祸及九族的大罪啊,我绝不能,绝不能……”

话到后来已是低若蚊蝇,显然他也知道这是一个绝佳上好的计策,刹那动了心,内正举棋不定。

早就熟知燕淮性情的文师爷知道此时正是在干柴上添最后一把火的时候。

他嘿嘿一笑,一手按在燕淮颤抖不已的手掌上,宛若一下子握住了自家城主扑通乱颤的心。

“城主,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我此时认清形势,跟对明主,还愁日后封官进爵无门吗……如今正值云东军破城的紧要关头,若你我此事献城投降,那可是帮助镇天王爷大振军威啊。”

“这可是大大的一记功名啊!来日镇天爷面南背北,登基坐殿之时,城主大人以如今献城撕开中土防线的丰功伟绩足可做一个开国功臣呐!”

“开国的功臣,最低那也是世袭罔替的二品国公……大人能忍一时之辱,换的,就是来日的千秋万代不朽传奇,史书上也定会留您一笔青史美名。”

“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师爷凑近得几乎贴在了燕淮的耳朵上,语音充满循诱惑性。

“大周如今气数已尽,朝中腐朽,奸佞层出,以大人如此身份如此本事,怎能陪着大周一概完蛋垮台,莫不如……”

“嘿嘿,您看,届时您成了镇天爷座下的红人,何止一品国公,我看就连这中土十城总督那都是唾手而得……”

燕淮的一双小眼珠是越瞪越亮,一咬牙一跺脚,丹田一口下沉气,他猛地一拍桌案。

“好,这城,我燕淮献了!”

文师爷闻言心中一喜,下意识双挑大指,赞道。

“大人不愧为当世人杰!为人间大义,不顾自身小义,舍得一身名声投效明君,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啊!”

燕淮笑的肥肉滚成一团,令得皮笑肉不笑的文师爷直犯恶心。

“那是那是,本官何许人也,为了大周百姓,必要投靠明君!”

话音落地,他忽又眉头一挑,侧头问道。

“本官便是那二品国公,便是那中土十城总督?”

文师爷谄媚连连,“是是是,唾手而得。”

燕淮托着腮帮,仰天纵声大笑。

……

中土,稠云州关口以西不足百里的太鹿城。

城主府内。

已得到哨兵传信的城主裘怀婴急命召满城文武官入府会商。

同时有条不紊的派出三班飞马兵带着加急求救信,分别向就近的闾南城,雏营三卫,以及护卫京都的长肃营求救。

另一方派人迅速筹集干草狼粪准备烽火狼烟通报各方有敌情,以提前预警。

一系列安排可谓纹丝不差。

举止得当,镇定自若,稳如泰山,足可见这位时任一十七年太鹿城主都不得审吏司重命委任升迁的裘城主之心思百转,周密非常。

事态紧急,听闻传唤的满城文臣武将不敢有丝毫耽搁,纷纷赶入府内。

可正厅座无虚席后,却迟迟不见裘怀婴。

顿时人人自危,各自窃窃私语,惶惶然不可终日。

恰此时,只见裘怀婴一介文官之身,一袭五品城主正装,背负双手,神色端凝,举步迈过门槛,走入堂中。

其形容昂首挺胸,正气凛然。

厅中随之一静。

裘怀婴轻咳一声,走到正中书案前,举起其上惊堂木在桌案上重重一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厅中更是鸦雀无声。

他回目四览,只吐出了短短一句话,斩钉截铁,战意森森。

“我太鹿城,全城死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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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随风潜入司衙院

太鹿城作为直面稠云州关口的第一个座城池,自然也是中土十城防线的伊始。

故而攻克太鹿城,乃是联军破开中土的重要一战。

领着大军出云东入得中土的太叔离按照一早与姜谷庄商量好的计策,早早地探清了太鹿城的虚实。

在知道太鹿城守城甲仅有五千而背后护卫三城的雏营三卫也就只有三万之数后,他便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本来以为姜谷庄让自己自稠云关出兵是摆了自己一道,给了自己一条难行之道,而他自己选的乃是轻松之途。

可出关之后,他派探马详细打探。

确认了自己所要面对的太鹿城驻军比姜谷庄所要面对的袭安城驻军数量要少,而且双方驻军都是靠着雏营三卫作为驰援后,心中不免有些讶然。

姜谷庄对于自己这个外来之将竟然没有半分排斥的态度……

他换位思考了一下,假如自己站在对方的位置上,自己的选择一定是择一条驻军更多守卫更加森严的路径给对方,从而趁机消耗对方的兵力。

好在日后与对方为敌时,减轻应对负担。

可姜谷庄给出的选择却截然相反……

虽然五千和六千之间的差距在坐拥数以四十倍之重兵的太叔离看来区别并不大,但这小小的一件事就能透露出隐藏在姜谷庄背后的容人之量。

身当大将而不拘小节,敢冒他人不冒之险,着实大丈夫也。

心中对之的评价不由再度提上几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曲晋帝将如此人才收纳入麾下效命。

只不过现在的他还不知道,做过数十年详细筹谋的姜谷庄给他的这条看似轻松的逼取帝都之道,究竟会有多么艰难。

事后太叔离以及背后时时旁观暗有疑心的有缺老道才猛然醒悟,是自己低估了姜谷庄,这才被姜谷庄坑了大大的一遭。

攻太鹿之难,难于上青天。

……

历史的巨轮缓缓转动,标记着这一年的这一日,孤帝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这一日,姜谷庄兵行至袭安。

这一日,太叔离军临太鹿城。

也是这一日,内气深厚,实力已达四重第三步的今代儒祖公管随卿,微喘粗气的停住脚步。

他仰起头来,眼神落在城门上方正中的宽大匾额之上。

那匾上的字迹,刀劈斧剁一般齐,横竖皆有力,气势仿佛穿透时间的桎梏直传入眼。

初代儒祖公管清棠亲手所书,“元京”两个大字。

昶州距此即便是红渊马也得五六日路程。

可他却硬生生凭着自己一手当世顶尖的轻身功夫,只用了四日五夜就到了目的地。

在天光微绽的清晨时,终于是内气空空遍体汗潮的站在了帝都西玄景门前。

早就易容改貌,换了普通老百姓衣衫的他,一路沿着人烟稀少的捷径小道飞驰,所幸一路上基本上没有人注意到他。

毕竟他速度达到极致时,寻常人的肉眼也只能看到一道鸿光闪过,除了和他实力相差无多的人才可能勉强捕捉到他的身影。

可普天之下实力能够达到他这个地步的人又能有几个?

像上次拦堵住他前路的韩尝宫那般的人物,又岂会在荒野随意碰见。

故而这一路上,他避离官道主路高城大户,避离各方暗探谍哨,只走小道,夜宿荒野,亦或是不舍昼夜的赶路。

几日下来确实真的并未掀起半点波澜就顺利抵达了元京。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无论凭着自己一人之力,究竟能否在帝都搅弄一场风云,他至少已经在没有被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来到了这里。

身在帝都的姜硕不会想到自己敢孤身入帝都,以飞蛾之身扑向烈焰。

那么远在沧北和进兵中土的少王公就更加不可能预料得到了。

往往破局的关键,就正在于这一点预测的失误。

成功以凭空捏造的度牒路引打发了守城甲士入得城中后,他第一时间来到了情信司的大门口。

对于情信司丞重闻景这个老家伙,他是不可能予以什么厚望的。

以他对之的了解,这位侍君三朝的老臣多半已经沦陷入了镇天姜家的府内了。

毕竟重闻景与镇天王私下里有书信往来这种事情,即便是掩饰的再好,管随卿也有门路能够查探清楚,因为在情信司司衙内,有叶司丞布的眼线。

虽然担任的并非是什么重要官职,但从眼线透露出的重闻景某些异常的只言片语间,就已经可以推测出重闻景的态度。

管随卿还知道,镇天府小王爷姜硕入京后第一时间不是入宫面圣,而是直接去往重大人的府上拜会。

从这一点上,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他现在独身在帝都,情报闭塞,对于帝都内最近的消息以及云东那边的动向更是两眼一抹黑。

因此他第一时间就将主意打到了眼线遍布天下的情信司。

在这里,他可以进一步掌握眼下多方局势情况,更好的为接下来的行动铺路。

情信司司衙深深,墙高院广,背后一条街道格外僻静幽深,鲜有人来。

他悄无声息的摸到了无人街巷,四下打量两下,动作轻盈,灵活如壁虎般上了两丈高的院墙。

眼神微一下视,三三两两的司卫正在几处重要楼门前守卫,此外还有三队巡逻兵正在自己可以看到的位置徘徊。

饶是管随卿艺高人胆大,也还是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定了定神。

脚步轻点间,他行如一只游荡在飞檐高台间的灵猫,闪身跃上了一座四层小楼的顶台。

身子也在下一瞬紧密贴合在双人环抱的台柱上,以掩饰住身形。

探头确认过无人发现后,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地理位置,顺着下楼的台阶轻步走了下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根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故而院中数十位司卫甲士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

所谓隔墙有耳,隔窗有眼。

就在管随卿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位置,有一家恰好可以看清管随卿潜入司衙的清静街道的茶楼。

而此时此刻,那窗扇大开的包间中,一个肥胖的身影正探头探脑的用被肥肉包裹的小眼睛看着管随卿的全部动作。

直到管随卿成功潜入高楼后,他才收回了目光,阖上窗扇。

小眼睛咕噜噜一转,有些好笑地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这管随卿还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要不是师父让我连续几日包了这家茶楼的第三层,你恐怕就有暴露之险了吧。”

书中代言,这位身子圆滚滚的身影,赫然就是太上老姜相的大弟子,肉球。

老姜相明说静观不动,但如今情势危急,他还是派出了肉球来替管随卿解决后顾之忧。

这令肉球心中对于为相者本人的修心之术又多了几分明悟。

“原来,口是心非才是修心的上道。”

肉球自言自语着,背身出门,付了房钱,出了茶楼。

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了熙攘的人流之间。

他可从来都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

尤其他对于帝都之危忧心忡忡已久,对那位手太黑的镇天府小王爷也是深恶痛绝,他并不甘心就这么无所作为的回太上居复命。

而这,也恰恰是太上相这次派他出来而不是派出黑炭的原因。

……

太周山顶,高崖巨石上,古树下。

老姜相盘膝静坐闭目修心,背后黑炭也同样紧闭双眸缄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老姜相突然睁开一双恍若可以洞穿世间万道拨开俗世迷雾的眼睛。

极目看去,穿透止不尽的云端深处,望向情信司司衙的方向。

“黑炭,你可有话想问为师?”

黑炭睁开眼睛,亮洁空闪清明无暇。

“师父,徒儿没有。”

她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既然说了没有就肯定没有。

老姜相淡淡一笑,白须轻轻随风飘动。

“果然还是你,更适合修行心道,远比为师,要更加适合。”

第二百六十九章:唯有一招可缓此局

大周帝都,情信司司衙内。

管随卿并不是随意潜入一座楼内,而是事先就算计过了,他走进的这栋小楼正是大周国内情信汇总的周信楼。

而且叶司丞一早布置进情信司内的那个眼线,就在这里,主要负责周信楼中的情信梳理与统计摘录。

这明面上看起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八品小官,但毕竟笔下关系极大,直接囊括了大周国内大多数可以见人的情信。

故而周信楼主官一直都是一份饱含油水的美差。

至少很多的人都愿意双手奉上大把的银票,私下里在周信楼主官的手下买下一些及时的情报,并从中得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换句话说,情信司在不明门道的人眼中,只是专门效忠于天子,为天子获取第一手信息的部门,可对于那些手握万金的巨富商贾,也是一大重要信息来源。

在如今乌烟瘴气的大周庙堂之中,这样以权谋私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

或许生得好皮囊,实则内在草莽,正是形容这些打着独独效忠于天子旗号而干些蝇营狗苟事情的小人们。

虽然不久前姜硕曾私拟诏书封闭了帝都与外界的情信往来,但许多事情,就连背后有着关邪情报网撑底的姜硕也不可能不经过重闻景的眼睛就将一切消息纳入耳内。

这,就是大周经历五百八十年积累下来的谍探能力,这一点比之私下里发展壮大的关侯世家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奈何如今的重闻景,尽管并没有与镇天府小王爷厮混在一处,却也为自己留了后手。

所以有些消息他不会告知朝中忠于小皇帝的一方,也不会告知姜硕,只会自己悄无声息的掩藏起来,将一切秘密都捂在肚子里,等待他日需要时再拿出来奏效。

不得不说重闻景的确是个做事十足谨慎的老狐狸。

在周信楼主官的帮助下,管随卿上上下下将所有近期传入楼内的消息都搜刮了一遍,都没有找寻到任何有关沧北,中土和云东三地局势的消息。

大多消息诸如某某藩镇的王爷生了个大胖小子,某某一方大员又娶了第十几房姨太太。

事无巨细,冗杂非常,莫说不可能一一看完,单单是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在这里他想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为这里的情信,已经全被经验老道的重闻景滤过了一遍,想要找到可用的消息,除非……

一探重府。

自继承儒祖公位后,管随卿对于朝中的隐秘也知晓了一些,尤其辅佐幼帝期间,对于心向镇天的几位朝中高管的秘闻更是探知了不少。

对于这位重司丞,他只知道一件事,重府的高门大院内,有一处密室,另有洞天,藏有天下间真真正正的重要情信与线报。

只是这处密室的位置具体在哪里,启动机关又在何处,就连叶司丞和管随卿都没有探听出来。

据说,密室详情,只有重闻景一人知晓,当日建造这处密室的机关匠人都被重闻景秘密斩杀了。

管随卿敢肯定,这间密室内八成会留下重闻景与镇天王的往来书信,以及如今大周内无法为外人道的秘闻,甚至还会有云东军的详细动向。

想到此间,他停住翻阅情信的动作,招呼一旁出入忙碌个不停的周信楼主官。

周信楼主官李肃宁是个看起来年近花甲的小老头,两鬓斑白,鹤发蓬松,脸上时时刻刻都带着一股粉饰出来的腐儒书生气。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掩住重闻景的耳目,被重闻景器重的安排在周信楼中掌管重要情信。

李肃宁见管随卿突然停住,焦急的额头上浸出些许汗珠。

“管大人,这里情信书函纸笺如此之多,可定能够找到重司丞遗留下来的漏网之鱼!再找找吧。”

管随卿神色不知喜忧的摇了摇头。

“不行,时间太紧,根本来不及了,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如海的卷宗之中。”

李肃宁猛地掩上房门,叫两个自己的心腹亲随守在门外,刻意压低声音。

“管公,那您可有什么良策?”

管随卿没有回答,轻轻展开手中折扇,在胸口前轻轻扇动几下,似在思考。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故意加重的嗓音,“小王爷,您今日怎么想起来我们周信楼中……”

话还未说完,门外又传来小王爷姜硕的声音,“把门开开,让小王进去,小王要见李大人。”

紧接着门外推推搡搡数声嘈杂。

管随卿反应极快,当机立断。

“今日,本公从未来过。”

随即就身形一闪,自半开的窗扇中射了出去,转眼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管随卿夺窗遁走的同时,姜硕提开房门,大踏步走了进来。

李肃宁心中暗暗叹道:管大人,叶大人,陛下,臣李肃宁,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姜硕的神情分外温驯,看着散乱一地的情信纸笺,脸色未变,缓缓抬腿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语音及时随意的道。

“李大人可真是不辞辛劳,连日在楼内整理情信,不像小王日日荒淫虚度,无甚作为。”

姜硕眼角微微一挑,突然转过头来,眼神如同两道锋锐直射向李肃宁的眼底深处。

小老头当即心中咯噔一声,手中的纸笺缓缓飘落在地。

“可陛下不是已明旨发放,严令帝都内外消息一概禁止了么,李大人怎的还会如此操劳费神,小王见了,着实心中过意不去,李大人可真是尽职尽责,崇尚君主的好官呐。”

听他如此说,混了大半辈子庙堂的老油条李肃宁又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语间的杀意。

既知必死无疑,他也无需再多装饰,冷笑一声。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老朽生是周天子之臣,死是周天子之骨,此生,绝不侍二主!镇天王,呵,他就是个狗屁!”

一语方歇,一颗刺血头颅滚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

死尸应声倒地。

姜硕若无其事的擦去剑上的血,自怀中拿出书写的满满当当的人名单,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杆朱砂笔,抬笔在名单上抹去李肃宁的名字。

静谧的空气中,只余下姜硕自言自语的声音。

“这种冥顽不灵之徒,还是小王亲自动手更为放心。”

……

管随卿身形如电,自出了周信楼后,在楼檐间谨慎避开巡逻甲士,一步越出情信司司衙院,飞步离开。

目标,直至重府。

不过盏茶时间,他就无声无息的停在了重府外一条小道的道口,抬眼向着府门探查两下,正要寻个破绽处潜入府宅,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管随卿心中一寒,能够如此轻易进自己身而不被发现的人,他还几乎从未见过……

纵使是他,背上也还是浸出了一层冷汗。

有个声音自耳畔传来,“我能帮你,以小小一招就可缓如今局势。”

第二百七十章:驽马一骑杀透帝城

听到这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管随卿跳到嗓子眼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凭他的记忆力,已经在脑海中迅速排除掉了是镇天王一方人等的可能性,并以最快的速度分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张肥嘟嘟的脸,管随卿长长吐出一口气,向着街巷深处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问。

“肉先生,你怎会在这里?”

紧跟着他的脚步走过来的肉球,抬起手捏了捏满是肥油的下巴,呵呵一笑。

“那当然是偷跑出来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姜硕小子在帝都乱搞,整得满城风雨乌烟瘴气。但有师父的缘故在,我肯定不能直接插手这件党派之争,所以过来提点你两句。”

管随卿面色一紧,他素然知道肉球的名字,甚至还有过几面之缘,但却并没有更深的交流交往,所以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才学本事如何,值不值得相信。

但转念一想,如果肉球是镇天王和姜硕一方的人,他完全没有必要出言提醒自己,只需派出人来围住他,便可将他束于网中。

此时的大周帝都到底有多少镇天府的高手坐镇,管随卿不知道。

一旦被之所围困,纵使实力如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况且以他一人的实力,如果肉球是敌人,在如今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内,和判了死刑根本没有差别,姜硕肯定早已现身了。

而肉球是老姜相的亲传大弟子,其本事才学应该也不用更多猜忌。

脑海中一阵利弊权衡过后,管随卿马上选择了相信对方,轻轻点头,我这铁骨软玉扇插手施了一礼。

“而今危局在前,随卿束手无策,若先生心有缓局良策,还请不吝赐教,随卿定当洗耳恭听。”

肉球连连摆手。

“行了行了,说这些客套话没有半点意思。你就听我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则可保帝都与云东暂时难破,为沧北蓄力夺下宝贵时间。”

听了肉球三言两语概括完这个不像计策的计策,管随卿嘴张得足以放下十个鸡蛋。

他愕然的眨了眨眼,强行忍住噎在唇边的一句,“这不是胡闹么?”半晌后方咽了咽口水,讶异道。

“肉……肉先生,你当真不是与随卿开玩笑吗?”

肉球笑嘻嘻的摇着头,“当然不是,我可是认真的紧呢。你速去速去,定能起到缓局之效。”

管随卿顿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展开折扇,扇了扇,这是他凝思时的潜意识动作,显然他对于对方给出的建议非常拿不准。

“肉先生,现下敌明我暗,随卿难道不是应该趁着姜硕不明我方详情的时候,查探清楚帝都与云东局势的虚实,在另作破局之策嘛?”

肉球笑意不减。

“那你想怎么查?潜入情信司司衙院不成,再潜入重府吗?”

“这……”

管随卿一时语塞,且不说他根本不知道重闻景的那一间密室建在何处。

潜入偌大府邸中巡察,即便轻功绝顶,也无异于在一群虎视眈眈下大海捞针。

再说这本来也是时间紧迫下,管随卿头脑发热的无奈之举,如今听到肉球如此问来,自然无言以对。

他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肉先生给出的建议着实太过于出人意料,也太过于凶险,让他实在难以轻下决断。

肉球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会是这个犹豫不决的态度,四下看了看,这条小巷极少有行人,交谈正好,便低声侃侃而谈。

“这本就是争分夺秒之局,行差踏错任何一点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想要破此局,就必须要以非常手段。”

“更何况想要缓和如今大动干戈,已经根本无法平息的中土云东之乱,以争取时间,不出一狠招,如何能行?”

肉球顿了顿,肥胖的手指戳了戳铁骨软玉扇的扇面。

“你儒祖公门世代忠良,莫非你不敢为大周正统走此一遭险棋?”

管随卿眼神忽变,似乎突然间下了决断,眼神中射出的精芒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威势自露。

实力如海底幽潭般深不可测的肉球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

“依我之言,你根本不用管地方局势如何,便能在这帝都之中重振主动。孰是孰非,我想你心中已有决断,师命在身,我就不多嘴了,这就回太上居了。”

管随卿道了声谢,眼看着肉球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轻轻咬了咬牙。

“啪”的一声收了折扇插入怀中,也脚步轻飘的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

书中代言,方才肉球所说的计策,并非是什么兵法战策,更不是什么层层嵌套的高超布局。

肉球说出口的,就只有一句简洁而轻快的小诗,截自上阙藏冰曲中。

“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庙堂门扉仍高上。一壶烈酒,一壶烈酒,驽马一骑杀透帝城挂高翎,敬他一杯,盖奸佞。”

……

管随卿何等人物,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小诗中蕴藏的意思,因而感到心胆俱寒,同时更加惊叹于肉球的果敢与直接。

他竟然要自己独身杀入皇城,当着被囚禁于大殿内的文武百官以及姜硕布置在碧帝宫内不知多少的高手的面,擒下姜硕。

的确,如果姜硕在自己手中,那么一切就都好说了,姜谷庄与镇天王是不可能放任姜硕不管的。

只要对方的阵脚一乱,不仅可以牵制住濒近中土的云东联军的速度,更能够帮助小叶找到镇天王的破绽,并一举破之。

这确实是一招高明至极的缓兵之计,破局之策,但是……这其中的凶险,就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他。

人力有时穷,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杀入城阙深深的碧帝宫内,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抢走镇天府小王爷,这难度根本不亚于一个人灭了整个镇天府。

可如今的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或许潜入重府找到被隐藏的线报,再从线报中找寻突破口,拦阻住姜硕兄弟一往无前的气势,是一个稳扎稳打的法子。

奈何自己根本就找不到重府密室,再者说来,就算找到又能如何,自己一定能从线报中重定缓兵策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这个选择看起来危险程度远低于前者,可实际上可行性与变数也更为的明显,弊端更为突出。

时间紧迫之下,已经不允许他将所思所想更多浪费在此了。

他必须,如此选择。

低头看了看软玉扇上传承了数半年的幽幽光华,他突然笑了,笑的眉眼弯弯,笑的意气风发,笑的……云淡风轻。

我最初入得京来,不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了吗?

为何此时还要犹豫?

我管随卿,是大周的文人权威儒祖公,是大周开国帝敕封世袭罔替的大周第一祖公儒祖公!

是大周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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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点惊鸿紫衣影,折扇偏见霜寒【1】

大周,元京,碧帝宫。

皇城内,重阙森森,甲卫环伺守护,只不过这守卫宫城的甲士已经从原本的天子禁军,无声无息的转为了小王爷姜硕在帝都培养起来的亲信。

明面上是在庇护着皇城,实际上是在时刻监视着那一群被圈禁在侧殿内的文武大臣。

自从小皇帝出帝都的月余时间以来,这群大臣已经如同被关了禁闭一般,只允许在固定区域内活动,吃穿用度都有内监负责打理,可是都能看得出来这事情已经不简单了……

尤其是那日自老将文凌筠被姜硕以面圣之由叫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后,许多有些眼力的臣子就已经颇有微词了。

再加上这么多日时间,天子不知所踪,本该主持大举的中书令孔绣同样不见现身。

整个朝堂上上下下全局竟然都是一个与中枢风马牛不相及的镇天府小王爷以圣命为由在进行安排调控。

这让满朝文武都觉得眼前迷雾重重,不明所以。

但所谓有人欢喜有人忧,对于那些心向镇天王的大臣来说,这就是一个谄媚新主的绝好时机,毕竟在很多人眼中,大周的风向似乎要变了。

如果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人们心中可以得出两个推论。

其一,假如真的是天子在命令着姜硕统御庙堂,似乎已经有了退位的意思。

而另一方面,假如姜硕是在欺君罔上假传圣旨肆意妄为,就更加说明了眼下的朝局已经不是小皇帝可以掌控的了,变天的意味呼之欲出。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无论这高官厚禄是通过什么渠道坐上来的,但凡是想要站住脚,脑子一定是有的。

而至于那些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臣,一个个都是人精啊,辨清形势跟风站队可是他们的长处。

就在近日姜硕逐个挑出难当重用的数个臣子传唤出殿迟迟不归后,偌大侧殿中的人心,满朝文武百官一方大员,位阶都不低于正三品的大周天子重臣,心声都普遍偏袒向了镇天王。

即便是还有人心有疑虑亦或是一心忠于大周正统者,都选择了缄默不语,亦或是假面效忠于镇天府。

当然,这也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毕竟大周正统的民心臣心在近几十年来都是令天子头痛的一桩疑难,到小皇帝这一代奸佞比比皆是,根本无法处置。

机智如叶司丞,对于这些流窜于上位靠着真金白银就能买到的官职也没有丝毫的解决办法。

小皇帝会因此而头疼,镇天姜家也同样不外如是,镇天王想要改天换命,自然早就想好了日后对于朝臣应该如何洗牌整治。

而在整治的初期,也就是姜硕如今如今正在做的——杀,有一杀一,有二杀二。

从这一点上来看,姜硕的确继承了其父亲心狠手辣的特点,毫不留情的屠杀。

第一阶段,清扫所有生反骨效忠天子的人,除却隐匿极深的,如今几乎已经全盘铲除。

第二阶段,也就是现在,对于那些举棋不定的墙头草,还有靠着卖官鬻爵登上位阶的臣子,重新由黄润甫的公羊沛圣相整理拟定名单,再举屠刀。

全程可谓三个字,快,准,狠。

身在偏殿,此时心中忐忑的魏垂虎正是佯投镇天的一员,他的心中时时刻刻都在悼念着,悼念着孔大人文大人不会出事,悼念着天子不会出事。

虽然他知道这都是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

那一日,文凌筠临行前的眼神与神态传达出来的意思无疑表明了他已经大致认清楚了姜硕的真面目。

明知此去多半无生,他却依然悍不畏死,奋勇上前,这,或许也正是激励着魏垂虎这几日支持下来的最大动力。

也正是因为这份动力,它能够忍辱负重的保持着面对姜硕露出笑脸与谄媚。

这不仅抛弃了他从前磨砺军中的桀骜性情与底线,更让这个铁打的男儿豁出了这一生的颜面。

在性子直白的武将中,属他对姜硕最为热情,这模样和平素那个跟在文凌筠身后的冷面副将简直判若云泥,同时也为他招致了无数的骂名。

就是那些也投效了镇天姜家准备为姜硕卖力的臣子,也看不起他。

“老魏这狗东西,平时在军中的骨气都哪去了,真他娘的给我们武将丢脸。”

“是啊,就算心中想要扶立新主,最起码的面子功夫也得做做啊,他可倒好,连装装样子的心都没有,恐怕早就想好了换新君了吧。”

“瞧他每天跟着姜硕吆五喝六的样,无耻至极……”

对于这些,魏垂虎根本不在乎,充耳不闻,听之既忘。

数十日交道下来,姜硕对于魏垂虎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冷漠与怀疑,慢慢转为了些许信任。

心中甚至还如是想着,当初文凌筠那个稳固的老家伙要是能如此这般识时务,该有多好。

魏垂虎在大周武将中地位着实不低,名将二字绝对当得,这样的人要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姜家,对姜家未来纳武臣绝对是一大助力,因此姜硕每日都对其进行暗中考量。

所幸魏垂虎演技十分高超,加之冷静机敏,还真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反而收获了姜硕的许多好感。

这一日,姜硕忽然来到偏殿之中,将魏垂虎给带了出来。

“魏将军是爽快人,小王也懒得兜圈子,直说吧,小王想要将这庇卫京畿的十万禁军纳入麾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魏垂虎心中一紧,面上表情却是飞速变化,甚是受宠若惊的睁大了眼睛,整个动作反应迅速,滴水不漏,根本不似演技。

“小王爷是在问卑职的意见么?”

姜硕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自觉十分满意,点了点头,“不错,魏将军在帝都为臣已有五六年,想必对于禁军有着一定的了解。”

魏垂虎后背冷汗湿了一片,脸上仍然保持着诚恳,凝眉细思

“卑职在禁军中,还能说得上两句话,只是没有天子御令,想要调动真正纳入麾下,还是有些难度的……不知小王爷可否告诉卑职,这禁军,已经被小王爷控制到了什么程度?”

“五成,已在股掌之间。”

姜硕的脸色十分平淡,只是说出来的话着实惊人。

魏垂虎喉结一动,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禁军可是只属于天子的真正大周神锐啊,对于正统皇位的忠心应该是不容置疑……

可这才多久的时间啊,没想到姜硕竟然能够将其中一半都控制住,想想就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难道禁军上层已经污浊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他原本还想要等着有朝一日取得姜硕更深一步的信任后,想办法与禁军统领取得联系,联合帝都附近的其他天子营,给姜硕来一个釜底抽薪。

可没想到,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

禁军这条路,并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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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点惊鸿紫衣影,折扇偏见霜寒【2】

魏垂虎在这一刹那思绪万千,心念电闪,表面上却好像在思忖着如何收拢禁军的样子。

如果禁军真的已经被姜硕腐蚀了,那自己应该怎么办,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答案,魏垂虎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自己还能依靠谁,驻扎在中土十城的天子六营十八卫么?

不,就连平素对于天子耿耿忠心,委以守卫宫城重任的禁军都能够转而改姓镇天,谁又能够保证天子营就不会呢?

自己此时此刻面对的处境可谓异常凶险,不仅前途迷茫,而且孤立无援,不知道究竟能够信任谁,纵使心向正统,又有何用?

面对着这几乎不可能改变的局面,魏垂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绝望,无力。

见到魏垂虎久久无言,姜硕的眼神中下意识流露出了一抹阴冷,手指有意无意的向着四方指了指。

早就潜藏在旁侧只要魏垂虎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就会在顷刻间蜂拥而上将其分尸的甲士们个个屏住了呼吸,只等着姜硕下令的那一一刹那。

正在此时,魏垂虎突然回过神来,看着姜硕,“末将有一计,可助小王爷夺得禁军。”

姜硕手指一松,旁侧虎视眈眈的甲士注意力霎时也一松。

他心说,看来此人属实投效于我,且看他怎么说不迟。

“其一,既然小王爷手中已有半数禁军,那么另一半禁军基本无需太多担忧,斩其首则必乱其军。眼下天子下落不明,若是禁军又失了大统领,对于小王爷来看不说是唾手而得却也是极好的机会。”

“其二,末将愿意出身出力为小王爷游说禁军几位心意不明副统领,在斩去冥顽不灵的大统领后,末将也愿意替小王爷处理混乱下的残余禁军。”

“第三,说句题外的话,既已有一半禁军在手,小王爷完全可以假借圣命将另一半禁军封禁严令不允出营,而后单以一半便可发动宫城兵变,挟百官以令天子营,一旦天子营有半数投诚,中土就几乎可以说纳入王爷的版图了……”

姜硕脸上晦暗不明的闪动了几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清淡的留下了一句话,转身而走。

“待禁军彻底入手后,你,就是小王的禁军大统领。”

魏垂虎先是一愣,心神却是猛地跳了一下,一旦姜硕将禁军交到自己的手里……自己是不是……

可突然之间,他有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摇了摇头又想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在一边侍候的小内监引领下,他又回到了偏殿,觅了个空位,也不管四周凑过来询问情形的几个臣子,摆了摆手,闭目沉思。

他要理一理思路,他总感觉姜硕对自己隐瞒了一些事情,而且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以姜硕的性格,他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相信了自己,并承诺将禁军交给自己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所以他与自己的一番谈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简单的考验一下自己的忠心和能力吗?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姜硕自一开始就在给自己设套,他根本就没有得到半数禁军的拥戴,之所以如此信誓旦旦的说出口来,就是为了给自己一种禁军已板上钉钉的错觉。

从而,摧垮自己的对于大周正统的决心……

换句话说,他极可能是想要通过自己,将这个信息传达给偏殿中所有的臣子,彻底将偏向大周正统以及举棋不定者的信念摧毁,坠入绝望,不得不投向姜硕。

或许有人会问,自己难道就会傻傻的把这个消息传递出来吗?

试问,如果自己真的忠心于他姜硕,面对如此振奋人心可能激励起镇天亲信信心的消息,自己可能无所作为吗?

唯有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百官,才是真正忠于镇天姜家的人,而选择守口如瓶者,一定是心怀鬼胎。

所以无论他魏垂虎是真心还是假意,想要继续在姜硕的身边,就必须要顺着他的意思来。

这是一个无解的事情,而达成这个局面的姜硕所需要付出的竟然只是一句禁军大统领的空头许诺。

好恐怖的心机!

也许姜硕对自己一直都没有真正的信任过,他从一开始展现出来对自己的赏识就是为了达到今天的目的,通过自己的口,击碎大周正统的门。

短短一句话,他就想要将偏殿中人一网打尽!

自己与这位镇天府小王爷比起来还是太嫩了!

我竟然还自以为是的认为我能够骗得过他?可人家根本没有揣度自己忠诚度的意思,直接把自己当成了为其冲锋陷阵发动舆论力量的棋子。

好个小王爷!

陛下,臣别无他法!臣真的尽力了!

大周的列祖列宗啊,求求您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只要这一句禁军易主的话说出口,碧帝宫就要改天换地了!

恰此时,宫城倏然剧烈一震。

就仿佛有一弥天大掌重重拍在了碧帝宫城上空,将这座百年古皇城拍的四分五裂了一般。

空气凝滞,殿外登时大乱。

魏垂虎精神一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直接从位子上跳了起来,飞奔出了偏殿,虽然被守在殿门口的甲士给挡了回去,可他极尽目力之下,却看到了一点惊鸿紫衣影!

那般熟悉,那般真切!

是他!

是他来了啊!

是他来救碧帝宫了吗!是他来救整个中土了吗!

这一瞬间,魏垂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控制不住的老泪纵横。

数十日下来孤立无援力单式微的凄苦她都忍了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管随卿的时候,泪水决堤了一般怎么忍都忍不住。

管随卿只有一个人,但在魏垂虎的眼中,却好像看到了大周万里河山的未来,看到了千军万马!

他多想自豪的大喊一声,“他是管儒公啊!那个身在重围尚能手摇折扇气定神闲的人,是我大周的管儒公啊!”

主尊朝大殿外的帝苑九十九级龙阶顶端,站立在九龙图刻纹之上人,是姜硕,气氛凝重的仿佛要在下一刻奔溃,整个碧帝宫城内,所有人都能看得到他,因为这里,在从前,是只有天子才可以站的位置。

他可以居高临下的审视整个碧帝宫城内所有楼阁鳞次栉比的风景,可以一眼看到御花园四时常绿的奇花异草,更能俯视天下苍生,感叹自己就是那个面朝黄土背天的天下之主。

而他的对面,是完全可以被他睥睨看做一只蝼蚁的紫衣青年。

正是那个青年,手摇传承了六百年的铁骨软玉扇,头戴传承了六百年的紫凤翎随风飘舞,唯一与历代儒祖公不同的是,他身上穿的不是素色儒衣,而是代表着他本人的紫色儒衣。

也正是这个青年,独自一个人走入了碧帝宫。

今时入宫不同往日上朝,此时此刻,围在管随卿身边的,是不下三万众兵甲齐全的兵卒,是数量不知但实力不容小觑的内家子。

可管随卿,却依然在笑着。

隔空对视的两个人,一个低眉,一个抬眼,可谁都没有说话。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来。”姜硕嘴角翕动,终于第一个开口打破了僵局。

“我来了,一个人。”

管随卿目不斜视,语音听不出任何一点波澜。

“别强作镇定了,你应该知道,现在至少有一万名弓弩手正瞄准着你的脑袋。即便是名动九国的管儒公,也不可能不怕死吧。”姜硕挑衅的嘴唇微微上翘。

“我怕死。”管随卿顾盼四周,似乎看到了宫墙上围拢成一个圆圈,齐刷刷的弓弩手,终于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姜硕的身上。

“但我更怕天下改了姓。我管家,满门忠烈,不事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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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三章:一点惊鸿紫衣影,折扇偏见霜寒【3】

姜硕的眼锋直直的刺了过去,语音如寒刺骨。

“不事二主?你管家世代忠良,效忠大周,可你们效忠的是大周天下的子民,还是这区区正统二字啊!自古江山都是贤能镇之,可你看如今的所谓大周正统,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大周之地万万众的子民,需要的可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皇帝?”

管随卿沉默不言,姜硕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被自己的言辞镇住了,顿时眼中神光一闪,继续道。

“这些年来,大周子民吃了多少的苦,多少奸佞小人居于高位鱼肉百姓以权谋私,又有多少真正有才之人被奸人所害沦为一具枯骨!而这一切,就是大周正统!你知道这一殿文武有多少的人是买来的位极人臣?又有多少地方父母官是残暴凶戾之辈!”

“我姜硕可以为大周子民换来新生,我镇天府可以重新定鼎九国,让大周再次站在天下的顶端再也无法被人小看!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我凭什么不去做!”

“而你,叶司丞,都是愚忠!你们如此根本不是为了天下子民,而是害了他们!这样的天,我镇天姜家就是要夺过来!这才是顺应民心民意!小王坚信,得民心者得天下,姜孤沉已失了民心臣心!这天下,必归我手!”

管随卿神色坦荡淡然,抬眉直直的看着声色俱厉目光灼灼小王爷,手中的折扇轻轻扇动,仿佛对其言辞凿凿的话语完全置若罔闻。

“你说完了吗?”

见管随卿的反映依旧如此,姜硕的脸色反而迅速收敛了下来,手掌微微抬至胸前,只要这只手掌握成拳,四周的箭弩便会顷刻间齐射而出。

“既然你冥顽不灵,你我也已无需多言,管随卿,纳命来吧!”他话说到一半,手掌猛然攥紧,几乎与此同时,弓弩绷紧又再度松开的“铮铮”之声连绵成片,如若一道道霹雳炸响。

嗡——

四面八方,三百六十个方位无任何死角的箭雨,只在眨眼间就如蝗群过境、疆地狂沙,黑压压的令人窒息。

管随卿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淡淡的说了一句,“且慢。”手掌折扇突地顿在半空,一刹那折扇收而复开,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动作不过只在瞬息之间完成,可那轻微的扇声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脑海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骇然巨浪夹杂着炽烈的狂风席卷整个宫城。

宫城如遭风雨动荡,举城皆震,将整个尊朝大殿以及大半个碧帝宫都围的水泄不同地数万甲士个个脚步微乱,身子不自觉地倾斜颤抖,险些被这股巨浪掀倒在地。

距离管随卿近的甲士则是环绕在浪潮的正中心,所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一个个手挡脸颊拼力抵抗这才不致摔倒后退。

站在最上位的姜硕眼看着万箭齐发后下方突转风起云涌,眼神略转阴冷。

他也知道普通甲士射出的箭或许不会对管随卿这等四重境第三步的高手造成太大的影响,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报太大的希望。

可一见万箭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管随卿弹扇破去,形如儿戏,也着实心惊胆战。

唰唰唰——

势如破竹电射于空的箭雨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失去前进的冲力,在弹扇而起的浪涛中纷纷倒卷而出,晴空骤起一道道黑色电光。

“咔咔”连声之中,已有数不清的箭矢斜飞插入后方的楼墙院阁之间,而其余者则大多滚落在地,一时间,整座宫城满目疮痍遍野尽是残像。

因乱箭翻卷而受伤的甲士在眨眼间就破了百,惨嚎之声远盛方才的射箭之音。

而这一切,只因那位年轻儒生轻描淡写的弹了一下扇子?

自始至终,他的身上都没有内气流淌,莫非他用的这是神鬼妖术不成?

周遭甲卫心惊不已,受伤者纷纷捂住伤处,下意识地退却几步远离开管随卿,其余诸人碍于姜硕在上,军法在上,不敢言退,可心中都已有了些怵然。

这还是人能够展现出的实力吗?

那可是整整万箭!

黑云一般齐射,竟全部连管随卿的衣角都无法触碰到?

直至眼前混乱散尽,乱箭落定,姜硕轻轻叹出一口气,看着下方脸色平静的直视向自己的青年管儒公,心里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震撼的赞叹。

管随卿不愧是能够抢入天下前二十位的顶尖高手!

据说在其游历江湖时曾与天唐游少府和曲晋褚士齐有过交手,虽然都以败北告终,可能够在前二者的顶尖实力中交战数百招而不败,这份实力已经足以超越他镇天姜家九成九的高手了。

当然,也只是九成九而已。

当日小王爷入得元京,确实只有单人独骑,可如今数十日已经过去,小王爷在紧锣密鼓的行动之际,也没有忘了聚拢高手以达蓄力的目的。

虽然绝大多数包括关侯世家、镇天府数十门客以及撼剑指峰五相在内的高手都已经急匆匆的赶赴沧北,可身为镇天王的亲生儿子,又是少王公的弟弟,身畔又怎么可能没有留上几个高手。

现在站在姜硕身后的真正内家高手,虽然不能说是千军万马,却也有几个能当大用的,至少在姜硕看来,能够和管随卿一战的有三个人。

如果再算上未成大气,堪堪三重境的内家子门客等,这个数字就会突破双手指数,再加之有数万甲士在外,不怕他管随卿没有力竭之时。

所以即便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姜硕依然十分平静,除了方才见到管随卿实力时短暂的心神失守外,他可谓是高枕无忧,默默退出两步。

紧接着,他的身侧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身黑色大氅披在肩上,头上戴着兜帽。

整张脸都被兜帽的暗影完全遮住,只能透过阳光隐隐的看见那张远避光明的脸上似乎有一道道深入骨髓令人胆寒的疤痕,以及下颔处紊乱如麻的长须。

他的手中持着一柄剑,剑鞘黑白参半,乍一看去,那剑鞘似能在暗影之中发出幽深的光华,如同燃烧着两团颜色各异的火焰,妖异非常。

天下公认二十七名剑第十五,其名无常。

天道有常,奈何世事无常。

无人知其材质究竟为何,非金非铁非石非木非骨,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世间爱剑之人甚至对于其铸造之法的来历也知之甚少,许多流传千年之久的古籍上也不过只记录了这柄剑的名字。

换句话说,在名剑谱上,这柄剑甚至要比排位十三的天下第一剑恨长禁还要神秘。

江湖传说,无常上一次现于人间的时候,还是关帝征战百国时,兵行至百里小国【今宇内国长玄陵境内】,有一刺客执此剑暗闯入关帝中军帐欲图斩首。

可惜后被儒帝慧眼发现,又由八帝将中五位名将合力斩于长武江畔,无常自此下落不明,失落无踪,那刺客至今仍被世人称之为古今第一刺客。

因为百里小国举国皆复姓百里,所以那无常也被称为“百里无常剑”。

江湖已有传言,此剑要么是历史笔者胡诌之剑,要么早已遗落某地无处探寻,可却未曾想到今时今日竟然就这么被这个黑衣人握在掌心之中。

姜硕低问询问了一句。

“百里大师,您与此人相比,实力如何。”

被称为百里大师的那人手指在剑鞘上摩擦两下,“八百年内,百里家只有我一人配持此剑,小王爷以为如何。”

话音坠地的同时,一股令姜硕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的杀意凭空出现,无常“噌”的一声出鞘,斜飞而出,速度之快肉眼几乎根本看不清楚。

而那剑锋所指,自然是立于场中执扇的管随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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