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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黄》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

———《墨子 ·所染》

我的客厅挂了一幅油画,海外慈善义卖场拍买下的。画的是深蓝色的花瓶,插着一束粉红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笼罩着一层薄雾。

构图有些像凡·高的,只是调子为安静祥和的蓝色,不同于凡·高的炽烈。花瓶却是歪斜着,将倾欲倾的样子,叫人颇为费解。

我似乎总怕那花瓶碎落一地,忍不住想伸手去扶。可是,扶正了花瓶,画框歪了;扶正了画框,花瓶又歪了。

画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藏着什么禅机。大约供奉此画两年之后,我才看到画框很不起眼的地方,写着小小的一个字:怕。

菩萨怕因,凡人怕果。心里有怕,敬畏常住。

我把这幅画写进了这部小说,挂在一位主人公的客厅里。

第一章

有天刘星明下乡,到了偏远山区,见白云出岫,风过袖底,颇为快意。只苦于不会写诗,倒是想起了前人的句子。他也记不清那是谁的,脱口吟哦起来:“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

身边围着好几个人,纷纷鼓掌喝彩,只道刘书记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刘星明也含糊着,不说自己拾了古人牙慧。他双手叉腰,远眺满目青山,发起了感慨:“真想学那老和尚,远离万丈红尘,到这深山里结茅屋一间,还让去白云半间。人的贪心不可太重,日食不过三餐,夜宿不过五尺。”

李济运正好在场,也是无尽感慨:“是啊!钱财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干什么?有些人手伸得那么长,到头来人财两空!”

刘星明又道:“济运哪,我退下来之后,就到这里来,建个小茅屋,过过清闲日子。你们要是还记得我,一年半载上来看看,我陪你喝杯好茶。”

李济运笑道:“刘书记年富力强,前程似锦,结茅屋的日子还远着哪!”

刘星明写得出这么好的诗,李济运不太相信。他有回偶然想起,才知道那是郑板桥的诗。李济运文才虽是不错,但肚子里古典文学,也不过几首唐诗宋词。刘星明是学机电的,文墨功夫不会太好。郑板桥毕竟不像李杜,他的诗平常人知道得少。刘星明记住了这首诗,也许是碰巧读到过。他刚到乌柚县的头几个月,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吟诵 “白云半间僧半间”,都说要建个小茅屋。李济运若是在场,就只是微笑着鼓鼓掌,不再生发感慨了。他怕自己再说话,刘星明就会尴尬。那等于提醒人家老说几句现话。别人夸刘书记好诗,李济运只作没听见。他是县委办主任,时常陪同刘星明下乡。照说县委书记出门,犯不着老带上县委办主任,人家大小也是个常委。可李济运年纪很轻,刘星明有事就喜欢叫上他。

没想到有人却把刘星明这些话记落肚子里去了,背地里说:“刘书记要那么多小茅屋干什么?”于是,刘星明就有了个外号,叫刘半间。刘星明到乌柚县转眼就快一年,该调整的干部也都重新安排了。有得意走运的,也有背后骂娘的。县里的干部,敢直呼国家领导人名字,却不敢把县委书记名字挂在嘴上。哪怕背地里说起,也多会叫刘书记。口口声声刘半间的,都是些无所谓的老油条。用乌柚话讲,他们是烂船当做烂船扒了。

乌柚县还有个刘星明,他是黄土坳乡党委书记。他也有个外号,叫做刘差配。县政府换届,副县长差额选举,得找个差配。差配是官场的非正式说法,指的是差额选举的配角。这种障眼法原本就摆不上桌面,自然也不可能有个正式说法。莫说文件上找不到,字典里都找不到。李济运觉得好玩,去网上搜索,得到的解释是:差配,指古代官府向百姓摊派劳役、赋税。看来差配二字,放在古代也不是个好事。

刘星明最先想到的差配人选是舒泽光,县物价局局长,一个公认的老实人。差配必须找老实人,这都是心照不宣的。选差配不能太早,须得在人大会前不久。选得太早,怕差配人员搞活动,反倒把组织上考察的人差掉了。差掉了组织上的考察人,选举就是失败的。眼看着人大会议渐近,刘星明找舒泽光谈话。没想到舒泽光一听,脸就紫红如秋茄子,骂道:“莫把我当哈卵!

看哪个让我做差配!”哈卵是乌柚土话,说的是傻卵,也就是傻瓜。

刘星明被呛得说不出话,眼睁睁望着舒泽光拂袖而去。他生了半日的气,还是得赶紧另找差配。选举不能出任何纰漏,不然就是班子的驾驭能力太差。这时候班子并不是众人,就是县委书记。县里的干部,像床底下的咸鸭蛋,刘星明心里都有数。摸来摸去,却不知拉谁出来凑数。他本应该同县长和组织部长商量,却叫了李济运过来。原来刘星明和组织部长都是外地调来的,干部们的人脉关系和个性,他俩都不如李济运清楚。县长明阳还是代理的,他来乌柚的时间也不长,自己还得过选举大关。代县长只是个说法,行使的就是县长权力,没有意外肯定当选。但时代毕竟有些变了,意外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代县长要是落选,就看他上面的人硬不硬了。如果有过硬的后台,终有办法再次选上;后台要是不太牢实,可能从此就栽了。

刘星明请李济运坐下,没有说舒泽光骂了娘,他不想让自己太没有面子,只道:“舒泽光不愿意做差配,也不能勉强人家。济运,你对县里干部可能比我还了解,你谈谈看法?”

李济运不好怎么说,先是应付:“选差配得慎重,应该考虑得周全些。”

刘星明心里着急,加上又受了气,听李济运只是支吾,便很有些不快,道:“真想不出人选?难道让我自己出来做差配?”

刘星明几句气话,反让李济运眼睛一亮,笑道:“刘书记,您倒提醒我了。我看黄土坳乡党委书记刘星明同志比较合适。”

刘星明略作沉吟,道:“星明同志不错。济运,你们是老同学,你不妨先找他谈谈?他若愿意,我们再做方案。”

李济运听了暗自欢喜,心想他替老同学做了件好事。差配干部虽说只是摆样儿,但事后依例都会适当提拔。比不上正经当选来得正路,却到底也是晋升捷径。升官有些像排队买火车票,前面插队的不是同窗口相熟,就是惹不起的票贩子。做个差配干部,说不定就插了队,好丑算捡了便宜。

这时,县委办副主任于先奉的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刘星明瞟了门口一眼,并不说话。于先奉笑笑,说:“没事没事。”人就缩回去了。李济运隐隐有些不快,心想你于先奉没事老往书记这里跑什么?有事也先得问问我,怎么直接往书记这里跑?于先奉年纪比李济运大,当个副主任总觉得很亏似的。李济运也听见有人议论,说于先奉总埋怨自己屈居人下。于先奉越是背后讲怪话,李济运就对他越客气。外人初看好像李济运不善识人,日久方知这正是做领导的高招。人们慢慢的就讨厌于先奉,不再以为是李济运的傻。于先奉为人如何,李济运其实朗朗明白。此人满脑子鬼名堂,平日却最喜欢说:“我们于家自古多忠臣!于谦知道吗?要留青白在人间!于右任知道吗?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李济运领了刘星明的意思,马上驱车去了黄土坳乡。司机朱师傅等在外头,两个老同学关起门来说话。李济运把来意说完,道:“星明,这事你自己想好,组织上没有勉强的意思。有一点请你相信,这是县委对你的信任。”

“早信任我,我就不只是乡党委书记了。”刘星明这么说话,自是官场大忌。可同学间私下说说,倒也无所谓。

刘星明好像并不领情,李济运也不生气,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老同学,你论能力、论实绩、论资历,该进班子。道理说多了,老同学会讲我打官腔。一句话,你若能从大局考虑,从县委的难处考虑,说不定这对你个人也是个机遇。”

刘星明就像外行人见了古董,信了怕吃亏上当,不信怕错失良机。他望着老同学半日,说: “济运,我听不懂你的话。”

李济运笑笑,说:“我是说这事对你有好处,但我不能明确对你许什么愿。我这个老同学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处处都在帮你。官场上的事,时时都有变数。”

刘星明摇头笑道:“县委真是慷慨大方!差配出问题了,让我出来救场,却闭口不谈出场费。”

刘星明把话说得太直了,听起来有些刺耳。李济运却只好当他是玩笑,道:“星明越来越幽默了!刘书记看我俩是老同学,让我出面看看你的想法。我相信他会有考虑。”

刘星明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他给李济运换了茶叶,慢慢地重新泡茶。桌上晃出一点茶水,他取来抹布小心地擦着。李济运点上烟,缓缓地吞吐。他知道刘星明慢条斯理,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

李济运等刘星明落座,便道:“星明,组织上选差配是件严肃的事情。刘书记是个大好人,不然舒泽光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刘星明脸上像掠过一道闪电,先白了一阵,马上就红了。李济运顿时尴尬万分,感觉自己有些威胁人的意思。他奇怪自己的脸没有红,倒是刘星明的脸红了。李济运琢磨自己处于心理优势,不免暗自快意。

刘星明脸色慢慢平和了,说:“济运,我话说在明处。我不怕有人给我穿小鞋,也不想抓住什么机遇。既然要我出来演戏,我就演吧。”

刘星明说这话,只是要面子,且由他说吧。只要他肯做差配,难题就算结了。李济运非常高兴,却又道:“星明,既然你同意,我就向刘书记正式汇报。你呢就不要再说怪话,别做好不得好。老同学说话就不绕弯子了。”

“好吧,怪话我不说了。你是老同学,我当然口无遮拦!”刘星明笑笑,接下去说的尽是同学之谊。他叙旧的话说得越多,越流露出奉迎之意。李济运也就越是放心,不怕刘星明再反悔。

正是周末,刘星明随车回县城。他老婆陈美是县妇联副主席,家也住在机关大院里头。李济运在路上给刘星明发了短信:事妥,回来详细汇报。刘星明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望着手机上简单两个谢字,李济运隐隐有些不快。他自信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可刘星明似乎也太拿架子了。他难免猜测刘星明回信息时的表情,必定是居高临下的一张冷脸。刘星明的络腮胡子很重,每日刮得青青的像块生铁。这种生铁脸色,要么显得很凶,要么就是很冷。

车子停在机关大院,刘星明突然拉拉李济运的袖子,悄悄儿说:“不会让我当哈卵吧?”

李济运摇摇头,轻声道:“相信老同学吧。”

怕朱师傅听见了出去传话,他俩的交谈就像地下党员。刘星明又把手放在老同学腿上,李济运就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几下。刘星明回握一下,力气用得很大。两人相视而笑,像谈妥了一桩大生意。

车正停在银杏树下,李济运感觉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海绵上。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每天清早扫干净了,一到下午又是满地金黄。李济运是学林业出身的,却颇有些浪漫情调,很喜欢黄叶满地的样子。他想要是自己有个私人院子,也长着这么大棵银杏,一定不让人扫掉落叶。秋冬黄昏,残阳如血,踩在黄叶上散步,该是多么美的事!可他是县委办主任,必须规定每天清早打扫机关大院,地上得干干净净。

这棵大银杏树没人知道它到底长多少年了。脚下这地方原来就是千年县衙,秦砖汉瓦找不到半片,只有这棵古银杏树高高的盖过所有房子。据说自有县衙,就有这棵银杏树。大家都把这棵树喊作大树,大树底下也就成了县机关大院的代称。有人指点人家走门子,会隐晦地说:你该到大树底下去走走!银杏树的南面是两栋办公楼,北面是几栋住宅。两栋办公楼东西相对,东边是县委办公楼,西边是政府办公楼。大院正南方是大门,院子正中有个大坪,干部们要上领导家里去,必须经过大树下面。有人晚上去领导家,看见了不想碰面的人,就围着大树走一圈,始终让树干挡着,就能躲过去。

李济运打了刘书记电话:“刘书记,我回来了。星明同志也回来了,您要不要约他谈谈?”

刘星明说:“暂时不谈。你只说是组织上有这个意图,我在会前再找他正式谈谈。”

李济运放下电话,他猜刘书记可能改变策略了,不想过早面对差配对象。李济运隐隐有些担忧,怕刘星明始终躲在后面,差配等于就是他李某人找的了。他一个人找的差配,人情就得他一个人还。刘星明不给礼物,李济运还不起人情。

到了晚上,李济运望见刘书记办公室的灯亮着。他上了办公楼,径直敲了刘书记办公室的门。刘星明在里头应了,他就推门进去。刘星明在看文件,满屋子烟味。他示意李济运坐下,道: “舒泽光充英雄。”

李济运便猜到有人打了小报告,说舒泽光在外头如何乱说。有些人真是多事,这种小报告打上去,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惹得刘星明白白地生气,未必能够处理舒泽光?骂娘又不犯法!骂娘要是犯法了,全国人民都该法办。中国人的毛病,就是有事没事,拿人家的娘出气。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我同星明同志谈得很好,他表示愿意配合组织。”

刘星明就像没听见李济运说话,火气冲天的样子:“舒泽光想充英雄,当斗士!他在外头吹牛,说把我刘星明骂得狗血淋头。我明天把他找来,看他敢放半句屁不!”

李济运不能再装蒜了,劝道:“刘书记,您犯不着生气。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哪会相信他的牛皮?”

刘星明眼睛红得像出了血,说:“社会上有股不良风气,喜欢看我们领导干部的笑话。舒泽光的牛皮在外头会越传越神,我刘星明在民间传说中就会越来越像小丑,他舒泽光会是个怒斥昏官的铁汉子!”

李济运说了些宽慰的话,无非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流言止于智者。这些话很空洞,却只能这么说。刘星明清早刮过的络腮胡子,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冒出来了。李济运凑上去点烟,反倒看不清刘星明的胡子。他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却见刘星明的脸色,由白天的青,变成了晚上的黑。真是 “草色遥看近却无”啊!气氛有些压抑,李济运便暗自幽默。两人坐到深夜,说的话多是些感叹。刘星明没有问另外那个刘星明,李济运也懒得提及了。他心里却有些摸不准,刘星明难道不中意新的差配?

李济运回家悄悄开了门,怕吵了老婆孩子。开门一看,夫人舒瑾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舒瑾是县领导夫人里长得最好的。她原是县剧团的演员,后来去了幼儿园当老师。县剧团撑不下去,有门路的都飞了。舒瑾能够飞出来,就因嫁了李济运。他官越当越大,老婆在幼儿园的位置越来越高。他成了县委常委,老婆就当上了幼儿园园长。

他洗了澡出来,却见舒瑾在扶墙上的画。那画是几年前他的一个朋友送的,据说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值不值钱,他却很珍爱。那是一幅油画,深蓝色的花瓶,插着一束粉红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罩着一层薄雾。构图有些像梵 ·高的名画,只是格调不是那种明快的太阳色,而是安静祥和的蓝色。插瓶却是歪斜着,将倾欲倾的样子,叫人颇为费解。李济运经常注视这幅画,那花瓶好像马上就要碎落一地,忍不住要伸手去扶一把。可是,扶正了花瓶,画框歪了;扶正了画框,花瓶又歪了。舒瑾很不喜欢这幅画,只因李济运说这是高僧加持过的,她才有所顾忌。不然,早被她取下了。

“不用扶,扶不正的。”李济运说。

舒瑾说:“这不正了吗?”

李济运笑笑,说:“你是扶正了,可看上去仍是歪的。不信你来看看,你瞪着它望,望久了你会觉得画框也歪了。”

“可它就是正的,画框是正的。”舒瑾说。

“可能是错觉吧,因为瓶子是歪的。”李济运叫老婆别空费心思了。

他总觉得这幅画里藏着某种玄机。它画的是一个瞬间吗?瓶子倒下去马上就碎了。或者,它画的正如古人所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睡吧,别发呆了!”舒瑾站起来往卧室里去。

李济运没有说出自己的胡思乱想,说了舒瑾会当他是神经病。他望着舒瑾消失在门里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是个怪人。凡事喜欢琢磨,尽是些刁钻古怪的心思。他对刘星明络腮胡子和脸色的观察,要是细细说给别人听,他就很叫人可怕了。

李济运上床躺下,舒瑾把手放在他小腹处。他明白她的意思,侧了身子搂着她。她的手又往下挪,慢慢的就握住了。他俩夫妻这么多年了,做这事仍是很含蓄。谁有了那意思,嘴上不说,只做动作。

舒瑾轻轻地说:“床讨厌,太响了,太响了。”

李济运本来全神贯注,脑子里云蒸霞蔚。可听老婆说到床响,那响声就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舒瑾就松弛下来,说:“你笑我吧?”

李济运说:“我笑床哩!”

“床好笑?”

“这么响,吱咿吱咿像老猫叫。”李济运说。

舒瑾突然没了兴致,任李济运潦草完事。李济运说:“这床质量太差了。”

“买的床不都这样?”舒瑾说。

李济运说:“我看到过一个报道,《胖妻撒娇,压死丈夫》,说德国有个女的很胖,撒娇往她男人身上一坐,卡在沙发里起不来了,结果把丈夫活活压死了。”

舒瑾笑道:“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李济运说:“我是相信。你知道为什么会压死人吗?人家沙发质量太好了。要是中国的沙

发,最多坐得沙发散架,也不会把人压死。”

舒瑾说:“那技术做架床,肯定不响。”

李济运说:“我们今后自己做架床,不让它响。”

舒瑾呵呵地笑,说:“叫它哑床。”

“什么床?”李济运问。

舒瑾说:“没声音的床,哑巴床。”

“哑床?”李济运大笑,“老婆,做爱可以开发智力啊!这是你说的最聪明的话。”

过了几天,老同学刘星明有些捺不住,打电话给李济运:“怎么没人找我正式谈?”

李济运支吾着,说:“这个这个,星明呀,我既是你的老同学,也是县委常委。我找你谈了,也算谈了吧。”

刘星明说:“你不是说刘星明要找我谈吗?”

刘星明直呼同名书记的名字,看来是有情绪了。李济运说:“筹备换届选举,事事都很具体。选举无小事,刘书记非常忙。找不找你,都一样的。请你相信,刘书记心里有本账。”

李济运心里其实没有半点儿底,他看不清刘星明肚子里装着什么。常委们每天开会,事无巨细地研究。宣传部门要把好关,不允许出现任何负面报道。公安部门要严防死守,不允许发生任何刑事案件。信访部门要未雨绸缪,不允许任何上访者扰乱会议。总之,一切都要平安、祥和。只是没人提到差配干部刘星明,就像重要的配角演员叫人忘记在后台了。

第二章

梅园宾馆外头扯起了横幅,满街都是 “学习、致敬 ”之类的标语。人大、政协两会终于召开了。漓州市下面的十三个县市,各县市的政府宾馆好像都叫做某园。但乌和柚两个字,都不好放在园字前头。叫乌园嘛,怕落得百姓望文生义去笑话;叫柚园呢,文理上似又不通。二十年前新修宾馆,有人想出个梅园,虽说无凭无考,倒也有几分雅趣。既然叫了梅园,就得栽几株梅树。花大价钱买了十几棵老梅树,在宾馆前厅正面弄了个梅圃。大堂挂着巨幅梅花,寓含 “喜上眉梢”。味道虽说俗了些,却也合了梅园的意思。再过些年月,为那十几株老梅编些故事,都是后人们的事了。

李济运脱掉冬天的棉衣,穿上了西装。领带是大红色的,很有些喜庆气氛。一件藏青色风衣搭在手腕上,万一觉得冷就穿上。他不太懂得衣服品牌,这件风衣是去省城买的,不是太贵,款式好看。他喜欢在西装外头套上风衣,走起路来暗自琢磨自己的风度,脑子里满是电影明星的派头。

李济运刚进梅园,就碰见老同学刘星明。他是人大代表,当然又是黄土坳乡代表团的团长。李济运马上伸手过去,心里却有些虚。刘星明把李济运拉到一边,悄悄儿说:“老同学,别把我当宝钱啊!”

李济运说:“请你一定相信老同学。”

刘星明说:“我屋美美坚决不支持我做差配。”

“美美是个开通人,又是中层干部,你多说说。”李济运说。

刘星明夹着公文包走了,李济运突然有些歉疚。虽然再没有人同他说差配干部的事,可刘半间未见得就会随便耍弄人。李济运尽管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好像总觉得对不起老同学。他正望着刘星明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县人大主任李非凡。

“哟,李主任,您最近可忙了啊!”两人握了手。

李非凡一笑,说:“济运老弟,感谢您替我们解了难啊!”

李济运说:“哪里啊,替您李主任打工,我非常荣幸!”

李非凡使劲捏了李济运的手,样子格外亲热,说:“李主任把话说反了,您是常委,我替您打工啊!”

两人云山雾罩,说的是差配干部。选差配干部,县委有责任,人大也有责任。李济运把这事摆平了,也算是帮了人大的忙。选举这场大戏,县委书记是总导演,人大主任是执行导演。演员没选好,戏就导不下去。

李非凡本是县委副书记,雄心勃勃要当县长的。他自己也放出话来,说乌柚县不能总让外地人当家。他敢这么说话,必定心里有底。场面上的人都清楚,李非凡心里这个底,就是市委副书记田家永。没想到市委突然派了明阳当县长,李非凡就做人大主任了。李非凡没有做成县长,人们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田家永越来越说不起话了,要么是李非凡在田家永那里失宠了。

公安局长周应龙走过来,老远就笑道:“两位领导,多好的太阳!”

周应龙伸出两只手,一只朝着李非凡,一只朝着李济运。握手之后,李济运拍了周应龙的腰板,说:“周局长厉害,连握手都是两个两个的握!”因拍着了周应龙腰间的枪,马上又笑道: “嗬,真家伙呀!”

周应龙笑道:“遵照你们领导的安排,两会的安全保卫工作马虎不得啊!”

李非凡望望周应龙腰间鼓出的东西,呵呵一笑:“安保重要,但也用不上你这四两铁啊!”

周应龙说:“这叫哑巴说话,做样子!”

玩笑开完了,正经话仍要说几句。李非凡说:“重点是堵死上访的。每到两会,上访的就趁机到城里来找领导。”

“上访的是蚂蟥听水响,县里一有大活动,他们就出动了。”李济运说。

周应龙说的是狠话,脸上却仍是笑着:“我是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上访者踏进宾馆半步。重点上访钉子户,已派人配合信访局控制起来,不让他们离开家门。”

李济运听这话有些刺耳,笑道:“周局长措施得力,话可要说得艺术一点。你这话要是让敌对势力媒体听了,又是没有民主的证据了。”

周应龙在李济运肩上狠狠拍了一板,说: “李主任你是玩笔杆子的,我是玩枪杆子的!”

“你两位扯吧,我得去去。”李非凡说着就扬手走了。他说去去,也没说去哪里。也不用说清楚,无非是不想再扯谈了。

李济运同周应龙仍站着说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却绝不涉及是非长短。公安局长也许是案子审得多了,脸色通常不怎么好看。周应龙却总是笑哈哈的,见了熟人就伸出手来握握。他人长得黑,笑起来一口白牙。李济运平时想起周应龙,就是他那白亮亮的牙齿。人在公安里面当头,非有几分威风不可。起码样子要做得凶悍,见人就龙睛虎眼的。周应龙看起来没煞气,却也压得住他那帮武艺弟兄。他也许另有过人之处,不然在公安是待不下去的。

两人握手别过,各自都有事去。李济运转过身来,迎面又碰上毛云生。他是信访局长,老远就苦笑着摇头。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握了他的手说:“毛局长,我知道你这几天很辛苦。”

毛云生却说:“哪天不辛苦!李主任,我再次向您汇报,一定要想办法,弄几间办公室给我们。实在没有,给我几间柴棚子都要得。李主任,您可是分管信访工作的县领导,您真得关心我们信访局啊!”

原来,大院本是砌着围墙的,早几年机关做生意,围墙都改作了门面。后来不让机关经商了,门面都租了出去。信访局办公室不够用,大院里头也空不出房子。有人出了一个好主意,收回四个门面给信访局作办公室。信访局死也不要那几间门面,可县里领导做了决定,不搬不行。信访局原先在机关里面,上访的来了传达室和门卫先挡挡,挡不住的才会进信访局。如今搬到了大院外面,老百姓有事没事就上信访局去。毛云生后来做了信访局长,一直骂那个搬出大院的前任,说房子小未必就挤死人了?搬到外面说不定哪天真会被人打死!他只要见着李济运,就问他要办公室。

李济运说:“云生兄,你自己去院子里看看,哪间办公室是空的,你搬进去就是。你明知道没有,我是孙悟空也变不出啊!”

毛云生摇头叹息的,说:“我们信访局这几天倾巢出动。我在这里坐镇,其他同志跟公安局一起守钉子户,信访局关门。我巴不得天天开 ‘两会’,我们信访局天天关门,省得跟上访人员磨嘴皮子。”

毛云生说话没轻没重的,谁都知道他这个性格。李济运想要走掉,毛云生却拉着他,说: “我就怕药材公司老职工上街。三阎王安排做政协常委,不知道县委领导怎么想的!我们信访局人手有限,公安局派人日夜守着几个骨干分子。”

毛云生说的三阎王,就是民营企业老板贺飞龙。他公司的名字冠以飞龙二字,就叫飞龙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乌柚人说起飞龙公司,人们想到的就是三阎王。此人十几岁开始就在街上混,打架的名气很大,得了个外号 “三阎王”。二十几岁时,三阎王成了道上老大,自己不再出面打架,慢慢开始做生意。先是承包建筑工程,再是自己开发房产。生意越做越兴旺,凡在乌柚赚钱的门路,他都是里头的老大。他是县里最大的煤炭老板、最大的房地产老板、最大的酒店老板。他的紫罗兰酒店三星级,县里没有第二家。见过世面的人都说,紫罗兰的设施和环境,并不逊于大城市的四星级。人人都知道他的钱来得不清楚,而且现在还跟道上有很多联系,许多兄弟在乡下开赌场、敲诈勒索,却也无可奈何。他还成了民营企业家的表率,很快就被推作县政协委员。本届政协,又被安排做常委。

前年,贺飞龙把县药材公司买下了,官方说法叫企业改制。听说在招标会上,飞龙公司抢先举了牌子,谁也不敢再举了。飞龙公司出的报价,只比标的高出一万块钱。有人还说就连这个标的,都是贺飞龙他们事先串通好了的。种种说法传来传去,弄得群情激愤。加上原先的职工没有安置好,一直都有人在告状。再怎么告状也没有办法,贺飞龙中标完全合法。没有人再举牌子,又怪不得贺飞龙。这回听说贺飞龙又要做政协常委,老职工们早就暗中串连。

这事说不得的,李济运只是笑笑。正好刘星明的车来了,李济运赶快迎了过去,也就势甩掉了毛云生。毛云生不便凑上来,只喊了声刘书记,笑了笑走开了。刘星明随口问李济运:“都好吧?”李济运也随口答道:“都好。”刘星明嘴里好好着,往贵宾楼去了。

刘星明是去看望市委副书记田家永。田副书记是个有名的硬派人物,这回是专门到乌柚坐镇来的。乌柚县本是田家永的老家,他曾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县里中层以上的头头多是他的老部下,市委让他来乌柚把关自是用心良苦。田家永到县里之后,不太同人打交道,整天坐在房间里。自然也有老部下要去看他,都被他的秘书挡了驾。他的房间只有刘星明、明阳、李非凡和李济运出入,别的县领导他都不单独见面。吃饭也只让他们四位陪同,简简单单吃完就回房间去。依照常理本来轮不上李济运陪同,但田家永同李济运的关系乌柚人都是知道的。李济运曾是田家永的秘书,算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田家永平日并不是个神秘兮兮的人,虽然说话做事硬邦邦的,却也很愿意同部下混在一起。他这次回到县里像个影子似的,叫人暗自看在眼里,生发出许多离奇的说法。

选举是绝对不允许出麻烦的,县级领导都负责联系三四个代表团。只有政协主席吴德满没有承担谈话任务,他说政协会议上的事情也多。刘星明也没有勉强他,只道老吴您就负责把政协会开好吧。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刘星明原本就不打算让吴德满联系代表团。政协主席权威不够,吴德满的性格又太温和,他未必就负得了责任。吴德满在县里资格老,已当过一届政协主席。他这次再任政协主席,选举不会有任何悬念。

看来刘星明把握十足,有人说居然听见他哼歌了。他那张生铁般青硬的脸,平日不怎么有喜色。细节都叫人描述了,说是在梅园宾馆,刘半间从车里下来,嘴里哼着太阳出来喜洋洋,只有点儿走调。原来天气一直冷飕飕的,两会刚刚报到,天气就放晴了。刘半间说,好兆头。背后叫他刘半间的,多是些官场失意的人。他们巴不得选举出乱子,要是像台湾选举时打起架来那才好玩哩!

李济运是专门来看望代表的,他在宾馆楼道里碰上宣传部长朱芝。朱芝喊了声李老兄,两人招呼几句,各自找人去。朱芝只负责一个代表团,她的主要任务是防范媒体找事。刘星明在常委会上说到媒体,用的是 “防范 ”二字,而不是说应对,更不是讲接待。他过去可能尝过媒体的苦头。朱芝比李济运还小两岁,同事们都叫她美女常委。朱芝的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又大又亮。但时兴的美女眉毛不可太重,朱芝的眉型是修饰过的。她得意自己仍是天眉,不是纹出来的假眉毛。美女通常更加爱美,朱芝却不敢穿得出格。她只穿职业女性的西服或套裙,靠各式各色的丝巾小心做些点缀。她的包也很中性,通常只是提着。朱芝的面色总是沉静的,眉头有时会微微皱起。李济运同她私下开玩笑,说美女你不要皱眉头,会生川字纹的。威严没有漂亮重要,不信过几年你会后悔的。李济运的玩笑话,朱芝肯定是听进去了。她从此多了个习惯动作,喜欢拿手顺着眉毛往眼角抹。毕竟也过了三十岁,两眉间的细纹若隐若现了。

才同朱芝打过招呼,又碰上肖可兴。他是副县长候选人,这回新提拔的。肖可兴握着李济运的手,暗中用了好几回力,嘴上说着多多关照。李济运拍拍他的肩膀,脸上只是笑。话说透了,并不太好。肖可兴这几天最客气,见人就握手言笑。他也是从乡党委书记中提的名,却不像刘星明那样是个差配。无论提拔谁,好丑都有人说。代表中间就有人讲,要是刘星明暗中活动,差掉肖可兴都说不定。县里领导注意到了,关照各位联系代表团的负责人,务必把工作做细。

吃晚饭的时候,刘星明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说:“济运,差配干部,你看看让谁提出来。”明阳正给田家永敬酒,大家的眼睛都在两个酒杯上,谁也没在意刘星明说了什么。只有李济运听清了,点头说了声好。李非凡望望李济运,不知道他说什么东西好。

晚饭吃完了,李济运去找代表团谈话。他包了乌金乡、黄土坳乡和白马乡。他不是人大代表,以列席身份参加活动。

李济运曾在乌金乡当过书记,现任书记叫朱达云,自然就是代表团团长。李济运刚进朱达云的房间,就跟进了几个人,有村支部书记,有村委会主任,有企业老板。他们都是人大代表,也都认得李济运。大家围着扯谈,慢慢有人看出,李济运同朱达云似乎有话要说,就告辞了。只要有人说走,众人都走了。李济运过去关了门,说:“达云,组织上决定请刘星明同志做差配,到时候请你联合十位以上代表提提名。”

朱达云说:“好,这个好说。济运兄,怎么让您出面说这事?”

李济运不想解释,故意开玩笑:“达云兄,你是嫌我的官小吧?”

朱达云笑了起来,说:“哪里!你们领导各有分工,按职责这就不是您管的事。”

李济运说:“星明同志让我做工作,受命而已。”

朱达云说:“听人说,这回先找的是舒泽光,星明同志亲自找的,被臭骂一回。舒泽光,看不出啊!”

李济运忙说:“那都是外头乱传的,老舒不是这种人。他是个老实人。”

他俩说的有两个刘星明,外人听着必定糊涂。李济运猜想,舒泽光肯定发了火,说不定也真骂了娘。不然刘星明那天不会那么大的火气,说舒泽光想充英雄,当斗士。李济运得维护刘星明的威信,只好替他打圆场。

朱达云说:“济运兄您是领导,我说句没原则的话。基层选举要民主就真民主,内定差配不是个办法。活活地拉个人出来做差配,这人没心理承受能力还真不行。人家说老舒骂了娘,真有人相信。”

李济运摇头一笑,说:“达云,你说是游戏规则也好,说是演戏也好,说是胡弄也好,我们先这么办吧。”

这时听得有人敲门,进来的居然是老同学刘星明。

李济运说:“星明,我正要去你房间坐坐哩!”

朱达云招呼道:“星明兄,请坐。”

刘星明站在门口不进来,笑道:“李大主任一定是有指示,达云兄我就改时间再来拜访您。”

“我们扯完了,去你房间坐坐吧。”李济运去了刘星明房间,坐下来同他扯谈。刘星明也是他们代表团的团长。李济运说:“老同学,会有代表提名让你做候选人。你在选举之前不方便到处走,免得有人说你拉票。”

刘星明嘿嘿一笑,说:“老同学,说句真心话,我也后悔答应你做差配了。”

李济运听着就急了,忙说:“星明兄,这可开不得玩笑啊!你如果临时不干了,县委会很被动!”

刘星明叹息一声,苦笑道:“放心,我也只是说说。肖可兴可以四处窜,没人说他不方便。我要是走动走动,就怀疑是拉票。老同学,要是拉票成了合法行为,就是真民主了。”

李济运说:“你我都别乱说!什么是真民主,我们并不懂。有人羡慕西方民主,但人家是怎么运行的,我们知道吗?别跟着瞎嚷嚷!”

刘星明点头道:“说的也是。我其实不是去找朱达云,听说明县长在那里,我想找找他。”

“有事?”李济运问。

刘星明鬼里鬼气一笑,说:“要钱!”

李济运笑道:“你真会找时间,知道选举之前找县长要钱是最好要的。”

刘星明问:“济运,听说明县长不太好打交道?”

李济运笑笑,说:“星明,你说这话,可就不成熟了。再说了,明县长都来半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刘星明说:“见是见过,又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他去过我们乡,听听汇报,吃顿饭就走了。我又不会看相,哪里见个面就了解?”

李济运倒是熟悉明阳的脾气,说话像嘴里吐钢珠,梆硬地砸在你脸上。他同意的事情,不用你多说,拍起板来啪啪响。他要是不同意的,由不得你多说半句。摸准了他的性子,都说他是个实在人。初次打照面的,都说他架子太大了。明阳这种性格的人,要么是后台硬得如磐石,要么就是自己真有本事。代理县长本不该这么硬的,毕竟还得让人大选一选。县里这些干部,谁是什么人脉关系,大家心里都清楚。明阳的后台就是田家永,他自己的本事也是有的。但县长的后台再硬也硬不过县委书记,不然县长同县委书记就该换换凳子了。

“星明,我建议你莫在这个时候找他。选举过后,该给的钱,明县长照样会给。”李济运说。他知道明阳的性子,却不方便把话讲穿。明阳是个不怕人家不投票的人,你现在找他签字要钱,很可能空手而归。

刘星明听了李济运的话,不打算在会上找明县长。他闲扯几句,却又忍不住问道:“济运,我的事应该是他刘星明自己找我谈,还是李非凡找我谈?我就这么不尴不尬的。”

这话问得李济运不好怎么回答。那个刘星明似乎不打算讲游戏规则,他在饭桌上交待李济运,示意下面提出差配,竟然那么轻描淡写。也许是自己误会了吧,相信刘星明会有考虑的。李济运只得安慰道:“老同学,我同你谈话,就是代表刘书记。他这几天太忙,你别太在意。”

刘星明仍是不快,道:“济运,我不要他许什么愿,至少得尊重人嘛。我报到之后,同他碰了几回面了,他哪怕暗示一下,说声谢谢,我也好过些。他居然就当没这回事似的。”

李济运索性幽默一下,说:“星明,刘书记装作不知道这事,也是有道理的。按组织法和程序,你这个差配应该是十人以上人大代表自发提名产生。”

刘星明苦笑道:“哈哈,还要当真的演啊!”

李济运说:“星明,这个话题我们暂时放下。你得替老同学打包票,你们团不能在选举上出问题啊!我可是在常委会上领了军令状的。”

“老同学,我别的不说,本代表团里几个人的脑壳我还是管得住的。你尽管放心吧。”刘星明表明了态度,又说,“济运,我听到有人说,肖可兴有点玄。还说我若是努点力,说不定正式当选。我知道人家是好意,但我明确拒绝了。”

“老同学你做得对。共产党员,就得服从组织安排。”李济运把声音再放低些,“星明,这个话,你听都不要听。再听到这种议论,你的态度要更严肃些。不然,真会有人说你在活动。”

“唉,都是我自讨的麻烦!”刘星明万分后悔的样子。

李济运也不便在这里久坐,闲话几句就告辞了。两人握手都暗自用力捏捏,似乎彼此心里明白。但到底明白了什么,谁的脑子里都是糊涂的。刘星明送李济运到门口,招招手就进去了。他好像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得在里头坐禁闭似的。

李济运想要不要把老同学说的情况告诉刘星明呢?反复琢磨,还是不说算了。某些迹象,几个头头都已知道。再去多嘴,倒让人怀疑他老同学在做手脚。李济运正要下楼,突然听得有人喊:“李主任!”

李济运回头看看,原来是明县长。“哦,明县长,还没休息?”李济运问。

明阳说:“看看代表,就回去。”

明阳和肖可兴他们看望代表,都是名正言顺。刘星明是暗定的差配,就不能随便走动。老同学事后要是没得到安排,李济运会很对不住人。

“我也是看看代表。”李济运主动把手伸了过去。

明阳就不再说话,同李济运一道下楼。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下楼望见明阳的秘书和司机,李济运就松了一口气,心想可以脱身了。没想到明阳却对秘书和司机说:“你们回去吧,我同李主任走走。”

小车慢慢开过他俩身边,再稍稍加速出了宾馆。李济运同明阳并肩走着,仍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他想说说刘星明做差配的事,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同选举有关的事,还是不说为妙。李济运突然发觉自己修炼没有到家,不然就不会老想着找话说了。明阳也没有讲话,他却不会尴尬。李济运想到这点,越发不好意思。他找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明阳嘴里只是唔唔的。好在宾馆离县委机关并不太远,两人很快就进了大院。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早点休息吧,我去去办公室。”

明阳说声好好,自己朝前面走了。李济运去办公室没事,只是不想再陪明阳走。县领导都住在一幢宿舍里,从办公楼前走进去还得五六分钟。没有什么话说,五六分钟简直太漫长了。李济运私下还有个更深的隐衷,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明阳并肩回来。照说他同明阳都是田家永的门生,平时应该多有往来。明阳刚到县里的时候,李济运故意提起田家永,有攀攀同门之谊的意思,明阳却顾左右而言他。李济运摸不透明阳,从此就同他公事公办了。再说了,县委书记同县长的关系通常是很微妙的,县委办主任夹在中间最需讲究艺术。

李济运在办公室消磨了二十几分钟,拿上几份报纸回家去。脚下沙沙地响,地上又满是银杏叶子。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整整三四个月都是黄叶纷纷。这棵千年银杏像个魔法师,它的黄叶好像永远落不完。此去千百年,数不清的县令、县丞、衙役、更夫,都踩着这些黄叶走过去了。李济运突然想到那些黑衣黑裤的先人,某种说不明白的感触顷刻间涌上心头。

突然有人拍了他肩头,李济运吓得浑身发抖。原来是朱芝,哈哈一笑,说:“李老兄这么脆弱,就吓着你了?”

李济运正在想象魑魅魍魉,自然不好意思说,只笑道:“你倒快活!”

朱芝说:“我只负责一个代表团,两会又不会有什么负面报道。我没压力,乐得轻松!”

他俩住同一个单元,李济运住三楼,朱芝住四楼。上了三楼,李济运说声再见,朱芝习惯地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手,朱芝忍不住又笑了。

李济运又说:“只有你快活!”

朱芝笑道:“我突然想起,官场握手是个陋习,成条件反射了。”

回家有些晚了,舒瑾已经上床。她并没有睡下,坐在床头做脸。她每夜睡前必须在脸上拉拉扯扯几十分钟,这套梳妆镜前的功课她却喜欢坐在床头来做。李济运洗漱好了进来,听得她问:“刘星明要当副县长了?”

他明知舒瑾问的是老同学,却故意装蒜,说:“县委书记怎么会当副县长呢?”

舒瑾说:“你老同学。”

“当不当,要代表选。”李济运暗自又好气,又好笑。

舒瑾说:“你老同学倒跑到你前面去了啊!”

李济运说:“谁说的?我是常委,他当了副县长也不是常委。”

舒瑾仍是糊涂,说:“光是个常委,虚的。副县长正经是个官儿。”

李济运笑笑,也不多说了。他想舒瑾枉然做了几年官太太,官大官小都还弄不明白。不过细细一想,舒瑾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常委也只有中国人自己懂,弄个外国人来你得跟人家解释半天。中国很多事情外国人是不懂的。李济运有个同学在美国教书,他说有回给学生讲中国的户口,讲了整整两天还没有讲明白。李济运听了不相信,说怎么可能呢?同学说绝对不是开玩笑!他说从中国户籍制度起源讲起,一直讲了现在的户口管理,满以为讲清楚了。哪知道美国学生提了大堆问题,什么是黑户口?什么是农村户口?什么是城镇户口?什么是半边户?为什么中国有粮票、肉票、布票、糖票?美国人弄不清中国的历史,他们脑子里中国几百年、几十年的事情都是搅在一起的。

第三章

有人私下里说,舒泽光迟早要倒霉的,他的物价局长只怕保不住。只要等人大会结束,且看看刘星明的手段。此话也传到李济运耳里,他只道刘书记是有雅量的。他也不把这话说给刘星明听,那样就太愚蠢了。人大会上非选举议程,各部门领导都列席参加,舒泽光也在台下坐着。认识的人同他见面,都会拍着他的肩膀笑笑,嘴里什么都不说。舒泽光起先还很从容,慢慢就觉得不太对劲了。似乎每个同他拍肩膀的人,都向他暗递某种信息。这些信息暧昧难辨,渐渐叫他惶恐起来。

舒泽光同李济运还算随便,有次会间休息,他居然私下问道:“李主任,我真的闯祸了吗?”

李济运握住他的手说:“别想多了。”

舒泽光道:“老子大不了回家种地去。”

李济运玩笑道:“你在乡里没有地了吧?早收回村集体了。”

李济运的调侃竟引得舒泽光万分感叹: “不配合组织上演戏,归田都没处归!”

李济运又握握他的手,说:“泽光兄,别胡思乱想了。”

忽然瞥见刘星明正朝这边张望,李济运就故意装作坦然的样子,朝舒泽光哈哈大笑,道: “泽光兄越来越深刻了!好,哪天找时间我俩好好聊聊!”说罢也拍拍舒泽光的肩膀,大大方方地上了主席台。

李济运目光茫然地望着台下,无意间发现有个影子颇为抢眼。他的眼神不由得聚焦了,发现那是老同学刘星明,正低头做着笔记。台上讲话的是县委书记刘星明,台下的代表们都抬头倾听,只有老同学刘星明低头写字。

台下的黄色面孔模糊一片,李济运想到一句俗话:蛤蟆张露水。据说蛤蟆到了夜里就会张开大嘴,享受自天而降的甘露。小时候,老师骂学生听讲时脑子开小差,会说你们就像蛤蟆张露水。蛤蟆张露水,模样是呆滞的,看上去非常认真,实际上心不在焉。

李济运注视片刻,就把目光移开了。他怀疑老同学有些装样子。没有学过速记的人,不可能记全别人讲话,通常只记个大意。老同学不是记记停停,而是像个速记员奋笔疾书。李济运就想起一个真实的笑话。原先田家永在乌柚当县委书记,他每次讲话都看见有个乡党委书记认真做笔记。田家永便格外器重这个年轻人,竟然把他提到副县长位置。此人便飞黄腾达,做到县委副书记。这个年轻人,就是李非凡。去年曾传闻李非凡会当县长,也是田家永在给他使劲。关于李非凡做笔记,有人却泄露了天机,说他从没记过一个字,只在本子上画王八。乌柚县的干部都知道这个笑话,只有田家永蒙在鼓里。领导干部背后通常会有很多故事在民间流传,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李济运是田家永很亲近的人,也不会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

老同学刘星明每次碰见李济运,目光都怪怪的。看样子他想说什么,却又不便出口。刘书记肯定还没有找过他,可能根本就不打算找他。酝酿候选人的程序到了,刘星明自然被推出来做差配。代表们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太多议论,最多有人开开玩笑。有人在背后议论差额候选人,开始叫他的外号,刘差配。外号刘差配和刘半间,多被人同时提起。这几天两个刘星明,常被人挂在嘴边。为了区别,干脆就叫外号。自然都是私下里说起,说的时候带着诡谲的笑。

刘星明正式成了刘差配,说话走路都不太自然了。他主持代表团讨论的时候,有位不太晓事的基层代表说,既然组织上确定刘书记是候选人,我们就要认真行使代表权利。刘差配听了,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忙打断代表的话: “我说几句。首先,你对候选人的产生办法,认识是模糊的。我是人民代表按照组织法推举的,不是组织上内定的。其次,没有谁妨碍大家行使代表权利。我个人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够,不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实绩,都远在其他几位候选人之下。我非常感谢代表们的信任,但也请代表们真正抱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投好自己的票。我更适合现在的岗位。”

刘差配做梦也没想到,他这番用心良苦的谦虚话,传出去味道就完全变了。他说自己是人民代表推举的候选人,就是说他是最符合民意的人选。没有谁妨碍大家行使民主权利,就是说代表们可以按自己意图投票。

话很快传到刘星明耳朵里,他马上找到李济运:“济运,这事还得你出面谈谈。他得明白,自己首先是个党员,就要服从组织意图。”

李济运火急火燎去找刘星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星明大呼冤枉:“济运,你是相信谣言,还是相信我?我说那番话,就是请大家服从组织意图!”

“也许话传到外面,味道就变了。”李济运是相信老同学的。

刘星明摇头叹息,道:“我到底是太单纯了!话肯定是从我们代表团出去的。我知道,原因我知道。”

李济运问:“什么原因?”

刘星明说:“情况你是知道的,这几年人大会上刮起一股歪风,代表团集体向候选人和政府组成单位的负责人要好处,意图很明白,不给好处不投票。我不赞成这种做法,讨论时谈了自己的观点。”

此风由来已久,李济运自然知道。无奈陋习已成,谁也没有办法。每次换届选举,候选人都会接到电话,政府组成单位负责人也会接到电话。电话通常是代表团团长打的,他们都是乡党委书记。团长会把话说得入情入理,说是代表们有这个意思,还是给点小钱打发打发吧。语气完全是替候选人考虑,似乎他是在好心帮你,不然代表就不投你的票。正副县长候选人肚子里骂娘,多少却会打发些小钱。政府组成单位负责人不需选举,却仍要打发打发。犯不着为这小钱得罪人。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纸,反正钱也不是自己掏腰包。刘星明却把它捅破了,坏了多年来的规矩。

李济运不好意思说老同学迂腐,只道:“星明,我相信你,我会向刘书记解释。你要做的工作,就是保证代表们按组织意图投票。”

刘星明肚子里有气,说话就不怎么顾忌了:“刘星明和李非凡在大会上讲得冠冕堂皇的,说要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权利,我们在下面就得要求代表们服从组织意图。我只说了一句原则话,就成了违背组织意图。同样的话,领导在台上可以讲,我在讨论会上就不能讲!”

李济运听着,并不觉得尴尬,只是笑道: “我们都相互理解吧。放心,星明兄,县委是信任你的!”

刘星明仍是牢骚,说:“什么县委?县委是谁?县委就是刘星明!他信任我,还让你找我谈话?”

“话不能这么说。选举无小事,刘书记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李济运安慰道。

李济运话没谈完,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于先奉打来的,说召开紧急常委会议。李济运心想坏了,肯定事关选举。李济运握紧老同学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拜托,拜托!”刘星明点点头,说:“放心,放心!”看上去不像谈公事,倒像私事托人帮忙。

李济运下楼来,听得有人喊他。他回头看看,原来是三阎王贺飞龙朝他走来,说:“李主任,按您的指示,给每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发一件衬衣。金利来的,都是正牌货。”

李济运望望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正在卸货。前几日,贺飞龙专门找到刘星明汇报,说人要懂得感恩,想给每个委员发一件衬衣。刘星明说你要发就把人大代表也发,不然关系摆不平。贺飞龙很爽快,说就按刘书记的指示办。李济运知道来龙去脉,便拍拍贺飞龙的肩膀,笑道:“贺总,谢谢你!可这不是我的指示,是刘书记的指示啊!”

贺飞龙笑着说:“县委的指示,就是您的指示。”

李济运急着去开会,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李济运赶到宾馆小会议室,只见田家永板着脸孔。常委们差不多都到了,李非凡也列席会议。李济运朝田家永点点头,却碰了个冷脸。他知道田家永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刘星明和明阳也都没有说话,好像刚才谁同谁吵过架。田家永看看手表,很不耐烦的样子,冷冷地说:“开始吧。”

刘星明道:“田书记,那我们开始?明阳同志先说说情况吧。”

“我向同志们通报一下情况。”明阳虎着眼睛,像要找人比武。他说从昨天晚上开始,陆续有代表团的团长打电话,说希望他去慰问一下代表。他听了不明白。他挨个代表团看望过了,还要慰问什么?今天就有人直接说了,代表们要抽烟,要喝酒,说白了就是要钱。他问了几位副县长候选人,有的说没接到电话,有的说接到了。他估计大家都接到电话了,只是有的人向歪风邪气妥协,送了钱就说没接到电话。

明阳越说越激愤:“政府各组成单位的负责人也都接到了电话。农机局不是政府组成单位,有人也给他们局长打电话说,你们多少也要搞一点啊!太不像话了!我的意见是这股歪风一定要煞!我哪怕没人投票,也不会迁就这种可耻的要求!”

明阳讲完,一时无人说话。好比一个气球,刘差配扎了个小沙眼,明阳却一脚把它踩爆了。这事摆到了桌面上,谁都得有个态度。没有谁会争着发言,但都是要说几句的。这时候,组织部任命干部的排名,就成了发言的顺序。说的话当然都是义正词严,无非是抨击这股歪风。李济运内心是平静的,却也非常愤慨的样子。

都在批评人民代表的素质,李非凡越来越坐不住。他分明也是知道真相的,仍把话说得底气十足。他说人民代表都是严格按程序选出来的,我们没有理由从整体上怀疑他们的素质。他们对选举也许会有自己的想法,但这是政治素质提高的表现,不能看作问题。也许有个别代表伸手要钱要物,但不能因此就把人民代表的形象完全歪曲了。他建议是把工作再做细一点,多加宣传和引导。总而言之,人民代表政治上是可靠的,不会在选举上出什么事。

刘星明似乎不在意李非凡的意见,仍不紧不慢地说:“我先讲几句,最后请田书记作指示。我们县选举存在一些不好的风气,县委是有责任的。我来县里工作一年了,明阳同志来了半年。按时间算,我的责任比明阳同志大。”

田家永打断刘星明的话,说:“星明同志,时间紧迫,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直接说对策吧。选举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我没法向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交待,你们在座的都要挨板子!龙书记和王市长对乌柚县选举非常重视,刚才打电话作了指示。”

一般说到市委领导,通常只说市委书记。可田家永说起市委,总是龙书记和王市长并提,官场中人一听就知道非同寻常。早听说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不太和,王市长是个很有手腕的领导,他是漓州本地人,根基非常深厚。龙书记是上面调来的,平时只得让着三分。

刘星明说:“各位都是明确了代表团的,有负责三个团的,有负责四个团的。据明阳同志讲,只有刘星明同志没有给他打电话。”

田家永听得有些糊涂,奇怪地望着刘星明。他突然又想了起来,说:“哦哦,是的是的,你说的是那位差配干部,他也叫刘星明。谁负责这个代表团?”

刘星明望望李济运,说:“济运同志负责这个代表团。”

李济运借势给老同学做人情,说:“星明同志很讲党性,他在讨论的时候公开反对这股歪风,结果就有人造谣,说他散布非组织言论。他本来有事要找明县长批钱的,考虑到选举期间不太好找,就没有找了。可见星明同志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明阳接过话头说:“我就欣赏这样的干部!各地都有这种怪现象,选举期间向领导递报告要钱,这分明是要挟嘛!我这几天也接到过不少要钱的报告,通通压着!”

“刘星明这个差配干部,县委是选准了的。政治上可靠的同志,组织上绝对不能亏待他。”田家永望着李济运,目光十分亲切,似乎他就是刘差配。

刘星明喊应了纪委书记艾建德,说:“老艾,你们纪委也要行动起来。田书记,我谈个意见看对不对。纪委不光只是查处干部贪污腐败,其他纪律问题也要管起来。比方说选举中,不听从组织意见的,特别是制造谣言扰乱人心的,搞非组织活动的,纪委有权出面说服、制止,直至采取组织措施!”

田家永说:“我同意星明同志意见。”

艾建德立即表态:“我们纪委遵照田书记和刘书记意见。纪委是县委的纪委,一定服从县委意图!”

明阳的意见本来发表完了,可他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又说了起来:“我知道这种情况各地都有,程度不同而已。没想到乌柚县到了这种地步!此风不煞,党的威信会荡然无存,干部作风会彻底败坏,人民代表的神圣地位会受到严重亵渎!”

常委们都望着地板、墙壁或天花板,没有任何人同别人对视。他们不想因交换眼神而尴尬。李济运也只望着地板砖,他却想象李非凡可能冷冷地瞪着明阳,心里恨恨的:你怎么可以把人大代表说得如此不堪。李非凡不喜欢明阳顺理成章,他自己原本可能当县长的。李济运觉得奇怪,明阳是怎么做到县长的?他这性子太不合时宜了。官场早就是个大江湖,清清浊浊,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塌糊涂。

讨论得差不多了,田家永说:“我觉得首先对这件事要个正确把握。第一,只可能是少数代表习气不好,而不是大多数或全体代表如此。第二,不能认定为人民代表索贿,只是个别代表的坏毛病。也可以叫它不良习气。怎么办呢?开两个会。一是代表团长会,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坚决制止这种不良习气。二是候选人会,不允许任何候选人给人民代表送钱送物。”

听听田家永的指示,明阳就太不成熟了。田家永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这只是少数人的不良习气。说成人民代表集体索贿,那将是天大的丑闻。网络的传播能力简直恐怖,此事一旦上网就会天下沸腾。哪个地方都不想出这种丑闻。田家永坐镇在此,他怕这事被捅出去。李济运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装作不经意地暗自望望各位,果然见李非凡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刘星明似乎惭愧,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明阳则黑着脸,很不服气的样子。李非凡故意挨个儿递眼神,似乎想让大家看看明阳。李济运忙把目光收回,恭敬地望着田家永。这时候望着田家永,算是最安全、最得体的。倾听田家永指示,自然得望着他。

时间已是深夜了,两个会却得马上召开。先开代表团团长会,再开候选人会。这两个会都是开宗明义,没绕任何弯子。各位候选人话都说得硬邦,只有肖可兴小心翼翼。他毕竟是新提拔的,左右都不敢得罪。开完了两个会,常委们还得找代表团团长个别谈话。田家永和刘星明在会上说的都是硬话,会后其他的常委还得说软话。软话也有技巧,得软中带刚。

李济运刚要去找老同学刘星明,却想起手机忘在田家永房间了。敲门进去,听得田家永正在骂明阳。他刚要退出来,田家永说:“进来吧。”李济运进去,田家永并不招呼他,仍在训着明阳:“你的正派我是赏识的,但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风气已经如此,不是一时可以改过来的。你不送就不送,干吗还要把这事提出来?你提出来了,我能不闻不问?你不提,你是县长唯一人选,没有人敢不投你的票。你提了,就犯了众怒!你要整风,当上县长再去整也不迟。告诉你,你这回有点悬!”

李济运听这些话觉得不太好,就说:“田书记,我先告辞,我得抓紧做工作去。”

田家永说:“济运,你对县里的干部熟悉,你要多做工作。你们两个,任何人出问题,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放!你去吧。”

李济运说:“田书记放心,我负责的三个代表团,保证不会出问题。我很敬重明县长,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明阳朝李济运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李济运告辞出来,急匆匆的样子。田家永把他同明阳放在一起说,就想把他俩拉近乎些。

李济运下了楼,突然听得有人喊道:“济运!”

抬眼一看,见灯影下走来堂兄李济发。济发比济运大十岁,干过乡党委书记,去年由煤炭局长改任交通局长。李济运刚参加工作时,搭帮这位堂兄多方关照。可是过了没几年,李济运做官做到前头去了。李济发总在背后说,不是他当时帮忙,运坨还不知道在哪里哩!李济运在乡下

的小名叫运坨。话传到李济运耳朵里,他总是笑

而不语。

“发哥,你还没休息?”李济运过去打招呼。

“看看朋友。”李济发说,“济运,有人把代表要钱的事捅出来了,哪个这么傻?”

“你也知道了?”李济运问。

李济发并不答话,只道:“济运你要学会息事,不让这事传来传去。谁这么傻?”

李济运也不细说,只含糊道:“我们在做工作。”

毕竟是两兄弟,用不着太客气。他俩没有握手,点点头就各自走了。李济发虽官居李济运之下,平时说话口气却有些大。李济运并不往心里去,但多少有些不舒服。李济发做了几年煤炭局长,他家兄弟就开了煤矿。发哥的弟弟叫李济旺,村里人叫他旺坨。旺坨是煤矿老总,事情却都是发哥背后指点。他家的桃花溪煤矿,如今在县里名头很响。事做得太显眼了,难免有人告状。但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县委就把他换到交通局长位置上。他家兄弟的煤矿照开,倒是新搞了一个厂子,生产些简单的交通设施。李济运的老弟李济林,如今仍在家里盘泥巴。济林只恨哥哥没本事,说起来当了大官,家里没得他半点好处。他老弟的牢骚,都是同这位堂兄比出来的。

李济运往对面楼房走去,不经意间回头望望。恰好李济发也回过头来。李济运明知黑夜里什么也没看清,可他总觉得济发的眼睛黑幽幽的。

李济运先找了老同学,说:“星明,你坚决反对这种不良习气,市委田书记、刘书记都很赞赏。你不但要制止这种不良习气,而且要保证各位代表按组织意图投票。”

刘星明有些为难的样子,说:“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不但在会上说,会后个别谈话也说。效果如何,我真不敢保证了。有人造我的谣,说明如今人心太可怕了。天知道他们答应得好好的,背后如何?我总不能捉住人家的手投票啊!”

李济运听着很不高兴,却不能发作出来,只道:“星明,你把握局面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你把工作再做细一点。党员代表要带头,这是纪律。”

刘星明说:“我猜这次明县长很难说。”

李济运本来心里有数,却故作惊讶,说: “谁出问题也不能让明县长出问题!”

刘星明说:“济运兄,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一来我是候选人,大家看我的眼光有些不同;二来我提出来反对向候选人要好处,损害了代表们的利益。常委会的内容有人知道了,说明县长在会上大发脾气。我估计代表们现在最有意见的是两个人,一是明阳同志,二是我刘星明。”

没想到常委会的细节这么快就传到外面了。刚才开候选人会时,几个准副县长都很气愤,差不多要骂娘了。有人还说我反正没有钱,剥皮也没有几尺。但这些人私下里都会给代表团送钱去。谁也不想选举出差错,误了自己的前程。只要能够当选,自己掏钱也都合算。李济运这么想想,几个副县长候选人,谁都可能泄密。如此说来,明阳真是胜算难料。

李济运见老同学没精打采,便说:“星明,田书记刚才对你作了高度评价,他说像你这样政治上可靠的同志,组织上绝对不能亏待!”

刘星明扬起了眉毛,眼睛亮亮的,问:“市委田书记?”

李济运说:“不是市委田书记,哪里还有田书记?”

刘星明脸不禁红了起来,说:“哦,田书记是管干部的。”

李济运又说:“星明,田书记是很关心干部成长的。”

刘星明似乎感觉自己的表现有些过分,马上又故作平淡,说:“济运,田书记再管干部也管不到乡干部。我是不作非分之想的。你放心吧,我们代表团的工作,我会尽全力去做。”

有了刘星明这句话,李济运就放心了。他拱手抱拳谢过,又去找朱达云。朱达云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济运兄,您请放心,乌金乡绝对不会给您丢脸!您是这里的老书记,大家看您的面子也会服从组织意图的!”

李济运心里却是有数:朱达云肯定收过候选人的好处了,只有明阳没有给他面子。

李济运告辞出来了。他还急着找人谈话。他心想这朱达云可是个大滑头。

谈完话回到房间,见桌上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原来是金利来衬衣。李济运想起贺飞龙特意说到正牌货,似乎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济运把衬衣拿出来看看,虽怀疑是冒牌货,却也分辨不出来。如今的人做假功夫非常了得,赝品文物连现代仪器都测不出真假。李济运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想贺飞龙这个政协常委,就像他赠送的金利来衬衣,叫人不好怎么说。前不久,吴德满在常委会上汇报政协会议筹备工作,包括人事安排。吴德满汇报完了,刘星明请大家发表意见。居然没有人说话,也不说没意见,也不说有意见。刘星明猜到其中原由,就把话挑明了,说:“同志们是不是对贺飞龙当政协常委有看法?有看法就提出来讨论。我个人的意见,贺飞龙是民营企业家的优秀代表,他有回报社会、服务社会的情怀。他这几年不论从纳税上,还是从公益事业上,都体现了一个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所以,我个人是同意安排他做政协常委的。退一万步讲,一个企业家,做了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真发现有问题,照样可以处理。从各地情况看,出问题的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并不少见。我们提拔干部,能保证他不犯错误吗?”刘星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就真没有话说了。

第四章

政协会提前两天召开,也提前两天散会。人大会议进入选举程序,政协委员们就回家去了。吴德满坐在主席台上,神情有些事不关己。主席台上原本摆放了各色花草,今天又加了十几盆火焰似的一串红。台上就座的胸口还别了鲜花,就像谁家娶亲似的。乌柚的官方场面毕竟还没那么庄严,领导们佩戴鲜花只是近两年的事。有的人便不太自在,不时瞟瞟胸前的鲜花,似乎那是个快要爆炸的雷管。

李济运也有些别扭,双手相扣抵着下巴,便把鲜花挡住了。县里人大会的规矩多少有些随意,本来应该只是大会主席团坐台上的,却每次都把所有常委放在台上坐着。吴德满不是常委,可他是县级领导,也是怠慢不得的。主席台就显得格外拥挤。有人在底下开玩笑,说今后设计会场,干脆把主席台弄得比台下大些,免得领导们那么艰苦。有人却说,拥挤一点好啊,这就叫紧密地团结在刘星明同志周围。

今天是县政府换届选举,代表们到会稍早些。程序都是固定的,正式选举之前,得通过有关决议。代表们举手放下,再举手再放下,鼓掌再鼓掌。没有掌声的时候,会场里只有翻动文件的沙沙声,气氛就很有些肃穆了。

代表们开始填写选票,李济运无意间望见了老同学刘星明。他坐得腰板笔直,脸上带着微笑。那感觉就像知道摄像机正从他头顶摇过,他得注意仪态和表情。投票时摄像机其实只拍全景,不太会拍代表们的特写,填写选票的特写更不会拍的。

《运动员进行曲》响了起来,代表们纷纷起立走向投票箱。听着这烂熟的曲子,李济运心想这各种会议礼仪的曲子,是否也应该规范规范?运动会是这个曲子,党代会是这个曲子,人大选举也是这个曲子,总觉得不伦不类。

统票还要花些时间,县里没有电子计票设备。用这段时间看场电影,已是多年的惯例。会场黑了下来,电影很快放映。居然是美国片子。银幕上刚刚映出“真实的谎言 ”几个字,代表们哄地就笑了。电影放了几十分钟,李济运忽然发现,很多代表都在低头收发短信。是否同选举有关?他早把手机调到振动了,忙看看自己的手机,正好有于先奉的短信。打开一看,不由得一惊。信息写道:李主任,请马上到休息室开紧急会议。

李济运躬着腰走了出来。他进入休息室,见会议已经开始。参加会议的是全体县委常委、县人大正副主任。田家永在讲话,脸色白得透着青。李济运听了几句,就知道明阳落选了。李济运隐约有些预感,没想到真的应验了。政府换届选举不关他的事,却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明阳在他眼里,毕竟是条汉子。

“我紧急请示了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龙书记和王市长的意见,一定要保证组织意图不折不扣地实现。怎么落实市委指示?刚才的选举显然是存在问题的。选举中的问题,只能用选举来纠正。我的意见是先宣布刚才的选举结果,县长再选一次。这个意见,市委同意了。”田家永话讲得硬邦邦的。

李非凡说:“我拥护田书记传达的市委意见。但我个人认为,再选一次是否符合组织法,是否会引起舆论震动,都是需要考虑的。明阳同志来乌柚县工作半年了,他作为代理县长是称职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选举有个程序问题,程序是合法的和正常的,我们就要慎之又慎了。我们一定要把问题想复杂些,把法律问题想得更清楚些,把应对措施想周全些,这样才能确保不折不扣地落实组织意图。”

李非凡说得冠冕堂皇,真实意图却是不想再选。他也许还有幻想,希望市委会突然让他改任县长。田家永好像非常赞许,慢镜头似的点着头,说:“非凡讲得很有道理,这些情况我们要充分考虑。时间不等人,星明同志,你谈点看法,目的是确保再次选举成功。”

刘星明的络腮胡子,好像一急就长得快些,长长短短地竖着。他的右掌本来撑在脸上,突然用力一抹,就像匕首擦过磨刀石,说:“我坚决拥护田书记传达的龙书记和王市长的意见。县长再选一次,这是总的原则。法律问题请县人大负责研究。这种情况至少在全市是第一次出现,我们在处置方式上不妨有所突破,翻不了天!”

所有人都点着头,李非凡的头点得最用力,就像跟人家比赛似的。可他说出的话却是软拖硬顶,说:“刘书记的意见我们人大会认真考虑,但法律问题必须研究清楚。时代不同了,人民群众的觉悟高了,弄不好会出乱子。”

明阳表面上平和,内心却是激愤,道:“我虽然预料过这种结局,但主观上仍不相信会落选。我不是说自己如何的了不起,而是没有想到少数人的能量会这么大。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我可以不当这个县长。”

田家永瞟了一眼明阳,说:“明阳同志,现在容不得你讲个人意气!这是考验我们执政能力的时候,这是同少数人的不良习气交锋的时候。乌柚县不能开这个坏头,我坐镇的地方不能开这个坏头!星明同志和非凡同志讲得有道理,我们现在要紧的是研究对策。小范围说吧,非凡同志,少数人向候选人索要好处,这是违纪问题?还是违法问题?我们再去研究。但只要存在这个问题,选举就不正常,我们就有理由再进行一次正常的选举。”

田家永这话好像自相矛盾。如果选举不正常,整个选举结果就得作废。而田家永说的显然只是县长选举不正常,副县长选举仍是有效的。李济运听出了田家永说话的毛病,他相信所有人都会感觉到。但没有人说出来,都点头表示赞同。田家永说到代表索要好处,有意点了点李非凡的名字,也是用心良苦。李非凡果然不再说话,这毕竟是摆不上桌面的事。

田家永见大家只是附和,并没有实际意见,就语重心长起来:“同志们,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明阳同志只差十五票就过半数,说明存在不良习气的代表只是极少数。我们可以通过教育,给他们转变态度的机会。你说呢非凡同志?”

李非凡被顶到墙上了,头点得更加费劲,说:“我坚决执行田书记的指示。”

刘星明看看手表,道:“田书记,电影马上就结束了。我建议,马上宣布选举结果。会议结束之后,马上做代表工作。”

刘星明一连说了三个 “马上”,然后望着田家永说:“田书记还是不要亲自出面,我分别找四十六个代表团的团长谈一次,几位常委再有针对性地找一些代表谈。明阳同志回避。”

“不!”田家永摇摇手,“我跟全体常委、人大正副主任一起,一个一个找代表团团长谈。”

刘星明望望田家永,说:“田书记,您还是得有个退路吧?”

田家永笑笑,说:“你是怕我丢脸吧?我们要相信人民代表的觉悟!出了问题,只说明我们工作没有做到家。”

刘星明忙作检讨,道:“田书记,责任主要在我身上。选举结束之后,我会请求市委处分。”

田家永说:“这话就不说了。快去宣布结果吧。我还说一句,请宣传部密切关注网络,乌柚县选举的情况,网上不得有一个字的负面消息!”

李济运听了这话,就望了望朱芝。朱芝来不及说什么,田家永已经站起来了。朱芝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似乎觉得很为难,刘星明又回头交待说,首先要管好你自己的网站。刘星明说的是乌柚在线,乌柚县的官办网站。可听上去好像那是朱芝的网站。李济运猜她肯定有话说不出。网络是谁也拿它没办法的。县委宣传部管得住乌柚在线,管不住别的网站。朱芝一年到头四处灭火,压住各种媒体的负面报道。她在常委会上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是个消防队长。”李济运暗自想,网上要起火,谁也防不住。他估计网上很快就会有乌柚选举的帖子。一个县长,一次没选上,再次选举,这可是闻所未闻。

田家永走在最前头,刘星明紧随其后。田家永临出门时,回头见明阳落在最后面,严肃地说:“明阳同志,你到前面来!”

明阳便抢了几步,走到了刘星明后面。《运动员进行曲》再次响起,田家永带领刘星明、李非凡、明阳等走向主席台。李济运同朱芝走在最后,趁着音乐声掩护说话。朱芝说:“真没想到!”李济运轻轻握了她的手,说:“不着急,急也没用。”掌声突然响了起来,主席台上的人马上拍手回应。李非凡吹吹话筒,说:“继续开会!”掌声渐渐停了下来。李非凡紧闭双唇,等会场完全安静了,才宣布随后的程序。李非凡颇有煞气,乌柚县的干部都知道。

没有按程序先宣布县长选举结果,而是先宣布副县长候选人得票数。代表们还没察觉到异样,都屏息静气听着。副县长选举没有任何悬念,落选的自然是差配刘星明,也就是有人私下给他起的外号刘差配。不管投没投明阳票的,都不会想到明阳会落选。毕竟不投他票的人不敢串连,他们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投明阳的票。突然听说明阳没有选上,台下顿时闹哄哄的。掌声也稀落下来。谁都意识到出大事了。可掌声马上又响了起来,毕竟副县长们还是当选了。掌声听上去似乎有些尴尬,不知是为副县长们欢呼,还是为明阳幸灾乐祸。掌声伴随着哄闹,情形有些怪诞。李济运坐在主席台第二排,他看见明阳也在拍手。台下掌声先是礼仪性的,慢慢地越来越热烈,居然经久不息。台下的人没有停止鼓掌,台上的人也不便放下手来。必定是没有给明阳投票的人奋力鼓掌,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们裹胁了。台上的人互递眼色,谁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田家永觉得不太对头,板起脸孔放下了双手。主席台上的人马上停止鼓掌,通通威严地注视着台下。鼓掌的声音逐渐变小,却并没有完全停下来。这时,莫名其妙地,掌声突然停了。原来,差配刘星明站了起来,朝代表们频频鞠躬,高声喊道:“感谢代表们的信任!感谢代表们的信任!我一定尽职尽责,不辜负人民的重托!”

刘星明坐在台下最前排,他的话台上台下都听见了。掌声再次狂暴而起,并伴以满堂笑闹。

田家永又惊又恼,问刘星明:“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刘星明一时不知所以,说:“田书记,他就是那个差配干部刘星明。”

田家永说:“他不会是开玩笑吧?这个玩笑可太大了。”

刘星明回头望望李济运,求救似的,说: “他不是疯了吧?”

李济运脸早吓得铁青,马上站了起来,说: “他可能真的疯了!”

李济运从座位里挤了出来,飞快地跑下台去。他走到老同学身边,说:“星明,你去休息一下。”

刘星明仍是站着,笑道:“没事的,我马上要做就职演说。”

李济运确认老同学的确是疯了,忙招呼会场工作人员:“快带刘书记去休息一下。”

工作人员伸手要来拉人,刘星明挥挥手,横了眼睛骂道:“你们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熟人,一时都不好意思太伤面子。

李济运只好自己把手搭在老同学肩上,说:“星明,我俩出去说句话。”一边就使了眼色,叫人帮忙。刘星明便挥着手,叫人半拉半推地弄出去了。

送了刘星明去房间,李济运却脱不得身。刘星明笑容满面,场面上的话说得有板有眼: “济运兄,今后我的工作还要靠你多支持。看新一届政府如何分工,我自己的想法还是分管农业。我们是农业大县,乡党委书记都是农业书记。管农业,我是驾轻就熟。”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他精神失常了。

“星明,我上个厕所。”李济运暗自叫人看紧点,自己躲到厕所打电话,“刘书记,他真是疯了。”

刘星明说:“你想办法叫他安静,你自己快到会场来。”

李济运说:“他也没有不安静,只是真以为当选副县长了,正同我谈以后分管什么工作。他不出来见人,不会有事。要是出来,就会闹笑话。”

刘星明说:“总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吧。这样,叫医生给他打一针镇静剂,让他睡觉,再安排人守着。”

李济运拿不定主意,问:“这样行吗?”

刘星明说:“选举是大事,不能再出笑话。你按这个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李济运不想自己做这事,叫来于先奉,小声交待了。于先奉也有顾虑,说:“李主任,只怕要同他家属说吧?”

李济运说:“这事暂时还不能让陈美知道,事后再作解释吧。老于,这是刘书记的意见,你照着办就是了。我得马上去会场。”

“好吧,我马上同医院联系。”于先奉只好遵命,却又莫名其妙地搓搓手,“太冷了!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都难过。我家于娟说在家里只穿一件薄毛衣。”

于先奉总觉怀才不遇,就总拿他女儿于娟出来献宝。李济运只图脱干系,便夸了几句于先奉的女儿,匆匆奔会场去。于娟读完硕士留在北京了,于先奉平时说话转弯抹角都要说到他这宝贝女儿。

刘星明正在讲话,台下意外地安静。时间也快十二点了,刘星明的讲话也到了尾声:“请各代表团团长午饭后不要外出,中午有重要会议。具体时间,电话通知。”

李济运没来得及上主席台会就散了,他不想站在门口同代表们打招呼,转身想回房间去。明阳落选了,刘星明发疯了,马上会成热门话题。大家见了他,必定就会说到这事。他能说什么呢?上策就是躲着。

没想到电话响了起来,刘星明打来的:“济运,怎么样了?”

李济运说:“先奉同志在处理,医生快到了。”

刘星明似乎有些不高兴,顿了会儿才说: “那你快到会场来吧,开个紧急会。”

李济运转身回会场,逆着人流往主席台走。有人同他打招呼,他匆匆地答应。果然听得代表们都在议论刘差配和明阳,似乎大家对刘差配发疯更感兴趣。李济运隐约觉得,老同学发疯无意间帮了明阳。西方国家的政治公关有个惯用手法,就是危机时刻想办法转移注意力。老同学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也许对明阳再次选举有好处。有些残酷,却是事实。

李济运觉得非常对不住老同学,马上打了于先奉电话:“于主任,怎么样了?”

于先奉说:“针才打下去,刘书记在骂娘,质问我们这是为什么。”

李济运说:“事后再向他解释吧,一定要稳住他。”

于先奉说:“放心吧。好了好了,刘书记躺下去了。李主任,我看着真有些过意不去。”

李济运手忍不住颤抖,说:“老于,我们都是奉命行事。”

李济运去了主席台东侧的休息室,县委常委同人大正副主任们都在座。田家永朝李济运招手,他身边正好有个空位。李济运犹豫不前,他显然不便坐到那里去。他若坐下去,右边是田家永,左边是刘星明。这个座位至少是市委书记坐的。这时,刘星明说话了:“济运过来,田书记问你话。”

李济运只得过去,脸朝田家永,侧了身半坐着。

田家永问:“怎么样了?”

李济运回道:“打了镇静剂,刚睡着。”

田家永抬眼望望刘星明,说:“星明,又一个麻烦来了。”

刘星明只是望着田家永,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田家永说:“情况特殊,我们苦无良策,给他打了镇静剂。这事他的家属如果追究,也是要闹事的。”

李济运听着就暗自紧张,这件事他毕竟参与了。陈美是个有性格的人,天知道她会闹出什么花样。刘星明的手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动着,既像从容地敲打,又像机械地抖动,话却说得轻松:“星明同志的确是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代表可以作证。我想这事不会闹出麻烦来。”

田家永吐出浓浓一团烟雾,再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好吧,事后一定要做好疏通工作。星明同志既然病了,趁他睡着的时候,送到医院去。我们现在开始开会。我宣布几点:一,我们在场的所有同志,集体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话;二,找代表团长单个地谈,每人只谈三五分钟,争取两个小时谈完;三,为了保证会议质量,我建议同志们都关了手机;四,李济运同志负责安排谈话对象,并负责同他们联系。济运一个人年轻些,你就辛苦吧;五,谈完之后,下午马上举行县长再次选举。下午三点钟谈完,给半个小时代表团开会,三点半开始选举。各位代表团下午三点钟准时开会,不能提前。我们也不去吃饭了,让工作人员送盒饭来。”

刘星明把关了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大家也都关了手机放在显眼处。李非凡一边关着手机,一边笑道:“田书记,饭还要去餐厅吃吧。”

田家永瞟了一眼李非凡,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快,说:“非凡,这话最不应该是你说。选举如果出问题,星明是第一责任人,你是第二责任人。我们都在替你做事,你还说这话!”

李非凡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感谢田书记!我工作没做好。”

田家永说:“饭一时来不了,谈话先开始。济运,你安排人吧。”

李济运刚才趁田家永说话的时候,已叫于先奉把刘星明送到医院去了,安排人二十四小时陪着。这会儿听了田家永的吩咐,便说:“我马上通知。请示一下,黄土坳乡代表团团长刘星明同志病了,是否可请副团长替代?”

刘星明说:“非凡,你说说意见吧。”

李非凡说:“同意副团长负总责,这事不要研究了。”

李济运马上打电话,先叫朱达云过来。朱达云还在吃饭,说马上就来。田家永拍拍李济运坐的座位,说:“济运,这个位置留给谈话对象。”

李济运屁股像被火烫了似的,一弹就站了起来,笑道:“我哪敢坐这个位置?借个胆子都不敢。坐这个位置至少得市委书记。”

田家永也笑了,说:“你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你坐了。”

田家永今天都是绷着脸的,大家见他笑了,也都笑了起来。大家笑了笑,都望着李济运。不知道是感谢他,还是羡慕他。说感谢也有道理,全搭帮他一句玩笑,田家永笑了,气氛轻松了片刻。说羡慕更有道理,大家都知道田家永很赏识李济运,他人又年轻。李济运找了空位坐下,再望望田家永身边的座位,心想那里果然不是自己该坐的。可是,今天进来谈话的人,都得坐到那个座位上。

没多时,朱达云敲门进来。李济运说:“达云,您坐到田书记和刘书记身边去。”

朱达云红着脸,站着不动,说:“我哪敢坐那里。”

田家永笑容可掬,拍拍身边的沙发,说: “来,请坐。刚才同志们还在开玩笑,说这个位置至少是市委书记才可以坐。”

朱达云腼腆得有些忸怩,很不自然地走过去,抓耳挠腮地坐下。李济运工作做得细,事先已写了一张条子:朱达云,乌金乡代表团团长,该乡党委书记。田家永早看过条子了,说起话来非常亲切:“达云同志,我们长话短说。组织上的选举意图要不折不扣实现,这条原则是不能变的。县长不搞差额选举,候选人只能是明阳同志,这条原则也是不能变的。上午选举出了点小问题,情况我们早就掌握了。有个别人向候选人索要好处,明阳同志公开反对,有人就不投票。这是违纪问题,还是违法问题,我们暂时不过问。我专门请示过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市委同意下午举行县长第二次选举。达云同志,现在既是一个市委副书记找你谈话,也是星明同志、非凡同志等县委、人大全体领导集体找你谈话。目的就是一条,拜托你做好工作,务必保证下午选举成功。如果个别人仍然坚持错误,组织上不排除进行调查。我这话是说得严肃的。”

田家永说话最初十分亲切,说着说着脸色就黑了起来,到最后又随和起来,道:“达云同志,我说完了,看看其他领导还有什么意见。”

刘星明说:“我完全同意田书记的意见。达云同志,一定要把工作做细。”

李非凡说:“我没有别的意见了。”

田家永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朱达云的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很年轻嘛!”

朱达云双手握着田家永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请田书记一定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

田家永笑道:“不光是让我一个人放心,你还要让星明同志、非凡同志和全体领导放心!”

朱达云朝领导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请各位领导放心!我提议,万一选举再出问题,全县的乡党委书记全体免职!”

田家永马上板了脸,说:“达云,这不是玩笑话!这不成了连坐吗?”

刘星明马上替朱达云打圆场,说:“达云同志这话,就是表个决心。达云,我们相信你的决心,但这个玩笑只到这里为止,说不得的。”

田家永又道:“达云同志,下午三点钟你们召开代表团会,不得提前。三点钟之前,不得透露谈话内容。下午三点半开选举大会。请准时到会,不另行通知。我这个市委副书记把会务工作都做了。”

田家永拍了朱达云的肩膀,又称他年轻小伙子,还同他开玩笑说自己搞会务。朱达云感动得差不多鼻子发酸,拱手告辞而去。第二个代表团团长马上被请了进来。李济运早做了安排,时刻有三五个人在外头候着。田家永说的还是那些话,就像播放录音。做领导的都有一种特异功能,同样的话重复说来,让人听起来都像头一次。很有些像职业歌唱家的表演,一首歌唱一万次都能声情并茂。又有些像情场老手,一天会三个情人,说的话都是 “我只爱你”。

谈完了四个人,盒饭送来了。大家十分钟吃完饭,马上又开始谈话。进来谈话的人一个个也都像朱达云,都被田家永感动得热血沸腾了才出去。每进来一个人,田家永都站起来握手,请他坐在自己身边。谈完之后又站起来握手送别,老朋友似的夸上几句。田家永都能叫他们的名字,都只叫名而省去了姓,相当于外国人喊昵称。唯一遗憾的有个乡的书记叫陈波,总不能叫他“波同志”。一个乡党委书记,这么近挨着市委副书记,平时是没有机会的。县委、人大班子也环列而坐,暗生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快三点的时候,李济运听得外头动静,马上跑了出去。见来的是陈美,心想坏事了。周应龙正好在会场里头,听得动静也赶了出来。他马上掏出对讲机:“快来几个人!”

李济运忙碰了碰周应龙,轻轻地说:“周局长,千万不要叫公安!”

周应龙就站着不动了,犹豫几秒钟仍进了会场。

陈美看见了李济运,点着手指骂道:“你说,你们对我屋星明做了什么?”

“美美你别激动,我们过去说话。”李济运说话间拉住陈美,不让她往休息室里去。

陈美甩开他的手,嚷道:“你别碰我!”

李济运怎么也不能让陈美进去,拉住她说:“里面在开会,有话同我说。”

陈美说:“同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屋星明就是你害的!”

李济运力气大,拉着陈美往外走,说:“美美,星明突然犯了病,送到医院去了。”

陈美哪里听得进去,道:“我屋星明好好的,哪有什么病?我才从医院回来,他睡得像死人一样。医生说,县里领导叫人给他打了镇静剂。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是恐怖分子,还是疯子?”

李济运真不好开口,摇头半天才说:“美美,你得挺得住。我相信星明只是一时的,他会好的。”

陈美说:“他本来就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李济运只得说:“星明突然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人大代表可以证明。”

陈美身子一软,双脚打跪,瘫倒在地。李济运忙叫过几个女服务员,说:“你们把陈主席送到医院去。”

几个女服务员不知所措,迟疑半天才上前搀扶陈美。陈美被扶出去好远,才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时,几个警察赶了过来,想帮忙搀扶陈美。李济运忙朝他们摇摇手。警察忙闪开,站立两边。陈美果然高声叫喊:“好啊,警察都来了啊,我们全家都是坏人啊!”

李济运回到休息室,一位谈过话的人才出来。田家永说:“刘星明的老婆吧?我料想到了的。暂时安排人稳住,我们继续吧。”

李济运突然收到济发的短信:只看到你跑上跑下,不好!

李济运身上突然发热,额上渗出汗来。自己的堂兄提醒,肯定是好心好意。可济发总是指指点点,他想着就不舒服。心想你懂你还是个科级干部,我不懂我是县委常委了!过了好几分钟,李济运才回道:我会注意,谢谢发哥!

明阳终于顺利当选县长,只差一票就是满票。肖可兴也顺利当选,他将分管文化、教育和卫生。会议热热闹闹地结束了。田家永笑容满面,坐在主席台上讲了话,说市委龙书记、王市长对乌柚的选举非常满意,说明乌柚广大干部是靠得住的,广大人民代表是能够真正代表人民群众利益的。普通代表并不知道田副书记早就到了县里,他们见了这么大的领导,情绪有些激动,台下非常安静。

散会那天的晚宴,田家永领着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和副县长们挨桌敬酒。凡事总有人讲怪话。望着新领导们喜气洋洋的样子,有人就在席间开玩笑说:几年之内,他们将是乌柚新闻的专业演员。这话原来是有典故的,说的是有位老人指着电视上的领导问四岁的小孙子:宝贝知道这位爷爷是谁吗?孙子想都没想,随口回道:知道,演新闻的。小孩子懵懂无知,以为电视都是演的。今后乌柚新闻正式演出,李非凡的名字会排在明阳前面,可这会儿敬酒他却走在明阳后面。事后有人议论,明阳差的那票就是李非凡。说是乌柚九十万人,最不愿意明阳当县长的,就是人大主任李非凡。明阳和李非凡,还有李济运,他们三人本有同门之谊,都是田家永用起来的。

第五章

乌柚官场中人都熟悉田家永的风格,他的铁硬手腕这次叫人再度领教了。自然就会有各种说法,传来传去就不太好听。传这些话的都是县里领导,也就是被召集在会场休息室的那些人。他们说名义上是集体找人谈话,其实是田家永把大家软禁了。他们的手机也被勒令关闭,怕有人同外面暗通消息。刘星明和李非凡不便讲田家永坏话,他俩心里却都满是牢骚。当时只有李济运一个人开着手机,只因他需随时联系谈话对象,可给人的感觉是他成了田家永最信任的人。刘星明隐隐有些嫉妒,李非凡更是不舒服。

果然像李济运料想的,两条乌柚县选举的帖子满天飞。一条是《乌柚县两次选县长,不选明阳不让过关》;一条是《乌柚县选举副县长,差配干部当场发疯》。李济运上网一看,有嘲笑老同学刘星明的,说他是现代官场怪胎。明阳更是冤枉,他简直被人妖魔化,说成是不学无术的庸官,只会溜须拍马的贪官。他若不是贪官,谁硬要保他做县长?贪官才有钱行贿,才能做大官。

田家永已经打马而去,乌柚县的麻烦都得刘星明顶着。明阳被抛在风口浪尖,他自己说不得半句话。老百姓是宁可相信谣言,也不相信官方宣传的。也怪不得老百姓,这年头官方老喜欢辟谣,最后又总是打了自己嘴巴。你说是造谣,刘差配不是真的疯了吗?

朱芝被刘星明骂了顿死的,却只得硬着鼻子忍着。刘星明也知道自己是发虚火,网络好比正月十三夜的菜园子,谁都可以进去捞一把。刘星明调到乌柚来,知道这地方有种奇怪的风俗。每逢正月十三夜,谁都可以去别人家菜园偷菜吃。要是怕人家偷,就先给白菜、萝卜浇上大粪,断不可骂娘。菜园可以浇大粪,网上是没法浇的。

纸媒和电视比网络慢些,却也飞快地赶到了乌柚。他们都要采访刘星明、李非凡和明阳,一概被宣传部挡掉了。朱芝出来做挡箭牌,陪记者们喝酒,打发红包。县里每次出麻烦事,《中国法制时报》的记者成鄂渝总是最难缠的。乌柚的县级领导多认识此人,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 “鳄鱼”。他每次照例都会闭嘴,可花费总是最大的。

成鄂渝这次悄然而来,不像往常那样先打电话。他也没有去梅园宾馆住宿,自己住进了紫罗兰大酒店。周应龙得到指令,注意所有可疑人员。成鄂渝进入乌柚,处处都有人掉线。当时下午,朱芝同周应龙找刘星明汇报,李济运被请去听情况。

朱芝简要报告了媒体的情况,说:“这些记者都摆平了,他们不会发报道的。只有那条鳄鱼仍不露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济运说:“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把这一单做得更大些?这个人实在可恶,一天到晚扛着法治二字,满世界吓唬人!”

刘星明问周应龙:“周局长,你说说吧。”

周应龙说:“我有人暗中掉了他的线。他先去了物价局,在舒泽光办公室坐了一小时三十四分钟。后来想找星明同志,被陈美挡了,没见成。又在街上随意询问群众,围着他的人很多。我的人混在里头,说群众的话很难听。”

“他这不是调查采访,这是蛊惑人心!”刘星明骂了几句,又开始长篇大论,“我们要学会同媒体打交道,交朋友。这是门艺术。我们对待舆论监督,也要有个正确态度。总的态度是欢迎监督,但不允许他们歪曲事实,以乱视听。我觉得大多数记者素质都是很高的,对我们的工作很有促进和帮助。像成鄂渝这种记者只是极少数。应龙,你有什么建议?”

周应龙说:“我建议,干脆把他请出来!我刚才一路同朱部长商量,可以文请,也可以武请。”

“怎样文请,怎样武请?”刘星明问。

朱芝说:“文请就是我请,直接打电话给他,就说听说他到乌柚来了,怎么不见老朋友。请他住到梅园去,见面就好说了。武请就是周局长请,他有办法。”

李济运知道周应龙所谓武请,无非是给他栽个什么事儿。最好做的就是抓他的嫖,录下口供签字画押。也不必真的处置他,只需留住把柄,他不再来乌柚寻事就行。乌柚人都知道紫罗兰的小姐多,在那里设局太容易了。李济运却不赞成这么做,怕弄不好反而添乱。

“我想还是文请吧,他不就是要钱吗?”李济运说。

“我也同意文请。我向市委骆部长汇报过,他嘱咐我注意策略。但万一他的鳄鱼口张得太大怎么办?此人的确太讨厌了!”朱芝说的骆部长,就是市委宣传部长骆川,他干过两届部长了,算是市委里面的老资格。

李济运想想却是不怕,说:“成鄂渝的真实目的仍是新闻讹诈,他故作神秘先在民间调查,无非是捞些材料吓唬人。他在民间搜集的言论,远比不上网上丰富。他也不敢凭民间传闻写稿件,必须得到我们官方口径。”

朱芝笑了起来,说:“刘书记,干脆请李主任当宣传部长算了。他太懂新闻纪律了。李主任分析有道理,成鄂渝把我们当乡巴佬耍,以为他搜集些民间言论,就可以吓住我们。我打电话请他出来!”

刘星明点头道:“同意!你打他电话,有情况我们随时联系。我是不见他的,不给他这个面子。”

朱芝和周应龙走了,刘星明问李济运:“舒泽光真想同县委对着干?”

李济运不想火上加油,只道:“不知道舒泽光说了什么。”

刘星明说:“一小时三十四分钟,不要话说?不会光是打哈哈吧?这个舒泽光,他真要做斗士啊!”

李济运附和着说了些话,慢慢就把话题转移了。他最愧疚的是老同学疯了,便说:“刘书记,我建议您去看看星明同志。”

刘星明低着眼睛,说:“济运,你代表我去看吧。”

李济运劝道:“星明同志已经那样了,建议县里舍得花钱,尽快送出去治疗。现在关键是陈美同志,她的工作不做通,也是个问题。您亲自去看看,陈美那里就好做工作些。”

刘星明仍不说去不去看,只问:“他还在医院吗?”

李济运说:“他住在人民医院没用,回家来了。”

刘星明摸了半天的脸,终于点头道:“好,我们晚上去吧。”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陈美电话: “美美,晚上刘书记同我一起来看看星明。”

陈美没好气,说:“不稀罕,不要来。”

李济运说:“美美你别激动,我们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县委信任星明同志,才请他配合选举。”

陈美说:“你们欺负他是个老实人!你们把他当宝钱、当哈卵!”

李济运放下声气,说:“美美,我同星明是老同学,一向关系不错。我的初衷是帮他,差配干部也会安排的,这个你知道的。”

陈美说:“谢了,不用。”

李济运仍是劝她:“你就给刘书记一个面子吧。”

“他的面子?他的面子这么重要?我好好的一个男人,就叫你们害了!”陈美说着就哭了起来,电话断了。

李济运其实早把肠子都悔青了。他不推荐老同学,换了别人做差配,就不会生出这个枝节。他昨天夜里回家,舒瑾见面就说:“熊猫了你怎么啊?”他去洗漱间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眼圈青黑,脸也瘦了下去。选举之事他并不真的着急,反正同自己没有太多关系。只是老同学疯了,他才时刻忐忑不安。

李济运正苦于无计,收到陈美短信:星明并不知道自己疯了,人看上去很正常。你们来时不准提他的病,只说他突然低血糖昏迷,送到医院抢救。看了短信,李济运稍稍安心些。不然,他没法同刘书记说去。

刚把手机放下,又来了新的短信。一看,朱芝发的:老兄,速来梅园帮我,拜托!李济运发短信过去,开玩笑:有人绑架你了?朱芝回道:不是玩笑!我不想一个人见鳄鱼!李济运回道:遵命,马上赶到!朱芝又发来信息:你若现在动身,可

能比我们先到。你在大堂突然出现,我们偶然碰上。李济运回道:你做导演啊,呵呵。

李济运马上赶到梅园宾馆,刚好碰到朱芝同成鄂渝下车。李济运才要同朱芝打招呼,突然看见成鄂渝,忙伸手过去:“这不是成大记者吗?”

成鄂渝伸手过来握了,望着朱芝问道:“朱部长,不好意思,这位 ……”

朱芝说:“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李济运同志。”

李济运知道成鄂渝故意摆谱,笑道:“成大记者可是贵人多忘事!我俩同桌吃饭不下四五次了!朱部长您见一次就记住了。”

“惭愧,成某就这点毛病,只记得美女。”成鄂渝哈哈大笑,“开个玩笑。宣传部门是我们的领导部门,当然要记得啦!”

“李主任,正要向您汇报哩!刘书记从漓州打电话过来,要我转达他的意见,请您同我一起陪好成大记者。”朱芝笑眯眯地望着李济运。

李济运明白朱芝的意思,笑着说:“不用说刘书记指示,朱部长指示我也照办。成大记者,县里几个主要领导都在漓州,我同朱部长陪您!”

说话间,房间已经办好。李济运抢过成鄂渝的包,说:“我们送您去房间。”

成鄂渝客气几句,就双手插进口袋里,让李济运替他提包,大模大样的派头。到了门口,朱芝接过房卡,亲自替他开了门。看见是一个宽大的套间,成鄂渝禁不住站在门口往里望。

朱芝说:“县里就这个条件,成大记者就将就些吧。”

成鄂渝说:“很好很好。我们做记者的,什么艰苦的条件都见过。”

闲聊几句,李济运看看时间,说:“成大记者,您先洗漱一下,我同朱部长下去等。过十五分钟您请下来,我们吃晚饭。”

进了电梯,朱芝抿着嘴巴笑。李济运知道她笑什么,道:“妈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朱芝说:“我是笑你,虚情假意却滴水不漏。他会真以为你很殷勤哩!”

李济运笑道:“美女你没良心啊,我替你打工,你还笑话我!”

出了电梯,两人就不说了。去大堂一侧的茶吧坐下,服务员过来,问要点什么。李济运玩笑道:“朱部长请客,问她要什么。”

朱芝笑道:“谢谢你,小妹,坐坐就走。”

两人闲聊,谈到媒体的无良。李济运笑道: “我俩私下说,还真不好说谁无良。”

朱芝点头道:“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利益。我想过,官场主要是叫媒体不准说,商场主要是叫媒体怎么说。最近不断披露的商界黑幕,很多黑心企业过去都被媒体吹到天上去了。只要给钱,让媒体怎么说就怎么说。”

李济运说:“官场也有叫媒体怎么说的。”

朱芝说:“各有侧重。我们基层问题多,主要是不准媒体说。上面把握方向,主要是让媒体怎么说。”

电梯门开了,看见成鄂渝出来了。李济运同朱芝忙站了起来。还隔着一段距离,李济运悄悄儿说:“今天先把他灌醉,事情明天再说。我晚上还要同刘书记去看刘星明。”

“谁陪他晚上谈工作!他没这个格!”朱芝轻声说道,人却朝成鄂渝笑眯眯走去。

去了包厢,宣传部几个能喝的干将早候着了。朱芝请成鄂渝坐主位,他却说这是主人坐的。李济运说成大记者您不知道,乌柚县如今早改规矩了,尊贵客人坐主座。他硬拉成鄂渝坐了主座,自己同朱芝左右陪着。宣传部几个副部长和新闻干事张弛,依级别次序坐下。

端了酒杯,朱芝请李济运发话。李济运说: “我同朱部长代表县委宴请成大记者,宣传部干部可是来了大半。成大记者对乌柚工作非常关心,非常支持,我们一起先敬一杯!”

成鄂渝笑道:“我知道县里领导很忙,本不想打搅。没想到朱部长太厉害了,居然知道我到乌柚来了。朱部长,你们乌柚没有东厂吧?”

朱芝笑笑,说:“还克格勃哩!您成大记者是名人,您一到乌柚,老百姓可是奔走相告!我们还没来得及组织群众夹道欢迎哩!”

朱芝虽是开玩笑,成鄂渝听着也是高兴。边聊边喝,不断有副县长敲门进来,手伸得老长:“啊呀呀,听说成大记者来了,那硬要敬杯酒。”

成鄂渝笑道:“李主任,朱部长,你们先发动干部,不会再发动群众吧?乌柚可有几十万群众啊!”

朱芝笑道:“我真没告诉他们。我早就说了,乌柚人民奔走相告,你只当玩笑!他们来敬酒,没有组织,都是自发的,自发的。”

成鄂渝哈哈大笑,道:“我搞了二十多年新闻,知道报道中说的所有群众自发行动,都是你们组织的。”

李济运半真半假道:“成大记者,您说这话,我觉得应罚酒一杯。您说什么你们官方,不太见外了吗?我们是一家人!您《中国法制时报》不也是官方的吗?中国还有民间报刊?”

成鄂渝道:“李主任厉害,说得在理。但是,你的官方同我的官方,不是一回事。”

李济运听出成鄂渝的傲慢,话说得却软中带硬:“成大记者,您是上级部门的记者,我们是基层。这一点觉悟,我们还是有的。但是,上级也得体谅下级啊!成大记者,这杯酒您得喝,就算我单独敬您!”

李济运不由分说,举杯朝成鄂渝碰了,自己一饮而尽。成鄂渝不好再说什么,也只得干了杯。李济运又说:“开句玩笑,老早就有个说法,领导就是服务,可搞服务的从来不是领导。悖论,悖论!但我看您成大记者,最关心我们乌柚,我不敢说您给我们服务了,您可要继续加强领导啊!”

成鄂渝听了这几句话,不禁有些飘飘然。又因酒性来了,说话就没了轻重:“说句实在话,我这几年写报道也少了。我们新闻界有句行话,小记者写报道,大记者写参考。”

李济运明知故问:“兄弟我没见识,什么参考?不是参考消息吧?”

成鄂渝笑道:“《内参》! ”

李济运忙拱手:“向成大记者致敬!说句掏心窝的话,我们在基层做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内参》来电话。”

成鄂渝说:“《内参》来电话,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了。”

朱芝笑道:“大记者们做事都不背地里弄人,写了《内参》都会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就去解释,说明情况。记者们都通情达理,说清楚了,《内参》就不上了。不然领导批示下来,麻烦就大了。轻则做检讨,重则丢官帽。”

成鄂渝说:“这倒是的。我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写《内参》的。我一旦写了,天王老子说情也不行。记者得有记者的良知。”

“成大记者刚直、实在,我很佩服。”朱芝奉承几句,“成大记者,可以跟您照个相吗?”

成鄂渝笑道:“我是记者,又不是明星,照什么相!”

朱芝很真诚的样子:“我可是从来不追星的,只敬佩有真才实学的人。您不会不给面子吧?”

成鄂渝站了起来,说:“同美女照相,我求之不得。”

朱芝便走过去,站在成鄂渝身边。张弛忙举了相机,嘴里喊着茄子。朱芝说别太远了,人要取大些。李济运看出朱芝是在灌迷魂汤,也喊道:“不能只同美女照,我也照一个。”

李济运站过去,朱芝伸手要过张弛的相机,说:“我亲自来拍,不相信你的技术。”

桌上七八个人都要拍照,都是朱芝举着相机。成鄂渝过足了明星瘾,酒性慢慢开始发作,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李济运望望朱芝,两人会意,见好就收。喝过团圆杯,朱芝说:“成大记者,您也辛苦。我安排弟兄们陪您泡泡澡也好,洗洗脚也好,放松放松吧。我同李主任不太方便陪,乌柚就这么大个地方。”

成鄂渝只知道挥手傻笑,嘴里不停地叫朱芝美女,说:“漓州十三个县市,我都多次跑过,只有乌柚县干部素质最高。像朱美女这样年轻漂亮的部长,莫说是漓州,全省全国都少见。”

辞过了成鄂渝,两人步行回大院。朱芝笑道:“李主任你真以为我追星啊!”

“知道你是演戏!”李济运说。

朱芝嘿嘿一笑,轻轻地哼一句歌:“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望着朱芝调皮的样子,李济运不解何意。朱芝笑道:“你看出成鄂渝身上行头了吗?他手表是劳力士,衣服也都是名牌。我把他身上能拍到的都拍了特写。”

“我是老土,不太认得牌子。”李济运说。

朱芝说:“你还不懂我的用意。”

李济运明白过来,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芝说:“记得东北那位高官吗?就是被香港记者把他全身披挂曝了光,才翻的船。我想他成鄂渝一个普通记者,哪有这么多钱?他真的太不像话了,我们也用用这个法子。”

李济运笑道:“朱妹妹你好阴险,我是再也不敢同你照相了。”

朱芝语气稍稍有些撒娇:“我的同志,你是个好干部,你连衣服牌子都不认得。我认得,只因我是女人。”

李济运故作神秘,说:“我真的不懂。不过,我看到过一篇文章,说自从网上出了几次官员穿着的人肉搜索,领导们身上的行头有所收敛。听说文革时候提倡艰苦朴素,有的干部做了新衣服,还要故意打上一个补丁。”

朱芝理理脖子上的丝巾,说:“明天就把我老娘的旧衣服翻出来穿,看能否混个廉洁模范。”

李济运想起成鄂渝故意提到写《内参》,便说:“拿《内参》来吓唬人,吓三岁小孩呀?工作中真有问题,就怕他写《内参》。这回的事情没有写《内参》的价值,他是故意威胁。老百姓容易起哄的事,上头领导眼里未必就是大事。选举中的问题,哪个领导心里不清楚?所以,不要怕。”

进了机关大院,两人就不怎么说话了。刘星明办公室还亮着灯,李济运便上了办公楼。朱芝知道他俩要去看刘癫子,就先回家去了。李济运敲门进去,刘星明正在看文件。做官就是如此,看不尽的文件,陪不完的饭局。刘星明一句话没说,自己就站起来了。李济运退到门外,让刘星明走在前面。

开门的是陈美,她男人马上迎到门口:“啊呀呀,刘书记,李主任,惊动你们了。我早没事了,还劳动你们来看。”

坐下之后,刘星明问:“星明,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没事了,早没事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屋美美说,我开会时低血糖昏迷。”

“是的,是的。没事就好。”刘星明含糊着说。

“刘书记,我想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先回乡里交待一下工作,几天就到县里来报到。黄土坳的书记,我建议就由乡长接任。我们共事几年,我了解他。当然这得由县委决定。我自己呢?建议还是让我管农业,当然要看县政府怎么分工。我打电话同明阳同志谈过,他说要征求县委意见。”

刘星明说:“星明,你别着急,先养几天。”

陈美不忍听男人的疯话,不声不响进里屋去了。李济运听着心里也隐隐的痛。老同学不知道自己疯了,谁也不好意思说他疯了。

刘星明朝里屋喊道:“美美,出来添茶呀!”

陈美应了一声,挨了一会儿才出来,低着头续水。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泪痕。刘星明又说:“美美,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又不是普通家庭妇女,你大小也是妇联副主席,县委书记来了话都没有一句。”

刘书记玩笑着圆场,说:“陈美同志回到家里就是主妇,这可是对你这个大男子的尊敬啊!”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美也勉强笑了。

这几天倒春寒,比冬天还难受。冬天水气没这么重。既然已经入春,取暖器都收捡起来了,水气寒气直往皮肉里钻。舒瑾老在家里嚷嚷,说人都快发霉了。窗玻璃上凝着厚厚的水,眼泪一样往下流。坐了几十分钟,刘李二人就告辞了。刘星明平日口若悬河,遇着这事却毫无主张。李济运想起了他的外号刘半间。出门之后,刘半间说:“他脑子里全是幻觉。”

李济运说:“他除了认为自己是副县长,别的话没有半句是疯的。”

“唉,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刘半间摇头叹息,也没说这事到底怎么办。

第二天,李济运上班没多久,机要室送来市委明传电报。他先瞟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好。原来网上的帖子引起省委关注,市委责成乌柚县委说明情况。李济运提笔批道:呈星明、明阳同志阅示。

他笔都还没放下,刘半间打了电话来:“济运,请你过来一下。”

李济运顺手拿起电报,出门往刘半间那里去。他脑子里老闪现刘星明的外号刘半间,只怕不是个好兆头。他总迷信人与人之间互有感应,刘星明在他脑子里是刘半间,天知道刘星明是如何看他的。他推门进去,见陈美坐在里头。

“济运你坐吧。”刘半间回头对陈美说,“我的意见,还是要治病。看看济运意见。”

李济运还没开口,陈美先说话了:“我不同意!我屋星明只要不说自己是副县长,说话做事都好好的。哪个去同他说破了,说他有精神病?你们开得了口,我是开不了口!”

陈美说着就泪流满面,鼻子眼睛红成一片。刘星明望望李济运,不知如何是好。李济运劝慰道:“美美,我相信星明会好的,他平时是个很开朗的人,说不定哪一根窍一打通就好了。我想应该送医院去。”

陈美只是低头哭泣,嘴巴抿得天紧。似乎她只要张嘴,苦水就会往外冒。李济运知道陈美有些恨他,怪他把她屋星明拉出来做差配。又想他的老同学确实正派,居然推荐乡长接任书记。离任书记推荐政府搭档继任,他在官场近十年从未见过。

李济运不好意思说更多的话,反过来望着刘星明。刘星明说:“陈美同志,星明同志肯定不能再主持黄土坳乡的工作,我们会尽快配好新的党委书记。他目前的情况还是要治疗。”

陈美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说:“治疗?怎么治疗?送他去精神病医院?只要进了精神病医院,他这辈子就完了!”

“你怎么这么看呢?”刘星明问。

“那不等于承认他真是精神病吗?”原来陈美仍不愿意相信她屋男人真的疯了。

刘星明叹息几声,说:“陈美同志,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但终究要承认事实,要相信科学。”

陈美揩干眼泪,一扭头就走了。她不想再听这两个男人讲大道理。刘星明望着门口,老半天才站了起来。李济运见刘星明要去关门,忙抢着把门掩上了。

“刘书记,市委有个明传电报,要我们说明政府换届选举情况。”李济运把电报递了过来。

刘星明看都没看,就批道:立即召开常委会专题研究。请非凡同志列席会议。他把明传电报递还李济运,说:“我早知道了。田书记打过电话。下午开个会吧。”

李济运见刘半间皱着眉头,就猜田家永肯定发了脾气。乌柚县的选举是田家永把的关,出任何问题他脸上都没有光。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没想到刘星明会问他,支吾几声,才说:“我个人的意见,只对组织说明情况,网上可不予理睬。我们在网上是开不得口的,再怎么讲得清清楚楚,都有人狂骂。好比汽油起火,越浇水火越旺。”

“但这次就因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省里才注意到了。”

李济运说:“只要组织上知道真实情况就行了。我建议请市委宣传部支持,往省委宣传部跑一趟,封掉网上的帖子。网上你没法同他讲道理,封帖子是最好的办法。”

“向市委怎么汇报?”刘星明问。

李济运的思路早已理清楚了,便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宁肯承认组织工作做得不细,也不能把代表索要好处的事捅出去。那样不但会丢县里的脸,而且市委不会高兴,省委也不会高兴。星明同志发病的事,仅仅是特殊情况。中国这么多年的选举,也许就此一例,说明不了什么。网上有人愿意拿这个说事的,让他们说去。再说帖子一封,想说也没地方说了。

刘星明说:“我也上网看过,星明同志发病的事,网上最多只是看笑话,说这人想当官想疯了。没人理睬,时间一长大家就忘记了。”

李济运说:“网上热点是一波一波的,两次选县长也不会叫网民关注太久。只是上面过问下来,就得认真对待。”

“济运,我同意你的观点。下午开会时,你把意思说说,征求大家的看法。代表索要好处的事,千万不能传到外面去。说透了就是代表索贿,简直太丑了。”刘星明越说越生气,稍作停顿,又道,“明阳同志有些性急,他应该讲点艺术。”

李济运不方便评价明阳什么,只是含糊地笑笑。刘星明也自觉失言,马上换了话题:“星明同志是你的老同学,你还要多做工作。陈美也是副科级干部,她应该配合组织才行。”

李济运想这话欠了些人味,人家男人都疯了,还要她如何配合?他当然不能把肚子里的话倒出来,只道:“星明同志的病,看最后是个什么情况。陈美不同意送医院,我们不能勉强。千万不能激化矛盾。”

下午开会,刘星明请朱芝先说说。“好,我这个消防队长先汇报吧。”朱芝便把这几天接待过的媒体一五一十说了,大家听着简直义愤。 “现在只有那个鳄鱼,还不肯松口。我的态度很硬,说你调查民间反应,我可以送你两个字:谣言。只有我介绍的情况,代表乌柚县委意见,这是唯一真实的、合法的。”

刘星明问:“舒泽光同他说了什么没有?”

朱芝略作迟疑,说:“成鄂渝没有说到。”

明阳说:“我插句话,你还可以挑明,告诉他说,他若根据民间反映写的稿子发表了,算他有本事。相信他们《中国法制时报》也不敢这么发稿子!”

“明阳同志分析得有道理。”刘星明说,“但也不必把关系弄得太僵。这些记者,你得罪他了,他今天不弄你,总有机会弄你。我们基层情况这么复杂,难免有出差错的时候。如果听凭负面报道泛滥,天下没有太平的地方。”

朱芝说:“我的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放心,成鄂渝我会处理好的。”

这次会议的重点,却是研究如何向上级说明选举情况。李济运依照刘星明的授意,谈了自己的建议。自然是没有异议,都说网民不必理睬。刘星明用自己的话再作重复,李济运的建议就成了县委意见。明阳说仅仅书面汇报可能不行,最好往省里跑一趟。刘星明也说有这个必要,但应该有市委领导带队才行:“我争取请田书记亲自出马,去省里跑一趟。明阳同志在家主持工作,我同非凡同志、济运同志、朱芝同志一起去。”

朱芝建议请市委宣传部骆部长也出出面,骆部长同省里宣传口的人更加熟悉。朱芝有个本事,就是很会讲话。她能把很硬的话笑眯眯地讲出来,也能把很严肃的事玩笑似的说出来。李济运很欣赏她这套功夫,却又想这是别人学不到的。她的语气、笑容和女人态,都帮了她的忙。

刚才刘星明说话时,李济运开了小差,在笔记本上乱写乱划,下意识地写了很多“哑床”。朱芝无意间瞟了一眼,轻声问:“哑床,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说,只道:“不响的床。”

朱芝脸就红了,轻声说:“坏人!”

李济运其实是陷入一种怪诞的联想:很多事情都不能让外界听到响动,所以需要一张大大的哑床。朱芝做的很多工作,就是为了不让外面听见响声。但与夫妻床笫之欢不同,李济运想象的这张大哑床上并不都是快乐的响动。

晚上,朱芝打电话告诉李济运,鳄鱼答应闭嘴了,只是多花了两千块钱。

第二天,田家永和骆川领队,火速跑到省里。各找各的关系,一天下来就把所有的事摆平了。拿田家永的话说,叫一揽子方案。省里领导表扬市、县两级处置得当,确保了选举工作顺利。帖子在网上仍可搜到,点开却是找不到服务器,或网页已被删除。

省委办公厅有个处长叫刘克强,老家是乌柚的。刘克强人好,乌柚来人办事,多会找他帮忙。这次很多关系,照样是他代为联系。李济运同刘克强交往多年,算是很知心的朋友。刘克强每次回县里,必打李济运的电话。李济运便替他开房,陪着吃几顿饭。县里调来的新领导,不出几天就会同刘克强联系上。他们跑省里办事,用得着这位刘处长。

一场风波压入海底,上上下下皆大欢喜。田家永和骆川同大家聚餐,也算是庆贺的意思。刘克强也被请来吃饭,感谢他为这事四处联络。

朱芝似乎还有些孩子气,见网上没事了就开怀大笑,说:“我故意点那两个帖子,怎么也点不开,心里就特别舒服!突然间我都有灵感了!”骆川笑着问她:“小朱你有什么灵感?”

朱芝说:“我发明了一个词,叫网尸。那些死掉的帖子,就叫网尸!”

骆川听罢哈哈大笑,说:“小朱,你可以申请专利!”

刘克强说:“朱部长适合做宣传工作,哪天我向省委宣传部推荐一下。”

朱芝忙摇手:“谢谢刘处长了,我没这个素质。”

李济运却在暗想:朱芝年纪轻轻的,但网络并不太熟。网尸通过百度快照仍可查看,只是不能添加评论。不过,只要不让评论,自是平安无事。网络上漂浮的网尸再多,人们不能发表意见也是枉然。

席间大家老开朱芝的玩笑,叫她网尸发明家。朱芝笑着自嘲:“准确地说,我这行当应该叫网尸炮制家。不好的帖子,一句话下去,它就是网尸了。”

这回上省城炮制网尸,本是李济运的建议。可他心里明白,此法摆不上桌面。李济运给田家永和骆川敬酒的时候,脑子已经又晕晕乎乎了。他便想象那些漫游在网络海洋的网尸,好比永远留在宇宙空间的太空垃圾,陪伴它们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恐怖的沉寂。

第六章

老银杏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嫩嫩的芽舌慢慢伸出。不经意间就听到了知了叫,银杏树又是郁郁葱葱了。李济运有天从树下走过,突然间想到了菩提树。他曾去印度旅行,有人教他认识了菩提树。可他总莫名其妙地想,银杏树似有某种灵性,好比那神圣的菩提树。

每日清早,都有几个人守在银杏树下,他们在等候刘星明和明阳。这些人都是有关部门的头头,只要刘、明二人出来,他们就围将上去。有递书面报告的,有口头汇报的。明阳发过火,说有事不可以去办公室?可这是乌柚县官场多年的习惯,被人私下里叫做早朝。喜欢来早朝的,多是场面上混得开的。那些不显眼的单位领导,清早很少在这里露面。细心的人数得出,三天两头早朝的就那么十几个人。有事没事找领

导汇报,也算是官场套路。这些人在领导面前晃得多了,叫人看着也很讨厌。广告不就叫人嫌吗?可越是业绩好的企业,越是舍得花钱做广告。有种保健品广告,两个动画老头老太太,成天在电视里又扭又唱,看了叫人想吐。可人家产品就是深入人心,据说还卖得特别的火。这也应了乌柚乡下一句俗话:讨得嫌,赚得钱。官人们在领导面前晃荡,大概同做广告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阳不满意原来的政府办的主任,调了乌金乡党委书记朱达云来替代。李济运对朱达云的印象并不好,却不便在明阳面前讲直话。朱达云讲笑话有名,初相识的都说他好玩。可李济运觉得这人只会讲段子,大事小事都不会太认真。如今每天清早,银杏树下做早朝的多了个朱达云。李济运不喜欢在银杏树下逗留,有事就上办公室去。

银杏树下晃荡的,每日都少不了刘差配。人们私下里说起他,再不叫他刘星明,只叫他刘差配。大清早,刘差配梳洗好了,就夹着黑皮包出门。他总是头发锃亮,衣着讲究,步履稳健。大家当着他的面,会喊他一声刘书记。他就上去同人家握握手,说上几句话。他谈的都是公事,就像吩咐部下。听他吩咐的人都点着头,嘴里说着行行行好好好。他到了银杏树下,遇着的就是部门的头头。人家会说:“刘书记,您忙啊。”刘差配就微微一笑,握着人家的手说:“不忙,不忙。没事吧?”人家就说:“刘书记您忙吧,我找明县长哩。”或者会说:“我找星明书记,您忙吧!”刘差配也叫星明,却知道人家不是找他的。他就扬扬手走开,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会在银杏树下徘徊几分钟,然后夹着皮包往大门外面走,没人知道他走到哪里去。

县妇联在二楼,陈美坐在办公室,透过窗户就可以望见银杏树,可以望见办公楼前的大坪。只要她屋男人出现,她的视线就不会离开他。她会观察每个同他男人说话的人,在乎人家是否客气。要是有人稍不热情,那个人的手机就会响起来。陈美会说:“都是老熟人,你也别太那个了。”那接了电话的人就会连忙道歉,从此不敢再对刘差配不冷不热。

刘差配就这么亦真亦幻地过日子。他脑子里真幻之间是怎么区分的,谁也弄不清楚。刘星明和明阳经常会接到他公事公办的电话,他也会到他们办公室去谈上半个小时工作。刘星明和明阳都热情地对待他,慢慢的他们都学会了一套周旋刘差配的话。谁也不点破他是个病人,总之是一团和气。每天快到中午时分,陈美就会眼睁睁望着机关大门。她屋男人通常会很准时,十一点五十分左右走进大院,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不紧不慢地回家去。陈美就马上下楼,正好碰上她男人,笑着问他:“回来了?”男人也笑笑,说:“回来了。”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回家。她必须天天这么等着,她屋男人经常不带钥匙,多年的老习惯了。

刘差配成了乌柚县天天上演的小品,只是看戏的观众不敢笑出声。他们怕妇联办公楼内那双眼睛。刘星明平时做人口碑很好,场面上的人同他都是兄弟似的。如今知道他癫了,也不好意思笑话。乌柚人把疯子分作两种,一种叫文癫子,一种叫武癫子。武癫子会动手打人,蓬头垢面人见人怕;文癫子不吵不闹,有时候还看不出来。刘星明就是个文癫子。他的外号人家也只敢背地里说,见面都客气地叫他刘书记。

刘差配看样子不会生出乱子,也就没人说要送他去医院了。李济运专门找陈美谈过,老同学的工资由财政局直接划到他工资卡上。他的工作关系没有落在任何单位,他可以享受财政局干部所有的福利待遇。李济运说:“美美,我看星明会好的。只要他好起来,县委就立即给他安排工作。”陈美不说话,只是摇头。不知她是不信任李济运,还是不相信男人会好起来。

李济运在老同学的事上,心里总是不安。有回见气氛不错,他同刘星明说:“做了差配的干部,都会得到补偿性安排,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我想,星明同志的事,建议县委应有所考虑。”

刘星明说:“济运,星明是你的老同学,让他做差配也是你推荐的。你有负疚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星明的确是个好干部,他成了这个样子,我也痛心。但是,星明毕竟癫了,又如何补偿呢?”

李济运挑明了说:“陈美是个很有素质的干部,工作向来也很不错。”

刘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了出来,说:“陈美真是个好女人!她骂过你,也骂过我。可我一点也没生她的气。她对自家男人这么好,难找得出这样的女人啊!”

李济运笑道:“我在家里说陈美好,还同老婆吵起来了哩!我那老婆,容不得我说任何女人

的好。”

刘星明也笑了,说:“你老婆那也叫爱!女人吃醋确实叫人烦,可人家那是爱你呀!”

李济运怕刘星明把正事几个哈哈就打掉了,又说:“私德更显大德。陈美这样的干部,应该用起来。”

刘星明一脸笑意,说:“济运,用干部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你的意见很好,我会认真考虑。哪天开常委会,你可以提个建议。”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就知道陈美的安排没戏。刘星明还暗暗刺了一下李济运,他说 “用干部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其实说的是用干部轮不到你李济运说话。这话摆到台面上没任何毛病,提拔干部得集体研究,不是一两个人做得了主的。可刘星明说的 “你我”,并不是一回事。“你”肯定没权,“我”却是说了算。

李济运不想到常委会上丢丑,便说:“刘书记,我提出来还是不妥。”他本想再补一句“您提出来吧”,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怕刘星明在会上闭口不提,自己就会再次落得无趣。

这时,艾建德出现在门口,笑道:“刘书记我在外面等等?”

“进来吧,我们谈完了。”刘星明又望着李济运,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看吧,得有机遇。”

李济运心里明白,机遇也得怎么看,给你就是机遇,不给你就是拖延。他本是藏得住话的人,只因总觉得愧对老同学,便把自己的想法同陈美说了。这事半点把握都没有,陈美并不知道内情,只说:“济运,我屋星明癫了,你们把他老婆提拔了,心就安了?”

李济运听着极难堪,硬着头皮说:“美美,这是两码事,星明是个意外,你本来就是组织上倚重的干部。”

陈美冷冷一笑,道:“感谢你的组织,我不想当官。”

李济运说:“美美,你别讲气话。当干部嘛,谁没有追求呢?”

陈美说:“我不是讲气话,气话我早讲完了。星明是这个样子,我不能再往自己肩上加担子,我得好好照顾他。”

“美美,你真是 ……真是太好了。我老同学他有福气。”李济运禁不住喉咙都有些发硬了。陈美不想再作官场上的打算,她只愿坐在二楼的窗后,天天望着那个癫了的男人。

陈美苦笑道:“是啊,星明他最大的福气,就是变成癫子了自己不知道。”

李济运的脸就像被烙铁烫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陈美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放在桌上颠来倒去,说道:“济运,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要哭眼泪也哭干了。我不会再说什么,你也不必内疚。我凭良心讲,也知道你是为我屋星明好。只怪星明他是这个命。”

陈美说到这个份上,李济运不便再多嘴,只道:“谢谢美美。今后家里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讲。”

陈美说:“我不会麻烦别人的。我只有一句话,任何人都别想欺负我屋星明,不然我对他不客气!”

刘星明果然闭口不提陈美的任用,李济运心想幸好她自己也谢绝了。陈美要是指望组织上提拔,天知道又会扯出什么麻纱。李济运深悔自己太不老练,他确实不应该同陈美说那些话。他又想刘半间真不地道,心里暗暗给这个人打了折扣。

有天清早,李济运同明阳站在银杏树下说舒泽光,刘差配过来打招呼:“明县长,李主任,你们好忙吧。”

他俩都说不忙,热乎地同他握手。刘差配谈了几句公事,匆匆地走了。听他说的,好像他正管着某项工程,非常忙碌。

明阳回头望着刘星明的背影,轻轻地说: “可惜了一个好干部。”

李济运故意说道:“他爱人陈美也是个好干部。”

明阳望望李济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同他提过,他只哼哼哈哈。”

明阳说得隐晦,李济运心知肚明。原来他俩有同样的想法,只是刘星明那里过不了关。明、李二人都知道不宜说得太透,就转了话题说舒泽光的事去了。

李济运说:“外头议论这事的人多,说舒泽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明县长,如果舒泽光就因为不肯做差配,组织上就对他进行处理,只怕又会闹出事来。”

明阳说:“老舒这人的确缺乏大局观念,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事就处理他。我是不同意的。”

李济运说:“星明同志那里,我是不便再说了。外头都说舒泽光骂了他的娘,我想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有度量。但是,星明同志那里话不太好

说。”

明阳笑笑,说:“济运,你可是县委办主任啊!”

李济运听了这话,心里反而暖乎乎的。明阳不是个可以套近乎的人,他这么说话已经很人情味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李济运怎么同我县长走得还近些?李济运心里愿意同明阳近些,可话却说得很原则:“明县长,我同您说的只是我个人的担心。乌柚县再也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出乱子。我是县委办主任,您也是县委副书记。”

明阳把手伸了过来,说:“行,我知道了。”

两人握手就算告别了,各自掉头去了办公室。原来昨天夜里,舒泽光给李济运打了个把小时电话,说有人想要整他了。李济运反复安慰他,说别相信谣言。舒泽光担心的事,李济运真没听说过。也许他毕竟是县委领导,人家有话也不会同他说。不知道是舒泽光疑神疑鬼,还是他真听到什么话了。舒泽光的所谓有个性,李济运并不怎么看好。官场是个江湖,江湖自有规矩。舒泽光不讲规矩,确实叫组织上被动。兴许舒泽光痛痛快快做了差配,就不会有刘星明的发疯。李济运对舒泽光也有股无名火,但他仍不希望刘半间去为难人家。

没过几天,李济运突然听到传言:舒泽光被调查了!

部门的头头接受调查,李济运事先未必知道。他不想问刘星明,正好在院子里遇着明阳,悄悄儿问了一句:“有人说舒泽光出事了,真的假的?”

明阳说:“刘书记没同你通气?”

李济运只是笑笑,望着明阳不说话。明阳便明白了,说:“纪委接到举报,去年小水电调价,舒泽光收了五万块钱好处。”

“哦,这样啊!”李济运不再多问了。他知道纪委出手通常很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找你。一旦找上你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心想舒泽光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谁故意整他了。难怪这几天,老见艾建德到刘星明那里去。

回到家里,听舒瑾说:“舒泽光真是冤枉吗?”

“谁知道冤枉不冤枉?案子又没有结。”李济运听老婆的话好没由来。

舒瑾说:“他老婆天天在幼儿园嚷,人家说是两袖清风,我舒局长是十袖清风,百袖清风,千袖清风!”

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舒泽光老婆很会说话啊,千袖清风!她男人是千手观音啊!”

舒泽光的老婆宋香云在幼儿园煮饭,她人长得粗鲁,外号叫推土机,只是从来没人敢当面这么喊她。舒瑾说:“宋香云硬相信他舒局长没有贪。她说自己男人贪不贪钱不知道?除非他在外面养了婊子!”

李济运问:“她都叫自己男人舒局长?你没有在外头叫我李主任吧?”

“我?神经啊!李主任,好大的官?常委,短委哩!”舒瑾又是风凉话,又是白眼睛。

一家人吃过晚饭,儿子歌儿进屋做作业。舒瑾朝里屋努努嘴,叫李济运进去陪陪儿子。

三四天后,艾建德在常委会上通报情况:舒泽光已被接受调查。有些常委就说,难怪有事找他,电话打不通!先听到外头人讲,以为是谣言哩!谁都听得出,干部接受调查不通气,大家有意见。刘星明也听出这意思来了,就说:“事情来得突然,我同明阳同志碰了头。纪委办事很严肃,不会轻易调查干部,一定是有确凿证据。我同明阳同志都签了字,如果错了我俩负责,主要是我负责。”

可是舒泽光出事了,几乎听不到议论。他老婆逢人就骂,这是政治报复!听她骂的都是熟人,也不便多嘴,含糊几句,赶快走掉。李济运暗想宋香云骂的话,猜她背后肯定有人指点。政治报复这样的话,宋香云是骂不出来的。乌柚男人最重脑壳,男儿头女儿腰,摸不得的。乌柚女人骂男人,最毒的话是剁脑壳、炮打脑壳。凭宋香云的性格骂人,她只会拿人家的脑壳出气。舒泽光家住大院里头,他老婆每天出门上班,出了宿舍楼就开始骂,一路骂将过去。“你们等着吧,等着国家赔偿吧!”李济运有天听她这么骂着,更相信她背后有人出主意。依宋香云的见识,应该不知道什么是国家赔偿。

没想到查了二十几天,案子节外生枝,又进去了三个人。一个是物价局副局长,一个是收费股股长,一个是物价检查所所长。副局长叫余尚彪,另外两个干部是无名小辈,名字李济运没记住。多几个人进去就叫窝案,人们就有了谈论的兴趣。网上飞出帖子:“一窝老鼠贪污五万元,一县百姓多交五百万”。副标题是:“乌柚县物价局烂透了!”网上帖子的题目总是先声夺人,内容未必就是那么回事。李济运看看帖子,无非是县电业局为了电力提价,给物价局送了五万块钱。每度电提价一分五厘,电业局每年电费收入增加了近五百万元。五百万数字说起来很大,实际上每度电也就加了一分五厘,摊到每个人头上每年多了五六块钱。电力提价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行贿受贿说不过去。电业局不给物价局送钱,电价也是要提上去的。如今办事总得打发,早已成了惯例。

有天艾建德碰到李济运,说:“老舒嘴硬,一个字都不吐。”

案子正在办理,不能在外头说的。可两人都是县里领导,就私下里说说。李济运笑道:“都说你们办案很有办法嘛。”

艾建德说:“办法都用尽了,他硬说自己清白。”

李济运也不相信舒泽光清白,物价局进去几个人,未必就他一干二净?他回到家里,再听舒瑾说宋香云骂街,就说:“她还骂什么?物价局进去四个人了,他舒泽光跑得脱?”

舒瑾说:“推土机讲,全世界人都贪,我舒局长都不会贪!”

“不贪就好嘛!马上就会移交司法,没事肯定还他清白。”他想舒泽光干净,黄河水倒流!

大清早,李济运在银杏树下碰着老同学。刘星明说:“济运,我感到很痛心。舒泽光进去之后,我一直指望他没事。看来真有事了。听说物价局还会有人进去?”

“我也不希望他们有事,但情况已经这样了。老同学,你也不必难过。我们再痛心都没用,谁叫他们自己不争气呢?”李济运握握老同学的手,想快点离开。

刘星明却抓住他的手不放,说:“我一直没有议论这件事,因为心里有疑虑。看来是我误会星明同志了。我得找时间同星明同志交交心。”

李济运把手收回来,说:“老同学,我觉得你没必要找刘书记交心。有些话,不解释没有误会,解释了反而有误会了。”

“那也是的,我听你的吧。”刘星明想了想,很久才说出这话。他同李济运再次握手,才转身而去。刘星明腋下夹着皮包,往大门外走。一路碰着熟人,都会同他握手。有人同他交臂之后,会回头去望望。

有天下午,李济运看看时间快下班了,刘星明打电话请他过去一下。晚上照例在梅园宾馆有接待,他不知道这会儿还有什么事。他敲门进去,刘星明说:“济运,艾建德刚才向我汇报,舒泽光真的没有问题,收钱的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

“老舒真的这么过得硬?”李济运听着有些吃惊。

“济运,有这样的好干部,我们应该高兴啊!”刘星明的络腮胡子,一到下午就黑而乱。他放松身子往后靠着,双手软软地搭在胸前。李济运想这人嘴上冠冕堂皇,内心肯定希望舒泽光有事。

“我们当然应该高兴。”李济运顺着刘星明的话说。

刘星明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只剩下半截烟了。他这么吸烟的时候,必定是心潮起伏。他让烟雾从嘴里慢慢地冒出,就像练着某种神秘的功夫。烟雾完全散尽,看得见李济运的脸了,他才说话:“余尚彪他们还交待了新的问题,违法金额超过六十多万了。你知道吗?这中间没有舒泽光半点问题。真是难得啊!”

“确实难得。”李济运说得谨慎。他后悔在家说了舒泽光的坏话,应该相信好干部还是有的。他自己就算过得去的,做人做事无亏大节。只是官场风气的确不太好,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烟灰缸里有水,刘星明把烟头扔进去,听得滋地一响:“可是,认真追究起来,舒泽光也要承担领导责任啊!”

“刘书记您说得对。他没有带好班子,肯定难辞其咎。”李济运也点上烟,小心斟酌了措词, “但是,我想这种情况下,追究舒泽光的领导责任可能不太妥。他们局里出这么大的窝案,他可以一尘不染,老百姓只会替他叫好。组织上一追究,老百姓会起拱子。”

“起拱子?”刘星明没听懂。

李济运笑笑,说:“乌柚方言,说的就是群众集体闹事。”

“你们乌柚方言可真丰富,我来这么久了都还有好多话听不懂。”刘星明不相信会有人起拱子,“济运,你说得有理,但也未必。如今群众不太相信干部,被查的干部要是过了关,只会说他们后台过硬。”

李济运没想到刘星明会这么说。不过他倒说了句大实话,只是这话他说出来不太好。他只能说群众对干部是信任的。李济运有意帮帮舒泽光,便说:“越是群众不相信干部,我们就越要理直气壮地肯定好干部。这是教育群众的好机会。舒泽光没有问题,就还他清白。”

刘星明笑笑,说:“济运说到哪里去了!没有谁说舒泽光不清白,组织上有权调查任何一个干部。没问题,他依然当他的局长。”

李济运眉头锁着,说:“刘书记,怕只怕好进不好出啊。”

刘星明使劲地摇头,说:“你没想清楚!又不是依法逮捕,更没有治他的罪,只是组织上调查。他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公务员,就有义务配合组织调查任何问题,包括他自己的问题和别人的问题。”

“我听他老婆骂过要国家赔偿。”李济运说。

刘星明冷冷一笑,说:“她是一知半解!没伤她男人一丝毫毛,赔偿什么呀?干部接受调查是按党纪行事,不存在剥夺人身自由,他法律空子都没有钻的!”

李济运想的是息事宁人,说:“刘书记,我觉得不管怎样,得让舒泽光体体面面出来。顺顺他的气,这是肯定要做的工作。他老婆和我舒瑾同事,我知道他老婆的脾气。”

“做领导干部的,教育好自己的配偶,这一点非常重要。星明同志的老婆陈美,就是个好同志。人家毕竟是副科级干部啊!”刘星明居然说到了陈美,李济运听着很不舒服。心想你既然说陈美是个好同志,又欠着人家人情,就应该提拔她呀?

“济运,市物价局长熊雄是你同学吧?”刘星明突然问道。

“是的。熊雄是市直部门最年轻的一把手。”李济运说。

刘星明说:“我想请熊局长到县里来一趟,我们一起陪舒泽光吃个饭。走,吃饭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李济运这才明白,刘星明同他闲话半天,只是想让他请熊雄。两人下了楼,同车去梅园宾馆。突然响起了爆竹声,震得车窗玻璃发颤。车往外走,才发现大门口浓烟滚滚。刘星明问:“大门口放什么鞭炮?”

“我也不知道。”李济运说着,就看见朱达云站在那里,龙睛虎眼的样子。他忙摇下车窗,向朱达云招手。朱达云瞟了眼李济运,头又偏过去了。他的头才转过去,突然又转了回来。他发现是刘星明的车,忙跑了过来。

“叫他上车。”刘星明说。

朱达云钻进车里,刘星明大声问道:“怎么回事?”炮竹飞到车玻璃上,砰砰地响。司机心痛车子,骂了粗话。车已出了大门,回头见大门上方拉着横幅:热烈欢迎舒泽光局长清清白白回家!

朱达云说:“我制止不住,差点儿打起来了。”

“谁组织的?”刘星明问。

“舒泽光老婆和物价局几个干部。”

刘星明骂道:“真是不像话了!物价局干部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这不是向我们示威吗?”

朱达云说:“我批评了物价局的干部,他们说舒局长老婆逼得不行,他们也没办法。”

不知弄了好多鞭炮,车到梅园宾馆仍听得见噼里啪啦。刘星明拳头捏得吱吱叫,可马上就得接待客人,只得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下了车,他就把那鞭炮声甩到脑后了。接待科长早在餐厅外候着,汇报今天都有哪些客人。重要客人刘星明事先都知道了,别的客人接待科也向领导汇报一下。领导觉得有必要的,抽空去敬杯酒。接待科汇报别的客人,也得讲究方法。有的客人领导本不想陪,可知道了不去打个照面又不妥。领导实在不想去打招呼的,就只作没听见。领导没听见的客人,你就不必再提了。

刘星明和李济运各自都有客人要陪,分头去了自己的包厢。他俩席间还得请请假,去别的包厢串场子。李济运到别的包厢敬酒回来,在走廊里碰上刘星明。刘星明朝他点点头,刚交臂而过,又突然叫住他:“济运,你说要不要请熊局长来?”

“这事您定,刘书记。”

刘星明说:“我是想给舒泽光一个面子,可他老婆太不像话了。拉横幅,放鞭炮,不是出我们的丑吗?”

李济运说:“真的讨厌!可她妇道人家 ……”

刘星明说:“那还是请吧。你晚上就联系,最好请熊局长明天来。”

李济运陪完了客人,回家打了熊雄的电话。熊雄说:“老同学,我早就听到反映,有人故意想整他。舒泽光我了解,真是个老实人。”

李济运于此事无关,听着仍是尴尬,只道: “老同学,有些话我不好说。老舒同我平时也可以,他没有事,值得庆幸。”

熊雄问:“我来有什么意义呢?没必要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是想给足舒泽光的面子,县里主要领导一起请他吃个饭,又有你市局领导在场,气氛更好一些。”

熊雄说:“我想老舒那个脾气,他未必肯来吃饭。”

李济运说:“请你来一下,正有这个意思。你来了,舒泽光不得不出来嘛。”

熊雄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打电话来,我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时候呢?”

“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吗?”

“没空也得有空啊!我明天下午来吧,到你那儿赶晚饭!”

第二天下午,李济运着了瓦灰西装,系上蓝色领带,出城迎接老同学。看见熊雄的车子到了,他下车微笑着招手。熊雄的车停了,也下了车。他穿了件薄夹克,乳白色的,里面是细格衬衣。“老同学,没必要这么客气啊!出城郊迎,古时可是大礼,我受不起。”熊雄握过手来。

李济运上了熊雄的车,自己的车在前头开路。熊雄说:“济运,舒泽光是这么廉洁的好干部,你们可以大力宣传,树他作榜样嘛!”

“说句老实话,舒泽光叫我佩服!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舒泽光就是不湿。同路的人都湿了鞋,就他不湿。”李济运松松领带,感觉衣服很不自在。他平日喜欢穿西装,系上领带人就精神。可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土。他说话时目视前方,脑子里却是老同学的衬衣。熊雄的细格衬衣极是淡雅,似乎散发着野菊花的清香。

“老舒这么廉洁,那你们就树他作榜样。”熊雄说。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熊雄兄,哎,你这名字真拗口,硬得叫你熊局长。我说树什么榜样都有道理,只有这廉洁榜样没道理。廉洁应是对公务员的最低要求,干部只要廉洁就应该树为榜样,那就是笑话了。好比说,普通公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这也是最低要求。老百姓只要符合这个最低要求就要大力表彰,国家表彰得过来吗?从逻辑上讲,凡是没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公民,国家都应该表彰他们为守法公民。我说哪,我们对待干部,已经把最低要求当成最高要求了!”

熊雄重重地拍了李济运膝头,说:“济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个道理!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很多干部就是做不到最低要求!我对干部队伍的评价是,贪污腐败的是少数,不廉洁的是绝大多数,一尘不染的又是极少数。舒泽光可贵就在于,很多人没做到廉洁,他做到了。”

“事实归事实,道理归道理。所以,也经常看到有些地方表彰廉政建设单位和个人,我看着总是觉得不对头。”李济运笑道。

熊雄偏过头望望李济运,说:“老同学,我问句直话,你对舒泽光没有成见吧?”

李济运笑道:“我也同你说真话。老舒我们平时谈不上太密切,但他是个老实人,这个我心里有数。这回听说他出事,我先是将信将疑。后来又进去几个,交待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猜他老舒肯定逃不了这一劫。最后证实他真没有问题,我对他可以说是肃然起敬。”

到了梅园,时间还早,先去房间休息。李济运问服务台要房卡,服务员告诉了房号,说舒局长已在房间了。熊雄笑笑,说:“老舒肯定在房间洗澡。”

舒泽光这个毛病,很多人都知道。每次市局有人下来,舒泽光就早早地开了房间,自己先在里头洗个澡,再坐下来等候客人。县里好几位领导说过他:客人都没进门,你就把洗漱间弄得湿淋淋的!舒泽光却说,市局领导都是他老朋友,很随便的。他原先还在里头抽烟,客人一进门,烟臭味就扑面而来。他如今好歹不抽烟了,澡却照常在里头洗。

果然,李济运还没敲门,就听得里头哗哗地响。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忙过来开了门。见床上堆着舒泽光脱下来的衣服,李济运有些不好意思。熊雄却说:“没关系的,老舒我们太了解了。”

舒泽光在里头听见声响,喊道:“熊局长吗?请坐请坐,我马上出来!”

他说是马上出来,却哗啦哗啦了老半天。老同学之间本来话题很多,可听着洗漱间的流水声,李济运却得无话找话。他脖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干脆取下领带塞进包里。熊雄就笑他又不是接待外宾,何必弄得西装革履的。李济运就自嘲,说县里的领导,老要坐主席台,人模狗样惯了。熊雄说自己在漓州没资格坐主席台,穿衣服可以随便些。好不容易等到浴室门开了,舒泽光伸出头来问:“没有女士吧?”没听到回答,舒泽光穿着三角短裤,蹑脚跑了出来。

李济运笑道:“洗这么久,你是杀猪啊!”乌柚人说人洗澡洗得太久了,就说他杀猪。杀猪要脱毛、刮皮,跟洗澡好有一比。

舒泽光笑笑,说:“我这几个星期被弄得很臭了,要好好洗洗。”

听他一语双关,李济运佯作生气,说:“老舒你莫扯淡!”说着就去了门口,喊服务员收拾洗漱间。

熊雄讲客气,只道:“没事的。”

舒泽光又借题发挥,笑道:“李主任,市局领导不怕我脏,县里领导嫌我臭狗屎。”

服务员恭恭敬敬说声打扰了,进屋打扫洗漱间。李济运说:“老舒你莫开玩笑了。熊局长很关心你,专门赶来看看。你受委屈了。”

熊雄说:“我知道之后,不便说什么,却一直关注。老舒这个人,我了解他。”

舒泽光禁不住摇头叹息,道:“您两位,年纪都比我轻,但都是我的领导,我很尊重你们。有的人,你尊重他,他不尊重你!”

李济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挑破了大家面子上不好过,忙说:“老舒,有些话我们不要说。情况都清楚了,这就行了。话说回来,党员干部,尤其是担负领导职务的干部,接受组织调查,也有这个义务。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高兴。我承认这是官话,但摆到桌面上讲,还就是这个道理。”

舒泽光说:“李主任,你我了解。你随便怎么讲,我都没有意见!”

熊雄也帮着李济运做工作:“舒局长,不管怎么讲,我们还是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放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关你进去,只怕就出不来了。现在还是讲实事求是,还是讲依法办事。”

舒泽光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强忍心头的疼痛。听着熊雄说完了,他慢慢睁开眼睛,说:“我在里头,你说不怕吗?也怕。我怕什么?我是后怕。我有机会受贿吗?有!我缺钱用吗?缺!我想钱吗?也想!我不是说自己如何廉洁,如何高尚。我是胆小。别人贪污没有事,那是别人的运气好。我要是贪污了,肯定就出事了。你看,我没贪污都被白整了一回,说明我运气是不好嘛!”

李济运拍拍舒泽光的手,说:“泽光兄,你怕得好!世间多个怕字,会少很多罪孽。常说,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菩萨高于凡人,就是他明了因果。凡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拿我们凡人的话讲,

怕不是懦弱,它是佛门倡导的一种可贵品质。”

舒泽光笑了起来,说:“李主任这么一说,我突然就高大起来了,心里还有一种神圣感。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栽下,只是侥幸哩。”

“你们李主任脑子好使,嘴皮子更好使。不然怎么叫智囊呢?”熊雄也笑了,“济运你学林出身,却是五花八门都讲得出道道。老舒,你们李主任是我们同学中间文才最好的。”

李济运道:“你的文才更好。你也是学林的,却成了物价局长。”熊雄大学毕业,分配在市物价局。他先是极不满意,埋怨专业不对口。可他干了几年,发表了不少物价方面的论文。很多专门学物价的拿不出文章,他就显得出类拔萃。八年时间,就做到了物价局长。

李济运肚子里还有些话,怕说出来人家笑他迂。他想起了自家客厅那幅画。那画并没有题目,他想若要有个题目,应该叫做《怕》。他是刚才悟到的,也许正是那幅画里的禅机?佛门正是教人怕!心头有个怕字,便会敬畏常驻。

听得敲门声,猜到是刘星明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刘星明,还有明阳和艾建德。彼此握了手,道了客气。刘星明直话直说:“泽光同志,组织上接到举报,肯定要查查。我俩要是换个位置,你也会查我的。你没有问题,我们都很欣慰。今天,我同明阳同志、建德同志、济运同志,专门请来了熊局长,陪你吃个饭。”

“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他们俩另外有接待,就不参加了。”明阳说。

“我是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舒局长,得罪了!”艾建德笑道。

舒泽光说:“艾书记,我当时真的很恨你。平时熟人熟面的,你干吗那么凶?你非得把我关几年,你才高兴?”

艾建德脸红了一下,马上就平复了,说: “我今天就是专门听你骂来的。”

“舒局长,你们刘书记、明县长经常同我说起你,他们对你一向很关心。”熊雄出来打圆场,他这话是现编的,却谁都愿意认账。

舒泽光也不想给脸不要脸,场面上的客气话免不了要说。李济运见他没那么犟,也就暗暗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去吃饭。见舒泽光去洗漱间取了脏衣服出来,刘星明笑道:“老舒就是有个性!我批评过你,你还是要在客人房间洗澡。”

舒泽光也笑笑,说:“我是大事听领导的,小事听自己的。”

熊雄笑道:“各县物价局长中,我最喜欢舒局长的性格。”

进了餐厅包厢,刘星明请熊雄坐他右手边,要舒泽光坐他左手边。舒泽光死也不肯,说这个位置是明县长坐的。明阳硬拉着舒泽光,一定要他坐下。舒泽光哪里肯坐,两人僵持不下。刘星明说:“泽光,说明白了,今天就是请你吃饭。要不是熊局长来了,你得坐我右手边。你就不要讲客气了。”

熊雄说:“舒局长,你听刘书记安排。”

舒泽光这才坐下,仍是局促不安。一顿饭下来,只是找各种理由敬酒。先是大家敬舒泽光,再是舒泽光回敬各位。舒泽光酒量并不大,两轮刚完舌头就大了。他端着杯子,结结巴巴敬了刘星明,然后说:“刘……书记,我现在有个请求。”

刘星明怕他有非分之请,谨慎地说:“明县长、熊局长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舒泽光说:“请免去我的局长职务!”

刘星明听了,松了口气,说:“泽光同志,你对我仍然有意见,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拿工作出气。”

舒泽光醉醺醺地摇着脑袋,那脑袋软软的像橡皮做的。他这么摇了半天橡皮脑袋,说:“我不是出气。我在物价局不会再有威信了。我不要钱,大家都得不到钱。不知道各位记得里的故事吗?贾政到外地做官,他自己两袖清风,跟在背后的喽啰都捞不着好处,全都跑 ……跑光了。水至清则无鱼,我终于明 ……白这句话的道理了。”

刘星明笑笑,说:“泽光看书好记性啊。泽光,你只是担心这个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干部的总体水平看低了。干部队伍不是一团漆黑。就拿你们物价局来说,有问题也就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嘛!”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舒泽光结巴着。

李济运怕他说出更难堪的话,便说:“酒我看差不多,吃点主食吧。舒局长,你先吃点水果?”

舒泽光挥手一笑,说:“放心,我醉了,心里明白。如果按立案标准,没几个干净干部,通通法办!通通法办!我心里清 ……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几千块钱的事,我装糊涂算了。没想到

他们几万几万的要钱!物价局只有我舒某一个人经得起调查。你们几位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舒泽光果然越说越难听了。他说到你们几个人,抬手满桌画了个圈。他这么一比划,感觉在座几个人,就像一把稻草,紧紧捆在一起了。只需划一根火柴,这捆稻草立马就成灰烬。熊雄想打破尴尬,开起了玩笑:“我建议干脆请老舒当纪委书记!”

“纪委书记?”舒泽光哈哈一笑,“没用的,没用的!县委书记有问题、县长有问题,县纪委敢查吗?艾书记,你自己说,你敢查吗?”

艾建德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刘星明自嘲道:“我有问题,不要老艾来查,就请你老舒来查!”

熊雄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玩笑引得舒泽光更加胡说。他示意李济运,快些结束饭局。李济运喊了一声,他的司机朱师傅进来了。“朱师傅,你送舒局长回去休息。”

舒泽光果然酒醉心里明,站起来说:“我知道,我……的话说直了,你们听着不高兴。我回去了,你们继续说吧。熊局长,对不起,我喝多了,失……陪了。”

明阳不怎么说话,直到舒泽光出去了,他才说:“熊局长,真是不好意思。专门请您过来,看这种笑话。”

刘星明却说:“也没关系。老舒这个人,熊局长又不是不了解。再说了,人家也的确说的是直话。加强干部廉洁建设,形势的确严峻,任务非常艰巨。”

李济运忙起身倒茶,他忍不住想打哈欠了。服务员看见了,飞快地接过茶壶。李济运并不是真要倒茶,他只想转身掩饰哈欠。他在这种场合,听见官腔就犯困。

刘星明举了茶杯敬熊雄,说:“熊局长,您要多来县里指导。我交待过,凡是上级部门的领导来了,必须向县委、县政府报告。如果县委、县政府事后知道,算是部门领导失职。”

熊雄说:“我到县里来,都只是业务工作。我同各县物价局长都说过,一般不要惊动县里领导。县里工作很忙,我很清楚。”

刘星明说:“熊局长,您到别的县去我不管,到我乌柚来,我一定要出来陪您!”

明阳又不说话了,独自埋头抽烟。李济运熟知游戏规则,场面话的真真假假了如指掌。刘星明平日出面陪同的,都是上面要害部门的领导,市物价局长他是不会陪的。市物价局长来了,明阳有空明阳陪。明阳要是不在家,管物价的副县长陪。熊雄是个聪明人,他说不惊动县里领导,也是给自己留面子。种种规则很微妙,彼此都心照不宣,小心遵循。也有那懵懂鲁莽的,到了下面就四处打电话,别人不是说在省里,就是说去北京了。他可能就在你隔壁包厢,冷不防就撞见了。

喝了一会儿茶,轮到李济运讲规则了。他说:“刘书记、明县长,你们二位休息去,我陪陪熊局长。”

刘星明说:“不不,我要陪熊局长喝喝茶,去房间还是找个地方?”

李济运说:“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陪好熊局长。不瞒两位领导,我俩老同学还有私房话说。”

明阳就打圆场:“刘书记,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妨碍他们老同学了。”

大家都轻松了,握手言笑,欢然而散。去了房间,李济运问:“要不要去洗个脚?”

“扯扯谈吧。我不喜欢洗脚,多半也是讲客气。老同学,没必要。”熊雄倒是个实在人。

李济运说:“专门请你过来看舒泽光发宝气,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的。”熊雄说,“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请这顿饭啊。他没有问题,人出来不就行了?哪天你们某位领导做报告时,临时脱稿发挥,表扬他几句。”

李济运解释说:“老舒的老婆性格不好,不就是怕她闹事嘛!”

熊雄笑笑,欲言又止,却终于讲了:“我说呀老同学,你们有人心虚。听说是让舒泽光做差配他不愿意,还骂了娘。有这事吗?”

“我俩私下里说吧,真有这么回事。但我不相信因这件事就要整他。”李济运其实就相信刘星明故意整人,只是不便说出来。成鄂渝来县里找事,刘星明总怀疑舒泽光说了坏话。舒泽光没有说选举上的任何事,只是抱怨社会风气不好,也没有点到任何人和事。朱芝事后同李济运闲扯,把成鄂渝在乌柚找了什么人,听见了什么话,细细说给他听了。朱芝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在会上讲过多细节。她只需把记者摆平,尽到责任就行了。

熊雄欲言又止,喝了几口茶,到底还是说了:“济运,你是局中人,不便直说吧。我两个人的话,绝不过耳。我看人十有八九不会错。我看你们刘书记为人不太好,明阳县长可能实在些。”

李济运人在乌柚,老同学面前也得谨慎,只是含糊地说:“他俩各有个性,人都不错吧。”

熊雄就笑了起来,摇头不语了。李济运不想陷入是非,索性编了假话:“老同学,星明同志老同我讲,你们同学尽出人才哩!他每次都会提到你,说你是漓州市最年轻的部门一把手,前程无量。”刘星明有回倒是谈到过熊雄,说他是个不错的业务型干部。此话自是不错,可当时的语境,李济运听出了不屑。刘星明真实的意思是说,熊雄不过是个业务型干部而已,政治上不会有太大前途。

熊雄说:“济运,我们是老同学,不同你说场面上的漂亮话。我的确年轻,按说也是春风得意。可我自己知道,我这样的干部还不叫从政。我冷眼观看别人,比方你们刘星明,真有些忘乎所以的味道。官做得顺,最容易自我膨胀。”

熊雄这话叫李济运颇有感触,却不便评说哪个人,便说:“我家里有幅油画,哪天请你去看看。”

他突然说到油画,熊雄听了文不对题,便问:“什么讲究?”

“一个朋友送的,据说是一位高僧手笔。朋友说是在海外慈善义卖时竞买下来的,专门送给我。”

“那倒是珍贵。”熊雄说。

“我看得很珍贵,倒不是说它值多少钱。”李济运细细说了那幅画,“我很喜欢一个人欣赏那幅画。今天听舒泽光说自己怕,我突然悟到这幅画的禅机,就是一个怕字。佛家说电光石火也好,镜花水月也好,梦幻泡影也好,都是说的怕。你刚才说有的人忘乎所以,就是缺个怕字。”

熊雄点头半晌,若有所悟,却又说:“济运你说的有理,但未必消极了些。”

李济运笑道:“我并不觉得佛家的这些道理是消极的,相反它是积极的。要紧是看自己怎么去悟。我悟到一个怕字,就会多些揖让,多些收敛,多些宽厚。”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济运,这是我俩共通之处。”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得争取下来干干。”

熊雄摇头道:“我干个业务干部也好,难得劳神。”

老同学讲的未必就是真心话,李济运也不去点破。人在仕途,谁不想往上走?但升官的路径很有讲究。熊雄年纪很轻已是正处级了,就不宜在物价局干得太久。他必须到县里干干一把手,才有机会更上层楼。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李济运就告辞:“老同学,你就早点休息。”

熊雄把李济运送到电梯口,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说:“我刚才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李济运没来得及答话,电梯门关上了。下楼时,朱师傅忙从车里出来。

朱师傅问:“李主任是回去吗?”

“回去。”李济运上了车问,“老舒在路上还发酒疯吗?”

“一路上骂,说有人想整他,量他整不倒!人正不怕影子歪!”朱师傅说。

李济运怕舒泽光指名道姓说到谁,就故意把话题扯开了。他在办公楼前下了车,想起还要到办公室去取个东西。听得明阳喊道:“济运回来了?”

明阳下楼来,正好碰上。李济运说:“明县长,还在忙啊。”

明阳不太说客套话,只说:“济运,老舒终算没事,我替他高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李济运点点头,明阳就转身走了。

第七章

旧城改造喊了多年,就是拿不下来。今年县里拍了板,一定要做成这件大事。县里拿整体改造方案,旧城地块打包出让,商家自筹资金开发。刘星明在会上反复强调,一定要公开招标选择开发商,并要求县纪委全程监督招标过程。 “招投标过程中的腐败问题,已被人们说成是不可治愈的中国病。我就不相信!只要同志们心中无私,真正做到公开、公平、公正,还能制止不了腐败?”刘星明说这话时,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茶水溅了出来。

旧城改造工程由李非凡牵头负责。这是刘星明提议的,他说得很实在:“我作为县委书记,给自己定一条死原则,就是决不直接负责任何重大建设项目。非凡同志情况熟悉,作风扎实,他负责我看很合适。”

李非凡略略推让,表示服从组织分配。却又颇感无奈似的,说:“我也知道,这个工作难度很大。牵涉到千家万户的拆迁和补偿,招标工作又非常复杂。弄得不好,我会成千古罪人。因此,恳请同志们支持我!我需要表态的是,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得干干净净。”

李非凡讲完了,刘星明又作发挥,说:“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在重要工作上打破职能设置界限,统一分工,齐心协力,共谋发展。我看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济运同志,你们办公室可以考虑整理一篇文章,宣传我们这个经验。”

李济运领命,不久这篇文章就在省报上发表了。四套班子分工,原先也有过争议。有人说人大、政协不宜管实际工作,应该体现各自职能。人大在于监督政府,政协在于参政议政。刘星明却说,充分调动大家积极性,才是最重要的。四套班子各演各的角色,我演县委书记,明阳同志演县长,非凡同志演人大主任,德满同志演政协主席。四兄弟换换角色,也是一回事。这个比喻很形象,却不能写进文章里去。

转眼就是秋尾,有天现场办公,刘星明正在讲话,周应龙悄悄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刘星明马上黑了脸,说:“太不像话,严肃处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刘星明不说,大家也就不问。

会议结束了,各自上车回城。下班时间还没到,李济运去了办公室。“济运你来一下。”刘星明也来了办公室,他开门的钥匙还在稀里哗啦响,就骂起了粗口,“舒泽光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李济运很是吃惊:“他怎么了?”

刘星明说:“刚才周应龙接到派出所电话,说舒泽光在梅园宾馆叫小姐,被派出所抓了!”

李济运听得半天一雷,说:“梅园可是县委招待所呀!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刘星明进屋坐下,说:“老子气就气在他居然在县委宾馆里嫖娼!我以为他真是个堂堂汉子哩,一个道德败坏的流氓!这样的害群之马,一定要严惩!”

李济运觉得蹊跷,起码是太凑巧了。他不便过问详情,只道:“我的个人的意见,先让公安处理,组织上再作处理。党员干部嫖娼,有很明确的处理办法,也不会弄出冤假错案。”

刘星明望着李济运,目光阴冷得像深山古潭,说:“济运,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怕冤枉了他?”

李济运说:“哪里,我没有这个意思。”

刘星明说:“我知道,公安既然介入,当然得公安先依法处理。这也是组织上再作处理的依据。县委肯定会依法办事。我的意见是,这不是个普通的治安案件,牵涉到对干部的教育问题,务必引起高度重视。今天熊局长本来说到县里来的,刚才我在路上接到他电话,他说不来了。出这种丑事,我这个书记真没面子!”

李济运明白刘星明意思了,自己主动说: “我打电话解释一下吧。”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见于先奉笑嘻嘻地进来了,便问:“于主任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没事。”

李济运猜到于先奉肯定是聊天来了。果然,于先奉说:“舒泽光也太那个了。”

李济运没说话,只是摇头而叹。他没想到事情传得这么快,从出事到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

于先奉又说:“议论很多,有人讲是对头设有圈套。”

李济运不想说这事,敷衍道:“他舒泽光有什么对头?”

“是的,老舒人老实,哪有对头。”于先奉见李济运没有兴趣,就不痛不痒说几句,整理整理衣服出去了。于先奉走了,李济运打了熊雄电话。他没开口,熊雄说话了:“济运,你们乌柚有的人太狠了!”

“我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说你今天本来要来乌柚,我都不知道。”李济运说。

熊雄很生气,说:“刘星明不是说我来了要报告他吗?舒泽光报告他了。我人还没到,派出所就到我房间捉奸了!他们是想抓舒泽光,还是想抓我?我要是上午到了,派出所不检查我来了?”

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道:“老同学,你别生气。事情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哩。”

“还能怎样?舒泽光当时就打电话给我,说熊局长你不要来了,我在你房间里被抓了,说我嫖娼。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抢了。我再打过去,电话关了。济运,上回你说的怕字,我后来想了很多,很受教益。可是你看,有些人却是什么都不怕啊!”熊雄的火气虽不是冲李济运来的,他听着也很尴尬。听熊雄口气,他相信舒泽光被陷害了。李济运不便评说是非,只道公安会调查清楚。

晚上,李济运在家看乌柚新闻,头条是刘星明在高速公路现场办公,下面飞出即将播报的新闻,居然有这么一条:县物价局局长舒泽光因嫖娼被公安当场抓获。

他马上打了朱芝电话:“朱部长,电视里播报舒泽光嫖娼的新闻,你知道吗?”

朱芝说:“李主任,我个人哪敢乱来啊!”

李济运听明白了,就说:“哦哦,这样。部长妹妹,这个电话就当我没有打。”

朱芝说:“谢谢老兄体谅。我知道,这样的新闻按常规是不该播报的。老兄,我难办啊。”

放下电话没多久,舒泽光嫖娼的新闻就出来了。公安干警突然进入宾馆房间,舒泽光拿被子裹住身子,惊慌失措的样子。一个裸体女子,打了马赛克,捂着脸奔向洗手间。舒瑾在旁边说:“舒泽光真是这种人?”

李济运说:“鬼知道。”

舒瑾说:“电视不都拍了吗?”

李济运冷冷笑道:“电视剧也是拍的啊!”

“你未必怀疑?”舒瑾奇怪地望着李济运, “你是在替你们男人那个吧?”

“我哪个了?”他知道舒瑾是说他替男人辩护。

舒瑾说:“你们男人只有两种。”

李济运问:“哪两种呢?”

舒瑾说:“一种是好色的,还有一种你自己猜。”

舒瑾从来不说幽默话的,李济运觉得奇怪,问:“听到新段子了?我猜不出。”

舒瑾说:“我听同事说的,说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好色的,一种是非常好色的。”

李济运笑道:“我老婆可是从来不说段子的啊。”

舒瑾道:“我才不说哩,低级趣味!有个同事跟宋香云有意见,故意当着她的面讲这个段子。”

“他下午才被抓,你们同事就知道了?”李济运问。

舒瑾说:“未必还等政府下文件?手机短信,马上全城都知道了。”

李济运说:“你们女人也真是的。宋香云家出事了,还硬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舒瑾说:“推土机也不是好惹的,她说有的女人,再好色的男人都不会要,脱光了送去都不会要!同她有意见的那个同事长得不好看。”

“不说了,没意思!”李济运听着恶心。他心里却想,舒泽光嫖娼,其中必有文章。未必公安要去抓嫖,先得通知电视台?此话他只能放在肚子里。他很想打电话同明阳说说话,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这几天,李济运不论走到哪里,大家都在嘻嘻哈哈,说着舒泽光嫖娼的事,像天上正在掉钞票。大家议论干部贪污多少会摇摇头,说到干部嫖娼却是乐不可支。有人说老舒天天守着个推土机也没味道了,早该换换车型了。早些年,当官的干了丑事,老百姓还有些愤慨。这几年,大家不再愤慨,只把官场当戏看。舒泽光的丑闻没有重播,没看到的人居然非常遗憾。

舒瑾看到了都不满意,几天之后她还在问:“那个女的我没有看清,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李济运问:“你是希望她长得好呢?还是希望她长得丑呢?”

舒瑾说:“好丑关我屁事!我只是没看清楚,她脸上打了马赛克!”

李济运摇头不语。他想那小姐的肖像权都要保护,却让舒泽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济运突然想起舒泽光的老婆,问:“宋香云情绪怎样?”

舒瑾说:“她天天来上班,天天在幼儿园骂。她说看他们怎么处理,她告状告到中南海去,都要给我舒局长讨个清白。”

清早,李济运在银杏树下碰到刘差配。虽是深秋,今天却热得逼人。刘差配的短袖衫扎进裤腰里,腋下夹着公文包,人格外的精神。

李济运先打了招呼:“星明你好!一大早就这么热!”

刘星明胸前渗出点点汗星,可他谈的却不是天气:“济运,舒泽光的事我看有问题。”

李济运不方便多嘴,只道:“公安在处理,我没有问过这事。”

刘星明说:“社会上反映很大,都说他是不肯做差配,被组织上报复。查他贪污没查出问题,又用流氓问题来整他。俗话说的,犁不倒耙倒!”

“不会吧?”李济运想含糊过去。

老同学却很严肃,说:“我是差配干部,顺利当选了。说明选举并不是社会上说的什么假民主。但是如果真的报复舒泽光,倒给人留下话柄了。这事我得找星明同志谈谈。”

李济运劝道:“星明,刘书记很忙,你不要去找他。公安会依法办事,怎敢乱来?法制社会嘛!”

刘星明忧心忡忡的,说:“外头说法很多,我想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济运脑子不时地恍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癫子?他说话条理分明,只有一句疯话,说自己当选了。李济运不敢同他多说,只道:“星明兄,你我都不管这事,让公安去处理吧。我们要相信组织。”他说着就掏出手机,装作接电话的样子,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匆匆挂了电话,同刘星明握手道别。

李济运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去,朝刘星明挥挥手,样子十分客气。他突然想到了陈美,她很可能正在二楼的窗后望着。机关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只要刘差配在办公楼前的坪里走动,陈美都会守在窗口张望。

第八章

有天李济运找朱达云商量事儿,就突然听得窗外有个女人大喊大叫,一听就是宋香云: “我屋舒局长不是那种人!我一分钱没有出的!我要到北京去喊冤!我屋舒局长早就说过,他不肯当哈卵,可能要挨整,就挨整了!你查他贪污查不到,就说他嫖娼!”原来她刚刚得到消息,舒泽光被处行政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块。

李济运站起来看看窗外,见宋香云堵住了县长明阳。明阳高声说道:“公安依法处理的,你有意见可以上诉,找政府有什么用?政府也无权干涉公安执法!”

“你快叫人把宋香云拉走。”因为是在政府办门口,李济运便对朱达云说道。

朱达云自己不想出面,叫了几个干部。那几个干部应声而上,拉着宋香云走了。

明阳见李济运从政府办出来,便朝他发火:“济运,你是管信访的。你们两办应好好研究一下门卫和信访工作。什么人都放进来,我们还要工作吗?”

李济运说:“明县长,舒泽光家就住在院子里面,他屋老婆用不着从大门进来。”

明阳沉着脸走了,李济运知道他发的是无名火。老百姓遇事就找政府的麻烦,很多事其实同政府是没关系的。老百姓踩着香蕉皮摔一跤,也会骂县长没把卫生管好。宋香云怀疑男人受了冤枉,她不找别人只找县长。县长县长,一县之长,不找县长找谁呀?

明阳发的是虚火,李济运也得认真对待。他回去叫了于先奉,说:“于主任,刚才明县长说,要两办研究一下信访和门卫工作。你找朱达云,还有毛云生,开个会吧。”

于先奉觉得有些为难,说:“信访局虽说是县委、县政府共管的,但体制上是政府机构;我们对政府办也不好直接发号施令。”

李济运说:“老于,不是你发号施令,县长有指示。”

于先奉说:“真要说起来,老百姓找政府,太正常了。我女婿说,他在美国留学,随便去州政府撒尿,州长都出来接待。”

“你说相声吧?”

“是真的!”

于先奉是想借机说说他的女婿,据说是个海归博士。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便夸了几句: “你女婿真优秀!养女儿就要养你家这样的。”

于先奉很快就回来了,实际上只等于传旨,把明县长的意思说了。领导有吩咐,就得有回复。李济运觉得这么快就去回话,显得太不认真了。挨到十一点半,他去了明阳那里。却碰见肖可兴,只见他脑袋不停地摇。李济运说过会儿再来,明阳说肖副县长快完了。这话听上去有毛病,却也没谁挑剔。

今年乌柚要创省级卫生县城,肖可兴具体负责这项工作。这事儿简称 “创卫工程”,意义被说得非常重大。老百姓看到的却是掀摊子,拆房子,砸牌子,弄得有些怨声载道。肖可兴差不多天天在街上吵架,他便落下个毛病,见人就摇脑袋。

肖可兴汇报完了,摇着脑袋出门。李济运把于先奉回的话,加进自己的想法,向明阳汇报了。明阳听了未置可否,只道:“不能再无事找事了。”李济运听懂了明阳的意思,就是怪刘星明惹出没必要的麻烦事。他却不加水也不添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中午,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市委办来了彭科长几个人。酒杯才端起来,李济运就接到电话,说是舒泽光在拘留所自杀了。

“人死了吗?啊!死了?”李济运吓得眼睛都圆了。他说话的声音并不低,满桌的人都只当没听见,仍是碰杯喝酒。也不是谁漠不关心,只是李济运不说,彭科长他们不好相问。县里陪同的人要护着家丑,也不好当着客人打听。

桌上气氛还须弄得热闹,李济运说:“刘书记本来要亲自作陪的,他在乡下赶不回来,我就全权代表了。”这是谁都明白的谎话,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彭科长的级别够不上县委书记出面,县委办主任陪陪就行了。

彭科长笑道:“不用惊动刘书记,谢谢李主任!”

李济运吆喝着干杯,心里想的却是舒泽光自杀的事。舒泽光实在是个好人,怎么会是这个下场呢?又一个大麻烦来了。他想起刚才明阳说的,不能再无事找事了。这事就是有人找出来的,他只是嘴上不好说。

酒喝到半路,听得外头大吵大闹。李济运有些难堪,只道:“喝酒喝酒。”

彭科长再也不好装聋作哑,说:“县里工作真不容易,矛盾太集中了。”

李济运听清了,外头叫骂的正是舒泽光的老婆:“刘星明你出来,明阳你出来!你们逼死人命!你们狼心狗肺!你们还有心思躲在宾馆喝酒!我要炸了你们宾馆!”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正在别的包厢陪客人,生怕他出来接招。听宋香云骂得越来越凶,李济运有些坐不住了,说:“彭科长,不好意思,我出去看看。”

李济运出去一看,见几个人拉着宋香云,却怎么也拉不住。她一次一次挣脱出来,直往餐厅里扑。她外号推土机,真是不虚。李济运上前劝解:“宋大姐,你有话好好说 ……”

宋香云眼泪汪汪看不清人,她挣脱一只手撩了一把泪水,指着李济运大骂:“是你啊!你是什么好东西?刘星明癫了搭帮你!你们要当官你们当啊,你们要演戏你们演啊!害得死一个,癫一个!陈美是个善人哩,我要是陈美啊,剥你的皮!”

李济运两耳发热,仍是好声好气:“宋大姐,出了天大的事,吵闹解决不了问题。你要相信政策,相信法律!”

宋香云哇哇大哭:“我屋人都死了,你还同我讲狗屁法律、狗屁政策!法律能起死还阳吗?政策阎王老儿认账吗?”

“宋大姐,我同舒局长是老朋友,哪想到他这么想不开呢?”李济运招呼宾馆保安,“你们找个地方安排宋大姐休息。”

宋香云被架走了,一路叫骂着。李济运没有马上回包厢,先去了洗漱间。他并没有多少尿意,只是心里想静静。他从洗漱间出来,碰到明阳进去。明阳皱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李济运也没讲话,怕洗漱间有人蹲着。

回到包厢,彭科长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干部嫖娼被抓,自己在拘留所里自杀了。”李济运说道。他这么说内心很有愧,可又不能再作解释。

彭科长嘿嘿一笑,说:“有胆做鬼,无脸见人。”

饭局快完时,李济运又接到电话,说舒泽光救过来了。他松了口气,说:“还好,刚才说的那个干部没死,抢救过来了。”

彭科长却说:“唉,再活着也没有意思。”

送彭科长进房休息,出来碰到于先奉。李济运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于先奉说:“怎么不知道?我在现场,才回来。舒泽光扯碎衬衣上吊,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马上送到医院。他老婆跑到医院,抢救室不准她进去。她听旁边人说不行了不行了,她人就像疯子,跑到宾馆里来了。刚才告诉她男人没死,把她送到医院去了。算他命大!”

李济运反复思量,下午找了刘星明,说: “刘书记,舒泽光的事,我谈点个人看法。他不自爱,的确可恨。但毕竟也是多年科局级干部,组织上该怎么处理县委再研究。至于治安处罚,我看就免了。如果坚持要拘留、罚款,说不定真要出人命。”

“还说乌柚干部就他一个人干净,我说就他一个人肮脏!自杀,自杀吓得了谁?”刘星明骂了半天舒泽光,然后说,“济运,你的担心有道理。我不希望看到死人,目的在于教育干部。可是,不作治安处理,组织上怎么处理?那不等于说他没问题吗?他又有那样一个老婆,告状不要告到联合国去?”

李济运说:“媒体已经曝光,他在乌柚早已抬不起头了。你就是再让他当局长,他自己也不会干了。他上次就提出过辞职嘛。”

“辞职?便宜他了!按党的纪律,他至少要开除党籍、撤销行政职务,严重的还要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刘星明说话间拍了桌子。

李济运等刘星明发够了脾气,仍然说:“刘书记,此事宁软不宁硬。至少先拖拖。”

第二天,刘星明对李济运说:“济运,我接受你的建议。你同周应龙去说吧。”

李济运听着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总算帮了舒泽光。他不想在电话里说这事,自己跑到公安局。周应龙听了,笑眯眯地说:“李主任,县委这个指示,我们落实起来有难度啊!”

“为什么呢?”李济运问道。

周应龙仍是笑着,露一口雪白的牙齿,说: “公安轻易不抓人,抓人就得处理。要是不处理,就会反咬一口。我在公安二十多年,教训太多了。”

李济运想了想,说:“周局长,我有个折衷建议。治安处罚决定你们不妨照做,只是不要执行。他人都这样了,还弄他进去干吗?”

周应龙想想也有道理,说:“好,遵照李主任指示。”

李济运握了周应龙的手,笑道:“什么指示,周局长老朋友了,还这么客气!”

周应龙哈哈大笑,说:“酒桌上是朋友,工作上您还是领导嘛!”

半个月之后,舒泽光被开除党籍,撤销了局长职务。舒泽光没说半句话,天天关在家里睡觉。他老婆也不再骂街,只是埋头上班不理人。刘星明毕竟有些担心,问李济运听到什么说法。舒瑾同宋香云同事,刘星明是知道的。李济运说还算平静,刘星明就放心了。

有天,舒瑾回来说:“推土机今天告诉我,她老舒很感谢你,说你是个好人。”

李济运听了感觉不妙,问:“你是不是同宋香云说什么了?”

舒瑾说:“我告诉她,说你保过她舒局长。”

李济运非常恼火:“你多什么嘴!”

舒瑾听着委屈,说:“不是给你做个人情嘛!你是替他说了话呀!”

李济运气得直想打人,心想女人的嘴巴真是靠不住。他确实想帮帮舒泽光,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第九章

有人在乌柚在线的论坛里发了一条帖子,很快就被删掉了: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

阿 Q说,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

谁。刘半间说,要有好的典型,就有好的

典型。

原来,财政局长吴建军出车祸死了。同时遇难的还有预算股股长宋采薇、办公室主任侯远、司机张克佳。他们下乡时遇上泥石流,连人带车翻进了河里。但是噩耗同绯闻同时流传,因为死后的吴建军同宋采薇紧紧抱着,打捞上来时几乎没法分开。他们的家属都找到刘星明,要求还遇难者以清白。同时溺水的人都会抱在一起,他们的家属举了很多身边的例子。刘星明安慰说,他们是因公殉职,要好好宣传他们。刘星明同明阳事先通了气,就在常委会上郑重建议,树立好财政局这个英雄群像。

刘星明讲得很动情:“建军同志是个工作狂。他们这次下去是专题调研财源建设问题,连续跑了几个乡,吃住都在乡下。遇难那天,离开白马乡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他们本来可以在白马乡吃晚饭,住上一宿第二天再走。但是,建军同志为了赶时间,一定要赶到黄麻乡吃晚饭,说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开展工作。万万没有料到,那几天连续暴雨,建军同志、采薇同志、侯远同志,还有张克佳同志,遇上了泥石流。他们哪怕早走几分钟,或者晚走几分钟,都不会遇难!”

网上说刘半间的帖子,并没有多少人看到,乌柚在线时刻有人监视。但总有人多嘴,这个帖子被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到了刘星明耳朵里。刘星明在会上沉痛地谈到了吴建军,话锋突然转到帖子上。他说这帖子绝对是干部发的,普通老百姓没有这个文字水平。从上帝、孔子、阿 Q,到什么刘半间,等而下之。“我非圣贤,不过是尽职尽责,问心无愧。值得有人这么刻毒吗?这股风气要煞!”刘星明自此知道自己有个外号,叫刘半间。

宣传部受命组织材料,并制订宣传方案。可是,民间的版本却有出入。说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天天下乡,但侯远和张师傅晚上都回城里,第二天一早再赶到乡下去。吴建军同宋采薇没有回来过,他俩在下面怎么回事谁说得清。又说他们急急地要赶到黄麻乡去,只因那边准备好了全狗宴。乌柚人好吃狗肉,全狗宴最是诱人。朱芝听到这些话很生气,说人都死了还嚼什么舌头!

朱芝牵头写好了材料,刘星明签了很长一段话:

宣传先进典型,既要理直气壮,又要以理服人,更要生动有力。吴建军同志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是我县广大干部整体风貌的集中体现,是我县狠抓干部作风建设的必然结果。请济运同志、朱芝同志组织写作班子,把这个英雄群像的光辉事迹挖掘得更深入一些。

李济运看到这个批示,心里难免有些尴尬。虽然是签给他同朱芝两个人的,事实上是对朱芝弄的材料不满意。好在他是县里公认的大笔杆子,朱芝也并不觉得丢面子。再说他俩私交不错,也就不太分彼此。李济运却到底要顾及她的感受,私下对她说:“材料已经很扎实了,但刘书记要求精益求精,那就再研究一下。写好这个材料确实有难度,难就难在是写群像,材料难免分散。建议以吴建军同志为主,兼顾其他几位同志。”

朱芝听了很服气,说:“老兄你一句就说到点子上了。依我说,其实可以只树吴建军一个形象。当然,刘书记的考虑有他的道理,不好做其他三位家属的工作。”

李济运再仔细琢磨刘星明的批示,觉得中间另有曲直。吴建军同宋采薇的关系,他是听到过一些议论的。刘星明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说宣传典型要理直气壮。

两人商量好了材料,便闲聊了几句。朱芝问道:“李老兄,旧城改造招标尘埃落定,你听说了吗?”

李济运说:“听说了,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

朱芝道:“我不是无端地怀疑,未必什么好事都让贺飞龙沾着?”

李济运说:“你的怀疑不是没道理,我想很多人都会有看法。但是,人家场面功夫做得漂亮,看上去就是公开招标,你有什么办法?”

“算了算了,我俩不说这些了。”朱芝摇手道。

李济运牵头召集写作班子,扎扎实实地开了半天会。素材并没有新鲜的,只把条理重新安排,改了几个标题,文章就面目一新了。朱芝甘拜下风,拍了拍李济运的肩膀。李济运却是谦虚,只道没有动什么,都是现成的东西。刘星明再看时,点头不止。

乌柚县迅速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县委、县政府下发了文件,各单位组织学习讨论,电视轮番播放专题宣传片。好在如今干部的影像资料多,吴建军的电视形象真实动人。吴建军同志是个工作狂人、学习狂人,他办公室的灯时常亮到深夜。他生活上却是个苦行僧,一双解放鞋穿了十多年,鞋底磨得光溜溜的。这个铁打的汉子,却患有多种疾病,经常累倒在工作岗位上。好干部等于坏身体,这似乎是一条定理。

好典型只在县里宣传太可惜了,一定要推荐到上面去。县里推到市里,市里推到省里。半年下来,吴建军成了全省的典型。果然应了李济运和朱芝当初的设想,群像不如个体形象那么好宣传。英雄群像的材料到了漓州,就开始慢慢成为吴建军个人形象。省里最后定下的典型,就只有吴建军了。另外三位英雄的家属有意见,县里便尽量安抚。

果然如李济运所料,旧城改造招标,有意见的人多。外面还没有听到响动,乌柚在线先吵起来了。朱芝心里有牢骚,看不惯贺飞龙的做派。可她职守所在,只得命人删帖子。李济运同她说了哑床的比方,道:“你以为我讲痞话?你做的这些事,就是不让外界听到响声。拿这个比方说,你追求的就是哑床效应!”

朱芝哭笑不得,说:“亏你想得出。但仔细想想,又不太贴切。我们很多事情,都要大造声势,巴不得响动大些。”

李济运说:“夫妻之间,也只是晚上不想让人家听见啊,不雅!家里有了喜事,比方孩子考上清华,巴不得上中央台打广告哩!”

朱芝叹道:“我们想按住不出声音的,岂止是不雅?”

告状信到了省市有关部门,照例是打回县里处理。刘星明严厉批示:建德同志,此工作纪委全程监督,仍有群众告状。工作中是否仍有问题?请县纪委认真调查!此件转全体常委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阅。

李济运看到这道批示,上面已画满了押。一般都是把自己名字圈出,写了一个 “阅”字。只有李非凡写了一行字:建议县纪委成立专案组,不光查事,还要查人,从我查起!李非凡的话显然是带有情绪的,因这项工作是他负责的。

告状只管告状,调查只管调查,旧城改造早已启动。贺飞龙的公司天天在拆房子,政府门口天天少不了告状的老居民。毛云生天天骂娘,有天碰见李济运,又苦中作乐开玩笑:“李主任,要么你提议把我换个位置,要么你叫贺飞龙给我另外开份工资。”

半年过去了,县财政局长的宝座仍然空着。传闻三天两头在变,一会儿说这个人有希望,一会说那个人有把握。明知无缘的人就说风凉话,只道财政局长位置是故意久久地空着。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有回李济运到漓州开会,抽空找老同学熊雄聚了一下。熊雄也没请人作陪,两个人找了家干净些的小店,选了一个僻静的小包厢。几杯酒下去,熊雄说他有个朋友的亲戚想谋财政局长的位置:“我本来不打算麻烦你的,你既然来了,就同你说说。”

李济运算准熊雄说的那个人没希望,便自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同我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不打算说。”

熊雄也不讲漂亮话,说:“我知道,财政局长这个位置,肯定是刘星明说了算,明阳都是说不上话的。这个人让我找你说,肯定他是找不着别的关系了。但官场上的人,遇着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作做些努力。你也没必要感到为难,就当我没说。”

“空了半年多了,干部中间议论很多,都说有人故意在钓鱼。”李济运说。

熊雄说:“都是这个套路,见得多了。只是做得太明显了,真的不怕出事?”

李济运笑笑,说:“怕?我们乌柚有句俗话,这边河里淹死人,那边河里在洗澡。”

“好在我们物价局也没什么权,我也省得过什么权力关。定价标准,要么是省里的,要么是县里的。我们市里在物价和收费管理方面,权限非常有限。还好些,落得自在!”熊雄说着,长舒一口气。

李济运便开老同学玩笑:“你出这么大一口气,是感叹自己无权呢?还是真的感到欣慰?”

熊雄忙说:“没有权好,真的好,安全!”

李济运又想到县里那个财政局长位置,说:“我有时也替人家着急。那么多人争,怎么办呀?现在有两种说法,一是财政局内部提拔,一是外头调进去。”

熊雄笑了笑,露出孩子般的调皮,说:“老同学,我俩打个赌。我对你们县里干部情况不了解,你说最后财政局长会是内部提拔,还是外面调进去?”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个人看法,如果从实际出发,不如内部提拔。财政工作业务性强,副局长里面倒是有很懂行的。但是,用干部未必就是这个标准。”

熊雄摇摇头,说:“我不清楚你们县里干部的具体情况,但我打赌肯定会从外面调进去。”

李济运心领神会,道:“我想也会这样。从内部提拔,最多只盘活了两个干部。从外面调进去,说不定就盘活几十个干部了。”

熊雄哈哈大笑,说:“济运真会用词,盘活!”

李济运不再往深处说,嘿嘿一笑把话题岔开了。他想要是从财政局内部提拔,一个副局长当局长,要么再从里面提拔一个副局长,要么从外面安排一个副局长进去。最多盘活两个干部。从外面提拔就不一样了。局级干部虽说级别相同,事实上却是三等九级。能够安排到财政局去当局长的,必定早就是某个重要部门的头头。动一个要紧部门的头头,其他岗位都会依次挪动。话说白了,就是再次洗牌。吴建军同志的牺牲,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

闲谈间,熊雄又问起舒泽光。李济运说: “开除党籍,撤销局长职务。”

熊雄说:“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他状况怎样?”

李济运语气有些黯然,说:“天天关在家里,还能怎样?”

“我总是不明白,刘星明他为什么要这样?”熊雄说话半点弯子都没绕。

李济运不太方便这么直说,只道:“真相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他在公安局自己认了,白纸黑字签了名的。要说是刘星明设圈套,我想还不至于吧。”

熊雄冷冷一笑,说:“公安叫人招供,太有办法了。济运,我也明白这事你不好直说。”

李济运叹息几声,只得实言相告:“选差配的事上,舒泽光确实是骂了娘。查他的经济问题,明摆着就是要整他。刘星明后来又怀疑舒泽光在记者面前多嘴。选举的事,网上起了风波,《中国法制时报》的记者专门找过他。”

熊雄很义愤,说:“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刘星明故意陷害,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李济运脸上发烧,说:“老同学你是在骂我啊!我也猜测这中间有文章,可我有什么办法

呢?我无法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对了,那个录像的余尚飞,他的哥哥就是物价局副局长余尚彪,贪污受贿被抓的那个。”

熊雄疑惑道:“未必余家怀疑是舒泽光检举揭发的?”

李济运望着熊雄,目光有些倦怠。“余尚飞,可能只是被人利用。背后没有人,他不敢这么做。”李济运拍拍脑门子,“我很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熊雄问道。

李济运说:“你当时建议,树立舒泽光为廉政建设先进典型,我同你说了一通道理,现在想来很迂腐。”

熊雄说:“不是你迂腐。这个问题我原来没有想过,你点破之后,我反复一想,就是你讲的那个道理。干部只有廉洁和不廉洁两种,廉洁是理应如此的,廉洁算不上先进。”

李济运摇摇头,说道:“当时我如果信了你的,建议刘星明把舒泽光树为廉政建设先进典型,他说不定也会同意。培养先进典型,也是升官之道。真的这样做了,舒泽光可能就不会这么倒霉。”

两人分手时,熊雄托付说:“济运,舒泽光是个老实人,是个正派人。你要是有机会,尽量帮帮他吧。”

李济运虽是满口应承,却并不说他早帮过舒泽光了。叫人看出他护着舒泽光,绝对不是个好事。他上次建议公安不要再处罚舒泽光,说不定刘星明已记他一笔账了。

不久,民间又有新的传闻:吴建军办公室里搜出现金一千三百多万!

舒瑾也听说了,回来问她男人。李济运叫她不要信谣,也不要传谣。民间传闻自有道理,原来是省电视台每日新闻有个板块叫 “时代先锋”,片头都会飞出几个先进人物的头像。原先都有吴建军,最近却没有看见了。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时政观察家,只要隔几天没见哪位领导露面,就会生发很多猜测。不是猜人家生病了,就是猜人家出事了。

第十章

李济运乘车出去,大门口围着一堆人。朱师傅下去看看,回来说:“有个上访的老头,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李济运怕迟到,打算步行算了。这时,老同学刘星明夹着包从外面回来。李济运想尽量回避同他碰面,推开车门又关上了。却见刘星明走向人群,大声说着什么。李济运坐在车里听不清楚。人群却闪开了,老头爬了起来。刘星明对老头说了几句话,老头就跟他进了传达室。不知道老同学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就叫上访的人听他的了。门口围观的人散去。李济运要去赶会,也就没往心里去。

正开着会,李济运突然接到电话,幼儿园发生食物中毒事件。他吓得双手打颤,马上告假出来了。他打了卫生局长电话,嘱咐他立即收治所有中毒师生。卫生局长说他已经在医院,中毒的幼儿和老师正陆续往医院送。又打了教育局长电话,他也在医院了。才要打舒瑾电话,她的电话进来了。老婆只是哽咽,说不出半句话。他在医院门口刚下车,看见刘星明也来了。两人都青着脸,没说一句话。电视台的记者刘艳也到了,摄像的小伙子叫余尚飞。只要有刘星明的地方,刘艳和余尚飞都会在场。刘艳和余尚飞在县里也是名人,上至县里领导,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他们。

急诊室一片哭闹声。小孩在哭,家长在骂。中毒学生三百多,赶来的家长就有上千。孩子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三舅四姑,都赶到了医院。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舒瑾哭得眼睛红肿,人都吓傻了。周应龙早就到了,看见了刘星明和李济运,忙跑过来说:“全都中毒了,只有舒园长幸免,她中午没在园里吃饭。”

说话间,明阳同朱达云也赶到了。明阳皱着眉头,谁说话他都不望,只是侧耳听着。刘星明说:“赶快开个会。”

进了会议室,周院长招呼倒茶。明阳这时开了腔:“喝什么茶!快坐下来研究!”

肖可兴匆匆进来,说才在街上扯皮。听他这话谁都明白,他刚在街上掀摊子,拆房子,砸牌子。拆违章建筑好像还讲得出道理,禁止乱摆摊点也说得过去,砸牌子就有些蛮横了。商家挂招牌是自己的事,政府却要统一制作新的。肖可兴想必是跑上楼的,大口大口地出气,掏出纸巾擦汗。开会的规矩,总是底下人先说,最高领导最后说。周院长介绍了情况,说可以确定是食物中毒。中的什么毒,正在作化验,很快就有结果。周院长说完,轮到了朱达云。他却讲客气似的,说:“先听李主任意见吧。”

李济运心想这人真是没用,便道:“长话短说。一是全力抢救,确保不能死人;二是马上请市医院和省医院专家来,防止万一有技术难题;三是做好学生家长工作,不能在这个时候闹事,有意见和要求事后再说;四是公安介入调查,必须尽快破案;五是马上向上面报告情况,不能有所隐瞒。纸是包不住火的。”

明阳没多话可说,只道济运的意见很好,建议分工落实。刘星明说起来就长篇大论了,阐述了做好抢救工作的重要性,说事关社会稳定和政府形象。他最后拍板的几条,都是李济运的建议,却刻意变化了措词。李济运听着暗自好笑,心想不变几个字词就丢你脸了?

“还要汇报一个情况。”周院长说,“我怕影响同中医院的关系,但想一想还是要提。我们现在最着急的是洗胃人手不够,我们人民医院能调动的医务人员都调动了。我们向中医院求过援,请他们支持人手。他们只同意接收病人,不同意派人过来。”

明阳听着发火了:“什么时候了,还在抢生意?”

周院长说:“不是我们抢生意,我们愿意转些病人过去。但是转谁不转谁,不好办。我们做过工作,学生家长都不愿意转。”

原来老百姓总觉得人民医院好些,何况中毒急救更不相信中医院。刘星明点了肖可兴的名,说:“肖副县长,你马上同卫生局协调,中医院务必派人过来,不然院长就地免职!人命关天,谁误事追究谁!”

肖可兴马上起身,拉着卫生局长去了走廊,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卫生局长打了电话,先是骂了人,再说:“你马上把全院一半护士派过来,不管上班的还是休息的。你别啰嗦,只要护士,不要医生。三十分钟之内!”那边挨骂的人,肯定就是中医院王院长。

余尚飞扛着摄像机,谁说话就对着谁照。说话的人就很有镜头感,语气和措词也讲究多了。这都是条件反射,其实没有必要。新闻播出来,多是刘星明的镜头,明阳的头像会略略定格,其他的人只是闪闪影子。刚要散会,周院长接了个电话。他放下电话,说:“报告各位领导,结果出来了。从食品中的毒素成分看,疑似一种叫毒鼠强的老鼠药。”

刘星明听着不满意,问:“到底是疑似还是确认!”

周院长脸一红,支吾一下,说:“刘书记,从专业上,严谨地说,只能讲疑似。如果要我主观判断,我想就是毒鼠强。患者抽搐、吐白沫、昏迷,很典型的毒鼠强中毒症状。”

刘星明马上喊周应龙:“你们公安立即着手破案!”

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周院长说:“学生家长太多了,医院里挤都挤不动了,政府能不能做做工作。”

刘星明说:“济运,达云,你们两办出面劝说吧。”

李济运却说:“我倒是建议医院出面,你们可以从方便治疗和医院规定这个角度去讲。可以考虑每个孩子只留一个大人陪着。我们出面讲,容易激发群众对立情绪。”

明阳说:“我看济运说得在理。群众遇事就迁怒政府,我们出面做工作怕适得其反。”

周院长听着有理,马上吩咐医生去劝说。

刘星明领着各位去病房巡视,再三嘱咐医生全力救人。他伏在一个孩子床头,慈祥地说: “小朋友,肚子痛吗?放心,医生叔叔、医生阿姨他们都在全力抢救!”摄像机过来了,明阳退了几步。他退到摄像机的后面,同李济运站在一起。李济运说:“真没想到!”他这是无话找话。明阳没有搭腔,掏出烟和打火机。马上想到病房不能吸烟,就把烟送到鼻孔下闻闻。李济运看出他的焦虑,轻声说:“明县长您到外面去抽支烟吧。”明阳把手中的烟捏碎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病房里光线有些暗,刘艳突然举起了碘钨灯,小朋友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刘星明拍拍小朋友的脸,就去看别的病床。肖可兴在旁轻声提醒,老师也要看看。刘星明就走到一位老师病床边,大声说道:“我心里很难过!请您放心,我们会全力救治。我们开会认真分析了情况,大家都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有学生家长在旁边议论,说:“怎么像演戏?看病人那么大声说话,担心录音效果不好吧。”李济运听见这些话了,没有回头去看。

刘星明从病房出来,紧紧握着周院长的手,说:“周院长,孩子们的生命安全,都托付给你们了!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他作了些交待,同医生们握握手,走了。没有刘星明在场,记者们就是多余,也统统地走掉了。肖可兴留下来值班,李济运自愿留下。卫生局长没有走,教育局长也留下了。明阳同刘星明一起走的,低着头没有说话。

肖可兴烟瘾发了,说出去抽支烟。李济运四处看看,没见到舒瑾。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哭去了。听着病房里的吵闹,李济运非常着急。他去了医生办公室,问医生:“告诉我,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说不上,正在采取措施。目前看来最严重的是 ……”医生看了看病历,“宋香云,是个老师,她人已昏迷了。”

李济运没有说她就是厨师。他突然觉得口干,看见有饮水机,自己倒了水喝。周院长进来,陪李济运坐着,也是满脸凝重。

“我的孙子也在里头。”周院长说。

李济运问:“您孙子情况怎样?”

周院长说:“洗过胃了,没有危险。”

“周院长,凭您的经验,会出大事吗?”李济运问。

周院长苦笑道:“已经是大事了,这么多人中毒。”

李济运见自己问了傻话,改口道:“我是想知道会不会死人。”

周院长说:“只能说尽最大努力。现在只看那个昏迷的老师是否有危险。”

这时,周应龙进来,说:“李主任,汇报个事。”

“说吧。”李济运请周应龙坐下。

周应龙仍是站着,道:“李主任您出来一下吧。”

李济运出了医生办公室,正好碰着肖可兴回来。周应龙朝肖可兴点点头,就往走廊僻静处走。两人站在角落里,周应龙说:“李主任,请您一定理解,我们得请舒园长去谈谈情况。”

李济运一听,脑子哄地发响。周应龙又说: “办案的逻辑就是这样,一来她是园长,幼儿园的情况她最熟悉;二来 ……这个这个我都不好怎么说。”

李济运听明白了,说:“就她一个人没中毒,是吧?”

“正是的。”周应龙有些不好意思。

李济运说:“应龙兄,您按规矩办吧,我没有意见。”

周应龙走了几分钟,舒瑾突然打了电话来,又哭又骂:“他们怎么回事?要把我带到公安局去!我犯了什么法?未必是我下的老鼠药?”

李济运听着很丢丑,大声说道:“你吵什么?只是让你去说说情况!你至少要负领导责任

你知道吗?你不要哭哭啼啼,你要配合公安调查。你是园长,不首先找你了解情况找谁?”

肖可兴听出是怎么回事了,便说:“公安办事就是这样,有时叫人接受不了。”

李济运知道他是宽慰自己,便说:“公事公办,没什么可说的。”

李济运突然想起,毒鼠强早就禁止生产,外头怎么还会有卖的呢?他马上打了周应龙电话。周应龙没等他开口,就说:“李主任您放心,我们只是了解情况。”

李济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毒鼠强早就禁止生产了。那么,肯定就是非法生产,非法销售。这是否有利于破案?查查鼠药源头,也许是个思路。”

周应龙笑笑,说:“谢谢李主任。我们刚才初步研究了一下,觉得难度很大。正因为是非法销售,老鼠药贩子走村串户叫卖,不会摆摊,更不会开门面。不过请您放心,我感觉这个案子最终破得了。”

听得外头有响动,李济运抬头看看,见来了许多白大褂。中医院的护士们到了。周院长忙出去招呼,见中医院王院长也来了。王院长半开玩笑地骂道:“周院长你告我的状啊!”

周院长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我哪敢告你的状?我是请求你们支援!”

眼看着快下班了,李济运请朱司机帮忙,把歌儿接到他家去吃饭。他自己只怕要通宵守在医院,舒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周院长叫了盒饭,李济运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倒掉了。肖可兴急起来就犯烟瘾,李济运急起来只想喝水。他不停地去饮水机接水,一喝就是两三杯。周院长见肖可兴老是出去抽烟,便说:“肖县长,您就在这里抽吧。我不准医生在办公室抽烟,他们背着我也照样抽。”肖可兴嘿嘿一笑,就掏出烟来,给李济运也递了一支。

李济运突然想到了媒体,记者们又会蜂拥而来的。这不是他管的事,但毕竟关系到幼儿园,他自然就多了份心思。事情炒得越大,越是对舒瑾不利。他打了朱芝电话,说:“朱部长,你又要救火了。”

朱芝听了满腹牢骚,说:“李主任,我这部长真不想干了。不是这里起火,就是那里起火!扑火是要开支的,我哪天要提出来,给我部里一笔灭火基金!”

听朱芝这么心直口快,李济运知道她是信任自己,便笑道:“你提出来吧,我投赞成票。”

朱芝叹道:“话是这么说,这事是摆不上桌面的!外头要是知道我们设立专项费用,专门用来堵媒体的嘴巴,那不是天下奇闻?”

宣传部其实是有这笔开支的,当然只叫做媒体接待费用。幼儿园中毒这事,李济运想好了主意,说:“朱部长,我有个建议。这件事,媒体上见不到一个字,肯定是做不到的。我们不妨主动,自己写个新闻稿发出去。新闻讲究时效,我们自己先发了,他们再来就没有意义了。假如他们要做什么跟踪报道、深度报道之类,再去对付也好办些。老妹,你的责任就是把乌柚整成一架大哑床,再怎么闹腾,外面绝听不到响动。”

朱芝在电话里大笑,说:“老兄,我早就同刘书记讲过,你来做宣传部长更好,只是你的主任我干不了,不然我俩换个岗位。”

李济运笑道:“部长妹妹您太谦虚了。如果我的建议有用,您就向刘书记汇报,我们自己先走一步。”

朱芝说:“我尽快向刘书记汇报。非常感谢老兄!今后有什么事,我多向你请教,你也要多指点。真的,我不是说客气话。”

李济运合上电话,满脑子是朱芝的笑容。做个宣传部长,得花那么多精力同记者们周旋。朱芝有回在省里开会,小组讨论时她发言说,那些记者都是上级宣传部门管的,却专门跑下去对付基层宣传部门。就像里的妖精,不是太上老君的青牛精,就是观音菩萨的金毛。宣传部的马副部长听着只是打哈哈,说小朱部长真是太可爱了。她回来在常委会上汇报,也只把自己的发言当花絮讲。常委们听了,也只有苦笑。

李济运不时到病房里转转,小孩的哭闹声没有停息过。病床是不锈钢架做的,吱吱地响着格外刺耳。这回的事牵涉到这么多家庭,中毒的又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把这么多架钢架床整成哑床,恐怕不太容易。

晚上七点多,周院长回到医生办公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除了那个老师,应该都没有危险了。”

原来宋香云还没有醒,身子不停地抽搐。李济运想知道她的凶吉,医生也说不准。有位女医生长得胖,却是开朗性子。她回到办公室洗手,笑着说:“二十五床那身肉呀!怎么那么胖呢?我看到她就想到自己,我也是那个身材吧?”

她的同事说:“不是啊,你是沈殿霞,胖得好看。”

胖医生说:“没办法,我是喝水都胖。都说胖子贪吃,真是冤枉我们了!”

李济运问:“你们说的二十五床是宋香云吧?她是幼儿园厨师。”

胖医生又说了:“说厨师胖是炒菜时偷吃,也是冤枉。我看电视里说,厨师天天在厨房,熏都熏得胖!”

李济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却一时理不清头绪。这时,周院长望了眼门口,突然站了起来。李济运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星明和明阳来了。刘艳和余尚飞也跟着,没精打采地站在一边。李济运把情况大致说了,又道:“只有舒泽光的老婆情况严重些,人至今还没有醒来。”

刘星明没答腔,只说:“省、市领导的批示都到了,要求我们全力抢救中毒师生,并尽快破案,严惩罪犯。省里派了专家,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十点多就会到达。”

难怪刘星明同明阳又来了,只因省、市领导有了批示,马上还有专家到来。凡有领导批示,下级就得有点响动。落实领导批示也有文章讲究,总之是不妨做得夸张些。可以打电话落实的,亲自到场效果更好;不用亲自动手的,身体力行效果更好。

十点刚过,果然专家就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马教授,带着两名助手。余尚飞马上把摄像机扛到肩上,刘艳高高地举着碘钨灯。马教授稍作寒暄,就去翻阅病历,再巡视病房。摄像机始终随着,刘星明同马教授时刻并肩而行。马教授看望病人,刘星明就在旁边点头。

回到医生办公室,再听周院长介绍情况。马教授一开口,却是个极好玩的人:“刘书记,我们医生也要讲政治。毒鼠强中毒治疗是很常见的,周院长他们完全能够胜任。我看了,他们处置非常得当。可欧省长有指示,我不来就不讲政治啊!刘书记您放心,一个都死不了!”

听马教授这么一说,大家禁不住鼓起掌来。李济运拍着手,眼泪却夺眶而出,连说谢谢马教授!马教授看了非常感慨:“这位领导真是爱民如子啊!”

周院长说:“刚才介绍过的,他是我们县委常委、县委办李主任。他夫人就是幼儿园园长。”

“哦,哦。”马教授点点头,“不出人命就好,万幸万幸。”

周院长说:“马教授,我就担心二十五床。”

马教授说:“我看也不会有事。她长得胖,可能食量大,吃得多些。”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马教授,既然没事,您就早点休息。太辛苦您了。”

马教授又笑道:“我其实可以赶回去,时间不算太晚。但是,我必须住上一晚,不然就是态度问题啊!”

刘星明也笑了,说:“我们要向马教授学习!”

明阳悄悄对李济运说:“没事了,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回去吧,手机开着就是。”

“我还是守着吧。”李济运说。

朱达云说:“我替替李主任吧。”

刘星明听见了,说:“听周院长的,要不要他们在这里?”

周院长说:“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们随时打电话汇报。”

安顿好了马教授他们,大家都回家休息。李济运没有另外叫车,坐了刘星明的车。刘星明在路上说:“现在中心任务要转移,全力以赴破案。谁这么大的胆子?要严判重判!”

李济运回到家里,看见舒瑾趴在沙发上。 “你回来多久了?”李济运问。

舒瑾坐了起来,眼睛肿成一条缝,说:“你还管我死活?我去公安局几个小时,你电话都没有一个!”

“我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人命关天!”

两人吵了几句,舒瑾问:“怎么样?”

李济运听了很生气,说:“你还知道问问怎么样?既然从公安局出来了,你就应该到医院去!”

舒瑾又哭了起来,说:“我怕学生家长围攻,哪里敢去?”

李济运说:“你该负什么责就负什么责,躲是躲得了的?”

李济运去洗了澡,出来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你不能躲在家里。你想想,全园师生躺在医院里抢救,你在家里睡大觉,像话吗?你快洗个澡,我陪你到医院去。你今夜要守在那里,死也要死在那里。”

舒瑾说:“我不是不愿意去,我真的怕。”

“怕什么?我陪着你,谁敢吃了你不成?”

舒瑾洗澡去了,李济运去看看儿子。歌儿已经睡得很熟,发出匀和的呼吸声。自从听说出事,李济运就浑身肌肉发紧,喉咙干得像撒了生石灰。他在床头坐下,听听儿子的气息,浑身才舒缓开来。他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床头,嘱咐儿子自己出去买早点吃。听得舒瑾收拾好了,两人悄悄地出门。

李济运又说到医院的事:“只有宋香云情况严重些,我回来时她还没有醒。”

舒瑾说:“真可怜。她舒局长双开了,自己又这样。不会有事吗?”

“省里来的马教授说不会有生命危险。”李济运纠正说,“党籍和公职都开除才叫双开。他还保留公职,只是职务没了。”

舒瑾说:“宋香云身体最好,壮得像牛,怎么会最严重呢?”

李济运说:“马教授分析,说她人胖,可能饭量大,吃得最多。”

“啊?吃得最多?”舒瑾觉得奇怪,“她一年四季喊减肥,平时中午不吃饭的啊!今天她是该背时!”

“是吗?她平时都不吃中饭吗?”李济运突然站住了,意识到了什么。

舒瑾说:“她中午都不吃饭,老师们都知道。”

李济运隐约觉得,只怕是宋香云投的毒!是的,肯定是的!她平日就是火爆性子,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不成了人肉炸弹吗?他只闷在心里思量,没有说出来。他怕舒瑾乱说,万一说错就麻烦了。好在舒瑾没往这里想,她仍在叹息宋香云太可怜了。

周院长还在办公室,马上站了起来,说: “李主任怎么又来了?不用啊,您回去休息吧。”

李济运指指老婆,说:“她一定要来,我只能陪着。”

舒瑾说:“我应该守在这里,刚才一直在公安局说情况。”

周院长说:“二十五床醒了,她醒来就要跳楼,幸好被护士发现,制止了。”

“啊?她要跳楼?”李济运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周院长却说:“毒鼠强中毒患者可能有狂躁等精神症状。”

李济运同舒瑾去了病房,劈面就碰见舒泽光。李济运马上伸手过去,道:“老舒你来了。”

“幸好没出人命!”舒泽光说。他从拘留所出来以后,李济运还没有见过他。

舒瑾挨个儿去看望幼儿和老师,告诉他们医生说了,不会有危险,很快就会好的。怕老师怪她这么晚才来,就向每个老师重复同样的话:她到公安局说情况去了。

李济运搬了一张凳子,叫舒瑾就坐在病房里。舒泽光打过招呼,就坐在老婆床头,不再说话。李济运朝他招招手,请他出来一下。两人走到楼道口,李济运轻声问道:“周院长讲宋大姐刚才发狂,你在场吗?”

舒泽光说:“我才到,听说了,没看见。我是才接到电话,不知道出这么大的事了。”

“周院长说,这种病人有的会伴有狂躁症状,你就辛苦一点时刻守着。”李济运怕宋香云再去自杀。

舒泽光说:“她这会儿睡着了。”

两人说了几句,舒泽光又进病房去。李济运去了医生办公室,周院长说:“李主任,我那里有张床,你去休息一下?要不你就回去。”

李济运说:“周院长我没事的,你去睡睡。你要保持体力,这都全靠你了。”

客气几句,周院长说:“那我去稍微休息一下。”

周院长去了,李济运也开始发困。他靠着沙发,合眼养神。矇眬间有些睡意了,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睁眼一看,原来是周应龙。同来的还有几个警察,朝李济运打招呼。

“应龙兄,还没休息?”李济运问。

周应龙说:“我们再来看看。李主任,我俩出去说几句话。”

到了楼下,周应龙打开车门。“没地方,我俩就在车里说吧。”周应龙说。

李济运问:“是否有线索了?”

周应龙说:“我们分析,宋香云有重大嫌疑!”

李济运早就想到了,但他不能说,只道: “刚才听周院长说,她醒来之后有狂躁症状。”

“周院长给我打过电话。她到底是想自杀,还是精神狂躁症状,我们要分析。为防止万一,我派两个警察守在这里。”

“好!你向刘书记和明县长汇报了没有?”李济运问。

周应龙说:“太晚了,我明天再向他们汇报。李主任,我这里已安排人了,您回去休息吗?我送送您。”

李济运说:“你回去吧,我守在这里。舒瑾应该守着,我陪陪她。”

“唉,我看舒园长吓得人都木了。碰上这种事,她这当园长的不好过。”周应龙又道,“李主任替我解释一下,我们找舒园长问情况是例行公事,她当时很不理解。”

“没事的,你放心吧。”李济运笑道,“她是没见过事,以为你们把她逮捕了。”

周应龙回去了,李济运上楼去。他想找舒泽光聊聊天,却不便到病房里去。太晚了,他便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李济运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清早六点半。舒泽光探头进来,李济运问:“老舒进来坐坐吧。”

舒泽光有些迟疑,终于没有进来。过了会儿,舒泽光又来了,说:“李主任,我想同你说个事。”

“什么事?进来吧。”

舒泽光进来,却不说话。等到医生出去了,他才说:“李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

李济运揉揉眼睛,看清舒泽光两眼红红的,含着泪水。李济云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却故意装糊涂:“医生说,她已没有危险了。”

舒泽光说:“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只能求你。我知道是她放的毒!”

“怎么可能呢?”李济运仍这么说。

舒泽光说:“我问她了,她不肯承认。但我相信就是她。我心里有数。迟早会破案的,我想劝她自首。她不肯,只想死。”

李济运说:“老舒,这可是重罪,你得让她自己承认,怕万一冤枉了她。”

舒泽光说:“她最近有些反常,成天不说话。依她过去脾气,肯定天天去政府闹。可她没有闹。她平时不怎么爱收拾家里的,最近她把家里弄得整整齐齐,把衣服、被子都翻出来晒了。家里钱都是她管的,存折的密码我都不知道。她前天把密码告诉我了,说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怕哪天忘记了。她这不是交待后事吗?”

李济运听着心里发慌,喉咙又开始发干。老舒真是个善良的人,他怎么去承受这个事实!可他却得检举自己的老婆!“老舒,她得自己承认,才算自首啊!”李济运说。

“怎么办呢?李主任你替我想个办法。”舒泽光非常焦急。

天色越来越亮了,照得舒泽光额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李济运说:“你去找那两个警察,就说是你老婆让你替她自首。”

舒泽光疑惑道:“这样在法律上算数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老舒,我陪你到你老婆病床前去待几分钟,你再去找警察。”

舒泽光没有明白他的用意。李济运也不解释,起身就往病房去,舒泽光跟在后面。两个警察坐在病房里,见李济运去了,站起来打招呼。李济运朝宋香云病床努努嘴,轻轻对警察说: “你俩回避一下,我同她说几句话。”

舒泽光把老婆叫醒了,同她说了几句话。她看见了李济运,就把脸背了过去。过了大约五六分钟,舒泽光出来,走到警察面前,说:“我老婆她承认了,愿意自首。毒是她放的。”

两个警察并不吃惊,看来他们早就心里有数了。一位警察马上打电话给周应龙:“周局长,犯罪嫌疑人自首了,就是宋香云。”

听到犯罪嫌疑人几个字,舒泽光脸色顿时发白。李济云忙扶住他,说:“你坐坐,你坐下来。”

舒泽光泪水直流,进了病房。李济运进去看看,见他趴在老婆床头,双肩微微耸动。舒瑾隐约听见了,出来问男人:“真是她?不太可能啊!她平时脾气坏,人很好啊!”

周应龙很快就赶到了。他同医生商量一下,宋香云被转到单人间,由警察时刻监视。舒泽光站在病房外面,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李济运看见他那样子,过去说:“老舒,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回去休息吧。”

舒泽光摇摇头,说:“李主任,谢谢您,谢谢您!您的意思,我懂了。”

李济运看看两边没人,便说:“老舒,都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我只交待你,你一定保证自己不再做傻事。”

舒泽光点点头,牙齿咬得紧紧的。

李济运还要上班,跑到洗漱间冲了个冷水脸,就回办公室去了。他先去了刘星明那里,说: “刘书记,周应龙向您报告了吧?”

“一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刘星明骂了几句,吩咐道,“济运,马上向省委、市委起草汇报材料。如实汇报,就事论事,不要扯宽了。”

李济运听出了刘星明的心虚,他怕投毒事件同选举扯上关系。中午又有饭局,李济运实在太累,编个理由推掉了。他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已是精疲力竭。舒瑾仍在医院守着。他给歌儿几块钱,叫他自己买吃的。李济运久久望着墙上的油画,心里把它叫做《怕》。他觉得刘星明太不可理喻,难道就因蔑视了他的权威,就要把舒泽光往死里整?舒泽光是个老实人,实在犯不着对他大动干戈。想查人家的经济问题,倒查出个廉洁干部。事情本可就此了结,却又节外生枝抓嫖。那天熊雄电话里的意思,就是怀疑有人设局陷害。如果说是刘星明玩这种下作手段,李济运也不太相信。但他实在又想不清楚。明阳也说,乌柚县再不能出事了。

李济运把《怕》取下来,想擦擦上面的灰尘。才要动手,发现擦不得。画上的色块高高低低,灰尘都积在沟沟壑壑里。他拿来电吹风,去阳台上用冷风吹。又想那刘星明,也许太没有怕惧了。

第十一章

李济运的点子果然见效,幼儿园中毒事件没有引起媒体太大兴趣。见报的新闻很简单,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电视上只有一条口播消息,几秒钟一晃而过。没有记者到乌柚来,倒是有电话采访的,都一一对付过去了。只有成鄂渝打了朱芝电话,一定要到乌柚看看现场。朱芝软磨硬劝都拦不住,只好说我们欢迎您来。

朱芝专门到李济运办公室讨主意,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喝了酒塞了红包说是好朋友,第二天就可以翻脸!”

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慌,这回的事情不同上回,不怕他。你们可以不予理睬,他自己爱找谁采访就找谁去。”

“这样行吗?”朱芝拿不定主意。

李济运说:“他可以去采访学生家长,无非是听一肚子牢骚话。他敢把老百姓骂街的话原原本本写进去?不敢!犯罪嫌疑人他无权采访,案件还在办理之中。公安方面我们打个招呼,他们会说不方便透露任何情况。只有一个舒泽光他可以找,我同老舒打个招呼就行了。”

朱芝笑笑,说:“李老兄手段厉害!我说,要得罪他,就干脆得罪个彻底!我同县里领导都打个招呼,谁也不理睬他。没有人陪同,没有人接待。”

第二天下午,成鄂渝到了。他到了梅园宾馆,打朱芝电话。朱芝说在开会,就把电话挂了。他打张弛电话,张弛说在乡下。成鄂渝同李济运没有交往,这回只好打了他的电话。李济运打了几个哈哈,说宣传部的事他不便管,也挂了电话。成鄂渝很是无趣,把记者证一甩,叫总台开个房间。服务员很客气,递过客人登记表。平日都是下面早开好了房间,哪有他自己填表的道理。成鄂渝脸色一沉,龙飞凤舞地填了表。服务员接过表去,说字迹太潦草,请问您尊姓大名。成鄂渝便骂骂咧咧,大声叫嚷自己的名字。服务员仍是微笑,说您没有填身份证。成鄂渝说你不认字吗?服务员说对不起,记者也要填身份证,我替您填写吧。记者证上有身份证号码。服务员填好了表,请问他住几天。成鄂渝没好气,说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您得讲个确切时间,不然不好收您的押金。成鄂渝声音越来越大,说我是你们宣传部接待的!服务员满面春风,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接到通知。成鄂渝气鼓鼓的,甩出一把票子。服务员没有一点脾气,说要不先给您开一个晚上?您只要交一千块钱押金就行了。服务员数了一千块钱,剩余的往成鄂渝面前一推。

服务员都是朱芝关照过的,这些细节事后被当成相声似的说。成鄂渝自己住下来,没有任何领导有空见面。他去医院亮明记者身份,立即就被学生家长们围住。七嘴八舌没几句有用的话,弄得他只想早早的脱身。周院长不管他是哪里的记者,请他别在这里影响医院秩序。成鄂渝觉得受辱,却不敢在医院发威。他正好想脱身,就借机走掉了。他到了医院才听说,投毒者不是别人,就是舒泽光的老婆。他以为有好戏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泽光。

成鄂渝住了一个晚上,自己结账走了。他临行发短信给朱芝:您真是厉害,我领教了!

朱芝看出这话似在威胁,却故意装糊涂:抱歉,因更换手机,部分号码丢失。请问您哪位?

成鄂渝回道:《内参》见!

有李济运的话做底,朱芝真的不怕,又回道:不知道您是哪位大记者?幼儿园中毒事件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并无《内参》价值。您写吧,我等着拜读!

成鄂渝再没有回复,朱芝倒有些担心了。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李济运安慰她,说这种人得罪跟不得罪,没多大区别。不管是否得罪他,有事拿钱照样摆平。

事后偶然听说,成鄂渝结账出来,恰恰碰见了朱达云。成鄂渝脸色不好,只作不认识他。朱达云不知道个中究竟,迎上去打招呼。成鄂渝也拉不下面子,同朱达云寒暄了几句。朱达云见成鄂渝没有车,就说派了车送送他。成鄂渝说只送到汽车站就行了,朱达云却说送到省城吧,反正就两个多小时。朱达云本是嘴上客气,并没有想真送这么远。成鄂渝正好想争点面子,就说谢谢朱主任了。朱达云不好退步,就让司机送他回了省城。朱芝就开朱达云玩笑,说他同县委离心离德。朱达云忙赔不是,只道哪知道成鄂渝这么混蛋呢?

医院的事才安定下来,李济运对舒瑾说: “老婆,我慎重考虑,建议你主动辞去园长职务。”

舒瑾一听就火爆起来:“我家里养着一个常委,就是专门处分老婆的?到底是你的建议,还是常委开会研究了?”

“你这个级别,还轮不到常委会研究!”李济运说了句气话,马上平和下来,“你先耐心听我说。出这么大的事,牵涉到三百多个家庭,谁敢保证没有人提出要追究你的责任?与其到时候让人家逼着下来,不如自己先下来。”

舒瑾哪里听得进去,几乎喊了起来:“你们讲不讲政策?讲不讲法律?讲不讲良心?案子不是破了吗?我喊宋香云放的毒不成?她是报复!她屋舒局长要是真的冤枉了,她报复还有几分理哩!”

“你闭嘴!”李济运压着嗓子喊道,抓着老婆的手臂使劲摇。他知道舒瑾话说得很难听,可她那意思大家都明白。但这些话由别人说去,他两口子是不能说的。

舒瑾声音小了,却哭诉起来:“人家男人,老婆出了事,肯定是帮着的。哪像你,先来整老婆!人家还没说哩,自己就先动手了。”

李济运没能说通她,只好暂时不说了。过后几天,他有空就劝劝。舒瑾硬是不愿意,说撤职就撤职,开除就开除,法办就法办,坚决不辞职。李济运拿她没办法,总是唉声叹气。他知道舒瑾这个园长职务肯定保不住的。

宋香云从医院出来,径直去了看守所。舒泽光找周应龙说,他老婆罪该万死,但她有自首情节,希望能够从轻量刑。周应龙说老舒你糊涂了,如何量刑这是法院的事,公安只负责案情调查。只因都是熟人,周应龙讲了真话:“老舒,事实上是你向警察说的,你老婆开始并不承认。她后来承认了,不久又翻供。所以,这是否算她自首,得要法院最后裁定。”

舒泽光说:“她自己没勇气说,叫我去向警察说。这个李主任可以作证。”

周应龙说:“我们向李主任取过证,他的说法同你一致。我会把情况向法院说明。老舒,事情到这个地步了,你着急也没用。”

原来那天清早,李济运同舒泽光到宋香云病床前面去,都是故意做给警察看的。宋香云眼睛闭得天紧,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济运暗示舒泽光做做样子,然后出来找警察自首。家属替代自首是否有用,李济运并不清楚。自己有做伪证之嫌,他倒是心中有数。他良心过不去,没有想得太多。舒泽光当时不懂李济运的苦心,直到他老婆被单独隔离,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感激李济运,话说得很隐晦。他俩都知道,这事不能说透。

孩子们陆续出院,事态总算平稳了。舒瑾中午再不敢回家,一天到晚守在幼儿园。她忙起来脾气就大,回家很容易发火。李济运说你还发什么脾气?出这么大的事没死人,你要烧高香哩!他不再劝她辞职,劝也没用。

刘星明就像沉睡了一百年,突然苏醒过来了。他的苏醒并不是清白了,却是越发糊涂。他天天找刘书记和明县长,为什么不给他分配工作。刘书记把这事推给李济运,说你们老同学好说话,你看怎么做做工作吧。李济运也没有法子做工作,他只好去找陈美。陈美却说,你们怕什么呀?他既不打人,又不骂人。你们无非是用些耐心,听他说几句话就行了。你们谁告诉他是癫子,我就找谁的麻烦!

有天一大早,大院门口又响起了鞭炮声。门卫想要上前制止,却见来的是个老头,手里高举锦旗。锦旗上写着:感谢刘星明书记为百姓伸冤。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门卫忙打了县委办电话。于先奉接了电话,马上出来迎接。正好凑巧,县电视台记者刘艳的采访车从这里经过。刘艳是个机灵人,忙下车看看。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这种新闻找都找不来的,马上采访了那位老人。

于先奉等刘艳采访完了,就把老人家请进了传达室。原来这老人姓周,他家承包村里水库养鱼,合同期是三十年。前几年鱼的价钱好,他家发了一点小财。村里有个烂仔看着眼红,想要强占他的水库。村干部怕烂仔逞强生事,又收了烂仔的好处,就把水库收回,包给那个烂仔。周老头一家人老实,自认吃了哑巴亏。可那烂仔不会养鱼,水库里的鱼老是翻白死掉。烂仔诬赖周老头家的放毒,跑到他家打人。周老头告了一年的状,都没有人理睬。上回他又到县里告状,正巧碰到刘书记。刘书记看了他的状子,马上签了字。乡里见了刘书记的字,就像接到圣旨,马上到村里处理。派出所把那个烂仔抓去关了几天,水库仍然按原来合同包给周家。

于先奉握着周老头的手,很是亲切,说: “老人家,刘书记到省里开会去了,您的锦旗我一定转给刘书记。我也替刘书记感谢您!刘书记是个好领导,群众的冷暖他时刻放在心头。为群众排忧解难,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送走了周老头,于先奉回到办公室,把锦旗锁进自己抽屉。他没有去报告李济运,想自己把锦旗交给刘星明。李济运手头正忙着,外头鞭炮响了又停了,他也没有在意。

晚饭时,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电视里正播着乌柚新闻。只因刘星明和明阳都去省里开会了,头条新闻便是周老头送锦旗。李济运仔细一听,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刘星明很讲办事程序,凡有批示必经县委办备案,事后查有实据。刘星明这个习惯,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来乌柚两年多,威信非其他领导可比。他是强硬的,也是扎实的。很多过去久拖未绝的事,刘星明三板斧就砍定了。这个人的能力,你不服不行。

可李济运搜肠刮肚,想不起有新闻里报道的这回事。镜头里隐约看见于先奉的影子,未必老于知道这事?于先奉正在别的包厢陪客。李济运依礼要过去敬酒,就暂且告假,说那边还有客人,得去打个招呼。

李济运过去敬过了酒,请于先奉借一步说话,问那锦旗是怎么回事。于先奉很不好意思,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说:“我接到门卫电话,来不及向您报告就去了。一问是那个情况,就把锦旗收下,替刘书记谢了那个老头。”

李济运说:“老于你别讲客气,我不是要你向我报告。我是说那锦旗的事,应该先向刘书记报告。刘书记自己都还不知道,新闻就播了,我看不妥。”

于先奉说:“关于领导的新闻,宣传部把关。”

李济运听着不高兴,说:“宣传部把关,这个没错。你当时在场,知道情况,就应该同宣传部打个招呼。”

于先奉笑笑,说:“李主任,反正又不是负面新闻,应该没事吧。”

李济运不再多说,回到自己的包厢。刘星明的批示是否都备案了,谁也说不准。他心里正想着这事,朱芝打了电话来:“李主任,群众给刘书记送锦旗的新闻,是不是有问题?”

“于先奉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李济运心想老于真是多事,话传来传去会生误会的。

朱芝好像有些情绪,说:“你们于主任问我审过这条新闻没有,我怕有问题哩!”

李济运碍着客人在场,不便多说,只道: “没事,没事,朱部长你放心吧。”

第二天,刘星明就回来了。李济运正同他说事儿,于先奉拿着锦旗,喜滋滋的进来,好像等着领赏。刘星明看看锦旗上的字,问:“哪来这东西?”于先奉就从头到尾说了来由。

刘星明问李济运:“济运你知道这事吗?”他不明白刘星明是问送锦旗的事,还是问谁帮周老头解决问题的事,反正是都不知道。

刘星明说:“我正要问这事。我老婆说,她昨天看到新闻里都播了。”

于先奉知道不妙,忙说:“新闻是记者碰巧,正好遇着了。”

“有这么巧的事?老于你遇事要动动脑筋!幸好不是件坏事,不然也让播了?”刘星明很有些生气。

于先奉满心委屈,说:“我真的没有联系电视台,刘艳正好碰上。她还想采访我哩,我回避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给刘书记送锦旗,我出镜不太好。”

李济运不是个火上加油的人,不说昨天看了新闻他就过问了。于先奉很是难堪,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

刘星明说:“我在市委机关干了快二十年,习惯凡事都讲程序。我哪件事批了不在办公室备案?我这个习惯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查查,就知道了。县里这么多领导,假如是别人办的事,功劳算在我头上,我这个县委书记算什么?”

于先奉红着脸说:“对不起刘书记,我没想到这一点。我只看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又是位作风过硬的领导……”

刘星明打断于先奉的话,说:“好了,我也不要你戴高帽子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负责处理。你问问几大领导,看看有谁处理过这件事?”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看不必惊动这么多人,老于你知道周老头是哪个乡的吗?问问他们乡里,看是哪位领导签的意见就行了。”

于先奉 “这个这个 ”了半天,终于说道:“昨天李主任说了我,我怕真有问题,就打电话去问了。乡里书记说,真是刘书记签的字。我这才放心了。”

“啊?”刘星明望望李济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济运也猜到了,却不想说出来。刘星明说:“老于你先忙去,你把锦旗也拿走。”

于先奉出了门,刘星明说:“济运,未必是你老同学签的字?”

李济运这才说:“可能吧。”

刘星明苦笑道:“竟有这样的乡党委书记,我的字都认不得!”

“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书记您要表扬人家,执行您的指示不折不扣啊!”

刘星明也笑了,却道:“济运,你那老同学,还真是个事儿。他现在三天两头找我安排工作。陈美那里能做通工作吗?有病就得送去治啊!”

李济运说:“陈美就是不忍心刺激他。她说看着她男人无忧无虑的,又不惹谁犯谁,很好。还说你们看他是癫子,她觉得他清白得很。”

刘星明眉头锁了起来:“我怕哪天他又批个什么条子,办不得的事办了,那不出乱子了?”

“我再找陈美做做工作吧。”李济运只是嘴上应付,他不想管这事儿。他很不满眼前这位刘星明的处事态度。李济运虽是满肚子意见,却仍建议刘星明批条子的事,不要说出去,怕影响不好。李济运说到老同学刘星明,突然觉得有些拗口。毕竟,眼前这位书记也叫刘星明。直呼县委书记名字,到底是不太妥的。

“那怎么办呢?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啊!”刘星明说。

李济运想想,说:“刘书记,暂时您这样,刘字写成繁体字。我们私下同有关单位和部门领导打个招呼,只认繁体字的刘书记。”

刘星明突然笑了起来,说:“济运,听说乌柚干部喜欢给领导起外号,我今后会被人叫做刘繁体吧?”

难道刘星明知道有人背后叫他刘半间了?李济运也笑笑,说:“不至于吧?我知道有人叫我老同学刘差配。我想这都是为了同您刘书记相区别。”

“刘差配?哈哈哈,有些人真是损!”刘星明打了几个哈哈,说起这回到省里开会的事,“济运,省里领导专门找我过问了幼儿园中毒事件。省里领导表扬我们处置得当,没有造成群死群伤,没有酿成群众集体上访。特别是破案神速,领导高度赞赏。实践证明,只要我们本着为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敢于面对复杂局面,措施得力,再难的工作都能做好。”

“刘书记您总在一线,有您把关坐镇,事情就好办。”这话李济运不说不行,说多了就有故意讽刺之嫌。那几天倒是李济运在医院守得最多,只不过刘星明来的时候都有刘艳和余尚飞跟着。那几天,乌柚新闻天天都有刘星明往医院跑的镜头。事关领导的新闻,都有潜规则,可以叫老大优先制。同条新闻里出场的领导,谁的官最大,谁就是一号演员。刘星明每次都是同明阳一道去医院的,可明阳跟在后面似乎像个秘书。第二条新闻可能明阳就是男一号,他似乎立即就从秘书提拔成领导了。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于先奉又跑过来说:“李主任,您一定替我解释一下,我真没有同电视台联系,真的是碰巧。”

“老于你真是的,这点小事解释来解释去干什么?刘书记难道是个给人穿小鞋的?”李济运说。

“是的是的,刘书记大人有大量!”于先奉仍是摇头叹气,只道自己太倒霉了。他还没想到条子是谁批的,只道事情简直太奇怪了。李济运不会同他说,免得传了出去,外头看笑话。他刚才向刘星明进言,锦旗新闻的报道,也不要再追究,含糊过去算了。

第十二章

这天李济运正在刘星明办公室讨论中毒事件的后续问题。孩子们虽然陆续出院,但家长们仍然气愤难消。甚至有人到县政府门前静坐,要求政府赔偿,严惩凶手,追究相关责任人。这个情况如何向上级汇报也很费脑筋。这时刘差配突然敲门进来:“刘书记,我有事汇报。”

李济运想挡驾也来不及了,干脆就想溜掉,说:“我要回避吗?”

刘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说:“济运你一起听听吧。”

刘差配说:“李主任你一起听听吧。我了解了一下,幼儿园家长闹事,情况很复杂。他们要求追究责任人,并不是要追究幼儿园的领导,而是县里领导。有人议论说,宋香云确实下手太毒,但她这么做的根子在县领导那里。”

李济运忙打断老同学的话:“星明,你不要听信谣言。我们开了会,成立了专门班子在处理。他们要追究舒瑾的责任,她早就打算辞职了。”

老同学哪里肯听,又说:“我听到很多议论,我也找过舒泽光。舒泽光不愿意同我讲真话,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泽光喜欢在客人房间里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外头都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设了圈套害他!”

刘星明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刘星明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性?你不仅信谣,而且传谣,还帮助制造谣言!你这样做,县委可以处分你!”

对面这位刘星明也拍了桌子,说:“刘星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向你书记报告情况,犯着哪一条纪律?你长期不给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访去。我还要把我掌握的舒泽光受陷害的情况一起向上面汇报!”

李济运一把拉起老同学,使劲往外拖,道: “星明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要在这里吵,有话到我那里去说!”

李济运把老同学强行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刘星明很激动,胸脯急剧地起伏。李济运替他倒了茶,说:“星明,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有意见,也不能这样同刘书记讲话嘛!”

“济运你不要劝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况的。”刘星明说。

“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老同学不阻拦你。”李济运坐下来,手放在刘星明肩上,“但情况应是真实的。公安调查、侦查都可能出错,你随便问问就保证是对的?”

刘星明说:“济运,你这还是劝我不要上访。我做了多年干部,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国家存在信访制度,有信访机构,还颁布了信访法规,为什么老百姓上访都像犯法似的?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有些地方,专门派人常驻省里和北京抓上访人员。”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我没道理同你讲。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条,你要听老同学一句劝。外面学生家长上访的事你不要管,舒泽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会同刘书记说,相信县委会认真研究!”

刘星明不说话了,茶喝得嗬嗬响。喝完了茶,李济运又替他满上。刘星明连喝了三大杯茶,没说一句话。李济运也找不出话来说,他真的无从说起。可是突然,刘星明眼泪出来了,说: “济运,我在外面了解情况,听见有人轻轻议论,说我是个癫子。你说,我真的癫了吗?难怪这么久不把我安排工作!这是政治迫害!”

李济运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道: “星明,你别激动。”

“济运我拿一套高考卷子来,我俩比比,看谁的分数高!”刘星明说。

李济运扯了纸巾,递给刘星明,笑道:“你的成绩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马上给你背书,相信高中课文你肯定忘记了。”刘星明擦擦眼泪,便开始背《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余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 ……”

李济运不忍心打断他的背诵,听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学,知道你厉害!我真的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心里却想,你这不是癫子是什么呢?

刘星明不再背书,就谈对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个癫子。聊了几十分钟,他说没事了,夹着包出门。他下了楼,又高声叫喊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李济运送走了老同学,刘星明又过来说: “听见了,刚才还在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乌柚县真是他说的这样吗?济运,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迟早会出事。”

晚上,李济运跟刘星明、明阳都在梅园陪客人吃饭。才酒过三巡,李济运电话响了。一看是市委办的电话,马上出门接听。原来,老同学刘星明把他参加选举的事,还有舒泽光嫖娼的事,都贴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经引发网络风暴。李济运进来同刘星明耳语几句,两人出门说话。

刘星明问:“博客是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同他解释,说:“相当于个人自己开的网站吧。”

“个人开网站,难道国家没有规定吗?开网站不就同办报纸一样吗?个人可以随便办报纸,

天下不乱套了?”刘星明问。

李济运知道自己解释错了,改口道:“也不是个人网站。相当于个人在报纸上开专栏写文章吧。”

刘星明一脸的不屑,说:“就他刘星明那个水平,还开专栏写文章?”

听着刘星明蔑视刘星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说:“网上开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刘星明开的是真名博客。”

“晚饭后,开个紧急会议。”刘星明点了几个开会的人,又道,“关于干部开什么博客这个事,我看县委应该研究一下,应该有个规定。”

刘星明先进去了,李济运打了朱芝电话,先把情况大致说了,又道:“朱部长,你是一定要参加会议的,刘书记点了你的名。再请你们部里同志把刘星明博客内容,包括下面所有评论,都下载下来复印,与会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来,刘星明就骂道:“早就应该把他关到精神病医院去!你们就是心慈手软!”李济运听得明白,刘星明是怪他顾及同学情面。明阳当时在场,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芝最早赶到会议室,进来一位她就递上一份资料。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吴德满都到了。朱达云不管场合,开起了玩笑:“刘星明哪天脱光了出门,他会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毕竟这里还有一位刘星明。会议室里只听得纸哗哗地响,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过了,说:“我们七点多下载文章时,点击量已达到了二十万人,评论五千多条。评论太多了,这里只打印了小部分。”

刘星明说:“看完了吧?我看了,刘星明说的两件事,一是自己因为是差配干部,当选了副县长而得不到组织认可;二是舒泽光嫖娼是个别人设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话叫什么?”

朱芝说:“网友评论。”

“对,网友评论。也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刘星明写的,是别人写的。”刘星明原来从来不上网的,“别人说的那些话,两个字可以概括:骂娘。大家讨论一下吧。”

半天没有人说话,明阳开腔了:“很明显,星明同志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好同陈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疗。至于网上引起的不良影响,我们可以通过适当渠道解释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赞成明县长意见。”

“我也赞成明县长意见。”吴德满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够似的,“星明同志过去我们很了解,很不错的。为什么会这样?生病了。尽快给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刘星明没有听出各位的义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个癫子。他就透过现象看本质,滔滔不绝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不是同志们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风暴刚刚开始,海啸还在后头。网民反应如此强烈,上级领导肯定会批示下来。各种媒体又会扑向乌柚。我们要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为什么网民的声音一边倒?值得我们每个同志深思。我们务必教育干部,自觉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自己从细处做起,从自己的形象做起,才能改变群众对我们的看法。当然,我们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可以埋怨网民素质不高。可是,这话能到外头去说吗?说不得!不光会引起公愤,而且也违背基本事实。网民是谁?就是人民。我们有权说人民素质不高吗?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权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刘星明最后郑重建议:“干部开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虑下个文,禁止干部开博客!”

各位都只低着头,谁也没说话。刘星明便点了李济运的名:“你们办公室先起草个文件,我们慎重研究一下。”

明阳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下,说话了: “刘书记,禁止干部开博客,现在就要研究。不然,县委办文件初稿一出来,你也签个拟同意,我也签个拟同意,怕最后出乱子。朱芝同志不是发明过一个名字,叫网尸吗?你先谈谈看法吧。”

朱芝红了脸,说:“我也不太上网的。”

李非凡笑笑,说:“上网多才有发言权?好像济运上网最多。”

李济运听出了明阳的意思,这个文件下不得。禁止干部开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维护刘星明的权威,便说:“我觉得这个文件,正像刘书记讲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干部开博客,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力?只怕要考虑法律或政策依据。不然,人家一顶干涉言论自由的帽子下来,我们会不好办。”

李济运把话点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说这个文件发不得。刘星明有些难堪,说:“大家说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给你一个自由空间,你就无法无天,肯定是有问题的。”

明阳接过刘星明话头:“真无法无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说星明同志这个事,如果医学上鉴定他没有精神病,他就极有可能涉嫌违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阳有个习惯,只要刘星明在场,他尽量不多说话。他的本意也许是不想喧宾夺主,可外人看来似乎他俩不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明阳确实不想多说。

“下文这个事,暂时放着吧。”刘星明说暂时放着,只是给自己下台阶,“我建议请李济运同朱芝出面,找陈美好好谈谈。”

朱芝想推脱,却不敢明说,只道:“我去谈合适吗?”

刘星明说:“应该找陈美同志单独谈。就是考虑到陈美是个女同志,有你在场气氛好些。”

朱达云又开玩笑了,说:“刘书记这是爱护干部,怕济运同志犯错误!”

“你这张嘴,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刘星明骂了朱达云。

第十三章

李济运看出刘星明不高兴,却不便同他再作解释。谁敢禁止干部开博客,谁就会成为网民公敌。这个话题放到网上去,谈论起来便会无限延伸。非常可怕。刘星明的担心实在也是多余,领导干部没几个敢开真名博客。老同学刘星明是癫子,才开了真名博客。治好了他的病,再给他戴上官帽子,他必定不敢开真名博客了。敢明明昭昭开博客,自己至少得是干净的。手握实权的,哪怕自己没毛病,敢开真名博客的也不多。博客没有围墙,谁都可以进去,说什么的都有。哪怕不进来捣蛋,天天向你反映情况,天天要你解决问题,你也是受不了的。莫说坏人,好人也不敢随便开真名博客。做官堂堂正正,必然得罪坏人。坏人会披着马甲,天天到你博客里拉屎拉尿。

散了会,李济运同朱芝站在楼前路灯下说话。朱芝说今天电话采访的很多,只因是上次中毒事件的延续,倒也容易应付。如今又冒出刘星明博客事件,只怕又会有新的震动。成鄂渝没有打电话,只给朱芝发了短信,暗含威胁的意思。朱芝想把成鄂渝的照片放到网上去,曝曝他的豪华披挂。李济运觉得不妥,怕没事惹出事来。朱芝直骂成鄂渝真是可恶,媒体怎么尽养些不要脸的东西。李济运劝她该忍当忍,一旦因那些照片惹出事来,就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了。

回了家,舒瑾又开始说自己的事:“我干吗要辞职?负领导责任?教育局长是我的领导,要辞职吗?县委书记和县长是教育局长的领导,要辞职吗?”

李济运心里气得要命,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依你这么辞职下去,一直要辞到联合国!”

“谁跟你笑!联合国同幼儿园中毒屁关系,我同这事屁关系!我辞什么职?”

李济运摇摇手,不想说了。他实在太累,今天的事太多了。舒瑾先进卧室了,李济运独自坐在客厅。脑袋都快炸开了,他想安静一下。墙上的《怕》,安详地望着他。那个花瓶,真像佛的眼睛。凡人造孽或是受苦,佛只能慈悲地望着。自己不救赎,便是苦海无边。李济运这么胡乱想着,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人。他身处这个位置,说起来是个常委,却事事都是做不得主的。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约了朱芝,两人去妇联找陈美。妇联只有两间办公室,主席单独一间小的,副主席和另外几位干部共一间大的。见来了两位常委,大家都站了起来。妇联干部都是女的,就嘻嘻哈哈的,叫李济运帅哥常委,叫朱芝美女常委。陈美勉强笑笑,不喊帅哥,也不喊美女。玩笑间,有人倒上了茶水。李济运接过茶,笑道:“美女们,我同朱部长找陈主席说几句话。”

听出是要回避,几个女干部就笑着出去了。陈美猜到是什么事,便说:“劳动两位常委,不好意思。说吧。”

李济运问:“美美,星明博客上的文章你看了吗?”

陈美双眼红着,流泪不语。朱芝拉开手袋找纸巾,陈美自己先掏了纸巾出来。朱芝仍把纸巾递了过去。陈美揩揩眼泪,头偏向窗外。李济运见陈美在哭,心里反倒轻松些了。陈美可能不会再那么强硬,她肯定知道事态严重。

李济运说:“美美,我们还是让星明去治疗一下吧。”

“他没病!”陈美哽咽着吐出三个字,眼泪又哗哗地流。朱芝站起来,抓住陈美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李济运把朱芝的凳子移过去,让两个女人挨紧坐着。

“他真是个癫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呀!”陈美哭诉着。

朱芝说:“美美姐,不治疗更不行啊!”

“不去医院,坚决不去!我什么职务都不

要,守传达都行。我专门跟着他,不让他再说疯话,不让他再做疯事。”陈美说。

李济运很不忍心,却不得不说硬话了:“美美,网上骂什么的都有,你未必没看过?上面已经过问了。网上情况瞬息万变,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情况。美美,请你一定要支持县委。”

朱芝说起来却柔和多了:“美美姐,我做这个宣传部长,最头痛的就是网络。屁大的事,只要到网上,有人就会兴风作浪。刘书记说自己被选上了,只因为是差配干部,人大会不予承认,这是多严重的事呀?这事一被坏人利用,影响不堪设想。他还说舒泽光嫖娼被抓是政治迫害,也是同人大会议有关。刘书记原来是多好的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不是生病,他怎么会这样说话?”

见朱芝边说边揩眼泪,陈美轻轻拍着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似的。李济运任两个女人哭去,自己掏出烟来抽。点上了烟,却找不到烟灰缸。妇联办公室是没有烟灰缸的。他找了个纸杯子,往里头倒些茶水,把烟灰往里面弹。

两个女人哭得差不多了,李济运就说:“美美,只有送星明去医院,事情才好处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听了别有想法。他要是不去医院治病,他就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说得再明白些,星明如果不是精神病人,他就要负刑事责任。”

“送他去坐牢吧,枪毙他吧,他反正叫你害惨了!”陈美浑身发抖,嘴唇白得像纸。朱芝抱着她,替她揩着眼泪。李济运知道她难受,只好陪着叹息。

朱芝说:“美美姐,李主任都是替你刘书记着想。”

“他早不是刘书记了。”陈美自己擦擦泪水,“我心里像刀子在割。济运,我不怪你,只是心里苦。怪得了谁呢?天底下做差配的何止他?只有他癫了。”

李济运暗自松了一口气,陈美终于亲口承认男人癫了。她原先嘴上一直犟着,死也不说男人是癫子。陈美红肿着眼睛,说:“济运,朱部长,我同意送星明去医院治疗。医药费请县里全额负担。人都这样了,我还说钱有什么意思?只不知道治这病要多少钱,我们家没能力负担。”

李济运先望望朱芝,算是征求她的意见,然后才说:“我想医药费不是问题。美美,我说代表县委感谢你,就是官话了。我个人感谢你,朱部长也感谢你!”

李济运站起来告辞,不经意看看窗外,见大门口居然平息了。只要没事就好,他不想过问细节。下了楼,李济运说:“朱部长,我俩去刘书记那里吧。”

刘星明听了汇报,点了老半天的头,好像终于办了件大事,说:“那就好,那就好。朱部长,还得利用你的关系,把他的博客变成网尸。”

朱芝不好意思,笑了起来,说:“我那是随口说的,传来传去,我会落下恶名的。网民知道我发明了网尸这个词,不要骂死我?”

刘星明笑道:“管他什么网民!我还知道田部长表扬过你!”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猜想田家永对朱芝颇为赏识,便说:“上回去省里拜访,田书记就同朱部长说过,让她巩固同网站的关系。刘书记,我倒是有个建议,暂时不要把星明的博客打成网尸。”

“你有什么高见?”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他的博客访问量大,那些不实之词都是从他博客里出去的。我们不妨利用这个阵地。可以做做陈美的工作,请她以妻子的身份,在博客上澄清真相。”

刘星明觉得他讲得在理,却又怪他太顾及同学情面:“还说什么不实之词,你就不忍心用谣言二字?要是回去二三十年,马上把他关起来!”

李济运嘿嘿地笑,心里却想刘星明这种人,只要遇着麻烦事,就怀念过去的日子,想关谁就关谁,想毙谁就毙谁。按说依刘星明的年龄,不应该有这种情结。可现在怀着这种情结的人还真的不少。

朱芝等刘星明发完了牢骚,便说:“李主任讲得有道理,我们就请陈美自己出面。”

李济运顺水推舟,玩笑道:“谢谢朱部长表扬!朱部长,陈美的工作,还是请你亲自去做吧。”

刘星明望着朱芝,问:“你看呢?”

朱芝看出刘星明的意思,不便推脱,自嘲道:“我做的工作,不是叫人封口,就是叫人改口。”

李济运笑了起来,刘星明却没有笑。他轻轻敲着桌子,话却说得很重:“朱芝同志,你不要学朱达云,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

女干部的好处便是遇事可以撒娇,朱芝憨憨地笑了几声,说:“我从来都是书记怎么讲,我就怎么讲。今天开了一句玩笑,就挨骂了!真是

伴君如伴虎啊!”

“我真那么可怕吗?”刘星明话虽这么说,却很享受威严给他的快感,“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朱部长你负责做好陈美的工作吧。向你两位通报一件事。刚才,我同明阳同志、可兴同志等几位研究了一下,同意给幼儿园中毒学生适当补贴,每个学生三百块钱。可兴同志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同学生家长代表反复对话,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李济运因舒瑾之故,不便说太多话,只好点头不语。朱芝随口编了几条不着边际的理由,证明刘书记的决策是英明的。刘星明听着受用,越发阐述起理论来。大抵是说花钱买稳定,最合算也最有效。政府拿十万块钱,换得社会和谐,何乐而不为呢?但花钱也要讲策略。发给幼儿园学生的钱,不是国家赔偿,而是营养补贴。孩子们是国家的未来,他们不幸遭遇中毒事件,政府施以援助之手,放到哪里去都是讲得通的。

下午四点多钟,李济运接到朱芝电话,她把陈美说通了。李济运道:“朱部长,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妨发动部里年轻人上网灌水,帮着政府说话。网上的人多不明真相,需要我们引导。”

朱芝听了连连叫好,笑道:“李主任,您的脑子就是管用!”晚上,李济运在办公室上网,看了刘星明的博客。陈美果然发表了声明,文字很简短:

我是刘星明的妻子,下面的话请你们相信。

我丈夫刘星明因突发精神病,不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上文所说选举之事,纯属一个精神病人的虚妄想象,不是事实真相。他作为法定候选人之一,未能当选乌柚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这是事实。文章中说到的某干部嫖娼一事,也因刘星明特殊病症之故,不能代表他的正常判断。公安部门对此案件有法定结论,本人不发表评论。

鉴于我丈夫病情越来越重,我决定马上送他到专科医院治疗。谢谢网上朋友们的关心!

没想到谁也不相信陈美的话,网友们不是说她受到了威胁,就是说这些文字出自别人之手。精神病医院到了网民嘴里,就成了疯人院。他们说刘星明破坏了潜规则,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正面评论的声音很微弱,一看就知道是朱芝部下的手笔。宣传部几个干部,哪怕每人配上十副马甲,也敌不过成千上万的网民。李济运浏览评论,很多人都管陈美叫嫂子。我们支持你,嫂子!陈美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姓名,却有人说出了她的单位和姓名。此人肯定是乌柚人。很快陈美就有了一个网名,叫美嫂子。有个人更搞笑,贴出歌曲《嫂子颂》歌词,说是对美嫂子的声援。歌词下面有个网络链接,李济运好奇,点了进去。原来是李娜唱的《嫂子颂》,吓得他连忙点了叉叉。

听得敲门声,回头就见刘星明进来了。“刘书记您还没休息?”李济运站起来。

刘星明说:“你也在上网吧?你看你看,网上怎么会这样?刘星明自己老婆出来说话,网民还是不相信!说什么有人迫害陈美,恫吓陈美!”

“刘书记,事实终归是事实,真相终归是真相。您也别太急。”李济运说。

“急也没用,明天再说吧。唉,原先不上网,我还清静些。现在学会上网了,忍不住要上去看看,一看心里就有火!”刘星明也不坐下来,李济运也只好站着。

“还要防止舒泽光同刘星明合流。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刘星明说完就走了。

李济运把门虚掩了,仍去网上瞎逛。他把电脑喇叭打到静音,怕万一哪个网页又冒出声音。刚才必定是《嫂子颂》惊动了刘星明。李济运看着网上言论,预感到某种不祥。网上再群情激愤下去,上头又会严厉责备。哪怕明知事出有因,也是要处理人的。

偶然看到一条评论:《中国法制时报》记者的天价披挂,质问中国媒体的良知!李济运暗自一惊,赶快点了后面的链接。慢慢打开一个网页,却是一个马甲博客,贴的正是成鄂渝的照片,配了一篇千字文章。文章结尾写道:

一个普通记者能有多少工资收入?浑身披挂几十万,难道是工资收入可以承受的吗?当这些记者口口声声为正义和公平呐喊的时候,他们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李济运马上打朱芝电话,问她是否知道这事。朱芝说:“老兄,不好意思,我没听你的意见,叫张弛把这条鳄鱼的照片曝光了。他一直在威

胁我。”李济运说:“朱妹妹,我担心出事。” “真要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朱芝说。挂了电话,李济运继续看下面的评论。同

样是骂声震天,都说媒体早已泯灭良知,不是只会学舌的鹦鹉,就是争食腐尸的秃鹫。也有替记者说话的,却只占少数。

笑看风云:发生矿难之类的重大事件,记者们的表现更像秃鹫。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只为从遇难者身上争一块肉吃。好好招待,塞上红包,他们就闭口不言。

哈哈镜:有的记者长年在官员身边溜须拍马,专门替人摆平关系,从中渔利。他们凭借职务之便,干的是权力掮客勾当。

行内老人:我是老媒体,如今退休在家。看到现在这帮王八羔子记者,急得要犯心脏病。他们发正面报道收钱,扣住负面报道不发要收更多的钱。反正是钱,他们只认钱,早把职业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是行内人:上面老糊涂了吧?你看不出这是贪官们在报复吗?只因网上有人给贪官搞了人肉搜索,曝出他们的天价手表,天价皮带,他们就拿记者出气。

乌柚人:成大记者被曝光,肯定跟他的乌柚之行有关。网友们都知道,最近乌柚发生了很多事件,成大记者专门去采访了。有人别有用心贴出他的照片(还不知道是否 PS了哩),不就是想堵他的嘴吗?

同饮一江水:我也是乌柚人,想驳斥上面的鬼话。成鄂渝人称成鳄鱼,长年干的就是拿负面新闻敲诈钱财的事。为什么叫他鳄鱼?只因他贪得无厌,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他确实来过乌柚,可是他的文章发在哪里?没有看见!不正好说明他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吗?

李济运隐约感觉到,朱芝可能做蠢事了。他关了电脑,静坐片刻,下楼回家。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刘星明的话。他说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这是什么意思?李济运想都没想清楚,就转身往舒泽光家里去。

他不知道舒泽光是否在家,却不便打电话去。反正就在大院里头,几分钟就到了。他慢悠悠地走着,像散步的样子。到了舒泽光家那个门洞,他突然想到电影里的镜头。电影里表现这种情节,他就得警觉地回头四顾,然后飞快地闪进去。

李济运敲了门,半天没有回应。他想可能家里没人,正想往回走,门轻轻地开了。舒泽光脑袋探出来,问:“李主任,有事吗?”舒泽光的声音很轻,听得出不是故作低语,而是有气无力。李济运没有答话,示意进屋再说。舒泽光把李济运迎了进来,自己却拘束地站着。李济运坐下来,说:“老舒你坐吧。”舒泽光坐下,似乎他不是这屋子主人。

“老舒,你孩子呢?”李济运话刚出口,才想起舒泽光的女儿早上大学了。

舒泽光泪水流了出来,说:“孩子回来过,说再不认我了。”

“孩子毕竟还小,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李济运宽慰道。

舒泽光话语更加悲切:“叫她明白什么?明白爸爸是个嫖客,妈妈是个杀人犯?”

李济运心头一沉,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舒泽光不洗清不白之冤,他在女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他如果鸣冤叫屈,就会把老婆送上死路。刘星明那话的意思,就是想叫舒泽光闭嘴。杀不杀宋香云,就看舒泽光是否沉默。

舒泽光不停地揩眼泪,可那泪水就像割破了的大动脉,怎么也止不住。李济运默然地吸着烟。厕所里的滴水声叫人听着发慌。屋子里有股重重的霉味,刺得他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

“记得你女儿叫舒芳芳吧?”李济运问。

“芳芳,是叫芳芳。她明年大学毕业了。她想出国留学,我供不起她。我这个没用的爹,还要让她蒙羞!”舒泽光的哭声像闷在被子里发出来的。

李济运故意说到芳芳,想缓和舒泽光的情绪。可越说他的女儿,他越是哀伤。李济运只好直话直说:“老舒,你现在最当紧的,就是保宋大姐的命。”

舒泽光惊骇地抬起头来:“她真会判死刑吗?”

李济运说:“她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尽管没有造成死人恶果,但情节太严重,影响太坏,民愤太大。最终看法院怎么判,我这里只是分析。”

“都是我害的!她是受不了我遭冤枉,才做这蠢事!”舒泽光呜呜地哭着。

李济运不抽烟心里就慌得紧,又点上了烟。他说:“老舒,你是否受冤枉,都不能影响对她的判决。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会影响她的生死。”

“为什么?”舒泽光突然收住了眼泪,就像尖着耳朵听他老婆的判决书。

李济运沉默片刻,说:“老舒,请你相信我。没有人让我来同你说这番话,我是自己来的。我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再说自己被冤枉了。你说了,对宋大姐的判决有影响。事关宋大姐的性命,你自己考虑。”

“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舒泽光使劲地点头。

李济运便告辞,握了舒泽光的手,说:“老舒,我今天纯属老朋友私人走动,你不要同任何人讲。”

第十四章

李济运电话响了,一听是朱芝。她问有没有空,想过来说个事。李济运玩笑道:“部长妹妹有什么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请教,就放了电话。

宣传部就在楼上,朱芝没多时就下来了。李济运给她倒了茶,笑着说:“有事吩咐一声就行了,还亲自跑下来?”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几口,顾不上喝,就说:“老兄,那条鳄鱼真的太讨厌了!”

原来成鄂渝的天价披挂曝了光,殃及《中国法制时报》的声誉。毕竟是全国发行的报纸,各省的网友都纷纷发帖,列举了他们记者的劣迹。成鄂渝就疯了似的给朱芝发短信,说的尽是下三烂的话。朱芝起初还很硬气地回复,慢慢的就有些害怕了。

“当初听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

李济运问:“他的短信说了什么?”

“我给你念吧。”朱芝便调出短信,一条一条地念。

听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怕。我告诉你写一条短信,保证成鳄鱼马上闭嘴!你这么写: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诈勒索和人身攻击,您发给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证,做了证据保全。请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编好短信给李济运看看。李济运看了,点点头说:“你发去之后,再不理他。我相信他会后悔发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凭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诈你个人,他是敲诈我们县委、县政府,告的话他会有大麻烦!”

“成鄂渝给张弛也发了很多威胁短信。”朱芝说。

李济运嘱咐说:“你叫张弛也发这么一条短信去,不怕吓死他!”

朱芝道了谢,仍上楼去了。快下班时,她打电话过来说,成鄂渝没有回话,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济运却嘱咐她,成鄂渝毕竟是小人,还需小心防着。晚上,仍旧要在梅园陪客人。餐厅外面,几个头头站着说话。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诈,她如何处理的事向刘星明汇报了。她说话时望望李济运,却没有说是他出的主意。李济运会意,点了点头。刘星明望着眼前的樟树,没有在意他俩眼色的来去。听朱芝说完,刘星明仍望着樟树,说:“朱芝同志处理得妥当。媒体记者我们要尊重,支持他们的工作,也希望他们理解我们的工作。个别特别操蛋的,我们也不要怕。”

“终于哑床了。”李济运嘿嘿一笑。

刘星明没听明白,问:“什么?”

这话解释起来太费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济运搪塞:“我说终于没事了。”

朱芝就望着李济运笑,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济运去了包厢,握了一圈的手。手机响了两声,知道来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顾不上看。客套完了,才掏了手机看看,原来是朱芝发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请你理解。李济运刚才就隐隐明白,她没说为成鄂渝的事找过他,怕的是别人想得太多。他想到这层意思,心脏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四个字:哑床就好,心有灵犀。

但没过几天,李济运去办公室没多时,刘星明请他去商量个事情。他跑了过去,见朱芝坐在里头。原来谁也没想到,《中国法制时报》副总编陈一迪会亲赴乌柚。他打了朱芝电话,只说想到乌柚来看看,言辞非常客气。

朱芝说:“我也很客气,问他有什么具体指示,我们好做做准备。他说只想来看看,从来没有到过乌柚,听说你们那里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我想他绝对不是来找麻烦的。报社副总亲自来找麻烦,未必层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来改善关系。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们也不说。要是说起,我们只讲成鄂渝的好话。他们肯定知道是我们给成鄂渝曝的光,估计都心照不宣。”

刘星明问朱芝:“他们的报纸在我们县有多少订户,你们掌握吗?”

朱芝说:“不是确保的报刊,我们没有过问。估计不会太多。”

刘星明说:“你们到邮局查查。”

朱芝说:“我有个建议,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们可以送份礼物。县领导和公检法副科以上干部,每人订一份《中国法制时报》。他们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发行量。”

李济运有些担心,说:“下面订阅报刊压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见吧?”

朱芝说:“我们只要求大家订一年,今后谁还管它?”

刘星明道:“同意你们两位的意见。陈总编来了,我和明阳同志请他吃个饭,你们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时间安排,可以带他四处走走。乌柚这个时节很美,到处都是红叶秋果,比他们北京香山强百倍!”

陈一迪来乌柚那天,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迎候。他俩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过落地窗的竹帘,可以望见外面车来人往。一辆省城牌照的车停下,车里低头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李济运瞟见似有“采访车 ”字样,估计这位就是陈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问正是陈一迪。李济运过来见面,握手道好。陈一迪没有带人,只有司机跟着。房间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园宾馆最好的房子。

聊了会儿,刘星明和明阳来了。陈一迪说: “把书记和县长也惊动了,那就不好了。”

刘星明说:“哪里的话!陈总来了,我们应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俩刚才处理个事情,迟到了一步。”

陈一迪很有感慨的样子,说:“我过去经常往基层跑,知道你们工作最辛苦。基层情况,太复杂了!”

明阳接过话头,说:“要是上级领导都像陈总这么体恤基层,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陈一迪笑道:“我们只是媒体,哪是什么领导!”

到了饭桌上,大家干了杯,刘星明说:“陈总,看您时间怎么安排。乌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议您明天先看看白象谷,原始次森林,风景绝佳!山谷里有块白色巨石,极像大象。白象谷里尽是千年以上的古树,成片银杏林就有上千亩,举世罕见。”

“上千亩银杏林,那是何等壮观啊!”陈一迪点头道,“全听刘书记和明县长安排!”

刘星明说:“那地方陈总您去了绝对有收获。记得我第一次去时,感觉那里就像仙境。当时我记起古人一首诗: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今天的人哪能过那种的日子!”

陈一迪笑道:“我记得这好像是郑板桥的诗,头两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话。后面两句意思一下子就出来了。”

刘星明便道陈总学问好,不愧是大报老总。陈一迪只道腹中无书,装了些一鳞半爪而已。送陈一迪回了房间,刘星明和明阳各自坐车回去。李济运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么安排。朱芝说:“李主任,您觉得今天刘书记有些不一样吗?他平日没这么多话。”

“可能是最近被媒体弄怕了。”李济运笑笑,心想,陈一迪是来干什么的?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和朱芝在银杏树下会面,同车去梅园宾馆陪陈一迪用早餐。下车之后,李济运笑道:“接待排场不怕大,只要他高兴。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不就这样?够不上警车开道的,你也给他弄个警车在前头,他看着警灯闪闪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说:“李主任,我们没必要也弄个警车吧?”

“那倒没必要。他见有摄像记者跟着,必定兴高采烈。”李济运也呵呵地笑。

张弛同刘艳、余尚飞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张弛:“你去请请陈总。”

张弛飞跑而去,刘艳就开玩笑,说:“朱部长,张弛这样的干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声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样。”

朱芝佯作生气,道:“我部里干部都是雷厉风行的。你们电视台记者,我这个部长有时未必喊得动!”

刘艳连喊冤枉,说:“朱部长您这批评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个电话,我今天六点钟就起床了。”

朱芝说得也是半真半假,电视台虽然是她管的,可新闻惯例是一把手优先,有时宣传部需要电视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摄像的记者。她当然理解电视台的苦处,但也难免不太舒服。开过几句玩笑,朱芝说:“这回来的是《中国法制时报》陈总,你们两位随时跟拍,一定要突出陈总的中心位置。”

余尚飞问:“只作纪录,还是要做新闻?”

朱芝说:“两手准备吧。”

说话间,看见张弛陪着陈一迪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司机。李济运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进了包厢,朱芝介绍了张弛、刘艳和余尚飞。陈一迪见派了电视台记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长太客气了。朱芝见陈一迪果然高兴,忍不住望望李济运。

用过早餐,出来上车。朱芝问道:“陈总您习惯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陈一迪玩笑道:“你两位金童玉女坐后面吧。”

朱芝装作不经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刘艳他们已上了那辆车。陈一迪这些玩笑话,万万不能让其他干部听见。

游览白象谷的时候,陈一迪果然找了个机会说:“小刘你们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长稍稍休息就来。”

余尚飞见陈一迪在树根坐下,扛着机子扫了扫,就往前去了。刘艳和张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继续走。山风吹过,林间沙沙地响,黄叶纷纷飘落。偶有银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声。又闻有鸟鸣,此呼彼应,似在问答。太安静了,虫鸣都听得见,吱地拖着长声,渐衰而无。虫子们鼓噪了整个夏季,正在秋风中老去。

等别人走远了,陈一迪说:“我们报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济运,才说:“没有啊,你们成记者我们很熟的。”

“贵报很理解我们基层工作。”李济运含混地附和着。

陈一迪说:“您二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最近网上因为成鄂渝,弄得我们报社很难堪。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调成鄂渝到社里去,不让他再在下面做记者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说:“里头是禁烟的,我们小心些吧。”

陈一迪摇摇手,说:“还是不抽吧。”

李济运就不好意思,仍把烟塞进烟盒。他捡了几粒银杏果,递给陈一迪说:“尝尝吧。这东西每天只能吃几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环顾左右,只因一时不知怎么说。嚼了一粒银杏果,他说:“陈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真以为成这个人有问题,干吗还要把他往社里调?听上去像高升啊!”

陈一迪摇头苦笑,说:“他是你们成副省长成家骏的远房侄子!”

“啊?成副省长?”朱芝惊道。

李济运却说:“不就是远房侄子吗?”

“他是亲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陈一迪捡起一粒银杏,向前面的一棵树砸去,“网上舆论不等于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处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驻贵省记者站站长,副厅级干部,调到社里还得安排职务,做采编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现在可以网上办公,就随他了。”

李济运问:“干吗这么由着他呢?”

陈一迪沉默一会儿,只道:“山不转水转。”

朱芝始终不吭声,李济运想她肯定是吓着了。得罪了成鄂渝,等于得罪了成副省长。李济运想安慰她,却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个副厅级干部,怎么像个无赖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动,不照样可以四处瞎搞?”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我们把他叫到北京,认真地谈过。我们内部批评还是很严厉的,但不方便处理他。他在省城是买了别墅的,到北京去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看重自己优越感的人,是不会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么?一只小蚂蚁!”

陈一迪沉默片刻,又说:“我说他若是成副省长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说的是一般规律。成鄂渝这个人有政治抱负,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没有弄成。几次他在酒桌上说,自己这个级别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书记,哪用四处屁颠写报道!”

李济运和朱芝不便说长道短,只听陈一迪一个人说。陈一迪说得这么直,他俩原先打算说成鄂渝好话的,也就不再说了。陈一迪又道:“直说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乌柚的。看看网上 IP,知道帖子是乌柚发出去的,网上炮轰成鄂渝和我们报社的,也多是乌柚网民。全国各地都有网民参与,也是乌柚人带动的。”

李济运见朱芝红了脸,自己就出来解围,说:“可能是个别知情的干部看不过去,才发的帖子。我想陈总您是可以理解的。贵报在我们这里很有声誉,却让成鄂渝一个人弄得不堪。陈总您是个爽快人,我表个态吧。我们自己调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说:“陈总,您来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过,也向刘书记汇报了,发动干部踊跃订阅《中国法制时报》。至少,我们要求政法系统副科以上干部人手一份,县级领导每人一份,估计有两百多份。”

“非常感谢!”陈一迪说,“全国各县都像贵县,我们的发行量抵得上《人民日报》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长的关系,要是让刘星明知道了,必定会恨死朱芝。要是谁对朱芝有意见,也会拿这事做做文章。李济运想到这些,便说:“陈总,我有个建议。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长负责处理好。不必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细枝末节,不然对成副省长不太好。领导同志的威信,我们得维护。”

陈一迪笑道:“自然自然!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没说到乌柚来干什么,就是想到了贵县之后,看看同谁说合适。同您二位打过交道,知道是可以说直话的人,我才说了。”

“感谢陈总信任我们!”朱芝说过这话,望着李济运笑。

“不客气。走吧,不说这事了。莫辜负了这么好的美景。”陈一迪走了几步,回头轻声说, “成鄂渝其实很想从政的,一直想把工作关系弄到地方来。”

李济运摇头道:“我说句直话,这种人弄到哪里做官,只怕会危害一方。”

“我们也有难处。”陈一迪这话意思有些含糊。

李济运从白象谷回来,马上去刘星明那里复命。刘星明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是个经验!今后我们要把各个媒体的老总搞定,就不怕下面那个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济运说:“刘书记,事情我们都谈妥了。您晚上还陪个饭,成鄂渝的事,陈总不提及,我们都不提。”

“我们自然不提,毕竟尴尬嘛。”刘星明满面笑容,“朱部长你看,该硬就硬,怕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们主动出面调和?”

李济运和朱芝告辞出来,各自回办公室去。朱芝发来短信:“仍是不安。”

李济运回道:“大可不必。”

他虽是这么安慰朱芝,却很理解她的不安。刘星明这会儿越是高兴,他知晓详情就越会震怒。真到那时,他同朱芝都别想过好日子。

第十六章

县财政局长位置悬放已久,近日终于有人坐上去了,他就是原交通局长李济发。交通局长本来也是一把金交椅,几十个局级干部就推磨似的,咔吱咔吱地转了一个大圈。果然应了熊雄同李济运打的赌,盘活了几十个干部。官场手法玩得再高明,民间都会另有说法。有人就私下算账,说这回调整干部,哪些领导发了财。听说也有人写信检举,说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最终都只是传闻。

有回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见李济发,两兄弟也不握手,站着说了几句话。李济发说:“运坨,外面有人说,我当这个财政局长,全靠有个老弟是常委。”

李济运听出这话里的轻狂,笑了笑说:“发哥你可以告诉别人,李济运在常委中间是最不中用的,哪里帮得上你!”

李济发却很正经的样子,说:“老弟,外人这么说,就让人这么说!越叫人看得没本事,就越没有人睬你!”

李济运说:“谢谢发哥指点,老弟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李济运的话不太客气,李济发也并不生气,倒是说起了别的事:“刘大亮在外头造谣,你听说了吗?”

“我不知道。”李济运早有耳闻,却故意装糊涂。

“财政局长真是送钱就能买到的吗?刘大亮是在诬蔑县委领导!”李济发气哼哼地说了起来,不管李济运爱不爱听。刘大亮是财政局常务副局长,曾经传说中的财政局长。听说他给刘星明送了十万块钱,财政局长却成了李济发。常委会刚刚研究过,外头就知道消息了。当天晚上,刘大亮就去了刘星明家。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只坐在他家里聊天。刘星明有事先出门了,刘大亮仍坐着不动。刘星明的老婆只好陪着说话,不停地给他添茶。过了好久,刘星明的老婆突然想起来,说:“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的事没有办成,老刘让我退给你。”她说完就进屋拿了纸袋出来。刘大亮回家点了点,发现纸袋里装的竟然是十五万。他就在外头说,这个生意做得,轻轻松松赚了五万!

李济运耐着性子听完,笑道:“老刘不会这么傻吧?真有这事也不敢出去说啊!”

这个故事在乌柚官场流传,很快就尽人皆知了。故事每流传一次,都会有新的评点。收钱就得办事,没有办事就退钱。盗亦有道,何况官乎?诚信当如刘星明,硬气当如刘大亮。有人模仿娱乐圈,叫他俩为明亮组合。明亮组合的叫法出笼了,很快又衍生出顺口溜:乌柚官场,一派明亮!

哪怕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也明知刘星明的老婆把钱退错了,却偏说刘书记真够意思,事没办成承担高额赔偿。有人竟然说刘大亮不太厚道,多退了钱就该还回去,更不应该在外头乱说。

李济运半信半疑,故事也可能是别人编的。他听李济发那意思,只想把刘大亮弄出去。刘大亮做财政局二把手多年,李济发可能担心压不住他。不知道这个故事刘星明是否听说了。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最后听故事的人。

一天清早,李济运去办公室才坐下,刘星明提着两瓶茅台酒进来了。李济运连忙站了起来,奇怪刘星明怎么送酒给我呢?他来不及讲客气,刘星明把酒往桌上一放,递过一个信封,说: “济运,这事你处理一下。”

刘星明刚刚刮过胡子,腮帮子青得发亮。李济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刘星明已经出去了。他打开信封,见里头是刘星明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号召继续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牢固树立清正廉洁、求真务实的良好作风。信中点了刘大亮的名,说他为了跑官送了两瓶茅台酒。刘星明在公开信上批示:请迅速将此信刊发《县委工作通报》。

李济运把信看了三遍,心想这封信不能发表。他想去说服刘星明,又担心刘星明会发火。他思前想后半日,仍去了刘星明办公室,说:“刘书记,我建议把酒退给刘大亮,或者由纪委转交。但公开信发出去,怕有不良影响。”

不料刘星明没有发火,居然笑了起来,问道:“济运你说说,怕有什么不良影响?”

李济运话不能说得太透,只含糊着说:“我想这信发出去,会引起社会上各种议论,总是不好。”

刘星明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一口,说:“济运同志,你的担心代表了一种倾向,就是对干部队伍的基本评价过于消极。这种倾向认为,干部队伍中贪污腐败和不廉洁的占多数;这种倾向还认为,凡是干部提拔和任用必然存在金钱交易;这种倾向尤其认为,干部作风的败坏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你怕我这封信发出去,引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议论。”

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的语言才能,却又觉得这种伟人的语言风格过时了。李济运仍想阐明自己的观点,又说:“刘书记,请您听我解释。”

“你听我把话说完。”刘星明大手一挥,站起来踱着步,一手夹着烟,一手叉在腰间,“我发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我们有些同志,面对不良之风不敢大义凛然,提倡良好风尚不敢理直气壮。我总相信一条,不管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一些基本价值和观念是不会变的。所以,我们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务必坚持!”

李济运听了这番高论,见他又叉腰踱步作伟人状,就不想多说了,只道:“好,我们按刘书记意见办理。”

刘星明看看时间,又说:“请通知一下,九点半钟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问:“什么议题呢?”

刘星明说:“就说临时动议,会上再说。”

李济运过去同于先奉商量,安排好了编简报和发通知的事。于先奉也问常委会研究什么,李济运:“我也不知道。明县长的电话我自己打吧。于主任,你告诉有关人员,这期《县委工作通报》发出之前,内容请对外保密。”

于先奉有些奇怪李济运的脸色,他还没有细看刘星明的公开信。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明阳的电话。明阳果然有牢骚,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可以同我先通通气?”李济运只能原话相告,说几句熄火的话。他猜想议题必定同刘大亮的事有关,却不能说出来。他刚打完明阳电话,朱芝来电话问:“李主任,你们县委办通知开常委会,却不告诉研究什么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李济运说:“我们是按照刘书记意思,原话通知。”

朱芝说:“是吗?我觉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你别多嘴!”李济运轻声道,“你到会上,不管研究什么,你不发表意见就是了。”

朱芝便不再多话,却免不了叹息几声。李济运电话没接完,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刘大亮的号码,他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胸口怦怦地跳。他稍稍迟疑,还是接了电话。刘大亮的声音很高:“李主任,听说你刚签发了一期《县委工作通报》? ”

李济运故意装糊涂:“刘局长怎么关心起《县委工作通报》了?”

刘大亮说:“李主任你别打哈哈,我不是同你开玩笑。你老兄来当局长,我当副局长也不碍着他呀?”

李济运听着也火了,说:“刘局长,你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李济发当财政局长,这是县委研究决定的,并不因为他是我的堂兄!”

刘大亮语气缓和下来,话却说得更难听了:“李济运,你当刘星明的走狗,不会有好下场!”

李济运挂了电话,气得想砸桌子。他叫过于先奉,厉声道:“你让电信部门查查电话,谁给刘大亮通风报信!”

于先奉说:“李主任,我们县委办有这个权力吗?查电话记录,好像应该有法律手续,得通过公安部门啊!”

“你别在这个时候同我讲法律!”李济运叫了起来。

刘星明的办公室隔着几间房子,听得吵闹便出来问怎么回事。李济运没有马上搭话,只对于先奉说:“你先问问电信部门,要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反正给我查个清楚!”

李济运看着于先奉走了,才说:“真不像话,我交待过先要保密,就有人给刘大亮通风报信了。”

李济运只草草说了个大概,并不细道刘大亮的原话。他虽然恼怒刘大亮的混账,但也不想落井下石。刘星明却不关心这事,反正泄密又不令他难堪。他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会议室吧。”

没多时,常委们都到齐了。刘星明说:“开个常委紧急会议,只研究一个事。前不久调整了干部,每个干部的任用,都是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可是,有人在外面造谣,说各部、委、办、局领导职位,都是真金白银卖出去的。会上我只有一票,同志们各有一票。我是否清白,组织上可以调查。我想问问同志们,你们收了多少钱?说什么刘大亮送了我十万想当财政局长,他没有当成局长又跑到我家里要退钱。我老婆糊里糊涂退错了,退了他十五万。多么精彩的小说情节!我今天向同志们说句实话,平时有人送烟、送酒,我实在拒绝不了也收了。同志们都明白这是陋习,但这种现状谁也改变不了。今天,我想出个小小风头,一改这种陋习。我把刘大亮送我的两瓶茅台酒退了。他送我两瓶茅台酒,提出来要想当财政局长,其目的就是想买官。我写了一封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点了刘大亮的名。今天召集同志们开个短会,就是想形成一个处理意见。我提议,给予刘大亮同志就地免职处分!”

李济运早就心中有数,并没有半点吃惊。他也不想认真听,发了个短信给于先奉:不必再追查电话,但下次要在会上严肃批评这种做法,重申保密纪律。

于先奉回信:按李主任意见办。

李济运不想知道谁泄了密。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不能拿这个处分谁。最多只能看穿谁在讨好卖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星明谈完,没有人说话。依照常规,明阳发表意见,别人才好说话。可明阳半天不说,只是慢慢地喝茶。刘星明便说:“各位发表意见吧。明阳同志,您先谈谈?”

阳明只说一句话:“同意刘书记意见。”

别的常委也没有异议,都说同意刘书记意见。会议只开了短短三十分钟就散了。彼此都不多话,像开完追悼会似的。这时,刘大亮突然赶来了,高声喊道:“刘书记我要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朝办公室走去,回头道:“没空听你汇报!”

“我要你给我一个说法!”刘大亮喊道。

明阳本已下楼,听得上面闹哄哄的,忍不住上来喝道:“刘大亮,你像不像话?”

明阳声音粗重,震得走廊里嗡嗡地响。刘大亮被镇住了,望了一眼明阳,低头下楼去了。刘大亮对明阳如此驯服,刘星明见了脸色极其难看。李济运瞟见了刘星明的脸色,只作没事似的进了自己办公室。

朱芝说得不错,太不正常了。明阳是个直性子,照理应该说话的。他都开始沉默了,刘星明就成了孤家寡人。明阳多次说过,他的工作很忙,没时间扯皮。今天李济运本想劝劝刘星明,不用把这件事弄大。可他见刘星明一手夹烟,一手叉腰踱着步,侃侃如也的样子,就不想多说了。刘星明那会儿的语言风格,太像三十多年前的社论。他的气度和举止,也在作伟人状。

今天县委办事效率极高,处分刘大亮的文件和《县委工作通报》,很快就印制出来了。李济运估计刘大亮还会闹的,却再也没有动静。他心想刘大亮真是不识好歹,没头没脑冲着我来干吗?我起初还想着帮他哩!李济运只是这么想想,也不打算同刘大亮去解释。这几年官场风气有些变了,有些干部不怕同领导关系搞僵。他们料你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干不了几年。他们同你关系搞得好就彼此方便,实在搞不好也不怕。过几年来了新领导,再去搞好关系也能得势。

第十七章

过了些天,舒瑾告诉李济运:“局里领导今天找我谈,还是要我辞职。”

李济运说:“你是应该辞职。宋香云最近就会判,到时候看不到对你的处理,只怕又会有人闹事。”

舒瑾听着很气:“我就这么大的民愤吗?中毒事件我根本谈不上责任!”

李济运劝她:“你莫高声大气,冷静想想吧。”

晚上,李济运不愿在家听舒瑾鸣不平,就出去散步。走到大院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望见地上飞着银杏叶。一辆车开来,地上的黄叶掀起来,飘在他的裤脚上。他无意间看了车牌,原来是明阳刚回来。

进了大院,却见明阳站在坪里。李济运上去打招呼,明阳请他上楼去坐坐。原来明阳刚才看见他了,专门在这里等他。李济运跟着明阳上楼,问明县长有什么指示。他回头望望对面的办公楼,刘星明的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前段时间刘星明去偏远山区调研,发现很多早已脱贫的群众又返回到贫困。他决定自己挂帅,解决返贫问题。但组建的机构不能叫扶贫办,因为乌柚县早已戴上小康县的帽子。刘星明说不管它挂什么牌子,顶要紧是能不能办实事。李济运倒是很敬佩他这股务实劲儿。

进办公室坐下,明阳也不讲客气,只道: “济运,刘大亮告状告到中纪委,告状信被层层批了回来。怕扩散影响,县里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刘大亮告状,意料之中的。”李济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访的,此事却不让他知道。他不是对明阳有意见,而是觉得刘星明处事不周。不过,此事不理为妙,省得惹麻烦。

明阳长叹一声,说:“济运,你是县委高参,可以给星明多些提醒。我们要一心一意干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刘大亮的事,值得那么小题大做吗?”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您是县委二把手,您觉得星明同志会听我的吗?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明县长您话也说得直,我就有胆子说实话了。我觉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调整,他这么处理事情,麻烦会越来越多。”

明阳说:“不是性格问题。他原来在零县当县长,我是副书记。当时他跟县委书记配合得非常好。怎么他自己坐到书记位置上,就变了个人呢?”

李济运说:“你们原先共过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阳道:“我俩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调到市农办去了。半年间我俩相处愉快,所以他调乌柚当书记,就提议我当县长。很多人不知道我俩有过共事经历。”

“不是他性格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李济运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李济运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明阳说出来了:“他当了书记,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的政治生活存在严重问题,摆在桌面上说是民主集中制,实际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说白了,就是专制,一层是一层的专制,一个单位是一个单位的专制!”

明阳今天会这么说话,李济运万万没想到。估计他喝多了。

“我一直很维护他的权威,也找他个别交过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阳点上烟抽了几口,才想起递给李济运一支,看样子真是醉了, “刘大亮是个聪明人,他不直接告刘星明如何,只说吴建军是个假典型。他检举从吴建军办公室搜出巨额现金,财政没有入库。”

李济运听着两耳嗡嗡叫,说:“有点天方夜谭!”

明阳却说:“我不敢妄下断语。上面批下来,要我们县委说明情况。”

李济运不明白明阳的意图,就只管抽着烟,看他如何说。既然刘大亮告状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刘星明同明阳两人知道,李济运就应该当聋做哑。明阳说:“济运,你是个正派人,我看准了。我同你说的,只到这里止。刘星明批示四天之后,信才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名堂。”

李济运暗自寻思着:上面要县里说明情况,谁起草这个材料?艾建德至少应该要知道,这事不能瞒着县纪委。李济运只是闷在心里想,并不打算弄清细节。明阳也再不说别的话,只是喝茶抽烟,然后说:“济运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东西。”

李济运下楼来,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家里,先洗了澡,想让自己清醒些。李济运闭着眼睛冲水,太阳穴阵阵发胀。明阳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他虽然性子不拐弯,也不至于如此直露。他不会平白无故找人说话,也绝不会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里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卫生县城检查验收的日子近了,满街都是同这事相关的标语口号。乌柚县城差不多进入战时状态,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县级领导都包了片,片内卫生须一寸一寸管住。从刘星明到每个副县长、每个政协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办公室,而是去负责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责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户,就是那里的商家。主街道到两旁的人行道则是环卫所负责,二十四小时有环卫工人巡逻。

终于等到了考核验收专家组驾到,领队的是省爱卫会副主任、卫生厅马副厅长。刘星明亲自陪同验收,县里所有工作都停了摆。马副厅长在酒桌上表示很满意,说专家组将建议省爱卫会授予乌柚卫生县城称号。

可是一个月之后,乌柚等到的却是泡影。刘星明把肖可兴骂得抬不起头,叫他马上去省里检讨,看看哪些地方没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兴领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马副厅长汇报。马副厅长很热情,请肖可兴吃了中饭。马副厅长说他们回来研究,全省平衡之后发现乌柚在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刘星明听肖可兴回来汇报,立马就下了结论:“一句话,就是材料没写好!”他说着就望望李济运,似乎凡材料出了问题,都同县委办主任有关。李济运却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问题,也许还有别的摆不上桌面的原因。

第十八章

陈美从医院回来了,人瘦得像剪纸,走路感觉在飘。精神病医院在漓州,老百姓习惯叫它疯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们总叫神经病。李济运看见她领着儿子,走过银杏树下,腰微微躬着。他坐在车里,想摇下窗户打招呼,问问星明在医院如何。可他终于没有叫朱师傅停车,怕自己下车去的样子显得居高临下。陈美低着头,也没有在意身边的车。

今年冬天风格外大,院子里的银杏叶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树叶、梧桐叶,满地随风翻卷。李济运晚上睡在床上,听窗外寒风呼啸,总想起小时候的印象。刮这么大的风,山上必会铺上厚厚的松茅,黄黄的像金丝。乡下人一早就会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乌柚,早没有松树了。往远些山里去,倒是有板栗叶和银杏叶,当柴却不太好烧。不过现在乡下人也不再烧柴,早改烧蜂窝煤了。

李运济那件风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绒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爱穿,就因太像警服。这几天,他两口子正生着闷气。舒瑾的园长职务到底还是免去了。文件是说同意舒瑾同志辞去园长职务,只是为顾及她的面子。她没有当初那么大的火气,但仍是责怪李济运没本事,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

宋香云也判了,没获死罪,无期徒刑。舒泽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马上就上省里告状去了。他不是为老婆鸣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讨个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摆着的,他告到哪里也没有用。他关了手机,谁也联系不上。刘星明大骂舒泽光不是东西,早知道他会胡搅蛮缠,就该杀了他老婆!

马上就要召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对所有上访者务必严防死守。可是又传出消息,贺飞龙要当副县长了。朱芝问李济运,真会这么荒唐吗?李济运说不知道,按说贺飞龙公务员都不是,怎么可能当副县长呢?但老百姓中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济运不想打听这事,只隐约感觉会出麻烦。药材公司职工告状从没断过,贺飞龙的任何好消息都会激起怨恨。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的一番讲话,证明外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他说贺飞龙为代表的一批民营企业家,实实在在就是乌柚县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对县里经济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乌柚县的贺飞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来倒不是要选举贺飞龙当副县长,而是任命几个贡献突出的民营企业家为县长助理。传到老百姓耳朵里,贺飞龙就成副县长了。

听着刘星明的高论,李济运发了短信给朱芝:会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观吧。

李济运却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门口,就是通过信访件回到县里,他都得过问。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访的,他还得负责派人劝回来。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有些事情会成为网络事件和新闻线索,她这个宣传部长得做消防员,她这么说话只是情绪而已。李济运知道明阳也有情绪,怪刘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访人员从省里和北京弄回来,这事儿叫截访。截访离不了软硬兼施。舒泽光在省里被人劝回来了,到了县里就被全天候监控。刘大亮没有出门,只是写告状信。他的信被打回到县里,人也就被监控了。药材公司几个成头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刘星明叮嘱李济运,省里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不准有一个乌柚人上访。

李济运立下军令状,便敲破脑袋想主意。他找朱达云和毛云生商量,召集信访办和公安局开会,把全县的上访人员摸了底。信访本不关公安局的事,但要紧关头得动用他们,李济运只得请了周应龙来。周应龙照例是露着白白的牙齿笑,说你李主任有命令谁敢不来呢?

李济运分析了信访工作形势,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访班子,三五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盯死一人。这都是老套路,并非李济运的发明。他也不敢发明新招,怕招来民怨。被选来截访的干部,都有满腹牢骚。可他们端着政府的饭碗,骂着娘也得干事。

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后,紧接着要开半天信访工作会议。信访会议从来没有这么高规格过,要求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乌柚县将被评为信访工作先进单位,刘星明要在会议上作个发言。起草发言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李济运身上。原来,春节之后省里先开两会,紧接着就是全国两会,信访工作被高度重视起来。

李济运找朱达云和毛云生谈了初步意见,告诉他们发言稿应该怎么写。他们拿出了初稿,李济运再来把关。送刘星明改了三次,终于定了稿。单看这个发言稿,似乎信访就是乌柚县的中心工作。当然不是事实,县里工作千头万绪。但人们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访工作。毛云生他们不是在大院门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访。

临去省里开会,突然发现舒泽光和刘大亮不见了。他俩关了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李济运把负责盯他们的人骂了顿死的,忙去找刘星明汇报。刘星明自然又是发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个人,省里也派了十个人去。他们得盯住上级重要办公地点,只要他们露面就强行带回。那些上级重要办公地点,乌柚领导叫它们敏感地带。省里还去了辆警车待命,随时准备运人回来。北京实在太远了,不然也要派警车去。

李济运担心药材公司那边再出麻烦,找来贺飞龙商量,说:“飞龙,药材公司那几个成头告状的,你得破费些。”

“我宁肯助学,宁肯打发叫花子,也不愿把钱花在这些刁民身上。他们老是盯着老子不放。”贺飞龙气乎乎的。

李济运劝道:“飞龙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关键时刻,得忍且忍。政府讲究花钱买稳定,你也得做做姿态。你把他们几个人请到紫罗兰去,好好招待一顿,道理说清楚,再打个红包。人心都是肉长的,工作做得通的。”

贺飞龙说:“他们要是给脸不要脸怎么办?”

李济运说:“你先做工作,个别做不动的,组织上可以出面。”

贺飞龙只得答应了。当天晚上,他就请了客。贺飞龙打李济运电话,想请他也去吃饭,李济运推说有重要接待,用得着他的时候再说。他不想随便就把自己推到前台去,不然上访人员有事就会找上门来。晚饭后,贺飞龙就打电话报告,直道感谢李主任的金点子,不到两万块钱就把五个人摆平了。李济运也松了一口气。药材公司的人会不会再上访,谁也保证不了,但至少他们最近不会上省里和北京去。能拖则拖,能压则压,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济运先期到达省城,拜访了省委、省政府的保卫处和信访局。省里这些单位的领导很满意,说只要发现乌柚上访人员,马上同李济运他们联系。李济运此行的目的,就是不能把事情捅到省里领导那里去。他在省政府迎宾馆房间里坐镇,被派来截访的同志就像地下工作者,潜伏在敏感地带隐藏处,密切注视机关大门口。舒泽光和刘大亮,还有别的乌柚老上访人员,截访人员通通认得。他们向李济运诉苦,说吃饭屙屎都没时间。李济运安慰他们,不吃不喝也就是几天,没出问题给他们发奖金。

省里经济工作会议开幕那天,仍没有舒泽光和刘大亮的消息。李济运的心脏紧巴巴地悬着,生怕突然冒出大事来。他给朱芝打电话,请她把网上看紧些。网上网下会像病毒似的交互感染。朱芝没好气,只说尽力吧。她的气不是冲着李济运发的,他俩算是心有灵犀。舒泽光和刘大亮的事,乌柚在线时有帖子,都飞快地成了网尸。近段网上说得最多的是贺飞龙,帖子也是随上随删。朱芝说过几天开宣传部长会,她也会到省里来。

刘星明找李济运分析,猜测舒泽光和刘大亮可能进京了。“这个时候倒是宁愿他们进京,也不能让他们在省里闹。”刘星明说。李济运却想他们到哪里闹都不好,反正最后得他去擦屁股。李济运给舒刘二人都发了短信,请他们见信回音。知道他们不会回音的,李济运只是抱着幻想而已。

经济工作会议眼看着结束了,仍没有舒刘二人的动静。李济运心存侥幸,也许不会有事了吧?只要不在会议期间上访,就算是菩萨保佑了。马上开信访工作会,刘星明、明阳和毛云生参加。李济运算是没事了,准备回乌柚去。刘星明不让他走,说再忙不在这二十四小时。

李济运自己不走,他也不让盯梢的人走。他吩咐他们不得松懈,照例二十四小时把守敏感地带。李济运弄得有些累,开信访会这天他想睡个懒觉。没想到九点多钟,手机响了。原来,舒泽光同刘大亮进入了信访会议会场,此刻已被武警战士控制着。李济运飞快地穿好衣服,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了。他在车上打电话召集各路人马,叫他们飞快赶到会场碰面,又命警车火速赶到准备运人。正是行车高峰期,路被堵得死死的。李济运急得不行,却接到刘星明的电话:“他妈的,老子刚在台上介绍完了信访工作经验,他俩就在会场大吵大闹!”

李济运说:“刘书记您别着急,您安心开会,我马上就到。”

“务必劝回,绑也要绑回去!”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行行,刘书记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刘星明发来短信:我建议送他们去漓州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吓了一跳,他琢磨刘星明的意思,就是要把舒、刘二人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他不能做这事,太昧良心了。刘星明干几年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的根底却都在乌柚,万万结不得这个仇。李济运想了想,谨慎地回了信息:我会酌情处理。

李济运赶到会场,同武警方面联系了。一位战士领他去了值班室,见毛云生已在里头做工作。刘大亮高声喊道:“我要告,他们动手打人!”李济运这才看见刘大亮左眼角红肿了。舒泽光拉扯着衣服,脸色铁青。李济运见他的纽扣掉了几粒,细看衣服也破了。舒泽光望望李济运,又低下头去叹息。武警战士的手是没有轻重的,人到他们手里必定吃亏。

李济运说:“不管有什么问题,你们冲击会场,这是极其错误的。往严处讲,这是违法犯罪。都是多年的领导同志,道理不用我多讲。”

刘大亮说:“李主任,我正好有个机会向您道歉。您替我说过好话我不知道,还打电话对你发脾气。老舒也说您是个好人,我俩都感谢您。但今天我们只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犯了哪门子法?他们这些当兵的,比我儿子都还小,他妈的像恶狼一样!未必他们不是人养的?”

听刘大亮说这些话,李济运有些害怕。他不需要刘大亮记他的情,更怕人知道他替刘大亮说过话。毛云生在场听着,天知道话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可李济运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战士骂了起来:“少啰嗦!我们只知道执行命令!再嚷嚷老子揍死你!”

刘大亮指着战士叫骂道:“你开口老子,闭口老子,你生得出我这么老的儿子吗?回去问问你家老子!”

战士扬手就要打人,李济运上前拦住了。李济运用乌柚话说:“两位,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还是跟我回去。”

舒泽光说话声音很轻,语气却是硬硬的: “我们不走,死也死在这里。”

毛云生说:“两位老兄,别说小孩子话了。这里绝对不是你们说话的地方,没有人出来同你们说话的。我是讲真话,听不听由你们。不如跟我们回去,有话我们慢慢说。”

这时,毛云生接了电话,说:“左边,你们进来吧。”

听得敲门响,战士开了门。门口黑压压站了几个人,战士警觉地喝道:“干什么的?”

李济运说:“我们的干部,截访的。”

毛云生望望李济运,再回头对门口的人说:“我们请舒局长和刘局长回去吧。”

战士听着蒙了,说:“他们还是局长?”

没人回答武警战士,他们只忙着把舒刘二人往外拉。他俩不肯走,喊道你们不要乱来。都是几个熟人,难免就犹豫了。李济运说:“二位,只好得罪你们了。”

大家听了这话,便把两位抬起来往警车拖。舒泽光两手捏得紧紧的,却左右出不得拳。刘大亮高声叫骂,粗话极是难听。李济运不忍看,背过身来。

警车走了,毛云生问:“怎么办李主任?”

李济运不敢说出刘星明的意思,嘴里只是支吾着。毛云生电话又响了,他接了电话说:“你们先往回走,我马上打电话过来。”

毛云生合上电话,说:“他们问送到哪里去。”

李济运宁愿那句话毛云生讲,便问:“刘书记有意见吗?”

毛云生说:“刘书记说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李主任,你做主,我可不敢啊!”

李济运不说刘星明给他发过短信,只道: “那怎么处理呢?送回去他们又会出来的。”

毛云生松松棉衣,大冷的天他已出汗了。李济运心里甚是焦急,毛云生却说起刚才会场上的事。原来舒泽光和刘大亮早早的就混进去了,坐在会场二楼的椅子上。二楼都是记者,谁也不在意谁。只等刘星明发言完毕,他俩就站起来大喊大叫。他俩居然每人带了个电喇叭,叫喊起来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济运问:“他们喊了什么?”

毛云生说:“两个人都在喊,不知道哪句话是哪个喊的。只听说诬陷、贪污、报复,没喊几句就被人带走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躲在衣襟里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逆风眯着眼睛,说:“他俩怎么这么傻呢?这样闹未必有好处?”

毛云生说:“刘大亮说他是烂船当做烂船扒,只想通天。省委吴书记和欧省长都在,如果他们不引起重视,那就认命死心了。”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李济运把吸了两口的烟丢在树根,拿鞋底碾得粉碎。

寒风飕飕,毛云生把松开的棉衣又扣上,问:“李主任,你拿个主意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有具体意见,那不按他的意见办?”

毛云生直摇头,说:“李主任,这明摆着是不妥的。”

李济运又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又丢掉,说: “我也知道不妥。这样吧,先带到漓州去,开个酒店住下来。不得离人,不能再让他们跑了。”

毛云生仍有些为难,说:“我还在开会。”

李济运笑笑,说:“总不至于要我亲自去吧?”

毛云生就不好意思了,说:“哪能让李主任自己去!我马上打电话,叫家里去个副局长,让他们在漓州会合!”

毛云生交待好了仍进去开会,李济运打算回迎宾馆休息。朱师傅刚才没有下车,他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听得李济运叹息,朱师傅才忍不住说:“这也算是一世人啊!”

李济运不搭话,鼻腔里酸酸的。舒泽光和刘大亮,都算是乌柚的体面人。他俩跑到会场鸣冤叫屈,实在是被逼无奈。李济运回到迎宾馆,倒在床上睡觉。中午不想吃饭,只开着手机等电话。既然惊动了省委吴书记和欧省长,他们必定会过问下来。不管上级领导意见如何,李济运知道刘星明都会怪罪他的。

李济运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看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心想会议早就结束了,忙打了刘星明电话。刘星明说:“我以为你走了。你到我房间来吧。”

李济运在刘星明房外,正好碰见明阳也来了。明阳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李济运敲敲门,听得里面应道请进,门就开了。两人进去坐下,刘星明说:“朱芝马上就到,她来开宣传部长会议。我们四个常委在,可以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知道朱芝要来,就发短信:我们在刘书记房间,你呢?

朱芝回道:就到。什么事,我刚到就找我去。

李济运回信:到了就知道了。

听到敲门声,李济运去开了,门口站着朱芝。她穿了件黑色裙式羊绒外套,系着桃红色长围巾。她朝李济运苦笑,又悄悄儿做了个眼色,且怨且恼的样子。李济运心领神会,却故意玩笑道:“热烈欢迎朱部长驾到!”

“我们四个常委在,可以开个常委会了。”刘星明重复了这句话,便说到省委吴书记的意见。吴书记本来说要亲自接访,但听说是两个精神病患者,就放弃这个打算了。不然,乌柚县信访工作先进单位的牌子,当场就会摘掉。吴书记指示,县里要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帮助这两个精神病人治疗。“济运,你是分管信访的,你谈谈意见。”刘星明说。

李济运的话不便说得太直,绕来绕去说了些原则性意见。刘星明听着急了,问:“济运,你直接表个态吧,同不同意送他们去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被逼得墙上转不得弯,只好说:“我不同意!”

刘星明把烟蒂往烟缸里一蹾,砰砰地响: “济运同志,信访工作弄成这个局面,你是有责任的!”

李济运也来了火,顶了上去,说:“刘书记,我们县的信访工作刚刚评上全省先进!”

明阳出来打圆场,说:“不要扯远了,就事论事吧。刘书记,我想如果只是精神病鉴定,送去做做也无妨。但要考虑后果,怕激化矛盾。”

刘星明更加不高兴了,说:“明阳同志,你这指的意思,是说我会白栽他俩是精神病?这么严肃的会场,不是精神有问题,谁会冲进来大喊大叫?”

明阳也没好气了,说:“你的意思,他俩就是精神病了?那还要鉴定什么呢?你就把意见明说了嘛!”

朱芝不说话,轻轻咬着嘴唇。刘星明问她: “请你参加,不是要你看戏的!”

朱芝的脸刷地红了,说:“我不愿意看到任何矛盾发生,希望能够冷静处理,把工作做细一点……”

刘星明不等朱芝把话说完,就很不耐烦了:“你们三个人意见是统一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烟雾在房间盘旋着。三个男人都在抽烟,烟雾叫空调吹起来,便如乱云飞渡。朱芝笑笑说:“我快被你们熏成腊肉了!”她故意说说调皮话,却没能让气氛好起来。她忍不住捂嘴咳了咳,李济运就把烟灭了。明阳嘴上的烟正好抽完,也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刘星明的烟才抽到半截,重重地掐灭了,却又点上一支。李济运闭上眼睛养神,不管刘星明如何生气。他想这哪像常委开会?简直就是吵架!一个县委书记,怎么是这个涵养!

听得明阳又说话了,李济运才睁开眼睛。明阳说:“星明同志,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讲话吧。今天在场的人不多,我要提您意见。您应该调整工作方法,不能激化矛盾。我同济运同志、朱芝同志,都是维护您的威信的。但是,明摆着考虑欠周的事,我们就有责任提出不同意见。不然,既不是对您负责,也不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刘星明吸着烟,说:“明阳同志,济运同志,朱芝同志,你们对我的工作很支持,我非常感谢。但是,什么叫对我和乌柚负责?乌柚处于发展的关键时期,必须要有良好的发展环境。谁影响乌柚的发展一阵子,我就要影响他一辈子!”

刘星明的话简直杀气腾腾,而语气却变得相当柔和了。声调也放得很低,几乎像自言自语。他又说舒泽光和刘大亮冲击会场,吴书记虽然没有批评乌柚县,但省委办公厅保卫处和武警都会受过,说不定还要处分几个干部。他建议适当时候请保卫处和武警那边吃个饭,也算赔个不是。

会议最终不欢而散,事情却仍要李济运去办。毛云生散会后立即赶往漓州去了,刘星明要他先去处理舒刘二人的事。现在开会研究,只是走走过场。刘星明拍板让李济运去漓州,为的是不把实际责任揽在自己肩上。

明阳、李济运和朱芝出了刘星明的房间,走在走廊里没谁说话。到了明阳房间门口,李济运诉苦道:“偏要我去做恶人!”

明阳说:“他执意如此,你就照办吧!出事责任也不在你。”

“谁担责任事小,逼人做疯子事大!”李济运说。

明阳摇头不语,进房间去了。朱芝进了李济运房间,发起牢骚:“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要我参加研究什么!”

李济运说:“他不就是想多一个人担担子吗?”

朱芝说:“不也多一个人见证他的霸道吗?”

“算了算了,我们都不说了。”李济运开始收拾行李。

朱芝刚坐下,又站起来,说:“好吧,我报到去了。你一路顺风!”

李济运把茶杯哐地丢进行李箱里,说:“顺风个屁!我伤天害理去!”

朱芝刚要拉开门,又回头说道:“老兄,从来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有时真想赌气,不管那些鬼事!乌柚这张床,要响就让它响!”

李济运只是摇头,望着朱芝出门去。他俩已很习惯说哑床云云,这是他俩才明白的专有名词,早没有任何暧昧颜色了。李济运独自关在房间连抽了几支烟,才叫朱师傅开车在大堂前面等着。他估计毛云生早已到漓州了,却不想打电话去过问。毛云生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能躲就躲。不是刘星明紧紧逼迫,毛云生也不会去的。

李济运慢吞吞下楼去,天色昏暗得像快黑了。看看时间,四点刚过。朱师傅问是不是回县里,他说到漓州去。正是堵车高峰期,朱师傅有些急躁,嘴里骂骂咧咧。李济运只说别急,又不是去救火。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堵车竟是件好事,他不想急匆匆赶到漓州去。刘星明吩咐毛云生先去,肯定把意图都说确切了。就让毛云生去做吧。他巴不得地塌下去,汽车再也不走了。朱师傅车技好,有空子就想钻。李济运不许超车,慢慢移动就是了。他闭上眼睛养神,耳边的喇叭声嘈杂一片。他平时很讨厌汽车打喇叭,今天却是心不烦气不躁。

电话响了,他猜肯定是毛云生。掏出手机看看,果然是的。他不想接,任手机唱着歌。毛云生却是不停地打,他只好接了:“哦,毛局长,我刚才开会把手机调振动了。”

毛云生问:“李主任,您到哪里了?”

李济运说:“我才散会,还没出城,堵得厉害。有事吗?”

毛云生说:“还不是那个事!您不来,我不好做主啊!”

李济运说:“刘书记不是同你说了吗?你按照刘书记意见办就是了。”

毛云生却仍是问那句话:“您什么时候能够到?”

李济运见毛云生一心要等着他去,便说: “毛局长,刘书记的意见很明确,你遵照执行就是了。你等着我来亲自鉴定,还是等我来帮你扯手扯脚呢?你先处理吧,我手机快没电了。”

李济运挂断电话,就把手机关了。他想先让毛云生办着,看看结果如何。明天实在没有办成,再想办法也不迟。汽车好不容易出了城,又叫朱师傅别开快了。平时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今天跑了三个多小时。到了漓州,也不忙着住宿,找家馆子吃了晚饭。李济运要了一瓶酒,叫朱师傅陪着喝。朱师傅推让几句,也就喝上了。朱师傅喝了几杯酒,就说到舒刘二人。他说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真是要遭雷打的。李济运说你只管开车,当聋子做哑巴吧。

吃过饭,李济运让朱师傅去宾馆开房,他还要出去有事。朱师傅问他去哪里,要送他去。他说你只管去开房子,我回来找你就是了。朱师傅不便多问,就开车去宾馆了。李济运打了的士,去市物价局找熊雄聊天。他不敢开手机,怕毛云生打电话进来。他进了物价局大院,径直跑到熊雄家敲门。熊夫人开了门,只道来了稀客。熊雄闻声迎到门口,说老同学这么神秘,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李济运说碰碰运气,访而不遇回去就是了。

李济运进屋落座,熊夫人沏茶端上。熊雄见李济运似有心事,便请他到书屋说话。熊夫人就说你们老同学聊天,她就不管了。关了门,李济运叹息再三,说了舒刘二人的事。熊雄拍案而起,直道暗无天日了。

“我同明县长、朱部长都反对,刘星明却一意孤行。我反对不成,还要来执行他的指示。我会成罪人啊!”李济运微有醉意,使劲地拍着脑袋。

熊雄说:“他说鉴定是假,真实目的就是要把人关进精神病医院。”

李济运点头道:“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自己办这事,只好躲起来。我真恨自己,没本事反抗。”

“你们明县长都无力反抗,你奈他何?你也不必自责。”熊雄气得不停地捏着手,“我实在是在市委领导面前说不起话,不然非告刘星明不可!”

李济运说:“田副书记是信任我的,但我怎么敢同他说?说不定他更信任刘星明哩!人家能做到县委书记,上面肯定还有更高的人。”

“没有几个领导干部不被告状,但有几个人会被查处?靠山!”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刘星明为什么非把这两个人送进精神病医院不可?我一路上都在想,

也许不光是他心胸狭窄。”

“你是说他怕人家真抓了什么把柄?”熊雄问。

“我猜可能如此。”李济运说,“他嘴上说得堂皇,说是怕影响乌柚的发展,他是怕影响自己的发展。”

熊雄说:“他那是慈禧太后的口气!慈禧太后说,谁让我一时不舒坦,我就让谁一辈子不舒坦。”

两个老同学激愤到底,无非是意气之辞,于事毫无补益。李济运说:“老同学,我是有些灰心了。你年纪轻轻级别就上来了,日后万一有机会往高处走,可一定要尽可能做点好事!”

李济运这么一说,谈话气氛就变了。熊雄只当是玩笑,说:“老同学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个业务型干部,运气好的话,临退休前解决个副市级空头级别。”

“说不准说不准!人的运气,真说不准!”李济运说。

熊雄说:“不是我吹嘘自己如何正派,我真有可能说得起话,马上还舒泽光清白,刘大亮的举报坚决立案调查。”

李济运又是感叹,说:“我相信老同学的人品。我想自己也会这样,哪怕我是明阳这个位置,我也会据理力争。”

熊雄问:“舒泽光嫖娼案,一看就知道有人设了圈套,很容易查呀!难道刘星明这么下作?”

李济运说:“乌柚那边说法很多,有说是刘星明干的,也有人说是他别的对手干的。物价局副局长余尚彪你知道的,他是真有经济问题。有人说,他们家怀疑是舒泽光检举的,就陷害他。余尚彪的弟弟是电视台的摄像,那带子就是他摄的!舒泽光已是死老虎,谁替他去查呀!反正是桩疑案。”

熊雄摇头道:“济运兄,想想世上这么多不平事,我们却无能为力,真是悲哀!有时候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李济运告辞出来。他回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就去找朱师傅。朱师傅说毛云生已在他房间坐着,要等着向他汇报。李济运醉意未消,气得火冒三丈,骂了几句粗话。心想毛云生真不是东西,非得逼着他亲自做这恶人。可这又是自己职守所在,生气又能如何呢?李济运决定不给毛云生好脸色,不管他如何汇报情况,不管这事如何处理。

毛云生开了门,迎着李济运喊道:“李主任您回来了。”

李济运只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坐下。毛云生说:“李主任,人都送进去了。”

李济运后脑勺上一凉,顿时酒意全醒,问: “他俩真有精神病?”

毛云生说:“没有精神病又能如何?”

李济运刚才黑着的脸是生气,现在同样颜色的脸是震惊了。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甚至是他必须做到的结果。真的做到了,他不敢面对。他没有脸面再恨毛云生滑头,也没有胆量感谢他做好了工作。他只说:“辛苦你了,毛局长。”

没想到毛云生突然哭了起来,李济运吓得不知所措。他想给毛云生倒茶,却发现没有开水。他打了水烧上,坐下劝慰毛云生。他不知毛云生到底哭什么,劝慰起来就不着边际。

毛云生欷歔良久,说:“李主任,我实在忍不住了。眼看着过去的老朋友、老熟人,明知道他没有精神病,我要昧着良心把他送进去!他俩都骂我断子绝孙,我不敢回骂他俩半句。”

水烧开了,李济运倒了茶,说:“云生兄,你受委屈了。”

毛云生喝了几口茶,说:“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是良心上过不去。想想怎么对他们家里人交待?老舒老婆在牢里倒好说,他女儿怎么受得了?还有老刘家里的人。”

这些后遗症,李济运早想到了。已经容不得再哭哭啼啼,必须考虑怎么应付新的麻烦。 “手续都齐全吗?”李济运问。

毛云生冷冷一笑,说:“手续!什么假不可以造!”

“医院可以这么不严肃?”李济运说。

毛云生抬眼望着李济运,就像突然遇见了生人。他望得李济运脸上的皮都发硬了,才说: “生意!医院只要生意!只要医院忙得过来,你把整个乌柚县划为疯人院他们都愿意。可是我们还有脸指责人家医院吗?”

李济运满心羞愧,却无从辩白。他不能说自己同刘星明争吵过,更不能说明阳和朱芝都反对这么做。他要维护班子的团结,这是他必须坚持的。何况这些话传到刘星明耳朵里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毛云生说:“李主任,我打您电话不通,只好把处理情况直接向刘书记汇报了。刘书记说,明天上午在家的常委开个会,由您通报情况。他们几个人都回去了,我是专门留下来等您的。”

朱师傅今晚喝了酒,李济运有些担心。他自己的酒早就醒了,便想路上两人换着开。他叫朱师傅退了房,说自己来开车。朱师傅只道没事,一定保证领导安全。上了车,李济运见朱师傅真的醒了酒,才放心让他开车,只是嘱咐他慢些。

一路上没人说话。李济运闭着眼睛假装养神,内心却充满悲凉和愤怒。他明天摆在桌面上汇报,必须假话真讲,振振有词。他得出示舒泽光和刘大亮病历复印件,常委会将有详细记录。经过这套程序,舒刘二人入院,就被集体认可了。今后查阅白纸黑字,舒刘二人就是李济运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李济运看穿了这个圈套,也只得往里面钻。

第十九章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专门说过,舒泽光和刘大亮的家属不得去医院探望。他俩的病情很特殊,容易鼓动家属闹事。等他俩的病好了,自会让他俩出院。

毛云生背后为舒刘二人哭泣过,明里却要同他们家人吵架。舒泽光的女儿舒芳芳回到县里,说要把毛云生告到法庭上去。刘大亮家的人跑到信访局,差点儿把毛云生打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两家人闹事都平息下去了。舒泽光和刘大亮便在精神病医院住着,尽管外头的说法沸沸扬扬。

乌柚在线又很热闹了,不断有人发帖子,说舒刘二人进疯人院,纯属政治迫害。李济运在网上挨骂,他几乎成了刽子手。贺飞龙真成了县长助理,市委文件已经下来了。贺飞龙的运气真是好,他升官居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关注。街谈巷议的是舒刘二人成了精神病,网上说这事儿的帖子屡删屡贴。

逼近深冬,越来越冷。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李济运突然听到消息,市委领导有了重大变化。市委龙书记上调了,王市长继任书记。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当副厅长。李济运隐约觉得不祥,他知道田副书记同王市长关系微妙。田副书记平时总是把龙书记同王市长并提,可谓用心良苦。曾听说田副书记的副字将去掉,王市长仍原位不动。可现在王市长成了王书记,田副书记就走人了。看来,平时民间的传闻,并非全无道理。

李济运觉得应该去看看田副书记,却不能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谁都知道他是田家永的得意门生,这种印象今后要慢慢淡化。没想到朱芝打电话给他,也说到田副书记上调的事。他略略犹豫,告诉她想去看看老领导。朱芝也说想去看看,不如一同去。李济运不便劝她不去,说那就一同去走走吧。

李济运编了个理由,拿了朱师傅汽车钥匙。吃过晚饭,他约朱芝出门。他自己开车,带着朱芝赴漓州去。李济运平时不太开车,但车技还过得去。今天却格外小心,几乎有些紧张。他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好的想象,假如汽车在路上出了事故,传出的肯定是桃色新闻。他便开得很慢,朱芝说他是开老爷车。

敲开田副书记家门,热情地握手一番。坐了下来,田家永便说:“济运你不听话,电话里我说得好好的,叫你不要来。你自己来了还不说,还连累人家小朱!”

朱芝忙说:“田书记,我当然要来看您!我同济运一样,对您非常敬重!”

气氛自是乐融融的,但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看望只是个意思,不过带了些烟酒之类。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就起身告辞。田家永一手拉着李济运,一手拉着朱芝,笑道:“你俩好好干。我调走了,又不是犯错误。我关照得了的地方,自会说话的。局面可能会有些变化。小朱,市委宣传部长会从上面派来,骆部长接我任副书记。”

朱芝问:“知道部长是哪里来的吗?”

田家永说:“你们应该认识,原来在《中国法制时报》,叫成鄂渝。”

“他?”朱芝惊得脸色发白。她望望李济运,嘴都合不拢了。李济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什么。

田家永似乎看出什么意思,说:“此人来历蹊跷,背景神秘。他原来是《中国法制时报》驻省记者站站长,也是个副厅级干部。副厅级干部任市委宣传部长,也只是平调。但他到底是跨行业安排,非特别能量做不到。”

从田副书记家出来,朱芝走到黑暗的树阴下,忙抓住李济运的肩,说:“老兄,我支持不住了,脚有些发软。”

李济运扶了她,说:“不要怕,老妹,天塌不下来的。”

车在路上默默开着,朱芝突然说:“哥,停下来吧,我不敢往前走了。”

听朱芝喊声哥,李济运心头一热,慢慢把车靠了边。朱芝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济运撩着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她的头,说:“老妹,不要怕,真的不要怕。他敢怎样?”

朱芝摇摇头,说:“不,不!我确实是怕,我是个强撑着的小女人。我感觉更深的是痛苦,愤怒!他是什么人呀?居然就市委常委了!别人来演戏我不管,我不了解他们。他成鄂渝,一个流氓无赖啊!”

李济运搂着朱芝,任她哭泣和诉说。他自己何尝不愤慨?人在官场再怎么也得演演戏,那成鄂渝却是连戏都懒得演的人。李济运自己也得罪了成鄂渝,但朱芝是直接同他对着干的。天知道姓成的会怎么对付朱芝?如果有机会下手,成鄂渝对他也不会客气。

朱芝瘫软在李济运怀里,说:“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

李济运听她话的意思是多重的,却只愿意理解她的字面,说:“不怕,我把你座位调好,你安心躺着,一会儿就到家了。”

“不,今晚我不想回去了。”朱芝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又软了下去。

李济运犹豫片刻,说:“好,住一晚再走吧。”

掉转车头,李济运没去市委宾馆,怕在那里碰着熟人。他另外找了家酒店,却仍是谨慎,说:“你先在车上等着,我去开房。车钥匙你拿着。”

李济运开了两间房,上楼一看正是门对门。他先打了家里电话,说田副书记留他说话,太晚了就不回来了。他再打朱芝电话,却是忙音。估计她也在同家里打电话。过会儿,李济运再打过去,告诉朱芝房间号。

他把门敞敞地打开,坐在沙发上。朱芝进来了,顺手关了门。他让朱芝坐下来,自己去烧水。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朱芝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闭着。他不去惊动她,想让她安静安静。水很快开了,他倒了杯茶,说:“老妹,我就在对面,你好好休息吧。”

朱芝睁开眼睛,望着他摇头。李济运坐下,她就靠了过来,轻声说:“哥,给我力量吧,我要垮下去了。”

李济运问:“骆部长对你还行吗?”

“他是骆副书记了。”朱芝说,“骆副书记对我很不错的。他是个很正派的领导,能力也强。”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你不要回去。你去拜访一下骆副书记。”

“平白无故,拜访什么?”朱芝说。

李济运说:“这个还用我说?你只有同骆副书记走得更近些,才能保护自己。成鄂渝新来乍到,不敢同骆副书记作对的。”

“骆副书记对我的工作一向满意,真有什么事我敢找他当面汇报。”朱芝身子靠得更紧了,“好冷。”

李济运说:“我看看空调。”他起身调高了空调温度,抬手试试风量。回头看时,朱芝目光里似有几丝幽怨。他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你要讲策略。从今天开始,没人提起成鄂渝,你半字不提。只要有人提起,你就说同他很熟,就说成部长很有能力,人很讲感情。你要把他的好话说尽。你明天去见骆副书记,如果他提到成鄂渝,你也要说他的好。”

“我还没说要去见骆副书记哩。”

李济运盯着朱芝,说:“别傻了,你要去!你是去汇报工作也好,随便去看看也好,反正要去。你要装作不知道他要当副书记了,毕竟还没有正式下文。”

朱芝说:“哥,抱我,我有些六神无主。”

李济运抱抱她,又松了手。朱芝说:“抱紧,别松开。”李济运抱紧了朱芝,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这样的女人,应该让男人好好疼着,出来混什么官场啊!

朱芝轻声说:“哥,让你抱着,我好安心的。”

“好,那我就抱着你。”李济运像哄小孩瞌睡,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凌晨,李济运伏在床头深深地吻了朱芝,说:“我走了。你按我们说好的去做,骆部长是个好人。”

朱芝伸出双臂,缠着他的脖子。李济运也有些不想走了,真恨不能失踪几天。他的身子想慢慢离开,嘴却像粘住了似的拉不开。朱芝终于放开他,说:“路上小心,慢慢地开。”

李济运拿被子捂紧朱芝双肩,说:“昨晚你没怎么睡,好好睡个觉,九十点出门都不迟。”

“你也没睡,开车一定小心。”朱芝又伸出手来,摸摸李济运的脸。

李济运把她的手塞进被窝,说:“我真走了。”

他不敢再回头,叹息着往门口走。走到门厅拐角,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朱芝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他稍稍迟疑,终于出门走了。

李济运一路上想着朱芝,眼眶里总是发酸。车里倒是暖暖的,外头却是寒风呼啸。他很想有个荒原可以呐喊,任寒风吹得浑身麻木。

回到乌柚,刚是上班时间。没人知道他去了漓州,他把车钥匙给了朱师傅。中午回家里,舒瑾免不了说几句。她不再是园长,上班想去就去。也没有新任命园长,副园长主持工作。幼儿园就传出说法,说是只等风声过去,舒瑾仍要官复原职。

第二日,李济运到办公室没多久,朱芝敲门进来了。她笑了笑,脸突然红了,不敢望人。李济运也觉得脸上发烧,却只作没事似的,问她: “见到了吗?”

朱芝说:“见到了。我说有亲戚看病,要我帮着找专家。我说来看看骆部长,又把部里工作简单汇报了。骆部长请我吃午饭,部里还有几位作陪。”

李济运笑道:“那好啊,你在骆部长面前很有面子嘛。”

“哪里,县里部长去了,骆部长有空都请吃饭的。”朱芝说,“部里有人给骆部长敬酒,说了祝贺的话,事情就说开了。我只当才知道这事,忙敬他的酒。”

李济运问:“说到那个人吗?”

朱芝说:“自然就说到了。骆部长就说,新来的成部长是个大才子。”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不知道骆部长真了解他,还是说的场面上的话?”

朱芝摇头道:“骆部长是个厚道人,他只会说好话。”

办公室没有空调,取暖用的是电暖炉。李济运把电暖炉从办公桌下移出来,放在朱芝的脚边。朱芝说:“你烟要少抽。”

李济运把烟灭了,坐回到办公桌前,说: “下面看得严肃的干部人事安排,不过是上面某某领导一个招呼。算了,不说了。我俩从现在起,都要把心理调整过来。他是位德才兼备的领导,我们要尊重他。”

朱芝苦笑道:“我想的却是,官也得有官态官样儿,他那副德行,怎么看也不像领导啊!”

李济运也笑了起来,说:“我们就不必操心他像不像领导了。是猴子你给他根棍子,就像齐天大圣!”

于先奉伸了个脑袋进来,说:“哦,朱部长在这里,我等会再来。”

朱芝站起来,说:“我们说完了,于主任你来吧。”

朱芝上楼去了,李济运问:“老于,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知道吗?听说市委领导有变动。”

李济运装糊涂:“我没听说。”

于先奉就愈加兴奋,就像他自己升了官,说:“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骆部长接任副书记。谁来当宣传部长您知道吗?”

李济运说:“别卖关子,你说吧。”

于先奉说:“打死你都不相信。”

李济运笑笑,说:“是你吗?”

于先奉摇头而笑:“李主任开我玩笑!告诉你,就是《中国法制时报》那个成记者!”

李济运笑道:“没什么奇怪呀?成记者是多年的副厅级干部,又长期在新闻战线工作,有名的大才子,算是内行领导。”

于先奉的脸立即红得像猴子屁股,差不多要结巴了:“那当然,那当然。”

几天之后,局势完全明朗了。成鄂渝正式到任,朱芝接到通知去漓州开会。她跟李济运说,心里有障碍,想请假算了。李济运说万万请不得假,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高高兴兴去开会。“你见了他,就像见了老领导似的,主动伸手过去同他握手。”李济运说。

朱芝说:“我怎么做得到!我是打心眼里厌恶他!”

李济运一听急了,说:“克服,你一定要克服!”

会议只有半天,朱芝第二天就回来了。她先天晚上就发了短信给李济运:一切正常,出乎意料。第二天中午,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都有饭局。等客人的时候,两人站在大堂角落里说话。看上去像商量工作,也没人近前去听。朱芝说:“他先伸过手来,热情得不得了,说小朱部长可是漓州宣传战线的形象代言人啊!他拉着我的手,回头对骆书记说,我到漓州来工作,有个很好的基础,就是同朱部长这批县市宣传部长都熟悉!”

“你脸没有红吧?”李济运微笑着望着朱芝。

朱芝说:“胸口不争气地跳,脸好像没有红。我还算做得大方,没有失措表现。会议很简单,一是细化和落实全省宣传工作会议精神,二是骆书记同成鄂渝交接工作,三是成鄂渝同宣传口见面。”

李济运说:“我就说嘛,怕什么?反正要过这关的。”

朱芝说:“我就不明白,他身上那股流氓气、无赖气,居然看不见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坐在主席台上也人模人样。我发现他还很适合演个宣传部长。”

“演个宣传部长!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芝又说:“我给他敬酒,他居然跟骆书记说,小朱部长同媒体处理关系很有经验,可谓有礼有节,不失原则。我做记者时,就碰过她的钉子!他说到这话,我脸上直发烧,幸好喝了酒看不出来。他说屁股决定脑袋,这是中国国情。他说我做记者是舆论监督的立场,现在是宣传部长的立场。小朱部长,我应该敬您!”

“你还说他没有流氓气和无赖气了,这不就是吗?”李济运说。

朱芝摇头道:“不不,人家可是落落大方!”

“他不落落大方,几十年白活了。”李济运说。

朱芝说:“骆书记真好,他后来专门把成鄂渝拉到一边,让我过去敬酒,尽说我的好话。”

李济运笑道:“你要改口了,别老直呼他的名字!你无论哪个场合提到他,都得说成部长!”

朱芝回头望望总台,说:“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对着总台服务员发威,大失体面。今天他要是再出现在这里,我们就得恭恭敬敬。”

“真像演戏!”李济运说,“同一个演员,只是换了套行头,就重新粉墨登场。”

朱达云进来了,远远地朝这边点头。朱芝说:“成鄂渝,不不,成部长让我带了两条烟,送给朱达云的。”

“他怎么平白无故给朱达云送烟?”李济运望着朱达云笑,轻声说,“对,想起来了。上回他在乌柚碰钉子,朱达云派车送他回省城。老妹,说明你们成部长对那事耿耿于怀。”

朱芝朝朱达云招手,等他走近了,就说: “朱主任,市委宣传部成部长带了两条中华烟给你,在我车里。”

朱达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语无伦次起来:“啊,啊,成成部长,他太太太客气了。”

李济运就开他玩笑:“不是成部长太太送的,成部长送的!”

朱达云自嘲道:“领导送东西我都会激动,李主任不信你送我两条烟试试,我也会结巴的。”

李济运和朱芝要陪不同的客人,各自进包厢去。李济运同她刚刚分手,就收到她的短信:少喝酒!李济运心里暖暖的,回道:听你的。

第二十章

离过年还有几天,李济运带队往省里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单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是田家永,一个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达云和有关部门领导也同去,各自对口拜年。乌柚县上去拜年,必备的礼物就是乌柚。朱芝打电话给成鄂渝,说想去成部长家拜年。成鄂渝说谢谢了,乌柚嘛下次到县里来好好吃。朱芝一听,便知道他并不欢迎。李济运说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达云却上成家拜了年,他说成部长本来在漓州,专门赶回来请他吃了饭。

李济运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领导家里,有些领导多是县里各部门自己去。他俩就呆在宾馆坐镇指挥,或约要好的朋友吃饭。李济运见朱达云眉飞色舞,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来他心里定是记着仇的。朱芝说她也想开了,本来就是刀俎鱼肉间事,只看到时候如何对付吧。“真的,要不是家里三亲六眷都靠着我,真不想干了!”朱芝说起这话,有些淡淡的哀伤。李济运心里却想,朱芝本不该对他这么好的。他算什么呢?他实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这心思说了出来,朱芝说:“我看身边这些男人,个个都是权欲、利欲之徒,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往上爬。他们把粗鲁当豪爽,把野蛮当胆量,把私欲当理想,我看着就鄙视!”李济运听着很羞惭,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这种心境,很不利在官场走下去。他没有坦露自己,也没有点破朱芝。

不过,李济运仔细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济运。他俩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个市委宣传部长,决定不了县里领导的命运。可转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个无赖,背后又有那么大的后台,他会不会作怪,就很难说了。他若在常委会上说硬话,别人看到的是他背后的人。光凭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内的事。李济运把这些话同朱芝说了,她仍是那句话:管他哩,相机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济运和朱芝当天就去了,还把田副厅长请出来吃了饭。田副厅长带了人去,不准李济运他们埋单。李济运同朱芝请客就只是名义,老领导真是太给面子了。乌柚老乡吃饭,刘克强多半会到场。他自己不太请客,毕竟只是个处长。刘克强倒是个很客气的人,每次都争着说要请客。大家都很体谅,不会要他请客。

吃过晚饭,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厅长回去。田副厅长却余兴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可能有话想说。反正是老乡聊天,刘克强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进了李济运的房间。朱芝就笑着道,她要不要回避。田家永请她坐下,说你又不是外人。话多是田家永说,刘克强、李济运、朱芝只是点头。田家永虽有些醉意,说话仍是滴水不漏。但听他多说几句,仍可觉出某些牢骚。只是说到乌柚几个人,田家永话就直露。他说李非凡是看错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听招呼。明阳没有看错,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没有提到刘星明,他似乎故意回避说到这个人。

李济运听田家永说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刘克强。乌柚县的领导来省里,多会找找刘克强。田家永说到的人,刘克强都是认识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来了,便说:“克强,县里领导你都认识,我也不怕在这里说。”刘克强就笑笑,说:“小刘心里有谱。”

田家永话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机在下面等着,田家永说:“刘处长来车了吗?坐我的车吧。”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您先回去休息,刘处长我们送。”

送走田家永,三个年轻人再坐了会儿。朱芝笑笑,说:“看来田厅长对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见的。”

刘克强说:“官场就是这样,再怎么风光,总有失势的时候。田厅长当年在漓州,多威风!到了省厅,有人就说他笑话。”

“不至于吧?”李济运说。

刘克强说:“过去有个段子,在省城里流行好多年了。田厅长调到省里,有人就把这个段子

编在他身上。”

朱芝好奇,问:“什么段子呀?”

刘克强说:“说是田副厅长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厅长披着军大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听这故事的人都会爆笑。说是田家永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一听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济运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说编这故事的人也太损了。李济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说: “太搞笑了!但明显是瞎编,故意笑话我们田书记。他到省里来没有半点荣调的感觉,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刘克强也说:“当然是瞎编的。这个故事被安在省里很多干部身上,谁也不认账,都只当玩笑。听起来也确实像虚构的故事,情节和台词太像中国电影。通常那种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晚年回到故里会有这般感叹。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电影里的老将军,多是这个样子。”

说完这个笑话,李济运就送刘克强回去。也没有喊朱师傅,李济运自己开车去送。朱芝也说去送送,三个人一起下楼。省委院子就在宾馆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属区不太方便。送了刘克强回来,李济运开着车,又在省委大院里兜了几圈。朱芝有些感叹,说:“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这样子,也够可以的了吧?到头来免不了失意。唉,真没意思。”李济运也是感慨,却故意宽慰朱芝:“你可不能这样想啊!你是常委里面最年轻的,你得有上进心!”

拜完了年,李济运和朱芝赶回乌柚去。没想到半路上得知县里出了矿难,常委们要紧急开会。路上信号不好,只听说有个煤矿穿水,二十三个人淹在里头了。李济运问了问矿名,听说桃花溪煤矿,脸色顿时发白。原来出事的煤矿正是他堂兄李济发家的。桃花溪煤矿的所有证照自然都是李济发的弟弟旺坨,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李济运暗自担心,怕事故会扯出别的事来。

李济运同朱芝直接赶到会场,会议早已经开始了。李济运坐下来,听刘星明正在讲话,看来像是最后拍板:“一是救人,尽快组织人员和器械到位,技术上有难度的马上向上级汇报;二是控制住有关责任人,不能让他们溜之大吉;三是尽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矿有关证照,看是否属非法开采;五是做好家属工作,防止出现群众上访闹事。”刘星明谈完这些意见,就是分工。李济运负责做遇难矿工家属工作,具体工作部门是信访局、公安局,相关部门抽调干部参加。朱芝负责把住舆论关,严防有人趁机混淆视听。

李济运发了言,他喊应了周应龙和毛云生,说:“我们这个组不能坐等遇难者家属上门来,我们要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饭,晚上八点钟开个会,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矿山去。”煤矿所在的乡也叫桃花溪乡,乡政府的宋乡长也来了。李济运请他马上回去做工作,别让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县里来。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这次矿难被称作“1· 20矿难”。

散会时,李济运猛然看见了李济发,便过去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开会?”

李济发说:“我还能在哪里?”

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时候不能在矿山,他又不是矿主,李济旺才是矿主。“发哥,你自己要稳住些,不能把自己扯进去。”李济运轻声说。

李济发望望这个堂弟,眼眶突然红了,说: “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济运问:“初步原因你知道吗?”

李济发说:“出事的是我们矿,责任是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矿。两家矿紧挨着,约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动,他们偷偷地挖,终于就穿水了。”

李济运说:“照理说他们挖穿的,应该淹他们矿呀?”

李济发摇头说:“你只是按常识推断!矿洞非常复杂,上下左右像老鼠洞似的。他们挖穿水了,人马上往上面洞子撤。我们洞子在下面,没几分钟就淹了。里面四十多个人,没跑出来一半。”

李济运说:“你要尽快把事故责任如实讲出来,不然麻烦全在你们家身上。”

李济发说:“我不能公开出面说,只能由济旺同他们说。刘书记信任我,我向他私下汇报了,他叫我沉默。我知道刘书记是为我好。但旺坨已被控制起来,我没法同他联系。”

“尽量想办法同旺坨联系上。”李济运又问,“淹在里面的人还有救吗?”

李济发说:“估计是没救了,但这话我不能说。”

兄弟俩不便多说,彼此点点头,就分开了。李济运回家去,说吃过饭马上要开会。他埋头稀里哗啦吃饭,想这个春节是过不安宁了,成天得同遇难者家属打交道。老百姓遇事,不分青红皂白,都要找政府。弄不好政府门口又是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晚上七点五十,李济运赶到会议室。他自己主持会议,就习惯先到会场。周应龙、毛云生和煤炭局、安监局等部门头头儿陆续到了。李济运先讲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发表了意见,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处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经验的,只是过程有些难熬。前年李济运第一次处理矿难,头一句话就说自己感到很沉痛。他还来不及说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断他的话,说你沉痛是假话,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说赔多少钱吧,只有钱是真的!

散会之后,李济运想打刘星明电话汇报,却见他办公室灯亮着,就准备上楼去。心里又想,若依晚上在办公室待着的时间,刘星明应该是最勤勉的领导干部。李济运刚走到楼梯口,却见李济发从上面下来。李济运忙拉住发哥,走到银杏树下面说话。

“你刚才去了他那里?”李济运轻声问道。

李济发小声说道:“我去了,再三讲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让旺坨出面接受调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的话说得太漂亮了。”

李济运说:“你先看看情况,必要时候你得站出来。”

李济发点点头,挥手走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地方太当路,不方便说太多。

李济运再上楼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星明声音:“哪位,请进!”

“我,李济运。”李济运推门进去,“刘书记,有个想法,汇报一下。”

刘星明在批阅文件,说:“请坐,说吧。”

李济运说:“快年关了,这事的处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责任怎样,最要紧的是赔偿。我想不能像过去那样,政府大包大揽。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难者家属谈判,出钱或先垫钱,都是不妥的。我建议由煤矿派人同遇难家属谈判,我们工作组的同志只是参与协调。”

刘星明想了想,说:“济运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怕不怕矿主同遇难者家属当面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济运说:“我们工作组在场,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这事你负责,你就辛苦吧。我现在考虑的是全局,要紧的是救人。明阳同志正在现场,刚才我俩通了电话,救人难度很大。我得留在家里等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专家,他们过会儿就到。”刘星明突然转了话头,问道,“听说你们没上成部长家里去拜年?”

李济运暗自吃惊,却轻易地搪塞了:“去了呀?达云同志去的。”

刘星明问:“朱芝怎么没去呢?她是宣传部长呀?”

李济运说:“朱芝打了电话给成部长,成部长讲客气,又说他在漓州,就免了,谢谢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传部,就让朱达云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刘星明不再说这事了。

李济运告辞出来,心想这些细枝末节,刘星明怎么会知道呢?他不准备把这事告诉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复推想,只可能是朱达云说的。朱达云从成家拜年回来,说起成鄂渝如何客气,几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达云要走大运了?成鄂渝上次在乌柚碰壁,应该是他从未有过的屈辱。朱达云在他狼狈不堪时给他派了车,好比古戏里唱的搭救落难公子。

第二天,李济运率队往桃花溪煤矿去。车往南走,路上卷起黑色尘土,都是运煤车弄的。沿公路两旁的山千疮百孔,绝少树木。溪里的水干涸了,流着黄褐色浓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这种颜色。

李济运看见了刘星明的车,知道事故调查组也在路上。他又看见朱芝的车,就打电话去问:“你也去?”

朱芝说:“刘书记临时叫我也去,要我们部里掌握情况。”

李济运说:“你是随事故调查组吗?”

“是的。”朱芝说。

“有上面来的专家吗?还是只有县里的人?”李济运知道来了省里专家,只是想证实一下。

朱芝说:“省市的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就赶到了。”

李济运说想上厕所,让朱师傅停车。他跑到厕所又打朱芝电话:“老妹你听我说,事故处理情况你听着点。我听李济发说,责任应该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煤矿,他们违规开采安全煤柱。但现在我知道的情况是贺飞龙他们那边没死人,也就没有控制他们那边的责任人。可别把责任都推给桃花溪煤矿。”

朱芝说:“好好,我明白了。”

李济运想了想,又打了李济发电话:“你在哪里?我想你不管怎样要自己到矿山去。你现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这事比避嫌更严重。你旺坨是不会讲道理的。我担心贺飞龙那边早做工作了。”

李济发说:“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听李济发的语气,李济运知道他早慌神了。人亲骨头香,看到李济发这样子,李济运有些难过。他越来越有种不好的预感,怕贺飞龙把责任全部推掉。如果贺飞龙真没有责任,那倒另当别论。如果他真有责任,就看刘星明如何权衡。照理说责任在谁由事实而定,但李济运不太相信会秉公处理。

李济运带着工作组赶到矿山,早围着很多老百姓了。刘星明陪着省里的专家,也差不多同时到达。老百姓见着干部模样的人就围上去,吵吵闹闹乱作一团。李济运叫来宋乡长,请他召集一下遇难者家属。宋乡长吆喝了半天,没人听他安排。老百姓都认得刘星明和明阳,他俩是乌柚新闻的一二号演员。有人在人群里叫喊:“谁官大就找谁!”宋乡长火了,拿起电喇叭喊道:“那边管抓人,这边管赔钱,你们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场面顿时就安静了,立即又响起嗡嗡声。人却立即分成两伙,一伙进了李济运这边会议室,一伙闹哄哄地站在坪里。看上去有些乱,其实阵营很清楚。遇难者家属不到三十人,都进了会议室。外面百多号人,都是看热闹的。事故调查组那边没人去,看热闹的人也不会去。

宋乡长请大家安静,这时候李济旺才进来。他身后跟着公安,像押进来的犯人。李济运很久没见到他了,人瘦得眼窝子陷了进去,头发很凌乱,胡子长长的。他望了一眼李济运,目光就躲到别处。李济运怕别人看出他俩的关系,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乡长说了几句开白场,李济运开始讲话:“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气和。事故正在调查,该怎么处理会依法办事。我们这里只谈赔偿。赔偿是矿主同你们之间的事,政府只起协调作用。我想谈一个原则,就是赔偿是有法可依的,矿主对遇难者家属要理解,遇难者家属也要克制。”

李济旺说:“今天不能谈赔偿,责任都还没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贺飞龙矿引起的,他们违章采挖安全煤柱!”

李济旺这话一说,会议室立马叫骂连天。只说人是在你矿里死的,我们只问你要钱。我们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兑命!命是钱买得回的?你怪贺飞龙,你问贺飞龙要钱,我们只问你要钱!

李济运站起来,喊了半天才把吵闹平息下去。他骂了李济旺:“李济旺!你会不会讲话?人家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你说这话不怕打?”他先这么骂几句,等于替大家出了气。然后又说:“你讲事故责任另有说法,你就要马上向事故调查组汇报。”

李济旺说:“他们把我关着,根本不听我讲。我向谁讲去?”

李济运的手机振动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况不妙,他偏向贺。贺在场,不见李矿的人。

李济运回道:知道了。

又马上发短信给李济发:你马上赶到矿里来。

李济发回道:马上到了。

李济运回短信的时候,遇难者家属们同李济旺又吵起来了。李济运大喊一声,说:“李济旺,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个主,请你们双方各让一步。先不管责任如何,由李济旺矿上给每位遇难者家属五万块抚恤金,等事故调查清楚之后,再确定最终赔偿标准,最后补齐!到时候该谁出就谁出。”

遇难者家属嫌少,李济旺却不肯给。李济运就请大家稍等,他找李济旺单独谈几句。他把李济旺拉到隔壁办公室,关了门说:“旺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这里,你真要挨打!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人。快过年了,你给每户先付五万,把事情平息下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从这里脱身,去向事故调查组说明情况。

不然你就不光是赔五万,你要赔五十万!”

李济旺听这么一说,只说依运哥的话。李济旺出来说愿意先付五万,有人就说,一条人命,五万块钱?我也把你打死了,给你老婆五万块钱。毛云生劝道:“你讲话也要凭良心,谁说只有五万块钱?明明说的是先预付!”

那人很恼火,指着毛云生骂娘。毛云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惯了的,软硬进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身上长的那家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猪屁眼里出来的!我告诉你,煤矿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话好说。你愿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着耳朵不听见!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说法,这赔偿本来只是你们同矿主之间的事,我们出面协调完全是为你们好,完全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

毛云生这么一发火,吵闹声小些了,但仍安静不下来。周应龙笑眯眯地站起来说话,他的笑容同这气氛并没有不适合,大家似乎早忘记了死那么多人,谈来谈去只是钱。周应龙说:“快过年了,先拿五万块钱,把遇难者安葬好,安安心心过年。你们真要吵架打架呢?你们马上动手,我保证只在旁边看着。等你们打死人了,我们再来抓人。你们想想,这样对谁有好处?”

周应龙说话的时候,朱芝又发了短信来:李济发到了,那个人很不高兴。

他回道:知道了。

周应龙的笑容,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效果,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李济运这才说:“周局长和毛局长讲的,话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么问题,我们政府是替群众着想的。你们想想,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任何问题,最先到场的不是我们国家干部?不是我们公安干警?处理问题,还不是我们这些人?但最终把问题处理好,还是要靠群众支持。相互体谅,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吵吵闹闹,两个多小时,总算说好了。李济运望望那些脸色,没有几张是悲伤的。他们只是有些愤恨或不满,嫌预付的钱太少了。既然说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济旺出了门,公安又要把他带走。李济运对周应龙说:“应龙兄,你发句话吧。他跑不了的,让他先去事故调查组那边汇报情况。”

事情暂时有个了结,李济运想去矿难现场。周应龙打算先回去了,他对这边警力已作了安排。毛云生也要赶回去,说是政府门口又有上访的。李济运往事故现场去,远远地望见二十几口棺材,不由得两眼湿润。棺材都敞着盖子,随时准备放尸体进去。

明阳仍在这里指挥,李济运向他汇报几句,说是遇难者家属基本稳住了。明阳说只打捞上八具尸体,还有十五人生死不明。“水根本抽不干,一条阴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阳说。

李济运望望身后的棺材,放了尸体的也是敞开着,旁边没有哭号的亲人。他们必要等到赔偿金全部到手,才会把棺材抬回去。稍微处理不当,这些棺材就会摆到县政府门口去。李济运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众,说:“我们刚才处理赔偿,把所有失踪人员都考虑进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来。”

明阳轻声说:“我们心里清楚,失踪的都没救了。听老百姓议论,说里头的人只怕早顺着阴河到东海龙王爷那里了。”

李济运明白明阳的意思,现在尽力抢救只是做个姿态,坚持到适当时候就会放弃搜救。抢救场面看上去紧张,都是做给老百姓和媒体看的。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可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李济运避着人,同明阳说:“明县长,听李济发说,事故责任并不是这个矿,而是相邻的矿。”

明阳说:“星明同志陪着事故调查组,我一直在这里。”

听明阳的意思,他不想管这事。李济运不说贺飞龙的名字,明阳也知道那个矿是谁的。宋乡长一直跟着的,明阳同李济运说话,他就自动站远些。李济运没接到电话,就不去事故调查组那边。相信李济发去了,会把话说清楚的。他去了反而不好,说话会很尴尬。

中饭时,宋乡长叫了盒饭来。李济运吃过中饭,仍没接到电话,就同明阳打个招呼,自己先回去了。他临走时嘱咐宋乡长,拜托他组织干部挨户上门,务必不让遇难者家属去县里上访。钱肯定是要赔的,只是时间迟早。

晚上十点多钟,李济运在家听到敲门声。开门见是朱芝,忙让了进来。“才回来,扯不清的皮!”朱芝说。

舒瑾忙倒了茶过来,说了句客气话:“朱部长真辛苦!”

朱芝道了谢,喝了口茶,说:“李济发同贺飞龙吵了起来,刘星明发脾气把两个人都骂了。可我感觉刘星明心里是偏向贺飞龙的。”

有些话李济运不想让舒瑾听见,怕她嘴巴不紧传了出去,就说:“朱部长我俩到里面去说吧。”

他领朱芝进了书房,门却并没有关上。朱芝说:“贺飞龙断然否认他的矿昨天生产了。他说他们矿前天就放假了,昨天只有十几个技术人员在洞里做安全检查。”

“最后结果呢?”李济运问。

朱芝说:“目前只是了解情况,收集证据,责任认定要等省市研究。快过年了,估计会拖到年后。”

李济运说:“拖就会拖出猫腻。”

朱芝把会议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叹息道:“明县长最后到了会,我觉得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李济运说:“他不表态,是吗?”

朱芝点头道:“他原来是最有个性的,今天他只讲原则话,说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相信科学,听专家的。”

李济运说:“他在刘星明手下,只能如此吧。”

朱芝走后,李济运打了李济发电话。李济发却没太多话说了,只道结果下来再说。李济运不能说得太透,只问:“结果会客观吗?”

李济发说:“济运,必要时我当面同你说。”

舒瑾有些酸溜溜的,说:“这么亲热,进屋了都要躲到里面说话!”

李济运说:“什么呀?有些话你是不方便听的!官场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当天晚上,朱芝命人起草了“1·20矿难 ”事故通稿,交刘星明和明阳首肯,发给了有关媒体。通稿内容着重放在政府全力救援上,而事故原因只说正在调查之中。不论哪里出了事故,都是这种四平八稳的新闻通稿。

离春节还有几天,李济运很担心这时候遇难者家属上访。出这么大的事,随时都会有变数。一句谣言,某个人心血来潮,都会生出事来。好不容易等到大年三十早上,大院门口冷清清的,李济运才放了心。他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晚上回去吃团年饭。

下午,眼看着没什么事了,李济运领着老婆孩子回乡下去。街上不怎么有人,都回家忙团年饭去了。听到断断续续的烟花和鞭炮声,那是孩子们已等不到晚上了,急着享受过年的快乐。

晚上临睡前,李济运给朱芝发了短信:祝福你!

朱芝马上回道:需要你的祝福!

第二天,李济运睡了个大懒觉,吃点东西就领着老婆孩子回城去。他是春节总值班,有事就得处理。也会有人上门拜年,躲在乡下也不是个事。拜年的有朋友,也有下级,都是平常的人情往来。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免俗。他也有需要去拜的人,多在年前就拜过了。年后再去拜的,多是礼节性往来。

正月初三,李济运又回乡下看看。今天老婆孩子没来,就他一个人。他打了发哥电话,知道他还在乡下。发哥过年都在乡下,村里的小车就你来我往。他不用坐在城里等人家拜年,他人在哪里人家会追到哪里。李济运虽然是个常委,却没有人追到乡下给他拜年。

没多时,李济发提着礼盒过来了。李济运的妈妈笑眯眯地倒了茶,只道发坨年年都这么讲礼。李济发同叔叔婶子说了几句话,就叫李济运进里屋去了。

李济运问:“会怎么处理,你有把握吗?”

李济发说:“我那天自己赶到了,旺坨后来也来了。我们在会上同贺飞龙大吵一架,不是有人劝架会打起来。贺飞龙就是个流氓,刘星明让他做县长助理!”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说说结果会怎样?”李济运问。

李济发摇摇头说:“我没有把握。我据理力争,调查组同意把贺飞龙矿里负责技术的副总控制起来了。他们说那天没有生产,只是安全检查。我怕就怕这只是障眼法。”

李济运忍了忍,直话直说:“你做了工作吗?”

李济发叹息道:“我说没把握,原因就在这里。过去我自己在煤炭系统干过,上面这条线都是通的。这回发现这条线断了。刚出事的时候,我按兵不动是心里有底。我打电话给过去的老关系,他们都说得好好的。可是过了一个晚上,他们要么电话不接,要么说话含含糊糊了。春节前刚刚提前拜过年的人,这会儿都不认识了。”

李济运说:“我猜贺飞龙的力度比你大。”

所谓力度,也是官场含蓄说法,无非是说钱花得多。李济发想了想,说:“贺飞龙舍得花钱,我是知道的。可我想关键还不在这里。肯定是要打点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暂时不出手,他们也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未必就要马上送钱,马上办事。都是熟人,平时称兄道弟,我事后肯定会把人情做到位。”

“那猜有什么名堂?”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越来越觉得问题出在刘星明身上。”

李济运有些想不通,说:“他对你可是很不错的呀?”

李济发说:“要看什么时候。官场有不变的朋友?”

李济运说:“发哥,这事你输不得!如果责任定在你家矿上,赔钱肯定在几百万以上,还得有人坐牢。”

李济发说:“我又找刘星明谈过,只看最后怎么处理。弄急了,鱼死网破。”

李济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下策下策!发哥,你对老弟讲句实话,你自己经得起查吗?”

李济发说:“我讲鱼死网破,就是说豁出去了!”

李济运听明白了,李济发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听他话的意思,刘星明也不干净。都风传刘星明在李济发矿上有干股,只怕不是谣言。那就说不定刘星明在贺飞龙矿上也是有干股的。

李济发说:“济运,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头。你出头也没有用。我们家今后就靠你,你自己好好干。”

李济运说:“这些话都不说了,我肯定会尽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还是要行动。”

李济发说:“老弟,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济运说:“我听有人讲,刘星明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贺飞龙的,说明他俩关系更近。”

“什么关系更近!不过就是钱拿得更多吧!”李济发说。

李济运却想还没这么简单。贺飞龙是才推上去的县长助理,他如果出了问题麻烦会很大。刘星明为了推出贺飞龙,跑市委和省委做过很多工作。说得上级组织部门动了心,终于拍板说不妨作为试点。这好歹算是刘星明的政绩,轻易出不得事。两相比较,一边只有经济利益,一边却是政治和经济双受益。如此思量,李济运猜想,刘星明肯定会舍李保贺。

他把这些想法同李济发说了,道:“你自己过得硬,万不得已就同他斗;你自己要是过不得硬,就争取赔些钱,让旺坨顶顶算了。旺坨在里头待几年,对他没什么影响。你自己千万不能有事。总的一句话,斗与不斗,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问题,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别到头来把自己弄进去了。”

李济发说:“要看,看最后结果如何。”

留李济发吃了晚饭,兄弟俩干了几杯。席间说的都是过年的好话。吃过晚饭,李济运和李济发都要回城里去。要是平时,两兄弟可以同车回城。时下有些敏感,两人各自叫了单位的车。

第二十一章

新年上班第一天,同事们串串门子,拱手握手算是拜年。上午十点多,拜年差不多了,朱芝到了李济运办公室。两人握握手,眼睛里尽是笑意。彼此问问过年的事,一时坐下无话。李济运说:“睁眼闭眼都是你,我算是着魔了。”

朱芝说:“也不方便同你打电话,很想听你说说话。”

“城里过年热闹些吧?”李济运问。

朱芝说:“烟花、鞭炮放得太多,街上总是烟雾冲天。”

李济运说:“乡下倒是安静。”

朱芝说:“我给他拜了年,他闭口不提成部长。他知道我是得罪了成部长的,故意不提就有些奇怪。自从知道成当了部长,他一直没有同我提到这个人。”

她说的是刘星明。当时朱芝不得已强硬对付成鄂渝,刘星明还表扬了她。李济运说:“他故意不提,说明这在他心里是个事儿。假如成部长要为难你,刘未必就会替你说话。当然,这只是我的分析,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吧。”

朱芝苦笑道:“他未必就是君子。”

矿难事故的处理暂时搁下了,网上不断有质问的声音,刘星明吩咐朱芝虚与委蛇。朱芝觉得有压力,就找李济运诉苦。她说真不想当这个部长了,不如到政协去做个副主席,过过清静日子。李济运就笑她,说:“你年纪轻轻的,真让你去政协,你会觉得有人整你。”

省里领导班子突然调整,欧省长调到北京去了,成副省长代理省长。李济运探到消息,为保证省里两会气氛和谐,全省所有安全事故的处理都暂时压着。省里两会期间,李济运照例坐镇省城,率专门班子随时准备截访。不可能没有人上访,好在没有太棘手的,都是一劝二哄三吓唬,统统送回了乌柚。

有天晚上,李济运突然接到李济发电话,说他到省城来了。“你不是上访吧?”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还没到那一步。我想找人,人家都躲着。”

“你去过他们家里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现在哪兴去家里?济运,你有空吗,到我住的酒店来吧,我不方便到你那里去。”

“有事吗?”

“有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济发说得很神秘。

李济运去了李济发住的酒店,进屋闻得很重的烟臭。不知道李济发抽了多少烟,床上被子也是乱七八糟。

“你来几天了?”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来两天了。我去了煤炭厅,去了安监局,见到的熟人不是说马上要开会,就是说今天没空。”

李济运说:“他们都是拿过你钱的,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李济发说:“有个副处长,人还算仗义,向我透露了一点点消息,他说县里的态度很重要。我想这就很明确了,刘星明在搞鬼。”

李济运把话挑破,问:“早听说刘在你这里得了好处,你愿意同我说句真话吗?”

李济发掏出录音笔,说:“他来省里开会前天,我找了他。”

李济发把同刘星明的谈话,一字不漏录下来了。李济运一听傻了,果然如他所料,刘星明劝李济发家受点委屈。“这些年你们家钱也赚得差不多了,我们争取做通老百姓工作,每户只赔二十万。二十三个人,也就是四百六十万。你弟弟反正不存在政治前途,判他两三年刑也是假的,进去待几个月就让他出来。要不然,火很可能烧到你自己身上。济发同志,这个事你自己想清楚。”刘星明说。听录音李济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的话说得很硬:“星明同志,你是县委书记,我敬重你。你的话,我愿意听。但是,既然我们矿出这么大的事,你今年的分红我就不给了。”沉默片刻,刘星明说:“给不给你看着办。你的财政局长争的人很多,省里打招呼的都有。用你,我是力排众议,顶着压力。你看着办吧。成副省长很赏识我,他过了春节就是省长。我俩现在是私下里说话,完全不是上下级谈话,是朋友间交心。你眼光要放长远些。我肯定是要平步青云的。煤矿安全正是成副省长管的,他已接到事故调查报告,打电话问过我的意见。”

李济运听完录音,心想这位堂兄太有心机了。他故意不断地点到刘星明的名字和职务,引诱刘星明说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话。一旦录音公布出去,刘星明肯定完了。

李济运问:“你打算把它曝光?”

李济发说:“只看刘星明怎么待我。”

李济运说:“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确了吗?就是让旺坨坐牢,你家赔钱。”

李济发埋头半天,说:“我请你来,想讨个主意。我想如果他真逼得我没办法了,我把录音直接寄给成省长。刘星明等于出卖了成省长,成省长必定出手收拾刘星明。”

李济运说:“那你自己也完了,成省长也会迁怒你的。再说行贿受贿都是罪。”

李济发说:“人活一口气,真到那步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拜托兄弟一件事,我怕官官相护销毁证据,我把录音复制了很多份,每份都附了录音的文字整理。你拿一盒磁带,万一你用得着就拿出来。”

李济运没有接过磁带,只说:“发哥,这是一坨火,谁拿着都烫手。”

李济发说:“济运,你只是拿着,你可以不拿出来,你也可以销毁。”

李济运拿了磁带,告辞出来了。晚上,刘星明打了李济运电话,没头没脑地问:“怎么样?”

李济运明白他问什么事,就说:“很正常。只有几个上访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处理好了。刘书记您安心开会,不会有事的。”

刘星明说:“听说李济发到省里来了,四处活动。你看到过他吗?”

李济运心想刘星明耳朵真尖,就搪塞说: “我不知道,没看见他。”

刘星明说:“济运,你俩是堂兄弟,你要劝劝他,请他相信组织。矿是他弟弟开的,他没有必要把自己摆进去。一个财政局长,他应该有起码的纪律。”

刚刚听过刘星明的录音,再听他说到组织和纪律,居然堂而皇之,李济运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下意识摸摸口袋里磁带,似乎那里藏着一个恐怖的幽灵。

李济运只是在省城大睡几日,他没有心思约朋友吃饭。想着乌柚那些事,他心情很差。记得春节前,他远远地看见陈美,忙躲开了。他不敢见她。他想知道老同学病情怎么样了,却没有脸面问她。不久前送舒泽光和刘大亮去漓州,他本想去看看星明,却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见了面两人说什么话。星明肯定不会说自己疯了,他说不定会把李济运骂个狗血淋头。

省里两会顺利地散了,成家骏正式当选省长。李济运回到乌柚,进大院就碰到陈美。他悔不该在大院外面就下了车,只是想买份《南方周末》。他喜欢这份报纸,但因不是省内党报,办公室没有订阅。他尴尬地望着陈美笑笑,心里想着明年硬要订这份报纸。他无话找话,问:“美美,你这几天去了漓州吗?”

“才回来。”陈美说。

李济运问:“星明病好些了吗?”

陈美说:“他自己说感觉本来好些了,但看见了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李济运窘得脸红,索性问道:“你看见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吗?”

陈美冷冷一笑,说:“我看见了。刘大亮说他暂时不会出来,待上一段再说。”

“舒泽光呢?”李济运问。

陈美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是个人感兴趣,还是代表组织了解情况?”

李济运笑笑,说:“我关心星明,病好了就接他出院。”

陈美不想说了,道:“你是他的老同学,有空自己去看看吧。”

李济运幸好拿着报纸,不然手不知要往哪里放。陈美低着头走了,人像在风中飘。她已瘦得皮包骨,脸色黑中泛黄。

省政府突然下发了关于 “1·20矿难 ”的通报。省、市文件都是李济运先过目。他把通报反复看了三遍,身上阵阵发热,背上都湿透了。事故责任全在桃花溪煤矿,而且被定性为非法无证开采。完全是睁眼说瞎话,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李济运清清楚楚。

李济运马上去找刘星明,说:“省政府通报违背基本事实呀!”

刘星明先不做声,说:“我看看文件吧。”

李济运怀疑他故作糊涂,却只好等着他看完。刘星明看完文件,说:“这是省里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我们下级服从上级。马上召开常委会,传达省政府通报。请人大李主任和政协吴主席列席。”

常委会由刘星明主持,文件是李济运念的。大家默哀似的低着头,只有烟雾无声地盘旋。李济运念完通报,把文件重重地甩在茶几上,说:“简直胡说八道!”

刘星明厉声喝道:“济运同志,你有没有组织纪律?”

李济运举起手,说:“好,我现在按照党的纪律发言。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还是乌柚县的纳税大户,省政府通报却说它是无证开采的黑煤窑。事故调查之后,调查结论应该同被调查对象见面,做出相应的处理才可通报,省政府却通报在先,这是什么办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这么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矿是我堂弟李济旺开的,我敢保证自己的发言没有半句私愤!”

李济运从来没这么冲动过,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他。刘星明也始料未及,他望望明阳,又望望大家,然后瞪着李济运:“省、市两级党委和政府对这次矿难的处理都非常重视,第一时间派出了事故调查组。连夜赶到乌柚来的都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领导和专家,我是个外行,你济运同志也是外行。不能情绪用事,相信科学,相信法律,相信政策,这是最基本的态度!”

刘星明总是长篇大论,还要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子踱步。他刚到乌柚时,他站起来兜圈子,常委们的目光就随着他打转转。今天李济运发现没有几个人的目光追踪他了,大家要么望着自己的茶杯,要么望着天花板。李济运望着桌子,桌面上有层薄薄的灰。会议室通常是晚上打扫,过了一夜桌上就会落灰。李济运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模仿伟人!

明阳等刘星明说完了,才发表意见:“省政府通报,我们按照组织原则要认真传达,认真学习。济运同志的个人意见,可以按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鉴于被通报的主体是桃花溪煤矿,牵涉到的责任问题,如何依法处理,有关部门同煤矿会有接触。桃花溪煤矿如有不服,有权提起行政诉讼。通报中批评了乌柚县政府监管不力等问题,我们应该做出检查。”

明阳的话虽然听上去中规中矩,却同刘星明的态度暗相牾。刘星明肯定听明白了,手不停地在下巴上摸着。这是下午,他脸上的络腮胡已硬硬地扎手。人人都要表态的,明阳发言之后,大家说的都是套话。朱芝没有说套话,但也只说宣传部长分内的事:“我不希望又引发舆论地震。每每工作出了问题,李主任和信访局在大门口救火,我们宣传部在媒体上救火。上级放火,下级救火,这工作干起来不起劲!”

她这话却把刘星明惹火了。明阳已经叫他不高兴,他正好抓住朱芝出气:“朱芝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你最近总是同李济运一唱一和,要是回到文化大革命,打你俩的反革命集团!”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刘书记这话是我听过的最有水平的。如果你认为我不适合目前的工作岗位,可以请组织上予以调整!”

已经不像开会了,明摆着是吵架。大家出面劝和,只说就事论事,都别扯远了。李非凡说: “我同德满同志是列席会议的,我谈几句个人看法。我觉得常委会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研究工作不能带个人意气。摆事实,讲道理,这是最起码的会风。只要同志们心底无私,没有什么事值得在会上争吵。凡带个人意气,必有个人利益。”

听着李非凡的话,李济运暗自吃惊。他说的可谓一针见血,只是不明白他真实的意图。李济运听他继续讲下去,就明白了他的态度。李非凡居然也同刘星明作对,他说:“桃花溪矿难事故的调查过于仓促,结论有些草率。当时快过春节了,大家心里着急,只想早点收场。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济运同志的质问很有道理,为什么事故还未处理,省政府就下发通报?下一步怎么做?依据省政府通报的定性再作处理?事故处理是依法办事,工作通报是政务程序。这里实际上是颠倒了法与权的关系。”

刘星明不敢对李非凡发火,只道:“看样子对省政府的通报,同志们形成不了统一意见。那就不必强求。我同意明阳同志的观点,如果桃花溪煤矿对省政府通报有不同意见,他们有权提起行政诉讼。下一步的工作,由有关部门依法处理,我们县委和政府的责任是做好协调工作。”

会就这么草草散了,出门时大家都不说话,像开了个追悼会。李济运回到办公室枯坐,也想自己为什么就忍不住火气?他完全可以讲点儿艺术,既把意思讲得透彻,又不失风度。也许是听了那段录音,心里早把刘星明看透了。晚上在梅园宾馆仍有饭局,李济运还是得陪着刘星明去应付场面。酒桌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过。刘星明笑容满面,明阳热情好客,李济运周旋自如。

晚上九点多钟,李济运已回家多时。他刚准备洗澡,李济发打电话来:“济运,你有空出来一下吗?我马上开车到你楼下。”

李济运问:“有急事吗?”

“见面再说。”李济发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济运猜到必是谈矿难的事,他有些不想管了。事情该如何将如何,他是没有办法的。但毕竟人太亲了,他只好下楼去。一辆三菱吉普停在银杏树下,他认得是财政局的车。拉开副驾驶门,却见明阳坐在里面。他上了后座,又见李非凡在上面。车是李济发自己开的。谁也没说话,车子出了大院。没几分钟,车子就出了城。

明阳说:“非凡同志,你说吧。”

李非凡说:“济运,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同明阳同志达成了共识,不把刘星明请下来,乌柚不得安宁。他现在成了乌柚很多矛盾和问题的根由,不把这个人搞走,我们对不起乌柚人民。”

“搞走,还是搞垮,这很重要。”李济运说。

李非凡说:“我明白济运的意思,只有搞垮他,才能达到目的。”

明阳说:“非凡同志试探过,吴主席对刘星明也很有想法。非凡同志、德满同志、你、我,四个县级领导实名举报,组织上不会不重视。但济发同志可能自己会有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济发说:“我不怕。”

明阳又说:“济发,你要是有顾虑,这事到此为止。”

李济发说:“主意是我出的,我早想通了。”

李非凡却显得急迫,说:“不能犹豫,不能退缩,这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李济运问:“发哥,我一直还没机会问你。桃花溪煤矿明明证照齐全,为什么成了非法开采?”

“流氓手段!”李济发很愤怒,“调查组把我矿里的所有证照全部拿走了。他们可以销毁办证文件,硬把我的矿说成非法开采。矿山出了问题,只要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政府有关部门就干净了!”

明阳说:“济运,你是笔杆子,举报信你起草,我们过目后共同签名。”

李济运上了这辆车,似乎就由不得他了。李非凡又说:“济运,要是有可能,你把朱芝也拉上。我看朱部长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她今天的发

言我很佩服。” “我看人够了,不必找她。”李济运担心这

事有风险,怕朱芝受连累。明阳说:“我看也没必要人太多。” “好吧,我来起草。发哥你尽快提供材料,

越快越好。”李济运担心发哥随时会到笼子里去,嘴上不好说出来。李济发递过一个信封,说:“我都准备好

了。”李济运说:“我现在就可以看看。”车子慢慢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外面是黑漆

漆的冬夜。李济运开了车顶灯,很快就看完了材料。李济发检举刘明星近两年来,从桃花溪煤矿获取干股分红三百五十万元。省煤炭厅和煤安局从李济发手里捞钱的有十几人,金额有多有少。李济发把灯关掉,说:“我觉得应研究一下策略。材料上举报的人太多,除了刘星明,还有省煤炭厅和煤安局的人。我怕牵涉人太多了,上面领导有顾虑。”

李济发说:“不告倒煤炭厅和煤安局那些人,我的财产全部完蛋了。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煤矿会被强行关闭,收入全成非法所得。”

李非凡说:“济发,不管你是否检举,煤矿这碗饭你家是吃不成了。你认了冤假错案,肯定吃不成这碗饭了;你讨回了清白,照样吃不成这碗饭。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懂的。”

“妈的,我真倒霉!”李济发骂道。李济运说:“为尽快达到倒刘目的,我建议

先只检举他一个人。”明阳说:“我同意济运的意见。” “我也同意。”李非凡说。李济发说:“好吧,只检举刘半间。”说到刘半间,没有人笑,看来刘星明的外

号大家都是知道的。车子慢慢往回开,进城之后李非凡先下车。开了几百米,明阳又下了车。李济运这才说:“发哥,你还是太鲁莽了。”

已到大院门口,李济发稍作犹豫,仍把车子往前开,说:“到了这地步,我只能这样了。”李济运说:“你不这样做只是散财,你自己可能不会有事。” “说不定。如果刘半间要趁势把我往死里整,我仍会有事的。”李济发的语气很激愤。李济运问:“发哥,你们三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谁先找的谁?”

李济发说:“李非凡先找的我,具体怎么做是我讲的。”

“什么时候?”

李济发说:“有几天了。”

李济运又问:“明阳是你找的吗?”

李济发说:“明阳是李非凡找的。”

“没让他们听录音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记住了你的话,没让他们听。”

李济运说:“录音的事你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里面提到成省长,这对你是危险的。”

李济发开着车在城里转圈子,街上早没几个人了。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街边堆着垃圾和残枝落叶。今年的卫生县城创建工作还没启动,街道又是脏兮兮的。车子开得慢,落叶不时打在车窗上。李济运望望车外,突然觉得很陌生。县城喧哗和杂乱的调子褪去,居然不太认得了。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这么想倒掉刘半间,为什么?”

李济发沉默半天,轻轻地说:“济运,不瞒你说,县委常委和几大家主要领导里头,只有你、明县长和朱部长在我矿里没有股份。”

李济运虽早就猜到有领导在他煤矿入股,但听李济发说出来却仍是暗自吃惊。他问:“实股还是干股?”

李济发说:“还用问?肯定是干股。”

李济运摇头叹息,说:“发哥,你上了李非凡的当。”

李济发说:“我知道。李非凡找我,把话说透了。他估计我会接受调查,就叫我先下手为强。利害关系我很清楚,受我好处的只有刘半间是外地人,其他人都是乌柚人。我没必要同这么多乌柚人结仇。这会是世世代代的仇,我们家会在乌柚活不下去。”

李济运问:“李非凡叫你把刘星明检举了,就保护了他和所有乌柚本地领导,是吗?”

“是的。”李济发说。

李济运又是叹息不止,说:“发哥你有些天真。真的进去了,你顶得住吗?人家要撬开你的嘴,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还有旺坨已经在里头了。”

李济发说:“济运你放心,你发哥我不是小孩子。旺坨不知道任何事,都是我一手处理的。”

“李非凡这个人太阴险了!”李济运烟瘾发作了,点上了烟,“发哥,既然如此,你真不能把什么都吐了。”

李济发说:“明县长是条汉子,我给他送过钱,他不肯收。我请他入股,他回绝了。他也讲游戏规则,背后从来不整我。”

车子再转到大院门口,李济运就下去了。他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喝了一大杯温开水就上床睡觉。舒瑾醒过来奇怪地望望他,说:“你怎么像地下党员了?”李济运听了舒瑾的埋怨,心里竟是猛然一惊。舒瑾都看出他的异样,他是否真有些鬼鬼祟祟的?他闭着眼睛装睡,脑子却是乱哄哄的。检举能否成功,他没有把握。哪怕成功了,于他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他答应了明阳和李非凡,就不能再往回退了。

第二天,李济运很快就把检举信弄好了。他把检举人的职务都写在落款处,只等着他们签名。他打印了五份,马上去找明阳。明阳看了检举信,说:“很好!你把李非凡叫来,吴德满由他请来。一起来,当面签字,免得有人临时退场。”

李济运说:“明县长,我打印了五份。我想这材料不能只交给一位领导,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交给几个领导,此事就捂不住。”

明阳说:“我同非凡商量了,我俩一起去市里跑一趟,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和纪委书记,一人一份,正好五份。”

不到二十分钟,几个人都到齐了。吴德满有些紧张,他毕竟是才加入的。明阳说:“老吴你不用怕,我们这是为民除害。”

吴德满笑笑,说:“我不是害怕,只是心理准备不足。既然各位意见统一了,我参加一个!”

四个人都签了字,明阳说:“济运,麻烦你再找济发同志,请他最后签字证实上面情况属实。我同非凡同志下午就去市里,德满同志愿意的话也一道去。”

吴德满稍略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们三家都去!”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再打李济发电话,却是关着机。又打了他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听。他感到有些不祥,想打嫂子电话。可他拨了几个数字,马上又停住了。他打舒瑾电话,说:“你打一下嫂子电话,问问发哥在哪里。”

过了会儿,舒瑾回电话说:“嫂子正着急找人哩!她说昨天发哥吃过晚饭出门,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李济运又跑到明阳那里,告诉他李济发不见了。明阳马上打朱达云电话,说:“达云吗?你叫财政局李局长到我这里来一下。”

朱达云过几分钟亲自跑来了,说:“手机关着,财政局没人知道他哪里去了。他的司机说昨天晚上李局长自己把车开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看见车子。”

明阳骂道:“这个李济发,纪律性到哪里去了。”

朱达云走了,李济运说:“明县长,会不会出事?”

明阳说:“不会这么凑巧的。”

李济运问:“那还要不要等他签字呢?”

明阳说:“要等,他的签字是关键。”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胸口闷得难受。他越来越感觉不妙,怕李济发真的出事了。若不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人只有两种可能消失:一种是红道叫纪委找去了,一种是黑道叫烂仔找去了。

李济运打明阳电话,问:“明县长,有没有可能是纪委找他去了呢?”

明阳说得很断然:“绝不可能!纪委找局级领导谈话,得先经刘星明和我两个人同意。不着急,等等吧,不会有事的。”

整整三天,都没有李济发的消息。李济运真急了,心想必定是出事了。嫂子跑到他家里哭,他躲进屋里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是不是叫他家属报案?”

明阳想了想,说:“由他家属自己做主吧。”

李济运出来同嫂子讲:“嫂子,应该没事的。为以防万一,你报案吧。”

财政局长失踪是件大事,周应龙马上跑去找刘星明。常委们紧急集中,听取周应龙汇报。刘星明听完情况,说:“应龙,公安局抽调最精干的力量,务必尽快调查清楚。人不见了还躲得几天,一辆三菱吉普,两吨多重一坨铁盒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公安有手段,先调阅这几天所有监控录像,重点是高速路口,看是不是出县了。”

散会之后,李济运悄悄儿去了明阳那里。明阳说:“济运,你这几天别老往我这里跑。”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说。大院门口是有监控录像的,我回来时是在大门口下的车。他还打过我的电话。我是想同明县长对对口子,到时候怎么说。”

明阳想了想,说:“我是接的李非凡电话,我刚才回忆过了,我上下车的地方都不是监控区。你看自己怎么说吧。此事本应说真话,但不是时候。”

“这个东西呢?”李济运拍拍手里的公文包。

明阳说:“我想不等了,今天下午就同非凡、德满同志到市里去。”

李济运把检举信拿出来,却说:“没有李济发的签字,检举信的威力小了大半啊!”

“不见得,组织上不会不相信三个县级领导吧?”明阳说。

正说话间,李济运收到了短信。他暂时不看,出去再说。明阳刚接过检举信,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说:“哦,朱部长,哦哦,明天吗?好好!”

明阳放下电话,说:“成部长明天到乌柚来。”

“哦!”李济运问,“那你们今天还去吗?”

明阳说:“去,当然去!晚上就可以赶回来。”

李济运告辞出来,看看是朱芝发的短信:成明天到县里来。

他暂不回复,一会就到办公室了。他打了电话,问:“视察工作?”

“不知道。人家是市委领导,只通知你们县委办。”朱芝说,“我是接到你们县委办电话。”

“那你管什么闲事?”李济运说。

朱芝听得没头没脑,问:“我管什么闲事了?”

李济运笑笑,说:“我刚才正在明县长那里。既然没通知你,你明天到不到会,听刘书记安排。”

朱芝也笑了,说:“我以为你吃醋哩!”

李济运笑道:“还好先收到短信,不然真吃醋。老妹,我只是开玩笑。你还是要准备好汇报,不管用不用得着。”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找于先奉,问:“听说成部长明天到县里来?”

于先奉说:“刚接到电话通知。我去您办公室,您不在,就向刘书记报告了。刘书记在电话记录上做了批示。”

李济运接过电话记录,见刘星明批道:知道了。请明阳同志汇报经济工作,朱芝同志准备好宣传工作汇报。

“落实了吗?”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已报告明县长了,跟朱部长也说了。”

听于先奉说话,无意间就是春秋笔法。他向明县长是报告,同朱芝只是说了。同样都是县领导,在于先奉眼里斤两很明显。李济运很不喜欢于先奉的势利眼。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又同李非凡通了电话,两人对好了口子。左思右想,自己先打了周应龙电话,说:“应龙,有个情况我先同您说说,看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周应龙很警觉,说:“李主任您稍等,我在会议室,就出来。好好,您说吧。”

李济运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多钟,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事同我讲,叫我下楼去。我下去了,上了他的车。发现他自己开车,没有别人。我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想找我说说话。然后就开车出去,在外面转了大概个把小时。谈话具体内容我暂时保密,你猜猜也该知道,就是同桃花溪矿难有关。他大概是说压力很大,心里很委屈。十点多,他送我回来。我在大院门口下的车,监控应该可以看到。”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们正在看那段录像,您下车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李济运说:“时间差不多。我第二天打他电话,想再安慰安慰,发现他关着机。”

周应龙问:“李主任,他那天的情绪您可以描述一下吗?有没有轻生的念头?或者说到过被人恐吓等情况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他没有表现轻生的情绪,只是说事情有些冤枉。具体内容我暂时不说吧,到时候根据破案需要,有必要我再说。”

周应龙说:“好好,我明白,我理解。”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县里四大家领导和全体常委都赶到梅园宾馆。成鄂渝正在路上,县里领导得先候着。这么隆重的场面,刘星明亲自安排的。他说鄂渝同志以市委领导身份到乌柚,这是第一次。李济运同朱芝来得最早,他俩得先看看细节,包括会场座签的顺序,鲜花和水果的摆放。明阳后来也来了,同李济运握握手。李济运从明阳握手的力度,猜到昨天他的漓州之行很顺利。

十点钟,李济运电话响了。他放下电话,说:“成部长马上到。”

刘星明站起来,说:“明阳同志,我俩下去接一下吧。”

又过了几分钟,成鄂渝微笑着进来了,刘星明和明阳跟在后面鼓掌。会议室的同志们纷纷鼓掌,都站了起来。成鄂渝拍拍手,又朝大家打了拱。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秘书马上跑上去拉开椅子。成鄂渝不急着坐下,先脱掉了长外套。秘书忙接过外套,等他坐稳妥了,又把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才蹑着脚离开。

刘星明拍拍话筒,说:“同志们,外面是寒风呼啸,屋子里是暖意融融。今天,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成鄂渝同志,来到我们乌柚视察指导工作,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成鄂渝起身鞠躬,掌声就像夏日的雨声突然暴烈起来。他微笑着坐下,拿手扶了扶话筒,掌声慢慢就停了。成鄂渝的普通话还过得去,乡音浓重的乌柚人听来,无端地平添了几分官态,似乎也更显得有水平。他只说了几句,平和而谦恭:“同志们,我来漓州工作时间不长,到哪里都还没有发言权。最近市委调整了领导分工,指派我联系乌柚工作。我过去从事新闻工作时,多次来过乌柚,结识了很多朋友。刘书记、明县长,都是老朋友了。还有济运同志,朱芝同志,达云同志,都很熟悉。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接上头,向同志们报个到。谢谢大家!”

刘星明说:“成部长,我是不是先向您介绍一下四大家班子,再请明县长汇报一下经济工作。有时间的话,再请朱部长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点点头,说:“很高兴!”

刘星明每介绍一位,成鄂渝便朝那人致意,遇着熟识的就说 “老朋友了”,那“老朋友 ”就点头不止。朱达云不算班子成员,刘星明最后刚准备介绍他,成鄂渝忙说:“达云同志,我们是老朋友。”朱达云便站起来行了个大礼。

介绍完毕,明阳开始汇报。桌前摆着汇报材料,成鄂渝仍摊开本子,要紧处记上几句。没拿本子出来的人就有些坐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顾盼左右,慢慢掏出本子来。包里没有本子可掏的,就不时在材料上画线。李济运看着有些想笑,就埋头看材料。朱芝同他并排坐着,他望不见她的表情。他瞟了眼她桌上的材料,却是她自己的汇报提纲。

明阳汇报完了,刘星明征求成鄂渝意见: “成部长您看看,要不要小朱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望着朱芝笑笑,说:“宣传工作,我们今后专门碰头吧。小朱部长是老部长了,我要向您学习!”

朱芝红了脸,忙说:“成部长您随时指示!”

成鄂渝又扶了扶话筒,说:“刚才,听了明县长的情况介绍,我觉得乌柚县领导班子是团结的,全体干部的作风是扎实的,各方面的工作是有成就的。一句话,乌柚县前景辉煌!下面,我根据最近市委常委会议精神,结合乌柚县的实际情况,谈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供同志们参考。”

成鄂渝讲完套话便滔滔不绝,从世界形势讲到国情省情,最后归结到乌柚怎么办。他并不谈具体思路,只谈观点和看法。过去调侃领导,开口就先国际后国内,全是不着边际的套话。现在似乎并不如此了。成鄂渝舌灿莲花,全场屏息静气。远在天边的西门子、微软、华尔街之类,听成鄂渝娓娓道来,似乎就在家门口。乌柚县的每一根经济神经,好像都穿越太平洋和大西洋,伸向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你不愿意伸出去,人家也伸进来了。他谈的还不光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涉及了。总之是放眼世界,高屋建瓴。

成鄂渝看看时间,讲话戛然而止。他的语言真是干脆利落,绝无拖沓。刘星明还有十分钟时间,用了好多成语评价成鄂渝的讲话,什么高瞻远瞩、醍醐灌顶之类,然后说:“全县干部将认真学习成部长的重要讲话,要把成部长的讲话精神贯彻到各项工作思路中去!”

散会时,李济运突然看见张弛和刘艳、余尚飞待在角落里。刘艳和余尚飞刚才在录新闻,李济运没有在意。张弛也在会议室里,却有些躲躲闪闪。他们三个人背对着众人说话,看样子要等大家走完了再离开。张驰也是得罪过成鄂渝的,李济运猜他内心必是又窘又怕。

中午,全体常委和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留下陪成鄂渝吃饭。刘星明请成鄂渝坐主位,朱芝在旁插话:“成部长,乌柚礼节,主客坐主位。”

成鄂渝笑道:“想起来了,济运同朱芝请我时,也是让我坐这个位置。好,入乡随俗吧。”

中饭吃得中规中矩,成鄂渝不似做记者时那么好酒,县里领导们劝酒也不再霸蛮。倒是频频举杯,喝多喝少自是随意。成鄂渝吃罢午饭就告辞,说下午还要赶到零县去。

成鄂渝同大家一一握手,上了车又摇落车窗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大门,刘星明他们举着的手才放下。刘星明酒意未消,又同天天见面的人握了轮手。李济运趁机同李非凡和吴德满握了手,彼此略略使劲暗递了信息。

李济运本来给成鄂渝安排了房间。既然客人走了,就不急着退房。李济运实在有些累,就去房间午睡。宾馆有中央空调,比家里还舒服些。他睡下来发了朱芝短信:不让你汇报,心里委屈吗?

朱芝回道:不汇报就不汇报,谁稀罕啊!

李济运又发道:不必往心里去。他上任后第一次来乌柚,应是市委领导的派头,不仅仅是宣传部长。他得听全面汇报,方显出身份。

朱芝回道:我不管这些。你在哪里?走时没看见你。

李济运告诉她:梅园休息,给他安排的房间里。

朱芝说:你休息吧。

李济运把身子移到床中央,感觉这双人床实在是太宽大了。

第二十二章

这几天李济运翻来覆去地想,李济发如果真被害了,说不定就是贺飞龙干的。贺飞龙有理由干掉李济发,也有可能受人指使。但都是没影的事,他只能闷在心里想。

他很想去问问明阳,市委书记是怎么说的,市长是怎么说的,人大主任是怎么说的,政协主席是怎么说的,纪委书记又是怎么说的。但昨天明阳说过,叫他这几天别老去找他。

他当然可以打电话,问问明阳或李非凡,要么就问问吴德满。可他就是不想打电话,好像怕听到坏消息似的。照说四个人做的事,他们三个人去了,回来就应该通个信。是不是情况不妙呢?左思右想,李济运就有些慌了。他终于打了吴德满电话:“吴主席,如何?”

“明县长没同你说?”吴德满说。

李济运说:“一早就开会,散会就分开了。我同他在一个院子,倒不方便去。”

吴德满说:“信都收了,没有表态。他们当然只能说原则话,说肯定会高度重视。”

李济运很想知道,五位市委领导原话是怎么说的。他得知道原话,心里才能判断。可他不方便在电话里太啰嗦,就不再细问了,只说:“吴主席您猜结果会怎样?”

吴德满说:“我想一时不会有消息。市委必得有领导先找刘谈话,看他是什么态度。如果他把自己说得干干净净,领导相信了,他就没事了。领导不相信,就会有外围调查。过程你也清楚,不会轻易调查一个干部,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

李济运说:“事情可能搞砸了。李济发不见了,怎么外围调查?”

“他就人间蒸发了?”吴德满问。

李济运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可能被害了。失踪都四天了。”

李济运心里恨自己不中用,怎么跟做了贼似的。突然想到成鄂渝,他似乎又有了信心。原来是市委副书记田家永联系乌柚,现在竟换成了一般常委成鄂渝。似乎在市委领导眼里,刘星明不如以前了。李济运想到这点,脚已踏在楼梯上了。但愿自己的分析有道理。

有天下午李济运在办公室看文件,突然听到敲门声,他喊道:“请进!”

没想到是刘星明进来了。他忙站起来,说: “刘书记您有事吗?”

刘星明不说话,自己先坐了下来。李济运暗自有些紧张,平常刘星明有事就打电话,尽管他俩办公室只隔着十几米。刘星明点上烟,望着李济运,半天不说话。李济运问:“刘书记喝茶吗?”

刘星明不答腔,只问:“济运,我俩共事多久了?”

李济运笑笑,说:“刘书记您今天怎么了?”

刘星明说:“我俩在会上争论,很正常。不应该因工作分歧而影响团结,这是我的基本原则。我想,这也应该是做领导干部的职业性格。”

李济运说:“自然自然。刘书记不往心里去,我非常感谢。”

“济运,如果您信任我,我想请您开诚布公,向我敞开心扉。”刘星明的表情严肃起来,就有些凶神恶煞。

李济运心想坏事了,他必定是听到消息了。难怪大家都不敢实名举报,上面那些人物都是靠不住的。可他不愿意轻易服软,只道:“刘书记,我不知道您要我说什么。”

刘星明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同您到底谈了什么?应龙同志向我汇报了,他说您不想透露谈话内容。”

原来是这样!李济运松了一口气,说:“刘书记,我确实不方便透露谈话内容。他谈到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我必须保密。”

“如果是破案必须的调查呢?”刘星明问。

“看情况吧。”李济运说,“假如他人真的出事了,有些话我也不能说。牵涉到有些人,死无对证,我怎么说?说了,倒成了我诬陷。”

刘星明说:“未必,调查就是了。”

李济运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事都调查得清楚的。”

刘星明叹息道:“济运,我们共事两年多了,您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啊!”

“刘书记您误会我了。”李济运说,“假如说,刘书记,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说李济发谈到您什么问题,我能说吗?我不会说的。一来我信任您,二来他人不在了。”

刘星明却笑了起来,说:“真说到我什么,你到时候也可以说嘛。我是相信组织的。”

“放心,刘书记,我肯定不会说的。”李济运说。

刘星明点点头,说:“济运,我很欣赏你的风格。不管工作上如何分歧,同志之间应有基本的信任。我是信任你的。市委领导调整了,县委班子肯定也会有些变动。对你,我会向市委领导推荐。你年轻,前程无量!”

李济运忙点头致谢:“刘书记,我的工作还有很大差距。跟着您干,我心里有底。”

刘星明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济发同志,我是很看重他的。不瞒你说,当时定他当财政局长,我是顶住压力的。上头打招呼的人多,可我得从工作出发啊!他现在凶吉未卜,我是忧心忡忡。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他出事了,我不希望又酿成什么新闻事件。桃花溪煤矿处理,我们只能听省里意见。我也赞同你的意见,矿里要是对处理有看法,通过法律渠道上诉就是了。我不会带个人观点。”

李济运在玩迷魂阵,话也说得漂亮:“刘书记,事后我反省自己,情绪也太冲动了。您是县委书记,您肯定要无条件服从省政府通报。您的立场是职守所在。我今天向您表个态,一旦牵涉到李济发家属闹事等问题,我会全力做工作。”

刘星明站起来,紧紧握着李济运的手,说: “济运,谢谢你!”

李济运把他送到门口,回到桌前坐下,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便打了周应龙电话:“应龙兄,有消息吗?”

周应龙说:“暂时没有任何线索。”

李济运试探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李济发同我谈的,好像没什么对破案有帮助。”

周应龙笑道:“我尊重李主任意见,不过问你们谈话的细节。”

李济运说:“好好。知道你们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们多动脑筋。案子不破,不知道会出什么麻烦。”

放下电话,李济运反复琢磨,似乎更加明白了。刘星明必定嘱咐过周应龙,不要过问他同李济发的谈话。刘星明自己来找李济运,想必是探听虚实。他确认李济运不会乱说,心里悬着的石头就落地了。李济运讲到死无对证,刘星明肯定暗自高兴。他对李济运所谓前程的暗示,无非也是灌米汤。乌柚人说迷惑人,就叫灌米汤。

李济发失踪的消息,早已经瞒不住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都在流传,李济运听了非常烦躁。每天吃过晚饭,舒瑾就去李济发家里,陪嫂子说说话。李济运有空也去坐坐,却只能是几句空洞的安慰。

桃花溪乡的宋乡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是赔偿再不到位,他们就稳不住了。李济运忙去报告刘星明,说:“刘书记,赔偿款再不到位,老百姓会闹到县里来。”

刘星明说:“济运,这事还是你负责。你到桃花溪去,同老百姓坐下来谈。按照这几年惯例,以每人二十万为限。煤矿的账已封了,我可以同法院说说,先动部分钱支付赔偿。”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有个请求。我同李济发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我最好是回避这个事。”

刘星明想了想,说:“好,你讲得也有道理。我另外安排人吧。”

李济运刚要告辞,刘星明又说:“济运,不急着走,坐坐吧。”

李济运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只好坐下来。最近这些日子,李济运每天睡前都在心里默念:但愿就在明天!他的所谓但愿,就是一觉醒来,发现刘星明被接受调查了。可是,每天都让他失望。刘星明脸上的络腮胡子照样刮得铁青,或者下基层调查研究,或者坐在主席台上讲话。开过一次常委会,刘星明照样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比画,在会议室里踱步。常委们不再观赏话剧似的望着他,只是当他转到眼前了,不经意地瞟上一眼。

李济运问:“刘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济运你越来越客气,这可是生分了。”刘星明笑笑,“去年创建省卫生县城功亏一篑。既然搞了,不再搞上去,没法向人民群众交待。我们今年改变工作策略,想聘请省里专家作指导组。你点子多,有什么意见?”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觉得这项工作意义重大,并不是有些同志认识的那样,只是县里的面子工程。去年最后没有被授牌,只能说明我们工作的确还有差距。爱国卫生组织管理、群众健康教育、环境保护、食品卫生、传染病防治等等,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这些才恰恰是老百姓最受益的。群众看到的卫生县城创建,只是拆铺子和扫街道,这个印象要彻底改变,不然就得不到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

“我很赞同济运的观点。”刘星明点头道, “我会把你这些观点着重提出来,不要以为除了拆铺子和扫街道,别的工作都是虚的。”

桃花溪矿难赔偿很顺利,老百姓拿到钱就没话说了。刘星明颇为得意,说这是一条重要经验:一切社会矛盾和问题,都可以用经济办法解决。李济运点头称是,心里却很不是味道。老百姓命贱如草啊!

日子过得很平静,刘星明那里看不出任何出事的迹象。李济运感觉心脏越悬越高,只是不知道明阳、李非凡和吴德满怎么想的?刘星明去过几次漓州,每次李济运都希望他不再回来。可刘星明每次都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有天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到明阳,轻声说:“真奇怪!”

明阳微微叹息,说:“不知道他们是慎重,还是想捂住。”

李济运说:“照理说送了五位领导,他们应碰在一起议议。”

“未必!”明阳说,“田书记走了,我没人可以说真话了。说不定哪天一纸调令,会让我离开这里。”

李济运说:“我想既然做了,必须做到。不然,会一败涂地。”

“李济发失踪,谁也没想到。没有李济发,再行动就难了。”明阳说,“济运,我有些后悔把你拉进来了。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没有反对。我怕害了你。”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别这么说。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了。不过这些日子,我天天都想着这事。”

明阳苦笑道:“我也是如此。就像判了死刑的人提出上诉,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消息。”

李济运事后想着这个比喻,心里说不出的悲凉。他们四人所为本来堂堂正正,却像做了坏事似的。他们居然让自己陷入深深的恐惧,像死刑犯侥幸地等待一线生机。李济运想到了那盘录音,还有李济发检举材料的原稿。他原先劝李济发不要寄出这个录音,现在局面完全变化了。李济发肯定已经出事,就不怕给他惹麻烦。他记得李济发说过,录音带复制过很多份,嫂子手里必定是有的。

李济运想好就去见嫂子,现在只能走这步棋了。他回去,却见嫂子已坐家里,舒瑾陪着她说话。见了李济运,嫂子眼泪哗哗地流:“济运,我是六神无主,想你发哥肯定是出大事了。你发哥说,他说不定会被抓进去,有人要整他。我现在唯愿他是被抓进去了。”

李济运叹息说:“真是抓进去就好了。”

嫂子哭道:“济运,你发哥告诉我,有事就让我找你,说你会告诉我怎么做。”

李济运还不想把自己手里的录音带拿出来,他怕别的录音带被人销毁,他手里的要留作最后的把柄,就问:“发哥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嫂子想了想,说:“有个录音带,你发哥说在老家也放了。”

“是吗?一定是有用的证据。”李济运早把那个检举材料复印过了,他把原件给了嫂子,说:“你把录音带同这个一起寄给省里成省长。事到如今,就只有求清官了。”

“成省长?”嫂子听着吓了一跳。

“对,成省长。”李济运说,“我讲,你把地址记下来。”

李济运便一字一句讲了省政府的地址,说:“你去省城寄,用特快专递寄。你还要自己写一封信,说你男人已经失踪,怀疑被人害了。你把失踪前的情况写详细。”

嫂子点头不止,好像如此做了,她男人就会回来。李济运看着心痛,知道她男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他小时候把发哥看成靠山,外面遇着有人欺负,就会说:“我告诉我发哥,打死你!”村里的小孩都知道发哥只是他的堂哥,就说: “又不是你亲哥哥!”李济运自小便想,发哥是他的亲哥哥多好。后来参加工作,李济运慢慢的就不太喜欢发哥那味道。两兄弟的往来就淡淡的。发哥如今出事了,李济运全想起他的好来。

李济运从家出来,心想信寄出去仍没有动静,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做这些事没有同明阳通半点消息,他越来越看出检举同事似乎违背游戏规则。万一刘星明倒台了,他也不想当反腐败英雄。他还得吃官场这碗饭,没人愿意同反腐败英雄做同事。

嫂子从省城回来,打电话来说:“济运,信已寄了。成省长能收到吗?听说都是秘书收信,秘书靠得住吗?”

李济运只说:“嫂子,寄了就行了,等待消息吧。”

李非凡给李济运打了电话:“济运,我们还有办法吗?”

李济运说:“信是您同明县长、吴主席送的,您看可不可以催问呢?”

李非凡说:“举报信写得很清楚,如果他们不予理睬,催有什么用?除非有新的证据或事实。”

李济运碰到吴德满,却见他大病一场似的,人瘦了好大一圈。李济运刚想开口说话,吴德满摇摇头走开了。看来吴德满非常后悔,不该卷进这件事。他想吴德满此时必定恨死了李非凡。不是李非凡去鼓动,吴德满不会做这傻事。

又过了几日,一个女孩跑到李济运办公室,问:“您是李叔叔吗?”

李济运看着这孩子感觉在哪里见过,问: “你是谁?”

“我是芳芳。”女孩说。

“你是芳芳?老舒的女儿?”李济运嘴都合不上了,不知道是惊是惧。

芳芳说:“舒泽光是我爸爸。”

李济运忙说:“芳芳你请坐。有事吗?”

芳芳说:“李叔叔,爸爸跟我说,李叔叔您是个好官。您告诉我,我爸爸真的有精神病吗?”

李济运说:“芳芳,你爸爸受了刺激。”

芳芳哭了起来,说:“毛局长同我说的也是这话!我告毛局长,法院不受理。告状都告不进,这是什么天下?”

李济运说:“芳芳你别哭。你家里的情况我很清楚,我也很难过。你爸爸只是受了点刺激,医院鉴定为偏执性精神病。放心,治治就好的。”

“我不相信!我去医院探望,不让我见人。就算治病,也要允许家人探病呀?难道他是政治犯吗?”芳芳说。

李济运好言相劝:“芳芳,听叔叔的话,你不要激动。”

芳芳说:“我激动也要关进精神病医院是

吗?”

李济运内心非常难过,却不能有半丝流露,只道:“芳芳,李叔叔不是这个意思。中国现在没有政治犯。你爸爸同我是老朋友,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讲。”

芳芳说:“我没有困难,我只要见我爸爸!你们说是把他送去治病了,我爸爸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李济运说:“芳芳,你给李叔叔时间。”

“什么意思?”芳芳追问。

李济运怕自己失言,忙说:“我是说你爸爸治疗需要一个过程。适当时候,肯定让你去见见爸爸。也不是我说了算,得医院说了算。”

芳芳说:“你哄三岁小孩啊!你说是医院说了算,医院说要县里开证明。看个病人,怎么比探监还难?”

李济运说:“芳芳,你现在情绪有些冲动。这样吧,你家里现在没人,到我家去吧。让舒姨给你做点好吃的。”

芳芳哭泣着磨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话。她要去看望爸爸,李济运不能答应。真希望刘星明今天就出事了,他就可以准许芳芳去看爸爸。芳芳毕竟还是个孩子,磨不通李济运就只好哭着走了。

下午四点多钟,明阳突然打电话来:“济运,快到我这里来!”

李济运听明阳很急切,心想必定是坏事了!他甩上门,匆匆下楼。他第一次觉得楼前的坪太辽阔了,怎么也走不到对面去。他又不能跑步而往,从县委这边飞快地往政府跑,很容易让人胡乱猜疑。他爬上了政府办公楼,便想如果事情搞砸了,就退身官场自己混饭去。

走到明阳办公室外,他先深吸了几口气,才敲了门。明阳在里头应道:“请进!”

没想到他推门进去,明阳却是笑容满面,说:“济运,好消息!”

“他倒了?”李济运问。

明阳长舒一口气,说:“已被市纪委留在漓州了。”

“太好了!”李济运忍不住击掌,“他今天去漓州,我这个县委办主任居然不知道!”

明阳说:“济运,现在还只有我俩知道这事。骆副书记正在赶来乌柚的路上,晚上要开个紧急常委会议。你马上通知一下,请常委们晚上八点钟准时到会,传达市委重要指示。请非凡同

志、德满同志列席会议。”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兴奋得晚饭都不想

吃。他先打了朱芝电话:“老妹,好消息!”朱芝笑道:“你中彩票了?”李济运说:“比中彩票更好的消息!”朱芝又笑道:“我中彩票了?! ”李济运笑道:“不同你开玩笑!刘被调查

了!” “刘?哪个刘?”朱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星明!”李济运说。朱芝说:“老兄,今天可是四月一号啊!”李济运顿了顿,说:“哦哦,对对,今天是愚

人节。老妹,这不是开玩笑。你晚上八点钟来常委会议室开会!我只告诉你,你不要说,会上由骆副书记宣布。”

“我现在就到会!”朱芝说着放了电话。

朱芝推门进来,李济运正在打电话:“对对,传达市委重要指示精神。我也不清楚,精神在市委领导脑子里。”

李济运放下电话,朱芝把门反锁了,抱着他就吻了起来。李济运缓过气来,说:“老妹,你把门打开,我电话没打完。”

朱芝笑笑,过去开了门。李济运继续打电话,都只说传达市委重要精神。李非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全体常委都到会吗?”

李济运笑笑,说:“常委会,当然是全体常

委都到会。”李非凡又说:“我是列席会议,就请假吧。”李济运说:“李主任,今天会议非常重要,

不可以请假。”李非凡故意挑刺:“济运老弟,到底是什么事你都不知道,怎么知道非常重要呢?”李济运又只好笑笑,说:“李主任,您是老

领导,我只能按领导原话通知。” “哪位领导的原话?”李非凡抓住不放。李济运只好虚与委蛇,说:“市委骆副书记

的原话。”李非凡一听惊了,说:“啊?我明白了!但是,真的吗?”李济运估计李非凡猜到了,便说:“电话里不说吧,你到会就知道了。”放下电话,李济运说:“这个李非凡,真是不平凡。”通知完了,朱芝问:“哥,奇迹是怎么发生的?”

李济运靠在椅背上叹息:“算奇迹吗?”

朱芝笑笑,说:“也是,算什么奇迹呢?我见有个老人家看报纸,读一篇贪官下台的报道,就说,这些当官的,每人发一包老鼠药算了!我听着哭笑不得,就想真每人发一包老鼠药,哥你冤枉了,我也冤枉了。”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我俩说着说着就偷换概念了。你问的奇迹是怎么就把刘弄下来了,我说的是倒个县委书记不稀罕,倒谁都不稀罕。”

李济运不回去吃饭,朱芝也不说回去。两个人坐到快八点,一同进了会议室。明阳早就到了,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望见李济运和朱芝,笑道:“你俩可是比翼双飞啊!”

明阳从来不开玩笑的,朱芝脸就红了,说: “明县长也幽默起来了。”

明阳笑笑,问李济运:“都通知到了吗?”

李济运说:“都通知了。”

明阳说:“你俩打打招呼,我去接接骆副书记。”

明阳出去了,常委们陆续进来。李非凡和吴德满也到了。李非凡过来握手,轻声问:“真的?”

李济运说:“真的。”

李非凡紧紧地握了他的手,说:“那还干吗那么神秘!”

李济运说:“这事只能由骆副书记宣布。”

李非凡拍拍他的肩膀,玩笑道:“济运倒是很讲纪律啊!”

李济运没有安排工作人员,自己亲自倒茶。朱芝就去帮忙,有人就开玩笑,说他俩是常委中的金童玉女。朱芝便自嘲说,有这么老的玉女吗?常委们好像都感觉到了异样,目光老在会议室里搜索,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听到会议室外有声响,常委们都把目光转了过去。骆副书记进来了,明阳跟在后面。明阳没有按惯例鼓掌,里面也没有掌声。骆副书记握了一圈手,明阳恭请他坐下。骆副书记握手时是微笑的,坐下之后脸色就严肃了。他示意明阳:开始吧。

明阳说:“骆书记风尘仆仆赶来,是要传达市委一个重要指示精神。下面请骆书记讲话。”

大家都像受了暗示,没有人鼓掌欢迎。骆副书记说:“同志们,明阳同志刚才说到我时,省去了一个副字。我今天要传达的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们就一切按规矩办吧。我是市委副书记,受市委和王书记委托,向同志们宣布,乌柚县原县委书记刘星明同志,因涉嫌严重经济问题和其他重大违纪问题,市委决定该同志停职接受调查。”

骆副书记的话,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回力。所有人都木木地坐着,听骆副书记继续讲下去:“市委将尽快就乌柚班子作重新安排,在此之前由明阳同志负责全面工作。”

骆副书记传达精神很干脆,估计都是市委决议的原话。他眼看着说完了,又长叹一声,道: “同志们,刚才传达的是市委指示精神。下面还讲几句,算是我个人的感受。今天是四月一日,西方人过的愚人节。我真希望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呀!刘星明同志走到这步,我很痛心。我不愿意看到任何同志出问题。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一个人的成功,不容易!一个家庭的幸福,不容易!可是,就因为不自律,就因为贪婪之心,把一切都毁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乌柚县副科以上干部,全部集中在梅园宾馆。会议室一片哄闹声,看来消息早已传开。主席台上居然没人,就像疑有伏兵的空谷。不时有人引颈而望,似乎害怕出现某种怪物。

终于,明阳领着骆副书记上了主席台。明阳走到台前,同下面前排的人打招呼。前排的人都摇着手,谁也没有站起来。前排坐着的是其他县级领导,他们都不愿意上去。

宽大的主席台上,只坐着骆副书记和明县长,明显地有些孤独。他俩相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明阳拍拍话筒,场面就静下来了。明阳的开场白很简短,只说下面请市委骆副书记传达市委重要指示。他同样也没鼓掌,下面也没有掌声。

骆副书记先讲的几句话,同昨晚在常委会上讲的只字不差。讲完那些话,骆副书记又讲了一个小时。大意是统一认识,安定人心。说绝不能因为一人一事,就全面否定乌柚县的干部队伍。他说了很多严厉的话,却不再点刘星明名字。毕竟还是正在调查中的事,他不会把话说得太过了。

散会时已是中午,中饭还是要吃的。但大家似乎都没有兴致,明阳拉住了李非凡和吴德满,请他俩留下来陪骆副书记。李济运是跑不脱的,他是必须陪的。朱芝被骆副书记自己叫住了,玩笑说:“小朱,我不当你的部长,你饭也不陪我吃了?”

朱芝笑道:“骆书记真会批评人!我想赖着吃饭,怕您不赏饭吃!”

李济运突然瞟见贺飞龙,只见他正要走不走的,想让人留他吃饭似的。李济运装作没看见,请骆副书记进餐厅。心想贺飞龙为什么在这里游荡?突然想起,他早已是县长助理,今天被通知来开会。

餐桌上,谁都不提刘星明的事。又毕竟有这事堵在心里,酒就喝得不尽兴。彼此敬酒都是只尽礼节,没有霸蛮劝酒。午饭不到一小时就用完了,骆副书记告辞回去。

第二十三章

没几天,乌柚人都知道是谁检举了刘星明。传言自有很多演义成分,有些细节很像小说家言。说是本来刘星明的后台很硬,但乌柚县全体班子要集体辞职,那个后台就不敢保他了。他的后台是谁又有很多个版本,市委王书记和成省长都被说到了。但检举人却是一个版本,都清楚是哪四个人。

乌柚凡有大事,民间都会流传段子。这回刘星明出事了,乌柚人就说县里四大家,原来是三吃一。三吃一是扑克牌的打法,全国都很流行,各地规则有异。乌柚有自己的打法,此处不去详述。乌柚人把刘星明时代叫做三吃一,说的是人大、政府、政协都同县委书记对着干。比喻有点意思,县委书记正好是庄家。只因刘星明不按套路出牌,打了个大倒光。

朱芝到李济运办公室,很吃惊的样子,问他:“检举刘,你是参加了吗?”

李济运说:“你知道这个没有意义。”

朱芝有些紧张的样子,说:“我听说了很后怕。假如检举没有成功怎么办?检举领导干部的天天有,有几个成功的?”

李济运笑笑,说:“幸运,成功了。”

朱芝锁着眉头,说:“唉,还算你们成功了。”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不同意。不是件好事啊!”

“道理我明白。”朱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想着就是气愤。怎么像干了坏事似的?哥你替我着想,怎么不为自己着想呢?”

李济运说:“我不一样,于公于私我义不容辞。发哥是我的堂兄。”

朱芝问:“李济发就这么消失了?他开着车能到哪里去呢?”

“公安说没有出县,所有出县的口子都有监控。”李济运说,“我听很多人说起李济发,都是非常关心,非常痛心的样子。我知道有些人是真心,有些人是假心。有的人巴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得他好处的人就安心了。”

“人心真黑!”朱芝说。

李济运这几天都在想,刘星明被停职,到底是因为哪封信?是送给市里领导的,还是寄给成省长的?或者,两封信都起了作用?骆副书记没有半点暗示,更不公开表扬他们四个人。他们真像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

“你说明县长会接书记吗?”朱芝问。

李济运说:“我估计你说话这三秒钟,乌柚县有几万人在想这个问题。想得最多的肯定是明县长自己。但谁也说不准。”

朱芝说:“真是明县长接书记,倒是件大好事。他这个人正派。”

李济运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了:“发哥讲,县里领导里头,没有拿他好处的只有几个人,你一个,我一个,明县长一个。”

朱芝笑笑,说:“哥,依现在的逻辑,我们没拿好处,人家未必就说我们正派,只会说我们没本事。”

李济运说:“我倒宁愿没这个本事。”

朱芝说:“哥你误会我意思了,我不是羡慕人家,而是说如今是非、黑白都颠倒了。可是,明县长那里发哥肯定会送,除非他不肯收。”

李济运说:“你说对了,发哥送过,明县长拒收。”

朱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说:“明县长叫人敬佩!”

李济运苦笑道:“光你我敬佩是没有用的!明县长不会收别人的,肯定也不会送别人的。你想想,就明白了。”

朱芝说:“我们说着说着,好像用人之风已经坏透了。但是,你我在县里也算是领导干部,我俩都没有送礼走门子的习惯呀?”

李济运笑道:“当然不是说谁的官都是买来的。但是你得承认,没有任何根由,我俩都是做不到县委常委的。我是跟田书记跑了多年,得到了他的赏识。你呢?不是前任县委书记正好是

你爸爸的老下级,你也不会这么顺!”

朱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想想也是的。”

“检举虽然成功了,说不定麻烦也来了。”李济运忽又叹息起来,“我们得罪的肯定不是一个刘星明,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个集团,或许有上面的领导,还有下面的大小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报复就会落到头上。”

朱芝说:“我早知道他们邀你,我也会阻止你。我注意过媒体的报道,那些腐败大案的检举人,没有谁有好下场。检举不成功,日子更不好过。检举成功了,日子也不好过。”

李济运捏紧拳头,往桌上轻轻一砸,说: “既然做了,就等着吧。该来的都让它来!”

突然来了倒春寒,天气冷了好几日。夜里寒风吹得四处响,好像哪里都在出事。李济运每天都去明阳那里。明阳临时主持全面工作,他做得很明智,只把自己当维持会长。工作正常运转就行了,他不开会也不表态。明阳似乎只能如此,他如果真把自己当县委书记了,就怕为日后落下笑柄。

听说李非凡最近很忙,一直在市里和省城出差。李济运太了解这个人了,知道他必有所图。果然就有传言,李非凡正四处活动,想接任县委书记。省委书记通常都兼任省人大主任,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可以是人大主任呢?但乌柚县委书记的版本,不光只是李非凡版,还有其他多种版本。

乌柚县委书记的位置空了七天,骆副书记突然把熊雄送来了。从来没有传闻熊雄会来当县委书记,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熊雄的出场相当隆重,市委副书记同组织部谢部长一起来了。通常县委书记到任,只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陪着。

这回任命熊雄,做得很保密。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明阳,骆副书记把他请到市里谈了话。但明阳只提前两天知道这事,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李济运事后回忆,那天明阳从漓州回来,脸上不是很高兴。

熊雄来乌柚的前天下午,明阳请李济运过去,说:“明天开个会,四大家班子都参加。”

“什么内容?”李济运问。

明阳笑笑,说:“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嘛。新书记到任,明天上午骆副书记和谢部长亲自送过来。”

李济运不免有些吃惊,问:“谁呀?”

明阳说:“你应该知道了吧?”

李济运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明阳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说:“你的老同学熊雄。”

“熊雄?”李济运打燃了火机停住了,半天没有把烟点上。

明阳说:“昨天骆副书记找我去谈了话。”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明阳说:“你那位老同学保密工作比我还好。他到乌柚来当书记,首先应该告诉你,这是人之常情。”

熊雄竟然这么老成,李济运没有想到。同学间平时无话不聊,李济运得出的印象,便是熊雄心无城府。他俩的私交也很不错,一个电话就能走到一起。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吩咐人发通知。于先奉听说熊雄会来当书记,脸上大放光芒:“李主任,熊书记是您的老同学,他来乌柚我们工作就更好做了。”

“是是,熊书记我们都熟悉。”李济运敷衍着。

他心里却不是很自在:要给熊雄打个电话吗?知道老同学要来当书记,却不打电话去祝贺,不太好似的。可熊雄自己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这电话该不该打。

李济运想了想,发了短信过去:老同学,祝贺你!

熊雄马上打电话过来:“老同学,很突然的事,还没来得及报告你哩!”

李济运笑道:“老同学,你话说反了。今后我天天要向你报告。”

熊雄说:“济运,我到乌柚来是两眼黑,拜托你多支持啊!”

李济运说:“老同学尽管吩咐,我们明天恭候你到来。”

简单说了几句,两人就放了电话。李济运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电话过去什么事都没有了。熊雄没有先告诉他,必是有自己的想法。官帽子也如同赚钱,钱是落袋为安,官帽子也得见了文件才算数。煮熟的鸭子,还真有飞的。

朱芝接到通知,马上就下楼来了,说:“熊雄来当书记,真没想到啊!”

李济运开她玩笑:“看样子你对市委这个安排有意见?”

朱芝笑了起来,说:“你可真会打棍子啊!他是你的老同学,听你说他人很正派,算是乌柚的福气吧。”

李济运笑笑,说:“组织上安排谁来,都不会觉得这个人不正派。”

又轮到朱芝开他的玩笑了:“那就是你对市委有意见了。”

李济运说:“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不是吗?每次上面派领导来,我们都满怀希望。可来的有好人,也有不太好的,甚至还有坏人。不过熊雄我了解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

朱芝说:“我听说熊雄来当书记,真的非常高兴。常听你说,你这位老同学如何有才,如何正派。”

李济运突然大笑起来,朱芝问他什么事这么好笑。李济运摇摇头,死不肯说。朱芝佯作生气,说:“你肯定就是笑话我!”

李济运只好说:“你说到正派,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个朋友,他说自己最高理想,就是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们都笑他,说人家都跟你当情人了,你还要求人家作风正派!”

朱芝真生气了,红了脸说:“你什么意思啊!”

李济运知道自己失言,却又不好怎么解释,只道:“我是说,有时候正派这个词,还真不好怎么说。”

“我再不理你就是了。”朱芝说。

李济运急了,说:“你想多了,我哪里有那意思!”

“那什么意思?”朱芝忍不住又笑了,“那你是说,做官就跟做情人一样,作风都不正派?”

李济运笑道:“傻呀你!你我都是官员,我才不会骂自己呢。我这笑话说得不是地方,神经错乱了好吗?”

第二天上午十点,乌柚县四大家班子,尽数聚集梅园宾馆。会议室照例是头天晚上安排的,全体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摆了座位牌。明阳去门口迎接骆副书记和熊雄,李济运在会场打招呼。有人过来同李济运说话:“熊书记同你是老同学?”李济运笑笑,点点头。他突然发现大家对他比平日更客气,似乎是他当县委书记似的。心里感觉怪怪的,有人问到熊雄,他就含含糊糊地笑。

李济运见李非凡还没有来,就问于先奉: “老于,李主任通知到了吗?”

于先奉说:“李主任说在漓州看病,尽量赶回来。”

“你再打个电话吧。”李济运说。

于先奉出去打了电话,回来说:“李主任他请假,说今天要做检查。”

李非凡说不定是闹情绪,他可能真以功臣自居,想着坐地分赃。李济运望着李非凡的座位牌有些刺眼,想去拿掉。可他走过去又忍住了,就让它空着。

大家的脑袋都转向门口,原来那里响起了掌声。明阳拍着手进来了,里面立即响起了掌声。李济运上去引导骆副书记、谢部长、熊雄就座。骆副书记就同李济运握了手,拍了他的肩膀。拍肩膀是官场一门功夫,很多领导善用此道法门。有人叫领导这么一拍,浑身经络都舒泰了。说不定台下有人看在眼里,就会生发许多猜想。他们会以为骆副书记很赏识李济运,而新来的县委书记又是他的同学。说不定市委有那个意思,让两位老同学做黄金搭档?

骆副书记瞟了眼李非凡的座位牌,问:“非凡同志呢?”

李济运说:“非凡同志身体不适,请假了。”

骆副书记眉头稍稍皱了一下,说:“那就把牌子拿掉吧。”

李济运拿掉李非凡的牌子,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他是故意把李非凡的牌子留着,好让骆副书记看了不高兴。李非凡这个人他真的不喜欢,但也不必对他使这种小心眼。

明阳敲敲话筒,开始主持会议。程序简单,一、谢部长宣布市委决定,任命熊雄同志任乌柚县委书记,同时介绍熊雄同志基本情况;二、熊雄同志讲话;三、骆副书记讲话。最后,明阳代表乌柚县全体干部对熊雄同志表示欢迎,表示将在新的县委班子领导下,一如既往地如何如何。明阳的话经不起推敲,熊雄的到来早已不在乎你欢迎还是不欢迎。只因他主持会议,顺着意思就得说出这些话。人的嘴巴很容易不受脑袋的支配,人们也习惯了把人的脑袋同嘴巴分离开来。各位讲的话多是提头知尾,并没有多少新意。听者并不介意,知道有些套话是必须讲的。

吃过午饭,骆副书记和谢部长就回去了。熊雄留了下来,住在梅园宾馆。事后听干部们议论,市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双双护送熊雄,可见他在市委领导心目中分量多重。却又有人说,只能讲乌柚是腐败重灾区,市委来了两位领导,原是镇邪气来的。

晚上,熊雄约李济运去坐坐。晚餐照例有接待任务,李济运陪同熊雄接待客人。熊雄私下同李济运开玩笑,说:“我到乌柚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唉,这种陋习,怎么得了!”李济运笑笑,说:“谁也没办法。”

明阳同李济运一起陪熊雄进房间去,闲话几句,明阳便说:“你两位老同学说说话,我先走了。”

明阳一走,熊雄笑道:“济运兄,明县长倒是个直爽人。”

“明县长就是人太直。”李济运说。

同样是说明阳直爽,熊雄和李济运的意思似有不同。熊雄是赞赏明阳,李济运却是替他叹惋。但直爽是谁都愿意标榜的缺点,背后说人家太直了并不是诋毁。顺着这个话题,很容易说到班子成员的性格。但李济运没有说下去,熊雄也没有问别的人如何。李济运要是再退回去几年,他会把自己对县里干部的了解,一五一十告诉老同学。他现在不会这样做了。自己的看法未必就对,不要误导了别人的判断。人家也未必真相信你说的,谁的肩膀上都扛着脑袋。

李济运没有对熊雄称兄,也不再叫他老同学,只叫他熊书记。熊雄也不讲客气,任老同学对他书记相称。他却仍口称济运兄,或是老同学。两人聊了半日的闲话,自然就说到了刘星明。他俩回避不了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忌讳。

熊雄问:“济运兄,刘星明到底会有多大的事?”

李济运说:“财政局长李济发检举,刘星明从他们家煤矿受贿三百五十多万元。外面传说,刘星明在乌柚受贿至少上千万。看调查结果吧。”

熊雄说:“听说李济发是你的堂兄?”

听熊雄这话,乌柚的事他知道不少。李济运便问:“熊书记,你应该知道乌柚哪几位干部检举了刘星明。”

熊雄说:“有所耳闻。”

李济运苦笑道:“我算一个。”

熊雄并不多说,只道:“听说了。”

听得有人敲门,李济运去开了,来的是李非凡同贺飞龙。熊雄同李非凡也是认得的,忙握手迎了进来。李非凡笑道:“非常抱歉,没有迎接熊书记。我今天上午在市医院做检查,临时接到通知,我已服药了。检查前吃的药。”

“检查情况如何?”熊雄问了问他的病情,又道,“李主任,你是乌柚县老领导,今后多向你请教。”

李非凡客气几句,指了指贺飞龙,说:“熊书记,这位是贺飞龙,县长助理,企业家。”

熊雄同贺飞龙握了手,说:“久闻大名!乌柚县的创举,提高民营企业家的地位。”

李济运站起来,说:“李主任,飞龙,你们同熊书记聊吧,我有点事先走了。”

李非凡便同李济运握了手,贺飞龙也来握了手。谁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场面的气氛本来就暧昧,不怕再添个暧昧的表情。

李济运出来了,慢慢走回去。心想李非凡开会装病,引见贺飞龙却这么起劲。乌柚只要来了新领导,贺飞龙总会最先联络上。穿针引线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不介绍别人也会介绍。没人介绍贺飞龙也有办法搭上来。

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叫来于先奉,商量熊雄的房子怎么安排。于先奉说:“没有空房子了,只有等刘星明房子空出来。”

李济运说:“你再想想办法吧,可以问问武装部。”

于先奉走了,李济运去梅园宾馆。办公室也没安排,熊雄只能待在宾馆里。李济运送了一叠材料去,说:“这些是乌柚基本情况,包括领导的分工,重要项目的责任领导。熊书记你先看看,需要什么告诉我。”

熊雄接过材料,笑道:“辛苦你了济运。”

李济运说了房子的事,熊雄说:“刘星明的房子就不考虑吧。一年半载结不了案的。我赶着人家搬家,也不太好。”

李济运琢磨熊雄的意思,也许是嫌那房子不吉利。那栋常委楼要说都是凶宅,不论哪套房子总有前主人出过事。李济运自己住的这套,有位住过的副书记还在牢里没出来。有回报纸上说,有个官员倒台,从他家墙壁里挖出巨款。舒瑾就乐了,对李济运说:“你猜我们这墙里藏没藏钱啊!”李济运逗她:“明天起你不要上班,就在家里挖墙。人家牢都坐几年了,肯定没交待。你挖到了,就发财了。”

熊雄没事吩咐,李济运准备告辞。熊雄却问:“济运,朱达云怎么样?”

李济运不想品评人物,只道:“朱达云是政府办主任,做过乡长和乡党委书记。熊书记跟他很熟吗?”

“哦,我随便问问。”熊雄马上就把话岔开了,“听有人说刘星明什么刘半间,什么意思?”

李济运说了刘半间的典故,背了那首 “白云半间僧半间 ”的诗。熊雄既不觉得幽默,也没发任何感慨。依熊雄往日的心性,他至少会哈哈大笑,也许还要说刘半间嘴上冠冕堂皇,做的却见不得人。原先听李济运说起乌柚不平事,熊雄可是拍案而起。

终于在武装部找了套房子,熊雄七天后住进去了。熊雄的办公室也调整出来了,刘星明的办公室还打着封条。李济运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武装部的房子好,这些年还没听说武装部干部出事。”

熊雄笑道:“李主任,你相信风水?”

第一次听熊雄叫他李主任,李济运听着有些不习惯。熊雄对他的称呼,从济运兄或老同学,到济运,到李主任,花了一个星期。李济运知道这样才是正常的关系,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叫他熊书记。这也是多年心得。新做官的人,最初听人叫他职务,总要谦虚几句。你若依着他的谦虚,不叫他的职务,却又把他得罪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谦虚。

老同学刘星明从精神病院出来,李济运并不知道。他看见刘星明同陈美在大院里走过,忙下车去打招呼。他远远地伸过手去,刘星明犹豫着抬了手。

“老同学,哪天回来的?”李济运问。

“哪天?”刘星明回头问陈美。

陈美说:“回来三天了。”

李济运说:“回来也不说声!晚上请你吃饭!”

陈美忙说:“济运你忙吧,星明不想到外面去吃饭。”

刘星明说:“是的是的,你忙吧。”

李济运看出人家待他很冷,心里难免尴尬。他仍是笑眯眯的,说:“一定要请你,哪天约个时间。”

陈美拉拉刘星明,两口子就走了。今天熊雄要去看旧城改造,李济运得陪着。熊雄早上去梅园宾馆陪个客人吃早餐,李济运这会儿去同他会合。刘星明走了,李济运朝他背影招招手,上车赶到梅园宾馆去。

李济运站在梅园宾馆坪里,不断地有人过来打招呼。都是天天见面的熟人,李济运却感觉他们的笑容,握手的力度,都不太一样了。真是奇怪,熊雄的到来,似乎让他位置显赫了。李济运想着暗自好笑,他自己早就忘记他俩是老同学了。

熊雄同李济运赶到旧城改造指挥部,李非凡同贺飞龙早就候着了。刘艳和余尚飞也早到了,忙扛着机子拍摄起来。李非凡同贺飞龙迎上去,握了熊雄的手,又握了李济运的手。李非凡说:“飞龙,你把情况向书记汇报一下。”

贺飞龙就像作战参谋长,拿棍子指着沙盘。因为有电视录像,贺飞龙就操着普通话。乌柚场面上的人多爱讲普通话,怪就怪在平常听乌柚普通话不觉得太难听,放在电视里播出来就极有小品效果。贺飞龙介绍完了基本情况,说:“我们资金不是问题,技术不是问题,信心更不是问题。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投资环境问题。”贺飞龙也学会了官话,用上了投资环境这个词,事情的性质似乎就不同了。他自己首先就成了建设投资者,政府应为他排忧解难。中间遇到的所有问题,就不是单纯的纠纷,而是经济建设的环境。

熊雄果然表态:“利用民营资本搞城市开发,这条经验要充分肯定,并要继续认真探索。政府有责任为经济开发提供良好的外部环境,广大人民群众也有义务为创造好的建设环境出力。”

乌柚新闻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六。今天是周三,贺飞龙约在今天汇报旧城改造,真是讲效率。果然,晚上乌柚新闻的头条,就是熊雄同志到旧城改造工程做调研,熊雄的讲话全文播了出来。第二条新闻就是县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开展执法行动,对极少数影响经济建设环境的群众进行劝说和处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熊雄新政的第一着棋,就是成立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公安、检察、法院、工商、税务等一切有执法权的单位抽人,成立综合执法机构。遇事一起上,适合哪个部门执法,哪个部门出面处理。拿熊雄的话说,既加大了执法的声势和力度,又避免在执法过程中的违法问题。新闻末尾,做了一条“外线链接”,报道外地某拆迁钉子户被法院判定有罪。李济运看了新闻,发现自己老站在熊雄身边,极是不妥。他想今后同熊雄出去,只要看见摄像机,就一定要拉开距离。

有天晚上,老同学刘星明突然打了电话来:“济运,我想同你坐坐。”

李济运忙说:“我上你家里去。”

刘星明说:“谁的家里也别去,我去你办公室吧。”

李济运马上去了办公室,没多久刘星明就到了。两人见面,一时找不到话说。李济运问他: “回来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刘星明说:“我基本上不出门,天天关在家里。”

李济运无话找话,说:“天天关在家里不行,出来走动走动。”

刘星明叹道:“走什么呢?让人家看笑话?”

“哪里的话!星明兄是个好人,大家都关心你。”李济运说。

刘星明自嘲道:“好人?好人就是没用的人。得这么个丢脸的病!”

李济运安慰他:“话不可这样说,不就是生病嘛!”

刘星明苦笑道:“人家生病是头痛脑热,我生病是说自己当副县长了。好笑,真是好笑!”

李济运笑道:“星明,你自己能这么说,说明你的病完全好了。星明,应该庆幸!”

刘星明道:“济运,我病好了又能如何?谁还会用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怕我工作当中发神经?”

李济运听着胸口发堵,他真的为老同学心痛。可他又说不上一句有用的话,只道:“星明,你先休息休息吧。我会同熊雄同志商量,看看怎么安排你的工作。”

刘星明摇头道:“工作?工作就免谈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熊雄同志,也不会安排一个得过神经病的人。我先在家关着吧,自己把自己想通了,再考虑怎么办。”

李济运说:“真是对不起!我当初的想法,完全是替你着想。”

“不不,济运,不怪你。要发这个病,迟早要发的。”刘星明笑笑,“不狂想自己当官了,也会狂想自己发财了。”

李济运又说:“星明,我听你这么敞开谈自己的病,真的很欣慰!说明你真的彻底好了。”

刘星明却低头而叹:“只是有个人一世都不会欣慰!美美当着我的面乐呵呵的,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

李济运再也不敢说提拔陈美的事,知道这是他做不了主的。熊雄会怎么用人,李济运也不想多嘴。刘星明发病是刘半间手里的事,熊雄也没有义务替他打扫战场。

李济运很想问问舒泽光和刘大亮,却又怕刘星明提及这个话题。不知道刘星明在里面看见过他们吗?刘星明也怪,他同李济运闲聊两个小时,都没有提及在里面的生活。时间差不多了,刘星明说:“休息吧。”两人下了楼,各自回家去。李济运知道老同学闷得慌,只是想找他说说话。

李济运越来越觉得,凡事都不能指望正常的思路。自从刘半间接受调查,他一直暗自关注省煤炭系统的消息。如果说成省长对此事关注了,省煤炭系统就会有人出事。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听见半丝消息。有事总会先从地下渠道传出,李济运也没听到一句流言。他抱着侥幸心理,每天留意省里的报纸,也没有他希望的报道。

他还希望贺飞龙被纪委找去问话,说明调查已经很深入了。不论是调查刘半间,还是调查省煤炭系统的人,都得找贺飞龙。可贺飞龙天天露面,风风火火的样子。他跑大院的日子更多了,人家既是县长助理,又干着重点工程。他任何时候找熊雄或明阳汇报,都名正言顺。

李济运担心李济发的案子不了了之,多次催问周应龙。周应龙都说案子还在查,只苦于没有任何线索。李济运想过从别的地方入手,比方端掉贺飞龙下面的黑势力,从中也许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是,他不能把这主意出给任何人。周应龙同贺飞龙到底什么关系,他没有半点把握。他也不可能告诉熊雄,没有证据怀疑人家什么。贺飞龙同李济发失踪肯定有关,李济运料死了这点。但他只是推断,摆不上桌面。

第二十四章

田家永到漓州调研,今天下午到了乌柚县。又一条高速公路要从乌柚过境,田家永的调研是为 “工可报告 ”做前期。“工可研究 ”本是专家们的事,田家永带着几个处长走一圈,看上去多少像官样文章。这层意思谁也不敢点破,副厅长到底比任何专家都大。漓州人最关注田家永的处境,听说他在交通厅的分量已不可小视,很可能会接任厅长。原来交通厅一把手王厅长身体不好,最近两年都在医院住着。不得不佩服田家永的厉害,不到一年工夫就把对手们征服了。漓州人对田家永的所谓关注,有希望他官越做越好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田家永到漓州有关县份这么走走,多少有些炫耀权威的意思。市委和市政府领导们最高规格接待,不亚于接待一个副省长。他是带人来修高速公路的,投进来的是真金白银。市里的具体要求,尽可以提出来。田家永毕竟又是这边的人,大可以多做好事。他到乌柚来,关系就更近了。乌柚是他真正的老家,正像他经常喜欢说的,这是他丢胞衣的地方。

田副厅长赶到乌柚是下午四点多,先洗漱休息再用晚餐。汇报会定在第二天上午。熊雄请示田家永:“田副厅长,您是乌柚的老领导,班子中的人您都认识。您看需要哪些人陪?”

田家永说:“依我的话,一切从简。但多见几个人,我也高兴。全体常委,加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吧。”

李济运忙算了算,县里的加上省里的,总共二十位。分两桌气氛不好,就安排一个大桌。梅园宾馆最大的宴会厅叫桂花厅,够安排二十个人的座位,挤一挤最多也只能坐下二十五个人。像田副厅长这样的贵宾来了,总不能挤上二十五个人吧。

李济运早通知县里各位领导到餐厅候着,再同熊雄和明阳陪着田副厅长进去。田副厅长在门口一露脸,掌声立即响了起来。田副厅长笑道:“又不是开会,鼓什么掌呀?”

熊雄忙说:“宴会也是会,很重要的会,更重要的会。”

田副厅长绕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着李非凡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说:“非凡,你小子要听话啊!”他这话亦威亦慈,似真似假,知情人心里朗朗明白,懵懂人只看着是玩笑。

李非凡不管是否听懂了,只得笑嘻嘻地说:“田书记教训在耳,敢不听话!”

田副厅长握着吴德满的手,却在他肩上拍了一板,说:“德满,你是个好人,可不要做老好人!”

田副厅长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宴会正式开始。熊雄说:“我们很高兴迎来了田厅长及交通厅各位处长。请田厅长给我们说几句。”

田家永举了杯,说:“酒桌上不讲别的,只讲喝酒!县里的同志有十几位,你们每人敬我一杯,我就得喝十几杯。有来无往非礼也,我再每人回敬一杯,我又是十几杯。我不是当年的田副书记了。”

熊雄说:“田厅长,我们干了这杯,您再随意。我对县里同志宣布两条,一是凡敬田厅长的,自己先干;二是有幸得到田厅长回敬的,必须干杯。”

干了这杯酒,慢慢的开始互敬。场面很热闹,你来我往,干杯不止。朱芝喝不得几杯白酒,李济运小声嘱咐她把着点儿。

熊雄早敬过田副厅长了,他又端了酒杯说:“田厅长,您对家乡支持特别大,家乡父老非常感谢。”

田副厅长不忙端杯,他望望熊雄,说:“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还有话说。”

熊雄摇头而笑,极是佩服的样子:“领导真是明察秋毫啊!”

田副厅长问:“这条路县里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熊雄说:“我明天正式向厅长汇报,这会儿酒桌上我不谈路。”

田副厅长笑道:“你同交通厅长不谈路谈什么?”

熊雄说:“我想谈人。”

“谈人?你是想让我们派干部来县里挂职?”田副厅长又笑了起来,“熊雄呀,狡猾狡猾的!我们派干部到县里挂职,等于是又出力,又出钱!”

熊雄说:“报告田厅长,我是想派人到您厅里去挂职,上挂!”

田副厅长眼睛顿时放亮:“是吗?要去,就去你们班子里最年轻的!”

“谁最年轻?”熊雄望望大家,“李主任和朱部长。”

李济运说:“熊书记,你官比我大,年纪比我小。”

熊雄笑道:“我去挂职,你来当书记?”

李济运自嘲:“在座的都去挂职,也轮不到我当书记。”

熊雄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你快快起来敬酒呀!”

李济运笑笑,说:“我第一轮敬过了,第二轮还没到我这儿来。我在官场没学到什么,就学会了谁大谁小。”

熊雄却使劲怂恿,说:“田厅长点名要你去厅里挂职,你还坐着不动?”

李济运忙站起来,双手举了杯子,恭敬地望着田副厅长,说:“感谢田厅长栽培!”

李济运还没弄清这事是好是坏,全桌的同事都朝他举杯,祝贺他到省里去工作。李济运面色放光,不管谁敬的酒他都干杯见底。他脸色好看只因喝了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快。派一个县委常委去省里挂职,又不是上街买一把小菜,怎么事先不通气呢?他不知道这是熊雄即兴发挥,还是早就想好了的。

李济运喝完了所有人敬的酒,说:“我不是为自己挂职喝酒,我没有理由也要敬田厅长。田厅长一直在栽培我。大家同我碰杯我都喝了,也不是因为挂职这个理由,只是因为我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高兴?我是看到田厅长酒量不减当年,身体还很棒!”

田副厅长听了这话,自然很是受用,说: “济运是我在这里的时候提拔的乡党委书记,他是那时乡镇班子里最年轻的。当时还有人担心他太嫩了,怕他掌握不了局面。事实证明怎么样?”

熊雄说:“田厅长知人善用,济运在我们县级班子里仍然是最年轻的!”

饭局热热闹闹结束了,熊雄领着县里十几个头头儿,前呼后拥送田副厅长回房休息。早有服务员站在电梯口,拿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关上。那门却像小孩子顽皮,想伸出头来看稀奇,不时的往外探。李济运很想说那服务员,真有些笨,按住开关不就行了。大家停下来讲客气,握手拍肩打哈哈,电梯门往外一蹭一蹭的。田副厅长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熊雄说:“我们不累,厅长您辛苦了。”

李济运脑子晕晕乎乎,可他仍能琢磨出熊雄的语言艺术。熊雄只讲厅长辛苦了,没有讲厅长累了。辛苦同累,这两个词是有差别的。领导同志应是精力充沛的,累字不能随便用在他们身上。虽然非常辛苦,但并不觉得累,领导同志需要这种形象。谁看见过领导同志满脸倦容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们时刻都是红光满脸,精神抖擞。也不是不能说领导累了,那得看是什么场合。熊雄未必就想得这么细,但毕竟是老同学,熊雄的聪明他是知道的。说不定熊雄只需本能反应,就能把话说得非常得体。

田副厅长说:“听我的,有事的就先走,没事的就去我房里聊聊天!济运你留下来。”

田副厅长说了这话,大家心里略略掂量,就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于是,熊雄、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留下了,其他的人就往后退几步,朝电梯口拱手致意。李济运早年当普通干部的时候,私下琢磨过一个小幽默:请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还是请他最后一个进电梯?这是个问题。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他自然就得往最里面站,出电梯时他就在最后面了。领导同志最后出电梯,这怎么行呢?至少在中国官场,这绝对是个问题。李济运醉眼矇眬,望着田副厅长微笑。反正大家都在笑,谁也不知道谁笑什么。几位县领导自然闪开,形成夹道,恭请田副厅长先进电梯。电梯一边缓缓上升,熊雄几个人一边慢慢作壁虎状,贴紧电梯的三个墙面。田副厅长自然就站在了最中间,他的前面就空阔了。电梯门徐徐打开,田副厅长第一个出了电梯。

服务员快步上前,替田副厅长开了门。李济运吩咐道:“倒茶。”服务员没言语,脸上只是微笑。田副厅长进门就去了洗漱间,县里头头们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经常在一起坐的,可这会儿主心骨是田副厅长。主心骨不在,居然莫名的尴尬。服务员倒好了茶,田副厅长从洗漱间出来了。大家忙站了起来,等田副厅长坐下,他们才重新坐下。海阔天空地闲扯,只是再没提李济运挂职的事。不时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田副厅长就扬扬手,道:“进来吧!”那人就老早伸出双手,快步跑到田副厅长面前躬着腰握手。“老领导呀,才听说您来了,一定要来看看您!”田副厅长就拍拍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探头探脑进来的这些人,多是没有参加宴会的县级领导副职,也有县里部门的小头头儿。有几个人笑嘻嘻往里跑,田副厅长马上喊出他的名字,他们就感激得不行,道:“老领导记性真好!”

李济运暗自想这事儿:真是的,人家认不认识你都拿不准,还往这里跑什么呀!进来的人多会跑两趟,先同田副厅长握握手,说几句话就告辞。再过两三分钟就领着一个手下,送来几条烟或几瓶酒。那手下原来早就候在外头。田副厅长不会讲客气,只点点头表示谢意。也有那很干脆的,提着东西就进来了,站在门口说:“老领导,来看看您!”说罢就拐进隔壁卧房,出来再朝田副厅长拱拱手,说:“各位领导扯,我走了我走了。”田副厅长也只扬扬手,马上转过头来继续说话。

晚上说了很多人和事,却等于什么也没说。田副厅长也明白自己控制不了地方人事,他不会说任何干政的话。有人提到某些人事,只是闲扯而已。李济运越坐脑子越清醒,他隐约意识到这位对当地再无影响力的前任领导,也许会再次影响他的仕途。

李济运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舒瑾早已睡着。他洗完澡来到卧室,舒瑾被吵醒了,瓮声瓮气地说:“天天,磨死人!”舒瑾有时说话少头缺尾,学生拿去没法划主谓宾。李济运躺下,说: “我愿意天天忙到这时候?”舒瑾又说:“马尿,哪天。”李济运明白老婆的意思,说他天天喝马尿,没有哪天停过。李济运懒得理她,睡着不动。他感觉枕头不舒服,又怕弄得老婆烦,就将就着算了。他想说说去省里挂职的事,却听得舒瑾微微打鼾了。

第二天上午,县委、县政府向田副厅长汇报。李济运昨晚没怎么睡,居然没有半丝倦意。他想起去省里挂职,这事对他有没有意义,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仕途好比棋局,步步都当谨慎。走一步得看两三步,不然眼前似乎是一着好棋,回头再看就是臭棋。他年轻时私下设定的是一条最低纲领,一条最高纲领。最低纲领是干到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最高纲领是从县委书记做到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没有梦想过做中央领导,自认为祖坟还没开坼。

这两条纲领他从没同任何人讲过,同舒瑾都没有讲过。他同舒瑾没太多话说,两人平日说的都是他懒得管的家务事。

熬过了上午的汇报会,下午田副厅长想去当年工作过的乌金乡看看,打算在那里睡一个晚上。田副厅长年轻时在那里当过公社书记,那里可以说是他仕途的起点。熊雄开玩笑,说乌金乡是田厅长的瑞金。田副厅长不想前呼后拥地下去,就只有熊雄陪着他去了。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朱芝打电话问:“熊雄让你去挂职,同你商量过吗?”

李济运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还是真有这个想法?明明你比我年轻,他故意说我最年轻。他自己都比我小几个月。”

朱芝冷冷一笑,说:“看来,你这个老同学来当书记,我们是白高兴了。”

他的手机响了,便放了电话。一看号码是熊雄,他接了,听熊雄说道:“李主任,你快叫办公室安排一下,田厅长马上要赶回省里去。早点吃晚饭!”

原来田副厅长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陪成省长下去。他没有赶到乌金乡,半路上就打转了。李济运打了梅园宾馆电话,自己随后就过去了。

五点多钟,田副厅长回来了。李济运迎了上去,道:“田厅长真是太忙了!”

田副厅长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

匆匆吃过晚饭,田副厅长就告辞了。乌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实很从容。田副厅长下来是当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种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官员,只要听到总统二字,马上齐刷刷的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种仪式。李济运最近读书看到一种理论,说的是下者对上者,弱者对强者,卑者对尊者,最易产生心理依附,影响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确判断。如此看来,个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

送走田副厅长,熊雄说:“李主任,我俩坐坐吧。”

李济运猜到肯定是找他谈挂职的事。熊雄这两天陪着田副厅长,他俩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去了田副厅长才住过的大套间,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李济运吩咐道:“你等会儿再来弄吧。”

服务员走了,把门轻轻带上。熊雄说:“李主任,派干部到省里去挂职,这不论对干部本人的成长,还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都有好处。既然田厅长点名想让你去,我个人觉得这对你是个好事。”

李济运早已不把熊雄当同学了。既然是公事公办的关系,说话自然按官场套路。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自然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我谈个人看法,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去好还是不去好,我拿不准。当然,我这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

熊雄说:“李主任,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你我说话不妨开诚布公。我个人意见,你到省里去挂职,对你的进步很有好处。你如果能够争取在省里留下来,起点更高,天地更宽。”

李济运笑道:“熊书记处处替我着想,非常感谢。但是,我个人想法,一是想继续在县里干,二是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基层工作。”

熊雄点头而笑,说:“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谢你。我来乌柚时间不长,你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从工作需要考虑,也要从干部成长考虑。这事先这么说着,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还只是酒桌上一句话。有一条请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唯愿你好。”

两人并肩下楼,熊雄上了车。李济运习惯走走,就说:“熊书记你先走吧。”天黑下来,县城里人声叫嚷,汽车喇叭,混作一团,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李济运想让自己脑子变得清醒些,便做游戏似的琢磨这事儿:到底是白天嘈杂些,还是晚上嘈杂些?应该是白天嘈杂些。晚上觉得街上更加吵闹,只因忙碌一天,脑子本来就乱。事情还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结论就不同。去不去省里挂职,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断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越来越敏感,总觉得别人都在琢磨他。自从检举了刘星明,他的神经很脆弱了。

李济运回家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门是舒瑾开的,她并没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头看着电视,说:“人都是命。”

李济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倒是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舒瑾一边倒茶,一边仍望着电视。一位当红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李济运端起茶来喝,想起了刚才舒瑾说的话。原来她是感叹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没有那个命,不然也是红歌星。红歌星谢幕而去,舒瑾又微微叹息,头轻轻摇着。

李济运想起挂职的事,就对舒瑾说:“你说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说件事。”

舒瑾问:“什么事?”

李济运说:“我有个机会到省里去工作,你说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舒瑾又问:“给你个什么位置?”

李济运笑笑,说:“你倒问得直接啊。我是去省里挂职,哪有什么位置?”

舒瑾仍只是问话:“挂职,也就是说还是要回来的?”

李济运说:“照说挂职是要回来的。”

舒瑾还是问:“要挂几年?”

李济运说:“通常是三年,一年两年也是有的。”

舒瑾一直望着电视,这会儿便转过脸,瞪着李济运,说:“挂职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疯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

李济运为这事伤了两天脑筋,舒瑾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听了老婆这番话,李济运决定不去省里挂职。舒瑾关了电视,嘱咐歌儿早点休息,就进屋睡觉。李济运去洗漱了,也上了床。本来想好了,躺在床上,又思绪万端。

李济运其实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难以取舍。他在县里只要走得顺,再过三到五年,也许可以干到县委书记。那时候,他年纪四十岁上下。如果再顺水顺风,就可干到市级领导。老天再开开眼,干到省级领导也说不定。如果径直去了省里,运气好的话一鼓作气干到厅级,再下来干几年市委书记,往上调回去就是省级领导。

但是,他在省里没有过硬的靠山,很难得到别人赏识。田副厅长最多只能把他送到处级干部份上。田副厅长过几年就退下来了,没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厅长让他去房间聊天,他就明显感觉这位领导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话多。田副厅长早几年回来,没有这么多的话。他现在扯着老部下们没完没了的聊天,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

李济运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他暗地里论证过无数回。哪个位置上干几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细细设想过。如果天遂人愿,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济运有个习惯,每次省里和中央换届选举,他都会细细研究当选人的履历。那种上得快的年轻干部,他会研究得更加细致,想从字缝里找出玄机。人家为什么短短十几年工夫,就从普通干部做到了省部级?人家为什么五十几岁就做到了国家领导人?看到有些高级干部,同自己的早期经历相似,他就会信心百倍。但执行这两个纲领,他设想的起点都是在基层,从没想过去省里机关。

不去了,他决定不去了。

李济运全神贯注憧憬着美好前程,突然听得舒瑾说:“摆样!”

他听得没头没脑,问:“什么摆样?”

舒瑾本来平躺着的,听男人这么一说,她身子弹了一下,就背过去侧卧了。李济运顿时明白,很久没有同老婆温存了。舒瑾意思是说这么一个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里做摆样。也真是对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进门就精疲力竭,哪还有那心思?

他趴了上去,吻着老婆的后颈。

第二十五章

可第二天,老婆又变卦了。原来舒瑾又前思后想了一晚上,觉得李济运还是上调好处多。不是替李济运考虑,而是为儿子。在她看来,李济运即使留在县里,前景也不一定就有多好,还不如到省城去,可以把全家都带过去,儿子就可以到省城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李济运的前景是比较近的希望,儿子则是更远的希望。更远的希望总是显得更大,所以才叫 “远大理想”。眼前的希望应该让位于长远的希望。

又有了分歧,最近这些日子,两口子天天为挂职的事争吵。平日李济运顺着老婆的时候多,可这事儿他不会随便听她的。事关前程,女人不懂。

不过老婆可以逆,组织不可逆。有天清早,李济运刚到办公室,熊雄打电话让他去说个事儿。熊雄起身给他倒茶,他忙说:“不用不用,熊书记。”

熊雄说:“我才收到的安溪铁观音,你尝尝!”

李济运喝了一口,熊雄也端着茶杯,问他: “怎么样?”

李济运说:“茶您是内行,我只是觉得味道不错!”

熊雄不会找我来讨论茶叶吧?李济运正纳闷着,熊雄缓缓说道:“李主任,市委组织部让我们县抽一位县级领导去省里挂职。这是全省统一部署的,上挂、下挂统筹考虑。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厅长来的时候,我们正好说到这事。田厅长是现成的人缘,老领导对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征求你的意见,你考虑考虑?”

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济运听着就明白了,所谓征求意见只是客气话,事实上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挂职,可这会儿熊雄找他谈话,他却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他是个没有太硬后台的人,逆着组织意图是要吃亏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爽,想这熊雄干吗硬要把他弄走?李济运知道自己讨价还价已经没用,便说:“熊书记,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服从!不知道是几年?”

熊雄说:“这次省里部署,上挂都是两年,下挂的三年。”

李济运马上想到,两年后他三十六岁,年纪不算太大。这两年就算耽误了,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甚至还得意自己的年轻,心里便有几分藐视天下的感觉,非常干脆地说:“好吧,我去!”

李济运爽快地答应了,熊雄反过来更加体谅人,说:“李主任,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只是个人想法,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通气。你要是考虑好了,我就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

李济运笑道:“我知道这是熊书记替我着想,我没什么可考虑的。”

熊雄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们下午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半天回不过神。熊雄说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坐下来就应该认真地谈,却天南地北说半天茶叶!倒显得挂职的事,只是顺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见面就说,还是几盒好茶叶让他太高兴了?熊雄说话办事很有章法,不会轻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说这事有心理障碍,那就耐人寻味了。李济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里头大有文章。

他又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一篇什么文章。摆在桌面上讲,干部挂职意义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见。他自己是官场中人,却在感叹官场套路的虚伪:事情总是先决定好了,再在程序上从头做起。已经决定我去挂职了,还用得着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吗?不如直接宣布决定!李济运望着桌上的两盒茶叶很不顺眼,拉开抽屉哐地丢了进去。又想起熊雄讲的猴子采茶,真是荒唐!山里哪里还有几只猴子?都到城里动物园挂职去了!

常委会上,熊雄提出派李济运去省交通厅挂职,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只有明阳和朱芝不说话,别的常委都向李济运表示祝贺。会后,朱芝跑到李济运办公室,说:“你自己真愿意去?没有意义啊!”

李济运说:“你没看出来?熊雄不希望我在县里。”

“为什么?”朱芝大惑不解,“你们原来是很好的同学啊!”

李济运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朱芝又恼又气,说:“你怎么这么软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

李济运说:“说句心里话,我对乌柚也有些心灰意懒了。熊雄完全变了个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一起共事,终是难受。”

朱芝沉默半晌,抬头问道:“你就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李济运一时无语,脸上发烧。朱芝对外人难免要摆出架势,但终究是个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张。朱芝果然就说:“我也没理由要求你什么。只是你走之后,我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李济运说:“你越来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强,要相信自己。”

“我平时想着凡事有你帮忙,心里就有底。”朱芝低着头。

李济运叹息着说:“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了。他执意让我走,我赖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朱芝眼睛红红的,再没说什么就走了。李济运不能挽留她,也没几句有用的话说。他最近脑子里总是乱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学之谊,莫名其妙就变味了。

李济运周末回了趟乡下,回到城里,晚上约熊雄说说话。熊雄听他电话里语气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紧的事,必定又是麻烦的事,就想推脱:“李主任,明天上班时再说行吗?”

李济运说:“我想晚上说,最好是上你家里说。”

熊雄见推不掉,就请他到办公室去。熊雄同刘星明风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里看书。刘星明晚上却喜欢坐在办公室,始终是日理万机的样子。李济运并不急着上楼,独自在楼下散步。望见熊雄办公室的灯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门。熊雄不抽烟,总关着门,开着空调。

熊雄说:“李主任,什么重要的事,过不得夜吗?”

李济运说:“我怕过了夜,又不想同你说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着李济运,目光看上去很遥远,“李主任,你我之间应该无话不谈。”

李济运抽出烟来,看看门窗紧闭,又塞进去了。熊雄也不说让他抽,还只是遥远地望着他。李济运也往后面靠靠,似乎两人的距离更远了。他说:“熊书记,我想谈四件事。”

熊雄笑笑,说:“事还不少嘛。一件件谈吧。”

李济运说:“第一件事,就是李济发失踪案。他的失踪我想同桃花溪煤矿事故调查有关,可能同刘星明案子也有关。他有个材料,检举了刘星明,也申诉了煤矿事故处理的冤屈。他说这个材料复印了很多份,我估计上面很多领导和部门都收到过。我这里还有一份,可以交给你。”

熊雄忙摇手,说:“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说吧。”

李济运说:“我相信李济发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至今没有看到刘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

熊雄见李济运停顿了,便说:“继续说吧。”

李济运又说:“第二件事,刘星明回来了。”

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来,就像赵构听说徽钦二宗南归,忙问:“他回来了?他没有事?”

李济运知道熊雄听错人了,心里却是好笑。哪怕真是那个刘星明回来了,也不会赶走你这个县委书记。他故意挨了会儿,说:“不是刘半间刘星明,是那个刘差配刘星明。”

熊雄显然后悔自己失态,身子稳稳地躺在椅子里,安如泰山的样子,说:“哦,这个人听说过。”

李济运说:“他原来是乡党委书记,选举会场上当场发疯。他现在病好了,天天关在家里。应该考虑怎么安排,不然我担心他又会疯。”

“第三件事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有两个疯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关在市精神病医院。这事我同你说过。”

熊雄说:“我记得。”

李济运说:“你当时很激愤。”

“第四件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第四件事,我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

熊雄说:“没想好,那就不说吧。”

李济运便不说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贺飞龙这种人,他是乌柚的黑恶势力。但是,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楼下散步,想到了铁腕人物叶利钦。总理基里延科对叶利钦发出危机警告,叶利钦却冷冰冰地说:一个总统用不着你告诉他如何运用权力!李济运就想:不必自作聪明。可是上了楼,他想毕竟是老同学,还是提醒他吧。又见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后还是不说了。

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说完了。”

熊雄说:“李主任,你说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话,请相信组织。”

李济运简直想拍桌子,但还是忍住了。他望着遥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说:“成省长是很大的组织吧?李济发把信寄给了他。”

熊雄摇摇头,说:“李主任,我们谈论问题,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级领导。”

李济运说:“我俩过去不是这么说话的。”

熊雄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过去我们只是清谈,不需负责。现在我们必须对自己说的负责,当然不一样了。”

李济运眼睛望着别处,说:“你曾经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熊雄笑笑,说:“济运兄,你不必讽刺我。我为什么不多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未必想不透?”

听熊雄对他再次称兄,李济运心头居然热热的。熊雄又不再说话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李济运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说。李济发失踪案公安还在调查,熊雄说与不说有什么意义呢?桃花溪煤矿事故的处理,省市煤炭部门早就介入,县里无权横插一杠。刘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还会有说法。何况查案子相当复杂,没有证据而只凭推断,没法反映情况。检举材料既然有关部门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刚到乌柚来,也没有精力陷进具体案子。李济发的家属有权上任何地方告状,县里却没有理由平白无故替他鸣冤叫屈。刘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刘星明自己都觉得很难办,谁能想得出好办法?舒泽光和刘大亮,也许更是棘手。这事只要闹出来,立即就是天大的丑闻。外界不明就里,会朝乌柚官方万箭齐发。熊雄新来乍到,自然不愿替人受过。

李济运想今天约熊雄说话,真是多余。他站起来,说:“熊书记,我不再说了。你休息吧。”

几天之后,李济运在大院碰见刘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

刘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说: “有空吗?说句话。”

李济运说:“有空啊,去我办公室吧。”

“不了,就在外面吧。”刘星明把李济运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树阴下,“济运,我这几天又糊涂了。”

李济运听着就害怕,说:“星明,你知道自己糊涂,肯定就不糊涂。”

“真的,我糊涂了。”刘星明头上汗珠子往下滚,“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明明不是癫子,关在疯人院里。那我是不是真癫过呢?”

李济运说:“星明,你别乱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证明,美美你应该相信吧?”

“那舒泽光和刘大亮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刘星明偏着脑袋用力点头,好像硬要从耳朵里倒出答案。

李济运不能多说,只道:“医院诊断,他俩患有偏执性精神病。”

“我听说他们是因为上访。”刘星明瞪着李济运,“你把他们送进去的。”

李济运额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星明抬手擦擦头上的汗,眼眶里突然红了起来,说:“济运,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家干部,我有责任讲真话。明明看见真相就在那里,还要闭着眼睛装瞎子,我做不到!”

李济运慌了,说:“星明,你别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静养一段再说。”

刘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挥舞,说:“做不到,我做不到。要么是我受到迫害,要么是老舒和老刘受到迫害。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刘星明丢下这话就走了。他刚才本是进院子里去,这会儿却又往外面走了。李济运不便去追赶,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么回事呢?刘星明突然说起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必定又是癫了。刘星明清醒着,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癫了,就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干部,要讲真话。

李济运去找熊雄:“熊书记,刘星明果然又疯了。”

熊雄说:“精神病是反复无常的。做他家属工作,仍送去治疗吧。”

“可能没这么简单。”李济运便把刘星明那话说了。

熊雄听着不急不慌,只说:“我看了常委会议纪要,舒泽光和刘大亮是你送进去的。”

“他妈的刘半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李济去忍不住骂了起来。他知道这事万一出了麻烦,追究起来必有县级领导倒霉。刘星明亲自派毛云生去处理,却非得请李济运随后赶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

熊雄说:“李主任,你现在骂娘没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压着,能压多久压多久。”

李济运说:“我那天去了你家里,记得都同你讲过。我和明阳、朱芝都不同意,刘星明一定要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

熊雄只说:“先压着。你去做刘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医院治疗,不能让他告状。”

晚上,李济运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刘星明家。刘星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病,用不着瞒着他,四个人坐下来谈。刘星明死不肯去医院,说:“我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是癫子,你们就把他们先放出来。”

陈美说:“我只能保证他不乱跑。去医院吗,他自己做主。”

“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没有病,老舒和老刘就有病;我有病,他俩就没有病。我只认这个。”刘星明说。

朱芝说:“刘老兄,老舒和老刘自己家的人都不过问这事,你管什么呢?你自己身体要紧。”

刘星明说:“老舒家是没人,老刘家我去了。他家里的人讲,老刘现在是不想出来。他说你们关他关得越久,你们的麻烦越大。老刘说他自己这辈子反正完了,干脆在里面睡两年大觉。老刘他老婆说得更绝,就当老刘在外面打工,到时候拿年薪。”

难怪两个人进了精神病医院,都悄无声息了。李济运听着也不怕,心想真要三头对六面,明阳和朱芝都是证人。只是政府要赔大钱,舆论上要起风波。

李济运这回有些敷衍,说不通刘星明他就不说了。他反正快去挂职了,谁倒霉谁来管这事。

熊雄听说刘星明不肯去治疗,便说:“不必勉强,只是看住他别往上面跑。”李济运又去拜托陈美,别让老同学四处跑,他毕竟身体不好,怕在外头出事。

第二十六章

李济运来到省城正是深秋,穿城而过的河流瘦去了许多。那天风大,李济运带了那件黑风衣,穿上却有些热,便搭在手上。

小车在交通厅办公楼前停下,一片黄叶飘到他手腕上。原来是一片银杏树叶。推开车门,脚下很轻软。地上铺着一层银杏树叶。他抬头望去,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沙沙地落着叶子。满树暖暖的黄色,看着叫人舒服。心想银杏树同他真的有缘。

市委组织部和县里都派了干部送他,礼节和程序都应如此。县里来的是朱芝。别的常委今天都走不开,熊雄就派了朱芝。田副厅长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上召集有关处室负责同志,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从会场的布置看,厅里知道李济运今天来,早有准备了。有鲜花、有水果。

厅里设宴接风,田副厅长和有关处室领导都到场了,总共弄了三桌。好几位处长都是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大名了。李济运只记得吴主任,两人握手拍肩很亲热。吴主任大名吴茂生,李济运暗记过他的名片。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本来要来的,今天正好要做治疗。

饭后,漓州和县里的同志要回去。临别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的人悄悄儿说:“济运兄,我送过很多干部到省里挂职,没见谁受到过这么隆重的待遇!”

李济运紧紧握了市委组织部那位干部的手,心领神会地摇了几下,意思是说: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李济运握了朱芝的手,说:“今天不回去吧。”

朱芝说:“想不回去,想偷懒休息休息。但是不行啊!”

他俩的心思彼此都明白,握手比别人多了几秒钟。

第二天,田副厅长找李济运谈话:“济运,你来了,很好!我们非常欢迎。我们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厅党组马上就研究了,你安排在厅办公室,任副主任。”

李济运听着有些失望,他自己的想法是去业务处室。业务处室才有实权,才可能对家乡有实际的帮助。厅办公室无非是三项任务,对上服务领导,对下服务基层,对内服务机关干部。服务二字还算说得好听的,换两个字就是侍候。他太熟悉办公室工作了,哪一头都不是好侍候的。

田副厅长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说:“济运,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嘛。”

反正是老领导,李济运就把话直说了:“田厅长,如果有可能,是否再调整一下呢?我在基层干了多年办公室工作,到省里来就想在业务处室锻炼一下。”

田副厅长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去业务处室,可以替县里打打小算盘。这一点你放心,我对自己家乡,应该照顾到的,你来不来厅里挂职,都是一样的。”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田副厅长说:“怎么安排你,我心里有数。你去办公室,对掌握全局情况有好处。”

看样子没有可能再调整了,李济运便说: “行,我听田厅长安排!”

田副厅长便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好,哪天带你去医院见见王厅长。”

到省城上班后的一天,差不多是心灵感应,他刚想着县里的事,熊雄就打电话来了。李济运不方便接,轻声说:“开会,我过会儿打来。”他想这会再怎么拉面条,也拉不得多长的。但各位副厅长都说了一通话,会仍然开到十一点半。

散了会,李济运马上打熊雄电话:“熊书记,刚才厅长们开会,我在会上。”

熊雄说:“李主任,几个老百姓上访,躺在省政府门口。毛云生已经赶过去了,请你也去看看。”

李济运说:“熊书记,信访局去人就行了吧,我在这里挂职,不可能天天跑县里的事。”

熊雄说:“你是双重身份,仍然是乌柚县委常委,信访工作是你分管的。”

李济运说:“我去肯定是要去的。但是,熊书记,两年时间,应该另外安排同志管这事。不然,我会成为信访局驻省办主任。交通厅这边对挂职干部很重视,安排了具体工作,不是走过场。”

熊雄说:“我知道了。”

眼看着就快十二点,李济运想故意拖拖。从乌柚赶到省政府不需太久,毛云生马上就会到了。他去自己办公室,磨蹭十几分钟,再问余伟杰要了车。叫车送他到省政府对面路上,自己再走过去。他不想马上露面,先打了毛云生电话:“毛局长,你到了吗?”

毛云生说:“我到了,看到你了。”

李济运望望马路对面,毛云生正在省政府门口。李济运等人行灯绿了,不慌不忙过了马路。走近了,又看见信房局和城关镇的干部,差不多上十人。毛云生迎了上来,李济运问:“什么事,多少人?”

毛云生说:“五个人,城关镇的居民。”

李济运猜想到是什么事了,问:“旧城改造那块的吧?”

毛云生点头说:“正是的。他妈的就不知道少来一个人?偏偏来五个!”

上访人数五人以上,算是群体性上访,简称群访。一个县的百姓每年到上级机关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就地免职。省里这么规定,也自有道理。全省一百三十多个县,假如每个县一年有三次群访,每天省政府门口就会聚集两伙群访的百姓。加上零零星星的上访,省政府门口会天天宾客如云。

截访人员已把那五个人拉到省政府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围着他们讲道理。毛云生过去说:“你们哪怕告到中央去,解决问题还是靠县里。你们跑这么远上访,除了出我们县里的丑,还有什么用?”

“不往上搞,县里会重视吗?”

“越闹越有理,越闹越有利,是吗?”毛云生喝道。

“你是毛局长吗?你态度要好一点。”

毛云生说:“道理就是道理,同嗓子有屁关系!”

“你又做不得主!你信访局只要把人搞回去,就完成任务了。”

毛云生腔调仍是老高:“你做得了主,你来当信访局长算了!”

听上去毫无意义的争吵,却是截访劝说的过程。毛云生有经验,不管正理歪理,软话硬话,有什么上什么。吵到最后,毛云生的话听上去更离谱了:“今天不同你们谈解决问题,今天只让你们回去。这里不是谈解决问题的地方。县里的问题到县里解决,这里谈的不算数!你们不回去,我也不管了。你们就睡在省政府门口,地睡塌进去都不关我的事。上头怪罪下来,挨骂的是县里领导,又不是我!大不了撤我的职,我正不想搞了哩!我不当信访局长,去当财政局长,我年年给你们拜年!”

“那我们就不回去,你好当财政局长。”

毛云生说:“你们想得美!看看我们多少人!绑都要把你们绑回去!说得通,我们吃顿饭回去。喜欢喝酒的喝酒,喜欢吃肉的吃肉。菜由你们点,鱼翅、鲍鱼没有,龙虾、螃蟹由你点!”

“我们不是吃龙虾来的。”

“跟你们说了,要解决问题,回去再说。”毛云生今天半句软话都没有。

“你莫把我们当卵搞!”

毛云生嘿嘿一笑,说:“我把你们当人物好不好?告诉你们,五人以上叫群访。群访就有头

子,你们哪个是头子?你们再往省政府门口去,武警再拦你们,你们就勇敢地往前冲。冲着冲着,就打起来。好,打起来就好了。你们至少是危害公共秩序,冲击国家机关。你们谁是头子?头子要判刑。”

“吓三岁小孩啊!”

“你不是三岁小孩,你是大人物。你去呀,你去冲呀!为你好,你不知好!”毛云生就像演相声。

“我们不是五个人,我们是五百多户的代表!”

毛云生又是冷笑,说:“你以为人多势众就有理?你们代表五百户,就不用查谁是头子,你们全是头子!你们干吗这么傻?你们就算等到老天开眼了,哪个领导接了你们的告状信,大笔一挥:请乌柚县委、县政府认真处理!你还不是拿着这张纸回县里去?告诉你们,这位就是县委常委李主任,他马上就可以代表县委说,我们会认真处理。”

李济运突然被毛云生顶了出来,只好说: “我是李济运,县委常委。我说的话都代表县委,都是算数的。我今天不问你们具体情况,只谈一条总原则,就是你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符合法律和政策的,同时又有现实可能性,县里将不折不扣督促有关方面落实。”

“什么是现实可能性呢?你这话有圈套。”

李济运一时语塞,支吾一下,说:“现实可能性嘛,就是你们提出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可以满足的。”

“你是说光合理合法还不行?”

李济运说:“法律、政策和现实条件都要考虑。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和义务。那你如果失业了,你能拿这条理由去告国家和政府违背宪法吗?”

李济运不管讲不讲得通,想到这条就理直气壮讲了。居然没人答得上来,他就趁势诱导: “所以说,我们回去讲道理。听我一句话,去找个地方吃饭。”

毛云生喊道:“先吃饭行不行?你们想在这里睡觉,吃过饭再来睡也不迟,没人占你们的地方!”

五个人你望我,我望他,果然肚子咯咯叫,就跟着走了。附近有家不上不下的餐厅,毛云生熟门熟路,领着大家去了。总共十六个人,要了两桌。菜管好的点,酒管好的要。店里端上水井坊,李济运暗暗踢了毛云生。毛云生明白意思,忙说:“酒只要中档的,你这里的高档酒,嘿嘿,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任店家赌咒发誓,毛云生只要了便宜的酒。

上访的人也帮腔,说越是高档酒,越是假酒多,不如喝几十块钱的。李济运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毕竟算是坐上同一条板凳。上了几个菜,李济运举了杯,说:“别的话不说,几个乌柚人,在省城里喝杯酒,也是难得。我敬各位一杯!”

毛云生忙插话说:“我不是开玩笑,乌柚九十万人,有幸让常委敬酒的,我敢打包票,不超过三十个!”

城关镇有个干部笑道:“这里就有十五个了,指标有限啊!”

毛云生瞪了那个干部,说:“老子帮你做工作,你还在这里开玩笑!”

两桌的人都笑了,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四瓶酒下去,五个上访户全都醉了。毛云生笑道: “不会在省政府门口睡了,送他们回去睡吧。”

吃完了饭,五个上访户被七手八脚抬上了车。李济运站在路边,听毛云生大致汇报了。李济运说:“我会给熊书记打电话,你回去之后再详细汇报。不能全怪老百姓,贺飞龙要拿出诚意,不然还会有更多麻烦。下半年是上访高峰,再来两次群访就完了。”

李济运回到厅里,稍事休息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他打了熊雄电话,简要说了截访过程,又说:“熊书记,看来旧城改造那块,信访压力很大。除了有关单位,仅家庭上访户就牵涉到五百多户。每户只按四口人算,就是两千多人。处理不好,哪天两千多人往县委、政府门口一站,不敢想象!毛云生会向您详细汇报。我想说一点,就是县委应该提醒贺飞龙,拿出诚意和行动。他已有动用不正当手段,压制和恐吓群众的苗头。”

熊雄听完之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李济运听着这三个字,重重地出了一大口气。已越来越看不清熊雄的面目了,他就像电脑程序只在 0和 1之间选择。李济运忍不住发了短信过去:同他有关的项目是目前乌柚最大的信访源。不料熊雄回信:也许同他对乌柚经济的贡献成正比。李济运后悔自己发这条短信,幸好他没有提贺飞龙的名字。难道熊雄到乌柚才几个月,就成贺飞龙的保护神了?

第二十七章

渐近年底,乌柚县的班子突然调整了。明阳调到市经济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那边的主任过来当县长。当然是代县长,选举程序还是要走的。那位主任过来当县长算是重用,明阳过去当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职。市委本要调他去市人大任职,他却死不肯离开乌柚。市委领导来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吴德满提前一年退二线,让出了政协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县政府助理调研员,朱达云接她做宣传部长。

李济运半丝风声都没有察觉,朱芝打电话过来他才知道。朱芝说:“很明显,检举刘星明的人一锅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叫成鄂渝整了。”

李济运相当震惊和惶恐,似乎报复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门外。听朱芝慢慢讲完人事变动,他也安静下来了,说:“老妹,我早就隐约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我祸源不同,境况是一样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平静。你不必有情绪,更不要想着申诉。”

朱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官场,有什么办法?但想着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份,又格外的委屈。”

李济运说:“看远一点。你年轻,未来长着哪。到了政府这边,分配什么做什么,尽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让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让人看到你的气量。你一个小女子,要是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气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几分!”

“你自己呢?”朱芝说,“你们四个人,就还没有向你动手。”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你傻啊!最早朝我动的手,我不离开乌柚了吗?”

李济运犹豫再三,打了陈一迪电话,告诉他成鄂渝开始整朱芝了。陈一迪电话里大骂成鄂渝,说他是小人得志,太没气量了。李济运要的不是陈一迪的谴责,便说:“你们是老上下级关系,方便时候说说话,别做得太过分了。朱芝算是修养好的,不然把他的作为抖出来,他在漓州也不好过。大不可鱼死网破。”

陈一迪说:“济运兄你劝劝小朱,暂时忍住。官场上的事,撕破了脸到底不好。我有机会肯定做做工作。我同他关系不一样,我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熊雄打了电话过来,告诉他市委对乌柚班子作了调整。李济运只当不知道,听熊雄一五一十说了。他故意问熊雄:“熊书记,我的岗位会作调整吗?”熊雄听出了他的情绪,稍作停顿,说:“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挂职吧。”

田副厅长很快听说了乌柚的消息,找了李济运过去,说:“李非凡我就懒得说了,明阳我是骂过他的。他们不该把你扯进去。他们年纪大,想赌一把。你呢?日子长着哪!”

李济运说:“我当时也觉得参加检举不妥,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在那种情形下,不好不答应。他们把我拉到外面,四个人在车上商量。”

田副厅长哼哼鼻子,说:“看看你们,那么神神秘秘,多像搞阴谋诡计!”

李济运这个晚上一秒钟都没睡着。他想熊雄到乌柚来,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过机宜。他们四个人联名检举县委书记,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正气,而是乌柚班子不团结。熊雄也不愿意陷身这个班子结构。也许在熊雄看来,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是铁板一块。前面竖着这么一大块硬邦邦的铁,熊雄会想到他的县委书记不好当。从市委领导到熊雄,都愿意早日把这块铁熔化掉。

早上,李济运收拾好了被褥,慢慢地洗漱了。出来看看时间,已是七点了。他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没吵着您休息吧。”

明阳说:“还叫什么县长,叫老明吧。”

李济运说:“明主任,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可是未失足成千古恨啊!”

明阳说:“济运,这些话没有意义,不要说了。我只后悔一点,不该信李非凡,把你也拉进来。田书记批评了我,我认了错了。”

李济运说:“明主任不要这么说,我做了就做了,又不是丢人的事。”

“不丢人,丢官!”明阳说,“我反正就这样了。熊雄这个人,我不想评价他。但我离开乌柚时,找他认真谈过,包括经济发展思路,包括贺飞龙的事,包括干部队伍的事。我不管他听不听,我要对自己的身份负责,我要对乌柚老百姓负责,同时也是对他负责。”

李济运听着真有些感动,说:“明主任,我很敬佩您。我也想同他谈,但我忍住了。”

明阳说:“你不必谈,你不一样。我是没有顾虑了,反正过几年退二线,一混就退休。”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楼顶散步。他没有胃口,早饭不吃了。远望街道上的银杏叶渐渐稀疏,心想又一年光景消逝了。他沿着管道走迷宫,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明阳实在称得上德才兼备,却就这么黯然退场。活在世上几十年就像一桌麻将,抓着几手臭牌天就亮了。

省里照例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县里党政一把手都来了。往年省里开重要会议,李济运必带截访队伍跟随。今年没谁安排这事,李济运就装聋作哑。可他知道熊雄来了,不打电话又讲不过去。报到那天晚上,李济运打了电话去:“熊书记,您住在哪里?来看看您!”

熊雄说:“李主任别客气,我会来看你的。这两天都有安排。”

县委书记到省里来开会,他有需要拜访的人,也有想拜访他的人。总之,吃饭、喝茶、唱歌、洗脚之类,都是需要排队的。

第三天下午,突然听得有人敲了他的门: “李主任,办公室好气派啊!”

他一抬头,见于先奉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忙站起来迎接,请于先奉坐下,边倒茶边问: “于主任,什么时候到的?”

于先奉说:“我同熊书记一起来的,还不是跟着来截访。今天熊书记叫我来衔接一下高速公路,刚到田厅长那里。我女婿跟田厅长很熟。”

李济运说:“哦,那好,那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于先奉来负责截访,自己倒落得清闲。可他到厅里来跑项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就去找田副厅长了!

于先奉喝了一口茶,草草闲扯几句,就说: “李主任,您先忙吧。晚上熊书记有应酬,我要去招呼一下。”

李济运听着两耳几乎发炸!看来于先奉要取而代之了。按照常理,熊雄的应酬都可以请李济运出席。他虽然到厅里挂职了,仍是县里的领导,为什么需要他回避?李济运肚子里的怒气没有冲到脸上,他站起来送于先奉到电梯口,说: “我就不送下去了。”

于先奉伸手过来握握,说:“李主任先忙!”

电梯门刚关上,他就轻声骂道:“妈的!”他的骂声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自己却听得很清楚。他忙望望左右,怕有人听见了。电梯口没有人,走廊里也没有人。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他本来不关门的,可他的心情太坏了。他挂职这几个月,回县里去过两次。每次想看看熊雄,他都跑到漓州去了。熊雄到省里来过几次,都是匆忙地见见,只说时间太仓促了。熊雄什么意思?未必真的要把他挤走?

晚上,熊雄打电话来:“李主任,真是抱歉。我原想明天请你一起吃个饭,只怕又不行了。你过来坐坐?”

李济运说:“熊书记别客气。我很快过来!”

挂了电话,李济运差不多要大声骂娘。他妈的哪顿饭我不可以去陪着吃?未必我就差你那顿饭吃?临时叫车,会耽搁时间,李济运下楼拦了出租车。

李济运坐在出租车里,气愤得闭上眼睛。离宾馆大堂还有三十多米,他叫出租车停了。不想让人看到他是坐出租车来的。进了大堂,他先去了洗漱间。站在小便池边屙了半天,没屙出一滴尿来。又怕别人看着不好,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他等身边屙尿的人刚转身,就钻进大便间里。拉上插销,闭着眼睛运气。暗自骂道:老子生气,关你什么事?屙尿都屙不出!他骂了也没用,仍是屙不出来。只好出来,假装洗洗手。

那里面就像灌了铅,沉沉的,胀胀的。俗话说屎急尿慌,真是太对了。憋尿憋得急了,人会发慌。有尿又出不来,人照样也慌。李济运心短气促,就像全身筋脉都扭曲了,呼吸也快阻塞了。快到熊雄门口,李济运深深吸了口气,按了门铃。门开了,于先奉迎了出来:“哦,李主任,快请!”

李济运进去,见里面坐着很多人。熊雄站起来同他握手,喊着请坐。沙发上和床沿上都坐着人,大家都站起来让坐。李济运坐下,就得有人站着。他感觉眼前一片茫然,没来得及看清谁是谁。他站在房子中间团团转,说:“不坐不坐,你们坐吧。”

终于有人过来拉住他,说:“李主任您坐下,我站着就是。”

李济运这才看清,原来是刘克强。李济运说:“刘处长,您坐您坐!”

刘克强硬拉着他坐下,说:“李主任就是喜欢讲客气。好,我坐床头柜上。”

李济运便坐在沙发上,同熊雄隔着茶几。他再环视屋内,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熊雄不介绍,他也不问。李济运说:“会议安排得好满啊!”意思是说熊雄没安排时间见他。

熊雄笑着,指指刘克强:“都是我们刘处长安排的!”

刘克强笑道:“熊书记骂我了!会议是省委安排的,我一个小小处长!”

熊雄望望李济运,说:“李主任红光满面,省城里的水养人啊!”

李济运笑笑,说:“熊书记气色很好,就像过去我们形容毛主席,神采奕奕!”

心里却暗自骂娘:他妈的,老子这脸色都是憋尿憋的!

熊雄说:“李主任,听于主任讲,高速公路方面,县里提出的想法,交通厅都同意。辛苦你了。”

李济运说:“都是熊书记您做的工作。”

熊雄笑道:“厅里靠你,部里靠先奉的女婿顾达顾处长。”

熊雄的意思是说顾达在部里说了话。有人便说顾达前程无量,于先奉却是谦虚:“年轻人,还要锻炼。”

熊雄说:“顾处长年纪轻轻的,又是海归博士,又在部里工作,今后不得了。”

“在部里当个处长,算不了官。部长倒是器重他,点名要他当秘书。”于先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今天去了李主任办公室,他那办公室气派啊!”

李济运笑道:“那哪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县里!”他这话听上去是谦虚,实则是想告诉于先奉:你别不把我不当县里的领导!

熊雄伸手拍拍李济运,说:“你们田厅长很讲义气,关心部下很到位!”

李济运听着这话别扭,似乎熊雄早不把他当县里的人了。

有人掏出手机看时间,刘克强就说:“也不早了,熊书记早点休息吧。”

李济运本想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熊雄却问:“济运来车了吗?”

李济运说:“我让司机走了,打车回去。”

熊雄忙叫于先奉:“于主任,送送李主任!厅领导不送送,今后我们县里的项目就完了。”虽然听上去是玩笑,毕竟说的是两家话。李济运也就不想留了,同熊雄握手告辞。

刘克强说:“不必喊司机了,我送吧,我顺路。”

上了车,刘克强说:“济运兄,昨天好险啊!”

李济运问:“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刘克强说,“昨天县里来了上百人,把省政府大门都堵了。”

“啊?我没听到半点风声!”李济运问,“你知道是为什么事吗?”

刘克强说:“旧城改造拆迁纠纷造成的,死了一个人,老百姓说是开发商雇人打死的。”

李济运说:“到底出大事了!”

刘克强说:“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李济运说:“我出来挂职,县里的事暂不管了。”

刘克强说:“上访是条高压线,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就地免职。我同几个老乡四处托人,把这次上访记录销掉了。县里昨天晚上请了三桌客,今天是专门感谢几个乌柚老乡。”

李济运听得背冒冷汗,说:“那当然要好好感谢!不然,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卷铺盖了。”

刘克强摇头道:“济运兄,县里工作不好干,书记、县长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说你呀,调上来算了。”

李济运嘴里敷衍着:“省直机关对干部素质要求高,我怕不行啊!”

第二天,李济运在走廊碰见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边走边问:“同熊雄见了吗?”

李济运说:“见了。”

说话间,就到了田副厅长办公室门口。话似乎没说完,李济运就跟着进门了。田副厅长坐下来,埋头在抽屉里翻东西,说:“我看熊雄可成大器。”

李济运不便说什么,只是附和:“他这个人老成。”

“他到乌柚,三拳两脚,就把班子调整了。李非凡这个人是不好动的,他不怕。”田副厅长似乎很赞赏熊雄。

李济运说:“乌柚很复杂。”

田副厅长说:“哪里都复杂。想到个不复杂的地方做官,趁早不做官。”

下午,李非凡来了。他进门就把手伸得老长,笑嘻嘻的,声音很大:“李主任,省里衙门就是不同啊!”

李济运在县里听大家粗着嗓说话,也没什么不习惯。来了省里几个月,听李非凡高声大气就如闻炸雷。他忙站起来,握了李非凡的手:“李主任怎么来了?”

李非凡笑道:“喊老李啊,我现在是一介平民!”

李济运也笑笑,说:“老大,声音轻点,田厅长那边听得见。”

“我怕个卵!”李非凡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低下来了。

李济运倒了茶,问:“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是闲人,自由自在。”李非凡说, “我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为邮政事业做点微薄的贡献。”

李济运没听明白,问:“老大说什么?”

李非凡嘿嘿一笑,说:“写信哪!我很多年没写过信了,现在天天写信。”

李济运听懂了,他说的是专写告状信。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李非凡又说:“要我天天跑到上级机关静坐,我丢不起这个格,也吃不了这个苦。我不会像舒泽光和刘大亮,跑到省里来喊喇叭。我只写信。我不会写匿名信,我的信都是落了真姓实名的。”

“我说呀,老大,你不如安心休息。”李济运劝道。

李非凡声音突然又提高了,说:“你怎么同他们一个腔调了?我们四个人,个个都整倒了。怂着你挂职,不就是调虎离山?”

李济运过去把门虚掩了,说:“老大莫抬举了,我也算不上虎。”

李非凡问:“济运,济发那封信,你那里还有吗?”

李济运编了话说:“那封信太敏感,我烧掉了。”

李非凡重重地拍了大腿,说:“济运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那么重要的信,一定要留着才是!我今天来,就是想找那封信。”

李济运说:“那封信是检举刘星明和别的人的,现在你也用不上。”

李非凡说:“我管他那么多!我只要找事!无事都要找事,何况还真有事!”

李济运笑道:“我真佩服老大的精力。要是我啊,到你这样子,就好好休息算了。”

李非凡说:“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是整我呢?那我也就不客气。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真是共产党员的好品质!”李济运玩笑道。

李非凡却听不出这话的讽刺,反而发挥开去:“不是我们自己吹牛,你,我,明阳,吴德满,算是乌柚最正派的共产党员!但是,正派怎么样?正派人受迫害!我们检举了贪官,对贪官的调查这么久了不见进展,对我们几个检举人的处罚却是雷厉风行!”

李非凡说的是事实,李济运却不想多说,只道:“历史会检验一切的。”他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好笑,无非是应付罢了。历史永远只站在胜利者那边,何况自己连历史的尘埃都算不上。哪怕他现在被提出去枪毙了,历史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现在出门,后面至少跟着三四个尾巴。跟吧,玩死他们!”李非凡见李济运似乎有些紧张,“济运老弟,你不用担心。这楼里有你,还有田副厅长,他们知道我找谁?”

李济运忙说:“哪里,我们又不是特务接头,怕什么?”

李非凡说:“他们喜欢跟,哪天让他们跟个饱。我好久没去北京了,过段时间想去看看。我带着老婆去,让她也开开眼界。我就放风出去,说到北京上访去。他们会派四五个人跟着。你越是跟着,我越是高兴。最后,他们会负责来回机票和全部食宿,不花他两三万块钱,老子不回来。我过去就这样对付上访的老百姓,现在自己也来享受享受上访者的福利待遇。”

“带嫂子出去走走也好。”李济运找不到别的话说。

李非凡又突然笑起来,双肩一耸一耸,非常得意的样子,说:“熊雄现在最头痛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过去县里的老领导;一个是你的老同学刘差配,他是个癫子!”

李济运问:“星明现在怎么样?”

李非凡说:“他到处说,要上北京告状。他说,我是癫子呢,老舒和老刘就不是癫子。老舒和老刘是癫子呢,我就不是癫子。二者必居其一,必须要个说法。”

“要出事的。”李济运叹息道。

李非凡看看时间,说:“我走了。”

李济运说:“干脆再坐坐,请你吃晚饭。”

李非凡说:“那不行,那不行。老大是快退休的人了,你还年轻,真不能让你受连累。出去吃饭,他们就会看见我俩在一起。吃饭你放心,老大饿不着。我出门只要径直往省政府走,他们就会出面请我吃晚饭。”

李非凡站起来,鬼里鬼气一笑,轻轻地说: “田厅长那里我就不去了,怕他骂人。他肯定怪我这人太不争气。”

李济运送他到电梯口,没有陪他下楼去。电梯门快关上时,李非凡又冲他嘻嘻地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几天以后,他不时会想起李非凡进电梯去的样子。真想象不出此人不久前还是乌柚县人大主任,成天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

十第二十八章

传闻王厅长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继任厅长的将是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自己不透消息,李济运也不方便打听。回家过年之前,李济运去田副厅长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他没话找话,问: “田厅长回老家过年吗?”

田副厅长说:“老人都已过去,我好几年没回乌柚过年了。”

李济运说:“我还是要回去,两边都有老人。”

他原想闲谈几句,看田副厅长是否有要紧话说。可谈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他便告辞了。

年过得冷清,几乎没几个人上门。李济运沉住气不说,舒瑾却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来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气。但只要客人一走,舒瑾就会说:“来的都是几个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云生打电话,说来看看李主任。李济运觉得奇怪,毛云生实在犯不着来拜年。毛云生在乌柚官场说不上得意。朱达云提拔当宣传部长了,毛云生去当政府办主任,却只因他资格太老。他给李济运打过电话,说他当政府办主任谈不上重用,但毕竟比信访局超脱些。信访局没一天好日子过,他实在是不想干了。

毛云生提着一个编织袋,进门就说:“乡里的东西,腊鱼、腊肉、腊豆腐。”

李济运笑道:“毛主任,你客气什么呀?”

舒瑾倒了茶上来,说:“毛主任太客气了。你是济运的老兄,拜什么年呀?”

李济运笑笑,给毛云生递烟,问他在哪里过的年呀?孩子回来了吗?去了乡下没有?都是些客套话。李济运不想说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云生却终于说了:“李主任,我平时不给领导拜年的,今年你这个年我一定要拜。听说今年没人给李主任拜年了,我听了气愤。”

李济运仍是不语,舒瑾却火了,问:“为什么?他们?”

毛云生说:“都说李主任马上要调走,用不上了,哪会来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济运调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还没调哩!”

李济运不想让这话题继续下去,就说:“没人拜年,说明县委的文件有人听了,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问:“什么文件?”

李济运说:“每年春节之前,县委都要下个廉洁过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济运严肃起来,说:“舒瑾,你怎么这样说话?”

毛云生劝劝舒瑾,又说:“李主任我最了解,他这人过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访这几年,我从没挨过批评。我这人其实是老油条了,你批评几句没关系的。”

李济运有心逐客,便说:“毛主任,你留下来吃中饭吧,我俩喝几杯。”

毛云生看看时间,说:“中饭时间还早哩,我就不打扰了!”

舒瑾说:“毛主任别客气,坐坐嘛!”

毛云生不肯再留,执意要走了。李济运就提了他的编织袋,说:“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气。”

毛云生摇头道:“几样乡里的东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话了。”

李济运说:“都有,都有。我也没什么打发你的,东西你拿回去。”

毛云生就有些生气了,说:“李主任,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济运只好把编织袋放下,同毛云生握手。毛云生走了,舒瑾说:“提蛇皮袋拜年,还真少见!”舒瑾喜欢把编织袋叫做蛇皮袋。李济运不答腔,坐下来换台。电视里都在锣鼓喧天过春节,很没有意思。官场上早没人提蛇皮袋拜年了。会做事的都是年前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把拜年的礼数尽了。也有上家里去的,也有年后去办公室汇报的,但都不会提蛇皮袋子。不过,毛云生同他并无利益往来,人家上门来坐坐,已经够意思了。

舒瑾问:“年前有人到你那里吗?”

李济运不想多说,只道:“没有。”

舒瑾说:“往年可是排队啊!年前排到年后!”

李济运却想老婆真不晓事。

李济运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赖在床上睡觉。他同朱芝打过几个长长的电话,他俩在县里倒不好怎么见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稳,听不到她半句牢骚。她在乌金乡定了个联系村,李济运知道那个村,叫蛇溪村。朱芝说年后去找他帮忙,跑几十万块钱给村里修路。

他偶尔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谁拜年来了。他就在电话里同人家客气几句。这些人上门拜年,不仅不会给他带来安慰,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麻烦。他们多是官场上的失意者,牢骚很多,话也很多。他们到李济运家拜了年,到外头去就会张扬,显得自己如何讲义气,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些话在外头传多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打电话告诉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放人进门拜年。可是舒瑾不听,她说就是要看看谁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电话里吵架,就随她去了。

李济运成天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时会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个僵局:没有人给他拜年,他也不给别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给别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场上的人,没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没戏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拿出一个本子,说: “都在这上面,不上一万。”

李济运接过本子,见上面写着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个人。他记住了这些名字,就把那页纸扯下来撕碎了。傻老婆,记什么名字?有人犯事,从家里查出送礼单子,可给检察院省了好多事。

离上班还有两天,李济运打了田副厅长电话:“田厅长,新年好!我想来拜个年,晚上在家吗?”

田副厅长问:“你回来了?”

李济运说:“我还要两天回厅里。”

田副厅长说:“你别讲客气,回来时一起吃个饭吧。”

李济运说:“很近,我晚上过来!”

早早的吃过晚饭,李济运叫了朋友的车,专程去给田副厅长拜年。他不叫县委的车,免得有人闲话。田副厅长见李济运来了,骂了几句: “你小子就是不听话!专门跑来干吗?马上就上班了嘛!”

李济运也没有坐多久,喝了几口茶就告辞了。他带了两瓶水井坊,四条软中华,一盒冬虫夏草,礼盒里还放了一万块钱。东西是家里现成的,钱是李济运私下攒的。别人送给他家的不到一万,他送田副厅长也不能超过一万。只有这么多工资,给他送钱的人也并不多,赔本买卖他做不起。烟酒之类是别人送的,他转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点钟没到,李济运就回家了。舒瑾问:“这么快?”

李济运说:“不在于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说:“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们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济运只作没听见,进房里去看儿子。他不喜欢同老婆说官场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够让人烦了,哪里还想放在嘴上说!李济运望着儿子玩,脑子里又想到别的去了。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时同熊雄吃过一次饭,再也没有见过面。李济运打了他的电话,说:“熊书记,您这几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说:“是的,回去住了几天。”

李济运说:“我也不在城里,去乡下休息了几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个乡下老家,我会三天两头跑回去躲着。”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领会。李济运是说,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乡下去了,想叙叙都碰不上。熊雄则是说,你躲在乡下老家很好,用不着同我讲客气。

回到厅里,突然觉得办公楼有些陌生。原来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银杏树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平时见过的银杏多是通直的,树冠也不会太大。楼前这棵银杏却是三根巨干扇形闪开,树阴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透过枝桠斜横的大树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头一天,大家见面都握手拜年。李济运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进门就拱手:“田厅长,向您拜个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没有拜过似的。田副厅长请他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说:“你小子,也不说说。我差点连礼盒送给别人了。拿回去吧,你没几个钱。”

李济运红了脸,忙说:“就是个敬意。”

“敬意我领了。快收起来,别人看见了不好。”田副厅长作了脸色。

李济运忙把红包扒过来,塞进口袋里。

田副厅长突然有些动情,说:“济运,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应该了解。不是我倚老卖老,要是在旧社会,我儿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我把你就是当做自己儿子看的。”

李济运从未听田副厅长讲过这么亲热的话,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济运也一直视您如父!”

刚上班,天天都是饭局。有同学饭局,有老乡饭局,也有工作关系的饭局。工作关系的饭局,都是同事们一起去。老乡饭局不止一两次,田副厅长偶尔也在场。田副厅长出不出席饭局,不光看他有没有空,还看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的,自然也是说另外有约。有回在饭局上,田副厅长说:“济运,不用等挂职期满,先调过来算了。”

李济运早就感觉到,自己回县里也没有意思了,就说:“好,我听田厅长安排!”

那天刘克强在场,说:“李主任明白吗?田厅长要重新组阁了!”

田副厅长笑道:“克强的性格,今后是个开拓型领导,但是当不得组织部长。”

刘克强不好意思,说:“田厅长对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

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李济运琢磨出来了,老乡们都知道田副厅长要做厅长。田副厅长在厅里天天看见他,却都没有同他说调动的事。老乡聚会的酒桌上,他就讲了。可见气场对田副厅长很起作用。那天他说把李济运看作亲儿子,也许并不是虚情假意。但他在厅里毕竟是领导,不是所有话都会说出来。

那次老乡聚会,田副厅长喝得尽兴,李济运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着了。车在住宅楼前停下来,田副厅长仍没有醒。李济运对司机小闵轻轻说:“不急,让厅长休息一下。”

田副厅长马上就醒了,说:“唉,睡着了!”

李济运飞快下车,开门迎着田副厅长。田副厅长有些踉跄,李济运忙扶了他。田副厅长说:“今天怎么了?没喝几杯酒。”

李济运说:“您没醉,您是太累了。”

到了电梯口,田副厅长说:“济运回去吧,我也不请你上去坐了。”

李济运挥挥手,电梯里灯光惨白的,田副厅长的面容更显憔悴。李济运早年跟田副厅长当秘书,那时候的田书记四十多岁,真是意气风发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精壮汉子已渐见老态。

没过多久,李济运就正式调来了。李济运自己也没回去,只是厅人事处的人跑了几天。熊雄打来电话,说:“济运呀,我先要骂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够朋友,共事也有这么久,又是老同学,调走了也不回来告个别。恭喜你呢?你荣调省里必定坐直升飞机。田厅长马上就要当厅长了,他急急地调你过去,意义非同小可啊!”

听熊雄讲话的语气,他俩似乎又是老同学了。李济运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平调,又没有提拔,哪里值得恭喜?我这几天手头有些事,哪天专门回来看你!”

这时候,县里传闻于先奉要接县委办主任。毛云生打来电话说:“于先奉哪做得了县委办主任?熊书记知道他女婿在国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则做人情!于先奉今年五十五岁,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

李济运说:“云生兄,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你有空到省里来,我陪你喝酒。”

毛云生却仍在愤怒,说:“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于先奉的女婿不就是个处长吗?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啊!熊书记就是这么个人!我听人家议论,说熊书记把你挤走,就是想安排于先奉!”

毛云生说的未必没有真相,但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云生兄,你不要听信这种话。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志留过我很多次。”

毛云生平时虽说嘴巴很快,却不是个乱讲话的人。他这么大的火气,肯定是争过县委办主任。按他两个人的能力,毛云生更适合做县委办主任。但是,李济运只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套近乎也没有必要说给毛云生听。

省里很快就开人大会,王厅长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厅长位置却是空着,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厅长回厅里召集处以上干部开了个会,宣布田副厅长主持厅里全面工作。但从田副厅长脸上,看不到多少喜气。这几年,本来就是他主持工作。厅里有人私下里说,到底谁当厅长,真还说不定。这个会本来就不合规矩,本应是省委组织部来人,可原任厅长越俎代庖了。

于先奉果然继任了县委办主任。舒瑾电话里说:“熊雄真是瞎了眼。”

李济运说:“县里安排干部,关你什么事?”

舒瑾说:“你是猪啊!为了安排于先奉,都这么说。”

李济运说:“我是上调,又不是受处分!”

舒瑾没好气,问:“你升官了吗?你当厅长了吗?”

李济运既然调来了,舒瑾在县里又闲着,就领着儿子来了省城。儿子就近找了所学校,步行二十分钟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却一时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凭多么重要。舒瑾只有个高中文凭,她过去当过园长,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说服人的。再就是房子。到省里来以后,李济运一直住在交通厅的宿舍里,就在办公楼的十八楼。因为很高,不方便,过去舒瑾没来的时候,他常常干脆睡在办公室了。现在正式过来了,就得考虑安家。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穷人,省城里的房子他倾其所有买不起十平方。他当初在乡下工作,没有在城里买房子,舒瑾带着孩子住娘家。他成了县委常委,住的常委楼不能买。这几年很多人都买了房子,他没有钱买。他两口子每个月工资加在一起,没有超过五千块。一年下来,最多能够省下万把块。拿工资结余买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李济运心里有些凉,又想如今说自己买不起房子,没人说你是个廉洁干部,只会说你没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里找李济运。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济运慌了,忙问: “芳芳,你怎么了?”

“我爸爸他死在里面了!”舒芳芳瘫软在地上。

李济运惊得耳朵都聋了,忙去关了门,怕人围观。“芳芳,告诉李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芳芳泣不成声,说了半日他才听明白。原来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杀了。医院通知了乌柚县政府,但县里没有告诉家属。芳芳的妈妈还在监狱里,县里又没人知道芳芳的电话。直到昨天,芳芳去医院看爸爸,见到的却是骨灰盒。女子监狱在省城,芳芳刚才去看了妈妈,却不敢告诉她爸爸已经不在了。

“人家都说我爸爸是你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我爸爸又说你是个好干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说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我要告状,我去告谁呀!”

李济运想安慰这孩子,说了他不想说的话:“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进去的。送你爸爸进去的人,已被我和几个叔叔检举,抓起来了。他是个贪官,法律会惩罚他的。”

舒芳芳说:“法律惩罚他,可我爸爸活得过来吗?我爸爸他真可怜!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别人泼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读书,一定出国留学,不要再回来。他还说会给我留一笔钱,可他哪里有钱呀!我知道,爸爸是个廉洁的干部,我们家没有这笔钱!”

听舒芳芳说了这些话,李济运惊得全身发麻。记得刚出事的时候,李济运去舒泽光家里,提到了他的女儿,老舒就痛哭起来,说自己没本事,无力送女儿出国,反而让她无脸见人。

舒泽光自杀了,为的是获得国家赔偿,好让女儿有钱出国!

李济运心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吓着芳芳,他会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来坐着,说: “芳芳,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也很痛心。这事叔叔会管的。”舒瑾还没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宿舍。李济运打了她电话,叫她下来有事。

没多时,舒瑾下来,看见芳芳,惊道:“芳芳,你怎么来了?”

李济运说:“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领芳芳上去,好好劝劝孩子,我处理些事情。”

李济运进洗漱间洗了把脸,出来打了熊雄电话:“熊书记,舒泽光的事,有人向您汇报了吗?”

熊雄说:“我当天就知道了。”

李济运说:“县里打算怎么处理?”

熊雄说:“我已让公安局在调查。”

李济运说:“事实很清楚。他不是精神病人,关人家进去已经违法。如今死在里头,责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总没多少话,只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处理的。”

“熊书记,你要给我个态度。告诉你,舒泽光自杀,就是想给女儿留笔钱出国读书。这笔钱你们一定要出!”

熊雄说:“这不是讹诈吗?”

李济运叫了起来:“熊雄,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人家命都搭进去了!这个事,我会过问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门:“老同学,你要是早点在刘星明面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

李济运说:“我现在想起的确后悔,当时应该坚决抵制。但是,你换个位置想想看?你现在要是也像刘星明那样做,你的手下照样听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权指手画脚,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济运,你今天太激动了。”熊雄语气低下来了。

李济运也熄熄火气,说:“我为你考虑,也请你尽快处理。还有刘大亮,赶快做工作让他出来。我听说他不愿意出来,他要待在里面。为什么?等着同你们算总账!”

熊雄说:“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县政府来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劝了她几个小时,这孩子孤苦无助,临走时就像要上刑场似的,趴在舒瑾怀里不肯起来。李济运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说:“孩子,你现在要坚强些,妈妈今后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会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济运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拿出手机,发了短信给熊雄:乌柚县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杀,国家赔偿三十万。熊雄没有回复信息。整个下午,李济运无数次掏出手机,都没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李济运的睡眠越来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着。稍稍睡着,又总是噩梦。有回梦见满口的牙碎了,自己包着嘴巴咔嚓咔嚓地嚼。还梦见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来,肋骨上居然没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梦中醒来,都心短气促,冷汗长流。

老是有同事问他:听说乌柚前县委书记是李主任您检举的?

他有时会说:县里人大、政府、政协三大家一把手联名检举的。

有时又说:县委书记杀了我哥哥。

或者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总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头流传一个段子,说是省交通厅有个副处级干部,叫做李济运。李济运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李济运披着黑色风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

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李济运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好像那些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暮年还乡,百感交集。

刘克强打电话来开玩笑,他才知道这个段子又换了主人公。李济运在电话里骂道:“他妈的,仅仅把军大衣换成了我的黑风衣!交通厅这地方小人多。”

“你们那里最近有点儿那个。”刘克强含含糊糊地说。

李济运问:“刘处长,你知道情况吗?”

刘克强说:“哪天见面再聊吧。”

刘克强说得隐晦的事,到底是什么?他有种不想往下想的预感:是否田家永会出事?

李济运天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田副厅长接受调查去了,同时进去的还有三位处长。马上又听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和两位处长也进去了。交通厅人心惶惶,不知道还会有谁进去。大家见面只点点头,绝不多说半句话。同事间也不串门,都关在自己办公室。

李济运想到的尽是田副厅长待他的好。他老想起春节后那次同乡聚会,饭后他送田副厅长回去。电梯里,惨白的灯光下,田副厅长面色憔悴。他就像看见自己的父亲老去,心里隐有大恸。

贺飞龙寄了请柬过来,定于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罗兰大酒店为他父亲七十大寿摆宴,恭请李济运主任光临。李济运把请柬往桌上一丢,心想贺飞龙越来越把自己当人物了。又想,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过节?仔细琢磨,又发现贺飞龙很精明。他自己装得没事似的,你还不好怎么点破。李济运肯定是不会去的。可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个理由。他翻了翻日历,见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周应龙电话: “应龙兄,飞龙父亲做寿,你收到请柬了吗?”

“收到了。省里领导他也惊动了?这个贺飞龙。”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里机关不同县里,不太方便请假。到时候麻烦你同飞龙说一声,我就来不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随个礼吧。”

周应龙笑道:“我说一声吧。你人没到,礼就不必了。我说说,他就有面子了。你是省里领导啊。”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济运隐约想起,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仔细一想,今天贺飞龙父亲过七十大寿。他要是还在县里,也没理由不去喝寿酒。场面上混的人就是这样,强把苦脸作笑脸也是常有的事。李济运今天起得早,先到楼顶走走,再下楼吃了早点。舒瑾老骂他不吃早饭,胃会搞坏的。八点钟没到,他就往办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现在电梯里,懒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孔。

中午快下班时,老同学刘星明来了。李济运有些不耐烦,他没心思听老同学说疯话。可面子上过不去,忙请老同学坐下。刘星明人没坐下,疯话就来了:“我在电梯里同他们吵起来了!听有人说,李济运本来是那个县委书记的心腹,同人家闹翻了,就把人家检举了!”

李济运说:“你吵什么呀?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刘星明气乎乎的,说:“我就是嫉恶如仇!我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么要紧事你来了?”李济运想岔开他的话。

刘星明说:“我要告状,我要反映情况。我在精神病医院几个月,知道里面关的上访群众,不光是舒泽光和刘大亮,外县也有。谁的天下?这还了得?老舒都死在里面了!这不是纳粹的集中营吗?”

李济运劝了几句,就说:“你喝茶,我上个厕所。”

李济运进了厕所,悄悄给熊雄发了短信:刘星明在我这里,他要去反映精神病医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劝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马上安排人。

李济运出来,说:“星明,下去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吧。”

刘星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简单点,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来想马上就去的,眼看着快下班了。贺飞龙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条命案!你发哥就是他杀的!”

李济运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说的是疯话。发哥的死料定同贺飞龙有关,但至今没有找到证据。周应龙总说在调查,说不定早把这案子晾着了。

下楼找了家小店,点了几个菜。刘星明死不肯喝酒,说:“我下午要见成省长,已经同成省长联系好了。酒喝得满面通红,不太好。”

李济运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疯话,只当没听见。没有喝酒,饭很快就吃完了。刘星明说:“我就不上楼了,这就去省政府。”

李济运说:“时间太早了,中午休息三个小时。”

刘星明说:“成省长很忙,我要提前等着。”

李济运拉着他说:“你去我那里休息一下也不迟。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我派车子送你。”

刘星明就跟着他去了交通厅。李济运带他上了宿舍,开了门说:“我在这里有个蜗居,你就在这里睡睡。时间到了,我来叫你。”

“你就住在这里?”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还没找到房子。”

刘星明很是感叹,说:“艰苦,廉洁。济运兄,像你这样的干部不多。”

李济运安顿好了刘星明,自己下楼休息。晚上都是失眠,中午不睡人受不了。他打了熊雄电话,没有人接。新任信访局长电话他没有,就打了毛云生的电话。也不见人接。不知道派来的人上路了吗?他们要是慢慢吞吞吃过中饭再来,就到下午三点了。

急也没有用,李济运就躺在沙发上睡觉。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浅浅的睡得不深。刚睡着没多久,便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李济运使劲把脑袋竖起来,猛地坐在沙发上。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李济运一惊,不知是真是幻。声音似乎是楼下传来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见楼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办公楼东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李济运急忙出门,跑到电梯口。一按电梯,发现停电了。

不会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宿舍去,但十八楼却又太高了。他打刘星明电话,没有人接听。他脑子整个是乱的,不知怎么就往楼下跑。出了办公楼门厅,就看见有人抬着头,往楼顶指指点点。

心想坏了,难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盖弯直直的。

“楼顶摔下来,应该头先着地啊!”

“二楼那里的电缆线挡了一下,人转了向,脚就先着地了。”

“难怪停电了。”

“太惨了,脚都到身子里去了,人只剩半截。”

“哪个处的?”

“不认得,不是厅里的吧。”

李济运人不敢近前,马上打了急救电话: “120吗?省交通厅这里有人跳楼,请马上派急救车过来。”

突然听得哄笑起来。“打什么 120,打 110吧。”

早有人打了 110,警察已经来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济运浑身一电,看见县里信访局的来了。李济运突然流了眼泪:“从楼顶跳下来的,死了。”

李济运到派出所去说明情况。信访局四个人,两人守着遗体,两人随李济运去派出所。刚进派出所,朱芝打了电话来:“哥,有要紧事。”

李济运说:“我这里有事。”

朱芝说:“非常重要。”

“我这里更重要!”李济运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生硬。

朱芝问:“哥你怎么了?”

李济运捂了电话,问警察:“我接个电话行吗?”

警察点点头,李济运就出来了。下午三点多,外面酷热。“说吧。”李济运说。

朱芝声音很兴奋:“哥,今天贺飞龙父亲七十大寿,公安局把贺飞龙和他的兄弟们全部抓了!有个喽啰动刀,当场击毙了。见了血,再没一个敢动。”

李济运两耳嗡嗡地响,问:“老妹,你在编电视剧吧?”

朱芝急了,说:“你听我说吧,这事是开得玩笑的?”

听朱芝细细说来,知道贺飞龙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从外地调来的,乌柚方面只有熊雄知道行动计划。突然间,四大卡车警察跳下车来,把紫罗兰酒店团团围住。李济运一听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汇报了。难怪那会儿打熊雄电话,他不接听。警察缴获了送礼名单,很多县级领导和部门领导大名都在上面。熊雄拿过名单看都没看,马上叫周应龙把它烧了。

“周应龙也知道行动计划?”李济运问。

朱芝说:“哪里!周应龙也是去喝寿酒的,熊雄一句话他就参与了行动。”

“哦,周应龙 ……”李济运说。

朱芝又问:“你怎么了?”

“出大事了。刘星明,陈美家的刘星明,从我们厅楼顶跳下来,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济运挂断电话,又进了派出所。想来真是心酸,刘星明怎么今天就跳楼了呢?他真不应该死啊!贺飞龙被抓了,实在是个好消息。可李济运高兴不起来。他向警察详细讲述事情经过,却只能说今天发生的情况。过去相关的事情,他还在虚与委蛇。乌柚这架大哑床,他还得护着它不弄出响声。他觉得自己很卑劣,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

李济运从派出所回到厅里,刘星明的遗体已经搬走。电梯门上的指示灯亮着,断了的电缆已经接上了。他进了电梯,不知该按哪个钮。那些数字键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厅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仿佛四处有人在悄悄说话。

2009年 7月 10日子夜完稿于长沙市咸嘉新村责任编辑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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