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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笑》


作品相关 写在《苍天笑》第一部后面的话

我看的第一本武侠校旱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比我看《水浒》还早了整整两年,而本书从十年前我有最初的构思到今年最终的落笔,我数了数,刚好经过了整整十年。期间多少的想法随着环境和经历的改变而一变再变,终于成了现在的样子,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想假若我再等十年来写,又会写成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当然可能有人会说,想了十年的东西写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多少有点寒碜。我承认。一年多前我刚写作完前传《清风笑》、有朋友不免又比之于几位武侠泰斗的时候,我就在回复中说过,“我的学识、修养以及人生经历都还大有欠缺,实在不敢被拿来与他们比较”。窃以为,在武侠的形式背后真正的支柱是一个人的胸襟和阅历,而非变幻莫测的招式与情节变化。那些固然很重要,也是吸引读者把故事看下去的必要手段,但是说到底是为承载了作者理念的人物服务的,而江山如此多骄这个系列几乎就是我从少年到青年时代的一个有些特别的记录,里面有我曾经的理想,有我经历过的挫折、失落甚至伤痛,当然也有我得到的很多财富。无论如何敝帚自珍,我也算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

我曾经看见有人说,“不看武侠。因为侠跟佛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只会给人带来虚妄的幻想。”来起点以后,更看到很多人说武侠已死,武侠扑街。我日常里也读些佛经,还记得《金刚经》里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侠道亦是如此。只有抛开侠的一切外在形式,才能见真侠,才能发觉那些就在我们身边闪光的侠义精神。

侠是一种精神,可以是善良、正直、宽容、博爱,更可以是“剧饮千杯男儿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怀与豪情,但是最重要的,我以为还是始终要有侠在心中。所以市井中每多豪侠,而武林甚至庙堂里亦多败类。也因此我不会说类似于“匡复武侠”的话。因为武侠从来都没有死,正如侠的精神从来都没有死一样,将来,也不会死。我仍旧会继续地写下去,也许换个题材,也许换种笔法,但是始终不会改变的是我心目中的侠的精神。

我坚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人性在灰暗之外仍保有高贵的一面,否则人类与其他物种相比并没有在这个星球上必然地生存下去的理由。如果真的连人性最后的高贵都彻底沦陷了的话,那么人类最终究竟会去往何方,大概也就无所谓了吧。

关于后面的写作计划,有必要跟还关注拙作的朋友交待一下。就江山如此多骄系列来说,有了《清风笑》、《苍天笑》,自然还应该有一部《江山笑》。《江山笑》会把前面两部中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至于具体讲什么,请容我卖个关子,也在心中好好的计划一下,以便届时能将我能写出的最好的故事奉献给大家。希望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

《苍天笑》的正书之后还会再接一个写燕九音的短篇。不知为何这个我对这个人物总有种特殊的感情,他的感情就象是一个漩涡,每每写到他的时候总会有种被卷入其中几乎不能自已的感觉,也真是奇妙得很。他最后的结局《苍天笑》中也留了一处虚笔,那么就让单独为他写的外传来完成这个任务吧。

写完燕九音的外传之后我会继续进行《苍天笑》第二部的写作,并且仍旧在这个题目下面进行连载,不再开新书了。矛盾了很久还是决定先顺势写完我的第一个长篇,原本的打算是在这之后投入到银英后传那个系列的第二部《拓荒者》中的,但是因为那个框架更大更深,我感觉到目前的积累还有所不足。而银英对我来说又是如此特别的一部书,一点私心,不想写出让自己日后看了会觉得后悔的东西而已;另一方面也希望借由江山如此多骄这个系列来锻炼自己驾驭长篇的能力,那样真的开始写银英这个题材的时候想必会更得心应手一些。总之银英后传那边也让一些朋友久侯了,在此致歉,也请朋友们继续不吝惜自己的意见和指教。

来起点后骤然接触到很多东西,心多少有些乱,此刻也不是动笔写银英的好时候。我的确应该让自己的头脑多少冷静点,静下心来好好地写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之银英是我决不会放弃的一个坑,大家要是觉得等太久那边就先下架吧,等《苍天笑》第二部完结的时候还记得银英这个坑的过来瞄瞄就是了。

至于江山如此多骄这个系列在《江山笑》之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故事出现,就要看笔者到时候的状态和现实里的时间安排是否允许了。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看得高兴,那所有的这些故事就有所值了;如果看过之后还会再想一想,那便是超值了。

期待与大家的再会。

作品相关 新书及《苍天笑》的公告

由于个人原因,《苍天笑》目前仍处于修改阶段,后续章节暂时无法确定何时放出。《江山如此多骄系列》的第二部《江山笑》也已经在撰写中,前两章已经提交起点,等待审核通过。(通过了 = =)

2006年新年伊始,我就投入到了的新岗位的工作中,而旧的工作尚且无人接替,所以基本属于一个人做两份工的状态(可惜薪水却没有相应地变多,残念……),苍天和江山之所以迟迟不出,和这种状况实在有莫大的关系,而我的习惯是每一章节自己至少要通读两三遍才能暂时定稿,也是借着春节在家休假几天的机会才总算完成了部分章节的修订和新章的撰写。在此要特别向无聊的永恒兄致谢,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出宝贵的时间帮我完成了部分稿件的初校工作,并且对拙作提出了宝贵的看法和意见。非常感谢!其他还有许多朋友也一直在关注和支持拙作,在此一并谢过。

相逢即是有缘。为了你们的支持,我会努力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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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江山笑内容预告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骄

兴朝初年,天眷帝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久疏朝政,又无皇嗣。其时朝纲风纪败坏已久,外又有麻戎等国虎视眈眈,宁王世子杨承烨被内定为帝国继承人,一心想要力挽狂澜;与此同时统兵西北力抗麻戎的端亲王和在西南独霸一方的临川郡王苏湛都在伺机而动。一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江湖帮派亦被卷入这个最大的赌局,各自选择不同的阵营而战。

江山如画,是谁在唱那一曲大江东去,长安西去?

本书为《江山如此多骄》武侠系列的第二部,故事承第一部《苍天笑》而下,亦可独立成篇,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作品相关 有关《苍天笑》的后续章节

本书后续章节将以91文学网vip作品的形式独家发布。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也感谢起点提供给我这个平台和大家结识。我会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谢谢!

第一卷 破煞 第一章 浮生一日凉

晌午,烈日当头。

黄土路上只有一辆满载干草的牛车在碌碌地前行,所过之处扬起一股黄色的烟尘。这样见鬼的天气,既热且闷,稍微有点家底的,都躲在荫凉的地方蛰伏不出,再好一点的,兴许还能喝上一碗冰镇酸梅汤。只有那些不得以要出来讨生活的才会在这毒太阳底下挥汗如雨。

赶牛车的车把式是一付非常典型的北方庄稼人打扮,一顶马连坡大草帽遮去了大半个脸,两只胳膊晒得黑黝黝的,虽然正当壮年,常年艰苦的劳作已经让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沉默地就像轮子底下的黄土地。相比教而言,牛车的干草堆上躺着的那个人就显得轻松惬意多了。同样一顶马连坡大草帽却是盖在了他的脸上,身子却深深地陷进了干草里,全然不顾头顶上的烈日和牛车的颠簸,竟似非常享受地睡着了,让人不得不羡慕他的福气。

牛车忽然慢了下来,缓缓地停在了一个路边的草搭的茶棚前。茶棚是用茅草铺就的,看起来很是简陋,却斜斜地挑出一面布帘,上书”浮生一日凉”,显得甚有野趣。茶棚也兼卖酒饭,此时正是吃饭时间,一股酒菜的香气从茶棚里传出,虽然只是寻常饭食,那香味倒也诱人。牛车上干草里的人动了动,车把式也不招呼他,径自跳下车去找水。过了好大一会,干草里的人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要醒来,懒洋洋地拿下脸上的草帽,带着一副仍未睡醒的表情走进了茶棚。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高瘦身材,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说贵不贵,说贱不贱,一身的风尘,下巴上还有些新长的胡渣。尽管如此,当他走进茶棚的时候却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因为他们从来都没见过象他那么英俊的年轻人,茶棚的老板娘那原本就笑得风情万种的脸更是甜得仿佛又涂了一层蜜糖。

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用牛车将他拉到这里的车把式,此时他正拎着管茶棚伙计要来的一只木桶,桶里装着他从茶棚后院的井里打来的井水要去喂他的牛。对他来说,怎样好看的人也不如他的牛来得可爱。另一个却是独坐与茶棚一角的一个青衣少年。他正埋头吃着他那前面那碗鸡丝汤面,连头都不愿抬一下,也看不见脸上是什么形容。

蓝衣的年轻人像是早已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环视了一圈以后,却笑嘻嘻地坐在了那青衣少年的对面。此时茶棚里已经坐了七八分满,每张桌子上都已经坐了人,不过也并非只有青衣少年这桌是独坐。他坐下的时候,青衣少年似乎怔了怔,却仍旧没有抬头,只是吃面的速度却加快了。蓝衣年轻人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却也不说什么,要来酒菜不紧不慢地吃起来,竟似打定了主意要坐在这桌。

青衣少年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这时候,剧变陡生!

原本在茶棚里或者吃饭,或者喝酒,或者闲聊,看起来都素不相识的人,忽然都在同一刻发动了可怕的攻势,有的用刀,有的用剑,甚至那个笑起来像是抹了蜜的老板娘也从袖中打出了一蓬闪着剧毒的蓝光的七星透骨钉!七星透骨钉是一种传说中极为霸道的暗器,采用机括发射,一旦集中人身即透入骨中,歹毒非常,想不到竟在这个小小的茶棚里出现!而所有这些攻击的指向的目标,竟是那个连头都不愿抬的青衣少年!

所有的刀剑暗器交织成一片可怕的帘幕向青衣少年扑去,像是要把他周围的空气都绞得粉碎,眼见连跟他同桌的蓝衣年轻人都要遭殃。青衣少年霍地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筷都像是突然获得了生命,呼啸着向那些杀气腾腾的刀剑飞去,震得它们都是一歪。青衣少年自己就像是一阵青烟般窜起,上窜的时候脚尖还不忘一挑,原本吃饭的桌子就已飞旋着迎向那一蓬致命的透骨钉,夺夺数声已将所有的透骨钉纳入桌中。整个动作连消带打一气呵成,快得简直匪夷所思。

眼见青衣少年就要碰到屋梁的时候,头顶的茅草突然破了一个大洞,一张大网兜头罩了下来,而下面早已有一张的刀剑的网在等着他落下!青衣少年却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招,伸手勾住屋梁轻轻一翻,已然脱离了头上大网的范围,又凌空一个翻身,避开了下面招呼过来的一波暗器,人却已经落在了茶棚之外。此等轻功,简直闻所未闻。

茶棚中的狙击手很快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呼喝着追出茶棚。他们的功夫实在都很不错,无论使的是那种兵器,都显然已有多年的造诣,尤其是冲在前面的几个,已经可以算是一流的身手了。

可是青衣少年一落地的时候,已经一拳打断了冲在最前面的刀客的鼻梁,第二拳已经打得一个使双钩的弯下腰去,第三拳打在一名剑客的胸口,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肋骨断裂的声音,并且看见他一直飞出去将另一名使判官笔的狙击手压得再也爬不起来。那少年的拳法也并无任何花哨的地方,就只是快。只是快得不可思议,快得仿佛是那些人自己在往他拳头上撞,而且每一拳击中的都是要害,每一个被击中的人都丧失了战斗力!

那蓝衣年轻人的眼睛亮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他是怎么避开那些致命的攻击的,而且他并不是这次狙击的目标,但是他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却让所有人都不能忘记还有他这样一个存在!

只是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个蓝衣年轻人了。青衣少年简单却可怕的拳法正在一点一点地扩大他们心底的恐惧和摧毁他们的信心#蝴们的同伴在正一个个倒在少年凌厉的拳头下,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长啸,还能站住的人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一咬牙,都使出杀招不要命地扑了上去。

青衣少年一直没怎么抬过的头猛地抬了起来,恰与一直注视着他的蓝衣年轻人打了个照面,蓝衣年轻人不禁吃了一惊。他看见的是一张新雪一样的面孔上一双明亮如星的黑眸,此时正被敌人刀光照亮的,却是黑眸里那一片壮阔的杀气。

这股杀气仿佛是有形的,慑得青衣少年对面的狙击手也停了一停,只是那么短时间的迟疑,下一瞬间他已经是个死人,喉间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洞。仿佛自黑夜深处炸开的一抹银光,像是要追回那逝去的无限时光一般,瞬间已经夺去了所有对手的生命。每个人都只来得及感到咽喉那么凉了一凉,然后死亡就毫不迟疑地光顾了他们。

少年凝视着剑尖的最后一滴鲜血流尽,缓缓抬起了头,眼睛从每一个活着的人脸上扫过。难以置信和惊惧的表情留在了那些尚且残存的狙击手的脸上,他们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看起来瘦弱清秀的少年使出的竟是这样一柄魔剑#蝴们已经失去了斗志,只剩下了人类最原始的恐惧。除了少年以外唯一还站着的蓝衣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却很复杂。这时远方忽又响起笛声,不过这次的方向却与之前的啸声截然不同。那些或坐或躺的狙击手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在站着的两人发觉不对要阻止以前竟然一齐举起手拍碎了自己的天灵盖,干脆得仿佛那是别人的脑袋一般。

第一卷 破煞 第二章 人醉黄花地

青衣少年和蓝衣年轻人同时怔住,蓝衣年轻人连声道:“奇怪奇怪,这些人明明刚才还怕死怕得要命,却突然都要跟自己的脑瓜子过不去。”青衣少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蓝衣年轻人仿佛想不到他会问自己的名字,略微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答道:”上官彦。”青衣少年看着他,忽又问道:“你很喜欢笑?”那名叫上官彦的年轻人点了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愉快的笑容,“一个人能够经常笑笑应该不是件坏事情。”青衣少年点头道,“很好。”好字还未完全出口,他已经朝上官彦刺了三六一十八剑,每一剑的力量与速度都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上官彦若是刚才那些狙击手,此刻已经至少死了三六一十八次。不过幸好他不是。

他的人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张纸,平平地往后飞了出去,青衣少年那致命的十八剑忽然间就全落了空。青衣少年怔住,眼神却变得冰冷,沉声道:“你在朱雀门里是什么角色?”这次怔住的是上官彦,他反问:“朱雀门?”那少年仿佛也很惊讶,“你不是朱雀门的人?”上官彦苦笑:“这是在下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少年沉默半晌,忽地转身就走。走不多远又停下,顿足回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身后的人笑得非常无辜,“因为我没有地方去啊,我搭乘的牛车被你们方才那一番打斗给惊跑了,我又不认识路。”少年仿佛被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跺跺脚,便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这少年轻功着实了得,此时全力施为,但见他如同一片青云在草叶间轻轻掠过,不过带得枝叶略略一颤而已。他向来对自己的轻功也很有信心,过去他的轻功也的确救过他很多次命!几盏茶功夫过后,少年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他估计身后的人早已被甩得远远的,便放慢了脚步,回头一看。

这一看,几乎让他气结。

身后上官彦还是挂着那副气定神闲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匆忙追赶的痕迹。少年白皙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心里却大是惊疑,心知此人武功之高乃平生罕见,倘若是敌非友,那他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那边上官彦却不以为意,反倒兴冲冲地提议两人结伴同行。少年心知如果不让他同行他照样会跟在自己后面无法摆脱,只得冷哼一声算是回答,却也不再施展轻功,乃因他们一阵飞驰已经来到大道上,如果施展轻功赶路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路途无趣,两人少不得要闲聊。虽然总是上官彦话多,青衣少年话少,不过相处一段时间下来,青衣少年也不再象初识时那般难以接触。上官彦本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而且这个在莫名其妙的一场狙杀中认识的少年下手虽然无情却并不是个冷血凶恶之徒。最重要的是他很有趣,而且也很神秘,足以激起上官彦的好奇心,这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充足的理由了。他生性疏淡,极少对人或者对事产生执着的兴趣,眼前这少年无疑是个例外。只是无论他怎样或明或暗地试探,少年也坚决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只勉为其难地告诉了他的名字叫叶澄。他还发现这少年其实天性烂漫,另一方面却又透出一股沧桑的冷漠之感,这种矛盾的气质也是吸引他继续与这少年同行的另一个原因。

第二天的日落时候,两人已经赶到了济南城下。青衣少年叶澄望见城门的时候面露喜色,却又似有些不舍。上官彦看在眼里,也不点破,直接提议两人找到地方好好吃顿晚饭。叶澄迟疑一会,点头答应了。上官彦见他不再排斥自己,心里也甚是欢喜。当下两人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先各自关门洗去烈日下赶路的那一身风尘。

两人再见面的时候,都是微微一愣。上官彦已经刮去了他那多日未曾打理的胡渣,看起来像是更年轻了些,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成了一套干净的素色长衫,看起来越发地洒脱不羁。那边叶澄却换上了一套淡绿色的衣裤,独带着一股明净爽朗的气息,实在让人很难把他跟那个出手就要了十几条人命的剑客联系起来。上官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并非食古不化的道学先生,他只是觉得生命都是宝贵的,极不愿见到眼前的少年小小年纪就沾染了满手的血腥。他自己少年失怙,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妹妹,现在也已经嫁人,却从未体会过有个兄弟的感觉。现在这个神秘的少年不知为何竟给了他一种幼弟般的感觉。他本也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是此刻他心里却生起了一种要亲近爱护这少年的愿望,却不知是怎样的人家才会教养出这样既天真又世故充满矛盾气质的少年?

那边叶澄可不知道他短短时间已经转了这么多念头,只是喊饿。上官彦释然一笑,他本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索性将一切难题丢给老天解决。

两人走进酒楼的时候,又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人也见怪不怪了,径自落座要了一桌好菜大快朵颐。这本是济南城里最有名的一家酒楼,这里不但酒好菜好,就连伙计也格外地殷勤。因为没有钱的人是不会上这来吃饭的,小二不一定认得每一个客人,但却认得客人身上穿的料子和口袋里装的银子。此刻见上官彦和叶澄两人外表举止皆是不凡,自是使出浑身解数巴结。看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故作神秘地凑到上官彦近前问道:“大爷饭后可还需要什么消遣?”上官彦微微一笑,小二见他没有赶人,更来了精神,卖弄道:“大爷可知道济南城最红的倌人是谁?”上官彦摇头不语,对面叶澄却瞪大了眼睛。小二嘿嘿一笑道:”看来这位小公子也有兴趣啊,果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叶澄瞪他一眼,叱道:“公子就公子,干吗加个小字?”小二马屁拍到马腿上,也不敢反驳,忙陪笑道:“是是,既然公子也有兴趣,那我就直说了。这济南城里最红的倌人就是大明湖上的轻虹姑娘。据说这位姑娘色艺双绝但却卖艺不卖身,听她一晚曲子的价钱比和其他姑娘睡一晚的价钱还高哩。而且这位姑娘琴艺高超,扬言只待有缘人来能以琴艺折服她她便分文不要以身相许,还附赠她这些年攒下的嫁妆。乖乖,那可不是小数目。”

稍顷,两人会过帐出来,想起小二那摇头晃脑咂嘴咂舌的样子,却都撑不住笑了。上官彦打趣道:“如何?要不要人不风流枉少年一把?”叶澄少年心性好奇心重,听那小二吹得神乎其神心下早已大动。当下也不顾被上官彦取笑,忙点头称好。

两人于是问明道路,走走看看就到了大明湖边。但见一艘艘雕梁画栋的画舫正在湖心飘荡,岸边有小舟接送,好一派烟柳繁华的景象。两人正要问哪艘是那轻虹姑娘的画舫,忽然听得湖心有人唱曲,唱得却是一首《清江引》:“西风信来家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声调婉转动人,叶澄居然听得愣住,怔仲道:“这唱歌的人象是有什么伤心事呢。”上官彦失笑道:“想不到你还挺解风情的啊。”叶澄听出他话中的戏谑之意,转头瞪了上官彦一眼,他的模样本来就生得俊俏,这一瞪挟着一点轻嗔薄怒的风情,一双秋水似的眼睛里牵浩真有水波在荡漾一般。上官彦本来还有话一说,却被他这一眼瞪得心神一荡,居然就接不下去了。叶澄见他神色古怪却又不知为何,轻哼了一声又掉过头去。上官彦忙收回心神,暗道一声惭愧,却又下意识地看了叶澄白玉般的侧脸一眼,若有所思。

这时一艘格外精致华美的画舫缓缓飘近,方才那个婉转动人的声音从画舫中传出,“想不到竟来了一位知音人,妾身江轻虹,斗胆邀公子上船一叙。”

第一卷 破煞 第三章 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两人对望一眼,心道歪打正着,也不卖弄,只等画舫遣了小舟来接。撑船的是个皮肤白白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待到两人上了船之后手里的竹篙便在岸边石头上轻轻一点,小舟就朝着那画舫划去。小姑娘手下不闲着,一双大眼睛却也不闲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叶澄年纪小,倒给她看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小姑娘见状撇了撇嘴,用像是自言自语却偏偏又让叶澄和上官彦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道,“小姐也真是的,放着那么多有头脸的人物不见,却来见什么知音人,我看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嘛。”上官彦闻言不禁苦笑,他生就一张不显岁月雕痕的脸容,加上内力修为非同一般,因此看来就像是连二十都不到的少年,只是身量已经长成,一望便知已是成年人,而叶澄却真正是尚在发育中的少年,再加上相貌清秀体形纤瘦,看起来的样子与实际年龄一比自然要大打折扣了。他平时最恨别人说自己显小,此时这小姑娘却刚好戳他痛处,顿时变了脸色,眉毛一挑就要反唇相讥。

这时小舟已经接近了画舫,大船上方才那个动人的女声却先叶澄一步道:“柳儿,不得无礼。”言下甚有责怪之意。那个被唤做柳儿的小姑娘闻言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将小舟靠在了画舫旁边,系牢后自己先跃上了画舫在前面引路。

这艘画舫近看更显精致,大到梁柱门窗,小到雕饰摆设,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讲究,却又丝毫不显得浮夸俗气,却是十分有格调的好地方。柳儿将他两人带到一扇湘妃竹帘遮挡住、与画舫的其他部分一比显得甚是朴素的门前开口道:“小姐,人带到了。”叶澄的好奇心顿时全都集中到了竹帘后面。

竹帘掀开的时候,叶澄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梦――一个如同天边的轻虹一样艳丽轻柔的绮梦。那个被叫做柳儿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走开了,是不是她知道在那个人出现的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已不会再看她?

她是那种通常只会在男人梦里出现的女子。神秘,美丽,略带一丝轻愁薄怨,眉目间隐隐还有种醉人的风韵。她的皮肤很白,腰很细,腿很长,她身上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作为装饰,只有一层绯色的轻纱覆在她完美的胴体上。每当她用她那双醉人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能让人觉得在这艳丽的梦里陷得越发地深了。叶澄和上官彦掀开竹帘进去的时候,她正从屋子正中的琴台后走出来迎接。屋子里铺的是上等的白色波斯长毛地毯,她就赤足走在这地毯上面,腰肢轻轻地摆动,让别人的心也不禁跟着轻轻地摆动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上官彦觉得自己心跳很是快了那么一点点,此情此景实在太考验人的定力了。“真美!”叶澄由衷的赞叹声反倒拉回了他的心神,转首去看他却发现叶澄脸上的神情非常地坦然,不带一丝杂念,他暗道一声惭愧,只不过这少年若非年少不谙人事,那这样的定力简直称得上可怕了。

那绝色的美人闻言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仿佛对叶澄率真的赞美也非常地受用。她款款地走到琴台后面坐下,一起素手,一曲柔婉哀怨的《长门怨》就从指下流淌而出。此曲相传为司马相如所作,《乐府解题》曰:长门怨者,为陈皇后作也,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后人因其赋而为《长门怨》也。琴曲本身是描述一位被冷落的皇后在深宫中的闺怨幽思,古朴中带着委婉,委婉中却又带着深情,如今在这绝色的美人手中奏来又格外带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这美人敢以琴艺邀人,果然有值得自傲的绝艺在身。琴音蓦地一转,却又变作了郭楚望的《潇湘水云》。这曲写的却是北兵南侵时郭楚望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游于潇、湘二水合流处,每当遥望九嶷山被潇湘之云所蔽时,心中所生惓惓之意以及对国势日危的关切和时势飘零的感慨。这美人素手轻扬奏来竟毫不费力,前半段潇洒写意,恬静宜人,颇有水光云影之妙,后半段却奔腾激越,动人心魄,隐然有苍茫浩淼之色,已非全然的女子声气。再一转,那古琴竟作金石之声,但见那美人指力纵横,极尽跌宕顿挫之妙,听来宛若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般。一首鲜明豪放的《风雷引》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丝毫没有凝滞不足之感,令人闻之失色。

三曲奏罢,高低错落,婉约豪放俱是恰到好处,此中之妙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上官彦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他的父亲上官谨本是一代奇才,他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琴棋书画诸般技艺的熏陶,于这几道也多有涉猎,平日里也见识过不少名家的演绎,算得是位行家,即便是他,此时也不得不为这女子高超的琴艺叹服。

“不好不好。”岂料叶澄居然在一旁大摇其头。上官彦奇道:“哪里不好?”那红装美人也是一脸惊奇地看着他,还有点不服气的表情。叶澄皱眉道:“我不懂琴艺。不过这曲里分明有杀气,怎算得好曲?”那美人闻言脸色变了一变,勉强笑道:“这位小公子真是爱说笑。”叶澄冷笑道:“我却从不拿这种事情说笑。”他本是负气的无心之语,心里其实是恼她也称呼自己为小公子。岂料那美人闻言脸色大变,手上不知动了什么机括,一簇又细又小的弩箭就从古琴中激射而出!



那红装美人脸色刚变,上官彦心下便是一沉,她打出的弩箭就已直奔叶澄而去。箭头蓝汪汪的,显是喂了剧毒。叶澄此时正与她面对面,眼看就要遭殃,却见他的腰身仿佛突然被人折断了一般向后弯曲,却堪堪避开那簇又急又快的弩箭,直看得上官彦惊出一身冷汗。快要触地的一刻,叶澄的手在地板上一撑,整个人就平平地贴着地面朝那女子窜出,去势简直比刚才的弩箭还急。这少年的身体简直就像猫一样的灵巧与柔软,而他攻击时动作的迅猛却像是豹!

那女子原是坐在琴桌后发出的暗器,叶澄后仰之后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看他是否中箭,却不想下一瞬间叶澄已经游鱼般自桌下窜出,一翻腕,一柄又细又窄精光闪动的银剑就架在了她白皙优美的脖子上。

一剑在手,叶澄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方才还是一派淘气好强的稚子神气的他,此刻全身都散发出森冷的剑意,他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连隔了几步之遥的上官彦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那逼人的剑意之中蕴含的不带一丝温度的杀气。

那红装美人是真正地花容失色,她全身都已经被叶澄森冷的剑气激得起栗,然而脸上却不露出一丝示弱的神气。叶澄心里也不禁佩服这女子的胆色,只是他的眼神却越发地冰冷,他的手稳定得就像是千年的磐石,而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山一样地不可动摇。

上官彦发觉自己又多发现了这少年的一个特点,即他仿佛随时都能把自己的身体精神调整到最佳的战斗状态。这必定经过了相当艰苦的训练。是怎样的过去,能让一个象叶澄这样的少年在这种年纪就拥有这样充沛完美的战力?这少年完全超越了他之前对人的认知,他与这少年相处越久,就发现这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地方越多。他已是第二次看见叶澄的剑,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看见叶澄的剑的时候那些死在这柄剑下的人眼中的恐惧。

铁血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要在江湖中打滚,就要有这样的觉悟。叶澄的做法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那些人本就是来龋蝴性命的,他要是不杀那些人,那天倒在那里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就会是他自己。上官彦并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这些道理他跟其他人一样明白,只是他无法解释看见叶澄杀人的时候自己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叶澄拔剑杀人时的毫不犹豫让他心惊,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东西想跟叶澄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一直以来他就是个很懂得控制自己的人,这一点在幼年的时候就已经常常让他的父亲和师长觉得惊讶。父亲撒手人寰的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却已经要照顾好他自己和年仅八岁的妹妹。那以后担负着长兄责任的他就过着说不上艰辛但是也绝对不轻松的生活,他父亲一生潇洒纵横,留下的钱财却并不是很多,而他绝不希望妹妹过寄人篱下靠人施舍的生活。为了这种希望,他做过很多事情。他押过镖车,看过场子,甚至当过跑堂收过帐款站过柜台,干过很多江湖人不屑于去干的事情。可是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用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而不是坐等别人的资助怜悯。他没有象有些人预料的那样消沉甚至堕落,反而变得更加地乐观豁达,他的妹妹也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子,甚至比他还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妹妹成亲以后,他多少觉得有些失落,仿佛一副挑了多年的重担忽然从肩上消失了,仿佛有一种急着要找些什么来填补这种感情上的空缺。这也许是他和叶澄一见如故的原因吧。

种种想法,写来虽长,其实也不过是上官彦一转念间的事情。他再去看叶澄和那女子的时候却不禁吃了一惊。叶澄的嘴角正勾起一个残酷的微笑,显然那女子并未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那女子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形容越发地惨淡。

下一刻,上官彦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叶澄的剑上,另一只手却疾点了那女子身上几处大穴。叶澄吃了一惊,但是他的剑却没有动。他那柄银剑并非凡品,只要稍稍一动,上官彦抓剑的那只手怕是就要废了。叶澄黑亮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一直望进上官彦的眼睛里,他淡淡道:”你知不知道碰到我剑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是活着的?”上官彦点头道:“我猜得到。”叶澄的瞳孔忽然收缩,”你算准我不会对你动手?”上官彦摇摇头。

“你同这女子认识?”

“和你一样同她是初识。”

现在叶澄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忽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却皱了皱眉头。一翻腕,那柄银剑就像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不见了。上官彦发觉自己又多发现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叶澄愿意,他也许能碰到叶澄的剑,却决没有办法把他的剑抓在手里。

叶澄却抿紧了嘴唇不说话,掉头就往船舱外走去。上官彦连忙一闪身拦住了,问道:”你不问清楚这女子的来历吗?她可是要杀你的人。”叶澄冷笑道:“要杀我的人多了,也不差她这一个。你既喜欢这女子,我便将她留给你,你爱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情。不过你我从此分道扬镳,却不必再同行一路了。”只是他的语调虽然还是一样的冰冷,眼神里却已经明白地显露出了怒气。

上官彦怔了怔,“谁说我喜欢这女子?”

叶澄眼里的怒意更炽,忽地伸手一把将上官彦推开,低吼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象你这样的伪君子!”上官彦一愣神,叶澄就掠到了船舱外,扑通一声竟然跳入了湖中。等上官彦反应过来追出来看,只来得及看见叶澄入水的背影。这少年的脾气,也当真倔强得很。上官彦皱了皱眉,跺一跺脚,居然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入了湖中。

第一卷 破煞 第四章 比人心山未险

那被点了穴道的红衣女子看着叶澄和上官彦一先一后跳入水中,也像是看着两个疯子。居然有男人会把一个她这样的又完全失去了抵抗力的女人扔在这种地方自己却争先恐后地跑去跳湖,看起来的确像是疯了。她被人爱慕,被人嫉妒,甚至被人憎恨,却从没有被人这样忽视过。她脸上不禁露出恼怒的神情。这两个男人,也许有一个还算不上男人,莫非都是瞎子?

岂料门外竟有人还嫌她不够生气似的拍起手来笑道:“想不到咱们朱雀门里最漂亮最有手段的星姑娘也会失手啊,真是奇闻奇闻。”那被称作星姑娘的美人霎时变了脸色,口气却十分亲热地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在所难免,倒教柳妹妹看笑话了。”

门外拍手的人不慌不忙地踱进船舱,赫然竟是那撑船的小姑娘柳儿。她脸上虽然在笑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倒流露出一种怨毒的神色,看得星姑娘暗暗心惊。

柳儿走近琴台,伸手抚了一下那古琴,琴作流水之音。柳儿不禁赞道:“好琴!”脸色忽然一变,竟一掌将那架上好的古琴拍得粉碎。星姑娘见心爱的古琴被毁,心里又惊又怒,却不表露出来,只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柳儿闻言,脸上的怨毒之色更深,竟拔出一柄匕首,咬牙道:“你入门明明在我之后,却处处压我一头,还要我作婢女来伺候你,靠的不过就是这张脸蛋和这付身段。总算老天有眼你也有栽的一天,今日我就划花你这张脸蛋,再一刀将你杀了抛到湖里,出出我心头那口恶气。”

星姑娘又惊又怕,深知柳儿手段厉害,颤声道:“你,你就不怕门规处置吗?”柳儿笑得好不天真可爱,可是她说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我回去就报你是自己失手被那两个男人杀了,这船上的人原本就不多,我不过花了五百两银子就全打发了,他们还很感激我呢。”

她本期待看到星姑娘吓得面如土色,可是却看到星姑娘面色如常,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在柳儿眼里看来,她美丽的笑容却有着说不出的讥诮与恶毒。她心下惊疑不定,喝道:“你笑什么?!”星姑娘看了她一眼,悠然道:“你知不知道我那架古琴是谁做的?”柳儿眼睛转了转,道:”还不是你那老相好小张做的。”星姑娘却也不发怒,居然还点了点头道:“你眼力不错,这琴确是经过了小张之手,不过却不是他一个人的杰作。”柳儿笑道:”看来你的老相好还不止一个。”星姑娘也在笑,眼睛里却发出了针尖一样的光芒,“你总该知道常和小张在一起的是谁,你也总该知道那人下毒的功夫有多厉害。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手上有点麻麻的感觉?”

柳儿忽然面如土色,她猛地抬起自己刚才拍古琴的那只手掌。那手掌又白又嫩,可是柳儿看着它的神色却充满了恐惧。星姑娘笑得更动人了。柳儿咬咬牙,竟一刀将自己的右手砍下。顿时鲜血飞溅,柳儿疼得满头大汗却不吭一声,伸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止了血,又从身上拿出一瓶伤药敷上,又用用布巾给自己包扎好。这小姑娘看起来又活泼又俏皮,得知自己中毒之后这份壮士断腕的狠劲和忍耐力也当真骇人。

星姑娘看着她做这一切,忽然放声大笑,笑得一点淑女风度也没有了,好像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柳儿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甚至比刚才听到自己中毒了还要恐惧。她只能问出四个字:“你笑什么?”星姑娘仿佛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半天方才回答道:“老轸虽然碰过这架琴,可是他抹上毒药的毒箭刚才早就用光了,你就算拍这架琴十七八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多不过手有点麻罢了。”

柳儿现在看星姑娘的眼光像是恨不能要把她生吞活剥,星姑娘却兀自笑得开心,仿佛全然意识不到柳儿随时都可以将自己大卸八块。她甚至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入门比我早,反倒要来做我的婢女?”柳儿咬牙切齿地摇头。星姑娘悠然道:“因为你从来都不懂得用用你的脑子和女人天生的武器,却只会跟人斗蛮力。”

柳儿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现在不仅是要用目光,更要用手里的匕首把对面这个她憎恨的美丽女人彻底地毁灭!仇恨激发了她的潜力,她出手的一瞬间不但没有因为伤臂的影响变慢,甚至比平时还要快!

可是她的匕首,永远也没能落到她所憎恨的人身上。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个人倒在了船舱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却是手持匕首要杀星姑娘的柳儿。她当然不是自己杀死自己的,船舱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单膝跪在星姑娘身前,沉声道:“属下救驾来迟,令门主受惊,向门主领罪!”

星姑娘柔声道:“事出突然,柳儿又使计将你调离,也怪不得你,起来吧。”那黑衣男子闻言像是松了一口大气,忽又怔住:“门主……可是被人点了穴道?”星姑娘闻言不禁又显出恼怒的神情,那男子忙住口不敢再提,道声得罪便想解开星姑娘身上被点的穴道。

岂料折腾半天却也没能解开,那男子额上顿时冒出了冷汗。星姑娘叹了口气,道:“那两个年轻人果然都不是普通人,罢了,我已用真气将穴道略微冲开了一些,勉强已可走动。你扶我离开这里吧。”那黑衣男子闻言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扶着星姑娘出去了。不多时已经上了原来柳儿送叶澄和上官彦过来的小船,临走之前竟用灯烛将画舫点燃,天干物躁,画舫中又像是早已有引火之物,转眼间一艘华美精致的画舫就化为一片火海,周围的船只发现以后纷纷喊救火救火,呼喝成一片,那小舟却在夜色中渐渐去远了。

第一卷 破煞 第五章 画船一笑春风面

湖中的人忙成一团,湖边却有两个人无声无息从水中地上了岸。竟是方才负气跳水的叶澄和尾随他跳入湖中的上官彦。两人一上岸即展轻功在湖边的树林中穿行,动作轻巧地连宿鸟也未曾惊起。奔行好大一段距离,确定身后没有人追踪方才渐渐慢了下来。

两人一边运起内力烘干身上的衣服,一边却在交谈,一点也不像是方才争吵过的样子。上官彦想起方才的情景,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这么会演戏,连我都险些给你骗了,还以为你真的生气了。”叶澄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女人,怎会生那种闲气?”他既这么说,上官彦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只见月光下叶澄一张脸庞皎洁得如同新月一般,五官精致柔和却又独带一股飞扬的英气,连睫毛都特别地长。他的衣服此时只干了一半,正紧贴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身段纤长,就连腰身也仿佛格外地细致。上官彦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叶澄察觉到他的异样,触及他的眼神更是莫名其妙,问道:“我有哪里不对么?”上官彦竟失神道:“你倒真有点象女孩子。”叶澄闻言一时还会不过意来,随即大怒,一拳就打在上官彦肚子上,上官彦竟没能避开,露出痛苦的神情蹲下身来。

叶澄没想到他竟然不闪避,倒是吓了一跳。他方才盛怒之下出手,虽然已经尽力控制自己却也动了五分真力,想他当初用拳头对付那群刺客的时候无不是一拳击倒一个,此时上官彦吃个正着,也不知他有没有运内劲护身,要是没有这一拳怕是就要伤及他内腑了。他生平第一次懊悔自己出手莽撞,方才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只是安慰人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一旁手足无措,一张脸却早已红透了。

上官彦抱着肚子蹲在地上,方才叶澄一拳击来的时候他至少可以有七八种法子闪避,可是当他触及叶澄那动了真怒的眼眸时心里却忽然觉得很歉疚,索性不闪也不避,只运起护身真气竟硬接了这一拳。所幸叶澄并未真的使出全力,饶是如此也震得他气血一阵翻涌,暗道侥幸。只是这样的打击远不足以让他的表情那么痛苦动作那么夸张,他只不过想跟叶澄开开玩笑,另一方面却也想看看叶澄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叶澄见他一直不能起身,倒真的慌了。他也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平日里杀起人来毫不犹豫,更不要说伤了人会内疚懊悔了,独独打伤了上官彦的时候心里会这样地慌张。也许他心里早已将上官彦当作了自己的朋友?也许他早已渴望有一个这样的朋友甚至是兄长?可是象兄长一般待他甚至比兄长更好的人也有,那种兄弟亲情终究也不像上官彦给他的这种感觉。他的身世本就不同寻常,更有一段让他锥心刺骨的往事,使得他对人的戒心远大于亲近之心,甚至是血缘极近的亲人亦无法完全地敞开胸怀接纳他们的安慰呵护。然而此时对着上官彦,叶澄却觉得心里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情感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偷偷地生了根,发了芽,这感觉让他有些害怕,却又有点莫名的欢喜。他挣扎了许久,终于伸手去扶上官彦,艰难地道:“你……不要紧吧?可是……可是哪里伤着了?”

终于,上官彦抬起了头,脸上却不再是痛苦的表情,而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他微笑着站直了身体,却见叶澄呆呆地看着他,蓦地眼中却流下泪来。上官彦心头大大一震,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刺痛了他的心,他忽然很后悔自己跟叶澄开了这样一个玩笑。他满怀歉意地注视着着这个仿佛很独立很倔强却又感觉脆弱无助的孩子,忽然伸手擦去了叶澄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没有伤着我,是我不好,不该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不过男孩子可不能随便哭的。”他甚至还抱了抱叶澄。

叶澄闻言回过神来,飞快地举起衣袖,有些粗暴地在脸上抹了两把,仰首道:“谁哭了?”上官彦对他孩子气的举动只是一笑。两人和好如初,此时远处天色已经有些蒙亮了,两人却都没有再说话,都在低头想着心事。

上官彦想的是遇见叶澄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看起来都很零乱,彼此之间也仿佛没有什么联系,而且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地方。可是上官彦隐隐有种感觉,叶澄似乎和这些难解的迷题都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对叶澄仍旧知之甚少,而且他发觉自己对有关这少年的事情的好奇得都有些过头,只不过他并不是个喜欢探究自己内心的人,随遇而安向来是他推崇的快乐之本,假以时日他想这些问题必定都会有个答案的。

叶澄也在低头默想,时不时地还会皱一下眉头,居然好像也有着很重的心事。对他而言,上官彦无疑也是个迷题。他悄悄地瞥了上官彦一眼,只见上官彦侧面鼻梁高挺,漂亮的薄唇紧抿着仿佛在想着心事,一双秀眉却飞扬如刀,时不时地随着他的思绪动作,那动作却又有说不出的好看。一般说来,男子若是长得太美便容易流于阴柔,然而上官彦却全然不会给人以阴柔或者其他女性化的感觉。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碧海晴空上最引人入胜的那一抹流云,爽朗明快,却又教人捉摸不定。叶澄忍不住又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甚至连眼角都白的发蓝,煞是明净好看,仿佛那满天的月光星光都叫他那一双眼睛给收了进去。叶澄自己本是极为俊俏的人,此时心里竟然也不禁生起了些许妒意,直道上天何以对这人如此偏爱。

这个迷一样的人,年轻,睿智,随和,武功深不可测,行事也像是随心所欲难以琢磨。可是偏偏他这样一个人,叶澄以前却从未听说过。他自己在江湖上行走的时间虽然很少,可是他出身的地方却是一个耳目极其灵通的常葫。他已决定回去以后要好好了解和研究一下上官彦这个人。无论是敌是友,上官彦这样一个人都不应该被忽视。只是他心里,不知为何却万分不愿去想他会是敌人的这种可能。

只可惜离别,却总是来得太快。

第一卷 破煞 第六章 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上)



上官彦一觉醒来之后就躺在床上对着房梁发呆。他已经这样发了一个时辰的呆,看样子还准备继续这样发呆下去。他现在应该去做的事情有很多,哪一件都比这样躺在床上要急切紧迫地多。可他仍旧这样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好像要把房梁看出一朵花来。

他发觉自己一直在想昨天月下的那一幕,而他心里有个想法不管他怎么无视都不能从脑袋里赶走。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实在很疼,这感觉几乎让他想一辈子躺在床上不愿起来了。

可是下一刻钟他却很快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快得好像有人在放火烧他睡的那张床一样。他终于发觉了情况不大对劲。无论如何,睡在隔壁的叶澄都未免太安静了些。须知一个人功夫再好,在睡觉的时候也是绝无可能不发出一点声息的。而这点声息,即使隔了一面墙,已足以让上官彦这样的内家高手察觉到。

他几乎是撞开了隔壁的门。他当时的神情一定很骇人,因为上来收拾客房的店小二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跑。他不禁望着小二的背影哑然失笑,想不到自己的这张脸居然也有让人看了掉头就跑的一天。可是等到他看见叶澄房中叠放地整整齐齐仿佛根本就没有用过的痕迹的被褥的时候,却再也笑不出来。

难道叶澄竟遇到了意外?昨晚他是亲眼看见叶澄进了这个房间的。是什么样的人,能将叶澄这样带走甚至连一点抵抗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最后落在了房间里的一面铜镜上。铜镜里有一张男人的脸,年轻,俊秀,充满魅力,能让绝大多数的女人怦然心动,此刻却被焦急和疑惧的神情占据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忽然想起了方傲云。那是他妹妹的丈夫,现在也是雄霸长江上游掌控所有水陆生意的大帮派的独龙帮帮主。他第一次见到方傲云,正是自己的妹妹对方傲云不告而别,只身前去查清一桩轰动武林的大案以洗刷她后来的夫婿杀人嫌疑的时候。但是方傲云当时却并不知道他妹妹是因为什么离开的。他忆起了当时方傲云那痛苦沮丧和失落的神情,他发觉自己现在的神情居然跟方傲云那时候有说不出的相似。

这种神情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实在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一般只出现在男女之间、而且是彼此间已经有非常深厚的感情的男女之间的,而他和叶澄相识不过两日,彼此间连很深的了解都还谈不上,叶澄甚至还可以算是个孩子。虽然昨晚他拥抱叶澄的时候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叶澄是个女孩子,可是叶澄自己看起来一点身为女子的自觉也没有,甚至好像还很忌讳别人提起。偏偏他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清楚强烈得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不管这感觉多么奇特,又还有多少谜团尚未解开,他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不愿意就这样和叶澄失去联系,就象他以往那样和很多人在红尘中匆匆一遇,一笑,然后就此别过继续各自的旅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这是他经常用来缓解自己紧张情绪的方法。他开始镇定下来,现在去断定叶澄是否遇险为时过早,即使叶澄遇到了危险,他刚才的样子不但救不了叶澄,恐怕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

身后店小二胆怯的声音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却是是方才见了他掉头就跑的小二,此刻仿佛还对他带着三分惧意,一见他回头自己倒先唬了一跳。见他脸色缓和下来方才必恭必敬地道:“昨晚跟大爷一起住进来的那位少爷让我转交给大爷一点东西。那少爷说小的要是偷看或者大爷要是没收着这东西,他隔日便要回来取了小的性命,那位少爷功夫甚是了得,大爷可千万要替小的作证小的没有偷看,而且确实把这东西交到了大爷手上啊!”上官彦闻言精神顿时一振,他父亲于医道也甚是精通,他自幼耳濡目染,已经登堂入室,自恃也不怕有人在东西上下毒,何况此时心里焦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不听那小二大爷少爷地唠叨,给他一块碎银就将那用一块质地上好的丝帕包好的东西接了过来,触手的感觉倒象是块玉器。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位少爷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还是同别人一起?”那小二接了银子喜出望外,显得越发恭敬,但却又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小心翼翼道:“今早天还没亮,店门口就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几个人,一个喑哑嗓子的汉子在外一边敲一边叫人开门。我那会儿还睡得迷迷登登呢,只当是错过了宿头的客人过来投宿,这种事常有。开了门一看,却吓得我瞌睡都醒了。”说到这里,小二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半天接不下话来,上官彦正听得入神,料得这几人必与叶澄的离去有关,忙问道:“这几人是什么来历?”并在小二手里又塞了锭银子,比方才还重许多,并且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小二得了银子,一时欢喜心头的恐惧便淡了,定了定神道了声谢又继续道:“那几个汉子穿的都是一身黑衣,可是除了领头叫门的那位,其他的几位形容着实吓人。一位脸上数不清有多少道刀疤,另一位脸上的刀疤虽然只有一条,却从左眼角划到了右下颌。这还算好的,还有一位脸色惨青惨青的,我和他对了一眼,只看得我心里发糁。这,这哪象张活人的脸呀!”说道这里小二的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仿佛还沉浸在那可怕的情景里。上官彦心里一紧,沉声道:“他们是来找那位少爷的?”小二点头赞道:“爷您竟是料事如神。那几位煞星一进门就问那位少爷住哪间房,小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头也不敢多问,正想上楼来请那位少爷。我见那少爷眉清目秀,生得简直比女孩儿还好看,怕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也好先给他报个信,让他有个防备。”上官彦听了这话,虽然是心情紧张,也忍不住一笑,心想这话若是教叶澄听见了,怕不又是一场风波。

那小二见他笑了,仿佛也觉得轻松了些,说话也利落了不少,道:“那几位煞星一听说我要去请那位少年,立马便拦住了我,我心里暗暗叫糟,怕他们在店里闹出什么事故来,谁知他们忽然都露出恭敬的神情跪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却见那位少爷正站在楼梯口上。那少爷一见他们皱了皱眉,却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在外边等我。“说也稀奇,那几位煞星一听这话,都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只在马车前守着,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出。我这才放下心来,一霎眼,那少爷竟从楼梯口飞到了我眼前。我的妈呀,那可是丈把高的地儿啊!”上官彦不禁暗笑,心里却总算松了一口气,照小二的叙述来看,叶澄的去向虽然不清楚,至少不是遇险了,只是他的好奇心却又被勾了起来。叶澄的来头竟像是很大。小二描述的那几个来接叶澄的人,让他联想到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几个人。若果真是他们,那这样的几个人,居然会对着叶澄下跪乃至噤若寒蝉,那叶澄的来历一定非比寻常。一想到这里,他又有点烦恼,后面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便打发那小二去了,自己端详起丝帕里的东西来。

第一卷 破煞 第六章 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中、下)



那丝帕里却是一面质地尚佳的玉牌,牌面上雕刻的图案倒不见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普通的如意祥云花纹,玉质也不怎么通透。上官彦想了想,掂了掂,又举起来看了看,忽然两只手一齐运劲,玉牌“咯”地一声从中间齐齐裂开,内中竟然又露出一块难得的美玉做成的玉牌,那外面的玉石只不过是一个那稀世美玉的壳子。上官彦露出一丝微笑,仔细地研究起来。

这玉牌中的玉牌通体洁白晶莹,玉牌正面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栩栩如生得仿佛就要从牌面飞出,显然出自名家雕琢。鹰眼处还嵌了一颗更为名贵的紫色宝石,只是粗略估计的话,这面玉牌恐怕也是万金之价。他实在想不通叶澄为何要将这样一面昂贵的玉牌留给他,幸好和这美玉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极薄的纸卷。上官彦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里面龙飞凤舞地只写了八个字:“京城,大屋,找老头子。”

大屋在哪里?老头子又是谁?纸卷里的字与其说是指示,不如说是迷题。上官彦将那纸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好又去研究那面玉牌。那温润滑腻,握在手里很是舒服,上官彦入神地看着玉牌上的那只鹰眼,忽然想起一个传说中的组织。他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再看看那玉牌,联想起叶澄的种种,又觉得只有这个可能。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凝重。他想起江湖中人对这个组织的种种传说和害怕畏惧,不觉皱起了眉头。这组织庞大严密,行事却又极度隐秘,只因泄密的人都早已丢了性命。而江湖中功夫再高强性格再狂妄的人,也绝对不敢去找这个组织的晦气。只因这个组织的靠山实在大得可怕,已经大到可以随时消灭一切不利于它的力量。这个靠山,就是朝廷。

江湖人不到逼不得已决不会跟朝廷作对,因为朝廷所拥有的财力和人力可以让任何人无处容身,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而在朝廷所掌控的力量里,最让黑道甚至白道的江湖人害怕的,不是那缉捕天下盗匪的六扇门,而是鹰眼。

鹰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江湖人就算逼不得已也绝对不会跟鹰眼作对,因为跟他们作对的人,现在都已经是死人,而且死得干干净净,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所以决没有人敢找鹰眼的麻烦。因为据说真正在幕后掌管鹰眼的,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宁王。

当今皇上的一母同胞的手足只有这一个弟弟和另一个已逝的妹妹,皇帝自己却是一个大孝子,而皇太后临终前唯一的遗愿就是要皇帝照顾好他这唯一的兄弟,一再地嘱咐要兄友弟恭,这江山方才守得牢靠。宁王自己文武全才,皇帝即位之初政局动荡之际即南征北战,平定大小叛乱无数,为新皇基业的巩固立下汗马功劳,宁王的封号也是从那时起就已经钦定了的,此后又多次阻止和破坏了威胁皇帝宝座甚至性命的阴谋。是以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兄弟更加地信任倚重,几乎从不在人前驳他的面子。皇帝年岁渐老,身后又无子嗣,早有将宁王扶上玉座之心,近年来信了歧黄之术,越发地不理朝政,索性封了宁王一个摄政监国之职总理朝政。天下人早已知宁王乃帝心默许之继位者,无不趋向逢迎,一时宁王权倾天下。

传说鹰眼是宁王亲手募集和训练的一帮死士。据说这些人的大部分昔日都是名动江湖的人物,后来却各自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再见容于世,除了宁王以外无人再敢收留他们,也无人能收留他们。因此他们对宁王是绝对的效忠,因为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当然也有少部分慕鹰眼之声威前去投效的,但是通常这种人都没有下文。没了下文的意思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在这世上消失了。这样的一帮人,无疑是极其可怕,但是却极少有人能说出鹰眼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因鹰眼出现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鹰眼本身几乎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而传说中鹰眼中的几位最神秘人物持有宁王亲授的天鹰令——实际上跟御赐的也差不多了。持令者可以号令动用鹰眼的一切人力物力和财力,是无比的权力和力量的象征。上官彦也是机缘巧合听人说起过天鹰令,他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而向他说起天鹰令的是武林上一位非常有地位的人,但是在说起天鹰令的时候神情却是极为敬畏紧张甚至是恐惧,是以上官彦对他形容的天鹰令的形状图案等细节印象极深。此刻他手中叶澄留下的玉牌和那传说中的天鹰令竟极为相似!

上官彦叹了口气,他先前就算想破脑袋只怕也想不出叶澄竟会跟这样一个神秘可怕的组织扯上关系,而且这关系只怕还非同一般。无论如何他现在总算是勉强知道了叶澄的去向,而且他知道无论鹰眼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他也一定要去找叶澄的,否则他就不是上官彦了。折腾了一个早上,此时总算定下心来,他马上感觉到了腹中的饥饿,便下到楼下的酒馆准备吃点东西。

他本待随便吃些果腹就动身去找叶澄,岂料才刚进酒馆大门就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上官彦一进酒馆,就发觉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着酒馆正中的一个虬髯浓眉样子甚是粗豪的大汉说话。那大汉一看就是江湖人士,上官彦随意地瞟了一眼,已经认出他是山西秦家堡“五虎断门刀”的门人。他急着上路,也不甚留意那大汉在说些什么,找张桌子坐下就立刻吩咐小二上饭菜。只是这大汉的大嗓门,根本不用费心去听也会自动地传到耳朵里,何况他说的是上官彦不能不停下来听个明白的事情。

那大汉说的是:“独龙帮帮主方傲云遇伏身亡!”

上官彦闻言不禁皱眉,这已经不知是他这几天中第几次皱眉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天运气实在是不太好,棘手的事情居然一件件地找上门来。那大汉自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正眉飞色舞地说着“方傲云遇刺”的前因后果,他何如微服出巡视察帮务,又如何在山间栈道上遇伏,如何被人暗算,最后携家传的七星宝刀跌落山崖。连上官彦都不禁要佩服那大汉说书的本领,简直活灵活现地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连上官彦都要有两三分信了。只不过上官彦和方傲云机缘巧合之下一见如故,彼此相知颇深,又有姻亲之谊,上官彦却绝难相信以方傲云的武功机智会这么容易就中了对方的埋伏。却不知是谁放出这等流言,更不知放出这流言之人到底有何目的。

上官彦摇头一笑,端起桌上的酒杯准备一饮而尽就出发,眼角却忽然瞥见酒馆的一角坐着的一个人,方才被那说书的大汉挡住了,那大汉弯下身喝水的时候从上官彦坐的地方看过去却恰好可以看见。上官彦端起的酒杯却又放下了。他甚至还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似的又看了看,眼中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他重又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抄起酒瓶,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原是背对门口坐着的,众人皆引颈听那大汉说书的时候,他却在埋头苦吃,一副对那轰动江湖的大消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偏偏上官彦却好像对他很有兴趣,酒瓶酒杯往对方桌上一放,居然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还举起酒杯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又碰到余兄,我敬余兄一杯!”那被称作余兄的人面目平凡,架子却仿佛大得很,只是略一点头,又继续吃他的饭。上官彦似已司空见惯,却也不以为忤,笑嘻嘻道:“余兄虽然还有张一百五十两的借条在我手上,但是朋友终归是朋友嘛,若是手头不方便晚些时候再还也是无妨的,只是利钱算清楚便是。”那被称作余兄的人忽地拍案而起,沉声道:“余某人有了钱自然还你,你又何必见一次说一次!”说罢竟然扔下饭资掉头就走出了酒馆。上官彦看着他径自离开,愁眉苦脸地道:“唉,又被他逃了,这一百五十两却不知何时才能收回?”

旁边人见是讨债的跟欠债的扯皮,也不去管闲事,自顾自地吃喝聊天。上官彦仍旧是一副苦相,付了饭钱出得酒馆来,一边还在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气。他垂头丧气地在大街小巷里闲逛了好大一会功夫,确定身后无人盯梢之后在一户毫不出奇的人家门口停了下来。他敲了敲门,敲门的方法还有些特别,三声长,三声短,末了又轻轻一拍。

门吱呀一声开了,上官彦一闪身就消失在门里,竟似早已和门里的人约定好了。

第一卷 破煞 第七章 水声山色两模糊



上官彦刚一进屋,他的手就和屋子里那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潇洒不羁的年轻人此刻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感情,而与他的手紧握在一起的人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也和他一样的热烈和激动。这人居然就是方才在酒馆里愤然离去的姓余的汉子。

上官彦笑了。他不笑的时候也一样很英俊,而他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春风融化了冰雪,阳光穿透了乌云,让每一个看见他笑容的人都觉得温暖起来。

上官彦笑道:“你果然没有死,我就知道那大汉在信口开河。”

那面貌平凡的余某人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他不是信口开河。事实上,方傲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上官彦怔住,他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人,随即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消息是你故意放出去的?”那余某人点了点头,他的语气仍然很冷,冷得就像是在刻意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有方傲云死了,真正的叛徒才会现身。”上官彦听出了他平淡的语气里隐藏的痛苦,体谅地道:“独龙帮日渐隆盛,难免鱼目混珠良莠不齐,而且人心变化莫测是常理,你就不用太过烦恼甚至自责了。”

那人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伸手抹下了脸上用来易容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同样年轻英俊但却比上官彦更透出几分霸气和沉着的面孔,赫然就是那据说已经坠崖身亡的独龙帮现任帮主方傲云。他的师父是上官彦的父亲,他的妻子就是上官彦唯一的妹妹,而他和上官彦在结为姻亲之前就已经相识了。两人本都没有兄弟,对对方的武功人品也是慕名已久,初次相识便一见如故,后来又共同破除了凤尾帮帮主被害的大案洗清了方傲云的杀人嫌疑,结为姻亲之后更是交谊日深直至情同手足。所以 上官彦骤闻方傲云被害会大吃一惊,也能一眼看穿方傲云的易容改扮。

上官彦觉得仅仅是几个月不见,方傲云看起来更成熟也更沉稳了。也许是不必在他面前刻意掩藏的缘故,他还能感觉到方傲云全身都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疲倦。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了解方傲云本是一个豪迈奔放的性情中人,最喜欢和一帮知己兄弟放马奔驰诗酒快意,但是做了雄霸一方的独龙帮帮主之后不得不去担负起很多沉重的责任,作出很多艰难的决定。他也了解方傲云在独龙帮的帮务里投下了多少精力与感情,而此刻帮中竟然出了叛徒以至于要龋蝴的性命,这无疑深深地刺痛了这个率性却又骄傲的人。上官彦看着这位知己好友、兄弟姻亲疲惫失落的样子,心里很是痛惜怜悯,脸上却不带出一丝这些感情。方傲云这样的人,需要的并不是朋友的同情怜悯,而是朋友的鼓励与支持。所以上官彦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

无声的安慰,有时候却是最好的安慰。他在等,等着方傲云自己从沮丧失落中恢复振作起来,然后帮助他一起去解决那些难题。真正的朋友,岂非总是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方傲云感觉到了上官彦沉默中包含的友情的温暖,他觉得自己连日来的愤怒伤心失望都渐渐地被这温暖融化消解了。他再次看向上官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为真正的平静,目中也有感激之色。上官彦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感激之情,开口问道:“说说你这一趟的遭遇吧。”

方傲云点了点头道:“你还记得令师柳从云遇害的事?”上官彦肃然道:“当然。当时你遭人诬陷,家师正是被人以你家传的七星刀法中最霸道的一招谋害的。事后盈盈假扮家师诱使皇甫冉认罪,你我也因此案得以结识。”方傲云又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也正是凤尾帮公诸天下的结果。但是此案仍旧有不少疑点。其一,我家与皇甫冉素无来往,他如何能够学得七星刀法甚至连最精妙的一招也得以掌握来陷我于罪?其二,我与盈盈相交只有极少数极为亲近的知己好友方才知道,甚至连我父亲一开始也是不得而知,何以皇甫冉恰恰能知晓我那日携七星刀在凤尾帮势力范围内出现?其三,我父亲知道我与盈盈相交,全因有人自称与盈盈相识多年并且送给我父亲一副画像,可是那幅画像画的是盈盈,写的却是令师之爱女柳莺莺,以至我父亲催促我去与盈盈划清界限。这幅画像,却又是出自谁之手?”

上官彦听得连连点头道:“你所说的疑点,也正是我一直在思考怀疑的地方。除此以外,我还另发现了一个可疑之处。”方傲云面色一整道:“愿闻其详。”上官彦的神色仿佛有些悲伤,”你还记得皇甫冉最后在狱中自尽身亡?”方傲云点点头。上官彦明亮的眼神竟也有些黯淡了。

(注:上官彦和方傲云认识的过程和此处提到的很多情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照拙作《江山如此多骄》系列的前传《清风笑》。)



上官彦原来行走江湖时用的名字是郭彦超(这也是叶澄会对上官彦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的原因),乃是雄踞长江下游一带的凤尾帮的五弟子,人称凤尾帮年轻一辈第一高手。他与大师兄皇甫冉有十几年的师兄弟情分,印象中皇甫冉为人沉静大度,有谦谦君子之风,在江湖上也颇有侠名,却不料最后惊爆竟是杀害恩师谋夺帮主之位的凶手。上官彦当时与方傲云联手将他擒下立了一大功,然而事后却始终不能象方傲云那样轻松。

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在狱中看望皇甫冉的样子。当时外头正为怎么处置皇甫冉吵成一片,很多人要将他处死以慰柳老帮主在天之灵,但是也有一些人顾念往日情分以及与皇甫家的交情,主张废去他的武功逐出凤尾帮就作罢,因为皇甫世家提出自家子弟不能交给外人发落,事以至此,凤尾帮为这个得罪南武林甚至官场中影响颇大的皇甫世家实为不智。

上官彦去探望狱中的皇甫冉的时候,皇甫冉的神情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我错了。”大多数人听到这句话恐怕都会认为这是他良心发现的表现,可是上官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只因他实在太了解皇甫冉的个性,看似谦和,其实骨子里傲到极点,如果是他深思熟虑去做的事情,就算做错了,他也绝对不会认错,而且他素来不服上官彦的凤尾帮第一高手之称,更是决计不肯在他这个师弟面前认错的。而且上官彦看得很清楚,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并不是追悔痛恨,而是一种相当恼怒的神情;他说这话的样子也不像是说给上官彦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这就更加奇怪了。他这不满却又是因谁而起的?而他又不肯,还是不能明白地表达出来?

上官彦当即起了疑心,但是面上却一点不带出来,寒暄几句就出来了,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要对此事再彻查一番。谁知皇甫冉当夜就撞狱墙自尽了。他将头撞向墙壁的时候相当坚决,以至等到看守的人发现要来阻止已是不及。

撞墙其实是一种非常需要勇气的死法,而且当时皇甫冉武功被制,恐怕只是撞一下还无法立刻就死,而当时的目击者证实从听到第一声撞击声起,皇甫冉足足撞了五下墙壁方才身亡,这种死法无疑相当痛苦,但是据目击者所说,皇甫冉当时就像发疯了一样拿脑袋往墙上撞,就跟那不是自己的脑袋一样。

上官彦叙述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方傲云正听得入神,见他忽然停住不说,忙问:“怎么了?哪里不对么?”上官彦苦笑道:“不对的地方简直太多了。”方傲云等着他说下去。

方傲云觉得上官彦仿佛有些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中:“这种死法,其实我应该不止见过一次了。难怪我听到那笛声觉得耳熟……”方傲云却听得莫名其妙,正待要问,上官彦忽又说道:“你听说过江湖上有朱雀门这个帮派么?”方傲云摇摇头,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道:“我却听过青龙门。”

上官彦怔住,朱雀,青龙,这也可算是联系的一种,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还有白虎门,玄武门?两人对望了一眼,知道对方心里都有了这个想头,上官彦再问:“你在哪里听说青龙门的?”方傲云苦笑道:“从杀我的人那里。”

原来方傲云自从怀疑帮中有内奸之后便有意识地安排了这次帮务巡视。他有种感觉,如果有内奸,这内奸必定是他和他父亲平日里极为信任之人。作出这样的推测和怀疑无疑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是他却不得不如此,只因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那些责任,让他一丝疏忽和侥幸心理也不敢有不能有。他从北到南巡视一周,具体的行程路线都安排地极为隐秘,也确实一路无事。就在他巡视完最后一个分舵要取道四川回家的时候,就中了埋伏。

古人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极言蜀道之艰险。方傲云一到这里,心里就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就会在这里发生点什么。这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发起伏击的地方。他又想起出发前盈盈那分外担忧的眼神,他知道盈盈向来有种奇特的直觉。想起盈盈,还有盈盈肚子里他们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禁加倍地留上了心。

他这次出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极少数的人中,能够知道他具体行进路线的人,就更加地少,而知道这路线的,当然都是经过筛选的人。他心里实在很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就这样平安地回到家里,只可惜天总是不从人愿。



方傲云看见栈道中间站着的那个灰衣年轻人的时候,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今天自己和这个人之间,必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里。那个年轻人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偏偏方傲云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却难免要兴起那种想法。

那栈道原本只能容一人通过,那灰衣年轻人往那一站,方傲云就过不去了。那年轻人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堵死了这唯一的通路。他在仰首,看天。天有点阴沉,还有点闷,似乎快要下雨的样子。那年轻人却看得很入神。方傲云只好停下,等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越来越有耐心了,因为他渐渐发觉很多事情,都需要,甚至只有耐心才能解决。所以他等,等那年轻人自己低头,自己朝他走来,哪怕是走过来杀他。

那年轻人终于把眼睛从天上移到了方傲云的身上。方傲云笑了。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笑起来也实在不难看,可是那灰衣年轻人却看得眉头都皱了起来。方傲云笑得更愉快了。

那年轻人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忽然问道:“方傲云?”方傲云点头,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失。那年轻人点头道:“很好。你应该趁你还能笑的时候多笑笑,不然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再笑了。”

方傲云有点笑不出来了。他本意是要激怒这个看起来眼睛都长在额头上的年轻人,因为人一旦被激怒,出错的机会也总是会多那么一点。可是这年轻人竟似完全不在意他有意无意的挑衅。

“你用刀?”那年轻人忽又开口问道。方傲云只好又点头。他一度刀法剑法并举,但是当他遇见上官彦之后,他决定放弃剑术而专攻刀法。与其分心去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差强人意,不如集中精力把其中的一件做到最好甚至登峰造极。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十分完美的人,不是神仙,就是疯子。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刀法很下了一番苦功,不仅把家传的七星刀法练到一个更高的境界,还加上了许多他自己的领悟,而这些领悟,很多却是来自他放弃的剑术。因此与其说他抛下了剑术,到不如说他将剑术融入了刀法中。从此以后,刀就是剑,剑就是刀,练到至高境界的时候,反倒殊途同归。

那年轻人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皇甫冉是败在你手上?”方傲云颔首道:“可以这么说。”他同时发觉这年轻人看起来竟有些眼熟,想了想问道:“你与皇甫冉可是兄弟?”那年轻人点了点头,复又说道:”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我与他竟是亲生兄弟。他的悟性实在太差了。”方傲云闻言皱了皱眉头。这年轻人看起来不但是狂傲,而且还相当地冷酷,对自己死去的兄弟非但没有一点怀念怜悯之情,甚至还要继续地予以轻视。

那年轻人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评价我死去的兄弟很过分?”方傲云不语。那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我只是在客观地评价他练武的天分。如果他能早一些认识到这点,就不会总是想要去做些别人都做不到的大事,也就不会死得这么早。”方傲云默然。他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说的有几分道理。一个人如果没有才能,或者很有野心,都不一定会是悲剧。可是如果有很大的野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才能以及运气的话,就一定是个悲剧。

那年轻人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方傲云发觉这年轻人很喜欢让别人听自己说话。这种人一般很自恋,也很危险。那年轻人说的是:“我跟皇甫冉不同。我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为了今日这一战,我过去的一年都在研究你的七星刀法。”

方傲云的心沉了下去。他对这年轻人根本一丝了解都没有,原本想要激怒他诱他先出手来看出他的武功路数,可是对方根本不上当。他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心跳也忽然加快了,却又有种莫名的兴奋。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他明白自己遇上了生平罕见的劲敌。

“皇甫飏,”那灰衣年轻人忽然说道,“是我的名字。”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种肃杀的气氛渐渐地在两人周围弥漫开来。一阵山风吹过,忽然两个人都动了!

方傲云用的是家传的七星宝刀,他用的刀法也如同刀柄上镶嵌的七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一般辉煌夺目。皇甫飏用的却是一柄漆黑如墨色的刀,而他的刀法也如同他的刀一样阴沉诡异,每一刀挥出,都是来自一般人绝难想到的方向。

方傲云不是一般人,然而他同样感觉到沉重的压力。皇甫飏果真对他的刀法已经相当了解甚至是熟稔,每次都能提前那么一点封死他的变化,虽然只是一点,但却已经足够了。

方傲云陷入苦战。

第一卷 破煞 第八章 英雄尽是伤心处



方傲云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这样的苦战了。他身上已经有三处刀伤,却只不过划破了对方胸前的衣襟。那绚丽夺目的七星宝刀的光芒也渐渐被那漆黑的刀光压了下去。方傲云被逼得步步后退,皇甫飏眼中却难掩兴奋之色。名震天下的刀法名家、雄霸长江的独龙帮的帮主就要败在他的手下,他当然得意#蝴苦练多年,等的岂非就是这样的时刻?!

鲜血的流失让方傲云的脸上现出了疲倦之色,脚下的步法也开始凌乱起来。皇甫飏再不肯放过机会,长啸一声,刀芒忽然暴涨,就要发起凌厉的最后一击。方傲云仿佛很惊慌,手中的七星宝刀挽起刀花护身,人却往后退去。不料一脚踩空,惊呼一声竟然摔下了深崖!

皇甫飏致命的一击因此而落空,只得收刀站住,脸上却露出懊恼之色。忽听得身后传来掌声,竟有一人抚掌笑道:“我青龙门下果然强将如云。方傲云浪得虚名,今日终被皇甫兄一举击毙,也不枉我苦心安排今日之战。兄真乃青龙门第一高人也!”皇甫飏却皱眉道:“有门主在,这青龙门的第一高手还轮不到我。方傲云既死,方天鸣又老不足惧,你还不赶紧遵从门主吩咐早日收服独龙帮为我门所用?”那人忙点头称是。

方傲云说到此处忍不住气愤,一抬手便将手下的八仙桌拍成了碎块,倒是吓了一直聚精会神听他叙述的上官彦一跳。方傲云当然没有死,他一从崖边坠落就马上掷出了手中的七星宝刀。刀柄内原就藏有千年寒铁所打制的铁链,七星宝刀又削铁如泥,方傲云随手一掷就几乎连柄都没入峭壁之内。方傲云顿时稳住下坠的身形,听见皇甫飏和另外那人离开之后才运起壁虎功缘着铁链慢慢地朝崖顶爬了上去。他这一招实在险极,稍有不慎,不是被皇甫飏重伤,就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直听得上官彦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上官彦舒了一口气,却又问道:“你听出来那个安排皇甫飏伏击你的人是谁了吗?”“当然,”方傲云冷酷道,“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上官彦心里一寒,他知道,有些鲜血,又要不可避免地流出了。

数日后,独龙帮总舵。

一位美丽的少妇端坐镜前,没有梳妆,却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正是方傲云的妻子、上官彦的妹妹上官盈。

她收到方傲云遇害的消息已经有好几天了。从接到消息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这副神情恍惚的样子。然而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对她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糊还清楚地记得丈夫临出门前依依不舍的样子,千叮万嘱地要她注意身子,万不可劳心劳力伤了元气。她又记起两人相恋时的那一段段甜蜜又心酸的往事,怎么也不敢相信丈夫竟会抛下自己和孩子独自去了。她想起丈夫常常叹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起他为帮务苦闷烦恼的神情,想起他深情凝望的眼睛和温柔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她的脸颊,接下来是另一滴,又一滴……终于,泪水无法控制地自她盈盈如秋水般的眼中滚落。

她原本又聪明又有主见,无论碰到什么麻烦都能想出很多个好点子来应付,也已经快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她现在哭得就像个孩子。

悄悄地,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一头扎进来人怀里再也不肯起来。

方傲云的眼中也有泪光闪动。他知道自己今生都不会再放开怀里的人了。

永远……

身后,跟在方傲云身后从秘道中出来的上官彦悄悄地走开了。

接下来,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仅仅是几天,方天鸣却像是老了几十岁。他膝下荒凉,只有这个儿子,正准备要抱孙子的时候,却传来了儿子的死讯。这样的打击,实在太残酷了些。

他出现在议事厅的时候,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经是个真正的老人,而不再是昔日叱咤风云纵横江湖的独龙帮主。这种感觉让每个人的心里都起了微妙的变化。

外面天色已暮,厅里有人点上了灯,方天鸣的眼睛却越过众人在看着厅外苍蓝的天空。他的心里,是否也感叹这样的黄昏? 他不开口,其他人谁也没有说话。他曾经是他们的偶像他们的支柱,如今看起来却好像谁都可以打倒他。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美人迟暮,英雄老去,是不是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天终于完全地黑了,最后一丝光亮最终也消失在天际,也许就如同方天鸣此刻的心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再看向众人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这个老人目光中深沉的悲哀与力量。他们忽然都从心底最深处涌起一股激动的情怀,那是尊重,是敬佩,但却决没有一丝同情!

“第一件事,”方天鸣环视了一周后终于开口道,“是要发丧。”他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才说出这两个字。厅里坐着的大部分都是他的兄弟子侄,跟随他打下的这偌大的一片基业,感情非比寻常,此时他的悲痛,大部分的人都感同身受,有些率性的,眼中已经淌下了热泪。方家父子对待敌人或许冷硬无情,但是对待自己的兄弟朋友,却从来都是肝胆相照性命相酬!

“第二件事,就是要报仇!”方天鸣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黯淡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他的整个人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充满了力量。

仇恨,岂非正是最可怕的力量?

厅下的众人早已按捺不住,发出排山倒海一样的吼声回应#蝴们本就是真正的江湖人。真正的江湖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已经过了多久的悠闲安逸的日子,都绝不会忘记自己体内涌动的那一腔热血!

就在人人都沉浸在这悲壮豪迈的气氛中的时候,剧变陡生!

布满大厅各处的几十盏灯火突然齐刷刷地灭了。随即马上响起来叱喝怒骂和惨叫声!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不过在场的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好手,尽管有过一阵短暂的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保护老帮主!”有人冒险高喊了一声。须知此时出声或者点灯都是极其危险的,非常有可能暴露成为刺客的目标。群豪听出那正是帮中的两大护法之一也是方天鸣收的义子林飞英,不禁心里暗暗赞叹他的一片赤胆忠心,却又不禁担心他暴露了自己的方位会为刺客所趁。

终于,灯又被点亮。在眼睛终于适应了乍来的光明之后,眼前的情形却让独龙帮诸人瞠目结舌。

第一卷 破煞 第九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

大厅中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厅中却又多出来三个人。

定眼看去,站在方天鸣身边的那人长身玉立,俊美过人,脸上的神情洒脱不羁,手上却紧紧地扣住了另一个人的脉门。场中已经有人认出这人正是方傲云的大舅子上官彦,而被他扣住脉门的,却是林飞英!

旁边方天鸣的脸色却非常难看,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痕。方才灯火熄灭之后他便知不妙,只是他一身修为已臻化境,却也并不如何惊慌,只是运劲全身,准备一有变故便立时反击。听到林飞英高喊保护自己心里也大是安慰,觉得不枉自己收留教养他一场,随后便听见他舞起刀花向自己靠近,心里更是对他赞赏有加。等他反应过来林飞英的刀风中带着致命的杀气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时候一柄全黑的无声无息的刀已经到了他咽喉前一寸处。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一击。他只来得及将头偏了一偏,随即感到脖子上一凉。这时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不早不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却偏偏一把就扣住了林飞英拿刀的那只手的脉门。另一把刀却疏忽出现,适时地挡下了那柄可怕的黑色魔刀。

林飞英脉门被扣,面色灰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时刻却会功败垂成。他父亲本是方天鸣身边的上一任护法中的一位,在独龙帮和川西娄家的一场地盘争夺战中为了掩护方天鸣身中敌人数十箭而殁,临终前将孀妻独子托付给了帮主。方天鸣感念其救命之恩将林飞英收为义子,甚至亲自传授他武功。他自己也只有一个儿子,他希望能为自己的儿子找到一个真正的好兄弟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林飞英也果然不负他的厚望,早早地就已在帮中崭露头角,并且凭借自身实力为帮主立下汗马功劳,毫无异议地成为独龙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护法。谁能料到他竟是在帮中藏匿多时的那个叛徒!

方天鸣看着林飞英的神色很复杂,他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林飞英惨然一笑道:“因为你已经有了儿子。”方天鸣没有再问下去了,因为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他给林飞英的再多,始终也不能把整个独龙帮交给他。只要方傲云存于这世上一天,他林飞英就永无出头之日。这样的给予对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绝不是一种快乐,反倒是一种折磨!

上官彦足尖一挑,方才击落的林飞英的刀就到了他的手上,他倒转刀柄,须臾间就用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手法点了林飞英身上几处大穴,林飞英马上象一团泥一样瘫在了地上。可是上官彦的眼睛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转头去看站在大厅中间的那两个人。

场中的两个人,一个赫然是应该已经坠崖身亡的独龙帮帮主方傲云,另一个神情冷漠傲岸的年轻人却是谁也没有见过。那年轻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方傲云,却像是要冒出火来。方傲云的眼睛也在盯着他,不过看得却是他手上的那柄黑刀。

那年轻人盯着方傲云问道:”你没有死?”

方傲云道:“没有。只是拜你所赐,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那年轻人吸了口气,道:“你当然也没有败。”

方傲云道:“没有。虽然只差了那么一点。”

那年轻人点头道:“很好。非常好。”

下一刻,他们已经激战在一起!

刀风凛冽。刀光无情。

方傲云出三百七十一招,胜。

皇甫飏出三百七十一招半,败。亡。

这就是日后武林流传于世的兵器谱刀篇中对这一战的全部记载。皇甫飏最后一招“春风不度玉门关”递到方傲云的胸前的时候方傲云的刀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所以只能算半招。

很久以后,有人问上官彦:“那一战的时候你也在场,你对这一战有什么看法?”上官彦陷入沉思,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战况,良久方道:“惨烈。”

是的,惨烈。

方傲云第一次看见皇甫飏的时候,就感到他们之间有种奇特的仇恨。周瑜或许可以理解这种仇恨。他临死前大呼:“既生瑜,何生亮!”世间既已有了皇甫飏,何苦又要再有一个方傲云!

事后再有人去问方傲云关于这一战的看法的时候,他却始终保持沉默。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战是多么地凶险,凶险到多年以后他还会因为梦到这一战午夜从梦中惊醒!

方傲云皇甫飏两人刚一交手,就都领悟到蜀道上的一战,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方傲云是因为另有所谋,而皇甫飏却是因为骄傲。所以,最后死的,是皇甫飏。他的确有资本在大多数人面前骄傲,但却不是所有人。方傲云看着他倒下的时候,再一次提醒自己骄傲的可怕。然后他自己也倒下了。

方傲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妻子喜极而泣的脸。还有他们的孩子,正在妻子的腹中平安地孕育成长。那一刻,他觉得生命是这样的美好。

林飞英也死了。他并不是被人谋害,而是心甘情愿地饮下了独龙帮给叛徒准备的毒酒。据说他领死之前异常地平静,向着自己的母亲和方天鸣所在的方向各自磕了三个响头,就端起毒酒一饮而尽。方天鸣命人将他厚葬,并且对外封锁了那晚议事厅中的真实情况,还亲往林府吊祭和看望林老太太。

上官彦已经走了。这里的危险一解除,他就悄悄地走了,走得很匆忙。任何人如果有了他这样的朋友和兄弟,是不是都会觉得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上官盈躺在方傲云的怀里,就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只不过她的眼神,也像猫一样的狡黠明亮。她虽已快要做人家的母亲,脸上却仍旧保留着少女般娇俏顽皮的气质。方傲云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上官盈在他怀中坐起,一只手却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道:“你觉不觉得我哥有了些变化?”方傲云爱煞了她娇声俏语的模样,忍不住又伸出双手将她连同他们的孩子圈在怀中笑道:“他有变化吗?我没觉得啊。”上官盈撇撇嘴道:“我娘说的果真不错,男人都是瞎子。”

方傲云大笑出声,随即又正色道:“我觉得上官兄心中似已有了牵挂。”上官盈喜动颜色连连点头道:“正是。我从未见我哥这般匆忙地同我告别,而且我还瞧见他一个人的时候会发呆和偷偷叹气。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不管遇到多大的难题,我也没有见他象这般恍惚失神过。 我猜……他必是有了心上人了!”方傲云也点头笑道:“上官兄惊才绝艳,志在四方,却从不为情所困,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这般牵念?”上官盈却拍手笑道:“无论是怎样的女子都好,总算有人能绊住我那闲云野鹤的哥哥了,不然我还真怕他哪天做了和尚道士去。阿弥陀佛,老天有眼。”

(第一卷《破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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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惊梦》内容预告

上官彦按着叶澄留下的线索,一路寻到京城,可是几经波折反倒又遇更多谜题,同时也遇到了很多精彩的人物!而叶澄的身份竟然是……

他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找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吗?

第二卷 惊梦 第十章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京城。天子脚下,繁华之地。

上官彦一身风尘地站在城门口,却犯了难。京城的大屋着实不少,老头子恐怕也不会比大屋少。他不禁有些自嘲地一笑。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恋爱中的莽撞少年,凭着一股冲动就来到了这里,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什么,却完全不知道。

他已经不是孩子,也并不是第一次有喜欢的人,但是叶澄带给他的东西却比喜欢更多。叶澄流泪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他原本对一见钟情这种事情虽然谈不上嗤之以鼻,却绝对是一笑置之,他不相信两个人在没有太多了解的情况下就能有那样强烈的感觉。可是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在见到叶澄第一眼,尤其是见到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被深深吸引住了。叶澄身上那种真实纯粹的生命力和同样真实纯粹的感情,就像一根导火线,无意间已经引发了他淡漠的外表下潜藏的最真挚最热烈的情感。他发觉叶澄离开后这种感情不但没有冷却淡漠,反而一日日地发酵沉淀起来。他已经不能用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的理由来欺骗自己。所以手头的事情一料理清楚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京城。无论结果会是怎样,他都希望至少能给自己的这份感觉一个交代。

来到京城之后,他才像是突然发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好在他向来随遇而安,便在京城暂住下来。他从小在江南一带长大生活,京城却是第一次来。京城的种种风物人情,倒也觉得十分新鲜。

这日他正在街市上流连,忽地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马上骑士高喊:“宁王世子狩猎回府,道中回避!”街上顿时一阵慌乱,人群纷纷走避,唯恐躲得慢了被马蹄践踏。忽然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小丫头被身前的大人一挤就跌到了路中央,转眼间那飞扬的马蹄就到了她眼前,小丫头吓得连哭都忘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旁边已经有人在惊呼,有的干脆闭上了眼睛。却见一道蓝影一闪,小丫头就好端端地站在了路旁,那飞骑却忽地一下过去了,马上的骑士竟连头也不曾回。

将那小丫头从马蹄下救起的却正是上官彦。他见那骑士竟不顾人死活地狂奔,不禁皱起了眉头。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郭兄好身手!”

上官彦想不到京城居然也有人认识自己,转身看去却是京城六扇门的名捕沈云石。沈云石在中原武林也是赫赫有名的“金刀铁掌”,一次在缉捕太湖上有名的大盗“太湖九霸”时中伏遇险,恰巧上官彦路过(当时他用的仍是郭彦超之名),因素闻太湖九霸杀人越货的恶名,便出手击退了他们,顺带救下了沈云石。两人经那一役结交,相交日久之后沈云石对上官彦的武功人品赞不绝口推崇备至,却想不到又在这里碰上了。

沈云石很是高兴能在这里碰到他,执意要尽地主之谊。上官彦也想顺便向他打听大屋的消息,也就没有推脱。恰好身边就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天香阁”,两人就在楼上找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从窗口还可以看见楼下的街景。

此时宁王世子的队列正从楼下经过,旗甲鲜明,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看过去着实威风凛凛。上官彦想起方才那骑士的行径,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派头。”沈云石不以为意地一笑道:“现在宁王府就好似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别人就算巴结还来不及,纵然派头大些也绝没有人敢去寻他们的晦气。”上官彦闻言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再看向窗外的时候,他却仿佛有些惊异。

沈云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看不出什么不对。上官彦的视线一直随着马队移动,忽然问道:“宁王府一共有几位世子千金?”沈云石只道他是年轻人好奇,沉吟一会道:“宁王的世子就只有方才过去的那一位,前后的几个兄弟都没养住,这位世子真正的序齿排行其实是老二。千金倒是有两位,不过都已经出嫁不在宁王府居住了。不过听说那宁王世子却是很平易近人,从不作践百姓的,反倒经常教训手下那些凭借宁王府之名作威作福的人。天潢贵胄,却也难得。”

上官彦似是不经意地又道:“世子出城狩猎,却何故弃骑不用反倒改乘马车?”沈云石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必是为了宁王府那位五公子了。”上官彦奇道:“宁王府不是只有一位世子两位千金,怎么又来一位五公子?”沈云石摆摆手,笑道:”这位五公子并非宁王亲生,乃是当年的端慧长公主――当今圣上和宁王唯一的胞妹的遗孤,父亲是已故的当朝名将兰陵公,圣眷一直都极好的。可惜长公主和兰陵公都在五公子幼冲时便过世了,宁王十分顾念胞妹留下的这点骨血,唯恐公主府的人照料不周,便将他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抚育,视若己出。宁王世子对他也是爱护有加,据说他起居用度均是按王府世子的规格,当今圣上怜他孤寒且又心痛近支血脉的凋零,更是待他与其他家的王孙公子不同,说是天之骄子真是一点也不过分,将来进爵封侯甚至封王只怕也是早晚的事。不过仿佛身子骨儿总不大结实,鲜少出来交际应酬,可见人难有十全十美的。此番世子便是同他一道出城散心去了。”

“五公子……”上官彦仿佛若有所思。沈云石自己感慨一番了又问道:“却不知郭兄何以有雅兴到京城一游啊?”上官彦笑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想来找一位朋友。”沈云石知他浪子飘萍四海为家,也不多问,两人只管把酒言欢,一叙别后之情,聊些武林闲话。

近日来武林中接连发生大案,多个门派掌门被刺,有些侥幸的没有丧命,却也负伤在身。中原几大镖局押的红货也屡屡被劫,甚至京城中的王侯世家也发生盗案。天子震怒,命六扇门限时破案,直让六扇门中人疲于奔命,叫苦不迭,恨不能把那犯案之人抓来大卸八块。一时之间,江湖中人人自危。上官彦一路北上也听到不少传闻,深感此时正是多事之秋,隐隐一场武林浩劫在即。沈云石身在公门,深体其中艰险,唯有借酒浇愁。上官彦亦是满腹心事,不知不觉竟在酒楼中消磨了大半日时光。

两人都已有了六七分醉意,沈云石还有公事在身,只得就此作罢,相约日后再一起痛饮。正要分手的时候,上官彦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京城可有叫大屋的地方?”沈云石想了想道:”我倒是真知道有个地方叫大屋,不过那里得到晚上才开门。”上官彦想不到还真有这样一个地方,这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一章 思君不见君

大屋居然是一家赌坊。

赌坊其实也分很多种。比如有专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豪赌的雅坊,进到这里边的人多有王侯公卿钟鸣鼎食之族的纨绔子弟,都有一掷千金的豪气。反正有偌大一份家业在背后垫底,得来容易,去得爽快,败的都是祖宗的银钱。这样的人赌,不但要赌得大,更要赌得有情趣有品味,不但要赌坊环境雅致不落俗套,就连旁边伺候的人手使用的器皿供应的汤水食物都要精挑细选,一等一地讲究,总之一定要让他们尽兴而归。还有的假赌博之名会面,实际却在赌桌上进行别样的交易,是以这样的赌坊保密工作也是至关重要,一般都开在非常隐秘的地方,客人也都是口耳相传得知――反正他们做的也不是一般人的生意。寻常赌徒,也只不过在传说里听过这样的赌坊罢了。

另有一等大赌坊,下的赌注或许不在前一种之下,但是比较起来却少了几分形式上的讲究,而更加注重赌博本身的输赢与乐趣。只要有钱,人人都可进得来,只不过却要不是一般的有钱。这样的赌坊,是开给那些巨商富贾豪赌用的。也有膏粱子弟在此流连,只是其富贵尊荣已不如前一类赌坊的客人了。

第三种,就是京城四处可见的寻常赌坊了,可大可小,可贵可贱,不问出身来历,只要兜里有银钱便是客人。一进赌坊,仕农工商不分彼此,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多与江湖帮派有勾连,官府里也有人照应,背景甚是复杂,却最是常见。

眼前的大屋,无疑属于第三类赌坊。远远地便能听见吆五喝六的声音,一进门就一片乌烟瘴气,有攒眉咬牙的,有怒目揎臂的,有满面红光的,也有面色灰白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的,种种情态,不一而足。上官彦放眼看去,这里面来来往往的老头子,纵然没有五十个也绝不下三十个,不禁苦笑。

早有机灵的伙计一溜小跑地过来招呼。他姑且死马当成活马医,便问那伙计:“老头子在吗?”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我们这里做工老头子有七八个,赌钱的老头子有时候有十几个,有时候有几十个,不知道你找的是哪一个?”上官彦只有苦笑。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个呆子。

那伙计眼珠子转转,忽又说道:“不过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位归大爷,可能会知道你要找的那个老头子。”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看着上官彦,脸上笑得越发的殷勤。上官彦只有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他。那伙计麻利地把银票笼进袖中,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便径自在前面引路。

那伙计引着上官彦在人群里忽左忽右地穿行,不一会竟出了大屋赌坊的后门。此时天色已黑,那伙计顺手在柜台里抄了一截烛头在一个小纸灯笼里点上,却又引着上官彦在赌坊后面的小巷里穿行。

京城的小巷错综复杂,此时又已天黑,就算是本地人只怕也会迷了方向。几个转弯下来大屋赌坊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赌坊里的吆喝喧闹之声却仍旧隐隐传来。那伙计象是对这一带熟稔地很,头也不抬地在前边疾走,又不知过了几条街巷,那伙计突然停下脚步用手向前一指道:“你去那里找归大爷吧,就说我小六子让你找的。径自转身走了。”

上官彦定睛一看,伙计指的那灯火通明的去处门口大红灯笼高挂,门口红花缀着的名牌前面还有几个女子在向过往的男子抛媚眼拉生意,赫然竟是一处青楼。上官彦倒也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是来这种地方找一个老头子却是第一次。他有些自嘲地一笑,迈步便进了青楼。

这青楼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如意坊”。上官彦一进去,那里边的姑娘眼睛就都亮了,老鸨的脸色却有些紧张。上官彦那一身贵贱难辨,相貌气质却是头挑。老鸨最怕就是这样的漂亮公子,囊中往往并不丰厚却最容易引得楼里的姑娘倒贴,最倒霉的是有些姑娘甚至拿出多年体己自赎其身的跟了去,让老鸨落个人财两空。

上官彦看了一圈,反倒径直朝老鸨走去,微笑着问道:“请问归大爷在么?小六子让我来寻的。”“在,在,”老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却又暗骂自己早生了几十年,扯着嗓子叫:“老归老归,有位公子找你!”上官彦一听她如此唤人,差点忍俊不禁,当真是妓院里头叫老归(龟),应了景了。

“老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老归老归的叫,你这不是骂人么?”那归大爷人未到,抱怨声倒先到了。岂料那老鸨比他更厉害,跳脚骂道:“但凡你这老乌龟有点出息,我还用得着干这个营生么?原指望跟了你就从了良,到头来还是要吃这碗皮肉饭。骂你?我还要打你呢!”当下就抓起花瓶里的掸子作张作智地要打。那归大爷见她泼辣,索性连头也不敢冒,直叫道:“谁要找我上里屋来。这婆娘厉害,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上官彦好容易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告声“叨扰”就进到了后堂。却见里屋灯光昏暗,炕桌上还摆了一桌酒菜,一个干瘪瘦小的小老头坐在炕上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还在低声地骂骂咧咧,却不敢放开了声量。上官彦打量了他一下,不禁想他会不会就是老头子。

那归大爷鱼泡眼一抬,相了相上官彦,问道:“你找老头子?”上官彦点头称是。归大爷又看了他几眼,终于悉悉嗦嗦地下了炕,嘴里还在叨念:”这年头想死的越来越多,真是拦也也不住。”上官彦大奇道:“莫非老头子那里竟是龙潭虎穴,去也去不得的?”那归大爷却再也不肯说话了,磨磨蹭蹭地摸到鞋穿了,端起那盏昏灯就往外走。上官彦只有跟着。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像个暗沉沉的锅底,越往前走人声越稀,到最后竟完全没有了,只听到两人自己的脚步声。他们从如意坊的后门出来,归大爷拿着那盏昏灯走在前面,还要小心护着那一点火苗不被风吹灭。颤动的微光照得他的身影也是扭曲抖动不已,上官彦心里陡地升起一股寒意,暗自留上了小心。

忽然归大爷毫无前兆地停下脚步,若非上官彦机警就要撞在他后背上了。他举灯靠近一扇小门敲了敲,门里传出一个男子警觉的声气问道:“谁?!”归大爷面无表情道:”我,老归。”这会儿他却又自称老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子边开门边笑道:“好你个老货,这时分了不在家里吃酒伺候你那母夜叉,却来这里讨什么嫌?”归大爷仿佛对他的取笑已经司空见惯,也不反驳,指了指上官彦道:“他要见老头子。”

那开门的男子一听到老头子三个字,脸上的玩笑神气顿时消失不见,一双眼睛如同利刀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上官彦。归大爷却端了油灯转身离去,临走前看上官彦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上官彦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心头不禁又大感奇怪。

那开门的男子却没有就这样让他进去,反倒倚在门框上抬起一条腿将路挡住,一只眼睛斜睇着上官彦懒洋洋道:“你是什么路数?找老头子又有什么事?”上官彦也不将他的轻慢放在心上,只沉静道:“我的一位朋友让我到这里来找老头子的。”“朋友让你来的?”那汉子眼睛吊得更高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上官彦摇了摇头。那汉子冷笑一声,把腿一撤,居然回身就进去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二章 如此黄昏 (上)



那汉子在门内刚转过身,忽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原本是门的那个位置就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洞,那门却变戏法般地成了地上的一堆碎木头。上官彦施施然走了进来,仿佛那地方原本就是一个洞而不是一扇门一样。

那汉子顿时脸色大变,咬牙道:“好小子,撒野撒到这儿来了。”忽地就欺近了上官彦身前,一伸手竟是正宗的鹰爪功。

上官彦神色不变,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那汉子忽然间就飞了出去,一条胳膊却已经不能动了。那汉子倒也硬气,不喊一声疼却打了一个唿哨,场中忽然就多了数人,手里都持一柄长剑,摆出的却是武当七星剑阵,转眼间就将上官彦团团围在了中间。上官彦轻轻地”咦”了一声,却也并不如何紧张。

那几人互换了一下眼色,一齐挥剑击出,动作十分默契,显是配合多年。上官彦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却不正面捋其锋芒,脚下一顿竟凭空跃起一丈多高,脚下那七柄利剑顿时落了空。只是无论他跃起多高,终究还是要落下地来,半空中又无借力之处,那七名剑客却早已结成了剑阵在他足下严阵以待。连那废了一臂的汉子眼中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眼见上官彦就要落地,七柄剑不约而同地朝他落地的方位刺出,却忽见他凌空一个不可思议的折身,居然使出武当派的绝顶轻功“梯云纵”中早已失传的绝技‘上天梯”,那七名剑手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失去了他的踪影,自己手中的剑却全不听使唤地撞向伙伴手中的剑,只听见”叮叮咚咚”一阵响声,七柄宝剑齐齐折断掉在了地上。

那旁观的汉子不禁瞠目结舌,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七名武当剑手却相顾失色,为首的一名汉子上前冲着上官彦抱了抱拳道:“不知阁下与武当有何渊源?”上官彦也抱了抱拳道:“家祖曾有缘与武当前辈张真人一会,得真人几手绝艺相授。”那汉子大笑道:“好,好,我七人败于祖师爷故人之后的手上,也不算辱没师门了。”忽然就举起手中断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其余六名剑手如法炮制,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上官彦想不到他们谈笑之间就举剑自尽,顿时愣在当场!那旁观的汉子却像是见怪不怪沉声道:“你过了这关,进那门去吧。”上官彦皱了皱眉道:“我只是来找我朋友的,却不是来杀人的。”那伤了一臂的汉子冷笑道:“凭你是谁,到了这里也只有凭自己的本事杀进去,要不然就趁早滚蛋或者跟他们去做伴!”他正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着方才自尽的那些剑手。

这汉子视人命如草芥,上官彦心头腾地升起了一股怒意。蓦地他想起了叶澄拔剑时那种毫不犹豫的狠劲,却忽然有些明了。如果叶澄真的生活在一个这样的环境里,那他的种种表现倒也不难解释了。只是上官彦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那汉子”哼”了一声便再也不理他,径自走入大门旁的小屋里去了,他方才开门时带来的那个灯笼也被他提了回去。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了上官彦一个人站在黑暗中,还有地上那七个已经死去的剑客。冷风从已经坏掉的门洞里呼呼地吹进来,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萧瑟与寒意。有那么一瞬间,上官彦实在很想掉头就离开这个充满了黑暗与死亡气息的地方,可是他的手却下意识地伸入怀中,触到了叶澄留下的那块玉牌,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里有的是无声的企盼。上官彦的手忽然紧了紧,他虽然还是不很清楚他与叶澄之间是到底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他觉得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黑暗中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走向内院的时候步伐却已是毫不犹豫的轻快与坚定。他甚至唱起了在如意坊听来的《水仙子》:“天边白雁写寒云,镜里青鸾瘦玉人,秋风昨夜愁成阵。思君不见君。缓歌独自开樽。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

这时忽听得内院中传来一声叹息道:“好个如此黄昏……”

上官彦微微一笑再不迟疑,推开通往内院的院门,大踏步走了进去。

一跨进内院,上官彦顿觉进入了另一方天地。那院中种的不知是什么奇花异木,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院里四角上都挂了气死风灯,内中的景致看得很分明,一座拙朴的小桥在这方寸之地间曲折蜿蜒,不时地隐没在桥边的假山中。这些假山都是鬼斧神工,虽然小巧,透出的却是名山大川的神气。桥下还有潺潺的流水,甚有意趣。方才那个声音就是从假山后传出来的,假山后还隐约露出一角飞檐。上官彦已经看出,这院中的布局虽然精巧,却没有设下任何机关阵势。这本该是一个让他略微放心的发现,可是他的心中却奇妙地紧了紧。他甚至有了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杀意自他走进院子的一刻起,就无声无息地在这个充满诗意的地方弥漫开来。

上官彦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每次在遇到这种无法预料的状况的时候他都会让自己笑一笑。无论怎样自己都还能笑一笑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何况这里的景致还相当不错。只是当他看到那个坐在假山后的凉亭中浅酌低吟的人的时候多少有点惊讶。

那人作文士打扮,看去已是中年。面目并不凶恶,相反倒十分瘦削清俊,握着酒杯的手白皙秀气,眉宇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寂寞萧索之意。他的人虽然好像随时都会被这渐起的秋风吹走,他的手却稳如磐石。这无疑是一双很适合握剑的手。这双手也许就握过剑,也许还杀过不少人。上官彦却又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双手,他的脸上始终没有失去那浅浅的笑容。那独酌的文士没有握杯的那只手往对面一指道:“坐。”上官彦就坐下。他一举杯,上官彦也就举起身前的酒杯。他仰首喝干了杯中的酒,上官彦一抬头,杯子里的酒也就涓滴不剩。那人眉间的悒色这时仿佛也减了几分,目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口中说出的话却教人大吃一惊,“你已身中剧毒,时日无多了。”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二章 如此黄昏 (下)



上官彦居然面不改色道:“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南海逍遥花的绝色,也可死而无憾了。”目光一闪又微笑道:”更何况先生所赐的佳酿,已经化解了花中剧毒呢?”那文士目中欣赏的神色仿佛更深,却不愿再多说,放下酒杯却拈起手边的竹筷向上官彦顺势一点道:“南海的石斑也是一绝,不妨一试。”这本是一个极普通的动作,像是一个好客的主人在向自己的客人殷勤劝菜,上官彦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手上却也多了一双竹筷,也是往身前一点道:“先生盛情,如此佳肴,先生请先用。”那文士轻轻地“咦”了一声,仿佛有些讶异,手腕一翻,手中的竹筷却似要将上官彦的竹筷压下。上官彦仿佛不敢怠慢,也不再开口说话,手中的竹筷微微一收,恰恰避开了那文士手中竹筷的压顶之势,旋即又斜斜刺出,仿佛轻飘飘全无方向,那文士却露出肃穆之色,手中竹筷连点几下,方才化解了上官彦这状若无心的一刺。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完成,此时若是有武林中人在场,必定要大吃一惊。盖因他两人看似轻描淡写的几下比划,使出的竟都是极为高妙的剑招。

两人动作越来越快,渐渐已无法分辨。忽然“嗤”地一声,那中年文士的竹筷顶部竟冒出一缕蓝色的光芒,竟是传说中的剑气。上官彦微微一惊,手下却一点不慢,手中的竹筷顶部竟也激出一缕蓝色的剑芒。院中顿时剑气飞纵,只见得四角上的气死风灯不住地摇晃颤栗,却没有一盏被刺破落地,甚至连二人身前的杯碗盘碟也是完好无损,堪称奇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额头上都已经微微见汗,心中都不免惊异于对方剑术之高超,却又心醉于其中种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精妙之处。高手比剑,比的决不仅仅是手中那有形的利剑,比的更是彼此的精气意念。相激始知相知深。比试过程中每一个眼神和动作的交流,都是剑客彼此灵魂的碰撞。在生与死,胜与败,荣与辱之间游走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间泄露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上官彦此时心中,却隐隐有了焦虑之感。他心里明白,眼前的人剑术之高,已是自己生平仅遇之强敌,而对方不过是这里的第二道关口。他有些明白来时路上归大爷说的送死的话,看来这里的确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只不过越是这样,他却越不肯回头离去了。他虽天性淡泊,但是对自己认准要做的事情却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气概,眼前的环境越是艰难险恶,就越是坚定了他要见到叶澄弄清楚一切疑问的决心。一念及此,上官彦心神大定,手中竹筷上剑芒暴涨,忽然从一个让人绝对意想不到的角度闪电般刺出!

那中年文士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匆忙中举筷一格,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他手中的竹筷已经齐齐断成了四截。上官彦一招得手,也不再追击,反倒放下竹筷拱手道:“多谢先生赐教了。”那文士却毫不理睬,只怔怔地看着眼前断成四截的竹筷,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自语道:“二十年前他将我的剑斩为两截,想不到二十年后我手中的竹筷又被人斩为四截,天不肯赐我剑之神髓乎?!”上官彦想不到他反应如此之剧烈,不觉又唤了一句:“先生?”那文士却猛地转过身来紧盯住上官彦的双目道:”上官瑾是你什么人?!”上官彦只得道:“正是家父。”那文士怔住,忽然仰天大笑道:“天意啊天意,竟又是上官!”上官彦注视良久,终于拱手问道:“先生可是二十年前蜚声武林的南海剑神逍遥子前辈?”那文士听得南海剑神这几个字,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忽地一抬手,竟空手将身前的石桌斩作两半,切口光滑平整如同被利刀切过的豆腐。这份功力连上官彦也不禁骇然,心中暗道“侥幸。”那文士却再不理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恍恍惚惚,站起身来径自往凉亭外走去,口中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南海剑神,只有一个剑痴,不,是剑愚,对,剑愚……”

上官彦心里已有七八分肯定他就是父亲生前曾跟他提到过的当世几位绝顶剑客之一的南海剑神。南海剑神成名极早,出道以来挑战各路剑术名家从未尝败绩,岂料却忽传败于当时还是默默无闻的上官瑾之手。那役之后南海剑神便在江湖上消失了踪影。上官彦记得父亲提起此人的时候还很是遗憾,而且极为推崇他那一手八八六十四式逍遥剑法的飘逸灵动,对逍遥子儒雅的风采也是津津乐道,想不到今日却又在这里遇上,而且是以这种方式遇上!

上官彦无言地看着这位昔日名动天下的剑神踉跄离去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些惆怅。突然内院中传来一声霹雳般大喝“还不快滚进来!”直震得上官彦头皮发麻耳朵轰隆作响,半天回不了神。

上官彦既然不想回头,就只好“滚”了进去。他一见到屋里的那个人,尽管对方刚才对他出言不逊,却情不自禁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好个威武的人!”

那人年纪其实已经不轻,可是看起来象天神般地高大威猛,他虽然是坐着,却像是比站着的人还要高出半个头。上官彦身量本来决不算矮了,可是当眼前这人站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站在大人面前的小孩子。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个名气决不比南海剑神小的人物。他忽然觉得背上有点痒。

每个人紧张的时候都会有不一样的反应。有的人手脚发抖,有的人喘不上气,甚至有的人会想要上茅房。而上官彦觉得紧张的时候背上就会开始痒,好像有条小虫从上爬到下,又从左爬到右。所以他只好收紧背部的肌肉挺直了脊梁骨来赶走这种感觉。不过当他一挺直自己的脊梁骨,就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他不害怕,那人却仿佛觉得很不满意。他起身一步步向上官彦走来,上官彦觉得连地板都在震动,可此时你就算把鼻子贴到他脸上也绝对感觉不到一丝变化。

那天神般的巨人居高临下俯看着上官彦,声如滚雷般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上官彦的眼睛略往上抬了抬,平静道:“来找人。”

“找什么人?”

“老头子。”

那巨人吸了口气道:“你是来寻仇的,还是就来打架的?!”

上官彦摇摇头,道:“我不是寻仇的,也不是来打架的,我就找老头子。”

那巨人怒道:“我就是老头子!”

上官彦只觉得头顶如同响了个炸雷一般,心里却是惊喜交集,正待取出怀中的玉牌来询问叶澄的下落,心念一转却问道:“阁下可认识一位年约十五六岁容貌纤丽、擅使一柄细窄银剑而且轻功剑术都很高超的少年?”

那巨人却点头道:“我认识。”

上官彦心里一阵激动,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认识?”

那巨人点头道:“若说在这个年纪轻功剑术都很高超且又是使一柄细窄银剑的人,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个了,若要论相貌,比他好的,只怕也很难寻得。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他?”

上官彦心里一动,紧问道:“敢问这位公子的名讳是?”

那巨人想了想道:“单名一个澄字。只是他的姓氏,我却不能透露。”

上官彦心里又是一阵惊奇,不禁问道:“为何不能透露姓氏?”

那巨人已经不耐烦,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若是想找他的麻烦还是趁早请回吧。不然若是给主上或是少主人知道,你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你能活着离开这里,就便是你的造化了。”

上官彦摆摆手道:“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我是他的朋友。”

那巨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上官彦一番,摇头道:“他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上官彦心中一股陡然升起怒意。他本性恬淡冲和,遇事总是三分忍让能不和人就不和人冲突,今晚却三番五次被人折辱,纵是泥人也被激起了三分火性,正待要发作,那巨人却又忽说道:“你说你是那位公子的朋友,可有什么凭证?”

上官彦只得掏出怀中叶澄留下的玉牌,擎在手中问道:“你可认得这个?”

那巨人一见这玉牌顿时神色大变,上官彦只觉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立即凝神运劲全身戒备。那巨人却没有动手,只沉声问道:“这玉牌你从哪里得来的?”

上官彦见他神情,料得他必是识得这玉牌,便道:“正是你提的那位公子留与在下的。”

那巨人盯着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手中这面玉牌,可以让多少人倾家荡产身家性命不保,又可以让多少人一夜暴富平步青云?”

上官彦听得暗暗心惊,越发证实了原先的猜测,口中却道:“我大概猜得到。”

那巨人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道:“很好。那你请回吧!”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三章 醉和醒争甚 (上)

上官彦一怔,万料不到那巨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他。难堪倒在其次,他奔波千里四处打听甚至不惜性命地连闯数关,得到的却是一个这样的答案,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苦涩的失望。然而上官彦毕竟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正想开口再问,却不料那巨人大手一伸,道:“拿来!”

上官彦不禁又怔了怔,反问道:“拿什么来?”

那巨人翻了个白眼,仿佛上官彦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道:“玉牌!”

上官彦大奇道:”这玉牌难道是你的?”

巨人摇摇头,上官彦正待松口气,想不到巨人又说出一句几乎让气结的话。巨人道:“你不配有这玉牌,还是交给我物归原主吧!”

上官彦冷笑道:“这玉牌既不是你的,想来你也没有资格评判我是否配有。”他平日里虽然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但是倔劲儿一上来其实并不输给叶澄。此时别说这玉牌是叶澄所赠,就算是块寻常玉牌他也是决计不会交给对方了。

那巨人勃然大怒,重重地一跺脚,足下几块青砖顿时被踩得稀烂。上官彦极为好看地笑了,简直对这天神般的巨人可怕的怒气视若无睹,那巨人的手捏成拳,关节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把上官彦那张好看的笑脸打个稀巴烂。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那巨人忽然泄了气,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上官彦顿时心头火起。只听那巨人道:“你要多少钱才肯交还这玉牌,开个价吧!”

上官彦差点气得掉头就走。他见过的怪人虽多,象这样蛮不讲理的倒真是第一次碰到。心念一转,说道:“你把玉牌的原主请出来,若是他开口我自当物归原主。”那巨人摇头道:“他不会见你的。”上官彦皱了皱眉头道:“敢问阁下和他是什么关系?如何知道他不会见我?”

那巨人冷笑道:“那位公子身份高贵,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岂是你这样的草民随意得见的?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这面玉牌,识相的,把玉牌留下,拿了银子快快走人吧!”

上官彦懒得跟他计较什么草民不草民的,只想快点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发觉自己的耐性已经快被这不讲理的巨人磨光了。他奇道:“身份高贵不见草民?高贵到什么程度?当今皇子?”岂料那巨人一声冷哼道:“虽然不是当朝皇子,不过也差不多了!”

上官彦本是一句戏言,因为当朝本来就没有皇子,却不料那巨人居然承认叶澄的身份和皇子差不多,不禁怔住。联想到来到京城以后发生的种种,所有的事情忽然电光火石一般从脑中闪过,脱口道:“这里是宁王府?”那巨人脸色大变,过了半晌方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把玉牌交出来就对了!”

上官彦知道自己就算没有猜对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心里连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先是鹰眼,再是宁王府,叶澄啊叶澄,你究竟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他不禁在心里叹道。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与这巨人纠缠,拱了拱手道:“既然我要寻的人不在这里,那我告辞了”。那巨人见他要走,顿时瞪大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喝道:“把玉牌留下!”上官彦摇摇头道:“他日我见了玉牌的正主再说吧。”

那巨人登时暴喝一声,毫无预兆地打出一拳。他那拳看起来毫无花巧,是一招学过拳法的人,甚至连街上的小混混都会的“黑虎掏心”,却挟着风雷之势。上官彦知道自己要是被打中,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他却也不如何慌张,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巨人声势惊人的一拳就落了空。那巨人怒喝一声,第二拳紧跟着就到了。仍旧没有任何花巧,就只是快,快得仿佛上官彦自己在往他拳头上撞,而且每一拳要击中的都是要害!上官彦的眼睛却立刻一亮,他想起自己在另外一个地方,看另外一个人使过这种拳法。只是眼前这巨人使起这套拳法来杀伤力无疑更大。只见上官彦宛如一片薄叶在巨人猛烈的拳风里腾挪闪躲,每次都是将将地避开了巨人的重拳,只是那拳头始终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过了盏茶功夫,就在上官彦正在寻思是否要出手脱身之际,那巨人忽然收拳站住,道:“不打了!”上官彦不料他说停就停,不禁奇道:“不打了?”那巨人哼道:“我打不到你,不打了!”上官彦忍不住失笑,这巨人虽然待人无礼言语刻薄,倒是直来直去爽快得很。他眨了眨眼道:“那我可以走了?”那巨人挥手道:“你走吧!”上官彦不禁苦笑,他折腾了将近一夜,该见的人没见着,却足足打了几场糊涂架。

无奈上官彦又拱了拱手道:“告辞。”抬头却那巨人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方才挥手道:“你走吧。以后最好别再到这里来了。”上官彦料得他还有未竟之语,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转身离去。

屋子里那巨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居然有另一个声音问道:“你叹什么气?”那巨人想了想道:“那小伙子其实不错。”另外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接道:“的确不错。武功、机变、人品、气度都很难得的了,我在他这个年纪也未必能有他这份修为。纵观今日武林,我看只有江南的浮云和宁王府的燕九音还能与他一争高下。武林之外,或许就只有宁王府的那位爷可以与之一较,至于其他人,我看就算是澄儿也有所不及。只是象他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会没有什么名气,倒也真是一件怪事。”那巨人居然又叹了口气道:“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偏偏要与澄哥儿过不去?”言辞之间竟似有极大的担忧,与方才蛮横鲁莽的样子全然不同,上官彦若是见了他此时的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

上官彦诧异莫名。

他转身离去,却并未走远,一走到那巨人再也瞧不见的地方,便如轻烟般掠上墙头,几个起落便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方才走出来的大屋顶上。此时天色尚暗,上官彦竟象是真的变成了一片叶子薄薄地贴在了屋顶上,纵然眼力再好的人,除非将眼睛凑近屋顶,否则也决计看不出来上面还有个人伏着。上官彦无声地揭开一片屋瓦,那巨人的所有言语神态便全都落入了他眼中。

原本上官彦是个极怕麻烦的人,不要说主动去打探,就算是别人请他帮忙插手,他也是能躲就躲,尽量少惹麻烦上身。他这样的性情,可以说是洒脱不羁,然而如果有人要说这是疏忽懒散,却也似乎并无不可。只是此番既涉及叶澄,而且又太过曲折离奇,难得他好奇心也被全然勾起,是以下了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看来那巨人认识叶澄不假,而且很可能还有相当的渊源,而那屋里除了那巨人之外,显然一直都还有另外一个人。上官彦自幼在山林间长大,加上后天有意的训练使他的耳力目力较之常人要灵敏很多,然而以他的耳力之聪,竟一直都未曾发觉屋内还有另外一人的存在,不由得暗道惭愧。不过他早知天外有天,那位高人若要有意与他为难,只怕他今日已经无法走出那屋子,因此却也不觉如何害怕。不过他想到自己可能已经被那高人发现了,正待要现身赔礼澄清自己的来意,未料那未现身的高人先开了口,说的却是:“我看此事透着古怪,仅凭一面之词也是多说无用。我要是他就先循来路回去,等澄儿回来了我们一问他自然就清楚了。” 上官彦心中一动,这话却象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上官彦心头一突,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低头却见那巨人神色一变,急急忙忙地从屋里的另一扇门出去了。上官彦在屋顶上又等候了一会,也未等到屋里的另外的那人再有任何指点,竟似是从这屋子里凭空消失了。此时天色已经快要放亮,那喧嚣声也渐渐去得远了,只得依他所言循着来路先退出去再做打算。

一阵秋风吹过,上官彦便如被风吹起的落叶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三章 醉和醒争甚 (中)



上官彦趁着夜色接连几个起掠便来到了他先前破门而入的地方,一路上却未再遇到什么阻碍。他记忆力本是极好,此时天色又已微明,那七弯八绕的小巷老归不过带他走了一遍且又是在深夜里,上官彦居然就分毫不差地循着来路走了出来。出来一看仍旧是在如意坊的后门,却冷冷清清一丝声息也无,显是已经歇了生意,只偶尔有些淫靡的声音从楼上的房间里传出。上官彦也是见怪不怪,辨着路径自回下榻的客栈去了。

转眼上官彦在京城已经逗留了数月,夜探宁王府也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他又去那大屋赌坊和如意坊,却再也没有人与他联络,只当他是个寻常的赌徒跟嫖客。那伙计小六子,那妓院的老鸨和归大爷竟全都消失不见了,跟人打听起也是一概摇头不知。他虽自己认路,想起那位高人说过的话,又觉得再去那天晚上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用处。至于宁王府,朱门高墙,还未走近三丈之内便有侍卫上来赶人。那院墙虽高,对上官彦来说倒还不致无计可施。只是他对王府里的构造丝毫不知,就算进去了,王府里的人口何止上千,要找出一个人来实在不易。上官彦可算领教了什么叫一入候门深似海,这便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气派?他也想过去找道上的朋友帮忙,但是又吃不准叶澄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唯恐给她带来不便。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白白地烦恼罢了。

京城里总是龙蛇混杂,各色各样的人,都来这里寻求他们的美梦。有的求官,有的求财,有的求势,也有的只是来开开眼界,回去之后好向邻里吹嘘。所有这些人,正像是护城河里的那些锦鲤,浮浮沉沉,拼命地想要挣出头来,或许还想一举越过那龙门,自此以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在那京城里最核心的部分,同样的戏码也在一刻不停地上演,只是比那外围的部分,却又更多了几许惊心动魄和血腥冷酷。上官彦有时候也会问自己,究竟是象他们一样目的明确地追求些什么好,还是象自己这样仿佛毫无目的的飘荡着好?他也还年轻,不正该是一展凌云抱负的时候吗?

他不禁又想起了叶澄。这么些时日不见,她该长大些了吧。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飞快地成长蜕变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快到把他给忘了?

上官彦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懊恼,却又无计可施。入夜,他走出下榻的客栈,准备又到常去的小酒馆里消磨一晚。经过柜台的时候,掌柜的还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三个月,出手不算阔绰,却也绝不小气。掌柜的觉得这多半是个家有祖产到京城游历的公子哥儿,京城里这样的人很多,运气好的,或许还能在科举里中个彩头或者靠着家里捐个一官半职。何况上官彦本来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所以客栈里从掌柜到伙计对这位品貌俊雅的公子哥儿向来客气得很也照顾得很,上官彦对于京城生活的许多了解,也有不少是来自这里的众人了。

上官彦常去的那家酒馆,便是这里的掌柜推荐的。一般说来,客栈都兼为饭馆,自然希望客人也在自己店里喝酒,因为喝酒的人往往比只是吃饭的人更舍得花钱,掌柜的自然也会向客人竭力推荐自己店里的好酒。可是当上官彦问到掌柜附近哪里有好酒的时候,掌柜的却毫不犹豫向他推荐了这间酒馆,甚至拍胸脯跟他保证说那里有京城里最好的酒,连京城里最有名气的酒楼和妓馆的藏品都比不上。那家酒馆下酒的冷盘亦是一绝。只是那酒馆从主人到伙计都是怪脾气,看不顺眼的人绝不伺候,连一滴酒也不卖。掌柜的自己也是趁了街坊邻里的方便才能买到他家的好酒。上官彦看着就是识酒之人,应该会有机会能品到那琼浆妙液。他既说得这样神奇,上官彦自然忍不住要去试试。这一试之下,果然以后天天都要登门造访。

这晚,上官彦照例又来到了这家酒馆。这酒馆果然怪异,居然连招牌都懒得用,连名字也懒得取,只在门口摆了一口废弃的酒缸当做招牌。进去以后,里面的桌椅也都是用些旧的寻常物件而已,倒还干净。上官彦拣了张桌子坐下,也不言语,自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今天酒馆里就只有个伙计斜倚在柜台里打盹,却不见那老板。那伙计见上官彦拿出银子,便懒洋洋地趟了过来,就手给他上了一坛店里独门酿造的女儿红和几个冷菜碟子,自顾自地把桌上的银子收走,连声招呼也没有。上官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这家酒馆如此慢客,又连块招牌也没有,因此客人一直不多,但大都是熟客。只不过这晚天色阴沉,街市上不时刮起狂风,眼看着一场倾盆大雨就要下来,小贩都早早地收了摊子,人人都想赶在大雨之前回到家里,大约也只有无家的浪子才会在这种时候还混迹在这样的酒馆中。上官彦看看四周,发觉酒馆里除了自己跟那个伙计,就只有角落里还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象是已经醉了。酒馆本就不敞亮,外面天色又昏黑,角落里自然是极暗,也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只能依稀看出那是一个男人。

这时外面连着响了几个炸雷,那雨终于地下了起来。初时还只是洒下零星的雨点来,很快就变作了一场暴雨。秋风挟着秋雨闯了进来,只打得酒馆的破门咿呀作响。那伙计却连这也不管,竟似是已经在柜台后面睡着了。上官彦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正待将这杯愁酒喝下的时候,眼角却瞥见门口又进来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身上都已经被外面的风雨打湿了,多少有些狼狈,可是两个人的神情却大不相同。先进来的那公子虽然浑身被打湿,神情却依旧从容得很,样貌也是清贵脱俗,举手投足之间带出一股沉稳雍容的气度。上官彦见了他也不禁在心里赞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后进来那个可就没他那么悠闲了,一面用身子护住先进来的公子替他遮挡外面的风雨,一面手忙脚乱地想要关上酒馆的破门,所以他的身上就要比先进来的那公子湿得多了,已经都快要滴下水来,看他年纪却比先进来要公子要小些。

看情形,这两人象是主仆关系。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三章 醉和醒争甚 (下)



“别管那外头了,小方”,那公子回头发觉被他换作小方的随从好一阵忙乱便开口道:“进来避避雨吧,你身上都湿透了。”那小方却象是个犟脾气,居然头也没回得说:“公子您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我且把这破门关上免得雨水刮进来。外头这风贼冷的,可别冻着您了。”那公子象是已经熟知他的脾气,摇摇头,自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了。

那小方终于把酒馆的破门关上,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叫:“小二!小二!”半晌没有人答应,酒馆的伙计象是已经睡熟了。上官彦不禁哑然失笑。这时候那两人都注意到了上官彦的存在。一朝面,那公子微微一惊,仿佛也在诧异这样的地方竟有这样的人物,那小方却是皱了皱眉头,象是不太满意上官彦自在的笑脸,兀自气虎虎地走上前去,“啪”地一拍柜台,喝道:“客人来了不招呼么?还做不做生意了!”

那酒馆的伙计也真沉得住气,连头都没抬,只抬眼看了小方一眼,道:“酒在酒缸里,要喝自己舀去;菜在厨房里,要吃自己端去。银子留下。”“有你这样开店的吗?!”小方眼睛一瞪象是要骂人,那边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喝了一声:“小方,不要为难人家。”小方只得抛下一锭银子,嘟嘟囔囔地自去整治酒食。那伙计却伸出一只手,掂了掂那锭银子,收下了,却又说了一句:“这店不是我开的,是我们掌柜的开的。”听得前头小方一个趔趄,回头怒目而视,却也无言以对,这头上官彦却再也撑不住笑出声来。

小方恨恨地瞪了那伙计和上官彦一眼,进到厨房里去了。上官彦自觉有些失态,索性向那公子拱手道:“那位方兄估计还得在厨房花些时间,兄台若不嫌弃,就移驾过来先喝几杯御寒吧。”那公子闻言一笑,他见上官彦人品不凡,神情亦是潇洒坦荡,早已有心结交,当下并不推辞,移座过来与上官彦同桌。

既同坐一桌,两人少不得要通名道姓。那公子原来姓路,单名一个湛字。上官彦本来满心想说几句久仰的话,然而这名字实在耳生得紧,只得道幸会幸会。上官彦报上自己名字的时候,那公子本也是满心要讲几句久仰,却也是一怔。盖因上官彦行走江湖多用郭彦超这个名字,他最怕麻烦,自然不愿刻意宣扬,因此除了亲人知交,知道上官彦就是郭彦超的人并不太多。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的尴尬,不禁相视一笑,无形中距离却拉进了不少。

落座之后上官彦省起桌上只有一套碗筷酒具,正要起身再去拿一副过来,路湛却道:“无妨。”举掌拍开尚未开封的那坛女儿红,一阵酒香顿时逸了出来。“好酒!”路湛脱口赞道,举起那坛酒道:”美酒当前,就不闹那么多虚文了,上官兄请!” 上官彦自己本就是个洒脱的人,最不耐那些繁文缛节的。他见路湛气质清雅却如此豪爽,更加觉得投缘,当下举起另外一坛酒回敬道:“路兄请!”

“等等!”两人举起酒坛正要畅饮,却听得小方一声大叫,不由得停了下来,路湛看向小方的神情颇有些无奈,而上官彦更多的却是好奇,想看这犟脾气的小方又有什么话要说。这一看,差点又笑出声来。只见小方跟玩杂耍一般手上端了好几个盘子的冷菜,头顶上还顶了一坛女儿红,居然还一溜小跑过来。上官彦发觉不过这么一会的功夫他身上方才湿透的衣服已经全干了,路湛身上的也早就干透了,两人的内力显然都不弱。不过江湖上隐名埋姓的奇人异士多得是,他倒也不觉得特别惊奇。

看来这小方武功不弱,性格却很有些毛躁。只见他扎手扎脚地举着顶着一堆东西过来,口中还不住地道:“好香!好酒,好酒!”临到路湛身前的时候居然还被板凳给绊了一下。眼见他头顶那坛好酒一歪就要落地,幸好路湛眼明手快伸手接住,忍不住埋怨小方险些暴殄天物。小方听了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把手里的冷菜盘子放在桌上,又拎起路湛顺手放下的那坛酒道:“那公子这坛就赏了我吧。”

上官彦见状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酒坛拱手道:“在下上官彦,敢问方兄如何称呼?”小方正被手中的美酒馋得不行,挥挥手道:“你叫我小方就行了。”路湛笑道:“小方就是这性子,见了好酒连魂都飞了,上官兄莫怪。”上官彦呵呵一笑道:“小方不拘小节,正是豪侠本色,有何可怪?”

当下三人一齐落座,就着那些冷菜吃喝得不亦乐乎,小方更是连连大呼过瘾。上官彦不久之前还觉得寂寞冷清被那秋风秋雨勾引得愁绪满怀,这会结交这两个热闹有趣的朋友同席喝酒谈天,顿觉十分快意。席间交谈下来,但觉得路湛博闻强识,为人又甚是风趣健谈,言谈之间自然地流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上官彦暗惊于此人的气魄之大,不知是什么背景,却也不愿深究下去,只觉与他交谈受益良多又绝不流于枯燥迂腐。这边路湛也觉得上官彦为人谦冲襟怀坦荡,亦是个多才多艺风流精彩的人物。两人越谈越是投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心,连小方也时不时地插进来几句妙论,一顿酒自是喝得十分开心。不多时几坛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三人都觉尚未喝足,小方便又起身去搬店里的存货。那伙计只管他们有没有银子,其他的由得他们自去摆弄。

三人一通畅饮,不觉夜已经深了。外面的风雨也小了下来,变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小方喝得最多,早已醉了,正趴在桌上睡觉。酒馆的伙计也已在柜台后边睡熟,一付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架势。上官彦和路湛因为谈兴甚浓喝得比小方少些,但是此际也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两人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聊过以后,都已为对方的人品学识折服,心里都有了深交的念头。这时酒馆墙角里一直伏桌而眠的那人居然有了动静,昏暗的光线中上官彦运足目力看过去,只见那人在桌上挣动了几下,一付将醒未醒一半还在梦里的样子,嘴里又嘟囔了几句含混不清的醉话,终于颤颤悠悠地抬起头来。上官彦看见的是一张胡子拉碴醉意朦胧的脸,因为光线太暗,也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仿佛是个与路湛上官彦年纪相仿的男子。

“下雨了?”那人看了一眼屋外,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只见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外,过了一会又道:“好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路湛居然接了他的话说下去,“这是秋雨,不好。一层秋雨一层凉。”醉酒的人,话果然比较多。那人闻言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路湛居然又道:“朱颜未衰,正好忘怀。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志在四方,终日儿女情长于国于家何益?” 上官彦有心事,闻言不觉脸上一热,那人却冷笑道:“我看你才是痴人一个。殊不知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上官彦闻言大笑道:“果然醉乡中不辨贤愚。对风流人物。便醉倒何如!”路湛闻言亦笑道:“弃微名去来心快哉,醉袍袖舞嫌天地窄!”那人摇摇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又打住,片刻之后方才闲闲道:“有人来了,不知找的是谁?”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四章 知音三五人 (上)



路湛上官彦对视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的确是有人来了,而且来得不止一个。来人轻功都很不错,落地的声音极轻,而且此时尚在十几丈开外。耳力差的人根本就听不见足音,就算耳力不错,若非经过训练,也绝难分出那声音与外面万千雨滴坠地时声音的区别。由此看来,他们三人的耳力竟不相上下。那么,武功呢?

路湛和上官彦对望一眼之后,已明白对方都不知道外面的人的来路,另外那人既然问找谁,照说也不知情。只不过江湖上刚才还是朋友转眼就成敌人的事也屡见不鲜,何况这屋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萍水相逢呢!

这时小方已经打起了呼噜,居然睡得十分香甜。路湛失笑道:“他倒睡得舒服。”上官彦笑道:“能够心无挂碍,也是福气。”不料小方叹了口气,道:“要是真的那么有福气就好了。”只见他懒洋洋地坐起,兀自一付睡眼惺松的样子,垮着一张脸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老鼠,吵得人连觉也睡不着。”--他也发觉外边有人奔这里来了。下一刻小方已经拍案而起,喝道:“要打架的快点滚进来,打完了我好接着睡!”

上官彦听了又想笑,却又有些担忧。小方这几句话虽然率性,但是听在对方耳中却可算是十分严重的侮辱,须知江湖人最重面子,为此动起手来甚至非要分出个生死也不算新鲜事。然而他更想不到的是,外面竟真的有个人施施然地“滚”了进来。

来人衣饰整洁,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的地步,上官彦甚至觉得他可能连鞋底都是干净的,实在很难想像他是从外面还下着雨的长街上趟过来的。一张脸却是青白色的,连眼睛都是眼白多过眼黑。小方一看见这个人就跟看见了鬼一样,不过不是让人魂不附体的恶鬼,而是阎王手下缠人的小鬼。只见他抚着额头呻吟道:“又是你这只阴魂不散的病猫。我今天不想跟你打架,你自己滚回去吧!”来人象是已经很习惯小方的言语,也不动怒,开口道:“我也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他外表虽然奇异,声音倒还象是普通人。小方“哼哼”笑了一声,道:“你把你那些徒子徒孙都带了来,不是来打架的?难道是下贴请我们吃饭?”来人居然点了点头道:“如果你们愿意,当然可以请你们吃饭,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总之只要是这世上有的,随你们挑。”小方仍旧不买他帐,咕噜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上官彦不由得大奇,不知这人和小方是什么关系,抑或是有什么把柄在小方手里。他转头去看路湛,路湛只是一言不发地喝酒吃菜,仿佛这一切跟他全无关系。但是那人既说的是“你们”,显然是把他也包括在内了。上官彦不动声色地听了听四周,估摸来得得有二三十人,行动都甚是迅捷而且训练有素,也许还有他没发觉的高手在周围匿伏。看来自己是无意间卷入一场江湖纷争了,也不知路湛和小方是怎么惹来了这么多煞星。

上官彦寻思的这当口,场面又起了变化。那面色青白的人一挥手,外面又有几人鱼贯而入。第一个人手里端了一个式样古朴的托盘,盘中铺着的是上好的锦缎,缎子上是一个温润的羊脂玉瓶,一看就价格不菲。青白脸色的人点头示意托盘的那人取下瓶塞,一股奇特馥郁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想来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了。上官彦是爱酒之人,不禁脱口赞道:“好酒!”那青白面色的人也脸有得色说道:“此酒是用数十种珍奇原料做成的酒曲,用的是天山上下来的最纯净的雪水酿造,埋于地下一甲子方得这一小瓶。这样的酒,我那里还有十瓶。”他说到此处便了下来,转眼去看路湛。路湛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着那粗瓷酒坛里的女儿红,他此时已经改用了酒杯,一杯酒下肚也说了声:“好酒!”那面色青白的人不禁皱了皱眉头,又一挥手,上官彦顿觉眼前一亮。

第二个走上前来的,是一个女子。她手上什么也没有,而她要展示的,正是她自己。上官彦见过不少美丽的女子。记忆中他自己的母亲,他的妹妹上官盈盈,他的师妹柳莺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有之前见过的朱雀门的门主。只是叶澄若是穿起女儿装,却又不知是怎样一个动人的模样?他不觉有些出神,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现在的叶澄,其实还是一个小不点,怕是连自己是男是女都未必搞能清楚。这样一个小糊涂蛋,武功却又高得出奇,下手也是毫不留情,不知道家里有怎样的大人才会调教出一个这样的小怪物。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头疼,只觉自己前途多艰难。

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美,却与她们都不一样。这女子有一种致命的柔弱,仿佛谁都可以对她做些什么,却又惊人地美丽。修长的颈,柔美的肩,因为害怕和羞耻感而微微颤动的眼睫毛,都在无声地勾引着人的心底最野蛮和最疯狂的欲望。当这样的美丽和柔弱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其实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眼前的女子就象是一只被抛进了集市的羔羊,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她是被当作珍奇的货物来买卖的,是别人交易的筹码。她眼中脆弱的惊惶,不仅会激起的保护欲,更会激起一些人摧残甚至是毁灭她的欲望。

那脸色青白的人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缓缓地抚摸着少女白皙柔细的颈子,少女立刻开始发抖。那令她颤抖的人却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道:“我将她从她兄嫂手中买来的时候,不过花了两吊钱,如今京城最大的几家妓院,已将她的身价炒到了万金以上。这年头,人才是最赚钱的东西。”那少女已经开始啜泣。小方看着这少女,拳头已经攥紧,脸已经涨得通红,只差没有从齿缝里蹦出“卑鄙”两个字来。那人微微一笑,象是早已料到小方会有这种反应,悠然道:“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将她送给你。她成了你的人以后,是被卖去妓院,还是从此就跳出火坑,自然也都由你做主。”上官彦虽不知他们两路人马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是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在心里骂了句:“混帐!”

小方象是有些心动了,求助似地看向路湛。

他看到的是路湛深沉锐利的眼神。

小方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跟刚才那激动愤怒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路湛又有意无意地瞟了那青白脸色的人一眼,那人忽然就笑不出来了。明明场面上是他这边占优势,只是路湛看他那一眼里连一点温度也没有。他忽然想起了有关眼前这个看似文弱无害的人的种种传说,一丝寒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意气贸然揽下这个任务,甚至想要退却了。可是一想到退却的后果,他又感到另外一种彻骨的寒意。

只见他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四章 知音三五人 (中)



那青白面皮的汉子脸色仍自阴晴不定,路湛倒是嫌他不够果决似的先开了口,说道:“还有什么要显露的,一并显出来瞧瞧吧。”那汉子一听立即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糊涂,居然在这种时候走神,于是又拍了拍手。这次同时有两个人端着托盘上来了,仍旧是锦缎铺就的托盘,锦缎上各有一个形式古朴的木匣。他前两次展示都已是世间罕有,上官彦着实好奇他还会有怎样的稀世奇珍献上。只是珍宝越多,所图必然越大,却不知这样的交换背后又是怎样惊人的交易?

第一个打开的盒子里,是一枚硕大的灵芝。灵芝虽然名贵,但还算不得什么稀世之宝。上官彦知那一脸病容汉子必有下文。果然,那汉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朵灵芝,旁边有人举起一盏宫灯,他就将那灵芝凑近宫灯缓缓转动,灯光照耀下那灵芝居然焕发出七彩的光芒。那汉子看着这灵芝的眼光与之前看美酒佳人大不相同,简直已经近乎于虔诚。他低声道:”这七彩灵芝产于云南瘴山之中,千年方成一朵,传说服用后有长生不老之效。当然这只是传闻,但是延年益寿是肯定的了。历代多少达官贵人求之而不得,本门也是牺牲了多名弟子性命加上机缘巧合方才得到。”言罢他居然没有看路湛的反应,示意另一人打开另外一个木匣。

路湛只扫了那木匣一眼,却不禁动容。先前的美酒佳人灵芝,他虽也觉得稀奇,但是始终面色如常,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然而这个木匣一揭开,他却立即变了脸色。

匣里是一把短剑,通长不及两尺。剑身较扁,略起棱脊,斜从而宽,前锋收狭。剑格较阔,圆柱茎,上有三周凸箍,首心有圆孔通茎内。脊两侧各饰一列变体云雷纹,格、茎和箍上也有卷云纹。初看并不觉得如何,然而多看几眼却觉得一股森寒的剑气破剑身而出直取人魂魄。

路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可是春秋时欧冶子大师亲手所铸的五大名剑中的‘鱼肠’?”

那汉子想不到路湛一眼便瞧出此剑来历,也不得不心生佩服,点头道:“正是专诸用来刺王僚的‘鱼肠’!”他小心翼翼的将鱼肠剑从匣中取出,拔了一根头发抛在剑刃上方,众人的眼睛都跟随着那飘飘荡荡的毛发转动,亲眼目睹那根头发飘过剑身之后变成轻飘飘的两截落地。

上官彦听见小方倒吸了一口凉气,路湛的脸色也异常地凝重。他明白他们的感受,这柄历史上极富传奇色彩的宝剑,不知曾引发了多少的传说、典故以及争夺。当年吴国公子光于派专诸用鱼肠剪除了吴王僚之后自立为国君,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吴王阖闾。此后便将鱼肠剑函封,永不再用。吴国为越王勾践所灭之后这柄旷世奇剑便销声匿迹,千百年来再也不曾重现于世间。而眼下这青白面色的汉子献出的这柄短剑,竟与那传说中的鱼肠剑极为相似。这是多少剑客求之而不得的至宝,纵然眼前的只是仿造品,能仿造到这种程度其价值跟真品也相去不远了!难怪在场人等都要齐齐变了脸色了!

这件稀世奇珍一亮出,上官彦的好奇心可谓达到了顶点。然而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这也是他从以往多次以命相博的经验中得到的教训。有耐心的人,通常都能知道更多他想知道的东西,而在很多时候知道的东西更多,就意味着更大的生存机会!

这时路湛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比起其他人,他的目光停留在鱼肠剑上的时间最短。显然他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他从鱼肠剑上抬起头来,盯住那青白脸色的汉子,后者兀自用充满迷恋和敬畏的眼光看着鱼肠剑,却很快感受到了路湛的视线,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和他对视,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却又象被火烫了一下很快地转开了眼睛。

路湛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稳定,甚至很温和,仿佛在和文友探讨一首未竟的诗作一般道:“你有什么指教?”然而听在那青白汉子的耳里,心里却起了一阵栗。然而他毕竟也不是没有见过场面的人,只不过眼前的人来头实在太大,所以今日的表现才大大失常了而已。他强自定了定神,道:“我等此番前来,是请浮云公子和逐日公子高抬贵手让我们回去交差。如果两位应允,这里的美酒、佳人、灵芝、鱼肠剑都将奉予二位,不成敬意。”

上官彦听了大吃一惊!

令他吃惊的原因里,固然有这青白脸色汉子随随便便就要将眼前这些稀世珍品和绝世美女送给路湛和小方,然而更让他吃惊的却是浮云和逐日这两个名字!

浮云望月,飞烟逐日。

这正是名动天下、神秘程度绝不下于鹰眼和朱雀门、青龙门的又一大势力浮云山庄里名头最响亮的四人在江湖上流传甚广的外号。但是见过他们真实面目的人,少之又少,少到很多人甚至以为浮云山庄只是一个传说。可是现在这个传说就活生生地站在上官彦前面,而浮云公子正是当日王府中的那位高人所说的可以与他一战的几个人中的一个!

这时那一直隐没在角落中、自那群人进来后就没见什么动静,仿佛场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的落拓汉子微讶了一声,仿佛对浮云和逐日这两个名字有些吃惊。上官彦转头去看,刚好瞥见他的一双醉眼霎那间变得炯炯有神清亮无比,随即又恢复了浑浑噩噩醉意朦胧的样子。上官彦心里一动。路湛似乎也有意无意地瞟了那汉子一眼,又开了口。

只听路湛道:“这酒和剑拿回去,那女子留下。”

那青白面色的汉子闻言面露喜色道:“原来浮云公子最怜香惜玉,果然是风雅之人,美女配英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堆。那就多谢公子高抬贵手了。”

路湛冷冷道:“我可没说我要放手。”小方亦接着道:“公子不放手我自然也不放手。”

那青白面色的汉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只见他脸色阵青阵白,怒道:“凭什么?!浮云山庄未免欺人太甚了!”路湛却连看都懒得再看那汉子一眼。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净修长,就连指关节也长得很漂亮,就跟他的人一样给人一种优雅而又有力的感觉。上官彦听说过很多关于这双手的传说。他知道握在这双手里的,是一把风情万种美丽得要迷了人的眼简直让人难以抗拒的刀。

惊梦。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四章 知音三五人 (下)



那青白脸色的人看着路湛的手,目中露出恐惧之色。他忽然就象一张纸一样飘了起来,那样子看起来诡异至极,然而上官彦却知道那是一种极难练成的轻功,需要独特的内功配合,而且这种内功极伤人的元气,炼成的人脸色青白如同大病缠身。江湖上会去练这种轻功和内功的本已是极少,能练成象一张纸一样飘起来的就更少了。加上此人衣饰过分整洁的特征,上官彦已经大致可以断定此人就是人称“鬼王”的邱莫离。邱莫离在江湖上也是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煞星,然而今日在浮云山庄两位顶级高手的前面却似颇为忌惮,象是之前已经吃过不少苦头。他此际使出这罕见的轻功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飞快地往门外退了出去。往外退的时候他顺手把那几个捧着酒瓶托盘的人连同那个少女往身前一送,居然用他们做自己的挡箭牌。

邱莫离没能真的离开。

他一直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负。之前几次与眼前的两个煞星相遇,就算打不过,他的轻功都能让他全身而退,何况这次还有这么多挡箭牌,其中还有个连浮云公子都开口要留下的绝色少女!

果然,那被他推上前去的几个人及时将小方阻了一阻。小方很有些狼狈地一面避开与他们相撞,一面又伸出手拉去他们一把免得他们撞到屋子里其他的人和东西。当那少女朝他撞过来的时候他更是弄了个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邱莫离放心地离开。他知道小方一定不会让这些人尤其是那少女摔个鼻青脸肿的。逐日公子本就是浮云山庄几大高手里最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一个,而浮云公子离他比较远,就算要过来拦祝蝴,也难免要被这些人阻上一阻。这阻上一阻的时间,已经足够他退到屋外再发动那早已准备好的袭击了!

这次袭击他前后准备了很久,并且与多个精于狙击的高手反复地推敲过每一个细节。他有绝对的信心最终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来。

他显然忘了把自己算上。

他预演了无数次他退到屋外后的进攻,对人手也是无数次的调派操练,他有信心发动完美的一击。他已经很多次在想像中看见他忌惮害怕憎恨的那两个人倒在血泊中,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走不出这屋子。

太过向往陶醉于远处的美景,结果反倒被脚下的一颗小石子绊倒了。人生岂非常常如此?

邱莫离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门槛,他只要再一使力便可倒窜出几丈直接到屋子外面。

他没能使力。就在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时候,他的腿突然一麻,他的心里顿时一沉。

随后他就以一种极为尴尬的姿势停在了门口。门外埋伏的人手见他停住,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又不见他的指示,自然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势。等到他们发觉邱莫离已经被制住的时候,却已经错过了攻击的最佳时机了。

邱莫离看着小方一步步朝他走来,上官彦发觉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

那种眼神简直与死人无异。

上官彦心里一震。他知道刚才不是小方出的手,从小方的角度来说,视线已经完全被阻住了,何况他当时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怎样扶住那少女又不跟她有过多的肌肤接触上面。出手的自然是路湛。上官彦只见他的右手似乎略动了动,但路湛用的什么武器和什么招式上官彦竟一点也瞧不出来。上官彦心中暗赞道浮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路湛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这时小方已经押着垂头丧气的邱莫离过来了。但是上官彦却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从邱莫离骤起发难到他为路湛所袭突然停顿再到他被擒,外面埋伏着的三十多个人――确切地说是三十六个,(上官彦此际正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这不长的时间他已经运足耳力,藉由人发出的微弱的呼吸声确定了外面的人数及其埋伏的位置。内力练到一定程度的高手都可以长时间屏住自己的呼吸,但是人类却没办法永远不呼吸,而上官彦上次在王府遇到的那位高人内息已经绵长到上官彦都觉察不到,所以上官彦才会那样惊异。)-―在这一连串变故发生的时候没有一丝慌乱或是一点不自觉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无疑是一群久经训练也极为可怕的对手。上官彦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上官彦相信路湛也注意到了这些情形,当邱莫离被押到他身前的时候,只是一瞬间,上官彦立刻感觉到了路湛的变化。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路湛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他的姿势连同表情都没有任何的变化,然而就在小方押着邱莫离进入他视野的那一瞬间,上官彦感到一股无比锋锐的气势从路湛身上逼人而来。上官彦的第一反应是,最好不要成为此人的敌人,紧跟着他又感觉到自己心里居然燃起有一股狂野的战意。他立即凝神守元,幸好他内力深厚又心无杂念,很快收摄回了心神,心中不禁为路湛无形中施予自己的影响感到震惊。

正面承受路湛这种气势的邱莫离已经面无人色,只能勉强撑住不跌下地去罢了。

邱莫离对于路湛一直有种恨意。他自幼身世坎坷,全凭一点点的机遇和自己的多年奋斗终于也成了能称霸一方的“鬼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成名路上包含了他多少的血泪和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然而在路湛面前他永远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路湛的武功,路湛的才智,路湛的名声,路湛的年轻甚至路湛的外表无不激起他那股恨意。这恨意甚至已经超越了他心中对于强者那种本能的惧意而他驱使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这个人,并且在心里一遍遍地谋划预演着自己亲手结束他的生命他的荣耀的那一幕。每次一想到这个人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的样子,邱莫离就兴奋得不能自已。然而路湛或许正是他内心深处遥不可及的那个梦想,而他已经离那梦想太远太远,又或者他根本就未曾接近过那梦想一步。

是不是每个人最迫切想要打倒的那个人,其实都只是自己的一个影子?

现在,在这个破旧的酒馆里,一场大雨刚刚下过。邱莫离直面他的理想。

他的理想也许下一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五章 风波梦,一场幻化中 (上、中)



邱莫离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路湛。

此时他的心理却非常地奇妙。他恨眼前的这个人,但是现在他的生命就掌握在这个人手里。在被擒住的一瞬间他先是震惊,然后便是一阵说不出来的愤懑――怎的千算万算仍旧是算不过这个煞星!当小方朝他走去的时候他心里是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的,只等着小方将他立毙掌下。他与这两个煞星纠缠多时,深知自己早已犯了他们的忌讳。岂料小方只是将他带到路湛跟前,而路湛偏偏是一言不发,浑身上下却又散发出那种让他心惊胆寒的不吉利的斗气。邱莫离原本坚定不移的死志就在这无形的压迫下渐渐摇摆不定了起来。

路湛看着邱莫离,淡淡道:“你想死想活?”

邱莫离咬咬牙道:“想死怎样,想活又怎样?”

路湛仍旧淡淡道:“想死的话,我先杀了你再把外面的人杀光;想活的话,你自废一臂,然后跟外面的人一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那口气简直象在和邱莫离讨论明天还会不会接着下雨一般。

上官彦知道江湖争斗血腥异常,路湛开出的条件虽然残忍,却也可算是给了对方一个机会。邱莫离听见路湛如此说法脸色不由得大变。他终究也非泛泛之辈,外面又还有一大帮后援垫底,自度尚可一搏,而若是自废一臂他以后就也不能在江湖上立足了。当下把心一横,竟然仰头发出一声长啸。路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却也不加以阻止。这时在场诸人均听见了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由很多人一齐发出的,但是因为他们动作整体划一,所以听起来就只有一个声音。

那是弓弦崩紧的声音。与此同时还传来了一阵气味――那是正在燃烧的火油的气味。

火弩!

上官彦大吃一惊!

须知在那个时代没有火枪,弓弩就是一种杀伤力最强的轻型武器,尤其在远距离的包围战中往往可以造成敌方毁灭性的结局,而火弩又是这其中最为霸道者。正由于这种武器太过危险,所以当时民间是禁止使用的。此时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小酒馆外头竟然一下就出现了三十六把火弩,而目标就只是酒馆里的这几个人,最妙的是自己居然也被算在了这几个人当中,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觉得非常荣幸?上官彦不禁苦笑。他又好奇地看了一眼屋角的那落拓汉子,这里跟自己一样被莫名其妙地卷入险境的或许也只有他了。不过上官彦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汉子竟似又睡着了,屋里屋外的这一场要命的格杀完全没能影响他睡觉的兴致。上官彦的嘴角忍不住又勾了起来。

邱莫离奇怪地看了上官彦一眼,不明白为何他面对这样的绝境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不过此时情势逆转,邱莫离的心情与方才自是大不相同,他的神情也从绝望变得轻松起来,甚至还有些得意。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从这三十六把火弩下逃出生天,他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不怕死的人。他觉得自己的性命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他等待着路湛跟自己谈条件。出道以来他还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下一次,他这么盘算,一定要准备一个更周密的计划一举将这几个人格杀才行。

“抱歉,”路湛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温和,邱莫离心头一喜,抬头却发现路湛那句话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上官彦说的。只听路湛说道:”搅了上官兄的酒兴了,改日定邀上官兄到寒舍痛饮一番当作赔罪。上官兄到时一定要赏光。”上官彦喜道:“路兄是善饮之人,想必家中定有极品珍藏,在下一定上门叨扰!

邱莫离惊异地看了上官彦一眼。浮云公子名满天下,对邱莫离这样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都可说是丝毫不留情面,却对这看去比他还要文弱秀气的年轻人执礼甚恭。他一时猜不透对方是什么来头,一双眼白多于眼黑的眼睛只是来回地在上官彦身上逡巡。

这头上官彦却被他瞧得着实不自在。这时候屋角忽然传来懒洋洋地一声道,“这年头果真是新鲜事儿多,男人瞧男人,也瞧得这么来劲。”原来屋角那落拓汉子并未真的睡着,他此言一出,饶是上官彦素日里洒脱不羁,闻言也不禁面色一赧,邱莫离更觉脸上挂不住,他本就不是心胸宽大之人。正待要发作,总算想起自己的小命还在别人手里攥着,只是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正在邱莫离心中将举未举犹豫不决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极清朗的声音道:“鬼王以身诱敌,已将要犯困在屋中。我们决计不能让鬼王这番努力落空,定要助鬼王完成此举。” 竟有不顾邱莫离死活要全歼屋子所有人的意思。邱莫离闻言大怒,已顾不得自己还在敌人手中的形势,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李莫言,激我来这冒险自己却等着坐收渔利,现在为了贪功连老子的死活都不顾。我若不死,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邱莫离出言恫吓,屋外之人却是一声轻笑道:”代价什么的,还是等鬼王过了今日这关再说吧。” 邱莫离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却深知屋外那人的歹毒性情,知道自己素来与他不和,此番一时大意给了那人落井下石之机,断无侥幸之理,脸上不禁露出颓唐之色,竟比刚才被擒住的时候还要绝望。

上官彦和路湛乍闻李莫言名字,心里都是一惊。鬼王邱莫离,蛇王李莫言,这两人本是师出同门,鬼王擅轻功暗器,蛇王擅于用毒,是江湖上并称的一对煞星,但是彼此性情不合,素来交恶,却未料到两人关系之恶竟已到了有你没我不惜痛下杀手的地步。上官彦和路湛又见得邱莫离脸色颓败,心里更是暗道不妙,但他们是何等人物,纵然心惊脸上却决不泄漏半分。

这时屋外李莫言心情极好,他此番不但将立大功,更能顺手将邱莫离除去,心中得意莫名。然而他本性阴沉毒辣,深知屋内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善与之辈,唯恐迟则生变步了邱莫离的后尘,当下一收得色不再拖延,挥手便下令三十六把火弩齐发。眼见小酒馆就要沦为一片火海,屋子里的人武功再高只怕也难逃厄运。邱莫离咬咬牙闭上眼睛,竟放弃了挣扎。

这时候,变化陡生!



邱莫离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发怔。

只这么一闭眼的功夫,屋子里居然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这破烂的小酒馆既没有化成一片火海,也没有人被射成刺猬,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是完整无缺一片安好。这时候屋外传来说话声,邱莫离这才醒悟到酒馆里的其他人都到门外去了。他却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们是怎样让那三十六把火弩不能发射的,忙凝神细听屋外动静,却听见李莫言正在说话。只是李莫言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既不清朗也不得意,反倒有种在平静的表面下刻意压抑着的惊恐。

只听李莫言说道:“把弓弩撤下!”邱莫离一怔,再一转念,不禁冷笑一声,料定李莫言已经被人制住,不然以他的性情,怎舍得放弃眼前这件大功劳和剪除自己的机会。果真是六月债还得快,这回轮到他自己落在人家手里了。邱莫离第一反应是想以牙还牙如法炮制,让外面的弓弩手不管李莫言的死活放箭,苦于身上被路湛点中的穴道未解,而路湛点穴的手法又极为独特,他怕强冲非但不能成功反倒伤了自己的经脉,并不敢贸然运气。他此时形同废人,若是出声下令,外面那几个人无论哪个倒冲回酒馆他怕是都没什么好下场。

邱莫离正作没理会处,忽觉身上几处一疼,穴道竟然立时解开了。又听得“叮当”几声,定神一看竟是几枚铜钱掉在了地上。可是这铜钱是从哪里发出又是何人所发他竟一点没有瞧见,方才这几枚铜钱若是落在自己的死穴上……邱莫离顿觉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意。他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声音道:”外面除了那个落拓汉子以外格杀勿论。如果再失手,下场你自己知道。”邱莫离平日里杀人如麻作恶多端,然而这声音的主人却是他生平最为惧怕之人。他只要一想起那人的手段,便觉得纵然是刀山火海也比落在那人手里听候发落要强百万倍了。

邱莫离再不敢迟疑,拿出鬼王的看家本领,无声无息地掠到酒馆的门边。从门缝里看过去,路湛小方和方才屋里那个秀气的年轻人以及屋角的落拓汉子都背对酒馆站着,对面是他亲自安排的成扇形包围圈的弓弩手,正群龙无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手持火弩僵持着。而李莫言正站在这扇形包围圈的中央,只是神情古怪,身后隐约还有一个白衣人却将大半身子藏在了李莫言身后,看不清什么样子,李莫言显然便是被这白衣人制住,那这白衣人自然是敌而非友了。

邱莫离知道自己惧怕那人就在左近等着看自己的表现,心里冷笑一声暗道李莫言今日可是你自己送上来找死,便以传音入密的功夫给弓弩手下令,让他们等待自己一声号令便下手。他虽不知为何独独要放过那落拓汉子,但是他决计不敢对那人的指令有什么疑问,只耐着性子跟属下都交待了一遍,只是这样一来未免耽搁太多功夫。所幸他被人称作鬼王,所习的内功也是另辟蹊径,竟能同时将声音传到那三十几个人耳边。

这时候邱莫离的眼前忽然漾起了一阵美丽的刀光。

刀光美。美得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来接纳这不期而遇突如其来的风华――就象是爱情。

刀光艳。艳得让人忘记了这原本是死亡的颜色而甘心沉溺不能自拔――就象是一场绮梦。

刀光柔。柔得不象是要承载生死判分阴阳倒象是不得不前来惊碎一个缠绵的梦――有些不忍,又带点不愿。

然而是梦就会有醒来的一刻,那么爱情呢?

刀就握在那个名动天下的人的那双名动天下的手里。刀长一尺二寸九分。

刀名惊梦。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五章 风波梦,一场幻化中 (下)



天,已经开始亮了。无论夜晚有过多少罪恶,太阳仍旧是一样地升起,一样地给人温暖和希望。

邱莫离倒下去之前眼中最后的一幕是那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已经跃上对面的屋脊,手上一条银白色的长鞭正扫过屋脊上仅余的那名弓弩手手中的弓弦。弦应声而断。当他的后背沉重地倒在地面上的时候他只看见了路湛转身的时候在他眼前掠过的一片衣角。路湛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邱莫离的心中奇异地没有了不甘与愤恨。他忽然想起了有一年生日的时候母亲瞒着父亲和弟弟们塞在自己手里的那根糖葫芦。他有过梦,也为那梦想拼搏过,苦痛过,而今也不过是这梦醒了。邱莫离最后露出的是一个淡淡的笑容。

胜负已分。

原本在酒馆外伏击的人只有李莫言还是站着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路湛转身挥刀转眼间就击倒了酒馆门后匿伏的邱莫离。昨天那个看起来文弱秀气的年轻人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银色的长鞭,一挥手身前身后的弓弦就断了一片,再一抖手那鞭子就象是有了生命一样将对面射过来的劲弩全部兜住绞断,跟着便跃上了屋脊,清晨微薄的曙光里他的姿势异常美妙。李莫言看着他蹿高伏低地将屋脊上埋伏的一干好手们统统打落下来,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脱口而出叫道:“郭彦超!”

此时那青年正将屋脊上最后一个弓弩手扫落下来,闻言冲他一笑,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潇洒好看。李莫言越发肯定,心中却不禁暗暗叫苦。他早听说过这凤尾帮第一高手的名头,知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为人又机智跳脱,身后又有风尾独龙两大帮派的背景,是个极难应付的主儿,上头早有指令对此人以延揽为上,如无必要不要招惹得罪。想不到却在今夜狭路相逢偏偏还将他卷入一场狙杀之中,只是不知他如何又与浮云山庄的人成了一路,看来今日之事是难以善了了。

这时小方和回身过来的路湛已经将剩余的弓弩手解决得差不多了,那落拓汉子也轻描淡写地点倒了几个,他举手抬足看来仿佛随意得很,李莫言却知道被他点倒的都是昔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无一不是好手,这般举重若轻地就将他们放倒李莫言自问也没有那个本事。李莫言叫破郭彦超的名字的时候小方“咦”了一声,路湛和那落拓汉子没言声,却都是一付“原来是他”的表情,显然对郭彦超也早有耳闻。李莫言忽然觉得很头疼――这小小的一个破落酒馆怎会一下汇集了这么多绝顶高手?就连身后制住自己的那个无疑也是高手中的高手,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觉他(她?)是何时欺到自己身后,被制住之后却连对方长得什么样子都没瞧见。李莫言行走江湖数十年还是头一次栽这么大的跟头,就连多年前被仇家追捕以致不得不到现在的组织避祸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狼狈过,竟然会连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李莫言心中自转了无数个念头,却无一能助自己脱身,只得颓然等候对方处置。对面的邱莫离仰面倒在酒馆门口,也不知是死是活,那些弓弩手却都没有丧命,只是被点中穴道倒了一地,看来对方并未痛下杀手。李莫言的心中不免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抬眼却见小方正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看着他,仿佛对他的表情感到颇为有趣的样子。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李莫言深谙此理连忙也努力地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道:“方少侠和诸位大侠都好身手,李某佩服。”

“哦?你服了?”小方眼珠子骨碌一转,李莫言不知他心里又打的什么主意,他素知这个煞星诡计多端,不觉头皮发麻,赔笑道:“诸位手段过人,李某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这倒也是实话,他现在就算想拜上风也不能了。小方笑容一敛冷冷道:“既然知道不是我们的对手,那就自己把那东西交出来吧,也省得我们多费手脚,你们也少折损些人手。”

小方这话说得实在狂妄,李莫言顿时变了脸色但却发作不得,心里已经把小方骂了无数遍,却只能勉强笑道:“李某也是受命于人却做不了这个主,不过可以替方少侠给敝上转达此意。”小方嗤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要我们放了你,回头好多找些人来同我们算帐罢了。”李莫言心思被他说破,也不敢答话。小方不再理他,回头朝路湛问道:“公子,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路湛此时已收刀立在一旁检视那些弓弩手,正在想着什么,闻言一笑道:“这些人大半都是上官兄和这位仁兄制住的,应该让他们决定才是。”上官彦从屋脊上轻轻跃下,落地的时候连浮尘也未惊起一层,众人心里又都喝了一声采。他立定后笑道:“上官彦不过凑巧赶上这场面,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人,还是路兄和这位仁兄拿个主意吧。多谢了。”说罢朝那落拓汉子望去,其他人也都将目光转向那汉子。那汉子此时不再将自己隐没在角落中,看过去却是眉目英挺身材颀长,感觉非但不落拓,隐隐间竟还有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度透出来。路湛气势这么强的人,仔细瞧这汉子的时候心里居然也咯噔一下,暗道先前看走了眼。上官彦脸上却并无多少诧色,他早已觉出这汉子不简单,只微微一笑等他发话。

那汉子却挥了挥手道:“我不过是个路人,你们处置吧。”说完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象是准备离去的意思。想了想走到上官彦身前拱了拱手,上官彦一怔也回了一礼。那汉子微微一笑道:“在下成烨。上官兄人中龙凤,在下仰慕得很。我今日还有些俗务缠身,不知上官兄他日可愿再与在下一叙?”上官彦想不到他特地过来是为了说这事,他本来就喜好结交有趣的朋友,这汉子看起来就有趣得很,点点头答应了。那汉子面露喜色道:“在下必定扫塌相迎,恭候兄的大驾。”当下拱拱手径自去了,竟将名动天下的浮云逐日还有一地的刺客晾在了一边,只在临走时淡淡地扫了李莫言身后至今尚未露面的白衣人一眼。

他这般举动让上官彦多少有些尴尬,小方脸上也有不快之色,路湛深深地看了那汉子的背影一眼便转过头来对上官彦笑道:“既然那位成兄也不愿处置,那我们就将这些人留在此处吧。天亮以后自有官府的人处置。”上官彦本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又深知江湖上的事错综复杂,对于浮云山庄和这些人的瓜葛纠纷,他自然是越少卷入越好。路湛见他没有异议,便示意那白衣人将李莫言押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正当李莫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的时候,路湛忽然伸手捏祝蝴的脸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喂了一颗药丸下去。那药丸又细又滑,等李莫言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吞了下去。他又惊又怒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路湛面无表情道:“芙蓉晶。”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六章 菊花开,正归来 (上)



上官彦听路湛说出“芙蓉晶”时不禁吃了一惊。

芙蓉晶是一种传闻中极为霸道的毒药,中毒者必须每隔半年服食一次解药,否则发作起来便如同万蚁噬骨一般,不出一天就会全身溃烂而死。这种毒药的原料和药引都很难得到,而且炼制起来也非常不易,解药就更是难寻,几乎已快成传说中的东西,想不到此时竟被路湛用来对付李莫言。他心里虽然对这种毒辣手段很不以为然,但是他并不了解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的深仇大恨,却也不便干涉,脸上也不肯带出来。岂料路湛接着却道:“今日之事与上官公子无关,回去以后不许你们泄漏半字。倘若日后你们敢与他为难,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上官彦没料到他竟是为了自己,略微愣了一下之后连忙道:“路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路湛摇摇头,截口道:“他们的手段我比你清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孤身一人更是防不胜防。我与你相交本是缘分,没想到却让你卷入这是非之中,就当是我给你赔罪吧。”上官彦心下感动,不再多说什么,这边李莫言却是敢怒不敢言。

路湛也不理会李莫言是如何地对自己恨之入骨,只向上官彦道:“今日与上官兄一会实乃一大快事,可惜就要匆匆别过。”上官彦知他必有重要事情要去做,也不便问,只诚挚道:“能结识路兄是上官彦之幸,山高水长,希望来日还能再与路兄把酒言欢挑灯长谈。”路湛点点头,那白衣人见状便将李莫言往旁边一推。李莫言全身穴道被制,跌得甚是狼狈,那白衣人却终于露出身形来,竟是个女子,只是脸上蒙了一块白纱,却看不见长的什么样子。尽管如此却仍看的出来那女子身段袅娜,风姿极美,眉目间疏疏淡淡,却教人难忘。上官彦不禁看得一呆,李莫言却已经连身上摔出来的疼痛都忘记了。

路湛对此司空见惯,微微一笑道:“这是望月。”上官彦恍然大悟。浮云山庄排名第二的高手,难怪能不声不响就将李莫言制住。此时天已大亮,众人都不便再耽搁,上官彦和望月互点了点头算是见礼,与路湛几人相约他日再见,这却已是后话了。此处暂且不表。

却说上官彦折腾了一夜,与路湛等人别过之后仍旧是回去所住的客栈。他本想睡上一觉却发现经过昨夜这许多的变故兴奋得根本就睡不着,索性叫小二送热水过来洗澡。洗过澡之后方才觉得肚饿,换了套干净衣裳就到客栈楼下来吃早饭。刚坐下要了一笼包子一碗豆浆,却听见门口一阵喧哗。上官彦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也不去管,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豆浆一上来顿觉食指大动,正要举筷,却听见周围忽然一阵安静,还有几声碗筷落地的声音。

上官彦眉毛一挑,往旁边看去却发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他顺势看过去,顿时明白了他们呆若木鸡的原因。

上官彦日常里也见过不少长得好看的男人。方傲云英挺,路湛清雅,成烨是沧桑中带着沉稳霸气,还有他记忆中父亲的潇洒,甚至小方他师兄丁枫皇甫冉还有以前遇到过的南海剑神无一不是好相貌,他自己更是常被人夸赞少年英俊。只是门口立着的那人若单论面容俊美似乎还在上官彦之上,虽有他那股飞扬洒脱之气,却是丰神秀美另有一番风貌。他只是往门口那么一站,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什么言语,已经将所有人的视线牢牢地吸引在了自己身上。

那人的目光只略略在大堂里转了一圈便落到了上官彦身上。上官彦不禁苦笑一声,分明又到自己的肚子叫了一声。那人果然举步朝他走来,他赶紧低头,也不怕烫,用极快的速度送了几个包子下肚,又一口将那碗豆浆喝了至少一半,再擦了擦嘴,这才抬头看已经走到自己桌前脸带诧异的俊美公子。他见对方默不作声地在自己和桌上的早点间扫视,尴尬一笑道:“不管是你来找我麻烦的还是有什么好事,能不能等我先吃完早饭再说?”

那俊美公子闻言露出一个春风般的微笑,上官彦清楚地听见周围的碗筷又落了一地,居然还有酒坛子落地的声音,让他为那坛好酒心疼不已。那俊美公子对周围的情况置若罔闻,只是对着上官彦温和地说道:“上官公子不必着急,请从容用早餐。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叫。”说罢居然退开一步,袖手站在一旁。

他这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上官彦这早饭如何还吃得下去,虽然他没有盯着自己,可是周围那些火热的视线就让上官彦全身不自在了。上官彦只得尴尬地对那俊美公子道:“如果你还没吃早饭的话不妨坐下一起吃,这家的包子和豆浆都做的很不错。”那俊美公子闻言仍是一个露出的微笑道:“好。”便在上官彦对面坐下了。

上官彦招呼小二再上一笼包子和一碗豆浆,想起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历,正待要问,斜刺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这回倒不是冲着上官彦来的,而是一脸惊喜地盯着上官彦对面那位,那神情简直要让上官彦以为他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结果对方张口却是:“燕大人,您居然也在这吃早点!真是……真是太难得了!”那位被他称作燕大人的俊美公子很有礼貌地笑笑,问道:“请恕在下眼拙。您是?……”

敢情人家根本就不认识这位。不过上官彦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位一头热的仁兄对对面的人的称呼。大人历来是对官员的称呼,莫非这位燕公子竟是个做官的?江湖和朝廷历来奉行的是两套法则,江湖人一般也不愿和官府中人扯上关系。上官彦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燕公子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位热情过头的招呼者,周围的人却开始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京城里有名的燕大人。”“是啊是啊。我听说这位燕大人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四品大官!”“你们知道什么呀,人家是宁王府的总管,王爷跟前的红人儿!”“这就难怪了。人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儿,何况是宁王府呢!”……

上官彦不动声色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听到宁王府的时候心中一动,猜到这极有可能就是那宁王府的燕九音,只是脸上却不带出来,仍是一付冷冷淡淡的神情,与方才抢食早饭的时候轻松随和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那燕公子回过头来见他神情有变,猜到他必是知道自己的公门身份之后不愿与自己打交道,心里暗道不好,唯恐有负所托。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便带出微微的焦灼神情来。若是别人露出这神情倒也罢了,可这燕公子一露出焦急的样子,却让人觉得非常地不忍,仿佛让他这样温良秀美的人着急是不小的罪过。纵然上官彦不觉得什么,周围那些略带责备的眼神也着实让他吃不消。

上官彦脸上神情稍缓,问道:“燕公子是吗?您找我有和贵干?”那燕公子见他称呼自己公子而非大人知道事有转机,忙道:“在下燕九音。受一位朋友所托来邀上官公子过府一叙。”果真是燕九音。只是上官彦却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差燕九音过来请人,莫非是……他的心突然一阵狂跳。上官彦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淡淡问道:“敢问贵友是?”

燕九音神色恭敬道:“在下那位朋友姓成。”上官彦一怔,这却又是他想不到的一个答案。他认识的姓成的就只有今早刚刚认识的成烨,想起他说要改日再叙的话,如果是他倒也不无可能,只是想不到他这么性急,早上刚刚分手,这会儿就派人来请了。这么说起来,成烨的来头也不小。上官彦忽然觉得自己近来运气竟象是很不错,碰到的人简直一个比一个有来头,不禁苦笑。

燕九音见他露出笑容,只道他是听说要见到成烨高兴,连忙趁热打铁道:“既然公子知道我那位朋友,那吃过早饭便请动身吧。我那位朋友提到公子的时候很是高兴,极想再见到公子呢。”上官彦想到说不定可以再入宁王府,便不再推脱,点头应允下来。燕九音闻言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当下也不催促,陪着上官彦吃起早餐来。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六章 菊花开,正归来 (中)



上官彦没想到自己再进宁王府居然是被轿子抬进去的。他想起自己上次在这里的某处一关关地闯进去,到最后跟被人赶出来也差不多了,当时想到再入王府也是顾虑重重无处下手,如今却坐着从王府的大门进去,不由觉得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不过他向来随遇而安,别人眼中看来的起起落落他多半也都是一笑置之,所以此番再进王府,他的好奇之心倒是要大过感慨之心。

燕九音看起来在王府中地位颇高,一路进去遇到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多半那王府总管的头衔是真的。上官彦却很难想像一个象燕九音这么温柔秀雅的人把偌大一个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样子。他在京城的这段日子早已风闻宁王府是个铁门闩,律下非常严格,重赏重罚,比起其他的王侯府邸宁王府简直称得上是半军队式的管理。果然一路进去王府里虽然人来人往却没有多少杂声,也看不到几个闲人。每个人都是从容中带着紧张,有条不紊地穿梭在各处。

上官彦正打量思索间,前头燕九音的轿子已经落了轿,上官彦所乘的轿子也跟着停了下来。燕九音竟亲自下轿来迎,上官彦知他对自己这般客气一定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必定是与成烨有关。他已经大致猜到成烨的身份,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本来一心要浪迹江湖泛舟四海,阴差阳错却与宁王府数度牵扯,今后只怕还会有更多的牵扯,然而一想到也许在这里可以见到叶澄,心里不觉又十分欢喜。

上官彦弓身从轿子里出来,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是一处雅洁的院落,种的虽是些寻常花木却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中间还夹杂着几张石桌石凳,简单又不失大方。此时正是秋高气爽,院子里到处是金黄色的落叶,看去非常地温暖。上官彦正对着的是一间书斋,上面挂了一个牌匾,却是草书的“宁远斋”三个大字,这是取的“非宁静无以至远”的意思了,又暗含了宁王府的称号,仔细一看落款,却是当今皇上,暗暗昭示了此间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正打量间,燕九音已经抢先几步在书斋外说道:“二爷,上官公子请到了。”屋里传来一声朗笑道:“赶快请进来。”果真是成烨的声音。燕九音回身笑道:“上官公子,我家世子有请。”

上官彦虽然已经猜到,真从燕九音嘴里听到“世子”二字的时候还是微微有点晕眩,想不到昨天还一块喝酒打架的人竟然就是当朝事实上的储君。定了定神,他从燕九音掀开的帘子里走了进去。

屋里一人正含笑看着他,人还是那个人,身上却换了一件石青色四团五爪金龙褂,朝冠朝珠都摘了下来搁在一旁,正是亲王世子服色,看起来象是刚从朝中下来的样子。昨夜在酒馆时候眉宇间的那股落拓迷离之气已经看不见分毫,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深沉练达雍容大度的气魄,上官彦也不禁暗自点头道果然好气派。瞅了瞅对方的团龙褂,上官彦正要行觐见之礼,却被世子一手挽起口中笑说道:“咱们以朋友论交,不闹那些个虚文。”上官彦口中称谢,心里却叹道,“虽说以朋友论交,但是既然知道了你是世子,以后终究多了许多不便。”世子见他仍旧有些拘谨,知道一时半会要他忘却自己的身份仍旧和先前一般对待也是强人所难,便笑道:“我本名是杨承烨,字云轩,当日不便透露全名,倒是失礼了。”上官彦忙称不敢。世子微微一笑又道:“今日要我五弟在就好了,他年纪小家父又不肯多拘束了去,结交朋友的时候倒比我更放得开些。”上官彦心里一跳,正待要问,世子却自说道:“他近日被太后,哦,也就是他外祖母召过去陪在沁芳园里赏菊了。太后只生过五弟的母亲这一个女儿,却早早过世了。五弟和他母亲长得极象的,太后见着他心里也多少有些安慰,这一去怕是得到年前才能回来呢。”上官彦不觉有些微微的失望,却又不好再问,只得暂且丢开手。

那边世子示意上官彦落座,外头帘子又被人挑起,却是燕九音端了一个茶盘并几碟子点心过来。世子一见便笑道:“你这却又是作怪。做什么自己来端茶递水的,交给茶房的人就是了。”燕九音闻言也是一笑道:“就是茶房的人送过来的,我不过顺手接了过来讨个巧。”说罢便将盘子放在茶桌上,先是给世子奉了一杯茶,世子随手接过;然后又依样给上官彦奉上一杯,上官彦忙起身接了,燕九音这才将点心一碟碟放在了桌上,动作极是轻巧。世子对着上官彦摇头笑道:“这人一见到有意思的人不惜端茶递水的也要借机多看几眼,这点子脾气倒跟我那五弟如出一辙。”上官彦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当日和叶澄在大明湖畔相约要去看江轻虹的往事,连带的想起了当时叶澄那轻嗔薄怒的一眼,心中一暖却又微微有些酸楚。他往常从未有过这样儿女情长的时候,此时初识真正的情爱滋味,心里却是百转千回不知该与何人说,只得勉强笑笑。

燕九音上了茶没有立刻就走,世子也不赶他,此时觑着上官彦的神色,欲言又止。世子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眉眼官司,便道:“怎么都不说话了?”燕九音听他这么说,方才说道:“我看上官公子的神情,却象是有心事?”上官彦一惊回神,忙笑道:“只是世子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

“哦?是什么样的朋友竟能让上官兄想的走神?”世子居然调侃起来。上官彦尚拿不准叶澄和宁王府的关系,也不知该不该说,只模模糊糊道:“也是一位小朋友,当日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甚是投缘。”世子点点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上能人异士甚多,上官兄就颇让承烨颇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上官彦忙正色道:“云轩兄真是谬赞了。(注:称字不称名,是表示对对方的尊敬。上官彦未告知别人自己的字,所以其他人多以姓氏相称。路湛的情况亦是如此。)且不说远的,昨夜酒馆中的路兄文才武功皆是不凡,就实在是人中翘楚,另外的浮云山庄的两位虽然不知其他的,若单论武艺也是少见的俊材了。”世子闻言默然,上官彦不由得大感奇怪。其实昨天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上官彦并非妄自菲薄之人,昨夜与路湛的一席长谈他很清楚地知道要说人品才具路湛其实并不在自己之下,若论胸中韬略杀伐决断只怕还在自己之上,杨承烨却连名号都未曾与他换过,对自己却是待如上宾,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燕九音见场面有些僵住,瞧了世子一眼,见世子微微晗首便开口问道:“上官公子可知浮云山庄的人准备做一件什么轰动天下的大事?”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六章 菊花开,正归来 (下)



上官彦听燕九音如此问,只能摇头。

燕九音又问:“上官公子可知我太祖高皇帝生平有三件憾事,首当其冲的一件是什么?”上官彦本是家学渊源,略一思量便答道:“可是‘少传国之玺’?”

“正是。”燕九音目露赞许之色,世子也在一旁微笑点头。上官彦却皱眉道:“此宝每一次现世,都会引来一番血腥的争夺。家父曾经说过最后一个掌握这方玉玺的皇帝是五代后唐末帝李从珂,后晋石敬瑭攻陷洛阳前,他和后妃在宫里自焚,所有御用之物也同时投入火中。从此这传国之玺便神秘失踪,关于它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燕九音点头赞道:“令尊真是博闻强知。相传当年卞和三献楚王,前两次均遭刖刑相继失去双腿,直到刚即位的楚文王将信将疑地收下并且剖出了石中的美玉。此后秦王嬴政在灭掉赵国建立起秦朝之后之便将‘和氏璧’制成御玺。玺文由丞相李斯书写,镌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此后和氏璧就成了传国的玉玺,是历代相传和改朝换代必争的神器。秦二世亡后,由子婴把传世玉玺献给汉高祖刘邦,授之为‘汉传国玉玺’。王莽篡权后,向孝元皇太后逼索玉玺,太后怒不可遏,把国玺狠狠砸在地上摔崩了一个角,王莽让人用黄金镶补,尽管手艺精巧,但宝玺终究留下缺角之痕。”上官彦听他娓娓道来心里也不禁佩服此人着实好记性,竟将传国玉玺的来历记得如此清楚,随即问道:“莫非这方玉玺又重现于世了?”燕九音点头。

上官彦脑中灵光一闪道,“莫非浮云山庄的人也想得到这方玉玺?”燕九音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上官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块玉本身的价值或许倒在其次,某种程度上它已经成了”皇权天授”的象征之一,连本朝太祖都对它念念不忘,公然地争夺这方玉玺简直形同谋反无异,难怪上官彦要倒吸一口凉气#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杨承烨不肯与路湛等人结交了。他虽然很可能是将来的皇帝,但毕竟还不是皇帝,跟反贼自然是越少牵连越好。他也明白杨承烨匆匆将自己带入王府,未必没有避免他与浮云山庄诸人再接触的考虑。他心里虽然感激杨承烨的好意,但同样不能忘记路湛不惜用芙蓉晶来换取自己安全的情谊。他哪里想到酒馆中的匆匆一会,背后竟会有这么多的矛盾纠葛和这样尖锐的利益冲突。

天下最大的矛盾冲突,本就莫过于“天下”。

上官彦心中苦涩,却不能明说,只得自嘲道:“看来我昨晚是适逢其会了,竟赶上了一出双雄会。”

世子哂道:“浮云山庄虽然有些名声,也还不必我亲自去会他们。我和九音才真正是适逢其会。”

“什么?”上官彦闻言一愣,“昨晚燕兄也在?”

燕九音眨眨眼睛笑了,他原本给人的感觉是温雅成熟,这一笑却显出另一种与那迥然不同的狡黠灵动的感觉。上官彦凝注着眼前明珠美玉一样的青年,忽然也眨眨眼睛,说了一句“这店不是我开的,是我们掌柜的开的。”

三人同时大笑出声。世子拊掌笑道:“我就说你骗不过他。”燕九音边点头边笑道:“上官公子果然好眼力。可笑那些手下人常常见我,却没有一个认出我来的。”

上官彦闻言一怔道:“昨日那些伏击的人是贵府的门下?”

燕九音点头道:“实不相瞒昨日伏击的那些都是鹰眼中人。昨日世子微服出府巡游,我易了容跟在近旁保护,却不想他们追着浮云山庄的人闯了进来。”上官彦心里猜测世子是去那小酒馆买醉,处在他那样的位置,看似无限风光,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必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艰辛。不过燕九音的易容和模仿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倘若不是今日提起他刻意观察,上官彦绝对想不到眼前光彩照人的燕九音和那个邋沓懒散的小伙计会是同一个人。心里对燕九音的佩服之情不免又多了一分。

三人一番谈笑,不觉间距离又拉进了很多,上官彦也不象开始时那样拘束。世子心里暗暗高兴便趁势说道:“上官兄若无什么急事不妨在舍下盘桓一段时日,我那日听你与路湛把酒长谈纵论天下早已心痒。”上官彦心道乖乖,幸好那天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本是个生性旷达疏懒的人,宁王府这样的地方规矩多规矩大,他本是极不愿留的。只是杨承烨这样热情,他心里又挂念着叶澄的下落,遂点头答应下来。世子与燕九音都露出很是高兴的样子又同上官彦说了许多其他的话不提。

光阴似箭,转眼间上官彦在王府己住了大半月。世子常常在公务之余找他谈天下棋,每每得了什么美酒好茶和奇异果物都要找上官彦一起尝个鲜,顺便向他打听各地风土人情,也常与他说些京城朝廷中的掌故,日子过得倒也十分惬意。上官彦刻意留心之下果真打听到了那传说中的五公子正是单名一个澄字,却不姓叶,而是姓韩。他心中又有了希望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也就放开胸怀由得燕九音领着自己在王府各处走动赏玩。他与燕九音本就年岁相仿,两人又都是这样的人品,惺惺相惜本也是情理中的事。燕九音也把开始时候对他的称呼“上官公子”换成了“上官兄”,后来越发得熟不拘礼就索性直呼“上官”了,上官彦对他也是直呼“九音”了事。

然而王府再大,终究也不如外面的天地大,美酒佳肴再多终究留不住上官彦那颗早已习惯于在山水间倘佯的心。虽有杨承烨燕九音为伴,王府里的人见世子如此看重他对他也不可谓不恭敬周到,可这些在上官彦心中哪比得那跃马江湖纵情四海来得逍遥快活。眼见距离年前尚有一段时日,他已经蠢蠢欲动想要结束这种近似于蛰居的生活了。心里寻思反正以后不再是入王府无门,不妨先出去转悠转悠疏散疏散,也顺便了解一下近来江湖中的变动,等差不多时候再登门拜访寻人便是了。

打定主意之后他就想向杨承烨辞行。谁知接下来的几天都见不到杨承烨的人影,连燕九音也象是忙得不可开交,只遣人过来说衙门些有些要紧公务,让他安心在王府住着,等公务一忙完再来寻他。上官彦无奈只得继续在宁王府住下去,好在燕九音怕他闲着无聊给了他一面出入王府偏门的令牌。辞行既然不得,上官彦只得把那浪子心情收一收,趁这空闲每日出府去拜访一些住在京城里的旧友。只是每每被问到在何处落脚的时候觉得不好明言,只说自己随兴而行并无固定居所,日子久了终究觉得不便,那辞去的念头却是越发得强烈了。

又过几日天气开始转冷,几阵朔风刮过之后一天夜里竟然跟天上扯破了棉絮一样降下一场大雪来。上官彦第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发觉外头早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自幼在南方居住生活,虽然偶尔也北上,但是这么大的雪却是头一次见到,不觉对外边银妆素裹的景色感到十分新鲜。正要出去赏雪,燕九音打发人送了几套冬衣过来,从衣服到鞋帽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料子,领口袖口等地方都缀着柔软的水貂毛皮,看过去十分暖和,颜色款式也都是京里正时兴的,所费必定不菲。上官彦素知燕九音体贴周到心里仍是十分感激,道了谢,燕九音拨过来服侍他的小厮兴儿就上来伺候他换上(上官彦江湖出身又素来行踪飘忽,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的时候居多,本来很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地伺候,只是燕九音以他对府中情形不熟悉怕误闯内院等禁地为由劝说,上官彦只得留下兴儿)。穿上之后果然尺寸也十分合适,显然是特意按照上官彦的身形做的。

兴儿帮上官彦收拾停当之后上上下下地一打量,眼前的人真个是眉如墨画目如点漆,外加猿臂蜂腰举手投足之间潇洒至极,牵浩一棵临风玉树立在身前,不由得啧啧称赞道:“公子当真好风采,竟连我们府里的燕总管也快要给公子比下去了。”上官彦倒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料屋外有人一声朗笑道:“谁快要把我比下去了?”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七章 卷朱帘玉人如画 (上)



上官彦一听那人的声音不禁绽出了笑容,兴儿却象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垂手退到一旁。燕九音一袭素衣长袍,飘飘若仙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笑道:“好个兴儿,我给你主子送新衣,你倒在背后编排起我来了。”兴儿顿时脸色发白,“扑通”一声竟跪了下去连连碰头道:“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上官彦见兴儿如此惧怕,心中不忍,便故意冷了脸朝燕九音道:“燕总管好大的威风,一进来我们这里就是穿十套棉衣烧十盆炭火也怕不够御寒的了。”

燕九音瞟了地上的兴儿一眼,摇头道:“他这才跟了你几日你就如此顾念替他说话,你将来要是娶个媳妇儿还不把你给治得死死的?”上官彦顿时啼笑皆非,忙截口道:“你这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指教快说吧。兴儿不过一句玩笑话,何必跟他过不去呢。”燕九音瞅瞅他,又瞅瞅兴儿,这才道:“起来吧。到外边伺候。”兴儿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过躬身退了出去。

燕九音等到兴儿出去,脸上的调侃神情顿时不见,竟变成了一付愁容,一对远山一样的眉毛都攒在了一起。上官彦看得一惊。他自认识燕九音以来,初时只是觉得他温文尔雅俊美过人,相处了些日子之后更了解他的玲珑心肝雷霆作风,更不用提他那百出智计千般手段,不但偌大一个宁王府给他料理得滴水不漏,还能分出精力来应付衙门里的公务和安排鹰眼的事务,这份能耐让上官彦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因此眼前燕九音面露愁色显得极不寻常,上官彦联想起他和世子前段时间少见的繁忙,心里猜测必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他本是至情至性能为朋友兄弟两肋插刀的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杨承烨和燕九音不顾身份地位悬殊与他倾心相交,他内心中早已当这两人是自己的朋友,但他不是官府中人终究不便开口相问,只能关切地看着燕九音,目中隐含担忧。

燕九音一抬头看见他这付神情,自己反倒先笑了。上官彦见他笑出来,心里竟然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思忖着开口道:“可是有什么难为的事情?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只管开口便是。”燕九音见他说的认真,也不禁肃然道:“你的这份心意我先领了。”顿了顿,又看了上官彦一眼,竟似有些犹豫。上官彦给他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皱眉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平常是个再爽利不过的人,怎得今日老是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让人好不自在。”

燕九音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觉得你这个人心地真是好,虽说脑子不笨,但是这样善良实在太容易为人所趁。”居然说得极为认真。上官彦没料到他倒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燕九音见他这样子,却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生性旷达,很多东西说放下也就放下了,却不知道这世上的许多人并没有你这样的福气,不得不背负着许多的东西苟延残喘下去,慢慢地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什么样子的了。”说到这里燕九音的神色竟然有些凄然。上官彦见惯他神采飞扬嬉笑怒骂皆是纵控自如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自失的神情,心知他必定也有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往,想了想亦是极认真地说道:“六祖慧能曾说‘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我也不是天生就没烦恼,只是总想着人生几十年转瞬即逝,活得久的也不过百余年的寿命,与其耗费在与人的争斗上我情愿用来饱览世间的大好风光。几十年以后一抔黄土,谁还管你是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不过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罢了。”

燕九音默默地听着,似是已经出了神。上官彦注视着他端丽的侧脸,知道他在这名利是非圈中浸润太久,很难如自己一般说抽身便抽身出来,然而终究不忍见他象现在这般操劳还落得如此烦恼,只盼着他能早些看明白,去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和去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一时两人无语。

隔了一会,燕九音方才勉强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记得今日你曾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我永远感激你。”上官彦听得心中一震,却想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待他再朝燕九音看过去,燕九音已经从座中站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时温和中潜藏着精明干练的神情。上官彦见他又变成了平日里的燕九音,心里竟不知是喜是忧。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声,上官彦认得那是素日里跟在燕九音身边给他当副手的王府二总管郑章的声音。郑章站在外面道:“燕总管,二爷打发人来说五爷从园子里回来了,这会子正在王爷王妃那边请安呢。”世子排行第二,王府里的人都称他二爷,五爷自然是那位五公子了。

燕九音闻言略有些诧异,随即转为喜色,正要回答他,却听见耳旁传来“啪”的一声,竟是上官彦失手将手边的茶盅打碎了,燕九音回头恰好看见一丝激动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燕九音目光一闪,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向着外面道:“二爷有没有说在哪里摆饭?”郑章回道:“二爷说过会就在秋思苑那边摆饭,说是要赏雪,让燕总管带着上官公子先过去,他陪五爷请完安说过话就去那边。”燕九音道:“知道了。你先去吩咐厨房准备吧。”郑章答应一声自去了。

燕九音回过身来发觉上官彦的脸上又是一付若无其事的神情,仿佛刚才那阵激动不过是燕九音的错觉。燕九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若无其事地笑说道:“好了好了,总算有机会见着二爷一个笑脸了。他这些日子心事重重,让我们这些底下人都跟着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如今五爷回来了,二爷见着必定欢喜,我们也就松了一口气了,私底下都说五爷是福星呢。” 上官彦却听得怔怔道:“世子见了他都这般欢喜的么?”燕九音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五爷十岁上就给接进王府同二爷一处长大,二爷自己的兄弟都早夭了,同他虽然名为表兄弟,其实待他只怕比亲弟弟还好些,平日里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这宁王府里有什么好东西不得给他留一份?但凡他喜欢的,二爷哪怕自己没有了也要送去给他的。此番他给太后接去住了快三个月,二爷公务繁忙又不能常去园子里请安,见他回来了自然欢喜。”上官彦听了只喃喃道:“真是兄弟情深……”燕九音见状微微一笑道:“与其在这里说不如这就移步过去,一会儿自然就看见了。二爷这不正要给你引见么?”上官彦忙点头称是,两人遂出屋联袂向秋思苑行去。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七章 卷朱帘玉人如画 (下)



秋思苑原是世子的二姐仁和郡主的居处,郡主出嫁之后便闲置了下来。宁王多年征战沙场,武将风范从军中带到家里,最不喜奢靡浮华的习气,子女因此都沿袭乃父之风,崇尚大方稳重之风与天然和谐之趣,所居的住处也难见到其他王侯之家的那些华丽精巧的摆设,反倒是花草树木居多。虽然为了防备刺客种植树木上受了些限制,但各院所栽的花草却是争奇斗艳各有千秋,其中不乏稀世珍品。

燕九音闲暇时曾领上官彦到内院之外的各院看过,这秋思苑目前既然无人居住,自然也是去过的。秋思苑中与别处不同,种的都是各色梅花。燕九音还曾与他说起仁和郡主性格沉静内敛体质却偏于寒弱,所以秋思苑比起王府的其他部分更加注意供暖保暖的问题,所有房间的底部都通了地炕火龙,暖阁中还另有熏笼。二爷正是吩咐在暖阁中摆饭。此时秋思苑中已经率先拢了地炕,比起别处要暖和得多,庭院中已有几树红梅先开了,映着地上一地的白雪红红白白的十分好看,果然是赏雪的好地方。上官彦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一会方才进到暖阁里。

上官彦一走进暖阁,迎面便是一股暖气扑来。他本是习武之人,丹田里就烧着一团火,此时又换上了棉衣,顿觉十分燥热。此时二爷和五公子还未到,燕九音进来免不了要去查看他们布饭的情形,一会儿出声指示下人们将某个菜的位置和另一个菜的位置调换,一会儿安排桌椅摆放,一会儿对着餐器摇头下令去换一套别的来,一会儿又命人去打听那两位爷还需多长时间才能过来,纷纷乱乱忙个不停,不一会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汗。回头一看上官彦也是热得俊脸上泛红,燕九音不禁笑道:“我竟忘了这里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倒连累你受热了。”上官彦实在热得难受便说道:“你先忙,我出去走走。”燕九音听了却摇头道:“外头同这里头就是冰火两重天,这一进一出一冷一热的最容易生病,还是打发小厮去另取一套衣服来换吧。”上官彦知他事多,哪里肯在这时分给他添乱,忙说不用。燕九音却道不妨事。两人正推让间,忽然一齐听到远远地传来一个极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果然还是这里暖和。这大冷天的老太太还要在园子里赏什么梅花,冻也冻死我了。我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好容易才让老太太放我回来的。”

上官彦问声一震,顿时忘了与燕九音的争论,燕九音也面露喜色道:“五爷到了。”上官彦心里不知想听见这声音想了多少遍,此时骤然听到竟觉得如同在梦中一般,恍惚间甚至辨不清知方才是否真的听见那人的声音还是又是自己的幻觉。燕九音早已留意到上官彦的异样,默不作声的看去只见他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刹那间燕九音的脸色竟然微微有些发白。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个男声说道:“亏你也是练武的人,怎的就这般畏寒?”话中虽带着调侃,语气却是十分宠溺,上官彦听出那是世子的声音。第一个声音却又接着说道:“二哥你可不知道那园子里四面透风,就是烧十条火龙放一屋子熏笼也不够,何况还在外头赏梅花!只怕梅花没看成,你这五弟先冻成冰人儿了。”却听世子叹了一声说道:“你这身子也真是,这么多年又是练武又是吃补品,却还是这般经不起冻。”说话间两人声音已经来到暖阁前面。

上官彦强捺下心头激动,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的那方猩红色毡子做的夹门帘,一双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发出难以察觉的轻轻颤抖。只见那帘子被一只白皙秀美的手轻轻掀起,跟着进来一个修长纤巧的人影。定神一看来人身上穿的一件白底上起淡淡天青色行云纹的常服,领口袖口都滚镶着洁白的貂毛,腰间系一条金黄色上嵌四块金衔玉的方版、每具上又饰着三颗东珠的丝带,左右垂着也是金黄色的佩绦,越发显出腰身细韧,往上看去只见白玉般的脸上一双秋水横波似的眼睛,顾盼间说不尽的清灵神秀,却不是叶澄是谁!

上官彦只觉胸中忽地腾起一股气来,又酸又热地梗在胸前萦绕不去,这半年来的想念寻觅忧愁苦闷和其间遭遇的种种风险波折忽而都在见到眼前这人的一刻烟消云散,余下的便只有欢喜。叶澄本来还在回头同世子说笑,忽然间却象是感觉到了什么,猛一回头,正对上上官彦默默凝注着他的眼睛。

叶澄顿时愣在当场,连正掀着帘子的手都忘了放下来。两个人的目光一触便胶着在了一起,都只觉得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忽然同时一笑。

你来了。

我来了。

这一刻两人心意相通,有些话却已不必再说出口。

不过是短短一瞬,上官彦和叶澄却觉得是说不尽的悠长。那一瞬间他们都已经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自己,更看见了自己心中的对方。燕九音始终在一旁看着。他象是知道很多事情,又象是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这样看着身前的两个人眼中的痴缠。燕九音明明没有喝酒,偏偏他此刻的眼神却象是已经醉了。

世子见叶澄掀开帘子半天却不进去,不免觉得奇怪,一边出声问道:“怎的不进去?”一边绕到叶澄身边去看他的样子,心中猛地一震,顺着视线看过去却看见上官彦亦是一付和叶澄一样的神情,就连旁边的燕九音也是一付他前所未见的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是何等人物,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便已大概明白,心里却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下一刻他却已经收起目中的暗色,很自然地牵起叶澄的手走进暖阁,叶澄这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屋内的两个人也立时回过神来。燕九音立刻微笑着迎上前去,世子嘴角也含着笑,仍是十分愉快的样子,可是燕九音触到他眼神的一瞬间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世子的眼神仿佛没有了温度,燕九音被他这样的眼神扫过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如同被两把利刀刮过一般,忙低头掩去不自在的神情。

世子却牵着叶澄走到上官彦身前笑道:“上官兄,这便是我那小五弟韩澄了。”上官彦看了叶澄一眼,心道原来他果真是姓韩,却又不知该不该让世子知道自己与叶澄相识。幸好这时叶澄抢先说道:“二哥不必引见了,我与这位上官公子早已相识。”上官彦心里舒了一口气,世子目间精光一闪却笑问道:“哦?上官公子本是江南人氏,你怎会认识他?”叶澄闻言却愣了愣方才低头道:“我上次偷偷跑去济南的时候认识的。”世子注视着他好一会,叶澄给他看得头越发地低了下去。良久,世子方才叹道:“真不知道你何时才能让我少担些心。”那神态言语间的关切疼惜之情自然至极。上官彦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觉得感动,一时不知也该说些什么来劝解。燕九音见状忙上来解围道:“五爷从园子里回来一路颠簸,回来以后又是请安又是说话,这会子怕早就饿了。二爷不如还是一边吃饭一边与五爷说话,免得把五爷饿坏,二爷您又该心疼了。”

叶澄闻言忙抬起头笑道:“九音说的是。二哥不管有什么教训还是请留到饭后再说,我倒不要紧,不过要是饿坏了二哥舅妈该寻我的不是了。”说着反拉了世子朝饭桌走去。世子给他这一笑一拉,便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作不出来了。

当下几个人都按次入了座,燕九音也在下首陪坐,席间世子状似无意地问起叶澄与上官彦在济南相识时候的事情,叶澄一听精神一振。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当即神采飞扬地说起自己在茶棚里如何识破杀手的埋伏又如何让他们铩羽而归,又是如何料到大明湖上江轻虹的杀机并假装与上官彦闹翻跳湖却悄悄潜在船底探听对方底细等等等等,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世子却是听得暗暗心惊,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叶澄眼角瞥见他面色不善,偷偷地对着上官彦做了个鬼脸,上官彦回他一笑。两人想起济南的那些往事,心中却都是一甜。

叶澄又缠着世子说起他与上官彦在酒馆的相遇,听到惊险处便瞪大眼睛,口中连连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样子十分可爱。世子总是轻拍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却十分地柔和,与平常的精明甚至凌厉的样子迥然不同。上官彦既知叶澄是女子,心中又对她有情,她的模样落入眼中便只觉得娇俏可人,惹人爱怜。只有燕九音坐在一旁安静地啜饮,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容听他们说话,却不知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这一顿饭吃下来,几个男子各怀心思,只有叶澄浑然不觉他们之间暗潮汹涌,倒是十分尽兴。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八章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 (上)



一顿午饭吃到七八分的时候,郑章掀帘子进来,请过安之后垂手道:“刑部打发人过来请二爷到衙门里去一趟。”世子皱眉道:“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吗?”郑章没有立刻回答反倒看了上官彦一眼,世子摆摆手道:“但说无妨。”郑章应了声“是”方才接着说道:“衙门里的人说邺州那桩大案有了些眉目,请二爷过去商议示下。”世子听得动容道:“你跟他们说我这就过去。”郑章答应一声去了。

世子看着郑章行去的背影出了一会神,燕九音已经推座站了起来说道:“二爷,要不要我先去衙门里看看,您陪着五爷把饭吃完?”世子看着叶澄,沉吟不语。叶澄知他久未与自己同桌吃饭,想与自己多待上些时候,心里却又放不下公务,遂笑道:“二哥放心不下就过去看看吧,左右我现在是回来了,什么时候二哥有空了再陪我吃饭也是一样的。”世子听他这样说这才命人取了公服来换,燕九音也换上送过来的四品官服。世子嘱咐了几句无非都是安心把饭吃完注意身子一类的话,叶澄都笑着答应了,世子又淡淡看了上官彦一眼,这才与燕九音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座中只剩下了叶澄和上官彦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好沉默着。叶澄一手支着颐,另一只手伸出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那羊脂白玉制的酒壶上挂着的玉环,上官彦看过去只觉得她那手指也象是羊脂白玉雕成的一般,再看她眉眼觉得比初识的时候又长大了些,却是清秀间内蕴着无限的风流,竟看得呆住了。隔了一会,叶澄停下手上的动作说道:“这屋里太热,我们去外边走走赏赏那梅花可好?”上官彦本就嫌这屋里暖和得过头,自然点头称好。两人遂一同离席走出暖阁来。守候外边的丫头一见叶澄出来忙拿了披风过来,叶澄摆摆手道不用了,又让丫头小厮都在廊上侯着,自己与上官彦一道往庭院中走去。

此时正是午饭过后的小憩时分,庭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两人轻轻的脚步声,偶尔有雪从树枝上掉落下来发出“扑”的一声。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叶澄停在了一树红梅前面,仰首看着那红梅,忽然问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上官彦也停下脚步,也抬头看着那梅花道:“不错。你呢?”叶澄点头道:“我也很好。”两人便又无话。

过了一会上官彦又道:“世子方才匆匆离席,不知又遇到了什么紧急公务。”叶澄想了想道:“是为了邺州两百万官银被劫的案子吧。二哥为了这件案子都忧烦好久了。”上官彦一听不觉怔住,两百万白银足足有十二三万斤,就算全用好马好车来载也得装六七十车,而且官银向来由军队护送,竟然有人能明目张胆地劫了去,难怪朝廷会震怒、二爷和燕九音会忙得脚不沾地,一听有了进展连饭也顾不上不吃完便赶回去办差了。上官彦不觉又想起那日在酒馆里杨承烨醉倒在墙角的样子,不觉轻轻叹了一声。叶澄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二哥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气比谁都高。朝野内外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这个默认的太子未来的皇上,不知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盼着他出错丢脸好取而代之。这么多年了他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办差也是兢兢业业唯恐落了别人口实。其他人看他都是重权在握风光无限,实际却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竟没有一天是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叶澄的声音越说越低,注视着梅花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微微泛红。上官彦不忍见他难过,忙将话题转开问道:“你们不是表兄……呃,表兄弟么?怎么不叫他表哥却叫二哥?”

叶澄听出他说到“表兄弟”这话时候的犹豫,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上官彦也不回避,反倒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叶澄给他看得别过脸去,说道:“你果然已经知道了。”上官彦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明明是女儿身却要作男子装扮呢?而且这里的人似乎都真当你是男子一般的对待。”叶澄咬了咬下唇,伸手扯了一枝梅花下来。上官彦见他将那枝梅花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转动着却不肯说话,知他必有什么苦衷,又不忍心逼问便柔声说道:“你不方便说就不要说吧。我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并没有什么打紧的,不过还和从前一样待你。”

叶澄听得呆了一呆,也叹了一口气,随手抛开那支梅花道:“也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过是我自幼便七灾八病的,我娘请人给算了一卦,说是我五行阴气太重,只有充作男孩养方能长得大。我外祖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我娘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老人家最喜欢孩子,一听我可能会养不大便什么都依了我娘了,其实不过是我娘自己的一段心事罢了。”上官彦不由得问道:“一段心事?”叶澄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默了半晌才说道:“我娘常说在这世上身为女子有太多的无奈,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给无数的规矩礼法限在了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既不能象男子一样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能离开那巴掌大的天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这一生不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只落得含恨而终,所以盼着我弥补她这最大的遗憾,能象男子一样去找寻自己的所爱,而不必同她一般恨不相逢未嫁时。”上官彦却听得呆住了。叶澄的母亲即已故的端慧长公主的这些话现在听来丝毫不觉出奇,可在当时却无疑是石破天惊大胆至极的言论,而她将自己的女儿当作男子一般地养大更是独出心裁前所未闻之举,偏偏还是在最重礼法的天家!

叶澄见上官彦半天不语,以为他被这些当时可称是荒谬的言论吓住,难过地别过脸去。上官彦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念明白她必是误会了自己,遂展颜笑道:“令堂真是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我无缘一见。”叶澄见他如此,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动,自认识他以来那种隐隐的担忧终于放下,神色也开朗了不少。她与上官彦认识以来相处的时日其实不多,却不知为何彼此的心里都觉得象是已经认识了对方很久,很多对别人无法说起的话却能很自然地说给眼前的这人听,心里都有一种奇妙又温暖的感觉。叶澄素来畏寒,此刻在这满地冰雪的园子中站了这么久,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心头那一点暖意已经扩散到了四肢百骸,却是无比舒坦。

倒是上官彦记起她先前和世子的对话,连忙问道:“你冷不冷?”叶澄见他关心自己,又是喜欢又是害羞,哪里还冷得起来,反倒连脸都微微红了起来,却是难得在她身上见到的小女儿情态。上官彦见她脸红,以为她发烧了,伸出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却发觉叶澄的脸更加地红了起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在害羞,他方才是关心则乱,这会却又自觉孟浪,连忙讪讪地收了手。两人心中却又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更亲密了一分。

叶澄此时心中既已将上官彦当作难得的知己,她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便不愿再对上官彦隐瞒什么,开口说道:“我带你去我的天净轩,给你看一样东西。”上官彦点头称好,两人便又一同从秋思苑中出来,往叶澄住的天净轩去了。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八章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 (中)



此时杨承烨却在刑部的签押房里目光阴郁地从一个个官员脸上看过去过,他的眼睛扫过哪里哪里便矮下去一截,唯恐触了这位事实上的太子爷的霉头。他的心情恶劣是有原因的。刚刚从邺州押来一路严加看管的二百万两官银丢失一案的嫌犯才刚进了刑部大牢就给人灭了口。世子无声地透了一口重气,心中却是如同油煎火烧一般发烫发热,烧得他的心都快炸了#蝴一直跟随父亲办差,实是各部里滚出来的,深知皇上久疏政务,比起朝政更关心自己的寿命,自己的父亲宁王又是武将出身,沙场之外的事情远不如军务来得顺手,这摄政监国之职实在是勉为其难,只能是尽力维持,革弊除新却远远谈不上,各处其实早已积弊深重,官场卖官鬻爵营私舞弊已经成风,国库日渐空虚,偏偏这几年又天灾人祸不断,隐隐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吉气象。杨承烨空有满腔忧怀与抱负却奈何积重难返孤掌难鸣,以他身份之尊握权之重仍旧时时有掣肘之感,有时不免心灰意冷。

在场的只有燕九音还是平时的神色,他瞧见杨承烨那失望苦闷的神情,又比旁人更知道他在这案子上耗费了多少心血精神,心里不觉也一阵难过,当下趋前一步说道:“事已至此只能从头再来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查出那个敢在刑部杀人灭口的人。这事外面的人决计做不出来,定是有内应。”他的话让杨承烨的目光霍地一跳,立刻从失望中回过神来,点头道:“九音说的是。你们都不要在这里站着了,赶紧散了办差去吧。务必要逐一排查今日进出刑部的所有人,就算把刑部翻过来也要把凶手给我找出来!”底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听这话如蒙大赦,轰然答应了一声各自散去了。

只有燕九音还留在房中不去。他跟随杨承烨多年,从一个王府侍从被杨承烨一路提拔到今日的位置,已是品秩与道员和顺天府尹相当的大员,又在几个要害部门都有挂职,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只是他也的确有过人之能,靠山虽硬却从不狐假虎威,反倒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待人宽和,加上他长相俊美风度翩翩,极以予人以好感,同杨承烨两人一冷一热一严一宽,经常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有时角色却又换了过来,当真是配合默契,刚柔并济的效果好得很。杨承烨如今在六部中强大的控制力里燕九音绝对功不可没。只是如此一来花在朝务上的精力多了,王府中的很多事务燕九音便不能再如以前一般事必躬亲了,所幸他早有预见已经在王府中培养了几个得力的助手,一般的事务便交与他们去打点了。可以说无论是朝务还是家事,燕九音都已经是杨承烨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人群散去之后签押房里便显得空荡荡起来,杨承烨神情又有些怔仲,只是默默地出神。燕九音见状去小茶房砌了一盅热茶,待到触手温度差不多的时候亲自捧了上来,口中笑道:“这是今年刚贡上来的雨前,味道还清正闻着也香,二爷尝尝吧。”杨承烨自失地一笑,伸手把茶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却说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燕九音在旁边找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听他如此问不禁笑道:“二爷心里装着天下的事,九音哪里能时时猜到二爷想的是哪一件呢?不过胡乱猜测,大概还是与眼前这件棘手的案子有关吧。”

杨承烨却不象他那般轻松,只点点头眼神却幽深闪烁不定,燕九音见他脸色凝重不觉也敛了笑容,问道:“二爷可是想到了什么关节所在?”杨承烨目露寒光道:“我在想为什么对手每次都能抢先一步。”燕九音的眼皮难以觉察地一跳,问道:“二爷心里是不是已有怀疑的对象?”杨承烨点点头,却又摇头说道:“谈不上具体怀疑哪个。只是这次官银被盗之前恰好是传国玉玺现世的消息出现之时,浮云山庄又放出风声来要争夺这件宝物,地方上的官员们也都想着如何弄到这件稀世珍宝进献给朝廷,自己好加官进爵,都被扯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因此对官银押送这种头等大事的注意反倒少了,这才给盗贼可趁之机。”燕九音沉吟道:“如此说来浮云山庄是脱不了嫌疑了?只是浮云山庄的人向来行踪飘忽,名气虽大却从未有人知道浮云山庄究竟在哪里,却不是寻常武林帮派。”杨承烨眼中闪过一抹厉芒,咬牙笑道:“他们当然不是寻常武林帮派。寻常的武林帮派吃得下这么大一笔银子么?寻常的武林帮派又要那玉玺做什么?”

“二爷的意思是要从传国玉玺的事情上入手,去调查玉玺现世的谣言的起源?”燕九音露出有点了悟的神情。

“双管齐下!”杨承烨的眼中象是有两簇寒火在燃烧,“刑部要做足声势,大张旗鼓地调查官银一案,鹰眼的人都派出去打探玉玺的事。”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直打蛇身七寸。二爷英明!”燕九音的眼睛一亮,由衷赞道。

杨承烨却摇头道:“此时说打蛇七寸还为时过早,我们不过看见了蛇尾,连蛇身子都还没看见呢,如何打得着那七寸处。”燕九音微微一笑,点头称是。杨承烨又挥挥手道:“你安排人手去吧。我也有点乏了,这就回府去。你办完差直接回府来复命就是了。”燕九音连忙站起来应了声“是”,自去安排布置人手不提。

杨承烨却没有立刻起身回府,他目注着燕九音修长的身影,眼神却越发地深沉锐利了起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另一道同样修长潇洒的身影,先是摇了摇头,凝神细思片刻又觉得此人是最合适的人选,眉头终于渐渐地舒展了开来。自己的一番心事却硬是被放到了一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在心里自嘲着,却无法欺骗自己对那渐渐袭上心头的酸涩视而不见……

第二卷 惊梦 第十八章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 (下)



宁王府各院主人的喜好不同,各院中种的花木自然也是各不相同。先前的秋思苑里种的都是梅花,世子所居的贯云阁中却几乎难以见到什么花卉,种的却是忍冬银杏等既可观赏又可入药的植物,世子的另一位也已经出阁的姐姐临安郡主出嫁前的闺阁惜春苑中种的却是大片的兰花,其他的王妃侧妃等内眷的居处也各自择了喜欢的花卉种着。这宁王府里是四季飘香,一片繁华中透着安谧和欣欣向荣的景象。

上官彦随叶澄来到她所住的天净轩,触目的却是一片已经凋零的残荷。上官彦怔了一怔笑道:“来得不是时候了。这要是夏天该多好。”叶澄“扑哧”一声笑道:“我又不是叫你来看荷花的。你要看,等到夏天去我自己家里看,那边的荷花开得比这里还多还好呢。”上官彦一愣,反问道:“你自己家里?”叶澄瞟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生来住在舅舅家里,自然还有自己的家。”上官彦这才明白她指的是她母亲端慧长公主的府邸。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书房,上过茶之后叶澄便挥退左右伺候的人等,却让上官彦自己先坐着喝茶,自己钻进书画堆里鼓捣了一阵子,不一会拿了一个卷轴过来。上官彦笑道:“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把人都赶出去才给我看?”叶澄也是一笑,却笑得多少有些勉强,手上极小心地将那卷轴在桌上缓缓展开,口中说道:“是我母亲的画像。”

上官彦闻言忙敛了笑容,站起立在叶澄身侧同她一起去看那画像。那画上画的是一个身着宫装的端丽女子,正凭栏看着栏下的一池莲花,风姿绰约,面目倒与叶澄有七八分相似,只一双眼睛却不太象。那女子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眼波朦胧,叶澄的却是双眼皮大眼睛眼神清亮,转动间总象是有波光在流转。叶澄凝视着画上的美丽女子,轻声道:“这幅画出自我母亲所爱之人的手笔,我正是他们的孩子。”

上官彦听出她说得奇特,联想起她先前说过她的母亲终生无法与所爱之人厮守,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你的父亲不是……”叶澄默默地点了点头。上官彦没料到自己会听到一个这样大的秘密,忽地又悟到叶澄肯将这绝大的秘密告诉他,无疑已将他视作极为亲近的人,心中却又觉得激动。上官彦定了定神,方才问道:“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吗?”叶澄小心翼翼地收起卷轴,闻言答道:“我二哥是知道的。其他的,大概二舅舅也知道吧,皇上和太后只怕也猜到了,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终归我是我娘的骨血,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你的父亲……我是指兰陵公呢?”上官彦迟疑着问道。他知道这样问很残忍,但却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叶澄的事情。他本来最不愿管别人的私事,只是如今叶澄在他心中却早已经不是那别人了。叶澄闻言却是自嘲地一笑说道:“我倒忘了他了。”又点点头说道:“他当然也是知道的。我的这双眼睛早已出卖了我。我娘常说我全身上下长得最象那个人的就是这双眼睛。他待我也算很不错,只不过有时候喝醉了想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而已。”上官彦听得浑身一颤,看叶澄的神色却只是淡淡,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倒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上官彦的心中一阵抽痛。他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才能这样冷静地说起这些残酷的往事,更不知道她心中是不是真的如此冷静。

“不说这些了。”叶澄把画卷起,回身却见上官彦蹙着眉头,这却不是她引上官彦来看画的本意,连忙岔开话题说道:“你知道我跑去济南做什么吗?”上官彦也不想勾叶澄自伤身世,便接过话头问道:“难道是去大明湖看荷花?”叶澄忍不住笑道:“我哪有那么大兴致,巴巴地跑到那里去看荷花。这满府的荷花还不够我看的?”上官彦本意就是要逗她开心,见她笑了心里也觉得高兴,微笑着说道:“我猜不着,你告诉我吧。”叶澄扬了扬手中的画卷道:“去找画这幅画的人。”

上官彦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去找他做什么?”

叶澄背对着上官彦将那卷轴仍旧混在其他书画间收好,闻言却是微微一震,却不转过身来,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也许告诉他我娘到死都在念着他,也许告诉他他还有我这么一个孩子,也许……也许什么也不说吧。我不知道。”她的声调虽然还是一样平稳,两滴冰冷的眼泪却自脸颊上滚落了下来。她自己也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擦去,却不敢回头,怕给上官彦瞧见了笑话。一失神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耳边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想哭就哭吧。以后在我的面前,不用强忍着。”叶澄闭上眼睛,身子却渐渐颤抖了起来,终于泣不成声。身后上官彦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

叶澄在上官彦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眼睛虽然哭得又红又肿,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哭过之后她不免有些难为情,低头道:“我不哭了。你放开我吧,给人撞见……就不好了。”脸上却立刻飞红一片,连耳背都红了。

“不放。”身后上官彦的声音格外地低沉,竟还有些沙哑。叶澄一怔,她情窦未开只道上官彦取笑捉弄自己,又羞又气,挣扎着想要脱开他的怀抱。上官彦仿佛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下一刻却在叶澄耳垂上轻轻地一吻,叶澄顿时一僵,简直全身都快烧了起来,正惶然无计的时候上官彦却放开了她,声音已经恢复清明却仍旧十分柔和地说道:“别怕。我是真心喜欢你才会情不自禁,绝不会伤你的。”

叶澄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哪里还敢转头看他,两人正僵持着,耳边却忽然都听到一声霹雳般的怒吼,“你要对少爷做什么?”

上官彦冷不防又听到了这个声音,仍旧是被震得吓了一跳,转身过去的时候脸上却已带了笑容。来人见是他已经先愣住了,上官彦却对来人笑说道:“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可不是滚进来的。”

第二卷 惊梦 第十九章 花市灯如昼

来的正是上官彦夜探宁王府时与他交过一次手末了还将他赶了出去的那个巨人。叶澄却在一旁听得愣住,问道:“你们认识?”

上官彦点头笑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找你的时候这位仁兄不知为何认定我是来找茬的,死活也不肯让我见你。”那巨人脸上不由得露出讪讪之情,口中却说道:“谁让他走暗门子进来,从那里引进来的自然是找茬的。少爷当时又不在府中,我只好……”

叶澄听得眉头一拧,正要开口说什么,上官彦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伸手探入怀中将一物取出递给叶澄道:“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现在是物归原主的时候。”说着还冲那巨人眨了眨眼睛,那巨人脸上更是讪讪。上官彦交还给叶澄的正是她留下的那块玉牌,叶澄伸手把那玉牌接过,掰开外壳,不知为何脸色却很凝重。她拈起里面的纸卷又摊开一看,脸色越发地难看了。

此时上官彦和那巨人都瞧出她脸色不对,对视一眼还是上官彦开口问道:“怎么?哪里不对么?”叶澄沉声道:“当然不对。这字条根本不是我原来写的那张!”

上官彦和那巨人闻言都是一惊,那巨人忙伸手讨了那字条来看,细细看了一阵之后却露出迷茫之色说道:“这明明是少爷的字迹呀。”

叶澄冷笑一声道:“的确是学得很象,居然连你也认不出来。”那巨人的头垂了下去。

叶澄见那巨人面露惭愧之色,放缓了脸色柔声道:“贺叔叔我不是责备你。炮制这字条的人学我的笔迹的确学得很象,别说是你,连我都快要被骗过去了。”那巨人闻言抬起了头,目中却流露出感激之色。

叶澄又看了看那字条,又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说道:“这字条造得如此逼真,可惜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却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看过我的字,学得这么象倒是自己留下了一条尾巴来给我们抓。看来我这府里也该清理门户了。”

那巨人闻言面色一整道:“我这就去查!”他性子甚是急躁,向来说风就是雨,此次又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自己觉得丢脸,当下便告退急忙走了出去。

上官彦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此时方才过来说道:“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隐情,险些让我们失之交臂了。”

叶澄恨声道:“我就奇怪你收到我的留言怎会一直没有音信,还特地派人去济南查问过那个客栈的小二,他赌咒发誓已经把这玉牌交到你手上了。此次要不是我在园子里听说府里来了一位上官公子,猜到可能是你求太后提前放了我回来,只怕我们就真的见不上面了。”

上官彦听到她为了自己竟如此挂心,心里自是十分高兴,那巨人这一闹,方才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带来的尴尬气氛也在无形中消散了,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落了座。

上官彦又想起一事,开口问道:“方才那位是你的什么人?”

叶澄端起茶正要喝,听他如此问又放下茶碗说道:“方才那位贺拔岳将军原是我父亲的部将,他其实已经是可以开府建牙的将军却感念我父亲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坚持要当我父亲的家将。这么多年他一直照料着我,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一般。”上官彦知她此时所说的父亲指的自是兰陵公。兰陵公本是当朝名将,虽贵为公主驸马却仍自请上前线奋勇杀敌以至于早早地战死沙场,上官彦还听父亲叹惜过这位名将的早逝,如今看来只怕和他家中这不同寻常的情况也多少有些关系。他自然也明白了为何贺拔岳称呼叶澄少爷、叶澄却反叫他贺叔叔。

此中情况之错综复杂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真亏叶澄还能淡然处之。上官彦默了一会,又问道:“那日我一路闯进来,还遇到了一位高人。”“哦?”叶澄眉毛一挑,等着他说下去。上官彦便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叶澄侧头想了想,笑道:“那必是我师傅。那几日他恰好在府中。”

上官彦好奇道:“令师是哪位前辈?”

叶澄自豪地一笑道:“天山派人称‘天山一叶’的叶观潮。”

上官彦听见这个名字不禁动容。当日他父亲上官瑾极为推崇的当世几大剑客中,叶观潮被他排到了前三名的位置。前三的意思并不是谁一谁二谁三,而是这几个人从来都不出世,也不曾比试过,根本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第一,但都是真正的剑术宗师和大家。上官彦不觉悠然神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缘与叶前辈一见。”随即又看着叶澄笑道:“难怪你小小年纪剑术已经如此高妙。”

叶澄却撇了撇嘴道:“我师傅常说我不过将他的‘观潮剑法’练到了五六分火候,常常对我摇头呢。”上官彦闻言呵呵一笑道:“你才多大?能将叶前辈的‘观潮剑法’ 练到五六分火候已是不易了。令师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叶澄听了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师傅对我好。我十一岁那年被人下了毒,如果不是师傅凑巧云游到京城来拜祭我父亲,我就没救了。”上官彦听得眉头一皱道:“你被人下过毒?”叶澄却淡淡道:“下毒暗杀这种事在皇家本就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上官彦又觉得这话题太过沉重,不忍再说下去,便岔开话题问道:“令师却又是如何与令尊相识的?”叶澄道:“我父亲昔日曾任天山将军,他们二人那时便已经认识了。我父亲过世我师傅还很是伤心了一场,因此收我做了他的关门弟子,算是对我父亲的告慰了。”上官彦不禁又感叹了一番。

两人接着又聊了不少其他的话题,觉得竟象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自这日之后两人常常互相走往交谈,有时还相偕出游,情意更是日渐深厚,反倒将世子和燕九音冷落在了一边。世子却也不说什么,只说自己公务繁忙,有上官彦陪着叶澄正合适。燕九音自然更是无话。

日子流水般过去,不觉已是新年。宁王府同往年一样一片忙而不乱喜气洋洋的景象,这日却正是上元节。这是旧历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民间少有的狂欢的日子。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平常一般妇女特别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都躲在家中,不出闺门。而到了上元这日,却得到了一个走出家门的机会,因此这一天女孩子都要出来夜游观灯,甚至和恋人幽会谈情,成为这场庆典中最耀眼的主角。宋欧阳修的《生查子》一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写的正是这样一种欢乐中透着几许浪漫与冒险的氛围。

上官彦此时却是一个人站在街头,看着那一街的火树银花熙熙攘攘,心里忽然觉得寂寞。心头不期然跳上卢照邻的诗,“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颖星落,依楼似月悬。”这良辰美景中,少了一个人,反倒觉得眼前越是热闹心里就越是寂寞。今晚宫里赐宴,叶澄一早便与宁王、世子并王府里有封诰的女眷一齐进宫去了。世子临走前特地嘱咐燕九音不可冷落了上官彦,待他仍是周到得很。只是此时正是王府一年中最繁忙的一段日子,上官彦见燕九音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肯让他分神来招待自己,同他说了一声便自己出府来逛灯节了。

他来京城已经半年了,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凤尾帮以外的地方逗留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往常的新年、元宵和其他节日,他都会尽力赶回长江边上他和盈盈一同在里头长大的那幢小楼。而今曾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有了另外的一个家,而他仍是独自在这世上漂泊不定。他忽然自嘲地一笑,曾几何时自己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情之一字,竟乱人至此,这也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正出神,忽觉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回头一看,却见叶澄笑意吟吟站在身后,看见上官彦回头,叶澄的笑意更深,口中却说道:“我特地早些从宫里辞了出来,却寻遍王府里也寻不着你。你倒好,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开心来了。快说是不是和什么人有约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上官彦目注着叶澄,不回答她的话,反倒低低吟出一句。“你说什么?”此时满街都是观灯的、走百病的、迎紫姑的、逐鼠的,还夹杂着呼儿唤女邀朋引伴的声音,甚是嘈杂,叶澄一时没有听清,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你来了真好,我们一块儿看花灯猜灯谜去吧。”上官彦微微笑着,却没有重复方才的话。

叶澄见他不肯说,也就作罢,拉着他便往人群中挤去。上官彦任凭叶澄拉着自己的衣袖,悄悄地伸手反握祝糊的手。叶澄在前方蓦然回首,低头看了两人牵着的手一眼却没有挣脱,又抬起头看着上官彦,脸上露出一个明艳无双的笑容。汹涌人潮中不时有人推挤碰撞,两人的手却牵得越发地紧了,仿佛就要这样一直牵到人生的尽头。

(第二卷《惊梦》完,敬请留意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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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内容简介

上官彦和叶澄重逢之后南下调查浮云山庄和叶澄的身世。他们距离真相越近也就离危险越近了……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章 水远山长莫回首 (上)



早春二月。

人人身上都还带着正月里未尽的喜气,虽然仍旧是春寒料峭,地上也还有些残雪未净,但是那些破冰的池塘、树梢枝头悄悄发出的新芽和那“遥看近却无” 的茵茵草色,无不让人感觉到春天的脚步已经近了。

宁王府的二总管郑章步履匆匆地进了韶光阁。这是宁王府的大总管燕九音的居处。大总管也好二总管也好,其实说到底也还是管家,是下人的身份。然而以管家的身份能在宁王府里独居一座韶光阁,燕九音是头一个,只怕也是最后一个。

虽然年纪轻轻,然而燕九音的手段能力连郑章这个王府上一任的大总管的儿子、在宁王府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人情世情也早已摸个烂熟通透的伶俐人物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屈居在燕九音之下只任二总管。

韶光阁的院子比起宁王府里其他的院落显得素净得多,几乎没有种植什么名贵的花草,唯一的特色是种了许多的柳树。每到春天柳絮纷飞的时候,这里就很有些“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味道。在郑章眼中,这些随风轻扬飘逸出尘的烟柳,象极了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他每次见到这个人,心里都忍不住会赞叹:“这混浊的世间竟还有这般钟灵神秀的人物!”

远远地郑章已经瞧见书房的窗子正打开着,窗前一个人穿一身淡淡颜色的青衣,正悬着手腕,仿佛是在作画题字的样子。走近了看,却见那人眉如远山目若横波,眉眼鼻唇无一处不是妙笔,无一处没有韵致,微寒的春风中一袭青衣随风轻动,自己倒象是一幅画。正是燕九音。

郑章看得略失了神,燕九音眼角的余光瞥见是他,搁下了笔笑道:“怎地站在这里发呆?有什么事么?”郑章微微一颤,回过神来,倒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应道:“刑部里吴善祥大人打发人来说,二爷派了他去邺州查二百万官银一案,问您还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燕九音目光一跳,已是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会方道:“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嘱咐的。让他记住二爷的指示,多留些心眼,小心办差就是了。万不可借查案之名滋扰地方。”郑章应了声“是”,见他没有别的要说,便要辞了出去。“慢着。”燕九音唤了一声,郑章忙又回过身,燕九音却又不说话,想了一会才又问道:“二爷还派了其他什么人去没有?”郑章摇头道:“吴大人说这趟差就只派了他一个人。”燕九音又问道:“连李诏诗大人也没有?”郑章寻思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道:“吴大人确实提到过李大人,听说李大人后母过世,告了丁忧回老家去了。”燕九音又自己出了一会神,方才挥手道:“你去回话吧。”郑章自去了。

燕九音重又拿起笔,却不落笔,只将那笔在砚台里一遍遍蘸着,脸上只是出神。这时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来一个人,燕九音却立刻发觉了,收回了心神。后面那人却先开口道:“九爷在担心什么?那吴善祥不是九爷的人吗?”燕九音叹了一口气,索性丢开笔道:“就因为他是我的人,所以才麻烦。”身后那人眉毛一剔问道:“怎么个麻烦法?”燕九音注视着窗外新发出嫩芽的柳树说道:“派去的是我的人,查到了,查不到,都是麻烦。”

身后那人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那要不要我跟去?”

燕九音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一边思量着说道:“你跟着去,但不是跟着吴善祥,而是跟着李诏诗,看他是不是真的回老家去了,回老家去以后又做了什么。如果我记得没错,他的老家正是与邺州相邻的麓州。如有什么异常立即飞鸽传书通知我。”

身后那人沉声应了,仍旧毫无声息地出去了。燕九音的视线又落回身前的画上。他画的是一幅烟柳,正随着风轻轻地舞动,画虽简单,笔意却很灵动,那柳条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眼看去象是就要从纸上飘扬了起来。他凝视着眼前的烟柳图,心思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这带着寒意的早春天气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被人称作“极边寒苦之地”的宁古塔。那里的春天是湿漉漉的,那边的人就象当地酿造的水酒,性格与感情都格外地浓烈。他想起那年自己为了生计去祁老爷府上客串演《采莲》,扮着那西施为吴王夫差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海上征夫犹未还……”

那一次,他是真的入了戏,每一个身段每一个唱腔都投入了十分的感情,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自己都分不出他是自己还是真的西施。借着唱西施对范蠡深沉的相思之苦和连绵不绝的感情,唱出他自己心中的那一腔天涯孤身家破人亡的哀恸与悲愤,唱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荡气回肠,台子下的人早已听得呆了。月亮升起来,祁老爷的庭院里的那半池荷花共着月色婆娑起舞,让他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中那个开满荷花的地方。“素裳欲逐鲜飚轻,粉态愁浸晚云湿;起坐高歌按采莲,笛声嘹亮惊四筵”“共怜飞雪金微外,更有明星玉女来”,这些看似风流旖旎的文字,写出的却是多少被流放到宁古塔的人苦中作乐微贱中拼死挣扎求生的痛苦与辛酸。

他于是又想起了在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被那三尺白绫缢死的母亲,想起了被如狼似虎的狱卒从自己身边拖走的父亲和哥哥,还有他自己流徙宁古塔的那条九死一生的道路和在那个苦寒之地独自一人求生的艰辛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她的母亲和家人带给他和他的家人的。一瞬间他俊美的脸上苍白得可怕,偏偏眼前又浮现起她那张新雪一样无暇的面孔和那双清幽得仿佛见不到底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多数时候看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眼神是他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了都没有见到过的。他的目光阴郁地从画上移到了窗前真的柳树上,仿佛又看见了那曾在柳树下仰头看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柳树的小小身影。他猛地将手边的画抓起揉成一团,似乎想要丢出窗外去,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缓缓地将那幅没有画完的画展开,抹平,又提起笔一笔接一笔慢慢地画了下去。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章 水远山长莫回首 (中)



京师向阳门码头。

早年皇城改建以后,船只不能进城,河道便改通了向阳门和南安门外的护城河,货船在这两个城门下卸货,南方运来的木材大多进南安门,而粮食则会进向阳门。向阳门的瓮城门洞内就刻有一支谷穗,也因此向阳门有“粮门”之称。此时快到正午,正是码头上最繁忙的时候。几艘客船正夹杂在众多的运粮的大船间等着开航,其中的一条不象其他的客船那般接着形形色色的乘客上船,只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指挥几个家丁搬东西上去,看情形是有人把整条船都包下了,其他几条客船上便有等候船开的客人等得无聊猜测起这又是京里那位官员或是富商包了船要南下,更有好事者直接去朝船家打听。打听下来的结果却让这样的好事者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待到被人问起则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出自己打听来的结果:“那条船上是刑部的郎中李大人!除了尚书侍郎以外最大的官儿!”其他人听到这个结果大都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话。老百姓对于刑部总有种天然的敬畏,一听是刑部的大官出行自然不敢再去胡乱打听,唯恐自己一时好奇惹下大祸。

不过也有对这答案不置可否漠不关心的人。距离李郎中的那艘客船最近的那条船上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如此。那黑衣人一眼看去面目十分平常,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周围人都自动与这一看就象是江湖人的黑衣人保持了一定距离,那黑衣人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径自在船舱的一角闭目养神。如果看得够仔细的话,会发现他的耳朵一直都保持着警觉状态倾听周围的动静。

那边李郎中包的船上行李已经装得差不多的时候来了几顶小轿,到了水边也不停留直接都都抬上了船,周围的人于是又低声地议论纷纷,无非是诸如还是做官的有气派什么时候我也能坐着轿子让人抬上船一类羡慕的话。那黑衣人此时却有了动静,掀开窗户的一角往李郎中的船上看去,却看见后面接连又来了些人,有些是坐轿子来的,有些却是骑马来的。他一眼便瞧见其中那道格外潇洒出尘颇有鹤立鸡群之感的身影,正拉着另外一人的手殷殷地说着什么,象是送别的样子。身旁却已有眼尖的叫了出来道:“快看!那是燕大人!果真是刑部的大官,连燕大人都亲自来送了。”大部分人听这一叫都立时起身争相挤到船头去看,只有少数几个消息不灵通的茫然问道:“哪个燕大人?”旁人一听跺脚道:“怎地从京城出来的连他都不知道?就是宁王府那少年得志貌比潘安才比子建的燕九音燕大人!京里不知多少女子为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剩下的人听说得这么神奇,也都忍不住好奇地起身去看,倒是那船家唯恐人都挤在船头把船给弄翻了,急得忙把人往回赶,口中连连道:“船要翻了船要翻了!”那黑衣人见状不禁觉得好笑,却又不由得暗叹那人的魅力之大,一抬头却对上那人正对这边淡淡扫来的一眼,心头不觉一震,下意识地伏了伏身子,那人的视线却又转回了那边。

过了一会那边道别完毕,一个人拱手上了船,船家解锚开了船,黑衣人对自己这条船的船家使了个眼色,那船家心领神会,把人都赶回船舱之后也立即起锚开船。船开之后黑衣人再转头去看,却见那人仍立在堤岸上目送着先行离去的那条船,河面上的风吹得他的袍角衣袖一直翻飞,远远看过去仿佛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另一条船上还有几道目光也落在了河岸边越来越小的燕九音身影上,目光中的含意却又不尽相同。刑部郎中李诏诗眼中的目光是赞叹中带着一抹深思,另外两人却是默默地凝注着燕九音,目光复杂难辨。客船越行越远,不多时就已经不再能看见岸边的人了,李诏诗以外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从窗外收回的视线落在了李诏诗身上,注视着眼前这个相貌清瞿神态安详自若的老人。

眼前这人是本朝第一科的进士出身,宦海沉浮几十年做到了现在正五品的刑部郎中,虽说是除了两位尚书和左右侍郎以外主管各司的郎中便是权力最大的人,但是刑部一共有十八个司,也就有十八位郎中,而以眼前这位的能力与声望来讲,仅仅位列这十八分之一,是多少有些屈才了。李诏诗在民间素有青天之称,这不仅指他为官清廉,更是称赞他断案如神,历任刑部各司郎中以来解决各地无数疑难案件,还包括许多积年未破的陈案,也不知让多少人的冤狱得以昭雪、让多少逍遥法外的罪犯最终伏诛。民间许多百姓感念他的恩德,都自发地在家里供了他的长生牌位,祈祷苍天保佑这位为民做主伸张正义的好官。然而李诏诗断案的过程中很多时候便不免要触动得罪很多有后台有靠山的人物,其实很多案子本来就不是缺乏线索以至无法侦破,而是因为背后有着以往查案的人都不愿意去碰的背景。这就是李诏诗虽是能吏又是名臣,却始终在郎中任上辗转流连不得升迁的真正原因,有几次甚至直接威胁到他自身的身家性命,所幸得到宁王世子的全力回护方才得以幸免。李诏诗虽是科举出身却绝不迂腐,长期的相处共事下来他深深地了解到世子那一腔力挽狂澜的雄心壮志,感佩之余欣然追随,更加地勤勉任上,别人明里暗里地讥讽他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他只是淡然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窗前那人注视了李诏诗一会,开口问道:“李大人在想什么?”李诏诗闻言微一躬身,神色居然非常恭谨地答道:“回五爷,下官是在想燕大人竟然知道我启程离京的日子,还亲自赶来相送的事。”窗前那人却摆摆手道:“我年纪轻,李大人是朝廷大员又是与家父平辈论交的长辈,万不可如此称呼。此时又是出门在外,叫我小叶就行了;我并没有公职在身,您也不要在我面前自称下官了。”李诏诗微微一愣,看着眼前这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龙子凤孙天潢贵胄,过一会方才笑道:“外边都传闻宁王府五公子平易近人不端架子,如今见了果真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原来窗前那人竟是叶澄。她身旁的那人俊秀洒脱温和含笑,却是上官彦。

李诏诗看着眼前两个都是玉一般的人物,又想起那水边的燕九音,不觉暗叹造化之神奇,默了一会又道:“我与燕大人素日里并无多少来往,他今日亲来相送倒教我有些受宠若惊。”叶澄与上官彦对望了一眼,心头却都对隐瞒了燕九音出行有些歉然。他们此番出行一半是奉了世子的密令借李诏诗回乡奔丧之机南下调查官银一案,另一半却是叶澄仍旧存了前去寻访生父的心思。多年来的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使得世子对她的了解远胜旁人,又如何不知她这段心思?她上次瞒着家里单独出行遇上危险,虽然侥幸没有什么损伤,却也让家里人担足了心。世子知她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倔强,认准了要办的事情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与其让她自己再一个人偷偷地出去冒险,还不如安排妥善的人陪他一起前去,多少也可放些心。而眼下最适合陪他去的人莫过于上官彦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上官彦的武功人品很让世子放心,他的身世来历世子也已派人调查清楚,加上上官彦又对叶澄有情自然只会保护而不致加害。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世子对叶澄的一番深情,恐怕也只有叶澄自己不知道纯粹将他当作自己的兄长而已。

上官彦想起那日世子避开叶澄和燕九音来到他的居处的情形。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章 水远山长莫回首 (下)



那日正是正月刚过的第二天,宁王府中各处都在换下新年时候的装饰摆设,变回到日常的样子。上官彦正在院子里晨练,世子到来的时候便见他穿着一身在那早春天里看起来实在太过单薄的素色单衣,长袍下摆撩了起来掖在腰间,打得却是一套世子从未见过的拳法。只见上官彦身随意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动静之间转换自如,一招一式都是无比地潇洒与流畅,看得世子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

上官彦听见喝彩声便停了手,见是世子不禁笑道:“云轩兄今日好兴致,逛到这里来了。”世子见他练得畅快也不禁技痒,当下折了一根梅枝笑道:“我听澄儿说你剑术也是极好,当日曾在这里大破武当七星剑阵和击败了南海剑神的,倒要向你讨教一番。”上官彦闻言肃然道:“武当剑阵的七子和南海剑神都是剑术大家,我当日实在不过是仗着一点家学侥幸得胜罢了。”世子闻言呵呵笑道:“你侥幸也好家学渊源也好,总之比是不比?还是觉得我手中这梅枝竟比他们手中的剑还可怕?”上官彦闻言也被他激起一股豪气,点头道:“比!”

当下上官彦也自树上折下一根梅枝,一边折还一边笑道:“今日倒做了一回摧花狠手。”世子闻言只是笑,见他折好树枝立定,便大喝一声:“当心了!”手中梅枝“嗤”地一声刺出,竟是正宗武当剑法。上官彦见这一剑刺来气势非凡,忍不住喝了一声采,却不敢怠慢,脚下一错步手中梅枝斜斜往上一挑,动作极是轻巧却恰好封住了世子那一剑的去势。世子目中顿时流露出激赏之色,手腕一翻又刺出轻飘飘的一剑,看似有气无力连方向都摇摆不定,上官彦却识得厉害,知道这是崆峒剑法里极厉害的一招“叶落纷纷”,虚虚实实间内蕴无穷变化,他见过许多崆峒弟子都不能将这一招练好,最多也不过徒有其形而没有其神,此时世子一剑挥出却是神充气足,深得崆峒剑法空灵中带着险峻泼辣的神韵。上官彦却也不如何惊慌,手中梅枝往胸前一收,剑意将吐未吐,却是极佳的功守兼备之势。世子一招用老,目中激赏之色更深,紧跟着又连刺了数剑,竟然每一剑都是不同剑法中的精妙剑招,然而这出自不同剑派的招式在他手中使来却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纯熟,招式连接转换之间也丝毫不见凝滞,有几剑甚至是上官彦见叶澄使过的“观潮剑法”中的剑招。上官彦不由得精神大振,他本也是爱武之人,此时见着世子这博采众长又自成一体的剑法就如同嗜饮之人忽然来到一个收藏了各方美酒的酒窖一般高兴,当下也尽展所学。但见两人的身姿翩若游龙矫如惊鸿,一时院中剑气飞纵,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两人的实力原只在伯仲之间,上官彦不过略占上风,待到收势站定后不觉相视一笑,都感到十分尽兴。

一番比试过后,两人到院中的亭子中稍歇,兴儿已在桌上布了茶水点心,一见两人立即送上了热毛巾。世子见他安置妥当便挥手让他退了下去,一时亭中只剩下了世子和上官彦。两人都落了座,上官彦见世子挥退左右,知他必有话要与自己说,一边用热毛巾擦拭着手脸,一边等着世子发话。上官彦感到世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世子说话,好奇地抬起了头,却发觉世子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目光里夹杂着欣赏和审视,居然还有种上官彦从未见过的动摇与挣扎。上官彦怔住。

世子见他回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咳嗽了一声掩饰,随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定了定神之后象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我来是想请你帮我去做一件事。”上官彦一直以来都觉得虽说世子当自己是朋友,可是自己在宁王府实际上形同食客,他本非喜欢寄人篱下之人,更不喜欢规矩束缚,只是除了此处又见不到叶澄。住在王府的这些日子来亦深感杨承烨雄图大志,每每见他为国事忧愁烦恼,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从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他如此说忙说道:“云轩兄有什么话只管说,你我倾盖相交,一见如故,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一定不会推辞。”他的话让世子眼中闪过一抹温暖之色,然而这温暖的神色稍纵即逝,随即又变回了平日里的冷静神色。上官彦知道这是他多年来宫廷与官场的历练中养成的习性,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以为意,反倒问道:“云轩兄要我去办什么事?”

世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道:“替我去查案!”

上官彦微一愣神,随即问道:“去查什么案?”

世子郑重道:“查两百万官银丢失一案。”

上官彦听得一惊。这件案子年前就已经发生,刑部和地方这么多人查了数月都未见什么成果,而且这乃是天字第一号大案,杨承烨居然要把这案子交给他这连捕快都不是的江湖人来办!这个忙还真是帮得有点大了。上官彦多少有点哭笑不得。

世子见他神色,猜到他心中难为,展颜一笑道:“放心,我不给你设比限,查不出来也不会打你板子的。”那时的捕快所承担的破案任务都是有时间限制的,这称之为“比限”。一般为五天一“比”,如果五天过去仍然未能破案,承办案件的捕快就要挨打,一般是打十板。还往往专打身体的一侧,留下另一侧下次再打。重大的人命案件还会三天一比。经常被打得一瘸一拐的去奔走破案。传唤被告也有期限,到时传不到庭,也是一顿“比较”。因此,捕快往往是无赖泼皮才愿意干的职业,也难怪先前上官彦碰到沈云石的时候会见到他一脸愁容了。二百万官银一案历时数月未能侦破,也不知道又把多少捕快的屁股给打烂了。上官彦心中不由得一叹。

世子见他仍旧沉吟不语,以为他不愿冒这干系,他知道此事干系太大而且凶险难测,倒也不勉强他,只是脸上未免微微露出失望的神情。上官彦回过神来瞧见他的样子,知是他误会自己不愿去查案,忙笑道:“既是如此,我少不得要替云轩兄跑这一趟。案发的邺州离凤尾帮和独龙帮的势力范围都很近,我常常经过那里,也认识不少人,可以去跟道上的朋友探听探听,江湖中人消息灵通,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世子闻言大喜过望,上官彦却似仍有未竟之语,世子见状温言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说,需要什么也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力办到。”

上官彦多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云轩兄为何想到要我去而不是燕兄?”

世子闻言一震,紧紧盯住上官彦的眼睛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真实意图。上官彦神色坦然。世子移开视线,淡淡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上官彦的眼睫毛一颤,随即笑道:“可不可以两种话都听?”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一章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上)



世子听上官彦这么说,脸上也不禁扯开了一个笑容,上官彦似乎生来就有一种让人放松的力量。世子笑了一会方才正容说道:“假话就是认识九音的人太多,他去了反而树大招风不好下手。”“那真话呢?”上官彦又问。

上官彦这句话让世子脸上残留的一点笑意都褪尽了,世子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有些沉痛地说道:“发生了太多事……私心里我真的希望我可以象你甚至是澄儿那样完全地去信任别人,但是处在我的位置上,我的任何私心可能都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甚至是很多人不能承受的代价。你能明白吗?”

上官彦无言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方廿六已经握住天下半壁江山的人,他能说些什么呢?他们本就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却偏偏被命运扯到了一起还成了朋友甚至是知己。世子见他不说话只是出神,勉强一笑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象是这红尘中的人,是这般地洒脱和淡定,让我羡慕。”

上官彦一怔,想不到自己也会被他这样的人羡慕,只得微微一笑,心里却想道:“总是河里的看着岸上的好,岂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怎知我的苦恼?眼前就现放着一个叶澄这个大难题不知该怎么解决,唉。”

世子象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一走,澄儿必定也会要跟着去找她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怕是拦也拦不住,你就……你就带她去吧。”

上官彦大吃一惊!

世子对叶澄的感情,就算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上官彦很清楚叶澄在他心中的分量。甚至比叶澄自己更清楚――只因他们爱上的都是同一个人。

世子目注着前方刚从比剑的时候折下梅枝的那棵梅花,忽然问道:“你见过皇宫吗?”

上官彦点点头道:“初到京城的时候远远地看过。”

世子的目光变得很悠远,仿佛在看着远处那看不见的宫殿,喃喃道:“王府也好,皇宫也好,都是被那么高那么长的围墙围着。多少人就老死在那方狭小的天地里,一生在算计别人和被别人算计中度过。可是澄儿,就象她的名字一样,生来就挟着山水的灵性,她不该被这深重的围墙困锁住。她应该和心爱的人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驰骋……”

“那你……”上官彦几乎不忍再问下去。

世子淡淡一笑,眼神却陷入回忆说道:“我原本是想等到澄儿十八岁回复女儿身那天的。当年太后曾与澄儿的母亲约定,在澄儿十八岁以前都不会对外宣告她的女儿身份,让她跟男孩子一样读书,习武,自由自在地长大。我已经有了两个侧妃,但一直没有立正室,其实就是在等澄儿十八岁的那一天。一直以来澄儿对我都是兄妹之情,但是假若你没有出现,我有自信能等到这兄妹之情慢慢转为男女之情的一天。偏偏澄儿却遇到了你,我第一次看见她瞧你的眼神,就知道我怕是等不到澄儿对我有男女之情的那天了。”上官彦听得面上一红。

世子却又接着说道:“一开始知道澄儿对你有情的时候,我心里不是没有怒过痛过,甚至想要杀了你。”说到此处他朝上官彦看去,却见上官彦神色湛然,要说有什么,也最多只能在他脸上找到可以称之为歉疚的表情,世子心中却又是一痛。他强按下心头的痛楚酸涩笑道:“后来我想通了。我不能给她的,你却可以给。你可以让她快乐,让她远离宫廷里那些阴暗危险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让她永远都是那个我最喜欢的澄儿。”

“你不会后悔吗?”上官彦沉默良久方才问道。

“只要她一生平安喜乐,我就不会后悔。” 杨承烨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脸上挂着笑,可是上官彦看见他的表情的时候却宁愿他哭出来。

上官彦此际在船上又想起杨承烨当时的言语神情时,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旁边叶澄却不知他心中此刻所想正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见他蹙眉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晕船?”上官彦闻言抬头,却见李诏诗也关切地看着自己,连忙收拾心情笑道:“我是南方人,从小在水上漂大的,怎么会晕船。”叶澄见他无事也放了心,又转头与李诏诗继续先前的话题。

叶澄说道:“且不管九音,李大人对这案子怎么看?”

李诏诗见问到他本职,连忙坐正了身体,叶澄虽然不让他用尊称但是他心里却始终记着叶澄的一切仪仗用度都是从的亲王世子规格,不肯失了礼数,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负责押送官银的是邺州地方上的驻军,领头的军官已经畏罪自杀,余下的人多次提审,但是都是众口一词地说当时被人在饭菜中下了药,等到醒过来已经失了官银。”叶澄听得皱眉道:“那马车呢?那几十辆马车总该多少留下些痕迹才是。”

“奇就奇在这儿了。”李诏诗点头接着说道:“那些负责押送的官兵醒来之后发觉马车甚至车上的箱子都还在,只有里边的银鞘都变成了石头,偏偏案发现场附近就只能找到他们自己留下的车辙和脚印。”(注:这里说的“银鞘”,是明清时官府解送银两的专用器具。其时官府的银两都倾铸为一个个五十两的标准大银锭。这种银锭侧面看过去是两头微微上翘的船型,从上往下望,又是两头大中间小的腰子形。这样的形状平时易于一个个银锭叠放保存,在运输时,就要使用专门的器具。取一段圆木,纵向一剖为二,在剖面上开挖凹槽,把十个银锭嵌入凹槽,再将圆木合上,外面打上三道铁箍,封上封条,就成为一个“银鞘”。每鞘十个标准银锭,正好五百两,解运和计数都很方便。银鞘可以装车,也可以用驴、骡等驮运。习惯上每一批解运称之为“一杠”,所以又称“杠解”,解往京师的俗称“王杠”。)

叶澄瞠目结舌道:“这么多银子怎么能凭空不见?莫非真是见鬼了?”

李诏诗却洒然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什么鬼怪?要有也只有贪财鬼罢了。”

叶澄咋舌道:“这么多银子要拿来做什么?这财未免也贪得太大了!”

李诏诗道:“问题就在这。上等白米一石也不过要九钱五分银子,两百万两银子就是两百多石上白米,倘若折成中白米和下白米还可以买得更多。朝廷原本就是等着这笔银子来发放去年刚刚遭过水患的北方几省的赈粮和春耕要用的种子。这几年各地灾害不断,西边又还在打仗,自从令尊过世之后朝中再没有一个将领可以如他一般镇守住西边,年年出征年年不能完胜归朝,已成了个无底洞,国库又如何经得起失去这两百万两官银的重创?倘若赈粮和春耕种子不能及时发放激起民变,剿匪和平叛所需的开支至少是赈灾开支的十倍,到时候真的是把国库掏空了只怕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劫了这笔官银的人的居心何在,实在让人心寒。”

叶澄和上官彦听得额头上直冒冷汗,他们只知道失了官银干系重大让天子震怒世子烦恼和大小官员捕快跑断腿,却不知道后面还有这么绝大的一篇文章。

“会不会有人劫了这官银拿去救济灾民?”叶澄忽地想到。她心里无论如何难以接受有人竟会这样丧心病狂劫去了上百万灾民等着救命的口粮和来年的希望。

“不大可能。”李诏诗摇头道,“官银都是把民间流通的碎银重新熔铸成五十两的一锭,上面还有官府的印记,如果要使用势必要先化开,即便是要拿去赈灾也必须先持银去购粮;无论是大规模的化银还是购粮都很容易被注意到,到目前为止刑部没有接到任何有关这笔官银出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消息,必定还在劫去的人手里。”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一章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中)



上官彦听得入神,不禁开口问道:“依李大人之见,什么人可能会打这笔官银的主意?”

李诏诗闻言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阅人无数早已看出眼前这年轻人并非凡品,又是世子特地指派与他一起南下查案的人,而且与叶澄的关系也象是极好,虽未深交却对他没有半点轻慢之心,听他如此问便答道:“通常劫银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绿林中人,但是他们一般不欲与官府为敌,劫得多半都是私镖,极少打官银的主意;另一种就是暴民了。经常大灾过后灾民流离失所无以为生便会起来造反,小则聚啸山林为寇,大则成群结队地造起反来,劫了官银也就不足为奇了。”

上官彦闻言皱眉道:“但是据我所知邺州附近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天灾,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大规模的民变。”

李诏诗闻言却没有立即就答,反倒伸手掀开窗帘看着帘子外面的流水潺潺,目光深邃难解,叶澄见他不答,辨别着他的神色问道:“李大人可是不方便说自己的猜测?”

李诏诗从帘子外收回目光,却对上叶澄那双清波荡漾的眼睛正诚挚地看着自己,心中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官场上练就的城府,坦然相告道:“实不相瞒,我并不相信这是暴民流寇或者绿林中人所为。”

“为什么?”叶澄不觉问道,上官彦的目中却有了深思之色。

“封条。”上官彦忽然说出一个词,李诏诗眼神一跳,略带惊诧地朝他看了过去,叶澄也瞧着上官彦却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上官彦垂着眼帘,看不见他眼里是什么神色,却听他问道:“案发后可有人查验过马车上残余的封条?”李诏诗点头道:“验过了。确实是起解地衙门原来的封条。”上官彦仍是垂着眼淡淡道:“封条还是原来的封条,只怕早在解送到邺州被劫之前已经被人动过手脚了吧。”

李诏诗眼中似有火花一闪,问道:“上官公子的意思是?”

上官彦索性一口气说了出来,便道:“倘若有人在封条上的浆糊未干的时候先将封条揭下来,然后将里边的银鞘掉包,再将封条依原样封上,等运银的车队到邺州的时候再制造官银被劫的假象,那自然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车辙;至于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脚印,据我所知案发当天并非雨雪天气,只要轻功练到一定火候的人都可以做到不在现场留下明显的脚印,过后再经风吹雨淋日晒,很容易就掩盖过去了。”

李诏诗听得几乎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激动道:“上官公子的猜测正与老夫不谋而合!追查此案的人几乎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失银的邺州,实际上如果确如所料,真正劫银的地点应该是官银起解的麓州!”

叶澄这才恍然大悟般说道:“难怪李大人要在这时候告丁忧回麓州的老家,暗地里我二哥却让李大人夺情暗访。妙啊!”

李诏诗捋须笑道:“宁王世子天纵英才,其实最早想清此中关节的人是他,老夫其实是受他提点方才明白过来的了。”他又转头看着上官彦说道:“不过这位上官公子只听过一遍案情便独自分析出了结果,果真是后生可畏,我朝人才辈出,可喜可贺呀,呵呵。”

上官彦倒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口中连说李大人谬赞了不过凑巧猜出而已等谦辞,叶澄却满脸喜色地看着上官彦,倒仿佛是她自己被人夸赞了一般。李诏诗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称奇,对上官彦却是越发地重视了。

叶澄却忽又攒眉道:“如果我记得不错,麓州是临川郡王的藩府所在地吧。”

李诏诗叹了口气道:“麻烦就在这。临川郡王乃是当年宁王爷平定西南之后留下管理当地诸族的,盖因当地情况特殊,加上地形复杂民风又颇彪悍,寻常的州府道都辖制不住,而前任的临川郡王曾经跟随宁王爷南征北战,战区又多在西南,对当地的情况远胜朝廷里的其他人,所以本朝虽有封而不建和异姓封王受限的惯例却仍旧封了临川郡王来管辖西南地区,传到现在已是第二代了。”

他话中的含意叶澄自然明白。以叶澄名义上的父亲兰陵公军功之显赫又有驸马头衔尚且只封到一等公,这临川郡王是何等分量自然不待明言,也难怪世子虽然猜到失官银一案与麓州有关却仍旧顾虑重重不能明目张胆地彻查了。只是此事事关社稷的安危,偏偏又不得不查。叶澄此时方才明白世子为何这些日子都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心里不免又有些难过。

李诏诗觑叶澄神色,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中间的种种错综复杂的内情,暗道这五公子年纪虽小却是一付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也怨不得世子这般疼他了。只是他却不知道这疼爱中还另有隐情罢了。一时两人无话,场面显得有些冷清。上官彦见叶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不愿见她如此,便笑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荆旱办案的事了?聊点有趣的掌故也好打发旅途寂寞。”

李诏诗也不愿意把气氛弄得太沉重,便顺着上官彦的话笑说道:“我吃了一辈子公门饭,要说也只有公门里的掌故了。”

叶澄好奇道:“公门里也有有趣的掌故?”

“多得是。”李诏诗呵呵一笑,看起来不再象是掌管天下刑谳的刑部郎中,倒象个在给孙辈说故事的慈祥祖父,“比方说长州县里有一对夫妻时常吵闹得不可开交,邻居不得安宁,就到衙门告状,还到典史衙递帖,请典史派皂隶去抓这对夫妻。知县梁廷桂的批词是:‘夫妻反目,常事;两邻首告,生事;捕衙申报,多事;本县不准,省事。’又比如《丹午笔记》记载的有一个妇女告强奸案的批词,更让人忍俊不禁。那批词是这么说的‘尔孀妇也,乃入人之室、坐人之床、饮人之酒,如是而犹得谓之强,可乎?试问阊门吊桥上,来千去万人中有一个信你的,本官便准你的。’另一件是尼姑起诉自己徒弟还俗嫁人,批词为:‘小尼姑脱却袈裟,便穿衲袄,正佛家所谓欢喜法门也!尔独何心?乃欲使之老死空门乎?尔如见猎心喜,不妨人云亦云。’”

叶澄先是听得笑倒在座上,听到后来脸上却不禁一红。李诏诗不知他是女儿身,只道他家里规矩严,不过微微一笑,上官彦却瞥见叶澄那张俏脸微红,牵浩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不由得怦然心动。李诏诗却又看得心中大奇。叶澄见状忙掩饰道:“我曾听人说起‘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猾如油’的话,却又是怎么回事?”

李诏诗闻言不禁叹道:“五公子深居王府,想不到也能听到这些话。”叶澄却暗地里吐吐舌头,不好说是自己偷跑出王府的时候在外边听来的。李诏诗便又接着道:“这话说的是书吏在衙门里的影响之大。书吏在衙门里长期‘公干’,熟悉当地的种种风俗习惯,熟悉衙门里的种种故事陋规。州县长官都是外来人,对当地情形两眼一抹黑,有的连当地话也听不懂,所以‘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衙门的实际操作,往往掌握在书吏的手中。‘强龙难斗地头蛇’,外来的长官很难斗过书吏。而且真正官清似水的也很难得,如今的官场陋规横行,一层一层搜刮下去,真正的清官如果不是家有祖产,恐怕多半都已做成‘苦行老僧’了。”

“怎么成‘苦行老僧’了?当官的不是都有俸禄吗?”上官彦不禁问道。他从来都在江湖上行走,却从未听过官场的,此时不免也觉得好奇。

李诏诗却只沉吟着没有立刻就答,反倒看了叶澄一眼,。叶澄见他神情知道他必定是顾忌到自己的身份,遂笑说道:“这官场中的种种怕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我们就在这里当作旅途中打发寂寞的闲话一说,听过也就罢了。” 李诏诗看着眼前这位宁王世子的爱弟,心里想的却是以世子对他的爱重,他将来多半也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很重要的位置,此时让他多了解些下情和官场丛弊将来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未可知。只可惜他却不知虽然叶澄得世子无比爱重是没错,却永无可能在朝议政了。李诏诗于是拣着自觉能说的慢慢地给两人解说起来。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一章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下)



却说李诏诗在客船上为叶澄和上官彦细细解说官场上的种种陋规与手段,上官彦只听得轻吁了一口气道:“我只知道江湖险恶,却想不到宦海险恶,尤胜于江湖。”

李诏诗却笑得超脱,说道:“江湖险恶却仍旧有侠士勇闯江湖锄恶扬善,官场中亦是如此,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个天下大‘义’的义字。”

上官彦忍不住击掌赞道:“李大人说的是!”

一路下来几人轮流说着官场、武林和宫廷中的掌故,旅途虽长倒也不觉得索然无味,反倒因为了解了许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觉得受益良多,不觉间已经进入了邺州地界,麓州已经遥遥在望了。李诏诗要回麓州暗中调查麓州衙门里经手官银起运事宜的人,而叶澄和上官彦则另走一路,到武林和民间去打探消息。三人这些时日相处得甚为融洽,知道分别在即,心里不免都有些沉重。

其时已近阳春三月,北方尚且还是一片肃杀清冷的景象,南方却已经开始草长莺飞、能够嗅到很清楚的春天气息了。这日三人乘坐的客船正行至一片青山绿水间,两岸都是一片新绿,看过去十分地宜人。身后那艘从京师一路同行的客船仍旧尾随在后,古时的治安并不算太好,就连去属地赴任的官员也有被强盗打劫甚至杀害的危险,当时的人们为了避免这种风险,出远门的时候总是要想法凑一支尽可能大的队伍上路,数艘客船结伴同行也是常有的事。李诏诗刑部郎中,又是出了名的好官,这名头多少让人觉得安心些,然而偏偏还真就有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的人。

李诏诗这船上的三人本来都在品茶观赏窗外的南国景致,偶尔还交谈几句,心情却都十分闲适。忽然间上官彦脸上的微笑一凝,随即和叶澄对望了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李诏诗心细如发,立即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叶澄微微一笑道:“似乎有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李大人且宽坐,不妨事的。”李诏诗神色一变,情知遇上了劫匪。他不知叶澄和上官彦两人的本事,心里不禁暗暗叫苦,心道自己倒没什么,要是这五公子有个什么闪失他可真不知该如何跟世子交待。

此时另外一艘客船上已经传来惊呼和惨叫声,李诏诗的这艘船上也传来家丁的叱喝声,正在高声报出李诏诗的名号,希望可以以此喝退劫匪。却听外头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呀嗬?还是个做官的?这年头最有钱的就是当官的,弟兄们,给我上!”顿时传来连续不断的“扑扑”声音,船身也随之摇荡起来,显是有人正在跳到船上来。

这边李诏诗见家丁弄巧成拙,顿时心急如焚,向着叶澄道:“五公子请赶紧寻个地方避避,老夫拼死也要护你周全!”却见叶澄微微一笑说道:“李大人不必惊慌。”李诏诗闻言一愣,这才发觉上官彦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舱中了,连忙凑到窗边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却见客船旁边已经停了另外一艘大船,一群都用黑巾蒙面的人正在陆续地跃上船来。上官彦孤身一人站在这群劫匪面前,脸上仍是带着他独有的懒散而又从容的微笑。李诏诗见那群劫匪个个身体粗壮,人数约莫有二十来个,领头的一个更是牛高马大,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肃杀的血腥气息,再看上官彦却是一付俊秀文弱的样子,不禁变色道:“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劫匪,上官公子一个人如何抵挡得住?。”

话音未落那帮劫匪已经挥刀朝上官彦砍去,李诏诗忍不住一声惊呼,却见上官彦手中忽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物事,手腕轻轻一翻,手中的东西就象是有了生命一般卷住了朝自己砍来的大刀,再一抖,被卷住的大刀竟然碎成数片,叮呤铛啷落了一地,顿时震住了全场。李诏诗这才看清他手上的原来是一条长鞭,鞭梢还做成了凤尾的形状,正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衬着上官彦一身白衣胜雪,看过去煞是好看。

李诏诗万没想到这一路上谈笑风生妙语如珠、一付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竟有这般能耐,叶澄却看得笑意盈盈,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自豪。领头的劫匪见了上官彦的长鞭却是神情一紧,死死盯住上官彦道:“你是凤尾帮什么人?”上官彦收鞭在手只说了三个字:“郭彦超。”李诏诗听了不禁一怔,待要开口问,却见叶澄示意他噤声,只得按下心头的疑问又朝外看去。那匪首听到“郭彦超”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却越发绷紧了,上官彦自然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以他的个性,能少一事便少一事,而且绿林中也有不少劫富济贫的豪侠义士,却不一定要赶尽杀绝了。

岂料那匪首虽然目露犹豫之色,却一咬牙道:“今日我等志在必得,就算你真是郭彦超,也最好识相点不要趟这趟混水。”上官彦目中精光一闪,说道:“这船里有什么宝物,让你们拼着得罪凤尾帮也定要取得?”那匪首闻言浑身一震,虽然隔着面巾也能感觉出上官彦这句问话让他十分紧张,上官彦的目光越发深邃了起来。那匪首见状不再与他对答,直接一挥手,身后的人便迅速地散开在上官彦身前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都要伺机杀到船舱中去,动作却是相当地整齐有序。

李诏诗看得心中不禁又紧张了起来,转头正要与叶澄说,却见叶澄伸手在腰间一摸,手中就多了一把精光四射的银剑,那剑身宽不过韭叶,却是流光溢彩,迎风一抖立即变得笔直。李诏诗素闻宁王府五公子体弱多病,不料此时连叶澄也亮出兵刃来,不由得一呆,又见叶澄示意自己远离舱门,只能依言端坐在舱中,默不作声地看着叶澄不带半点声息地持剑守在门口。

这时上官彦已在外边和劫匪交上了手。李诏诗只听见不时传来人“扑通”落水的声音和劫匪的怒喝,却始终没有听到上官彦的惊叫或是惨呼声,这才略略地放了心。再看叶澄此时脸上却是一付十分镇定的神情,手中的银剑连一丝轻颤也无,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与先前伶俐可爱的样子又是大不相同。李诏诗却又看得呆住了。

叶澄凝神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李诏诗见他这般表情,心里也不觉放松了些,不料眼前银光一闪,紧跟着便听到一声惨呼伴随着人体掉落水中的声音。李诏诗惊魂未定地循声看过去,发觉叶澄已经在他一霎眼的功夫中从船舱的一头跃到另一头出剑,此刻剑尖正在滴下血来。原来是劫匪见这一船的船头久取不下反倒渐渐落了下风,便有几个从另一条客船上潜了过来,当先往里冲的那个却被叶澄一剑刺中踢下船去。其他劫匪却未料到除了船头那名高手以外,船舱中还有一个剑术高超的人在潜伏着,相顾失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抢攻进去。

正在此时那匪首见已无取胜的希望便打了一个忽哨,所有的劫匪便都从两艘客船上撤了下来,又捞起水中尚活着的同伴,那匪首狠狠地盯了上官彦一眼,径自带人离去了。一直待在另一艘客船上的那个黑衣人在劫匪冲进他那艘船的船舱的时候不禁皱了皱眉头,有个不开眼的劫匪见他气派不俗,竟然打起了他的主意,下一刻却发现那黑衣人伸出一根拇指捺在自己的脑门上,紧跟着自己就飞了出去直接掉到了水里。剩余在船舱中打劫的匪众见状都是一惊,领头的一个仔细看了看那黑衣人的相貌,竟然大惊失色,连忙领着其他劫匪掉头去偷袭李诏诗那船,却再也不敢打这船的主意了。

那黑衣人不顾船舱里其他人惊愕的眼神,几步掠到船头往另一船看去,刚好看见船尾一个人仰面跌入水中,眉心一个细细的血洞,那黑衣人面上露出惊讶神色,旁边却有人因为见到死了人开始尖叫起来。黑衣人不耐烦地回身瞪了一眼,身后立刻安静了下来,他转头再去看另一船上的情形,却见上官彦似有若无地朝这边看了一眼,黑衣人心中一震,连忙从船头向后退开,心里却暗道怎会在此处遇到这个人。

外边那些半道杀出的劫匪却是渐渐去得远了,船舱中的乘客回过魂来之后,忍不住纷纷又议论起来。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二章 一剑能成万户候 (上)



经历过了客船上的那次遇险之后,叶澄和上官彦说什么也不肯在半道上和李诏诗分手了,坚持要护送他到麓州。那里是临川郡王的藩府所在地,又有藩军驻扎,治安比起其他地方来自然要好得了。李诏诗推却不得,只得由他们送到麓州,一路上却未再遇到什么惊险。

李诏诗官至刑部郎中,他家世代书香门第,在当地也可算望族。虽说李诏诗只是个五品官,但是他青天之名满天下且又是宁王世子的得力干将,此番丁忧回家,在麓州也就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客船还未靠岸,就已经有一群地方官和当地的士绅早得了信候在了码头上,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说话,远远地瞧见客船来了顿时一齐拥到了岸边。叶澄见状不由得笑道:“李大人真受家乡人爱戴啊。”李诏诗闻言却摇头道:“哪里谈得上什么爱戴不爱戴。我现正兼管着刑部包括麓州在内的好几个司的刑谳,所谓现官不如现管,加上蒙世子不弃时常交付些案子给我办,说起来还是沾了世子的光了。”

叶澄和上官彦一路护送李诏诗到了麓州,他们暂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打探方向,又不欲宣扬自己的身份,两人索性稍作易容扮作了李诏诗的跟班。上官彦化名郭彦,叶澄化名小叶,一左一右地跟在李诏诗身侧搀扶着他下了船。李诏诗下船后立定,定睛一看码头上领头迎接的居然是当地的臬司衙门的长官按察使徐云程,身后还跟着经历、知事等一干大大小小的臬司衙门的官儿。提刑按察使每省不过设一人,掌一剩壕法、刑狱、监察、驿传,是地方上总督、巡抚以外权位次于承宣布政使的大员,却是正三品,比李诏诗还高出两品。李诏诗见状忙按品秩行礼,却被徐云程一手挽住,口中笑道:“道衡(李诏诗的字)兄何时也闹起这些虚礼来了,你我本是同乡,又是同科进士,道衡兄在京为官多年不得见,却让愚兄想念得紧。”

叶澄和上官彦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想:“这人好酸!”李诏诗却是对官场中的这套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由得徐云程一团亲热地拉着自己往人堆里行去,叶澄和上官彦有前车之鉴,唯恐有人趁着人多行刺,都暗运内劲将众人与李诏诗隔出一个小小的距离。徐云程回身看了叶澄和上官彦一眼,目光闪动,说道:“道衡兄何时有了两个这么得力的随从?”李诏诗神色不变笑道:“他两人是我担心路途遥远特地在京里请的护卫,并非我的随从。实不相瞒,前日在邺州就曾遇到匪患,如果不是他们二位,只怕鹏举兄(徐云程的字)就见不到我喽。”徐云程讶然道:“邺州距离麓州藩府不过百余里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有狂徒敢拦路打劫?”李诏诗含笑不语,徐云程仿佛这才想到就在这藩府附近同样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将两百万两官银生生劫去,面露尴尬之色。叶澄和上官彦不禁都在肚里暗笑,李诏诗却象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仍旧和徐云程谈笑风生。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步出了码头,码头外地方官和士绅们的轿子马车侯了一片,李诏诗见状忙转身说道:“各位的盛情诏诗感激不尽,不敢再劳烦各位相送,请都早些回府歇息吧。”徐云程见他如此说也点了点头说道:“李大人已经接到了,大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其他人都唯徐云程马首是瞻,闻言纷纷辞去,霎时间走了个干净,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徐云程却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拉着李诏诗朝一辆马车走去,口中说道:“我在醉仙楼定了一桌酒席给你接风,那里的酸汤鱼配上陈年的花雕,那可真是一绝,在京城也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味儿!”李诏诗闻言忙止了步,正色道:“鹏举兄亲来码头相迎,诏诗已是受宠若惊,怎能让鹏举兄再破费?”徐云程见他停步不走,忙又一把拉了他上马车说道:“我虽不是贪官墨吏,一桌酒席还是请得起的。”

李诏诗有些为难地看了叶澄和上官彦一眼,叶澄忙趋前一步说道:“大人和徐大人尽管先行一步,我和小郭自会在后边跟着伺候。”徐云程见李诏诗犹豫不决,遂笑说道:“两位护卫一路护送李大人舟车劳顿,也一起上车来去尝尝那酸汤鱼吧。”李诏诗闻言忙点头道:“如此甚好。”叶澄和上官彦便依言也上了马车。

叶澄是第一次来到西南地界,忍不住频频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一路上随处可见的是各个民族迥然各异的服饰装扮。色彩或艳丽、斑斓,或凝重端庄;有的饰物繁多,走起路来叮当之声清脆悦耳,有的则零星点缀,举手投足间透露着简朴大方,让叶澄觉得十分新鲜。进到麓州城里,发觉房舍道路井然有序,街市上熙来攘往,与先前假想的西南边陲的蛮荒景象大不相同,不觉心中暗赞临川郡王治理有方。

不多时马车来到一处酒楼前停下,看门面倒也不觉得特别,只门上悬着的牌匾上的“醉仙楼”三个字潇洒遒劲,力透纸背,令人精神一振。门上的小二眼尖,一眼瞅见是本地的臬司大人到了,早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热络上来迎客,又见臬司大人身后的几位都在端详那牌匾,忙一边引路一边奉承道:“这几位爷好眼力,一来就看出这几个字不凡!”

“这牌匾上的字是何人所书?”叶澄好奇地问道。这话显然问到了小二的得意处,只见他脸上放光语带自豪地说道:“是前代的临川王爷尝了小店的酸汤鱼和花雕酒之后赞不绝口,当众赐名题字!”此时众人已经跨入酒楼,一股酸辣的鲜香混着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不由得都食指大动。这边徐云程定的酒席早已备下,一见客到忙有人上前来引着众人到楼上的雅间。一上楼便觉比楼下安静了许多,连在一边伺候的堂倌看起来都格外地整齐干净。引路的堂倌将人领到“清风阁”前便躬身退开,叶澄和上官彦看了门口静立着的四个人时心里都是一突,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李诏诗,暗防有变。

徐云程脸上的笑容一敛露出恭谨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卑职提刑按察使徐云程、刑部郎中李诏诗求见。”清风阁里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两位大人请进吧。”门口立着的那四人各往左右一站让出一条路来,李诏诗听见那声音却是一惊,叶澄和上官彦不明就里,只得静观其变。正要随着徐、李二人一并入内却被门口的四人伸手拦下,叶澄眼神一沉,正待要发作,却听清风阁里方才的那个声音说道:“既然是和两位大人同来的,就一起进来吧,不妨事。”门口的四人这才把手放下让叶澄和上官彦进去。

叶澄和上官彦一入清风阁便看见李诏诗和徐云程如对大宾地分坐在两侧,中间坐着的却是一个清俊的青年,神情十分温和,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方才发话的必定是这青年了。

上官彦一见到这青年,居然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在心里回想搜寻之际,便听见李诏诗说道:“这位就是临川郡王,还不过来给王爷见礼?”上官彦一惊,却见叶澄已经上前见礼,他们本是一同扮作李诏诗的护卫,上官彦见状忙跟着叶澄一同施礼。临川郡王却抬了抬手道:“免了免了。今日来的都是客,请一同上座吧。”却是很平易近人的样子。见李诏诗点头,叶澄和上官彦这才在末座坐下了。

临川郡王拍了拍手,早有在外侯命的人把酒菜流水价端了上来。郡王举杯笑道:“今日不谈公事,只管替李大人接风洗尘。李大人清正廉洁断案如神,苏某钦慕已久,先干一杯略表敬意。”率先浮了一大白。徐云程李诏诗见状连忙陪饮一杯,上官彦也端起了酒杯,却不禁有些担心地朝叶澄看过去,结果见她若无其事地将一杯花雕都喝了下去,发觉上官彦看着她还笑了笑。上官彦这才放了心,仰头把自己的那杯酒也喝了下去。一时间觥筹交错,酒香菜好,众人都吃得十分尽兴。那陈年花雕后劲甚足,郡王又殷勤劝酒,酒过三巡之后李诏诗和徐云程都有些面酣耳热,只有上官彦本就善饮且内力深厚,加之又易了容,仍旧是面不改色,最奇的是叶澄虽也没比他们少喝,居然看起来也是眼神清明没有丝毫醉意。郡王不由得讶然道:“两位护卫好酒量!” 李诏诗和徐云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上官彦从来不知叶澄如此海量,心里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宴罢,临川郡王又安排人手仍旧用马车送李诏诗一行回李府去。上了马车,上官彦见周围再无闲杂人等,忍不住悄悄问叶澄道:“你的酒量怎的这么好?”叶澄笑着举起左手的衣袖,上官彦仔细看去发觉里边竟贴着一个薄薄的牛皮袋子,叶澄垂下衣袖,那里边便倾出水来,闻着正是陈年花雕的味道。上官彦一见忍不住失笑,摇着头道:“这么淘气的东西亏你想得出来,还随身带着。” 叶澄挠了挠头道:“二哥老是让人熬无数的补药给我,还叮嘱他们一定要看着我喝完。实在没办法才琢磨出了这个玩意。”李诏诗闻言不禁叹道:“难得世子一片苦心。”上官彦听得楞了一愣,眼角却瞥见叶澄转过头来偷偷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二章 一剑能成万户候 (中)



数日后的深夜,李府。

门上正在打盹的家丁浑然未觉一条黑色的人影已轻烟般的越过了李府的墙头。那黑影象是已经对李府的情况很熟悉,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仍旧很快地找到了李诏诗的卧房。虽然李诏诗回乡以来一直闭门守孝,然而对于他身后的集团来说,李诏诗这样的一个人一直在麓州待着实在太过危险,而他就是专用来铲除这种危险的一把利刃。

他一直是个很谨慎的人,不但谨慎,而且仔细,喜欢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他的武功或许不是最好,但是他的谨慎与仔细却让他比这行里很多比他武功好的人都活得久,而且活得好。

他从京城开始一路尾随着李诏诗一行,而李诏诗身边的那两个护卫是他眼下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不能动的。不过他早已打探清楚,那两个护卫前日已经离开了李府回京,他甚至亲眼看着那两个护卫上了北上的船只。现在守卫李府的不过是些寻常的家丁护院,而他有把握在被他们发现之前就把任务完成。

他的任务就是杀人。

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他和其他许多跟他一样被人从街头甚至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孩子一起学习各种各样杀人的方法。那一天他们每个人都被带到库房里,挑选一件自己用的最趁手的兵器,然后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开始捉对厮杀,活下来的人再和剩下的人捉对厮杀,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个人胜出。除了裁判,最后就只有那个人才可以活着走出那个房间。这样的厮杀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只要年龄够了的都会被投入这个残酷的竞赛。

他记得第一次参加这个竞赛的时候,有的人痛哭流涕,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甚至开始号召其他的人都放下兵器一起冲出去。这样的人马上就被裁判击毙,对手轮空直接进入下一轮的争夺。他自己的第一个对手是平日里和他睡在一条大炕上的伙伴,交情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一起练武的时候武功甚至比他还好那么一点点。那个孩子被推上来和他对阵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只是那么一下,他操起刀,一刀就斫了过去。胜负立分。生死立判。

原本他们就是被人遗弃的族群,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生死。对于他来说,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本身。他不想死,所以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他选择了杀人。

那一天他杀红了眼,他那股疯狂的狠劲让很多对手一看到他的眼睛就吓得呆住了,所以最后他成为了那个走出房间的人。他一走出那个房间就开始呕吐,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从那以后,他杀的人越来越多,多到连他自己都忘了,多得让杀人这件事情已经变得和吃饭睡觉一样的程序化。手起刀落,手法专业得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更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既没有兴奋,也没有难过,连喜欢或者厌恶都谈不上。

他只是活着。

在这世上,很多人都在杀人。只不过有人的刀看得见,有人的刀看不见。有的人杀了人要抵命,有的人杀了人却收钱,还有的人踏着万千尸骨功成名就,一剑能成万户侯。

他知道李诏诗是清官,好官,平日里他或许还会象其他人一样对着这样的清官、好官笑一笑,给他们让让路,甚至还竖起大拇指夸上一夸。只是当他们也成为他们的任务的时候,在他心里他们就和别的任务没有什么区别了。他觉得敬业也是一种美德,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还可以坚持的通常意义上的美德之一。

于是他一如既往地敬业地摸清楚了李府内的地形和其他情况,做足了一起行动前的准备工作之后才选中了那两个护卫离去的今天动手,再晚动手则怕又生变故。

李诏诗每天都睡得很晚,要一直在书房里待到二更时分才会回到卧房。也许是因为问心无愧的缘故,虽然案牍劳神,但是李诏诗入睡却总是很快,这一点实在比他以前看到过的很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要有福气得多。他准时在往常李诏诗入睡的时候到来,果然他书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卧房里传来隐隐的鼾声。他知道李诏诗已经睡熟了。

他抽出自己惯用的那把薄如蝉翼的刀,他用这把刀杀人,被杀的人只会感觉到很少的痛苦,而且以他的手法可以做到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伤口,就象是心疾发作死去一般。他将薄刀从门缝中插了进去,无声地削断了门闩再推开门,却又没有让门闩坠地发出声响,动作轻巧纯熟已极。他靠近李诏诗的床边暗中认准了李诏诗心脏的位置一刀刺下去的时候,心里居然兴起了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也许该是自己离开这个圈子的时候了?他们会给自己急流勇退的机会吗?以前退休的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又在干什么呢?

虽然脑子里不停地转着这许多念头,他的手下却一点也没有耽误。这么多年下来,他就算在睡梦中也能准确无误地拔刀刺入别人的心脏。这次也一样。

然而刀刺中心脏的一瞬间他立刻知道不对。没有熟悉的刀被肌肉夹紧的感觉,也没有轻微的内部破裂的声音,反倒象是刺在了棉絮上一样。

他发现自己真的把刀刺在了棉絮上,下一刻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刀抽了出来。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十三岁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憎恨这种软弱的感觉,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了自己的战栗,转过身来面对着屋子里一直都在但他直到此刻才发现的另外一人。

“你用刀?”那人问道。

他只好点了点头。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是他想那人一定可以看见。那人既然问出这句话,后面多半还要跟着再说些其他的话,而他在那人开口说话的一刻已经认准了他的方位,点头的一瞬间就如被惊起的野兔一般弹射了过去,只不过他不是要做那被猎捕的野兔,而是要做那杀兔的猎人,所以他扑过去的同时已经挥刀砍了下去。

这一刀已经是他毕生武功的精华之凝聚。干净,洗练,更带着一股充沛无匹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上官彦此时若在,必定会忍不住叹息这一刀的杀气之壮阔之猛烈犹在当日叶澄一举格杀朱雀门多名刺客的那一剑之上。

此时屋里另外一人的眼睛也亮了。虽然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人眼中乍放的光芒。那是欣赏与赞叹的光芒,可是他的心却忽然沉了下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也由衷地希望在这里的不是那个人。

但是显然今天不是他的吉日,他甚至有些后悔出门前没有多看一眼皇历。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片辉煌夺目的刀光,瞬间就绞碎了由他的刀编织成的杀气的网,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方傲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哑着嗓子问出一句。

对方却仿佛有些惊讶,默了一默,再开口却只说了三个字:“动手吧!”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二章 一剑能成万户候 (下)



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方傲云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李诏诗的卧房里,他这一问,等于判了自己的死刑――如果方傲云一定要他死的话。当世用刀的人里,方傲云绝对可以排进前五,甚至是前三;而他自己,最好的估计也在前十名以外。对于自己的实力,他从不妄自菲薄。他很明白自己在方傲云面前没有胜算。

尽管如此他却丝毫没有束手待毙的准备。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实力之外决定胜负的还有太多因素,比如运气,比如心态,甚至是环境。此时他既不占天时,也不占地利,那么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抛掉了手中那把闪亮的蝉翼薄刀,却从腰后抽出一把黑沉沉的缅刀来。

他凝视着手中黑色的缅刀,问道:“你知道我用这把刀杀过多少人吗?”

方傲云摇头。

他轻抚着黑色的刀身,象是说给方傲云,又象是说给自己听,“我用地上那把刀一共杀过一百九十八个人,每一个都是声名卓著的武林高手,或是手握重权的达官显贵,至不济也是富甲一方的士绅名流。”方傲云静静地听他说着,脸上露出肃穆之色。他却全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而我手上这把刀,只被用来杀过九个人。但是这九个人中的每一个,武功都比我高!”

方傲云眉毛一剔,问道:“所以你要用这把刀来对付我?”

他点头道:“对。”

方傲云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多谢。”

他又道:“我的名字叫顾飞烟。一顾倾城的顾,一飞冲天的飞和大漠孤烟直的烟。”

方傲云动容道:“浮云山庄排名第三的顾飞烟?”

他点头道:“正是。”

两人便不再说话,都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和对方手里的刀。

卧房对面的走廊上李诏诗正在用忧虑的目光看着那扇此时已经被关上的房门。究竟谁能最后走出这房门?

远处客船上的上官彦忽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朝麓州的方向望去,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知道自己把方傲云叫来保护李诏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还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他只知道当自己向方傲云发出求援的信号的时候,方傲云二话不说就从独龙帮总舵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根本没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也没有提起独龙帮现在是否又有什么难以解决的烦心事,反倒是在见过了叶澄之后私下里问他道:“为了她卷入这么险恶的政局,就算是你也随时可能会粉身碎骨。真的值得吗?你可要想清楚了。”“情到深处无怨尤。”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了这么一句,那时心里却是想起了杨承烨,想起了那双同时充满了痛苦与欣慰的眼睛。方傲云听他这么说,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笑道:“我想不到居然还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不禁苦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倘若一年之前你说我也会如同你爱盈盈一般地爱上另一个人,只怕我还会笑你。”

睡梦中的叶澄动了动,象是感应到了他的动作与不安,却没有立即睁开眼睛,显然还在梦境与现实间挣扎。他转身来到叶澄旁边,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白皙细嫩的脸颊,柔声道:“没事,好好睡吧。”叶澄的脸上露出一丝恬淡的微笑,没有再挣动。上官彦看着她恬美的睡容,心中涌起柔情万千,却又是百感交集,后来终于也抵抗不住连日来的疲乏劳顿,沉沉睡了过去。

天,很快就要亮了。李诏诗卧室的房门终于打开,李诏诗紧张万分地盯着就要走出来的人。终于他看见了一脸疲倦的方傲云。方傲云脸上的表情却很奇怪,丝毫不见胜利的喜悦,细看去反倒觉得有种莫名的悲哀。李诏诗却什么也没有问。他知道这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才会懂的感情,而他只要能见到上官彦的朋友平安无事,就已经足够了。他默不作声地目注着方傲云朝远处的某个方向喃喃道:“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

江南某地。春已来到。

江南的春天是温润的。空气里饱含着水分和花草的清香,那淡淡飘飞的柳絮,那被人声马蹄惊起翩飞的燕子,无不让人兴起一种轻快婉转的情怀。而这里的人,尤其是女子,也多象这里的气候一般明媚温润,都说着优美柔和的吴侬软语,听得人心里都不禁跟着温柔了起来。

江南的诗人多,擅音律的人也极多。苏州的评弹,水乡的丝竹,无一不让人感受到那方柔水温土的明净与灵秀,文人雅士中精擅音律的就更多了,往往还词曲结合互相酬唱,几股力量合力造就的吴文化堪称一时之盛。

山明水秀的地方,一缕琴音正飘过水面,闻之令人忘俗。操琴的人也和他的琴音一般清雅出尘,在这烟波水阁之上直如谪仙。一曲奏罢,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道:“高山流水不过如此,果然好琴艺。我曾听过轻虹一曲,以为已是人间极品,和你方才所奏的相比,却又是远远不及。”操琴之人洒然一笑道:“轻虹的琴艺本就是跟我学的,她于琴之一道的悟性甚高,假以时日,她未必不会超越我的技艺。”身后那人却摇头道:“琴道犹如武道,后天的修习固然重要,先天的灵慧却是无法靠练习得来的。轻虹的悟性是不错,但若是要超越你,只怕不是时日的问题。我只奇怪一件事。”操琴之人眉毛一挑道:“居然还有能令燕九音觉得奇怪的事情?”他身后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凭栏远眺着对面的湖光山色,风姿却是秀雅至极,犹在操琴者之上,正是宁王府总管燕九音。

燕九音淡淡道:“我只奇怪浮云公子胸中的欲念之多之强,遍数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望你项背,为何却仍能奏出这样出世的琴音。”

操琴的浮云公子路湛闻言大笑道:“俗到极处便是雅到极至。我的欲念虽然又多又强,但是我从来都对自己很坦白,也很坦然。不过身随意动,我的入世就是出世,出世也就是入世了。”

燕九音听了他的话,默了一会道:“这么说的话,你和上官彦倒是很象。”

路湛听到上官彦的名字怔了一怔,脸上却收起了方才的轻松神情,手边拨动了琴弦半晌方道:“其实我是真的很想交他这个朋友。”

燕九音点头道:“他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是个很不错的人。”

路湛却又叹道:“只可惜这个很有意思又很不错的人现在正赶来和我们作对,派去刺杀李诏诗的飞烟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回报,很有可能是上官彦的朋友方傲云的手笔。想不到杨承烨竟能让他卖命到这种地步。”

燕九音眼睛里针尖般的光芒一闪而过,却没有再说什么。路湛又问道:“杨承烨如何肯放你来江南?莫非是对你起了疑心?”

燕九音道:“吴善祥在邺州什么也没有查到,李诏诗这一路也没有什么进展,我这个时候申请南下查案,他自然是要准的。这案子查了这么久没有结果,以他的心气,就算别人不说什么闲话也是断断难以就此罢手的。何况现在朝野的流言满天飞,我看他是打定主意要一查到底了。”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交差?”路湛饶有兴味地看着燕九音问道。

燕九音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路湛道:“这就要看郡王爷你的意思了。”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三章 青山尽解招人醉 (上)



路湛看着燕九音,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燕九音的神情却始终是淡淡的,并未在他逼人的注视下有任何变化。路湛的眼神却渐渐柔和起来,问道:“九音你跟我有十年了吧?”

燕九音的眼神也变得温暖起来,说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算起已经是十年零三个月又六天了。”

路湛点了点头道:“还是你记得清楚。那是刚把你从宁古塔接来的时候吧。”

他的话让燕九音的眼神仿佛倒映着足下的水面一般轻轻地波动起来,路湛很清楚无论何时“宁古塔”这三个字总能让向来在人前平静无波的燕九音的眼神动荡起来,只因那里实在有着太多让他不堪回首的往事。燕九音显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动荡,垂下眼转头去看别处。路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声调不变地问道:“你还记得你那时候说过的话吗?”

燕九音转向另一边的脸上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只听他语声坚定说道:“当然记得。你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必助你得此天下!”

路湛却低头去校那古琴的弦,口中却说道:“我当然也记得我自己说过的话。你若我助我得这天下,我便让你实现你的愿望。只是你的愿望,没有改变吧?”

语声虽轻,却让燕九音浑身一颤霍地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路湛,路湛平静地伸手试了几个琴音。燕九音的脸上有片刻失去了血色,随即又很快地恢复了正常,冷冷道:“当然没有变。”

路湛轻轻一笑道:“那就好。”随即又肃容道:“等我夺得了天下,一定替你报那灭门之仇,还你何氏一门一个公道!”

燕九音的脸白得就象是透明了一般,点头道:“一言为定!”

杭州城内。西湖边。

北宋时苏东坡十分迷恋杭州的山水,曾经说过“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更写下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样的绝妙佳句。他担任杭州太守的时候,发现西湖长久不治,湖泥淤塞,葑草芜蔓,就决心要学唐朝诗人白居易,疏浚西湖,为杭州人做件好事。他命人将疏浚出来的葑草湖泥堆放在北山与南山之间筑成了七段长堤,段与段间留了六处水道,后来又在水道上造了六顶吊桥。平时吊桥拉起,让里外湖的船只往来通行,早晚把吊桥放下,让两岸乡亲通行。长堤两边还种上桃树和柳树,一来保护堤岸,二来春天桃红柳绿,为西湖增添了一道妩媚的风景。后人为怀念东坡太守浚湖筑堤的政绩,就将这条南北长堤称为苏堤。春日之晨,六桥烟柳笼纱,几声莺啼,报道苏堤春早,有民谣唱道:“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流传后世为人所称道的“西湖十景”中的著名的“苏堤春晓”因此而得名。南宋时,“苏堤春晓”更是被列为西湖十景之首。

此时西湖边上最有名的“东坡酒楼”楼上的雅间里,店小二正给客人说着西湖的典故。雅间里的两位客人一位约莫二十出头,另一位则更小,看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此时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入神地听着小二说故事。

有这样忠实的听众,小二更来了精神,一边布菜一边说道:“这道‘五柳鱼’又名‘东坡鱼’味道鲜美,喷香诱人,也是本店的一道名菜。”他却又卖个关子,故意不往下说了。

年纪较小的那位客人果然问道:“为什么又叫‘东坡鱼’?和苏东坡又有什么关系么?”

小二呵呵一笑道:“小公子真聪明。相传东坡太守不仅是一个大文豪,更是一位美食家。据说有一次,他让厨师做道鱼肴开开鲜。厨师送来后,只见热腾腾、香喷喷,鱼身上刀痕如柳。东坡食欲大开,正欲举筷子品尝,忽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原来是好友佛印和尚来了。东坡心想:‘好个赶饭的和尚,我偏不让你吃,看怎么办?’于是顺手将这盘鱼搁到书架上去了。佛印和尚其实早已看见,心想:你藏得再好,我也要叫你拿出来。”东坡笑嘻嘻地招呼佛印坐下,问道:‘大和尚不在寺院,到此有何见教?’佛印答道:‘小弟今日特来请教一个字?’‘何字?’ ‘姓苏的‘苏’怎么写?’苏东坡知道佛印学问好,这里面一定有名堂,便装着认真地回答:‘‘苏’字上面是个草字头,下边左是‘鱼’,右是‘禾’字。’佛印又问:‘草头下面左边是‘禾’右边是‘鱼’呢? ’‘那还念‘苏’啊。’ ‘那么鱼搁在草头上边呢?”苏东坡急忙说:‘那可不行。’佛印哈哈大笑说:“那就把鱼拿下来吧。”苏东坡这才恍然大悟,佛樱旱来说去还要吃他的那盘五柳鱼。

后来有一次,佛印听说苏东坡要来,就照样蒸了一盘五柳鱼,心想上次你开我玩笑,今日我也难难你。于是就顺手将鱼放在旁边的罄里。不料苏东坡早已看见,只是装着不知道。说道:‘有件事请教:我想写副对联,谁知写好了上联,下联一时想不出好句子。佛印问:‘不知上联是什么?’苏东坡回答说:“上联是‘向阳门第春常在’。’佛印不知道苏东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几乎不加思索地说:‘下联乃‘积善人家庆有余’。’苏东坡听完,佯装惊叹道:‘高才,高才!原来你罄(庆)里有鱼(余)呀!快拿出来一同分享吧。’佛印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上了苏东坡的当。但他还想戏弄一下苏东坡,一看,一条清蒸的西湖鲜鱼,身上划了五刀。便笑咪咪地说:‘五柳鱼呗,这条‘五柳鱼’算给你‘钓’到了,不如叫‘东坡鱼’算了。’从此以后,人们把“五柳鱼”又叫“东坡鱼”,而且这道西湖名菜名气也越来越大,一直流传到今天。”

年纪较小的客人直听得拍案叫绝,拊掌而笑,连小二触他忌讳管他叫“小公子”也顾不上计较了。年纪稍大的那位客人见他如此开心,只是在一旁微笑。那小二口里说着典故,手下可一点也不慢,不一会就摆满了一桌的菜。什么“西湖莼菜汤”,“龙井虾仁”,“叫化童鸡”,“宋嫂鱼羹”,“干炸响铃”应有尽有,简直把杭州的名菜一网打尽,直看得那位年龄稍幼的客人直咽口水一脸馋相。旁边那位客人见状不禁失笑道:“点了这么多菜,我们两个人如何吃得了?” 年龄稍幼的客人听他这么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二哥常说我是眼大肚小,每次一看见什么新奇菜式就忍不住要一试。他历来是嫌我吃得不够的,也就由得我去尝鲜。日子一长就养成这毛病了。”旁边那位闻言叹道:“果然又是他惯的你。你点的这一桌菜,抵得上寻常人家半月的花销还多了。”年纪较小的那位客人听他这么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讪讪的神色。

那小二见状忙打圆场道:“这位小公子生得粉雕玉琢的,也怨不得家里大人疼怜,就连我都是越看越爱,还以为自己见着了观音菩萨座前的金童子呢!”年纪较大的那位客人听小二这么说,也不说什么,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被称作金童的那位小客人。那位却立刻红了脸,肌肤却是欺霜胜雪,那小二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那位小客人见小二呆楞楞地看着自己,更加面红耳赤,等菜肴上齐了便忙赶了他出去。待到那小二出去之后另外那位客人终于笑出声来,说道:“这可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他只当自己看见了观音座前的金童,岂料见着的却是玉女,哈哈!”不消说,这两位正是结伴出行的上官彦与叶澄了,却是因着上官彦在江湖上几经周折打听传国玉玺的消息一路追踪到了杭州。

叶澄听上官彦打趣自己,又羞又恼,但听他夸自己是玉女,心里又有几分高兴,她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对她多是毕恭毕敬或者娇宠爱护,就算是世子也从不曾与她这般调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咬住了下唇不说话,却不知自己的神态已是娇俏至极,哪里还有半分男子模样?上官彦想起半年多前见她尚是一付小男孩的样子,此时却如同芙蓉初绽,渐渐带出绝世的风情来,不由得暗自欢喜;欣赏了一会,终是不忍见她尴尬难为,遂说道:“既然已经点了这么多,就尽力多吃点吧。这些日子奔波劳碌,看着你倒象是又瘦了些。”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叶澄这才挨着桌子坐了,见他说自己瘦了,却摇头道:“这些日子我吃得饱睡得好,哪里就瘦了?倒是你总是留意着周围有没有危险,晚上也睡不踏实,才是真瘦了。”说罢端起盘子,将桌上的每一样菜都仔细地拣了最好的部分夹在盘子里,又将那盘子递给上官彦。她虽在皇家长大,但是经历特殊,并没有皇族中人常有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做派,却是个性情中人,只知道喜欢一个人便全心全意地待他好,然而厌憎一个人的时候也绝不肯虚与委蛇稍假辞色。因此世子虽然疼她入骨却深深明白她这样的性情并不适合在宫廷中生存,反倒成就了上官彦的一段情意,这却又是他话了。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三章 青山尽解招人醉 (中)



会过酒帐出来,两人便沿着小二极力赞扬的苏堤缓缓而行。此时正是苏堤上景致最盛的阳春天气,一路上杨柳夹岸,艳桃灼灼,更有湖波如镜,映照倩影,无限柔情,果然是十分的好景致。轻风徐徐吹来,柳丝舒卷飘忽,二人置身堤上,只觉西湖烟波摇漾,风情万种,却是景不醉人人已先自醉了。

二人一路行到断桥,触景生情都想起了白蛇与许仙的故事。叶澄伫立在断桥上往西眺望孤山一带楼台上下,想起自己听过的越剧《白蛇传》中白娘子唱的戏文,“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只是默默地出神。她情窦初开并不知恋爱中人容易伤春悲秋患得患失乃是人之常情,只觉得自己认识上官彦以后常常心情纷乱,一时欢喜,一时却又恼怒,竟不能自主,又想起师傅常说练武之人最忌心浮气燥,否则极易走火入魔,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上官彦原本阅历颇丰,又有与妹妹多年相处的经验,却是十分明了她这个年纪会有的情绪波动,知道少女情怀美丽却又易碎,需要十二分的小心与呵护方能渐渐成熟,转变为从容释放的绝代芳华。

上官彦觑着叶澄神情笑道:“不知夏天的时候这里的荷花比起你家里的又如何?”叶澄闻言果然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我家的比不上这里的吧。纵有这花,也难有这水,更难有这样的景来衬托了。”

上官彦点点头正要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前头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有人大声说道:“花魁出来了!花魁出来了!”叶澄和上官彦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日大明湖的旧事,心里都道:“又来?”他二人正是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时候,自然不会再去凑这份热闹,正待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道:“前面的可是上官公子?”

上官彦闻言微带诧异地转过身来,想不到在这里也遇到认识自己的人,一看见叫祝蝴的人脸上的诧异之色更甚。居然是方逐阳!

上官彦心里多少有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原本杨承烨就嘱托他从打听浮云山庄这方面入手,偏偏浮云山庄的人个个行踪飘忽不定,他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的来回了一趟,几乎动用了自己江湖上所有的人脉也没有打听出个确切的消息,反倒听说了更多关于浮云山庄的传说。大多数传说都是讲述浮云山庄做下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又无人知其真正的来历,这样的传说唯一的用处只是让上官彦已经很疼的头更加地疼了一些而已。叶澄说上官彦自己近来瘦了不少,倒的确是实情。

比起数月前在京城的酒馆里相遇的时候,方逐阳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不同。当日上官彦是见他一头雨水一身狼狈地从外面闯进来的,那时给人的感觉也是年轻毛躁得很,怎么看都象是路湛的仆从,而今天的他却很有浮云山庄排名第四的逐日公子应有的气派。一袭合体的宝蓝色长衫衬出他颀长的身形,加上他脸上爽朗阳刚的气息,站在人群里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上官彦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路湛――那个清雅出尘却又满腹豪情一身才干的人。他已经隐约地感到了他与路湛之间可能会有的对立,想起当日路湛为他不惜动用“芙蓉晶”的往事,心中不免黯然。

方逐阳却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思,排开争看花魁的众人挤了过来,口中连连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上官彦忍不住笑了,方逐阳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无论谁见了他心情都很难不好起来。叶澄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方逐阳,一双大眼珠子在上官彦和方逐阳身上来回转个不停,模样甚是逗人。方逐阳也注意到了上官彦身旁的叶澄,也是好奇地打量个不停。上官彦见他们大眼对小眼互相瞧个不休,觉得煞是有趣,两人却又齐齐地将眼睛转到了他身上,等着他介绍。

上官彦咳了一声掩去就要泛滥的笑意,替他两个介绍道:“这位是天山派的叶澄,这位是浮云山庄逐日公子方逐阳。”他说叶澄是天山派的弟子倒也不是假话,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叶澄和他目前的关系则更是实情了。

“叫我小叶就成了!” “叫我小方就成了!”两人竟然异口同声说道,说完又互相看了一眼,倒象是一对双生儿一般整齐。上官彦再也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叶澄和方逐阳两人更是大兴惺惺相惜之感,瞧那样子倒象是恨不得当场就换过八字拜了把子。上官彦看到他们这样子心中却悚然一惊,省起了目前和浮云山庄仍是敌我不明,尤其考虑到叶澄的身份,并不宜和对方太过亲近,于是又咳了一声唤回另外两人的注意力之后问道:“方公子……小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逐阳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居然连这动作也跟叶澄一模一样,又尴尬地笑了笑这才说道:“我听说西湖的花魁寒玉姑娘要比试……那个,招亲,刚好路过觉得好奇就过来看看。”

“真的只是看看而已!”方逐阳见叶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忙澄清。谁知叶澄却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他一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看你这年纪也差不多该娶媳妇了。”方逐阳顿时满脸飞红,百口莫辩,嗫喏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上官彦勉强压抑下暴笑的冲动,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噙了一丝笑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去看看那比试好了,就当是开开眼。”叶澄闻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象是要看出他的真意,上官彦连忙正容以示自己决不是对那花魁有意思,纯粹只是为了给方逐阳一个台阶下而已。叶澄瞧不出什么毛病,点头答应了,方逐阳却是一付如蒙大赦感激不尽的表情。

这时前面的人群开始鼓噪起来,到底都是年轻人,不但方逐阳,叶澄和上官彦也都觉得好奇,方才还要转身就走,这会看方逐阳这么热衷,也不禁想要见识见识这西湖的花魁了。三人暗运内劲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占了个好位置,却见最前面的位置早已被人占据,左边一个衣着光鲜神情倨傲,身边还围了一群保镖打扮的人,随时推开那些拥挤上来的人;中间的那个称得上风流倜傥,生就一双桃花眼,正摇着一把纸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停靠在湖边的画舫,想来是那花魁的了,左边那群人却似对他颇为忌惮,远远地同他保持着距离;最后右边的那个形容沉静,只是负手站在一边,周围却也无人靠近。上官彦猛一看他倒觉得有点象自己的大师兄皇甫冉,心里暗暗猜测这是不是皇甫世家的人。最前边的这三个人后面还围了许多士绅文人打扮的人,却是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不停。

上官彦见叶澄只顾踮脚伸头地往前看去,唯恐人多推挤令她有了闪失,忙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护着,叶澄却搭着他的肩膀连连道:“怎么还不出来?”方逐阳闻言笑道:“我听说这寒玉姑娘人如其名,竟是一块千年寒玉。寻常花魁纵然架子再大,也绝不敢同她一般慢客。”

“她是怎么个慢客法?”叶澄好奇地问道。

方逐阳见那画舫仍旧没有动静,索性回过身来说道:“倘若只是千金难买一笑倒也罢了,还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可这寒玉姑娘非但千金买不了一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连见她一面都不得其门而入。”

叶澄听得发怔,不禁道:“怎的都是这种做派?”方逐阳听得莫名其妙,上官彦却知她说的是大明湖上的江轻虹,只是微微一笑。这时却听得人群一阵骚动,夹杂着惊叹抽气声。三人连忙止了话头一同看去,却见一个袅娜的身影从画舫中翩翩地走了出来。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三章 青山尽解招人醉 (下)



出来的果真是个美女。不但容貌明艳风姿绰约,身上还带着一股仿佛汲取自江南明山秀水的清灵之气,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美丽的女子,等着她发话。

那女子抬眼扫视了身前一遍,在场的每个人却都觉得她瞧见了自己,心里不由得一跳。可是也有人不买她的帐,最前排那被一群保镖簇拥着的趾高气扬的那人见她出来便不耐烦地说道:“惜惜快把你家小姐请出来,到底要比试什么划下道来!”叶澄等人方知原来这明艳美丽的女子竟还不是寒玉,只不过是寒玉的侍女而已。

那被唤作惜惜的女子闻言露出一个浅笑,说道:“金公子不必着急,小姐已经把比试的方法提出来了。”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又都安静下来。惜惜向着众人福了一福,说道:“诸位都知道我家小姐名字叫作寒玉,生平最爱的也是玉石,尤其是灵玉。”前排生了一双桃花眼的那人点头道:“人如其名,美玉赠玉人,正是绝配。”他右边那个与皇甫冉有几分相象的青年闻言也是晗首。上官彦从侧后方瞅着那个长了桃花眼的人,却也觉得有些眼熟。在脑中寻思了一会,方想起他居然就是江湖中有名的采花大盗戚莫愁,却是“鬼王”邱莫离和“蛇王”李莫言的同门师弟。戚莫愁自命风流,擅用迷药,手下糟践女子无数,其中却也有些是贪图他的甜言蜜语俊俏讨喜,戚莫愁因此更加得意,自封为“花王”。上官彦当日曾被京城沈云石示以戚莫愁的画像希望他帮助捉拿,所以才认得。只是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身边又有叶澄跟着,也就不方便动手了。

那边惜惜却甜甜笑道:“多谢戚公子美言。我家小姐提出的条件,正是和一方玉石有关。她说谁能为她把这玉寻来,便是胜者,她愿意追随左右侍奉终身。”

此言一出,那些家里有些家底尤其是收藏有美玉的人精神都是一振,那些才子寒士却不免失望,有人甚至出言讥讽寒玉爱财。惜惜闻言冷笑一声道:“我家小姐若是爱财,早已开门迎客,攒下千万身家也不在话下。况且玉乃君子之器,连《礼记》里都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亏你们还是读书人,居然说出这等俗不可耐的话来!”

那群仕子不料小小的一个侍女竟然能够引经据典,他们本是孔圣人的门徒,自然不能反驳《礼记》中的话,惜惜的话又恰好戳中他们囊中羞涩的痛处,那出言嘲讽的人顿时涨得满脸通红,拂袖而去。其余的寒士也觉得没脸,但是寒玉这般冷傲反倒更惹人好奇,又记挂着她的艳名,虽然自己已是无望,也都当惜惜说的不是自己,仍旧围着看戏。

那位姓金的阔少却又听得不耐烦起来,说道:“寒玉到底要什么玉石才肯下嫁?我爹是浙江巡抚,只要是这江南有的,我必定可以寻来。寒玉再清高,嫁给我也不算辱没了她,让她趁早拿个主意吧!终日漂在这西湖上也不是个正经出路。”众人方知原来这位金公子竟是本地的父母官金钊的儿子,又都窃窃私语起来。

叶澄听见旁边人谈论这金公子家中早有了多房妻妾,又是出了名的拈花惹草喜新厌旧,妻妾们争宠时常闹得不可开交,却都有为寒玉担心惋惜之意。叶澄因之想起宁王府乃至后宫中莫不如此,女人们为了争得一点男人的宠爱明争暗斗,不争出个你死我活来便不肯罢休,手段比起民间的家庭甚至更多更残酷,不禁皱了皱眉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方逐阳听见这话转过头奇道:“你不是男人?”叶澄闻言一窒,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旁边的上官彦却将头扭到一边,只装作没听见。方逐阳再怎么粗枝大叶,见这情景也不免动了疑心,分外细致地观察着叶澄,此时叶澄已经长大不少,方逐阳仔细打量之下发觉她肌肤胜雪,晶莹如玉,又是细腰柔肩,一双星目中荡漾着波光水色,比之画舫上的惜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分明是个小小佳人。方逐阳这才恍然大悟,别有深意地朝上官彦看了过去,却见上官彦面上蓦地一红。方逐阳肚里暗笑,却也不点破,这时惜惜又说话了。

惜惜道:“我家小姐只要一件玉器。”众人忙止了议论,凝神听她往下说,惜惜却道:“这件玉器就是和氏璧。”

惜惜这句话让人群大哗,连前排的三人闻言也不禁变了脸色。金公子强笑道:“寒玉姑娘是在开玩笑吧。谁不知道现在全天下都在寻找争夺这和氏璧,即便是找到了,也必定要将其献给朝廷。若是藏匿不献那可是诛九族的罪!”

惜惜摇头道:“小姐不是要留下这玉,只说此玉有灵,必定是英雄方能得到,她只愿追随真正的英雄。”

这时那一直未曾说话的青年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只听他说道:“这个比试可有期限?倘若一直无人能寻着和氏璧,岂不误了寒玉姑娘的终身?”他说话时的神情十分恳切,似乎已经对寒玉动了真情。

惜惜对这青年似乎也更加客气,温和道:“多谢皇甫公子的关心。我家小姐说了,如果找不到和氏璧,她情愿终身不嫁。” 那青年果然是皇甫世家的人,他听了惜惜的话后默了片刻,沉声道:“皇甫翎必定全力以赴替姑娘把这玉寻来!”说罢拱拱手,飞身自去了。叶澄点点头道:“这人看着还不错。”上官彦和方逐阳见她忽然煞有介事地说起大人话来,不禁相视一笑。

皇甫翎一走,惜惜便朗声道:“比试方法已经说完,各位的去留请自便,我们就不奉陪了。”这一下人群里更是炸了锅一般。这一干大大小小的男子多是慕寒玉“西湖第一美女”的艳名而来,从大清早起便一直等在这里,此刻已是午后时分,其中有不少人还是赶了远路来的,有些人甚至因为害怕错过寒玉的出现连午饭也不曾去吃。岂料等了这大半日功夫却只见着了寒玉的侍女,虽说也是个美人,心里终是难以接受。况且人多有越看不着的东西越是想看的心理,一时间抱怨声四起,惜惜却置若罔闻,示意船工立刻起锚开船,居然真就要撇下这一地的人离去。

那巡抚家的金公子率先发难,骂了一句粗口,道:“小小一个西湖歌妓,架子居然这么大!来人!把这画舫给我砸了,把人给我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天仙!”他身边那群打手等了这半天脚都站得酸麻了,他们平日里都是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惯了的,向来都是他们端架子给别人气受的时候多,心中早已不忿,又被惜惜的美貌撩得心痒,此时听得家主这一声,正好可以出出心中这口鸟气,说不定还可以顺便占点便宜,金公子话音未落早已一拥而上,围观的人多是些平民百姓,既不会武功,又忌惮巡抚家的势力,纵然要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惜惜首当其冲就要遭殃,上官彦和方逐阳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叶澄却是气得柳眉倒竖,跺跺脚就要出手。上官彦瞧出她的意思,连忙运气准备随时接应她,素有古道热肠之名的方逐阳自然也不准备闲着。

谁知三人还未出手,抢上画舫去的那帮打手已经一个个跌下船来,哀叫不已,三人连忙稳住身形,定睛看去却见惜惜攥着右手,手里也不知握着什么,再去看那跌落下来的打手,人人脑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红印,似乎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击中了。然而同时能击中这么多有功夫在身的人的额头,必得是用相当高明的暗器手法。上官彦眼尖,已经发现地上滚过来几颗小小的珠子,看着象是门帘上用的那种,他又运足目力往画舫上一看,果见画舫的那挂门帘上有一根垂绳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叶澄和方逐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惜惜也早已注意到了人群中这三个卓尔不群的年轻人,见他们一齐看过来,脸上微微一笑,目光却独独在上官彦脸上停留了片刻,方才又移开眼去。叶澄原本还对她甚有好感,这下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不禁冷哼了一声。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四章 谁人共?一带青山送 (上)



上官彦见叶澄原本好好地忽然又哼出一声来,感到不解,朝她看过去,不料却被她瞪了一眼,顿时有些莫名其妙。方逐阳大大咧咧的更是不明所以,心中暗想这小姑娘好看是真好看,脾气却当真是有些古怪,看来上官彦以后有苦头吃了,又想起自己倾慕的那人是那样地温柔沉静,这多日不见,也不知她是否会有一点想念自己,心中不由得勾勒起那人美丽的容颜,想着想着居然有些脸红了。一回神却见叶澄那双晶亮的大眼正骨碌碌地看着自己,口中还说道:“你这人真奇怪,居然自己一个人又是微笑又是脸红的。”

方逐阳听到自己反被她称为怪人,可真是哭笑不得,这时金公子那边却是惊怒交加,并不敢再上前挑衅,只在口中威胁叫骂不已。惜惜闻言露出鄙夷的神色,扬了扬手,吓得那群人连忙倒退几步,惜惜手中却未再洒出什么暗器来,反倒那帮人自相践踏,弄得又是惨叫声一片。周围的民众看见这帮素日里狐假虎威的家伙得了教训,心里都是暗暗称快,有的还趁乱喊了几声好,连方才被惜惜讽刺的那帮读书人此时也对惜惜颇有钦佩之意,却又不免担心日后金公子会倚仗自己的势力为难惜惜甚至是寒玉。

这时一道白影一闪,又有一个人抢上船去,仔细一看却是戚莫愁。惜惜见他也上来凑热闹,不禁沉了脸色说道:“戚公子请自重。”戚莫愁自命潇洒地一笑道:“在下绝无强迫姑娘和寒玉小姐之意,只是对寒玉小姐慕名已久,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上一见。”

惜惜摇头道:“小姐说了,今日只是来宣布比试的规则,不想见客。”戚莫愁露出失望的神色,低头道:“那真是太遗憾了……”惜惜见他如此,也不免有些歉然,正待要好言安抚几句,却不料戚莫愁陡地一扬手撒出一片粉末来。惜惜反应也快,立刻闭气跃开一步,等到回过神来,却发觉戚莫愁已经趁这空档抢进船去。

惜惜又惊又怒,骂道:“卑鄙小人!”却听见戚莫愁得意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出来道:“惜惜姑娘放心,那些只是些香粉,无毒无害的。我戚莫愁又岂是唐突佳人之辈?我若与你家小姐成亲,又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哈哈……”突然间,他的笑声就象是被人生生截断了一般,船外的人都是一愣,下一刻却都竖起了耳朵去细听那船上的情形,唯有惜惜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却并没有跟着闯进舱中去。

半晌方听得戚莫愁说了一句“你,你就是……”下一刻众人却见一团白影从船舱中飞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一看却是戚莫愁。他的样子多少有些奇怪,仿佛是被人点了穴道,脸上的神情却跟中了邪一样,口中喃喃道:“世间居然有这样绝色的女子……”

戚莫愁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仿佛刚刚才发现自己被点了穴道,正用一种非常难看的方式坐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不禁觉得十分狼狈。咬牙运了运气,却发觉根本冲不开被点的穴道,他出道以来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方才潇洒风流的劲头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正在彷徨无计尴尬莫名之际,船中却飞出一物打在戚莫愁身上,刚好解了他的穴道,却是他方才带进去又掉落在船舱里的纸扇。一个低沉清冷略带慵懒的声音说道:“若能把和氏璧寻来,自然遂你心愿。此外不必多言了。”

戚莫愁一听这声音连骨头都酥了,呆了半晌从地上一跃而起,竟头也不回地去了。众人见到此情此景好奇心更炽,却再也无人敢上前触霉头,连金公子那边的叫骂声也都停歇了。然而最奇的却还是方逐阳脸上的表情。他之前一直是带着一付看好戏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一出闹剧的,可是船舱中的那个声音一传出他就变了脸色,脸上的神情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还显得十分地意外。他的脸色变化之剧不但令上官彦,就连叶澄也立刻注意到了。这时惜惜走近舱门,偏头象是在听着里面的人说什么,少顷惜惜点了点头,一步跃下船头,姿势却是轻盈美妙得很,轻功很不错的样子。惜惜所到之处人群都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她一步步走到上官彦三人身前,却向着上官彦说道:“这位可是上官公子?”

上官彦惊讶地点了点头,身边叶澄的脸色却忽然冷了下来,而方逐阳仍旧是一付神游天外的表情呆望着那画舫。惜惜瞟了方逐阳一眼,又对上官彦道:“我家小姐想请上官公子和公子的朋友到船上一叙。”上官彦怔住,旁边围观的人群一下全将视线转到了上官彦身上,纷纷地议论和猜测起来,方逐阳更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上官彦。被那么多人的眼睛看着,而且几乎全都是男人,滋味自然不太好,所以上官彦很快地问道:“我不记得曾有缘与寒玉姑娘相识,此番前来也是机缘巧合凑个热闹而已。姑娘是不是搞错了?”惜惜抿嘴一笑道:“你是不是凤尾帮的上官彦?”上官彦只好点头道:“是。”惜惜展颜笑道:“那就没错。我家小姐说是故人前来,应该尽地主之谊。”

上官彦更觉奇怪,他的脑子一刻不停地寻思,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杭州还有一位这样的旧识。他想问问叶澄有没有要去的意思,转头却见叶澄正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上官彦起初还不明白叶澄今天的情绪怎么起伏这么大,却见她又将目光转到了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惜惜身上,那目光却仍旧是冷冷的,联想起她先前的那一声冷哼,这才明白原来是小家伙吃醋了。先前叶澄在大明湖不过是假装生气,而今天这气瞧着却已是真的了。想明白了个中缘由之后上官彦虽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却也明白这正说明自己在叶澄心里是一日重似一日了,因此虽然遭了叶澄的冷颜,非但不觉得别扭,反倒觉得十分的受用。

叶澄半天听不见上官彦说话,转头却见他满脸喜色地看着自己,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知为何一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心头的怒意就渐渐地平息了下去,神色也舒展开来。上官彦见她不再生气,知她与自己心意相通,更是欢喜,柔声道:“你想去船上看看寒玉姑娘么?”叶澄怒火既平,先前的好奇心就全回来了,点头道:“想啊。”上官彦又问方逐阳:“方兄呢?”方逐阳一直都盯着上官彦看,径自出神,听得此问方才如梦初醒一般,也点头道:“那就去看看吧。”脸上的神情却分明极想上去。

上官彦这才转头冲着惜惜微笑:“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姑娘带路了。”一只手却伸到身边,很自然地将叶澄的手牵起,叶澄也不以为忤就任由他牵着,看那样子象是已经很习惯了。倒是方逐阳被他们的亲热举动吓了一跳,紧跟着却变作羡慕的神情。惜惜见到这付情景,却忍不住暗暗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四章 谁人共?一带青山送 (下)



上了船,惜惜便让船工将画舫驶向湖中央,岸边围观的人群见再无热闹可瞧,也就慢慢散了,只有金公子仍旧是一付咬牙切齿的神情,远远地放着狠话,却也没有继续跟过来寻衅。

画舫渐渐驶离岸边,惜惜领着上官彦等三人一路往船舱中行去,未进舱门已经听到方才那个清冷的女声说道:“到了就快请进来吧!”上官彦拧了拧眉头,仍旧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这把声音,索性不再去想。等进到舱中,却见一个白衣女子临窗而立,正在调弄那画眉,那风姿那神韵,尤其是眉宇间那疏疏淡淡却教人过目不忘的神情,让上官彦一眼便认了出来。

“原来是望月姑娘。”上官彦微一愣神过后便拱手道,望月见他们进来已经转过身来,闻言点了点头道:“想不到能在此地遇见故人,所以冒昧地将上官公子几位请了过来,希望不要见怪。”上官彦正待要说几句客气话,方逐阳早已一步抢到他身前又惊又喜地说道:“望月,真的是你!你怎的会在这里?又怎么成了西湖的……那个……寒玉姑娘。”他心中对望月倾慕已久,敬若女神,怎么也难将“花魁”二字与她联系起来,说到此处情不自禁露出心痛的表情。叶澄与上官彦对望一眼,方知原来还有这段故事,难怪方逐阳刚才的表情如此失常了。

望月见方逐阳如此,倒是楞了一愣,仿佛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方逐阳心里更是难受,忽地想起了她让人去寻和氏璧的事,激动道:“是不是他让你……”后半句话却在触到望月目光的时候收了回去,垂首不语,两只拳头却紧攥了起来,用力之巨连指节都泛白了。

叶澄看得莫名其妙,悄悄地问上官彦道:“他们在说谁?”上官彦心里猜到他们提到的那人多半是路湛,但是现下却不便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只好摇了摇头。望月却已经听见叶澄的问话,深深地看了仍在微微颤抖的方逐阳一眼之后却对上官彦说道:“上官公子不为您的这位朋友和我介绍一下么?”

上官彦忙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叶澄,这是浮云山庄的望月姑娘。”叶澄听到“浮云山庄”的时候眸光微微一闪,却笑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名动天下的望月姑娘,居然也不告诉我?幸会幸会!”

望月那双幽深的眸子凝注了叶澄片刻,仿佛瞬间便将她看透,叶澄心头一震,望月嘴角却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说道:“幸会幸会。”叶澄无言地看着眼前这清幽中带着冷艳,慵懒中带着锐利的女子,忽然明白为什么方逐阳甚至皇甫翎、戚莫愁会那样为她大大失常以至于神魂颠倒了。她仿佛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女性魅力,竟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不知为何望月看着叶澄的目光却渐渐地柔和了起来,望月生性淡漠,就连方逐阳甚至惜惜也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都吃了一惊。可是更让他们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望月竟然上前一步拉住叶澄的手,就连她的声音也比之前听起来温暖柔和了许多,却听她说道:“我们单独聊聊可好?”上官彦看在眼里也多少有些吃惊,但见望月并无什么恶意,就只在一旁静观其变,唯独叶澄却觉得望月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下意识地便反握住了望月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居然将其他人抛在一边,双双进入内室去了。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那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算惜惜先反应过来,还记得上官彦是客,赶紧给他看座,自己却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套精巧的茶炉与茶具来沏茶。为免枯坐无聊,惜惜便一面烧水一面说道:“从来就有‘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两山之茶,以龙井为佳’的说法,‘龙井茶,虎跑水’正是西湖的双绝。两位今日且尝尝我沏茶的手艺。”

过不一会,惜惜亲自端了茶过来,上官彦方逐阳二人只见杯中芽叶直立,交错相映,宛如青兰初绽,翠竹争艳,端起来一尝,果然甘香而不洌,沁人肺腑。上官彦不禁赞道:“无味之味,乃至味也。果然是好茶,好手艺!”惜惜似乎对上官彦颇有好感,听他这么一说高兴得容光焕发,又更平添了几分娇艳。

方逐阳的心思却不在这茶上头,频频地朝内室的门看过去,惜惜也就不管他,径自与上官彦有说有笑。上官彦心里虽记挂着叶澄,但是眼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他自从去京城寻找叶澄之后,历经种种波折已经数月不曾涉足江湖,此时却从惜惜这里听到江湖上的许多变故,两人又都是颇识情趣的人,附带地又说起了不少其他新鲜有趣的见闻,后又发现两人居然还是同乡,更是倍感亲切,不觉间竟然聊得十分投机,连叶澄和望月从内室中一时都没有察觉。

叶澄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连带着望月也皱了皱眉头,这时方逐阳一见到望月立即站起身来,倒是引起了正聊得投入的两人的注意。上官彦抬眼一看叶澄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好,忙起身迎了上去,却没看见身后惜惜的脸上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这女子看起来明艳爽朗,心中居然也象是藏着很多的心事。

那边叶澄虽有些不快,倒也没说什么,这些日子的磨砺加上上官彦有意识的引导与影响,叶澄已经长大了不少,当初那任性甚至还有几分娇纵的性情也转变了许多,已经开始学着去包容和体谅很多东西了。虽然这样,上官彦心细如发,知道她心里已经起了疙瘩,时到今日叶澄早已进到了他心里,便不愿两人间有任何的芥蒂跟误会。他虽与惜惜相谈甚欢,又有同乡之谊,然而孰轻孰重心里却是明白得很,已是动了早些辞去避嫌的念头。燕九音当日便是瞧破他这个体贴的性子,因此才会有他“若是娶了媳妇必定被治得死死的”的戏言,若给他是见了眼前的这一幕,却不知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了。

上官彦几次暗示叶澄天色已经向晚要早些离去的意思,岂料叶澄却与望月难舍难分,亲密得简直连上官彦都要嫉妒起来,心里却又不免奇怪。他与叶澄自相识以来,鲜少见她对人如此依恋,就算是对从小一处长大对她也是呵护备至的世子也未见得有这份黏劲。他却不知叶澄自小被当做男孩抚养,母亲又早早过世,大半时间都在男子的世界里长大,宁王府的两个表姐也是很早便出嫁,却从未体会过这种女性间的姐妹一样的感情,而今日乍见望月却是一见投缘,对她的风采倾慕之余心中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加上对方又主动示好,遂不再顾忌她是浮云山庄的人立时便予以热烈的回应。

另一方面熟知望月性情的惜惜和方逐阳也对这种罕见的情形大惑不解。造成这些疑惑的两人却顾不得他们的讶异,得知叶澄和上官彦尚未觅得落脚之处以后,望月索性开口请两人去居处盘桓数日。没等上官彦开口,叶澄居然就兴冲冲地一口应承了下来。上官彦只有苦笑,不料却接到叶澄递过来的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五章 功名尽在长安道

麓州城内。

刑部郎中李诏诗的府上近日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客人面貌倒也平常,只是身材颀长矫健有力,不经意地便透出一股沉稳锐利的气息。自住进李府之后,此人无论李诏诗居家还是外出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即便偶尔消失几日也会有另外几个精壮的汉子同他一般跟着李诏诗。若是有人问起,李诏诗便说是前些日子府里来了刺客,所以特地聘了几个护卫回来保护家眷。

刑部郎中的府邸在藩府眼皮子底下遭了刺客,臬司衙门自然也不能闲着,又是发传票又是拿人,折腾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底下一帮衙役又因为过了比限没能破案,被打得屁股开花哭爹喊娘。李诏诗听得民间对此事议论纷纷,觉得不忍,他其实清楚那刺客不可能被抓到,便挑了一日到按察使徐云程的府上,自言并未府中并未有人受伤,财物也没有损失,此案就此了结为宜,免得占用臬司衙门太多人力影响其他重大案件的追查云云。徐云程大半的功夫其实是做给他这刑部郎中看的,他这么一说自然乐得将这无头公案丢手,嘴上推托了一下也就照此办理了。

临川郡王听说此事还特地遣使到李府问候了一番,却是礼仪周到得很,简直让李诏诗受宠若惊,心中暗道难怪这临川郡王素来有“贤王”之称,就他返乡这些时日看来,临川郡王治下的确百姓安居乐业,军队纪律严明,吏治也算得上清明。能将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治理得这么好,确有过人之能。虽然距离麓州不过百里的邺州刚刚发生两百万两官银失盗的巨案,但是邺州却不在临川郡王治下,究其责任也不到轮郡王的头上。尽管如此临川郡王仍旧上了一道罪己的折子,内言在如此临近辖区的地方发生这样的大案,自己难道失察之责,自请处罚。摄政王在临川郡王的奏折上批道:“假若邺州知府、押银军官能如你督己之严,两百万官银何以失得?”,又将此折登在邸报上明发天下,以为群臣榜样。李诏诗初读此邸报,心里多少存了临川郡王有意作秀的念头,回到麓州之后与郡王几次接触,又确实听到民间对郡王的赞誉声不少,方才相信贤王一说并非浪得虚名。他本是光风霁月的坦荡君子,既知自己之前是先入为主有失偏颇,便抛开以往所有的猜测定见,真心实意地对郡王的好意致谢。

这日,临川郡王邀了李诏诗到王府对弈。李诏诗既对郡王再无猜忌,便欣然应允。两人弈到一半,李诏诗下了一子之后半晌不见郡王落子,抬头却见郡王捏着一颗白子,眼睛却望着别处出神。李诏诗等了一会仍不见郡王有何反应,只好轻轻咳了一声,郡王立时回过神来,见李诏诗正在等自己落子,忙歉然一笑,随手将那白子下在了棋盘上,抬头却见李诏诗神色有异,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刚才落的那子杀死了自己一大块,自失地一笑投子认负。

李诏诗注视着郡王的神情,拿捏着分寸问道:“恕诏诗冒昧,郡王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临川郡王闻言看了他一会,正在李诏诗暗悔莽撞之际,忽然开口道:“李大人是进士出身、天子门生,学问必定是极好的。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义?”

李诏诗没想到他提出这么大的一个题目,默了一会方道:“孔子作《春秋》,微言大义,孟子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西汉的董仲舒和司马迁又将《春秋》之旨解释为‘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批判的对象并不限于‘乱臣贼子’,‘无道’的‘天子’也同样在孔子‘口诛笔伐’的范围之内。所谓‘史笔如铁’即由此而来。此后历代都在借孔子的留言去诠释圣人的‘微言大义’为己所用,更有读书人把诠释圣人之言作为升官发财的敲门砖,总要标新立异来显露自己的本事。抱了这样的目的去解经,去诠释“微言大义”,自然会有更多的曲解与谬误,离孔子的原意也就更远了。说来惭愧,我当年的功名也是写着这样的八股文章得来的。”

郡王摆摆手道:“科甲虽有利弊,较之没有科甲全凭人举荐之时仍旧是要好得多了。就象李大人你虽是写着八股文博取功名,做官以后却为百姓平理了多少冤狱?我虽居西南一隅孤陋寡闻,对李大人的青天之名却也是如雷贯耳印象深刻啊。”

李诏诗闻言却越发沉默了,半晌方道:“平了的冤狱多,平不了的冤狱也不少。我在官场庸碌了大半生,郡王问我何为大义,可真是问道于盲了。”

郡王听得一怔,一会方道:“总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吧。那我请教李大人,如果一个人为了大德而有亏小德,算不算得义?”

李诏诗沉思了片刻,答道:“大德小德的界定因人而异,我只能说我自己的看法了。”

郡王点头道:“那李大人觉得一方百姓的福祉是大德还是小德?”

李诏诗肃然道:“大德。”

郡王又问道:“那一个人的诚实品质呢?”

李诏诗叹道:“小德。”

郡王嘘了口气道:“多谢李大人指点,我有答案了。”

李诏诗闻言讶然抬头,目注了郡王一会,却见郡王神情湛然,仿佛已经解开了心头一个很大的郁结。李诏诗回想起刚才两人的问答,不知为何竟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一时却又想不明白。这时郡王却又笑呵呵地重摆了棋局,邀请李诏诗对战起来。李诏诗只得暂且抛开心头疑问,关注起眼前的黑白世界来。

两人都是棋迷,不觉对弈到傍晚掌灯时分,相视一笑一同起身。李诏诗婉拒了郡王留饭的好意,径自回府去了。郡王目送着李诏诗的背影消失,转身想要回房之际却被吓了一跳。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个人。他看清楚来人的脸之后,神情居然有些紧张,勉强笑道:“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在外头办事么?”

那人从暗影里走出来,赫然跟郡王长了一张几乎一样的脸,只是郡王的脸较为苍白,脸上的神情也更加温和,而同样的一张脸,那人却让人感觉到惊人的气势迎面逼来,偏偏他此时盯着郡王的目光犹如两把利刀一般,郡王竟给他看得脸色越发苍白了起来。

那人一开口,倘若上官彦也在这里必定会惊得跳了起来。这赫然竟是路湛的声音!只听这个有着路湛的声音却顶着一张临川郡王的脸的人说道:“李诏诗多半是杨承烨派来的探子,不宜让他多来这里,更不要和他太过接近。”郡王闻言颓然道:“知道了。”那人却又微笑了起来,只是他的微笑落在郡王的眼里却分外地惊心。此人的手段习性郡王也算了解得很多了,知道他面上笑得越是温柔和善人畜无害,心劲多半就越狠厉。

果然那人笑过之后便说道:“大德也好,小德也好,你可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个替身,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秦良玉。不然只怕你姐姐也保不住你。”声音虽然柔和,听在那被他唤作秦良玉的郡王的耳中却不亚于惊天霹雳。秦良玉当即变了脸色,悚然道:“良玉必定牢记郡王钧旨,不敢僭越。”那人却又笑道:“我不过嘱咐你一句,你就怕成这样,比起你姐姐来可真是差远了。”

秦良玉心道不怕你才怪,见那人也不象是发怒的样子,又定了定神方才问道:“姐姐她还好吗?”那人,也就是真正的临川郡王苏湛闻言随意地点了点头道:“挺好的。”

秦良玉原本听他说要去江南会会什么人,还嘱咐自己好生扮演替身的角色,随时向他报告属地的情况,却不知他为何又半道里从杀了回来,也不敢问,只等着他开口问自己。

果然苏湛又开口问道:“小顾一直没有和你联系?”

秦良玉摇摇头道:“自从他说奉郡王的命令去刺杀李诏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报。派去李府的人也打听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只听李府的家叮旱那晚李诏诗让除了守夜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苏湛静静地听着,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秦良玉只好住了嘴。苏湛忽然又问道:“这些日子李诏诗有没有什么异动?”秦良玉摇头道:“没有。每日也就是在家闭门读书,借丁忧之名索性连访客也谢绝了,这里也只是偶尔来一次。”

“都是你请他来的吧?”苏湛斜睇了他一眼,秦良玉的头又垂了下去。苏湛居然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他对这和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青年总也硬不起心肠来,虽然明知秦良玉心肠太软,很多时候会被感情驱使而忘记了自己的命令擅自行事,却始终不忍心下狠手教训他,最多也不过是口头训斥一番便作罢。这在素来言出必践说一不二的他来说算得上是很少见的情形了。人跟人的缘分,有时候也真是不可思议得很。

他想了想,挥手道:“你先下去吧。”秦良玉应了一声,自退了下去。苏湛取出一张人品面具戴上,又变作了浮云公子路湛,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暗门出去了。

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六章 今日少年明日老

他要夜探李府。

一般人若是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只怕都会觉得他疯了。放着富贵尊荣的临川郡王不当,偏要易容跑到江湖上,不仅令浮云山庄名噪一时,更在暗地里组建起以青龙门和朱雀门为首的四方势力,暗中为他拉拢甚至强占武林中可供驱策的资源与力量。

寻常人可能会觉得以一个异姓的身份当到世袭罔替的郡王称霸一方已是为人臣者极度的荣耀,苏湛却不这么认为。他喜欢冒险,更喜欢权力,而且是天底下最大的权力。他觉得人生一世万不可如泥猪蠢狗一般在蝇营狗苟中度过。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没有多少个十年,更没有太多可以彷徨犹疑和等待的时间。所以他一定要做大事,也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想要的,就会自己动手去把它夺过来,而不会有类似于秦良玉甚至于燕九音和杨承烨那样的迷茫。

在所有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上官彦不一样。

与他不同,上官彦是对权力和斗争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但是在坚持做自己这一点上面,他们却是相同的。所以骨子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只不过表现出来的形式不一样罢了。上官彦如今和他对立起来,他觉得遗憾的同时不免又觉得兴奋。他想看看这个本质上和自己有着共通点的人在被激发之后会有怎样的表现,说不定他能给自己一些惊喜呢?

想到这里,苏湛微微地笑了。此刻他已经进到了李府的后院,苏湛虽然喜欢冒险,但却绝不鲁莽,所以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阻碍。直到他遇到方傲云。

苏湛遇到方傲云的时候,仿佛一点也不意外。最奇的是,方傲云的脸上也不见一丝意外的神情。他看到月色下苏湛从墙头翩然飘落的时候,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浮云,还是逐日?”仿佛苏湛来这里只不过是踏月访友一般。苏湛听他这样问,脸上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已经与他的人融为一体。

“我是浮云。”苏湛已经开始觉得方傲云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看了方傲云腰际的七星宝刀一眼,笑得越发愉快了。

方傲云的眼中却发出针尖一样的光芒。苏湛方才的那一眼,居然让他的神经立刻燃烧了起来,此刻他的全身都被一股狂热的战意灼痛了。方傲云悚然一惊,猛地想起关于这个人和他的刀的传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按在刀柄上说道:“出招吧!”

苏湛却没有立即就动,反而端详着他问道:“飞烟遇上的是你吧?”

方傲云点头。

苏湛又端详了他一会,忽地展颜笑道:“你没有杀他。”

方傲云目光一闪,道:“何以见得?”

“杀气。”苏湛道。

“杀气?”方傲云不明白。

苏湛悠然道:“你身上并没有刚刚击杀完高手的锐气,所有的杀气都还在刀上蓄势待发,并未消散。”

方傲云目中有惊诧之色,却仍旧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没有杀他。”

苏湛目光闪动道:“你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方傲云点头道:“我答应过他不说出他的下落。”

苏湛垂下眼帘道:“那他有没有说,他究竟是对浮云山庄哪里不满?”

方傲云摇头道:“他没有说。他只是说他已经厌倦了,想要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再去过其他生活的可能。”

苏湛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仿佛又很愉快的样子。方傲云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苏湛愉快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方傲云道:“哦?理由呢?”

苏湛道:“他这样的人,已经被训练成了一把杀人的刀。你要一把杀人的刀一辈子再不饮血,或者改行去杀猪,怎么可能呢?”

方傲云也垂下了眼帘,淡淡问道:“那么你的刀是杀人的刀,还是杀猪的刀?”

苏湛怔了一怔,随即又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以来,仿佛从来没有听人这样对他说过话,这样形容他那把名动天下风情万种的刀。下一刻他的笑容已经收起,一翻手腕刀已在手。

方傲云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明丽的刀身,赞道:“好刀!”

苏湛轻抚刀身,目光中充满了感情与赞美,当仁不让地说道:“当然是好刀!”

锵然一声,方傲云的七星宝刀也已经出鞘,苏湛也不禁脱口赞道:“好刀!”方傲云点点头,却不再说话,眼睛却忽然燃烧了起来。苏湛的脸上虽然仍旧在笑着,却已经有一股肃杀的刀气自他的指尖飞速地蔓延开来。

七星对惊梦,正如英雄对美人。谁才是最终的胜者?

没有胜者。

他们才只交手了几招,正在为对方的刀法惊讶甚至是惊艳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苏湛一听见那笛声,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激动的神情。方傲云不免觉得奇怪,下一刻苏湛却已经收刀,倒退了几步之后站祝旱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会再来找你的,方帮主。”方傲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自己并将苏湛留下的把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跃上墙头,在月色中几个起落便去得远了。

这时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杨承烨正从一堆奏章中抬起头来,让已经看得发酸的眼睛得到片刻的休息。叶澄和上官彦连同李诏诗南下已经月余了,先前派到邺州的吴善祥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去查案的是李诏诗和上官彦。一路上李诏诗的密奏就没有断过,杨承烨知道李诏诗在邺州和麓州两度遇险的时候不禁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但是危险同时也说明李诏诗已经开始接近真正的谜底了,这却又不免让他觉得欢欣鼓舞。为了这桩案子,他已经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承受了多少的压力,甚至连韩澄都派了出去协助李诏诗查案。

一想起叶澄,杨承烨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温柔,却又依旧觉得有些酸楚。这个他一手带大精心呵护多年的孩子,现在却在另外一个人的身边欢笑或是烦恼忧伤。很多次,尤其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夜里,他都会忍不住问自己,他这样的放手是对还是错?如果仍旧将韩澄留在自己身边究竟会不会有幸福?如果有,那却又是谁的幸福?他不能回答自己。

夜已深沉,杨承烨却仍无丝毫的睡意,索性丢开笔走到外面去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不觉来到院中的那棵银杏树下头。他想起叶澄小时候总是安静得出奇,尤其在她父母都过世之后更是安静得让人担心。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入朝见习政务,苦于分身乏术抽不出时间来多陪陪她,幸亏有燕九音在。那个人仿佛总有无穷无尽的新鲜主意,常常能逗出韩澄难得一见的笑脸,而他也不止一次在燕九音的脸上看到他几乎从不在别人面前露出的发自真心的笑容。他始终觉得燕九音跟自己一样是深深地喜欢,甚至是爱着韩澄的。不过就算真是这样,他们两人现在也只是同病相怜而已。

杨承烨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可是紧接着他的笑容一紧,仿佛是又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却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道:“九音啊九音,不要让我失望。你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回来,一定……”

这时远处的燕九音仿佛感受到了杨承烨的低语一般,眉头也蹙了起来。他转过身,神情复杂地看着身前正在沉沉睡着的人。那人身上穿着男子的衣服,一头乌亮柔顺的长发却在枕上披散了开来,映着一张新月般娇丽的容颜,显然是个女子。燕九音的手轻轻地抚上了这张让他爱恨交加的脸庞,带着痛苦的神情低低问道:“我该拿你怎么办,韩澄,不,苏澄……”

他问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

(第三卷《妖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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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内容简介

叶澄和上官彦来到风景如画的西湖边,他们的感情日渐深厚,他们遇到的危险也越来越多#蝴们能在这一层层的埋伏与算计中突出重围吗?敬请留意《苍天笑》第四卷《沉醉》!

第四卷 沉醉 第二十七章 小蛮有情,唱彻醉翁亭

数日前。西湖孤山上。

孤山的孤在于它独立于西湖和北里湖之间,与别的山岭、陆地以水相隔。东侧由著名的“断桥”与陆地相连,西侧则由西泠桥与陆地相接,浮在碧波萦绕的西子湖中。宋代和靖先生林逋就曾隐居于杭州西湖孤山,无妻无子,种梅养鹤以自娱,人称“梅妻鹤子”。他所作《山园小梅》的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仅把梅花的清影和神韵写绝了,而且还把梅品、人品融汇到一起,成为咏梅的千古绝唱,并且引得咏梅之风日盛,以至宋代文坛上的几位大家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陆游、辛弃疾等都争作咏梅诗词。苏轼甚至还把林逋的这首诗,作为咏物抒怀的范例让自己的儿子苏过学习。

望月的居处“眠月阁”就建在了这个远离城中热闹、很有几分超脱意味的地方。

此时楼上有人正凭栏看着这一片湖光山色,而她自己也正如眼前的美景一般,既入得诗,也入得画,却是道不尽的风流俏丽。正是被邀来孤山小住的叶澄。她身旁的那位却又是另一番韵致。仍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看向叶澄的时候,眉宇间的疏淡神情中却多了一丝难得的温情。叶澄感受到她的目光,回头冲她一笑道:“姐姐这里果然好风景。”

那白衣女子自是望月,她听得叶澄这么说便道:“既然喜欢,那就在这里多住两日好了。”神情却是柔和至极,正象一位对着小妹轻言细语的温柔长姐,也因此显露出一种平日里没有的妩媚来,旁边正和上官彦对饮、实际上注意力全在望月身上的方逐阳早已经看得呆了,就连上官彦在无意间瞟见望月脸上的神情之后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正面消受望月这般柔情的叶澄自然难以抵御这样的魅力,回身一把拉住望月道:“好姐姐,改日你也去我家里玩玩。我家虽然没有这样的景致,却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你若是喜欢,我都送给你!”

叶澄孩子气的话逗得望月一笑,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热切无比,不忍拒绝便点头道:“等我手上的事情都了了、有功夫的时候自然是要去的。”叶澄却又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上官彦在一旁却听得心中暗暗叫苦。此时望月是敌是友尚不分明,叶澄就跟人家打得一团火热,杨承烨交待的事情又没有什么进展,他心中有了几分担忧,脸上就不觉露出些许愁容来。旁边正给他和方逐阳斟酒的惜惜察言观色,问道:“上官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这一问倒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上官彦身上,叶澄最先反应过来。她如何不知上官彦的心事,只是她与望月的确一见如故,心里又存了从她身上找出些与传国玉玺有关的线索的心思,因此才一日日地在这里消磨了下去,眼见多日无功,心里其实也是烦闷的,可是此时见自己令得一向心无挂碍的上官彦都露出被人觉察到的愁容来,心中顿觉歉然,便转头对着望月道:“姐姐,我们还有要事要办,只怕不能再在这里打搅了。等他日得空再来叨扰姐姐好不好?”

望月眼中波光一闪,微微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强留你们了。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下山去可好?”叶澄心里其实巴不得和她多处些时日,见上官彦脸上的神色也舒展开来,这才点头道:“那就再打搅姐姐一晚了。”望月见她模样乖巧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掖了掖她的鬓角,只觉发丝触手柔细,更是疼爱莫名。她与叶澄原有一段渊源,只是此时却不便说与她知道,只能凭借这小小的动作略微表达一点心中勉强压抑着的感情而已。叶澄对她这温柔的动作却觉得无比受用,眼波也跟着温柔了起来,上官彦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动。他忽然发觉叶澄和望月的长相竟有几分相似,再细细打量下去越发觉得象了。望月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上官彦心中讶异,但望月既然如此或许另有隐情,只得默然不语,静观其变。幸好另外三人此时正被湖面上两只打架的水鸭子引去了注意力,并未注意到他两人异常的情态。

第二天,上官彦和叶澄便向望月告辞,方逐阳却在夜里就接到什么命令,已经先行离去了。他走得非常急,甚至连招呼都来不及和上官彦和叶澄打一个就匆匆下山去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命令,望月没有说,叶澄和上官彦也就不便问。

孤山本在两湖之间,下山之后自然还要借助舟船才能回到岸上。望月一路送叶澄和上官彦下山来,惜惜已经候在了一条小舟上面,他们来时乘坐的画舫却不见了。望月见他们疑惑,便解释道那画舫已经被太多人知道,停在这里太过惹眼,因此停到别处去了,平日里他们都是用这小舟作为出行工具了。

叶澄和上官彦便不再耽搁,与望月话别之后便跳上了小舟,望月朝惜惜点点头,惜惜便用浆在湖岸上轻轻一点,小舟在水上荡了开去,惜惜随即便换了摇橹,三人就在望月的注视下渐渐地去得远了。

到了湖面上,惜惜一边摇着轻橹,一边却用家乡话唱起了一首江南小曲,声音飘荡在春波碧水间,很是婉转动听。上官彦乍闻乡音,倍感亲切,惜惜唱的又是他们那里人人会唱的一首小调,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扣着船舷和了起来。叶澄先还面带微笑听着,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脸色。因为上官彦和惜惜所唱的本是情人间对唱的小调,那曲词里却都是调笑与打情骂俏的话,叶澄虽然只听懂了六七分意思,心里却无论如何不是滋味。上官彦一时忘情唱正高兴,转眼瞥见叶澄脸色却是一愣,暗骂自己糊涂,连忙收了声。惜惜原本与他和得也是高兴,却忽听他停了声,转头去看却见他面露尴尬之色。惜惜也是阅人无数,瞅瞅叶澄的脸色已经明白,微微一笑却也不点破,只冲着上官彦眨了眨眼,便换了个曲子自己接着唱了起来。叶澄的脸色方才渐渐地缓和了过来。

不一会到了岸边,叶澄和上官彦见已经离得近了,索性都从小舟上一掠而起,双双落在了湖岸上,姿势却都是美妙非常,惜惜不禁在小舟上喝了一声彩。叶澄见自己几次在她面前沉了脸色她却仍旧如此大度,也觉自己先前实在太过小气,正要说几句话来谢谢她,却忽听得身后一声叫喊,说道:“就是这小娘们先前扫了爷的面子!给我抓起来!也让她尝尝爷的厉害手段!”

叶澄和上官彦闻言眉毛都是一剔,转身却见金公子正领着一群保镖打手浩浩荡荡地过来。叶澄正愁不知如何给惜惜致谢,一见他们过来找茬反倒精神一振。上官彦对她的心思已是了若指掌,如何不知她要做什么,心里暗叹金公子和他的手下运气不好。

果然,那边金公子正待要再对惜惜说几句污言秽语,忽然眼前一花,随即几声脆响,金公子脸上就多了几个红红的掌印,身边的人却连是谁动的手都没有看清。金公子捂着脸咆哮道:“哪个龟孙子敢打老子?”上官彦脸色一变,叶澄却冷哼一声,欺身上前,索性一把揪祝蝴的前襟,又正正反反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

这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是叶澄动的手,顿时叱喝怒骂成一片,却无人敢上前来对她动手。叶澄方才那几下看似平常,实则快逾闪电,那帮保镖打手多少也是识货的,知道就凭自己这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平日里吓唬吓唬老百姓还可以,在这样真正的高手面前恐怕连给对方练手都不够,何况叶澄身后还有另外一个青年和那日让他们丢尽脸面的惜惜。

金公子见保镖光是叫喝却不敢上前,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他们是饭桶。可骂归骂,可仍旧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触这个小煞星的霉头。毕竟比起银子来,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得多了。银子还可以再赚,命可是只有一条。

这时忽听金公子身后有人一声轻笑道:“小姑娘好俊的功夫!”

第四卷 沉醉 第二十八章 吴山依旧酒旗风

叶澄听见有人叫自己小姑娘,不觉皱了皱眉头,上官彦却是面色一冷,不动声色地将叶澄护在了身后。叶澄觉得自己好象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果然见一人身穿锦袍摇着一把纸扇从金公子身后走了出来。居然是戚莫愁。

戚莫愁自从在西湖上见过寒玉(望月)一眼之后便念念不忘。他本就不对找寻那传得沸沸扬扬的和氏璧感兴趣,况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真给他撞大运找到了,自己有没有命带到寒玉跟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虽色胆包天,却丝毫没有为了风流快活把命也搭上的意思。然而寒玉那绝世的美貌又实在教他心痒难当,每日便只在西湖边流连,盼望着能再遇上寒玉。果然今日便教他遇上了寒玉的侍女。他本来想要伺机擒下那名叫惜惜的侍女,让她带自己去见寒玉,却不料撞见叶澄出手教训金公子。叶澄此时已渐渐长成,戚莫愁原本就是在女人堆里打滚的,一眼便瞧破她是女子,只见她风流俊俏,虽然身着男装,却是英气里透着妩媚,比之寒玉又别有一番风貌,尤其那一双眼睛波光流转,赫然又是一个绝色,不觉见色起意,反倒将见寒玉的事情丢到脑后去了。

叶澄见这人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地逡巡不去,只觉这人讨厌得紧,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讨厌,下意识地将身子往上官彦背后又靠了靠。上官彦早已将戚莫愁的神情看在眼里,又察觉到叶澄的举动,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他素来是玩笑幽默惯了的,纵然偶有批评异议,脸上也多半还带着笑,叶澄何尝见他有过这种吓人的神情,偷偷地从侧面看着他英俊的脸庞和明定而又逼人的眼神,不知为何一颗心却如同小鹿一般乱撞。

戚莫愁也注意到了上官彦的存在,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却情不自禁起了一股妒意。这人怎的生得这般好看!又见叶澄双颊微红地注视着上官彦,根本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头更是一阵火起。他见上官彦这般俊秀,只道是个小白脸,也不放在心上。折扇一收竟直取上官彦双目,招式却是歹毒已极。

叶澄一见他如此狠毒,脸上顿时浮现怒色,上官彦却冷笑一声,只伸出两根手指,戚莫愁立即发现自己的折扇就给他这两根手指牢牢夹住,用尽全身力气也抽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叶澄见状不禁“扑哧”一笑,身后也传出惜惜的笑声。戚莫愁一举在两个女子前面脸面扫地,其中有一个还是被他看上的,如何丢得起这个人,脸色一沉撒手丢开纸扇不要,却从身后取出一对判官笔来。

戚莫愁毕竟也是成名的江湖高手,上官彦见他取出兵刃倒也不敢托大,手一抖凤尾长鞭已经在手。戚莫愁一见那长鞭却愣了一愣,问道:“你是凤尾帮的人?” 上官彦点头不语,他实在不想跟戚莫愁多说什么。戚莫愁相了相他的脸,居然又问道:“你是不是郭彦超郭公子?”上官彦皱了皱眉头,却仍旧点了点头,已经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忍不祝旱道:“要打就打吧,问这么多做什么?”谁知戚莫愁却将判官笔一收,拱手道:“戚某不知道是郭公子的内眷,冒撞了,还望郭公子海涵。”

这却又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这边叶澄听他说自己是上官彦的内眷,却羞得满脸通红。戚莫愁见了不免心中又痒,却没有再造次,反倒向着上官彦继续说道:“敝师兄交待过了,以后见到郭公子定要好生相待,千万不可得罪冒犯。”上官彦怔了一怔,随即想起戚莫愁正是蛇王李莫言的师弟,而当日路湛为了防止李莫言对他怀恨在心暗中加害,逼着李莫言服下了至毒的“芙蓉晶”,想必李莫言是担心若是得罪了上官彦会不能按时拿到救命的解药,难怪戚莫愁会对他这般客气了。戚莫愁肯这么听话,看来李莫言虽然与邱莫离交恶,但是与戚莫愁的交情还是不错的。

上官彦乐得不必动手打这一架,那边金公子一帮人一见势头不对早已溜走,叶澄也懒得再与金公子这样的人纠缠,便只当作没看见,戚莫愁自然也不会再停留,拱拱手去了。这时叶澄又听见身后小舟上的惜惜笑说道:“我已经两位送到,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希望他日有缘还能再见。”

叶澄和上官彦忙回身还了一礼,惜惜抿嘴一笑,又摇着小舟哼起小调自去了。一下子方才还是热闹得很的堤岸上就只剩下了叶澄和上官彦两人,上官彦瞅了瞅叶澄仍旧带着绯红颜色的俏脸,只觉可爱得紧,忍不住调笑道:“你最近醋劲见长啊。”

叶澄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脸红到脖子后头,强辩道:“还不你老跟别人……跟别人……”她年纪小脸皮薄,后面“打情骂俏”几个字却是死活也说不出口。上官彦见她这样更是玩心大起,逗着她说道:“跟别人怎样了?”叶澄见他打趣自己,更是窘得手足无措,心里又恼恨他让自己这样不自在,忽地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官彦一脚。上官彦不防她还有这一手,顿时哀叫连连。叶澄却面露得意之色,展开轻功笑着往前行去了。上官彦苦笑着摇摇头,也施展轻功飞身追了上去。

惜惜远远地在湖上看着他们两人这样亲密无间,只觉羡慕得很。她原是水乡的女儿,又有一身好武艺,摇起那小舟来只见双橹如飞,在湖面上划出一道轻快的水痕来。四周往来船只上的舟子游人见这俏丽的女子这般好船艺,歌声也是柔婉动人,都不禁叫起好来。惜惜对此情景早已见惯,只是点头笑笑,手下却不停,不一会已经回到孤山脚下。惜惜跳下船来将小舟系好,正要哼着小曲回到眠月阁上,忽然闻到一阵异香,顿时整个身子都酥软了。惜惜大惊失色,正要张口大呼,却被一人从身后将嘴捂住,随即被点了哑穴扛了起来放到方才系好的小舟上。

惜惜睁大眼睛却发觉偷袭自己的是戚莫愁,但见他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自解了小舟又推了下水,一桨荡了开去。戚莫愁的水上功夫竟也不弱,不一会小舟又回到了湖中,惜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孤山越来越远。戚莫愁这才放下心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水,见惜惜瞧着自己便笑道:“你莫要看着我,我也是受人之命才潜在你船底下掳了你来,不然怎舍得让你在这里白白躺着?”说罢忍不住摸了惜惜的脸一把。惜惜又惊又怒,苦于无法动弹,连痛骂他一句都不得,戚莫愁素有恶名,先前又得罪过他,更不知道他要如何大加折磨,一双翦水大眼里已经浮起泪光来。

戚莫愁却又看得心痒起来,正待要再占点惜惜的便宜,忽地远处传来一阵笛声,也不知吹的什么曲子,听起来倒是悠扬得很。戚莫愁一听那笛声却立刻变了脸色,收拾起脸上的轻薄神情,也不再说话,手上加力摇着那小船飞也似地朝着西湖的另一边而去。

第四卷 沉醉 第二十九章 两度江南梦

吹笛的是燕九音。

惜惜乍见手握一管玉笛立在窗前的燕九音,很是惊艳了一下。惊艳这词用在男人身上原本有些古怪,偏偏惜惜看见燕九音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并且这感觉还来得十分强烈。

戚莫愁在这个令惜惜惊艳的男子面前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出,一见燕九音挥手让他退下,立即如蒙大赦般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惜惜见戚莫愁怕得这样,不免对眼前的男子更加好奇起来。却见燕九音脸上缓缓踱到被安放在躺椅上的惜惜身前,神态温和道:“差人强请了你过来,是我失礼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说罢一指解开了惜惜的哑穴。

惜惜一时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原本以为自己落在戚莫愁手中必定遭遇不幸,已经做好了必要的时候咬舌自尽的准备,却不料被带到了这里。她身上的药效仍未过去,依旧是动弹不得,更摸不透这美貌的青年究竟要做什么,只得沉默不语。

燕九音见她不说话,也不甚在意,却又踱回到窗前将玉笛放到唇边吹奏起来。惜惜听出他吹的是一曲《姑苏行》。曲子虽然不长,难得的是那种江南水乡的韵味与意境全给燕九音吹了出来。倘若不是在此等情境之下,惜惜必定会忍不住赞出一声好来。只是燕九音吹着吹着,眉宇间却流露出淡淡的悒色来。不知为何惜惜看了,心头竟也跟着沉重起来。

燕九音一曲接一曲地吹着,仿佛将满腹的心事都化在了那笛声中。此时湖的另一边,叶澄却忽然直起身子,凝神细听。她和上官彦原本正在西湖边的酒楼上用午饭,上官彦瞧见她的样子,不禁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叶澄的脸上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摇摇头道:“不可能的。”上官彦不明所以,问道:“什么不可能?”叶澄笑道:“我方才好象听见了九音的笛音,他此刻怎会在这附近呢?想必是我听错了。”上官彦听她提起燕九音,也是怔了一怔方才说道:“燕兄真是人中龙凤,可惜不能与他多处些时日。”叶澄点了点头道:“我听二哥说,九音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已是他的左膀右臂。” 上官彦听她这样说,不免想起杨承烨说过的话来,心中却又觉得沉重起来。叶澄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眼神却陷入回忆中,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上官彦听,却说道:“我住进舅舅家以后,舅舅和二哥都忙得很,没有多少功夫陪我,所以时常都是九音和我在一处。他总是想出各种各样新鲜有趣的法子来逗我开心,又教我功夫,还救过我的命。对我来说,九音其实就象是除二哥之外的另一个哥哥一般。”

叶澄说到这里,居然叹了口气。上官彦柔声问道:“想家了?”叶澄先是摇摇头,待看到上官彦的眼睛,却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道:“出来这许多日子了,也不知道二哥和九音好不好……”她生平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到底是女孩子,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起来。上官彦不愿见她难过,便起身说道:“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会过帐出去走走吧。”叶澄点头称好。上官彦觑着叶澄的神情又说道:“你若实在想他们,我可以先送你回去,回头我自己再来打听消息。”叶澄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嫌自己累赘要赶自己走,慌忙摆手道:“我不过说说罢了,哪里真就要回去了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要这么快回去。”心里却是极不愿和上官彦分开。上官彦见她舍不得自己,心里自然高兴得很。

两人从酒楼出来,走了一会叶澄靠近上官彦悄悄道:“有人在盯我们的梢。”上官彦点点头也悄声道:“装作什么不知道,看对方有什么企图。”叶澄点点头,拉着上官彦一会儿看花,一会儿看鸟,一会儿看鱼,一付游兴正浓的样子,上官彦也是面带着微笑频频点头。两人走走停停,似乎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对望一眼,忽然一左一右电射而出。在他们身后跟踪的人知道已被发觉,转身就想跑,眼前一花叶澄和上官彦已经一前一后挡住了去路。

跟踪他们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见自己被他们堵住,却也并不如何惊慌,反倒向着上官彦问道:“你是上官公子吗?”上官彦见是个孩子,也不想怎么与他为难,便点了点头。那孩子却取出一只玉镯说道:“这是你的一位朋友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她在前面的山神庙等你”上官彦怔了怔,问道:“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却又点点头道:“她说她叫惜惜,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把这交给你,请你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叶澄却听得眉头皱了起来,问道:“这玉镯价值不菲,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怎会把这镯子交给你?”

那孩子听得脸色变了一变,忽地一扬手打出一蓬粉末来。“小心!”上官彦忙拉了叶澄飞身而退,那孩子却趁机一个倒纵,轻功居然还很不错,叶澄待要去追,他却“扑通”一声跳入湖中。叶澄不识水性,只得连连跺脚,上官彦却又不便抛下叶澄贸然追出去。那孩子水性极佳,游出一段以后在水里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道:“话我带到了。日落以前你们不去,就等着给你的朋友收尸吧!”

上官彦皱着眉头看那孩子越游越远,却听叶澄在旁边问道:“如何?去还是不去?”上官彦沉吟了一会说道:“去!惜惜可能真的遇险了,她与我们也可算是朋友,就算是陷阱也只有去闯上一闯。”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眼睛却看着叶澄,没等他说出什么,叶澄已经说道:“你说的对。她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要一起去。就算那里是龙潭虎穴说不得也要一起闯上一闯!”她特地在“我们”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上官彦见自己的心思被她瞧破,知道她决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单独去救人,心里却是十分感动。他两人相处的时日越久,心意就越发地相通,都能为对方设身处地推心置腹地着想,都知对方情愿自己涉险也不愿对方有半分的危险,又都是极坚持自己主意的人。当下也不再多言,相视一笑,寻人问明了山神庙的所在之后一起展动身形去了。

两人都是绝顶的轻功,此时急于救人都是全力施为,远远看去便如同两只彩蝶在枝梢间翩飞一般,眼力差的不过见得一阵风过树梢而已,不一会已经望见了那山神庙。那山神庙看起来已经年久失修,两人在这个距离运足目力与耳力也分辨不出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埋伏。上官彦悄悄地握住了叶澄的手,问道:“怕不怕?”叶澄摇摇头,脸上却露出上官彦初见她那时候的神情来,宁定里带着一股子狠劲,偏偏样子还漂亮得很。

上官彦放了心,和叶澄略商议了一下以后决定由江湖经验更加丰富的上官彦先进去庙里,叶澄在庙外接应以防有变。一商议妥当,叶澄便收起所有的担心和犹豫,完全地变成了上官彦曾经见过的“观潮剑”的弟子,此刻她的人就象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剑一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森寒的剑气,抱剑守在庙外,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上官彦看得心中赞叹,也打叠起十二分的小心,朝叶澄点点头便进到庙里。这山神庙显然香火不怎么样,上官彦走进去之后四下一打量,只见庙里的山神身上的彩漆都已经剥落下来,供桌和地板上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上官彦屏息凝听,不一会便听出神像背后有一个微弱的呼吸声。

上官彦暗自提防,朗声道:“不知哪位高人要在下来此一行。我已经来了,请高人现身吧!”却无人答应。上官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过来,那我可要过去了。”居然就随随便便地朝着神像走了过去,全身都露着空门与破绽。

更奇的是神像后的人依旧没有反应。上官彦走近几步,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上官彦微微一震,此前他正是在惜惜的身上闻到过这种香味,紧跟着他的脸色又变了变,他已经听出神像背后的人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几乎已是气若游丝。更可怕的是,就在他要伸手触摸到那个神像的时候,他听见了另外一个心跳声。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章 怕黄昏怎地又黄昏

上官彦飞退。

因为神像后面忽然飞出一个人影来。上官彦在那一瞬间必须做出决定:继续后退或是出手迎击,但是飞出来的人影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却让他微微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来人。

是惜惜。

惜惜原本白皙红润的脸上此刻只剩一片骇人的苍白,上官彦甚至不用试她的脉息已经知道她给人击伤了心脉,已然命在旦夕。上官彦心头猛地升起一股怒意。是谁竟忍心对这明丽可爱的女子下这样的狠手?更让上官彦怒不可遏的是他发现惜惜身上只裹了一床薄薄的棉被,棉被下面竟未着寸缕。

现在的情形是抛出惜惜来的人此刻就在那神像背后,上官彦手上正抱着重伤的惜惜;他如果要出手就必须先将惜惜放下,而惜惜目前的状况显然已经受不起任何的冲击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弯下腰来,将背部的空门卖给神像后的人,而在神像后的是一个连他也发觉不了呼吸声、仅能在一步之遥才听到对方心跳的人。上官彦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压迫感正从神像后面渗出来,他的手心里渐渐沁出了冷汗。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叫叶澄进来的时候,压迫感忽然消失了。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上官彦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却见叶澄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和自己手上的惜惜。上官彦低头一看,发觉惜惜身上的棉被经方才那一抛已经滑落了大半,大片白嫩的肌肤正暴露在空气中。上官彦愣了一愣,抬头却见叶澄满脸涨得通红,忽然一咬牙转身飞奔了出去。

“等等!”上官彦反应过来立刻出声想要唤住叶澄,叶澄却已经几步抢出山神庙,上官彦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手上的惜惜,等他手忙脚乱地将惜惜身上的棉被拉好又抱着她追出来庙来的时候,叶澄早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上官彦担心叶澄的安危,又不能抛下手中重伤的惜惜不管。眼见惜惜的气息越来越弱,只得重新抱了她进庙,渡自己的真气给她续命,心里想的却是快些找到望月将惜惜交给她照料,自己好快些去将叶澄寻回来。他知道叶澄性子倔强,年纪又小,方才的一幕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刺激,倘若不能早些找到她解释清楚,只怕她会自己钻牛角尖。他虽忧心如焚,然而运功之时也不能分心,只得强捺住心神,盼着惜惜一口气能延续下来。

却说叶澄见了山神庙里的一幕之后心神大乱,夺门而出。她又不认路,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本想去孤山寻那姐姐一般的望月,可是一想起望月又连带地想起了惜惜,更加心乱如麻。路人见这容貌秀美的少年脸色苍白神情惨淡,都纷纷投注以关切的眼神,个别好心的还上前来问叶澄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叶澄都只茫然地摇摇头,也不辨方向,只顾闷头前行。

此时正是江南多雨的时节,叶澄胡乱地在西湖边奔行了一会,胸口却仍是憋闷得紧,这时忽听天上响起几声炸雷,不一会居然下起雨来,渐渐地还越下越大了。那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脸上身上,叶澄反觉心里畅快了些,一路跌跌撞撞地居然来到了当日曾与上官彦同游的断桥附近,眼见物是人非,更是心如刀绞。忽然间她觉得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抬起头隐约瞧见断桥上一个人撑着一把纸伞,正默默地凝注着她。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待到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之后竟然如同见到了亲人一般,心里一松立即晕了过去。

叶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开满荷花的地方。那里的空气中仿佛永远飘浮着白莲的清香,同时有着母亲温柔的抚爱和父亲慈和的眼神。忽然父亲的眼神变成了憎恨,伸手却朝她的眼睛戳了过来,口中道:“孽种!你是那个人的孽种!”她惊叫一声,转身狂奔。是了,那次她也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逃离那些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情。转眼间她却又在宁王府的柳树下,仰起头问人:“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柳树?”那人脸上却现出痛楚的神情,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也有着憎恨,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死去的母亲姓柳。”

叶澄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睁眼发觉自己已是一头冷汗。“做梦了?”梦里那个有着憎恶眼神的人的声音在身前温柔地响起,叶澄扭头却见他的神情也和他的神态一样温柔。叶澄的眼神有瞬间的迷茫,仿佛还分不太清楚到底是现实还是仍旧在梦中,愣愣地盯着身前那人看了一会猛地坐了起来,脑中立即传来一阵晕眩,这才觉出头疼欲裂。燕九音见状连忙扶住,口中责备道:“你心里不痛快做什么不好?偏要跑在外头淋雨,你打小就畏寒怯冷,此时又出门在外,倘若淋出一场大病来要如何收拾?”叶澄听了他的责备,却只觉得心里温暖,定了一会神又想起来讶然问道:“九音?你怎的会在这里?”

燕九音闻言露出叶澄熟悉的让她感到安心的笑容说道:“二爷不放心你出来这么久,要我出来看看你。”叶澄听他说起杨承烨,鼻子一酸险些没流下泪来,红着眼圈问道:“二哥……他还好么?”燕九音点点头道:“二爷一切安好,就只盼着你早些回家。”叶澄听他这么说,越发心里难过,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恨不能立时就大哭一场。

燕九音默默地看了叶澄一会,犹豫了几下,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摸着叶澄的头叹道:“心里难受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再告诉我谁给你气受了,让你这么大的委屈?我说不得要替你去讨回公道。”他这般温言软语,在叶澄心里本来又和亲人一般,几句话说得叶澄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燕九音却什么也不说,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叶澄哭了一阵,果真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慢慢收住了眼泪,见燕九音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免有些难为情,忙寻着话头问道:“你来杭州多久了?”燕九音随意地说道:“没多久,也就几天吧。”叶澄还想再问些什么,燕九音却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道:“果然发烧了。再多躺着会吧,我去看看退烧药煎好了没有。”叶澄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额头脸颊都烧得难受,脑袋也是昏昏沉沉,便点点头不再追问,又躺了回去。她是头一次出门在外这么久,没有人跟着服侍,之前情绪变动又太过激烈,本是乏极,不一会就又睡了过去。燕九音看了她的睡容一会,见她已经睡得安稳,脸上兀自带着泪痕,又伸手替她拭去了,方才轻轻起身带上门出去了。

此时上官彦已将惜惜的心脉护住,并且雇了一艘小船送她到了孤山眠月阁。他的运气还不错,望月此时还在眠月阁上,同她在一起的居然还有去而复返的方逐阳。他们俩瞧见惜惜的时候都吃了一惊,继而不禁浮现怒色,方逐阳更是捏得指节“咯咯”作响。上官彦这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将惜惜交给了望月。望月见叶澄不在他身边不免问起,上官彦本来想笑笑,却发现自己连嘴角都已经僵住了。他本是极诙谐洒脱的一个人,此刻跟叶澄有了误会竟然连一个笑容都已经挤不出来。望月看在眼里,从来不曾羡慕过谁的她心里对叶澄居然也有了几分羡慕之情。上官彦心里有事,也不多说什么便告辞下了孤山。

望月将惜惜带回楼中救治,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额头已经浮起微微的细汗。方逐阳一直外室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影响了她施术,只默默地给她护法,眼见望月出来、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自己的心情也才跟着放松了下来,却又不禁皱眉说道:“什么人竟忍心对惜惜下这样的狠手?”望月寻了张椅子坐下,脸上的神情仿佛有些疲倦,听他这么问便说道:“从惜惜的伤处来看她所中的是一种很少见的阴柔掌力,令她心脉受损的同时不至于立即毙命,但是我也看不出来究竟是哪派的功夫,打伤她的人似乎在有意隐瞒自己的武功路数,但是此人的内力收放自如,拿捏得恰到好处,必定是个内家高手无疑。”

方逐阳听得发怔,问道:“惜惜以前是否曾与人结下梁子?竟惹下这么厉害的对头?”望月回想着方才上官彦微带焦灼的神情和叶澄不在他身边的事,沉吟道:“只怕对方不是冲着惜惜来的。”方逐阳听得更加糊涂,问道:“那是冲着谁来的?难道是你?”问到这里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望月知道他关心自己,心里也不免感动,却摇头道:“我担心有麻烦的是澄儿。”一想到这里,她脸上居然也露出有些担忧的神情来,落在方逐阳眼里却又是不解。这时望月却推座站了起来,说道:“你留在这里照顾惜惜,打伤她的人意不在她,也不是真想要她的命。回头我写个方子,你照着方子抓药,按时给她服下,好生调养便无大碍。我要下山一趟。”

“你要去哪儿?”方逐阳唯恐她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连忙问道。望月淡淡一笑道:“找人。”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一章 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叶澄一觉醒来,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想起之前的种种事情,虽然仍旧觉得难受,但是此时已经不象初时那样激动,定下神来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和以往上官彦的种种,她觉得自己极有可能错怪了他,不禁懊悔自己当时不够冷静没能问个清楚就独自跑了出来。

这时燕九音推门进来,却见她正抱着膝盖在床上出神,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盖住半个身子,显露出难得的女儿情态,不觉也是一怔。叶澄见燕九音进来,忽然省起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想起可能是燕九音所为,一张脸顿时又红了起来。燕九音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径直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上,默了一会神笑道:“好了,总算是退烧了。”叶澄见他这样,想起以前自己生玻蝴也常常这样地守候照料,方才的尴尬却都化作了满心的温暖,连他端来的、以前最怕喝的苦药都拧着眉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燕九音见状却奇道:“今天怎的这般好说话?往常要你喝药总是要说上几车子的好话,再赔上无数的新鲜玩意才能哄得你喝上一口,怎么今日倒转了性了?”叶澄听他这样说,想起自己以前撒娇耍赖的行径,不觉面上一红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老记着拿来说。”

燕九音却看着她摇了摇头道:“何止小时候是哪样?二爷常说若是你能听话些,少让他操些心,他愿给家里供着的菩萨都塑个金身,感谢他们大发慈悲。”叶澄闻言怔了怔方才说道:“我以前有这么让他头疼么?”燕九音点点头道:“就我所见,二爷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只怕一点也不比花在六部上的少。”叶澄却听得愣住,燕九音见她半晌不说话,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头,让她钻了牛角尖,遂笑道:“好在他这两年说这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足见你是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让他省心了。”叶澄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我近来也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任性妄为了,一直都让二哥还有你担心。”

燕九音不料她说出以前从未曾听过的话来,只是短短月余不见她竟已经改变了这么多,给人的感觉长大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影响,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忽然咬咬牙问道:“倘若我明日便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叶澄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却迎上了燕九音深沉难解的目光。叶澄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避开燕九音灼热的眼神,口中道:“好好的说这要死要活的话做什么?”“会,还是不会?”燕九音毫不放松地追问道,死死地盯着叶澄白玉一般的侧脸。叶澄在他无形的压力下迫得转过头来,默了一会道:“会。”这一个字让燕九音整个脸庞都仿佛被照亮了一般,他整个人都焕发出一股难以言语的光采,连叶澄也不禁为他的绝世风采所夺,一时目眩神迷连话都忘了说。

却不料燕九音问道:“那要是上官彦呢?”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叶澄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苦,隔了许久方才凄然道,“他若是死了,我多半也是活不成的了。”燕九音的眼神一黯,随即变得冰冷,但这些细微的变化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的叶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如此又过了一日,叶澄觉得身体已无大碍,便满心地要出去寻上官彦把事情弄清楚。燕九音却也不说什么,叶澄收拾停当之后与他相约明日不管是否寻到上官彦都回到此处来与他碰头,约定之后便匆匆地出门去了。

燕九音注视着叶澄的背影,并没有跟上去,静默了一会又掏出那管玉笛吹了起来。他吹得的却是一曲《落梅花》,笛音清冽冷峻,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幽怨与缠绵,听来竟作金石之声,有穿云裂石之感,而他整个人看起来就象是玉雕就的一般,仿佛连他的内心也已经凝固住了。

身后一人默默地站着听了很久,一直等到燕九音一曲吹完方才开口说道:“好笛,好曲,只可惜太冷。”燕九音垂头不语,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了他惯有的温文俊逸的微笑,只是不知为何他这俊美无俦的笑容落在另外那人的眼里却依旧是冷得如同冰雪一般。

那人小心地观察着燕九音的表情说道:“你似乎不太高兴?”燕九音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说道:“怎么会?临川郡王千里迢迢地上门来听我这一曲,燕某人得到这样的青睐何其有幸,又怎么会不高兴?”

来人正是苏湛。他夜探李府会过方傲云之后便又匆匆赶回江南的原因却是因为接到了已在江南发现宁王府五公子行踪的密报,并且获悉燕九音已经使计令上官彦和五公子分开了。他虽不知上官彦如何会与五公子走到一处,但是听到上官彦不在那人身边心头却是一松,又多少有些失望。此时他在燕九音处前后左右瞧瞧却没有别人,燕九音的神情又与平日里有异,不免觉得奇怪,不过他也知道若是燕九音不想说的事情,怎么问也是没有用的。当下也就不再追问,只一笑道:“听说九音你这里来了一位贵客,却不知苏某是否能有幸一见?”

燕九音听见这话,脸色却变了一变,他虽然向来知道苏湛的手段,却仍没料到他的消息竟来得这样灵通,看来他在自己身边多半也伏下了耳目。苏湛见他神色犹疑,一双眼睛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燕九音对他这样子再熟悉不过,情知再隐瞒下去不知会有什么后果,遂点头道:“的确来了一位贵客,只不过他此时出门访友去了,眼下名义上仍旧他是主我是仆,却也不便阻拦。”

苏湛盯着燕九音看了一会,似乎要瞧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却只见燕九音神色坦然,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笛。苏湛眼中精光一闪却笑道:“我听说他就住在你这里,既是这样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好了。”燕九音闻言知道苏湛已经知晓一切,偏偏此刻又想起了叶澄说要去寻上官彦时那急切的神情,心中却如同被万枚钢针扎了一般地疼痛,索性把心一横说道:“王爷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你生平有两大心愿?”

苏湛闻言不觉怔住,过了一会方才道:“当然记得。一是夺取这天下,二是娶同那幅画中一样的女子为妻。”燕九音点点头道:“那你当然也记得我曾说过要帮你实现这两个愿望的话?”苏湛不觉点了点头。当年苏湛用尽手段救燕九音脱离宁古塔之后,燕九音便誓死追随苏湛以报答他的再造之恩,而多年相处下来两人对彼此的才能与气魄又都激赏,所以既是主仆,却也是知己,苏湛也就不对燕九音隐瞒自己的心愿与志向,只是不知他为何此时将这两桩心愿提了出来。

燕九音见苏湛略带迷惑的表情,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的第二个愿望很快就可以实现了!”

苏湛这次是真正地怔住,眼不错珠地盯着燕九音问道:“此话当真?”燕九音点头道:“我怎会拿这样重要的事情开玩笑?”苏湛脸上居然也显出难得的紧张,问道:“那女子现在身在何处?”燕九音淡淡道:“等到她回来你自然就明白了。”苏湛咀嚼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下一刻却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问道:“你说的那女子难道是五公子?”燕九音默默地点了点头,苏湛脸上的表情却象是有人在他嘴里塞了一个大鸡蛋外加两个大鸭蛋一般,口中连着“你,你,你”你了好几声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燕九音的神情却只是漠然,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苏湛也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又想起问道:“那你说五公子出去访友,访的可是上官彦?如果有他在五公子身边,只怕不易得手吧?”燕九音淡淡一笑道:“我自然有法子让他不待在韩澄身边。”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二章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上官彦沿着西湖一路打听,然而这个季节西湖正是游人如织的时候,他与叶澄失散又已两日,寻了大半日也不得,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烦闷,见着路边有个卖藕粉的摊子,方才省起自己连午饭也没吃,肚子顿时“咕咕”地叫了起来,索性就便在那小摊子坐下,要了一碗藕粉先垫垫。

上官彦端起藕粉正要吃,眼角忽然瞥见上回通知他和叶澄去山神庙找惜惜的孩子正在一棵大树底下蹲着喝东西,抬头瞧见上官彦正盯着他看,扔了碗撒腿就跑。上官彦如何肯放他走,留下几枚铜板在藕粉摊子上,一掠出去几步便堵住了那孩子的去路。那孩子掉头还想要,却被上官彦一把揪住衣领。上官彦道:“别跑了。你跑不过我的。”那孩子听他这么说,仍旧挣动个不停,上官彦顺手点了他上身的穴道,见旁边已有人开始留意自己,索性连那孩子的哑穴也一并点了。他点穴的动作极快,口中却又说道:“王大婶还等你回家呢,你倒好,买个醋买了这半天,原来是在外头瞎晃荡。”说罢便扯了那孩子跟他一道走。旁人只当是出来寻孩子回家的,也就不再留意。那孩子没办法,只好跟了他走。

走到一个僻静无人处,那孩子眼中不觉露出害怕的神色,上官彦见他害怕便说道:“你要是害怕,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不然的话……”他说了一半故意打住了,脸上却做出阴森的表情,还特意阴阴地笑了两声。那孩子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上官彦一伸手解了他的哑穴,问道:“上次是谁让你来找我们的?”那孩子却又露出恐惧的表情拼命摇头道:“我不敢说。那位大爷说我要是把他的名字说出去他就把我扔进钱塘江里喂鱼。”上官彦见他不肯说便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说道:“你不肯说,我现在就把你扔进钱塘江里去喂鱼,你信不信?”他脸上凶恶,心中却暗自好笑,不知道武林中人知道凤尾帮的郭大侠这样恐吓一个孩子又会作何感想。

那孩子见他发狠,顿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说道:“是……是一位姓戚的大爷让我去找你们的。”“姓戚的大爷?”上官彦皱了皱眉头。难道是戚莫愁?他先前不是说李莫言交待过不敢与自己为难吗?如果真是他,又为何要对惜惜下那样的重手?戚莫愁在江湖上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上官彦却也从未听说过他有如此狠毒的行径,最下三滥的劣迹也仅止于迷奸良家女子而已。他瞧那孩子的神情又不象说谎,便又问道:“你还能再找到那个姓戚的人吗?”那孩子却摇摇头,说道:“那位戚大爷给完我银子,嘱咐我一定要把话带到就走了。”

上官彦想了想,又问道:“你的轻功是跟谁学的?”那孩子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不过是隔壁走江湖卖艺的大叔教的几下杂耍功夫。”上官彦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的琵琶骨,手中缓缓加力问道:“那这身内力也是隔壁卖艺的大叔教的?”平日里他就算要套出消息也是决不肯这样为难一个孩子,只是他此时忧心自己和叶澄已经中了人家的圈套,叶澄武功虽高,江湖阅历却几乎为零,身份又是这样特殊,要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常蝴几乎连想都不敢去想,心里一急不免采取了非常手段。

练武之人倘若被捏碎琵琶骨,基本上就与武功是无缘了。那孩子虽然没学过几年功夫,这个却还是知道的,心中大急,连忙说道:“别捏!我说我说!”上官彦心中不禁暗道惭愧,脸上却不带出来,只点点头让那孩子说下去。那孩子垂头丧气道:“我也是日月教的人,戚莫愁是我师叔。”上官彦早瞧出他的武功路数和李莫言戚莫愁等人是一脉的,此时听他这么说越发证实了先前的猜测,便道:“那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落脚了。”那孩子点点头。上官彦心中略带紧张地问道:“那你见没见过那日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公子被他……和他在一处?”那孩子居然又点了点头。上官彦心中一惊,手中就下意识地加了力道,那孩子疼得叫唤起来,上官彦回过神来忙收了力道,却没有放开手,仍旧拿着那孩子的肩膀道:“带我去见戚莫愁!”

那孩子见他脸色阴沉,又见识过此人的功夫,哪里还敢惹他,只得乖乖地给他带路。两人走了一会,居然又回到了那日的山神庙前。那孩子熟门熟路地进到庙里,又领着上官彦绕到那神像后头,示意上官彦解了自己臂上的穴道,上官彦也不怕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脱,遂解开了他上身的穴道。那孩子却爬上供桌,伸手在神像脑后东摸摸西摸摸,忽然供桌后面的地板就露出一个洞口来。上官彦恍然大悟为何那天一直找不到那躲在后面将惜惜抛出来并且极有可能打伤了惜惜的人了,他虽也猜到这里必定有什么机关,只是当时一来急于救人,二来又见叶澄飞奔出去想要阻拦,也就没顾得上细看。

那孩子从供桌上跳了下来,指着那洞口道:“他们就在下面。”上官彦强捺住心头的担忧,脸上仍旧是一付雷打不动的冷静表情,对那孩子说道:“那就还请你前头带路吧。”那孩子见他仍旧不肯放自己走,只得咬咬牙先进那洞口去了。

那孩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上官彦尾随他进入洞,却发觉洞口的台阶一直通到地底深处,越往下走眼前却越发开阔起来。上官彦走到一半却停下了,那孩子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他,上官彦侧耳凝神听了听,皱眉道:“这里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了。”这时两人都听到头顶传来响动,上官彦闻声变色道:“不好!”返身便往来路上急掠而去,却已是不急。只听轰隆一声,那洞口便被封上了。上官彦举手用力推了推,发觉那洞门纹丝不动,可能上面被压了什么重物。上官彦心里一沉,知道中了圈套,回头却见那孩子也是一付惊恐的神情奔了过来,也伸手推了推那洞门之后便顿足道:“他们居然将机关破坏了。我们出不去了!我被你害死了!”说罢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上官彦闻言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己被他带到这绝地,他却恶人先告状埋怨起自己来了,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缠这事的时候。上官彦等他哭得差不多的时候便问道:“这里还有其他的出口吗?”那孩子抽抽答答地说道:“要是还有别的出口那我哭什么?”上官彦也懒得跟他计较,伸手拿过他的火折子说道:“先找找再说吧。”一边说一边又往那洞中行去了,那孩子怕被一个人丢在黑暗里,连忙跟了上去。

这时候的叶澄也正因为找不到上官彦而着急。她也想到了上官彦会送惜惜回眠月阁,可是到那之后却被方逐阳告知上官彦早已下了孤山,叶澄只得又下山渡湖,这样一直折腾到傍晚时分,她的病刚好,这整日的奔波下来已是疲乏不堪,想起和燕九音的约定,怕自己回去晚了他也会担心,只得又强打精神往燕九音落脚的地方赶。

燕九音落脚的地方是他在江南的一处别苑,位置是依山傍水闹中取静,是个极好的所在,只是平日里日迹罕至,也鲜少有人知道,叶澄出门的时候还特意留心记了路径,不然还真担心回来的时候会寻不着。她按着记忆一路分花拂柳行来,等到望见那小楼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

燕九音站在窗前,远远地看着叶澄渐渐接近苏湛站在他身后,神色木然。苏湛站在燕九音身后,看见叶澄的时候他的语调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他问:“就是她吧?果然与很象那画中的女子!” 一瞬间燕九音的脸上有种很深刻的痛楚掠过,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来,转过身去面对苏湛的时候神色却又已经恢复如常,脸上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微笑说道:“正是端慧长公主的爱女韩澄。我们去迎一迎她吧。”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三章 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叶澄跨进燕九音的书房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想着明天应该去哪里碰碰运气,可是一进那书房她就很敏锐地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一抬头却对上正屏息注视着自己的苏湛。叶澄愣了愣,转头去看燕九音,却见他脸上似乎有刹那的阴霾,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含着笑对叶澄道:“这位苏公子是上官的朋友,说前日里还见过上官呢。”

叶澄闻言睁大了双眼,转过头看着苏湛急切道:“在下叶澄,正急着要找上官彦。请问苏公子是在哪里遇到他的?”苏湛目光微微一闪,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自从与上官公子在京城一别之后一直甚是挂念,不想前日在西湖边流连的时候竟同他巧遇,上官公子说他在这边找什么人,刚好寒舍就在附近,在下高兴之余便冒昧地邀了上官公子去舍下盘桓数日。”叶澄闻言更是惊喜交集,忙问道:“那他现在还在你家?”苏湛晗首。

叶澄见他点头只觉得心里一松,眼前却立时一黑。她本是病体初愈体气未壮的时候,这些日子又是奔波劳累早已攒了一身的疲倦,全凭一口气支撑着不倒而已,忽听得上官彦的下落紧着的这口气一松身体便立刻发出了警告。燕九音见状忙要去扶,岂料苏湛竟比他还快了一步,一伸手已经托住叶澄,另一只手却抵住了叶澄的背心缓缓地将自己的真气输了进去帮助她的气血贯通。燕九音的眼中似有寒火一闪而过,一寸一寸地将手收了回去。

叶澄待到眼前恢复光亮的时候却发觉扶着自己的是苏湛,同时体力有一股柔和的内力正在游走,帮着疏通经脉,燕九音反倒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她略怔了怔,只道是苏湛和上官彦交情甚笃,是以爱屋及乌而已,感激地冲苏湛笑了笑。她只是无意,却不知自己在苏湛心中激起多大的涟漪。苏湛见牵挂多年的画中人就在眼前对着自己嫣然而笑,仿佛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然而他脑中径自思绪万千,体内真气却丝毫不乱,引导着叶澄自己的真气运行了几个周天,见叶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之后方才撤了手让她自己继续运功调息。叶澄运功完毕只觉浑身舒泰,已是神采奕奕,与方才苍白疲累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心中对苏湛不免生出好感来。

而此时上官彦已和那孩子被困在山神庙的地洞中几个时辰了,索性那地洞中还留有出风口,不然只怕连呼吸都困难了。只是这样被围困下去,出事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上官彦虽然乐观豁达,但在把地洞每个角落都摸索过一遍仍未发现出去的方法之后心里不免也焦躁起来,而那孩子早已哭得累了,索性蜷缩在一角睡了,仿佛睡着了就不用面对眼前的绝境一般。上官彦看着他的睡容,忍不住苦笑,他实在也很想一睡过去什么也不用管了。

正在上官彦心中几乎也升起绝望之感的时候,他却忽然听见洞口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个女声在洞口处问道:“有人在里面吗?”上官彦觉得那声音甚是耳熟,想了想竟象是望月的声音,忙几步抢到洞口处,问道:“是望月姑娘么?”外头那女声听见他声音后说道:“是我,里面的可是上官公子?”上官彦闻言大喜过望,忙道:“正是上官彦。”望月的声音却又说道:“上官公子请稍等片刻,我想个法子搬开这神像。”上官彦方知原来竟是有人搬了那神像压在洞口上,忙道:“那就有劳姑娘了。”望月说了声不必客气,似乎就走开了。上官彦只能耐心等候,过了一会却听见外边“轰隆”一声巨响,随即洞口透出一丝光亮来,望月的声音再传来的时候已经清晰了许多,只听她说道:“这门锁上了,我这就把门打开,请上官公子再稍等片刻。”上官彦忙道:“劳烦姑娘了。”又等了一会,终于见到洞门被打开,上官彦的眼睛隔了一会方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却见望月手持着先前供桌上的烛台探头向里说道:“上官公子请上来吧。”

此时那孩子早已被外边的动静惊醒,见洞口被打开却欢呼了一声率先冲了上去。望月护着那烛火飘开了一步,她见上官彦没有出声要他拦住这孩子,便也没有阻拦,任由他冲出庙门自去了。望月看着上官彦一脸苦笑地走出洞来,不禁问道:“上官公子不是去找澄儿了吗?又怎会被困在这里?”上官彦闻言不觉面上一红,说道:“正是寻她心切,所以被人诱来困在了此处。”望月却微笑道:“关心则乱,足见澄儿在上官公子心中的分量,真是替她高兴。”上官彦的脸却又给她说得更加红了起来,忙岔开话题问道:“望月姑娘如何只道在下被困在此处?”

望月道:“我只是凑巧路过此处,想起惜惜的遭遇便想进来看看情形,希望能发现些蛛丝马迹来找出打伤她的人,进来之后却看见这庙里的神像躺倒在地上,一时好奇过来察看又发觉有道门被锁住了,便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却不想是上官公子被困在下面,也是巧得很了。”上官彦却难得地肃容道:“姑娘对在下实有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他日上官彦愿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望月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上官公子不必挂怀。倘若换作是我被困在里头,上官公子也必定会施以援手吧,报恩的话就不必再提了。”

上官彦先前只觉得望月武功高风姿美,却不料她竟有如此心胸,心中顿时起了钦佩之意。望月看着上官彦,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路过此处并且救出其实并非凑巧,却是知道了有人要算计着让上官彦和叶澄分离开来。她虽担心叶澄,可是以她的立场,又不能提前告之上官彦以至令那人的计划失败,却是两头为难,只得先自来救上官彦脱困再说。上官彦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眼见天色已经黑透,知道自己又白白浪费了一日没有任何收获,不觉一叹。

望月见他愁眉不展,心中一动,却是十分地感叹。她自己心中恋慕一人已久,只可惜却是咫尺天涯,两人之间总象是隔了一层摸不着又捅不破的纱幕一般,此时见到上官彦对于自己与叶澄的爱恋和思慕全不加掩饰,真情自然流露在他脸上却是动人至极,只觉得满心的羡慕,而她与叶澄又原是那样亲密,当下便把心一横,说道:“我已大致打听出澄儿的所在,上官公子若是信得过我,就同我一起去见她吧!”

上官彦略带惊异地望了她一眼,脸上随即泛上喜色说道:“当然信得过!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他心中虽然忧心如焚,却仍旧顾虑到望月是个女子,晚上不便与自己一同行动。望月心中暗赞上官彦体贴细心,却摇头道:“事不宜迟。去晚了我怕澄儿又给人带走了。”

上官彦听她愿意去,自然是再好不过,两人也就不再多话,展动身形一齐出山神庙去了。奔行了小半个时辰,望月果然领着上官彦来到了燕九音的别苑外面,两人隐身离别苑有一段距离的角落观察,此时别苑中却是一点灯火和声音也没有。上官彦不禁问道:“这里是……”望月眸光一跳,低声道:“惜惜说这里就是她被人抓来的地方。”上官彦想起惜惜被打伤的惨状,更觉心惊肉跳,望月见他这样的神情,欲言又止。上官彦沉声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言。”望月默了默,终于还是说道:“上官公子如果是担心澄儿也同惜惜一般被人打成重伤倒是不必。”上官彦讶然道:“为什么?”望月看着黑魆魆的别苑,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说道:“我想那人应该不会对澄儿下这样的重手……”

“那人?谁?”上官彦听得越发糊涂起来,望月却似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站直了身体说道:“我们在这里看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多加留心进去一探究竟吧。”上官彦见她不愿意说,自然也不好勉强,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都是好身手,刻意留心之下更是没有发出一丝声息便潜进了别苑。一路察看下来却发觉早已人去楼空,两人最后摸进的是燕九音的书房,发现的却仍旧只是一室的空旷与黑暗。望月几乎不敢去看上官彦的表情。她已经发觉这看似洒脱不羁的年轻人远比他外表看起来的样子要多情得多,也深情得多。

上官彦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他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看起来如同雕像一般,那上面有着坚定,隐忍和决心,却看不到一丝的绝望与放弃。

黑夜虽然已经降临,但是天总还是会亮起来的,对不对?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四章 多少蓬莱旧事

叶澄来到苏湛的家里已经一日了,却依然没有见到上官彦。照她往常的性子此时应该早已跳了起来,可是这次她却没有。

她一直都在昏睡中。睡了多久她自己恐怕也不会知道,而就在这样的昏睡中她已经被人带离了杭州。叶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自己见过的面孔,可是感觉却非常地陌生。她的脑袋还是处于久睡过后的昏沉状态,一时也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略带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显然还弄不太清楚眼前的状况。眼前那人见她的样子,却笑了起来,问道:“睡醒了?”

叶澄一听这声音却立即认了出来,诧异道:“你是苏……”下一刻她立刻悟到对方是易了容,可是对方现在的那张脸却也是她见过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之后叶澄立刻想了起来,眼前的这张脸竟是临川郡王的!前后一联系,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怔怔地说道:“难怪你也说自己姓苏……”叶澄暗中运了运内息,觉得一切尚无大碍,心下稍定。她虽年幼,但是自幼见多了宫廷和王府的尔虞我诈,此时知道自己落在了别人手上,惊慌害怕于事无补,遂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且看对方有什么企图。

苏湛一直在留意着叶澄的神情,见她只经历了片刻的惊惶之后便镇定下来,不禁暗中点了点头,口中却笑道:“我这里不知比起宁王府来又如何?”叶澄听得心中一惊,明白他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听说过临川郡王的一些传闻,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赞扬之声,之前在醉仙楼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觉得这郡王为人谦和待人也很热情平易,并没有什么架子,心中很有几分好感,可是此时再见到他,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觉得与先前的感觉截然不同,竟然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与神采,心中大感奇怪。

苏湛见她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并不点破。秦良玉做他替身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叶澄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九音在哪里?你没有对他……”苏湛闻言不禁一笑说道:“他好得很,你不必担心。”叶澄心中却是一突,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苏湛目光一闪,坐在了床沿上,叶澄的身子顿时一僵。苏湛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径自微笑着说道:“有十年了吧。”叶澄又是一惊,问道:“他一直都知道你是临川郡王?”苏湛仿佛觉得很有趣似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叶澄心中却是惊骇莫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瞬间她仿佛想起了很多事情,连很多原来想不明白的事情都似乎一下子有了答案。苏湛看着她的红唇微微地开合了几下,还有了颤抖,已经难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心头却滑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感,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叶澄的白皙细嫩的脸颊。他的手刚刚触到叶澄光滑的皮肤,叶澄就如同被他的手烫到了一般往后一弹,睁着一双大眼看着苏湛,脸上的神情却似给严霜罩住了,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不料摸了一个空。叶澄脸上的神情越发冷峻,两只拳头却已经紧紧地握了起来。

苏湛早听燕九音说过叶澄性子甚烈,又顾忌到她的身份,却也不敢强迫她。他对自己极有自信,对于自己想要的,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去争取甚至是夺取,对叶澄自然也不例外;而这次的对手又是上官彦,更让他兴起了一较长短的念头。上官彦既然能得到叶澄的心,那他苏湛没有理由不可以。想到这里,苏湛微微一笑,叶澄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更是全神戒备严阵以待,却见苏湛反倒从床沿上站起身来,对她说道:“我这府里有意思的东西也不少,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着你逛了。回头找丫头小厮陪着你去吧。”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身笑道:“我怕人打搅这里的清静,周围都布上了机关,不小心碰到可都是要命的,千万记得要让人领着你去逛。”叶澄见他这般老奸巨猾,直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瞪眼看他轻笑着出门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叶澄一个人。她在床上发了一会呆,仍然十分在意燕九音的事情。她只要一想到燕九音竟然会算计自己,就觉得不胜烦扰,思来想去直到想得脑袋都快炸了方才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上官彦常说的“想透了也不能改变的事情倒不如暂且丢开,说不定日子久了反倒会峰回路转另有转机”,果真就将这事暂且搁置一旁,跳下床来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屋子是按着女子闺房的样式来布置的,所用的物件无一不是精巧可爱,整体的色调也非常地柔和干净,却又没有一般闺房的旖旎味道。倘若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倒是很对叶澄的胃口。尤其书案上有一只小小的玉狮子狗,雕得活灵活现,拿起来却发觉是一方镇纸,触手温润无比。叶澄终究还是孩子心性, 立刻便爱不释手,忍不住把玩了一会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叶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将主意打到了屋外,先是趴在窗台上看了两眼,看不出什么端倪又打开房门往外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丫鬟仆人,见了她都是默默地退到一旁给她让道,却没有一个人阻拦或是说话。

叶澄也不认路,便胡乱地走了一气,发觉这里的园子还真是大,好不容易走到边界眼看就要出去的时候,叶澄故意不作停留,径直往院门而去。果不其然院门两侧立即闪出两道人影挡在了叶澄身前,拱手道:“外面布有机关,请公子止步。”叶澄撇撇嘴,转身似要离去的样子,门口两人对望一眼,准备返回岗哨,叶澄脚下猛地一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两人中间窜了出去。两个门卫大惊失色,连忙追了过去,刚一踏上院门却见叶澄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跟头,堪堪避开一拨弩箭又折回院门中,落地的时候已是变了脸色。两个门卫连忙又挡在她身前,两双眼睛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唯恐又被她溜了过去。叶澄皱了皱眉头,这次是真的转身回去了。她还不死心,接连又试了好几次,但是每次不是被门卫挡住就是被门外的机关又逼了回来,平日里用惯的银剑又给人收了去,折腾了半天门没出去一个,倒把自己累出一头大汗来,最后连回房间的路都找不着了。她看着那些柱子一样的门卫和石头一样的丫鬟小厮也懒得开口问,索性避开他们找了条看起来很偏僻的小路走了上去。

叶澄折腾了这许久肚子也饿了,本打算在这园子里再待会就找人问路回去找吃的,岂料那小路七弯八拐,叶澄脑子里又装着别的事情,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这回真的迷路了,而且周围连个问的人都没有。此时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两条腿也早走得酸了,心中大叫不妙。坚持着又走了一小段,总算看见前面露出一角屋檐,叶澄精神一振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却发觉那是个小佛堂。她上前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人来应门,一推发觉门是虚掩着的,便道声“打搅”走了进去。

佛堂里供着的是一尊观音,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叶澄在观音座前双手合十默祷了一会,却是请菩萨保佑自己早点脱离这里和上官彦重逢。正出神的时候忽听得背后有了响动,叶澄警觉地回头,却见一个穿着灰袍的尼姑正跨进佛堂来,一见到叶澄顿时脸色剧变。她的脸色变化之大着实让叶澄吃了一惊,正要开口相问,忽然那尼姑原本在手中捧着的香炉“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倒把他两人都吓了一跳。没等叶澄回过神来,那尼姑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口中却“咿咿啊啊”地说不成话,手还比划个不停,叶澄方知她是个哑巴。

那哑巴尼姑神情激动地比划了半天,叶澄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人大眼瞪小眼,只能干着急。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唤道:“五公子可是在里面?”叶澄听这一喊,又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也顾不得和眼前这尼姑打哑谜,答应了一声举步就要出去,谁知衣袖却被那尼姑死死拉住。叶澄拽了两下没能从她手里把衣袖拽出来,只得回身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那尼姑急得拉祝糊袖子上下摇晃,叶澄见她如此心中也不禁疑惑,想了想问道:“你会写字吗?”那尼姑点点头。这时门外的人又在请叶澄回去,叶澄凑近那尼姑耳边低声说道:“改日我再来寻你,你准备好纸笔到时候写给我看。”那尼姑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这才松开了叶澄的衣袖。叶澄冲她一笑转身出佛堂去了。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五章 空回首

过了几日,叶澄果然瞅着没人盯着自己的空档又过到佛堂这边来。那尼姑已经翘首盼了数日,一见她过来顿时喜动颜色,等叶澄走到她身前却仍旧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叶澄拉都拉不住,心里更觉奇怪。

那尼姑给叶澄磕完头,便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到佛堂后面的小房间里。叶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不料刚一进门便楞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房间正中挂着的那幅画像。

画上的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分明就是她的母亲端慧长公主!只是这幅画里的母亲比起她家里收着的那幅里面显得灵动得多,也没有穿宫装梳高髻。画这画像的人技艺高超,将公主那种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幸福的神情描绘得栩栩如生。画像上的公主看起来光彩照人,直欲从画中翩然走下来一般。叶澄对这笔法可谓再熟悉不过,一眼便瞧出与她家中那幅画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她的心头一阵狂跳,情不自禁抓住那尼姑问道:“画这画像的人现在在哪里?”

那尼姑走到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早已备好了纸笔,叶澄屏息静气看着她写道,“天台山,桃花坞。”叶澄大喜过望,紧跟着却又犯了愁。她现在被困于此处已有数日,连出园一步都不可得,又如何去天台山寻访那人的踪迹?

尼姑见叶澄面露愁容,却现出不解的神情,又用手指了指那几个字,手里也不停地比划着,叶澄猜她的意思是要自己跟一起去天台山。叶澄叹了口气对她说道:“我也恨不能立刻就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天台山上去,可是我此际是这里的囚犯,连大门都迈不出去呢。”那尼姑不解的神情更甚,见比划不清楚便又回身写道,“是谁囚禁你?”叶澄正要说是这里的主人,却听身后有人说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和莲姑说什么呢?”叶澄方知那尼姑名字叫莲姑。

来的是苏湛。叶澄一眼瞄见是他,她不知苏湛和莲姑是什么关系,唯恐莲姑因为自己受到责罚,便用身子挡着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字条笼在了袖中。苏湛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笑道:“好几天没见了,我特地赶回来看看你,谁知竟躲在这里,倒教我好一通找。”叶澄心道:“我可不想见到你。”但她此刻只想快快地转移苏湛的注意力,脸上便也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我还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呢,你来了正好领路。”这些日子以来苏湛还是第一次见着她的笑脸,诧异之余也真有些欢喜,连忙点头说好。叶澄看了莲姑一眼,便跟着苏湛回住处去了。莲姑一路送到门口,只望着二人的背影发怔。

叶澄随意地和苏湛闲扯了一通之后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那幅画像的事情,心里想着瞅个机会再去找莲姑问清楚画那画像的人的身份和来历,这时却听得外头一阵纷纷乱乱的吵嚷声。叶澄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却见不少人匆匆地朝着佛堂的方向跑去。她抓住其中的一个问道:“出什么事了?”那小厮见是主人吩咐过要好生照看伺候的人,连忙回道:“回五公子的话,是小佛堂那边起火了。那边花木多,不及时扑灭怕蔓延到园子里的其他地方。”

叶澄听得一惊,一松手放开那小厮,那小厮只觉眼前一花便没了叶澄的踪影,抬眼只见一抹青影朝着佛堂飞掠而去。还未到佛堂,叶澄远远地便瞧见一股卷着火苗的黑烟正在升起。叶澄不知莲姑生死,心中越发着急,正要加力飞奔到火场,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肩膀上将她扯到一旁的树丛中。叶澄大惊之下一把抓住肩上的那只手就想把对方摔出去。这时对方却在身后说道,“是我。”叶澄一听那声音,顿时惊喜交加地转过身去,却见身后那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叶澄一见这人的笑脸,眼睛里却泛起泪光来。她已经不知有几次在梦中见到这张笑脸,又不知有几次失望地醒了过来,此时乍见真人就在眼前,激动得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哪里还肯放手。

来的居然是上官彦。他见叶澄神色激动得仿佛要大叫起来的样子,连忙示意她不要出声。叶澄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上官彦见到叶澄,心头的激动其实不在她之下,只不过此时实在不是一诉衷肠的时候,只低声答道:“先出去再说。”叶澄点点头,上官彦便拉着她往另一边的树丛里钻去。走了几步叶澄忽然停住,回头张望,上官彦忙返身问道:“怎么了?”叶澄面露焦急之色说道:“不知道佛堂里的人会不会有事。”上官彦微微一笑道:“放心,莲姑不会有事的。”叶澄见他居然说出莲姑的名字,知道其中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关节,上官彦既说莲姑没事她自然相信,也就放心地跟着他离开这里了。

上官彦竟似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带着叶澄七弯八绕地居然进了一条密道。叶澄跟着他从密道中出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就在小佛堂的背后,只不过隔了一堵院墙,却已经脱离了那个精致的牢笼,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上官彦连忙一把拉祝糊,叶澄方才想起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吐了吐舌头,展开轻功无声无息地跟在上官彦身后,渐渐离苏湛的庄园远了。

两人奔行了好一阵,确定身后没有追兵之后方才慢了下来。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一处深邃的山谷前。叶澄抬眼看去只见涧水随山势曲折,两旁峭壁参差,如列绣屏,碧潭雪瀑映带其间,令人一到便觉郁气全消,却是难得的胜景。上官彦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此处名为桃源春晓,坑口一段宽广有野桃,就是‘桃花坞’了。”叶澄听他说到“桃花坞”时脚下一停,上官彦转头见她瞪大眼睛问道:“这里是天台山?”上官彦微微一笑,竟象是知道她心中所思一般,说道:“正是。”叶澄越发糊涂起来,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人莫非是我肚里的虫子?怎么我想做什么他总是知道?”上官彦听得一笑,却也不立即说破,只顾牵着她的手往前行去。叶澄见他这样,越发好奇,过了一会,两人来到了桃花坞,再进去只听得泉声似佩环相扣,水流从腹地绕山而出。上官彦又笑道:“这是‘鸣玉涧’,你看那上边的山坡还隐有两个山洞,便是传说中刘阮遇仙的桃源洞了。”叶澄顺他所指的看过去,果然如此,正要问他怎么对这里如此熟悉,却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人吟道:“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边坐盘石。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

两人对望一眼,叶澄笑道:“这人吟的诗冒着仙气,难不成我们真的遇到神仙了不成?”上官彦也笑说道:“他吟的是唐代寒山子的诗,与拾得并称为‘和合二仙’的,传说是文殊菩萨的化身。你说冒着仙气倒也不差。”说笑间两人已经望见了吟诗的那人,表面上看起来两人仍旧是闲适自在,但是他们不知这突现于深山的是什么人,心中都暗自提高了戒备,却见眼前一人布衣芒鞋,正盘腿坐在涧水边垂钓,待到那人转过头来一见到叶澄却是脸色剧变,嘴唇颤抖着说出两个字:“弄影……”

叶澄大惊失色!

因为弄影正是她母亲端慧长公主的闺名,在皇室宗亲以外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会直呼她母亲名讳的人更没有几个。她仔细不禁端详起眼前这个人,不看还好,一看却再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视线。上官彦初时还不明白叶澄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一看那人却立时明白了。叶澄的眼睛和那人的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连眉目间的神韵都同那人颇有几分相似。如果猜的不错,眼前这人就是叶澄苦苦寻觅多年的生父了#蝴见叶澄激动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便在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上加了点力,叶澄感觉到他的动作,虽没有回头,手上也加力去回握他的手,身子却渐渐停止了颤抖,开口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已经很镇定,却向那人问道:“不知阁下与我母亲有何渊源?”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六章 烟霭纷纷

那人听叶澄这样问,反倒怔了一怔。他已经从石头上站起身来,看过去只觉得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清俊,虽然穿着布衣草鞋却仍旧给人一种高贵中流露着隐隐威严的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澄,不答反问道:“你说弄影是你的母亲?”叶澄点点头。那人面上却又显出激动的神情来,紧接着又问道:“你是澄儿?”

叶澄心知这次是八九不离十,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再点点头,那人却丢下手中的钓竿,一晃眼已经站在叶澄身前扶祝糊的肩膀。叶澄一愣,也没有挣脱,只是抬起头略带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人,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梦是醒、是喜是悲,只觉得心里仿佛一下子空了,又象是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人的神情却也和叶澄差不多,一付沉浸在回忆中魂游天外的模样。上官彦见状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总算唤回了两人的注意力。叶澄身前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率先回过神来,还看了上官彦一眼方才说道:“这里不便详谈,还是到我的住处去吧。”叶澄望了上官彦一眼,上官彦点点头,那人便自在前面引路不提。

却说苏湛听说佛堂起火之后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叶澄。当他赶到叶澄的房间的时候果然听见小厮说她往佛堂那边去了,他沿途一路寻找也不见叶澄的踪迹,其时庄园里的人都乱纷纷地忙着救火,连着问了不少人也说不出叶澄到底是去哪了,就连莲姑也不见踪影,苏湛心中顿时一沉,暗悔大意却也无可奈何。他此时更担心的是叶澄一旦回到京城告诉宁王或是世子自己囚禁她的事情,想着想着竟惊出一头冷汗,连发数道钧令让手下的人除了少部分留守之外倾巢而出,在附近搜寻叶澄的下落。苏湛自己也正准备找个方向出去寻找的时候,却见望月正站在庄园门口看着自己。

苏湛愣了一愣,问道:“你不是在杭州吗?怎的会在这里?”望月却不回答他的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知道韩澄去哪儿了。”苏湛怔住,盯着望月看了片刻,点头道:“那你带路吧。”望月也不多话,转身竟真的带着苏湛往天台山的方向而去。

另一边叶澄和上官彦已随着鸣玉涧旁遇到的那人来到一处茅舍,跟着他进去分别坐定之后,那人的目光却仍旧停留在叶澄身上不去,口中喃喃道:“真象弄影啊……”叶澄再也按捺不住,探着身子问道:“你是不是……我的父亲?”眼神却是十二分的迫切与渴望。她的这句话让那人浑身一震,眼中闪过几抹复杂的光芒之后终于点了点头。叶澄却已经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方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人,也就是叶澄的生父沉默了一会,说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上官彦见他们两人的神色都很激动,忙拉了拉叶澄示意她不要逼问得太紧,让对方从容道来。

原来叶澄的生父竟是上一代的临川郡王苏照水,当年跟随宁王南征北讨,尤其在平定西南的时候立下赫赫战功,破例被封为临川郡王,却也是一位出了名的风流王爷。在无意间遇到叶澄的母亲端慧长公主之后却惊为天人,双双坠入爱河不能自拔,偏偏那时的两人已是罗敷有君使君有妇,纠缠了一段时日之后公主还怀上了苏照水的孩子,也就是叶澄。皇室血统非同小可,这下子再也不能瞒天过海,终于被太后知道了。太后惊怒之余将临川郡王逐出京城,并严令他今生不得返京;一边将知情人尽量地收拾干净,终于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将这桩皇室的丑闻遮掩了过去。纵然有人心存怀疑在皇太后毫不犹豫的斩杀与清理之后也都三缄其口,这段陈年公案也就渐渐地被人淡忘了,直到叶澄长大后生出又去找寻生父的念头的时候才又浮出水面来。莲姑正是当年公主身边的侍女之一,因为公主心存不忍又是个哑巴,苏照水离京的时候也就将她也顺便带出了京城,方才得以逃过这一劫。所以莲姑才会一见叶澄倒头就拜,乃是在感念公主和苏照水当年的救命之恩了。

叶澄此时方知自己的身世竟是这般的曲折,难怪世子一直嘱咐她出来寻找生父一事万不可说与太后或者皇上知道,只说是出去散散心长长见识。好在她一直被当做男孩子带大,有功夫在身,又说派了妥当的人跟着,总算求得太后同意放了她到江南来。只怕太后也想不到苏照水不在西南的属地享福,反倒隐居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想来当年的这段情加上公主的早逝对他的打击也相当巨大了,竟让他心灰意冷抛下王位与家人独自一人在深山中闭关静修。山中不知岁月,不知不觉间一晃便是十几年。他在山中这些时日远离尘嚣,每日都是静心垂钓或是读书作画,生活起居也都是自己动手,不过偶尔让人送些食盐等山中没有的东西过来。一开始的时候还多少觉得这种简陋甚至是艰苦的岁月难熬,还动过出山的念头,慢慢地日子久了反倒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得了人生的真趣。每日只与泣露松涛为伴,渐渐地心如止水起来,越发懒得回去那红尘俗世中打滚了,在这联溪叠嶂间过的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直至叶澄寻上门来方才打破了他这平静忘俗的隐士生活。

叶澄却听得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方才问道:“这么说来,苏湛他……是我的哥哥了?”苏照水闻言讶然道:“你已和湛儿见过面了?不错,他正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不过他在西南,你在京城,你们两个又是怎么遇上的?”叶澄听了却有些哭笑不得,总不能说苏湛把自己抓去打的却是那种主意吧?她本就带着男孩子的豪气,也不象一般的女孩子那般扭捏,这样的事情她多少觉得有些尴尬,却也不很在意,再想想还觉得有几分好笑,反倒是旁边的上官彦神色怪异。苏照水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不过他已经瞧出自己的女儿同这潇洒的年轻人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仔细打量了上官彦几眼之后不由得暗暗点头,上官彦却给他别有意味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苏照水微微一笑,抬头却向门外说道:“湛儿,你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说话?这里有个人你可一定要见见。”叶澄和上官彦闻言都是一愣,都转头朝门口看见,过了片刻果见苏湛一脸讪讪地走了进来。苏照水一见他的神情,脸色便沉了下来,喝问道:“又在外面怎么胡作非为了?堂堂的临川郡王竟然躲着不敢见人?还不快些过来见过你妹妹?”叶澄和上官彦对望一眼,肚里都在暗笑,果然知子莫若父,一物降一物。苏湛平日里是何等的威风强势,此刻见了他父亲也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苏湛自己心里有鬼,怕叶澄先在他父亲面前告状,忙抢了过来一揖到地,口中说道:“愚兄见过澄妹妹了。先前不知妹子身份,多有得罪,还望妹子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叶澄强忍住笑意,也还了一礼说道:“大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还望以后心存善念,与人为善,自己为善。”苏湛一听,心中暗道不妙,果然苏照水听见叶澄的话之后眉毛一竖,问道:“他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了?”叶澄见苏湛频频冲自己使眼色,肚里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哦,也没什么。只不过先前不知彼此的身份,闹了一点小误会罢了。不打紧不打紧。”苏湛闻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上官彦瞧在眼里,只暗笑罢了。

苏照水见叶澄这样说,也就不再深究。这时天色已经向晚,要下山已是难了。苏照水乍见娇女,他牵挂这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多年,叶澄又肖似公主,哪里舍得就让她回去。所幸苏照水的茅舍也并不算小,苏湛和上官彦都是男子又有武功在身,平日里行走江湖早已习惯风餐露宿,不拘哪里随便窝一晚上也就对付过去了。于是前代的临川郡王苏照水亲自下厨,做出一桌子的山珍野味。他独自隐居山野多年,早已练就一手好厨艺,这一桌子摆上来馋得叶澄那三人不行。在叶澄心中,这样的情景怕是已经梦想了无数遍,看着眼前坐了满满的一桌人,苏照水时不时用慈爱温存的目光看看自己,还不停地往自己碗中挟菜,眼眶一热就要涌上泪来,她怕扫了别人的兴,忙背过身擦去。上官彦却在桌下悄悄地伸过一只手来握祝糊放在膝上的手,叶澄将眼泪逼了回去,冲他笑了笑,一抬头却见苏照水正含笑看着自己和上官彦,面上不觉一红,只是苏湛的神情多少有些不自在,掉转开眼睛去看屋子里别的地方。

那一夜,虽然是在茅舍中,睡得又是从未睡过的硬木床,叶澄却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还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高兴得在睡梦中都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七章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一个豪杰

苏照水一夜未眠,只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叶澄的睡颜。他的心头忽地涌起很多旧事,想起了那日在荷花池畔与弄影的初遇,想起自己为她描眉作画,还有同她相处缠绵的那些日日夜夜,也想起来当年的沙场征伐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与壮志,想起了自己曾经遇到过又失去了的很多人……岁月如刀,一晃眼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当年的英雄,当年的豪杰,当年的美人如玉剑如虹,而今安在?

有聚就有散。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是谁又能不离别?能握住的,不过是手中每一个流水般过去的瞬间,而后自己珍藏起来,藏得久了,这一点一滴的流水也就慢慢地酿成酒了。寂静无人的时候拿来独酌一番,也不失为人生一乐。

苏照水这么想着,慢慢地也就开了怀,而外面的天空也已渐渐亮起。天明的时候,苏照水亲自送着三个孩子下了天台山,叶澄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再来看他,离去时兀自不停地回头去看苏照水在晨曦中立于盘石上的身影,一双灵动的大眼里早已含满泪水,只努力不让眼泪滚落出来招人伤心罢了。

苏照水在他平日里坐着垂钓的那块石头上站了很久,目送着叶澄和苏湛上官彦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中,他的身体仍旧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脚下的盘石融为一体。忽地,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出来吧。这样你是没有机会的。”这里明明除了他自己以外一个人也没有,那么他又是在和谁说话?

他身后的树丛居然真的动了动,一个人不知从哪里飞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苏照水半转过身子,只见那人丰神俊朗,洒然出尘,立在那石上飘逸得直如这山间的朝雾清风一般。苏照水见了他却动容道:“你是……”

那人半垂着眼帘,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口中却说道:“你还记得当年端慧长公主身边的柳青鸾吗?”苏照水闻言一震,脱口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那人目中有光芒一闪,淡淡道:“我姓何。”苏照水却听得脸色都变了,喃喃道:“莫非你就是青鸾的那个被流放的孩子?”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得吓人,苏照水被他明利如刀的眼睛一盯,居然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居然是燕九音。

他无言地注视着苏照水,当年他全家就是因为眼前这人和端慧长公主的一段孽情硬被扣上了谋害公主的罪名,惨遭灭门之祸,只有他自己因为未满十五岁被流放宁古塔得以保全一命,经历了种种磨难波折,也已是九死一生的人了。然而天网恢恢,苏湛不知当年惨事竟阴差阳错地接受了自己门下从宁古塔流放回来的人的引荐,费尽心机将当年的何少音从宁古塔弄了回来,还动用自己的人脉上报刑部何少音在宁古塔暴毙,抹掉了他过往的一切记录。从此何少音改名燕九音,经过了刻意的栽培和训练之后被当做麓州的一颗重要棋子送到宁王世子杨承烨的身边充当卧底。苏湛果然没有看错人,加上他的暗中扶持,积年累月下来,燕九音果然在宁王府步步高升,在朝中也逐渐培养起自己的势力。只是连燕九音自己也想不到多年的朝夕相处祸福与共下来,他竟会对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动情,甚至对世子杨承烨和王府的其他人也有了相当的感情。他越是动情,心中就越是痛苦,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挣扎,所以当日才会对上官彦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苏照水见他脸上挣扎痛苦愤恨迷茫等种种神情变幻不定,忽然说道:“谁知火宅内,元是法中王(见注1)。若是非杀我不能消去你心中执念的话,你尽管过来动手吧。我绝不还手。”

燕九音听得浑身一颤,忽地一纵来到苏照水身前。苏照水果真闭上双目,燕九音咬牙举起右掌,清晨的阳光照在苏照水脸上,却只见一片空明澄澈。

燕九音这一掌,究竟拍下去了没有?

……

苏湛和上官彦站在当日燕九音曾与苏湛论琴的水阁上,远眺着眼前的一片湖光山色。

苏湛忽然道:“听说你用鞭?”

上官彦点头道:“是。”

苏湛又道:“我听说你的剑也用得不错?”

上官彦又点头道:“不错。”

苏湛却笑了,说道:“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在想,如果有你做我的对手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上官彦眉毛一剔,淡淡道:“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苏湛大笑道:“知道了。这感觉的确不错!”

上官彦居然也露出了笑容,说道:“我也想不到你竟然就是临川郡王。难怪你要争夺那方传国玉玺了。”

苏湛闻言却一哂道:“天下如果真的可以寄托在一块玉上面,那玉玺就不会被孝元皇太后摔破一个角了!”

上官彦看了他一会,说道:“杨承烨也是这么说的。你们其实很象。”

苏湛目光一沉,道:“是吗?如此一来我更是不反他不行了。”

上官彦动容道:“为何?”

苏湛亦淡淡道:“狮子枕畔岂容他人安睡?我与他,迟早有一战。”

上官彦的脸色变了变,终于说道:“那这两百万两官银你必定是不肯放手了?你可知这会导致天下多少生灵涂炭,多少灾民流离失所倒毙路旁?这便是你想要的天下?”

苏湛亦动容道:“当然不是。”

停了停,苏湛又说道:“你若是胜得了我手里的刀,两日后便可在邺州附近找到丢失的官银。”

说罢苏湛便不再看上官彦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上官彦深吸了口气,大踏步跟了上去。

人生有些事,总归要有人去做的,是不是?

(注1:僧人法达是洪州人,七岁就出家了,经常念诵《法华经》,蒙六祖慧能大师启发之后,既激动又欢喜,吟出一偈来赞美。这是其中的一句,意思是“谁能料到火宅三界之人,原来一醒悟就是法中王”。班门弄斧,为平日里不太留意佛经的朋友做个注解。)

第四卷 沉醉 第三十八章 一笑白云外

数日后,苏湛来到孤山上的眠月阁。

“惜惜的伤没事吧?”苏湛问道。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工具了?”秦望月漠然道。

苏湛锐利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当然关心,不关心的话,好工具也会变成坏工具了。不过这次的工具好像已经不太听话了。”

秦望月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指甲却掐进了肉里。

苏湛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残酷的笑意,忽然问道:“为什么要帮他们?”

秦望月看着苏湛,脸上的神情却复杂难辨。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多年前,当时的临川王妃一直没有生儿子,那时王妃已经过了容貌最盛的时候,早已不如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的侧妃受宠了。眼看着侧妃生的儿子就要过周岁而临川郡王又有立他为嗣的心思,王妃心急如焚,用尽各种方法终于让自己也怀上了孩子。临川郡王也十分高兴,岂料十月怀胎过后,生下来的竟是个女儿。”

苏湛脸色变了。

秦望月神情也变得有些奇怪,却继续说道:“王妃为了怀上这一胎服用了过多药物,大夫已经警告过她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切不可再怀孕生育,所以这个唯一的女儿,等于是断绝了王妃所有的希望。”

苏湛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他的指甲也情不自禁地掐进了肉里,只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样的稳定。他问道:“那王妃怎么处置这个女婴的?”

秦望月没有注意到苏湛的改变,她自己的神情却已经有些痛苦,说道:“送人。”

“送人?”苏湛仿佛有些意外。

秦望月点点头道:“王妃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势必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这个女儿却是她今生唯一的骨肉,所以她终究没有学武则天掐死自己的女儿,冒着风险将那孩子送走了,同时将女仆所生的一个男婴换了过来,当作自己的儿子来抚养。”

苏湛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后来呢?”

秦望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后来那个孩子子以母贵,果然以嫡子的身份被立嗣,之后还袭了王爵。只是那个产下男婴的女仆当夜就不知所踪,几年之后侧妃和她的孩子也都忽然暴病身亡。至此临川王妃的心愿可说是全部都实现了。”

此时苏湛已经全身冰冷,身上冒出来的全都是冷汗,他用尽最大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一切?”

秦望月垂下眼帘,淡淡道:“因为我就是那个女婴。韩澄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苏湛脸色大变,道:“那秦良玉……”

秦望月点头道:“他本就是你的兄弟。”

“难怪他与我长得如此相象……”苏湛喃喃道。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秦望月,仿佛一时之间知道了太多的秘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却又忽然问道:“那你一直都知道我跟韩澄不是亲兄妹?”

秦望月的脸色变了变,半晌方才又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一直都知道。”

苏湛的脸色却也有了变化,眼中竟象是有了笑意,他在笑什么?

“那你为什么守着这个秘密、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跟上官彦跑了?”苏湛悠然问道。

秦望月咬咬下唇,脸上居然红了,道:“你说呢?”

苏湛眼里的笑意仿佛更深,说道:“我想听你说。”

“……”

苏湛会不会让秦望月走出那个房间?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从那以后,浮云山庄排名第二的望月就这样消失了,连同先前的飞烟和这之后的逐日。浮云山庄最负盛名的四人已经四去其三,山庄名存实亡,渐渐成为又一个湮没在时间中的武林传奇。不久后却传出临川郡王苏湛迎娶王妃的喜讯,只不过这位临川王妃却不是任何一个世家名门的千金。传闻这一代的临川王妃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却从不见外人。苏湛娶了她之后居然也就不再纳妾,以至于日后绝嗣,这却又是后话了。

驿道上,两骑正并辔而行。

叶澄问道:“那位临川王妃会不会是我姐姐?”

上官彦点头道:“很有可能。”

叶澄又道:“你此番找回官银,立下天大功劳,我二哥说要奏请皇上重重地奖赏你。”

上官彦听了这话却不甚在意,仍旧想着江南那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忽然又看看叶澄,笑了起来。

叶澄莫名其妙道:“你无端端的又笑什么?”

上官彦脸上的神情实在非常地愉快,笑道:“我很庆幸你母亲至少教会了你一件事情。”

叶澄一愣,问道:“什么事?”

“爱情。”

叶澄的脸忽然就红了,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上官彦听不清楚,纵马靠近她问道:“你说什么?”

叶澄编贝似的皓齿咬着粉嫩的红唇,忽然抽了身下的坐骑一鞭。上官彦不防她这一手,顷刻间便被甩开老远,急忙策马跟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笑着喊道:“鬼丫头,快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忽然间却见叶澄勒马停在了前面,翩然回首粲然一笑道:“我说这事不是我母亲教的,是你教的。”上官彦闻言一愣,下一瞬间却大喜过望,叶澄只觉眼前一花,身下的坐骑沉了一沉,腰身却被人从后面搂住了。上官彦的声音和气息就在她的耳边温柔道:“那我们就一辈子不要分开吧。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教你呢……”叶澄点点头,一张俏脸却又加倍地红了起来。

上官彦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爱煞,朗笑一声,一夹身下的马腹。那马神骏,顿时箭一般窜出,身旁那骑也是一声长嘶,立时撒蹄跟着风一般地追逐天边白云而去。

(《苍天笑》第一部完。)

外传 妖-毒-酒 第一章 变幻的妖

子部 论衡 卷二十二 纪妖篇第六十四

天地之气为妖者,太阳之气也。妖与毒同,气中伤人者谓之毒,气变化者谓之妖。

对我来说,她就是那变幻的妖,是那刻骨的毒,却也是那醉人的酒。

多年以后我才承认,其实我早就已经陷了下去,而我心里虽然一直都明白却仍旧不肯放弃挣扎,结果在这沼泽里越陷越深,终至不能自拔。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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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变幻的妖

燕九音这个名字如今已是非常地有名,出名的原因包括年纪轻轻就已是朝廷四品京官跟天下第一王府的宁王府的总管,暗地里还是宁王府统辖的秘密组织鹰眼的直接指挥人,同时还与声名不在鹰眼之下的天下第一庄浮云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身份随便哪一个都能让人飞黄腾达出人头地,而燕九音毫不客气地把它们连同它们身后的势力都牢牢地攥在了手中。燕九音以不同的面目使用着这些截然不同的身份,并且在每个地方都如鱼得水应付自如。这样的事情,只有燕九音能做得到,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为之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与多大的代价。

此外燕九音的出名跟他的外貌也不无关系。并非完全遗传自母亲的那付皮相,是任何人见了都要大大地或是小小地吃惊一下的。宁王府的燕九音,无论在朝堂中,还是在江湖上,都被称作世所罕见的美男子。人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和形容来表达对燕九音的赞美,却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美好的外表里面真正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灵魂。

燕九音本名并不叫燕九音。燕九音本来应该姓何,燕九音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后来取的。燕九音的父亲何林本是端慧长公主的驸马兰陵公麾下的一名七品校尉,母亲柳青鸾出嫁前是端慧长公主身边的上房大丫头,自幼便在公主身边服侍,聪慧俏丽,又深知公主脾性,因此比旁人都更得公主爱重。青鸾陪着公主出嫁之后也到了婚配之龄,公主便索性将她指给公府的家将何林,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伺候。

青鸾嫁给何林之后,两人郎才女貌,性情又都平顺,也是世间难得的恩爱。数年后青鸾便给何家添了两个伶俐可爱的男孩,何林也升任骁骑校,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岂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因为公主的信任,青鸾被卷入了她与临川郡王苏照水的私情当中,承担了不少传信递东西一类的工作,更知道公主后来怀上的不是驸马的孩子。此事终于无法遮掩捅到皇宫中的时候,太后震怒,不理会公主的哭求,即刻将青鸾等与此事相关的人密旨赐死,为防这皇家的丑事泄漏出去,甚至连他们的家人也不放过,以谋害皇族之名将之收监问斩,十五岁以下的男子籍没流徙宁古塔。一时间公主府腥风血雨,人人自危。何少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孤身一人被押送上流放千里的道路。

在古代,流徙到宁古塔、伊犁,已经是很重的惩罚了。因为那时交通不发达,流徙的罪犯待遇又极差,几千里路得走上好几年,一去就意味着背井离乡,永别家乡父老了,身体差一点的很可能就要受不住这长途跋涉的艰苦半路倒毙了。何少音当时不过十岁左右,仅凭着胸中一股无论如何要活下去给家人报仇的念头奇迹般地熬到了宁古塔。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忍耐力,就连押送他的两个差役也不由得心生佩服,由一开始的叱喝打骂甚至拿他取乐渐渐变得对他关照起来,等到了宁古塔要分手回去交差的时候竟然还流下了不舍的泪水。转眼十几年过去,何少音在京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心中却念念不忘当年的这段往事,还特地寻访过这两个当年押送他的差役,结果发现那两人在公门中蹉跎多年却依然是穷困潦倒,那时何少音已经改名燕九音,却不便与他们相认,只在暗中提拔和周济这两个人。那两人只当自己时来运转,自此境况便大为改观,渐渐过上了好日子,说来也算得一段奇缘了。

在宁古塔独自求生的日子对十几岁的何少音来说是艰苦的,但是在经历过了九死一生的家门剧变和流徙之路以后,他觉得仿佛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坎是他过不去的了。他给人跑腿、打工、帮佣甚至喂牲口,总之什么能让他在这严寒的地方活下去他就干什么。又因为模样生得俊俏,且生就一付好嗓子,无意间在一个当时由流放宁古塔的文人组织的戏班里帮忙的时候被领头的、也是昔日江南的名士吴六公子看中,召到戏班来唱小旦。何少音原来在家中也听过戏,闲时也常跟着哼几句戏,他又读过书,记忆力也是极佳,对那些曲词历来都是过目不忘,不几年竟唱成了宁古塔的花旦名角。然而随着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他心中却是越来越焦躁不堪。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报仇无望、一辈子在这边塞苦寒之地沦落风尘虚掷光阴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为他带来堪称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的人。

那日他在祁老爷府上唱过他最拿手的《采莲》,回到后台洗尽了脸上的戏妆之后接过吴六公子转来的祁府的酬劳,他向来不愿在这种场合多作停留,道了声谢便要立即离去。不料才刚出祁府大门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留步,转身只见一人穿着宁古塔常见的羊裘,生得一张白净面皮,风度也还儒雅,看起来象是个文人。

彼时因各种原因来到宁古塔的人甚多,有的是官吏、文人雅士,有的是艺匠、官人,有的是战俘,也有平民百姓千里迢迢来到北疆寻找机会的。虽然这里的生活条件比起原来的环境无疑要艰苦了许多,但是他们依旧努力地在这片贫瘠的文化土壤里寻找着自己的生活。他们有的在宁古塔教书育人,有的宣讲佛法,还有的人给那里带去了南方的农耕技术,有的则将其作为自己进行文化考察的对象,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典籍和史料。流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已在不知不觉中传播了中原文化,使南北方的文化得到交流与融合。“人自东流,水自西流。古人谁似我淹留?”这是流人们发自内心的呼喊,也是他们在苦难的流放生活中绽放出来的人性的光辉。

流人们比较常见的选择是教书,叫住何少音的那人看起来就很象个教书先生。当时的何少音已是名角,唱的是花旦,偏又是那样少见的俊俏,因此遭受到的各式各样的骚扰不在少数,此中的屈辱与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此时又被人叫住,何少音以为多半为的还是这种事情,不禁暗中皱了皱眉头,然而等到他转过去面对那人的时候脸上却已经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波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礼貌中带着疏远的微笑。那人见到他脸上神情的时候怔了怔,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知他误会了自己叫祝蝴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何少音见他的样子并不象那些无聊的人,脸色稍稍和缓了些,主动开口问道:“阁下有何指教?”那看着象教书先生的人却左右看了一眼,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何公子可愿去舍下详谈?”言罢直视何少音的眼睛,目光中却无一丝淫邪。何少音和他对视了一会,点头道:“好。”

那人领着何少音穿街过巷,终于在一座小小的屋子前停住。那人自己先推门进去,回身对何少音笑道:“寒舍简陋,还请何公子莫要见怪。”何少音闻言摇摇头,跟着他进屋去了。屋子里的地炕倒是烧得很热,一进去便觉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全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那人招呼何少音脱了外面的大衣服在炕上就坐,自己却翻出两个茶盅来,就着小灶上的茶炉子里倾出来的热水涮了涮,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包茶叶来,小心翼翼地撮了些放在茶盅里,不一会竟沏了两杯香茶过来。何少音一闻那味道,居然是碧螺春,接过茶盅来看杯里的成色竟然也很不错,不由得大感奇怪。那碧螺春的叶子看着显然还是今年的新品,须知这可是在那时的宁古塔极难得到的东西,而眼前这人衣着普通,住的屋子甚至还有些寒酸,却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种东西?

那人却又象是猜到了何少音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敝人刘文皓,被流放宁古塔以前是户部主事,前年因被卷入混淆河银账目的案子,被发配到了这里。”何少音闻言却是一惊,前年那桩轰动天下的户部与地方官吏上下勾结伪造账目贪污河银的案子就连他这身在边远之地的人也听说了,当时皇帝震怒,一口气摘下了二十几个官员的脑袋,想不到眼前这人身处户部中枢又被卷入其中竟还能保全性命,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只是这经年的历练挫磨下来,他早已练就了一身任凭心中翻江倒海表面上也依旧能够保持波澜不惊的涵养功夫。刘文皓看在眼里,暗中点了点头,不说话,却放下手里的茶盅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了看,又回身将门闩好。何少音不知他意欲何为,只默不作声地看着,心里却暗自提防起来。

刘文皓见何少音对自己仍旧戒心颇重,多少有些无奈,想了想说道:“据我所知何公子是当年兰陵公麾下的何林将军之后吧。”何少音点了点头,他父亲何林其实只不过是六品的骁骑校,刘文皓呼之为将军,多少有些抬举的意思在里头了。刘文皓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在下今日在祁府见何公子眉宇间有郁结之气难消,打听了之后方知公子身世堪怜,因此冒昧地将公子领到了这里,却是有事相商。”何少音听他提到自己身世的时候脸色一变,刘文皓见他仍不信任自己,觑他神色半晌,叹息了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实际是西南临川郡王的门下,也是托了郡王的恩庇才能活到今日。依在下浅见,郡王爷年纪虽轻且处西南一角却是俯临天下,对当今时势洞若观火,胸中自有甲兵千万,为人又襟怀坦荡礼贤下士,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英主。”何少音目光一跳,口中却淡淡道:“刘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投效临川郡王?何某现在可是流犯之身,纵有这个心只怕也没有这个力。”

刘文皓闻言却是一笑,亦淡淡说道:“你若真有心投效,郡王爷自然有办法让你为他效力。”何少音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激动的神情,这句话对他来说不啻黑夜中乍现的一线光明,但是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遂强捺下心头的起伏问道:“为什么是我?想要投效郡王爷的人怕是不在少数,想要离开这里的人只怕会更多吧。”

刘文皓听了这话却看着何少音怔仲了一会方才说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何少音闻言一愣,不觉问道:“知道什么?”刘文皓犹豫了一会,方才说道:“你似乎生来就有一种能蛊惑人心的力量,会让人不自觉地按照你心中所希望的那样去做。我一眼看见台上的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不停地对我说着同样的话。”

“什么话?”何少音听他说得这么玄乎,也有些吃惊。

刘文皓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的是,‘让我离开这里’,还有,‘我要报仇……’”

外传 妖-毒-酒 第二章 刻骨的毒

半月后,宁古塔传出花旦名角何少音得了伤寒暴毙的消息。刑部派人查验过后确认了何少音的死亡属实,从流犯的花名册上勾掉了何少音这个名字。从此以后世间再无何少音其人,当地的文人仕子痛惜少音的风流婉约,过人灵性,还曾写词作曲挽怀。而一年半之后,数千里外西南麓州的临川郡王府里一份仅由少数几个人掌握的名单上却多了一个名叫燕九音的人物。

光阴荏苒,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京城的坊间开始流传起一位惹人注目的燕公子的传说,据说这位燕公子的俊美与才情一时无两,所作诗画尤其是最擅长的烟柳图,到手者无不如获至宝,转手价钱均在千金以至万金以上,轰动全城。好事者辗转打听之下方知这位燕公子竟是宁王府的侍从,不几年,这位由浙江巡抚引荐的、据说是江南名门之后的燕公子便已经凭借己身过人的才智与谋略成为宁王世子身边不可或缺的智囊与帮手。

这时忽传当朝名将兰陵公战死于西北战场,举国震惊。燕九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画一幅兵部尚书求的烟柳图,原本应该留白的地方忽然就多了重重的一笔,在整个淡雅的背景中那道粗黑的墨痕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这时候有人过来传世子的话,让他随着世子一块去公主府把如今已成孤儿的公主的孩子接过宁王府来抚养。燕九音低着头仿佛在琢磨那笔重墨如何补救,嘴里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打发走了传话的人。过了一会,宣纸上却多了无数的墨点,在宁王府人眼中素来淡泊宁静古井不波的燕九音竟抖颤得如同寒风中的秋叶一般。再过去一会,燕九音自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却仍旧是那个宠辱不惊、在一片浮华奢靡之中坐看风生水起涛生云灭的燕九音。

跟随着世子的队列进到端慧长公主的府里,迎出来的人燕九音却认得,正是当朝也颇有名气的巨灵神骠骑上将军贺拔岳,也是他父亲当年的直属上司。不过那时他自己还只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如今对方却早已经不认得他了。贺拔岳也是可以开府建牙起居八座的将军,但是因为感念兰陵公的救命和提携之恩,坚持要当兰陵公的家将,尤其在兰陵公和公主双双过世之后更是发誓要守住公府和小主人不受人欺凌。贺拔岳后边公主府里的奴仆婢女跪了一地,却独独不见公主留下的那孩子的踪影。世子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远没有后来的城府与涵养,当场就皱了眉头,沉声问道:“你家少爷呢?” 贺拔岳垂头回道:”小少爷在后院的水池边上,对着一池子荷花发呆呢。”

燕九音听了这话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想起娘说过公主最是喜欢莲花,尤其喜欢白莲,皆因她所爱之人赞过她清雅高洁有芙蓉凌波之姿,于是公主便在公主府的水池里种上了大片大片的荷花。看来公主和那人的孽种也已经把这点子喜好遗传了下来。

世子听了贺拔岳的话倒是怔了一怔,居然就没有发作。燕九音心里暗暗称奇,这祖宗在王府里可向来是说一不二、一个不顺心就能让一圈人倒霉的主儿,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无后,又只有宁王一个亲兄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宁王世子就是将来的皇帝,他父亲又正在朝中当道,所以就算是进了皇宫也只有人家巴结讨好他的份儿,连太后皇上都是从来和颜悦色一派慈祥,除了他父亲宁王就没有人会给他脸色看,也没有人敢。这会子遭人这么怠慢却居然连一星半点找事主撒气的意思都瞧不出来,反倒站在原地又出了一会神,方才说道:“罢了。他必是留恋这里,怎么说也是他打小住惯的地方。我自己去叫他出来吧。”

燕九音何曾见过世子这般放软身段,当时就想跟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得他这样,身边宁王府的其他人也大都是一脸的惊异,反倒是公主府里的人一付见怪不怪的样子。只不过没有世子的吩咐,燕九音却断不能明目张胆地跟了去。所幸世子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回头瞧着燕九音道:“你嘴巧,跟着我一块去吧,兴许还能帮忙劝劝。”燕九音连忙应了声“是”,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看得出来世子对这府里是极熟的,燕九音只见他穿廊绕柱健步如飞,自己在后头却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这公主府也真不小,就这样的步速还是走了好一会才到那荷花池边。这时正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一溜小跑下来燕九音热得直冒汗,正想伸手擦擦脑门,冷不防前头世子一个疾停,燕九音差点没撞上他后背,连忙止住脚步再往后退了一步方才抬起头来。

世子根本就没有留意身后燕九音的动静,却出神地看着侧前方的某处。燕九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水池边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却毫不在意地坐在池岸上,旁边摆着鞋袜,两脚已经伸进了水池子里,卷起的裤腿下面露着两截雪白的小腿,远远看去倒象是池子里生出来的两截嫩藕。燕九音知道这就是公主留下的那个孩子了。走近些看,那孩子怕是连十岁都没有,双手撑在身侧,身子微往后仰,静静地看着那一池子荷花。燕九音从来不知道这个岁数的人也可以露出这样沉静的表情,再细看那孩子的眉眼简直都跟拿笔画出来的一般,没有一处不是涂抹得恰到好处。尤其那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偏偏又清得见不着底。曹植在《芙蓉赋》中说“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燕九音今日算是领教了。再抬眼偷觑一眼世子的神情,燕九音不得不慨叹眼前的这孩子果真是个妖孽。

结果那天燕九音没得到再次表现他嘴巧的机会,还没等他们开口,那孩子自己把腿从水池子里抽了出来,就那么光脚站着看了世子一眼道:“表哥接我来啦?”世子盯着顺他动作散落下来的湿漉漉的裤腿走了一会儿神,燕九音在身后轻轻唤了声“二爷”方才回魂,点头道:“我来接你去我家,以后咱们就住在一块儿了。”那孩子垂了垂眼帘,过一会方才答了声“好”。燕九音看世子的神情居然象是松了口气,又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那孩子又道“好”,转身想去穿鞋袜。世子皱了皱眉头说:“脚都湿了,穿了多难受。”那孩子想了想道:”那我光脚走过去吧,等到门口就差不多吹干了再穿起来。”世子摇摇头道:“这毒日头晒出来的路,走过去怕不烫死你。”那孩子笑道:“不怕,我时常这样光脚在园子里走。一路上到处都有树阴遮着,不碍事的。”世子仍旧是摇头,燕九音看眼前这架势,要讨好大的就得先讨好小的,便自告奋勇道:“要不我背小少爷过去吧。”岂料世子并不领情反倒瞪了他一眼,朝那孩子走过去,口中说道:“还是我抱你过去吧。”

那孩子愣了愣,又看了燕九音一眼,垂首道:“不要劳烦表哥,还是让他背吧。”世子象是更不高兴了,一弯腰就把他抱了起来嘴里还道:“你小时候我又不是没抱过。”那孩子在他怀里燕九音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只听见小小的一声:“我已经长大了。”世子闻言嗤笑道:“长大了怎的还这么轻?以后要盯着你多吃饭再长胖些。”边说边往外行去,燕九音连忙过去拎了那孩子的鞋袜跟在后头。

快到大门口了世子却仍旧没有放在那孩子下来的意思。那孩子有些急了,连连唤道:“表哥,表哥,放我下来。”世子顿住脚步,燕九音也看不见是他什么表情,只听他说道:“以后就别叫表哥了。直接叫二哥。”那孩子咬了咬下唇,没有立时答应,世子于是又抱着他往前走。那孩子忙叫:“二哥二哥,放我下来吧。”世子叹了口气放他下地,又从燕九音手中接过鞋袜替他穿上,一边穿一边道:“以后可都得听我的话,不许再任性淘气了。”那孩子低头看着世子给他穿鞋,眼睛里却立时浮上了层雾气,垂头道:“是。我以后都听二哥的。”

就这样,这孩子住进了宁王府。有王爷和世子时时照应,上头太后皇上又轮番下旨着宁王好生抚育,他到哪都跟众星拱月一般,简直比本府的主子还受重视。王府里的人一律改口不许再称他为表少爷,而是直接以五爷相称,这是直接拿他当了这府里的主子了。不过这孩子仍旧喜静不喜动,平日里也不怎么特别使唤人,就连世子问他要不要在这里的池子里也都种上荷花他也说算了,想看的时候仍旧回那边府里看就是了,听起来倒是好伺候得很。只是世子一听说他还要回那边府里,第二日便命人在他住的天净轩的池子里都种上了荷花。

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这孩子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些,这让王爷和世子很是不放心,这二位一不放心可就苦了下边的人,只能成天变着法子地逗这岁数不大却人称“五爷”的孩子开心。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燕九音。世子是默认的储君未来的天子,要学的东西、要结交的人和要应对的事情都极多,自是不能常常陪着这大名是韩澄的孩子。他觉得燕九音肚子里的花样多,于是总说不要他伺候把他赶到韩澄那边去逗他开心。不跟在世子身边燕九音便少了很多学习历练的机会,他的出头之日便又晚了一日,燕九音理所当然地把这笔帐又算到了韩澄头上。只是每当燕九音想出来的新鲜游戏或者买回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终于逗得韩澄展颜一笑的时候,燕九音心里居然也会觉得高兴。这种感觉让燕九音既别扭又难过,他甚至害怕这样日积月累地下去自己有一天会对这孩子下不了手,于是更加仔细地观察他的习性,心里想的自然是早日摆脱眼下这既尴尬又危险的状况。

外传 妖-毒-酒 第三章 醉人的酒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有一天燕九音注意到韩澄时常会聚精会神地看着世子和王府的其他人练武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果然燕九音刚跟世子提起五公子喜欢看人练武,世子便一拍脑门说道:“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姑父还在世的时候就教澄儿功夫的,还说过澄儿筋骨不错,是块习武的材料。姑父过世之后澄儿应该也还在继续跟贺拔岳学武。”于是没过多久贺拔岳也从公主府移调到了宁王府,不过他拒绝了更高的地位晋升,身份仍然是兰陵公府也就是公主府的家将,倒也是个奇人。果然他来了以后韩澄闷闷不乐的时候便少多了,后来还机缘巧合地被人称“天山一叶”的奇侠叶观潮收为关门弟子,并且很得叶观潮的喜爱,居然令叶观潮倾荆葫学悉心教授,武功却是突飞猛进,几年以后剑术轻功掌法甚至拳法都已经很有看头,大有直追世子的架势,这却是大大出乎世子的预料了,自然也是大大出乎燕九音的预料。世子原本只是希望韩澄通过习武来放开胸怀兼强身健体的,而燕九音本来只是想转移韩澄的注意力,以免因为同这孩子相处过多以至于下手时会犹豫不决。眼看着韩澄一天天变强,燕九音知道他需要加快动作了,不然只怕这孩子会变得越来越难对付,若是等到有朝一日他入了皇宫,燕九音复仇的机会可就更渺茫了。

于是燕九音开始不动声色地安排一些伏击。有西南的势力在背后支持,人手什么的都不是问题,燕九音只需要及时将必要的信息传递到他们那里就行了。可是他还在等,只因世子将那孩子保护得实在周全,尤其在发生过一次中毒事件之后,连那孩子的尝膳太监都是按照世子自己的规格配置的,在宁王府中燕九音根本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偏偏韩澄又几乎不怎么出门,偶尔被皇上或者太后宣召进宫也有大批的侍卫扈从,更有鹰眼的高手暗中随行保护。所以燕九音只能等。

第一个机会出现在某一年的清明韩澄回公主府拜祭父母的时候。过去几年总是世子陪着他一同回去拜祭,恰巧那一年江南发生佃民抗租继而掀起暴乱的事件。江南是天下财赋重地,历来有“苏(苏州府)松(松江府)财赋半天下”之称,这后院金库起火朝廷立刻又是镇压又是安抚又是彻查数管齐下,顿时将兵部、户部和刑部弄了个底朝天。当时世子已经在这几个衙门都挂了头衔,行走于各处见习朝务,实际是为了将来治理天下做准备,当然就脱不开身来陪那孩子回府去拜祭了。宁王府历来有栽培有潜力的门下人的传统,燕九音既然是世子身边的红人,当时也就随着世子在几个衙门里都挂了职,而他为了避开谋害那孩子的嫌疑,节前就有意向世子讨了去江南协助清查暴乱根源的差使,成功地远离了自己一手安排的刺杀计划。当时京城风平浪静,大案都没有一件,世子也不觉得让那孩子单独回府会出什么岔子,便只吩咐底下人小心跟着,自己就回衙门一头栽进公务里去了。也是天助燕九音,那孩子偏偏就不喜欢摆那个排场,竟然只带了贺拔岳和几个家将就悄悄地回家去了,连王府的侍卫都没带一个,而原本应该暗中跟随保护的鹰眼高手却被燕九音安排的人使计绊住,等到他们发觉情形不对急忙追赶过去的时候已是不及。

结果自然是出事了。燕九音安排的人在半道上发动了伏击,那个计划是他亲自策划又一遍遍反复推演过的,自信可以一击必中让那孩子血溅当场。结果那天的确是血溅当场,那孩子也受了重伤,但却没有死,反倒是死了几个家将,贺拔岳也伤得不轻。他们竟是在以性命相搏来护得那个孩子的周全,看来韩澄那个挂名的父亲倒是给他留下了不少好东西。那也是韩澄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他那年不过十四岁,竟然独力凭着手中那柄叶观潮传的细窄银剑将道上有名的夫妻档杀手“金银合欢”挑于剑下,虽然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几乎不治。据后来王府的人转述,韩澄被抱回王府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世子几乎没当场就要了一堆人的脑袋。不过那孩子也果真是个妖孽,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也没死,并且自那以后他身边的保护就更加地严密了起来。世子着刑部严查凶手来历,却被燕九音处心积虑地将嫌疑引到了宁王府的政敌身上。接下来就是宁王府和“凶手”斗智斗勇,最终将“凶手”绳之以法,宁王府也借此扳倒了一个有力的政敌。事情至此,对宁王府而言可说是圆满落幕,江南的暴乱也已告一段落,人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再有人再分神追究办案过程中一些似是而非的疑点了。倒是那孩子醒来之后知道他父亲的旧部为了救他身亡,终究难过了一场,世子少不得又是一通安抚劝慰,又怜惜他遭此横祸,对他竟是比以前更加体贴周到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那孩子已快满十五岁。他其实是女而非男,只不过因为据说是五行阴气太重,自小便被当做男孩子抚养而已。因此她到十五岁的时候便该算成年,可以“许嫁笄而字”了。宁王府几年的精心照料下来,那孩子出落得是越发祸害人间了,尤其那一双眼睛,就跟白水银里养了两汪子黑水银在里面一样,一转就是一片波光潋滟,不必刻意地做出媚态却已是让人几乎难以抵挡的风情。人人都说燕九音生得好,更有溜须拍马之辈把他说得是世间罕有天下无双,然而燕九音自知只要有这孩子在这世上一日,他燕九音就当不得“天下无双”这四个字,心里暗叹她再长下去说不定也跟她母亲一样要祸害许多人,越发兴起了要早日除掉她的念头。

这一年还有一件大事便是王府一口气要给世子纳两位侧妃。之前世子一直坚持在那孩子十八岁恢复女儿身之前不纳妃,然而皇室的嫡系血脉传到这代既然只剩了世子这一个男丁,他身后的血统延续便成了头等大事,然而这也只不过是世子无法自主的许多事情当中的一件而已。

燕九音和世子其实很投缘。在燕九音看来,虽然同样都是年纪轻轻就手握重柄的人,和新一代的临川郡王苏湛相比,宁王世子杨承烨骨子里其实并不适合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环境里生活。这并不是说杨承烨才略智谋或者眼光心胸方面有欠缺。他最大的弱点在于他心太重,也太多情,总想着哪怕仅凭一己之力也要力挽全天下之颓势。尽管必要的时候他也能狠下心来做出正确的决定,但事后却总免不了矛盾挣扎与反思痛苦。在燕九音看来,杨承烨这样的人虽然让人敬重,却始终活得太累;而苏湛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那个人一旦认定了自己想要什么,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夺取,也几乎从来不为手段是否适当的问题考虑。在苏湛眼中,手段就只分为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用最少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与此同时并不放弃自己最初的动机和原则。苏湛实在是燕九音见过的最适合权力斗争、也是活得最尽情的一个人了。

宁王世子纳妃,虽然只是侧妃,也让朝廷乃至宫中很是注目,京城里的人自然也都等着瞧这热闹,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女儿会飞上枝头当凤凰。经过了连番甄选、多方比较和权衡了各方势力以及利益之后,雀屏中选的是一等公兼兵部尚书衔的佟琦善家的长女佟秋月和内阁大学士柯继昭家的次女柯紫伦。两位未来的侧妃都是正室所生的嫡女,娘家也都在朝中颇有势力,出身没得说,相貌才学也让太后和宁王妃都很满意,柯紫伦还是宁王妃的亲外甥女,更是亲上加亲了。于是在宁王府去两府下过聘礼之后婚期也很快定了下来。世子虽然百般不情愿,也只有等着迎娶这两位勋戚之女。

给世子选妃的日子里,韩澄都分外地安静,原本就不怎么在各处走动的她,那些日子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只在自己的天净轩里读书练剑,要不就对着一池子的荷花荷叶发呆。世子来找她总是能避就避,实在躲不过了也是问一句才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竟比以前更加地内向了。世子知道她心里不痛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偏偏又无计可施,连向来足智多谋的燕九音这次也没了法子逗得她高兴起来。

就在这样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世子的婚礼还是如期到来了。

虽然都是侧妃,由于娘家的背景不同,进门的次序也就有了先后。佟秋月的父亲佟琦善是先皇后的弟弟,又有战功,因此不但封了公爵还领着兵部尚书的头衔,与韩澄的父亲当日一个镇西一个平南,却是本朝的两大顶梁柱石;而柯紫伦的父亲柯继昭虽然是大学士,又主管着户部这样的要害部门,说到底还是比不上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功臣的佟家,因此只好排在佟秋月后面进了宁王府的大门。世子的新婚第一夜不消说也是要在佟秋月的房里度过的了。

婚礼当天宁王府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宫里赐下来的各种恩宠也是流水价不断,世人见到如此风光,都不免艳羡,却没有几人知道当事者心头的苦涩与无奈。世子一大早便过天净轩来找韩澄,见她目中又流露出当日在公主府里曾经见过的孤寂眼神,心疼不已,只能好言抚慰了一番,那头却又有人来催他为吉时做准备了。世子耽搁再三,终究还是不得已离去,临走前仔细叮嘱了燕九音一番,要他一定要照看好韩澄,不许任何人前来惊扰。

那时燕九音已经升任宁王府二总管,位置仅在王府几十年的大总管郑诚之下,世子婚礼他比起别人更忙了数倍,听了世子这样的吩咐心中暗暗叫苦,可是在世子那样的脸色之下又怎能推托?只得满口应承下来。韩澄那孩子倒也懂事,见燕九音为了照看自己在几处来回地跑,又知他为了操办世子的婚礼照顾各处的周全实已累了多日,虽说武功精力都较常人胜出几筹,到今日也已是强弩之末,连番折腾下来脸上也不免露出了疲乏之色,遂开口说道:“九音你自去忙你的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不用老跑来跑去地关照。”燕九音举手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听到这样贴心的话他也不禁对着那孩子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却又被人请去处理他处的细务,这一忙竟一直忙到了天黑。总算等到世子和佟秋月入了洞房,宾客们也都差不多散去了,方才想起去瞧瞧那孩子睡下了没有。

这一去却惊得非同小可,燕九音进到天净轩的时候发觉贺拔岳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派人去找寻那孩子的踪迹。燕九音一看这情形也有些着慌,此时他心头涌起的第一个想法竟不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先人一步找到那孩子再除掉她,而是实实在在地慌了。当下强自镇定下来,点起人手和贺拔岳的人四处去寻,还特地嘱咐不可大张旗鼓以免造成混乱和危及那孩子的安全。他没有去细思自己这样的行为代表着什么,也许是刻意地不去想。那一刻,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孩子那双孤寂清冷的眼睛,那眼神竟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莫非是喜宴上的陪酒喝得太多,让他开始醉了么?

外传 妖-毒-酒 第四章 做狼还是做狗?

那天晚上百号人几乎把宁王府和京城翻了个遍,连顺天府尹也被惊动了,听说是走失了王府的五公子,赶忙点起手下的衙役帮着挨家挨户地查问,却仍旧没有那孩子的下落。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几乎不敢去想像世子第二天早上发现这孩子丢了的时候的样子,贺拔岳脸上更是一付恨不能一死以谢故主的神情。终于在天刚刚亮起的时候有个眼尖的家丁一眼望见宁王府最高的屋脊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仔细辨了辨身上还穿着世子的吉服。宁王府里除了世子便只有韩澄可以穿这样的服色,众人心头方才一块大石落地,都有种脱力的感觉。

贺拔岳心急,见那屋脊又陡又滑,唯恐韩澄一个不小心从上面跌落下来,正要上前请他下来却被燕九音伸手拦下,众人只见燕九音身形微微一晃已经上了近处较低的房顶,再在屋顶上几个轻盈的起掠便到了韩澄的身旁。他们平日里只知道这王府的二总管生得一付好相貌和一付玲珑心肝,却不料今日他又露了一手这么俊的功夫,目中都有讶异之色。

燕九音在底下人一片惊讶之色中走近韩澄,因为怕自己惊吓到她正要轻咳一声,却忽听她问道:“九音?”燕九音微微一怔,答道:“是。”韩澄却又沉默了,过了一会方才说道:“九音,你说这世上可有人是只对一个人好的?我是说,象白娘娘对许仙那样?”燕九音听她这样问,想起前些日子世子为了给她解闷特地请了戏班子过来的事情,难怪那时候她看得那样入神了,原来还有这么段想头在里面。燕九音默了默,答道:“应该有吧。”韩澄半转过头来看他,燕九音赫然发现她的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心中一动,差点就脱口而出“我就可以只对你一个人好”,真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天燕九音陪着韩澄在屋顶上待了很久,到后来索性也在屋顶上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就跟韩澄一起看着远处天边的晨曦和白云发呆。他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而上一次有这样的心情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简直象是隔了好几世、再想起已是如同雾里看花镜中观月了一般。

韩澄在屋顶上待了一晚上这件事世子后来终于还是知道了,那以后世子来天净轩就更勤了,倒把两位新纳的侧妃冷落在了一旁。佟秋月性格温存敦厚也就算了,柯紫伦在名媛中素有美女和才女的名声,为人最是心高气傲的,满心要做那枝头顶端的凤凰的想法,却不料过了门之后先是被佟秋月压了一头,后又发现韩澄几乎占据了世子所有的关心疼怜,再一打听发觉韩澄居然是个女的,而且是世子内定的正妃,自己根本就没有指望坐上正室的位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的母亲本是宁王妃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算起来其实也是世子的表妹,外祖父也是一位侯爷。她忖度着反正都是表妹,身份比起佟秋月甚至韩澄差得也有限,自己又有姨母可以倚仗,试探了几次,发觉佟秋月和韩澄,一个老实,一个却总是没什么反应,她只当对方年幼好欺,渐渐便飞扬跋扈了起来,暗中小动作小报告也不少。世子听到些风声私底下问了韩澄好几次可有人欺负她,韩澄却总是摇头,倒是佟秋月给柯紫伦的冷言冷语和使的绊子气得暗地里哭了好几场。

倘若只是这样的小打小闹,倒也罢了。真正的矛盾,在佟秋月怀上了世子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爆发了。世子何等精明的人,韩澄虽然不说,从佟秋月那边却不难看出端倪,柯紫伦的那些小动作自以为瞒天过海,其实全都落在了世子眼里,不过碍于宁王妃和大学士的颜面不好发作罢了,但是对柯紫伦的厌憎却是一日胜过一日,长辈又屡屡催促他早日得子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因此大半的闺房时间都留在了佟秋月那里,在柯紫伦房里不过虚应故事,也几乎没有什么热络的脸色。世子越是这样,柯紫伦越发以为韩澄和佟秋月在世子面前搬弄了是非,对那两人心中的嫉恨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在听闻佟秋月有喜的消息之后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佟秋月的这个孩子是皇族嫡系血脉的第一胎,倘若是男,世子将来又继承大统,那便是皇长子,自是金贵非凡,连宫里头都被惊动了。佟秋月母以子贵,在宁王府的地位陡然间上升。韩澄倒还不觉得什么,柯紫伦为人跋扈本就不得人心,那宁王府上上下下又是见风使舵惯了的,顿时房前门口罗雀,连平日里往来的手帕交也都往佟秋月房里赶那热灶窝去了。柯紫伦跟娘家人哭诉了几回,得到的也无非是些“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空话。柯紫伦自恃才高,这些不着斤两的老生常谈如何听得进去。心邪招暗影,七弯八拐地居然给她弄到了打胎的药物。柯紫伦也的确有几分手段,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打胎药混在其他药里让佟秋月喝了下去。结果世子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宁王府里顿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尽管怀疑柯紫伦的不在少数,但是她这次的手脚堪称干净利落,竟未曾留下任何把柄。其他人怀疑归怀疑,却苦于没有证据,而且谋害皇族是满门抄斩的重罪,没有凭据任谁也不敢轻易指认。只可怜佟秋月怀胎数月,满腹憧憬,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精神几乎崩溃,世子心中亦是油煎火烧一般的难受,却只能强打精神好言劝慰。短短时间,佟秋月所住的折桂苑便象是从阳光明媚的春天变作了严寒彻骨的冬天,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反之柯紫伦的寒雁馆却又渐渐开始热闹起来。怀疑归怀疑,跋扈归跋扈,佟秋月在这件惨事之后容颜日渐憔悴黯淡身体也逐渐虚弱却是不争的事实,而柯紫伦依旧是貌美如花身强体健,背景又是这般硬朗,下人里无聊的甚至还拿她们两个谁会生下这日后的天家第一胎来打赌,毕竟现在也看不出世子再纳其他妃子的迹象,韩澄又还未成年。这被无数人羡慕尊崇的家庭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另外一些人眼中,终究也不过是一场赌局而已。

在宁王府的种种明争暗斗暗流汹涌以及间或夹杂其中的刺杀事件当中,韩澄迎来了她十五岁的生日。尽管还有三年她才会公开恢复女儿身,她在那个年代通常的意义上已经成年了。在很多人的眼里,她虽然父母双亡但却仍旧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宁王府大张旗鼓为她操办十五岁的生日庆典似乎也印证了这点,就连柯紫伦也在连番寻隙碰壁且被世子严词警告过之后也转变了态度,知道韩澄和佟秋月不是一个级别,眼下自己还扳不动她,早早地便将贺礼备妥,还打叠了一肚子的吉利好话过到天净轩来。一进去才发觉根本没有让自己说这长篇大论的贺词的机会,韩澄一早便被太后唤进宫去,连世子也跟着去了。天净轩里只有贺拔岳和一干家将仆役在留守和接待道贺的宾客,见是柯紫伦来了,平日里早对她算计自家幼主的行径不忿的这些人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柯紫伦讨了好大一个没趣,只得说了几句撑场面的话,便将礼物快快放下,灰溜溜地走了。

柯紫伦从天净轩回到自己的寒雁馆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偏偏又无处发作。嫌茶烫水凉地拿丫头撒了几通火之后还是觉得不解气,便又出了寒雁馆,想着去姨母宁王妃面前去哭诉一番天净轩的奴才是如何仗势欺人,不将她这世子侧妃放在眼里。谁知刚走到宁王妃的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王妃的声音,却是在教训房里的大丫头仗着她的脸面在别的房里生事。柯紫伦一听见这话却怔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门前守着小丫头却早已一眼瞧见迎了上来。柯紫伦无奈只得进门去,胡乱地请安问候了一番便退了出来。原来却是宁王妃听丫头们说柯紫伦又面色不善地来了,又听说她一大早便过去天净轩贺寿,估摸着她又是来找自己哭诉的。宁王妃对这心高气傲早已被家里宠坏、丝毫不懂得收敛为何物的外甥女也颇感头疼,加上先前佟秋月掉了孩子她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没有半点疑心也是假的。外甥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孙子孙女来得亲,心里既有了这层猜忌,对柯紫伦不免越发地疏远了起来。

柯紫伦从宁王妃房里出来,只觉得自己诸事不利四处碰壁,一口气越发地不顺,闷头走了一会发觉自己来到了世子的大姐临安郡主出嫁之后空置的惜春苑。郡主出嫁之后这边就只留了打扫守宅的人,今天王府给韩澄庆生大摆筵席,守门的人早不知躲到哪里蹭酒喝去了。柯紫伦见惜春苑中难得的清静,里面的兰花又开得正好,她出嫁前其实也是个调花弄草知情识趣的人,闲来也喜欢吟诗作画抚琴弄曲,只是自从嫁到宁王府之后,不知从何时起竟将原来的那些闲情逸致都忘却了,一门心思地扎进了后院的争斗之中,手上还沾满了一个无辜孩子的鲜血。此时柯紫伦独自一人置身于这四处都是静静开放的兰花的庭院中,想起少女时代在家时候的种种,只觉恍然如同一梦。她神情有些恍惚地上了惜春苑的观景阁,凭栏对着外面的满院春光,觉得生命何其美好,心中竟然也对自己以往的作为兴起了一丝悔意。浑然不觉身后有一双手正慢慢地伸了过来……

宁王府最高的屋脊上,两个人正无声地注视着惜春苑里的这一幕。其中一个身上还穿着从宫中回来之后没有换下的吉服,正是早已从宫中辞了出来却躲在这里避开那川流不息的贺客的韩澄,身边那人神情淡漠俊逸非凡,却是常常与韩澄同坐在屋脊上的燕九音。他们目注着佟秋月一路尾随柯紫伦进了惜春苑,又上了观景阁,然后便是那背后的伸手一推,柯紫伦惊呼坠楼的那一刻,一向温柔敦厚的佟秋月的脸上竟然也现出了一个凄厉的笑容。

佟秋月的那个笑容让韩澄打了一个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方才发出一声叹息。燕九音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佟秋月步履仓促地从惜春苑的小门离去,忽然问道:“你见过狼吗?”韩澄怔了怔,不知他为何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只得摇摇头。

燕九音的眼中却忽然放出光来,让他原本已经明亮如星的眼中灿亮得象是有星子在里边炸开了一般。韩澄无言地注视着他的侧脸,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燕九音从远处收回目光,凝注着韩澄说道:“我见过狼。荒野上的狼群总是最难驯服的,但是却没有什么动物敢惹狼;而被人驯养过的狗却往往见面就要狂吠,甚至为了一根骨头就撕打得你死我活。你要做狼,还是做狗?”

韩澄听着燕九音的话,晶莹乌亮的大眼睛忽闪着,看起来真漂亮,象极了一匹小狼。

外传 妖-毒-酒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柯紫伦在惜春苑坠楼身亡,宁王府里又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王府中接二连三的发生这种不幸的事件让宁王勃然大怒,老管家郑诚以自己律下无方,老泪纵横地请求辞去大总管一职,改由年纪轻轻却已经展露过人才能的燕九音接任。燕九音推托了一番还是在世子的授意下接过了王府大总管的头衔。

世子让燕九音接任的原因无他,是要他凭借自己的本事协助他好好整顿家风。其实柯紫伦的死因不仅目击了现场的韩澄和燕九音清楚,世子和王府中的不少知道前情的人都不难猜到。真相或许只有一个,但是解释真相的方法却可以有很多种。最后对外公布的柯紫伦的死因是自己失足坠楼,柯紫伦身边和宁王妃等人都证实了她坠楼之前心情很不好神情有些恍惚。宁王府的结论就是最终的结论,刑部的人也无非走走过场地勘察了一番便附议了王府的说法,柯家的人再怎么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一个证据不足就全给堵了回去,其情其景和当日查问害死佟秋月腹中的孩子时何其相似,到最后真正倒霉的还是这干主子们身边的下人而已。或打或撵,总之都是他们照看不周的过。

燕九音接手大总管之职以后外界对宁王府才渐渐开始有了铁门闩的形容。在那之后宁王府果真风平浪静了好久,顶替柯紫伦的另一位侧妃也顺利进门,为世子挑选侧妃的人吸取前车之鉴,相貌家世以外的第一条是人要老实本分,而且要有宜男之相。韩澄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她年岁渐长话却是越来越少,宁王府中除了世子也就只有燕九音能逗得她多说两句,余下的时间里大都是练剑和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瞒着世子独自出门之后却忽然有了改变。

没有人知道韩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那次独自出行的,等到世子发现的时候她人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了。整个王府上下也就只有燕九音知道韩澄是什么时候走的,因为那本就是在他刻意安排之下的结果,不然韩澄只怕还没出京城已经被寻了回去,韩澄先是“无意中”知道了她要找的那人可能会在那个地方,而她每到一地总会“凑巧”有人给她指路或是给她搭个顺风车,然后将她带得离京城越来越远,沿途伏击的人手自然也早已安排好。济南近郊,燕九音挑中了那里来了解他与韩澄的这段孽缘,如果那干杀手再失手他就准备亲自动手格杀韩澄了,不然再拖下去他真的害怕自己会下不了手。

然而算无遗策的燕九音终于还是算漏了一件事情――韩澄遇到了上官彦。上官彦绝对是在他计划外出现的人物,当燕九音认出那就是曾经破坏了凤尾帮的那次杀人夺权行动的郭彦超的时候,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虽然没有和此人直接打过交道,却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说。他知道这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偏偏此人好象还对韩澄很有兴趣。燕九音虽然有把握杀了韩澄,但却没有把握连郭彦超一起收拾了。所以他只好不出手,而那次的刺杀也不出所料地失败了。韩澄的剑术,却象是又进步了不少,居然仅凭一己之力就粉碎了那次多个成名杀手参与的伏击。燕九音不得已只得动用了招魂笛,利用先前已经在他们身上种下的蛊毒让他们自行了断。紧跟着向来和外人不亲近的韩澄居然和那人结伴同行,还一同破了轻虹设下的美人局,甚至还一同住店投宿了。燕九音远远地跟着,看着,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熊熊的火焰在燃烧,嫉妒得都快要发狂了。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认清或者说是承认了自己对韩澄真正的感情,只是这认清或是承认未免来得太晚了些!

燕九音从来就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当年他能在天寒地冻的宁古塔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来,正是因为他的不放弃。其实很多时候,选择活下去都比选择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只要还活着,就要不停地面对,不管是欢乐喜悦还是悲哀痛楚,统统避不开也躲不掉,而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候,人都会发现真正能依靠的其实只有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自己咬紧牙关来面对。

所以燕九音派出了鹰眼的人手将韩澄带回京城,又仿着她的字迹给上官彦留了那张让他陷入圈套的字条。可是韩澄和上官彦最终还是见面了。他们重遇的那一刻,彼此的眼中都只剩下了对方,而燕九音就只能在旁边看着,那时候他的心里却冷不丁地想起了第一次看见韩澄的时候她卷着裤腿坐在荷花池边上的样子。如果一切都能从那时候开始再来一遍,他和韩澄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有“如果”的话,那么每个人的遗憾是不是都会少一点?

这个问题不会有什么答案。因为人生就象是一个沙漏,注定每次漏过去的只是那一颗或者有限的几颗沙子,然后再翻转过来,那却又是另外的一生了。

燕九音不信命。

他不相信他的家人和自己生来注定就要成为权势的牺牲品,他也不相信真有什么天赐的权力。所以他要反抗权势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苦难,而要反抗甚至是打倒既有的权势就只有去争得更大的权势。他投靠苏湛,固然有报恩的意思在里头,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他相信苏湛真有改变眼前这片天的能力。他真的很想知道,以苏湛的才情和能力是否能他让在这个日益腐朽剥落糜烂的旧世界之外看见一个迥然不同的、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新世界。

苏湛曾经笑着对燕九音说过,人生苦短,他不想让自己有多少后悔的机会。所以是他的,他都毫不客气地抓在手里,不是他的,他也要去拼上一拼,争上一争,对于权力、财富甚至女人莫不是如此。燕九音深以为然。所以燕九音在短短的数年间就在宁王府确立了自己作为杨承烨左膀右臂的地位。他确实做得很好,不但让底下的人顺从,而且让他们服气,就连鹰眼里那帮亡命天涯的江湖人,提到王府温良如玉的燕公子的时候也总是会变了脸色――畏如蛇蝎或是肃然起敬,朝廷中对于年轻的燕大人的能力与气概也是一片真真假假的赞誉之声。

倘若只是为了光宗耀祖光耀门楣,燕九音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也算是差可告慰泉下之人了,况且杨承烨也可算是明主,对他也是真心的赏识和器重,他若想回头,也并非一点机会也没有。酒馆里的那次,如果他自己也出手,那胆大包天地在杨承烨的眼皮子底下亲自潜到京城来把握风向的苏湛或许就回不去麓州了。可是燕九音心里既然潜藏这那样的渴望,那他便不能止步,只能继续沿着他自己择定的这条或许是不归路的道路走下去。

他以为这样人生便可无憾,岂料却还是在不经意间就失了韩澄。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虽然当时明令官员不得狎妓,可是实际上随着国势衰败,禁令渐弛,官员狎妓之事也逐渐多起来,始而不敢公开,后来则堂而皇之,并形成风气,有些地方的官场甚至酒席间无妓不饮,无妓不欢。燕九音委身官场,又需多方打点,遇到的这类交际应酬自然不在少数,又因他的风流潇洒俊逸多才,“满楼红袖招”的名声不胫而走,就连杨承烨风闻了这传说之后,明面上虽然碍于身份和禁令不好提出来谈论,何况燕九音的很多交际原本也是为了他在奔走,私底下也不免拿这传闻打趣过他。燕九音听了也不过微微一笑,竟是一付“人从花间过,片叶不沾身”的架势,也因此京城的燕公子在风流的名声之外又落下了一个薄情寡恩的名声。

唯一和燕九音保持长久亲密关系的女子,也就只有苏湛手下的朱雀门门主江轻虹一人而已。她与燕九音相识已有十年之久,早在燕九音从宁古塔秘密来到麓州的时候便已认得。江轻虹弹得一手好琴,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从见到燕九音的那一刻起便恋慕他的风采,两人相处也已有多年,一年中总要抽出些日子私会缠绵,在知情人眼里早已是默认的一对。江轻虹心里只盼着燕九音能早日完成郡王交付的任务回到麓州来,从此两人琴笛相和厮守终生。偏偏燕九音对她的一缕情意总是时浓时淡似有若无,有时抱着她的时候眼睛却象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她不解,亦曾问过燕九音,那藏在他心里的人究竟是谁。只是燕九音这样的人,若是他不想说,别人却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的。问的次数多了,又一直得不到答案,江轻虹也就放弃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却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在爱情这场游戏里,她先投入了进去又无法抽身出来,就只有在里面耗着,等着,盼着燕九音能有朝一日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

这么说起来,其实可怜的人也未必就是江轻虹,至少她还有个梦可以企盼与等候,而燕九音的梦,却在韩澄遇到上官彦的那一刻,已是碎了。

外传 妖-毒-酒 第六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燕九音让戚莫愁擒下了惜惜,布置好将韩澄和上官彦引到山神庙的人手之后,他一掌击在了惜惜的胸口,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她重伤到需尽快救治,又不致在韩澄和上官彦他们赶到之前就死去。

那女子立即咳出血来,脸色惨白得跟纸一般,可不知为何看向他的目光里竟没有愤恨,反倒只有怜悯。那目光让他心头震了一震,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下一刻,便动手除去了那女子身上所有的衣物。那女子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阵不知是愤怒还是屈辱的嫣红,伤重无神的眼睛瞬间明亮得吓人。燕九音对这灼人的视线却象是视而不见,道了声“得罪”,用一床薄被将那女子裹了起来,携出门去。

燕九音将自己和那女子在神像后面藏好之后没多久,韩澄和上官彦便赶到了山神庙。上官彦果然将韩澄留在了外头,自己一个人闯了进来。燕九音知道上官彦耳目极为灵敏,便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上官彦说了一声“你不肯过来,那我可要过去了”便大咧咧地走了过来。燕九音怔了一怔,忽地察觉上官彦的脚步顿了一顿,他立刻就将手中的女子抛了出去,上官彦微露迟疑之色,下一刻果然伸手接住了那女子。有那么一瞬间,燕九音很想趁着这个难得一遇的上官彦腾不出手来拒敌的机会顺势飞扑而出击杀他,燕九音也绝对有击杀上官彦的理由――无论在公还是在私,只是他的脑中却忽然浮现起当日上官彦在宁王府对他说“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那一番话时那发自内心的关切神情。燕九音的心中一叹,此时他听见韩澄已经进庙来,便转身进了身后的地道。

燕九音深知韩澄的脾性,果然韩澄一见到山神庙中的情形立即掉头就走,燕九音自己马上从地道的另一头出来抄了近路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她失魂落魄地四处乱走,燕九音心中的滋味却是难以言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知道一场大雨就要落下来,韩澄却丝毫未觉的样子,仍旧在前面闷头疾走。燕九音暗自叹了口气,随手买了一把纸伞,展动身形绕到韩澄的前头去等她。

过不一会几个炸雷响起,果然一场豪雨跟着便降了下来。燕九音撑开纸伞站在断桥上,看着韩澄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一头长发也被雨打散了披在身上,他却从未见过韩澄如此迷失的样子,只觉心中又是疼痛又是酸楚。蓦地韩澄抬起头来,和他打了个照面,但见韩澄脸上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这神情却又让燕九音觉得无比的熟悉。灵光一闪他忽地明白了过来――那正是多年前他自己曾经有过的神情,一直以来他在韩澄身上看到的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其实都是他自己。他与韩澄虽然背景和经历不同,但是曾有过的这种孤单和茫然的心境却又是何其地相似!

韩澄看清楚是他以后,脸上的神情一松居然就一头栽下地去。燕九音心中猛地一紧,将伞一抛便掠了过去。他将已经昏迷过去的韩澄搂在怀里的时候,忽然觉得在这满天满地的大雨中就只剩了他们两个。那一刻,什么天下,什么权力,什么仇恨,仿佛都变得很遥远,远得简直象是可以从此以后都再也不去管了一般……

他几乎是用一种略带虔诚的心情将韩澄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亲手给她除下了湿衣,下一刻他的眼睛却停留在韩澄的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韩澄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尚在发育中的少女,除了显得有些单薄之外凹凸有致的玲珑曲线却已经成型,加上她常年习武,在柔美的曲线以外比起普通的少女又更多了一分修长劲韧的感觉。燕九音只觉得喉头干渴,忍不住俯身便吻了下去,从那略觉苍白和冰冷但却依然娇艳甜美的唇瓣吻到细致的锁骨,再一路往下停留在他早想一握的迷人腰身上缠绵不已。韩澄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他火一般的热情,脸上泛起潮红,白皙的身子上也透出婴儿般粉嫩的颜色,燕九音见此情景脑中轰地一热,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汹涌的情潮,此刻眼前的就算是致命毒药他也甘之如饴了!

这时韩澄的身子猛地一颤,燕九音一惊,神志稍微清醒了些,眼波朦胧地往上看去,却见韩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口中唤道:“不要!我不是孽种,爹,不要!”双手却开始在胸前乱舞。燕九音怔住,他待在韩澄身边多年,知道她必定是又梦见了那些可怕的往事,他犹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的时候,却听见韩澄低低地唤了一声:“九音……”燕九音一愣,以为她醒了过来,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这付景象的时候,韩澄却又说话了,燕九音方知她说的是梦话,却听见韩澄在睡梦中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柳树?”燕九音浑身一颤,脸上立即现出痛楚的神情。韩澄此时在梦中问的,正是多年前她来到他所住的“韶光阁”看见满园皆柳的时候问的话。燕九音看着韩澄,脸上的神情也象是坠入了梦中,喃喃道:“因为我死去的母亲姓柳。”说完这句话,他悚然一惊,再看向韩澄的时候目光里已经带上了憎恨,一双手却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她柔细的颈子。

只要微一用力,眼前这个花朵一样甜美却也和毒药一样致命的生命就会消失在他掌中了。韩澄的样子却又象是陷进了更深的梦里,略带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隔了片刻,眼角忽地落下两滴泪来。燕九音见着这两滴眼泪的时候,只觉心中发颤,向来稳如磐石的手却颤抖得无法自制。他的眼前不停地掠过很多他以为自己早已埋藏得很好、今生都不会再想起的画面,一会是美丽温柔的母亲被白绫缢死的画面,一会是父兄被狱卒拖出去斩首的画面,一会是冰封雪盖白茫茫一片的宁古塔,一会却又是小小的韩澄坐在那一池白荷边的画面,等他终于稳住心神恢复神志的时候,只发觉自己早已浑身冷汗。

静了一会,燕九音撑起身来,默默地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韩澄换上,又将自己身上的雨水擦干净了,也换了一套干燥的衣服,拖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守着韩澄醒来,却未再有任何举动,只是独自出神。

苏湛得了消息找上门来的时候,燕九音见是他,心中立刻一惊,又想起先前的种种,只觉心灰意冷,一狠心便将韩澄交给了他。眼见着韩澄真的被苏湛带走,燕九音心里一阵空落,渐渐地垂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却已不见了失意。他既已决定了放手,那么就静侯自己选择的另一个结局到来吧……

燕九音站在苏照水身前的一刻,只是觉得很疲倦。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疲倦,苏照水在他抬头的刹那往后退了一步。燕九音看着这个间接地导致了他一切爱恨纠缠的人,奇异地发现自己心中竟已没有多少恨意,更多的反倒是一种将这一切结束的愿望。

苏照水说:“若是非杀我不能消去你心中执念的话,你尽管过来动手吧。我绝不还手。” 燕九音浑身一颤,一纵身来到了苏照水身前。他举起右掌,清晨的阳光照在苏照水脸上,只有一片空明澄澈。燕九音知道自己这一掌拍下去,只怕天地虽大却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而他与韩澄之间最后的一丝可能也就此斩断。那他拍,还是不拍?

燕九音那一掌终究还是拍了下去。

苏照水的身体就象一只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来。燕九音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朝堂上,江湖中,麓州的秘密名单里,再也没有了燕九音这个人和名字。有的只是一些飘散在风中的传说和几声叹息,里面夹杂着不知谁人的心碎而已。

(外传《妖-毒-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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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笑 正传》第五卷 天涯 内容预告

长风大侠被刺!上官彦再次与近年来飞速崛起于江湖的青龙门正面冲突。江湖岁月催人老,谁负谁胜天知晓!

欢迎大家继续捧场,谢谢!

第五卷 天涯 第三十九章 剑花寒, 夜坐归心壮

这已是他这个月以来遇到的第六十三次伏击了。这个月刚刚过去不到二十天,六十三次伏击的意思就是他每天遇伏的次数已经超过了他一天三顿的吃饭次数。这样的频率就算是铁人也会经受不住,他不是铁人,偏偏他的神经却象是钢铁铸成的,连那些前去刺杀他又侥幸逃得命回来的杀手都忍不住抱怨,“君如是这厮简直就不是人!是人就没有他那么好的精力、耐力和反应能力!”

只有君如是自己知道在他稳定冷静的外表之下的疲倦已经有多深。肩背上那几道伤口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又常常被挣裂,有的已经开始化脓。最要命的是,他手中剩下的银两也已经越来越少。没有钱,就意味着没有食物和药品,也得不到好的休息。他本是江湖浪子,无门无派,过的是闲云野鹤一般的自在生活,会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完全是因为他一直不肯被近年来崛起于江湖的神秘组织“青龙门”延揽,非但如此还亲手破坏了他们暗杀“长风镖局”的主人胡长风、再用自己安排的人手接管长风镖局的计划。他其实跟“长风大侠”胡长风没有多少渊源,只是他知道胡长风一直被视为江北武林白道的领袖人物,他旗下的“长风镖局”和其他几大镖局结成的联盟让黑道上靠劫镖吃饭的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多年的苦心经营也攒下一笔不小的财富,所以才会被青龙门盯上。君如是在无意间得知他们暗杀胡长风的计划之后,就在他们发动暗杀的关键时刻一剑取了他们派去的首席杀手的性命,从此就开始了被他们追杀千里浪迹天涯的逃亡生活,而胡长风连那个突然现身救了自己一命的年轻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这样的行为,有的人会觉得很仗义,也有的人会觉得是冒傻气,可是对君如是自己来说,他只不过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就象他觉得该喝酒的时候就会跑去喝酒,该满足自己的时候就会跑去找“庆春楼”的小翠,该比剑了就会跑去找当世七大剑客之一的武当青枫道长单挑一样。君如是喜欢简单一点的生活,所以他也尽量让自己活得简单一些,简单到大部分时候他给人的感觉都是在冷眼旁观,因此武林中人索性就送了个跟他名字很配合的外号“不外如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外号也不过是剔剔眉,耸耸肩,然后把拦截他的人撂倒之后继续走他的路,倒显得这外号贴切得很。

他以前也曾经流亡过,但是这次无疑是最狼狈也最凶险的一次。青龙门的势力之广大与强劲恐怕已经远超江湖中大部分人的想像,少数知道情况的人也猜不透青龙门到底要扩张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也只有宁王府麾下的那支“鹰眼”才能与之相抗了。有人甚至觉得青龙门如今的实力其实已经在“鹰眼”之上了!这些君如是在决定出手救胡长风之前都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是出了手,而且还负了伤,然后象狗一样被人追杀以至于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本来也有几个朋友可以投靠,可是他选择的却是独自逃亡的道路,只因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青龙门的可怕。他并不是个轻易绝望的人,可是当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格杀了青龙门的第六十四批杀手、后者又给他添上了几道新的伤口、偏偏天上又降下来一场冰冷的大雨的时候,君如是的心里难免也兴起了一丝穷途末路的感觉。

这时候前方又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刚一出现,君如是心里那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几乎立刻就变成了绝望。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来的这人绝对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君如是的唇边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反手却拔出了背后的指瑕。不管怎么说,坐以待毙也不是他的风格。

那人见他拔出剑来,却象是吃了一惊。他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君如是透过重重雨幕看过去,只觉得那人的身材挺拔修长,面部轮廓似乎也很俊朗。暴雨不停冲刷着君如是身上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鲜血一点点地流失,连握剑的那只手都渐渐地麻痹了起来,仅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支撑不倒罢了。另外那人在对面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打量君如是,忽然便举步向他走来。君如是强提真气举剑护胸,猛地喉头一甜,他知道自己已到极限,苦涩地一笑便一头栽下地去,倒下去之前隐约瞧见一张俊逸的面孔正略带惊讶地看着自己,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君如是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还活着,身上的伤口也敷药包扎过了,连衣服都已经换成了干燥的。他怔了怔,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这一动只觉全身都要撕裂了一般,疼得龇牙咧嘴。外面的雨象是已经停了,他四下里看了一下,发觉自己所处的是一户普通的农家,自己的长剑指瑕已被摘了下来靠床边放着,外面灶台上正在熬着大米粥,还有一阵不知炖着什么的鲜香飘了过来。君如是闻见这香气,顿觉饥肠辘辘,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个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大福,去里边看看那位公子醒了没有,都三天了,再不醒就要在请严大夫过来瞅瞅了。”君如是一听自己昏睡了三天,不觉吃了一惊,却听一个青年的声音答应着掀开布帘走了进来,还没等君如是看清他的样子,那青年见君如是醒了,刚迈进来的腿又收了回去,君如是便又听他声音里带着欢喜说道:“奶奶,他醒了!”

君如是听了那青年欢喜的声音,不知为何向来淡然的心里竟觉得一阵温暖,只听外边那老妇人又说道:“醒了就好,大福你赶紧给那位公子端碗热粥过去,他几天没进食了,这热乎乎的大米粥喝了正好,也祛祛寒气,回头那野鸡汤炖好了也给他端过去。”那青年又连着答应了几声,接着便是一阵锅碗瓢盆的响动,不一会那青年果真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进来,旁边还有一碟子渍好的咸菜。君如是这才看清楚这青年的样貌,却是浓眉大眼,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长得十分精神。

君如是见那青年过来,正要开口道谢,那青年却抢先将盘子放在了君如是身前,口中说道:“有话待会再说吧,你先吃点东西,不然要饿坏了的。”君如是闻言也觉得实在难以抵御眼前那清粥小菜的诱惑,感激地冲那青年一笑,低头吃了起来。也不知是饿极了还是怎的,君如是竟觉得这顿粥菜是自己吃到过的最好的一餐,比以前吃过的那些大江南北的名厨的手艺还好了无数倍。

一大碗热粥混着咸菜下肚,君如是觉得身上的力气又渐渐回来了,就连身上的伤口好象也没那么疼了,这时布帘子一掀又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手里却又端了碗喷香的野鸡汤。君如是一闻那鸡汤的香味,简直垂涎三尺,却忍住了,又咬牙忍着身上的创痛就要下床来拜谢。那老妇人见他如此,忙让那青年拦阻君如是要下床的举动,说道:“公子身上的伤已经伤筋动骨,大夫嘱咐过不可乱动,不然留下后患就麻烦了。”君如是无奈,只得努力在床上伏了伏身子,略表心意罢了。

如此调养将歇了数日,加上君如是自己运功调息,他本是多年江湖中打滚磨练出来的好筋骨,此时身上的伤已是好了大半。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君如是常和那慈祥的老妇人还有那叫大福的青年聊天,知道他们都是陆家村的人,大福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父亲被征入军队,后来战死在西北的战场上,就只剩下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将君如是在大雨中救下并送到这里来的却是另有其人,大福每次一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便是一副向往不已的样子。

“郭大哥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人!”那日君如是已可下床来走动,想帮大福劈柴,却被大福以他身上的伤怕被挣裂拦住了,他只得坐在一旁帮他将劈好的木柴码好,一边就问起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事情。大福说起他最崇拜的郭大哥的时候眼睛都在闪闪发亮,君如是忍不住问道:“他是怎么个有本事法?”大福便如数家珍地同他说起郭大哥那些广为流传的英雄事迹,说的时候那自豪的神情简直象那些英雄事迹都是他自己的一般。“郭大哥武功好,人又聪明,我奶奶说过,最要紧的是他心地好,肯为穷苦人家出头,教训那些坏蛋!”

原来大福口中的郭大哥便是名震江湖的凤尾帮郭彦超,与大福家结缘却是因为某次陆家村附近落霞山上的土匪下来抢粮,大福上去理论反被他们打倒在地,眼看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幸得当时无意间路过陆家村去办事的郭彦超出手相救。郭彦超得知落霞山的匪患为害村民已久之后,当夜便孤身上山,愣是凭一己之力挑了整个山寨,擒下领头的几名土匪交给当地的官府发落,又想法子督促地方官遣散了剩下的土匪,从此陆家村的村民再无匪患之扰,对这位郭大侠自然都是大为感激,大福一家更是对他感激涕零,由此结下了缘分。

君如是听到郭彦超的名字的时候不觉怔了一下,他对这凤尾帮第一高手可是闻名已久,甚至说是如雷贯耳也不过分,当日郭彦超拿下凤尾帮弑师的皇甫冉之后便将帮主之位拱手让给师兄丁枫,自己飘然而去四海为家,每次侠踪偶现的时候却又会给武林留下一段新的传奇,这份潇洒与能耐也真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君如是听说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时候,不觉也是悠然神往,盼着能再同他一会,另一方面他却担心自己在此处停留会招来青龙门的杀手、给大福和他奶奶甚至整个陆家村带来危险,因此在伤势刚好、自觉已可应付的时候便赶忙向大福家辞行。大福家见他伤势并未全好,自是反对他离开,无奈君如是去意已决,言辞又十分恳切,终于勉强同意了,不过说什么也要他再住一晚再走。君如是只得答应下来。他其实也不愿与这善良热情的一家人分别,与他们相处的时日虽短,他却难得地有了久未曾有过的家的感觉,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愿意他们因为自己而遭遇任何的不幸。

只是这浪子的心,天涯倦客的愁思,除了他们自己,又有几个人真懂?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又是怎样的一种情怀?

有时候真的,不如一醉。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章 又是他乡

以前有个人曾经问过,“天涯远不远?”他自己又答道:“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每个人的心里,是不是都有一个天涯?“天涯若比邻”。是不是对于真正心意相通的人们,便已没有了天涯?

上官彦觉得是如此。他的心里有了一个人以后,便觉得即使他一直走、走到天涯海角,最终也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心里。所以他的心中已没有了天涯,也没有了任何会隔断他们对彼此的思念的墙。

但是他仍旧在江湖上飘荡。他是生来就属于江湖的那种人,不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的那种江湖,而是真正的江与湖,偏偏他爱上的却是一个身处于千万人中央的人,所以他不能时时带着她跟自己一起四处游历甚至是冒险。之前的一次也是因为情况特殊两人才得以携手江湖,但是这样的事情可一却再难二,尤其是在他们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以前。所以他们只能等,等侯她十八岁那年回复女子身份正式宣告成人的那天到来。

这样的等待无疑是痛苦的,但同时又是甜蜜的。因为他们的心里都有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而当人心里有了希望之后,对眼前的困难的忍耐力也通常会好上那么一点点。

上官彦一边想着叶澄的笑脸,脚下却一点也不慢。十来天的功夫,已经足够让他打听到自己想要打听的东西。他救君如是的时候并不认识那个人就是有名的浪子和剑客“不外如是”,但是却认得他那把貌似废铁实为上古神兵的名剑“指瑕”,也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被追杀了。因为胡长风恰好也是他的朋友。胡长风不认识那个救他的年轻人,却记住了他那把与众不同的剑。在那位年轻人负伤逃亡之后,胡长风便要求他所有的手下和拜托他所有的朋友遇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一定要助他脱离险境。虽然那年轻人连姓名也不曾留下,显然是没有要他报恩的意思,但是胡长风却不能因此就心安理得地坐视他被青龙门追杀亡命天涯。青龙门固然可怕,但是如果所有人都默认他们这种巧取豪夺的行径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派,那么迟早有一天青龙门会真的壮大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到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青龙门再怎么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也都只有干瞪眼睛看着的份了。

真正的暴行,往往都不是施暴者独力造成的,很多时候正是大量麻木的旁观者在助长施暴者的气焰与胆量,可是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在盼着别人站出来抛头颅洒热血行侠仗义,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总是有这样那样不得已的理由,好似那些真正的侠士都是无亲无故无家无室全靠喝西北风过活脑袋被砍掉之后还能再长出来一颗十八年后果真又是一条好汉了一般。所谓侠道的脆弱,究其真正的原因或许正在于此。

所以上官彦一认出君如是和他的剑,立刻就救下了他,辗转将他送到陆家村之后自己回身去抗拒追杀君如是的强大势力。他并不认识君如是,但是却决不会错认他身上的那股侠气;他也有心爱的人,但是却决不能因此就独善其身假装看不见那风雨中苦苦支撑已到生命极限的义士。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所有青龙门的杀手仿佛都在一夕之间消失了。难道君如是的拼死反抗已经让青龙门元气大伤,觉得不值得再为他折损人手了?上官彦希望是如此,可是他更担心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青龙门的下一波攻击极有可能会来得更残酷更猛烈。他估摸着君如是身上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料到了君如是伤势一好必定会急着离开陆家村,所以他要赶过去与君如是会合。无论如何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量,就算对手是青龙门,说不得也要是斗上一斗的。

上官彦这么想着,越发加快了步伐,天快黑的时候已经入了陆家村,眼见大福家已经遥遥在望,周围的村人有的认出他就是赶走了落霞山上那拨土匪的郭大侠,都热络地跟他打招呼,有的还要拉他去家里吃饭。上官彦一边回应他们的招呼,一边还要谢绝他们热情的邀请,脚底下不免就慢了,等赶到村子另一头的大福家门前的时候,天已是全黑了。

上官彦站到这个熟悉的小屋前面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大概类似于某种野兽的本能。上官彦感觉到了危险。他望着黑魆魆的小屋,手心里忽然沁出了冷汗。难道青龙门的人已经找到了这里?难道他真的给善良的大福一家带来了灾祸?

上官彦深吸口气,推开了小屋的门。无论里面有怎样的危险与埋伏,他都一定要进去看看。这已经与好奇无关,更多的却是一种对大福和他奶奶的责任。

上官彦刚一推开门,就有了一股可怕的剑气迎面袭来。上官彦紧绷着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只说了两个字,那股剑气就一下子消失了。他说的是:“是我。”

大福已经从屋子的角落里跳了起来惊喜地叫道:“郭大哥!”屋子里的灯火又被点燃,上官彦和刚刚收起指瑕的君如是看着对方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温暖。他们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感觉却象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君如是知道自己应该说两个字,可是在真的见到了上官彦(郭彦超)之后,他却情愿将这两个字放在心底。

因为他们已经是朋友。真正的朋友之间,说不说那句话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君如是和上官彦告别大福和他奶奶的时候,心情都很愉快,那淡淡的离愁已经被温暖的友情所代替了。前路虽然依旧艰险,他们却都已经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跋涉。

可惜他们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到一声惨呼从前方传来。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对望一眼便飞身掠了过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简直惨不忍睹。

一地的尸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令人发指的是还有个已经死去的妇人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已死的婴儿。上官彦看着眼前的悲惨的一幕,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而君如是原本已经很苍白的脸色却越发地苍白起来,嘎声问道:“他们是不是陆家村的人?”

上官彦忍受着刺鼻的血腥味,仔细地辨认了一会,终于摇头道:“不是。”君如是却象是松了一口气。上官彦发觉这个常被别人形容成冷淡甚至是冷酷的人,有着的其实是一颗并不冷漠的心,非但不冷漠,简直比大多数人的心都还要热上那么一点。只是世人多以习惯凭外表印象或者他人断语尤其是所谓名家的论断来论人论事,这种情形倒也不足为奇。

君如是却不知上官彦心中已经转过这么多念头,他低头查验了一番之后,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上官彦问道:“你能不能看出这是哪个门派的武功造成的伤口?”君如是沉吟着说道:“不好说。看起来很杂,我能认出来的已经有不下五个门派的功夫了,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上官彦眼中已经露出赞许之色,却仍旧问道:“哪一点?”

“狠!”君如是沉声说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死在一个门派最毒辣的一招之下,而他们应该都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这些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的人会死在几大门派最精华的武功之下。除非……”

“除非什么?”上官彦的眼睛里已经发出光来,君如是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明明已经有答案了,还非要由我说出来不成?”上官彦见自己被他看穿,嘿嘿一笑方才说道:“除非杀死他们的人有意栽赃给几大门派,对不对?”

君如是点点头,却不再答话,他的话总是不多,但是每次开口必定说到要害处,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冷冷的幽默来,自己却仍旧可以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情。在上官彦眼里,君如是无疑也是个相当好玩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上官彦才总想逗得他开口多说几句。

上官彦原本还想让君如是多说几句话,眼角却扫到地上的一物,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君如是原本背对着他还在给那些尸体验伤,听得他这一声立即回身问道:“怎么了?”却见上官彦俯身从翻倒的行李堆中拾起一物擎在手上,君如是定睛看去发觉他手里持着的竟是一枚官印,印底钤着四个篆文:“扬州府印”。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一章 楚腰纤细掌中轻

“扬州好,妆就下层楼。罗汉高鬏偏稳称,渔婆小勒最风流,那道懒梳头?”

寥寥数语便道出了扬州女子的风情。那里的女子素有画眉、修面、精于修饰之风,以至“衣香人影太匆匆”,但很少人以艳装、浓装为美,却颇为崇尚高洁淡雅和自然之风。古城扬州在年节以外,也并不如何欣赏大红大绿,在城中闲逛触目的便是满眼的青砖黛瓦、白石灰墙,显得端庄宁静,落落大方地与天光云影绿树红花相映衬。

扬州人好游冶。“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唐代便已如此。扬州又多名胜古迹,特别是扬州城西北蜀冈的观音禅寺,每逢农历六月十九观音生日前后三天,五亭桥畔、蜀冈山下、维扬道上,烧香者长途跋涉,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这日正是农历六月十八,扬州四处是赶往观音禅寺烧香祈福的人流,上官彦和君如是刚刚从简朴的陆家村出来便被卷入这场都市的繁华之中,也觉得热闹新鲜,连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君如是脸上都透出了几分轻松惬意,上官彦更是神采飞扬,连说带比地向君如是述说着当地的风土人情,却是对扬州十分熟稔的样子。

上官彦正说到兴头上,冷不防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影来,却是疾逾闪电,君如是一惊,伸手就要拔剑,下一刻看分明眼前的情况之后却几乎失笑出声。只见来人身着一套水红色的衣裙,明艳不可方物,一只青葱般的玉手正死死地拧住上官彦的耳朵不放,说着一口地道的扬州话道:“你还敢回扬州来?”

那女子手劲却象是极大,上官彦给她拧得直叫唤,口中连连讨饶,脸上早已涨得通红。君如是情知这必定是上官彦在哪里惹下的风流债,却只斜了眼睛看天看地看房子,就是不看上官彦一眼,对他那求助的样子更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上官彦无奈只得伸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赔笑道:“这里可是大街上,这样子实在那个……那个不雅之极,有损我们蝶袖姑娘的令名,不如换个地方,在下听凭姑娘发落可好?”说的居然也是扬州话。那被他唤作蝶袖的女子听他这么说,口气又是极软,方才哼一声松开了手,上官彦被她拧住的那只耳朵却已是红得如同煮熟了的大虾一般。

“最难消受美人恩。”偏偏这时候君如是在旁边不阴不阳地冒出这么一句,上官彦一听只差没给他气死,心里知道他这是在回敬自己平日里对他的调侃与捉弄,却也无可奈何,唯有心中哀叹遇人不淑交友不慎而已。

此时大街上的人早已围着看了这三个出众的男女许久,不少人已经认出了蝶袖正是扬州教坊中最有名的舞者,都在窃窃私语。

“蝶袖一舞,挥金如土”。

这是当时城中人尽皆知的一句俚语,说的却是蝶袖施展高超的舞艺之时人人争睹不惜花费大价钱来抢得一个观舞的好位子的盛况。唐时杜甫曾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内中几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实在写足了舞者的风流。当时公孙大娘所舞的“剑器”和“浑脱”是西域传来的两种健舞,与“绿腰”、“回波乐”和“采莲曲”等软舞不同,淋漓顿挫,紧张激烈,充满战斗气氛和生命活力。据说吴人张旭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而蝶袖自创的蝶舞却同时吸取了前人健舞与软舞的精华,激烈处浏漓顿挫风云变色,柔婉处轻盈娟秀典雅之极,突出舞腰和舞袖的特点。有人赞曰,观蝶袖之舞,既是诗又是舞,堪称绝世双璧也。每每舞到精彩处,但见皓腕轻舒,裙袖翩飞,环佩叮当,目不暇接,耳不及闻,也难怪时人趋之若鹜了。

君如是听上官彦一路上说得这般神奇,也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蝶袖几眼,果见她四肢纤长身姿曼妙,同时又给人一种柔韧有力的感觉。只是她此时给人的感觉不象个舞者,倒象是个抓到在外面风流浪荡久不归家的丈夫的小妻子。君如是不知上官彦心中早已有了叶澄,偷眼看去但见男的俊朗女的俏煞,倒觉真是一对璧人。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教坊,一眼望去都是演练彩排的艺人,吹拉弹唱,不一而足,热闹得很。有个教头模样、看起来年纪比蝶袖稍长的俏丽女子一眼瞧见上官彦跟在蝶袖身后进来,早笑着迎了过来,口中说道:“可算是把郭大侠给盼来了。你要是再晚来几日,只怕我们这宜春院都要给蝶袖姑娘拆了!”蝶袖一听便去牛糊的脸,口中笑道:“我哪里就要拆楼了?秋蝉你这疯蹄子就爱造我的谣,看我不把你那张巧嘴撕烂了!”

那被唤作秋蝉的女子一边往上官彦身后躲一边笑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先头里到处找‘双雀登枝’的绣花样子,说是他喜欢的,绣好了荷包见人久久不来又发狠,生生地把个上好的荷包给铰碎了!”蝶袖一听脸上越发挂不住,绕着圈地要拿住秋蝉来拧。上官彦却听得呆了一呆,当日他不过无意中见到“双雀登枝”的绣品,随口赞了一句好,不想蝶袖却留上了心,居然还四处找样子要绣了给他。他与蝶袖还是前些年他与凤尾帮的几个师兄弟来扬州办事的时候、有人提议去看看扬州城里最有名的舞伎时偶然相识,素喜她活泼爽利,为人又颇有见识与胆气,不肯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却是个脂粉阵里的英雄,平日里也是彼此玩笑打闹惯了的,上官彦只也当她是自己的红颜知己异性好友,可是今日听秋蝉这话里有话,竟象是蝶袖已对他动情了。

上官彦只觉得自己一个头变得有两个那么大,这种旁人眼中看来的飞来艳福,对他来说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生性淡泊,心中又已认定叶澄是他今生至爱,如此一来怕是要辜负蝶袖的一番美意了,若是处理得不好,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了。君如是始终在旁边,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知有异,只是这种男女间的事情最是微妙,旁人也万难插手,见上官彦发愣,正要咳嗽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力,这时却听得教坊外头一阵吵嚷,竟冲进来一群手持铁索等件的衙役,领头的一个正是先前上官彦和君如是去扬州府衙报案时见过的总捕头孟飞。孟飞是少林俗家弟子,上官彦时常在江南一带协助缉捕盗匪,他两人也早已识得,所以上官彦一发现杀害新任知府的凶案现场立刻就到孟飞那里报了案,不想此时孟飞又带了衙役到这里来了。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孟飞一见到君如是竟脸色一沉,喝道:“嫌犯在此,把他给我拿下!”

上官彦大吃一惊!

眼见衙役们铁索一抖就要上来拿人,君如是脸色一变,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上官彦一闪身拦在了君如是和衙役之间,却向孟飞问道:“孟兄,这是怎么回事?”孟飞见上官彦挺身相护,皱眉道:“有人指认此人案发时曾在命案现场出现,他一定要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还请郭兄不要阻拦我们办案!”

上官彦讶然道:“这位君兄与我一路同行,怎么又成了嫌犯?我可以为他作证!”孟飞却摇摇头,说道:“这件案子已经惊动了宁王,京里派下来一位刑部的李大人亲自过问此案。我们是一定要将这嫌犯带回去审问的了。”上官彦闻言却是一喜,问道:“你说的可是新任的刑部侍郎李诏诗大人?”孟飞闻言倒是怔了怔,方才点头道:“正是。”原来两百万失盗官银被找回之后,本该记首功的上官彦却以江湖草莽不登大雅之堂为名谢绝了一切封赏,仍旧回到江湖之中去过他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宁王世子杨承烨便以李诏诗暗访有功保举他连升三级,超迁至正二品的刑部侍郎,这位多年不得升迁的好官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一时民间额手称庆大快人心,罪犯宵小却是咬牙痛恨更加地提心吊胆起来。上官彦一听来的是李诏诗,多少放心了些,便转身向君如是说道:“李大人素有青天之名,同我也是旧识,既然如此君兄就去衙门一趟吧,也好洗清这不白之冤。我自会向李大人力证君兄的清白!”

君如是看了他一会,手慢慢地从剑柄上松开了,想了想,竟解下长剑交到上官彦手中道:“那就请你替我保留指瑕一段时日吧。”上官彦见他如此,却是一阵激动。君如是这种人的剑,便如同他的生命一般,所以他的这番举动无疑是将上官彦视为生死之交、将性命托付于他了,而他们的相识却连一月都不足!

上官彦默默地接过了指瑕,那边孟飞却已不能再等,道声“得罪”,便亲手锁了君如是拉着便往外走。君如是也不反抗,只向着上官彦点了点头,上官彦朝蝶袖看了一眼,便快步跟上孟飞和君如是,一帮衙役也前拥后呼地随着出门去了,只剩下教坊中人看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议论纷纷。蝶袖目送着上官彦跟着离去,目中却流露出奇特的神色,喃喃道:“你明明是个最怕是非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卷进这场是非之中呢?”

莫非她也知道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二章 南来山隐隐,东去浪淘淘

上官彦已经将近半年没见过李诏诗了,再见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他还是老样子,只是看起来似乎又更清减了些,想来他升官之后部务只怕是更加地繁忙了。故人重逢,两人都很高兴,一叙别后离情,孟飞却在一旁傻了眼,不知上官彦一介江湖中人何时与这人称最难糊弄的刑部大员结下缘分,居然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李诏诗知道上官彦不欲宣扬前事,便借故将孟飞等人遣了出去,只留下上官彦同自己详谈。一提起新任扬州知府的命案,两人的心情却都不免沉重起来。李诏诗专注地听上官彦约略地将案发现场的情形述说了一遍之后,沉吟道:“如此说来是有人刻意栽赃给几大门派和你的那位朋友了?” 上官彦点头道:“几大门派我还不敢打保票,但是我那位朋友这几日都与我同在一处,却绝无可能是杀人凶手了。”李诏诗点点头道:“你的话我信得过,但是现在有附近的村民指认你那位朋友就是凶手之一,倘若没有证据也会很麻烦。”上官彦自然知道他所说的麻烦是什么,这件案子既然连宁王都已经惊动,是势必要查出一个结果来的了,否则只怕连李诏诗都脱不了一个无能之名要受牵连,而且这都还在其次,倘若真的找不到真凶,难保没有人会将唯一被人指认的君如是拿来顶缸,到时候就算是李诏诗恐怕也难以护其周全了。

上官彦对着房中的一幅字画自顾自地出神,象是在琢磨那幅字画,李诏诗却知道他必定又在飞快地开动脑筋了。他注视着眼前这个曾经力挽狂澜短时间内便找回了失盗已久的两百万官银、拯救上百万灾民于水火之中却又拒受一切封赏的年轻人,心中却充满了难得的敬佩之情。上官彦出了一会神之后,回身问道:“敢问李大人,宁王爷给了你多长的时间来破这案子?”李诏诗立即答道:“两个月。刨去我来扬州的这些时日,已经只剩一个半月了。”

上官彦闻言眉头不禁又拧了拧,他意识到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他的手握在系在腰间的君如是的指瑕上,感觉到了这份托付的分量。因此上官彦拜托李诏诗帮忙照看君如是、尤其要提防青龙门的人渗透进来加害他之后,便一刻也不敢耽搁地从扬州府衙辞了出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人。当日君如是勘察现场的时候发觉遇害者分别死于昆仑剑法,丐帮乱披风刀法,秦家堡水火流星锤,少林金刚神掌和关中裴家的如意金枪。其实上官彦比君如是还多认出来一门功夫,便是太湖归云庄的搜神一指。他算了算脚程,现在的位置离归云庄却是最近的,便决定从那里开始着手调查。

太湖古称震泽,又名五湖,有大小岛屿四十八个,峰七十二座;山水相依,碧波万顷,形成一幅“山外青山湖外湖,黛峰簇簇洞泉布”的天然画卷,更有驰名四海的“太湖三宝”银鱼、梅鲚和白壳虾,此时正当吃鱼吃虾的时令,往常上官彦从这里路过都忍不住要停下一日半日的来尝尝鲜,只是这次却完全没了尝鲜的心情。归云庄的庄主陆千山他也认得,并且知道陆千山喜好清静,不欲过多卷入江湖纷争,所以非但陆千山自己,就连他的子女门人都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归云庄的独门密技“搜神一指”历来是不传外姓也不传女子,当世除了陆文山以外继承了这种独特指法的只有他的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陆天英和陆琪菁而已,连他的女儿陆容燕都无缘修习这门绝学,最小的儿子陆文杰却是因为年纪还小尚不能修习。原本这种指法的内劲走的也是阳刚一路,并不适合女子修习,倒是陆千山的妻子小寒山的女侠卓文婷受搜神一指启发又另外领悟出了一套全新的指法,内劲走的却是阴柔一路,适于女子修炼,因此命名为“素女神指”,并且传给了女儿陆容燕。归云庄有了这两门绝学镇庄,门下人又都有艺业在身,加上陆千山平日里乐善好施,很得乡民爱戴,因此归云庄虽然富甲一方,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敢来打这庄子和庄里财物的主意。

上官彦赶到归云庄的时候,正赶上附近的渔民在往归云庄里交货。归云庄不仅是武林世家,也是远近驰名的大商户,尤其在这个季节,方圆百里的乡民都赶着将自家的鱼米挑到归云庄的货栈来卖。因为归云庄不但名气大信誉好,不用担心会发生交了货却不给钱或者是拖欠货款的情况,而且给的价钱也公道,有些人甚至情愿挑着担子多走十几里路也要把货卖到归云庄。上官彦沿着等着交货的渔户队列来到归云庄门口,一眼瞧见陆家的次子陆琪菁正在门口指挥家丁验货入库。陆家家风甚严,陆琪菁为人却最是洒脱风趣不过,全然不似他父亲与哥哥那般古板,也是归云庄里与上官彦交情最好的人,上官彦一见是他站在门口,心中暗道走运,倒是省去了不少口舌功夫。

果然陆琪菁转眼一看见上官彦便露出笑容飞奔了过来,刚到身前便给了上官彦一拳,口中笑道:“这多半年不见,又跑哪里风流快活去了?”上官彦给他这下手没轻没重的一拳打得胸口一闷,忙伸手拨开他紧跟上来的第二拳,苦着一张脸地说道:“还风流快活呢!尽在各处跑腿卖命,竟成了个劳碌命了。”陆琪菁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他一会,却摇头道:“我不信。就你这么个疏懒滑溜的家伙,历来是麻烦还没到门前,你倒先逃出去了十万八千丈远,谁又能让你到处跑腿卖命?”上官彦听得呆了一呆,跟着不禁苦笑道:“原来你对我竟是这种评价么?”陆琪菁闻言大笑道:“就你以往的种种来说,这评价还真算是厚道的了,我还没提你四处欠下的那些的风流债务呢!我知道你这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走,跟我进庄子里去详谈!不过我可先把话撂在这,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今日不醉不归!”上官彦听他这样说,脸上也不禁扯开了笑容。无论是谁有了个陆琪菁这样的朋友,都实在很难再苦着一张脸了。

酒过数巡,陆琪菁觑着上官彦神情中一抹忧色挥之不去,便也收起了玩笑神情,关切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能令你烦恼成这样?”上官彦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酒杯将事情又拣着重要的环节说了一遍,却略过了君如是被青龙门追杀的部分。如今江湖中人已经谈青龙门色变,他并不想给陆琪菁带来不必要的烦恼。陆琪菁听得面露惊讶之色,问道:“你确实看清楚了案发现场有人中的是搜神一指?”上官彦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寻思着说道:“当日我曾见你用搜神一指对付过太湖上的水盗,因为那是第一次见你施展这种指法,所以印象极深;而且你也说过搜神一指的指力虽然阳刚,出指时却无声无息,常被敌手误认为是柔劲,留下的伤处也极为特殊。知府命案现场的几具尸身上的伤痕正与当日你在水盗身上留下的伤痕一模一样,我应该不会看错才是。”

陆琪菁素知上官彦看似疏忽懒散,关键处却是心细如发,听他说得这般郑重,已是信了八九分,沉吟道:“你也知道如今这世上会这门功夫的,不过我爹、我哥还有我而已,你若信得过我,那我可以跟你保证这三人近日都未曾离开过归云庄方圆十里的范围。我爹是本就喜静不喜动,我哥和我却是在忙着家里的生意,现下正是收鱼虾的季节,门口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交货的人排出好几里地远,庄里能调用的男丁几乎都已被抽来帮忙,人手尚且捉襟见肘,我哥和我要坐镇调度各处人手和银钱,就更无可能离开庄子了。这些天到归云庄来交货的人都可以为我们兄弟作证。”上官彦听了这话,点了点头道:“你既这样说,我自然信得过。”他偏头想了想却又问道:“那么依你之见,这惊现于扬州郊外的搜神一指又会是何人所为?”

这句话问得陆琪菁也是一呆,攒眉半晌也答不上话来,这时门外却探进一个大大的脑袋来,一见上官彦立刻欢呼一声扑了过来,上官彦一见此人脸上的悒色也一扫而空,笑呵呵地伸手就要去接那飞扑过来的身体,不料来人半空中一个翻转,竟使出连环鸳鸯腿朝上官彦的面门踢来。上官彦眉毛一剔,连人带椅子往后平移开几尺,来人去势已竭,刚一落地又揉身抢上前去追击上官彦,使的却是一路小擒拿手,看那架势已经很有几分火候。上官彦眼中带着笑意,却是见招拆招,样子轻松得很,来人久取不下,自己倒累得满头大汗,偏偏打到后来他想要放手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劲力牵引着,已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急得他哇哇乱叫。陆琪菁见状忍不住摇头道:“就你那两下子还敢在他面前卖弄,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了。还不赶紧认输?”来人已是被上官彦带得快要脱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喊道:“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上官彦却哈哈大笑起来,收回了手上的力道,来人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扭头却说道:“这次是我一时大意被你牵着鼻子走了,不算不算,咱们下次再比过!”脸上仍旧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却是陆千山最小的一个儿子陆文杰。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三章 红尘不向门前惹

陆文杰可以说是归云庄里除了陆琪菁以外和上官彦最相熟的人了。家里有个古板的爹爹和大哥,陆琪菁又老是嫌他还小不肯带他玩,更加不会陪着他胡闹,所以自从陆琪菁领着上官彦来过归云庄一次以后,陆文杰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功夫好得离谱、又老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主意的郭大哥,每次上官彦来到归云庄陆文杰都是他忠实的小尾巴,他走哪就粘到哪,还老是嚷嚷着要和他比武,却又每次都败下阵来,末了还总是说这次不算下次比过。比试的次数多了,武功也真有了不少长进,连陆老爷子也是看得直点头,准备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把搜神一指也传给这最受家里人宠爱的小儿子了。

陆琪菁知道陆文杰一粘上上官彦就没完没了,忙说道:“我和你郭大哥说正事呢,你自己一边玩去。”陆文杰见他赶自己走,撇撇嘴说道:“我今年都十五了,干什么总把我当小孩子?有什么正事是我听不得的?”说罢索性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分明就是十足十的小孩心性。他这样子倒让上官彦想起叶澄有时候撒娇耍赖的模样,心中却是一暖,上前一步笑着拉了陆文杰起来,陆文杰兀自一副气呼呼的模样。这时管家进来请陆琪菁去处理一些紧要的账目,陆琪菁无奈只得让上官彦先在庄里住下,自己跟着管家又匆匆地出去了。

陆文杰见只剩了上官彦和自己,却是欢天喜地,拉着他就往外跑,要带他去看自己新近收集的古怪玩意。上官彦也想趁此机会多观察和了解归云庄的情况,便由得他拉了自己出去。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往陆文杰的房间行去,半路上还碰到了陆文杰的姐姐陆容燕。陆容燕已是个大姑娘,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她性格娴静,先前也见过上官彦好几次,可是迎面在回廊里撞上他的时候还是红了脸,上官彦忙避到一旁让她先过,陆容燕咬着嘴唇福了一福便低头匆匆地自他身前过去了。她经过自己身前的时候,上官彦的目光却是一闪,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状似无意地说道:“你姐姐戴的那朵珠花样式挺新巧的,倒象是我前些日子在扬州见过的时兴款式。现在的首饰花样也流传得真快呀!”陆文杰听他说起首饰却是楞了一愣,随即却露出一抹坏笑说道:“哪里是花样流传得快,分明是她的那位腿脚快!”

上官彦心头一跳,问道:“她的那位是?”陆文杰不答话却绕到他身前左瞧瞧又看看,脸上的坏笑愈发地深了,问道:“你怎么留心起我姐姐的事来了?是不是对她有了意思?我姐姐可是早就有了人家了。”上官彦不防他人小鬼大,竟想到这上头去了,不由得啼笑皆非起来,扬手便给了他一个爆栗子说道:“少说废话,快说送你姐姐珠花到底是谁?”上官彦的动作迅疾无比,陆文杰给他敲得叫了起来,待要抱怨却见上官彦的手又扬了起来,连忙抱着脑袋说道:“别敲别敲,再敲就要敲傻了!我说还不行吗?那珠花是我表哥卓铭送的,他跟我姐姐从小就订了娃娃亲,就等着几个月之后娶我姐姐过门呢!”上官彦闻言却出起神来,陆文杰见状还以为他真对自己的姐姐有意思,心里却犯起愁来。卓铭是他舅舅的儿子,自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可是一想到上官彦若是真成了自己的姐夫,自己便能天天和他在一处了,不禁又向往得很。

上官彦回过神来,却发觉陆文杰在旁边露出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不禁问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呢?”陆文杰咬咬牙,说道:“好吧。你要是真喜欢我姐姐,我就帮你把她抢过来!”上官彦闻言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失笑出声,说道:“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我几时说过我喜欢你姐姐了?” 陆文杰愕然道:“你不喜欢她?那你这么关心她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上官彦听他这么问,却不禁有些踌躇,他此番前来是为了查命案的凶手,又如何好向陆文杰言明?陆文杰见他不肯告诉自己,又生起气来,气虎虎就往前冲,上官彦见状连忙一把将他拽住,口中却忍不祝旱道:“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脾气还真跟某人有点象。”陆文杰闻言却站住了,回身奇道:“我跟谁的脾气象?”上官彦心中想起的却又是叶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人,不过是个女孩子。”陆文杰听他说自己象女孩子却涨红了脸,以为他拿自己寻开心,越发地恼了,上官彦心道,这样子可就更象了,不过见陆文杰已经动怒便没有说出口,眼睛转了转笑道:“你要是真想知道为什么,就带我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我便说与你听。”

陆文杰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中愈发好奇,连忙领了他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之后,自己便将房门关了,急不可待地回身问道:“到底有什么秘密?快说快说!”上官彦想到要在归云庄里调查,陆文杰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帮手,一来他是庄里的小少爷,去哪里都方便,二来又是个孩子,问东问西的也不易惹人注目,主意打定便示意陆文杰走近,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这次是来查案的。”陆文杰一听“查案”两个字,差点没蹦了起来,他这岁数正是活泼好动唯恐天下不乱的时候,平日里又老听哥哥们谈起各种各样精彩的武林故事,心中早就对那种叱咤风云快意恩仇的侠客生活羡慕不已,上官彦更是被他视作心中偶像,只盼着自己也能早些同他一般笑傲江湖受人景仰。偏偏自家的管教甚严,别说去江湖闯荡,平日里出个门都有人跟着看得死死的,唯恐他在外边招灾惹祸,两个哥哥又嫌他累赘,去哪也不愿带上,早把他憋坏了。上官彦见状连忙将他摁住,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万不可说与别人知道。”陆文杰连连点头,两只眼睛却是晶亮,亦压低嗓音问道:“你准备怎么调查?”上官彦微微一笑,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通,陆文杰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却越发地亮了。

接下来的几天,上官彦开始暗中调查归云庄里近期内曾经离开本地的人,陆琪菁担心陆家会不明不白地背上谋害知府的黑锅,自是全力协助。然而一轮详细的排查下来却几乎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是外出的时间与案发时间不符,就是去的地方离案发现场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并且这些人都有相当有力的证据显示他们说的是实话,唯一一个时间和地点都符合的人几经试探之后却又被证实根本就不会武功。而陆文杰这几天有事没事就往他姐姐那边跑,摸摸这个,又问问那个,一般人早给他问得烦了,好在陆容燕向来疼爱这个幺弟,之前还为他年岁渐长、渐渐不同自己亲近了有些难过,见他来了心中欢喜,自是有问必答。没多久陆文杰还真替上官彦打听到了一些东西。

首先,陆文杰打听到卓铭确实在案发那几日去过扬州附近,陆容燕那朵珠花正是他从扬州带回来给未婚妻的礼物;其次,卓铭曾经跟陆容燕提起过“搜神一指”不传外姓实在可惜,也不利于将其发扬光大。这些无疑都称得上是很重要的线索。那卓铭会是凶手之一吗?很显然卓铭究竟有没有偷学到“搜神一指”是其中的一个关键所在,那么又要如何才能知道卓铭会不会“搜神一指”呢?

陆琪菁听到上官彦的这个问题之后,自己琢磨了一会,说道:“事到如今也只有禀明我父亲了。恐怕只有他才知道如何辨认修习过‘搜神一指’的人。”上官彦点头赞同,两人便一同去见陆千山。

陆千山和妻子卓文婷所住的“归云水榭”是归云庄里最安静的一角,大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喧闹声完全打扰不到这里的清静,真有几分“红尘不向门前惹”味道,庄子里的人包括他们的子女知道这对夫妇的习性,平日里没有什么大事都不敢到这里来打搅,家里的大小事务如今却都是大儿子和二儿子在主持。上官彦虽然来过这里好几次,也只拜望过庄主和庄主夫人一次而已。他随着陆琪菁一路来到这个安详僻静的地方,放眼望去但见绿树掩映碧水悠悠,只觉心旷神怡暑气全消,一抬眼看见陆千山和卓文婷夫妇两个正在水榭上一坐一立,象是正在读着什么。两人的身影齐齐倒映在水中,看起来十分和谐,与水中放养的几对水鸟相映成趣。上官彦看了这幅情景,却不禁想到自己和叶澄将来若是也能同眼前之人一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好了。正胡思乱想间,却听陆千山的声音从水榭上传来,虽然隔了这么远听起来仍旧是清清楚楚,说的却是:“菁儿,你带着谁过来了?”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四章 绿树偏宜屋角遮

陆琪菁忙答道:“是郭公子来访。”陆千山停了停,却问道:“哪位郭公子?”陆琪菁正要再答,坐着的卓文婷此时却转过身来,只看了一眼便说道:“你真是老糊涂了。那不是凤尾帮的郭少侠吗?以前来这里看望过咱们一次的,你还夸人家年纪轻轻就一身好修为、前途不可限量呢。这才过去多久你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千山听了妻子的话,一拍脑袋说道:“原来是他!我真是老糊涂了,呵呵。”转身又扬声道:“菁儿,还不赶紧请郭少侠过来?怎么让人家一直站在门口?”陆琪菁答应了一声,便领了上官彦过去。

见了面,几人少不得一番寒暄问候,寒暄过后上官彦也不多话,立即转入正题道明来意。陆千山和卓文婷却听得脸色凝重起来,尤其是卓文婷。卓铭是她的亲侄儿,为人聪敏上进,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本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侄儿,因此才准备将唯一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他,此时听说他有杀人嫌疑脸上不禁变了颜色,断然说道:“卓铭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我不相信他会凶残至此杀害手无寸铁之人!”上官彦和陆琪菁不料卓文婷如此袒护卓铭,都不知该如何作答。陆千山见场面僵住,忙打圆常旱道:“郭公子和菁儿也没有说卓铭就是凶手嘛!只不过想知道究竟是谁冒了咱们归云庄的名头在外作恶罢了,说起来也是为了我们好。”卓文婷听他这么说,脸色方才渐渐地和缓下来,上官彦和陆琪菁对望一眼,心里却都松了口气,因为卓文婷若是执意袒护卓铭到底,事情可就难办了。

这头陆千山见卓文婷不再动怒,便朝上官彦说道:“卓铭有没有修习过‘搜神一指’,老夫一试他内息便知,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就算他真的偷偷练过‘搜神一指’怕是也不能指认他就是凶手吧。郭公子以为然否?”上官彦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如果能从这里得到‘搜神一指’的指法如何泄露出去的线索,也是一大收获了。”陆千山闻言点了点头,转头又向陆琪菁说道:“那你寻个由头差人去请卓铭来家里一趟吧。”陆琪菁答应一声自去了不提。

卓家和陆家本是世代交谊,两家相距也不远,卓家就在距离归云庄不过几十里路的地方,从归云庄骑马过去的话,一两个时辰便可来回。可巧陆琪菁派去请人的家丁半道上就遇到了正往归云庄来商量不久以后和陆容燕的婚事的卓铭,所以卓铭来得比预料的还要快一些,他快步走进“归云水榭”来的时候,陆家的几人都是微微一愣,上官彦见他们神情,猜到这多半就是卓铭,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一番,却见卓铭眉宇开阔,神态坦然自若,一点也不象是嗜血残忍的人。不过上官彦深知人不可貌相,当日谁又能想到他那位温文沉静的大师兄皇甫冉竟会下手杀害自己的恩师柳从云?

卓铭也已经发觉“归云水榭”中多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抬头正碰上上官彦打量自己的眼睛,两人都不觉一怔。陆琪菁见状就势给两人做了介绍,两人少不得又互道几句“久仰”之类的话,陆千山却笑呵呵地伸过一只手来搭在卓铭肩上,口中说道:“这位郭少侠现在可是人称凤尾帮第一高手,如今的武林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喽!”手中一股细微的内力却不着痕迹地在卓铭体内游走了起来。卓铭微微一震,但陆千山将那劲力控制得极好,他不过感觉到体内一阵似有若无的酥麻却又不明就里,上官彦见状忙称“不敢,都是江湖朋友谬赞了”一类的话来引开卓铭的注意力,旁边陆琪菁也加入进来同上官彦一唱一和。不一会陆千山将手从卓铭肩上放下,仍旧面带笑容,上官彦在他对面却瞧见他的眼中已经连半点笑意也没有了,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陆千山却又向着卓铭说道:“你姑母这几日正念叨你和容燕的婚事呢,你且陪着她好好谋划谋划,我和郭少侠还有些武林中的故事要聊,就不陪你们说话了。”卓铭忙道:“姑父和郭少侠请自便,卓铭不是外人,毋须多礼。”陆琪菁一听也忙说道:“我还有些庄子里的事情要料理,再不去怕大哥一个人要忙不过来了,母亲和铭表弟先聊着吧,我就随父亲和郭公子一并出去了。”卓文婷神色复杂地看了丈夫和儿子一眼,晗首示意他们自去办事,转头却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态自若地和卓铭谈论起婚礼的事情来。

陆千山领着上官彦从“归云水榭”一直走到园子的另一头方才停了脚步,上官彦也不好说什么,便只静立着等他自己开口。果然陆千山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叹了口气之后说道:“郭少侠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卓铭他确实偷习了‘搜神一指’。他能学到这指法,恐怕容燕也脱不了干系。”上官彦见他神情沉重,不忍再给他增加负担,便笑了笑说道:“眼下也不能确定卓公子和凶案有关。即便指法真的是从令媛这里泄露出去的,也足见她和卓公子情深意笃,如果卓公子真与凶案无关,想必日后与令媛一定琴瑟相和幸福美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陆千山闻言也不禁一笑说道:“但愿承你吉言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要不要直接去问卓铭?如果他真的做下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他是文婷的侄儿、容燕的未婚夫婿,我也绝不包庇,必定让你带他回衙门听候发落!”上官彦见陆千山如此正直无私,心中感佩,据他所见武林各大门派世家历来都是护短的多,尤其是牵扯到这种会令亲友颜面扫地甚至声誉受损的事情的时候更是能遮掩便遮掩、能压下便压下的占了绝大多数,甚至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事情也干得出来,遑论主动交人听候发落了,他想了想说道:“主动去问怕是行不通。即便真是他做的,多半也不会承认,反倒会引起他的戒心毁灭罪证,而且中间还牵扯着他擅自修习‘搜神一指’的事,倒要请教陆庄主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陆千山闻言不禁叹道:“他与容燕有婚约,将来也就是我的半子,又是文婷的亲侄儿,我原本就觉得仅传陆家人不利于将这指法的发扬改进,卓铭天分又甚高,已经有意在他与容燕成亲之后便将‘搜神一指’也传给他,谁知他竟瞒着我偷着先习了。倘若不是牵涉到凶案,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官彦听他这般说法,点点头说道:“陆庄主能不囿于门户之见实在令人钦佩,既然这样那我就冒昧地前去查访了,也好早日还归云庄一个清白。”陆千山肃然道:“郭少侠尽管放手去查,如果需要什么协助也请尽管开口,陆某必定全力支持!”上官彦连忙称谢,随即又向陆千山问了些庄子里的其他情况不提。

第二天早上,上官彦便告辞离开了归云庄。卓铭和陆容燕在庄子的一角注视着陆琪菁和陆文杰在大门口送上官彦离开,卓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问道:“你说文杰这两天老往你这边跑,还问过‘搜神一指’的事情?”陆容燕低头道:“是。”她在这未来的夫婿面前似乎也拘谨得很。卓铭的神情却有了一丝紧张,追问道:“那你怎么说的?”陆容燕的眼波一闪,答道:“没说什么。”卓铭听了这话,却象是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没说什么就好。毕竟这事让姑父姑母知道了也不好交待。”陆容燕仍旧低着头答道:“是。”卓铭的眉头又皱了皱,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拘束。我是你表哥,很快又要同你成亲,你连正眼都不敢看我以后怎么一处过日子?”陆容燕道:“表哥说的是。”把头抬了起来,和卓铭对视了一眼却又飞快地把眼睛转开了。卓铭见她依旧故我,却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他本是个风流不羁的人,无奈父母却给他早早定下了这门亲事,这表妹虽说长得也不难看甚至还颇有几分姿色,偏偏却象是个木头人,半点风情也不懂的,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只知道唯唯诺诺跟个应声虫一样,他只要一想到以后就要和她相对到老就觉得心烦,可是卓陆两家世代交谊,这门婚事是怎么也躲不掉的了。陆容燕见卓铭一直盯着自己看却又不说一句话,那头又不禁低了下去。卓铭见她这样心里越发烦闷,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既然你没什么事我就回家去了,回头去跟姑父姑母说一声就走。”陆容燕咬了咬下唇,说道:“那……表哥路上小心。”卓铭随意地答应了一声自己便往“归云水榭”而去。他走之后陆容燕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上却有笑容一闪而没。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五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

卓铭从归云庄出来之后,心中一股郁气仍旧没有消散,骑着马跑了一段路,忽地又勒马停住,想了想,又策马前行,去的却不是卓家的方向,而是上了一条往扬州去的官道,奔行的速度也比方才快了许多。他要去找一个能让他忘记所有烦恼和不快的人。

卓铭进到扬州城内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正是华灯初上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分。有人描述当时的扬州为“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固因水泽气多,亦其秀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扬州的妙女佳丽之多由此可寻端倪,也难怪唐时杜牧要发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慨叹、更在扬州留下许多首浪漫词章了。

卓铭如同识途老马一般穿街过巷,一直来到扬州的教坊“宜春院”前方才停下,才刚翻身下马门口已经有眼尖的小厮迎了上来,笑说道:“卓大爷又来啦?”卓铭把缰绳丢给他,口中却问道:“蝶袖姑娘在么?”那小厮一边牵马一边殷勤说道:“在,在。您今日来得巧,蝶袖姑娘要跳一支新舞,您这会进去还能寻着个好座!” 卓铭听了这话,脸上总算绽出了个笑容,心情也象是一下子好了很多,轻快道:“把马牵去喂点好料,今日能赶上好座全是仗着它了。”就手又赏了那小厮一锭碎银。那小厮得了银子自是眉开眼笑,一边道谢一边牵着马去了。

卓铭却不从教坊的大门进去,反倒绕到后头进了一道小门,门口守门的人见了是他也是打叠起一脸的笑容来迎,卓铭的袖子里说不得又是几块碎银出去了。卓铭打那小门进去,正遇上一群教坊中的女子花红柳绿嘻嘻哈哈地下楼来,领头的一个老远看见他就跟他打招呼,扬声道:“卓公子怎的还等在这里?蝶袖已经到后台上妆去了,过会便要登台了!”卓铭原是想趁着表演开始前的一会功夫来同蝶袖说上几句体己话,一解胸中闷气,听那女子这么说不觉有些失望,只好先到前面去寻座。他出手大方,来得又勤,教坊里的人大半都识得他,不一会便找了个极佳的位置坐下,想起自己还未吃饭,又打发人去买了些吃食来垫肚,耐着性子等蝶袖出来。

过了一会,进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场子坐到五六分满的时候台上出来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眉眼还未怎么长开,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衫子,卓铭却认得是跟在蝶袖身边的小歌女绿珠。绿珠抱着琵琶冲台下福了一福,也不说话,径自坐下调了调琵琶的弦,便开腔唱了起来,唱得却是一支《劈破玉》: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

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就死在黄泉也,

做不得分离鬼。”

曲词虽然通俗,却颇有风致,绿珠的嗓子也很不错,一曲唱完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叫好。绿珠见状站起来又福了福,坐下又接着唱了一曲《吉祥草》,和前面那支曲子一样唱的都是那个时代扬州市民阶层的爱情,当地人都是极熟的,有的还跟着哼唱了起来。绿珠两曲唱罢,依旧抱着琵琶福了一福便回到后台去了,这时场子里已经坐了有七八分满了,蝶袖还没有现身,却又上来一个抱三弦的乐师,冲台下行了一礼自说自唱起来,卓铭听出他唱的是《落金扇-庆云自叹》。书路却是极清,说功不瘟不火,说时从容不迫。起诸路脚色,阴阳面嗓音俱佳,尤其唱到副末孙赞卿的时候,堪称刻画入微,描摹传神。那乐师虽其貌不扬,但闭目听之,形象生动,已有相当火候,台下又是轰然叫好,卓铭却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端起茶杯要喝却发觉杯中已经空了,再晃晃那茶壶也是空的,便挥手招小厮过来添水,这时四周却忽地静了下来,卓铭怔了怔,下意识地便往台上看去,果见蝶袖从后台走了出来。

她走的样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卓铭只觉精神一振,也不去管那茶壶,定神打量起蝶袖来。她今晚穿的是一身白色的纱裙,却是素净得很,不过在领口和袖口等关键处略作点缀,唯独腰间那条银光闪闪的腰带上缀满了各色宝石和精致优美的花纹,四周还垂下同样银光闪闪的佩绦,却是华丽非常。蝶袖那头乌亮的长发也被高高挽起,正中簪了一支闪亮的攒珠累丝银凤,凤翅向两边极力伸展着,凤口中衔着几串明晃晃的珍珠垂了下来,中间最长的一串尾端还缀着一枚泪滴型的血玉,远远看来就如同下凡的天女一般。

蝶袖向着场子里环视了一眼,场中越发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连一声咳嗽也没有。蝶袖微微一笑,场中的人却都觉得她是冲着自己笑了一笑,心中都是一跳。蝶袖冲着旁边伴奏的乐师点点头,便缓缓舒臂抬腿,露出莹白的赤足,手指轻拢向手心成兰花形,摆出一个飞天的姿势。台下的人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她,忽然旁边传出琵琶的锵然一声,蝶袖立即动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见一缕白纱飞烟般自蝶袖手中窜出,她自己足底微侧,脚踝间系着的银铃发出叮铛脆响,纱裙柔柔的滑过她的足,清亮的琵琶声再度响起,而其他乐师手中的笛与箜篌也不再闲着,合力奏出天籁也似的音乐,却见蝶袖足尖轻旋,玉臂轻抬,长绫舞风,铃声清脆,明眸顾盼间,仿佛她就是从那彩绘中步下来的飞天。台下人早已看得鸦雀无声。

舞着舞着,乐声渐悄,蝶袖的动作也越来越轻柔,随着最后一抹乐音又凝成一个仰首望天的飞天姿势,众人回过神来,正待要叫好,却猛地又听到弦鼓一声,蝶袖的双袖立即高举,心应弦,手应鼓,身体急转如风,竟跳起了《胡旋》。台下的人只看得眼花缭乱,满耳都是清脆急切的铃声和乐声,等到蝶袖一曲舞毕含笑在原地站住的时候,已是连叫好都忘了。

卓铭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大叫了一声“好!”周围的人被他这运足丹田之气的叫好声震得都是一颤,却终于回过神来,叫好喝彩之声猛然爆发,此起彼伏,久久不歇。蝶袖却敛袖一福,回后台去了。

随后又有几场歌舞演出,卓铭却没了心思看,见蝶袖退场便从座上站起身来跟了过去。卓铭轻车熟路地一路寻到后台,却见蝶袖正在对着镜子卸妆,蝶袖在镜子里瞧见是他,也并不站起来相迎,仍旧忙着手里的活计,口中却笑道:“又从你那木头人处闷回来了?”卓铭见她开口便道破自己的心事,只得苦笑,一边尽情地欣赏着蝶袖在灯下的情态。蝶袖将脸上的艳妆洗尽,又打散了高髻将一头秀发松松挽起,转头见他还站在一旁看着自己,便嗔道:“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卓铭闻言却调笑道:“我还有什么看不得的?”岂料蝶袖一听这话,“啪”地一声便将手中的梳子掼在了妆台上,口中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只当你是个明白人,想不到你也和那些混帐糊涂东西是一路货色。你要花钱寻开心,只管往那二十四桥寻去,姑娘我这里不伺候!绿珠,送客!”

先前在外头唱曲的绿珠平日里是跟在蝶袖左右伺候的,听见这一声忙从外边掀帘子进来,一见这阵势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卓铭素来对她也不错,便笑着打圆常旱道:“卓公子何苦来又惹我们姑娘生气?前日里来了一个什么盐道家的三公子,仗着有家里几个臭钱和几分势力便满口柴胡,已经把姑娘气了一场,你倒好,自己赶着往这刀口上撞,也怨不得姑娘撵你。”一边说一边冲卓铭使眼色。卓铭见蝶袖带了怒气的样子越发娇艳,唯恐她一生气真的撵了自己出去闭门不见,忙赔笑道:“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罢了,哪里敢轻慢你?你不高兴我出去就是了。”说罢真就转身出了门,还回身把门轻轻地掩上。

蝶袖见卓铭如此,脸色方才缓和了些,一言不发地去隔间里换衣服。绿珠见她仍旧带着几分怒意,忙跟了进去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说道:“其实卓公子人还不错,我看对姑娘也是真心实意的好。”蝶袖闻言却叹道:“你年纪还小,哪里就知道男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没到手的时候,你骂他怠慢他甚至动手打他都是好的,真等他弄到了手里那便珍珠也成了死鱼眼珠子,西施也熬成了黄脸婆,左右都不如他的意便是了。到那时候便只有他骂你打你怠慢你的份,当初的那些甜言蜜语柔情蜜意竟都喂了狗!”绿珠却听得呆住,手中也慢了下来,过了一会方才怔怔道:“那照姐姐的说法,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了么?”蝶袖见她神色凄然,心中不忍,遂展颜笑道:“自然也是有好男人的,只不过要睁大眼睛仔细来寻就是了。”绿珠闻言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又不说话。蝶袖见状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绿珠仍旧是那付似笑非笑的神情,口中却说道:“我知道天底下至少有一个男人必定是好的。”蝶袖闻言一怔,问道:“谁?”绿珠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那个让姐姐绣了荷包又铰了荷包的男人必定是好的!哈哈!”蝶袖听明白过来以后脸上立即飞红一片,待要追过来打,绿珠已经逃出门,嘻嘻哈哈地去得远了。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六章 赢得青楼薄幸名

蝶袖独自站在屋中,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怔仲。方才绿珠的玩笑话又勾起了她的心事。自从那日上官彦追着君如是和孟飞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她已有大半年不曾见到上官彦,已经盼了他许久,不料刚一见面又匆匆分别。一想起上官彦那总是懒洋洋的微笑,她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脸上的神情忽喜忽恼,偶尔还有一丝丝隐隐的担忧掠过。这时却忽闻身后一声闷笑,蝶袖认出这声音,惊喜地回头,果见上官彦正坐在窗框上,脸上却是极力忍笑的样子。

蝶袖不知他已在那里坐了多久看自己发呆,偏偏自己又是因为想着他才发的呆,羞气交加索性把脸一沉便道:“凤尾帮的郭大侠什么时候也学那些宵小之辈有门不走、改走窗户了?”上官彦见被她发觉,也不以为意,一笑便从窗框上跃了下来,口中却道:“你门口好大一尊门神,好象还是尊会吃醋的门神。我不敢捋他的虎须便只好走窗户了。”蝶袖知道他说的是卓铭,虽然知道这人十句话里也难得有一句是正经、剩下的一句里也还有一半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多,可是见他对卓铭守在自己门口的事情仿佛全不在意的样子,胸口便是一闷。

这时上官彦脸上的笑容却敛了,正色道:“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蝶袖难得见他如此正经的神情,微微一愣,倒把方才的难过丢到了一边,点了点头,上官彦便示意她附耳过去,低声交待了一番之后却听见卓铭在外头问道:“蝶袖姑娘,衣服可换好了?”蝶袖看了上官彦一眼,上官彦对她点点头,她便向着外边答道:“马上就好了,请卓公子再稍等片刻。”转头却见上官彦已经又跳上了窗台,对她摆摆手便仍旧从窗口出去了。

蝶袖转过身来,向着外头说了一声:“卓公子请进来吧。”卓铭在外头等了半天,听见这一声不觉精神一振,连忙推门进来了。他进来便见蝶袖已经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衫裙,看起来却是清丽脱俗,与方才艳光四射的样子又大不相同,想起表妹那呆头呆脑的样子,越发觉得眼前的人可爱起来。蝶袖见他站着傻看,忍不住“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说道:“呆子,看什么呢?”卓铭被她这一笑一推,越发骨头都酥了,心中一热便握住蝶袖的手说道:“蝶袖,我替你赎身吧!官府里我也有路子,还能帮你把这乐籍给脱了。从此以后你我双宿双飞……”

蝶袖闻言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去,口中却笑说道:“你这几月后就要做新郎倌的人却巴巴地跑来和我说这话?就算你表妹不在乎我这个风尘女子和她同处一个房檐下,你姑父姑母就她一个宝贝女儿,难道也能不在乎?你就别哄我开心了。”卓铭闻言却是呆了一呆,强笑道:“你只管与我相好,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卓家就我和我大哥两个儿子,我大哥又是个病秧子,多半也生不出儿子的。我若说是为了卓家多留点香火血脉娶你进门,我父母断不会驳回的,我姑父姑母再心疼女儿也管不了这一条。你若是真的跟了我,我必定好好疼你,我表妹又是老实疙瘩一个,你最多名分上吃点亏,其他的还不都是你的?”

蝶袖听他说得热切无比,心中不由得一叹,卓铭在她见过的男子里应该算是很不错的了。相貌家世姑且不论,对她从来倒都是以礼相待,虽然偶尔有逾份之举也总是见好就收,并不过界;人虽然也风流些,自认识她以来也收敛了不少,今日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在她这种身份的女子来说,遇到这样的人也算是难得的了。只是她早已心有所属,今天又有上官彦的嘱托,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遂一笑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表妹都还没进门,这事且先放放,倒是你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给你表妹家里知道岂不尴尬?听说近来扬州附近也不太平,连新上任的知府一家都在半道上给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连刚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你单人独马的,可要当心些。”

卓铭闻言却一哂道:“几个拦路打劫的毛贼,我还不放在眼里。”蝶袖目光一闪,却说道:“可我听衙门里的人说,这次劫杀知府一家的都是各大门派的高手。好像……好像还有你姑父家的人!”卓铭听得一惊,追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他们说有归云庄的人参与其中可有凭据?”蝶袖瞟了他略现紧张的神情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听说死者中有人中了那个什么神一指,我记得你好像也跟我提过这是你姑父家的独门武功吧?”卓铭的神态越发不自然起来,方才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心思一下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己琢磨了一下,断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我姑父!”

蝶袖见状微微一愣,随即却摇头道:“都已经这么晚了,你这会上路,就算不遇到强盗,一个失足摔着了也不是玩的,还是等到明日天亮了再走吧。”卓铭见她这样关心自己,倒有些受宠若惊,暗自高兴之余口中却仍旧说道:“不行。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立即禀报给我姑父姑母知道,他们对我向来不薄,我怎能坐视归云庄被人栽赃陷害?我那匹黑云原是万里挑一的灵驹,天黑也不妨事的。等这事办妥了我再来见你,今日就先告辞了!”说罢竟真的拱手自去了。

蝶袖不料卓铭说走就走,倒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句:“看他的样子,也不象作伪。这却让人颇费思量了。”蝶袖一回身,却见上官彦已经坐在了身后的妆台上,正自顾自地凝神思索,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侧影依旧是令蝶袖感觉到熟悉而又心动的英挺。蝶袖竟一时看得痴了。上官彦回过神来见到蝶袖的神情,心中暗道不妙,忙从妆台上跳了下来,蝶袖被他的动作惊醒,脸上却是一红,上官彦只当没看见,笑道:“不管怎么说,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该怎么谢你?”蝶袖闻言却是不语,只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上官彦心中更是警钟大作,想起和叶澄分别的时候她半是玩笑半是威胁的嘱咐,只觉头痛,蝶袖见他神情,联想之前见他时候的种种,心中却是一震,脱口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上官彦不料她竟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心知这种事情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说清楚的好,暗中叹了口气便点了点头,蝶袖一见他点头脸色立即变得刷白,身子晃了晃,却象已经连站都要站不住了。上官彦万不料她的反应竟如此剧烈,正待伸手要扶,伸出去的手却被她一手挥开,只得讪讪地收了回来。蝶袖自己摸索到身边的桌子站稳,另一只手却抚上额头,皱眉道:“我有些头疼,想早些安歇了。你请自便吧。”

这还是他们自认识以来蝶袖第一次赶他走,上官彦苦笑了一下,又有些担忧地看了蝶袖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说道:“那你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搅你了。”说罢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蝶袖见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只觉胸中一阵绞痛,闷了几下,猛地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鲜血来。绿珠恰在此时进得门来,蝶袖平日里又待她如同亲姐妹一般,一见这情形唬得魂都飞了,扑过来一边哭一边说道:“姐姐你有什么不顺心的,要砸东西要打人什么不行,干什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你要是有个好歹,丢下绿珠一个人在这火坑里可怎么熬过去呀!”

蝶袖一口郁血喷出,倒觉得胸中畅快了许多,见绿珠哭得跟泪人一般,却反过来安慰她,一边拉她坐下一边虚弱地说道:“你这痴人,竟比我还痴了几分。这世上真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了的?”绿珠听她这么说,却挂着泪珠抬起头来,辨认着她的神色说道:“我方才见郭公子从这屋里出来,是不是他惹姐姐生这么大的气?要是他,我下次看见他的时候必定替姐姐捶他。”蝶袖听到她的稚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一想起她说的那个人,心中却又是隐隐作痛。绿珠见她的样子,知道自己猜得不差,咬牙道:“多少人追着姐姐跑,只为姐姐能对他们一笑,姐姐却独独对他挂心,就我所见真是恨不能把心窝子都掏了出来捧给他,可恨他却不知道珍惜姐姐的情意。姐姐先前还说他是个好的,照我看,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是好的!”蝶袖闻言双手捧起她的脸正视自己,摇头道:“绿珠,你万不可抱有这样偏激绝对的想法,不然就算真的缘分来到你身边,也会被你错过的了。我喜欢郭公子,只是我自己的意思,他并不是非接受不可。他应当有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的自由。”绿珠听了这话,不禁一呆,喃喃道:“那姐姐你,岂不是太可怜了吗?”蝶袖闻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又再摇摇头,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绿珠见状再也忍受不住心中酸楚,扑倒在蝶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蝶袖只能紧紧搂祝糊的身子,任由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淌落下来。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七章 青山去路长

上官彦从宜春院出来,心中也觉得有些烦闷。蝶袖是他极好的朋友,之前虽隐约知道她对自己有些不一样的感情,但是既然双方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也就难得糊涂。不想今晚蝶袖忽地说破,他也就只能据实相告,却不料蝶袖竟那样伤心,他在蝶袖的小楼下站了一会,后来还听见隐约传出哭声来,便再也站不下去,转身离去了。

经过了一个难得的不眠之夜以后,第二天早上上官彦的精神多少有些萎靡不振,用过早饭以后正待要再补个回笼觉,却忽听有人正朝自己的房间急奔过来,听足音功夫还相当不错。上官彦立刻坐了起来,方才的萎靡神情却一扫而空,来人一路奔到他的门前,伸手疾拍他的房门,一边拍一边低声唤道:“郭少侠,快起来,又出事了!”听声音居然是孟飞。

上官彦快步走到门前,刚一打开房门孟飞就侧身闪了进来,回身又将房门掩上,脸上的神情却很急切。上官彦见过这扬州城的总捕头不少次,却极少见他这样紧张的模样,不由得问道:“到底怎么了?”孟飞沉声道:“卓铭出事了!”

上官彦闻言一惊。他先前从归云庄回到扬州之后曾与李诏诗和孟飞讨论过案情,都认为卓铭的嫌疑相当大,因此才会去委托蝶袖向卓铭提出“搜神一指”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事情来观察卓铭的反应,不料卓铭得知此事之后当夜便赶往归云庄报信,他又心急抄了小道,结果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崖,夜归的樵夫听见有人惊呼坠崖之后连夜赶到扬州府衙报了案,扬州府的捕快衙役一番查验之后崖边被树枝勾住的玉佩证实了卓铭的身份,眼下正在想法探到崖底去查看卓铭的生死情况,但是从那种高度摔下去,多半已是没救了。卓陆两家闻此噩耗,都是震惊无比,尤其卓家就指望这这个儿子传宗接代,更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般,卓夫人呼天抢地地来到卓铭坠落山崖的地方,昏死过去好几次,其余亲友亦是悲痛莫名,纷纷要求扬州府尽快把人找上来并且查清卓铭坠崖的真相。卓陆两家都是那一带的名门望族,尤其卓家平日里和官府中人过从甚密,加上先前知府的命案未破,扬州府衙门就跟被捅破了的马蜂窝一样闹哄哄乱糟糟,到处是一片紧张忙乱的气氛,孟飞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起上官彦的本事,连忙瞅了个空子跑过来问他拿个主意。

上官彦听孟飞说完大致情况以后,忽地想起卓铭在蝶袖处说他那匹黑云是万里挑一的灵驹的事情,据他所见卓铭也并不象是粗心莽撞之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照孟飞的说法,此时即便是把人和马都拉上来也早已摔得稀巴烂了。上官彦听得默然不语,如今这唯一有点眉目的线索又断了,破案期限却又如同催命符一般越来越近,如果真的不能在规定期限内破案,那说不定真的会成君如是的催命符。上官彦想到这里,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而且他想再去归云庄看看。卓铭发生不测跟他也有关系,他觉得自己理应走这一趟。

再次站到归云庄大门前的时候,上官彦的心情却比上次还沉重了几分。因为主人家发生不幸的事情无心料理生意,门口交货的乡民也比上次少多了,显得冷清了很多,零星散落各处的人却都在低声议论着这家的准姑爷跌落山崖的小道消息,纷纷猜测陆家的千金会不会还没过门就守了望门寡,还有些迷信的乡民神神秘秘地说陆家小姐命太硬克夫什么的。上官彦听得心里难受,便快步绕过他们径直往庄子里走去。门上人都认得这位二公子的朋友,连忙领了他去前厅坐着。

过不一会陆琪菁神色匆匆地来了,一见上官彦却只是摇头叹气连道家门不幸,上官彦心下也是黯然,劝慰了几句,陆琪菁方才收起愁眉苦脸的神情,问起上官彦的来意。上官彦便问起他有关卓铭的一些情况,据陆琪菁所言,卓铭本是爱马之人,驭马之术也是相当的高超,那匹黑云也是他花了重金亲自从关中裴家的马厩里牵回来的。江湖中人都知道,裴家的马厩里的都是良驹,而卓铭看中的这匹黑云好马中的好马,当初卓铭整整用了一斛质地上好的明珠、外加裴老爷子多年前欠下卓铭父亲的一个人情才把这匹黑云换了回来。卓铭得到这匹黑云之后爱若珍宝,花了不少的功夫与心思来训练它和自己的默契,到后来卓铭就算是闭上眼睛也能驾驭黑云在山间窄道疾驰,归云庄去扬州的那条路卓铭应该也骑着黑云不止跑过一次,何况以卓铭的功力早已可以做到在黑暗中视物,为人也实在算不得鲁莽,他会因为天黑心急就坠落山崖实在让了解他的人难以相信。

上官彦听了半晌,越发证实了原先心中卓铭的坠崖是另有隐情的想法,而且还有另一件事情也很令他在意,于是问陆琪菁道:“卓铭的父亲和裴老爷子有过交情?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一个在江南,一个却远在关中,裴老爷子似乎也极少下江南,这人情却又是怎么欠下的?”陆琪菁听了这问题,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答道:“因为女人。”

原来裴老爷子的夫人竟是卓铭父亲卓动天的师妹袁蕙雨。当年两人都是袁蕙雨的裙下拜臣,偏偏袁蕙雨又觉得他们两人各有千秋难以做出选择,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卓动天自觉不如当时还是裴少庄主的裴老爷子,便主动退出了竞争,并且祝裴袁二人白头偕老。姑且不论他这种做法是否合适,总之裴老爷子觉得自己是欠了卓动天一个天大的人情。

上官彦不料卓裴上一辈之间还有这样一段风流公案,倒是听得一愣,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快要接上了,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又想不明白,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因为心中还记挂着被羁押在扬州府衙的君如是,便向陆琪菁告辞。陆琪菁见他来去匆匆,知道能令他如此着忙的必定是重要的事情,也就不虚留,陪着他一同走了出来,结果在大门口却迎面撞上了刚从卓家安抚亲人归来的陆千山、卓文婷还有陆容燕。上官彦就算再赶也说不得要停下来问候一番,陆千山和卓文婷自然也是难过得很却也不肯失了礼数,陆容燕仍旧是老样子,低着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上官彦心中一动,却也不能再停留,谢绝了陆千山夫妇的挽留仍旧出庄了,只是经过陆容燕的时候略停了一停,低声道:“陆小姐请保重。”陆容燕闻言似乎有些吃惊,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说道:“多谢郭公子关心。” 上官彦这才匆匆去了。

入夜,归云庄比往常都更早地安静下来。主人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下人们自是不敢高声谈笑触了霉头,陆家的人陪着卓家的人折腾了一天也都疲乏不堪了,便都早早歇下了,下人们自然也有样学样乐得早点躺倒。等到真正夜深人静的时候,陆容燕的房门却悄悄地打开一条缝来,过了一会陆家那个平日里总是低着头甚至看起来有点呆的大小姐侧身闪了出来,又无声无息地将房门关上,脸上的神情却是归云庄的人都会感到陌生的狡黠与机警。陆容燕象狸猫一样轻捷地穿过了庭院,到院墙边的时候微一提气就跃了上去,轻功居然还很不错,随即便消失在墙头。这半夜三更、又是她的未婚夫生死未卜的时候,她独自一人要去做什么?

陆容燕是要去见她的情人。

她是作为陆家唯一的、也是备受珍重的女儿,一直以来都在众人的呵护和管教之下长大,她的一切甚至夫婿都有人为她操心,为她挑选打点好了一切,也是在常人眼中令人羡慕的一切,而她也总是如他们所愿以一副乖巧娴静的面目示人。只有一个人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看出了她在乖巧外表掩盖下的极不安分的内在。这个人就是裴映宣。

说来好笑,他们第一次见面竟是卓陆两家给她和卓铭敲定婚期的准日,裴老爷子还特地让当时恰好在江南一带的次子裴映宣上门道贺。裴家亦是雄踞一方的世家大族,祖传的如意金枪独树一帜,在关中武林难逢敌手,卓陆两家只是定婚期裴老爷子就派了儿子过来贺喜,无疑是给了这两家很大的面子,所以裴映宣年纪虽轻,受到的却是隆重的贵宾待遇。

裴家二公子本来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所以他到卓府不过几日便已经赢得了卓家上上下下的好感,所以到准日那天便索性请他做了媒人,前往陆家投茶议定婚期,结果却与陆容燕纠缠上了。那以后,裴映宣便常借故到江南来与陆容燕私会。莫非卓铭的死,真的不是意外?

上官彦尾随着陆容燕来到她与裴映宣约好的私会地点的时候,尚且不知道她要见的人是谁,但是他白天已经留意到陆容燕对于未婚夫兼表哥的意外并无多少戚容,完全不符合先前陆文杰所描述的与卓铭感情甚笃的样子,甚至神色还比平日里轻快了些。陆容燕在人前的大部分时候是低着头的,加上又寡言少语,所以其他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此番未婚夫遭遇不幸,她是最值得同情的人之一,众人自然不会有事没事便去滋扰她了,就连陆文杰这几天也乖巧安静了不少、不敢去吵他姐姐,更不用说去注意她的神色和平常具体有什么不同了,而上官彦因为先前那朵来自扬州的珠花的关系对她比别人更多留了几个心眼,见到她这不合常理的反应不免起疑,便决定再在归云庄逗留一段时间来暗中观察陆容燕的举动。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守候的第一晚便有了成果。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八章 红树西风冷

上官彦看见裴映宣的时候,不觉吃了一惊。他与裴映宣两人都是近年来江湖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在一些场合也打过几个照面,彼此甚至还可以算是有点交情,也知道裴家二公子的风流正和他那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隐隐有超越裴老爷子之势的如意金枪一样有名,却仍旧想不到他竟会是见到生人就脸红的陆大小姐的秘密情人。不过上官彦认出来人是裴映宣之后立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知道之前的那种有什么东西快要连起来的奇怪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答案就是裴家。

知府命案现场如意金枪留下的伤处,卓铭的马和陆大小姐的情人,都与裴家有关,这的确是一种联系。就算这联系不一定是真实的、而依旧是真凶故意布下的疑阵,在上官彦看来有线索也还是比完全没有头绪要来得好。上官彦看见裴映宣出现的时候,还感到有些庆幸。他庆幸自己没有跟陆容燕跟得太紧。裴映宣的耳目之灵动,恐怕并不会比他自己差多少。裴映宣无疑是个天分很高也很聪明的人,而他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要闯出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下就绝不能只依靠天分和家世,所以他也很勤奋,尤其是在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上面,他甚至比很多天分不如他的人更舍得下功夫,加上他很会讨人尤其是女人的欢心,对于美丽的女子他更是从来都不吝惜自己的赞美,这样子的一个人,实在想不出名都很难。

可是因为距离太远,上官彦便听不到陆容燕和裴映宣的谈话了,只能从他们的口型来推断他们交谈的内容。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陆容燕完全是一副沉浸在恋爱中的女人的模样,上官彦从陆容燕的唇语判断她正在向裴映宣说卓铭的事情,他倒也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道学先生,只是卓铭毕竟名义上还是陆容燕的未婚夫,也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现在卓铭生死未卜她却已经倚靠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笑得这么欢畅,上官彦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不以为然。

上官彦看见裴映宣似乎也皱了皱眉头,低头问了句什么,陆容燕却又面露得意之色,又很快地说了些什么,但是因为她的语速实在太快,上官彦实在猜不到她说的是什么,所幸裴映宣这时候打断了她的话,面露惊讶之色说出一句话,上官彦辨认出来他说的是“郭彦超来过?”陆容燕点点头,上官彦和裴映宣的眉头却都皱了起来,过了片刻上官彦又见裴映宣对陆容燕说话,意思大概是要她小心郭彦超这个人,陆容燕却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竟似对应付郭彦超很有把握的样子,上官彦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倘若不是多留了几个心眼,险些就真被陆容给骗了过去,如此看来她先前戴的那珠花和在陆文杰面前的种种表现只怕也是有意为之了,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要骗,她如此煞费苦心地把水搅浑却又是为的什么呢?

上官彦思索了一会,仍旧是不得要领,那边裴映宣和陆容燕卿卿我我了一番之后见时候已经不早,便要陆容燕回家去,免得她家里人发现她偷跑出来不好解释,陆容燕又腻着他磨蹭了一会方才恋恋不舍地去了。上官彦犹豫了一下,没有跟着她离开,反倒留在原处观看裴映宣的举动,却见裴映宣目送着陆容燕离去,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忽地施展轻功疾奔而去。难道他除了陆容燕,还有别的情人要会?

上官彦连忙也展开轻功,小心翼翼地跟在了裴映宣的后头,因为怕被他发现仍旧没有贴得太近。过了一会上官彦发现裴映宣竟是在往扬州的方向去的,他心里不觉一振,一路跟着裴映宣无声无息地疾行。裴映宣走的不是官道而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而且他对这小道象是非常熟悉,上官彦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念,想起这正是孟飞提过的卓铭出事的那条小道,愈发加上了小心。

裴映宣奔行了约有个把时辰,终于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上官彦借着枝叶的掩护薄薄地贴在了山壁上,仿佛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远远地看着裴映宣蹲下身来,好像是在查看崖边的情况。上官彦想了想,估摸着裴映宣查看的地方就是卓铭坠落之处,可是裴映宣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跑来查看这里?如果他与卓铭坠崖有关的话,那他似乎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正思索间上官彦忽听裴映宣沉声道:“出来吧。”上官彦一愣,以为自己的行迹被发现了,他正想着要不要跟裴映宣打这照面的片刻功夫,裴映宣的左侧前方的阴影里却走出另外一个人来。上官彦暗自松了口气,运足目力再看过去,只见后来的那人全身都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袍里,头上还戴了一顶大竹笠,竹笠边檐上垂下来的黑纱却将那人的面目完全遮盖住了。此时接着夜色和树木的掩护,上官彦已经接近到可以听清楚裴映宣和那黑衣人谈话的距离了。裴映宣背对着上官彦对那黑袍人说道:“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躲在我身后,不是想把我也从这里扔下去吧?”

上官彦闻言大吃一惊!难道那黑袍人就是暗算卓铭的人?

那黑袍人听了裴映宣的话,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上官彦却听出那是明显经过掩饰的假声,又听那黑袍人说道:“裴二公子的武功如今只怕也难逢几个敌手了,就算不用自家的如意金枪,随便施展几手昆仑、丐帮和秦家堡的功夫我便不是对手了,倘若再使出那独步武林的‘搜神一指’,我更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了。”上官彦听得越发心惊,裴映宣却是一声冷笑说道:“你不用讽刺我。说白了我只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裳而已,真正受益的是谁大家心里有数。”那黑袍人听了他的话却又是几声怪笑,裴映宣皱了皱眉头,忽然道:“我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黑袍人闻言却是一愣,随即说道:“裴二公子极少开口求人,倘若不难办到,那自然是要答应的。”裴映宣道:“能不能请你少笑几声?”黑袍人愣住,裴映宣仿佛怕他不明白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你笑起来实在很难听,难听得我简直想把你也从这里扔下去。”

黑袍人果然没有再笑了,上官彦在暗处却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映宣是不是凶手还不好说,不过他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点却是可以肯定的了。那黑袍人也真沉得住气,裴映宣这么讥讽他他居然也没有动怒的迹象,反倒说道:“卓铭一死那便死无对证,裴二公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应该高兴才是。”声音虽然还是一样难听,语意却很殷勤。

裴映宣闻言却又是一声冷笑:“什么时候你们不再找我,我才真是高枕无忧了!”黑袍人又道:“什么时候裴二公子的债务还清了,我们自然也不好再打搅公子的清静,若是债务没有还清,说不得还要继续叨扰公子,不然就只好到贵府去要那几十万的赌债了,其他还有些零碎的花销也还没有同公子结清呢。”裴映宣听了这话,仿佛已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上官彦却立即听明白了。他早已在江湖上听说裴二公子花钱如流水一般,是许多销金窟的贵客,却不知道他还嗜赌,而且居然还欠下巨额赌债以至要违背自己的心意被人利用。看来聪明人也有不聪明的时候。

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放亮,这里本是出事现场,天明之后还会有扬州府和卓陆两家的人前来继续找寻卓铭的下落,裴映宣和那黑袍人便先后离去了。上官彦盯了一整夜的梢,精神一直都很集中,加上之前一夜又几乎没睡,等那两人一走精神松懈下来真觉得有些乏了,此处离扬州已经不远,便想到扬州城里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再说。他随着第一批进城的人通过城门,正寻思就近找个客栈躺倒,猛地鼻尖嗅到一阵诱人的香味,顺着那香味看过去却见一家茶社门口的招牌上用大字写着蟹黄汤包、三丁包、鸡丝包和虾肉包的字样,还有鸡汁干丝、翡翠烧麦和清炒虾仁什么的,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瞌睡也被赶跑了。他向来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不一会已经坐到了茶社的饭桌前,叫好东西之后便习惯性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背对他坐着的和尚身上,辨了辨,脸上忽然又露出常让君如是和其他熟知他脾性的人颇有些头疼的笑容。只因上官彦每次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周围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倒一点小霉或者哭笑不得一回。

莫非这次要倒霉的是那出家人?

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九章 为作世间慈悲人

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的生活方式是出了名的。上茶馆并不是专为喝茶,主要其实是去吃点心。茶馆又是人们交际应酬的常葫。朋友小聚,店铺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纠纷到茶馆来“说事”的。

扬州一带的点心也是很讲究的,世称“川菜扬点”,有包子、蒸饺、烧麦、千层油糕等多种选择,而且吃点心讲究现要,现包,现蒸,现吃。在点心没有上桌之前,就先喝茶,吃干丝,一边聊着天。这样喝茶、吃干丝、吃点心,一顿早茶要吃一个多时辰,生活也真是够悠闲的。慕名前来品尝扬州点心的自然也就不在少数,而眼前的这位和尚似乎就是其中的一位。

中土的和尚,如无意外,都是清一色的光头,可是眼前这位的光头实在与众不同,一眼看去油光水滑,又光又亮,堪称天下光头的典范。光头的主人正在埋头苦吃,他的胃口似乎相当不错,身前已经摞起了十来只蒸屉,而且看那样子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那和尚正吃得舔嘴咂舌不亦乐乎的时候,却忽闻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道:“好你的酒肉和尚,居然躲在这里吃肉包子破戒!快说你是哪个庙的,我定要禀报你们方丈,让他打你的板子!”

和尚一听吓了一跳,一边用手护住身前的碟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贫僧,贫僧吃的是素、素包子,没有,没有那个,破、破戒!”说着转身去看那在身后大喝的人,一见那人却是面如土色,说话更加不利索,只来来回回地说道:“你,你,你……”憋了半天的劲终于说了出来,“又是你!”两只手却护得越发地紧了。

上官彦见和尚慌成这样,心里快要笑得不行,脸上却仍旧是一派正经,学着和尚的话说道:“又是你!”说罢绕到和尚的桌前,一边看一边点头说道:“这是蟹黄汤包,这是鸡丝包,这是虾肉包,这是蒸饺,嗯,也是肉馅的……”他每多说一样,和尚的脸色就白了一分,等他把所有的蒸屉都检视完一遍之后,和尚脸上的表情已经象是快要哭出来了,偏偏上官彦却仍旧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目光又落在了和尚双手护着的碟子上面,和尚的脸色索性一下子白到了底,嘴中却强笑着说道:“这是煮干丝,素的,素的……”

“是吗?”上官彦眯起眼睛,直看得和尚那颗小心脏在膛子里上下左右地狂跳,差点没从胸口蹦了出来,见上官彦仍旧是一副怀疑的样子,忙下死力地点头说道:“这盘绝对、绝对是素的!”上官彦长长地“哦”了一声,算是相信了,这时茶社里地小伙计见到这情景,却以为两人是在争抢那盘干丝,几步便跑了过来伶伶俐俐地问道:“大师,这鸡汁干丝还有,要不要再来一份?”

此话一出,和尚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欲哭无泪来形容了,上官彦却再也忍不住,跌坐到板凳上哈哈大笑起来。小二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俊雅的公子哥,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这么好笑。和尚见上官彦笑成这样,方才明白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他下山的次数有限,却不知为何每次都碰到这个人人都说是近年来江湖中难得一见的少年英雄、在他眼中却简直如同恶魔一般的年轻人,更不知道自己哪里招了他的喜欢(还是讨厌?),碰到一次就被他捉弄一次。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孽缘?

和尚连着默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盼着能多少去点晦气,上官彦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见他念念有词,不禁好奇道:“你念佛干什么?”和尚哼了一声,不肯答他的话,上官彦的眼珠子转了转,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吃了这么多鸡丝蟹黄肉馅,以为念几句佛就能消去这罪孽了么?”不料和尚一听这话,却严肃了起来,说道:“如来所说法,即为非法,所说相,即为非相,施主又何必执著于这几个肉包子不放?”

上官彦闻言却哂道:“既然法即非法,相即非相,那你又念那阿弥陀佛做什么?”和尚听了他这话却是一愣,竟自顾自地发起呆来,连那鸡汁干丝的盘子也撒手不护了。上官彦知道这和尚一发起呆来却是没完没了,不想明白了绝不会停下,先前还曾见识过他为了和人论法时的一个问题,在冰天雪地里整整发了三天三夜的呆,等到别人把他从雪堆里挖出来、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的时候,他却忽然一跃而起,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实实在在是个痴和尚,却又痴得可爱,痴得有趣,所以上官彦总忍不住想要捉弄捉弄他。

这和尚法号了空,却是少林弟子,年纪虽然不大,在少林的辈分却不算低,是当今少林掌门觉圆大师的亲传弟子,虽说常常会发呆发痴,武学上的天分却是非比寻常,一身造诣在了字辈里已是公认的第一人,因此有时会被掌门方丈派下山来料理一些俗务。上官彦和了空也的确有缘,几乎每次了空下山来办事都会被他碰到,有时候也会帮了空对付一些麻烦,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让了空头疼不已,也难怪了空一见他就要脸上变色大叹孽缘了。

这时上官彦的点心和茶水都已经送上来了,他见了空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盯着自己那桌上的东西,便是一笑,说道:“你要是还没有吃饱就到我那桌去再吃些吧。”了空闻言精神一振,连忙点头,方才要远离此人去除晦气的想法早不知跑哪里去了。看了空胃口这么好,上官彦也是食欲大振,两人便不再说话,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一桌子扬州细点打扫干净,吃了个尽兴。

饭毕,两人一同会过帐出了茶社,上官彦便问了空此番下山来又是为了什么事,因为据他所知倘若不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也不会把这位爱徒派下山来,一问之下却知了空正是为了扬州知府的命案中惊现少林金刚神掌一事而来。

据了空所言,金刚掌是少林功夫的重要功法,被视为“镇山之宝”,历代单传,门内视若拱壁,口传心授,故流传不广,讲究的是内外双修,刚柔相济。另外金刚掌虽属不传之秘技,但易学易练,短时间修炼即可应用于实战中,分为金刚炼气、金刚摩天、金刚挥斧和金刚推山四式。除了第一式旨在吐浊纳清外,后三式中前二式主阳刚之劲,其力实;第四式主阴柔之妙,其力虚。先学阳后炼阴,刚极则柔,厉害无比,而孟飞和上官彦等勘察过知府命案现场的数人都认出了当日行凶的人中有人用的正是这金刚掌,也难怪此事会惊动少林方丈,亲遣了爱徒下山来调查此事了。

上官彦一听了空下山来为的是这件事,只觉正中下怀。了空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有些痴痴傻傻,其实不过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罢了,武功又是极高,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帮手,了空知道上官彦也在着手调查此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很奇妙,也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心惊。上官彦见了他的样子,不知为何心情却更加好了,和了空约定了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之后便哈哈一笑,自找地方补觉去了。

了空望着上官彦离去的背影,不禁又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偏又想起方才上官彦说的既然法即非法,相即非相,那你又念那阿弥陀佛做什么”的话,却又是一愣,连这“阿弥陀佛”都念不下去了,越发烦恼起来,叹了口气,问明了扬州府衙的方向之后慢慢走了过去。

了空刚刚走到府衙门口,刚好撞见孟飞领着几个衙役行色匆匆地从衙门里走出来。孟飞一见了空却是惊喜交集,几步迎了上来单手行了一个少林弟子的参见礼,口中问道:“了空师叔近来安好?掌门师祖近来安好?”原来孟飞是少林本字辈的弟子,比了空低了一个辈分,当日在寺中习武的时候还曾得到了空的点拨,与了空处得甚融洽,因此见到是他来格外欢喜。了空亦单手还了一礼,说道:“师父与我一切安好,有劳师侄挂心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孟飞便应了空的要求带他去停尸房查验死者的伤处。

了空进到停尸房,不觉皱了皱眉头,低头默诵了一会经文方才察看起来,看了一会之后眉头却又皱得更紧了。孟飞一直在旁连大气也不敢出,见了空皱眉忙趋前一步问道:“师叔看出什么端倪了么?”了空示意孟飞和自己出去再说,两人出了停尸房之后,了空方才长叹了一声说道:“此乃我少林之劫呀!”

第五卷 天涯 第五十章 方便风开智慧花

孟飞听见了空忽出此语,也是一惊,忙问道:“何以见得就是少林之劫?连郭少侠也说了,此事尚不能断定就是几大门派中人所为,也不能排除他人栽赃陷害的可能性。金刚掌虽流传不广,也未见得不是被人偷学了去、特意用来嫁祸少林的。”

了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道:“当日你师父与你解说金刚掌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孟飞想了想说道:“师父当日曾说要练金刚掌,首先要选一清静地,而后每天打坐炼气,然后才是正式练功,而且每日必练,否则气散,收效不大。又说过这掌法上功极快,练功十天时,双手推出有热气感,丹田有温热感。练功一至二个月,热感加大,并且伴有‘咕咕’声。行功百日,开砖如泥。最后还说这掌法威力强,故练习者应有一定的武德修养。功成后,只可用于自卫擒匪,切忌好勇斗狠。……师侄就记得这些了。”

了空点了点头,说道:“你师父说的不错,不过他说的都是金刚掌的修行方法和注意事项,还没有说到这掌法练成时候的情形。”孟飞也是好武之人,情不自禁问道:“请教师叔,这掌法功成时又会如何?”了空道:“金刚掌功成之时,阳劲可开砖碎石,折铁碎碑,锐不可挡;阴劲可伤人内脏而皮肤无异。尤其练到第四式功大成的时候,用牛皮罩灯,能一掌击去牛皮无损而灯灭,此时的金刚掌方才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之境。”孟飞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命案现场出现的金刚掌在死者身上留下了明显的掌印,显然是还没有练到最高层了。”

“错!”了空断然说道,面色却有几分沉重,孟飞却不解道:“师叔方才不是说金刚掌练到最高层的时候便不会在皮肤上留下伤痕了吗?”了空肃然道:“这正是那凶手的高明之处,也是他的可怕处。”孟飞瞠目道:“何解?”了空道:“那凶手明明已将金刚掌的第四式练成、可以伤人无无形,却有意在死者身上留下了掌印混淆视听。能将金刚掌运用自如到这种地步的人,便是在寺内也不多见,所以我才说是少林之劫。”

孟飞听了默然不语,他虽是俗家弟子,心中对少林却有极深厚的感情,听说少林将有劫难不免担忧,但他毕竟已是一城的总捕头,很快便从这种低沉的情绪中振作了起来,只是胸中的责任感却不免又加重了几分,是下定决心要揪出真凶、还少林一个清白了。

话分两头。却说上官彦一觉睡起已是下午时分,洗漱用饭之后他见与了空约定的时辰还未到,便出了客栈,沿着保障河朝两人约定好碰头的大明寺一路走去,但见河面逶迤曲折,时展时收,秀丽多姿,后人以保障河的风光秀美,便比之为清秀婀娜的少女,冠以“瘦西湖”之称,以别于妩媚丰腴的杭州西湖。上官彦一路欣赏着河景,不觉间已经来到大明寺。

大明寺位于扬州西北的蜀冈中峰上,始建于刘宋大明年间,故称大明寺。隋仁寿元年,笃信佛教的隋文帝杨坚过生日,下诏在全国建立三十座供养佛舍利的塔,在大明寺内修建的栖灵塔便是其中之一,故此寺又称栖灵寺。唐天宝元年,高僧鉴真主持大明寺,于寺中讲律弘扬佛法,十余年后,东渡日本,开日本受戒的先河,成为日本律宗的创始人。

上官彦来到大明寺门口的时候未见到了空的身影,便信步踱进寺中,想去看看有名的栖灵塔,也想顺道去领略一下李白笔下的“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的感觉,不料走到宝塔底下的时候却见人头攒动,将宝塔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在抬头看着塔顶。上官彦见状也不禁仰起头往宝塔上看去,隐约瞧见有两个人正站在宝塔顶上,其中的一个好象还是僧人,看起来还有点眼熟。上官彦运足目力看了一会,居然发觉那站在塔顶的僧人就是了空。

上官彦不明就里,问了问旁边的人方才知道原来了空先他一步来到栖灵寺,在寺前等候的时候遇到了当地的一位武师,得知他是少林弟子之后便提出要同他比武,了空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上官彦听围观的人说这武师的箭术厉害,可以百步穿杨,还说兵器、场地都由了空来决定。了空说,就比射箭吧,而且还将场地定在了栖灵塔顶上,所以两人现在才会一同站在上头。

栖灵塔高达九层,塔顶又陡又滑,那武师同了空一道站在宝塔顶上,探头往下一看,只见塔底的人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大小,弓未拉开,两条腿已经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再偷偷地往身边看去。却见了空定立塔顶傲然如松。武师心下叹服,正待要认输,忽地不知哪里刮来一阵大风,武师一个立足不稳便被风力推得往前一冲,眼见就要跌落宝塔摔成肉饼,宝塔底下顿时发出一片惊叫之声,围观的人群纷纷走避闪躲,唯恐那武师跌落下来砸在了自己头上。一时间推挤踩踏惊叫哀号之声不断,场面几近失控。上官彦见到武师踉跄着要跌下塔来的时候脸色一变,可是一来距离太远,他又被周围的人群推挤得一时半会也挪不动地,实在鞭长莫及,二来要是真有人从这种高度跌落下来,恐怕也只有神仙才能接得住了。

武师眼见自己一头栽下塔去,吓得将眼一闭,脑中想起的各路神仙逮到一个念一个,只求他们大发神威救救自己的小命,这时他的身后还真就伸出一只胳膊来将他牢牢拽住,又用劲往后一拉,武师便一屁股坐在了塔顶上,三魂早已去了二魂半,待到好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救他的不是神仙而是少林和尚了空。

塔底下的人群却没注意到武师已经获救,仍旧在推搡挤撞,上官彦抬头望见了空将武师拉了回去,便运足丹田之气大喝了一声:“没人掉下来了,别挤了!”这一声牵浩是平地里响起了一个炸雷一般,震得塔底下的所有人都是一愣,连踩出去的腿都忘了要收回来。上官彦却瞅准时机从人群中一个飞纵跃了出来,顷刻间便落到了一个被人挤倒在地、差点就被人一脚踩中的老妇人身前,扶她站了起来。周围的人愣了一会,猛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叫好之声,被上官彦救起的老妇人也是连连道谢,上官彦吁了口气,抬头却发现塔顶上已经不见了了空和那武师的踪影,过了一会方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塔里出来了,那武师的腿兀自打着哆嗦。上官彦见状忙将那老妇人托付给她的家人照料,自己却笑着朝了空走去。

了空一见上官彦,原本沉着淡定的表情顿时变作了尴尬,还有几分紧张,不知他又要想出什么古怪的主意来捉弄打趣自己,却见上官彦只是笑笑,并不象是要捉弄取笑他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赞赏的意思在里头,方才渐渐放下心来,正要和上官彦一同离去,找个商议案情,却听见那武师身后说道:“大师请留步。”了空闻言忙止步回身,问道:“施主还有和指教?”那武师忙摆手道:“我哪里配指教大师,只想请教大师,何以立在塔顶的时候能那般镇定自若,这其中可有什么秘诀?”

上官彦听了武师的话,心中也感到好奇。栖灵塔顶光滑陡峭非常,又时有大风刮过,就算是底盘功夫扎实的武林高手站在那上面也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要如了空那般镇定自若如履平地就更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了。

了空闻言举手在胸前施了一礼,说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武师听了他的话,顿然开悟,称谢而去,日后亦投入少林修行,成为一代高僧,这却又是后话了。

上官彦听了了空的话也不禁怔了怔,一边走边咀嚼着了空的话,忽地转头问道:“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功夫不是武术,而是修行和参禅?”了空闻言却嘻嘻一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上官彦眉毛一剔,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了空却又转了话头,说起自己在扬州府衙查验伤口一事来。上官彦知道此事重大,也只得把前话放下,留神听了空的话,在听到他说起金刚掌之事另有玄机时,不免也十分惊讶。

了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有句话我没有对孟飞说。据我所知,现在少林中将金刚掌的第四式练成的人,除了我师父和我之外便再也没有别人了,而我们二人近月来都不曾离开少林,此事也有多人可以作证,那么出现在凶案现场的,就只可能是另外一人或是他的弟子了。”

上官彦听得一愣,问道:“不是说只有你和尊师两个人练成了第四式吗?怎么又有另外一人?”了空听了这话,更加愁眉不展起来,四下里看了一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人少的地方再说吧。”

第五卷 天涯 第五十一章 他得志笑闲人

上官彦和了空两人在栖灵寺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各自寻了张石凳坐下,了空这才慢慢道来原委。

十多年前,少林上一任掌门子净大师自觉年事已高,有意在弟子中挑选一人来接任掌门之位,当时最被看好的却不是现任的掌门觉圆大师,而是他呼声甚高的师弟觉明。觉明的悟性奇高,入门虽晚但是各项修行都在同侪中冠绝群伦,平日里说佛论法打机锋也都头头是道,旁人难以望其项背,连觉圆大师也自愧不如。就在众人皆以为觉明接任是十拿九稳之事的时候,子净大师却出乎意料地把掌门之位传给了觉圆。众人都不知个中缘由,觉明心中不服,觉圆亦觉得不解,便去一同请教子净大师。结果子净大师看了觉明一眼,长叹道:“你业力随身,降不住龙,也伏不了虎,必至妄动无明。若将这掌门之位传与你,其实是害了你。”觉明听了这话,表面称服,是夜却潜入方丈禅室中打伤了子净大师,挟藏经阁数部经书逃下山去,等到觉圆等弟子赶到的时候子净大师已经油尽灯枯,只说了一句“冤孽”便坐化了。直至今日少林仍在追查此人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成了一段无头公案。

上官彦听了空讲完这段公案却不禁问道:“既然少林也在追查觉明的踪迹,为何反倒不说与孟飞知道、借助公门的力量来帮助找寻呢?要说耳目之广,恐怕除了丐帮以外也没有什么帮派能比得过公门了,何况孟飞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应该较少顾忌才是。”他的潜台词其实是既然了空都能把这事说给他这外人听,便没有理由瞒着不让孟飞这正经的少林门人知道。

了空听出上官彦话里的意思,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将此事说与他听,非为门户之见,也不是顾虑他的公门身份,而是考虑到觉明当年逃下山去的时候已是武学高手,他隐匿了这些年,又偷去了几部重要的秘籍,修炼日久武功想必更为精进,孟飞和衙役们贸然去寻,就算真的寻着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反倒会连累他们丢了性命。”

上官彦听了这话,却似笑非笑地斜睇着了空问道:“那你说与我知道,就不怕连累我丢了性命?”了空却肃然道:“我观施主天庭饱满,天圆地方,华高日朗,眉有青彩,正是传说中的大福大命之相,所以才特地说与你知道。”说得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只可惜眼中那点子贼亮的光芒却泄漏了他的底细。

“和尚乱打诳语,当心死后下拔舌地狱!”上官彦如何不知道了空那点心思,闻言忍不住笑骂道:“明明是想让我这免费劳力为你跑腿卖命,还大福大命呢,只怕我再多几条命也不够给你算计的。”了空听了却嘿嘿直笑。

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两人便一同起身,说笑着朝寺外走去,准备找个地方好好吃顿扬州风味的晚饭,可巧出了栖灵寺不远处就有一家有名的素菜馆,上官彦见了那招牌便笑道:“今日倒要累你陪我吃一回素菜了。”了空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若是平日还会和他斗几句嘴,只是今天早上偷吃荤馅点心的时候刚被他逮了个正着,小辫子在他手里攥着,便扭头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只当没听见他的揶揄。

扬州菜属于淮扬菜系,选料严格、刀工精细,讲究的是主料突出、注重本味,而且极重火工,擅长的是炖焖,做出来的菜汤清味醇、浓而不腻,却是南北皆宜。著名的大菜有八宝葫芦、扒烧猪头、彩蝶飞舞、扬州五亭桥、琵琶对虾、菊花海螺等,此外还有以十大名点为首的扬州特色小吃,也难道了空和上官彦对扬州美食念念不忘了。他们进的这家素菜馆也是一爿有百余年历史的老店,当时在扬州及附近一带颇有名气。店老板曾派人先后到各名山寺庙拜师取经,博采众家之长,又结合扬州素菜的特点,去粗取精,逐步形成自己的素菜特色,让所谓素菜“四大金刚”的“竹笋、香蕈、豆腐、面筋”均成为淮扬名食。

素菜讲究季节,以时鲜取胜,应时为佳,鲜嫩为贵。此时虽是夏日寡蔬季节,各桌上仍旧摆满了新蚕豆末、豇豆、椿芽和面筋等豆制品做出来的造型颜色各异的素菜,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上官彦和了空刚一进去,便被吸引住了,也挑了几样时兴的素菜准备尝鲜,正等着菜端上来的时候,却听见菜馆门口传来争执之声。

两人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店里的小二正在和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争吵。上官彦和了空听了一会便明白是小二嫌那乞丐身上太脏,怕影响了其他客人的食欲,不肯让他进来,偏巧那乞丐也是个倔脾气,见小二挑客,本来倒也不一定就非这家菜馆不可,此时却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吃饭了,一边往里走一边还说道:“小爷我的银子跟别人的银子一样如假包换,凭什么不让我进来?我今儿个还就非进你们这店不可了!”

小二见菜馆中的其他食客有的已经皱起了眉头,越发着急,竟伸手推了那乞丐一把。也不见那乞丐如何动作,小二这一把推将过去,非但没把那乞丐推倒,自己反倒往前急冲出去跌了个满嘴啃泥。上官彦和了空对望一眼,目中都微露惊讶之色,认出那乞丐方才不经意间施展的竟是上乘的内家功夫“沾衣十八跌”,瞧那乞丐的样子却又很年轻。

上官彦和了空两人再看过去,却见那素菜馆的小二扎手扎脚地跌在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鼻子已经淌下血来,门牙还摔断了一颗,那年轻乞丐见状却哈哈大笑起来,回身叉腰笑道:“谁叫你狗眼看人低,见人下菜蹀,小爷今天不过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日后你要是还敢欺负我丐帮的兄弟,我若是不知道还罢了,倘若给我知道了,必定打断你的狗腿!”

店里的掌柜见店门口闹出事来,忙从柜台后面出来了。掌柜的见多识广,看出那乞丐不好惹,忙拎着那小二过去给他赔礼道歉,还恭恭敬敬地把那乞丐请到了店里的好座上。了空见状却不禁摇了摇头说道:“以武欺人,不好不好。”那乞丐耳朵却是甚尖,听了了空这句话连那好座也不去坐了,大咧咧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空对面,一条腿还跷上凳来,口中问道:“大和尚倒是说说,我怎么不好了?这种凭衣服看人的势利眼难道不应该教训?”

了空却认真道:“那小二虽然言行有不当之处,可是他是不会武之人,施主你用武功去摔他,便是不厚道了。”那乞丐闻言却奇道:“我不用武功,难道等他来把我推到地上去?”了空却摇头道:“练武之人筋骨强劲,以施主的身手,就算被这不会武功的人推一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更加不会跌到地上去。”

那乞丐听了了空的话却冷哼了一声,斜着眼睛说道:“可是小爷就是不高兴被他推、被他赶,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大可以站出来替他出头,也让我跌一跤试试。”

了空闻言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那个,我……”心里一急,说话却又忍不住结巴起来了。

上官彦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两人对答,此时见了空又结巴了,方才开口说道:“堂堂丐帮宁小长老,又何必为了一件这样的小事屡次和人起冲突,传到江湖上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对方也赔礼道歉了,还是各让一步,算了吧。”

那乞丐见他一开口就叫破自己身份,不觉有些吃惊,忙转过头来看上官彦。其实上官彦早已注意到那乞丐背后背了八只麻袋,他知道乞丐背上的麻袋不是乱背的,乃是表示自己在丐帮中身份之用,丝毫错乱不得,否则便会有杀身之祸,而据他所知现今的丐帮中在这岁数便背上了八只麻袋的便只有丐帮中的元老、也是目前仅有的一位还在主事的九袋长老“醉龙神丐”宁大风收养的弟子宁小风了。

按照丐帮的规矩,只有帮主才可以背十个麻袋,唯有为丐帮做出了重大贡献,比如在帮中发生重大变故或灾难的时候解救丐帮者,方可受封为最高的九袋长老。宁小风的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是丐帮八袋长老,委实也是一个异数了。虽然有不少人觉得他不过是仗了师父宁大风的脸面方才窜起得这么快,但是从他方才显露的那手功夫来看,这宁小风的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并不象是靠了长辈的荫庇方才上位的绣花枕头。

宁小风相了相上官彦,却收起了板凳上的那条长腿,抱拳道:“敢问兄台可是凤尾帮的郭彦超?”上官彦不料他也认得自己,倒是怔了怔,随即点头称是。见他点头,宁小风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拱手道:“我听师父说你是救百万灾民于水火之中的大侠士,侠肝义胆的好汉子,小风敬佩!”

上官彦见宁小风郑重,连忙还礼道:“义所当为,郭某不过适逢其会而已,宁兄言重了。”这时上官彦见点的菜已经端了上来,索性请宁小风同坐在这一桌,一边又替他和了空两人作介绍。宁小风听说眼前这看起来有些呆呆傻傻的和尚居然是少林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了空的时候,也不禁暗自咋舌,心道幸亏刚才没有贸然出手,不然可能真要跟那小二一样丢人现眼了。

第五卷 天涯 第五十二章 他失脚闲人笑

了空和宁小风都是性格洒脱的人,把话说开之后对先前的小龃龉也就一笑置之,同桌而食。那菜馆的素菜果然名不虚传,三人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店里的小二又上了扬州有名的蜀冈茶,用的却是有“天下第五泉”之称的大明寺的泉水,三人端起来一品只觉清香浓重口舌生津,连先前瞧这菜馆颇有几分不顺眼的宁小风也是赞叹不已。

上官彦一边喝着茶,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说宁兄历来多在君山洞庭一带走动,这次怎么有兴致逛到扬州来了?”宁小风闻言一笑,却看着了空说道:“只怕大和尚来扬州的目的和我一样吧。”

上官彦目光一跳,放下了手里的茶盅问道:“可也是为的扬州知府命案一事?”宁小风点了点头,说道:“此案上动天听,又牵扯到几大门派和世家武功外泄一事,实在非同小可。据我所知,不但少林和丐帮派了门下人出来调查此事,昆仑派和秦家堡的人也在往扬州赶,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也就该到了,只是不知关中裴家和太湖陆家有何动作。”

上官彦闻言不由得想起了裴映宣和归云庄的人,尤其是裴映宣。那天晚上他跟踪裴映宣确实发现了不少蹊跷的地方,但却又彼此矛盾。从裴映宣和那黑袍人的对话来看,几大门派武功、尤其是归云庄的搜神一指外泄一事,裴映宣多半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是如果他真是命案的凶手的话,又为何要在现场留下如意金枪的痕迹、将他自己家也卷了进去?即便要故布疑阵,裴家远在关中,发生在扬州的命案本就不容易怀疑到他们头上,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可是如此一来,真凶究竟是谁却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了。上官彦琢磨了一会,觉得还是应该从裴映宣那边下手,如果能知道他曾经把偷学的武功再度泄漏给了谁就好了。

宁小风见上官彦独自出了半天的神却不说话,不禁问道:“郭兄可是有什么线索?如果有,还望指教一二,也好让小风早点回去复命。”上官彦正要答话,眼角却瞥见一人正急匆匆地朝自己这桌走来,定睛一看却是孟飞。他料是案情有了什么进展,心中关切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了空和宁小风见他忽然站起来,也都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孟飞的时候都是微微一怔。

孟飞见到在座的还有宁小风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捕快和叫花子,虽然有时候前者也用后者充当自己的耳目,但是大部分的时候都还是赶人与被赶的关系,感情通常也好不到哪里去,孟飞和宁小风对视一眼,都立即别开眼去。

孟飞问候过了空和上官彦之后,便示意他们同自己出去说话,宁小风何等伶俐的人,见状主动开口道:“我还要回分舵一趟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没有,就此别过吧。”上官彦连忙说道:“敢问宁兄在何处落脚?”宁小风嘻嘻一笑道:“叫花子居无定所,还是我去找你们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上官彦知道丐帮找人的功夫天下第一,听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宁小风朝他和了空拱拱手,径自一步三摇懒洋洋地出门去了。

眼见着宁小风离去,孟飞又环顾了四周一遍,见没有人在留意他们这桌,方才低声说道:“卓铭找到了!”

上官彦闻言一惊,连忙问道:“是死是活?”孟飞面色沉重道:“死了。他的家人也已经确认死者就是卓铭。”上官彦这时却问了一句听起来几乎是废话的话,他问的是:“是自己摔死的吗?”孟飞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却越发凝重起来,沉声道:“不是!”

了空之前也听上官彦和孟飞大致说过卓铭的事情,听到这里的时候不觉一愣,问道:“先前不是说卓铭是马失前蹄坠落山崖的吗?”孟飞摇摇头,说道:“经过衙门里最有经验的仵作检验,卓铭在坠崖之前已经被人一掌震断心脉,怕是还没等落到崖底就已经死了。”上官彦闻言连忙问道:“能看出杀死卓铭的人用的是什么功夫吗?”

孟飞却看了了空一眼,欲言又止,了空惊道:“莫非又是金刚掌?”孟飞无奈地点了点头,了空的脸色顿时变了,孟飞觑着他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记得师叔先前说过的中了金刚掌第四式的情形,因此验尸的时候特意留上了心,仔细一查果真如此。倘若不是师叔事先说明,只怕就要给那凶手瞒过去了。”了空听了他的话,脸上却一丝自得的神情也没有,只喃喃道:“罪孽呀罪孽……”下一刻,了空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不行!我要立刻去找那用金刚掌行凶之人!”说着便往外走。

上官彦见状连忙一把拽住了空,口中说道:“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上哪里找去?好歹也等到明天天亮吧。再说卓铭遇害也已是几天前的事情了,那凶手早已逃匿,你却又要往哪里去寻?”了空听他这样说,只得又颓然地坐了回去。上官彦也是面色凝重,事情至此,可说是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卓铭究竟是为了什么遭此毒手?如果仅仅是怕他去归云庄报信,搜神一指在案发现场出现对于不少人来说其实早已经不算什么新闻,知道的也远不止卓铭一人,似乎也犯不上因为这杀他灭口,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上官彦和了空孟飞分手之后回到客栈,继续思索这些天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整理自己的思路,结果却越想越头疼,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睡觉再说。怎么想也想不通的事情先丢到一边再说历来是他的安眠和减压的妙方,果然不一会上官彦便轻松地入睡了。

只不过有人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宁小风来到丐帮扬州分舵的时候,受到的是隆重的接待。分舵里辈分最高的分舵主白辰巳也才背了七只麻袋而已,宁小风年纪虽轻,在丐帮中却是屡立奇功,而且八袋长老的位份在这里摆着,丐帮虽然是叫花子组成的帮派,却极看重这地位尊卑,而且宁小风素来甚得帮主的欢心,他师父九袋长老宁大风无子,更是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保不齐他就是丐帮下一任的帮主也难说,因此不管心中服不服,见到宁小风的时候,地位比他低的表面也还是得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来。所以宁小风才刚一踏进扬州分舵的大门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请安问好的,夸他年少有为的,顺势攀交论故的,不一而足。宁小风早已见怪不怪,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应付得滴水不漏。

好容易支开了一干闲杂人等,宁小风这才问起白辰巳近日来探听到的消息。白辰巳不敢怠慢,连忙一五一十地说起了知府命案前后扬州城里的种种情况变化,宁小风留神听着,时不时地点头或是皱眉,或是插口问上一两句话,神情和举止都显得十分精明老练,每每问到的也都是要害处。

白辰巳心下暗服,越发不敢怠慢,足足说了有几盏茶的功夫方才停了下来,直说的口干舌燥额头冒汗。宁小风见状便端起手边一杯自己还没喝的新茶递了过去,白辰巳忙伸手接了,心中却想这小长老实在与先前自己听到的年少轻狂恃宠而骄的样子相去甚远,却是个极为明白妥贴之人,想来是因为年纪轻轻却又升得太快,方才招了人家不少嫉恨。

宁小风却不知白辰巳心中所想,自顾自地在一旁出神。丐帮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帮,短短时间里已经将近来在扬州附近出现的稍微有点名气的武林人物和大概行踪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宁小风默默地将这些人在脑中都过了一遍,他的岁数虽然不大,可是出道却很早,到如今已经是个实实在在的老江湖了,白辰巳提到的这些武林人物的师承门派、所用兵器和大致特点,十成中他自己自己已经知道的便占了八成,剩下的两成在询问过白辰巳之后也已大致掌握,剩下的工作就是筛选和近一步缩小调查的范围了。

宁小风的心里并不象他外表看起来那样轻松和有把握。他其实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接下这个查案的任务的。

丐帮现任帮主年事渐高,而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丐帮的队伍益发庞大,面对日渐繁忙的帮务,帮主更加觉得精力不济,帮中能够主事的人却呈现青黄不接的状况。除了他的师父宁大风以外,其他的几位九袋长老早已年逾古稀,除了在重要场合出来表个态以外基本已经处于退隐的状态。八袋长老里除了他自己,基本都是熬资历熬上去的,武功和资质都很一般,勤勉有余,能力却实在有限,遇到事情的时候往往是讨论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方案来应对。他以加冠之龄能这么快就做到八袋长老,其实和丐帮的这种人才极度匮乏的现状有莫大的关系。

偏偏这帮熬资历熬出来的长老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出主意办事没什么天分,给人下套使绊子扯后腿倒是很有一套,几乎个个都称得上是专家,尤其在他们看出帮主隐隐约约有传位给宁小风的意思之后,更是乐此不疲,成天聚在一起琢磨怎么让宁小风难堪捅漏子掉面子。宁小风年少气盛,很多时候便不免和他们明里暗里地冲突起来,一帮敬佩他的武功和人品、愿意跟着他打天下的小兄弟也和其他长老的弟子有过不少纠纷,互相嘲讽已是家常便饭,甚至捋起袖子来干架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如果不是帮主和他师父尽力压制两派的纷争,只怕早已闹出大事来。

然而闹归闹,内讧归内讧,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的。扬州传出谋害知府的凶手在现场留下丐帮乱披风刀法的痕迹之后,帮中照例是一番冗长的讨论商议和互相推诿,最后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果然又落到了宁小风头上。当那几个老长老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恭喜他获此重任、事成归来之日必定更得帮主信重、前途不可限量的时候,宁小风只觉得自己牙都酸了。此番来到扬州分舵办事,唯一的一件幸事就是分舵主白辰巳看着还象个中立的角色,人脉和办事能力就眼下来看也还不错,不然他可就更头疼了。

在白辰巳详尽的汇报中,有几个人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其中第一个,就是郭彦超。

第五卷 天涯 第五十三章 剑击西风鬼啸

郭彦超近年来在江湖的风头强劲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宁小风之所以特别注意到郭彦超,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名气。

种种迹象显示,郭彦超正在插手调查此案,同他在一起的了空好说,此次少林也被卷入其中,了空出现在扬州的目的似乎很明确,暂时可以放到一边,可是与郭彦超关系密切的凤尾、独龙两大帮派这次并未涉及此案,他如此勤劳奔走急于破案就有些令人费解了。听说他还是此案的报案人之一,插手调查此案是为了洗脱江湖中有名的浪子剑客君如是的嫌疑,可是之前却又从未听说过郭彦超和君如是两人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君如是独来独往孤独冷僻的性格是出了名的,此番竟得郭彦超如此替他奔走,这背后,是否又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引起宁小风注意的第二个人是关中裴家的裴映宣。比起郭彦超来,裴映宣的举止就更透着古怪了。裴映宣历来是个爱出风头、也很会出风头的人物,每到一地必定要惹出点什么风流故事随身,风头甚至比郭彦超还劲,而此番来到扬州这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竟是铁锤打在橡皮上――不声不响,而且还极力隐藏自己的行迹,这就很让人生疑了。莫非他也和自己一样是来调查知府命案、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是怕打草惊蛇?可是此案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凶手只怕早已望风而遁,此时隐藏行迹似乎又是多此一举。

第三个就是已经遇害的卓铭了。卓铭可被视作归云庄一脉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害,而且还是在从扬州去往归云庄的路上遇害,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点。此外还有另外几个引人注目的武林人物,宁小风正在脑中一一过滤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个跟着他到扬州来的小兄弟。

这小兄弟名字叫阿全,比宁小风自己还小两岁,人很机灵,功夫也还过得去,最难得是他精通很多地方的方言,语言天赋非同一般,所以宁小风出门办事的时候常常把他带在身边作帮手。

阿全一见宁小风坐在厅中,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来,说话前却看了白辰巳一眼,宁小风哂道:“有话就说,自家人面前有什么好遮掩的。”阿全忙应了声“是”,又说道:“老大要我留意的人到扬州了,不过来的好像不是本人。”

宁小风听得皱了眉头,问道:“不是本人是什么意思?”阿全道:“老大之前交待说昆仑派的玉虚道长近日也要到扬州来,可是昆仑派来的是另外一位道长,我听见他自称法号灵虚。”

宁小风闻言不觉一怔,说道:“先前我在洞庭碰到玉虚道长的时候,他明明说事情一了便会就近到扬州来调查此案的,怎么又换人来了?还是昆仑派的人近来都改了脾性、喜欢到江湖上走动来了?”他问出这话却是因为昆仑派门人历来专注于自己的清修、平日里很少在江湖走动的,近年来更是几乎绝迹于江湖,据他所知喜欢云游四方的也不过玉虚道长一人而已,而他也是机缘巧合方才与玉虚道长相识,至于昆仑派的其他人就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了。

阿全点点头,伶俐道:“我记得老大说过昆仑派的这些事情,所以特地让小胜替我守在那里,自己回来这里请老大示下。”白辰巳见状也不禁心中暗赞阿全机灵懂事,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由此也可见宁小风调教人的手段了。

宁小风想了想,说道:“你直接带我过去看看吧,是不是昆仑派来查案的人,一问便知。”当下便站起身来准备要去。白辰巳见状连忙问道:“要不要属下陪您一同前去?”宁小风听他这么说却露齿一笑道:“白舵主的好意我心领了,扬州分舵还需要你坐镇调度,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阿全去瞧瞧就成了。”白辰巳忙了好几天,其实巴不得早点回家睡觉,听宁小风这么说心里自然高兴,对这小长老的好感却不禁又增加了一分。

一出扬州分舵,阿全便如同识途老马一般领着宁小风在扬州的大街小巷里钻来钻去,不一会两人就来到了一家名叫“来升”的客栈门前。门口守候的小胜一见他们,忙过来给宁小风见礼,宁小风随意地摆摆手,问道:“人就在里头?”小胜点点头,说道:“我亲眼见他进去的,还要了一间天字号上房。”

宁小风闻言却是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没什么。你们且在这里侯着,我进去看看。要是听见有什么动静,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冲进来,回扬州分舵去找白舵主来。”随即又问了些其他的细节。阿全见他如此慎重,不禁有些紧张,连忙问道:“有哪里不对么,老大?” 宁小风目光一闪,却微笑道:“没什么,小心能驶万年船,多留点神总没错。”阿全听他这样说方才放了心,目送着宁小风迈着一贯的悠闲步子绕到客栈后头,略一纵身便从墙头翻了过去。

宁小风轻轻地落在客栈后院的地上,四下一打量便锁定了灵虚道长的房间,又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房顶上,双脚勾住屋檐,使出一个“倒卷珠帘势”,又戳破窗户纸往里张望。只见里面一个道士正在床上闭目盘腿打坐,宁小风看了一会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正待要现身堂堂正正地走进去询问,那道士却先开口说话了,“外边的那位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屋坐坐?”

宁小风闻言一惊。他对向来自己的轻功很有信心,此番又格外留神,想不到竟还是被那道士瞧破了形迹。要是寻常的江湖人被人瞧破,多半便会知难而退,可是宁小风艺高人胆大,素来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忖着自己就算打不过,逃命的功夫总还是有的,便从屋檐上落下地来,推开房门大咧咧地走了进去,心里却更加戒备。

走近一看那道士长须白面,倒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宁小风推门进来的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却是深如古井,宁小风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心头不知为何竟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紧张之感,比先前知道了空是少林年轻一辈第一高手的时候还要紧张得多了。所以宁小风立刻就笑了。

就象上官彦紧张的时候会挺直自己的脊背一样,宁小风紧张的时候总是会笑一笑,然后便会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了。

果然宁小风一笑之后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那道士的眉头却象是皱了皱,宁小风便又笑得更开心了。那道士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宁小风答得很妙,他说:“你为什么不笑?”那道士的眉头却又皱了皱,说道:“我不笑是因为没有什么让我想笑的事情。”宁小风却又答得更妙,说道:“我笑是因为我根本不去想什么才是让我想笑的东西。”

那道士怔了怔,过了一会居然也慢慢地露出了笑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根本就不用去想什么才是让自己想笑的东西,自然就能常常笑出来了。”这时宁小风却又忽然板起面孔来不笑了。

那道士不禁又怔住,问道:“你怎么又不笑了?”

宁小风淡淡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不好笑的事情。”

那道士目光一跳,问道:“你发现了什么不好笑的事情?”

宁小风的目光却变得冰冷,一字一句说道:“因为我发现你根本不是什么灵虚道长,而且你还杀了真正的玉虚道长!”

那道士眼中寒光一闪,却仍旧笑道:“何以见得?你说我杀人和冒充他人,可有证据?你见过真正的灵虚道长?”

宁小风摇头道:“没有。昆仑的人素来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那道士却象是兴趣盎然的样子,又问道:“那你又如何断定我就是冒充的呢?”

宁小风努力压下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觉,说道:“你的破绽实在太多了,我就随便挑几个说说吧。首先是你住的这个房间。”

那道士朝房间了看了看,问道:“这房间有什么不对么?不就是一间普通的上房?”

宁小风闻言一哂道:“房间是很普通,可是一个昆仑的道士住进去就不普通了。”

那道士道:“愿闻其详。”

宁小风连连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说道:“昆仑的道士最讲究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平日里的生活都是再简朴不过,哪里会跟你一样,一来便大摇大摆地要了一间最好的天字号上房?”

那道士闻言却又笑了,点头道:“有理。除这以外还有什么破绽?”他这么说,等于已经承认自己是冒牌的了,却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宁小风暗自心惊,更加提高了警觉,外表却仍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说道:“第二个破绽,就是你的鞋。”

“我的鞋又有什么不对?”那道士闻言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宁小风见到他的脖子露出来,实在很想冲过去一掌切下,可惜那道士的头又很快地抬了起来,脸上却仍旧挂着笑容说道:“我明白了。我的鞋太干净了,是么?”

宁小风在心中把这狡猾的道士来回骂了好几遍,方才点头说道:“不错。你身上的衣服满是风尘,你的脸和鞋子却很干净,实在不象是刚刚赶过远路的样子。我方才问过了,你住进来以后,并没有管客栈要过水洗漱。”

那道士的眼中已有赞叹之色,却仍旧问道:“还有其他破绽么?”

宁小风的眉头皱了皱,说道:“最大的破绽就是你身上的衣服。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你杀死玉虚道长之后从他身上脱下来换上的。玉虚道长生来左右臂不等长,因此左边的袖子总是要做得比右边的稍长一些,但若是不留意看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那道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我穿上这件道袍之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还以为是我的错觉。不过就算这道袍是玉虚道长的,我也不一定就杀了他吧?”

宁小风目光一冷,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破绽,我刚一走进这屋子的时候就发现了!”

第五卷 天涯 第五十四章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那道士果然又问道:“什么是我最大的破绽?”

“血腥味!”宁小风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身上的道袍和你身旁的剑都散发出刚杀过人不久的血腥味,而我的鼻子凑巧比一般人要灵敏那么一点!”

那道士闻言大笑道:“好,好极了!”忽又听下笑声,看着宁小风严肃地说道:“你这样的人才待在丐帮太可惜了,过来做我的手下吧。我保证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现在风光百倍快活百倍!”

宁小风连眼皮子也没抬,淡淡道:“你以为我会做一个杀害了我朋友的人的手下吗?”

那道士脸色一变,语带惋惜地说道:“那真是太遗憾了。”一只手却慢慢地将那杀害过玉虚道长的剑拔了出来,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考虑我的建议了?”

“不必了。”宁小风断然道。

“很好。”那道士点头道,随即出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与力量。

那道士刚把剑拔出来的时候,宁小风还在考虑要不要放手一搏,可是他一看见这道士出剑,立刻就做了一件事。

他朝自己身前丢了一枚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弹,然后他立刻就被炸飞到了院子里,而道士住的那间天字号上房已经成了一个大洞。宁小风庆幸自己今天带的是霹雳堂特地开发出来的逃命专用的火药,要是带的是威力最大的那款,估计他现在已经在天上和他从未见过面的爹娘喝茶了。尽管这样火药的威力仍存,否则也达不到拒敌的效果了,宁小风估计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三四根,内脏也有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但是他此时心中对那道士却是十分畏惧,顾不得胸中疼痛,便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再翻墙到客栈外面。阿全和小胜听见动静早已过来,见到他的凄惨形状不禁大惊失色,宁小风连忙摆手示意他们噤声,让他们搀着自己趁乱离开了现场。

第二天,上官彦见到一大早便赶到客栈来找他的宁小风的时候,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只不过一晚上没见,宁小风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苍白,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四处裹着绷带,活象是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忙把他让到屋里坐下。上官彦听宁小风把昨晚的事情大致地说了一下以后,脸上的神情却象是更吃惊了,说道:“你能不能把昨晚那道士出剑的情形说得更详细些?”

宁小风回忆着昨晚的情形,凝神细思了一会方才说道:“那道士的剑术,已经不能用招式来形容。给我的感觉竟象是他在用意念操纵那柄剑一般,而不是他的手。”

“意由心发,剑随意动吗?……”上官彦喃喃自语道,忽地低头朝坐着的宁小风问道:“你还走得动吗?”宁小风双眉一轩道:“当然可以!”上官彦点点头,心里也佩服他的硬气,说道:“那我们一道去找了空吧,只怕这道士同他也有些渊源。”

了空现在也住在上官彦下榻的客栈里,为的是便于一块讨论案情和交换消息,上官彦和宁小风离他的房间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便已听见了从里面传出来的颇有节奏感的鼾声,不禁相视一笑。宁小风更是玩心大起,不顾有伤在身,还示意上官彦不要出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空门前,吸了口气,猛地一脚踹开房门跳进去喊道:“走水了走水了!再不跑就火烧屁股啦!”

上官彦在门外只听见了空的鼾声嘎然而止,下一刻便传出重物坠地和了空惊慌失措的声音,“起火了?快跑!……不对,先救、救人!”紧跟着便是宁小风得意的笑声响起和了空反应过来是他在捉弄自己之后的抱怨声。上官彦笑着跨入房间的时候正见宁小风指着被他吓得从床上跌下来的了空大笑不止,不过在他们把昨夜的事情告诉了空之后,就没人笑得出来了。

了空听到宁小风形容那道士的剑法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比起上官彦听到此事时的震惊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多了几分焦虑。上官彦见他这样,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心头却一点也不轻松,宁小风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再三催促了空说实话,了空无奈之下只得说道:“据你所言,那道士很可能是少林失传已有十余年的‘心意剑’。”

宁小风不禁瞠目道:“少林失传已久的剑法怎么会被一个假道士使来?大和尚你乱盖的吧?不方便告诉我可以直说,编故事骗人就是你的不对了。”了空闻言涨红了脸,说道:“这本是我少林的不宣之秘,你反倒说我编故事骗你。我又不是你,怎么会动不动就骗人?”

宁小风听得一噎,见了空的样子也的确不象是在说谎,眼睛转了转笑道:“既然你说自己没有骗人,那你倒是说说这少林心意剑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了空闻言一声长叹,知道宁小风不知道缘由必定不肯罢休,只得把先前同上官彦说过的觉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听得宁小风一头冷汗,暗自庆幸昨晚没有逞一时意气同那道士硬碰硬,想了想,又问了空道:“那昨晚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觉明?”了空却摇了摇头,说道:“觉明的岁数应该和我师父差不了太多,也就是起码得有五六十岁了,你说你昨晚碰到的道士最多不过三十岁,应该不是觉明才是,有可能是他后来收的弟子。”

了空说得轻描淡写,上官彦和宁小风却都不禁动容。单是觉明的弟子已经让宁小风如此狼狈,那觉明自己的武功又该有多可怕,而象那道士那样的弟子,他又收了多少个?两人互相看了看,知道对方的想法和自己一样,都只觉额头渗出了冷汗。

了空独自琢磨了一会,回过神来瞧见两人的样子,倒是一愣,随即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却笑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了。心意剑这样高深的功夫要练成需要极高的天分和一定的机缘才行,并不是人人可以练得的,不然少林一共有功夫七百零八套,少林弟子岂不是个个武功盖世?况且觉明武功再高,毕竟也是上了岁数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的。”

上官彦和宁小风听了空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不禁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草木皆兵有些好笑,了空却又皱眉道:“倒是宁小长老昨晚碰到的那个道士正当盛年,又已经练成了心意剑,实在是个罕见的劲敌。”他这话说得上官彦和宁小风又是面面相觑,还是宁小风先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大不了我多备下几颗霹雳弹,打不过就跑呗!”了空点头道:“正该如此。”

宁小风见他居然一本正经地鼓励自己逃跑,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得自我解嘲道:“他奶奶的,我这丐帮八袋长老当得也真够窝囊的,还没跟人打就先想着怎么跑。”上官彦也不禁笑道:“明知打不过还硬扛,不过是匹夫之勇。谁都只有一条命,没有理由不珍惜,也没什么丢人的。”宁小风闻言便拿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拐了他一下,笑道:“有名震天下的凤尾帮郭大侠陪我一块逃命,好歹我也捞回一点面子来了。”上官彦只是苦笑。

这时了空却忽然叫了一声道:“不好!”倒把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一齐转过头来看他,了空却向着宁小风急切道:“你不是说涉案的另一个门派秦家堡的人这两天也要到扬州来了吗?”上官彦和宁小风闻脸面色都是一变,他们已经知道了空的意思了。那道士既然敢对玉虚道长下毒手,那秦家堡派来的人很可能也有危险。

当下宁小风不敢怠慢,忙召唤门下弟子询问是否已经发现秦家堡的人现身扬州附近,快到晌午的时候终于有弟子来报接到外堂弟子的飞鸽传书,秦家堡的人已经进到距离扬州不足三百里的地界,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已经人困马乏,估计等到进城的时候该是天黑时分了。来的一共两人两骑,身上都绕着秦家堡标志性的水火流星锤,看形容来的很可能是人称“秦氏双杰”的秦永祥和秦永瑞两兄弟。

三人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宁小风又命弟子继续跟着秦氏兄弟,并且随时回报最新情况,如此一直到傍晚时分,三人简单地用过晚饭之后,估摸着秦氏兄弟就要进城,宁小风却是个性子急的,便说道:“夜长梦多,不如我们直接去城门口等他们吧。”上官彦看了看他的脸色,却摇头道:“你昨夜刚受过伤,还是回分舵好好休息吧。秦家兄弟我也认得的,还是我和了空去等他们吧。”了空点头称好,宁小风被上官彦一说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当下也就不再逞强,帮他们问明了秦氏兄弟要从哪个城门进城之后,便告辞回扬州分舵休息养伤去了。

送走宁小风之后,上官彦和了空再度相偕出门,抬头只见一轮皓月当空而照,却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的好时节,然而就在这样怡人的景致中却始终有罪恶的眼睛在窥伺、等着夺取很多无辜的生命,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上官彦和了空一边走一边感叹,不一会已经到了扬州的城门下,等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见到秦家兄弟的身影,甚至连城墙底下最常见的丐帮弟子也未见着一个。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商议了一下决定出城去附近看看。他们刚出城门走了不到两里路,便听见前方同时传来一声惨呼和一声怒骂,心中都是一紧,也不敢再耽搁,双双展开轻功,宛如两只大鸟一般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直扑了过去。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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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内容简介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命案与刺杀中,案情越发扑朔迷离起来。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君如是的生命也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危险,究竟谁才是那个在幕后操纵和观看这一切的人?请继续关注《苍天笑》的第六卷《西风》。谢谢捧场!

第六卷 西风 第五十五章 起西风一片离怀

“水火流星锤”,又称“水火双流星”、“金银双流星”,是秦家堡子弟惯用的独门兵器,由一大一小两个圆球加一条长索组成。视施用者手上力气和身形的不同,圆球可轻可重,长索也有长有短,舞动起来的时候,大开大阖,可远可近,宜攻宜守,但要练成招数却很不容易,要舞得随心所欲举重若轻就更困难了。秦家堡以祖传的“八面来风、十六路流星锤”独步武林,秦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抱团,所以一般武林中人若无必要,都不愿得罪秦家堡的人。

秦永祥和秦永瑞两兄弟正是秦家堡年轻一辈中的抢眼人物,他们会被派出来调查这宗关乎秦家堡名声甚至是未来命运的要案,也足见秦家堡的堡主秦百川对他们的信任了。

上官彦和了空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秦永瑞。见到秦永瑞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是惊讶,悲痛和愤怒的混合,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秦永祥。两个人心里同时涌起了四个字:惨不忍睹。

秦永祥被一支长枪从后往前贯胸而过,钉在了朝着扬州城门方向的地面上,眼看已是不活,坐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秦永瑞的样子象是又想要追出去,又放不下遭到暗算的兄长,看着兄长惨状的双目已经尽赤。上官彦只看了一眼便对了空说道:“你留在这里照看他,我去前面看看。”没等了空答话,上官彦已在三丈开外,身后两人只见他落地时足尖一点,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了空只得回身来看秦永瑞,却见他抱着兄长的尸身,哀痛欲绝。一阵西风吹来,四周一片静谧,不远处就是繁华似梦的扬州,而同一轮明月照耀下的此地却是说不出的凄凉与萧索。秦氏兄弟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各自成家之后兄弟感情仍旧非常地好。秦永祥骤然遭此不幸,而且死状竟是这样凄惨,秦永瑞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只盼着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明早醒来的时候依旧可以看见大哥温厚的笑容。了空在一旁看得心中叹息,默默地为秦永祥颂经超度亡魂。

如此过了约莫有盏茶功夫,上官彦终于回来了。了空见状连忙迎上前去,正待要开口问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线索,上官彦却先自摇了摇头,随即绕过了空走到秦永瑞身旁,顿了顿,方才低声道:“秦兄请节哀。眼下这样也不是办法,还是早些让令兄……入土为安吧。”秦永瑞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上官彦见他眼神涣散,脸上只是一副木然的神情,知道他心神已失,只得叹了一口气,拿捏好力量一掌切在了秦永瑞的脖子上。秦永瑞立即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他本来也是武林高手,此时却脆弱得有如婴儿一般。

秦永瑞被击昏过去之后,手里依旧紧紧地抓着死去的兄长,上官彦俯下身伸手想要掰开他的手的时候,终于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那柄将秦永祥钉死在地上的凶器。

裴家如意金枪。

次日,上官彦和了空、孟飞、宁小风齐聚于扬州府衙的签押房中,这回连宁小风和孟飞也顾不得乞丐和捕快不对路的事了,秦永祥的死让所有相关的人都有了一种冰冷的压迫感。他们此刻都在注视着摆放在桌案上的那杆长枪。

枪乃兵器之王,艺中之霸,眼前的这杆枪长一丈二,其中枪头长一尺三寸,锋三寸,乃由精钢混金而成,观之锐利无比,正是关中裴家有名的如意金枪。

宁小风皱眉看着这杆金枪,象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先是六大门派的功夫在知府命案现场出现,现在秦家堡的人又被裴家的如意金枪扎死了,好,真他妈好极了。不管那幕后的人是谁,我现在都只有一个想法。”了空奇道:“什么想法?”宁小风吁了一口气,说道:“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臭揍一顿。”

孟飞闻言却叹道:“我倒不求揍谁一顿,只要能早日把真凶缉捕归案,就是我和衙门里的这些兄弟的造化了。虽然李大人为人宽厚,不打我们的板子,可是如果逾期不能破案,只怕我们的饭碗甚至人头都要折在这里头了。”

宁小风咋舌道:“平日里只见你们这些官差老爷们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的,想不到公门饭也不是这么好吃的啊。”孟飞摇摇头,正待要说什么,这时屋外却忽然闯进来一个人,众人皆是一惊,定睛看去却是秦永瑞。

秦永瑞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比起昨晚已经镇定了许多,眼神也已恢复了清明――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秦永瑞的眼睛在看见桌案上的那杆金枪的时候立刻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关中裴家!” 原地猛地一转身就要冲出屋去,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上官彦挡在了自己面前。

秦永瑞看着上官彦,沉声道:“我要去给兄长报仇,请郭兄让路!”上官彦的神情也很严肃,缓缓道:“如果你是裴家的人,你会把如意金枪留在杀人现场么?”

秦永瑞全身一震,仿佛有瞬间的动摇,下一刻却嘶声道:“我不管!我大哥就是被他裴家的如意金枪刺死的,我不找他们算帐找谁?你识相的就赶紧给我让开,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眼神又变得狂热起来。

上官彦见状暗自心惊,知道他受刺激过深,正想着该用什么话来劝解的时候,秦永瑞眼神一变,竟一掌朝上官彦劈来。上官彦不愿让出路来教他出去,便运气准备硬接他这一掌,结果秦永瑞那掌却迟迟没有劈下来。上官彦抬眼看去,却见了空在对面伸出一只手来扣住了秦永瑞袭向自己的那只手。秦永瑞挣动了几下也没能从了空手中挣开,恼怒道:“和尚撒手!不然连你也一起打!”

了空站在原地纹风不动,口中却声如洪钟般念道:“嗡 阿喇巴乍 纳滂。”此语一出,了空对面的上官彦脸上神情明显一松,宁小风在后面却看傻了眼,说道:“人家要动手打人了,大和尚还念什么经啊?弄错地方吧?”

孟飞在一旁却笑道:“你不是佛门中人,所以不懂。”宁小风闻言转过头来看他,问道:“你懂?”

孟飞点点头,说道:“了空师叔方才念的是文殊菩萨心咒。文殊菩萨是众菩萨之首,以智能为第一;他仗剑骑狮,以右手执的金刚宝剑,斩断一切众生烦恼,以无畏的狮子吼声,震醒沉迷的众生。我师叔刚才那一声,已经用上了佛门狮子吼的功夫,是要帮秦施主斩断无明、破愚痴而出了。”

宁小风见他说得这样神奇,连忙又转过去去看门口那三人,果见了空已经放开了秦永瑞,后者在原地站了一会,居然转身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找了张椅子坐下,脸上的狂躁之气却已经消失不见。宁小风想不到了空还有这种本事,心中暗暗称奇。

这时上官彦和了空亦走了回来,各自坐下之后上官彦却问宁小风道:“不知宁兄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宁小风见问到自己,连忙收回注意力,答道:“今早接到你的消息之后,我已派丐帮弟子出去打探裴映宣和那道士的下落。那道士自那晚之后便杳无踪迹,至于裴映宣……”他看了听到“裴”字便绷紧了身体的秦永瑞一眼,继续说道:“据本帮弟子回报,裴映宣前日便已离开了扬州往北去了,似乎是裴老爷子又交待了什么事情要他去办。”

这却又是一个众人都想不到的答案。如果裴映宣前日便已经不在扬州,那昨晚刺死秦永祥的那杆如意金枪又是谁的?难道裴家还有其他人在扬州?还是裴映宣的金枪已经被人夺去?裴家的如意金枪代代相传,历来有枪不离身的家训,裴映宣本身已是高手,骨子里又很高傲,从他手里夺枪殊为不易,要他主动放弃如今已成裴家人身份证明的金枪似乎也不太可能。难道连他也出事了?

上官彦想了想,又问道:“那裴映宣现在身在何处?”宁小风道:“裴映宣离开扬州以后,丐帮的兄弟每日都有报告他行踪的飞鸽传书到扬州来,如无意外他今天应该已经到淮阴附近了吧,只是还没有接到最新的回报。”

旁边孟飞忍不住问道:“那这几日他的如意金枪可随身带着?”宁小风闻言一怔,说道:“这个丐帮的兄弟倒没有特别提过,要再探才能知道了,但是裴映宣昨日的确已经远离扬州,这点还是可以确定的了。”

上官彦闻言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要劳烦宁兄和丐帮的兄弟再去打探了,我亦会去找朋友探听那道士的消息。”了空和孟飞也都说要动用自己的人脉来调查那道士的行踪和来历。

秦永瑞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了半天,忽地说道:“在下要先护送兄长回乡,等一切料理清楚,必定回来和诸位一起调查此案,揪出真凶,以慰我大哥的在天之灵!”众人知他不将此事办妥也无心他顾,都点头称是,又各自劝他节哀保重等话。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骚乱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呵斥声。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府衙中突然会有女子闯入,都睁大了眼睛朝门口看去。不一会,一个身着火红色劲装、面目姣好的女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入签押房来。

第六卷 西风 第五十六章 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那女子一头闯进签押房来,眼睛四下里一扫,见到一屋子的男人都愕然地盯着自己也并不见慌乱,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象是会说话,随即目光便落在了屋中桌案上摆放着的如意金枪上面。女子眼睛一亮,径直走到桌案前,伸手就要去抓那金枪。

几个男子都是一惊,孟飞和秦永瑞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来,异口同声道:“这枪你不能动!”那女子被他们吓了一跳,跟着却脸现怒容,说道:“这金枪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动?”

此言一处,其他人脸上都变了颜色,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秦永瑞的脸色变得尤为厉害,咬牙道:“这金枪果真是你的?”那女子瞟了他一眼,傲然道:“不是我裴大小姐的,难道还会是你的?”众人听她自报家门,方才知道原来这女子就是裴老爷子仅有的一颗掌上明珠裴依依。

秦永瑞却已经全身都颤抖了起来,点头道:“是你的就好,好,好!”一伸手却把身上的水火双流星抓了下来,左手用虎爪手勾扣绳于胸前,并步而立,正是流星锤的起手式“胸前带花”。

裴依依见状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道:“你要干什么?”秦永瑞怒道:“当然是要你这个杀害我兄长的凶手偿命!”裴依依闻言却瞪大了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说道:“我什么时候杀了你哥哥?”秦永瑞悲愤交加道:“我兄长就是被你的这杆枪刺死的!”说罢一个“狮子抖毛”就要出手。裴依依花容变色,又无枪在手,她这样的女子,只怕是连秦永瑞的一锤都经受不起。

眼看裴依依就要遭殃,场中却有人忽地一声断喝道:“且慢!”随即伸手抓住了秦永瑞就要出招的那只手。秦永瑞转头朝那人怒目而视,发觉这次阻拦他的竟是宁小风。

秦永瑞怒极反笑,问道:“你要英雄救美?”宁小风闻言一哂道:“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会为了什么美人出手,只是你看看她那样子,象是能一枪钉死你兄长的人么?”

众人闻言不禁都朝裴依依看去,看过以后却都摇了摇头,裴依依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戟指向着宁小风道:“臭乞丐,你什么意思?要不要见识见识我裴家金枪的厉害?” 说着指尖简直快要戳到宁小风的鼻尖上了。

宁小风一掌拍开裴依依的手,冷然道:“不想死的话就安静点!”

裴依依简直连鼻子都要气歪了。裴家就她一个宝贝女儿,平常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头闯荡,从来都是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身边从来都不缺追求者,早已习惯被人捧在手掌心里护着疼着,岂料今日来这里找她丢失的金枪,先是被一个疯子指着骂是杀人凶手,还要同她动手,后来更被这看起来懒懒散散邋里邋沓的叫花子喝斥,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正待要发作一通来让他们知道裴家大小姐的厉害,可是不知为何一瞟到宁小风那张冷冷的脸时心里竟然先弱了下来,往日的那股威风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那边秦永瑞狠狠地盯住裴依依看了一会,终于把流星锤收了起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孟飞对裴依依拱了拱手,说道:“请问裴小姐的金枪是什么时候丢的?”裴依依看了他一眼,兀自气虎虎地说道:“两天前就丢了!”孟飞点点头,又问道:“那裴小姐又是如何知道失落的金枪在此处的呢?”

裴依依闻言却愣了愣,下意识道:“是有人告诉我的……”孟飞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什么人?”裴依依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见众人、尤其是宁小风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裴依依顿时又心头火起,生气道:“昨日不知几时有人在我行囊里留了张字条,让我来这里找我的金枪。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这时上官彦却又开口问道:“敢问裴小姐此番来扬州有何贵干?在下与令兄裴映宣也有过数面之缘,据在下所知,似乎令兄这几日已经离开扬州了。”裴依依闻言惊道:“什么?我二哥已经走了?”

宁小风在一旁亦说道:“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往北走的,要追就赶紧去吧。”裴依依见他一脸巴不得自己早点消失的神情,心里居然觉得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越想越气,偏偏眼前的这几个人谁都没有把向来是众人焦点的她当回事,自顾自地凑在一块讨论什么案情,都是一副请她自便的样子,那个叫秦永瑞的疯子更是时不时地抛给她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

“疯子!这些人都是疯子!”裴依依赌气想道,见他们谁也不注意自己,便几步上前,抄了自己的金枪就想要走,谁知一抄却没抄动,定睛一看,是宁小风正一手抓着金枪的另一头,一边摇头道:“这枪是证物,你不能带走。”

裴依依见他终于留意到自己,却是为的这事,越发动气,手中使劲一抽那金枪,口里却说道:“这是我的东西,凭什么不让我带走!”只是那枪却被宁小风在手里攥得纹风不动。

裴依依见他不肯撒手,冷笑一声,忽地一抖手,竟舞出一朵枪花来。宁小风“咦”了一声,松开了手,裴依依心中正高兴,下一刻却发觉枪头又被宁小风抓住了。裴依依一咬下唇,忽地双手抓牢枪身,双臂一振,一阵凌厉刚烈的枪风便朝宁小风迎面兜了过来。裴依依看起来不过是个娇弱的女孩子,可是这杆几十斤重、本来只适于两军对阵时使用的如意金枪在她的手中竟是挥舞自如,非但如此,而且她的动作还干净利落、优美得很。

谁也没有想到裴依依竟真能施展出这威猛霸道的枪法,其他的几个人早已停下交谈,屏息静气地看宁小风如何应对。上官彦和了空都知道宁小风前几日受过伤,心里都做好了一见情形不对立即出手阻止裴依依的准备,秦永瑞看着裴依依的眼神却又变得犀利起来。

只是宁小风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见慌乱,施展开“沾衣十八跌”的轻身功夫和裴依依游斗。了空看了一会,悄悄地向上官彦说道:“看来宁小长老是想和裴大小姐缠斗来耗荆糊的力气。”上官彦却摇了摇头,道:“未必。”

了空怔了怔,问道:“为何?”上官彦的眼睛仍旧跟随着打斗的两人,口中却说道:“要是平常还有可能,此时小风已经受伤在前,体力上并不占优势,速战速决对他更为有利,我看他多半还是在寻机破裴大小姐的枪法。”

果然,宁小风游斗了一会之后已经大致摸清了裴依依枪法的发力方式,只见他微微一笑,竟然幻出数尊人影,绕着裴依依游走。观战的上官彦一见此景,不禁动容道:“‘浮光掠影’身法!”

裴依依却不知宁小风使的什么妖法,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长枪越发舞得滴水不漏,额头却已经微微见汗。 宁小风见时机已经差不多,忽地拔地而起,裴依依眼前顿时失去了他的踪影,等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他不知几时已经落在了自己的枪头上,正待一振枪身要将他抖落下来,却听见宁小风吐气开声一声大喝,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硬生生将裴依依手里的长枪往下压。裴依依只觉手中越来越重,不过这女子的脾气也倔,就是不肯认输,咬着牙苦撑,不一会脸上已经憋得通红。两人如此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裴依依先支持不住,一撒手将那金枪扔了,自己连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好容易站稳之后,眼中却立时浮上泪光来。

宁小风胜了裴依依之后,先还站在原地笑了好一会,转头发现裴依依居然哭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立即变作了尴尬,想了想,足尖一挑将那杆金枪勾了起来抓在手里,正待要给裴依依,忽地又想起先前自己也说这是证物,不能教她带走,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不由得犯起愁来,只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裴依依见到宁小风的窘态,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下连宁小风也看傻了眼,不禁嘀咕道:“大闺女坐轿,又哭又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裴依依见他看着自己念念有词,一瞪眼道:“你说什么?”宁小风怕她又没完没了,连忙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裴依依哼了一声,转头却遇上了秦永瑞阴沉的目光,不觉打了个寒噤,暗道此地不宜久留,见宁小风仍旧没有要把如意金枪还给自己的意思,心中便又想道,“这枪如今已成杀人凶器,不干净得很,索性就不要了,回家让爹爹给自己再打一杆新的便是。”

打定了主意,裴依依便朝宁小风说道:“这枪我不要了,你们想要就留着吧。”宁小风没想到她忽然就想开了,又是一愣,却又听见她问自己道:“你,叫什么名字?”宁小风以为她还要日后找自己比试,便挺起胸膛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丐帮宁小风是也!以后要打架可别找错人了!”

裴依依闻言却呆了一呆,随即啐道:“呸#涵有功夫成天找你打架!”宁小风奇道:“不是要找我打架,那你问我名字做什么?”裴依依听得面上一红,跺跺脚,自己转身奔出门去了,只留下宁小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和旁边几个心里暗笑的人。

第六卷 西风 第五十七章 美人无梦,翠袖倚西风

裴依依离去之后,秦永瑞便说要早些去料理兄长的身后事,告辞出去了。宁小风注意到了他看着裴依依时的那种阴郁神色,想了想,将裴依依的如意金枪交给孟飞,也辞了出去。余下三人见没有其他事,也都各自散了。

上官彦和了空两人一道从府衙出来,慢慢地走到街市上,正商量去哪里找个地方吃午饭的时候,忽听有个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叫道:“前面的是郭公子吗?是的话请留步!”

上官彦闻言止步回身,却见小歌女绿珠挽着一个篮子,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叫自己留步。上官彦自从那晚被蝶袖赶了出来之后,他只道蝶袖再也不想看见自己,便再也没有去过宜春院,此时被绿珠叫住,却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情。

绿珠见上官彦果真停步,连忙几步赶了上来,抬头急切道:“公子快去看看我家姑娘吧!”上官彦闻言一怔,忙问道:“蝶袖她怎么了?可是生病了?”绿珠摇摇头,却又说道:“虽然眼下没什么大碍,可你要是再不去看她,我看也就快要大病一场了。”

上官彦听得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却又叹道:“只怕她并不想看到我,我若是贸然去了,情况可能反倒会变得更糟。”绿珠闻言却跺足道:“自从那晚你走了以后,蝶袖姐姐每天都是长吁短叹茶饭不思,说来说去都是你害的#糊一直都这么惦记着你,可你却连去瞧瞧她都不肯,莫非你的良心真给狗吃了么?”

上官彦闻言不禁语塞,他与蝶袖的事情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何况中间还夹杂着他与叶澄的一段情事,如何能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说与绿珠明白?旁边了空见他神色尴尬,便朝绿珠说道:“小姑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这些日子都有重要的事情在忙着,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你就体谅他一下吧。”

绿珠听了这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了空一回,倒把了空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绿珠却又说道:“我体谅他,可是谁又来体谅我家姑娘呢?我也没有要他怎的,不过要他去看看我家姑娘罢了。他忙的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难道就连这点子功夫都没有么?”

了空闻言不禁摇头道:“嗔痴皆是妄念,小姑娘不要太执著了。”绿珠居然也摇了摇头,说道:“大和尚,你不懂人间情爱,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人跟人之间的缘分与爱恨,岂是嗔痴妄念这几个字就可以一概抹倒的?”了空听了她的话,却又发起呆来,绿珠也不管他,又向上官彦问道:“你到底去是不去?”

上官彦心中亦是矛盾,他与蝶袖之间的感情实在很微妙,先前还以朋友相称的时候倒还不觉得什么,自从那晚蝶袖将一切挑明了之后仿佛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加上他近来忙于查案,一直都没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想想蝶袖的事情,心中的感觉就越发模糊了起来,眼下见绿珠逼得紧,实在没法再逃避,便想了想说道:“我这一两个月的确有非办不可的急事,蝶袖也知道的。等这事情了结了,我再去看她吧。劳烦你转告一声了。”

绿珠见上官彦终于答应去看蝶袖,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连忙点头称好,也就不再缠着他,蹦蹦跳跳地回宜春院报告好消息去了。上官彦只在她身后苦笑不已。

绿珠一回宜春院,便忙不迭地往蝶袖屋里跑去,一路上撞着不少人,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高兴成这样。一进屋,绿珠见蝶袖又是倚在窗前发呆,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想要吓她一下,不料刚走到蝶袖身后便听见她说道:“小丫头装神弄鬼,该打!”

绿珠见被发觉,噘着嘴走到蝶袖身前,说道:“怎么每次都被你发现了!”蝶袖微微一笑,道:“老远就听见你连蹦带跳地过来了,什么好事情让你乐得这样?”绿珠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说道:“不是我的好事,是姐姐的好事!”

蝶袖闻言一怔,问道:“我能有什么好事?”绿珠便将自己在街市上遇到上官彦、又让他答应来看蝶袖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还道:“我看他心里终究还是有姐姐的样子,所以替姐姐高兴!”

蝶袖却听得怔怔道:“他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么?”绿珠见她又开始发呆,抿嘴一笑,自己悄没声地出去收拾午饭了。过了一会,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声,说道:“你喜欢的人原来是郭彦超?”

蝶袖闻言却没有转身,竟象是早已只道此人在屋中,只点了点头。身后那人见她点头,却是一声叹息,说道:“你可知他已有喜欢的人?”蝶袖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他自己也承认过。”

身后那人却怔了怔,半晌后方才说道:“我竟从来不知道你还是一个这样痴情的人。”蝶袖呆了一呆,亦叹道:“在遇到他以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一面。”

身后那人却又说道:“那你准备怎么办?他现在应该算是你的敌人了。”蝶袖闻言,脸上却露出痛苦之色,说道:“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盼着他来看我,有时候却又盼着我们从此以后都不要再见面的好。”

身后的那人默了一会,又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的。在这世上,我终究只有你这一个妹妹。”蝶袖闻言,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对面那个面容清俊、和她自己颇有几分神似的青年说道:“我也一样,只盼着你好的。你自己却又是怎么个打算?你应该知道,天下再大,如果那人真想要找你,你也是无处藏身的。”

那青年听了她的话,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他的手段,我自然再清楚不过。他既然不来找我,要么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要么就是算准我自己会再回去。也许我这样的人,除了杀人,真的已经干不了别的了吧。”

蝶袖听他这样说,却摇头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是你没有尝试过的,不要太早给自己下结论了。既然他不来找你,你更加不可以浪费这难得的机会,至少你应该多尝试几次不同于以往的生活之后再做结论不迟。”

那青年闻言却看着她苦笑道:“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小,懂的事情倒象是比我还多。”蝶袖淡淡道:“无论是谁,在我这样的环境待久了,想不多懂一点都不行。”

那青年却听得皱起了眉头道:“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尽可以告诉我。我的刀虽然已经有段日子没用了,但并没有变慢多少。”

蝶袖闻言柔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如今能欺负我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只要我自己不跟自己过不去,这日子倒也没有什么难打发的。”那青年点头道:“那就好。”这时绿珠已在外面问要不要进屋来摆饭,那青年似乎是不欲与其他人照面,谢绝了蝶袖留他吃午饭的邀请,也和先前上官彦一样自窗口穿了出去。

话分几头。

裴依依从扬州府衙出来以后,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总觉得心神不定。她本是瞒着家里人偷偷来的江南,逛到现在身上所剩的盘缠也已经不多,想起方才那些人说二哥已经北上了,自己又丢了金枪,便想要转回家去,眼前不知为何却又出现了宁小风那张带着懒洋洋的坏笑的脸,心中不禁又啐了他几口,只是一想起他,那离开扬州的念头就变得淡了。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象宁小风这样的人,看起来象个无赖小混混,武功却又那么好,听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能感觉出来他的头脑亦象是很好的样子。

裴依依左思右想了好一会,确定自己想要再见宁小风是想劝告他不要浪费了一身好本事,应当奋发向上做出一番事业来。这样一想,简直连她都要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好心来了,只是她却没有去想似乎之前自己从未发过这样的善心。她一边走路一边出神,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身后有一双仇恨的眼睛正离她越来越近。等她反应过来不对的时候,两颗流星锤已经一前一后带着致命的杀气向她袭来。

裴依依听见脑后传来风声,只来得及扭头,下一刻却被人提住腰带往上一拎,等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小巷旁边的屋顶上,身边站着一人居然是宁小风。裴依依见是他,又惊又喜,宁小风却没有看她,而是低头向着屋顶下说道:“凶手不可能是裴依依,你为何还要揪着她不放?”

裴依依闻言也朝屋顶下面看去,却见秦永瑞仍旧是一脸仇恨的表情望着自己,说道:“她能舞得动那大枪,暗算我兄长的一定是她!”宁小风却摇头道:“她若是能将那杆枪掷出那种距离和速度,又怎会连我的千斤坠都承受不住?”

秦永瑞闻言一愣,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终于转身离去了。宁小风见他终于肯走,不禁吁了一口气。他此刻有伤在身,之前又与裴依依战了一场,耗费了不少力气,如果秦永瑞坚持要动手,他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偏偏裴依依并不领他的情,见秦永瑞走了,便朝宁小风喝问道:“谁让你把他放走的?我方才差点被他杀死,这样就让他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宁小风不料自己好心没好报,还被她反咬一口,气得直接往前跨了一步,跳下屋顶,落地后回身说道:“那你自己去追他吧。我不管了!”

第六卷 西风 第五十八章 飞花心事,残柳眉梢

裴依依不料宁小风说走就走,不禁又发起大小姐脾气来,指着宁小风说道:“你给我站住!”宁小风置若罔闻,反倒加紧了脚下的步伐,完全是一副不买她帐的架势。裴依依气得连连跺脚,却只见宁小风自顾自地越走越远,倒是别人屋顶上的瓦片被她踏碎了不少。

裴依依脚下那户人家听见屋瓦上的动静,连忙探出头来看,一见裴依依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唬得立即把头缩了回去,“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裴依依还从未遇到象今天这样人人都躲着她、简直当她是瘟神一般的事情,越想越气,眼见宁小风已经走得快要看不见的,却又顾不得再生闷气,连忙跃下房屋顶追了过去。

宁小风倒没有想到这个坏脾气的大小姐居然还真的追了过来,他此时已经走到大街上,又不便施展轻功甩开她,只得闷头疾走,只求快快混入人群中消失不见。裴依依倒也不笨,见自己和宁小风已被人潮隔开好一段距离,宁小风的乞丐服已经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就快要看不见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用全身力气喊道:“前面那个乞丐偷了我的钱包,大家帮我抓祝蝴!”

周围人一见是个娇俏明媚的女子在喊抓贼,顿时有不少人想要在美人面前表现一把自己的英勇,霎时间宁小风便陷入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况,四周伸出无数的手想要拽祝蝴这个“偷美人钱包的贼”。无奈,宁小风只得在心里连着骂了好几句“臭丫头”,一个旱地拔葱从人群中高高跃起,又在旁边一家酒楼突出的屋檐上一借力,立时便窜出去好几丈远。

底下却有人喊道:“这贼还会功夫!”裴依依见势头不对,娇叱一声,也从人群中跃了起来,学着宁小风在路旁伸出的屋檐上借力,追着宁小风而去,轻功居然也很不错。底下的人群不禁看傻了眼,想不到这娇滴滴的大姑娘居然也会飞檐走壁。

宁小风身上有伤,功夫打了不少折扣,逃了半天仍旧没有摆脱裴依依的追踪,最后实在给她逼得没办法,只得在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了下来,回身摆出他所能想到的最凶恶的样子,对着面露得色朝他走来的裴依依说道:“再跟着我,信不信我非礼你?”

裴依依闻言非但没有被吓退,反倒几步抢到宁小风身前,差点没撞上他的鼻子,倒把宁小风吓了一跳。裴依依在他身前昂起头来,那样子活象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伸出一只纤纤玉指戳着宁小风那还算不上厚实的胸膛,道:“你敢?”

宁小风咽了口口水,避开裴依依的目光往下看去,忽地喃喃道:“有点小……”

“什么?”裴依依不知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蓦地脸上飞红,那只戳在宁小风胸口的手立刻就变成了巴掌,朝宁小风脸上掴去,口中娇叱道:“淫贼!”

宁小风见她的“玉爪”来势汹汹,吓得一缩脖子,往后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落地时忍不祝旱道:“知道我是淫贼还非跟着我,师父说的对,女人的脑子果然有毛病。”

裴依依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仍旧不肯就此罢休,两人于是又追追逃逃,一直闹到天都快黑了,两人也都累得气喘吁吁。宁小风见到前面一家妓院的时候,眼睛一亮,径直朝那里奔了过去,到妓院门口的时候却停了下来,大咧咧地转过身来看着裴依依。裴依依见他忽然停下,连忙赶了上来,说话却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问道:“你……不跑了?”

宁小风点点头,嘻嘻笑道:“我不用跑了。”裴依依闻言一振,这才发觉他们站着的是什么地方,顿时面红耳赤,咬了咬下唇说道:“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宁小风闻言眉毛一剔,说道:“你说男人来这种地方,还能做什么?”裴依依的脸更加红了起来,差点掉头就走,只是想起宁小风诡计多端,眼珠子一转,却又说道:“我不信他们会接待你这个乞丐。”

宁小风闻言一哂,这时那妓院中果真走出来两个形容艳丽的女子,一见宁小风却是惊喜交集,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拉住宁小风,口中笑道:“宁少爷好久不来,倒教我们姐妹想念得紧!”宁小风左拥右抱,一副好不快活的模样,说道:“我这不是来了么?”同那两个女子走了几步,又回身朝裴依依笑道:“我就不奉陪了,你请自便吧。”

裴依依恨不得一巴掌打掉宁小风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偏偏宁小风身边的两个女子还看着她说道:“难怪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原来是有了新的相好了。”裴依依听她们竟将自己看作同她们一样的人,又羞又气,一顿足便跑开了。

宁小风搂着两个女子,看着裴依依跑远,隐约还瞧见她眼角有泪光闪现,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不自在,搂着两个女子的手也不禁放了下来。旁边的两个女子觑着他若有所失的神情,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的一个低声道:“白舵主在议事厅恭候长老您过去呢。”

宁小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自往妓院里边去了。原来这里明为妓院,暗中却是丐帮扬州分舵所在地,那两个帮助宁小风摆脱裴依依的女子都是白辰巳的手下。宁小风年少有为,长得也实在不算难看,又是独身,丐帮中的女弟子倾慕他的不在少数,这两个女子也在他的仰慕者之列。见到宁小风与裴依依两人纠缠,这两个女子却是旁观者清,已经瞧出了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那点情愫,心中不免叹息。

宁小风却不知自己心中那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闷头来到议事厅,白辰巳一见他立即迎了上来,说道:“派去盯着大夫和药房的兄弟有消息了。”

宁小风闻言一振,立即将裴依依的事情抛到了一边,听完白辰巳汇报的情形之后,想了想,却对守候在一旁的阿全说道:“阿全,你去‘福升客栈’请郭大侠和同他一起的了空大师过来一趟。”阿全答应了一声去了。

过了不多时,上官彦和了空便一前一后地跟着阿全进来了。头一次来到丐帮的扬州分舵,上官彦还不觉什么,了空的脸上却是一副极不自在的神情。和尚进妓院,也算得一件奇闻了。宁小风倒没想到这茬,见到了空的样子不觉好笑。

几人简单地见过礼之后,便立刻转入正题。原来宁小风那日遇到那假道士的时候,除了用霹雳弹逃命之外,还趁隙在他身上加了点料,用上了他的独门秘药“痒痒粉”。这“痒痒粉”是用一种君山上的小虫子研碎后制成,本身并无毒性,却会使沾上的人半日到一日后奇痒难当,周身生出花生米大小的红斑和硬块来,而且用寻常治疗痒症的法子都不管用,必得用那虫子洞穴附近的一种草药熬成汤之后外敷加内用方能止痒。所以宁小风这几日就派丐帮的弟子守在扬州附近所有的医馆和药房周围,看看有没有人前来看痒症,或者是有大夫、尤其是名医出诊的。

经过几天的守候之后,果然有人在扬州治疗皮肤病症的名医冯世卿那里发现了蛛丝马迹。有一个客人已经连续两天在冯大夫的医馆进出,据假扮病人去医馆看病的丐帮兄弟说,这位客人已经连着换了好几副方子,家里的病人仍旧不见好,冯大夫又以馆里目前病人太多为由拒绝出诊。到了第三天,宁小风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冯大夫替那病人看过患处之后,也犯了难。他行医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痒症,问那病人去过哪些地方好查查病源,那病人偏又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冯大夫唯恐这病医坏了反倒砸了自己多年的金字招牌,也不敢胡乱开方子,可是那病人出手又很豪阔,单是订金就付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一看就是个极有来头的人物,冯大夫也不敢得罪,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宁小风说到这里,不禁面有得色。他这“痒痒粉”是他自小在君山上到处乱钻的成果,当初让自己大吃苦头,深知厉害,想来那道士此刻定是片刻不得安宁,也算替玉虚道长和他自己讨回些许便宜了。有人或许会对他这样算不得光明正大的手段不以为然,不过对宁小风来说,硬来不行就想其他法子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眼见了空脸上果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象是想要说些什么,宁小风忙道:“丐帮的兄弟已经打探到了那个病人的落脚处,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吧,不然怕又有什么变故。”

了空知道宁小风说的的确是实情,只得点了点头,其他话只能以后再说了。那病人如果真是宁小风当日碰到的假道士,那就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对手了。众人都不敢大意,商议了一下,决定由武功最高的了空和上官彦打头阵,宁小风和白辰巳掠阵接应。

不多时几人商议停当,宁小风招来派去盯梢的丐帮弟子带路,一行数人便趁着夜色展开轻功,一起朝那道士落脚的地方疾行而去。

第六卷 西风 第五十九章 为多情揽下风流祸

那假道士落脚的地方居然还真是个道观,而且还是个相当有名的道观,当地人都唤作“琼花观”的。

琼花观古称“后土祠”、“后土庙”,建于汉元延二年,唐时增修,名“唐昌观”,宋徽宗赐“蕃厘观”额,遂易名“蕃厘观”。相传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洁白可爱,天姿国色,时人有诗云:“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天下无双独此花”。欧阳修守郡时,还曾于花旁建“无双亭”。此观因琼花而得名,所以俗称“琼花观”。观中有门前牌坊、三清殿、弥罗宝阁、文昌祠、深仁祠和无双亭等建筑,规模宏大,景色优美。后来还有某任扬州知府吴秀在观里建了玉皇阁,阁高三层,高大壮丽,登阁可以俯视全城,又有人称 “此花只应扬州有”的琼花可观,因此每日里前来游览观光的人不在少数。

晚上的道观没有了白日熙来攘往的喧嚣,显得分外的安静。上官彦等人来到琼花观的时候,观门已经关上了,守在门口的丐帮弟子一见到宁小风和白辰巳,连忙从暗处走出来参见两人。宁小风点点头,让除了白辰巳领着丐帮弟子在门外接应,自己和上官彦、了空各显神通,悄无声息地进到了琼花观中。

三人落地后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觉观门至三清殿大殿的正中是一条甬道,甬道东西侧都是两层楼结构的廊房,根据盯梢的丐帮弟子所言,那假道士住的正是西侧靠观门这边的第四间厢房。

此时观里的人似乎都已经歇息了,月光透过甬道中的那棵老榆树,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却是极好的掩护。上官彦和了空便让宁小风留在这树影里望风,两人便一左一右地摸到了假道士的厢房门前,对视一眼,猛地踢破房门一齐闯了进去。

房间里空空如也。正中的八仙桌上居然还放着一封留书,封皮上写着“下药人亲启”五个字,象是早已料到他们要来。上官彦和了空不由得面面相觑,只得回身又把宁小风叫了进来。宁小风见着桌子上那封信的时候,也愣了愣,随即却从怀里掏出一根银针来,在信上仔细地探了探方才动手去撕那封口,只抽出里面的字条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

上官彦和了空见他变了脸色,都等着他的下文,不料宁小风脸上兀自阴晴不定了好一会,仿佛在犹豫什么,却又一言不发。剩下两人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都猜到必定是那封信有古怪。宁小风犹豫了一会,终于将那信收起揣在怀里,跟着便往外走去。

上官彦和了空终于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一闪身双双拦在了宁小风面前,还是上官彦开口问道:“小风要去哪里?”宁小风咬咬牙,说道:“救人。别的不要问了,我不能说。”

上官彦和了空对望一眼,居然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宁小风。宁小风大惊失色,连忙挣动道:“我真的要去救人,不然就麻烦了。”

上官彦摇摇头,说道:“就你现在的样子,别说救人,只怕连自己都要搭在里头了。” 了空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宁小风见状一呆,随即又皱眉道:“不去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说罢又挣动起来。

上官彦和了空却不管他的话,各自伸出一只手来抵在他背心,竟将自身的真气送到他体内。宁小风立即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却是一愣,随即心中却是一热。他与这两人相识的日子其实不过数日,对方居然就不惜耗费自己的真力来替他疗伤。他知道运功的时候必须平心静气,连忙收敛心神。他也是高手,一敛心神,很快便进入了无物无我的境界。

功行几周天之后,宁小风再度睁开眼睛时已是神采奕奕,一扫先前的病态,反观上官彦和了空的额头都冒出了细汗,略略显出疲态。宁小风心中感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冲两人一抱拳,说道:“小风若是有命回来,必定不忘今日之事!”

上官彦和了空闻言却都是一笑,也不再说话,只对宁小风点了点头。宁小风也就不再多话,转身便跨出门去了,留下上官彦和了空两人在厢房中各自调息不提。

宁小风依旧顺原路来到琼花观外,提气跃过院墙的时候只觉身轻如燕,功力竟似比受伤前还略有进益,心中对上官彦和了空更是感激。宁小风出来之后见到仍旧守在观外的丐帮众人,便交待他们替还在观中调息的两人护法,随后再也不敢耽搁,按着字条上的指示匆匆得往南而去,丐帮弟子见他走得甚急,也不敢多问。

那字条上其实只写了一句话,“自己一人拿解药来换裴依依的命”,下面画了一副简易的地图指示交换地点。

算起来宁小风和裴依依认识还不到一天,他和他身边的人与裴家也素无交情,对方的实力又是那样高深莫测,这极有可能就是一个可怕的陷阱。江湖险恶,自保为上,是所有刀头舔血的人的共识,他即便不跑这一趟,别人也不能责怪他什么。就算裴依依真的遭到什么不测,冤有头,债有主,裴家要报仇也自当去找那假道士,这笔帐也算不到他宁小风头上。

偏偏他就是没有办法不去。

也许是为了道义,也许是顾虑以后丐帮和裴家的关系,又或许仅仅是为了心头那一点似有若无的感觉,总之他就是知道自己非去不可。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不走这一趟,以后一定会不停地后悔。对方是不是早已瞧破了他的心思,所以才会拿裴依依作赌注?

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无关的人看得比较清楚?

想到这里,宁小风的心有些乱了,可是他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现在绝对不是可以心乱的时候,他告诫自己,这时字条上所说的茅屋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天上的月亮也已被几片飘过来的乌云遮住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茅屋里一点摇曳的火光在闪耀。在那里面等这他的,究竟是死亡,还是爱情?

宁小风深吸了口气,走上前推开了茅屋的门,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了裴依依。

他没有想到裴依依安静不动的时候是这样子的。长而微翘的睫毛在她的脸颊上投下了阴影,有种难得的温柔的感觉;她的呼吸轻柔匀细,仿佛睡得很香甜。事实上宁小风一眼就看出她是昏过去了。

裴依依当然不是自己昏过去的。打昏她的人就站在她身后,仍旧是白面长须一身道袍,却没有了上回的仙风道骨,而是一脸极力忍耐和愠怒的神情,时不时地还动手在身上各处抓几下。宁小风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心里却是乐不可支。也许是他的开心表现得太过明显,那道士看着他的时候是一副很明显的想要杀人的神情。宁小风知道眼下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又要从他手中救人,连忙收住笑意,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来。

那道士抓挠了半天,见宁小风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怒道:“到底有没有解药!”说着将手放在了裴依依的头顶上,作势就要往下拍。“慢着!解药我带来了。”宁小风见那道士发狠,连忙伸手往怀中摸去,随即掏出一只小瓷瓶来。他将瓷瓶的塞子拔去,从里边倒出一黑一红两颗药丸来,想了想,又将那红丸放了回去,只把那黑丸抛给那道士,说道:“这颗内服。”

那道士伸手接住黑丸,看着宁小风,却并未将裴依依头上的那掌撤下去,说道:“这药若是有假,这女子立即没命。”宁小风道:“如假包换。”那道士这才放了心,仰头将那药丸吞了下去,过不一会,果觉身上的奇痒之感大减。他这几日被宁小风下的这怪药折腾得寝食难安,此时终于解脱,正待要将裴依依和宁小风一齐杀掉来泄忿,宁小风见他目中凶光毕露,知道不妙,忙道:“方才给你的只是解药的一半,只能解你一时之痒,另外还有一颗外敷用的药丸在我手里,只有将两丸并用才能真正去除这痒症。你要是敢动手伤人,我就立即将这药丸毁去,让你痒一辈子!”

那道士闻言不禁一呆,果觉身上又渐渐地开始痒了起来。他心中恨不能把宁小风大卸八块,脸上却丝毫不带出来,反倒慢慢将手掌从裴依依头顶撤了下来,口中说道:“你把另一半解药给我,我自然不难为你们。”

宁小风心道,“我信你才有鬼了!”脸上却也是笑嘻嘻的,说道:“你这样的高手自然不会骗人,不过……”他眼珠子转了转,却又指着裴依依说道:“我进来以后她就一直这样,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妥,必须要先确认她无事才能把解药交给你。”

那道士心中暗骂宁小风狡猾,无奈只得一掌拍醒裴依依。裴依依醒来之后却是一脸茫然,敢情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直到看见宁小风方才叫道:“是你!”先还是一副欢喜的神情,随后却又变作了一副怒容,竟一跃而起,向着宁小风飞扑而去,十指蜷曲如勾,摆出的却是裴家另外一门有名的功夫“飞凤爪”的架势,口中喊道:“淫贼,纳命来!”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章 孰溅西风碧血痕

宁小风不料裴依依醒来之后竟是这样的反应,也不知是否那道士对她用了什么手段,眼见她来势汹汹,一时倒不好应付,待要出手相迎又怕力道拿捏不好打伤了她,正想着用“浮光掠影”身法避开她的时候,却听已经扑到近前的裴依依低声道:“冲出去!”。宁小风恍然大悟,心下暗赞,微一侧身,同时拉住裴依依伸出来的手,脚下一用力,两人便双双抢出门去。

那道士被裴依依意想不到的举止弄得一怔,一时竟忘了阻拦,后来见到两人冲出门去方才反应过来,知道中计,脸色一沉,也并不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却已经身如鬼魅地从屋中追了出来,顷刻间已经来到两人的身后。

宁小风没料到这道士的武功竟然高到这种地步,眼见那道士伸出手来抓稍微落在后面裴依依,连忙提了一口气,施展开“浮光掠影”身法,硬生生又将道士和己方的距离拉开了少许。如果只有他自己,说不定真就能仗着这高妙的轻功逃走,但是此刻他的手里还拉着裴依依,速度不免就打了折扣。

怎么办?宁小风一边拉着裴依依狂奔,一边飞快地开动脑子,身边的裴依依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差点被那道士伸出来的手抓到。宁小风知道这样下去她支撑不了多久,一咬牙硬生生地顿足停了下来,裴依依不料他突然止步,一时收势不住,竟越过他继续往前冲去。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宁小风,却见他对着自己一笑,忽地往前又跨了一步站定,用力将她往前掼出,随即松开了两人原本紧紧牵着的手。裴依依大惊,正要稳住自己的身形,却听见宁小风一声断喝道:“走!”

裴依依被宁小风这一掼之力送出几丈远,落地的时候脚下一软却跪倒在了地上,她顾不得被磨破的膝盖,赶忙再度回头去看宁小风,却见他高举一物挡在了自己和那可怕的道士之间,背对着她说道:“去琼花观找郭彦超和了空,让他们立刻赶来!”裴依依想不到他竟舍命来救自己,眼眶一热就要涌上泪来,却又听见宁小风大吼道:“还不快去?你这个笨女人,真想看我死在这里啊?!”

裴依依听见他这句,泪如泉涌,一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宁小风听见身后裴依依飞奔离去的声音,心下稍安,却又忍不住想道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果然会看相,说我这辈子命犯桃花,这回小风真的要为女人送掉小命了,露出一丝苦笑看着那道士慢慢地逼了上来。

却说裴依依情急之下施展轻功,竟比平时快了倍余。她平日里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生活,现在却跑得汗流浃背鬓发散乱,连膝盖也被磨破了正在往外渗血,可说从未如此狼狈过,但是她却完全没有去想她自己的状况。此时她的眼里心里已经全都被宁小风的那个背影占满了,她脑中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宁小风绝不能死!”就算他以后还是常常会气自己,甚至骂自己是笨女人,她也要他活下来。

人跟人的感情,有时候也真是奇妙得很。有的人相对到老地过了一辈子,仍旧如同陌生人一般,而有的人只不过相处了一段很短的时日,却已经可以为了对方去拼命。只不过这样的感情,通常也是拿命换回来的就是了。

就在裴依依跑得简直快要断气的时候,宁小风也觉得自己离断气实在不远了。他抓在手里的自然就是那另一半的解药,那道士就站在他身前几尺的地方,阴沉沉地注视着他和他手里的药瓶。宁小风又笑了笑,还扬了扬手里的药瓶,说道:“我猜你现在肯定很想把我大卸八块,说不定还在想从哪里开始割合适。”

那道士一眼看穿他想要拖延时间的意图,却不上当,沉声道:“废话少说,快把解药给我!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宁小风眼珠子一转,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道士目中寒光一闪,说道:“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宁小风闻言却一哂道:“你当我是吓大的?我可以保证,要是我死了,这瓶药也绝对不会留下。”

那道士眼见局面又僵住,知道宁小风是想等救兵来,冷然道:“你以为你的那两个朋友必定会赶来救你?”宁小风点点头,淡淡道:“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们也一定会来的。”

那道士闻言也是一哂,说道:“恐怕他们是来不了了。你的小情人去找他们,也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宁小风听得心中一惊,脸上却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我这两个朋友本事可大得很,咱们走着瞧。”脑中却又飞快地转动起来,思索着脱身之计。

裴依依赶到琼花观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真的赶到门前的那一刻,她原本因为望见观门而激动起来的心立即凉了一半;而当她推开虚掩着的观门走进琼花观的时候,她的心却如同掉到了冰窖里一般,直接凉透了。

满地的鲜血。

鲜血中偶尔还夹杂着属于人的残肢断臂。若是在平时,裴依依一见到这种恶心的情景必定早已掉头飞奔而去,可是今天她却努力忍耐着那刺鼻的血腥味和胃中不停翻涌上来的想要呕吐的感觉,在这一地的鲜血中小心翼翼地择路前行,一边还留意着四周的状况。为了宁小风的命,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把它找出来。

裴依依很快就留意到了西侧靠观门这边的第四间厢房。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只有这个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她甚至觉得门后面有含义不明的几道视线正在窥伺着自己。裴依依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以免自己抖得太厉害、丢了关中裴家的脸。她忍不住又想起自己遗落在扬州府衙的那杆如意金枪,此时若是有那一枪在手,她的胆气说不定就会更壮些。

就在裴依依终于鼓足勇气走到厢房门前,准备象她上回闯进扬州府衙的时候那样、威风八面地现身的时候,房门却自己开了。

裴依依唬得往后一跳,瞪大眼睛看着里面走出一个和尚来。她认出这和尚正是她在扬州府衙见过、和宁小风一道的,顿时将方才的害怕都抛去了脑后,上前就扯祝蝴的衣袖问道:“你是不是了空?”

了空也被裴依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连点头道:“贫僧法号正是了空。”一边努力地想把衣袖从裴依依手中拽出来。这时了空身后去又走出一个俊逸非凡的青年来,见到这副景象原本皱着的眉头却不禁一松。

裴依依一看这青年也是自己见过的,依稀还记得别人叫他“郭兄”,估计这就是郭彦超,连忙放开了空的衣袖,对那青年说道:“你是郭彦超吧?”见对方点头,这才略略放了心,一想起宁小风生死未卜,却又着急起来,向着那两人说道:“快点去救宁小风!不然,他……他就……”后面的话却死活也不肯往下说了。

上官彦和了空一见裴依依这神情,都是一惊,一齐问道:“他现在在哪里?”裴依依忙道:“我带你们去。”上官彦和了空对望一眼,脸上却都有犹豫之色,裴依依只道他们不肯去,心里发急忍不住怒道:“你们不敢去吗?胆小鬼!”

“这位姑娘错怪郭少侠和了空大师了。”上官彦和了空正待要说明,身后却突然传来这么一声。裴依依闻声看去,却见一个老叫花子浑身是血地倚在那厢房门口,背上依稀也和宁小风一样背了几只麻袋,在他身后还有一些人在痛苦地呻吟。

原来宁小风走后不久,便有一批黑巾蒙面的杀手来到了琼花观外。白辰巳和丐帮弟子抵挡不住,非死即伤。还是在观内运功调息的上官彦和了空听到门外的厮杀声之后赶忙出来,一番血战之后将那些黑巾杀手击退,丐帮众人这才留得几条性命。

裴依依闯入观来之后,了空和上官彦认出她就是那日在扬州府衙和宁小风交手的女子,猜到她此时前来很可能与宁小风有关,便开门相迎,一问之下果然宁小风已经遇险,正待要去解宁小风之围,却又担心身后都已经受伤的丐帮众人,万一那些黑巾杀手杀个回马枪,只怕他们就要抵挡不住,丢了性命。

白辰巳却已在厢房中将三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上官彦和了空犹豫,知道是顾虑丐帮众人。宁小风是丐帮八袋长老,而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对宁小风已经颇有好感,而且这次宁小风的朋友对他还有了救命之恩,于公于私,他都不愿再拖累上官彦和了空、以至令宁小风遭到不测了,便开口说道:“我身上的伤已无大妨碍,也已经召唤附近的丐帮弟子赶来驰援。稍后我还会用丐帮的召蛇之术布下蛇阵防御,方才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没有来得及布阵。这阵势一旦布下,就算那些杀手去而复返,抵挡他们个把时辰也没有问题。你们尽管去搭救宁小长老脱困,我就先替丐帮谢过两位的大恩大德了。”说着就要给上官彦和了空下跪,唬得他们两个忙伸手将白辰巳扶住,口中连道“不敢当”。

白辰巳既然这么说,上官彦和了空也总算是放了心,连忙请裴依依带路。裴依依早已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他们终于肯走,正要施展轻功,却听他两人齐道一声“得罪”,竟一左一右挟起她来,上官彦温和道:“有劳姑娘指路。”紧要关头裴依依也顾不得男女有别,连忙说出去那茅屋的方向,跟着便只觉身体一轻,便见两旁景物疾退如飞,被上官彦和了空一齐带着朝宁小风遇险之处而去。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一章 一点相思几时绝

上官彦和了空救人心切,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使出了看家本领:一个用的武当绝技 “梯云纵”身法,一个施展少林绝学“凌空渡虚”步法,被他们挟着的裴依依只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脚不沾地地前行,比她来时也不知快了多少倍。

饶是这样,等到三人望见那座茅屋,也已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上官彦和了空刚刚恶战过一场,之前还给宁小风输过内力,又挟着裴依依奔行了这许久,脸上却都丝毫不见疲色。裴依依多少也是识货的,见他们竟有如此耐力,不免暗自惊讶,心中却不禁又为宁小风有此强助而欢喜起来。

裴依依的欢喜神情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当她看见她最后和宁小风分手的地方的情形时,她的笑容就变作了极度惊惶的表情。

没有人。

只有两个大坑。

也许应该说是巨坑更为确切。坑边的草木一律由内向外地倒伏着,远远看去,象是地上突然开出了两朵巨大的并蒂莲。

这是不是宁小风用自己的生命催开的死亡之花?

裴依依忽然跪倒在地,放声痛哭。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眼前正是威力巨大的火药爆炸过后的现场。上官彦和了空脸上亦有惊痛之色,但却没有和裴依依一样立时崩溃,而是运足目力和耳力,在四周细细地搜寻起来,希望能发现宁小风生还的线索。

然而他们找了半天,连块宁小风身上的破布都没找着,两人对望一眼,竟不知是喜是忧,只得又回到爆炸现场来。裴依依见他们一无所获,哭得越发厉害起来,上官彦和了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却听见脚底下传来微弱的一声:“我在这里。”

裴依依哭得伤心,一时没有听见,上官彦和了空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虽然细微,两人却都已经听出那是宁小风的声音,大喜过望,连忙循着声音的来源找去。裴依依这时也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由得止住了哭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凝神细听了片刻,对准脚下的某处动手挖起泥土来。

只挖了一小会,宁小风的乞丐服便露出了一角,裴依依见状惊喜万分,连忙也蹲下身来帮着上官彦和了空继续清理浮土。约莫过了盏茶功夫,宁小风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露了出来,却见他灰头土脸地半坐在一个深坑里,尚且是一副被震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模样。裴依依一见他却不由得激动了起来,一伸手便将他从坑里拉了起来,紧接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宁小风被她的哭声吓了一跳,甩了甩脑袋,眼神开始变得清醒了起来,见裴依依拉着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上官彦和了空在旁边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冲他们翻了个白眼,却对裴依依说道:“我又没死,你就不要哭了。不然我没被火药炸死,也要被你吵死了。”

裴依依见宁小风仍旧是如此不解风情,心中气恼,方才担心他的一腔柔情便立时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作势就要往他身上打去。上官彦见状连忙拦住,口中笑道:“小风不会说话,裴姑娘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身上也不知道被炸伤了没有,眼下怕是经不起姑娘的打了,裴姑娘就饶了他这回吧。”裴依依原也没想真打,见上官彦开口,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脸上却仍是余怒未消。

宁小风见她这样,又想起她之前拼命奔走为自己去搬救兵的事,也觉自己有些过分,便讪讪道:“我没拿你当外人,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了。还请你……不要见怪。”脸上居然难得地有了发烧的感觉,所幸此时是满脸的尘土,其他人也看不出来。裴依依见他居然还肯跟自己道歉,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又说没拿自己当外人看,心里却是一甜,她本是率性女子,脸上立时就转嗔为喜,露出一丝浅笑来。宁小风见状却暗想道:“乖乖,难怪师父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宁小风正自嗟呀慨叹女人善变的时候,却又听裴依依问道:“那道士哪里去了?”宁小风闻言摇了摇头,却道:“他与我对峙半日,见抢不到我手中的瓷瓶,便想动手杀人抢药。我见势头不对,想着死也要拉他作个垫背,就连用了两颗霹雳堂大威力的火药。本来以为这次铁定玩完,没想到却一脚踩到了这个坑里,居然给我捡回了一条命,真是命大。不过那火药一炸开,我就给震晕了过去,那道士后来怎样,我可就不知道了。”

宁小风轻描淡写地说着当时的情形,另外三人却听得直冒冷汗,都觉得宁小风真是胆大包天,倘若不是恰好地上有这么个大坑,只怕他早已被炸得七零八落。

宁小风不知其他人心中所想,脸上仍旧是一副轻松的神情,环顾四周却讶然道:“好象也没有那道士的尸体?”随即又皱眉道:“这么炸都炸不死他,这人简直是个妖怪。”忽地又朝空中嗅了嗅,说道:“有血腥味!”说罢便径自寻去。其余三人怕他有失,连忙跟上。

只见宁小风象条猎犬一样循着空气中的气味前行,慢慢地寻进了草地旁边的小树林,又走了好一会终于停了下来,蹲下身去伸出手指蘸了蘸,又将指头放到鼻尖嗅了嗅,断然道:“这血还很新鲜,一定是那道士留下来的。”说着又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行去。

上官彦见状连忙追上他问道:“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实在不行不要勉强。”宁小风闻言笑了笑,说道:“没事。眼下追上这道士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这时了空也赶了上来,听到两人的对话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来,递给宁小风说道:“这是少林大还丹,治内伤极好的,你赶紧服下吧。”

宁小风不禁一愣,要知道大还丹可是少林疗伤的圣品,所需药材都得之不易,武林中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就连少林弟子也很少能够用到,此时了空却将这很可能是留着给自己救命的宝贝给了他,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了空见他犹豫不决,迟迟不接,索性将那玉瓶塞到了他手里,口中却催促道:“你不是说寻那道士要紧吗?赶紧把这吃了吧,眼下除了你也没人能找得到他了。”上官彦亦在一旁点头。

宁小风只得伸手将那玉瓶接了过来,又从里边倒出一颗淡绿色的药丸来,还散发着淡淡清香。他又看了看了空,见后者对他微笑点头,一咬牙,将那药丸吞了下去,了空又伸出手来助他运功将大还丹在体内化开。过了一会,宁小风果觉胸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精神也不禁为之一振,冲着了空感激地一笑,领头又循着那道士留下的血迹寻去。

此时天边已经开始现出曙光来,地上的血迹也就越来越好找了,四个人的步伐渐渐加快,虽然都已经忙活了一整夜,但是此时想到或许能就此揪出那道士的老巢,心里都很兴奋,几个都是年轻人,一兴奋起来也就不知道害怕了。那地上的血迹却是渐渐变密了,由一开始的每隔几十丈到后来的每隔十几丈甚至几丈就能发现一滩新的血迹,而且留下的血液也越来越新鲜,显是那道士的速度越来越慢,这说明他的确受了伤,而且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拉长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宁小风就领着其余的三人,在天快亮的时候却发觉已经快要进城,抬头一看城墙上面也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似乎是那道士在沿着城墙一路往上。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攀上这滑不丢手的石头城墙,上官彦、宁小风和了空三人对望一眼,都是暗自心惊,只有裴依依倒不觉得什么,见他们在城门口停了下来便催促道:“怎的不走了?难道还要等着开城门?真等到那会儿,那道士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三个男子闻言都转过头看着裴依依,却都面有难色,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宁小风开口说道:“进了城以后你就回你落脚的地方去吧,不用再和我们一起去找那道士了。”

裴依依听得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他们是怕自己拖了后腿,脸上不禁又现出一丝怒意来,不过她也见识过那道士的功夫,知道他手段厉害,想想也觉得害怕,只是又不愿意就这样和宁小风分开,正踌躇间,三个男子见她犹豫不决,暗道机不可失,互相看了一眼,一齐拔地而起。

那城墙又高又滑,眼见三人上升之势已竭,宁小风当先甩出一支飞爪勾住墙头,手脚略一使劲便已经灵巧地攀到了城头,而上官彦和了空却连绳索都省了,提起的第一口气快要用尽的时候各自在城墙上一蹬借力,如此反复了几下便双双落在了城头。裴依依在城墙底下看着,只觉两人象是凭空飞上去的一般,先行到达城头的宁小风回身见到这情景,却不禁喝了一声彩道:“好功夫!”上官彦和了空落地后却是相视一笑,觉出对方的武功比起上一次见到对方施展的时候又有了不少长进。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二章 凭阑袖拂杨花雪

上官彦、宁小风和了空到了城头,正待要转身继续循着血迹寻找下去,却听见裴依依在城墙底下大声喊道:“宁小风,今日过后我怎么找你?”

宁小风再迟钝,到此时也明白了裴依依对自己的那点意思,听见她大喊自己的名字,禁不住面上一红,见上官彦和了空又露出那种笑容,更加不好意思,朝城墙下吼道:“等我有命回来再说吧!”说完逃命似的往城墙的另一边跃下,那样子活象后边又有十个八个可怕的道士在追他一般。上官彦和了空看得呵呵直笑,裴依依却在城墙下跺足啐道:“什么有命没命的,乌鸦嘴,呸,呸!”说着说着,一滴眼泪却又顺着颊边滚落下来。

上官彦和了空随后都在城墙另一边落下,却见宁小风早已在城墙脚下等着,脸上却有些焦急之色,上官彦忙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宁小风摇摇头,却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不然等天一亮、这路上的行人一多,这血迹可能就会被踩没,到时可就不好找了。”上官彦和了空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不觉都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三人顺着那血迹一路往城中行去,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抬头看看那个地方的招牌,却是神情各异。

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扬州的教坊“宜春院”。

了空见是教坊,脸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宁小风倒还不觉得什么,转头去看上官彦却见他脸上的神情简直比了空还要古怪,只管看着那“宜春院”的牌子出神。宁小风顾不得这么多,抬腿就想越过宜春院的院墙,不料衣服却被人从后拉住,硬生生地顿住身形,回头一看拉住自己的居然是上官彦。

宁小风莫名其妙地问道:“这里不能进去么?”上官彦摇摇头。宁小风大奇道:“那你为什么拉住我?”上官彦闻言一呆,忽地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言罢一纵身,便进到宜春院里去了,倒教宁小风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了空见上官彦从方才起就有些不对劲,猛地想起之前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小姑娘,猜到上官彦的古怪可能与那日提到的“蝶袖姑娘”有关系,见宁小风仍旧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便说道:“他既这么说,必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就先寻个地方坐着等他出来吧。如果有什么异常的情形再随机应变好了。”宁小风道:“也只好如此了。”两人便自去寻地方坐下不提。

却说上官彦轻轻落在宜春院中,此时时候尚早,教坊里的人多还在房中侍弄,外边却没有见着什么人,上官彦低头只见那血迹断断续续地一路往院中滴去,等到屋前的时候却消失了。

上官彦看得心中一震,正想着要怎么调查这血迹的去向的时候,忽地听见有人惊喜地叫道:“郭公子!”倒把他吓了一跳,抬头却看见是绿珠端了个水盆站在斜对面小楼上冲他打招呼,上官彦见是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索性也就不再小心翼翼地隐藏形迹,也微笑着朝绿珠点了点头。

绿珠见他点头越发欢喜,索性放下水盆下楼来迎他,一边拉着他往楼上去一边说道:“总算是来了,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可是盼得苦了。不过她昨晚上歇得迟,这会子还没起呢,你且在外边先坐会,我替你去叫。”给他上了茶便欢欢喜喜地去叫蝶袖了。上官彦只得硬起头皮来在前厅里坐等。

过了一会,绿珠果然出来了,却是一脸尴尬的神色,脸上还泛着红晕,一见上官彦居然还有些慌乱。上官彦情知有异,联想起那消失在屋前的血迹,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不动声色地说道:“要是蝶袖姑娘不方便见我,我就改日再来吧。今日确实来得不是时候。”他的意思本来是说今天来得太早,听在绿珠耳朵里却成了话里有话,慌忙摆手道:“是时候是时候,公子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只是我家姑娘她……她……”

“你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伶俐?见了人索性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却是蝶袖一边说话一边挑着帘子走了出来。上官彦见是她来了,忙从座上站了起来,定睛看去果觉蝶袖比起上次见面时清瘦了不少,那细腰瞧着越发地不盈一握,精神看起来倒还好,较之以前又更多了一番楚楚动人的风韵,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反倒是蝶袖见了他的样子,自己先笑了,说道:“你怎么也跟绿珠似的,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上官彦闻言也是一笑,说道:“前几日在街上碰到绿珠,说你近来身子骨不大好,今日看来,果真是瘦了不少。你自己也多保重吧。”蝶袖闻言点点头,两人便又无话。绿珠早已悄悄地退了出去。

坐了一会,上官彦问道:“昨夜……你可曾听到院子里有什么动静?”蝶袖端起茶盅来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连眼皮子都没抬,回道:“没有。”

上官彦的眉毛难以觉察地一剔,却点头道:“那就好。昨夜我们追一个嫌犯路过这里,所以就顺道进来看看。”

蝶袖放下茶盅笑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以懒散和怕麻烦闻名的郭大公子也成了衙门里的捕快,居然追贼人追到半夜?”

上官彦见她又打趣自己,倒觉自在了些,便又说道:“你还记得我那位被扬州府衙的捕快带走的朋友吧?”蝶袖讶然道:“同他有关系?”

上官彦点点头,想起身陷囹圄的君如是,不觉一叹道:“我的那位朋友被人指认为杀害知府的嫌犯,被羁押在扬州府衙已有多日了,如果不能在期限内破案,只怕他会遇到凶险。”说着眉宇间流露出在他脸上极难见到的悒色。

蝶袖见状心中一动,她其实对眼前这人朝思暮想、企盼他的到来已久,此时他真的来了,而且又是心情烦闷郁郁寡欢的时候,偏偏她却只能看着他情绪低落,什么也不能做。她一想到自己竟与上官彦无缘至此,胸中便不免升起一股悲凉之气来。

上官彦抬头见蝶袖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他与蝶袖相识已久,见这情形知道蝶袖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甚至猜想蝶袖和他们所追踪的道士有关,只是此时她的神情却教他无法将那怀疑的话问出口。

两人僵持了一会,上官彦暗自叹了口气,正想着再用别的法子探听的时候,蝶袖忽然脸色一变,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这里并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物出现,你还是赶紧到别处寻去吧。”一边说一边冲上官彦使眼色,脸上的神情却很急切。上官彦见状不觉一怔,眼中随即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却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好生将养着,我得空再来看你。”蝶袖口里答应着,亲自送他出去了。

过了一会,蝶袖回到屋里来,却见绿珠站在厅里怔怔地看着自己,蝶袖见状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却不能告诉你,不然便是害了你。”绿珠仍旧是一副怔仲的神情,怯怯地问道:“姐姐不喜欢郭公子了?”蝶袖闻言一呆,有意无意地瞟了内室一眼,说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自去干你的事吧。”

绿珠闻言却激动道:“我不明白!先前姐姐想他想得那样,如今人真的来了,你却不冷不热。还有里屋的那个男人到底是……”

“绿珠!”蝶袖听得面色一变,喝道:“什么时候我的事情也都要跟你交待了?”绿珠被她斥得一愣,随即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奔出门去。蝶袖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透了一口气,这时身后却有人说道:“你的这个小丫头,管得倒还挺宽,替你打点起终身大事来了。”

蝶袖听得脸色又变了变,回身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她年纪小,喜欢瞎凑热闹,不打紧的。”方才说话的那人只披了件长衫,正闲闲地靠在门框上,闻言眉毛一挑,随意地说道:“要是太麻烦还是趁早打发了吧,免得走漏消息,坏了我们的事。”

蝶袖心里一惊,却脸上带着笑说道:“一个小丫头而已,也犯得着紧张成这样?回头闹出事来倒是要费功夫去收拾,她打小跟着我,我的话不敢不听的,我教训她几句自然就不敢到处乱说了。”

倚在门框上那人闻言却不说话,只拿眼睛扫了蝶袖一眼,垂眼笑道:“你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了?这可不象我认识的那个顾蝶袖。” 他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看过去仍旧英俊非常,笑起来的时候更有种让人难以抵挡的魅力,偏偏蝶袖一见到他的笑,却只觉得胆战心惊,而上官彦若是见到了这张脸,必定会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倚在蝶袖闺房的门框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已经离开扬州数日的裴映宣。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三章 多情司马

上官彦出了宜春院,等候在门口宁小风和了空立刻便迎了上来。宁小风觑了觑上官彦的神色,便摇头道:“看来是没戏。果然一遇到女人就没办法了。”

上官彦闻言却嘀咕了一句,“你自己一见到女人,不是也跑得比兔子还快。”了空却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红粉就是骷髅。两位施主果然有慧根……”上官彦和宁小风对望了一眼,齐声道:“这慧根还是留给你自己吧。”言罢两人一左一右,又翻墙进了宜春院。

了空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发了一会呆,方才回过神来,看着宜春院的院墙却又犯了踌躇,眼见四周的人越来越多,不少还对他这个站在教坊门前发呆的和尚投以好奇的眼光,了空咬咬牙,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之后趁人不注意,也一个纵身翻进墙里去了。

了空刚一落地便赶紧找了一丛花木藏身,抬头四顾却见上官彦和宁小风已经摸到了一座小楼上面,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避开底下那来来往往的教坊众人的。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教坊中已经有人走到院子里来练功,了空见状心中却暗暗叫苦,怕被人发现了不好解释,只得尽力把身子缩起来,继续窝在那丛花木后面,只盼着不被人发现,心里着实是哭笑不得。

宁小风此时正用壁虎功贴在小楼的屋顶上聚精会神地倾听屋里的动静,无意间转过头来看见少林寺第一高手的这副样子之后,差点没笑得一头从房顶上栽了下来,上官彦察觉宁小风的异状之后掉头来看,也是忍俊不禁。了空抬头看见他们的笑容,更觉尴尬,恨不能就地挖个洞钻进去,这时却忽见两人面色一紧,猛地都从小楼上一跃而起,翻身后仰落下地来。

了空但见阳光下一道耀眼的剑光匹练似地破屋顶而出,一个人和那剑光合为一体朝宁小风袭去,身后带起起一片铺天盖地的杀气。

“心意剑!”了空见到那剑光的时候神色大变,站起身来一边喊道:“小心!”一边朝宁小风那边赶去,无奈距离太远,已成鞭长莫及之势。

宁小风诡计多端,已经让袭向他那人吃了好几次苦头,又不肯为其所用。那人原有的一点惜才意思已经全都变作了杀意,是下定决心非斩除宁小风不可了。宁小风见那人来势惊人,亦是脸色大变,急忙展开“浮光掠影”身法飞速后退,但是那一剑气势实在太过凌厉,眼见就要躲避不及血溅当场,宁小风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准备拼死一搏,忽地听见半空中“劈啪”一声脆响,一道银光自旁边惊虹般乍现,随即牢牢卷住那道辉煌的剑光,两相僵持不下。

上官彦终于出手了。

他和又再易容成道士模样的裴映宣一照面,两人俱是一愣,随即都明白对方是自己生平罕见之劲敌。裴映宣眼神一沉,手中的长剑光芒暴涨,一股剑气自剑身激荡而起,反朝上官彦手上的的凤尾长鞭卷去,想要绞断他的成名兵刃。上官彦眼角瞥见宁小风已经退到安全距离,手中劲力一卸,凤尾长鞭便如灵蛇一般自裴映宣的剑上滑下,刚好让对方的一轮绞杀落了空。

裴映宣目中也不禁流露出惊讶之色,想不到对方的一条鞭子竟也已经练到了随心而动的境界,此时了空和宁小风都已经围了过来,裴映宣再托大,也知道眼前三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就算他没受伤也未必能够全部拿下,而经过刚才一轮冲杀之后,先前被宁小风的炸药炸伤的地方也开始抽痛起来,恐怕伤口又被挣裂了。想到此处,裴映宣下意识地左右一顾,心中已经开始思索脱身之计。

宁小风一直留意着裴映宣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情,见他的眼神飘忽便喝道:“假道士想溜!”裴映宣见宁小风又要坏自己的事,心中委实恨他到极点,猛一挫身便又人剑合一朝宁小风扑去,誓要将他斩于剑下方解心头之恨。宁小风见状心头一凛,知道凶险,吸了一口气,将“浮光掠影”身法发挥到极至,竟一口气幻出十二尊人形来。

裴映宣正想要将一剑刺入宁小风心脏,见状不觉一愣,手中剑势亦是一滞,这时却又听到一声浑厚的“阿弥陀佛”,却见了空一闪身挡在了宁小风身前,举起手来对着自己就是劈空一掌。

了空这掌看似平庸无奇,甚至连丝风声都没带,仿佛只不过是练得很希荷的劈空掌法,裴映宣却识得厉害,看出那正是有“少林第一掌”之称的“般若禅掌”,知道此掌震力奇强,一旦被正面击中便会立刻丧失战斗能力,当下不敢硬接,反倒顺势往后飞退,饶是这样,依旧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迎头罩来。裴映宣未料到这模样憨厚的和尚掌力竟雄浑至此,悚然一惊,心中的去意却是更盛了。只不过在场的三人可都很有留下他的意思。

裴映宣脚跟还没站稳,便听见脑后风声呼呼,却是上官彦的凤尾长鞭又招呼过来了,匆忙中举剑一格,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上官彦的长鞭上传了过来,险些连手里的长剑都脱手飞了出去,连忙运气一扯,胸前却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身形顿时一慢,宁小风见机不可失,一伸手射出几支飞镖,分袭裴映宣的上中下三路。

裴映宣一剑格开宁小风的飞镖,这时了空的第二掌却又追了过来,裴映宣对了空的般若禅掌颇为忌惮,身后又有上官彦虎视眈眈,只得就地一个翻滚,险险避开了那擦着头皮过去的掌风,头上的发髻却已经被掌风扫中,头发顿时披散下来。

裴映宣自出道以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见他们三打一更是心中恼怒,冷笑道:“原来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这付德行,一个人打不过就以多打少,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了空和上官彦闻言都是一怔,宁小风却道:“你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我们今日也不是来找你切磋武艺的,是要缉拿你归案!”

裴映宣听得眉头一皱,问道:“好几条人命?”宁小风见状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说道:“玉虚道长和秦家堡的人难道不是都遭了你的毒手?还有先前的卓铭坠崖身亡之事,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裴映宣闻言挑眉道:“我什么时候……”忽地看着对面脸色一变,众人见他突然间神色大变,都下意识地朝他对面看了过去,却发觉对面什么也没有,知道中计,转头再看裴映宣已经跃上了小楼,撞开门进去了。众人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面色都是一紧,上官彦的脸色变得尤其厉害――他已经听出那是蝶袖的声音。

下一刻裴映宣冰冷的声音从蝶袖的屋中传了出来,说的是,“如果还想要这女子的命,你们就退到宜春院百米以外。”

宁小风不料他还有这一手,暗道失策,扬声道:“你要还是条汉子,就不要拿女人作挡箭牌。”裴映宣的嗤声却立即从屋里传了出来。宁小风原本也没真指望他会被这种话套住,转头朝上官彦和了空道:“这下没戏唱了。退,还是不退,你们拿主意吧。我不认识被他胁持的女子,不好发表意见。”

上官彦凝神看着裴映宣撞进去的地方,一言不发,手却下意识地将长鞭握得更紧。宁小风觑着他的神色,暗中叹了口气,又去看了空,了空也摇了摇头,那意思大概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形。这时却听见上官彦深吸了口气,说道:“你不要伤害那女子。我这就退到宜春院百米之外。”随即又向了空和宁小风歉然道:“麻烦你们也一起退出去吧。”

了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该如此。”宁小风看了上官彦一眼,仿佛想说什么,又想了想,却爽快道:“既然拿定主意了,那就一起退出去吧。”

裴映宣在蝶袖屋里一个外面看不到的角落里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见那三人果真依言退了出去,不禁松了一口气,回身却见蝶袖神色复杂地看着外面,略一寻思却说道:“看来郭彦超对你还真是不错,竟然肯为了你放弃这个难得的合围机会。”

蝶袖闻言从外面收回目光,却淡淡道:“他对我不过是朋友之情,只可惜我却只能帮着你来骗他。”

裴映宣闻言一耸眉,道:“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可以叫他们进来抓我。眼下我受了伤,凭你的‘九曲梅花针’和‘飞天步法’,你真要反水,我大概也奈何你不得。”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指尖弹着剑锋,眉宇间却是一派镇定自若。

蝶袖见状不禁叹道:“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将你交给他们的,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裴映宣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那你想好了怎么助我脱身没有?”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四章 青衫梦里琵琶

方才裴映宣和上官彦等人一番打斗过后,教坊的庭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原本在院子里练功走动的人早不知躲哪里去了,免遭池鱼之殃。

上官彦、宁小风和了空依前言退出宜春院,却发觉门外早已布满了捕快和衙役。原来宜春院里的人一见有江湖人在院中争斗,便悄悄跑去报了官。孟飞听他们形容,猜到是上官彦等三人在与人打斗,立刻便率了手下众捕快衙役赶来,将宜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一见到果然是那三人从里边退了出来,忙迎了上去,稍加问候之后便问起里面的情形,得知那道士就在里面不禁现出兴奋的神情来。

宁小风看着孟飞走开去交待手下人留心,转过头向着上官彦问道:“那屋子里的是什么人?”上官彦的眼睛仍旧看着宜春院,口中说道:“蝶袖。”了空在一旁却道:“是不是那天街上遇到的小姑娘提到的那位蝶袖?”上官彦点点头。宁小风也听说扬州城里的舞者蝶袖的名字,闻言不觉道:“我听说蝶袖为人很是高傲,想不到却是你的……”他本来想说“相好”,这时上官彦却转过头截口道:“蝶袖是我的朋友。”宁小风微微一愣,看着上官彦脸上的神情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结果还是什么没说出口。

这时宜春院里的人已经都陆续跑到外面来了,有一部分在先前上官彦他们在园子里打斗的时候就已经跑了出来,剩下的那些在听说院里来了一个江洋大盗、还胁持了蝶袖作为人质之后也都慌忙逃了出来,唯恐自己也被那大盗抓去做了人质。霎时间宜春院门口门庭若市,挤满了官兵和乐户,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不禁好奇地来看热闹,越发将那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孟飞见状又连忙指挥手下的衙役遣散人群。

裴映宣和蝶袖在一个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眼见宜春院里的人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地方顿时变得死一般地寂静。裴映宣不禁皱眉道:“看来我今天想走出这里,还真要费点功夫了。”说罢瞟了蝶袖一眼,却见她依旧是面无表情,只说道:“你既然躲来了我这里,我自然会想法子让你全身而退。”

裴映宣眉毛一剔,问道:“你有本事在这成百人的眼皮子底下溜掉?”蝶袖淡淡道:“要溜走的是你,不是我。”

裴映宣闻言怔了怔,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个地方?”蝶袖却又避开他的视线往外面看去。裴映宣默了默,问道:“为了郭彦超?”蝶袖不语。裴映宣略带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忍不祝旱道:“你变了很多。”

“是吗?”蝶袖象是在问裴映宣,又象是在问自己。

“是。”裴映宣点点头,说道:“我所认识的那个顾蝶袖,是青龙门里最冷静也最冷酷的人,而且也是个绝对的高手,连我都忍不住要佩服。可是现在的你……”“现在的我怎么了?”蝶袖闻言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裴映宣仿佛对蝶袖那犀利的眼神视而不见,淡淡说道:“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个沉浸在恋爱中的普通女人罢了。”

蝶袖闻言全身一震,缓缓地垂下眼去。她的眼睛再度抬起来的时候,已经和之前判若两人,稍微有点眼力的都应该看得出来,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精气内敛的武林高手,而不再是那个一舞倾城的舞伎。裴映宣目中闪过一丝赞叹的神色,却道:“现在我开始相信我活着能走出这里了。”

蝶袖没有答话,回身却朝自己的卧房走去。裴映宣不知她有什么打算,又朝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摸上来之后方才跟了过去。进到卧房之后,发现蝶袖竟将自己床上的被褥全都搬了下来,一手掀开床板,裴映宣发觉床板底下竟然还有一层铁板。蝶袖又伸手在床头摸索了一下,那层铁板却“嘎嘎”响着打开了,露出底下的一条密道来。

裴映宣见此情形,却问道:“这密道是通向哪里的?”蝶袖道:“五条街以外的日升当铺。那里面也是我们的人,自会将你领到安全的地方去。”

裴映宣点点头,正要往里钻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回身问道:“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回头他们问起我去哪里了,你岂不是为难?”蝶袖摇摇头,道:“我自有法子应付,你还是赶紧走吧,不用管我。”裴映宣盯着她看了一会,终于说了句“保重”,便钻进那密道消失不见了。

蝶袖目送着裴映宣的身影消失,拨动床头的机关将那铁板合上,又将被褥依原样盖上,回身却见绿珠站在房门口,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蝶袖微微一愣,随即便又恢复原状,问道:“你怎的没有跟着他们跑出去?”

绿珠没有答她的话,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人一起来骗郭公子?”蝶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捏着额角说道:“我们今天能不再说这个了么?”绿珠闻言咬了咬下唇,觑了蝶袖的神情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蝶袖松了口气,说道:“去把你的琵琶取过来吧。”绿珠闻言一愣,这次倒没有再问,回身出去,不一会果真抱着自己平日里唱曲用的琵琶过来了。蝶袖伸手将琵琶接了过来,校了校弦,一边随口说道:“我上一次教你弹琵琶还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吧。”

“三年半了。”绿珠道,“是我第一次登台之后,姐姐说我还有几个地方拿捏得不准,在那之后便没有再亲自教过我了。”蝶袖点点头,说道:“因为自那以后你的琵琶已经越弹越好,已经用不着我来教你了。”

绿珠摇了摇头,说道:“比起姐姐来还差得远了。世人只知道姐姐的舞跳得好,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姐姐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比起专教琵琶的黄教头只怕还强些。”

蝶袖闻言却笑道:“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了。黄师傅那一手琵琶才是真好,我跳舞的时候若是没有他的琵琶伴着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绿珠瞅着蝶袖笑意盈盈的脸,犹豫了几下,还是问道:“外面那些人好像是来抓姐姐刚才放走的那人的。现在那人不见了,要是他们发现了那密道,姐姐又该如何解释呢?”

蝶袖想不到绿珠心思竟然这般细密,闻言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她原本是打算留下来给裴映宣争取逃走时间的。正如裴映宣所言,在组织里,她向来以冷静甚至冷酷著称,必要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来完成任务,她接下的任务成功率之高在整个组织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她虽然是女子,武功也未见得比裴映宣等人来得高,却常常被组织委以更加重要的任务。

裴映宣是组织培养的一枚重要棋子,自己接到的指令是要尽力保全他。她方才对裴映宣说自己有法子应付,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尽快逃走,一旦这条密道被人发现就意味着日升当铺那边也暴露了,那里的也需要时间转移,所以自己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另一方面,在她的内心深处,或许也正如裴映宣所说,仍旧是想着再见郭彦超一面。一旦扬州这两个的据点被放弃,组织很可能把她派往别的地方来避开官府的追踪,真到那时候,想要再见他一面可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蝶袖一边想着,一边手里已经慢慢地拨起了琵琶的丝弦,弹起了一曲《昭君怨》。

这曲子相传是蔡文姬所作的《塞上曲》中的一支。昭君出塞以后生活是否幸福已经无迹可考,但是历来与昭君有关的诗词曲赋大都是凄楚哀怨的。作这曲子的蔡文姬被嫁与匈奴左贤王为妾,生下了二个孩子。十余年后,曹操用金璧赎回了她,又入嫁阳昌同郡董祀。她在得知曹操将赎她回汉时,却陷入了归还是不归的犹疑――一边是大汉,另一边却是她的家庭和已经被她当作另一个故乡的地方。或许蔡文姬正是借着昭君的哀怨在咏叹她那时的犹豫与痛苦,而蝶袖此时心中亦是挣扎,可说是曲为心声,信手奏来便格外动人。

绿珠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仿佛渐渐明白了很多的事情。之前蝶袖的所作所为让她觉得十分陌生,一度几乎怀疑自己眼前的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此时听了蝶袖弹奏的这首《昭君怨》,方才觉得自己认识和熟悉的那个蝶袖又回来了。

绿珠明白,外边围着的人可是一团雾水。宁小风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门里张了张,只见院子里鬼影也不剩一个,只有蝶袖的小楼里传出琵琶声,回过身来忍不住嘀咕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空城计?”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五章 西风一叶乌江渡

众人不知里头什么情形,不敢硬闯,耐着性子听完了一曲《昭君怨》之后,孟飞有限期破案的压力在身,率先按捺不住,说道:“我看这里头有诈,不能再等了。冲进去吧!”众人听了他的话,眼睛却都转去看上官彦。毕竟里面的人同他的关系最密切,所以都想看他的意思。

上官彦方才一直在入神地听着里面传出的琵琶声,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容易回过神来见到众人都望着他,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其实也担心蝶袖会遇到什么麻烦,便说道:“的确不宜再观望了,我先进去看看吧。”

“我跟你一起去!”宁小风和了空异口同声地说道。上官彦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却露出一个这些日子很少见到的温煦的笑容,点了点头。三人略作商量,决定各自选一个地方突破进去,由孟飞和手下人在另外的方位制造声势作掩护。布置妥当之后,上官彦等三人正准备一举冲进去的时候,忽地又听见里边的琵琶锵然数响,把三人都吓了一跳,却是屋里的人又奏起了一曲《十面埋伏》。

这曲子本是根据楚汉两军垓下决战时汉军设下十面埋伏的阵法所写,讲的是汉军打败楚军、迫使楚王项羽自刎的历史故事,激昂处仿佛千军万马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就在眼前,到霸王乌江自刎那段却又低沉凄切慷慨悲歌,深得其中之味。那弹奏琵琶的人的确是个高手,连宁小风这样并不太关心曲艺的人也能听出来这曲子里的肃杀之气,上官彦这样精擅音律的人就更听出了里边时而壮丽辉煌、时而神出鬼没的韵味,可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却变了,居然一改他向来谨慎的作风,率先冲了进去。

宁小风和了空见状都是一惊,连忙也跟着冲了进去,却见上官彦一路不停地直奔小楼上而去,竟是一副完全不顾有没有埋伏的架势,都不觉一愣,对望一眼也都加快步伐,紧跟在上官彦身后的两侧,以免他中了别人的埋伏。

上官彦来到蝶袖屋前的时候,不过略停了一下,便立刻推开门走了进去,后边跟着的宁小风和了空都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也跟着他进到了蝶袖屋里。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手里正抱着琵琶在弹《十面埋伏》――绿珠。

宁小风和了空见到她都是一愣,上官彦却象是早已知道是在这里的是绿珠,也不多话,直接朝绿珠问道:“蝶袖和那道士呢?”

绿珠闻言停下了手,垂头道:“不知道。”

上官彦闻言眉毛一剔,反问道:“是谁要你待在这里弹琵琶的?”绿珠咬着下唇不说话。上官彦直视她的眼睛,问道:“之前那支曲子不是你弹的吧?”

绿珠闻言吃惊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说道:“你竟能听出来……”上官彦心中却是一叹,知道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蝶袖果真不是被人胁持的,反倒在掩护那道士逃走。只是这事如果让孟飞知道了,只怕蝶袖以后就难以在扬州城里立足甚至是露面了。

了空见上官彦沉吟不语,一时还想不透个中缘由,便也跟着发起呆来,宁小风心思敏锐,略一寻思已经明白了上官彦的顾虑,便开口说道:“要不要我们待会向孟捕头说蝶袖姑娘是被人掳走的?”

上官彦听见宁小风的话,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暗道这人果然聪慧过人,一下子便已经瞧破了自己的心思,点点头道:“此事官府若是插手其中就更难办了,也只好如此。你们要是觉得不好说,就说进来的时候没见到她就是了。我会跟孟兄说明的。”了空这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奥秘,不过他和宁小风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蝶袖的确是事实,倒也不算撒谎,便点了点头。

上官彦又转过头来问绿珠道:“他们从哪里走的?整个宜春院都已经被围起来了,他们是从密道走的吧?”绿珠闻言不禁呆了呆,眼睛却下意识地瞟向了蝶袖的卧房。宁小风见她神色,抬脚就想进蝶袖的卧房,绿珠回过神来,急忙叫道:“不要进我家姑娘的闺房!”一边喊挡在了门口。

上官彦和宁小风对望一眼,道了声“得罪”,一左一右游鱼般从绿珠身边钻了过去,进到了蝶袖的卧房里。绿珠眼见阻拦不住,急得连连跺脚。

了空见状叹了口气,走到绿珠身前说道:“小姑娘,我们在找的那个人与几个人的生死相关,也是逼不得已。”绿珠听得一惊,颤声道:“你说那个男人杀过人?”了空严肃地点点头,绿珠缓缓地垂下头来,让开了挡着的房门。了空念了声“阿弥陀佛”,也走了进去。

上官彦和宁小风进到蝶袖房里,四处查看敲打了一会,最终都把视线落到了屋里仅有的那张床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上官彦走上前去将被褥抱了下来,鼻尖却嗅到一股在蝶袖身上闻到过的幽香,有一瞬间的愣神,宁小风却已经伸手把床板掀了起来,露出底下的铁板来。

宁小风伸手推了推那铁板,发觉不动,又四处摸索起来,却半天找不到机关。绿珠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终于开口说道:“我看他们好像在床头动过什么机关。”宁小风依言在床头又鼓捣了一会,果然摸到了那机关,稍用力一扳,那铁板便再度吱嘎作响地打开了,露出一条黑魆魆的密道来。

宁小风一阵兴奋,就想往里跳,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回头一看是上官彦,没等宁小风开口,上官彦便抢先说道:“我下去,你留在这里。”宁小风瞠目道:“为什么?我跟那道士有过节,要留也是了空留下。”上官彦摇摇头,却道:“了空他太老实了,留下不好跟孟飞交待。”

“你什么意思!”宁小风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才回过味来,气得哇哇乱叫,上官彦却已经一笑进了那密道,了空见状,看了宁小风一眼,又看了看那密道,也跟了上去,偏偏经过宁小风的时候还自言自语道:“我不会骗人,还是跟着他去追人吧。”宁小风眼见他晃着那颗大光头钻进密道里,只能哭笑不得。

了空在密道里追上上官彦,那密道修得并不宽敞,两人只能一前一后地在里边走动。他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之后,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走了一阵,发觉前头有了一丝隐隐的光亮,接近出口的时候,两人愈发留神,都屏息倾听外面的动静,以免走出洞口的时候被人伏击。

听了一会,上官彦回身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一探究竟,了空点点头,也以手势示意他会在后面跟上。上官彦点点头,登上洞口的台阶,吸了口气,慢慢地推开了出口的盖板。了空在后面多少有点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动作,见他慢慢将那盖板越顶越高,过了一会已经将上身探出洞去,渐渐地放下心来,准备等上官彦一出去他也跟着上去,这时却忽见上官彦的身体一僵,掀那盖板的手也停住了。了空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上官彦僵了一会,终于还是将板子完全地掀开,走了出去。了空见状连忙跟上,出去之后却发现置身于一间看着象是账房的房间里,屋子里除了他和上官彦还有另外一个人,低头在看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了空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待到看清楚他排在桌上的东西之后,却不觉一震。

那人并排放在桌上的,是三枚铁蒺藜。

铁蒺藜是彼时军队中广泛使用的防御器材,将其撒布在地上可以用来迟滞敌军行动,按照实际用途的不同分为很多种类,如布设在水中的“铁菱角”,联缀于木板上的“地涩”,拦马用的“蹄”,在刺上涂敷毒药的“鬼箭”等,除了用铁铸造外,也可以用竹、木、陶代替。

铁蒺藜本身其实并非什么特别厉害的暗器,但是经过以铸造暗器和使用毒药闻名的四川唐门的加工改进以后杀伤力却变得特别大。军队里常见的铁蒺藜有四根伸出的铁刺,长数寸,都是先造好模子,再把铁汁倒进去,等到铁斗冷却凝固,就算大功告成。唐家的铁蒺藜,要先打好一片片拼凑而成,它一打进人体,铁叶子就立刻散开。一颗铁蒺藜由十三片铁叶子拼成,每片铁叶子上都淬上了不同种类的剧毒,十三种毒性见血发作,到那时即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了。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宁可遇到鬼,也不愿遇到唐家暗器。

此时那人排在身前的,正是三枚这样的铁蒺藜。这三枚铁蒺藜的每一片叶子在光线照射下都闪动着不同的颜色,做工也非常的精细,看起来有种妖异的美感。

注视着这三枚铁蒺藜的那人的眼波十分地柔和,仿佛在他身前摆着的并不是三枚铁蒺藜,而是三件由他亲手打造的艺术品。这个人的样貌亦很清秀,看起来温文尔雅,脾气和善。上官彦一看到他,立刻就想起另外一个人来。

燕九音。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六章 那人如玉,何处吹箫?

蜀中唐门是个大家族。子弟序齿排行,正当青春盛年的这一辈足足排到了二十七,这还只是近支血脉,如果连旁系也算上的话,人可就更多了。

这是唐门目前最富活力和战斗力的一辈,唐门对子弟督导甚严,同时又鼓励子弟根据自身的特点和爱好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功和技艺修炼,所以唐门中很少出败家子式的人物,唐门子弟比起其他很多武林大家族的年轻后辈来,成材的显得出奇地多。在这当中,又有三个人在武林中是最出名的,被家族内外的人都视为唐门年轻一辈的代表者,分别是人称唐门武功最高的唐十四唐奇,唐门最擅使毒药和解毒的唐十一唐莫和第一暗器高手唐十三唐真。

唐奇在唐门算是一个异类。他的父亲是唐门现任掌门唐昀,也是江湖中公认的几大暗器高手之一,可是唐奇却几乎从小就对暗器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另辟蹊径,练起掌法和剑法来了。唐门的长辈一开始还多少有些不赞同他这个掌门之子完全丢掉本门的特色,但是日子久了之后发现唐奇的确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索性就放手让他去发展,后来果真成了唐门里武学的第一人,将唐门已有的武功发扬光大之外还自创了一套“出云剑法”,独步川中武林,在江湖上也几乎没有遇到过敌手,有人甚至认为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已不在当世七大剑客之下。

比较起来,唐十一唐莫就可算是唐门中中规中矩的典型了,自小就在毒药的使用和研发上崭露头角,比起唐奇来,唐莫也更早得到唐门长辈的认可。

可是唐门里最让人害怕的,既不是唐莫,也不是唐奇,反倒是温文俊秀、看起来就象个好好先生的唐真。

有人曾经问过唐莫一个问题,当时唐莫刚刚开发出一种新的毒药,正是心情十分愉快的时候,于是便有人趁机问他:“如果用这种毒药来对付唐真,你有几成胜算?”总是笑口常开、人称“小弥勒”的唐莫听了这话以后的反应是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回答道:“比起对付唐真,我情愿用这来对付那个要我去对付唐真的人,或者干脆自己把这药给吃下去。”而当有人用类似的问题去问刚刚琢磨出一套新掌法的唐奇的时候,唐奇的反应则更简单也更直接,他只是皱眉想了一下便掉头而去,将问那问题的人晾在原地发呆。

唐真究竟有多可怕?又是怎样个可怕法?似乎没有人说得清楚。可是你问到唐门的每一个人,或者是唐门以外和他接触过的人,这些人如果不是你的敌人、存心想要置你于死地的话,几乎无一例外都会给你一个忠告:不要成为唐真的敌人。

上官彦之前没有见过唐真,可是当他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传说中的唐真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太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唐真的时候,脑中想到的却是燕九音。唐真的长相和燕九音其实并不太象,让上官彦想起燕九音来的,是唐真的那种眼神――那是一种安静中带着力量和在极深处潜藏着某种躁动的眼神。他忽然有些明白宁王世子杨承烨为何会选这个人接替失踪的燕九音来掌管鹰眼了。

唐真看见上官彦的时候,立刻就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看了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不过让上官彦和了空觉得更舒服的是他一见到上官彦,排在桌上的铁蒺藜就突然消失了。

唐真随后从桌前站了起来,仍旧带着那令人舒适的笑容朝上官彦问道:“上官彦公子?”上官彦点头道:“正是。”了空却听得一愣,不知道郭彦超什么时候成了上官彦。

唐真看了了空一眼,又对上官彦说道:“京城里有人要我带话给你。”上官彦闻言却似乎有些许激动,说道:“这位是我朋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唐真点点头,说道:“世子要我转告你,江南的风景虽好,也不要忘记北国的风光。”上官彦听了这话,却是一笑道:“请你转告他,放心,上官忘不掉京城的。”想了想,又问道:“五公子还好吗?”

唐真又点了点头,上官彦迟疑了一下,问道:“他……有没有话要你带给我?”唐真瞅了他一眼,晗首道:“有是有,不过只有两个字。”上官彦一愣,不禁问道:“什么字?”唐真想着离京那日五公子红着脸要自己给上官彦传话的样子,不禁微笑道:“等你。”

上官彦闻言一愣,随即也红了脸,倒教了空也看得一愣一愣的,完全坠入云里雾中,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上官彦想起正事,忙收起儿女情长,向唐真问道:“在我们出来之前,唐公子可曾见到还有什么人从这地道里出来?”

唐真笑了笑,说道:“有。一个道士。”上官彦闻言一震,忙又问道:“那他现在身在何处?”唐真道:“已经拿下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扬州府的大牢里。”

上官彦和了空闻言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诧之色,那道士武功之高他们都有切身体会,之前与那道士交手不仅占了人多的便宜,而且那道士还受伤在先,饶是这样不过略微占到一点上风罢了,唐真却轻描淡写地就说将他拿下了。

唐真看着他们的样子,略微一想便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却笑道:“拿下他的不是我,另有高人,而且我们早已知道这里是青龙门的一处据点,已经事先将这里的人都清理掉了,等那道士上来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只不过让他放心上来倒是费了点功夫。”

上官彦忍不住又问道:“他是自己一个人上来的?”唐真闻言眉毛一耸,问道:“莫非还有其他人和他是一路的?”

上官彦呆了呆,说道:“他走的时候或许还带了个女子,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分开的。”唐真听得眉头皱了皱,说道:“难道这地道还有其他出口?”说着朝外面唤了一声:“梁彬。”一个面目精干的男子应声而入,唐真对他说道:“立即搜查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密道出口,如果有的话,查一下刚才有没有什么人从里面出来过。”那精干汉子答应一声自去了。

了空见状不禁问道:“现在去找其他出口,只怕人早已走远了吧。”唐真闻言相了相了空,却道:“这位是少林的了空大师吧?”了空点点头,却不禁讶然道:“你认识我?”唐真笑道:“我听说上官公子身边近来有少林的第一高手同行,只是猜测罢了。”上官彦闻言眼皮略略一抬,却也没说什么。

唐真瞟了上官彦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对了空说道:“方才出去的梁彬,是小梁门的人。”了空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上官彦却又听得微微一惊。

人都说丐帮找人的功夫天下第一,那是因为丐帮弟子人数众多,但若是要说到追踪的技巧之冠,则非川西小梁门莫属了。小梁门的人善于训练各种飞禽走兽,利用它们灵敏的嗅觉和其他功能来协助追踪,动物的感觉往往比人要灵敏得多,所以单凭人力搜寻不到的目标小梁门往往可以借助动物来找到,所以江湖中人、武林帮派甚至是衙门里的官差莫不想与小梁门结交。只是小梁门人丁不旺,而且要学会和动物沟通不但要有天赋,还有花费相当的时日和刻苦的训练才能掌握必需的技巧,也因此小梁门的人武功通常都不高,如无必要一般也不愿在险恶的江湖中走动,公门里的事往往又错综复杂枝蔓横生,小梁门的人更是能躲就躲,不欲惹祸上身,而唐真竟能驱策小梁门的人为其奔走效力,也难怪上官彦会感到惊讶了。

唐真瞧见上官彦神情,微微一笑,却道:“上官公子如无要务在身,倒不妨和唐真一同往扬州府一行。有位京城来的故人说是希望能见见公子。”

上官彦闻言不觉一怔,问道:“是哪位故人?”唐真道:“是当日公子夜访宁王府时遇到的故人,今天那道士就是他拿下的。”

上官彦想了想,问道:“可是逍遥子前辈?”唐真道:“正是。他押送那道士离去之前特地嘱咐我,见到你之后尽力邀你过去一叙。”上官彦点头道:“既是逍遥子前辈来了,我自当过去拜望一下。我还有位朋友,现正在扬州府羁押着,也想去看看他,顺便也瞧瞧那道士是何方神圣。”了空亦道:“这道士与我少林也有些牵扯,我也想去看看。”

唐真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就请两位随唐真往扬州府一行吧。”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七章 都因昨夜一场霜

上官彦再次见到逍遥子的时候,发觉他已和上次见到时候的样子大不相同。

逍遥子是当世七大剑客之一,人称南海剑神,大半生都痴情于剑,昔日在上官彦的父亲上官瑾手下落败之后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只专注于剑道的修炼。上官彦夜探宁王府那晚无意中与逍遥子遭遇,比试了一场剑法,当时是靠着父亲创下的剑法险胜了逍遥子一招,之后逍遥子受到打击心灰意冷而去,上官彦还担心他会有些想不开,想不到今日再见逍遥子的时候他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一点也不见先前的颓唐,而且居然还和唐真一起来扬州插手知府的命案。

逍遥子见到上官彦却仿佛很高兴,见他微现惊讶之色,却是一笑,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上官彦点头承认道:“的确想不到。”此时两人正在扬州府的后花园里,趁着唐真去牢里提那道士的当口,浮生偷了片刻闲,一叙别后事情。

逍遥子注视着园子里正开花的一树夹竹桃,忽地说道:“是唐真。”“嗯?”上官彦一时没有听明白。逍遥子叹了口气说道:“他实在是个让人很难拒绝的人。”

上官彦沉默了一会,问道:“我很想知道,他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你出山的?”逍遥子眉毛一挑,转头看着上官彦说道:“他只说了五个字。”

“哪五个字?”上官彦问。

逍遥子却又转开了目光,去看那开得如火如荼的夹竹桃,说道:“霜刃未曾试。”

上官彦立刻明白了。逍遥子钟情于剑道,甚至被人称作剑神,但他终究还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欲望,就会有不满足,因此很难有人能够真正彻底地拒绝俗世功名利禄的吸引,而往往越有才能的人面临的诱惑也就越大。唐真无疑是个很懂得把握别人的心理、并且用适当的方式加以利用的人。

能在短短时间内接下燕九音留下的那个庞大组织的指挥权的人,自然不会是普通人。上官彦同时也明白了江湖中流传的“不要与唐真为敌”的这一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至少眼下他自己就不想成为唐真的敌人。

鹰眼里的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其中尤以亡命之徒居多,因为与官府牵连,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怎么样,不少人虽然嘴上不敢说,心里其实都将其视为官府的走狗。唐真千里迢迢地从蜀中来到京城接下鹰眼这个烫手山芋,的确让上官彦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上官彦甚至在想,如果唐真仅仅是为了立下一番功业,为何不舍远就近投靠苏湛呢?以苏湛的耳目之灵、所图之大,没有理由会放过唐真这样的人才,而应当竭力将其罗至麾下才是。

此外让上官彦感到在意的还有一件事情。似乎出京以来他的一切行动都在唐真或者说是世子的掌控之下,虽然对方不一定有什么恶意,但是对于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的他来说,这种感觉还是让他觉得不自在。自从认识了叶澄以后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感觉到一种酝酿中的风暴的气息,他每次一想起苏湛说的“我与他,迟早有一战”的话,就觉得头疼。所以他并没有将这话告诉叶澄,否则一边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的表哥,另外一边却是自己的亲哥哥,只怕到那时她会比自己更烦恼百倍。

另外就是燕九音的事情。燕九音在杭州一现之后,去向已经成谜,似乎连麓州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说也在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他已经听叶澄说过燕九音与苏湛相识已久、并且将她交给苏湛的事情,上官彦隐隐觉得这里头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内幕存在,而世子杨承烨在听到燕九音的失踪之后的表现也让他费解。那是一种同时混杂了惊讶,惋惜甚至是痛苦,但是又仿佛早有预料的表情。是不是杨承烨在委托他去江南查官银一案的时候,已经料到了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

上官彦只觉得自己想得头都要炸了,刚好这时唐真派人来请他们过去议事,乐得将这麻烦先丢到一边,暂且将精力集中到眼前的问题上面。

上官彦和逍遥子来到议事厅的时候,发觉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孟飞、宁小风和了空都在,唯独不见唐真,也没看见那道士,原本在扬州府坐镇的李诏诗此时又被召回京城处理一些急务,因此也不在场。上官彦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唐真从外面蹙着眉头进来了,身后还有几个人跟着,上官彦认出其中一个是先前被唐真派出去的粱彬,此时正和另外的三人用担架抬了一个人进门来。上官彦扫了眼那担架上的人,觉得眼生,只是看那样子,似乎已经断气了。

唐真示意身后的人将那瞧着象是断气了的人放下,又挥退了粱彬以外的其他人,这才转身说道:“躺着的这个是我们在青龙门的卧底,这次全靠了他才端掉了青龙门在扬州的据点,可惜粱彬在密道的另一个出口附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在座的几人闻言都有惊异之色,上官彦不禁问道:“伤在何处?”唐真道:“伤口一共有两处,前胸一处针伤,后背一道剑伤,致命的是那道剑伤。”

“剑伤?”上官彦听得眼皮一跳,上前去翻看了一下那名卧底的背部,眉头却皱了起来。他轻轻地将那名卧底又翻了回去,正要说话,那卧底却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双手紧紧抓住上官彦的衣袖,饶是上官彦胆大,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俯身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尽力替你转达。”

那名卧底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神却象是看着另外一个人,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忽地恨声道:“蝶袖,你……好狠!”说完这句抓着上官彦的手就垂了下去,一双眼睛却仍旧睁得老大。

死不瞑目。

上官彦无言地注视着那名卧底不肯合上的双眼,忽然觉得象是在哪里见过,又回想了一下他方才说的那句话,脸色骤变,相了相他的脸,忽地将手伸到他的脸侧,小心翼翼地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下的那张脸让在上官彦身后立刻传出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这名刚刚落气的卧底赫然是应该早已坠崖身亡的卓铭。

上官彦看见这张脸的时候,眉头皱得越发地紧了。他似乎有些明白这名卧底为什么会不告诉其他人另一个出口的存在而要孤身一人等候在那里了。卓铭也许是抱着最后一丝留住心上人的希望在那里冒险,结果迎接他的却是冰冷的死亡。真正将卓铭置于死地的那一剑来自于他的身后,只是卓铭的心,在被前胸的那一针扎进去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凉透了?

“蝶袖,你……好狠!”卓铭最后留下的是这句交织着他强烈的爱与恨的话。上官彦的拳头忽然紧紧地攥了起来。人生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的悲哀与无奈?

唐真这时候走了过来,伸手替卓铭合上了双目,淡淡道:“鹰眼的人,当然不会白死。”他的手从卓铭脸上拿下来的时候,卓铭的神态竟然安详了很多,上官彦看着唐真那张平静的脸,心里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已经有人将那被抓住的道士带了上来,上官彦看了那道士一眼,却摇了摇头,唐真不觉一怔,转头去看了空和宁小风,发觉他们也在摇头,不由得苦笑道:“抓错人了么?”上官彦等三人一齐点了点头,逍遥子却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说道:“这道士的确是从那地道里出来的,而且剑法也确实不错!”

上官彦却仍旧摇头道:“我们三人都与那道士交过手,眼前这人的长相虽然和他一模一样,但绝对不是那个道士。因为一个人无论怎样易容,眼神都是很难改变的。这个人的眼神完全让我感觉不到那个道士带给我的压迫感。”了空和宁小风听上官彦这样说,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逍遥子无奈地看着那道士,问道:“那么这人又是谁?”那武功被禁制兼镣铐加身的道士脸上却不见一丝慌乱害怕的神情,听见逍遥子的问话还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似乎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

逍遥子出师不利,一抓抓了个冒牌货回来,已经觉得不自在,此时见这道士又如此顽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便想杀杀他的威风,一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口中喝问道:“快说你的同伙在哪?”。那道士的脸上顿时现出痛苦之色来,却依旧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逍遥子又加大了手中的力度,那道士也真是条硬汉,脸上变得惨白一片,冷汗涔涔而下,周围人都已经听见他的骨骼被捏得嘎吱作响,却仍旧一声也不吭。

唐真目光一闪,正想将那道士带下去亲自审问,却见宁小风笑嘻嘻地踱到那道士身前,抬了抬手,那道士的举止却变得古怪起来,伸手想在身上抓挠,偏偏手足被制不能完全如愿,不禁露出一副惊怒交加的神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了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八章 寂寞在秋江上

宁小风“呵呵”笑了几声,也不答话,又径自走回座上,端起茶碗来吹了吹,不疾不徐地喝起茶来。上官彦和了空知道他必定是在那道士身上又下了痒痒粉,都不禁一笑。

逍遥子也不知宁小风做了什么手脚,亦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唐真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宁小风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那道士已经痒得经受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倒在地上使劲磨蹭起地板来。偏偏那议事厅的地板都是大理石铺就的,早已被扬州府里来来往往的人踩得光滑无比,那道士脸上的表情却比方才被逍遥子拿住时还痛苦了十倍。

上官彦和了空见到那道士如此痛苦的样子,不由得收起了笑意,了空脸上更是露出不忍之色,迟疑地对着宁小风说道:“是不是差不多就行了?”宁小风放下茶杯,注视着那道士在地上翻滚,说道:“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那道士终于叫道:“你要问什么我都回答你,快点给我解药!”宁小风这才放下茶碗,慢慢地踱到他身前,丢了一颗药丸给他,那道士连忙接住吃下,宁小风蹲下来说道:“这药还有另外一半,你回答得让我满意了才给你。”那道士闻言,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见宁小风眯缝着眼睛等他的回话,连忙头如捣蒜地答应,宁小风这才满意地站起身来,拍拍手说道:“各位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唐真略带欣赏地看了宁小风一眼,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朝那道士问道:“你是青龙门的人?”那道士犹豫了一下,却见宁小风冲他晃了晃药瓶,咬咬牙说道:“是。”

唐真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扮作这道士的样子?”道士呆了一呆,说道:“不是我扮成他的样子,是他扮成我的样子!”众人闻言不觉都是一愣,不禁都在他打量起来,果真瞧不出有易容过的痕迹。

唐真却象是并不吃惊的样子,接着说道:“据我所知青龙门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其他的门派身份作为掩护,那你又属于哪个门派?”

那道士听了唐真的问话,脸上又现出犹豫之色来,抬眼却见宁小风在对面自顾自地抛接那药瓶玩,直恨得牙痒痒,只得无奈道:“我是昆仑派的人,法号灵虚。”上官彦等人闻言都是一愣,想不到还真有个灵虚道长。

宁小风听见这话,却停止了抛接那药瓶的动作,盯着那道士问道:“你知道他们要杀玉虚道长?”

灵虚闻言却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原本答应过我不伤师兄性命的,而且许诺事成之后扶我做昆仑的掌门。”众人闻言眉头都是一皱,想起了前段时间江湖传言昆仑掌门玄灵道长被刺身亡的消息,如此看来只怕青龙门与那件案子也脱不了干系。玉虚道长是玄灵道长亡故之后昆仑声望最高的人,难怪灵虚要勾结青龙门来谋取掌门之位了。

宁小风想到自己的朋友玉虚道长正是因为眼前之人的野心才惨遭不测,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只看得灵虚心惊胆战,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现怒容,却着实担心他不肯那剩下的一半解药给自己。

这时唐真又朝灵虚问道:“扮作你的那个人真正的身份又是什么?”其他人听见这个问题,都露出关注的神情,尤其是宁小风和那假扮灵虚的人打过好几次照面,更险些因为那人丢了性命,不禁竖起耳朵来听灵虚的回答。

灵虚却比先前更加犹豫起来,半天说不出话历来,连宁小风频频对他投以威胁的眼神也无济于事,一直坐着问话的唐真见他这样,终于站起身来。灵虚只见这个清秀斯文的年轻人一直走到自己身前方才停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几乎教他魂飞魄散。

“我姓唐,叫唐真。”唐真其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他的这句话听在灵虚耳朵里却比宁小风的那怪药更可怕了无数倍。宁小风和了空先前不知这个一直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就是唐真,闻言也不禁吃了一惊。

“宁见唐莫,不见唐真。”唐莫是众所周知的唐门里使毒的第一人,他钻研出来的毒药稀奇古怪,让人哭,让人笑,让人生,让人死,或者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应有尽有,可是假若唐真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却根本不必用毒。

据说惹到唐真的人下场都很惨。爱财的会发现自己忽然变得比路边那个流着哈喇子的老乞丐还穷;嗜赌的会发现自己的手气突然背到奈何桥,输得连条裤子都不剩;热衷于功名的会忽然在考场上拉起肚子来;自命风流的则可能一大早起来发觉自己长了一脸的花麻子,外带嘴歪脸斜。没有人知道唐真是怎么办到这些事情的,但是久而久之,“宁见唐莫,不见唐真”这句话就开始在唐门内外流传开来,不但唐莫,就连素来寡言少语的唐奇也对这话大表赞同,和唐莫一起,都是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只是唐真自己每次听到这话的时候,都会露出他招牌式的人畜无害的笑容,让那些见到这笑容的人心里不免又犯起了嘀咕,以为是他人言过其实了。

灵虚自然也听到过关于唐真的种种传闻,也难怪他会露出那样惊骇的表情了。唐真见他惧怕自己的样子,反倒安抚性地一笑,温和道:“那个人的身份牵扯着很多人的身家性命,你能不能告诉我?”目光却牢牢锁定了灵虚的眼睛。

灵虚在唐真的注视下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呆滞起来,上官彦见状心中一凛,想起曾听父亲说起过西方有种叫催眠术的功夫,能在不经意间控制住别人的心神,令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吐露自己的秘密,不过他听说这种功夫事先要做不少准备工作方能起效,眼前的唐真却似乎仅凭目光就可以影响他人的心神。莫非这就是唐真令人害怕的由来?

那边灵虚在唐真的诱导下,慢慢地说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他们要我掩护他逃走,还说……会来救我出去。”唐真闻言剔了剔眉毛,又问道:“除了那人以外,你还见到什么人进那密道没有?”

灵虚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后来还进来了一个女子,追着那人去了,我听见有人叫她蝶……蝶袖。” 了空和宁小风闻言不觉都朝上官彦看去,只见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垂下眼帘,也看不见是什么神情,两人心中不觉一叹。

唐真这时又朝灵虚问道:“那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灵虚却迟缓地摇了摇头。唐真见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将视线移开,灵虚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上官彦此时已经抬起头来,看见灵虚这副样子,不觉暗暗心惊。

线索到这里,可说是又断了,众人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唐真也说只能等梁彬那边的消息了,众人折腾了一晚上也乏了,便各自回下处去休息。

上官彦回到客栈以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又略微收拾了一下便躺在床上出起神来。这案子查到这份上,不但没有变得更明晰一些,反倒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居然连鹰眼也搀和进来了,加上先前李诏诗亲自下扬州来坐镇,都在在地显露这这案子背后还有更大的一篇文章,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这案子与苏湛可能会有的联系,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那个才华横溢心比天高的人,还是没有停下他争霸天下的步伐吗?。杨承烨似乎也已经有所觉察和防备,只是这却教他和叶澄又如何面对?也许他真的应该带着叶澄浪迹天涯、寄情于山水之间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皇室的人会答应让他带走叶澄吗?

上官彦正想得头痛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门。敲得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却刚好能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一开门居然是唐真来了。

“可以进来吗?”唐真在门口微笑。

“当然。”上官彦一怔之后立即回过神来,连忙将唐真让到屋里,心里却不禁猜测起对方的来意。唐真却一脸自在地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见到上官彦的神情,不禁笑道:“你很奇怪我会来找你?”

“确实,”上官彦点头承认,“我好象刚离开扬州府没多久。”唐真道:“那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不方便说,所以又过来打搅你了。”

上官彦闻言一挑眉道:“请讲。”

唐真看着他,居然也难得地有了些许犹豫,不过也只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而已,随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你和燕九音的关系很不错,甚至可以算是好朋友?”

第六卷 西风 第六十九章 西风几度阳关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上官彦看着与燕九音有几分神似的唐真,心里不知怎么想起了王右丞的这首《送元二使安西》。他想不到唐真特地找上门来竟是为了燕九音,不觉一愣,见唐真还在看着自己、等待自己的回答,只得点了点头,心里却又不禁想起唐真提起的那个人来。集鹰眼和麓州两大势力都遍寻不到他的踪迹,他是不是也已在阳关之外?

燕九音与世子和苏湛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别说他不清楚,就是叶澄也觉得糊涂,私底下两人也不止一次说起燕九音的事,都是不得要领。往往不经意间,上官彦便会想起当日在宁王府与燕九音把酒言欢的那些日子。燕九音的才智、气度,还有那些淡淡的关切,甚至是他那些偶尔流露出来的迷惘与失落,都让上官彦无法就此将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同往常遇到的很多人一样,萍水相逢,一笑便相忘于江湖。

唐真一直都观察着上官彦的表情,忽地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上官彦闻言怔了怔,半晌方才说道:“是个很难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人。”唐真默了默,又问道:“你现在忙不忙?”上官彦吃不透他什么意思,只得照实答道:“眼下也没有什么急事要办。”唐真闻言点点头道:“那就好。”上官彦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唐真看着上官彦,却又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忽然就冒出我这么个人来接替燕九音?”上官彦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想不到。唐门的人,历来跟外界牵扯不多,之前也没有听说过有唐门子弟加入鹰眼。我听说你接掌了鹰眼之后多少有些意外。”

唐真却摇头道:“也谈不上接掌。鹰眼真正的主人还是宁王世子,我也不过是代为跑腿罢了。”上官彦转头看了唐真一眼,问道:“为什么要加入鹰眼?来找我又想知道些什么?”

唐真闻言一笑,说道:“你倒是个很直接的人。”上官彦也笑了笑,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唐十三公子特地登门,也不会是为了找我闲聊的吧?是为了燕九音?”

唐真点头道:“不错。”上官彦讶然道:“你们认识?”唐真却又摇了摇头。上官彦不觉怔住。

唐真见他吃惊的样子,却别开了视线,注视着窗外的一棵梧桐说道:“如果我说我加入鹰眼是为了燕九音呢?”

上官彦不禁苦笑道:“你还是一口气说完吧。不然照这样说下去,只怕你说到天黑我也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真闻言回过头来说道:“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别人说我跟他有几分相象,你觉得呢?”上官彦点头道:“的确有几分神似。”下一刻却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就跑去鹰眼接他的班吧?”

唐真闻言眉毛一剔,说道:“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是说我象他,而不是说他象我。”

上官彦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方才说道:“你真……有闲。”

唐真眉毛一挑,却道:“唐门本来就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如果你跟我一样,从什么时候喝第一口奶到什么时候跟人第一次上床都已经被人计划好了的话就明白了。”

上官彦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被外界称作神秘强大的唐门,偏偏这人还是唐门里最受关注和长辈器重的唐真,只能哭笑不得。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的他确实无法体会那种一切皆有人打点好的感觉,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于是他只好问道:“所以你就把他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来证明自己比他更好?”

唐真严肃地说道:“错。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他更好,而是想要了解他跟我到底有什么相同与不同。对于我来说,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把自己代入他曾经待过的环境,去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事件,体验他所体验过的感情。何况现在已经谁都找不到他,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真正了解他的法子了。”

上官彦听得耸了耸肩,问道:“然后呢?”“然后?”唐真听得一怔。上官彦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你真的了解了他,又能怎样?又要怎样?”

唐真眉毛又是一挑,说道:“等到那时候再说吧。也许那时我已经发现更有意思的事情了也不一定。”上官彦却听得呆住了,想不到看起来又理智又冷静的唐真骨子里竟是一个这样可说是率性也可说是任性的人。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上官彦忍不住微微一笑。

唐真见上官彦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禁问道:“你笑什么?”上官彦也不说破,却又问道:“世子问你为什么要加入鹰眼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唐真点点头,上官彦倒是听得一愣,想不到唐真竟然在世子面前也是这种说法。唐真见他惊讶,便道:“世子与我有约在先,只要我在其位谋其事,好好办我的差使,我是为了什么接管鹰眼他不管。”

上官彦偏头想了想,的确很象是杨承烨会说的话,接着又顺便问起了京城里的一些情形,不知不觉便与唐真聊到了天黑。上官彦本来要邀请唐真一道用晚饭,这时宁小风却又上门来找他商量一些私务,看到唐真也在不觉一愣,唐真见状便从上官彦那里辞了出来,走在路上的时候也真觉得有些饿了,就随便挑了家路边的、看起来还干净齐整的馆子走了进去。

唐真自己就是用毒的大行家,虽然比不上唐莫来得精通,一般人想要在他的吃食里下药也殊为不易,因此虽然现在他已是鹰眼的指挥人,也从来不搞专人试毒那一套。另外他对自己的暗器也颇有信心,所以出门的时候身边也往往没有旁人跟着。可是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大意了。

等到唐真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一脚踩进包围圈的时候,周围的退路已经全部被人封死了。对方显然已经经过周密的准备和策划,只怕连他带了几枚暗器都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唐真苦笑了一下,眼看着四周的人开始谨慎地缩小包围圈。

到了这份上,唐真仍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鹿皮手套带在了自己的右手上,正在缩小的包围圈便忽然一慢。紧接着,唐真那只带着鹿皮手套的手里忽然就多了一枚铁蒺藜,那缩小中的包围圈便停住了。

一枚铁蒺藜有十三瓣,每一瓣都闪耀着不同的光芒,而当这铁蒺藜是在唐真手上的时候,通常就意味着在场的某人已经和死亡结下了不解之缘。

只可惜这样的铁蒺藜,唐真随身的皮囊里却只有五枚。唐门为了防止制造暗器的手艺外泄,子弟所带的暗器数量都有严格的管理和限制,而真正要唐真动用到三枚以上铁蒺藜的情形可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皮囊里面的铁蒺藜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六枚,除此以外也不再带别的诸如“子母梭”“多情刺”等唐门子弟常用的暗器了。对唐真来说,飞花摘叶都已是能够杀人的利器,多带一堆铁制的暗器反倒觉得累赘。可是拈着花叶的唐真和攥着唐门暗器的唐真的杀伤力,显然不能同日而语。

聪明人通常都很懒,不过懒人也常常要为自己的懒惰付出代价。

唐真这么想着的时候,对方已经不愿意再等,发动了第一波攻势。他们早已接到命令,今天如果让唐真活着走出这里,他们回去以后便会面临让他们想都不敢去想的残酷惩罚。反正都是死,死在唐真的暗器上,至少还有个痛快,所以没有人惜命。

唐真见到这么多人都不要命地扑上来,不觉皱了皱眉头,第一枚暗器终于出手。

唐真发出的那枚铁蒺藜斜穿过冲在最前面的刀客的咽喉,准确地打在了他身后那人的左眼上,然后这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唐门的毒药果然见血封喉,唐真的暗器果然可怕。

在场的人里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匪夷所思的暗器手法和腕力,都禁不住停了一停,随即却又咬牙冲了上来。于是唐真的第二枚,第三枚和第四枚铁蒺藜都先后发了出去,每一枚暗器都夺去了至少两个人的生命。当唐真手里扣住最后一枚铁蒺藜的时候,饭馆里除了他自己,还站着的就只有三个人了。

这三人是这拨杀手里面武功最高也最有心计的三人,所以当别人都倒下去了的时候,他们三个还是毫发无伤。唐真扫了他们一眼,看得那三人都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唐真却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居然象是要开始吃饭的样子。

那三人对望一眼,都不知道唐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早就听说过唐真心机深沉,狡猾非常,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愿意放过这难得的立功机会,分成三个方向形成一个新的包围圈,又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

唐真叹了一口气,象是对自己的晚饭迟迟不能开动感到很遗憾,便将仅剩的那枚铁蒺藜放在了桌上。那三个杀手又停了下来,眼不错珠地注视着唐真的手,紧张得手心里都在冒冷汗,不知道唐真会选中谁来做最后的牺牲品。

唐真看见他们紧张的样子,不禁露齿一笑,现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只可惜落在那三人眼里,却跟狼牙也没有什么分别。唐真微笑着伸出食指在唯一的那枚的铁蒺藜的中心一捺,铁蒺藜立即在他的指下变作了十三片花瓣。

十三片致命的花瓣。

原本准备猎杀唐真的三名杀手忽然就感觉自己变成了那被猎人盯住的兔子。唐真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愉快了起来。

远处的教坊里又有琴声传出,却是有人在弹奏一曲《阳关三叠》。

西风几度阳关。故人安在?

(第六卷《西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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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般若》 内容简介

江湖风波险恶,京城里亦是暗流汹涌。谁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敬请关注《苍天笑》第七卷《般若》。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章 霜明宝剑花

京城大街上。

现在已经入夏,京城虽然位在北方,一到了夏天也是燥热得难耐,尤其到了午后那会更是如同天上架了个火炉一般地炙烤着底下的这片大地,所以京城里的人们多半都会避开这最难受的时段出门。夏天的天又亮得早,往往卯时就有不少人出了门,特别是那些赶早市的更要起个大早,图的不过是在早市上卖个好价钱或者淘点好东西。

这日,天刚蒙蒙亮,往皇宫去的大道上便已经出现了一队校尉,簇拥着一乘红盖金黄幨的暖轿,四周是红色的缎面做的帏子。暖轿前面是两面方色旗和两面青色白泽旗开道,其他的八响节、四团扇、绛引幡等一样不缺,识货的都认得那是宁王府世子的仪仗。这么早就出门,想必是上早朝了。当今皇上以“圣体违和”为由视朝已稀,甚至有连续多日不曾上朝的记录,大部分的公务都由领着摄政王头衔的宁王代为裁夺,而这几年宁王早年征战的旧疾复发,在家休养的时日渐多,朝务就多由其世子代劳决断了。

与他那位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的伯父不同,被公认为帝国接班人的宁王世子杨承烨自幼受到父亲的严格教育和良师熏陶,聪颖上进,勤奋好学,十几岁上便入各部学习处理政务,行事作风稳健务实,登朝之后更是勤于国事,时常看奏折看到深夜,处事也是张弛有度,宽严得当,渐有明君之风。所以宁王世子虽无太子之名,却已行太子之实,皇帝也早有立储之心,只是碍于他的父亲宁王尚以摄政王之名视事没有明诏发布罢了。外界甚至传闻如今连玉玺都是世子在掌管使用,也有不怀好意者暗中散布宁王和世子实际是矫诏而行,真正的皇帝已经被他父子二人囚禁一类的传说,西南方面也在蠢蠢欲动,暗中调度自己在京城的棋子和人脉,想要有所作为。各方势力争相斗法,都期待自己能押对那最关键的一宝。京城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际已是风起云涌,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

只不过在不知内情的普通老百姓眼里,这宁王府的世子可真是生来的好命,落地就是天潢贵胄,威风八面,将来还有个皇帝等着他去做,看着世子旗甲鲜明的仪仗都啧啧说道:“看看人家那命,也不知是修了几世修来的。”

在一色戎装的校尉里,有两个身着便装的人就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一个身形高瘦,倘若不是神情太过冷峻,倒是个英俊少年,另外一个和他形成鲜明对比,长得福福泰泰,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倒象是个缩小了的弥勒佛。细看去两人的眉眼却有几分相似。

宁王府的重要人物出行历来会有鹰眼的高手随行保护,周围的校尉早已见怪不怪。这时队列已经行进到了宁王府所在的长宁大道出口处,拐过弯就要上皇宫所在的永兴街了。晨曦中已经可以望见远处皇宫屋顶上金光闪闪的琉璃瓦,世子的轿中却很安静。王府的仪卫都知道世子有趁着上朝路上的这会功夫打个小盹的习惯,都尽力不发出多余的声音。宁王府素来以军法治家,又经过燕九音手上的一番大力整治,纪律之严明比起军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帮亲兵早已被训练得默契十足,动作整齐化一,几十个人脚步落地却只发出一个声音,另外两个便服的都是武林高手,却是落地无声。周围百姓见此阵势早已回避,一时间长宁大道上只闻靴声橐橐、马刺丁当和长鞭开道的声音,一派威严肃杀之气。

队列拐过街角的时候,身后两侧的屋门忽然一齐打开,冲出第一波杀手来。

与寻常校尉不同,宁王府的亲兵所佩的都是清一色的五尺长刀。这是世子侧妃佟秋月的父亲、一等公兼兵部尚书佟琦善的创造。

佟琦善在沿海一带与倭寇作战的时候,见到倭寇长刀铸造精良,锋锐彪悍,刀法漂疾湍野,大劈大杀,更有腰间的一把短刀伺机而动;两军对战之时倭寇甚至不着甲胄,“裸形赴斗”,加上他们步法轻捷、善于利用地形和空间来发挥各自为战的能力,在对战中往往飘忽如风,令己方官兵往往顾此失彼,损伤颇为巨大。佟琦善在御倭战斗中,认真总结了日本刀法,同时,又在民间挖掘整理苗刀等长刀的铸造工艺与刀法精髓融会其中,在御倭部队中配备了长刀,并且加紧训练士卒,终令其技较倭寇高出一筹,又自创了“长短兵迭用”的“鸳鸯阵”法,大破倭寇的“蝴蝶阵”,终于成功平息了浙、闽、粤等地沿海的倭患。

宁王府的亲兵配备的正是这种颇具杀伤力的长、短刀的组合,亦曾请佟琦善亲自指点操练过“鸳鸯阵”法。世子身边的这干校尉又都是宁王亲自挑选的,个个是沙场上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悍将,拼起命来都不带眨眼的,论功夫也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由他们组成的“鸳鸯阵”自然是威力倍增,已经不知粉碎了多少次冲着世子而来的暗杀。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领头的校尉一声令下,所有校尉的长刀便一齐出鞘,发出一声整齐的拔刀声,并且迅速集结成阵,将世子的暖轿保护得滴水不漏。领头之人再一声令下,前面的几人的长刀已经挥出,冲在前面的杀手闪避不及,有的便直接往那几把长刀交织成的网上撞了上去,霎时间血染长街。

后面的杀手见这情形却象是早有预料,也结成了一个阵势,却亮出一排弓弩手来。强弓与劲弩一组合,顿时箭如飞蝗疾雨一般射了过来,前头的几个校尉挥刀抵挡了一阵终于不支,先后中箭倒下。领头的校尉一挥手,身后却又跑出了一列盾牌兵,或蹲或站,在人群四周围成一圈,形成一道铜墙铁壁。

对面的杀手见弓弩失效,各自扬手打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铁丸,敲在盾牌上顿时炸开,世子这边的盾牌兵顿时一片哀号,有些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口就已被炸得飞了出去,其形状却是惨不忍睹。领头的校尉终于变了脸色,脱口道:“霹雳弹!”

对面的人见这一招奏效,又掷了一轮火药,世子这边更是溃不成军,连守在世子轿旁的两个便服的高手见状也不禁皱了皱眉头。此时两边的人正忙着扔火药和躲避火药,现场也被火药炸开后的硝烟笼罩着,身形较胖的那个武林人忽然就从世子轿旁消失了。领头的校尉一边躲闪,一边在硝烟中勉强睁开眼睛,隐约瞧见那个看着有些圆滚滚的身影却异常灵活,腾挪几下便跃入对方阵中,仿佛还挥了挥手,再度睁眼的时候却见他已经回到自己这边来了,不由得暗暗称奇。

这时对方的领头人物正准备趁着两波火药的余威发动一轮最猛烈的攻势,转头却见自己这边的人样子古怪,都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方才那股强烈的杀气与斗志却都荡然无存,不觉大吃一惊,正要问是什么回事,忽然间自己也觉得四肢乏力,脑子里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总算他见过识广,立时便反应过来自己被对方动了手脚。这时太阳已经升起,现场的烟雾也已被晨风吹散,他强打精神朝对方阵中看过去,待到看清楚那个身形高瘦的人的脸之后却露出震惊的神色,等他再看清楚那人身边站着的人之后,脸上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恐惧。

唐门里名声仅次于唐真的两人居然都成了宁王府世子的保镖,唐门的毒药已经够可怕,要命的是来的还是唐门里最擅长使毒的唐莫,而比这更要命的是和唐莫在一起的居然是唐门里武功最高的唐奇。

杀手的头目忽然很后悔自己出门之前没有看一眼皇历,他猜那上边一定写着“今日百事不利,忌出行,忌往东方”。

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一切的唐奇这时忽然却开了口,他问的是唐莫,道:“你用的是‘秋霜’?”唐莫闻言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却道:“你居然也留意起毒药来了。难得难得。”唐奇哼了一声,却又道:“你这喜新厌旧的性子果然还是没有变,有了什么新药必定要拿出来现宝。”唐莫又好脾气地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是担心风头都被我一个人抢光了?放心,我看对面的家伙多半还留有后手,肯定够咱们哥俩忙活的。”

唐奇和他对答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对面的杀手,闻言微微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说道:“奇怪!”唐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哪里奇怪?”唐奇皱眉道:“这里可是与永兴街相隔不到两里的路口,离宁王府也没有多远,他们居然敢接连两次使用炸药,就不怕皇宫里的禁军和宁王府的亲兵吗?”唐莫听他这样说,也觉有理,知道今日的事透着邪乎,越发留意起周遭的情况来。

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了雷声。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一章 尘暗银鞍帕

这时天已经大亮,正是晴空万里的夏日早晨,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四周却突然传来滚滚的雷声。

莫非是晴天霹雳?

这时无论是唐奇、唐莫还是领头的校尉都发现了自己这边在回过身来对抗长宁大道上的杀手的时候,已经无意间被对方推挤到了长宁大道与永兴街以及另外两条通往其他方向的大道的交汇处。这是一个相当不利的位置,四面都有受敌的危险,所以唐奇等人发觉到这一点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变了变脸色,而他们就是在这时候听见雷声的。

唐奇等人很快就发现,这雷声并非来自于天上,却比天上的电闪雷鸣更可怕!

原本在长宁大道上的杀手都在努力地离开道路中央,远处却有四匹马同时出现在四个方向的大道尽头。马上的骑士手上都有一件同样的东西――长枪。每一杆长枪的顶端都簪着血一样的红缨。

究竟谁的血,会将这红缨染得更鲜艳?

唐莫看着那四匹正在加速冲过来的健马连同马上持枪的骑兵的时候,脸色开始有些发白。他抽空瞟了一眼身边唐奇,发现他的脸色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唐莫叹了一口气,双手各自扣满了暗器,准备同时迎接来自两个方向的骑兵的冲击。

唐莫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计算过了眼前的形势:唐奇不会暗器,武功虽高也只能接下一个方向的攻击,但是要阻住那方面的突进估计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他自己能够阻断来自两个方向的突袭,那么将剩下的一个方位留给宁王府的校尉,就算不能完全挡住问题也不会太大。轿子里的人本身已是高手,应付来自一个方向的突击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最后的一点思考时间里,唐莫却不禁想道,“要是老十三也在这里,自己可就不用操这心了……”

唐莫做了个手势,唐奇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此时出现在正北方位的骑兵一马当先冲了过来。唐莫和唐奇忽然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原来从每个方位上奔袭而来的都不是一匹马和一个骑兵,而是三人三骑,只不过他们的行动太过一致、后边的人又被前面的人完全挡住,以至于看起来和听起来都象是同一个人一般,匆忙间唐奇和唐莫竟都没有分辨出来,也难怪当这些骑兵一齐现身的时候马蹄声会如同滚雷一般响彻天边了。

唐奇和唐莫一愣神的功夫,其他几个方向上的骑兵也已经赶上了北面的三骑,在各自的方位上散开成品字型冲了过来,每个方位排列在后面的两个骑兵手上的长枪还比当先的一个要长一些,因此当他们冲上来的时候世子这边的人等于同时要面对三个人的冲刺。

此时两方已成近距离的接触战之势,谁先胆怯后退谁就已经输了,况且骑马的人还占了居高临下和马匹本身所带冲击力的优势,原本世子这边或许还可以用来抵挡骑兵突刺的盾牌兵已经被之前的火药炸得七零八落,仓促间就算有绊马索也根本来不及布置施用。唐莫等人都领悟到对方确实是已经把自己这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有备而来,心里都是一沉。不过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们犹豫了。

第一个出手的是唐奇。这个年轻的唐门第一武学高手并不是个急躁的人――急躁的人通常都练不成他那么好的功夫,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只能进不能退的时候,他冲得比谁都快。唐奇的武器是剑,但是剑在借着马势冲刺过来的长枪面前基本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在第一杆长枪就快要扎上他的胸膛的时候,唐奇立刻拔地而起。

马上的骑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从未见过有人的动作竟能快到这种地步,他甚至都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唐奇的拳头已经击中了他的鼻梁,而等到这骑士真正有反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几丈之外的地上,第一个感觉便是脸疼得象是要裂开了,然后便看见唐奇正骑在自己的那匹马背上,原本在自己手上的长枪却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绰在了手里。左边的那个同伴见状顺手一枪便朝唐奇搠去,却被他举起手里的长枪一格,再振臂一挑,那同伴便也滚落到马下来。

坐在地上的骑士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被唐奇挑落的那人已是他们那里一等一的好手,可是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是只跟唐奇打一照面便被他撂到了马下,这样的事情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到。他们出身的地方历来有崇拜强者的传统,同时还保有很强的宗教信仰,相信强者都是得到神眷顾的人,此时见唐奇一杆长枪在手,有如天神下凡一般强大威猛,顿时生起了敬畏之心。

不一会,果见唐奇已经策马追上了唯一那个还在马上的同伴,那人也没料到唐奇这么快就赶了上来,不过他也是久经阵仗的人物,虽然吃惊却并不慌乱,眼见唐奇往自己后心一枪刺来,一个镫里藏身避了开去,马上功夫却极是娴熟。唐奇一枪搠了个空,心里也不禁赞了声好, 旁边那条枪却又从马腹下搠了过来。三骑士中仅余的那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唐奇见那枪搠上来时眉毛一挑,将真力贯注进了自己手上的长枪,微一挫身,就着对方来势猛地一枪压了下去。两枪枪身相交发出“喀”的一声,对方那骑士只觉一股大力自枪身上涌了过来,虎口立时便被震裂,便再也把持不住,只得撒手将那枪丢了开去,却又伸手往怀中一探,取出几枚飞蝗石往唐奇脸上打来。

唐奇出身唐门,虽然自己不练暗器,却对这门功夫耳濡目染,身边的人几乎都是使暗器的高手,可说是与之对练着长大,所以这骑士的飞蝗石虽然来得刁狠,但是对唐奇来说却着实是小菜一碟,手上长枪一抡,几枚飞蝗石就反朝着那骑士飞去,去势和角度却比来时还要迅疾刁钻。那骑士马上功夫也真是不错,在马背上的方寸之地腾挪闪躲,硬是避开了前面的几颗,可是终于还是没能避开最后一颗被唐奇以其他石子撞击、突然改变了方向的石头,一石正中他大腿,立时便传出骨裂的声音。那骑士疼得大叫一声,狼狈地跌下马来。

以上种种写来虽长,其实都只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唐奇三下五除二已经将一路骑兵制住,又跳下马来一路点了他们三人的穴道,这才抬起头关注其他方位的情况。此时世子的亲兵已经集合仅有的盾牌兵到一块,暂时阻住了来自东面的三匹奔马的突击,但是盾牌兵数量不够,对方的骑兵正准备绕过他们继续发起冲锋,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唐奇又转头去看唐莫,却见他独自一人站在西南角,双手都已经扣住暗器,伺机出手。唐奇略一比较,便展动身形朝东面而去,准备支援世子的亲兵――他对唐莫的能力有着坚定的信心。

此时唐莫心中却是暗暗叫苦,只身一人面对着对方风暴般袭来的六骑,他当然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到这份上已经没有他后退或者后悔的余地,他只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充当这最后的防线。他还记得唐真下扬州之前对他和唐奇说过的话,“我在世子面前立了军令状:保证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京城这边什么岔子也出不了。王府里几位重要人物的安危就托给哥哥弟弟们照看了。”老十三说了不能出岔子,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得替他把这话兜住了,怎么也不能在京城弱了老唐家的名头,更不能让老十三丢这个人。

他们这一辈的众多兄弟里,唐莫最佩服的就是老十三唐真。虽然有人可能觉得自从唐真闯出字号来以后,唐门和武林里原本对他的注意力就大半转移到了唐真身上,他的心中难免会失衡,但是实际上唐莫对于毒药的兴趣要远大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与关注,而唐真是少数几个能将他对毒药的注意力分去不少的人。

唐真自小便展露出来与众不同的天赋和独特的思维方式,唐莫和唐真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唬得一愣一愣的,也感觉到乐趣无穷,所以虽非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唐莫却总是心甘情愿地和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唐真搅和在一块,时常和唐真一道去实现他的那些稀奇古怪甚至是异想天开的主意。

唐莫总觉得,人活一辈子,怎么过都是过,所以可能的话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随性一点,也因此他总是笑口常开,加上又喜欢美食,虽然年纪不大,小肚子却已经提前凸了出来,人便送他一个雅号唐门“小弥勒”。

这时西面和南面的六骑已经以差不多的速度来到了唐莫的身前,马蹄下卷起一股浩荡的烟尘,唐莫的脸上甚至都感觉到了自他们枪尖上传来的凉意。他长吸了一口气,双臂一振便扑了出去。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二章 无情秋月,有信春潮

马上的六个骑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唐莫。看见唐莫的时候,他们心里都涌起了同样一个想法――这人是个疯子。

不是疯子,又怎会妄想用一个人的力量来阻止六匹疾驰的奔马,何况马上的人手里都还绰着一柄锋利的长枪!

距离唐莫最近的两个骑士已经把手里的长枪举了起来,准备借着马势将他刺个对穿,剩下的四骑则准备继续往前冲。唐莫注视着朝自己扎来的雪亮的枪尖,双手忽然弹了弹。

六名骑士的眼前忽然都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花,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西面的三个骑士各自眼前出现的都是他们心中最向往最眷恋的地方。高高的圣山,茵茵的绿草,成群的牛羊,清澈得跟镜子一样的圣湖,还有圣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白雪和那婷婷雪间洁白剔透的雪莲花;如同雪莲一般娇艳的心上人,正朝自己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张开双手迎接自己的归来。三个骑士脸上都露出了心醉神迷的表情,连他们胯下的马都不觉放慢了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这时三人却忽觉脖子上一凉,迷迷糊糊间依稀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南面的三个骑士的境遇则刚好相反。在他们眼前现出的却是他们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嘶鸣的战马,燃烧的草原,被血染红的河流,四处是翻滚哀号的人群,还有无数在空中乱飞、在人和马的脚下被践踏的残肢和头颅……这本是他们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噩梦,此时却突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三个骑士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瞳孔越放越大,面部也开始神经质地抽搐起来。终于有一个骑士率先经受不住这种可怕的折磨,大叫一声扔开了缰绳和手里的长枪,抱住脑袋发出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嘶吼。他的坐骑被他那可怕的吼声一吓,顿时失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顿时将那骑士摔下背来。

那骑士被摔下马背之后犹自抱着头颅在地上翻滚,另外两匹马上的骑士的神情也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但是他们的定力似乎比那个先摔下马去的骑士要强一点,所以还能勉力拉住缰绳,手里的长枪却都几乎已经把握不住了。这时唐莫手中的“子母梭”再度出手,两个骑士连哼也没哼一声便栽下马去了。

唐莫见大局已定,这才举起手擦了擦额头因为紧张和精神高度集中冒出来的汗珠。他自己也没想到从未在人身上使用过的新药“无情秋月,有信春潮”竟有这么好的功效。这种药含有相当程度的麻醉和迷幻药的成分,能在极短时间内令中毒之人产生强烈的幻觉以至于精神失控,与先前用来毒倒一干杀手的“秋霜”属性接近,不过比那个要厉害得多了,原料的搜集和提炼也很是不易。要不是因为一人独拒六骑没有必胜的把握,他还真舍不得拿出来用。

唐莫瞅了瞅地上的几个人,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便转头朝唐奇那边看去。这时南面第一个摔下马背的骑士却慢慢停止了翻滚,忽地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咬咬牙,一刀便扎在了自己的手上,强烈的痛处终于让他瞬间恢复了神智。此时唐奇那边的骑士已经绕到盾牌兵的背后,长宁街上的杀手中的“秋霜”药效也已经渐渐消散,内功高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加入战团,正和唐奇等人打得难解难分,马上的骑士显然还在寻机突破他们的防线。唐莫见状不觉皱了皱眉头,又回头看了自己这边的几个骑士一眼,已经恢复了神智的骑士连忙转过身去将背对着唐莫,口中仍是呻吟不已,唐莫又看了看,终于转身朝唐奇那边奔去。

地上的骑士见唐莫已经去远,悄没声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地上的长枪,又偷偷地爬上一匹在原地打转的马,忽地用匕首一扎马臀,那马吃痛,立时便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前方冲去。唐莫听见身后动静,回头来看却不禁吃了一惊,待要来拦已是不及,只能眼见着那骑士提着一杆长枪朝世子的暖轿撞去。唐奇无意间回过头来看见这副情景,也是骇然失色,只来得及吼了一声:“世子小心!”

顷刻间那骑士的枪已经扎进了世子的暖轿,世子这边的人见着此景都是一声惊呼,只听轰隆一声,那暖轿的红顶竟自下而上被人顶了起来,底下的轿子却四分五裂开来。骑士一枪刺了个空,忙将长枪抽了出来,瞅准对方的落点,在对方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当口,对着空中“嗤”地又是一枪刺出,时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半空中那人身着亲王世子服色,见到这要命的一枪却丝毫不见慌乱,一甩手,手中托着的轿顶便盘旋着朝那骑士砸去。那骑士无奈只得回枪来自救,一枪将那飞旋而来的轿顶挑落下来,双臂却被震得直发麻。他没有料到中原竟有这么多的高手,单是先前的那两个护卫已经让自己这边人仰马翻,几乎折损殆尽,现在竟连这养尊处优的宁王世子也是身怀绝技、难以应付。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同伴,知道今日多半是有来无回,一狠心索性豁了出去,手上银枪一抖,大喝一声,枪尖便绽出千朵梅花,居高临下地朝已经站在地上的世子头上罩去。

却见宁王世子面如冠玉,一双漆黑闪亮的星目内蕴神光,见骑士的长枪如同豪雨般扎来,秀眉微微一挑,没有硬接,连着往后退了七步,刚好避开了一轮疾刺,时机更是把握得分毫不差,倒看得唐奇等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随后那骑士接连几轮进攻都被世子以精妙的身法避了开去。骑士只累得气喘吁吁,手下不觉一慢,却见世子一手搭上他的银枪头,笑道:“下来吧!”那骑士立时便觉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往马下跌去。他的反应还算快,及时甩脱了马镫,落地的时候总算没有跌得太难看,勉强稳住身形之后却见世子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说道:“你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说罢手一松,那骑士未料到他突然间就撒了手,连着往后倒退了几步方才又重新站住,抬头却见世子已经如同一只苍鹰般凌空扑击而来,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一柄精光四射的银剑。

“观潮剑!”骑士一见那银剑却忍不住惊呼出口。世子闻言眉毛微微一耸,口中却道:“当心了!”一柄银剑已经化作万点星芒,挽起一股浩然剑气,其声势之壮阔有如钱塘江的大潮奔涌而来一般,比起方才骑士的枪雨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让人很难想像这样的威势竟是由他手上的那柄细窄银剑上迸发出来的。

那骑士在这样压倒性的声势面前已经完全处于劣势,只能舞起枪花护住全身,且战且退。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那骑士占了手上兵器的便宜,枪法也确实不错,一条银枪在身畔舞得滴水不漏,世子心疼手上那柄银剑,不肯同他的长枪硬磕,一时之间倒也莫可奈何。打了一阵,世子见久取不下,已经有些不耐烦,暗悔方才一时兴起没有就势夺下他的长枪,正想着要怎么破了他的枪阵将他拿下,这时那骑士脚下却忽然莫名其妙的一个踉跄,枪法顿时一滞,世子目光一闪,再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身形一闪便从枪缝中穿了过去。骑士大吃一惊正要回枪来防,却见世子已经抢到身前,一剑刺中他拿枪的手腕。骑士手中的长枪顿时落地,发出“铛啷”一声。

骑士丢了兵刃却仍旧不肯放弃,竟又一拳朝世子面门击来,丝毫不顾胸前空门大露,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世子见状不觉皱了皱眉头,避开骑士的拳头,伸手运指如风,疾点了骑士周身几处大穴,那骑士顿时动弹不得,眼见唐奇等人也已将其他人制住,知道大势已去,就想咬舌自尽,却被世子看出他的意图,提前一掌切在了他颈后,将他击昏了过去。

这时唐莫却晃了过来,笑眯眯地说道:“世子的剑法又长进了。”世子瞥了他一眼,却没好气地说道:“方才是不是你出的手?”唐莫早知他年少气盛,必定会埋怨自己扫了他的兴,只是自己有唐真的嘱托在身,却是一丝大意也不敢有,而且先前那骑士还是自他手上漏过去的,又更比平常多了几分懊恼,见世子斗得危险也顾不得他会埋怨,暗中射了那骑士一梭,帮着世子将那骑士擒下了。此时见世子果真抱怨,只得摸头笑着不说话。

世子见唐莫一副牛皮糖的样子,哼了一声,正想要他保证以后都不插手自己同别人的比试,这时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焦急地说道:“澄儿呢?没事吧?”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三章 青山爱我,我爱青山

宁王世子杨承烨赫然出现在长宁大道上,身后是大队王府的亲兵,此时宫中的禁军亦已赶到。一干杀手或逃或死或被擒,已经悉数在控制之下。

杨承烨方才在府中听到爆炸声的时候已知有事发生,后来果然有人飞报长宁大道上有人正在伏击他的暖轿。那顶暖轿本是前日韩澄说要借去一用的,他只当是她又淘气,近日又忙于公务没有什么时间陪她,也就由得她去了,不想却在外面遇伏,他立即点起府里的亲兵心急火燎地朝出事的路口赶了过去,见到现场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唯独不见韩澄,更是忧心如焚,便忍不住出声相唤。

扮作世子的韩澄听见杨承烨这一唤,连忙喊道:“二哥,我在这里。”杨承烨闻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前,拉祝糊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一回,韩澄给他那检视瓷器一般的眼光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好着呢,二哥不用如此担心。”

杨承烨检视了一番,确定韩澄上下确无损伤之后,脸色却沉了下来,喝道:“胡闹!”韩澄从未见他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过,闻言不觉呆了一呆,随即垂头道:“我只是听说有人要刺杀二哥,不想让你遇险才借了你的轿子。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说着说着头越发地低了下去。杨承烨闻却是一震,无言地看着如今已经长高到自己下颌的韩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怜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韩澄低了半天的脑袋也没听见杨承烨的动静,只道他不肯原谅自己的鲁莽,暗道不妙。往常无论她犯了什么错,低个头撒个娇也就过去了,杨承烨并不肯真的狠下心来责罚,今日却大异于以往的情形,不觉暗中吐了吐舌头,脑子里却开始寻思怎么转移开杨承烨对这事的注意力,这时忽听杨承烨一声长叹,说道:“你若能从今往后都不让我这般悬心,便是我的造化了。回去吧。”

杨承烨的话让韩澄听得愣了愣,下一刻即被他牵着往回王府的路上走。韩澄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太后特地把自己叫进宫去,若有所指地跟自己说起“如今已是大姑娘,总要记着男女有别才好。即便是自家兄弟,也不可同他们太过亲密”的话,又瞅了瞅杨承烨牵着自己的手和周围都在关注这边的人群,不觉面上一红,便想悄悄地把手抽回来。杨承烨察觉到她的举动,脸上神情不变,手上却加了一点力将她牵得更紧了。韩澄无奈也只得任由他牵着,王府中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倒是唐奇和唐莫两个看得直发愣。

此时韩澄已经长到十六七岁,又面容姣好身姿纤细,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不难看出她是女子,杨承烨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牵她的手,唐奇唐莫也只当两人是早已定下终身的未婚夫妻,却不知其中还另有隐情。

这时禁军的头领已经瞧见这两位炙手可热的亲贵,连忙赶过来请安,顺带请示怎么处置那些刺客。杨承烨的目光阴沉地扫过那些或坐或卧却仍旧是一脸彪悍之色的刺客,说道:“全部押回宁王府,我要亲自审问!”

杨承烨往常都尽量避免在韩澄面前处理这类事情,今日见到对方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距离皇宫和宁王府如此之近的地方发动刺杀,而且韩澄还因此遇险,不禁怒上心头,看那几个骑士的面目长相又不象中原人士,居然能匿伏在这样关键的地方伺机而动,又委实让他心惊。韩澄见杨承烨的脸上杀气腾腾,不由得一愣,竟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待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时候却又恢复成了自己平日里见惯的温存模样。

韩澄不知怎么便想起了以前燕九音对自己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有很多副不同的面孔,区别只在于他/她选用哪副来面对你。”她忽然发觉自己很想念燕九音。实际上当燕九音还在她身边忙忙碌碌的时候,她并没有充分意识到他对自己的重要性,一直到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以后,韩澄才发现原来在有意无意间自己对人对事的很多看法都已经被他深深影响了。这个对她来讲半师半友的人物,最后却选择了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离开,而在燕九音失踪之后连苏照水也一并不见了。她再去天台山便只见人去屋空,托人去问苏湛,他也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韩澄初遇苏照水时的那块岩石旁边留下了隐约可见的斑斑血迹,看来格外的触目惊心。几乎在同一时间失踪的这两个人,彼此间又有没有什么联系?

杨承烨见韩澄皱着眉头露出一副苦苦思索的神情,忍不住伸出手轻弹了下她白玉般的额头,问道:“想什么呢?回家了。”韩澄被杨承烨一弹立即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和杨承烨一道往宁王府去了。

唐奇和唐莫目送着二人远去,都不禁轻轻地吁了口气,今日这一场伏击实在凶险,能保得韩澄的平安已是难得,当一切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了种近乎脱力的感觉,对视了一眼,还是唐莫先笑了,说道:“走,哥哥带你吃好的去!”

唐奇闻言却皱了皱眉,说道:“你还是饶了我吧。上回领着我去喝什么琉璃厂的豆汁,说是京城里的一绝,结果差点没喝得我厥过去,我还是自己去找点能吃的东西算了,免得又被你害得好几顿吃不下饭。”

唐莫闻言想起上次唐奇喝酸豆汁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豆汁这东西,很多外地人都受不了那股又酸又臭的味道。但是在本地人看来,豆汁却是提神醒脑败火的上等饮料。唐莫已经吃成了精,到了京城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名吃,一开始的时候也和唐奇一样受不了那味道,多喝了几次却也品出里头的门道来了,即喝豆汁不能大口大口的喝,否则那酸味太“冲”鼻子,而要像喝茶那样一点一点的抿。豆汁里还要放咸菜丝辣椒油,就着焦圈儿一块吃。唐奇被他领去的时候不知此中奥妙,只当是普通豆浆一般端起来一饮而尽,结果自然是喝得脸都绿了,因此唐莫再提出带他去吃什么京城的名点,他都牢记前车之鉴,死也不肯再跟他去了。

见唐奇不肯跟自己一道,唐莫也不勉强,笑呵呵地和唐奇分了手,他肚子也真饿了,也就不再绕远路,就近找了家看起来不错的馆子,要了碗炸酱面,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一碗面条下肚,唐莫仍旧觉得饿,他又是个坐不住的,便又要了几个火烧,会过饭钱之后,一边啃着一边出了饭馆,慢慢地踱到了天桥。

那时的天桥已经很热闹,到处都是卖艺的和卖小吃的。唐莫嘴馋,忍不住又喝了碗豆腐脑,这时腹中是真饱了,便去站着听人说了会书,丢了几个大钱,又蹲在地上看了会人糊风筝,末了还买了个瘦沙燕擎在手里。眼下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那家手艺主儿专以卖纸鸢为生,见他肯买自是欢喜,还特地送了他一只小蝴蝶。

唐莫于是左手蝶右手燕地继续在天桥里晃悠,有几个穷人家的孩子见着他手里的风筝,一直跟在他后头,唐莫发现以后便停下来,冲他们招了招手。他本就长得福相,孩子们也不怕他,见他招手便真的过去将他围住,眼睛却都盯着他手里的风筝。唐莫见状便将手里的两个风筝都递给他们,几个小孩差点没高兴得跳了起来。唐莫见他们高兴,索性好人做到底,又给他们每人买了一根糖葫芦,方才朝他们摆了摆手,自己又继续往前逛,冷不防身后却有人一拍他的肩膀,倒把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居然是韩澄。

她不知何时已经换好了便服,正站在唐莫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唐莫见是韩澄,不觉愣了愣,说道:“你不是和世……你二哥回去了吗?”韩澄却撇了撇嘴,说道:“二哥一回去就忙着审问刺客,在家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哪比得上这里热闹?”

唐莫看着韩澄那满不在乎的神情,全然不象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伏击的人,也不知该夸她镇定还是说她迟钝,心里却不禁可怜起杨承烨来。他抬眼朝韩澄身后看去,果见几个鹰眼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韩澄的注意力却已经被一个捏面人的引了过去,唐莫无奈只得也跟了过去,却见韩澄对着一个白娘娘的面人出神,看那意思是想要买下来,往怀里一掏却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唐莫猜韩澄是没有带钱,叹了口气,上前去替她把那面人给买了下来,韩澄接过面人以后却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连连道谢,完全是一副稚子神气,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气势凌人的剑客模样?倒教唐莫看得一呆。

这时却忽然听见有人唤道:“前面的可是五公子?”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四章 只此浮生是梦中

韩澄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唐莫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出声叫人的是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唐莫又朝韩澄看去,却见她摇了摇头,显然也不认识对方。唐莫不由得对那男子心生戒备,周围的鹰眼高手也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

那个中年男子见韩澄回头,面露喜色,快步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看脚下却象是一点功夫都没有的样子。唐莫唯恐有诈,一闪身便挡在了韩澄面前,那个男子见旁边突然又冒出一个人来,微微一愣,随即停下脚步恭敬道:“小可受人之托,给五公子带个话。”

韩澄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在这男子身上一扫,问道:“什么人要你给我带话?”那中年男子低着头,仍旧是毕恭毕敬地答道:“是一位陪您看过云的故人。”韩澄听得面色一变,目光一闪却又问道:“可有信物?”

“有。”中年男子闻言从怀中取出一管玉笛递给韩澄。韩澄见到那玉笛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一伸手便接过那笛子,口中急切问道:“那人现在何处?”中年男子道:“小可这就给五公子带路。不过那位爷说了,除了五公子以外不能再有其他人去,否则他就避而不见了。”

唐莫闻言不觉一惊。他与韩澄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却知道她悟性颇高聪慧过人,虽然稚气未脱,要骗倒她也绝非易事。眼前这中年男子开出的条件一看就象是陷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令韩澄这般急切,以至于她要不顾自身安危便赶去赴约,他眼下担负着护卫之职,断不能眼看着韩澄在自己面前涉险,于是赶紧说道:“我看这事透着悬乎,五公子刚刚遇刺没多久,万万不可再以身犯险,令府里的那位爷担心了。”为了阻止韩澄,唐莫索性连世子都抬出来了。

韩澄听他提到杨承烨,想起不久前还让他担惊受怕,有了片刻的动摇,那中年男子见状也不催促,只垂手恭立一旁等候。韩澄看了唐莫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玉笛,一咬牙说道:“我且跟他走一趟。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不怕对方飞上天去。假如我真的遇到什了么不测,你们即刻回宁王府禀报我二哥,他自会替我报仇。”她这么说,无疑也是在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那中年男子听了她的话却仍旧低眉敛目毫无反应,象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韩澄注视了那男子一会,开口道:“带路吧。”走了几步又回身对唐莫说道:“不要跟来。如果超过一个时辰我还没有回来,立刻回去找我二哥。”唐莫无奈只得点点头,目送着韩澄同那中年男子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了,其他几个鹰眼高手却又无声无息地尾随韩澄而去。唐莫心下稍安,他方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韩澄身上洒了一种无毒无害的粉末,是唐门里专用来追踪的,即便一个时辰以后还不见韩澄回转,他自信也可以凭着这粉末来找到她的下落,不过心里头还是免不了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那中年男子领着一路韩澄出了天桥,又径自往大大小小的胡同里钻去,韩澄跟着他在那七弯八绕迷魂阵一般的胡同里走了半天,先还能勉强记住来路,到后来便只觉所有的胡同看着都是一个模样,索性不去记了,只小心留意着周围是否有什么异常情况,却又一路无事,终于那中年男子在一所大宅子前面停了下来。

韩澄对着那宅子看了几眼,也不认得是什么地方,门口又连块匾都没有,此时孤身一人跟着这不知底细的中年人,四下里又是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心里头多少有些紧张,但是转念一想到那玉笛本是燕九音的随身爱物,以前见他走哪里都要带着的,说不定自己今天就可以再见到他,又忍不住欢喜起来。

正胡思乱想间,那中年人已经上去扣那宅子的门环,过了一会宅子的大门便 “吱呀”一声打开了,韩澄忍不住好奇地往门里看去。一看之下却失望至极,原来开门的又是一个和引路的那人岁数差不多的中年人,见了韩澄却朝那引路的人问道:“这位就是五公子?”引路的那人点了点头。开门的中年人连忙让开身子,请韩澄进去。

韩澄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却问道:“这家主人是谁?”开门的中年人闻言一躬身,答道:“家主有命不得说出他的名字,他此刻正在宅子里恭候公子大架,五公子见到他时自然知道了。”韩澄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再问话,直接跨过门槛进宅子去了。

两个中年人态度倒是都很客气,一路弓着身子给韩澄引路。韩澄四处打量,却见宅子里面也跟外面一样静悄悄的,看不到什么人影,她想起先前被苏湛软禁在他庄园的事情,心里边不禁又敲起了小鼓,不过一想到好歹这里也是京城,二哥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又多少安心了些。这时那两个中年人已经领她来到了一处正厅,前头的一个用手比了比里面,说道:“家主就在里面,请五公子进去呢。”

韩澄闻言不觉有一丝激动,一步跨了进去却发觉厅里什么也没有,心中暗道不好,猛地一回身却在鼻尖闻到一股异香。韩澄知道是迷药一类的东西,连忙闭气,但是已经多少吸入了一些。她面色一变,立即便抽出腰间的银剑,“唰”地一剑便朝站在自己身后的中年人刺出,却听见那人冷笑了一声,居然一闪身避了开去。韩澄知道自己中迷药之后,反应和动作都变慢了不少,也不敢恋战,顺着剑势冲到了庭院中,只求能先逃出这里再说。

一闯进庭院中,韩澄却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庭院中早已有十余人手持利剑结成了剑阵,见韩澄一来便立即发动阵势将她团团围住。若在平时韩澄或许还有信心斗上一斗,此时她武功已经大打折扣便不敢轻撄其锋,只能勉力保持清醒以轻身功夫同他们周旋,希望自己能支撑到援兵到来。

此时那施放迷药的中年人已经追了过来,见此情景立即明白了韩澄的打算,喝道:“他在拖时间等救兵,不要中他诡计,速速将之拿下!有重赏!”随即又向韩澄说道:“你的那几个跟班已经被我们的人料理了,你还是趁早死心束手就擒吧!”

韩澄闻言暗道不妙,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围攻她的剑士听了这话之后都加快了动作,韩澄顿感压力倍增,脑中却是越来越昏沉,“嗤”的一声,衣袖已经被人划破,雪白的手臂上顿时现出一道殷红的血痕来。

韩澄吃了这一剑,手上一痛,神智倒清醒了些,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一咬牙催动内劲,手中那柄银剑立刻光芒暴长,一剑刺出挽起浩然无回的剑气,隐隐竟有风雷之势。那中年人未料到韩澄中了他的“神仙醉”之后竟还能挥出这样的剑气,不禁脸色大变。

围攻韩澄的剑士都被她这一剑逼得连连后退,谁也不敢硬接,剑阵便立时现出一个缺口来,韩澄趁势往前一冲,眼看着就要冲出门外,却忽闻身后有风声朝背心袭来,无奈只得回身举剑一格,刚好打落那中年人射出的一只枣核镖。只是这一慢,原本被她逼退的剑士又追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韩澄只觉脑袋越来越重,情知今日凶多吉少,也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她的岁数虽然不大,却已是多次遭遇凶险,只是不想今日却要折在这里,事到临头倒也没有什么害怕,只不过多少感到有些遗憾。韩澄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二哥,澄儿对不住你,要先走一步了。” 脑中浮现出的却是上官彦的面容,不禁想道,“他要是知道自己出事了,应该也会难过吧?”

眼见剑光交织成的网又朝自己兜头罩来,下药的那个中年人亦在一旁蠢蠢欲动,韩澄吸了口气,准备作最后的拼死一搏,这时却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到身前,韩澄一见着这身影,竟又和从前一般心里一松。她精神一放松便再也抵挡不住那迷药的作用,倒地昏了过去。

韩澄醒来的时候,呆了一呆,立刻便转动眼睛四处寻找那身影,唯恐自己先前是在做梦,当她的目光终于触及旁边那双熟悉的眼睛的时候,猛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却因起得太快和药劲未过又是一阵晕眩,旁边立即伸来一只手将她牢牢扶住。韩澄低头定了会神,抬起头来的时候目中的激动之色却是有增无减,一把抓住守候在床前的那人问道:“九音,这些日子你跑去哪里了?二哥和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燕九音看着韩澄,目中隐约也有激动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却轻轻地拂开她抓着自己的手,淡淡道:“我一直都在京城。”韩澄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却又听燕九音说道:“你怎会如此容易就被他们诓走?数月不见你就变得如此大意了?”

韩澄闻言,想起先前正是因为急着想要见他才会这么容易就踏进别人的陷阱,忍不住负气道:“还不是给你那支破笛子害的!”燕九音听得怔了怔,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却叹道:“那笛子我早已经丢在杭州了,身外之物罢了。”韩澄闻言心中更是气苦。她从杭州归来之后,怕世子追究燕九音将自己交给苏湛的事情,便瞒着没有说起;她不说,上官彦自然也不会多话,燕九音失踪之后她又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不想一见面他却是这般冷淡。

燕九音注视着韩澄变幻不定的神情,忽地问道:“请你转告世子一句话。”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五章 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韩澄楞了楞,问道:“什么话?”

燕九音此时已经起身踱到窗前,目注着窗外说道:“小心端王。”韩澄听得面色一变。

端王杨弘深是当今皇帝和宁王同父异母的兄弟,比宁王小了十几岁,算起来也是韩澄的舅舅,早年和宁王一样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立下不少战功,也是诸王当中比较有实力和才干的一个,眼下正主管着西北战线的防务,虽然鏖战多年始终不能完胜善于高原作战的游牧民族燧族,但也牢牢守住了己方在高原上的根据地河湟谷地,拒敌于红岭以西,使其不能穿过河西走廊进入内地。

本朝国号为“兴”。作为农业民族的军队,兴军只有依靠屯田才能维持在边疆的存在。汉族士兵大多难以适应高原的气候,在高原上作战的时候常常感觉到喘不上气来甚至因此而丧命,战斗力往往受到很大的影响,而河湟谷地却是那一带为数不多的地势较低的地方,气候也比高原上其他地方来得温暖,可以种植小麦等农作物;而红岭以西则是适合游牧民族生存的畜牧业区。

兴军在西北高原地区的主要敌人是仍然保持着祆教(俗称拜火教)信仰的游牧民族燧族所建立的政权“麻戎”。“麻戎”意即“燃烧的火焰”,也暗含兴旺发达之意。兴朝和麻戎两方为了争夺在这一地区的生存空间和势力范围在历史上已经有过多次交锋,在不少地区都展开了频繁的拉锯战,互有胜负。韩澄的父亲韩靖负责这个地区的军务的时候,曾经一度将战线推进到红岭以西,并且与麻戎约定在红岭上立碑划分界限,明确标明了双方在高原上的势力范围,但是在他之后,兴朝便已经没有了将战线向更西推进的决心与能力,只能满足于以红岭为界、巩固己方在河湟谷地的存在。

在燧族的传说中,光明与黑暗的永恒斗争的主题是发自高原人与平原人的永久敌对,他们通过拜火教来增进自己的战斗意志,直到从精神上摧毁并征服了平原的敌人为止。高原保卫了麻戎的腹地,使其从来没有遭到过兴军的实质性威胁,但同时也束缚了麻戎的手脚。高士兵特有的惧怕炎热的体质特征,往往令其军事优势在遭逢内地炎热季节时便荡然无存,所以麻戎军队作战必定选在凉爽季节(假如作战时间能由他们自己选的话),常于暮春便撤军回高原以避炎夏。战事一旦延续到夏季,则麻戎军中往往会爆发瘟疫,导致战斗力下降,而兴军防秋兵则专防麻戎秋季入寇,不仅因为此时秋高马肥,兴境内农作物成熟,麻戎军可以大大抢掠一番,而且还能避开他们惧怕的炎热天气,实在是一举三得之事。

端王指挥西北防务多年,对麻戎军队的特性可谓了如指掌,因此虽然有小的损伤,但是由于能有效地贯彻韩靖生前制定的积极防御的战略,大面上还能利于不败之地,实在已经是继韩靖战死之后在西北取得最好战绩的人了。所以尽管西北每年的军费开支惊人,端王杨弘深在朝中和军中的威望却都很高,而宁王杨弘浚近年多将精力放在了政务处置上,又受旧伤拖累已经多年未在一线指挥作战,在军中、尤其在新晋的将帅和中下级官兵里的影响力便多少打了些折扣,而他早年又多在南线和东线作战,手下栽培的人也多在那些战区发展,尽管这些年来宁王已经有意识地将自己的人往北边调动――毕竟国之心脏还是在北方,拱卫京畿的部队里也都已经替换成了可靠的人,但是在北方军队、尤其是西北军的不少人心中,端王的影响力还是超过了宁王,再加上西南临川郡王的藩军独树一帜,大兴朝的军队中隐隐竟有三足鼎立之势。

手握重兵又连年征战在外,要说皇帝和宁王对端王一点猜忌也没有那也是骗人的话,所幸端王一直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但凡这两位传下来的话,端王一概令无不行禁无不止,从不打半个马虎眼,甚至不惜斩杀亲信来获取皇帝和宁王的信任。积年累月地下来,帝室这边终于对端王放了心,或者至少是表面上放了心,对其西征也是倾全力支持,所以近年来兴军对麻戎的战役都是胜多负少,以昂贵的代价换回了边境的安宁。

韩澄虽不涉政事,但是耳濡目染,端王所接管的又是原来她父亲手里的差使,所以便格外留心,时常听世子或是说起“端王忠勇过人”等语,印象颇深,平日里在有些场合遇到端王的时候,也觉得这个舅舅英气勃勃,对她也很和善,还曾经说过“令尊韩公真是难得的名将,实在太可惜了”的话,说的时候神情恳切真挚,并不象是奸邪之人,此时燕九音却忽然要她带话给世子,要他小心端王,也难怪她会露出诧异之色了。

燕九音见韩澄面露犹疑之色,却不禁叹道:“你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以前也同你说过,为人处世,最危险者莫过于以貌取人,以他人的判断代替自己的思考。我只是让你带话给世子,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都会有自己的结论和求证方法。你若是真想报答他这些年对你的照抚、真的替他做点事情,就应当擦亮你的眼睛,竖起你的耳朵,替他收集和注意一切对他有用的信息,而不是象今天这样,轻易就以身涉险,几乎让自己成为别人打击他的武器。”

一番话说的韩澄的头低了下去,默然不语。燕九音其实也知道她是因为见到与自己有关的东西才会轻信他人以至中伏,见她被自己说得垂头丧气,原本好不容易斩断的情丝又在心中微妙地萦绕起来,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时韩澄却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件事情。”燕九音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你问吧。今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澄盯住燕九音的眼睛,缓缓问道:“你把我交给我哥哥的时候,知道我们是兄妹吗?”燕九音看着她,脸上竟隐约有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你果然还是问了。”

“知道还是不知道?”韩澄毫不放松地追问,脸上看着很平静,手心里却已经渗出汗来。燕九音的神色亦很平静,点点头说道:“那时候我的确以为你是兄妹。”他轻轻的一句话,却象是一记重锤击在了韩澄的心上,她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甚至连嘴唇都开始发白,颤抖了几下终于又问道:“你以为……这么说,他不是……?”

燕九音回视着韩澄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他和你,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和你结拜的秦望月,反倒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韩澄看着燕九音,脸上的神情象是在哭,又象是在笑,看得燕九音以为自己已经冻结的心又被划开,寂然无声地滴下血来。他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可是当韩澄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时候,还是能在他心里扎上狠狠的一刀。

韩澄脸上的神情却渐渐转为平静,燕九音看着她,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却听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燕九音摇摇头,说道:“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反倒是我一直在你身边设下各种陷阱和安排各种各样的暗杀。”韩澄听得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却仍坚持着问道:“那你要这样对付我的理由呢?”

燕九音的脸色也慢慢转为苍白,藏在袖子下的手却开始发出轻微的颤抖,他暗自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因为你母亲和临川郡王的私情,我全家大小二十余口除了我因为未满十五岁被流放宁古塔之外,全都被你的皇外祖母以谋害公主的罪名斩杀殆尽。这个仇,你说我该不该报?”

此时韩澄的脸色已经白得象是透明的了一般,却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应该。”停了停,又淡然问道:“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救我?之前你也救过我很多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得到二哥和我的信任?”

燕九音注视着韩澄那张象是瞬间长大了不少的脸,心里掠过一阵难言的痛楚,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将自己从韩澄的世界里推了出去,从今往后,两人只怕就要真的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交集的可能。可是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至少这一次,是由他来扼住命运的喉咙,而不是被命运扼住。

燕九音正出神,外面却忽然有人低声道:“九爷,宁王府的人搜过来了!是找五公子的。”燕九音闻言说道:“知道了。”外面那人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韩澄眉毛一挑,仍旧盯着燕九音等他的回答,却见人影一闪,燕九音已经来到自己身前,不禁一惊,随即抬头,仰起头来坦然地同他对视。燕九音举起手,韩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燕九音的手却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唇瓣上,目光有一瞬间的迷离,低低道:“最后的……”韩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却觉颈后一痛,便又失去了知觉。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六章 花已飘零去

韩澄再度睁眼的时候,看见的是熟悉的饰有芙蓉碧波图案的床顶,守候在床边的人却变成了世子杨承烨,一见到她醒过来,紧皱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韩澄偏头看着杨承烨情不自禁地握住自己的手,连责备自己的话都忘了说,忍不住感动,想起先前燕九音的淡漠,又觉心头一阵酸涩。她想起燕九音要自己带给杨承烨的话,连忙坐了起来,说道:“我见着九音了。”

杨承烨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将韩澄的手握得更紧,问道:“他有没有对你怎样?你手臂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韩澄倒是听得愣了一愣,随即摇头道:“那伤跟他没关系,还是他救的我。”

杨承烨又问道:“他这些日子都躲在哪里?”韩澄道:“他说他一直都在京城。”杨承烨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头,喃喃道:“大隐隐于市……我早该想到的。”他虽然派人四处找寻过燕九音的踪迹,但是一来燕九音并非犯人,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画图捉拿,二来当时交通工具落后,很多地方的消息都很闭塞,以天下之大要在其中找出一个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韩澄忽地又想起燕九音的嘱咐,连忙道:“对了,他要我给你带一句话。”杨承烨闻言一挑眉,问道:“什么话?”韩澄咬咬牙,说道:“小心端王。”

杨承烨的目光霍地一跳,眉头却拧了起来。燕九音的这句话,与这些日子来的一些蛛丝马迹隐隐暗合。早上刺杀韩澄的那些刺客,经查是来自麻戎的“烈焰十八骑”中的十二人,其他人因为来到中原水土不服,都已经病倒,鹰眼经过一天密集的搜寻已经在民居中找到了剩下的六人并且全部抓了起来。

麻戎骑兵骁勇善战,被抓住之后仍然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大骂不止,口口声声说中原皇帝和未来皇帝是恶神安格拉 - 曼纽手下的魔鬼,要拿他们的人头来献给他们崇拜的至高主神阿胡拉- 玛兹达,被韩澄擒下的那个骑士被提审时面对满室的刑具更是毫无惧色,指着杨承烨的鼻子说道:“你们中原的马不行。要是换了我们麻戎的青海骢,今天早上你那个替身身上肯定已经被我扎上几个大窟窿。”

杨承烨知道这骑士的话里虽然有几分狂妄与夸大,但也不全是虚言。麻戎驯养的青海骢是出了名的好战马,加上他们骑兵整齐彪悍训练有素,极擅突袭与奔袭,一直以来给大兴的军队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与伤亡。他听人转述早上的惊险情形,想起韩澄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度又如此地接近死亡,又惊又怒,但却并没有因此丧失他的思考能力和判断力。

经过严刑拷问,杨承烨得知“烈焰十八骑”在京城潜伏已达半月之久,算上他们之前花在路途上的时间,潜入中原已有数月。燧族人眼窝深、鼻梁高,肤色浅淡,发色多为金黄或黑褐,眼珠却是碧蓝色或灰褐色,形貌大异于中原人士,居然能在中原、尤其是京城潜伏这么长时间而无人奏报,必定是有人在掩护和接济他们;而从麻戎所在的高原进入内地的通路历来由西北军严加看守,过往人口都要接受盘查,“烈焰十八骑”这样扎眼的人物居然就大摇大摆地来到了京城还顺利完成了刺杀的准备和埋伏,杨承烨可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是背着几百斤粮食翻过红岭再步行了几千里来的。

此外“烈焰十八骑”刺杀时所用的马也是河西所产中原战马。中原的战马历来不如西边游牧地区的马来得强壮善战,也难怪这些麻戎骑士会抱怨了。只是他们这次骑的马虽然不比青海骢,却也都是中原马里的良驹,要一次弄到十二匹并非易事,他们冲刺用的长枪应该也不是从高原上带出来的,这些马和枪究竟从何而来,无疑都是关键;而与他们相配合的那些杀手却都是中原人,这批人又是什么来头呢?

目前已有的线索大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一个人,就是燕九音托韩澄要他留意的端王,尤其韩澄在这之后再次遇到伏击,更让杨承烨怀疑是端王而非麓州所为。据他所知,麓州的苏湛正是韩澄的亲哥哥,就算要针对宁王府也大可不必对着自己的亲妹妹下手。只是杨承烨虽然还不知道苏湛与韩澄并非亲兄妹,却也知道此时正是各派势力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燕九音又是敌我未明,他的话也不能全信,更不能因此就排除其他人嫁祸端王的可能。

只是一想起燕九音,杨承烨的心中又涌起一股强烈的惋惜之情。此人之才具,实在是当世罕见,又熟谙军政各部的部务和人脉,他失踪之后,杨承烨找来接替他的人也无一不是人才,甚至在某些方面还略胜燕九音一筹,但若论总体的实力,则无人能望其项背。争霸各方无论是谁得到了燕九音想必都会如虎添翼,也因此杨承烨才会四处派人寻找他的下落,甚至比韩澄更急于知道他的去向。一旦燕九音为他人所用,他甚至不惜将此人除去。虽然这样做未免太过可惜,但是燕九音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的一切包括弱点都了如指掌,当日与他共事,无论是自己想到的,还是没想到的,燕九音都能帮着他处理得妥妥当当不留首尾,也因此他更加坚定了如果燕九音投效他人务必要将之除去的决心,以免他日后成为对自己的巨大威胁。

韩澄见杨承烨沉吟半天不语,脸上却渐渐现出狠色,不由得心中一惊。在她心里,其实是更喜欢那个虽然常常教训自己、但是严厉里却总是带着温柔的二哥的,可是她年岁渐长也更懂人事,知道眼前和今早见到的这个狠厉的二哥也是必须要存在的。一直以来,杨承烨虽然宠爱韩澄并且尽力维护她的周全,但却并没有将她当做温室里的花朵一般来培养,反倒鼓励她去更多地了解她所置身和生存的这个环境,教她如何去识别和避开种种阴谋与陷阱,而燕九音则教给了韩澄很多在环境里如何安身立命和待人处世的道理与方法。两个男子虽然出发点不尽相同,但是客观上都在韩澄的人生中充当了良师益友的角色,也难怪韩澄心中会将他们二人视作至亲之人了。

还是杨承烨先回过神来,见韩澄也只顾着出神,先自一笑,说道:“你一天都没吃饭了,这会早饿了吧?”韩澄被他一说倒真觉得饿了,便点点头,两人便一道出去用饭。

用过晚饭之后,杨承烨又送韩澄回天净轩休息,细细嘱咐了几句之后方才去了。韩澄送他到门口,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之后却坐到床上又发起呆来。想了一会,韩澄忽然跳下床,竟然动手收拾起东西来,将些常用的东西拢在一起打成了一个包袱,又将自己平时特地放在这屋里的银票和碎银子塞了些进去;过了一会,又将身上的华服除下,换上了先前行走江湖时候穿的衣服,走到门前探了探,见无人经过便悄悄地闪身出来,正待要趁着夜色摸出王府,忽地想起燕九音说过的要体谅世子的话,又呆了一呆,站住想了一会,拎着包袱竟往杨承烨的院子里去了。

韩澄到了杨承烨的书房外面,果见里面亮着灯,显是杨承烨又在忙着批阅奏章处理公务了。韩澄见他为了国事如此操劳,还要时时分出心来担心自己,心中不觉一阵愧疚,几乎拔腿就想往回走,可是一想到方才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犹豫起来。正举棋不定的时候,忽听杨承烨在屋里道:“是澄儿么?怎么站在外头不进来?”

韩澄无奈只得拎着包袱进去,杨承烨抬眼看见她这身打扮和手上的东西,不觉眉头一皱,韩澄的头立刻就低了下去,只用手绞着那包袱上的结不说话。杨承烨看了一会,终于叹道:“你是想去扬州找上官彦,还是想去找燕九音?”韩澄声如蚊蚋般道:“我想去扬州找上官,然后让他跟我一起去找九音。”

杨承烨闻言起身,慢慢踱到韩澄身前,韩澄知道自己此举过分,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忽地额头又着了杨承烨的一记弹,不禁“哎呦”一声叫了出来。杨承烨的声音里却多少透着无奈,说道:“你如今也大了,二哥不能事事都替你做主,真想去就去吧,但是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待我安排好稳妥的人同你一起去才行。”

韩澄不想杨承烨今日竟这般好说话,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却见他眉毛一挑,问道:“怎么?不答应?那就不许出门了。”韩澄慌忙点头,连连道:“答应答应。”杨承烨见她模样可爱,忍不住伸手象她小时候一般轻抚她的头顶,渐渐地却无意识地移向了她白皙里透着淡粉色的脸颊,一触到那柔滑细腻的肌肤的时候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摩挲起来。

韩澄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后来却渐渐感觉到异样,抬起头来却见着杨承烨脸上情动的神情,悚然一惊,惶急中叫了一声“二哥”,却连声音都在发颤。杨承烨闻言一震,顿时如同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脸上却现出一丝难得的慌乱神情,连忙背过身去,强自镇定着说道:“如果没什么事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我明天就替你安排出行的事情。”

韩澄无言地看着杨承烨挺拔的背影,“嗯”了一声,多少有些慌不择路地出书房去了。杨承烨听见韩澄的脚步渐渐去得远了,心中怅然若失,这时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一声叹息。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七章 山曾富贵来

杨承烨听见那一声叹息,连忙转过身来,向着来人便请安,口中说道:“这么晚了,父亲还没安歇?”

来人正是杨承烨的父亲宁王杨弘浚。他是一个威严的老人,虽然岁月不饶人兼旧疾缠身,却依旧保持着军人式的挺拔,杨承烨无论是面貌还是身形都与他一脉相承,一望便知两人是父子。杨承烨不知父亲已经在身后站了多久,但是从那一声叹息看来,多半是已经瞧见了方才的那一幕,不觉有些讪讪。杨承烨知道父亲腿脚不好,连忙将他让到了书房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又随手拿起一把蒲扇轻轻地替他扇起来。

宁王一挥手,止住了儿子孝敬自己的举动,问道:“我听说今日有人在长宁大道去永兴街的路口上伏击你的仪仗,结果却是澄儿那丫头坐在轿子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承烨闻言连忙停下手里的扇子,拣着紧要的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宁王听得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道:“回头让你的卫队也配几把佟琦善他们从倭人那里缴来的鸟铳。我听说那是原产于西洋的,上面还带了什么瞄准具,发射的时候方便,比咱们自己造的火铳来得轻便,却射得更远、射得更准,威力也更大些。佟琦善他们已经开始在军中仿制了。”

杨承烨闻言点了点头,说道:“佟将军已经上奏折请求增加他的军中鸟铳和其他火器的配备,我已经准了。他的军中已有车营是专门的火炮部队,不过在步营中,因为鸟铳装填弹药太慢和近战中不能刺杀,所以刀枪弓箭手还是要占到一半,说是‘火器手配备长刀,便于近战格斗;刀枪弓箭手配备火箭,以利远射,二者结合,互为短长’。儿子在想,要是西北军中也能装备这种先进的火器,端王叔在对付麻戎骑兵的时候或许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宁王闻言却摇了摇头,说道:“麻戎骑兵来去如风,而且惯于野战和突袭。眼下从倭人那里缴来的火器虽然比起咱们的已有改进,但是要拿来对付麻戎的骑兵、尤其是大队的骑兵还有难度。一来就是你说的,装填弹药太慢,这就要求有多个纵队轮流开枪和装填才能保证大量伤敌,否则等他们慢腾腾地装填火药的当口,麻戎的骑兵早杀了过来把他们踹翻了;二来我也试射过那些鸟铳,感觉精度还是太差,必须得密集使用才能增加命中,眼下一时半会又没有大量制造这种火器的条件,所以不成;再者现在的火器射程还是太有限,这就决定了必须面对面地冲对方开火,而在这样的距离里根本就无法避开麻戎骑兵的铁蹄,相反倒给了他们冲锋的空隙,一旦负责下令开枪的人被他们杀死就会乱成一团,如果改用散兵队形的话又容易被敌人冲散分割。所以要用火器来对付麻戎骑兵还是为时过早,不过假以时日如果这些问题都能得到很好的解决的话,那我军真能得一对付麻戎骑兵的利器,或许就可以更快地打破西北的僵局了。”

杨承烨听得连连点头,心悦诚服地说道:“军务的事情,果然还是父亲的见解深刻,儿子知道的都只是些皮毛而已。”

宁王闻言却不觉一叹,说道:“我和你的叔叔伯伯们,有几个不是沙场战阵里滚出来的,当年跟着你皇爷爷打天下的时候,那是真刀真枪地跟敌人拼过命,说到军务那自然是我们的本行。到了你们这一辈,打仗的机会就少了,说到细节的时候难免会有隔靴搔痒之感。你有机会也应该到军中去历练历练,亲自去见见那些为咱们打下和守卫这江山的儿郎们的样子,去尝尝那种枕戈待旦寒光铁衣的滋味。”

杨承烨忙肃然称是,又想起韩澄传的燕九音那“小心端王”的话,犹豫了几下,还是说了出来,道:“儿子听说端王叔他……最近似乎有不少动作。”

宁王听了这话不禁眉毛一轩,问道:“你听谁说的?可有凭据?”

杨承烨闻言,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说道:“确切的凭证倒还没有,只是今天早上拿住的刺客是从西北过来的,那边历来由端王叔把守,加上另外的一些事情,所以有了这个猜测。”

宁王听得眉头又皱了起来,说道:“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将才。大战刚刚打完没多久,东南西北各方都需要人镇守以防他族进犯和安抚当地的百姓来休养生息,眼下正是用你端王叔的时候。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没有确切的凭证之前万不可胡乱猜测,更不可露出丝毫的怀疑猜忌之意,以免寒了前方将士的心。”

杨承烨听得汗透重衣,连忙称是,心里却不得不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宁王又自顾自地默了会神,忽地问道:“对于澄儿,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原来我看你是一心要立她做正妃的,她是你姑姑的女儿,你皇奶奶心尖上的肉,你如果真的把她娶进门,一来亲上加亲,二来这孩子打小就招人疼爱,你母亲和我看着心里也喜欢,断没有不准的道理。可是这两年我看你尽纵着她在外头乱跑,仿佛还喜欢上了外面的什么人。她是我大兴公主的女儿,皇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就算你没有了娶她的打算,将来一个郡主甚至是公主的封号也是跑不掉的,怎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你这个哥哥又是怎么当的?”

宁王的这一番话,语气虽然说不上严厉,却丝毫不减他这番话的分量,直听得杨承烨满头是汗,末了那几句问话更是直指他心中要害。杨承烨知道宁王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尽,韩澄非但是大兴公主的女儿,她的生父苏照水更是镇守一方的西南藩王,是朝廷要竭力拉拢和安抚的对象。眼下临川郡王的王位虽然已经由她哥哥接掌,苏照水的影响力却仍在,一旦有事,新一代的临川郡王势必也要卖这个亲妹妹几分面子。眼下端王势力日渐坐大,如果宁王府和临川郡王府两家能够联姻,韩澄自小又是在宁王府长大,与王府中人、尤其是杨承烨历来感情甚笃,对杨承烨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在亲情之外,这无疑也是宁王等人乐于促成两人婚事的重要原因。

宁王见杨承烨只是沉吟不语,心里却又不禁叹息了一声。知子莫若父,这些年来他瞧在眼里,知道杨承烨对韩澄用情已深,韩澄和上官彦的事情也早就有人详细地禀报过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已经情深到了准备牺牲自己的感情来为韩澄的幸福做打算的地步,但是倘若杨承烨真的对韩澄放手,就事情本身的结果来看,却是好坏对半开。

一方面杨承烨固然失去了与临川郡王府联姻的机会,但是韩澄对宁王府和他的感情却仍在,甚至会因为感激他的成全而更加倒向宁王府这一边,而对杨承烨来说,一旦韩澄嫁给别人,他最大的一个弱点便不复存在,他的对手无疑将失去了一个打击他的最好武器。作为一个未来的君王来讲,本身不能没有一点感情,否则很难做到宽容仁爱,行事也易失之于严苛以至失去不少的支持;但是如果一个帝王对某个特定的人感情过深的话则容易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以至在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上都无法做出明智的决定来服众。从这一点上来讲,杨承烨放开韩澄,又是一件好事。

这样现实地来考虑自己晚辈的感情虽然未免残酷了一些,但是他们既然生在皇家,就注定了会成为大兴王朝这个庞然大物的一个部件,不得不被它带着前进或是后退,甚至是被它辗碎,而不管这单个的部件有多重要。宁王自己也好,他的皇兄、当今皇上也好,还有端王和其他许许多多的皇族中人,莫不如此。

千百年来的帝王史,在被其他人的血液浸透了的同时,也在贪婪地吮吸着皇族中人自己的鲜血,“愿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也绝非一句无病呻吟的空谈。只不过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比起他们失去的,皇族中人得到的还是太多太多了,所以总是会有一些人寄望于推翻眼前的既得利益者来成为新的特权者。国家强盛的时候或许还不容易感觉到那样强烈的反对意志,一旦当权者失道,他们享有的种种特权就会不可避免地遭到质疑,那些荒淫无道或是昏庸无能的君主只不过是在用前人的基业甚至是子孙的痛苦来支付他们的奢侈或是愚蠢罢了。

正因为这样,宁王才会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严加督导,期待他能将这片部分是由自己亲手打下来的江山继承下去,将他们这一族的血液成功地延续下去。至于百年后的功过,也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所幸到目前为止,杨承烨都还没有令他失望,他也希望杨承烨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八章 只图个月朗风清

杨承烨看着父亲的眼中又闪过老谋深算的光芒的时候,心头却是一阵难言的苦涩。他对这个威名赫赫的父亲历来是敬多于爱,小时候甚至是怕多于敬。其他兄弟的过早夭折让父亲和其他人几乎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他固然因此而感到骄傲,却也同时感觉到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背负着别人的期望生活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所以当唐真毛遂自荐来接替燕九音指挥鹰眼的时候,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他那种听起来象是匪夷所思的理由,杨承烨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唐真其实是同一种人,只不过唐真比他更洒脱也更反叛,有时候他也禁不住会想,要是自己也如同唐真一般潇洒地放下眼前的一切去过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会是怎样一个情形,但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他体内从小被严格教导而成的责任感已经根深蒂固,怕是只有到死的那天才能将肩头的责任真正地卸下了。

这时夜已经深沉,宁王和杨承烨各自沉默了很久,忽然同时叹了一口气,倒是都愣住了,随即又都忍不住一笑。宁王站起身来说道:“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吧。”杨承烨点点头,亦道:“父亲也请早些安歇吧,儿子再看一会奏折就睡了。”

宁王点点头,示意杨承烨不用送自己便往外面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身说道:“澄儿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一旦想透了就不要再犹豫了,更不用后悔。长痛不如短痛,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要在这事上纠缠太过了。”杨承烨连忙躬身答了声“是”,宁王点点头,这才出门去了。

杨承烨目送着父亲的背影远去,无声地透了一口气。父亲的话虽然有道理,他也知道自己还需要把精力用到很多别的事情上,只是真要做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方才韩澄她的惊惶他也看得很清楚,这也再次说明了她对自己的绝非男女之情。想了想,他觉得此刻了无睡意,索性出屋替韩澄安排南下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早上,韩澄记挂着下扬州的事情,早早地便起了床,不想杨承烨比她起得更早,韩澄刚梳洗完他就过到天净轩来了。韩澄先还没注意到他来了,见周围正替她整衣的侍女都垂手退到一旁,方才转身看见杨承烨已经立在了门口正盯着她看。

韩澄一见到杨承烨,顿时想起昨晚的事情来,多少有些尴尬,杨承烨却象是已经把昨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进来,就站在门口笑道:“车马人手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收拾停当了的话就陪二哥吃顿早饭再走吧。”

韩澄闻言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尽管她也并不太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紧张,连忙点头说好,两人便出屋一道去用晚饭。席间杨承烨仍旧和往常一样盯着韩澄多吃点,态度自然已极,韩澄的心里越发地踏实,更把昨夜那多少有些暧昧的气氛抛到了脑后,渐渐地神态也活泼了起来,只是用过早饭之后,一想到自己又要和处处替自己着想的二哥分别,不禁又有些难过起来。

杨承烨见到韩澄不舍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却又不愿见她情绪低落,便放下筷子笑道:“我派了唐奇跟唐莫两个跟着你去,我听说唐莫是个极诙谐有趣的人,你的旅途想必不至于太寂寞。”

韩澄闻言却讶然地抬起头来,随即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杨承烨奇道:“怎么?你不喜欢他们两个?”韩澄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喜欢。但是他们本是唐真留下来保护二哥安全的。他们的本事我也见识过,确实都有过人之能,还是留在二哥身边更合适。”

杨承烨听得心中一暖,暗道自己也没白疼了这丫头,却笑道:“王府跟鹰眼里有这么多人保护我呢,不妨事的。我派他们去也是因为唐真这两天正传书来说扬州那边需要补充人手,他们自家兄弟,说话办事也方便些。”韩澄见他不肯改变主意,只得答应了下来。杨承烨又嘱咐了些路上的事情,方才送韩澄来到王府外面。

此时唐奇和唐莫两个早已等在一辆马车前面,见杨承烨和韩澄出来连忙停止了交谈向二人问好,韩澄一看旁边还有自己房里的大丫头红蕖,不觉怔了怔,却转头向着杨承烨说道:“出门还带丫头,哪里象走江湖的样子?会被别人笑话的,我不要。”说罢还撇了撇嘴。

旁边唐莫等人见韩澄孩子气的举动,都暗中偷笑,杨承烨无奈只得板起来脸来说道:“你忘了自己上回去杭州的时候身边没丫头跟着服侍、结果大病了一场的事了?这次要是不带红蕖去也行,你就安心在家读书练剑吧,哪儿也不用去了。”

韩澄不想杨承烨又使出杀手锏,只得道:“得得,我让她跟着还不行吗?”杨承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韩澄却又忍不住咕努了一句,“二哥真不厚道,老拿这事来威胁人。”杨承烨听了只微笑不语,离别的伤感气氛却因此被冲淡了不少。

只是马车刚一出发,韩澄便忍不住巴着车窗去看还站在王府门口目送马车离去的杨承烨。她其实并不是第一次离开宁王府,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却格外地不舍。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自己和杨承烨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正在渐渐地离他们远去。眼看着杨承烨独自站在宁王府巍峨的大门前,身影竟是自己从未发觉过的孤单。有那么一瞬间,韩澄实在很想跳下车去跟他说“我不去了”,但是不知为何双腿却象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直到马车拐出长宁大道再也看不见杨承烨的身影了,韩澄方才回过神来,将手上的车帘放下,却又发起呆来。

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正趴在上官彦房间里的桌子上发呆。这已经是宁小风连续第三天跑到上官彦这里来了,他还美其名曰是“避难”,而所谓的“难”,指的却是接连几天都到丐帮的分舵来、追得他到处乱跑的裴依依。

上官彦见宁小风趴在桌子上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不禁好笑道:“虽然人家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吧?我看裴大小姐除了脾气大了一点以外,其他的也都还行,对你也象是真心实意的好。” 听了他这句话,前一刻还如同懒蛇一般赖在桌子上不肯起来的宁小风却立刻从桌子上跳了起来,口中叫道:“只是脾气大了一点?我看你是不知道她的可怕才会说得这么轻巧!”脸上却露出一副惨痛至极的表情,偏偏看起来却令人发噱。

上官彦忍住笑意,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她是怎么个可怕法?竟能令向来以机智和独出心裁闻名的丐帮宁小长老怕成这样?”

宁小风一听来了精神,大马金刀地往板凳上一坐便控诉道:“她自从发现那家妓院是我在杭州的落脚处以后,就天天跑过来找我,我要是躲着不见,她老人家就把客人全部都赶走,有时候别人说点什么她还动手打人。如果只是这样,我好男不跟女斗,忍了也就忍了,大不了换个地方住。偏偏我走到哪里她都跟着,还到处大喊我的名字,唯恐别人不知道我是在扬州暗访一样,比这更要命的是她居然还老是嫌我脏,要抓我去洗澡。我一个叫花子,洗那么多澡不是有毛病吗?现在我身边的那些小兄弟一见到她来就起哄,我的面子里子都让她给掉光了。想不到我宁小风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了这女人的手里,以后在弟兄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你说我招谁了惹谁了我?我当初怎么就这么爱管闲事呢?”宁小风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沉痛,就差没有声泪俱下了,上官彦却听得嘴角越来越弯,最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宁小风见他笑不可遏的样子,更加欲哭无泪,咬牙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这都快愁死了,你居然笑成这样?”

上官彦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连声道“不好意思”,嘴角却仍旧忍不住噙了一丝笑意,见宁小风依旧是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方才正色道:“小风你或许应该好好想想,你是真的那么讨厌或者是害怕她吗?”

宁小风闻言怔了怔,脑子里闪出裴依依那张含嗔带俏的脸,半晌方才说道:“应该是……不讨厌吧,只是实在被她追得怕了。”上官彦点点头,却又问道:“是不是因为你总在逃,所以她才这样步步紧逼的呢?”

宁小风闻言又呆了一呆,想想好象的确是这样,自打他和裴依依认识起就一直都是他在前头跑,她在后头追,只有那两次他跑去救她小命的时候是他主动找的裴依依了。难道真是因为他老跑裴依依才穷追不舍的吗?

上官彦见宁小风出神,心中不知为何却想起了蝶袖,又想起了死不瞑目的卓铭,紧跟着又想起了叶澄,忍不住对宁小风说道:“在这世上能遇到一个真心对待自己、又和自己两情相悦的人并非易事,小风你可不要一味逃避以至错失了佳缘才好。”

第七卷 般若 第七十九章 回首天涯,一抹斜阳

宁小风听了上官彦的话,愣了愣,又想了想,打开门便往外走。上官彦不想他听完就走,不禁问道:“怎么突然又走了?”

宁小风没有回头,闷声道:“我去找……她。”上官彦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随即却认真道:“出门当心些,前两天唐真都被人伏击了。”宁小风点点头,径自出门去了。

上官彦看着宁小风出门,不禁想起几天前唐真向他转述的在饭馆里被人伏击的事情。唐真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上官彦听过之后心情可不轻松。唐真现在是鹰眼的指挥人,来到扬州不过数日对方就已经找上他设下埋伏,更让他感到不放心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京城里传来叶澄扮的世子被大批杀手狙击的消息,这两件事情仅仅是巧合吗?还是代表又有人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更重要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案子查到现在,上官彦不知为何始终有种自己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徘徊的感觉,仿佛自己一切的举动都在暗处的某个人的注视之下,这种情况是他此前从未遇到过的。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一件让人觉得舒服的事情。想了想,上官彦决定去找唐真。

这时唐真却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他看得很专注,连那个人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放过,仿佛那个人正在进行一场惊世骇俗可遇而不可求的表演。

其实唐真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在吃饭。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的吃相实在不怎么好看,用狼吞虎咽这样的词来形容他都还是显得太文雅了。他那样子简直就象是十天都没吃过饭。

实际上唐真的确怀疑这个人已经十天没吃饭了。从捡到他那时候他的打扮和脉象来看,他无疑断粮已久。唐真真的很怀疑如果不是旁边还摆着一大桶香喷喷热乎乎的白米饭的话,这人很可能会把碗和筷子都吃下去。

久饿之人不能突然吃得太多,所以唐真先让这人喝了两天的稀饭,到了今天才给他吃干饭,但是看着他那副饥不择食、逮到什么都往肚子里送的样子,唐真不禁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肚子给撑爆了。

其实眼前这个人洗干净了以后,是个很耐看的男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英俊。如果他的眉间不是现在这副垂头丧气活象倒了八辈子霉的神气的话,想必会是个很能吸引女人眼光的男人。唐真想起三天前上官彦听说他遇伏后赶过来问候的时候,一看到这个男人却露出他很少在上官彦的脸上看到的震惊神情,目中又有沉思之色。

只怕无论是谁都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仿佛饿死鬼投胎、几天前被唐真捡到的时候正跟垂死的狗一样躺在垃圾堆里发臭的男人竟会是当日名动天下的浮云山庄中位列第四的逐日。当日方逐阳的名头虽然不如前面的浮云等三人来得响亮,但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了。京城破酒馆一役,上官彦是见识过方逐阳的能耐的,他对苏湛的忠心耿耿也给上官彦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变得如此凄惨落魄,也难怪上官彦乍见他的时候会那般震惊了。

尽管这样,上官彦第一眼看到方逐阳的时候还是把他给认了出来,但是方逐阳看着上官彦的样子却完全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是真的失忆了,还是想把包括上官彦在内的以前的事情统统都忘掉?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一个原本那样乐观开朗的人变成这样?

比起上官彦,唐真则是在用更加理性和玩味的目光审视着方逐阳。当日浮云山庄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众说纷纭,但是从鹰眼目前已经掌握的资料来看,新任的临川郡王苏湛的嫌疑来得相当地大,有人甚至怀疑他本人就是浮云山庄中的一员,但是这也仅止于内部的猜测而已。临川郡王手握重兵镇守西南,又是皇帝和宁王曾经多次在百官面前褒奖过的模范式人物,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说他就是曾经和朝廷争抢和氏璧的浮云山庄的主人;更退一步说,即便有了充足的证据证明苏湛的确同浮云山庄有染,要不要动他,能不能动他,显然也要等世子甚至是宁王和皇帝来说了算,其他人贸然卷入其中,一个不好就会是粉身碎骨抄家灭门的下场。

唐真本来就对这种权力倾轧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趣,自然更不会去趟这混水,不过当他发觉自己捡回来的是逐日的时候,却立刻对他发生了兴趣。因为唐真是个很喜欢研究人心理变化的人,而他的天赋异禀让他比常人更容易捕捉到别人的情绪变化。这也是唐真会把垃圾堆里的逐日带回来的主要原因。

唐真遇到方逐阳的时候,正从他被人伏击的饭馆里走出来,身后留下了一地的尸首,闻讯带着其他衙役赶来的孟飞发现从那里边走出来的是唐真之后,例行公事地盘问了几句便立刻放行。唐真仍旧想着去把他那顿没吃成的饭吃完,不过在他往一条看起来有不少饭馆的街上走了几步之后便立刻被垃圾堆里的方逐阳吸引住了。

这个人没有感觉。

这是唐真看到方逐阳时候的第一个念头,虽然唐真一眼就看出这个人虽然很衰弱却并没有死去,但是唐真却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起伏。

这种情况很少见。

通常情况下即便是已经走投无路的人,也还是会有一定的情绪反应的,比如对食物的渴求,对亲近之人的怀念,对生存的执著甚至是对这个世界的怨恨等等,但是从这个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类似这样的东西。他的整个人就象是已经被掏空了,而在那里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

唐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对自己放弃得这样彻底,所以他把方逐阳捡了回去,还给了他食物和水。他给什么,方逐阳都接着,食物、水和干净的衣服让方逐阳很快脱离了那种濒死的状态,可是给唐真的感觉却并不是他已经有了重新活下去的欲望,而仅仅是因为他已经连反抗或是自杀都懒得尝试了。

拜燕九音给鹰眼留下的完善发达的情报网络所赐,唐真很快就查到逐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时间正是临川郡王苏湛成婚之后不久。唐真拿到这个调查结果的时候,方逐阳正在他面前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扫荡着身前的饭菜,实在不象是了无生趣的样子,就连被外界盛传有读心术的唐真都快被他搞糊涂了。眼见方逐阳因为吃得太急还咽住了,唐真只得无奈地递了一杯水给他。

方逐阳接过唐真递来的那杯水,一口灌了下去,总算把气顺了过来,停了停,忽然说了句“多谢”。这是他被唐真捡回来以后第一次说话,倒把唐真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抬起头看他的时候却见他又开始埋头苦吃,仿佛刚才的那句话真的只是唐真的错觉而已。

唐真耸耸肩,继续去看手上的报告,上面记载着方逐阳的武功、惯用的兵器和以往的战绩。以方逐阳的年纪来说,他到目前为止的战绩的确有令他骄傲的资本,甚至鹰眼里也有不少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是折在了他的手下,所以唐真更加想知道他会放着浮云山庄老四的位子不坐、跑出来跟流浪狗一样躺在垃圾堆里的真正原因。可是唐真把那足足有十几页的报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甚至连背面都忍不住翻过来看了,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说明。唯一有点提示作用的也就是方逐阳离开浮云山庄的大概时间了。莫非他和浮云山庄里的其他人有了什么矛盾?

浮云山庄排名第三的顾飞烟已经先于方逐阳失踪,随后消失的是排名第二的秦望月,所以方逐阳最可能是和路浮云有了矛盾才离开浮云山庄的。如果能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照眼下他三天才说了两个字的情形看来,怕是也不太容易。唐真虽然有用目光来影响他人心智的特殊能力,但是那门功夫施用的时候却很耗精神,而且对定力越高的人越不容易起效,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唐真还不想动用。

这时门外却有一个神情利落的男子匆匆跨入,唐真一见到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报告,问道:“找到了?”那个男子瞟了方逐阳一眼,见唐真没有发话,便摇了摇头说道:“人没找到。气味在运河边上消失了。”

唐真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头,水会阻断气味的追踪,这样一来等于线索又断了,那向唐真禀报的男子正是擅长追踪术的小梁门中人梁彬。昔日唐真曾助小梁门免去了一场灭门之祸,小梁门的人感念其恩德,因此门下弟子自愿听从其号令,而其中最佩服唐真、追随他也最久的就是梁彬了。

小梁门中人按照驯养物的不同也分为不同的流派,梁彬是属于操虫那一脉的。相对于飞禽走兽来说,虫子属于比较低等的生物,也最难驯养,但是一旦驯成,却能发挥一般人难以想像的用处;这不仅因为虫子的体形要比飞禽走兽小得多、不容易引起追踪目标的注意,也因为不少虫子的嗅觉和其他感觉远胜于飞禽走兽,所以小梁门里真正的高手大都是操虫的。

此时梁彬见唐真皱眉便趋前一步说道:“十三少不必烦心。梁彬还有别的法子找到他们。”

第七卷 般若 第八十章 人老去西风白发

一日后,太湖归云庄。

今天是归云庄庄主陆千山五十五岁寿辰的日子。本来五十五岁寿辰算不上大寿,加上卓铭身亡之事过去还没多久,卓文婷一直情绪不佳,陆千山本来无意操办,但是归云庄乃是一方大户,不但武林中人登门道贺的甚多,附近的乡绅以及平日里与归云庄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也是络绎不绝地上门来拜寿。陆家人只得把悲伤压在心底,打起精神来迎接四方宾客。卓家的人闻讯亦派人送来丰厚的贺礼,但是主人以家有丧事不便登门的缘故没有亲临,陆家人自然体谅他们,又好言回复答谢了一番不提。

在熙熙攘攘的宾客当中,有几个人引起了不少武林中人的注意。其中的一个神情闲适面相温和俊逸,有人认出那是凤尾帮的郭彦超,在他旁边晃着一颗亮闪闪的大光头的想必是近日来传闻常与郭彦超一道出现的少林僧人了空了。不过比起他们两个,旁边的两人引来的注意就更多了。

其中一个身着乞丐服,岁数看着不大身后却背了八个麻袋,不少人已经猜出他就是近来现身于扬州的丐帮八袋小长老宁小风。宁小风今天总算换了身齐整点的衣服,看着也还干净,只是平日里一张神采飞扬、总带着一丝精灵古怪气息的脸此刻却苦得快要滴出水来了。站在宁小风旁边的却是个娇美得宛如春花一般的女子,一双妙目无视旁边射过来的许多道欣赏羡慕的目光,只是牢牢地锁定在了一身乞丐服的宁小风身上,宁小风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奇特的景象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窃窃私语,连陆琪菁也忍不住瞅个空子绕到上官彦身边悄悄问道:“裴家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丐帮小长老的跟班了?还是他们有什么过节?”

上官彦和了空对望一眼,脸上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陆琪菁也是个人精,见他们这副神气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只啧啧称奇,不禁羡慕起宁小风的好运来。谁都知道裴老爷子向来对这颗唯一的掌上明珠言听计从,裴家守着偌大的一份产业,将来裴依依的嫁妆自然不会少,何况能当上关中裴家的女婿不仅可以有机会习得如意金枪,在武林中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裴依依自己又是个美人,这笔帐怎么算怎么划算,也难怪武林中会有那么多青年才俊打破头地来争讨裴大小姐的欢心了。只是任谁都想不到丐帮的宁小风一副邋里邋沓的样子,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捷足先登了,这可真要让不少人捶胸顿足徒呼奈何了。

只可惜别人眼里的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在宁小风眼中看来却结结实实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麻烦。两天前他听从上官彦的劝告,主动跑去找裴依依,希望能让她从此不再天天追着自己到处乱跑,不料裴依依根本就不象上官彦说的那样准备就此放他一马,反倒更加勤奋地督促起他做个勤奋上进的好青年来,干的第一件事是就是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去洗澡。也不知道裴依依上哪里找来了几个力大如牛的婢女,差点没把宁小风刷脱了一层皮。打那以后宁小风一见到她就逃得比以前还快,见到上官彦以后更是抱怨不迭,埋怨他差点让自己把小命都给送了。

好不容易让裴依依追得累了,以为躲过一劫,偏偏今天又赶上是陆老爷子的寿辰,宁小风此刻是丐帮在这片地方位份最高的人,说不得要过去拜个寿,套套交情,结果一出门不但碰上了上官彦和了空,还同裴依依撞了个正着。眼瞅着裴依依那副守株待兔的得意神情,宁小风实在很想抢过厨房里的那盘豆腐一头撞上去。

上官彦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心头却油然升起了一股羡慕之情。他与叶澄分别的时间其实也不算长,可是心中的思念之情却是一日胜过一日,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此时距离寿筵开始的时间尚早,上官彦、了空和其他不少宾客都在归云庄颇受时人赞誉的庭院里闲逛,遇到熟人便停下来打个招呼、闲聊几句,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被一个在院门后匆匆而过的身影吸引住了,耳边立刻传来“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自他肩上振翅飞起,上官彦立刻不动声色地穿过庭院中的人群跟了上去。了空和宁小风都留意到了上官彦这边的动静,也各自借故摆脱了身边的人,跟在了上官彦后头。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上官彦已经认出了那个门后一闪而过的人是陆容燕,他还发觉陆容燕的手上拎了个包袱,而自他肩上飞起去追陆容燕的,正是他来扬州之前唐真的手下梁彬让他带上的、能追踪人气味的虫子。

陆千山的寿筵算得上是当地武林的一件大事了,所以附近的武林人士只要没有别的什么要紧事,大都不会错过这个趁机同归云庄套套近乎和结识道上人的机会,而梁彬放在他肩上的这只虫子个子虽然不过米粒大小,却能嗅出方圆数里中同那假道士和蝶袖接触过的人身上残留的、属于那两人的气味,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跟宁小风那样被人抓去洗掉了一层皮。

陆容燕的武功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轻功,出了归云庄以后身后的几人看她在前面施展轻功的样子真的象是一只燕子在随风翩跹,不过上官彦等三人想要追踪她而又不被她发现也还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渐渐地,陆容燕离开了归云庄附近的热闹区域来到了太湖边上,浑然不觉身后已经多了三个人。不过上官彦等人看着陆容燕解开岸边的一条小舟渡水而去的时候都有些犯难,还是宁小风反应快,很快便从湖边找了条渔船,塞了锭银子之后便嘱咐那船家远远地跟着陆容燕那船。

过了一会,众人瞧见陆容燕那船在湖中的一个小岛边上靠了岸,等到陆容燕把小船系好上了岸,宁小风方才让那船家也在岛边靠了岸,又叮嘱他在岛边等着,回头再付给他一倍船资。

三人从渔船上跳下来上了岸,顺着陆容燕的脚印一路又寻了过去,不一会就走到了硬地上,却发觉脚印已经不好找,这时梁彬的小虫子又飞了回来,绕着上官彦转了两圈,又振翅往前飞去,三人又惊又喜,暗赞小梁门驯虫术的神奇,连忙跟在了那小虫子后面。

这时陆容燕已经来到了一座精巧的竹舍前面,四周被一片繁茂的竹林包围着,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得格外清凉。这里本是她父亲所造的一处避暑之地,此时却被她偷偷地用来安置她受伤的情人。她手上的包袱里所带的全是食物和治伤药,尤其对医治金创外伤有良效。裴映宣来找她的时候,身上的伤口之多之深几乎没让她看得当场晕了过去,更是心疼至极,也顾不上问他这一身显然是被火药炸伤留下的痕迹从何而来,瞒着家里人就把他安置在了这里。

裴映宣原来结识陆容燕,其实不过为了偷学她家的“搜神一指”,但是日积月累地相处下来多少也有了感情,特别是陆容燕这段日子对他的悉心照料让他这出了名的情场老手也真觉得有些感动,想起自己以前对她总是哄骗敷衍居多也觉得有些歉然,正下决心以后要对她好一些的时候却忽地脸色一变,厉声道:“你把什么人带过来了?”

陆容燕先前还沉浸在裴映宣难得的温柔眼神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吓得一哆嗦,手中正在给他上药的药瓶“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却半天说不出话来。裴映宣目中渐露狠色,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用一副痞痞的腔调说道:“自己露了形迹就对着女人大喊大叫似乎不是英雄所为呀。”裴映宣一听见这声音,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陆容燕之前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时外面却又有人一本正经地接道:“好象那位施主觉得是那位女施主出卖了他,其实这位女施主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跟在她后面,实在是冤枉她了。”先前那人截口道:“和尚又说绕口令,别施主来施主去的了,我都快被你绕晕了。”顿了顿,那人却又说出一句让陆容燕神色大变、让裴映宣咬牙切齿的话,道:“我们赶紧进去把那个欺骗人家小姑娘感情的假道士揪出来交给扬州府发落吧。”

裴映宣面色一沉,伸手就把手边的长剑拔了出来,正待要出去将自己痛恨的宁小风劈成两半的时候,却听见外面有人一声叹息,说道:“裴兄,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同我们一战么?”

裴映宣一听见这人的声音,脸色顿时大变,咬咬牙却说道:“你们既然已经知道那道士是我扮的,那今日我便不能放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废话少说,手底下见高低吧!”说罢身剑合一,朝着最早出声的方向一剑便刺了出去。

第七卷 般若 第八十一章 蝶愁来明日黄花

窗外的宁小风早已料着裴映宣第一剑必定会刺向自己,闻风早已一个倒纵避了开去,不想裴映宣那一剑乃是虚招,真正要刺的却是上官彦。

裴映宣早已看出其他两人都以上官彦马首是瞻,他想一剑击中上官彦之后令对方产生一瞬间的混乱好各个击破。只不过要一剑击中上官彦又谈何容易。上官彦虽然看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松,但却绝对是松而不是懈,打斗的时候全是以阴阳为本,气往下行,劲却向上走,开合沉浮之间不但内功力大且持久,更妙的是反应奇快,前后左右,势如连珠炮,挑打八方,内力生生不息,全是“意在劲先”之妙。裴映宣一剑刺出便被上官彦袖出一鞭逼了回来,紧跟着又是一鞭追到,他亦是个中高手,知道上官彦全身已经完全放松进入状态,短时间内龋蝴不下,一闪身又凌空一剑指向了空。

了空见裴映宣他犀利的一剑破空而来也并不慌乱,脚下滑开一大步避开其正面冲击,手上已经蓄力准备反击。不料裴映宣这一剑亦是虚招,下一刻他已经退回到竹舍之中。上官彦等三人不知里边情形,一时间倒也不敢贸然闯入。不过三人都还记着上次被裴映宣会同蝶袖玩了个金蝉脱壳的事情,都在凝神倾听着竹舍里的动静以防再次被裴映宣走脱。

屋子里裴映宣也在苦思脱身之计。他休养了这几日,加上陆容燕带来的良药的帮助,身上的伤已是好了大半,以他的身手要从这里走脱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他既然已经对那三人起了杀心,便不甘心只是从他们眼前逃开,不然的话以后裴映宣这个名字是不能再在江湖上公然出现了,虽说还有青龙门可以容身,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从此以后就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他要一辈子都风风光光快快活活地当他的裴二公子。

不过方才这一试,裴映宣知道以自己的状况要将那三人一齐斩于剑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在等。方才他冲出去的时候已经偷偷地发出了青龙门里的求援信号,他相信青龙门是不会把自己留给官府和这几个人的。

双方僵持了盏茶功夫,屋里的人忽然听得外头宁小风一声惨叫,紧跟着便是上官彦和了空的怒斥之声、与人交手和衣袂破空的声音响起,裴映宣闻声不禁面露喜色,但是他知道外面的那几个人、尤其是宁小风诡计多端,唯恐有诈,便示意陆容燕不要出声,自己屏息贴近窗户,捅破窗户纸往外看去,只见门前偏左的地上宁小风正脸朝下、头冲门口的方向趴着,身下是一滩血迹,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象是被人迎面击中了的样子,上官彦和了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听见两人的叱喝声远远地传过来,听声音象是已经离这里有段距离了,隐约还传来一句“你快去看看小风怎样了!这里有我顶着!”

裴映宣听见这句话,心头杀机又起。此时正是天赐良机,不杀宁小风更待何时,裴映宣于是再不犹豫,踢开门一剑就朝伏在地上的宁小风刺了过去。

这时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裴映宣兜头罩住。裴映宣大惊之下立即想要仗剑将那网子划破,可是罩祝蝴的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着他转了好几圈,顿时将他捆得如同粽子一般;这时宁小风却从地上一跃而起,伸出手疾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裴映宣立刻全身酸软,连手里的长剑也把持不住落下地来。

宁小风这才抬起头来嘻嘻笑道:“知道你不好对付,经过陆家厨房的时候我特地装了袋鸡血,想不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胸前却是殷红一片。裴映宣方知又被他骗了,看着宁小风的样子象是恨不得吃了他一般。宁小风看着裴映宣那怨毒的神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口中却仍旧笑道:“打不过你,就只好骗骗你喽。”

裴映宣也真是个人物,虽然落在了他们手上,神情也不见慌乱,转头看看两边发觉用网子擒住自己的是上官彦和了空两人,却问道:“我方才听见你们的声音明明是从远处传来的,怎会一下子又跑到了房顶上?”

上官彦和了空闻言都不禁露出笑容朝宁小风看过去,裴映宣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宁小风搔了搔头,嘟囔道:“反正都抓住你了,就当送你个人情告诉你吧。”裴映宣闻言气得七窍生烟,宁小风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送他人情,不过他也着实想要知道其中的奥妙,只得强忍下心头怒气,且看宁小风玩的什么把戏。

宁小风垂了垂头,忽然说道:“你快去看看小风怎样了!这里有我顶着!”赫然竟是上官彦的声音,裴映宣不禁听得一呆,宁小风又抬了抬眼皮,说道:“我方才听见你们的声音明明是从远处传来的,怎会一下子又跑到了房顶上?”这下竟又变作了裴映宣自己的声音,而且声音听起来居然并不在眼前,反倒象是从远处传过来的。

裴映宣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方才哼了一声说道:“奇技淫巧,不登大雅之堂。”宁小风闻言也学他哼了一声,说道:“貌似从女人的床底下钻地道溜走也难登什么大雅之堂。”裴映宣听了这话,又给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总算他还识趣,知道自己跟宁小风斗嘴万难取胜,冷哼了一声便紧紧地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上官彦见状便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怕迟则有变,还是早些回扬州去吧。”宁小风和了空连忙点头称好,上官彦亦点点头,手里仍旧紧紧攥着那将裴映宣捆住的渔网。那渔网本是他们从渔船上顺手牵下来的,却是用极韧的蕉麻作线织就的,太湖里上百斤的大鱼都网得住,不想倒派了大用场,正想着怎么把裴映宣弄到船上去,却忽听宁小风叫道:“小心!”随即便察觉身后有人偷袭,连忙和了空一起抓着裴映宣跃开几步,回头一看却见陆容燕跺足道:“你们不能抓走他!”紧跟着便一指朝上官彦戳了过来,却是家传的“素女神指”的功夫。

上官彦知道她对裴映宣已经动了真情,不觉心中一叹,伸指又点了裴映宣身上的几处穴道,裴映宣益发动弹不得,这时陆容燕的一指已经攻到,上官彦先前曾经同陆琪菁切磋过“搜神一指”,对与之一脉相承的“素女神指”也是触类旁通,仅以一只手便化解了陆容燕的攻势。

陆容燕见自己被上官彦轻易挡住,只急得双目泛泪,却咬牙朝上官彦又是一轮急攻,竟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裴映宣见她真情流露,不觉心中一动,居然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情愫,暗下决心如果自己过了今日这关,以后一定好好地对待陆容燕。

这时宁小风和了空已经赶了过来,各自道声“得罪”便双双出手,不多时已经制住了陆容燕,见她仍旧叫骂不止,只得点了她的睡穴。裴映宣见状咬牙道:“你们要是敢为难她,我若能逃过此劫,定将你们斩于剑下!”

周围的三人闻言不觉呆了一呆,想不到裴映宣心狠手辣四处留情,今日竟也会为了一个女子不顾自身安危出言恫吓,宁小风朝天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我们可都是正人君子,又怎会和一个女子过不去,何况她又没有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我们自然不会同她为难。”说完却见上官彦和了空都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不禁愕然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另外两人却都不说话,一个抬头看天,一个转头看地,倒是裴映宣见状一哂道:“你也好意思自称是正人君子?”

宁小风闻言眼睛一瞪,正待要反唇相讥,这时却见上官彦忽地面色一紧,情知有异,连忙把斗嘴的事情抛到一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却见一个身着鹅黄色衫裙的美丽女子亭亭玉立在青翠欲滴的竹枝竹叶间,娥眉淡扫,鸦鬓轻分,两弯新月下的一双眼睛却也象是能滴出水来。宁小风乍见这女子,真有惊为天人之感,再去看上官彦的神情,已经猜到这极可能就是那名噪一时的扬州舞者蝶袖,心中却暗想道:“不好!只怕他见了女人这事又要糟了!”这时却听上官彦说道:“回船上去吧。”言罢竟然扛起陆容燕掉头就走,象是根本没有看见那女子一般。了空见状也连忙抓起裴映宣跟了上去,只剩下宁小风一个人同那女子大眼瞪小眼。

宁小风眼看着蝶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上官彦的背影,原本红润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宁小风想了想,转身想跟上上官彦他们,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瞟到蝶袖的双手从袖中抽了出来,春葱般的指间却都夹着闪闪发亮的银针,而针头又都无一例外地有一点黑色,很可能是淬了剧毒的。宁小风面色一变,正要叫上官彦他们当心,却见蝶袖手中的银针已经激射而出,直奔上官彦等人的背心而去!

第七卷 般若 第八十二章 凌波幽梦谁惊破

宁小风眼见那银针直奔上官彦和了空而去,急得大叫了一声却已是不及,一咬牙转过身来,一拳便朝蝶袖打去,唯恐她再放暗器害人。

了空听见宁小风叫声,亦已察觉到身后有暗器袭来,连忙回身一挥袍袖,将奔着自己而来的银针尽数卷入袖中,眼角却瞥见上官彦毫无反应,竟象是要硬受这几针的模样,不禁变了脸色,正待要劈空一掌将那几针震飞,却见几枚银针奇迹般地在上官彦身后不到一寸的地方失却了力道,纷纷落下地来。这种功夫了空却是前所未见,不由得看呆了。

上官彦终于停下脚步,站住,了空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只见上官彦的肩膀微微一动,又慢慢地俯身放下自己扛着的陆容燕,了空这才见他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凝重,里面还夹杂着一丝竟然象是悲伤的表情。了空不觉怔住。

前方宁小风的一轮疾风般的攻势居然都在蝶袖面前落了空。她的步伐美妙得就象是在凌波起舞一般,偏偏却让宁小风的拳头连她的衣角都沾不到。这样精妙绝伦的步法宁小风也是第一次见到,连他引以自豪的“浮光掠影”身法与之相比都稍逊一筹,他的脸色也已经变了。他甚至有种感觉,眼前这个女子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龋蝴性命。

可是蝶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宁小风身上。当上官彦走到距离她和宁小风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的时候,蝶袖终于出手,一下就将宁小风摔到了丈余远的地方,然后便停手,静静地看着在几步之外停下的上官彦,眼中却也有着同他一样的悲伤。

宁小风被蝶袖摔得扎手扎脚地跌在了地上,这是他近年来少有的狼狈,自觉没脸,立即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见到上官彦和蝶袖两人的样子却不觉一愣,嘴张了张,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站到一旁替上官彦掠阵。

上官彦注视着蝶袖,问道:“你是青龙门的人?”蝶袖点点头,目中的痛苦之色却更深,上官彦却仿佛无声地透了一口气,又问道:“卓铭是你杀的?”蝶袖摇摇头,却又说道:“虽然不是我亲自下的手,可是同我杀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上官彦的拳头却已经攥紧,他想起了卓铭临死前的眼神和最后的那句话,忍不祝旱道:“你可知道他到最后一刻都还对你念念不忘?”蝶袖看着他,忽然大声说道:“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有人来爱,也不配去爱别人!”目中却已有泪光。

上官彦闻言,如受重击,随即却又摇头,黯然道:“爱本来就没有资格一说,最多不过看有没有这缘分罢了。”

“缘分?”蝶袖的目中终于流下泪来,旁边的宁小风却已经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脸上的表情。

蝶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她美不美?”上官彦怔了怔,随即便明白她在说什么,脑中却自动浮现出叶澄那张芙蓉般的俏颜,点头道:“美。至少在我眼中是最美。” 蝶袖听得脸色益发苍白,却点头道:“好。那就好。”下一刻她已经展动身形,指挟银针,一连向上官彦攻出了九招。

“九曲梅花针”和“飞天步法”是昔日武林中有名的美女高手梅怡雪的独门绝学。梅怡雪年轻时久负艳名,本是天山派门下七大弟子之一,若是教叶澄碰上了还得管她叫一声师祖姑。天山派收弟子向来讲究机缘和看重弟子本身的资质,对于出身门第倒不是很介意,蝶袖聪明美丽,会是梅怡雪的传人也不算太出人意料,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加入了青龙门,在不少人的眼里这无疑是助纣为虐的行为,梅怡雪素来为人清正,若是知道自己门下的弟子有此等作为,只怕也要责难。

上官彦见蝶袖挟针刺来,心中却也似被针扎了一般难受,叹了口气,也抽出了凤尾长鞭来应付。他只求自保和逼退蝶袖,所以动手之时总留有三分余地,偏偏蝶袖这回却象是铁了心要将裴映宣夺回,下手丝毫不留情面,针针都刺向上官彦的要害。蝶袖的武功本来就高,上官彦手下留情便立即被她抢得先机,先时蝶袖攻他一招他还能还一招,打着打着便成了蝶袖攻他三招他才能还回去一招,原本灵蛇般的长鞭也渐渐施展不开,好几次蝶袖的银针都从他耳边擦过,相距不过毫微,显得十分惊险和被动。

上官彦闻言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这时忽听蝶袖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在他耳边说道:“把裴映宣留下,你带你那两个朋友快走。迟了就走不了了!”

上官彦先前见她的飞针在自己身后落地的时候便知她有心放水,然而这也终究改变不了两人已成敌对双方的事实,见蝶袖要自己快走,亦以“传音入密”的功夫说道:“人我们一定要带走。两月之期迫在眉睫,一直抓不到真凶的话君如是就危险了。”

蝶袖再“传音入密”过来的话,语调已经变得急促,匆匆道:“你和他不过萍水相逢,又何苦为了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你再不走,等那人来了,你们就都走不了了!”

上官彦闻言一惊,问道:“还有什么人要来?”蝶袖不再说话,手上却攻得越发地紧了,象是想要把上官彦逼走。上官彦微一挑眉,偏头避开了蝶袖袭到面门来的银针,甩手一鞭迫得蝶袖退了几步,自己却往后一步跃开丈余,紧跟着又几个起落便来到了空和宁小风身边,助他们击退那帮黑巾杀手。

蝶袖见上官彦来去自如,方知他刚才根本未尽全力,不由得呆了一呆,连忙也赶了过去加入战团。上官彦见状不觉皱了皱眉头,知道蝶袖所言多半是真的,便不敢再在这里耗下去,混乱中冲宁小风使了个眼色,宁小风心领神会,立刻跃出圈子朝停靠在岛的另一边的渔船奔去,其他人待要追赶,却被上官彦那条像是已经有了生命力一般的长鞭给拦了下来,了空亦已捡起裴映宣掉下的长剑,紧守在陆容燕和裴映宣的身旁以防为他人所趁,时不时地还使出劈空掌支援上官彦。

上官彦和了空抵挡了半日,也不见宁小风和渔船过来,心里不觉都是一沉,蝶袖见状忙命手下的黑巾杀手加紧攻击,想要趁机把裴映宣夺过来,自己也双手不闲着,一时间银针如暴雨般袭向上官彦和了空,只是袭向上官彦的那部分却都微妙地偏离开了要害,剩下的都被上官彦轻松打落了下来,还抽空撂倒了好几个黑巾杀手。

蝶袖见上官彦完全没有将裴映宣交还的意思,目中寒光一闪,甩手又是一把银针朝了空袭去,了空连忙挥剑来挡,但是那银针又细又密,蝶袖发针的手法又极为独特,了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脚乱,手上长剑一轮急舞,好不容易才将这一拨银针都拨落了下来,却忽听见身后裴映宣惊怒交加地说道:“蝶袖你……!”声音却甚是微弱。

了空和上官彦闻声都是一惊,各自逼退了身前的人转头朝裴映宣看去,却见一枝银针正明晃晃地插在他胸口上,裴映宣的脸色却已经开始发白,上官彦和了空都没想到蝶袖夺人不成竟会杀人灭口,上官彦更是脸色大变,立刻跃到裴映宣身前将他胸口的银针拔了出来,又在他胸口连点几下,想要抑制毒性发作起来攻心,蝶袖见状又是数枚飞针袭到,这次却全都是奔着上官彦的要害去的,显是想要让他回身自救,阻碍他救人的举动。

上官彦无奈只得先应付蝶袖射来的几针,这时蝶袖却忽然罢手,偏首凝神细听片刻便立即看向上官彦,目中却有焦急之色,显是叫他快走。上官彦心中又如何不急,蝶袖那针上的毒果真厉害,眼见裴映宣渐渐地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看蝶袖那样子多半又是她先前所说的厉害人物快要到了,倘若不是眼前局势对自己这方太过不利,上官彦倒真的很想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只是眼下却不得不优先考虑如何带着裴映宣和陆容燕脱身的问题了。宁小风那边迟迟不见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又遇上了什么危险,也令上官彦十分担心。

蝶袖见上官彦仍旧不走,一咬牙,又是几针朝裴映宣飞去。她已经看出裴映宣不死上官彦是不肯放手的。上官彦正待要再挥鞭将那银针打落的时候,一枚铁蒺藜忽然飞到,撞上第一枚银针的时候便四散开来,碎片又将其他的银针打落。发出这铁蒺藜的人用劲之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上官彦见着这枚铁蒺藜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是明显一松。

唐真到了。

第七卷 般若 第八十三章 却是旧时相识

蝶袖一见着唐真,脸色就开始发白。她当然知道来的是谁,更加知道此人暗器的可怕。她自己其实也可算是暗器高手,可是唐真方才露的那手暗器功夫,却让她的“九曲梅花针”看起来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

唐真一出现,场中的气氛立刻就变了。蝶袖手下的那帮黑巾杀手显然都听说过唐真的名字,他们看向唐真右手的时候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情。唐真的身后还跟着宁小风、逍遥子和梁彬,此外还有一个上官彦绝对意想不到的人也面无表情地跟在了唐真身后――方逐阳。

唐真却没有再理会蝶袖这边的人,走到裴映宣身前低头看了看,又抓起他的手号了号脉,眉头不禁皱了皱,忽地抬眼向蝶袖问道:“梅怡雪前辈是你什么人?”

蝶袖被唐真问得一怔,下意识地答道:“是家师祖。”唐真闻言却摇了摇头,说道:“梅前辈最不喜欢别人在暗器上抹毒,说太过阴损,有违天和,昔日还曾为此事与我叔公折辩过,倘若知道她的弟子在‘九曲梅花针’上抹了乌头,想必会非常生气。”蝶袖闻言却咬牙道:“我早已被逐出师门,所作所为都与天山派无关!”

唐真和蝶袖说话间,已经给裴映宣塞了颗药丸下去,上官彦在一旁问道:“还有救吗?”唐真闻言转头冲他一笑道:“有救!”上官彦这才松了口气,他们这边忽然有唐真等人加入之后,两方原先基本打成平手的局势便立刻倒向了上官彦这边。只是无论裴映宣还是蝶袖都想不到他们这次竟是稀里糊涂地败在了虫子之上。

梁彬那天所说的“其他法子”,其实就是将自己驯养的虫子安放在不同的人身上,然后令其沿着运河两岸而行,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去。那小虫不过米粒大小,嗅觉却极为灵敏,只要这几日中蝶袖等人曾经与人接触过,那小虫就可以从他们接触过的人身上辨别出他们的气味来;而上官彦等几人借给陆千山拜寿之机,更可以接触到不少附近的武林人物,所以他的肩上也带了两只小虫,想不到还真从陆容燕那里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并且一举将裴映宣这个极难对付的角色擒下了,唐真他们亦是靠小虫传讯才从附近及时赶到的。说起来这小小的虫子可真立了大功了。

蝶袖见己方大势已去,唯一有望将局势翻转过来的援军竟迟迟不出现,反倒发出了撤退的信号,蝶袖本就无意恋战,便趁机发出信号让自己这边的人准备撤走。既然唐真在这,她自然也没办法再杀裴映宣灭口了。只是连裴映宣都没想到当日曾经不惜牺牲自己来掩护他突围的蝶袖转眼间就对自己痛下杀手,讽刺的是他还曾经盛赞过她的冷酷无情。

不过蝶袖这边能不能真的退走,显然还要看唐真的意思。如果唐真想要多留下几个人带回去审问,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蝶袖甚至已经想到如果唐真强行拿人,她不惜再开杀戒,总之绝不能给对方留下会对组织造成威胁的线索――包括她自己。

上官彦见蝶袖脸上又现狠色,不由得暗自心惊。此刻最矛盾的人应该就是他了。他自然不希望蝶袖被唐真拿下,可是蝶袖既然是青龙门的人,而且似乎还是头领一级的人物,唐真当然没有放过她的道理。

唐真瞟了上官彦一眼,忽然向着蝶袖等人道:“既然你们与扬州知府一案无关,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烦请回去转告你们的主子一声,天下平安无事,对大家都好。”

唐真的话让蝶袖听得面色一变,却让上官彦听得眉头皱了起来。唐真这两句话,前面那句倒还没什么,可以理解为他急着要将裴映宣押回去复命,问题出在后面这句上。唐真后面的这句话口气实在太大,不象是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倒很象是杨承烨的口气。莫非他们都已经知道青龙门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难道自己的猜测真的是对的?那个人果然一直都在暗中蠢蠢欲动?

上官彦忽然有了种很难形容的感觉。蝶袖、裴映宣、唐真、杨承烨、苏湛、燕九音甚至叶澄,他们每个人都象是有很多秘密,他发觉不知从何时起那种逍遥自在江海寄余生的日子竟然已经离自己这么远了。他象是无意间被人猛推了一把,骤然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等到君如是的事情了结之后,他的确是应该停下来喘口气,重新审视一下自己身前的道路了。

上官彦皱眉沉思之际,蝶袖已经带着一干青龙门的杀手撤退了,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上官彦一眼,目光中不无忧虑。也许因为她太清楚这种被卷入潮流与漩涡当中以至身不由己的感觉?

是夜,归云庄内的寿筵已经结束,白天的热闹都重新归于寂静。当天开席前郭彦超、了空和宁小风的失踪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是更惹人注意的是拜寿的时候陆老爷子唯一的千金陆容燕竟然缺席。任谁都看得出来陆老爷子虽然脸上还挂着客套的笑容,心里却很不高兴,而他的妻子卓文婷本就心绪不佳,更是早早地便离了席。其他人见状当然不想自讨没趣,因此众人拜寿的节奏比往常快了许多,都是匆匆说几句场面话跟吉利话就自去吃喝了,倒是陆千山的两个大儿子陆天英和陆琪菁见父母都情绪不好,连忙打叠起精神来应付各方来客,四处热热闹闹地劝酒打招呼,总算是没有让场面冷下来,另一方面却暗地里打发人去寻小妹回来。

筵席快结束的时候,派出去寻陆容燕的人没找到她,却另有人将她送到了归云庄。当时陆老爷子一听说女儿昏迷着给人送了回来的时候脸色越发难看,同宾客告了个罪以后也离席而去。有好事者后来打听到将陆大小姐送回来的正是之前离席的郭彦超,但是这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没有人打听得到了。一时间关于陆大小姐的谣言四起,有人甚至捕风捉影地说她是被报复陆家的水盗掳去了,加上之前她的未婚夫坠崖身亡,可真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的那句俗语了。看来最近陆家的运气真是不怎么样。

不过陆容燕自己对这些倒象是不甚在意,苏醒过来之后听说郭彦超等人已经走了立刻便要起身去追,却被陆千山严厉地申斥了一番,之后将她锁在了自己的房里,还派人看着门口不许再让她出去。陆容燕见脱身无计,便沉了脸不说话,连卓文婷过来劝解也被她赶了出去,只气得陆千山连连道“女大不中留。”

倒是陆容燕的几个兄弟见状都不明所以,陆天英知道陆琪菁和郭彦超相熟,便打发他去追上郭彦超打听。陆琪菁骑马追上上官彦的时候,他正走在回扬州的路上,见陆琪菁特地为了这个赶上来询问,上官彦叹了口气,大致地将之前擒拿裴映宣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提到陆容燕和裴映宣的关系的时候有些含糊其辞,但是陆琪菁亦是聪明人,立刻便听明白了。他没有想到自己那个看起来文静内向的小妹竟会暗中和裴映宣有了私情,而裴映宣还与知府命案有牵连,只听得额头冒汗。陆琪菁见上官彦还急着赶回扬州,也不好再耽误他的功夫,便谢过上官彦自己又骑着马回归云庄去了不提。

却说上官彦别过陆琪菁之后,也加快了赶往扬州城的步伐。他心里急着想要知道审问裴映宣的结果,倘若能由此揪出真凶,君如是就能够重获自由了。

上官彦进入扬州城的时候,已是夜凉人初静的时分。习习的夏夜凉风吹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却是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眼见扬州府衙已经在望,上官彦也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在限期破案的阴影下奔波和忙碌,实在已经快把他仅有的一点勤劳都消磨光了。上官彦暗下决心,等这件事情一了结,一定要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他想起先前同叶澄说起他走过的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时她那副悠然向往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心里却不禁琢磨起要如何把她带出宁王府、好让她去那些地方亲眼看看的法子来。

出神归出神,上官彦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当扬州府衙中忽然鼓噪起来、有人大喊“走水了”的时候,上官彦的眼睛仍从昏暗的夜色中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上官彦一见到这身影,脸上那闲适的微笑立刻消失不见,一弓身,他的人就象是一只活跃在黑暗中的豹一般窜了出去。

第七卷 般若 第八十四章 人远天涯碧云秋

绿珠今晚照例在教坊的舞台上唱曲。

尽管作为台柱的蝶袖一去不复返,绿珠和教坊中其他人的生活仍旧要继续下去。或许真就应了蝶袖那句话,“这世上真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了的?”

失去了蝶袖的庇护,绿珠也象是一下子长大了很多。教坊里的人都能感觉到,自从蝶袖走后,绿珠的话就变得少了很多。那个原本总是跟在蝶袖周围笑语嫣然的绿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舞台上日益沉稳、技艺也日渐精湛的绿珠。

一日,教坊里有“琵琶圣手”之称的黄师傅听过绿珠的曲之后却叹了一声,旁人问他为何而叹,黄师傅答道:“听绿珠唱了几年的曲子,而今才算是听见她唱出了自己的味道、自己的心。”黄师傅的这句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自那以后专为听绿珠唱曲而来的客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隐隐间绿珠竟有成为扬州教坊新的台柱的架势,只是当日“蝶袖一舞,挥金如土”的盛景是再难寻觅了。

这日绿珠唱完了曲,抱着琵琶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正要燃灯,却忽听黑暗里有人说了一声,“不要点灯。”绿珠听见这声音,惊得连手上的打火石都跌落了,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绿珠立刻冲向站在黑暗里的那人,一把将她死死抱住,哽咽道:“姐姐,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怎么都不来看看绿珠?”

黑暗里的那人正是离去多日的蝶袖,见绿珠抱着自己不肯撒手,又见她哭得稀里哗啦,只得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带安抚地说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绿珠哭了好一会方才收住眼泪,松开蝶袖问道:“那姐姐还走吗?”蝶袖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说道:“绿珠,我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绿珠听得一惊,连忙说道:“之前郭公子他们并没有告诉官府那个人是姐姐放跑的,再说你又没有杀人,为什么不能回来?”

蝶袖闻言,身体却是微微一震,半晌后方才说道:“绿珠,我和你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迟早要分道扬镳的。我今日来看你,就是同你道别的。”绿珠听得越发吃惊,下意识地又抓住了蝶袖,仿佛担心自己一放手她就会从眼前消失一样。

蝶袖看着微光中绿珠那双急切的眼睛,心头一热,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办妥了会想办法帮你脱了这乐籍。等出了这里,就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去吧。”绿珠闻言却连连摇头,象是还想要说什么,冷不防却被蝶袖一指点上了她的昏睡穴,顿时失去了知觉。

将绿珠在她自己的床上安置好之后,蝶袖方才从宜春院的偏门出来,见左右无人便展开轻身功夫飞掠,不一会来到一处距离扬州府衙不远的院落中,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她,身上却都和蝶袖一样穿着夜行衣,见蝶袖来了连忙给她见礼。蝶袖看冲他们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晚要是不能把裴映宣救出来或者杀掉灭口,我们就都不用回去了。”

蝶袖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是一震,在青龙门里,“不用回去”的意思并不是从此以后就脱离组织,而是要以死谢罪。蝶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张张脸,只见人人脸上一片凝重。她忽地问道:“明白了吗?”声音虽然不高,却震得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颤,随即便听众人低沉但是整齐地答道“明白了!”蝶袖满意地点了点头,掏出黑巾将脸蒙上,率先朝扬州府衙掠了过去。

到了扬州府衙,蝶袖便给事先潜进去的内应发信号,过不一会果见府衙里冒出火光来,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府衙顿时乱作一团。此时里面不但住着接替李诏诗在此坐镇查案的本省按察使,还住着从京城来的鹰眼里的重要人物,此际正是人人自危如履薄冰的时候,所以府衙里一起火,差役们的反应比平时快了很多,连已经回家的衙役听说衙门失火还有再跑回来救火帮手的。一时间间敲锣的、救火的穿梭如织,还有青龙门的人混在里面故意添乱,扬州府衙里倒比白天还热闹了几分。

蝶袖见时机已经差不多,便指挥手下的人分成几路摸进扬州府衙,在这之前府衙里的卧底已经打听清楚了关押裴映宣的所在和其他重要人物的住处。蝶袖让其他人去佯攻按察使等人的房间,自己则率了一队武功最高的手下直奔监禁裴映宣的地方。

比起救裴映宣出来,蝶袖心里是更倾向于杀了他的。裴映宣心高气傲难以掌握,之前蝶袖已经迫于形势杀过他一次,即便救了他出来,他肯不肯再为青龙门所用就很难说了,而他知道的东西又太多,如果他死了,扬州知府的命案就是死无对证,便不会对青龙门里更重要的人物构成威胁了。

只是这一点以裴映宣的聪明多半也已经想到,所以他极有可能出卖青龙门的人来为自己脱罪。毕竟知府灭门一案除了他们先前安排的、用来陷害君如是的人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目击证人,此时再去安排人指认裴映宣又未免太令人生疑,而裴映宣杀玉虚道长一事实际上也没有目击证人,裴映宣只要肯和官府及鹰眼的人合作,重获自由的可能性就相当的大。他本就是因为欠下巨额赌债才被迫为青龙门所用,对组织本身并无多少忠诚可言,出卖青龙门就可以换回自己的自由,他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现在蝶袖非常倾向于尽快了结这位昔日战友的生命。

靠着卧底的指引,蝶袖等人很快干掉了裴映宣所在的牢房外面的人,佯攻的那几队人看来也已经和人交上了手,府衙各处都传来刀兵相击和人的叱喝声。鹰眼此次派到扬州来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而且还有少林丐帮等帮派的人帮忙,局势对蝶袖这边越发不利,倘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这些人能很快击败佯攻的那几队人并且包抄过来,那蝶袖他们就很可能要全丧在这里了。

有了这种认知,蝶袖命令手下的人一刻不停地强攻进大牢里去。唐真当然也想到了青龙门的人可能会前来偷袭,所以安排在大牢里守备的也都是好手,很快就发觉门外的守卫被人干掉了,纷纷抽出兵刃来迎战,并且发出求援信号。两路人马一触即发,立刻便激战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沉默但却惨烈异常的战斗。双方都知道对方是誓在必得,下手毫不留情,一时间只见满场的刀光剑影和间或喷洒而出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这时大牢里面的其他犯人听见外面的骚乱,也都纷纷鼓噪起来,用枷锁铁链等物不停地敲击牢房的栅栏,蝶袖当先闯入大牢的时候,见着这副混乱的情形也不觉一愣,但是紧跟着便镇定下来,按着卧底的指引一路往大牢深处寻去,在最靠里面的一间果见裴映宣正背朝外面和衣躺着,象是还未从白天的中毒状况中恢复过来。

蝶袖枕上所涂的是毒性极强的川乌,当日关公刮骨疗毒就是疗的乌头的毒。裴映宣被蝶袖一针扎到心脏附近,没死已经算他命大,倘若不是遇到唐真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蝶袖本想隔着栅栏再补他几针就撤出去,但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劈开门锁闯了进去,准备对准他的要害再补上一剑。

牢房光线昏暗,裴映宣又是背朝外面躺着,蝶袖在门口劈了半天的门锁弄出很大的声响也不见他转过身来,也不知是不是中毒太深尚未清醒过来还是有诈,但是蝶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为青龙门斩除一切隐患。

十几年前,蝶袖的家乡遭逢数十年难遇的大旱,颗粒无收,当时天下初定,各地都还有零星的战火在延续,朝廷正忙于镇压各地残余的武装力量,军粮尚且不足,能发下来的赈粮就更是杯水车薪,加上中间贪官墨吏的重重盘剥,发到灾民手里的赈灾粮食大半都成了沙石,根本就不足以维生。蝶袖家乡的人纷纷外出逃荒,蝶袖一家也是举家外徙,颠沛流离中父母先后病故,她与兄长顾飞烟自小便在街上流浪,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接连饿上好几天的肚子也是寻常事。倘若不是青龙门的收容,只怕他们两个都早已倒毙街头,成为野狗的口粮了。

所以蝶袖对青龙门义无反顾地忠诚,无论是青龙门派她去寒冷的天山学艺,还是后来给她安排各种危险艰难的任务她都从无怨言。她已经不相信这个腐朽世界里的一切仁义道德,而情愿相信青龙门里那种简单甚至残酷的交易规则――我给你钱,你给我命。直到她遇到了上官彦,她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还有人在坚守着曾经被她毫不犹豫地抛弃的一切。

很难说如果蝶袖遇到的这个人不是上官彦她会不会有随后的改变,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自从蝶袖在扬州每年一度的、号称官民同乐的观琼花盛会中立于高台之上、万人之前翩翩起舞的时候,她在人群中看见上官彦的第一眼,就被他那双眼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如云淡如风清偏偏又如同江海一般浩荡的情怀深深吸引住了。

蝶袖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睛,也可以这般清澈,这样地有感情。

而这惊鸿般的一眼,似乎就注定了她日后的一败涂地。因为据说在爱情里,谁先陷进去,谁就已经输了。

蝶袖向来对此等“据说”“人云”一类的说法嗤之以鼻,不过当她一剑刺向裴映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道,这一场战役,自己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第七卷《般若》完。)

注:杨麟手中的《坛经》版本释“般若”为梵文音译,意即智慧。

五祖尝唤诸门人总来,令其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他看。若悟大意,即付其衣钵,为第六代祖。神秀上座是五祖的大弟子,当时受到唐王朝的特殊礼遇,名望很大,诸弟子都说:“神秀现为教授师,必是他得,我辈谩作偈颂,枉用心力。”其他人听了这话,也都打消了作偈一试的念头。神秀苦思十三偈,始终没将偈子交上去。当夜三更,神秀题一偈于走廊,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谓其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后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善之,次日三更传衣钵于慧能,是为六祖。

我用般若为本卷标题,乃因“智慧”一词令我想起当日老师曾经说过,“智慧不能拥有而只能热爱。智慧虽然不可企及,但作为人生在世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却是可以追求和热爱的。在人们追求和热爱智慧的过程中,他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走过了艰难曲折的道路,尽管没有一种方法解决了问题,没有一条道路到达了彼岸,然而这些方法和道路作为人类精神文明的最高成就,不仅开阔了视野,锻炼了理论思维,而且深化了思想的维度,提高了人生的境界。人类千百年来对永恒的智慧之谜所做的探索、热爱和追求,反映并且塑造着文明的精神。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称之为‘智慧’的。换言之,哲学本身并不是智慧,而是对智慧的追求和热爱,不过这追求和热爱乃是一种文明发展和进步的最高体现。哲学这个概念源于希腊语philosophia,由philos和sophia组合而成,意即‘爱智慧’,而非智慧本身或者有智慧的意思。”下一卷的标题我取了“菩提”二字,意即觉悟,然而实际上的意义却与“般若”二字的情况类似了。

而我笔下的侠、情或是其他内容,正是我在努力地追求着的、也是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彼岸的折射。

在路上。愿与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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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菩提》 内容简介

帮派不一定要看得见,正如战争不一定要有硝烟,但是所有的生命都一定会有一个终点,正如无论怎样的人,只要他们一息尚存,身上流出来的血就一定是热的。

还有多少人的血要流尽?上官彦能在那之前揭破那一个又一个的谜底吗?

第八卷 菩提 第八十五章 羡他一对,鸳鸯飞去

鹰眼、青龙门还有早先的浮云山庄,都被人称作看不见的帮派。看不见的意思就是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你身边的某个人就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是最强大的几个组织中的成员,也可能你昨天还在门口和一个老街坊就着花生米和二两白干摆龙门阵,第二天却发现他曝尸街头,手里攥着把断掉的朴刀,身边还躺着一地跟他一样淌血的尸首。

都说乱世出英雄,出豪杰,其实乱世里出的更多的还是无名的士兵、草寇和流离失所的百姓。所以蝶袖一直都认为自己会被青龙门捡到是一件幸事。她与哥哥被青龙门的人分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接受训练的时候,当时只有十一岁的顾飞烟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活下去!”

活下去,这已经是当时他们和情况与他们类似的孩子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当十几年后这批人里还活着的那些再聚首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青龙门下最精锐也是最彪悍的一支部队。在他们的心中,完成任务高于一切。因为只有完成了任务,他们才能继续活下去,才有希望再看一次明天的太阳。

包括蝶袖在内,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青龙门真正的主人,只知道大约十年前青龙门换过一次主人,但是换人的原因不明。不过对他们来说,谁当青龙门的主人都没有区别,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以后还会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报酬就足够了。新主人在这一点上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所以他们继续前仆后继地去完成他所下达的一切指令。

蝶袖并不知道的是,她刺向裴映宣这一剑时候的心情,竟与若干个月以前她的兄长刺向李诏诗的那一刀时瞬间产生的空虚有说不出的相似,而他们得到的回应竟然也是差不多――他们刺中的都不是自己要杀的那个人。

不过蝶袖的剑并没有真的刺到那个假扮裴映宣背对着她的人。几乎在她出剑的一瞬间,那个人就以一种令人赞叹的敏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竟然也有一柄剑。那柄剑很长,近距离看起来就象块废铁,可是蝶袖却知道这决不是什么废铁,而是一把曾经沾上了很多有名的或者无名的剑客鲜血的上古神兵――指瑕。

蝶袖认得手持指瑕剑出如风的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人,也许她和上官彦现在还可以保持着那种微妙的关系,而不必跟现在这样只能刀兵相见。所以这个人应该算是蝶袖的仇人,不过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为从她走进这间牢房的那一刻起,或许他们两人都已经意识到今天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去。

君如是的剑法很高。当日他能独上武当找被称作“当世七大剑客”的青枫道长单挑并且在两百余招过后将其击败,能在青龙门暗杀胡长风的时候刺出那关键的一剑,并且在那以后又让青龙门连续六十三拨杀手铩羽而归,靠的都是自己不避寒暑苦练多年积攒下来的实力和在一次又一次的实战中以鲜血换回来的宝贵经验。

君如是的成功里很少有侥幸。记忆中他最幸运的一次也不过是在跟人比剑的时候因为脚下踩到一块西瓜皮跌了一跤,意外地避开了对方一记他原本无法避开的致命杀招,然后反过来将对方干掉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的靠山和背景,甚至连个门派都没加入过,当年学剑的对象也是在风尘中苦苦蹉跎的无名剑客,而那名剑客在剑术以外唯一给他留下的也就只有指瑕了。

蝶袖亦从来不知他人荫庇为何物,到目前为止她一切的成功与财富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得。这样的两个人的打斗,其实很不好看。因为所有花哨但却不实用的招式都已经被弃之如敝履,剩下的只有那一个个间不容发的瞬间串联起来的在生与死之间游走不定的片断。

蝶袖很快就落了下风,因为她最擅长的兵器并不是剑,而对君如是来说,剑简直已经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些日子虽然名为坐牢,实际上因为有了上官彦的嘱托和李诏诗、孟飞的关照,君如是根本就是在扬州府的大牢里疗养;而且他只是嫌犯,并没有定罪,时不时地还能出牢到院子里放放风、溜达两圈;功夫倒是没撂下,只是难得有这等吃饱睡好诸事不操心的日子,身上居然还长胖了好几斤;等到孟飞要他扮着裴映宣引诱青龙门的人上当的时候,他身上的伤早已大好,对交还到自己手里的指瑕更是倍感亲切,要不是蝶袖还抽冷子放那有毒的飞针让他有几分忌惮,估计早就已经被他撂倒在地上了。

蝶袖亦已经发觉局势对自己不利,便只求尽快脱身,所幸这时又冲入两个青龙门的帮众来,蝶袖且战且退,将君如是留给那两人应付,自己又回到大牢外面来,却仍旧想着要去寻裴映宣,冷不防有一个人倏忽来到身前,蝶袖吓了一跳,黑夜里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见对方身上穿的不是夜行衣,立即一剑刺了出去。

蝶袖这一剑虽是匆忙而发,去势却凌厉非常,那人手里亦是一把长剑,见蝶袖朝自己刺来,连忙举剑一挡,口中却低声道:“是我!”居然是上官彦的声音。蝶袖听见他的声音忙将刺出去的剑一偏,剑尖滑过上官彦手上那柄长剑,带出一溜星火。

上官彦假装与蝶袖激战,却欺近她说道:“快走!你的人已经都快被制服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蝶袖听得心头一热,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便朝上官彦点了点头。上官彦见蝶袖肯走,心头却是一松,一边打一边引着蝶袖渐渐地往外面去,不一会两人已经打到了扬州府外面。上官彦见四下里无人便停了手,恳切道:“你快些走吧!”

蝶袖收剑而立,却看着上官彦不说话,上官彦以为蝶袖反悔,不禁又着急起来,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声。蝶袖借着月光看见上官彦脸上焦急的神情十分真切,霎那间眼眶居然有些发潮,默了一会忽然说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上官彦闻言一愣,这时扬州府里的打斗声已经变得稀疏了,还夹杂着不少叱喝和伤者呻吟的声音,听起来象是唐真这边已经控制了局势,还有人说要到外面来搜捕漏网之鱼,上官彦担心蝶袖会身陷囹圄,见她还在等着自己的答复,咬咬牙便答应了。

蝶袖见上官彦都不问是什么地方便答应跟她前去,也不再说话,转身自往前奔去,上官彦果然依言在后边跟着。黑暗中有双眼睛目送着他们离去,目光中竟隐约有一丝羡慕之情。这时扬州府里有人已经出来收拾残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却又倏忽不见了。

上官彦跟着蝶袖,却越走越奇怪。照说现在扬州府的捕快和鹰眼的人多半是倾巢而出在全城搜捕青龙门的党徒,蝶袖应该尽快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或者索性趁着夜色出城去,可是蝶袖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径直往城市的中心地带奔去了。上官彦不知她什么主意,但是他既然已经说了跟着她去,又不好多问,只得一路闷头跟着。

“到了。”蝶袖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上官彦抬起头来却是一愣,发觉蝶袖居然带他来到了扬州城里举办上元灯节、赏花诗会等全城性活动的地方,左右看看听听发觉除了自己和蝶袖却又没有别人,也不象是有埋伏的样子,不觉发起怔来。蝶袖见他发愣的样子,却“扑哧”一笑,随即除下蒙面的黑巾,下一刻却动手解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来。

上官彦听见蝶袖的笑声,转过头来却见她开始动手解衣服,不禁一惊,呆了片刻连忙又将头转回去,口中呐呐道:“你这是……做什么?” 耳中却听到身旁的悉索之声不绝于耳,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成这样,他心中又一直当蝶袖是朋友,立刻便面红过耳,这时却听蝶袖说道:“呆子,转过头来。”

上官彦听见这句,越发手足无措起来。他毕竟也是个男人,心里对蝶袖的感情本来又微妙,唯恐自己回过头去便会把持不住,到时候可真是对不住蝶袖更对不起叶澄了。蝶袖见上官彦半天不肯转过头来,又瞧见他已经连耳根子都红了,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伸手又拎祝蝴耳朵,硬是将他的头转了过来。上官彦心中还从未如此紧张尴尬过,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把心一横便抬眼朝蝶袖看去,结果却发现蝶袖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只不过是将夜行衣脱了下来,底下穿着的却是她平日里跳蝶舞时常穿的的舞衣。

那一刻上官彦真的很想地上突然裂开条大缝好让自己钻进去。

第八卷 菩提 第八十六章 残梦蓼花深

蝶袖看着上官彦难得的窘态,眼中却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光芒,那是怜惜、爱慕、遗憾、不舍等等太多感情的混合,可惜上官彦因为太过窘迫,竟然没有注意到蝶袖的这个眼神。

等到上官彦总算恢复了镇定的时候,蝶袖已经跃上了场中的高台。上官彦抬头看去,却见蝶袖逆风站立在高台上,低头朝他问道:“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上官彦不想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拿不准她什么意思,不禁又愣住了,蝶袖见他不回答,却又自顾自地说道:“这里是我第一次碰到你的地方。”上官彦想想确实有这么回事,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蝶袖见上官彦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声音在夜风里听起来有些遥远,但却还是很清晰地传到了上官彦耳边。她说:“那年五月,你说你要来看‘天下无双独此花’的琼花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这般神奇美丽,结果却被师兄弟拉来看让扬州人挥金如土的蝶袖跳舞,你我这才得以相识。”

上官彦不想蝶袖竟将几年前的旧事记得这般清楚,更不知她半夜三更地不去避开追捕反倒站在高台上说这些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与唐真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知道唐真对一再坏他事的人绝不会姑息宽容,蝶袖几次三番和鹰眼作对,又是青龙门的重要人物,若是落在唐真手里,只怕连自己也保她不住,正想劝她赶紧下来逃出城去,却又忽听蝶袖说道:“你我既然在此相识,也就在此别过吧。只可惜今日你没有带箫,不然还能再听你吹奏一曲。”

上官彦给蝶袖弄得越发糊涂起来,不过听她有要走的意思,倒是放了心,只是不知为何听了她那话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妥,到底是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蝶袖居高临下,深深地看了上官彦一眼,忽地唱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边唱,一边已经轻舒蝶袖,在月色下轻歌曼舞起来,跳得却是她最拿手的蝶舞。

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写的正是失恋女子的心情,尤其“泪眼问花”两句最为传神,历来为人所称道,只是此情此景听在上官彦的耳朵里却分外不是滋味。

上官彦怔怔地看着蝶袖的独舞,恍惚间象是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与师兄弟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去凑那扬州城里最大的热闹。那时正和现在一般,抬起头,就看见了那穿着一身绚丽飘扬的红衣独自在高台上起舞的女子,那裙袖翻飞起伏间真像极了一只红色的蝶翩然来到这尘世,只是不知为何脸上却带了一丝与台下的喧腾热闹格格不入的漠然。

古来万事东流水。不期然间,他与蝶袖在这红尘中匆匆一遇,转眼却又是离别。上官彦无声地看着眼前这轻柔绮丽得宛如梦境般的一幕,像是要将蝶袖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入心底,奈何眼前却已是朦胧。

蝶袖一曲《蝶恋花》舞完,又停下来静立在高台上,仅有的一点月光也已经被飘过来的乌云挡住,远远地上官彦也看不清楚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她说道:“你走吧。只怕下次见面拼个你死我活了,所以还是不要再见的好。”上官彦听得心头苦涩,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不过他能看着蝶袖脱险,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点点头,道了声“保重”便转去离去了。

蝶袖目送着上官彦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就几乎要看不见了,只觉心如刀绞,然后她的心就真的一痛,却听见身后有人说道:“你已经没有用了。”蝶袖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伸出来的那截剑尖,心脏感觉到一阵锐利的冰凉。她倒下去的一刻却忽然想到,卓铭被她那一针和裴映宣那一剑刺中的时候,他的心,是不是也同她现在的一样冰凉?

卓铭被刺中的时候的感觉已经不可考,不过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印证蝶袖被刺中的那一瞬间的感觉。

这个人就是裴映宣。

裴映宣被带回扬州府衙之后,前面的几个时辰基本都处在昏迷阶段。蝶袖针头上的毒让他在很长的时间里四肢发麻,手足一片冰凉,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倘若不是唐真及时给他服下那颗解毒丸,他或许就会在这种状态里走到生命的终点,也就不会知道被长剑一剑穿心的感觉了。所以唐真的那颗解毒药,在延缓了他生命的同时也意外地给他增加了另一种痛苦。

蝶袖率着青龙门的帮众攻进扬州府衙来的时候,裴映宣的状态正介于昏迷与清醒之间,不过武人的本能让他对打斗的声音分外敏感,终于迫使自己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结果一睁眼就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

此时外面已经天黑,房中只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人又是背光站着的,所以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长相,但是裴映宣的直觉告诉他,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然后那个人就举起了剑,轻而易举地刺入了裴映宣的心脏。

裴映宣感觉到心脏里的麻痹和冰冷的时候,只觉得很讽刺,又觉得很不甘心。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剑入心脏的那一刻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音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传出了。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谋杀,与外面的杀声震天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出剑的手法上来说也很是利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即便是裴映宣自己来刺这一剑,也很难比眼前的这个人做得更好了。所以当裴映宣皱着眉头停止呼吸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除了讽刺和不甘心以外,居然还有一点点满意。

只不过死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似乎都已经没有太大分别。

蝶袖还没有死。

她此刻正躺在或许是她这一生中最渴望的一个怀抱里,脸上的表情居然也很满足,可是在抱着她的上官彦的眼睛里,却已经有泪。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当上官彦看见蝶袖真的就如同生命将尽的彩蝶一般在他的怀中渐渐衰弱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保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冷静。

“那个人是谁?”上官彦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但却是罕见的坚决。蝶袖知道他问的是那个将自己刺伤的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袒护他?”上官彦脸上的表情已经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蝶袖见状吃力地伸出手来抚上了他的脸,温柔道:“那个人太危险,我情愿你不去冒这个险。”

上官彦闻言全身一震,一滴眼泪终于滴落到蝶袖的脸颊上。蝶袖差不多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成功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既疲倦却又无比安详的笑容。

“能得你这一滴眼泪,我知足了……”蝶袖最后的话消失在唇边的时候,上官彦知道,这个女子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在他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痕。他拥着蝶袖慢慢变冷的身体,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有说不出的漫长,长到他几乎已经没有勇气独自守候天明……

在那之后上官彦销声匿迹了整整两天,宁小风等人实在找不到人只好去拜托唐真的时候,唐真却只是摇摇头,淡淡道:“等他觉得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了。”所以宁小风等人只好等。两天以后上官彦再度跨入扬州府衙的时候,他的样子虽然很憔悴却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他脸上沉痛的神情却让本想问他这两天去向的宁小风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索性就先不问了,只约略地向他说了一下最近两日的情形。

此时君如是已经结束了他的牢狱生涯,恢复自由之身。也不知道唐真用的什么法子,指证君如是的那人忽然就翻了供,随即以伪证罪被打下大牢,但是真凶依旧逍遥法外,所以限期破案的压力仍在,而裴映宣在扬州府衙内、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杀死,更让人觉得危险无时无刻不在,号称坐镇扬州指挥的按察使哪里还坐得住,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宁小风也有查清真相为本派洗清嫌疑的压力在身,亦是一脸愁容,而前日裴依依得知二哥出事以后再度闯进扬州府衙来闹的那场风波也让他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只得硬起头皮来安慰解释。虽说暂时对付了过去,但是一个裴依依已经让人难以招架,他真不敢去想像裴老爷子知道爱子在此殒命时的反应。

一时间在座几人各有各的心事,都不出声,倒是唐真还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来扬州破案倒是次要的任务,首要的任务却是查清青龙门真正的背景,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也只跟上官彦提起过,似乎已经把上官彦当做自己人,如今上官彦看他那样子却似乎已是成竹在胸,那接下来就只剩下如何应对的问题了。

众人商议了一阵,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得先散了,回去再各自打探消息。上官彦正要回客栈的时候,却被唐真叫住,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去。却只看着唐真不说话。他的话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少,脸上的神情也显得疲倦,可是唐真的下面的那句话却让他疲惫的脸上奇迹般地焕发出光彩来。

“五公子要来了。”唐真说。

第八卷 菩提 第八十七章 春有百花秋有月

唐真目送着上官彦离去,发觉他的步伐已由进来时的沉重变得轻捷起来,不得不感叹爱情的力量之大,不过上官彦也的确需要一个让自己振作起来的理由。

一直以来,上官彦给大多数人的感觉都是如同和风细雨一般的舒适,但是唐真却从与他有限的接触中清楚地感觉到了在这舒适背后隐藏着的坚韧与果断。

“他会是一个很强的人。也许他现在就已经是了……”唐真看着上官彦的背影默默地想道。君如是向唐真道过谢之后,也跟着上官彦走了,其他人也早都散尽,原本热闹的花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唐真、方逐阳和逍遥子三人。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越发凸现出花厅里的寂静。

正在这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花厅里正在沉思的三人眉头都是微微一皱。方逐阳和逍遥子对望了一眼,却是方逐阳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出了花厅去看外面在折腾些什么。自从方逐阳被唐真捡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主动地担当起了护卫唐真的职责,周围的人总是能看见他沉默地跟在唐真身后,一开始还觉得很不习惯,不过日子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过了一会,外面居然传来乒零乓啷的打斗声,这下连唐真和逍遥子也坐不住了。他们所知道的方逐阳与上官彦知道的那个大相径庭,非但是个闷嘴葫芦,行事亦是十分地低调,倘若真是他同跟人打斗,两人倒真的很想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惹得他动起手来。

唐真和逍遥子两个循声一路来到二堂院落,迎面却被一股枪风一袭,两人身上顿时都起了层鸡皮疙瘩,暗道好猛烈的枪风。定睛看去却见一个须发都已经花白老者正绰了一杆金枪在手,同方逐阳斗得不可开交。

那老者看来已有五旬左右,生得却是威风凛凛,身材亦是高大挺拔,一看就象是北方汉子,那几十斤重的金枪在他手里轻若无物,舞得如同出水蛟龙一般,带起虎虎的风声,端的是好臂力、好威风。再看方逐阳手中用的不过是一把军中常见的钩镰刀,却使得快似流星,劈、砍、钩、扎、撩、挂、斩、扫、抹,招招快逾闪电,举手投足之间利落无比,深得刀法的刚毅勇猛与杨柳临风之妙,在那老者的金枪重压之下也丝毫不显败象,反倒迫得那老者不得不常常回枪护身。唐真和逍遥子却看得暗暗吃惊,他们都没有想到方逐阳的武功竟如此之高。

有道是单刀乃百兵之胆,长枪却是百兵之王。眼前的老者看起来眉目与裴映宣颇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他手上那杆如意金枪和威猛高超的枪法,如果没有意外肯定就是裴映宣的父亲裴盛了。裴老爷子的如意金枪威震关中武林已久,裴家的如意金枪在他手中使来,其威力与在裴依依手中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倘若当日宁小风在扬州府衙碰到的是裴老爷子,也绝不敢空手应对,而方逐阳以一把普通的钩镰刀和刚过弱冠之龄竟能与之斗了个旗鼓相当,这自然大大出乎唐真等人的意料。逍遥子本是武痴,却早已在一旁看得入神。

逍遥子可以看得如痴如醉,唐真却不行。因为裴家非但在武林中很有地位,实际上还是给朝廷提供战马的皇商,苦心经营多年,在朝中亦很有背景。这样的人物,以唐真现在的身份,自是不便得罪。只是此时裴老爷子亲自打上门来,必定是已经知道了爱子丧命于此的事情。关中本多热血男儿,最讲究恩怨分明快意恩仇,裴老爷子虽然年岁已高、金盆洗手已久,骨子里却仍旧保留着关中汉子的血性,此时悲痛过度以至举止失措,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却不想遇着个方逐阳,看那岁数比他儿子还小了几岁,竟能同盛怒之下的他战了个平手。须知裴家金枪这种重兵器在满腔怒火下使出,威力往往倍增,裴老爷子打着打着居然忍不住欣赏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来,只是由此却又不禁想起了裴映宣。那本是他最钟爱也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不想数月不见竟命丧于此,越发通彻心肺,手底下又变得凌厉异常起来。

“请二位罢手!”唐真见两人越打越激烈,整个院落中已被枪风和刀风扫得一片狼藉,只得出声制止,不过裴老爷子此时早已经杀红了眼,哪里肯罢手,倒是方逐阳听见唐真这一声喊便立即虚晃一招,随即收刀跃出圈外,一言不发地又站到了唐真身后。

裴老爷子大打了一场,心里倒觉畅快了些,见到唐真的时候却被他那双平静中蕴藏着风暴的眼睛慑得震了一震,心中暗道江湖上何时有了这么多厉害的年轻人,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么?正思忖间,却见唐真走到自己身前施了一礼,语气温和地问道:“尊驾可是关中的裴盛裴老爷子?”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面人,唐真的样貌又斯文清秀,看着倒象个弱质书生,裴老爷子倒不好同遇到方逐阳一般挺枪便战,只得点了点头。唐真见他点头,神态越发谦和,说道:“在下唐门唐真。令公子意外身亡,唐真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老爷子不要怪罪他人,倘若要报仇,直接找唐真便是了。”言罢直视裴老爷子的眼睛。

裴老爷子一听这几句话,脸上的神色又变得愤怒起来,一抬手似乎就想对着唐真一枪搠下去,方逐阳和逍遥子连忙刀剑齐齐出鞘,护在了唐真两旁。

面对着雪亮的枪尖,唐真脸上的神色却是平静如常,只一双眼睛却越发地神采夺目,似乎把他所有的精气神都聚集到了眼中,裴老爷子在他的注视下怒容却渐渐地消退了,最后竟长叹一声,将金枪撤了回来。唐真微微一笑,神色却有些疲倦,却说道:“还请裴老爷子和唐真去花厅一叙令公子的事情吧。”裴老爷子居然也没有表示异议,便收起长枪跟着唐真一道往花厅去了。逍遥子早已见过唐真的这门功夫,倒不觉什么,反倒是方逐阳第一次见到,脸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却说君如是随着上官彦出了扬州府衙,看着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想起一个多月以前和上官彦进场来时的情景,恍然竟有隔世之感。上官彦亦是满腹心事,一改往日谈笑风生的模样。他反常的沉默很快就引起了君如是的注意。实际上在上官彦重回扬州府衙的时候君如是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只是碍于当时在场的人多不好问罢了,此时只有两人在场,终于忍不住问起,可是话才刚问出口,君如是立刻就后悔了。

上官彦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痛楚的神情,好不容易有了些光彩的眼神又变得黯淡了许多,君如是正想收回先前的问话,却听见上官彦低声说道:“蝶袖死了。”

君如是听得一惊,眼前却立即出现那个当日在扬州大街上揪住上官彦耳朵巧笑嫣然的俏丽女子,不由得发了好一阵的呆方才又问道:“怎么……没的?”上官彦闻言,目中的痛苦之色却更深,咬牙道:“被人杀死的。”

“什么人?”君如是听得越发吃惊,想不出什么人竟忍心对一个那样可人的女子下如此毒手。上官彦握拳道:“我不知道。她说那个人太危险,不肯告诉我。”

君如是看着眼前又痛苦又失落的上官彦,忽然语气坚决地说道:“那我们就把那个人找出来!”

上官彦闻言一震,随即眼中却又发出光来,点头道:“不错!如果我们不去找,就永远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有多可怕,就会永远活在这个阴影下面!”

君如是却斜起眼睛看着他说道:“那你还在等什么?难道等对面那家饭馆的老板娘请你吃饭?”

上官彦闻言大笑道:“她会不会请我吃饭我不知道,不过庆祝你出狱的这顿饭我是吃定了!”君如是的眼睛里却也发出光来。

所谓的朋友,不就是在你蹉跎困顿的时候不会装作没看到你、在你寂寞的时候陪你一起喝得烂醉如泥和在你意气风发以至于得意忘形的时候适时地给你泼点冷水的人吗?只可惜世间却有太多的人让这两个字变了味道,甚至扭曲为“朋友就是交来利用的”或者“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倘若伯牙子期再世,听到这话,也不知是否还能奏出那“高山流水”的绝唱?……

第八卷 菩提 第八十八章 夏有凉风冬有雪

扬州郊外。

日已西斜,一座新坟前面却有一个素衣的女子仍旧不肯离去。看她岁数不过十四五岁,身边一只篮子里放着纸烛酒饭等祭品,两只眼睛却已经肿得如同两个桃子一般。女子神情木然地看着墓碑上镌着的四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蝶袖之墓”,周围同样来扫墓的人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都不禁叹息。

偶尔有不知道内情的见旁人都叹息不已,不免好奇地问起这女子的来历,便有人指着那墓碑告诉他,那墓中所葬的正是昔日城里最负盛名的舞者蝶袖,而那哭奠她的女子却是她的侍女绿珠。好事者又不免问起蝶袖的死因,答者却多是含糊其辞,有的说是玻豪的 ,有的便索性说不知道。

那名叫绿珠的姑娘据说已经连着好几天在蝶袖坟前从天亮坐到天黑,总是天明即来,等到日落后方去。这荒郊野外的,又是遍地的坟头,她一个女子孤身来去,居然也不害怕。有些奸邪之徒听说此事之后,见绿珠尽管形容憔悴,模样却仍旧很标致,便打起了歪主意。可是奇怪的是每当有人接近绿珠意图不轨的时候总会遇到些怪事,象是莫名其妙地便被什么东西绊倒、摔断了几颗大牙之类的。

不过这些都还算走运的,最惨的是扬州城里有个叫刘麻子的泼皮无赖,一直都贪图绿珠的美色,见此天赐良机自然不肯放过,一日见绿珠又挎着篮子出了宜春院,便在后头悄悄地跟了一路,想要等绿珠走到那荒僻无人的地方便行那龌龊苟且之事,结果却突然被人打昏在野地里,醒来之后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钱财都不翼而飞,脑袋后面却多了一个大包,只得趁着天黑摸到附近的农户家里去偷衣服,结果却被人当做小偷和淫贼打了个臭死、再扭送到官府里,一时传为扬州城里的笑谈。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打绿珠的主意,但是暗地里却有人开始传说她本是狐仙所化,更有人说她身上有邪祟不干净,先还只是暗地里流传,到后来却是以讹传讹说得越来越邪乎,述说者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简直同他们亲眼见到绿珠作法了一般,加上绿珠连着多日去蝶袖的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教坊的演出也给误了,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渐渐地周围的人看绿珠的时候眼神就变了,总是在她身后窃窃私语。绿珠失了蝶袖,心中本已悲苦不堪,此时见人言可畏越发觉得万念俱灰。

这日绿珠又独自在蝶袖的坟头哭了一场,见四下里无人,竟解下腰带搭在了坟场旁边的一棵歪脖树上,一边将腰带打结一边口中默祷,隐约说的是“但愿来世还做好姐妹”一类的话,待到将脖子伸进绳套的时候却已是泪流满面,说了一声“姐姐等我”,便踢开了脚下的石头。

一直在暗中注视着绿珠的某人见状不觉皱了皱眉头,正待要出手将绿珠救下,这时却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哎呀!前面好象有人在上吊!”紧跟着却又听见另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说道:“好象真的是,还是个女子!唐莫你快救救她!”暗处的那人一听见这个声音却是一愣,连忙又将探出一半的身子缩了回去,只在原处静观其变。

后边开口的那人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已经应声而出,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竟能准确无误地将套住绿珠脖子的腰带削断,看了果真是唐门的子弟来了。暗中那人越发留上了小心,屏息静气地看着一行四人从另一条道上走了过来,领头的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却生得粉雕玉琢,秀美过人,眉宇间那一股灵动的气韵更教人过目难忘,正是由唐莫和唐奇护送着来扬州寻上官彦的叶澄。

叶澄几步奔到绿珠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喜道:“还有气!”下一刻却又伸手扶起绿珠,又是掐人中,又是渡真气,唐莫和唐奇没料到她竟会亲自动手救人,他俩既担着护卫之职,本不该让叶澄同不知底细的人如此接近,待要阻拦却已是不及。叶澄径自鼓捣了半天,终于听见绿珠“哎唷”一声,悠悠醒转了过来。叶澄见状却喜不自禁,连连道:“醒了,醒了!”一边说一边还得意的冲唐莫眨眼睛。

原来这一路上唐莫因为听说叶澄常常被人袭击,便教了她不少急救之法,不料叶澄竟然现炒现卖,一见有人上吊便抢着一试身手,居然还真给她救活了。唐莫和唐奇这些日子下来也多少有些习惯了叶澄的小孩心性,只得相视苦笑。

这时绿珠已经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俊美的白衣少年怀里,对方还在关切地看着自己。她还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一时间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人间,下一刻神智却清醒了过来,顿时满脸飞红,挣扎着想要从叶澄的怀里起来。

叶澄在绿珠一醒过来就挣动不已,先还回不过神来,抬头却见唐莫、唐奇跟红蕖都好笑地看着自己和绿珠,方才一拍脑门对绿珠说道:“你不要害臊,我跟你一样,也是女的。”

绿珠闻言却是一愣,抬起头细细地辨了辨,她方才只是一时情急没有看清楚,此时稍加留神便已经发觉叶澄真的是女子,而且是个极美丽的女子,这才松了口气,一看见地上自己那条断成两截的腰带,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不禁又悲从中来,竟在叶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叶澄不料绿珠看了自己半天竟然哇哇大哭,倒给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绿珠为什么哭,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歪着脑袋想了想,便照着以往自己伤心的时候杨承烨哄自己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地轻拍着绿珠的后背,一边说道:“乖,别伤心了啊,回头给你……给你找个面人玩去。”她自己非常喜欢天桥上那些捏得活灵活现的面人,只当那是极好的东西,而往常她不高兴的时候杨承烨往往用给她找新奇的面人来哄她开心,此时见绿珠伤心,一着急便将这招也使了出来,却教旁边的三人听得啼笑皆非,连一直伏在暗处、心情本是极度低沉的那人听到这孩子气的话也不禁莞尔,心道这宁王府的五公子还真是个宝贝。

不过叶澄这别开生面的安慰方法还真的奏效了,绿珠在她的连拍带哄之下渐渐收住了眼泪,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见叶澄的衣襟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还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道:“回头把这衣服换下来,我替你洗洗吧。”

叶澄见她不再哭了,却又高兴起来,听绿珠说要给自己洗衣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道:“先别管衣服了。你小小年纪的,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想不开,竟要跑来这里寻短见?”她自己明明比绿珠大不了多少,居然老气横秋地说人家“小小年纪”,旁边的几人不禁又听得好笑起来。

绿珠心里对叶澄感激,倒不介意她的“老气横秋”,只是难过地朝蝶袖的墓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叶澄顺着绿珠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墓碑上的那四个字上时却是微微一楞,眼中闪过一抹思索的神情,随即又问绿珠道:“这是你姐姐?”绿珠点了点头,那样子却像是又要哭出来。叶澄见状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又问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绿珠闻言摇摇头,眼圈越发地红了。叶澄怕她又发大水,赶紧说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绿珠凄然道:“我本是扬州教坊里的歌女,如今只怕也没地方去了。”

“那好办。”叶澄一听却来了精神。绿珠和她年岁相仿,看模样很是干净机灵,身世也很让人同情,何况还是她第一次亲手救活的人,这些都让叶澄心里对绿珠有了莫名的好感。唐莫等人只见叶澄眉飞色舞对绿珠地说道:“以后你就同我们一道吧。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人家欺负你的。”

绿珠想不到叶澄转眼间就要收留她,正发呆的时候却被红蕖在一旁轻轻地一推,说道:“傻丫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还不赶紧谢过五公子?”

叶澄闻言却对红蕖正色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应该让她自己拿主意,怎么就让她谢我?”红蕖只道叶澄最不喜欢有人越俎代庖,连忙噤声。

绿珠自幼在教坊中长大,年纪虽然不大却也可说是见多识广,此时早已看出叶澄不是寻常人物,而且自从蝶袖死后还从未有人对她这般亲切过,她本已不想回教坊,焉有不同意跟着叶澄的道理,连忙点头答应。叶澄问过她名字以后,却对红蕖笑道:“一个红蕖一个绿珠,这下子我房里花红柳绿都齐了,可真是大好风光。”

第八卷 菩提 第八十九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

唐莫和唐奇见叶澄谈笑间便收容了绿珠这孤女,心中不禁感慨世事变化无常。绿珠本来孤苦无依以至于要寻短见,转眼间却就要迈进有“天下第一府”之称的宁王府,看叶澄的意思以后还会要绿珠跟在自己身边。多少人想要攀高枝进宁王府却不得其门而入,绿珠能得此处托身,虽然仍旧是给人当丫头,但是比起她在扬州教坊中卖唱卖笑还要受人欺凌的生活却是好得多了。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唐莫本来是估摸着天黑以前能进扬州城的,但是因为停下来救绿珠耽误了不少功夫,眼见是赶不上关城门的时分了,不由得暗自焦急。他和唐奇两个大老爷们倒还没什么,随便找个小破屋甚至往哪棵树上一钻都能对付一宿,可是剩下都是三个女子,尤其叶澄更不敢让她在野地里过夜,不然给杨承烨知道了,他跟唐奇两个多半会吃不了兜着走。

无奈唐莫只得趁着天还没有黑透,赶紧带着这年纪都比自己小的一男三女往坟场外头走。不巧外面就是一大片树林,绿珠先还勉强认得路,到后来索性连她也糊涂了,过了一会天就全黑了,那树林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四处都是各种奇异的声音和亮着荧光的不知什么动物的眼睛,回头还能看见坟场那边飘着几朵阴森森的鬼火,连唐莫和唐奇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绿珠和红蕖两个更吓得簌簌发抖。叶澄见她们害怕,便伸手往随身的荷包里摸去,过了一会居然掏出一颗夜明珠来,那夜明珠有鸡蛋大小,托在叶澄手里散发出柔和却又明亮的光芒来,周围几人都看得呆了,一下就把害怕给忘了。

这时叶澄忽地将夜明珠一收,周围的人不由得一愣,却听见叶澄在黑暗里轻轻地“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人朝这边来了。”唐莫和唐奇闻言都是一惊,他们方才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罕见的夜明珠上面,一时没有注意,此时留神听去果然听见极细微的脚步声正从东北面传来。来人的轻功似乎不弱,倘若不是地上有枯枝被踩断,只怕他们都未必能听见。唐莫和唐奇心里都是“咯蹬”一下,立刻一闪身挡在了叶澄身前,红蕖和绿珠也都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那细微的脚步声却在距离五人还有数丈的地方停住了,对方显然也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唐莫和唐奇心里都是一沉,这种黑暗里的遭遇战是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的,但是既然遇上了,也就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对面的人静默了一会,其中的一个忽然开口问道:“绿珠,你在那里吗?”绿珠听见这声音却是一震,刚说了声:“我在……”话音未落,身边的叶澄却已经蹿了出去,飞鸟投林一般扑向说话的那人。

唐莫等人都被叶澄的举动吓了一跳,要阻拦已是不及,先前开口说话的那位旁边还有一人,听见有人朝自己这边疾扑过来,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剑柄,不想却被身边那人一手按住,随即便听见他向着来人迎了上去。要拔剑的那人凭借着树缝间泄下的一点微光和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勉强看见和自己同来的那位已经向着来人张开双手,下一刻便将其稳稳接住,竟然就抱着不撒手了。他还从未见过那人这般感情外露过,不觉一愣,对面唐莫跟唐奇也已经瞧出了大致的情形,更是错愕不已。

能让叶澄主动投怀送抱的人,自是上官彦无疑。久别重逢的喜悦和黑暗的掩护让两人顾不得旁边还有其他人,一触到对方就再也不愿意放开,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旁边的人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唯恐他们觉得尴尬,却不知此时这两人眼中早已没有了他人的存在。

上官彦轻抚着叶澄丝缎般的秀发,心里却有了一种奇妙的安心的感觉。自从蝶袖死后他的心里就一直是空空荡荡的没个着落,直到此时再次将叶澄拥入怀中,他方才觉得自己那颗飘飘忽忽的心又落回了原处,胸中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填满了,不觉叹了一口气。

叶澄原本一直静静地依偎在上官彦胸前,听见他叹气便抬起头来,黑暗中看不见上官彦的表情,便伸出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脸。她的掌心温暖滑腻,动作也十分轻柔,上官彦心中一暖,忍不住也伸出手来覆在她的手上,却听见叶澄在黑暗里轻轻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上官彦闻言立刻想起了蝶袖,心头一阵剧痛,却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了。叶澄感觉到上官彦突然变紧的怀抱,微微蹙了蹙眉,下一刻却回给他一个同样有力的拥抱。

终于,有人率先按捺不住,问道:“你们亲热够了没有?”说话的却是君如是。上官彦和叶澄两人闻言脸上都是一红,好在黑咕隆咚的谁也看不见,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对方。叶澄便又伸手把夜明珠掏了出来,两边的人这才互相瞧见了模样,说不得又是一番介绍。

原来上官彦和君如是从饭馆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宜春院的秋蝉,却从她那里听说绿珠去给蝶袖上坟以后一直都没有回来,又说她最近都精神恍惚,上官彦怕她出事,连忙和君如是一道往这边寻了过来,却不想和叶澄碰个正着,也真是意外之喜了。上官彦见天色已经很晚,叶澄等人脸上都有疲态,绿珠更是哭得跟只小花猫一般,连忙领着他们往林子外头走去。

扬州府衙内,唐真却也是一脸疲态,正躺在一把长摇椅上闭目养神。他刚刚好不容易才让裴老爷子相信裴映宣是被青龙门所害而非官府或者鹰眼所为,这前前后后的细枝末节加上推测举证,说了足足得有几个时辰的功夫,顺带还通报了知府命案中连续出现裴家的如意金枪充当凶器的情况,果然引起了裴老爷子的极大关注,当他听到现场还留下了裴家枪法的痕迹的时候更是眉头紧皱,知道此事重大,虽然心疼儿子的横死也不敢一心护短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裴映宣会有此结局,在青龙门的威逼利诱之外他自己确实也应该负上不少责任,不过现在人死万事空,有些话,唐真自然是点到为止,免得太过刺激裴老爷子了。

唐真躺在摇椅上,从抓住裴映宣到其死后被发现时的情景在他脑中一一掠过,当发现裴映宣就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被干掉的时候,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震惊。当时青龙门攻势猛烈,唐真还特地派人将裴映宣转移到了府衙内一个极为隐秘的房间里,在外面又布下了几个厉害的暗哨,想不到他们连求援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人干掉了,裴映宣也被人杀死在床上,现场却未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甚至连梁彬的小虫子这次都失去了作用,因为凶手根本就没有和任何一个被害人直接接触过。凶手竟似对他们十分了解,而且还能在扬州府衙内来去自如,这如何不让人惊心?

唐真看到凶案现场的第一反应是,有内鬼!而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多半想法也跟他不谋而合。只是这个内鬼到底是谁呢?大部分人的视线却又若有若无地集中到了方逐阳身上。这个与鹰眼作对的前浮云山庄的第四号人物,嫌疑自然是最大。他的武功也很好,要杀掉处于中毒昏迷或者半昏迷状态的裴映宣自然是轻而易举,外面的几个暗哨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惯用的兵器是刀,但是江湖上很多人都是刀剑并举的,所以即便他用剑杀人也毫不奇怪。

对于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怀疑的目光,方逐阳统统视而不见,依旧每天沉默地跟在唐真的身后。已经不止有一个人劝过唐真不要让方逐阳太过接近他以免遭遇凶险,唐真听到这话之后也曾有过极短时间的思考和犹豫,过后却一切如故,让其他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唐真却只是微笑不语,直到连方逐阳自己都忍不住问起他原因的时候,唐真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个连自己都想放弃的人,又怎么会有算计别人的欲望?”

方逐阳闻言全身一震,随即又恢复了沉默的状态,只是自那天以后,他一直漠然的脸上竟也渐渐开始有了些表情,更是寸步不离唐真的身边,以至于周围的人都觉得唐真像是多了个影子一样,寻常刺客只怕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已经提前被方逐阳打发了。

“也真是个奇怪的人呢……”唐真躺在摇椅上喃喃自语道,这时却忽听得守在外面的方逐阳低喝一声道:“什么人?!”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唐莫本想给唐真来个惊喜,便让上官彦等人都在后头等着,自己蹑手蹑脚地想摸进花厅去吓唐真一跳,不想自己倒先被守在暗处的方逐阳吓了一跳。

唐真闻声出来看见唐莫正和方逐阳大眼瞪小眼,却是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唐莫笑道:“十一哥来了也不派人先知会一声,我还琢磨着就是这两天到扬州呢。”后头唐奇见唐真出来,脸上也露出少见的激动神色,几步便奔了过来,站在唐真身前唤了声“十三哥”。

唐真见自己最要好的两个兄弟全都来了,越发喜形于色,正要拉他们进去说话,眼角却瞥见叶澄正笑吟吟地站在唐奇后面看着他,连忙放开了唐奇跟唐莫,赶到叶澄的身前就要见礼,叶澄一伸手止住了,唐真抬眼却见她正讶然地看着自己身后,顺着看过去发觉却她的目光是落在了方逐阳身上。

方逐阳此时也已经瞧见了叶澄,亦不禁动容,唐真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中还现出了一抹痛苦之色,但那也不过是转瞬即逝,随即又变回了那副惯常的漠然神情。唐真越发觉得奇怪起来,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又有过什么过节。上官彦见状便在叶澄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叶澄听得微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一群人便各自去安置歇息不提。

上官彦跟着叶澄进到为她安排的房间之后,两人说不得又叙了一番别后离情。叶澄觑了上官彦半天,她早已留意到上官彦见到自己之后虽然脸上一直都流露着自然的喜悦之情,却又带了一种以前从未曾见过的忧伤,心中不免猜测起来,只是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上官彦见叶澄一直看着自己沉吟不语,以他对叶澄的了解之深,自然不难想到她此刻的想法,只是见叶澄虽然强打着精神同自己说话,眼皮却已经开始上下打起架来,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太晚了。你颠簸了一路,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叶澄确实已经乏极了,只是她好不容易才又看见了上官彦,却是巴不得片刻也不要同他分开才好,目中不禁流露出挽留的意思。上官彦见她又露出这般孩子气的神情,心中亦是不舍,这时红蕖却端了盆热水从外头进来了,见上官彦还在屋里,便笑道:“念叨了一路可算是见着真佛了,不过这一身的风尘还是洗洗的好,也能解解乏。难道要把一辈子的话都攒在今天说尽了?”

红蕖打从叶澄小时候起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叶澄同她也十分亲近,私底下两人倒像是姐妹一般,上官彦在宁王府的时候往叶澄那里去得最勤,同红蕖也早已是熟识,所以红蕖同他说话的时候并不似在世子等人面前那般拘谨,有时候还打趣他和叶澄两句。

叶澄听见红蕖语带双关,早已经红了脸,啐道:“洗脸就洗脸,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红蕖一边拧着毛巾给叶澄擦脸擦手,一边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有的没的,不然是谁念叨了一路‘怎么还不到扬州的’?”

叶澄脸皮薄,见上官彦听了红蕖的话只是看着自己笑,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劈手夺过红蕖手里的毛巾,说道:“你去收拾你的。这里我自己来就行了。”说罢一不做二不休,还起身推了她出去。红蕖一边被叶澄推着往外走,一边抿着嘴笑道:“上官公子的房间我已经找人备下了,今晚就不用再奔波了。”

上官彦不想红蕖已经想到此节,暗赞她心细如发。叶澄赶了红蕖出来,回过身来默了默,忽地说道:“我在京城见着九音了。”

上官彦闻言一惊,他一直也很关心燕九音的去向,尤其每次一想到只怕如今杨承烨和苏湛都不肯放过燕九音,不免有些替他担心。

比起燕九音,上官彦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尤其当他听到燕九音的身上竟然背负着那样深重的仇恨的时候,总算是多少有些明白了他当日的心境。这样有才华的一个人,身世却是如此坎坷,也难怪他虽然在旁人眼中是少年得志,眉宇间却总有丝郁结之气难消了。看叶澄的意思似乎是还想把燕九音找回来,只是他既然对叶澄挑明了自己的身世,是必定不会再回宁王府去的了。上官彦一直都有种感觉,燕九音绝对不会是那种就此湮没在人群中的人。因为就算他自己甘于平淡,只怕别人也未必肯让他过这种生活。设身处地地考虑过燕九音的处境之过后,上官彦觉得自己当时劝他看开的那些话,如今看起来竟似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了。

上官彦沉默了一会,终于叹了一声说道:“希望有缘能再碰到他吧。”他见叶澄目中有失落之色,连忙把话题转移开,笑问道:“我听说宁王府的五公子在京城一战成名,京里的人都在传说原来宁王府的五公子武功高强,还生了一副好相貌,已经成了人人争睹的风云人物了。”

叶澄闻言嘴角却弯了下去,说道:“还风云人物呢。就为这事还被二哥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是胡来。”上官彦点点头道:“他知道你跑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会生气了。虽说训了你,说到底也还是太担心你的安危了。”

叶澄听他这么说,却“哼哼”了两声,说道:“还是二哥好,不像某人还拿这事来打趣我,半点担心的样子也没有。”

上官彦闻言却正色道:“我岂能不担心?只是我相信你不会贸然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会去冒这样的险必定有你的道理,只恨自己那时不能在你身边罢了。”

叶澄见上官彦说得认真,心中一暖,拉着他的衣袖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方才的不过是玩笑话。我听说你在扬州也大有作为,还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也真想见见他们。”上官彦失笑道:“你才到了扬州几个时辰,想干的事情就已经堆成山了,还是早些安置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叶澄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实在乏得撑不住了,这才乖乖地让红蕖进来帮自己收拾洗漱上床睡觉去不提。

上官彦微笑着从叶澄的房里退了出来,折腾一天他也有些累了,便往红蕖托人给自己找的房间行去,走到拐角处却忽听见廊下有人在黑暗中叫了一声:“上官兄。”

上官彦听见这一句,惊讶地回过身来,那人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居然是方逐阳。这还是他们重遇之后方逐阳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只是他等了半天却又不见方逐阳说话,只得站在原地静等他的下文。方逐阳往四周看了看,沉默了片刻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上官兄可愿与我出去一谈?”上官彦深深地看了方逐阳一眼,说道:“请方兄带路。”

方逐阳便不再说话,自己率先展开轻功往府衙外面行去。上官彦跟在他后头,忽地想起那晚他也是这样跟在蝶袖后面,今日却是斯人已逝芳魂无踪,不觉心下黯然。

这时方逐阳却已经在一处水边停下,上官彦连忙赶了上去,想要听听他说些什么。方逐阳犹豫了几下,终于还是说道:“我叫你出来是想劝你不要再插手扬州的这个案子了。”上官彦听得眉毛一剔,问道:“为什么?”

方逐阳闻言脸上却显出焦躁不安的神情,在水边来回地走了几步以后站祝旱道:“据我所知,你会卷入此案大半是因为君如是的关系,如今他已经不是嫌犯,也没有生命危险,你大可不必再在这里耗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很讨厌麻烦的吗?”

上官彦目光一闪,却道:“人是会改变的。就好像你原来不是最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吗?如今却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

方逐阳听了这话却显得越发烦躁起来,摇头道:“我跟你不一样。”上官彦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哪里不一样?你不也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人才改变的吗?”

方逐阳闻言脸色一变,呆了半晌却冷冷道:“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插手此案的话,只怕连你喜欢的人也会有危险。我只是不想见到有人因此伤心方才提醒你一句罢了。”说罢也不再理上官彦,竟自飞身去了。

上官彦看着方逐阳离去的背影,忽然叹道:“看来你的猜测果真是对的。”这里明明除了他自己便只有那一带潺潺的流水,他却又是在对着谁说话?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一章 一声吹落江楼月

上官彦说出那句话之后,水边有片刻的寂静,仿佛他真的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过了一会他身后的阴影里居然真的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开口之前却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要瞒过以耳目灵动而著称的你不太可能。”

上官彦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却问道:“你既然已经开始怀疑他,又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身边?”那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此时已经走到月光下,眉目清秀神情温文,居然是唐真。

唐真听见上官彦的问话,却是一笑,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苏湛身边的人,又为什么要冒险单独跟他出来?”上官彦沉默了一会,答道:“为了蝶袖,也为了被卷入这案子的无辜的人。”

唐真听得眉毛微微一挑,又看了上官彦一眼,却说道:“你居然是个多情的人。”上官彦闻言眉毛亦是一挑,反问道:“居然?”唐真点头道:“你一直给我的感觉都是个比较内敛的人,也并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这样的人通常感情都不会太浓烈,不过你似乎是个例外。”

上官彦听得怔了怔,想不到唐真还有这样一番理论,想了想却问道:“那你自己呢?认识你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也只有今日你的两个兄弟出现时看你还有几分激动的神情。你却又是多情还是无情之人?”

唐真注视着月光下的流水,他的眼睛里也有波光在荡漾,但却丝毫没有动摇那里面的宁定。一直以来似乎都是这双宁定的眼睛在观察着其他人,却从来都没有人能自这双眼睛里读出它的主人的感情。唐真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上官彦以为自己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唐真却忽然说道:“我只为我自己而活。多情的人通常都活得很累,我却一点也不想活得太累,所以我应该是个无情的人吧。”

上官彦想起唐真看见唐莫和唐奇时的样子,摇头道:“未必。”他也转过头去看那月色中的氤氲着一片雾气的流水,那眼神似乎在透过那雾气看着什么人,目光却忽然变得很悠远,喃喃道:“有些东西,不到失去的那一刻,常常是不知道它们在自己心里的分量的。”

唐真沉默了一会,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你至少应该庆幸,还有人在等你。”上官彦闻言一震,随即点头道:“不错。至少还有个地方是我想回去的,这实在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唐真看着他洋溢着淡淡的幸福的脸,居然也有些羡慕。唐真想要回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第二天清早,叶澄一夜好眠之后精神又是大好,等红蕖给自己穿衣梳洗停当之后便想起身去找上官彦。不料红蕖放开手退后几步,垂手肃然道:“奴婢有事禀奏。”叶澄私底下同是红蕖笑闹惯了的,见她忽然间如对大宾,不禁愕然道:“好好地怎么又讲起规矩来了,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说罢又坐了回去,看着红蕖等她说话,却又半天不见动静,不觉奇怪起来。

红蕖平日里也是个极爽利又妥当的人,进退处事都很有分寸,要不然世子也不会单派了她跟着叶澄到扬州来了,叶澄对她也甚是了解,因此越发觉得她今日的犹豫不同寻常。红蕖踌躇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小姐可知道绿珠的姐姐是什么人?”

叶澄想了想,说道:“绿珠好像说她是扬州教坊里的舞者吧。”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猛地想起蝶袖墓碑上那似曾相识的四个大字来,下意识地问道:“莫非……和上官有关系?”抬眼果见红蕖默默地点头,叶澄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待要追问下去,眼角却瞥见绿珠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正站在门口瞧着自己和红蕖,脸上的表情却很复杂。

叶澄见了绿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绿珠几步赶了过来,没等她反应来便跪了下去磕头,叶澄回过神来连忙将她一把托了起来,口中却责问道:“不是说过以后不要这么多规矩的吗?一句话不说反倒磕起头来是为了什么?”

绿珠抬起头来,脸上却已经挂了泪,哽咽道:“小姐的救命收留之恩绿珠没齿难忘,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了。”叶澄听得越发急了,说道:“大早上的就今生来世的做什么?更别提什么报恩的话了,我救你和让你跟我们走也不是图的这个。”

绿珠越发听得泪如雨下,哭着说道:“”我先前不知道小姐就是上官公子的心上人。我姐姐到死也念着他,我若是跟了你去服侍,只怕我姐姐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呜……”

叶澄没想到那四个字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个故事,看情形那名叫蝶袖的女子竟象是为了上官彦方才殒命的,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远远地却传来一句,“怎么一大清早的就有人在哭?”

叶澄听见这声音又是一楞,红蕖闻声看去只见上官彦正在走廊的另一头朝这边走来,转头又觑见叶澄面色不善,心道:“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家这位真的发作起来连世子也弄不住要告饶,往常也就燕总管还能帮着劝劝,此时连他也不在,真不知要如何收拾这残局。”

这时上官彦已经来到近前,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一见这阵势知道叶澄必定已经知道了蝶袖的事情,待看到叶澄的脸色心中却不禁大叫不妙。他一早过来就是想亲自把蝶袖的事情告诉叶澄,以免她从别处听到引起误会,不想却被绿珠抢先了一步,

叶澄狠狠地盯了上官彦一眼,只看得他心里发毛,转头却对绿珠说道:“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过我觉得我能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遇到你,也是缘分,保不齐就是你姐姐的意思。兴许她怕自己身后你没有人照料方才将我们引去了那里。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绿珠闻言不禁一呆,红蕖却在一旁暗赞叶澄果然已经长大不少,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只怕绿珠想不动心都很难。她知道叶澄自幼跟着世子一块读书,历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今日特地这么说无非是想让绿珠留下以免再受那飘零之苦罢了。果然绿珠听了这几句之后,又怔怔地不说话,脸上却有了犹豫之色。她本来也是伶俐之人,平日里一点就透的,叶澄如此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岂有不知之理?

红蕖见上官彦在一旁欲言又止,知他不便说话,看那意思也是想绿珠有个安身之处的。红蕖对叶澄的了解也不可谓不深了,知道叶澄此时虽然在气头上,心里却仍旧是向着上官彦的,她坚持要收留绿珠,多半也是看出了上官彦对绿珠的那份担心才想方设法地留她下来。

这些年来,公主府的人好,宁王府的人也好,都以为叶澄将来嫁给世子做正妃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不想半道里却杀出个上官彦来,一举夺去了叶澄的芳心,而且居然还得到了世子的默许,偏偏看世子的样子又根本未对叶澄断情。当时两府里的人都闹了个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这两位龙子凤孙唱的又是哪一出。唯有红蕖却知道叶澄深受母亲端慧长公主的影响,自幼又在王府和皇宫中见多了女子争宠和失宠的不幸,一心只盼着找个有缘人双宿双飞,却是极力避免那种要和人分享一个丈夫的生活,而上官彦无疑就是她认定的那个有缘人了。

其实在红蕖心里,世子和上官彦都是人中龙凤,若以私心论,她在宁王府多年,世子对叶澄多年如一日的疼怜她比起旁人更是再清楚不过,甚至爱屋及乌对她和其他叶澄身边的人都极为照顾,她的心里难免要偏向世子一些。只是叶澄竟象是铁了心地要跟上官彦走,而且这本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其他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便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一手拉过绿珠说道:“你就不要再犹豫了。姐姐我说句实在话,如今只怕除了那扬州教坊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我家小姐对丫头怎么样你也看见了,与其在教坊里卖唱看人脸色,何如跟了我们一道回京城去?你姐姐若是有灵,必定也盼着你早日脱离那火坑的。”

绿珠听她提起蝶袖,想起蝶袖最后那晚来和自己告别时说的话,眼泪又是走珠价滚落下来,见叶澄和上官彦都以关切的神情看着自己,终于点了点头,另外三人却都松了口气。红蕖见绿珠的事情已经说妥,知道接下来叶澄和上官彦还有一出大戏要唱,连忙对绿珠使了个眼色,也不管她看懂了没有,便拉着她借故离去了。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二章来如春梦几多时

上官彦见只剩下了自己和叶澄,连忙上前一步叫了一声:“小澄……”叶澄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上官彦心里“咯登”一下,暗悔昨晚没有把这事说清楚,此时再解释,怎么看怎么象是掩饰,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是越描越黑也还是非描不可。

上官彦叹了口气,也跟着叶澄进到屋里,却见她面朝自己站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高深莫测,忽地说道:“把门关上。”上官彦闻言一怔,却道:“这……不太好吧?”他是顾虑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对叶澄的名声不好,岂料叶澄并不领他这个情,见他不动,索性自己走到他身后,“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回身便问道:“你和绿珠的姐姐是怎么回事?”

“单刀直入……果然是小澄的风格。”上官彦心中暗道,不过叶澄这般率直真坦白的性格正是他所喜欢的,况且这样一来也可省去了不少兜圈子的功夫,便索性拉了她一道在桌边坐下,将自己与蝶袖的事情从他们相遇时讲起,一直说到最后蝶袖为人所害,脸上免不了又流露出黯然之情。

叶澄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发表意见,上官彦见她一句话也不说,心中不禁又有些紧张起来,怕她一时转不过弯来。有了救惜惜那次的前车之鉴,上官彦对叶澄的反应却是倍加小心,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小澄……”下一刻却突然发现叶澄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了数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脑门上已经遭了她重重的一弹,不禁“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叶澄似乎是被杨承烨弹出了心得,这一下出其不意快逾闪电,连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她反应的上官彦也没能避开,只得抚着额头苦笑。叶澄似乎还不解气,做势还要再弹,上官彦慌忙将她的双手按下,这一下却将方才被袭中的脑门现了出来,叶澄见他脑门正中给自己弹得红了一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上官彦见叶澄总算是笑了,暗自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只觉得额头一片火辣辣地疼,心道小澄下手还真不轻,便苦着一张脸道:“这是跟谁学的?方才那下直弹得我眼冒金星,简直比归云庄的‘搜神一指’还厉害。”

叶澄闻言却“哼”了一声,说道:“谁让你瞒着我的?”上官彦苦笑道:“昨天实在太晚了,再说也的确怕你误会。”叶澄奇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吗?”上官彦闻言不觉语塞,之前惜惜的那次也确实是事出有因,中间还有燕九音的刻意为之,倒也不能全赖叶澄小气,只得摇头道:“不是。”

叶澄见状眼中却闪过一丝淘气的光芒,故意做出凶恶状逼近上官彦问道:“那我该不该罚你?”上官彦叹了口气,说道:“该。”随即松开了按住叶澄的双手,闭目道:“你罚吧。不过多少悠着点,我待会还要出去办事,别弹得我见不了人……”

上官彦等了半天,脑门上预期的那一下却迟迟不落下来,心里不觉奇怪,正要睁开眼睛来看,却忽觉叶澄的气息近在脸侧,紧接着便感觉到她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吻。这还是他们认识以来叶澄头一次这么主动,上官彦大喜过望,一睁眼便将叶澄拉到了自己怀里,却见她星眸低垂,纤睫微颤,一张芙蓉般的俏脸却早已经红透了。上官彦只看得心猿意马,哑着嗓子叫了声“小澄”,叶澄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上官彦便再也忍不住低头就想吻下去,这时却忽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房门竟又被人“砰”地一声撞开了。

上官彦难得面带愠色地转头朝那杀风景的家伙看去,却见宁小风正站在门口大呼小叫地说道:“上官,案情又有进展了!”下一刻宁小风却硬生生地收住了声音,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的两人。

这时了空的大光头也从宁小风身后冒了出来,愣头愣脑地问道:“怎么杵在门口不进去?”随即却看见宁小风呆若木鸡的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瞧见屋里的两人和他们的姿势之后,脸上的表情却比宁小风的要丰富得多。在经历了由震惊到了悟再到悲天悯人等一系列让人叹为观止的表情变化之后,了空说出了一句几乎让所有人都绝倒的话。

“认识你这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断袖。”了空沉痛地下了结论。

上官彦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正要解释,却听见了空身后又传来懒洋洋的一句,“谁要你们进去之前不敲门的?我都说了,非礼勿入。”如此唯恐天下不乱的,除了君如是,上官彦不作第二人想。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你放心,我不会因此看不起你的。”了空看着上官彦,很义气亦很悲壮地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两个人是谁?”上官彦怀里的叶澄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讶之后,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状况,立刻不着痕迹地自上官彦怀中站起身来,只一张俏脸还是红扑扑的,泄漏了她心中的羞涩。上官彦心中不觉一阵失望,暗骂这几个来得不是时候,尤其是最后晃进来的君如是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更让他觉得哭笑不得,心道以后千万不可再随便开此人的玩笑了。

宁小风此时亦已经反应过来,他是第一个进来撞破人家好事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便顺手给了了空一肘,说道:“和尚什么眼神?另外那位明明是女的。”

“女的?”了空再度经历了一系列丰富的表情变化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地说道:“难怪会被你抱……”后面的话却又被宁小风及时的肘击打了回去,只疼得他龇牙咧嘴。

上官彦见叶澄被了空口无遮拦的话羞得简直无地自容,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你们方才说案情有进展了?是什么样的进展?”

宁小风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走进房间细细说与上官彦知道。原来裴老爷子在带着儿子的灵柩和女儿回关中之前还曾特地到府衙的停尸房看过知府命案中被如意金枪的枪法杀死的遇害者。扬州府衙的停尸房建在一个难得的阴凉处,又尽力施用了防腐手段,所以虽然时值夏日、天气炎热,离案发时又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却仍旧能从尸体上清楚地辨认出伤口来。

“这是后来补上去的。”裴老爷子细细看过唯一的一处金枪伤口之后说道。“何以见得?”当时宁小风的问题和上官彦此时的问题一模一样。

裴老爷子指着死者咽喉上的枪伤说道:“虽然凶手很想造成死者是被裴家枪法里的‘龙抬头’一招杀死,但是他下手的时候死者实际上已经被人打倒在地,很可能当时就已经死了,而凶手下手的时候似乎也很匆忙,对裴家枪法也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所以一枪扎下去之后位置和角度上就出现了一些偏差,,形成的伤口也就略有不同。”说罢还亲自找来人型的道具示范了两种刺法的区别,在场的众人一看果真如此。

“而这名死者,正是唯一一个有着两处致命伤口的人。”君如是补充道。“中‘搜神一指’的那个?”上官彦惊讶地问道。君如是点点头,又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名死者应该是死于‘搜神一指’而非如意金枪了。”

上官彦不禁怔住。这却又是他们之前未曾预料到过的情况。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仅仅是为了多陷害一个世家吗?那之前又为什么不使用金枪杀害其他人呢?而且更奇怪的是,上官彦他们早就发现除了这名死者以外,其他人都是死在另外四门功夫之下。照裴老爷子的说法,现场用金枪行凶的应该不是裴家的人,即便是他的说法和示范未见得完全可靠,裴家的人也确实没有把这桩命案揽上身的动机,所以被栽赃的可能性的确很大,这点和其他几个门派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凶手的主要用意应该是挑起官府和这六大门派和世家之间的纠纷,那么又是谁能从这样的纠纷中获利呢?

上官彦忽然想起了裴映宣。他忽然发现似乎一直以来他们的怀疑和得到的证据都是在指向裴映宣,黑暗中仿佛有人在不动声色地引导着他们调查的方向,可是就在谜底眼看着要揭破的时候,裴映宣却死在了扬州府衙里,连蝶袖也一并被人灭了口。上官彦知道蝶袖的武功并不弱,可是她在被人偷袭之后身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抵抗的痕迹。

她是不愿意抵抗,还是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他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对手?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三章 去似朝云无觅处

扬州府衙里近日来可说是热闹非凡,不但有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出入,而且先后来了不少重量级人物坐镇。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最后一拨到来的人中的一个。

此人年纪虽小,可是连本省的按察使大人和那位鹰眼的唐公子对其都是恭恭敬敬如对大宾,偏偏他身边的人对他的来历都是讳莫如深,只不过细心者也已经发觉这位神秘来客是“她”而不是“他”了,不过府衙里的人都被严令不得往外传说散布其行踪,只是这样一来,府衙里的人不免对此人更加好奇了。

于是叶澄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上很多道探究的视线和窃窃私语,一开始还能当做没看见处之泰然,到后来实在不胜其扰,便想趁机拉上官彦出去逛逛,谁知他又被宁小风他们拽去讨论案情。这是眼下众人的头等要务,叶澄自然也不能开口让上官彦扔下这么重要的事情单陪自己玩。上官彦知她心性,临去之前还再三嘱咐她不要到处乱跑,等他回来再一道出去。叶澄没办法只好自己在府衙里瞎转悠,不多时扬州府衙里的每寸土地都快被她踏遍了,偏偏跟着保护她的唐奇又是个严肃的人,三天也难见着一个笑脸的,越发觉得无聊起来,。

叶澄叹了口气,正想着去找绿珠聊聊天的时候,眼角忽然瞥到一个站在上官彦他们议事的花厅外面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转身便朝那人走去。跟在叶澄后面的唐奇见她忽然加快步伐,微微一怔,连忙也跟了上去,却见叶澄回身朝自己摆摆手示意自己止步,只得停住,眼看着叶澄走到那人身前。唐奇辨了辨,记得那人是唐奇身边的护卫方逐阳,据说以前还是浮云山庄的第四号人物。

唐奇只见叶澄在方逐阳面前站了一会,好像说了几句什么,方逐阳脸上那如同万年寒冰一般的表情立时出现了裂痕,随即变作一副颇有几分无奈的表情。这种表情唐奇实在再熟悉不过了,来扬州的这一路上叶澄的花样之多就常常让他和唐莫露出这样的表情,在这之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看起来又漂亮又乖巧的五公子竟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念头,简直多到让人应接不暇会的地步,以至于到后来连向来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唐莫都大呼吃不消,更别提常被唐莫说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他了。

不过叶澄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唐奇视作了天底下最难应付的几个人之一,她来到方逐阳身前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正是让唐奇看了就害怕的笑容,因为这笑容一般都常代表着她又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而通常这些“有意思”的事情都会让唐奇和唐莫头痛不已。比如叶澄就曾经在船上突发奇想,坚持要验证一下鱼睡觉是不会眨眼睛的,结果唐奇、唐莫、红蕖再加上叶澄自己,就围着一条鱼看了整整一天一夜。叶澄还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如果光是一个人看着,可能在自己眨眼的时候就错过鱼眨眼睛了。结果鱼倒是没眨眼睛,可是到了第二天唐奇他们自己却在不停地眨眼顺带打呵欠,叶澄更是倒头大睡了整整一天。有了这样惨痛的经历,唐奇不禁同情起显然已经引起了叶澄极大兴趣的方逐阳来。

方逐阳此时的心情正和唐奇猜想的一模一样。早在他看见叶澄面带笑容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暗道不好,想当初自己被她看作怪人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果然她一到身前便围着自己左看看右看看,方逐阳的眼珠子跟着她左右转动,冷不防她却欺到身前指着她自己的鼻尖问道:“你认不认得我?”方逐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只得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由得暗暗叫苦。

叶澄见方逐阳点头,也跟着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那你昨天晚上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又装得跟没看到一样?”“我……”方逐阳看着眼前这张和望月很有几分神似的脸,不由得语塞,眼见叶澄又露出那种“你真是个怪人”的神情,索性闭上嘴默认了。

叶澄见状眸光一闪,却又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姐姐和大哥好不好?”方逐阳闻言眉头一皱,脸上却又恢复了那副漠然的神情答道:“不知道。我离开那里很久了。”叶澄的目中闪过一抹深思之色,眼睛转了转却问道:“他们都在里面议事,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唐奇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来扬州有段日子了,应该会知道吧?”方逐阳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接下来无论叶澄怎么逗他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叶澄没办法只得撇撇嘴,又转身朝唐奇走去。

唐奇瞧出她神色有异,待她走回来之后便转过身跟在她身侧,同时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么?”叶澄微微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前方说道:“我只是觉得他和以前相比的确是变了很多,难怪上官会说他跟换了个人似的。”唐奇闻言讶然道:“难道是别人易容成他的样子?”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花园里方逐阳看不到的地方,叶澄这才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道:“不是那个意思。人肯定还是那个人,只是性情大变。以前是心直口快,现在却变得让人看不懂了。也不知是遇到什么变故还是……”

“另有所图?”唐奇反应也不慢,顺着叶澄把话说了下去。叶澄脸上露出少见的担忧神情,说道:“但愿是我多虑了吧。希望我最担心的情况不会出现。”唐奇这次却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下意识地反问道:“最担心的情况?”他忽然发觉这看似无忧无虑的五公子心中竟也像是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似的。高处不胜寒。也许身在帝王家,就注定没有什么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过吧?

唐奇看着径自出神的叶澄,心里居然有了一丝同情。他先前也听唐真说起过一些叶澄的事情,这次护着她来扬州之前世子又特地交待了一番,知道出于各种原因想要伺机加害她的人不在少数。唐奇虽然不是很明白个中缘由,却也知道自己和唐莫身上责任重大,所以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总算将叶澄平安送到了扬州府。本以为到此就可以松一口气了,不想在昨夜听过唐真简明扼要现地叙述过这里的情况之后,唐奇却发觉此时的扬州竟像是个比京城还要危险的地方。他本就是个细心持重的人,此时见叶澄面露隐忧,越发不敢大意了。

倒是叶澄回过神来之后,见到唐奇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失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担心的并不是眼前的情形,就算真有人要害我,眼下扬州府里住着这么多厉害人物,哪里就这么容易给人算计去了?”看了看唐奇,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你老这么忧心忡忡的,很快就会像唐莫说的那样变成老头子喔。”

唐奇只听得一噎,唐莫不过说他是少年老成,到叶澄这里就变成老头子了。叶澄见唐奇难得地翻了个白眼,笑嘻嘻地还想要说些什么,这时身后的树丛里中忽然传来人声,那声音是由远及近的,最后却刚好停在叶澄和唐奇的身侧。

两人紧跟着便听见一个女声说道:“我爹爹今日就要带我回关中去了。他对我二哥的身亡心痛万分,极怕我在江湖上也会遇到什么不测,已经说了回去之后便不让我再随便跑出来了。只怕以后再要同你见面就难了。”

叶澄和唐奇对望一眼,知道是情人间的话别,都不欲偷听,正想要转身离去,却听见一个男声又结结巴巴地说道:“江湖上的确危险,你爹说的有道理,你回去以后还是不要再……再随便跑出来了。”叶澄听见这男声觉得耳熟,想了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说话的男子就是拉上官彦去讨论案情的丐帮小长老宁小风。

发觉是宁小风之后,叶澄顽心顿起,恰好此时那女子又说道:“那我以后怎么见你?”叶澄冲唐奇使了个眼色,故意咳了一声,唐奇知道她又要恶作剧,只得无奈地摇头。树丛后的两人顿时想不到附近还有其他人,顿时吓了一跳,他们本是瞒着其他人在此处说体己话,两个人又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叶澄这一声咳出树丛后面立刻就变得悄无声息。

同宁小风躲在这里话别的却是裴老爷子的掌上明珠裴依依。她和宁小风都听见树丛后面有人说道:“唐奇,你看见树上那两只喜鹊没?”宁小风听见这声音,不禁呆了一呆,隔了一会,果然听见一个男子说道:“看见了。好像是在打架?”

叶澄却又在树丛另一面说道:“不是打架,是在求偶。”唐奇闻言不觉一楞,喜鹊求偶明明是在春天,见叶澄瞪着自己,连忙接道:“好像真的是,雄的那只还叼了根小树枝呢。”叶澄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煞有介事地说道:“连喜鹊都知道心仪的对象要自己去求得呢,鸟儿有时候可真比人还聪明。”说罢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说道:“古来只有凤求凰,这凰求凤可少见些。”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宁小风本是个浑身消息一摁就动的伶俐角色,一听这话便知道叶澄是在提点自己,暗道她年纪虽小心思却玲珑剔透,旁敲侧击地便消除了自己的犹豫之情,也难怪上官彦会如此钟情于她了。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四章 海月澄无影

关注扬州这个案子的,并不止唐真和上官彦他们。

夜幕已经降临,不能成眠的也并不止那些就要分离的情人们。

杨承烨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觉如今的夜里已经夹杂了一丝凉意。“夏天就要过完了吗?”杨承烨象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宁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办公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打搅他的思路,他的书房又是重地,存放着很多重要机密的文件,有时还会和别人在这里商量一些机密的事情,所以只有最稳妥可靠的人才会被派到这里当值。这些人早都被训练得轻手轻脚,但是王府里历来有止步扬声的规矩以避免听墙角的情况出现,所以伺候世子的人都得学会把握好进书房去添烛换水和剪灯花的时机,还得随时保持警醒,一旦世子唤人就得立刻进去伺候。平时世子主动使唤人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一叫必定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倘若磨磨蹭蹭耽误了功夫回头就要挨郑总管的板子了。

郑总管秉承先头燕总管手里留下来的规矩,以军法律下,对跟在王爷和世子身边伺候的人管理得尤其严格,所以这些年来宁王府极少像其他的王公贵族家里一样闹出各种污七八糟的事情,也再没发生过世子侧妃流产和坠楼那样的惨剧了。

书案上摆着一张礼单,这是仁王府里的侧妃又添了一个男孩,郑章将礼物备妥以后特地呈上来给杨承烨过目的。本来这种事情都是由他的母亲宁王妃或者他自己的侧妃佟秋月裁夺的。这两年佟秋月渐渐地走出了先前流产的阴影,宁王妃又自觉精力大不如前,看佟秋月又是个稳重大方的人,很多事情便交给她去拿主意,自己乐得清闲自在。只是这次添了男孩的仁王不比别的王公贵戚,自己虽然因为没有军功只封到了郡王,却是此刻在西北前线带兵守卫边疆的端王仅有的一母同胞的兄弟,此次又是头胎得男,所以送礼一事连宁王妃也很慎重,特地打发了郑章把单子呈过来给杨承烨看看。

杨承烨看着单子上林林总总的名目,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他那还没有来得及出世就夭折的第一个孩子,忽然觉得心里烦闷,便从书案前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之后索性出了书房。檐子底下守着的人一见他出来,连忙赶过来问安伺候,杨承烨挥挥手让他们回去守着,自己袖了手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那棵银杏还是韩澄来宁王府那年特地种下的。韩澄刚来宁王府没多久便被人下了毒,当时急等着银杏入药来救她的命却各处遍寻不着,最后还是太后知道此事之后赶紧命人从宫里的银杏树上揪了一把叶子再让人快马送到宁王府方才救下了韩澄的这条小命。当时那种眼睁睁看着韩澄命悬一线的揪心感觉,杨承烨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有了,于是过后便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满了的药材。这么多年了,他对韩澄那种同时混杂了亲情和爱情的感情早已经深深地渗入了他的血液中,却是再也难舍难分了。

只是如今树还在,人却已不知在世间的哪个角落了。杨承烨低头注视着婆娑的树影,喃喃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月下吟诗,世子好雅兴。”一声朗笑将杨承烨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了微笑,朝着来人点了点头,说道:“李大人踏月访友,也是好雅兴。”

来的正是刑部侍郎李诏诗,听了杨承烨的话忙道:“不敢。”宁王世子自称是他朋友,虽然不过是句玩笑话,可是李诏诗老成持重,也丝毫不敢僭越。他办案这些年,明里暗里已经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寻隙整治他,倘若还不注意分寸,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杨承烨素知李诏诗谨慎,闻言只是一笑,随即却敛了笑容,问道:“李大人深夜到访,可是审讯那帮刺客有了新的收获?”李诏诗点头道:“正是。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耽搁、怕误了世子的大事,故而深夜来扰,还望世子恕罪。”杨承烨却肃然道:“李大人操劳国事,何罪之有?这里夜寒风冷,走,去我书房里详谈!”

两人在书房里坐定,杨承烨吩咐手下人上过茶之后都退下去。李诏诗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便放到一旁,说道:“麻戎的那几个刺客嘴硬得很,汉话又说得不行,所以没有问出什么东西,怎么处置他们还要请世子示下。另外协助他们的那些中原杀手,大部分不是当场自杀就会被其同伙灭了口,活下来被抓的几个一开始也是抵死不招,后来像是熬刑不过,便说……”

李诏诗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脸上却露出犹豫之色,杨承烨正听到紧要关头,见他这样便一哂道:“但说无妨。”李诏诗在座上微一躬身,答了声“是”,方才凝神说道:“那几个杀手说自己是端王爷派来襄助麻戎骑兵成事的。”

“什么?!”杨承烨手边的茶碗应声而落,却是被他无意识的动作扫落的。茶碗落在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在这静谧的夜里听来分外地惊心。李诏诗垂着眼皮也看不见是什么神色,书房外面却立刻有人试探着轻唤了一声,“二爷?”

杨承烨自己也被那茶碗坠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皱眉朝外边说道:“没什么事。摔了个茶碗,不用进来收拾了。我和李大人有事要谈。”外面的人连忙答应一声又退了下去。

转过头来,杨承烨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又朝李诏诗问道:“那李大人怎么看?”李诏诗的眼皮这才抬了起来,表情却很郑重。

作为大臣来讲,这种皇室内部的争斗无疑是最凶险的,一个行差踏错就很可能被卷入其中绞得粉身碎骨,可是杨承烨既然这么问了,又特地在深夜遣退左右和他单独密谈,显然是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心腹,之前还交待王府的人只要李诏诗登门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告诉他,哪怕是已经睡下了也要叫他起来。这份信任和重视实在让李诏诗想置身事外都很难了,何况他是杨承烨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已被其他人视作是宁王世子一党,此时再要退步抽身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撇开这些不谈,李诏诗会在杨承烨交待要办的事情上如此尽心尽力,主要还是杨承烨本身确实有成为一位贤明的统治者的潜质。为天下苍生计,李诏诗也乐于见到大兴能平安地交付到贤能的人手中。连年的战乱实在已经让天下都疲惫不堪了,亟需一段较长时间的稳定和开明的统治来恢复元气。

此外李诏诗虽然身在刑部,对其他的部务一直也都很留心,尤其是在重要的事情上往往会有自己独到深刻的见解,杨承烨发现到这一点之后,也常常拿刑部以外的事情来同他讨论商量,何况这次本来就是李诏诗的分内之事,杨承烨为了这还特地将他从扬州又调回了京城,他自然更没有搪塞推辞的余地了。

李诏诗在来宁王府的路上已经又将这案子的始末在脑中过了一遍,此时听杨承烨问起自己的看法,便坦率道:“不瞒世子,下官觉得这里边有诈。”

“怎么说?”杨承烨目光灼灼地看着李诏诗问道。李诏诗沉静道:“”疑点有三。第一,端王此刻就在西北镇守,如果有人自西北前线潜入,一旦被发现,首先就要追究他的责任。就算真要刺杀世子,他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引火上身。”

杨承烨点头道:“这也正是我所怀疑的。那疑点之二呢?”

李诏诗眸光一闪,说道:“疑点之二就是那几个杀手招得实在太痛快了。他们既然可以连命都不要甚至自相残杀来防止泄密,必定已经受过极为严酷的训练,没理由只是这样审讯便将实情招了出来。”

杨承烨又听得点了点头,他知道李诏诗破案向来多用智谋而极少动用大刑逼供,更加不会用酷刑了;此次虽然事态紧急用了刑,却也不至于做得太过火。杨承烨忍不住又问道:“那疑点之三呢?”

“时间。”李诏诗注视着门外犹如铺了一地白霜的月光,目中却有隐忧之色。

“时间?”杨承烨这次没听明白,忍不住反问了一句。李诏诗从门外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却又别开了视线说道:“时间的意思就是对方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刺杀世子、又供出是端王指使?如此严密的计划和准备,所图必大。难道朝局会有什么重大变故?”

杨承烨的脸色变了。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五章 游鱼独自迷

杨承烨听了李诏诗的话,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李诏诗见状却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碗来又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

近来宫中频传太医入内,虽说打探皇帝的健康状况是绝对的禁忌,可是皇帝一身关乎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自然便会有人不计成本和手段地要得到这方面的消息。日子久了,当今的天眷帝服用过多丹药以致身染沉疴的消息便开始在暗中流传开来,连李诏诗都已经听到传闻,想必世子知道得要比他清楚得多。

恰恰就在此时,出现了麻戎的刺客还招认是受端王指使。这些年来端王在大兴军队中声望日隆,被视为继宁王之后皇族中带兵的第一人。如果朝廷真以此召回端王来审问甚至惩罚,势必会激起西北前线将士的不满,甚至其他素来支持端王的北方军队也有哗变的可能,到那时候局面可就真的难以控制了。李诏诗相信以世子的智谋和经验,也不会想不到这些。

这拨刺客对世子甚至宁王来说无疑是个烫手山芋,依他们的供词来处罚端王固然不可行,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理。这次的刺杀就发生在距离宫门不过数里的地方,连禁军都被卷入其中,深居宫中的天眷帝虽然久不视事,但仍旧是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倘若世子和宁王单方面把这案子压下来的话,难免被人怀疑其居心以致落人口实,却是极没有必要了。

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常人无法掌握的权力通常也都伴随着常人无法想像的责任。在这样沉重的责任面前,有的人选择了逃避和不务正业,有的人却选择承担和面对随之而来的无尽烦恼,而杨承烨无疑属于后一种人。生来就握有权力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李诏诗看着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世子,忽地想起了数年前他第一次和世子相遇时的情形。当时李诏诗因为坚持要办朝中权贵梁显在民间强买一户人家祖传的宝玉不得、便指使家丁将宝玉的主人打死夺玉而去的案子。梁显是宫里头梁贵妃的亲弟弟,而梁贵妃当时颇受天眷帝宠爱,结果李诏诗自己反遭人诬陷,面临着丢官下狱甚至被杀的危险,这时刚刚入朝见习朝务的宁王世子在朝堂上挺身而出,朗声奏道李诏诗素来为官清正,民间多有赞誉之声,主张详查此事,并且保举另一位颇有官声的刑部郎中张均接手此案的调查。

张均本是宁王府的门人,对世子的意思自然心领神会,过后果然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还了李诏诗一个清白。只是梁显一案却碍于梁贵妃的阻挠未能办成,直到几年以后梁贵妃失宠、依附她的梁家势力倒台,李诏诗才得以将梁显缉拿归案,还了那户被梁显夺玉的人家一个公道。也是自那时起,李诏诗便被视作了宁王世子一党。

李诏诗一开始还对这样的说法颇为在意,因为他历来不愿卷入任何党争,而天眷帝没有子嗣,宁王世子很可能就是将来克继大统掌管天下的人,围绕在世子身边的阴谋与争斗就从来没有停息过。不过在他逐渐了解到宁王世子的心胸与能力之后,李诏诗仿佛又在世子的身上看到了他祖父当年英明睿智的影子;他虽然自度官微言轻,却还是开始尽力竭力地辅佐起世子来,而对于别人的讥讽和嘲笑只是淡然处之。

转眼间几个寒暑过去,宁王世子几经历练之后果然越来越有英主的风范,而李诏诗自己也升迁至刑部侍郎,也只待世子真的登上宝座重振河山、一扫天眷朝颓败萧条的气象了。可是宁王世子的锐意进取无疑也触犯到了很多人的利益,不希望他来接掌这天下的大有人在,所以会发生谋刺世子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这次事关端王,却让原本简单的刺杀案变得复杂起来,倘若世子处理不当,只怕内忧外患立时便在眼前了。

李诏诗正沉思间,忽听世子说道:“有了!”李诏诗连忙抬头,却见世子脸上又露出他熟悉的精明干练的神色,不禁问道:“世子有何妙计?”

杨承烨摆摆手,说道:“妙计谈不上,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待明日我奏明皇上之后便派人将那些刺客押送到端王叔的帐前交他发落吧。”

李诏诗听得微微一楞,随即目光一转便明白了过来,却忍不住赞道:“妙啊!如此一来既显示了世子对端王爷的信任,又不必落下包庇刺客的口实。世子高明,下官佩服!”

杨承烨听了李诏诗的夸赞,却并不显得高兴,神色反倒显得有些沉郁。李诏诗不觉一怔,又问道:“世子可是觉得还有哪里不妥?”杨承烨摇摇头,目光却落在了对面的一张竹椅上,以前遇到难解之事的时候那里总是有一个人坐着,往往谈笑间便替他解除了烦恼,如今竟连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莫非自己真就注定就是个孤家寡人的命?杨承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李诏诗见杨承烨叹气,又瞧他神色,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当日燕九音莫名其妙地失踪成了京城里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虽然世子以他患病离职的名义将这事压了下来,但是燕九音的名气实在太大,他的去向一时间便成了人人谈论的焦点,甚至连民间都出现了多种猜测。有人说他是在江南办事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天仙般的意中人,从此挂冠而去不问俗务;也有人说他遭人暗算身受重伤;甚至有人说他是因为知道了太多宁王世子的秘密被世子暗地里灭了口等等。总之种种说法喧嚣尘上,不一而足。

不过在李诏诗看来,宁王世子恐怕是最不希望燕九音失踪的人了,否则他也不必如此烦恼了。不过侯门深似海,燕九音当日不仅帮助世子处理朝务,亦曾卷入不少宁王府的私务,插手过的事情可谓枝蔓纷纭错综复杂,局外人也实在无从知晓他失踪的真相究竟是怎样。只是李诏诗想起燕九音那罕见的才能和风度,心里不免也是一声叹息。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杨承烨和李诏诗又商量了一些明日奏对的细节之后,李诏诗便告辞回家去了。杨承烨又忙了一夜,饶是他年轻体壮,也觉得有些乏了,正待要招呼人送热水进来洗把脸,抬眼却看见自己的侧妃佟秋月端了个脸盆站在门口,不觉一怔,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佟秋月微笑着进来将脸盆放下,拧了一把热毛巾给杨承烨擦脸,自己又站到他身后给他拿捏穴位疏散筋骨,口中却温柔道:“本来已经睡下了,听说你这边摔了东西,又和李大人谈了一宿的话,料你也该乏了,就过来看看。我交代小厨房房熬了点百合冰糖银耳粥,最是补气养血清心安神的,你熬了夜喝这个正好。要是觉得饿了我这就去端来吧。”说罢又想出去。

杨承烨正给她拿捏得舒服万分,见她又要去忙碌,连忙伸手将她拉住,口中却略带责备地说道:“这些事情交给下人们去做就行了。你的身子历来都不健壮,还说我熬夜,还是早点歇着去吧。”

佟秋月是兵部尚书佟琦善的千金,当日就是她曾经怀上了世子第一个孩子,只是后来那孩子又莫名其妙地掉了,伤心加上体弱,几乎没要了佟秋月的命,这两年仔细调养过后虽然慢慢好了起来,却始终体气不健,再也没有怀上世子的孩子,但是她为人端庄稳重,待下人也宽厚,所以宁王府里的人都对她印象颇佳。

一夜夫妻百日恩。佟秋月自进门以来对杨承烨都是全心全意和无比地体贴周到,在外人甚至娘家人面前也是竭力维护他,从不许别人在自己面前说他的不是,而杨承烨的一颗心却都放在了韩澄身上,加上孩子的事情他也觉得自己保护不周有责任,愧疚之余总在其他方面对于佟秋月尽力补偿,待她与其他侧妃不同。时日久了,心中已经很自然地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又一位亲人,佟秋月又知书识礼,有些不方便同别人商量的事情杨承烨也会问问佟秋月的意见。她的意见管不管用倒在其次,很多时候有人倾听和分享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支持了。

总的来说,佟秋月德容颜工样样不缺,她的姑妈是先帝的皇后,家世也没得挑剔,对杨承烨来说实在是非常理想的妻子人选。倘若不是有韩澄的存在,应该早已经稳坐宁王世子妃的位置了。

只可惜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这似乎就注定了佟秋月的不快乐。不过世事难料,祸福转换往往也不过在一闪念间而已,谁又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呢?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六章 流水下山非有意

清风拂面,晨曦微露。很好的早晨。

这些年来陆千山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美好的清晨醒来。妻子卓文婷总是起得比他还早,陆千山也早已习惯了起来之后站在窗前欣赏她晨练的英姿。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可是陆千山每次看到在晨光中的妻子的时候,心里总还是会涌起一股柔情。

归云庄最近气氛不太好。先是卓铭的身故给陆家人带来极大的震惊和冲击,随即又传出陆容燕和裴映宣的私情,紧跟着裴映宣却又死在了扬州府衙里。陆容燕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当场便昏死了过去,醒来之后又是寻死觅活地折腾了好几天,一连串的事件真让陆家人有目不暇接疲于应付的感觉,而卓文婷始终和陆千山一起面对着这一切。少年夫妻老来伴,用在他们身上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所以虽然有了这么多的烦恼与不幸,陆千山站在“归云水榭”上凭栏望着那一池碧水和倒映在水中的正在舞剑的妻子的身影时,心里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平静踏实的幸福。除了午夜偶尔袭扰他的噩梦之外,他对这样的生活可说是相当地满意,他也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到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奢望。毕竟最大的几个麻烦都已经被他一个接一个耐心而又仔细地解决掉了。

多年前他逃下少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当时他甚至都很怀疑自己能不能避开少林的追捕在这世间苟活下去,毕竟少林弟子遍天下,公门中也有不少少林俗家弟子任职,而他这个亲手杀害了少林掌门的人,恐怕也难见容于任何一个门派――没有人敢冒得罪少林的风险来收留一个弑师的凶手。

那时候他的境遇,真的比一条丧家之犬好不了多少。虽然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往日的尊严与荣耀都彻底地离他远去,他悲哀地发现,原来这样地离开了少林之后他竟然什么也不是,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疯狂的夜晚。

他一直都是骄傲的。他也一直都认为自己骄傲没有什么不对。他七岁入少林,十三岁便以一套大摔碑手在对练中击倒多名早于他入寺的武僧,技惊四座;二十岁以一条禅杖先后击败上少林来挑衅、重伤了般若堂几位长老、甚至连掌门都险些亲自出手对付的魔教三大高手;其后无论是修习武功还是研读经文、辩论佛理,他处处高出同侪甚至是前辈一筹,也早已经习惯了其他人钦佩钦佩、羡慕甚至是嫉妒的目光。当他的师父子净大师因为年事已高流露出想要在诸弟子中挑选一人接任掌门之职的时候,非但他自己,就连其他人也都以为这个位子非他莫属。

可是最后子净大师却出乎意料地把衣钵传给了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觉圆。他当然不服!“业力随身”、“妄动无明”什么的,在他眼里统统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不过是他不像觉圆那样时时跟在师父左右装腔作势、装傻充楞、讨巧卖乖罢了!

在极短时间内就被失望、愤怒和屈辱感淹没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掌朝那个他曾经那样热爱和敬重的老人打了下去,然后就是无尽的逃亡与躲藏,再逃亡,再躲藏,最后终于耗尽了他原本也并不丰厚的积蓄。就在他对这种山穷水尽不见天日的日子感到厌倦和绝望、准备铤而走险去劫一票藩银的时候,却意外地失手被擒,而用计抓祝蝴的竟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那个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面容清雅,眉宇间还有几丝少年独有的飞扬跳脱之气,偏偏身上却已经带出了一股罕见的雍容沉稳、甚至是几许不动声色的狠厉的气度。当他被人摁着跪倒在那少年身前的时候,少年脸上淡淡的笑容竟让他有了一股心惊胆战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是他即便在面对着少林派来追捕他的十八罗汉时也不曾有过的。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地问道:“你的武功怎么样?”他听了这句话,脸上却又露出久违了的骄傲的表情来,说道:“好!非常好!简直他妈的好极了!”他当时为了躲开追捕已经蓄了发,胡子也留了满脸,甚至有意识地让自己的言谈举止变得粗鲁起来,为了不过是让人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剪径的强盗。在他的潜意识里,觉明仍旧是少林的天才与骄傲,拦路打劫这种勾当是不应当、也决不会与之联系在一起的。

他不知道这少年和他身边的人有没有看出他的来历,可是这少年听了他的这句话,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眉眼也弯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这少年有点像条狐狸――一条老谋深算的小狐狸。

“你教我武功吧。藩银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了,但是你要把你最好的武功教给我。”少年说道。他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就点头答应了。事实上任何人在自己被人摁着一动也动不了、脖子上还架着几把雪亮的钢刀的时候,要做出选择都不会花太长时间,也没有太长时间可花。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这拿祝蝴又要他教自己武功的少年竟是那时已经开始暗中崛起于江湖的青龙门的少主人。他被那少年安置在一个僻静的庄子里,少年定期来向他学习武功。

那少年一直都没有和他提起有关他来历的事情,但是他猜那少年必定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证据就是自从他被少年安置在那座安静的庄园那里以后,少林铺天盖地的追捕都奇迹般地被阻挡在了外面,并且从来没有人能活着把他躲在这里的消息带出去。

那是他在经历了长久的逃亡之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安身之地,所以他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想法,而那少年亦是个难得的好学生,天分和悟性都是极高,很快就从他那里学会了很多套甚至连素有根基的少林弟子都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掌握的武功。这让他生平第一次兴起了一种要好好地传道授业的愿望,而不是像他当日在少林指点后辈时那样,因为嫌其资质鲁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耐着性子敷衍而已。

感激之余,他在少林菩提、破戒、慈悲和燃木等几大刀法的基础上加上了自己的领悟和创造,潜心研究出了一套全新的刀法,命名为“惊梦”,暗喻自己一生跌宕起伏,当年一念之差以致少林人人得而诛之,到如今才仿佛如梦初醒,再回头却已是百年身了。

那自称姓路名湛的少年第一次见他施展这刀法的时候便喜不自禁,连声赞好,随即便开始苦练,他自然是倾囊相授。就在路湛习惊梦刀法小有所成的时候,庄园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客人本身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特别的是那人带来的消息和路湛听到这消息以后对他说的话。

路湛问他:“你想不想离开这里?”他听得一楞,摸不准路湛到底是什么意思。说来奇怪,他和路湛相处也已经有些时日,甚至可以算是路湛的师父,但是他却从来不敢在路湛面前以师父自居,而路湛年岁渐长,给人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是有增无减,周围的人对其更是毕恭毕敬,甚至说是奉若神明也不过分。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和经历会让一个人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城府和威严,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样的现象恐怕不止是青龙门少主人这样的江湖身份能够解释得通的,所以他在回答路湛问话的时候益发留上了小心。

路湛见他如此谨慎,反倒笑了起来,摆摆手说道:“你不必如此紧张。我不是要赶你离开这里,只是眼下有个好机会,能让你出去重新过上风风光光的生活,就看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了。”

他听得一怔。重新回到人群中,让人尊敬、羡慕甚至是嫉妒,这本是常常出现在他梦里、醒来后却让他感到无比失落与抑郁的情形,而现在竟然有变成现实的可能!但是他却没有立刻答应。因为就算天下真的还有免费的午餐,眼前的这个少年也决不是会是那个赠送这午餐的人。所以他在等路湛提出他的条件。

路湛见状却是轻轻一笑,随即告诉他那个不速之客来自太湖归云庄,本是他们在那一带的眼线,此番特地从江南赶来,为的却是向路湛禀报最近发生在归云庄里的重大变故。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七章 片云归洞本无心

归云庄素来有“太湖第一庄”之称。陆家以一条小渔船起家,因前几代的主人都极擅理财与经营,积攒下了巨额财富,传到现任主人陆东升手里的时候,已经被人称作是太湖首富。

如此庞大的财富,自然招来不少人的觊觎,偏偏陆东升又只有一个儿子陆千山,所以陆千山刚一成年,陆东升便急着给他成亲,娶的却是一户普通渔家的女儿,为的只是她有宜男多子之象。那女子模样长得也还水灵,心地也不错,只是同陆千山却没有多少话可说。如此沉默的夫妻生活过了几年之后,那女子果真不负众望给陆家生下了二子一女,可是女儿生下来的隔天,陆千山却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里面说自己已经厌倦了这样无趣的生活,要出去闯一闯。

这一闯,就是四年。在那期间陆家人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陆千山的消息,只气得陆东升直道就当是没有过这个儿子。到第三年上,陆家少奶奶就殁了。这个女子给陆家留下二子一女之后,甚至连名字也没有被人们记住,墓碑上刻着的仅仅是“陆周氏”三字而已。

到第四年,也就是路湛和隐匿在青龙门的庄子里的觉明迎来那位不速之客的那年,陆东升身染重疾,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而那时陆家的长孙陆天英也才十一二岁,陆东升于是加紧派出门人去寻陆千山回来主持家业,来找路湛的那人正是趁此机会前来报信。

路湛提出的条件居然是要觉明冒充陆千山回到归云庄去,替青龙门吃下这片偌大的产业。觉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行不通。就算陆东升身故,几个孩子又都年幼,归云庄里和周围见过陆千山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何况真的陆千山随时可能会回来。路湛像是瞧出他的顾虑,却笑道:“你现在的样子,自然不能冒充陆千山。不过你和陆千山体形相仿,年纪虽然比他大些,也不是没有法子解决。待我将一切准备妥当你再决定要不要去吧。至于陆千山本人,你放心,他再也不会回归云庄了。半年前他就已经玻豪在异乡了。”说罢便招来手下人准备。

陆千山究竟是不是玻豪的,觉明无从知晓,但是他却知道,路湛若说这人不会回归云庄的话,那这个人就肯定不会回去了。

当时路湛其实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是他心思的缜密、构想的大胆和行事的魄力却常常让觉明忘记了他的真实年龄。路湛曾经对觉明提起过,自己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老师教他别的东西。觉明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背景才会造就出这样的一个少年,这样的生活想必也不轻松,不过路湛却似乎很享受他的生活。他一向是很懂得享受的人,也很知道怎样才能获得他想要的享受。在他的世界里,仿佛从来都只有“想”或者“不想”的选择,而不存在“能”或者“不能”的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里,便有人开始向觉明描述归云庄尤其是有关陆千山的一切情况,同时教他模仿陆千山的行为举止,如是过去了三个月,直到觉明走到路湛跟前的时候已经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路湛身边站着的、在归云庄潜伏了数年之久的青龙门眼线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路湛这才让人给觉明易容。

易完容之后,觉明自己看向铜镜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觉明从未见过的脸,但那张脸却自然得仿佛他生来就是那个样子一般。路湛也觉得怪有趣似的看了他一会之后却问道:“如何?你现在要不要去归云庄?”觉明理所当然地点头,因为现在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是陆千山而不是少林觉明了。

恰在这时传出陆东升的死讯和陆家的族亲想要霸占瓜分归云庄产业的消息,觉明扮演的陆千山适时地以捍卫门庭的主人形象出现了。随后的一切都很顺利,简直顺利到让觉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后来他才知道,归云庄里可能会怀疑他这个冒牌货的人,都已经被青龙门事先料理掉了。

陆千山的三个孩子――陆天英、陆琪菁和陆容燕,因为父亲离家的时候年纪尚幼,陆容燕更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陆千山因为和妻子不投缘的原因,对自己同她生下的孩子也不太关心,所以三个孩子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而觉明一来是想获得陆千山的孩子的好感以便于将来行事,二来这三个孩子也确实伶俐可爱,觉明便待他们极好。孩子们只觉得爹爹远游回来之后变得比以前容易亲近了许多,亦同觉明非常亲热。

觉明自幼在少林寺出家,其时正逢乱世,很多孩子一出生便不知父母是谁,觉明的情况亦是如此。他被少林寺收养之后虽然没有受到过虐待,但是出家人的感情温吞含蓄,却从未体会过陆千山的孩子们对他这个冒牌的爹爹表现出来的热烈自然的孺慕亲情,日子久了竟真当他们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甚至还想着要给他们找一个母亲来细心照料他们。

第一次看见卓文婷的时候,觉明并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并不是因为卓文婷引不起他的兴趣,而是因为卓文婷实在太过耀眼了。身为卓家庄主人的爱女和小寒山掌门的得意高徒,加上出众的自身条件,卓文婷的裙下拜臣用车载斗量来形容也毫不夸张。觉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世间竟还有这般美貌灵秀的女子!而觉明当时已经不年轻,虽然冒充的陆千山年龄比他要小,但是比起卓文婷仍旧是大了不少,早已不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更何况陆千山之前已经娶过妻,还有了三个孩子,所以当不久以后卓文婷宣布要嫁入陆家庄做续弦夫人的时候,不但其他人感到惊讶,就连觉明自己也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太明白怎么好运会接二连三地落到自己头上。

事后觉明问起卓文婷怎么在这么多的追求者里独独挑中了自己的时候,卓文婷却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因为我喜欢你看着孩子们的样子。”觉明问她自己看着孩子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卓文婷却又不肯说了,只是伸手抚摸着自己已经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却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

几个月以后,最小的儿子(实际上是觉明和卓文婷的第一个儿子)陆文杰呱呱坠地了,而在那之后卓文婷并未厚此薄彼,对前任夫人留下来的三个孩子亦是视同己出、悉心照料,孩子们也很喜欢这位美丽和善的新妈妈。

这差不多是觉明一生中最温暖、最灿烂的日子了。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少林寺中发生的所有幸运和不幸以及随后那些艰苦的逃亡岁月,甚至忘记了他自己是当日在少林风光无限、被无数人景仰的觉明。在归云庄的他,只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和一个时时感觉到幸福的男人而已,等到长子和次子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更是索性把大部分的生意和庄里的事务都交给他们去处理,自己和卓文婷闭门谢客,在“归云水榭”里过起只羡慕鸳鸯不羡仙的生活来,甚至还抽空改进了归云庄祖传的“搜神一指”,令其在沉寂多年之后终于又在武林中大放光彩,更令太湖上的水盗闻风丧胆,不敢越归云庄雷池半步。

不过路湛很快就提醒了觉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现实。觉明保祝蝴的幸福生活代价就是继续为青龙门所用,不但要将归云庄庞大收入的一部分定期上缴青龙门,更要充当青龙门在这一带的耳目甚至是联络的中心。所以觉明一直都没能真正过上不问世事的神仙生活,有时候还要瞒着家里人出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是他每次回来看见妻儿平安幸福的样子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手上又增加了的血迹非常地有价值,直到他杀了蝶袖。

那女子在被他从身后一剑穿心的时候,正在目送着她的情人离去。她的情人却是琪菁曾经引入归云庄来调查扬州知府一家命案的上官彦。蝶袖与上官彦纠缠不清,已经犯了青龙门的大忌,而她抛下在扬州府衙鏖战的手下与上官彦单独出来更是犯了死罪。虽然蝶袖已经宣布与上官彦决裂,可是她依依不舍的姿态最终让觉明下定了决心要除去她――否则的话,连自己都有被她出卖的危险。

在恋爱中的女人心中,情人往往很容易便压倒了其他的存在,纵然日后会后悔,但是情热之时却往往毫不犹豫地倒向了情人一边。这样的事情在组织中也早已经有过先例,觉明赌输的代价太大,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所以蝶袖就只好死了。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八章 散尽浮云落尽花

在青龙门和归云庄的日子里,觉明的功夫不但没有撂下,而且还参照他从少林寺偷出来的经书再加上他自己独特的领悟有了不少进益,而他也是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他一剑刺向蝶袖的时候,正是蝶袖正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与上官彦分别的痛苦与失落之中的时候,所以觉明没有遇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抵抗,很轻易地就给了蝶袖致命的伤害。

不过蝶袖被他刺中心脏的时候,样子却并不怎么惊讶。觉明甚至觉得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这来自背后的一剑。“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或许做杀手的,在心中给自己预想的结局都和这大同小异吧。可是觉明是真的一心一意、也一直都很努力地让自己有一个更好的结局的,为此他不惜用尽自己每一分的智慧与力量,以便确保他的人生能朝着他选定的方向前进、并且最终在他选定的那一点终结。他人生的开头与中段都被别人和他自己弄得一团糟,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他自然不想轻易放手。

幸好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都还算是顺利。蝶袖和裴映宣死后青龙门里也并未有什么责问下来,觉明暗自松了口气,又回到归云庄继续他平静安逸的日子,仿佛发生在暗夜中的所有杀戮都只不过是一场惊梦,等到天明的时候便都自动散去了。

这时觉明看见了上官彦。他看见这个潇洒的年轻人的时候,心里却立即往下一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了。第一次,这个年轻人是被琪菁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和文婷的,当时人称凤尾帮第一少年高手的郭彦超已经颇有侠名,他还为琪菁有个这样的好朋友感到有些高兴;第二次再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却是为了扬州知府的命案找上门来,而且居然还怀疑上了卓铭。觉明在经历了很快的思考以后便决定顺水推舟,将嫌疑转移到卓铭身上去,而真正偷学了“搜神一指”、并且有意在知府命案现场留下这门绝学痕迹的裴映宣,他却碍于青龙门的命令不能动手除去。

觉明早已对青龙门强令自己把“心意剑”传授给裴映宣感到不满,只是不敢违抗青龙门的命令。在无意中发现裴映宣竟然哄骗容燕偷学了“搜神一指”之后,觉明更视裴映宣为眼中钉肉中刺,唯欲除之而后快。裴映宣亦是个精明之人,心气又是极高,除了对青龙门门主还有几分忌惮和敬畏以外,其他人历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裴映宣发现觉明欲对自己不利之后,也明里暗里地和他作对,甚至故意在知府命案现场留下计划外的“搜神一指”的痕迹,而觉明发现之后也毫不示弱,转头便在那个中了“搜神一指”的受害人身上扎上了裴家的如意金枪,其后如意金枪刺杀秦永祥一事,亦是觉明的杰作。虽然事后两人都接到了青龙门主的训斥,不得不有所收敛,但这梁子是越结越深了。所以裴映宣被上官彦等人拿住的时候,觉明虽然收到了蝶袖的求援信号却并未现身相救,反倒以敌手太强的理由要蝶袖领着人撤退,其后亦借故没有参与冲进扬州大牢的行动。最后那次行动果真失败了,而他杀蝶袖的原因里,亦有部分是想将这次行动失败的罪责全推到蝶袖身上的意思。

觉明在进行这一系列的杀戮与嫁祸的时候,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仿佛已经把早年在少林寺受到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并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为了守住自己的幸福而不惜变成恶鬼的男人。他似乎已经不再奢望任何形式的宽恕与拯救,而仅仅是在奋力握祝蝴好不容易才抓到手里的一点希望而已,正如溺水的人奋力去抓住那根仅有的稻草,而不去管那根稻草会引诱他陷入更深的沉沦。

可是觉明再次见到上官彦的时候却有了一种感觉――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美梦,恐怕都快要终结了,而实际上上官彦只是静静地站在池子的另一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偏偏觉明就是有了这种一切就快要结束的感觉。

觉明一剑刺完蝶袖之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上官彦。他在暗处见上官彦告别蝶袖走远的时候,知道这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因为那时候的蝶袖已经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个走远的人身上。觉明一招得手便立刻飞退,这时远处的上官彦正好回头,看见了月光下的这一幕,立即转身朝高台上飞掠而来。月光照在上官彦年轻英俊的脸上,觉明看见那上面满是震惊,还有一种他从未在这张总是挂着闲适平和的笑容的脸上见到过的神情。

那是一种被悲哀和愤怒灼痛了的表情。觉明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神情,直到他潜回归云庄又躺在妻子身边的时候方才想起,原来这样的神情,也曾经在被自己一掌击断心脉的子净大师脸上见到过。

那一夜,觉明噩梦不断。很多他以为已经已经隐藏得很好的往事又一次在梦中栩栩如生地出现了。觉明的面前仿佛又展开了一幅他不愿意看到、却又无法转过头不看的画卷。觉明在似乎永无止境的噩梦中再度展开绝望的逃亡,等到被惊醒过来的妻子唤醒的时候,已是汗透重衣,简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卓文婷在黑暗中凝视了他一会,却只说了句:“睡吧。天就快亮了。”他听了这句话之后那晚便奇迹般地不再做那些让他直冒冷汗的梦了。以后他再做噩梦,总是卓文婷将他从梦中唤醒,然后他再入睡便总能睡得安稳些。

所以觉明看着卓文婷的时候,总觉得她是上天对自己最大的恩赐,也总能找回内心中难得的平静与安宁。可是当上官彦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连这最后的安宁也失去了。他看了仍旧在舞剑的卓文婷一眼,迎着上官彦走了过去。在他的身后,卓文婷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可是她仍然在舞剑,而且舞得非常地专心,仿佛那柄剑已是天地间唯一可以支撑她的东西。

上官彦见着这剑舞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扬州城中舞得惊世绝艳颠倒众生的女子,心里又是一颤,随即便转头看向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陆千山。

陆千山走到他身前的时候,居然还笑了笑,然后又跟上官彦来问他卓铭是否练过“搜神一指”的那次一样,领着他从“归云水榭”一直走到园子另一头无人的角落方才停下了脚步,上官彦也同上次一样没有说什么,只静立着等陆千山自己开口。

陆千山吸了口气,问道:“你这次的来意?”上官彦垂下眼帘,只说了两个字:“蝶袖”。陆千山的身体仿佛微微地晃了晃,紧跟着却又问道:“怎么想到来找我?”

上官彦霍地抬起了头,盯着陆千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该陷害卓铭的。”陆千山听得苦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早知道他是鹰眼的人,就不会陷害他了。”上官彦听得怔了怔,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当你说卓铭如果是真凶便要协助缉拿他归案的时候,我还很敬佩你的。”

陆千山也听得怔了怔,却又淡淡道:“好人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上官彦听得眉毛一耸,却道:“所以就只好去做坏人?”

陆千山闻言皱了皱眉,说道:“好坏的标准不是绝对的。就好像虽然有很多人因我而死,却也有很多人因我才能活下去,否则便早已倒毙路边成为一堆枯骨。归云庄这些年做的善事并不少。”

上官彦吸了口气,说道:“只可惜人命却不是账面上的数字,可以这样简单地一加一减,一进一出。”

陆千山闻言沉默良久方才说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折辩的?”

上官彦叹了口气,说道:“不是。”

陆千山双眉一轩,问道:“那你还不动手?”

上官彦看了陆千山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你不想在这里动手的。”

陆千山又静默了一会,肃然道:“多谢。”他注视着园子另一头妻子矫健的身影,深吸了口气说道:“三日后,你到归云庄外的繁花洞等我。”

上官彦看了陆千山的眼睛一会,忽然道:“好。”居然真就转身准备离去了,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问道:“你认不认识少林寺的觉明?”

陆千山闻言叹了口气,说道:“认识。非但认识,简直还他妈的熟得不能再熟了。”归云庄庄主说起粗话来,居然也顺口得很。

上官彦听得怔了怔,却又点了点头说道:“难怪我看到‘金刚掌’和‘搜神一指’留下的伤口的时候,总有种眼熟的感觉。”陆千山眼光一跳,却见上官彦随意一笑,拱拱手自去了。

第八卷 菩提 第九十九章 到头明月是生涯

繁花洞,洞如其名。

洞口簇拥着的虽然只是些龙胆紫、车前草、金丝桃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远远看去却果真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一派夏日里独有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陆千山和上官彦定下三日之约的时候,并没有自己会什么时候到,更没有说他一定会到。偏偏上官彦却像是笃定他会去一般,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经坐在洞口处的一块青石上等候。

繁花洞亦是在太湖中的一座偏僻幽静的小岛上面,上官彦独自一人踏着清晨的薄雾驭舟而来的时候,但觉一片烟波浩渺、湖光山色,却是十分好的景致。

上官彦从日出等到日落,却始终不见任何焦躁或是不耐烦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居然还从怀里掏出一管洞箫,幽幽地吹了起来。箫声飘散在湖面上,听起来分外地柔和,只是里面还夹杂了一丝不知名的忧伤与怀恋。到下半夜的时候,湖面上的雾气又渐渐浓了,夜露沾湿了上官彦的衣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所以觉明出现的时候,禁不住叹息了一声。他也是独自一人驾着一条小船来的。上官彦一直等到他下了船方才住了箫,朝着他点点头道:“你来了。”口气平常地仿佛两人不过是不愿辜负这花景月色,特意邀来在此联句吟诗一般。

觉明注视着上官彦一会,忽然说道:“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现在有耐心的年轻人已经不多。”

上官彦淡淡道:“今天还没有过完,我只是在遵守我们的约定而已。”

觉明闻言却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问道:“那如果今天过完了我还没有出现呢?”

上官彦这次却没有答话。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修长有力,曾经握过很多名剑,拿起过很多好箫,端起过很多美酒,也曾经抚摸过滑若凝脂吹弹得破的肌肤。

今晚这双手,将要握住的是箫、是剑还是酒杯呢?

觉明的目光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听说过很多关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传说,知道这个真名其实是上官彦的年轻人早在数年前便已被称作雄踞长江下游的大帮派凤尾帮的第一高手,其后又曾先后击败过独龙帮帮主方傲云、南海剑神逍遥子等有名的武林高手,甚至有传闻说他还曾经击败过“浮云公子”路湛――也就是如今青龙门真正的门主,亦是觉明亲自传授过武功、却不敢以师父自居的人。

上官彦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江湖上似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甚至是那些同他交过手的人也没有什么比较确定的看法,或者有看法也未曾公开谈论过。唯一比较得到公认的看法就是上官彦所学庞杂,而且能够融会贯通活学活用,并且常常对学到的东西加以适当的改进和创新,所以即便是很普通的招式被他使来也常常会有出乎人意料的效果。觉明记得琪菁也曾在自己面前对上官彦的武功和悟性赞不绝口,颇有欣羡之情。

觉明打量上官彦的时候,上官彦亦在心中估计觉明的实力。那日他无意中从唐真那里听说鹰眼中人都会在鹰眼留下一份完整的秘密档案,里面记载着每一个鹰眼成员的情况,尤其是他们的师承武功和所学特长等等记载得更是详细时,便请唐真去帮着调查一件他自从卓铭死后便一直无法查证的事情。当唐真告诉他卓铭没有学过“搜神一指”的时候,上官彦心里便是“咯登”一下,很多原本模模糊糊的猜想却一下子浮出了水面,很多看似没有联系甚至彼此矛盾的线索也好像连接了起来。

觉明在归云庄的反应其实多少有些出乎上官彦的意料,不过也让他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眼看困扰了他和其他人很久的案子终于有了破解的希望,上官彦的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甚至很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可是他不能忘记扬州郊外那些生命被强行终止的人们和随后遇害的很多人,他们的脸上大都还带着强烈的惊讶、愤怒和无尽的遗憾。上官彦尤其不能忘记的是那个还在母亲怀里就过早地失去了稚嫩生命的婴儿,每到这种时候,上官彦就总是将自己原本一直奉行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放到了一边,也止不住自己四处调查的步伐。

不过所有的案子终究还是会有一个结局,正如所有的生命都会有一个终点,而无论那是怎样的一个终点。

江湖事,江湖了。一朝入江湖,便随江湖老。沧海一声笑,是江湖的苍凉,也是江湖的洒脱;是江湖的寂寞,也是江湖的壮阔。

觉明看着上官彦年轻的眼睛,忽然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过很多梦想的。”上官彦闻言抬起头来,忍不住问道:“现在这些梦想都怎么样了?”

觉明注视着天上一轮钩月荡漾在湖心中的影子,说道:“有些实现了,但是大部分都没有实现,不过也有我原本没有梦想过的东西,却意外地成了我的所有,而且我总算也做过几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觉明想起卓文婷和他们的孩子,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上官彦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说道:“所以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上官彦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了。

没有任何预兆地,两人几乎在同一刻发动了进攻。

上官彦自幼便钟情于武学,身为一代奇侠上官瑾的独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习很多已经成为了传说的绝学,并且表现出极高的天分和悟性,而觉明亦是少林多年来罕见的武学奇才,加上多年的潜心修炼和钻研,武功已臻化境。这两个人的对决,可说是代表了武林中整整两代人的巅峰之战,可是这一场对决却无人有缘得以亲见,也注定了是传说中的一战。

这一战,败的是上官彦,最后死的却是觉明。

那晚上官彦握住的是剑,而不是他平日里常用的宜攻宜守能屈能伸的凤尾长鞭。剑是好剑,当年他的父亲上官瑾便是仗着这柄“夜光”行走江湖名震天下,而上官彦的剑法紧承上官瑾而下又加入了他自己独到的领悟有所创新,三尺青锋在他手中舞来时而工整端庄形健骨遒,时而柔和蕴藉连绵不断,时而忽往复收剑法多变,时而又大开大合酣畅淋漓,但见月色下一团匹练也似的银光中上官彦步似行云、身似行蛇、动似游龙、舞似飞凤,已是内外相应、意势合一,堪称气势连贯、神形融合。

觉明见着这样的剑法的时候,心里也不禁赞叹,眼中却现出久已未曾有过的兴奋来。比起上官彦言语已经不足以形容其高妙的剑法来,觉明的剑法看起来却显得十分随意甚至有些粗糙。可是他每次看似凌乱的一剑,都能迫得上官彦那行云流水般的剑法一滞,不得不变招。

几十招过去之后,上官彦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水,身上也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他已经用过了十几种剑法,身法也变过了七八种,他却只发现了一件事情:觉明全身上下看起来都是破绽,偏偏要命的是每个破绽都是引诱他过去送命的。

上官彦并不担心觉明击败甚至杀了自己之后他就会逍遥法外。他来这里之前,已经通知唐真做好擒拿觉明的准备,他也相信唐真一定会让案子有个完满的收场。他认识唐真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唐真就是能够给他这种信心,所以他拜托了唐真之后便放心地来到了这里,而除了唐真,他却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要来赴这一场约会,甚至连叶澄没有告诉。也许是怕她担心,也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他应该自己来了结这件事情。

上官彦从来都不喜欢后悔的感觉,所以他也尽量都不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可是当觉明让他避无可避的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了一股强烈的悔意。他并不是后悔来赴这个生死约定,而是想到如果出发之前,再去看看小澄就好了。她或许会要和自己一起来,或者她干脆就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来,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至少还能再看她一眼……

想到这里的时候,上官彦不禁露出一个苦笑,同时提气准备接下觉明致命的一击。

觉明看见上官彦脸上的笑容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可是他手里的剑还是毫不犹豫地朝上官彦的要害刺了过去。

剑出誓无回。

这时候觉明忽然觉得心里一凉,随即便是一阵清晰的疼痛传来。这痛感是如此分明,以至于反倒让觉明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今晚的月色还是很好,照在他胸口的刀尖上,明晃晃的,闪耀得像是情人最灿烂的眼波。

第八卷 菩提 第一百幕章 天垂六幕千山外

上官彦看见觉明胸口突然出现的刀尖的时候,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却让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觉明倒下去以后,他立刻就看见了站在觉明身后的那个黑衣人。这个人的脸他虽然不认识,可是居然也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过上彦并没有立刻向那黑衣人发问。他已经看出觉明的时间已经不多,黑衣人的那一刀又狠又准,最要命的是刚好在觉明全神贯注地发动对他的攻击时发出,而先前以他和觉明两个人的耳目竟都未发现那黑衣人是何时潜到觉明身后的。

觉明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上官彦看着地上这个双手沾满了很多人鲜血的人,心里居然掠过一阵迷茫。正如觉明自己所说,有很多人因他而死,却也有很多人因为他而活,或者仅仅是活得稍微好一些,可是这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上官彦正默默出神,却见觉明艰难地抬起手来,那意思竟然是他过去。上官彦看了那黑衣人一眼,那人却已经收刀,神色漠然地站立在一旁,居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上官彦扫见他收进去的那柄蝉翼般的薄刀,忽然想起方傲云和他提起过的一个人来,心中有些了悟,却仍旧不敢大意,留着神蹲在觉明身前听他最后的交待。

就一个猝然遇袭至将死的人来说,觉明脸上的表情算是相当地平静了。他努力凝聚起自己开始涣散的眼神盯着上官彦说道:“杀人的和犯案的都是觉明,不是陆千山。”

上官彦听得楞了楞,随后便立刻明白了过来――觉明是不愿意让妻子和孩子知道自己犯下的一切罪行。虽然这对上官彦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对觉明来说显然意义重大。上官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觉明目中露出感激的神色,眼中的光彩却开始逐渐地黯淡下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头顶上的那方苍天,像是想要透过那苍天看清楚什么东西,最后脸上却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这时天已经快要亮起,觉明却再也无法见到新一日的太阳了。上官彦见他翕动嘴唇,竟低低地叫出了一声“师父”,不觉一怔,却见觉明的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片刻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上官彦心情复杂地从觉明身前站了起来,默默地注视着那个一刀贯穿了觉明心脏的黑衣人,那黑衣人却也一言不发地回视着他,眼睛却亮得像是两颗晨星一般。上官彦叹了口气,问道:“阁下是不是飞烟?”

那黑衣人沉默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上官彦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杀他?”黑衣人目光一跳,眼中居然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吸了口气说道:“我也姓顾。”

“这个我听傲云提起过……”上官彦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止住了,下一刻他的脸上却现出和顾飞烟一样的痛苦神色来,咬咬牙,终究还是问道:“你是蝶袖的兄长?”顾飞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本来也是我仅有的亲人。”

上官彦闻言如受重击,身子微微晃了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不料顾飞烟却抢先一步说道:“蝶袖早已说过,她喜欢你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她为你而死,也还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毫不相干。”上官彦不禁怔住,却见顾飞烟居然也叹了口气,又说道:“所以我虽然很想杀了你来发泄我的丧亲之痛,却师出无名,何况现在我也没有杀你的把握。没有把握的事情,我向来不做。”

上官彦低头看着地上觉明的尸体,苦笑道:“现在没有把握,以后可就很难说了。你是什么时候潜到他身后的?”

顾飞烟淡淡道:“三天前我就在这里等着了。”上官彦不禁呆住。顾飞烟又接着道:“我一收到你们要在这里决斗的消息便立刻赶到了这里,还挖了几个足够让你们发现不了我的洞和连通它们的地道。”

上官彦又听得呆住,过了一会方才想起来问道:“你挖了多久?”顾飞烟道:“一直挖到看见你的船的时候。”上官彦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我忽然觉得我的脑袋似乎长得不如以前那么牢靠了。”顾飞烟凝视了他一会,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思一般,上官彦脸上的苦笑却越发地深了。

过了一会,上官彦居然觉得自己看见顾飞烟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却听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有你这样的对手,必定不会寂寞。”上官彦却听得皱了皱眉头,反问道:“他?”

顾飞烟没有再接话,转身却朝岛的另一面走去。上官彦看着他的背影,忽地问道:“一直在暗处保护绿珠的,是不是你?”顾飞烟脚步一滞,上官彦从后面看见他点了点头,却又听他说道:“没有必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上官彦沉默了一会,忽然又说道:“如果你有机会再看到燕九音,能不能帮我带句话?”

顾飞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不过他背对着上官彦,上官彦也看不到,只听他问道:“什么话?”上官彦深吸了口气,说道:“保重。”顾飞烟似乎怔了怔,随即却说道:“好。”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岛的另一边。

上官彦呆呆地看了他消失的地方一会,叹了口气,却将觉明的尸身搬上自己来时的小船,解开缆绳慢慢地离开了这个遍地繁花的小岛。划了一会天便亮了起来,快要靠岸的时候却远远望见岸边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一开始以为是唐真,凝神细看了一会,脸上却露出又是惊喜又是不安的神情来。

坐在湖岸边等待着上官彦归来的赫然竟是叶澄。上官彦透过清晨的薄雾看去,只见叶澄抱着膝盖正望着身前的湖水出神,身上的白衣已经被雾水打湿,几缕沾了水汽的发丝贴在她白玉似的脸颊和颈项上,她却浑然不觉,也不知道她在这湖边等了多久;待行近了看,又发现她两条柳叶一样的眉毛都微微蹙了起来,脸上也带了些忧悒的神色,越发显得清灵秀美神清韵隽起来。

上官彦平日里极少见到叶澄这样惹人怜爱的女儿情态,心中忍不住一动,在小船尚距离岸边还有数丈远的时候便提了一口气,竟登萍渡水,转瞬间便来到了叶澄的身边,蹲下身唤了一声“小澄”,下面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了。他平日里也是个能言善辩、颇有才思和急智的人,可是此时劫后余生见到自己最想念的人就在眼前,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只得楞在了原地。

叶澄对上官彦那一声轻唤却恍若未闻,仍旧低头看着湖面,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吹散了湖面上的薄雾,粼粼的波光印在叶澄的眼睛里,却看不出盛在里面的是什么情绪。上官彦紧张得又叫了一声“小澄”,叶澄这才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扫了上官彦一眼,仿佛有些分不清他是真人还是虚影,喃喃道:“上官……你回来了?”

上官彦这才发觉叶澄的眼眶已是通红,心中一涩,伸手便将叶澄搂在了怀里,低低道:“对不起,小澄。”叶澄慢慢地伸手抱祝蝴,静了一会,眼中却又流出泪来。上官彦慌忙抬手给她擦去眼泪,谁知道却越擦越多,到后来叶澄竟索性揪祝蝴衣襟,哇哇大哭起来。

上官彦见到叶澄的赤子情态,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楚,眼中却也禁不住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连忙一把揽住叶澄说道:“小澄不哭,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掉了。”

叶澄闻言却抬起头来,恨恨地看了上官彦一眼,忽地抓住上官彦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上官彦给她咬得叫了一声,眼中却泛出笑意来,调侃道:“有力气咬我,说明心情不错了。”叶澄伸手捏祝蝴的脸颊,恶狠狠地说道:“再敢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只可惜她睁大眼睛努力做出的凶神恶煞的样子落在上官彦的眼里,非但一点不吓人,反倒漂亮得紧。

上官彦握住叶澄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又低头亲了亲她的脸,眼睛里却发出光来。叶澄听见他在自己耳畔说道:“以后无论我们去哪里,都不会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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