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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骨》


第一章 缘生灭

五月初六,夏日渐深,一场两日一夜的大雨裹挟风雷而至,江南道突发水灾,坏良田,毁民居,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是日,雨歇。

道旁山谷清新,林木滴翠,花影扶疏,争奇斗艳。

长安来的车队行至奇山山麓,如同行至画中,不见半点灾情。

此番得天子令,刑部侍郎陈于修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南,不为赈灾,只为查案。

却是前些时日江南水患,朝廷拨款五百万两安置灾民,一两银子可买百斤米粮,但天灾之下,十两银子都是有价无市,更何况江南受灾民众约二十万,均摊到每人身上钱粮已是不多,只够勉强撑过一段时日。

当此时,一位江南书生上京跪在了早已不上朝的老太师府前,声泪俱下地诉说了江南惨状,原来五百万两赈灾银,发到二十万灾民手中时,已是不到五钱!

老太师大怒,当即面圣禀告此事,当今圣上闻言更是怒不可遏,连夜召来左右二位丞相以及二品以上官员,还有……正三品的刑部侍郎陈于修。

京官噤若寒蝉,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只知次日一早,那位最受圣上宠爱,本事平平,极其爱财却一路高升的刑部侍郎驱车离了京。

大内侍卫临时充当车夫,驾着一辆马车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奔驰,长安到江南山高路远,从船到车已经走了半个月,终于是快到了。

刑部侍郎陈于修坐在马车上,连日奔波,山道崎岖,一颠一抖,他只觉心口烦闷,脸色有些苍白。

“王侍卫,可否停车歇息片刻?”

那正在驱车的王侍卫闻言,眉头一抬,刚想拒绝,却听马车内又传出一个声音。

“要休息,你自己休息,我要先走!”

说话者撩开了车帘,是一位少年人,约莫十六七岁,尚未束冠,身穿月白长衫,袍袖低垂,身形削瘦似风中细柳,却生得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一对墨画般的双眉斜飞入鬓,端的是姿容过人。

只可惜,此人虽身形削瘦,衣着儒雅,眼神却暴戾急躁,脾性乖张。

他名唤陈无是,是刑部侍郎陈于修的儿子。

此刻见陈于修似乎不大舒服,想停下歇息,他便不干了,跳下车对王侍卫道:“给我一匹马,两个人,我先去丹阳城。”

“不可!”陈于修盯着自己的儿子,因为公务繁忙,自己疏于管教,陈无是的性子已是越发乖张暴戾,在京城府上之时,便时常动辄出手打人。

陈无是眼睛一瞪道:“有何不可?圣上命你半月赶到丹阳城,今天一过,没到丹阳就是欺君之罪,我先行一步,代你先到是在帮你!”

陈于修哑口无言,虽然他心知圣上绝不会因为耽搁一日半日而为难他,但朝堂之上就不一定了。

他陈于修不入清浊二流,不结党营私,只听命于圣上。

如此一来,虽圣眷不断,但难免惹人眼红,遭人排挤。

更何况……陈于修自知自己也并不干净,落人口实的事还是少些为好。

正犹豫之际,却见那王侍卫瞥了一眼陈于修,转而看向陈无是,说到:“陈公子所言甚是,陛下之命万不可违,陈大人,您既然身体不适,便将凭证路引交予公子,让公子先行一步,一来完成皇命,二来也可知会丹阳地方官员,早做准备。”

雨后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洒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明明灭灭,映照在王侍卫的脸上,闪烁不定。

陈于修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说到:“既如此,你便先去吧,切记小心行事,遇事莫要冲动,不可收受贿赂,更不可仗势欺人。”

他说得冠冕堂皇,言辞恳切,配上那一副端正俊朗的相貌,倒真像是一位廉洁为公的好官。

但听闻此言的护卫们,眼眸中都是闪过了别样神色,不止长安,整个宁国谁人不知,只要给够好处,再大的案子他陈于修都能给压下来。

除了……陛下亲判的案子。

好官?

一条好狗罢了。

陈无是得了同意,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牵出一匹快马,带上两位护卫便冲出了车队,“哒哒”地朝丹阳城方向飞驰而去。

陈于修见状,脸色颇有几分难看,却也又有无奈,他自己的名声坏到了极点,京城人尽皆知。

每次要管教陈无是时,陈无是便仰着头瞪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屑,哪里有半点看父亲的样子?

所以,陈无是他管不了。

好在陈无是名声虽差,但也只限于长安地界,而且也多是一些好勇斗狠,打架斗殴之事,倒也没有强抢民女,或流连于烟花之地。

不像他陈于修,整个宁国都知道他贪。

贪吗……

陈于修放下了马车的车帘,遮住了最后一丝投入的阳光,还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

却说陈无是得了一匹快马,两位侍从,便立即扬鞭上了路。

他虽一身白衫,身形削瘦,但从小好勇斗狠,身子并不柔弱,马上颠簸于他而言并无大碍。

三人离了奇山地界,上了官道,路好走了许多,没了马车拖累速度,没了陈于修走走停停的要求,太阳还未下山,便到了丹阳城郊,远远看去已是能看到丹阳城了。

“公子!等等……”

三马奔腾之际,忽然一名侍卫发出了警告。

陈无是眉头一皱,勒马回头问到:“何事?”

只见那侍卫抬手一指丹阳城前方唯一的一处密林,说到:“鸟雀无声,有些蹊跷……”

“蹊跷?”陈无是摸了摸马头,不屑一笑:“呵,洪水过境,丹阳城十里八村尽毁,人都逃了,何况鸟雀?”

说着,他一拉缰绳,轻拨马头,说到:“你们若害怕,便在此地等那老头过来,哼。驾!”

两侍卫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为难无奈,但也只得连忙拍马追上去。

一进树林,周围便黯淡下来,连各自的脸都看不分明了。

“公子……让卑职头前探路,您还是居中吧……”一侍卫赶上陈无是后,踌躇说到。

陈无是终于不耐,勒马回手便是一鞭,那侍卫自幼习武,自然躲得过这条鞭子,但他不敢躲,于是,只听“啪——”的一声,一条鲜红的血痕便出现在了他右脸上。

“你算什么东西?叽叽歪歪,竟敢一直对本公子指手画脚?”陈无是本该少年朝气的脸上此刻满是戾气,狰狞可怖又不可理喻。

陈无是呼呼地喘着粗气,正准备扬下第二鞭,余光却撇见微暗的树林中忽然闪现一道亮光!

陈无是心下悚然一惊,鸡皮疙瘩布满全身,浑身僵直,完全不能动弹!

两位侍卫比他反应快些,但不知为何,这二人竟都是没有上前阻拦,反而默契地驱马各自后退两步。

陈无是自懂事以来,一直便仗势欺人,嚣张跋扈,此刻第一次吓得亡魂皆冒,双腿一软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那破空而来的一道剑光却没有放过他,反而如跗骨之蛆,精准毒辣地钻进了他的胸膛之中。

“噗——嗤——”

利刃入肉,后又拔出。

陈无是双目一直,只觉得胸口一凉,再也说不出话。

一股股血沫从喉咙口不停往外冒,他死死地按住不停往外溢出的鲜血,却按不住不断流逝的生命。

“嘭——”

一具少年的躯体轰然倒地,他双目直直地向上望着,似乎想看到天空,但此地,只有枝叶层叠的密林。

意识在飞快消散,陈无是恍然看见,一团灿烂的光点,化作人形的轮廓自天外而来,诡异地依附在了他的身体上。

这个瞬间,暴戾狂躁的陈无是比生前的任何一刻都宁静。

“你是谁……”

“你能……活下去吗……”

“如果能……救救陈……陈家……”

陈无是最后的意识化作恳求,脸上的恐惧与暴戾尽散,缓缓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心跳也戛然而止。

那刺客一击即退,早已不见踪影。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与绝望。

当朝最受圣眷的大臣之子死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二人,最好的结局都是为陈无是陪葬了……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咳……咳咳!”

本该已断气的陈无是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塞满喉咙的血沫被吐了出来!

两名侍卫先惊后喜,连忙拥上前去,扶起了陈无是: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听闻呼唤,陈无是仿佛在拼命挣扎,满头大汗。

二人无措之际,他豁然睁开了眼睛!

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二人,然而,在见到两名侍卫的衣着打扮之后,陈无是眼睛一直,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第二章 换人间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陈是怎么也没想到,在峨眉山等待日出的自己,竟会在日出之际突然猝死。

死后魂离躯壳,卷入一个灰色漩涡之中。

再次恢复意识,慢慢清醒之时,却又觉得脑袋好像要裂开一般,耳旁更是嗡嗡作响,似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当他静下心后,却发现周围确实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幻觉。

仔细去听后,陈是如遭雷击……

“陈公子已经睡了三天,还是无法醒来,唉……”

“陈大人也失踪了,最迟前天也该到了,现在却是音讯全无,该不会……”

“莫要乱说!陈大人甚得陛下喜爱,此番下江南,身边有大内高手随行,那些人都可以一敌十,区区流民怎么可能伤得了陈大人?”

“哼,陈大人公正廉明,身份尊贵,前途无量,如今亲自来巡视灾情,是那些刁民的福分,可他们竟敢袭击陈大人,还误伤了陈公子!简直是不知好歹……”

……

陈大人,陈公子?

随着这两个称呼的涌来,一段段记忆在陈是的脑海中不断解封。

此地虽也是华夏,但风貌却全然不同,历史更是不知在何处就走到了他不认识的方向。

大宁王朝,明永二十二年,那位明永皇帝已经在位二十二年,今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已经进行了三次北伐,前一次甚至打到了故都洛阳,逼得安国皇帝割地赔礼方才罢休,从此大宁国势大振,百姓得以安居。

名士能呼朋唤友畅游山水,贵人可携妓游林寄情江湖,宁国一片繁华。

于是,风度与仪表成了上至朝野,下至庶人的追求,宽袍大袖,淡雅清贵,邀月请酒,驾车漫游,诗词,书画,琴艺,手谈,或技或艺,在这个时代发展到了巅峰。

但这样的时代,也有着种种肉眼可见的冲突与矛盾。

比如……克己守礼与不拘礼法。

不过,这一切都与陈是关系不大。

此刻的他,正挣扎于“我”与我的认知之间,陈是的记忆与陈无是的记忆不断纠缠,彼此嵌套,难分难解。

“陈公子怎么了?快让大夫进来!”

满屋官员见那年轻人满头大汗,皆是慌了手脚,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谁知,一位老者刚提着医箱匆匆进屋,陈是就睁开了眼睛。

“陈公子醒了!”

一位中年模样的官员拨开身前众人,一脸谄媚地来到陈是身前,笑眯眯地问到:“公子,你身子可有不适?”

陈是怔怔地看着木制的屋顶,记忆终究只是记忆,陈无是的意识早已消散,他争不过陈是,但……从今以后,如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陈是只能变成陈无是。

陈是……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只有陈无是。

到底是谁占据了谁?难以说清。

更何况,那陈无是死去时的执念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

“救陈家……救陈家……”

救陈家?

陈无是微微转头,看向屋内的一切。

精致典雅的古代卧室,还有一群陌生的人。

看来……脑海中的记忆不是错乱了,他是真的来到了一个名为宁国的地方。

“水……”

陈无是一开口,干涩的声音就吓了众人一跳。

想到关于这位暴戾公子的传闻,一众官员不敢怠慢,连忙七手八脚地亲自去取了水来,递给了陈无是。

咕咚咕咚地喝下一碗水后,陈无是终于好了许多。

那位白发苍苍的大夫抚着胡须,连连惊叹:“这位公子胸膛被利剑贯通,本该心脉受损,就算不死也难免重伤,没想到区区三日伤口就开始愈合,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哼,那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陈大人一心为国,断案如神,积德无数,此刻报应到了公子身上,自然是逢凶化吉!”那官员先是对老大夫一哼,然后便谄媚地冲着陈无是笑。

陈无是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目光移到了那人身上,说到:“你的意思是,我这次遭劫,也是报应?”

那官员瞬间满头大汗,连连摇头否认。

陈无是静静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那死去的陈无是让他救救陈家。

陈无是的那位父亲,刑部侍郎陈于修根本就是整个宁国人尽皆知的奸臣!

贪赃枉法,不论黑白,颠倒是非,手下错案冤案无数!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能平步青云,独得当今圣上的喜爱,刚到四十便已是三品大员,如果这次灾银贪墨一案办得好,只怕下一任刑部尚书就是他了,毕竟如今的刑部尚书年事已高,快要告老还乡。

世人都能看清陈于修,那位明永皇帝会看不清?

能在位二十二年,开明永盛世的皇帝,绝对不会是昏君庸人。

唯一的解释只有,陈于修根本就是明永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借陈于修之手,明永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许多人,办成许多事。

这把刀已经沾满了血,恶臭不堪,百姓都能闻到,明永皇帝不会闻不到。

但他不会在意,这把刀若是不能用了,再换一把就是了。

陈于修……

陈无是想到这副身体的父亲,心思有些复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点,甚至死去的陈无是也看出了这点。陈于修已经把自己弄脏了,当他臭不可闻,无法再用的时候,自然会有清君侧的贤臣跳出来,而那时,明永皇帝不会再保他,看似繁华富丽,蒸蒸日上的陈家,将会在顷刻间崩塌。

你真的不知道吗?陈于修……

“陈……我父亲呢?”微微停顿后,陈无是说出了一个陌生的词。

“公子,下官不知啊,按理说,陈大人前日就该到丹阳城了,但……前日只有护送陈大人的侍卫到了丹阳城,陈大人却不见了……”那个中年官员愁眉苦脸地说到。

若是陈于修在丹阳城出了事,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没一个有好果子吃,治下混乱,山贼横行,以陈于修在明永皇帝面前的受宠程度,只怕所有人至少都得被摘了帽子。

“只有他一个人失踪了?”陈无是眉头一抬,问到。

那官员躬身道:“还有一位王姓侍卫长,据到丹阳城的侍卫说,陈大人与王侍卫长去林中小解,谁知一去就没再回来……没有头绪的侍卫们将附近山林通通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后,就来了丹阳城。”

陈无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急报:

“大人!杨大人!城中流民暴动了!”

“什么!”中年官员一脸惊骇,双腿一软撞在了门框上。

第三章 施于恩

流民暴动,这可是造反的前兆啊!

百姓是很纯良的,但那仅限于肚子能吃饱的时候。

以史为鉴,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都与吃不饱饭,活不下去有关。

“怎么办,这该如何是好……”那中年官员如丧考妣,脸色煞白,比受伤的陈无是的脸色还要难看,治下出现反乱之事,如果不能尽快扑灭,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你是……”陈无是注视着这位中年官员,出声问道。

那中年官员躬身一礼,有气无力地说:“回公子,下官杨长荣,现为丹阳知府……”

知府……

陈无是默然,堂堂四品官,竟对他一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小子躬身行礼,自称下官。

不过,陈无是也能理解。

他爹陈于修不仅是三品刑部侍郎,品阶上要高于杨长荣,而且还是京官,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有京官高一阶的说法,更何况,陈于修前途无量,眼看着又要升迁,杨长荣哪有不巴结他儿子的道理?

但此刻,杨长荣也没了巴结的心思,回了个名字后,便嘴皮子不停哆嗦,脚下也在打颤。

“杨大人……现……现在该怎么办?”那传来急报的兵士跪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屋内的一群大人们。

杨长荣身形一晃,脸上反而血气上涌,扭头怒视着那兵士,似是要吃人,厉声吼道:“让何大人立刻调兵镇压!敢有作乱者直接扑杀!”

“是!”兵士得了令,刚拱手一礼准备退下。

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慢!”

众人齐齐回头,皆是神色诧异地看着那病榻上的削瘦年轻人。

陈无是环顾一周,心下叹气,嘴上却说到:“杨大人,你若出兵镇压,开了杀戒,此事便真成造反了。”

杨长荣面色一白,连忙制止了那准备退下的兵士,惊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这屋内没有一个官员提到这一点,许是他们也没想到,但杨长荣更加愿意相信,这些人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丹阳知府啊……

眼红这身衣服的大有人在,杨长荣是明永十年的进士,爬了整整十二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其中上下打点,活动关系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财力,虽然他骨子里只是个书生,只会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并没有什么当官的才能,但他终究还是坐到了知府的位置上。

“还请……公子教我。”杨长荣深知这一屋子官员且不说信不信得过,光就能力而言,怕是和自己没多大差别,情急之下,他竟是求到了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头上。

回过神来后,杨长荣自己也生出了几分后悔。

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京城那边的消息传来后,他仔细打听过陈于修陈大人的情况,对于他那位暴戾张狂,惹是生非的公子更是早有耳闻,自己怎会求到了陈无是的头上?在京城中,陈无是早就声名狼藉,更是被私下叫做一事无成陈无是。

这样的人,能出好主意?

见他眸光闪动,陈无是心知对方的犹豫后悔,但是……他不得不站出来。

陈于修名声臭了,几乎没有扭转的余地。

但陈无是还有,他仅有的恶名也只流传于京城地界,而且比起陈于修的颠倒是非,贪赃枉法,陈无是的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是可以通过自己的改变扭转名声的。

而扭转名声,是拯救整个陈家的第一步。

在这种信息流通不发达的时代,一个人的声名太过重要,陈于修几乎已经没救了。

而从记忆中得知了那些陈于修做过的事后,陈无是也不打算救他。

那个人本就该死。

下一步陈无是要做的,就是将陈家与陈于修割裂,但……那还为时尚早。

“咳……咳咳……杨大人,还请你立刻开仓放粮,熬成稀粥送往城中,同时准备一些银两,和稀粥一起派送。”

陈无是一边咳嗽一边说到。

杨长荣眼神一躲,支支吾吾地说到:“可是……公子,米粮倒是还有……但京城下来的赈灾银两已经花光了……”

花光了……陈无是当然知道花光了,陈于修就是为此事而来。

一群丧心病狂的蛀虫,竟然连赈灾银钱都敢贪,这件事有些出乎陈无是的意料,难道这些人都是不要脑袋的吗?

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银两去向的时机,想了想后,陈无是说道:“那就用铜钱,越多越好,放在竹筐里。”

“杨大人,这点铜钱你们应该拿得出来吧?”陈无是直视着杨长荣问到。

“可……可是……陈公子,那些是暴民,几碗稀粥,几枚铜钱能阻止他们吗?”杨长荣有些犹豫。

“杨大人,”陈无是看着杨长荣,说到:“他们要的不是稀粥,也不是几枚铜钱,他们想看到的是朝廷在做事,在救他们,而不是把他们赶出丹阳城自生自灭。”

“他们很容易满足,只要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就不会乱,不敢乱……”陈无是目光沉静地低语道。

“咳……咳咳咳……”陈无是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因为他的存在,这具身体死而复生,但伤势并没有痊愈,现在稍稍多说两句,陈无是立刻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

这个时候杨长荣还是很有眼力劲的,在发现陈无是的疲倦后,他立刻就招呼着婢女前来伺候,准备和一行官员赶紧下去处理流民之事。

然而,陈无是却拒绝了,他撑着身子说到:“杨大人,为我备一辆马车,送我去施粥棚。”

“公子,万万不可!”杨长荣连连摆手,“前些时日伤了公子的刺客还没抓到,公子本就身体抱恙,若是今日再受到那些刁民的冲击,那下官就……”

“无碍,”陈无是笑了笑,说到:“我只在马车里看看,不会下去。”

“这……”杨长荣和一屋子官员面面相觑,最终为难地点了点头,“那……好吧,还请公子多加小心,不要离开兵士左右。”

陈无是点了点头,忍着胸口的疼痛下了床。

既然要扭转名声,那自然是……要把善事做到明处,做到自己名下。

第四章 半盏菊

丹阳城中。

按照陈无是的吩咐一切办妥当,已是黄昏时分。

斜阳慢慢地贴着城墙坠下,天边晚霞如火,将唯一没遭水灾的丹阳城映照得红彤彤的,鸟雀鸣叫归林,城中人家的炊烟袅袅直上。

一个浑身狼狈不堪,满是泥泞的年轻人靠在墙垣边,目光死了一般,安静地看着前面那些人。

他的眼前,有一道桥,名唤玉带桥。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那座桥上,有人施粥。

尽管粥薄得可以照出人影,但流民的队伍还是排得如一条蜿蜒的蛇。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但却没和流民一样,去喝那救济粥,领那救济银。

因为他很清楚,拿了,身份就变了。

晌午明明还说得好好的,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朝廷、让那些大官们感受一下百姓的愤怒。

但下午施粥棚搭起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看着玉带桥头,那些争先恐后、满脸菜色的流民,他觉得有一点可笑,又有一些可悲。

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像一群饿坏了的野狗,抢着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李二哥,快来啊!这里不仅有粥喝,还有钱拿!”一个相识的流民举着舔得干干净净的破瓷碗冲他挥手,脏兮兮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

那流民嘴里的李二哥,便是他……李皆非。

见李皆非摇头,那流民不解地看了一眼后,费力地再次挤进人群,仰起头,“淅沥哗啦”地又喝了一碗。

李皆非扭过头,不愿再看。

却见那玉带河边,停着一辆马车,七八个侍从、二三名婢女,侍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公子。

那公子一脸病容,却和他一样,没有偏头去看玉带桥上的一幕幕。

反而散漫地行走在湖畔的花丛旁,饶有兴致。

陈无是确实很有兴致。

前世未到江南,未曾想今生却先来了另一个时空的江南。

陈无是一身月白长衫,宽袖高髻,体态从容,和那桥上争抢米粥的流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指着湖畔石边一株两尺多高的花卉,问身旁的婢女道:“这是什么花?”

婢女连连摇头,低头告罪,说是不知。

陈无是又看了其他人几眼,侍卫和婢女都躲开了他的视线,他便近前细看了一眼,这丛花像极了菊花,但这个时节却又不是菊花开的季节,难道是时空不同而产生的变种?

陈无是有些疑惑。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这是半盏菊,不是寻常菊花,乃是菊中异种,开在夏季。”

陈无是与一众侍卫一齐转身,见一个身着灰色单衣、皮肤暗黄的年轻人赤着脚走了过来。

他一身满是泥泞,但神情却不卑不亢,意态闲适,颇有几分潇洒从容。

侍卫悄然聚拢在陈无是身前,刚想轰走他,却被陈无是抬手阻止。

陈无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敢问足下是?”

年轻人拱手还礼,应道:“丹阳李家,李皆非。”

陈无是略一沉吟,却是有几分诧异,丹阳李家?哪怕是死去的陈无是都知道,明永元年,大名鼎鼎的长安李家突然剔除一脉,抹除祖籍,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一脉一路南下,在江南站稳了脚,自称丹阳李家。

这年轻人竟还有这等来历?

陈无是上下打量了李皆非两眼,还未说话,一名侍卫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到:“公子,杨大人有请……”

陈无是微微点头,拱手一礼道:“李公子,有缘再见。”

说罢,陈无是转身上了马车。

李皆非望着那白衣年轻人消失的身影,轻声呢喃:“丹阳何时出了此等风姿的人物……”

马车上的陈无是此刻也目光微凝,他有一种很莫名的预感,那个一身狼狈,名为李皆非的年轻人,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不知……那时二人是敌是友了。

……

马车一路前行,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陈无是刚下车,杨长荣就迎了出来。

此刻这位知府大人满脸春风,尽是笑意,亲自过来扶身子不太好的陈无是。

“陈公子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今日特意备下酒席,也算是正式为公子接风洗尘。”杨长荣笑眯眯地说到。

他没有当官的才能,但却很会做人,面对陈无是这样一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态度都放得很低。

陈无是跟着他上了二楼,让他意外的是,这位杨大人并没有清场,二楼还有几桌人正在吃喝,看衣着打扮,想来也都是富贵人家,做地方官的人,一般是不会与富贵人家为难的。

而且,之前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官员也没在场,看来今日确实是这位杨大人的私下邀约。

在靠窗的一桌坐下后,陈无是说到:“大人言重了,救命之言不必再提,这些主意也并不高明,许是大人情急之下,一时没能想到罢了。”

杨长荣长叹一声:“唉,果然耳听为虚,眼见方才为实,本官听了京城传言,本以为公子脾性会比较独特,没想到……”

陈无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接下来,便是一套推杯换盏,陈无是因受伤未愈,只是浅尝了一两口。

他却不知,背后同样临窗的那一桌,有一双复杂的眼睛正盯着他。

“红菱,你怎么了?”男子看着自己桌对面一身红衣的劲装女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很是疑惑。

被他称为红菱的女子微微摇头,甚至连视线都没有落回到他脸上。

男子心中一闷,扭头朝后看去,刚好看见一身白衣,俊朗不凡的陈无是正扭头看向窗外。

斜阳余晖映在他的侧脸,恍若神仙中人,分外好看。

这一眼下来,男子妒火中烧,刚想有所动作,突然酒楼二层传来一阵喧哗!

“动手,杀!”

敦促有力的男声一声令下,一桌四名酒客突然从桌下抽出四把锃亮长刀!

陈无是瞳孔一缩,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来人!快来人!”杨长荣也慌了神,手脚发软跌在椅子上,明永盛世以来,何曾有过当街杀人之事?

此刻只有两名侍卫站在二楼门口,其他都在一楼。

那两名侍卫也根本就不是四名刀客的一合之敌,刚冲过来就应声倒在了地上,鲜血四溢。

是树林行刺那人的同伙吗?

生死关头,陈无是的大脑反而异常冷静,他一身厉喝:“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那发号施令的持刀大汉狰狞一笑:“嘿嘿,你可不是朝廷命官,死!”

大汉话也不多,带着血气的一刀直从陈无是头顶劈落下来!

糟了……

刚来就又要死吗?

陈无是死死地盯着那把迅猛落下的大刀,这大汉显然是习武之人,陈无是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去躲,都躲不过这一刀,竟是僵在了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无是的眼前忽然掠过一道惊艳的红芒!

“叮——”

一道锃亮剑光乍现,险之又险地架住了那大汉的刀。

“走。”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陈无是喉咙有些发干,还未等他应答,一双有力的纤手便抓住了他的衣领,自二楼窗口纵身一跃!

第五章 祝红菱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当陈无是看见那红衣女子提着他的衣领从二楼跳下去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幸好,那女子不知如何卸了力,陈无是落地后竟只是脚下微微一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摔得七荤八素。

接下来,便是一阵夺路奔逃,陈无是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被她拉扯着在丹阳城内狂奔,侍卫们跟在后面呼喝,妄图让这女子停下来,奈何她充耳不闻。

在钻进街边巷道,七拐八拐之后,一直跟在后面的侍卫终于被甩开了。

又是一路前行,这女子不知道要带陈无是去何处,眼看着已经冲到了丹阳北门口,马上就要出城了,她才在一间连风雨都挡不住的破庙门口停了下来。

红衣女子随手一扔,将陈无是丢在了破庙前的空地上。

陈无是的脸色红白交加,有累的,也有疼的。

他捂着胸膛,月白色的长衫上渗出了鲜血,这一路剧烈运动,让他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

那女子本欲转身就走,见状却多了几分犹豫。

“噌——”

一柄透亮长剑带着几分陈无是熟悉的模样,插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陈无是捂着胸膛,微微抬头,艰难地说到:“姑娘这是何意?”

红衣女子静立在陈无是身前,目光落在陈无是的胸膛上,终于开了口:“那日林中打马而来的是你?”

此言一出,陈无是哪里还能不知道她是谁?

“所以,姑娘今日也是来取我性命?”陈无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这姿容惊艳的红衣女子,说到:“既是如此,为何不干脆让酒楼那四人杀了我。”

那红衣女子忽然一撩衣袍,跪坐在地,胸膛笔挺地冲着陈无是,说到:“那日林中昏暗,我本欲刺杀奸臣陈于修,未曾想误伤了你,今日你用此剑还我一剑,无论生死,从此你我两不相干。”

她声音清冷干脆,掷地有声,但却差点让陈无是没能听懂。

陈无是怔怔地看着这一脸认真模样的红衣女子,因为他跌坐在地上,所以她还很贴心地跪坐下来,似乎生怕陈无是刺不中她的胸膛。

“姑娘,你……所言当真?”陈无是看了一眼那插在地上的长剑,那长剑寒光凛凛,一看就锋利无比。

红衣女子微微点头,也不言语。

陈无是心中苦笑连连,叹道:陈无是啊陈无是,你为你爹挡了一劫啊……

他伸手握住剑柄,手上用力将之拔了出来,仔细端详了一眼,低声道:“真是一柄惩奸除恶的好剑……”

那红衣女子闭上眼睛,静待剑来。

良久,她的额头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女子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已经捂着胸口站起来的陈无是。

他倒提着长剑,剑柄刚刚离开她的额头。

“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话音落下,剑也已还至她手。

他没有为死去的陈无是报仇的兴趣,眼前这女子与他只有恩,没有仇,若不是她,刚才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大汉的刀下。

至于陈无是?那人虽没坏到心肝俱烂,但也着实不是个好人。

当日若是他能待那两侍卫稍好一些,他们也不会在陈无是遇刺之际袖手旁观,最后陈无是落得个身死当场的下场,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红衣女子收起长剑,看了陈无是一眼,转身欲走,却忽然面色一变,庙后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官兵来了。

陈无是的面色也变了,他扭转过头,低声道:“姑娘,能否带我出城?”

红衣女子来不及问缘由,直接捏着陈无是的领口,飞身自北城门口强行闯了过去。

二人刚自破庙前消失,一队官兵便拿着刀兵出现了。

为首者是一位短髯黑脸的持刀大汉,他四下扫了一眼后,立刻注意到了城门口的混乱,当即举起大刀,喝道:“陈公子已遭强人掳走,恐是已遭不测,来人!去回禀杨大人,询问对策。”

一队兵马来去匆匆,却是不关陈无是的事了。

他伤势未愈,又是一阵激烈奔逃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簇橘黄色的火焰,陈无是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树,一件红色长衣滑落到了膝盖上。

这是……那女子的外衫?

抬头看去,一个在摇曳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身影映入了陈无是的眼帘。

“啪——”

轻微炸响的火苗似乎惊醒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她,注意到陈无是的目光后,那红衣女子站起身来,走到陈无是近前,拿起自己的外衫,丢下了一小块干巴巴的饼。

陈无是一把接住了那块饼,捏在掌心都能硌人,这种东西要如何才能下咽?

陈无是哭笑不得,但好歹……算是离开了丹阳城。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名讳?”

陈无是拱手道。

“祝红菱。”

她回到自己的树旁坐下,似乎看了陈无是一眼。

陈无是笑了笑:“在下陈无是,想必……祝姑娘知道我是谁。”

祝红菱也不遮遮掩掩,直接问道:“你是官家子弟,为何不跟那些官走?”

陈无是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这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说到:“若祝姑娘和那四位刀客是一路人,在下也就跟着官兵回去了,但……姑娘想杀的是我那父亲,那四位刀客想除掉的,却是这次下江南查案的陈家父子……”

“查案?”祝红菱语调稍扬,似又有不屑:“陈于修贪赃枉法,是非不分,让他来查,只怕又是一出冤案。”

陈无是摇了摇头:“祝姑娘有所不知,此番江南水灾,朝廷拨下赈灾银两五百万,虽不说能照应到所有灾民,却也不至让丹阳成为这番流民遍布的景象,却是那灾银下放之时,被某些人借机贪墨了。陈于修最是听陛下的话,这番前来,倒也算是少有的一心为公,想查清这批灾银失踪之谜。”

祝红菱沉默片刻,她并不傻,立刻就反应过来为何陈无是要求带他一起走。

他不敢再继续呆在丹阳城中,如果灾银是被丹阳的大小官员一起贪墨的,那他的处境,无异于羊入虎口。

而此时的陈无是,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陈于修……

他和那王侍卫还未到丹阳城便失踪了,现在看来,那二人不仅没事,反而是早就料到了丹阳城的杀机,已经转明为暗,偷偷开始调查了也说不定。

本事平平?没有才能?

也许……要重新审视一下那位“父亲”大人了。

第六章 月下说

陈无是沉思之际,祝红菱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呢喃道:

“这么说,那笔灾银还能追回来……”

听到声音的陈无是点了点头:“自然能追回来,五百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花不了那么快。”

祝红菱长身而起,带起的劲风让陈无是身前的火堆一阵摇晃。

“祝姑娘?你这是?”陈无是疑惑问倒。

“杀了贪官,夺回灾银。”祝红菱凌厉的目光在火光前闪动,陈无是知道她没开玩笑,从这个女人的身手来看,如果对方没有防备,被她刺杀得手绝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陈无是还是阻止了她。

“祝姑娘,你能杀多少贪官?”陈无是认真地看着她。

祝红菱视线向下,注视着陈无是的眼睛,冷声道:“有多少,杀多少。”

陈无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赈灾银两乃是重中之重,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它,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敢在暗中动手,依在下看来,无非只有两种情形。”

祝红菱目光闪动,持剑抱胸,问到:“哦?哪两种情形?”

陈无是捡起火堆旁的一条枯枝,扔进了火焰中,顿时炸起一声“啪——”的一声脆响。

“一是那些经手过的官员得了失心疯,财迷心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对灾银动手,抱着侥幸之心做了此事。”

“二嘛……”

陈无是忽然停了下来。

正仔细听着的祝红菱抬起头,秀眉微皱:“你年纪轻轻,为何学那些官场中人,总是卖关子?”

年纪轻轻?

陈无是忽然一怔,目光却是落到了自己的左手上,映着火光,这只手修长又白皙,哪有半点时光的痕迹?

念头至此,陈无是洒然一笑:“哈哈哈,是我不对,还望祝姑娘见谅,其实第二种情形,姑娘已经知道了吧……”

陈无是收敛了笑容,目光落在祝红菱身上。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正是各路神仙降世救人,广纳信徒的好时机。祝姑娘,你若真为江南百姓考虑,还请告知在下,我与陈于修的行踪是从何处泄露。”

陈无是明明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官家子弟,但面对他的目光时,祝红菱竟是有些躲闪。

要知平日里,哪怕是刀兵临身她也是浑然不惧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祝红菱抱着剑的手紧了几分,本来凝视着陈无是的眼眸也转向了一旁。

陈无是摇了摇头,叹道:“若我所料不错,短则明日,多则三五天,江南各地便会流言四起,所言之事大抵是此次灾情,还有……当今圣上。”

“亲小人,远贤臣,包容贪官,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刚愎自用……总之,这次江南水患全因陛下而起。”陈无是的视线宛如实质一般,停在了祝红菱的脸上,“祝姑娘,我不知道你为何人做事,但陈于修的行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也许……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个?”

“别说了!”

祝红菱的声音第一次这般大,喊出这三字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渗出了汗。

她心中的震惊远比背后的汗水更多。

陈无是。

她听过这个名字,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亲是祸国奸臣陈于修,他自己本身也不修德行,惹是生非,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竟然三言两语间就说穿了她所知道的全部!

“祝姑娘,也许你不知道,这次贪墨灾银一事,可能就是你所效劳的那位所指示。”陈无是再次说出了一个猜测。

祝红菱瞳孔剧震,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呢喃道:“不……不可能……”

见她这般模样,陈无是没有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往火焰中继续加柴。

祝红菱已经放下了剑,抱着双腿靠坐在树旁,火光在她身边明明灭灭。

陈无是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但他知道,刚才自己说的一切对她造成的冲击很大。

虽然相处时间还很短,但陈无是已经基本摸清了这位祝姑娘的性子。

她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在她的世界里,世事就像黑夜和白天一样分明。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祝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恍若在愣神的祝红菱眸子动了一下,抬眸看向了陈无是。

他温和地笑着,脸上不见半点传言中的嚣张跋扈,暴戾恣睢。

见她望了过来,陈无是问到:“姑娘为何要杀陈于修?”

祝红菱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口道:“他是贪官污吏,该杀。”

陈无是点了点头,说到:“那姑娘知道陈于修上任刑部侍郎后,政绩如何?”

“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河阳王案证据确凿,河阳王强买强卖,鱼肉百姓,被他一笔放过。礼部侍郎科举舞弊案,颠倒黑白,不问缘由,将原告打成被告。北河军私购军械案,周将军一心为国,却被陈于修安上谋反之名,灭了满门。”祝红菱直视着陈无是的眼睛,声音越说越冷。

“对。”陈无是再次点头,但这次,他却说了另一件事:“陈于修震惊朝野,惹得怨声载道的错案冤案共有三件,恰好也正是这三件。”

他心中暗叹,之前刚融合陈无是的记忆时,知晓了这三件案子,陈无是对陈于修的观感恶劣到了极点,但在发现陈于修似乎有些不对劲时,陈无是仔细梳理了一下记忆后发现,果然事情没那样简单。

“当今圣上在任二十二年,陈案旧案已达三千多起,据我所知,陈于修担任刑部侍郎三年后,积压案件锐减到两千一百多起,其中还有一百多起已经结案的案子被翻案,这些,姑娘应该不知道吧。”

说此话时,陈无是的脑海里也闪过了陈于修的模样,若不细查,根本没人知道那恶名满天下的奸臣陈于修竟然已经悄悄解决了那么多案子。

大家所知的,只有那三起震惊朝野的大案,也正是那三起案子,让陈于修留下了贪官污吏之名。

祝红菱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满脸都写着不信。

陈无是一笑,抬头看向星星点点的夜空,悠悠说道:“这世间有光即有暗,陛下需要陈于修这样的人,因为他好用,他不仅可以制衡清官贤臣,还可以为陛下吸引民怨。不仅陛下需要,清官也需要,若是没了陈于修,又该去找谁来彰显自己的清正廉洁?”

“还有……姑娘身后的那个人。”陈无是的目光从星光落回到祝红菱身上,若有所指地说:“若是没了他那样的靶子,像姑娘这样的利箭,又该如何去控制射往何方?”

第七章 意有动

陈无是不知祝红菱能不能将这番话听进去,他并不是想说教什么,只是想告诉祝红菱,别再被人当枪使了。

大宁明永皇帝是一位正值壮年,雄才大略的帝君。

这持续多年的盛世便可充分展现他的能力,偏偏在这盛世之下,还有人不自量力,妄图撼动他的皇位?

明永皇帝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挑衅,江南之事传到明永皇帝耳中之时,便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的清算之日。

到时候……

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陈无是还是不太愿意这位耿直到有些憨傻的女子白白送命。

从祝红菱之前的反应中,陈无是基本确认自己猜中了。

心生反意之人来自京城,而且就在明永皇帝身边。

不过……那人截留灾银,散布流言,说到底也只能恶心一下明永皇帝,并不能造成多少实质性的打击,反而过早地暴露了自己,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意图谋反之人能做出的事。

除非……

陈无是眼睛一亮。

对了!

江南灾银被贪墨,明永皇帝定然震怒,以这两年明永皇帝对陈于修的信任喜爱,此事大概率会落到陈于修头上,到时候陈于修必然离京,而离京之后,陈于修的处境就危险了,哪怕死在半道上,也能栽赃到山贼头上。

这并不只是一个损坏明永皇帝名声的幼稚计划,而是一石三鸟之计!

京城那布局之人早就想到了灾银被贪墨之后的事态发展,他的目的不止一个,其一,送刑部侍郎陈于修离京,夺其性命。其二,灾银在江南之地被贪墨,也许并不是江南的官员财迷心窍,敢对灾银动手,而是有人替他们动了手,让江南官员背了黑锅,此事一出,哪怕他们根本就没有贪污灾银,清查之下也会被查出大批说不清来历的钱财,除了那种清廉到了骨子里的官。其三,借机散布流言,坏明永皇帝名声。

如果江南官员和京城之人有联络,散布流言一事很可能会引火烧身,暴露自己。

但如果灾银真的不是被江南官员所贪墨的话……

那这次计划就堪称完美了,成则美矣,不成也伤不到幕后黑手,那人在这次水患发生之际,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过……

陈无是按了按眉心,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世上不会有天衣无缝之事,哪怕手脚做得再干净,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也早已彰显无疑。

要确定他的身份,也不算完全没有头绪。

其一,陈于修的仇人,政敌。

其二,那人帐下,没有江南派系官员,或者说,江南派系与其敌对,或为竞争关系。

其三,其人野心勃勃,不满明永皇帝,妄图取而代之,偏偏又与明永皇帝极熟。

三者相合,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便清晰了许多。

其中概率最大的,便是……五位皇子。

大皇子李文和九岁时便被立为太子,如今已过十年,明永皇帝对其态度虽不算喜爱,却也并不厌恶。

至于其余四位皇子,就不是陈无是能了解到的了。

究竟,是哪一位皇子已经等不及,开始动手脚了呢?

陈无是思绪放飞之际,祝红菱的眼睛却是越睁越大,听了陈无是刚才那些说辞,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我……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总之,贪官奸臣就该杀!”祝红菱胸脯上下起伏,虽然口吻强硬,但目光却有了几分闪躲。

“对,该杀,但……祝姑娘,还望你仔细思虑一番在下方才的话,朝廷拨下的那笔赈灾银两仍被截留在江南,你从何处得知了陈于修的行踪是很重要的线索,”陈无是注视着祝红菱,轻声道:“姑娘一片赤诚,侠肝义胆,想必也不忍见江南百姓忍饥挨饿。”

陈无是摇了摇头:“唉,此时拖得越久,灾后疫病出现的几率便越大,到时,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祝红菱眼神微微一亮,一双认真的清澈眼眸落到了陈无是脸上,而后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遍。

她的目光中仍有不少怀疑,刺杀陈于修前,她了解过陈于修的一切,其中自然包括陈于修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陈无是虽然算不上恶贯满盈,但也是十足的恶霸一个,然而,短暂的几番交谈下来,祝红菱对陈无是的印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面对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时,她总有一种无所遁形之感,他的眼睛像是能窥探到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让人颇不自在。

但,这也不代表他无所不能吧?

“多少医者都不知灾后疫病从何而来,你真的知道?”

不怪祝红菱怀疑,实在是陈无是这番话太像狮子大开口。

然而,陈无是还真没说谎,他来自现代文明,当然知道灾后出现疫病的大致原因。

洪涝灾害之后引起的人畜死亡,大量的尸体没有得到及时的掩埋处理,加之天气炎热,湿度很高,各种病菌繁衍流窜极快,而更危险的一点便是水源,水灾之后的水源污染极为严重。

古代社会的清洁水源一般都是依靠地下井水,而暴雨洪涝之后,生活中的污水、粪便、垃圾等污物,污水便会流入井中,开始传播疾病。

此时连肚子都吃不饱,又有几人会在意水是否干净?

一来二去之下,各种疫病便爆发了。

“祝姑娘,你若是不信,可以跟着我亲眼去看,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是从何处得知的陈于修的行踪。”陈无是诚恳看着她,笑了笑:“以姑娘的身手,在下若是骗了你,只怕跑也是跑不了的。”

祝红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问到:“听你之意,你是想回丹阳城?”

“不借助官府之力,如何安置灾民?”陈无是声音低了些,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况且……在下还准备揪出那贪墨了灾银之人,若不回去,怎能动手……”

祝红菱被陈无是说得有些心动,她愿意刺杀陈于修,本就是冲着斩除奸佞,造福百姓而去,现在陈无是想揪出贪官,夺回灾银,安置百姓,她如何能不意动?

只是……眼前这个名声极坏的人,真的能信得过吗?

第八章 杜文籍

宁国设有左右二丞,皆属中书省,正一品。

是夜,京城,左丞杜文籍府。

杜文籍今年刚过五十,已是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其势力之大难以想象。

不过,杜文籍也并非一家独大,如今宁国朝堂错综复杂,派系林立,至少还有三股势力能与左丞杜文籍抗衡。

但若是要说那三股势力能将杜文籍扳倒,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此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为官多年从未让人抓到过把柄,他虽小错不断,但大节不失,更是深得明永皇帝信任,因为……二十二年前,他挑中了当时只是二皇子的明永皇帝,为明永皇帝登临大宝出了很大的力,因此,只要不犯造反大罪,朝堂之上谁都没法威胁到他。

更何况杜文籍经营官场数十年,早已是党羽密布,麾下势力惊人,就算明永皇帝忘了当年恩义,想要动他,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杜文籍虽势力庞大,但似乎从未被明永皇帝放在过心上。

因为他总能给自己找到几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再加上明永皇帝的暗中制衡,似乎杜文籍一直在明永皇帝的掌控之内。

当然,这也只是旁人看到的印象,明永皇帝与杜文籍是如何想的,却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此刻,天色已晚,杜文籍的书房仍是烛火摇曳。

他在看书。

无论当天多忙多累,杜文籍都会抽出一段时间看书,这个习惯他已经坚持了很多年,曾有人问过他这是为何?杜文籍说看书能让他心绪平静,抹除一些错误的念头。

所以,此刻就算是有下人来禀报江南的消息,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直到仔细看完了这一页后,才对门外候着的两人说:“进来吧。”

大理寺卿薛绎心进了书房,神情恭敬谦和,堂堂三品大员,却对自己刚才的等待不敢有丝毫不满。

杜文籍放下手中书籍,抬头看向薛绎心,他虽已有五十,但身体康健,发丝乌黑,完全不显老态,腰身更是修长笔挺,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孩童般透亮,清澈见底。

杜文籍生了一张端正儒雅的脸庞,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但薛绎心很清楚眼前这位丞相有多么精明,万万不可懈怠轻视。

“绎心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杜文籍语气亲切,书房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了几分,让薛绎心压抑紧张的心情也舒缓了些。

尽管下人已经通报过他是为江南之事而来,但杜文籍亲口问自己,他却不能不答。

“回左丞大人,下官按陛下密令,在陈于修出发后,派出大理寺少卿从另一条路去了江南调查此案,近日有消息传回,陈于修还未到丹阳城便已失踪,想来是凶多吉少……”

听到薛绎心的话,杜文籍微微摇了摇头,说到:“陈于修身边有大内侍卫随行,不会轻易丧命,况且……他虽蠢笨,却也有聪明之处,此番怕是已经识破丹阳危机,转明为暗,秘密行事了。”

薛绎心再次躬身,低声道:“那……左丞大人,此次江南案件该如何查?”

杜文籍凝视着薛绎心,说到:“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绎心,陛下既然命刑部与你大理寺一明一暗前往江南调查此事,便是在告知你,此事定要拿出一个确切结果。”

“至于……如何查。”杜文籍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拿起了书卷:“那人既然敢动手,想来便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你且放心去查,事实如何,如实记录便可。”

薛绎心躬身一礼:“下官明白了,大人。”

“对了。”听到薛绎心的声音后,杜文籍从书后露出了一双眼睛,看着他道:“若是陈于修没死,你也可帮上一帮。”

薛绎心身子一震,低声道:“是。”

“去吧。”杜文籍不再说话,已是送客姿态。

薛绎心犹豫片刻,说到:“大人,还有一事……那陈于修的独子被人行刺,差点丢了性命,醒来后却是帮丹阳知府杨长荣解决了流民暴动一事,有些蹊跷……”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随他去吧。”

听杜文籍这么说后,薛绎心连忙躬身应是。

离了杜文籍书房,薛绎心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杜文籍说的话不多,但有一句话,却值得薛绎心好生揣摩。

“若是陈于修没死,你也可帮上一帮。”

此处的帮,究竟是帮陈于修查明贪污一案。

还是……帮那刺杀之人,要了陈于修性命……

薛绎心已经有了答案。

刑部与大理寺职能相近,早已摩擦不断。

杜大人绝不会让大理寺去帮刑部的忙……

薛绎心抬头凝望,一轮明月遥遥生辉,周围虽星光点点,但星光如何也抢不过月华。

月亮,只有一轮就够了。

……

清晨。

陈无是醒来后,第一时间看向了早已熄灭的火堆对面。

昨夜相谈之后,二人便再也无话。

如今,那棵树下也已是人去无踪,看来那位祝姑娘仍旧是信不过他。

虽然有几分感慨,但陈无是却没有什么遗憾。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枝叶满地的地面上。

陈无是回头看去,看见了一抹火一般红的倩影。

餐风露宿的一夜,让陈无是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祝红菱却仍是昨天那副模样。

一身红衣,怀抱利剑,乌黑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一双丹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是,见他已经清醒,便从怀中摸出一物,扔了过来。

陈无是连忙接住,熟悉的触感让他摇头失笑。

又是一块硬得硌牙的干粮。

“吃完,上路。”

祝红菱言简意赅地说。

陈无是抬头看着她,问到:“姑娘要杀我?”

祝红菱柳眉一竖,冷声道:“回丹阳,查灾银,杀贪官。”

陈无是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这位脑子似乎不太好的红衣女侠竟然真的信了他。

正因为容易轻信他人,她才会被当枪使,去行刺朝廷命官。

陈无是笑着将硌牙的干粮掰了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不过……他和那些人不同,他没有骗她,也永远不会骗她。

这样的人,就让她活在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吧。

第九章 苏少卿

丹阳城。

祝红菱怀抱利剑,不紧不慢地跟着陈无是身旁。

好几次她都想开口询问,问问陈无是到底在转悠些什么?

他已经在丹阳城内各大流民聚集点转了个来回,偶尔还和一些年纪偏大的流民聊上一两句。

眼下,他刚又聊完了一位流民。

“走吧。”

陈无是对身旁的祝红菱说到。

这次,祝红菱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柳眉微皱,问到:“你到底何时才去追查灾银下落?”

陈无是笑了笑:“这不是正在查吗?”

“他们?”祝红菱看了一眼缩在墙跟下,已经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似乎出现了一些怨气:“他们怎会知道灾银所在?”

陈无是只是笑,也不解释,看得祝红菱越发生气。

二人一前一后,朝丹阳北城而去。

江南虽受了灾,但城内坊市依旧繁华,临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明明只是隔了一道城墙,流民与城内居民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店家,来两碗阳春面。”

陈无是随意地坐在街边一条长凳上,冲店家招呼了一声。

“诶!客官您稍等,这就来!”

祝红菱浑身散发着寒意,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是。

陈无是给她擦了擦凳子,伸手一引,笑到:“祝姑娘请我吃了两顿饭,晌午这次,便让我请你吧。”

祝红菱鼻尖动了动,似乎刮了陈无是一眼,终究还是坐在了他对面。

她刚想催促陈无是一两句,却发现陈无是对她朝一旁暗暗使了个眼色。

祝红菱心中一动,微不可查地看了旁桌一眼。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容俊朗端正,眉目有神,虽只着一身麻布素衣,但身上却隐有贵气。

祝红菱看了他的桌面一眼,那碗面旁放着一柄灰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体。

是刀。

接着又瞥了他脚下一眼,顿时明白了陈无是忽然坐进这家店里的原因。

白底黑靴,这人是官。

一个隐藏了身份,独身带刀而来的官。

很快,那个年轻人就吃完了一碗面,将面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了两文钱,左手拿起桌上裹着布的刀轻巧一扔,右手稳稳接住,带上竹笠便钻进了人群里。

他刚离去,陈无是的面便来了。

祝红菱目光在他消失后才收回,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认识。”陈无是擦了擦筷子,挑起面条吹了吹。

其实,并不是他认识,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纨绔子弟陈无是认识。

“那位便是宁国最年轻的四品大员,大理寺少卿苏梦楼。”

“是他!”祝红菱的眼睛亮了亮,“他怎会出现在江南?”

无怪祝红菱这般反应,实在是这位苏梦楼,苏少卿的经历太过传奇。

其父因罪入狱,家产尽数充公,当时他年方十六,本是想为父翻案,却在不断地深入探查之中,查到了当今八位亲王之一,阴山王李存之意图谋反的线索。

此案一出,震惊朝野。

其父因他获得特赦,他本人也一举成名,进了大理寺。

时人本以为,苏梦楼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撞了大运,才捅出了这么一件大案,很快就会泯然众人。

然而,他进入大理寺后,传奇才刚开始。

剑南官盐案,山西石佛案,明月楼暗妓案,吏部侍郎通敌案……

一桩桩一件件案子的告破,让年纪不到二十的苏梦楼声名鹊起,平步青云。

直到……二十二岁那年,成了宁国最年轻的四品大员——大理寺左少卿。

已经死去的那位陈无是佩服的人不多,苏梦楼便是其中一位。

不过,他只是暗地里关注着苏梦楼的消息,苏梦楼倒是完全没见过他。

所以刚才陈无是认出了苏梦楼,苏梦楼却没认出陈无是。

“苏少卿这身打扮,自然是不想让丹阳城的官员知道他来了,”陈无是吃完了面条,擦了擦嘴,又看了祝红菱一眼:“祝姑娘,再不吃面就坨了。”

祝红菱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吃起面条来说是风卷残云也不为过。

陈无是这边刚准备喝两口汤,她就已经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苏少卿肯定也是为灾银一案而来。”

祝红菱肯定地说到。

“嗯。”陈无是放下四文钱,心中却是在想别的事。

他低估了那位皇帝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看来,江南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陈无是本以为,那些流言蜚语传到京城之际,才是明永皇帝的清算之时,没想到,在刚得知江南灾银被贪墨后,那位陛下就意识到了后续的发展。

并让陈于修与苏梦楼二人,一明一暗前往了江南。

陈无是对查明此案如此上心,倒也不是心存灾民之类的,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出现在明永皇帝眼中,或者干脆如那苏梦楼一样,立下大功,进入朝廷,然后借机发展自身势力,将陈于修与陈家彻底割裂,或者……将自己摘出陈家。

陈家早晚会迎来清算,陈无是不希望自己成为刀下亡魂。

自私也好,求生之欲也罢,陈于修此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对他而言关系并不大。

明永皇帝对陈于修的喜爱,根本就是一种纵容。

纵容着陈于修犯错,不停地犯错,然后再一次次地维护他,让陈于修在惊喜和感激中越陷越深,最终陷入贪婪与腐败的深渊中。

那时,就是陈于修丧命,陈家家破之际。

“走吧。”

苏梦楼的出现让陈无是眉头微皱,不能再耽搁了。

他不会小看这位少卿的能力,江南一案,是流民的灾难,地方官员的灾难,但对于陈于修,陈无是,苏梦楼等人而言,却是一块肥肉。

这么大笔的银两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贪墨,而只要经手的人越多,参与的人越多,破绽也就越大,想要查清到底是谁动的手,难度并不高。

真正难的,是他们三人要如何活着离开江南。

有些时候,真相并不复杂,甚至一眼就能看见,但……往往只有活着的人说的话,才是真相。

一路向北,直到出现一座府邸。

陈无是站定脚步,仰头看着端庄典雅的杨府二字,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丹阳城能信任的官员不多,他是其中一个,也是最明显的一个。

第十章 得官印

此时刚过晌午,陈无是上前扣了扣门,很快,黑油大门便开了一条缝,门缝里出现一张白白的脸,见一脸笑意的陈无是,赶紧迎出来问:“公子何事?”

陈无是问到:“杨大人可在府中?若是在,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是陈无是前来拜访。”

“呀!”那开门的小婢轻呼一声,似乎听过陈无是的名字,连忙打开门,躬身让陈无是稍后,自己却是匆匆地进了内院。

祝红菱抱着剑静立一旁,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为何一个侍卫都没有?”

这偌大的杨府,前来开门的只是一个小婢,放眼往内看去,也不见多少家丁侍卫,未免有些寒酸。

陈无是若有所思地说:“由仆见主,那位杨大人一身书生气,作文尚可,为官却是不行。”

两人闲谈之际,忽听府内脚步匆匆,一人身着青衣,略一张望,见到陈无是后当即大喜,忙唤道:“陈公子啊陈公子!”

杨长荣没穿官服,陈无是低头看了一眼,他手指上还沾染着墨迹,想来刚才正在书画。

陈无是施了一礼:“陈无是见过大人。”

“诶,陈公子无须多礼,”杨长荣似乎真的很高兴,拉着陈无是就往院内进,“公子不知,昨日你被强人掳走,下官下令搜了全城,却是全然没有公子的踪迹,幸好公子吉人天相……”

说到此处,杨长荣忽然看到了抱着剑跟在陈无是身后一言不发的祝红菱,当即脸色就变了。

“她……刺客!快来……”

杨长荣最后的“人”字没出口,就被陈无是拦了下来。

“杨大人误会了,这位姑娘是江湖侠士,昨日幸亏有她无是才能幸免于难。”陈无是解释道。

“原来如此……”杨长荣终于冷静了些,但见到祝红菱抱在怀中的那把宝剑时,仍旧有些不自在。

三人两前一后,进了大堂。

陈无是没有耽搁,当即便说到:“还请大人清退左右,在下有事相询。”

杨长荣挥了挥手,几位候立在一旁的婢女躬身退了下去。

见此情状,陈无是开口道:“敢问大人,可知此番灾银失窃一案其中内情?”

陈无是用的是失窃二字,但谁人都知道,灾银不是失窃了,而是被贪墨了。

杨长荣他叹了口气,食指在桌案上敲击不停。

“此事发生前,本官确实听到过一些传闻,说是奇山山贼对这笔灾银志在必得,定会中途截之,没想到……”

“胡说八道!”

陈无是尚未开口,祝红菱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就已经盯上了杨长荣。

“江南九山八路十七寨早已通过气,不会对这笔灾银下手,分明就是你们当官的自己贪墨了灾银,然后栽赃到山贼身上!”

二人都被祝红菱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陈无是还是第一次见到祝红菱这般激动的模样,不过,他只是目光微微闪动,并没有阻止她继续说。

“唉……”杨长荣一声长叹,扶额垂眸,低声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本官也知道,这笔灾银不是被山贼所劫,但……它必须被山贼所劫……”

此话是否身不由已,言不由衷,陈无是不想去分辨,祝红菱也不想去分辨。

陈无是盯着杨长荣,说到:“杨大人,您以为将一切推到山贼身上就万事大吉了吗?”

杨长荣一怔,抬头看向陈无是,问到:“公子何出此言?”

“我见大人今日尚有闲情逸致写诗作画,想来大人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既如此,恕在下告辞。”陈无是长身而起,拱手一礼便真是要走。

祝红菱虽有不解,却也没问,跟着他便也要走。

“陈公子留步!”杨长荣忙是拉住陈无是,急切道:“下官真不知公子何意,还请公子细说。”

陈无是站定脚步,扭头看向杨长荣,见他神色焦急,不似作伪。

但如此一来,他心中的疑虑更甚,这样的人,竟然能当宁国知府?

所谓明永盛世,难道地方上都是这样的官吗?

这样看来,有人会心生反意也不足为奇了。

陈无是对宁国的未来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想明哲保身。

此刻见杨长荣态度已经起了些变化,便顺势再次坐下,说到:“杨大人,你是丹阳知府,总领各属县,宣读政令,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虽位高权重,但责任也极重。在下今日与流民随意聊了几句,近日来,已有关于陛下的闲言碎语在流民中流传,杨大人。”陈无是盯着杨长荣,说到:“治下出现这种声音,你觉得,第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杨长荣目瞪口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他面色苍白地呢喃道:“刁民,一群刁民,吃饱之后就开始说闲话……”

见他这副样子,陈无是心中更是连连摇头。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以为那些流言只是百姓自己传出来的。

“杨大人,一切皆因灾银而起,明永二十年盛世,所遇天灾并不只这一次,每一次都能安然度过,皆因国库充足,下放灾银大多到了灾民手中。但这一次,有人动了灾银,其用心之险恶,大人还不知道吗?这是在要大人的命,大人难道还要保他们?”陈无是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慢条斯理,但他每说一句,杨长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直到这位只知吟诗作赋,挥毫泼墨的知府大人瘫坐在木椅上,目光怔然。

“我……我真的不知何人动了灾银,但……我不敢,不敢说灾银被贪,丹阳名声坏了,我就完了……”

陈无是目光沉静,没有说话。

祝红菱抱着剑的手臂紧了几分,身周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些。

“你若失势,谁将获利?”

良久后,陈无是终于开口,看向了杨长荣。

杨长荣此刻哪还有半分知府的气度,闻言浑身一颤,咬牙切齿地说:“自然是我那两位同知,丹阳大小之事,一般皆由他二人处理……”

“还有呢?”陈无是凝视着杨长荣。

杨长荣一滞,却是想不出更多的人,便抬头看着陈无是。

陈无是给他提了个醒:“昨日,你准备派兵镇压流民时,说到的那位何大人。”

杨长荣恍然,但又有几分不信地说:“何大人是我丹阳宣抚使,统领丹阳所有兵力……但他为人耿直豪爽,断不会劫银害我……”

陈无是闻言长身而起,拱手一礼,说到:“如此,在下便先告辞了。”

杨长荣忙是站起身来,欲言又止的看向陈无是,说到:“陈……陈公子,公子几次救我,下官无以为报,此物,请……请公子收好,以备不时之用。”

一边说着,这位一身青衣的知府竟是取出了自己的玉石官印,交给了陈无是。

“一切,便拜托公子了……”

陈无是接过这枚刚好能躺在掌心的玉石官印,低语道:

“在下尽力而为。”

“多谢陈公子。”杨长荣脸上一喜,长施一礼。

陈无是身形一转,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笑意,扬长而去。

杨长荣刚想直起身来,却听陈无是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杨大人,既入文道,便莫入官道,你……不合适。”

第十一章 各有方

这边陈无是前脚刚走,后脚另一人便从内堂走了出来。

丹阳知府杨长荣恭敬一礼,唤到:“陈大人。”

“嗯。”内堂出来那人身穿一件纯黑色镶金边的袍子,身形挺直,高眉俊目,面容儒雅,下巴蓄着长髪,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特,给人别样的清贵之感,竟是陈无是的父亲——陈于修!

“大人,下官已按大人吩咐,若是公子上门,便将官印交予公子,任其施为……”杨长荣此时的话若是让刚刚离开的陈无是听见,定会瞠目结舌。

原来这位丹阳知府这么痛快地将自己的权柄交予他用,竟是得了陈于修之令。

陈于修微微点头,说到:“此间事便与你无关了,自此丹阳如何变化,你依旧会是丹阳知府,下去吧。”

杨长荣面露喜色,又是躬身一礼,告退离去。

他虽不知这对父子在玩什么把戏,但杨长荣也有自己的算盘,有些时候,示弱并不就是真正的弱,杨长荣很清楚自己在丹阳的处境,他并不是丹阳本地官员,而是外省调任来的进士。

江南官场,根本就容不下他,多年来隐隐约约的排斥让杨长荣面上不说,但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而这次的灾银丢失一案,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杨长荣能肯定自己确实不知情,但他很清楚这笔银子的消失和手下人脱不了干系,他们若是出了事,身为知府的自己也不能轻易脱身。

但……陈于修和陈无是父子出现了……

陈于修三日前带着陛下密令,来府上寻他,之后便一直住在杨府。

这几日,杨长荣将陈无是之事通通告诉陈于修后,陈于修便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杨长荣也乐得如此,放权于这父子二人,自己事后虽无功,但也能少过。

当官,并不需要多聪明……

想到刚才陈无是离开前说的话,杨长荣的儒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既然丹阳官场容不下我,那就借此机会,换掉所有人吧……

……

杨长荣下去后,待客大堂里,陈于修一人静立良久。

“你不怕陈无是闯祸?”王侍卫靠在一根木柱上,斜眸望着陈于修问到。

陈于修目无波澜,平淡说到:“他自被刺醒来后,便如同换了个人,本官想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想教儿子我没有意见,但是,陈大人别忘记了,灾银是小,造反是大!查清楚丹阳此番是受了何人指示,敢坏陛下名声,暗中作乱才是关键,此事……大人有头绪了吗?”王侍卫冷声问到。

“灾银是小?”陈于修转身看向王侍卫:“二十万受灾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此事在阁下眼中,竟是小事?”

王侍卫一声冷哼,拱手遥敬北方:“陛下之令才是头等大事!流民百姓,与江山社稷孰轻孰重?望陈大人好自为之,哼。”

那王侍卫身形一转,消失在了黑暗中,大堂内只留陈于修一人。

“江山……百姓……陛下,您就这么想陈于修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吗……”

陈于修一声轻叹,负手望天,胸中似有万千话语,却无可与人说。

他没有回答王侍卫,这几日探查下来,他已经知道那被贪墨的五百万两,决计是不可能追回来了。

如此,二十万灾民,该如何去处置?

还有……陈无是……

陈家……

……

“他就这么轻易地将官印交给你了?”

祝红菱一双美眸凝视着躺在陈无是掌心的玉印,满是不解地问。

陈无是笑了笑,说到:“杨长荣不会当官,但并不蠢,我虽不知他为何如此轻信于我,但现在这样,不仅是放权给我,也是转嫁了风险给我,到时丹阳之事若无法善了,我将是背负最大责任的那个人。”

闻言,祝红菱多看了陈无是几眼,直到现在她还有几分不相信,眼前这个温和俊朗,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竟是传闻中那个暴戾张狂的陈无是。

“接下来该怎么做?”祝红菱下意识地问到,她渐渐地习惯了交给陈无是去想办法。

陈无是握紧了手中官印,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以此官印,邀请丹阳各地的乡绅耆老,整合流民,划地安置,然后……调集兵力,捉拿盗银之人!”

祝红菱满眼的不敢置信:“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陈无是一笑:“八成把握。”

但随即,他又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做这件事?难道是有把柄落在了幕后之人手中……”

陈无是的声音越来越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祝红菱的面色起了些变化。

“我……我有些事,先离开片刻,之后再来寻你。”祝红菱突然说到。

陈无是一怔,抬头看向祝红菱,见她面色有几分焦急,不似作伪,脚尖更是已经朝向一旁。

说实话,没了祝红菱的跟随,陈无是还是有几分不安的,毕竟他没有半点武力,而且身上还受着伤。

但……

“你去吧,我在昨日那酒楼等你,不见不散。”

陈无是凝视着祝红菱的眼睛。

祝红菱点了点头,转身钻入人群,很快就没了踪影。

陈无是深吸一口气,祝红菱离开后,他感觉周围尽是些诡异的视线。

希望那伙人不会在同一家酒楼出现两次吧……

陈无是快步离去。

……

而此时的祝红菱,在甩开喧嚣的人群后,钻进了几条幽深的巷里,来到一户老宅前。

推开门,祝红菱就见一个女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祝红菱嘴唇张了张,还没开口,便听那女人冷冷地说:“跪下。”

祝红菱眉目一黯,将那个未开口的字咽回腹中,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跪了下来。

她刚跪稳,女人猛然转身,一个耳光抽在她的脸颊上。

祝红菱身形一个趔趄,咬牙闷哼憋住,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左脸很快就红了。

“跪好!”女人咆哮道:“告诉我,这两天你去哪儿了?”

祝红菱抬起头,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着女人,一声不吭。

“不说?不说就当我不知道?”女人眼中似有火,又扬起了手掌,“啪——”地一声刮在祝红菱脸上。

这一巴掌扇得极狠,祝红菱的嘴边竟是出了血。

“贱人!让你和他们一起行动,你却和奸臣之子搅合在一起!救他?我让你救他!”

女人从腰后取出一条长鞭,嘴里一边谩骂,一边狠辣地抽在祝红菱背上。

祝红菱被打得浑身发颤,但仍是一声不吭。

打得久了,女人也累了。

她左手叉腰,右手持鞭指着跪在地上发抖的祝红菱,厉声道:

“别忘了你该做的事!现在,立刻去给我杀了那贼子!”

祝红菱张了张嘴,血丝在她口中拉开了一条弧线,她的声音很低,但却说得清晰分明:

“不。”

第十二章 意难平

这个字更是点燃了那女人的怒火,正待她准备再次扬鞭之际,一阵脚步声从院内传来。

来人步履虚浮,伴着几声咳嗽。

女人听见那咳嗽声,神色僵了僵,忙是将长鞭收好,放回腰间,脸上凶恶之情也收敛了几分,转身不停地向院内张望。

很快,一个腰身有些佝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他眉目虽颇为俊秀,但却异常憔悴,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两鬓更是早已花白。

“五爷……”女人神情恭敬,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粗暴?

被她称为五爷的男人没有说话,径直来到祝红菱身前,低头看去。

祝红菱的脸上还有未消散的巴掌印,肩背处的鞭痕,已是渗出了血。

“云容,怎么回事?”五爷扭头看着女人,沉声问道。

被他称作云容的女人狭长的眼眸一扫,冷笑道:“让她办事,她却和奸臣之子纠缠在一起,还不知廉耻地和别人在外过了一夜!五爷……”

那云容跪了下来,恳求道:“女子大了,心思就会复杂,这些事不能再交给她了。愧儿已有十六,不如……”

“行了。”云容还没说完,五爷便打断了她:“你先下去吧。”

“五……”

“下去。”

五爷虽语气平淡,但一股极强的威势袭向了云容,让她不敢再开口多说半个字,连忙告退离去。

云容走后,五爷静立原地,看了跪在地上的祝红菱许久。

“为何任她打骂?”

祝红菱抬起头,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应道:“她是娘。”

五爷默然无语,他知道祝红菱的脾气。

她的性子和年轻时的自己如出一辙,认死理,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

“起来吧,进屋去擦些药。”五爷的声音柔和了些。

祝红菱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

五爷取出一块手帕,掩着嘴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祝红菱:“你为何与那奸臣之子呆在一起?”

祝红菱看着五爷的眼睛,认真地说:“他能救百姓。”

五爷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陈于修臭名昭著,他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他不同。”祝红菱的声音又冷又硬。

“好,就算那后生与他爹不同,你又怎能反过来阻挠我们的计划,救他出去?究竟是他重要,还是我交予你的任务重要?”五爷语重心长地说。

祝红菱沉思片刻,认真说到:“百姓重要。”

“你也知道百姓重要,咳咳……”五爷掩嘴咳嗽了几声,儒雅的眼眸中泛出强烈的恨意:“明永不死,天下难安,他是最大的贼,窃国之贼!”

“红菱,”五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逝,但脸上却因为刚才的情绪激动而多了几分红意,“告诉爹,是江南二十万百姓重要?还是宁国八千万生灵重要?”

祝红菱眸光一动,张了张嘴,终于露出了些许迟疑。

片刻后,她还是开了口:“可是……明永盛世已经持续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明永皇帝……真的是贼吗?”

“狗屁!”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再次出现,五爷的动作在祝红菱眼中非常慢,慢到稍稍一个侧身都能躲过,但她仍是生生挨了这一耳光。

这一耳光,竟是比那云容扇得还要重,祝红菱只觉自己耳畔嗡嗡作响,牙尖也划伤了口舌,嘴里满是血腥味。

“贼就是贼!偷盗他人之物,成全自己美名,骗子……该死的骗子!”

五爷身形摇晃,情绪异常激动。

“五爷!”云容闻声快步跑了过来,连忙扶住了五爷,尖声叫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气死你父亲吗?还不快滚!”

祝红菱浑身一颤,看了那状若癫狂的五爷一眼,在云容持续不断的谩骂之下,离开了小院。

祝红菱走后,五爷开始剧烈地咳嗽,云容连忙拿手帕伺候着他。

良久后,五爷终于平静下来。

雪白的手帕早已被血迹沾染,五爷目光怔然,问到:“红菱呢?”

“走了,许是又去寻那贼子了。”云容回应道,她俯下腰身,扶着五爷,低声劝道:“五爷,去屋里吧……别受了风。”

五爷捉住她的手,轻轻握住,说道:“方才,我细细想了想,红菱之言不无道理,明永虽品行低劣,但这些年来,将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这两年,他也老了,不思朝政,醉心权术,御使陈于修这等声名狼藉之辈,与朝中各方斗得不亦乐乎,我知他心思,他想削弱世家权柄,又不肯重用寒门子弟,怕拆了豪门,又来新贵。若是前些年打到安国国都的那个他,怎会这般瞻前顾后?云容,我们的机会快来了……”

五爷吃力地站直了腰身,两鬓白发不仅没弱了他威仪,反而平添几分气度。

云容紧握着五爷的手,轻靠在五爷肩头,低声道:“妾自是信五爷的,五爷如何说,妾身便如何去做,万死不辞……”

……

清河酒家。

昨日,陈无是便在此地遇了袭。

今日这家酒楼大门紧闭,想来是在处理昨日那件事后的影响。

毕竟遇刺的不仅是陈无是,丹阳知府杨长荣也在场。

陈无是四下看了一眼,随意坐在了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

昨日之事发生后,街上巡逻的兵士明显多了些。

虽然陈无是觉得这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静静地看着清澈的河水,水中倒映的,是这张俊秀,年轻,却陌生的脸庞。

虽才短短几日,但接纳了陈无是的记忆后,他竟觉得上一世那个自己,是那般模糊遥远……

遥远得就像一场做了许久的梦,难怪庄周一梦后,会发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疑问。

时空与灵魂间的壁垒被同一人打破后,真实都变得如同虚幻,令人难以置信。

陈无是一直在避免自己思考这个问题,但每当安静下来,身子里那股不安分的割裂感,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很害怕,怕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他就像一粒从天而降的雨,落入了眼前的清河中,在最初的波光潋滟后,就已和河中原本的水融为了一体,难分彼此……

祝红菱到的时候,陈无是正望着清河怔怔出神。

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祝红菱竟是感受到了一股别样的孤独与寂寞,这份寂寞不像是来自人的排挤。

更像是这条河,那块石头,一缕清风,以及……这方天地的排斥……

这种感觉让祝红菱很不舒服,她抱着长剑,一步踏入了陈无是的天地,清冷的声音打碎了那里的遐想:

“走。”

第十三章 枝节生

陈无是思绪拉回,扭头看去,不由得眉头一皱。

“你的脸……”

“摔了一跤。”

祝红菱躲开了他的视线,淡淡说道。

陈无是沉默片刻,起了身,也没有继续追问。

他和她的交情,远没到谈这种事的地步。

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南而去。

陈无是已经有所预感,江南之事快结束了,到时候……就该回京了。

京城……陈家。

陈无是怀着心事,步履有些慢。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陈家人,无论是陈于修,还是陈无是的生母,亦或是那个刚满九岁的小妹。

陈无是临死之际的恳求,是救下陈家,如果可以,陈无是不会介意多费些手脚。

但这两日思索下来,他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要困难。

尤其是……当他发现陈于修并不是一个平庸之辈时,这件事就变得异常复杂了。

假如陈于修一开始就知道明永皇帝的打算,他为什么还会心甘情愿地做明永皇帝的刀?

以陈于修的眼光,不会看不出来自己所处的险境,可以说再进几步,他就会粉身碎骨,也许……那天就是陈于修当上刑部尚书之日。

这些年来陈于修所犯罪行如果通通累加,整个陈家一个人都跑不掉。

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忠诚的当一条狗替明永皇帝咬人?

愚忠?

陈无是眉头微皱,他还没有亲自接触过陈于修,不能妄下判断,单从过去的记忆来看,在面对“陈无是”时,陈于修根本就不会谈起官场上的事,或者说,这父子两平日根本就不会有交流。

这次下江南,还是陈于修无奈之下,将他一起带上的,因为若是留陈无是一人在京,没了他的压制,陈无是不知会闯出什么天大的祸事来。

陈于修绝对不蠢,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正在将整个陈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难道陈于修有什么后手?

陈无是一路遐思,直到行至城南,身前一阵喧哗,他才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眼前状况让他瞳孔一缩,这座府邸已经被兵马司之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陈无是和祝红菱来到府邸前,立刻被兵士拦了下来。

“官府办案,来人止步!”

陈无是沉默片刻,朝后退了两步,没有硬闯。

他死死地盯着这府邸上的两字:赵府。

城南春永巷,丹阳同知赵志杰的府邸所在。

赵志杰正是杨长荣倒台后,获利最大的三人之一。

但……他不是陈无是心中那个嫌疑人。

眼前的赵府,也只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与他正五品官员的身份相比,这座宅院实在有些寒酸。

“赵大人……是好官呐……为何会被抄了家?”

“听说啊……这赵大人表面良善,实则贪赃枉法,大肆敛财,这次更是丧心病狂,把陛下送来的灾银都给吞了……”

“真的?”

“你看这阵仗,还能有假?”

“……”

城内居民衣冠整洁,身材高大匀称,正对着赵府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陈无是听了那些议论,心下摇头,不是他,贪墨掉这笔灾银的不是他……

……

却说赵府之内,带着兵马查封之人,竟是陈无是晌午遇到的那位大理寺少卿——苏梦楼!

苏梦楼进了赵府,把这宅院里的十二间屋子粗略转了一遍。

一位短髯黑脸大汉则坐在院落中央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

垂手侍立的一位队正躬身笑道:“苏大人明察秋毫,一来就找到了贪墨灾银之人,今儿抄了赵老儿的府邸,找回灾银,杨大人也是分外欣喜,特命小的请您此间事了后,去清河楼一聚,杨大人准备了一桌好菜,听说苏大人善品美酒,杨大人更是弄来了两壶上等的紫红华英,您看如何?”

“去他娘的紫红华英,老……老子给他守了这么……些年的城门,也没吃上他一回酒,看人……下碟的老东西……嗝——”那黑脸大汉打了个醉嗝,满脸酒红,破口大骂。

那小队正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阻止,黑脸大汉又抬手指了指这院落四周:“你看看……这他娘寒酸的破地方,就屁这么大点儿,抄家?给他赵家松松土吗?”

苏梦楼面色不变,像是没听到黑脸大汉的话,自顾自地吩咐道:

“把罪官家眷带过来。”

很快,就有几位兵士押着人过来了。

按理说,逍遥自在的地方五品官,家里怎么也得有个十来口人。

但……这位赵志杰赵同知,只有一位八十老母,四十来岁的糟糠之妻,不到二十的胖儿子,六十多岁的老仆人,以及,一个比他那胖儿子还要胖的丫鬟。

苏梦楼看着这五位老老小小,面无波澜地说:“把赵志杰藏匿银两的地方告诉我,免受皮肉之苦。”

那四十多岁的女人叹了口气,低眉顺眼地答道:“老爷的财产……只剩这个宅子了……”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队正眉目一横,指着女人的鼻子高声喝道。

“老爷本藏了几幅字画,以作平日赏玩之用,发大水后,那些字画也卖了……全都换了米粮,发给灾民了……”

女人面如死灰,语气淡漠得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谁知她话音刚落,一个高兴的声音便在一间屋子里响起:

“大人!这里有一个上锁的大箱子!”

苏梦楼几人闻言,立刻去了那间屋子,果然那屋内藏着一个大箱子,箱口挂着一把铜锁。

苏梦楼去到箱前,“噌——”地一声,手中长刀出鞘,刀光乍现,铜锁应声而碎。

他一脚踢开了箱盖,本是漠然平静的神情忽然一怔。

周围兵士兴冲冲地伸着头,朝那箱子里看去。

一套老旧马鞍,两件挂满补丁的青衫,一把翻了卷的折扇,剩下的,全都是早已泛了黄的书卷。

小队正低声嘀咕道:“难怪当了几十年官还是个五品,藏得这么宝贝里面就这么几件破玩意……”

“破吗?”一个年轻的声音自屋外响起。

众人齐刷刷的回头,看到的是一个身形削瘦,身穿月白长衫的俊朗年轻人,与一位抱着长剑,一身红色劲装的长发女子。

“你是谁?”

苏梦楼沉声问道。

看着这位昔日的向往之人,陈无是心中没有半点波澜,他伸手出袖,露出掌心官印,说到:

“京城陈无是,代行知府之权,彻查灾银一案。”

第十四章 破绽现

苏梦楼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他凝视着陈无是:“陈于修是你什么人?”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峻,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敌意。

然而,陈无是像是没听到苏梦楼的问话一般,看了四周一眼,问到:“杨知府委托我彻查此案,赵志杰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这位公子此地有人见过,知他确实是京城来的贵人,而且他手中那枚官印也不似作伪,但……此案已经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好查的?

这时,却是那小队正弓着腰靠近了陈无是,小声说道:“回公子话,赵志杰关在西城大牢里……”

陈无是闻言,微微点头,又看了四周一眼:“别抄了,这座宅子翻不出什么好东西,都散了吧。”

随即,他又看向那小队正:“你叫什么名字?”

小队正眯眼一笑,忙回到:“小的张阿九,请公子吩咐……”

“吩咐倒是不算,就是想请你跟我走一趟。”陈无是说到。

张阿九犯了难,他看了苏梦楼一眼,低声对陈无是说到:“公子……可是要去查灾银贪污一案?”

陈无是点了点头。

张阿九抓了抓下巴,挤眉弄眼似乎想说些什么。

这时,倒是苏梦楼开了口:“赵志杰是自首的。”

什么?

陈无是有些意外,但怀疑的情绪更多。

“是不是自首,我见过他之后自有分晓。”

“想见他?”苏梦楼忽然盯住了陈无是的眼睛,接着又一挥手,“来人,此人盗取官印,招摇撞骗,给我拿下!”

“是!”

兵马司之人立刻应诺,持刀上前立刻将陈无是团团围住。

“噌——”

长剑出鞘,一道红影越至陈无是身前,丹凤眼四下轻扫。

陈无是忘了一件事,他想当然地以为,拿上这枚官印自己就能号令丹阳所有力量。

很显然他错了,连杨长荣自己都做不到那一点,更何况,此地还有一个与杨长荣平级的苏梦楼。

一个拿着官印的纨绔子弟,和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理寺少卿,该听谁的这些兵油子心底很有数。

陈无是默默记下了这一回,深深看了苏梦楼一眼,而后低声对祝红菱问到:“能出去吗?”

祝红菱一言不发,但脚下却是一点,身形急退。

同时,陈无是又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人一把抓住了。

祝红菱并没有带着他飞起来,似乎那种一脚点地就能飞起来的轻功并不存在,这女子只是速度奇快,同时出剑也是又快又准。

“叮叮——”两声挑开架在身后的长刀后,她立刻抓着陈无是冲出了赵府。

一群兵士蜂拥而出,去追陈无是和祝红菱二人,但祝红菱跑得实在太快,很快就没了踪影。

苏梦楼也在此刻下了命令,阻止了他们的继续追击。

张阿九躬身问到:“大人,需要全城搜捕吗?”

苏梦楼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漠与厌恶让张阿九浑身一颤。

随即,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拿着刀,独自一人又进了赵志杰藏着箱子的那间房,谁也不让进来。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箱子寒酸的旧物,沉默了许久。

这时,陈无是刚才盯着他的样子,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他想起来了,陈无是……那个恶名远扬,动辄出手打人的纨绔子弟,京城四害之一的陈无是。

因为陈于修太过出名,他一时间没能意识到陈无是的恶名,现在想来,一抹惊疑之色出现在苏梦楼脸上。

这个陈无是,为何与京城传闻中的差距那么大?

……

日落月出,夜色宜人。

两个人影立于高墙之下,被月华将影子拉得很远。

陈无是没想到自己也有当飞贼的那天。

而且是往大牢里飞的贼。

苏梦楼突然的撕破脸皮完全打乱了陈无是的计划,让这件被盖棺定论的贪污案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陈无是几乎能够确定赵志杰是一个被拿来顶包的倒霉蛋,所以,他必须从赵志杰的口中套出一些线索来。

但城西大牢高大坚固,祝红菱一个人还能潜进去,带上他就不行了。

祝红菱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映着月光的高墙显得凄清冷艳,根本就没什么空隙可以下脚。

“还有什么吩咐?”祝红菱回头看着陈无是。

刚才陈无是给她交待了一大堆要询问赵志杰的问题,让祝红菱相当头疼,好不容易才全给记下来。

陈无是正色道:“确实还有一件。”

“说。”

“若事不可为,你就立即退走,安全第一。”

祝红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陈无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的眼睛就像看到了真实的他的灵魂。

“你也小心。”

祝红菱说完后,将长剑一横,塞入嘴中一口咬住,深深地看了陈无是一眼。

陈无是笑了笑,指着夜空道:“我也不是一个人,那里不是还有一轮月亮吗?”

祝红菱没再说话,她咬住自己的长剑,径自来到墙下,寻了个左右两侧有石壁处,纵身一跃,用手脚撑住了两侧,动作轻巧地往上飞快移动。

陈无是屏住了呼吸,微凉的夜风顺着月华钻进他的口鼻,他低声自语:“我倒要看看,那五百万两,到底被你们藏到了什么地方……”

……

城南,宣抚使何中道府邸。

月下,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正在对饮。

“陈大人,你醉了。”

何中道放下酒杯,看向面色微红的陈于修。

陈于修一杯饮尽,摆了摆手:“何大人莫不是怕了?添酒添酒!”

何中道摇了摇头,为陈于修再次满上了酒水。

“陈大人此番前来,查明了案件真相,还了我江南官员清白,这杯酒,本官敬你!”说话间,何中道已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好!”陈于修一拍大腿,抓住了何中道的手腕,酒气熏天地说:“何……何大人好酒量!嗝……”

何中道面容敦厚,身材高大,此刻闻言爽朗大笑:“陈大人此番携功回京,只怕下次相见,下官就要尊称大人一声尚书大人了,哈哈哈哈……”

陈于修扑通一声倒在石桌上,醉眼朦胧地嘀咕着:“尚书大人……不成……不成啊……赵志杰虽已认罪……嗝……但五百万两在哪里……他只字不提……”

说到这里,陈于修忽然又抓住了何中道的手腕:“太多了……何大人……五百万两银子赈二十万灾民……太多了……陛下为何要给这么多……为什么……”

咚——

陈于修彻底昏死过去,打起了鼾。

而被他抓住的何中道,早已后背汗湿,面色发白,双腿发颤。

这陈于修……难道察觉到了?

第十五章 月圆夜

何中道坐立难安,看着似在沉睡的陈于修,神色阴晴不定。

但他很清楚,那个王姓大内侍卫就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武官出身的他,对这种视线的感觉很敏锐。

无奈之下,何中道只能安排下人,备好车马,将陈于修完好无损地送回杨府。

王侍卫藏身暗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陈于修被送回杨府之后,很快就从窗上爬了起来,披了件衣服,静立在窗边。

窗外月明星稀,已是深夜。

此刻陈于修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月光透过木窗洒落在陈于修的身上,这副模样,让暗处的王侍卫神情微变。

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个宠臣,佞臣,奸臣身上。

不知为什么,王侍卫突然觉得,现在的这个陈于修,才是真正的陈于修。

关于王侍卫的心事,陈于修似乎并没有感觉到。

他安静地看着夜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五百万两……

虽是明永盛世,但五百万两,数额也过于庞大了。

前些年山西蝗灾,地里粮食被啃食一空,受灾民众达三十万,户部才堪堪支出了两百万两银子。

但这一次……

陈于修面无波澜,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个个人影。

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不知米粮物价也是常理,但户部尚书不可能不知道。

不仅如此,五百万这个数字,还是户部尚书亲口提出。

而户部尚书邢尚林,是右相韩行道门下之人。

思虑及此,陈于修眉头微皱。

不对……

右相韩行道与左相杜文籍争斗多年,根本就没有罢手过,为什么这一次……右相党羽邢尚林提出五百万银两赈灾之言,没有受到左相派系的攻击反对?

陈于修不相信韩行道和杜文籍已经握手言和,唯一的可能,只有那两位丞相私底下进行了某些利益交换。

如果右相有把柄落在江南,不得不支出五百万两银子去收回,左相杜文籍是绝不会答应这次合作,而是会抓住这个机会,将右相的把柄死死捏住。

可现在的情形是,左相按兵不动,右相的江南派系官员颇不安分,已经布置了好几拨针对他的刺杀。

甚至陈无是都差点被殃及池鱼。

江南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五百万两银子去填?

陈于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些不安的来源,也许有自己境遇,陈家的处境,当下的难题,也许还有……性情大变的陈无是。

陈无是的变化,让陈于修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让陈家摆脱泥潭,重获新生的希望。

但……他能为陈无是做的,已经不多了。

“唉……”

一声叹息,悠悠回荡在夜间。

“陈大人为何事烦心?”

他抬头望去,看到王侍卫正坐在院墙之上,抱着一柄长刀,好不潇洒。

陈于修拱手一礼:“这些时日,多谢王兄照料了。”

月上墙头,王侍卫一跃而下,来到陈于修近前,说到:

“陈大人若有烦心事,何不讲给在下听?虽然在下不一定能出主意,但能保证守口如瓶。”

陈于修摇了摇头,笑道:“也没什么烦心事,只是……王兄若是想找人说说话,”他指了指院中的石桌,说到:“陈某愿意奉陪。”

王侍卫听出了陈于修的口吻变化,此刻的陈于修没有摆什么官架子,这里只是一个寻常深夜,还有两个睡不着的人。

二人相继落座,王侍卫去取了一壶酒来,为陈于修倒上,然后便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主动开口。

沉默了片刻后,陈于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于修的酒量很好,一直以来,他都很想醉上一场,不过……他不敢醉。

“王兄,你说太子殿下将来登临大宝,会是一位好皇帝吗?”

陈于修的询问让王侍卫眉头一抬,他三指捏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些诧异。

明永二十年盛世,民风已颇为开放,百姓偶尔谈论到朝堂之事,甚至天子之事也属常事,并不会因言获罪。

但……若是朝中官员真的信了不会因言获罪,怕是就过于年轻了。

陈于修虽是贪官,但不是庸官。

王侍卫不明白陈于修为何会问这种敏感的问题,但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不知……哈哈……不知……”陈于修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看着月亮,低声呢喃:“当今太子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最恨那贪官污吏,同时又爱民如子,勤恳简朴,当是一代圣君。此事天下皆知,为何你会不知?”

“我没念过什么书。”王侍卫看着酒杯,低声道:“但有一句话也曾听过。”

“哦?是哪一句?”陈于修看着王侍卫,神色颇为好奇。

王侍卫抬起头,直视着陈于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太子殿下,对己对人的要求,太高了。”

王侍卫话音刚落,自己面色就变了变。

今夜不知怎地,话竟如此之多。

他泛着冷意的目光看向陈于修,刚准备警告眼前这个奸臣,不能将今晚所言传出去,却发现陈于修正在抚须微笑。

“王兄过谦了,你说自己念书少,但能说出这番道理,已是比那些酒囊饭袋之辈明白多了。”

他这副模样,更是让王侍卫心生警惕。

都说大奸似忠,这陈于修只怕已是到了这种境界,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对他的印象,竟是在慢慢变好。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夜深了,陈大人早些歇息吧。”

王侍卫长身而起,利索地收拾了酒具,转身离去。

陈于修看着他的背影,似在自语,又似在倾诉:

“陛下在,我尚能苟活,若太子登基,陈某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啊……”

已经走进黑暗中的王侍卫浑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陈于修一眼。

“醉了醉了,说胡话了……”

陈于修打了个哈欠,很快也起身回了屋。

亲眼见陈于修睡下后,王侍卫回到自己居处,提笔写下几字,绑于信鸽腿上,趁着夜色放飞。

陈于修……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陈于修最后那几句话,喃喃道:“殿下,我们好像看走眼了……”

第十六章 拙成巧

城西。

接着月色,祝红菱攀上了高墙,钻进了大牢之中。

此刻的她,正猫在一条窄缝间,盯着下方一动不动地等着。

大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赵志杰关的地方也不太好找。

祝红菱大致观察了一下地形,距离自己五六丈远的地方,有两个狱卒,站得无精打采,歪七扭八,眼看着似乎要交岗了。

她耐心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子时已到,那守卫打了个哈欠,二人等不及,往前走了几步,去和来人换班。

火光在牢狱间摇曳,趁着这个空档,祝红菱一个闪身,轻巧地落地,往前窜了几步,很快就不见了。

她的动作极快,像是一阵夜色中的微风,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也许这些打着瞌睡的狱卒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从头顶上落下来。

然而,祝红菱的速度虽快,但还没有达到悄无声息的地步,更何况,她对这间大牢的内部环境一点也不熟悉,在一个闪身转过拐角后,带起的劲风立刻吹灭了墙上悬挂着的油灯。

这里突然的变暗立刻被人注意到了。

“谁!”

一声厉喝在不远处响起。

祝红菱当机立断,左右脚连点借力上墙,一把抓住了头顶的梁柱,然后一个翻身,整个人趴在了一根木梁上。

她刚躲好,那发出声音的人便来了。

这个狱卒来到被劲风卷灭的油灯旁,细细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灯油还多,大牢也密不透风,它不可能自己熄灭,有人摸进来了?

这名狱卒敏锐地看向四周,右手按上了刀柄,他警惕地往前摸索,围着油灯附近转了一圈。

地上没人,难道在……天上?

眼看着狱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在缓缓抬头,祝红菱忙是屏住了呼吸,她握着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紧了起来。

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一击令他丧失行动力,或者干脆宰了他。

祝红菱眼中闪着寒光,打小就有人告诉她,宁国的官与兵,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都可杀。

虽然她不想轻易开杀戒,但必要之下,祝红菱绝不会犹豫。

就像刺杀陈无是时那样。

而就在这时,大牢外忽然传来一阵锣响:“有人劫狱!有人要劫狱!”

狱卒一怔,随即立刻转过身,拿着刀朝大牢门口跑去。

祝红菱松了口气,刚才还有两个呼吸,她就准备动手了。

怎么会这么巧,外面刚好有人劫狱?

祝红菱一个翻身,再次跳了下来,往大牢深处寻去。

……

却说祝红菱攀上大牢高墙后,陈无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现在那苏梦楼诬陷他盗取官印,招摇撞骗,弄得陈无是根本不敢在城内抛头露面,更遑论住店了。

而且,和祝红菱一起行动多少有个照应。

陈无是寻了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

西城大牢外的巡守并不严密,也许是因为这里并没有关什么要犯。

陈无是看了一眼大牢,脑子里正在思索这件案子之后的大概方向。

忽然……几道斜长的人影,被月光映照到了陈无是身前。

陈无是一怔,在看到这几道人影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要遭。

根本没有任何犹豫,陈无是在这一刻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逃,朝大牢方向逃!

陈无是一边逃一边高声叫道:“劫狱!我要劫狱!”

估计狱卒们也没料到会有人劫狱劫得像在客栈点菜一样,当他们冲到大牢前将陈无是一把按住时,还紧张兮兮地搜寻了一下他的同伙。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而陈无是则被一群狱卒骂骂咧咧地押进了牢房。

还好叫的是劫狱,如果叫救命的话,这些狱卒的反应绝对不会有这么快。

“进去!”重重的推搡让陈无是跌进了味道难闻的稻草中。

接着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上锁声。

“这小子失心疯了吧?竹签都没带一根,劫狱?”

“四哥,这人咱怎么办?”

“先关着,头儿回来了听头儿怎么说,”那四哥瞅了陈无是一眼,嘀咕道:“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这是给咱们送钱来了……”

“嘿嘿嘿,四哥英明……”

看着这些狱卒离开,陈无是终于松了口气。

暂时安全了。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说到底,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在连续遭遇这样的刺杀时,出现不安情绪绝对是难免的。

“一而再,再而三……当我好欺负吗……”

陈无是性子比较随和,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生气,接二连三的袭击已经让他记恨上了那个幕后黑手。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对方显然是不想自己和赵志杰有联系,陈无是眼睛微眯,心下已经圈出了一个范围。

知道他可能要去西城大牢见赵志杰的,只有当时在赵府的苏梦楼,张阿九等一干兵士,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黑脸大汉。

会是……苏梦楼吗?

靠在墙边静静思考的陈无是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

陈无是悚然一惊,浑身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然而下一刻,一个年迈的声音就在他隔壁牢房响起:“阁下可是……陈无是陈公子?”

陈无是按下心中不安,回过头去,只见木栏的另一边,关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他方才整个人缩在阴影下,没有声息,乃至于陈无是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旁边的牢房还有个人。

“我是陈无是,你……”

陈无是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此人头发花白,身着布衣,形销骨立,腰背早已驼了。

这老人一拱手:“老夫丹阳同知赵志杰,曾在杨大人府上见过公子,那时公子受了伤,怕是记不清了。”

陈无是闻言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祝红菱没找到的人,竟是被他先找到了!

“你是赵志杰赵大人?”陈无是再次确认了一遍。

“正是。”这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声道。

“赵大人,我此番正是为大人而来。”陈无是说到。

“哦?”赵志杰诧异地看着陈无是,“公子何出此言?”

陈无是眼中精光一闪:“还请赵大人详说,你是如何贪墨了五百万灾银的。”

赵志杰闻言,浑身一颤,身形似乎越发佝偻了几分。

花白的头发遮住了他浑浊的视线,但陈无是依然能够感觉到,这位老臣在盯着他,似有万语千言。

第十七章 情扑朔

“赵大人,你若不说,我没办法帮你。”

陈无是诚恳地说。

“帮我?”赵志杰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如风中残烛,“老夫多谢公子好意,不过,公子还是先帮自己吧……”

赵志杰浑浊的视线透过发间缝隙,凝视着陈无是,叹道:“传言都说公子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可尽信。”

“传言也说赵大人是难得一见的清官。近来江南水患,大人变卖了家中资产,救助灾民,赵大人,你究竟为何要背下这口黑锅?”陈无是干脆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清官?”赵志杰摇了摇头,低声到:“百姓……他们才不会去思考大是大非,只要有犯事之人,只要有热闹可看,他们就能议论出一个故事,然后私下暗喜,今天陛下杀了左相,他们欢呼雀跃,明天陛下杀了右相,他们照样会欢呼雀跃。”

陈无是看着他,说到:“这么愚昧的百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丹阳腐败,或受人控制,另有目的,他们截取了这笔灾银,用心何在暂且不提,但无论结果如何,受难的始终是百姓,城里这点粮食已经吃不了几天,人在饿极之下,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赵大人,你真的想看到那一幕吗?”

赵志杰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话。

“老夫……不知此举是对是错,但求问心无愧。”

赵志杰的声音还没完全落下,一个充满讽意的尖锐女声便在隔壁牢房内响起。

“问心无愧?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比一个能说,一个比一个能骗!贪了就是贪了,有罪就是有罪!装什么清高伟大,装什么济世度人?呸!恶心的老东西!还有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以为自己是谁?活菩萨吗?你自己都在牢里,你能救谁?装模作样,冠冕堂皇的废物!”

二人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他们对面的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透过木缝,死死地瞪着他们。

陈无是看到她的第一眼,眼皮便是一跳。

这女人若只论长相,完全和祝红菱不相上下,但她的左额到右脸,却被利器划出了一条狰狞恐怖的狭长伤痕,异常骇人。

“看什么看?废物!废物!”

女人忽然尖叫着扑向了木栏,伸出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似乎想抓住陈无是。

陈无是扭头看了赵志杰一眼,目光中似有询问。

赵志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位是段宁真段小姐,她本是官家小姐,其父段正平前些时日因贪污获罪,家产尽数充公,她父亲做官时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一倒,立刻就遭到了报复,家破人亡不说,她也被拐入妓院,逼良为娼。”

说到这里,赵志杰停了片刻,又看了段宁真一眼:“不过,这位段小姐性子也是刚烈,竟自己以铁钗破相,划得鲜血淋漓,拒不接客,青楼老鸨又惊又气,想扇她耳光之际,却被段小姐一钗刺入脖颈,没了声息。”

“她以杀人获罪,关在此处,秋后问斩。”

陈无是越是听,眼中的不可思议便越是明显,直到最后,他也不知对这位命途多舛的官家小姐是何种情绪了。

同情?惋惜?

毁了容貌,保住贞洁,却也即将送了性命。

难怪她的言辞那般偏激。

陈无是不再去看她,继续对赵志杰说到:“赵大人,段小姐之例就在眼前,你还要继续隐瞒吗?”

赵志杰面色一白,他也意识到了什么。

“在下相信赵大人为官多年,有意无意间,定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赵大人顶罪下狱,想来已是心存死志,但你的家人又该如何?在下今日才亲眼目睹,大理寺少卿苏梦楼正准备对大人的家属用刑,以逼问灾银下落。”

“什么?!”赵志杰隔着木栏,一把抓住陈无是的肩膀,捏得他生疼。

“怎能如此……他们怎能如此……”赵志杰似乎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声音都喑哑了不少。

“赵大人,你做了这么久的官,难道还不清楚,哪些话能信,哪些话不能信吗?”陈无是扭头看了一眼段宁真,“诚如这位小姐所言,为官之人的嘴,能说会道,该不该信,能不能信,大人……”

赵志杰颓然松手,跌坐在地。

他的情绪让陈无是很疑惑,这位老臣似乎在挣扎。

但在陈无是看来,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挣扎的必要,难道他还在承受良心上的谴责?

替人担罪,还要承担心理煎熬?

于理不合啊……亏心的该是真正的贪污之人才是。

赵志杰沉默良久,抬起头,看向陈无是,刚准备开口,突然大牢里锣声大作。

“走水了!走水了!”

“快去救火!快!在西侧门!”

“妈的,今晚怎么这么多事?”

“别他娘废话了,赶紧!”

“是是是……”

一时间大牢躁动不已,陈无是很快也感觉到了一股热浪正在涌来。

是祝红菱?

刚这么一想,一道红色的身影便飞快掠来,她抬手一剑斩断牢锁,盯着陈无是,又看了看赵志杰,刚准备抬手斩断赵志杰的牢锁,却被赵志杰阻止了。

“姑娘且慢!”

赵志杰自地上爬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抱拳一礼,嗓音沙哑道:“老夫赵志杰,多谢陈公子,这位姑娘相助之情,趁此时混乱,二位且去吧,老夫……不能走。”

陈无是眉头一皱,温度已经越来越高,他疾声道:“赵大人,留待有用之身,方能成大事,你这样不明不白地顶罪而死,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你为何要这么做!”

赵志杰笑了笑,浑浊老眼此刻清明了几分,他凝视着陈无是,说到:“陈公子,江南必须有一人,带着五百万银两的下落而死,不然那个窟窿填不上,那件事……若是传到陛下面前,传至宁国百姓之耳,势必动摇民心,坏了明永盛世……害自己,害家人……老夫自然知道,但……总要有人去的,陈公子的父亲,陈于修大人不也和老夫一样吗?”

赵志杰的话让陈无是一怔。

“快走吧,公子,火一旦被扑灭,你们想走都走不掉了。”

陈无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不再多言,迈出牢房,准备离去。

这时,那段宁真段小姐忽然剧烈地挣扎拍打着木栏,尖声叫道:“公子!陈公子!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陈无是扭头看去,她眼如死灰,没有半点光泽,脸上的伤痕像一张狰狞巨口,难看至极。

但她脸上的求生渴望,却又那么鲜明生动。

这是一个复杂矛盾的人。

陈无是收回目光,对祝红菱说到:“我们走。”

段宁真浑身劲力一松,手臂因紧张激动而鼓起的青筋也平复消失,她死死地盯着陈无是远去的背影,瞳孔的黑暗又深了几分。

就在这时,陈无是忽然转身,拔出祝红菱手中长剑,一剑劈开了段宁真牢门上的铁锁。

段宁真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他。

陈无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记住,你口中的废物救了你一命,以后嘴巴放干净些。”

第十八章 二人言

丹阳城一夜惊险刺激,京城晌午却安宁繁荣。

今日,左相杜文籍乘着马车来到一家饭庄门前,挥手遣开了侍卫的搀扶,身姿矫健地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大门顶上挂着的“养德饭庄”牌匾。

“老爷,怎么了?”

跟随杜文籍多年的管家周延庆低声问道。

杜文籍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养德’二字,用得有几分意思,你我这种无德之人,确实该养一养德行了。”

周延庆忙说到:“老爷说笑了,奴才无德,老爷却有大德,老爷为相多年,一身清白,为我宁国百姓鞠躬尽瘁,谁人敢说老爷无德?”

“延庆,你要记住宁国能有今日盛世,皆是陛下之功。”

杜文籍一边说话,一边抬步迈向养德饭庄。

周延庆连连点头应是,赶紧跟了上去。

刚刚进入饭庄,就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向着杜文籍迎来。

老人脸上带着温和亲善的笑意,看向杜文籍的目光,好似在看自家晚辈一般亲切。

“文籍果然准时,不早片刻,不差分毫。”

杜文籍躬身一礼,说道:“韩相久等,文籍来迟了。”

眼前这须发皆白的瘦弱老人,竟是宁国右相韩行道!

虽说左相右相职权相近,但宁国以右为尊,右相韩行道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是左相杜文籍的前辈了。

顺永皇帝还在时,韩行道便是宁国丞相,此人今年七十有五,混迹官场大半生,万万不可小觑。

杜文籍的态度越发严谨。

韩行道摆手道:“文籍客气了,既然文籍来了,便开宴吧,老夫也不与你客套了。”

“皆听韩相安排。”

杜文籍越发客气,却听韩行道笑着说:“文籍你呀,就是太规矩了,老夫为官多年,就没见过你这样守规矩之人,你我皆是宁国丞相,相处之间又何须这般客气?让人看着既生分,又像是老夫在倚老卖老,欺负与你。”

韩行道话虽这样在说,但面对杜文籍恭敬的态度时,他不停抚须的动作显然是十分满意。

二人谈笑之间,已经走向雅间落了座。

此刻正是午间,养德饭庄中有不少京中富商大贾,豪门望族,大小官员在此用餐。

可当他们看到杜文籍,韩行道二人一前一后,步入雅间之时,无不震惊不已。

若是这二位其中的一位现身,这些人少不得还要上前讨好卖乖,但这二人齐聚之时,周围之人无论何种身份,皆是不敢上前去打扰,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太大。

本该用餐闲谈,声音嘈杂的饭庄,此刻竟是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杜文籍与韩行道二人进入雅间落座之后,不消片刻,菜肴已经全数摆上。

二人身旁随行之人皆是识趣地退下,雅间之内,只剩下韩行道,杜文籍这两位权倾朝野之人。

但诡异的是,刚才在众人前还相谈甚欢的二人,此刻无人后,竟皆是沉默下来。

韩行道似乎年岁已高,半眯着眼睛老神在在,似在养神。

杜文籍好像对桌上的菜肴有了兴趣,正饶有兴致地看着。

二人沉默良久,终是韩行道先睁开了眼睛,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宁国之未来,是该交予文籍手中了。”

杜文籍摇头道:“韩相此言差矣,我们的陛下野心勃勃,正要收回权柄,你我怕是宁国最后一任丞相了。”

此言可说是大不敬了,韩行道与杜文籍表面和睦,实则已经斗了多年,这种话若是被他传到明永皇帝耳中,怕是会令明永皇帝心中生出些疙瘩。

但也仅此而已了。

明永皇帝动不了杜文籍,所以,韩行道根本不会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

更何况,在君权与相权这一点上,他和杜文籍的立场是一致的。

他们二人无论如何斗,也不能斗得太过猛烈,不然……明永皇帝绝对不会放过机会,将他们一锅端了。

“陛下年不到五十,正是身强体健,雄心大起之时,你我若不小心行事,怕是真会被陛下收了相权,废了相位。”韩行道低声道,“宫中传出消息,陛下有意设内阁,选大学士辅政,文籍,此事你怎么看?”

杜文籍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拿着酒壶,为韩行道和自己满上了酒,说道:

“这偌大的饭庄,竟只上了一壶酒,晚辈看这壶酒的分量,只够分与二人,四周有些菜肴也远了些,已是凉了,不如归置到一起,还给店家。你我且先吃掉身前热菜,饮尽此壶美酒,前辈以为如何?”

听杜文籍这么说,韩行道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那么依文籍看来,哪些菜能还,哪些菜能吃?”

杜文籍坐了下来,和韩行道举杯一碰,说到:“那就要看,晚辈和前辈的手,能伸多长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

韩行道面泛红光,眼眸中止不住的流出满意之色,叹道:“有文籍在,高枕无忧矣。”

笑过之后,韩行道目光中又闪过一丝复杂,低声道:“只是……江南之事,终究是一隐患,瞒得住还好,若是瞒不住,只怕以陛下性子难以善了。明永盛世二十年,周边之国已然习惯了我之强大,若是被他们发现连云乱局,只怕……”

杜文籍把玩着手中酒杯,轻声道:“韩相放心,能以钱财抹平之事,皆不算事,虽这次有人趁势作乱,但那批银子,已经送到了他们手中,想来是不会生乱了。”

“而且……这次也是机缘巧合,连云驻兵临时抽走,布防空虚,下次他们若还敢来,江东水师会让那些蠢货明白,什么是宁国之军力。”

杜文籍少有露出这般锋芒的时刻,但此言一出,韩行道也是点了点头,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

毕竟,宁国已经称霸二十年,万国来朝,无人能敌!

“来,文籍,满饮此杯!”

“是……”

……

丹阳城。

段宁真陡然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让她立刻蜷缩起了双腿。

刺目的阳光透过破损的房顶钻进她的眼里。

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站在阳光下,听到她的动静后,转过了身。

“醒了?拿上这些银子,自己走吧。”

陈无是随手放下几两银子,转身离去。

“等等!”

段宁真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了陈无是的腿。

“我能帮你做事!我很有用,我什么都能做!”

陈无是皱着眉头,转身看着这个女人。

她的瞳孔仍是一片死寂的黑,黑得让他心底发寒。

她像极了一条毒蛇,随时择人而噬。

“不用,好生过日子吧。”陈无是用力拔了拔腿,竟是拔不出去,他弯下腰,用力掰了掰段宁真的手,也是纹丝不动。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惊涛骇浪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一般,死也不松。

第十九章 段宁真

丹阳城。

乔装一番后的陈无是走在街上,身后跟着的是祝红菱以及戴上了面纱的段宁真。

他终究是被段宁真说服了,这时的陈无是,还是一个吃软不吃硬之人,当段宁真双目含泪地诉说了自己孤身一人,将来可能的遭遇后,他心软了。

“你不该带上她。”

祝红菱走到陈无是身边,完全没有顾忌就在身后的段宁真,对陈无是说到。

陈无是有些无奈,他来自现代文明社会,对一些合情合理的事,他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她若继续留在丹阳,迟早是个死字,她父亲贪污腐败,已经受到了惩罚,没必要搭上她的一辈子,等此间事了,我将她带回京城寻个好人家,就当做件好事了。”

祝红菱似乎对段宁真保持着别样的警惕,她抱着剑,若有所指地说:“希望你好心有好报。”

陈无是只是听着,也不说话。

祝红菱的意思他很清楚,段宁真遭逢大变,性情偏激到了极点,绝对不能算一个好人。

让这样的人呆在身边,无异于随身带着一条毒蛇。

但每个人都只有这么一生,如果他让段宁真在丹阳城自生自灭,只怕日后也会酿成惨案,只希望她以后能有稍许改变,打开心扉吧。

陈无是不再思索此事,现在丹阳一事他心中已经有底了。

就是他……丹阳宣抚使何中道。

赵志杰透露出的消息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他说,江南必须有一个人,带着五百万银两的下落而死,不然有个窟窿填不上。

这已经说明了问题,五百万两,听赵志杰再次提起这个数字时,陈无是终于反应过来,太多了。

五百万两银子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真的太多了。

陈于修身为刑部侍郎,一个正三品京官,月俸也不过四十石,折成银子不到四十两,一年大抵也只有四百两。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几乎所有官员都有自己的产业,一年下来,三五千两银子倒也能弄出来。

由此可见,五百万两的购买力,是相当惊人的。

就算受灾之地物价飞涨,也决计花不了五百万两银子。

如此一来,事情就很明显了,这五百万两根本就不是赈灾之用,而是上面之人填上某个窟窿的银钱!

它只是借了个灾银的名头,被送到了江南而已。

陈无是目光微冷。

从一开始,京城之人就没有考虑过受灾百姓,那五百万两银子,根本就没有他们的份儿。

赵志杰显然知道这五百万两是作何用途的,他甘愿为此赴死,已经说明了那件事的严重性。

轻则有损江南,重则动摇国本!

所以……他必须死,必须带着五百万两消失,堵上那个窟窿。

究竟是什么事需要用到这么可怕的数字?

陈无是一时间无法猜到,但……何中道定然知晓。

它究竟是什么,也将成为陈无是的筹码。

他必须积累足够的名声,获得足够的权力,才有可能摆脱陈家,重获新生。

明永皇帝对这件事绝对不会知情,不然怎会有苏梦楼,陈于修下江南调查一事?

三人朝着城北何府而去,一路上,到处都是无助绝望的气氛,望之令人心生压抑。

陈无是和祝红菱的步伐都沉重了些,段宁真倒是兴致不减,一路步履轻快,心情显然很不错。

水灾发生不到一月,城里的存粮还剩下一点,这几日开仓放粮,灾民的情绪有所缓和。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本就稀如清水的粥,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照出人影了。

流民的情绪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们意识到官府的粮食也不多了,这种时刻,施粥棚一旦停止派粥,暴动就会发生。

丹阳城的粮食缺口比陈无是想象中大很多。

丹阳快没粮了?

陈无是根本不信,只能说,他们愿意拿出来免费给灾民吃的粮食,快没有了。

不过,关于这件事,陈无是有办法解决。

真正的难题,还是何中道。

这个人掌控着丹阳的所有兵力,虽是武职,但丹阳所有文官见他,都要毕恭毕敬。

而现在陈无是要做的,就是去何中道的府上,问他的罪。

当然……不能就这样去,不然那和送死无异。

一个带兵之人的府邸,就算是祝红菱这样身手矫健,武艺高强之人,也不敢轻易擅闯。

不过嘛……办法陈无是早已经想到了。

而且,这也是段宁真,证明自己用处的时刻。

陈无是已经救了她一次,第一次,出于同情。

而现在,她自己要求跟在他身边,想一起去京城,就要看她的能力了……

毕竟,陈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

段宁真也不是易与之辈。

当陈无是在何府不远处停下脚步时,祝红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等一等。”

陈无是说到。

这时,祝红菱才发现刚才一直吊在后面的段宁真不见了。

“她人呢?”

祝红菱四下看了一眼,方才自己也想着心事,却是没注意到段宁真的动静。

“我让她去办了点事。”

陈无是轻描淡写地说。

办事?

祝红菱无法想象段宁真能办成什么事,她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昨日又在破庙过了一夜,没有回去,不知他们又会如何处罚自己……

这时,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大地似乎在震颤,清河中的流水也荡起了层层微波。

“来了。”

陈无是一笑,低声说道。

祝红菱转身看去,一阵难言的情绪涌了上来。

流民!

密密麻麻的流民!

他们全都冲着何府来了!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段宁真这幅样子混在流民之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看守着何府大门的兵士吓得浑身发颤,赶紧钻进府里关上了大门,急匆匆地找何中道禀报去了。

这时,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流民群,努力直起身子站在何府面前,声嘶力竭地喊道:“贪官!奸贼!还我灾银!”

他这一嗓子吼开后,愤怒的情绪燃烧到了极致,流民的怒吼瞬间响彻整个丹阳城。

“还我灾银!”

“还我灾银!”

“……”

混乱之中,段宁真回到了陈无是身边,一对漆黑无神的瞳孔直直地看着陈无是:“我把他们叫来了。”

陈无是看着她,面色平静地问:“你是怎么煽动他们的?”

段宁真嘴角一弯,脸上狰狞的伤痕越发恐怖,她舔了舔嘴唇,低声道:

“他们快饿死了,这时候,只要有人说一句陛下送来的灾银被当官的贪了,这些没脑子的暴民就会冲进各位官老爷的府邸,硬生生撕碎他们,生啖其肉。”

第二十章 各方动

段宁真说得轻描淡写,陈无是听得微微点头,只有祝红菱皱起了眉头。

“你做得很好,”陈无是的目光投向怒火冲天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道:“接下来,演一出戏吧……”

……

“大人!大人不好了!”

何中道昨夜才送走了陈于修,今日心情本就不太好,此刻又听到那大呼小叫的兵士,当下便发了火:“什么不好?敢说老子不好了,你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兵士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何中道面前,忙说到:“大人,那些流民聚在门口,来闹事了!”

何中道眉头一皱,冷声道:“哼,那些泥腿子来找我作甚?找不到杨知府的府邸吗?”

“不是啊,大人,我听那些人在喊,让大人交出灾银,负荆请罪……”

“什么?!”

何中道心中大骇,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缓过来后,他两步上前抓住了那士兵的领口,颤声道:“他们说……说……什么?”

这小兵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让……让大人……交……交出灾银……”

何中道瞳孔巨颤,颓然地松开了手,一屁股跌坐在木椅上,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嘴里正不停呢喃着:“完了,传出去了……全完了……”

何府愁云惨淡之际,门外已经有了动作。

“那狗官不开门,我们撞开!”

“对!撞开!”

“好!”

好几位流民撸起袖子,走到了何府门口。

陈无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快了……快到了。

一堆流民喊着号子一起用力撞门之际,城中一行车马正在飞奔而来。

当杨长荣带着一众丹阳官员赶来何府时,何府的大门已经快被撞破了。

“住手!都住手!”

杨长荣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制止。

他对何中道的遭遇如何,并不太在意,但在他的治下,绝对不能闹出百姓冲击官府这样的事,这对仕途的打击太大了。

杨长荣一边出声喝止,一边命随行兵士上前控制灾民。

但这一下,可算是糟了大祸了。

“当官的派兵来杀我们了!”

“我们必须还手,打倒这些贪官!”

“他拔刀了!那个兵拔刀了!”

本就喧闹的何府门口变得越发嘈杂,见兵士有所行动后,不知从人群中何处,钻出了几声异常高亢的叫喊。

“妈的,跟他们拼了!”

“对!没吃的也是死,拼一把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百姓对官兵有着一股天然的恐惧,但这几声叫喊,却将周围流民对官兵的恐惧化成了愤怒,一个个瞬间红了眼睛,喘着粗气,恨恨地瞪着正在围拢的官兵。

“诸位!诸位乡亲父老!我是丹阳知府杨长荣,诸位有什么需要,大可对我说,何必闹成这样?”杨长荣扯着嗓子,高声叫道。

最先出来的那位老人扭头看向杨长荣,白眉一竖,伸出老手颤巍巍地指着杨长荣,沙哑着嗓子道:“你们这些当官的,皇上明明给我们发了银子,结果却全进了你们的口袋!老夫不管你是什么知府不知府,今天不把该给我们的银子补还出来,你们休想走!”

“休想走!”

当下群情激奋,眼看着就要爆发冲突了。

而听到那老人口中之言的杨长荣,也是愣在了原地,满脸狐疑之色。

一直在一旁注意着他的陈无是心下咯噔一声,不对……这个杨长荣没那么简单……

杨长荣这是在装!

在百姓面前装,在陈无是面前装,更是在丹阳所有官员面前装!

从昨日那个赵府的黑脸大汉的口吻中,陈无是隐隐猜到杨长荣在江南官场过得并不如意。

他一个外地调来的“领导”,并没能融入进去。

现在看来,这杨长荣竟是借着那些人的排挤,有意装傻!江南发生了需要用到五百万两银子的大事,赵志杰身为他的副手,一个同知都知道此事,偏偏他杨长荣不知道。

表面来看是将他挤出了权力圈子,让他当一个空壳知府,实际上这次的事,大到甚至需要人去死才能摆平下来,而他作为不知者,自然无罪。

如果当今陛下查出此事,问责到他头上,他也有说辞,毕竟他被江南官员排挤一事是事实。

好一个丹阳知府……

陈无是眼睛饶有兴致地收回目光,扭头看向何府。

不管是因为什么,何中道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一个流民仅仅只是流民,和乞丐无异。

但一百个流民,就是陛下的百姓了,用兵镇压?杀人灭口?

只要何中道还存在最基本的理智,就不会做那种事。

陈于修和苏梦楼双双来到丹阳城就是一个信号。

这二人是带着陛下的旨意来的,换言之,他们就是明永皇帝的眼睛,何中道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各位乡亲父老!此事本官当真不知,这样吧,各位听本官一句,暂且在此稍候片刻,本官这就去请何大人出来,给大家一个交待?”

杨长荣用力地喊着,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

人群安静了片刻,一众流民面面相觑。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还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口应了杨长荣一句:“我们只等一刻钟,一刻钟后若不给个交待,我们就砸了这院子!”

杨长荣连连拱手,流民让开了一条路,放他到了何府门口。

这时,陈无是忽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挤到杨长荣不远处唤到:“杨大人!”

“公子?你为何在此?快随我进去,这里很危险!”

杨长荣对陈无是连连招手,让他过来。

陈于修是他的靠山之一,陈于修的公子杨长荣怎么敢怠慢?

“我先进去,你们分头行动。”

陈无是低声对身旁的两个女子说到。

“嗯。”祝红菱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就离开了人群,走不见了。

“是,公子,”段宁真甜腻腻地应了一声,一双桃花眼完全落在了陈无是身上,“还请公子小心……”

陈无是没有回应,两步挤开人群,到了杨长荣身边,二人在几名侍卫的护送下,到了何府门口。

刚到门口,何府大门就让开了一条缝,迎了二人进去。

陈无是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了段宁真的脸,那女人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笑得很甜。

第二十一章 精与傻

陈无是随着杨长荣,二人与两名侍卫一起进了何府,府内气氛压抑,仆人婢女皆在瑟瑟发抖,内堂正不停响起摔东西的声音。

杨长荣眉头一皱,疾步进了内堂,低头扫了满是杯盏碎片的地面一眼,冷声喝道:“哼,砸东西?砸东西就能让那些流民退去吗?”

听到杨长荣的声音,坐在太师椅上何中道抬起头,满目血丝的瞪着他,沙哑着嗓门,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杨大人好大的官威,若杨大人只是为看何某笑话而来,还请尽早离去,否则……”

“否则?否则如何?”杨长荣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闪烁不定地回盯着何中道,“你还敢杀我?”

陈无是意外地侧目看了杨长荣一眼,若不是杨长荣还是这副逆来顺受的长相,陈无是一定会觉得身旁换了个人,杨长荣此刻的气质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砰!”何中道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盏微微作响,他指着杨长荣,怒声道:“杨长荣!老子念你是陛下派来的知府才给你的脸,你别给老子得寸进尺!”

杨长荣面色不变,反而靠近了何中道几步,直接到了他近前。

“本官今日就要得寸进尺,何大人……”杨长荣轻蔑地看着他,“可敢杀我?”

“欺人太甚!”何中道怒火中烧,起身冲向一旁侍卫,噌地一声拔出了长刀,冲着杨长荣直直地砍了下去!

陈无是早已躲到了一旁,而杨长荣却面色不变地盯着他,甚至连眼中的轻蔑都没消减半分。

那长刀泛着冷光眼看着就要劈砍到杨长荣头上,然而,却在即将临身之际停了下来,悬在了空中。

“知道为何今日那些流民围住的是你的府邸吗?”杨长荣冷声道。

何中道怔怔地举着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像是初识的同僚,下意识地问到:“为什么?”

杨长荣抬头看了一眼他举着的刀,说到:“这就是原因。”

说着,杨长荣不紧不慢地坐下来,还示意了一下陈无是,让他也坐下。

“好谋无断,有智而迟,外宽内忌,色厉胆薄。何大人,你以为你做的事很隐蔽?找个背锅的就能解决一切?”杨长荣脸上满是讽意,“杨大人,我们都不傻,五百万两,这笔灾银从一开始就不是用于赈水灾的。到底用于什么?何大人,你比我更清楚。”

听着杨长荣的话,陈无是惊奇地坐在一旁,心中讶然不已。

他承认,自己确实小看了这位知府,不……是小看了这朴素年代的古人们。

他们的眼光,阅历,谋略,计策,绝不会比他差。

还好,这次自己和杨长荣并不是敌对的立场。

不然的话,把敌人当成傻子,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傻子。

收到震撼更大的,显然是何中道,他瞳孔一缩,像是第一次认识杨长荣,目光躲闪道:“你……你在说什么?本官不明白。”

“何大人,你是右相门生,此番定下五百万灾款之人,也是右相门生,想来……那位在江南犯了事,必须用五百万两银子填平的人,也和右相脱不了干系,而且关系匪浅,”杨长荣眼睛微眯,“何大人,你的时间不多了,外面的流民还有半刻钟就会破门而入,呵,民砸官宅,二十年未见了,何大人,明永盛世以来,你即将成为第一个府邸被百姓砸掉的人,你猜……陛下会不会放过你?”

听他这么一说,何中道更是浑身抖若筛糠。

放过?

明永皇帝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而且,他对自己的名声极其看重。

这二十年的宁国已经载入史册,注定名传千古的明永盛世,因为他出现了一个污点,明永皇帝会放过他?

只怕明永皇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杨……杨大人,你能救我?”何中道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可怕,他还不算太蠢,终于听出了杨长荣的言外之意,如果仅仅是为了嘲讽他而来,杨长荣根本就没必要谈起这些事。

“你若是不说那五百万两银子的去向,我如何能救你?”杨长荣摇了摇头,左手抚摸着杯沿。

来了……

陈无是精神一振,在他的计划中,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本该由他来说,虽然过程会有些不同,但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逼出五百万灾银的下路和用途。

这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隘所在。

没想到……这位知府大人的本事,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

陈无是心下暗叹,自己还曾说过,杨长荣不适合做官。

现在看来,是他过于膨胀狭隘了。

但是……见到杨长荣这副精明模样后,陈无是越发疑惑,杨长荣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将官印交给他?

难道他的身体周围也有圈看不见的王霸之气,稍稍侧漏一下就能让人纳头便拜?

没理由啊……

另一边,何中道的神色也是疯狂变换,显然是在挣扎。

说了,今日危局也许可解,再将赵志杰一杀,暂时能安然无恙,但让杨长荣知道事情真相的后果……不……绝对过不了韩相那关,只要敢说,何中道确定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但若是不说,就算灾民放过了他,陛下也绝不会放过他。

到时候……只怕一家老小都要……

死前想后,何中道已经绝望,他发现两条都是绝路……

等等!

何中道目光一颤,不……还有一线生机,他可以把那件事告诉杨长荣,甚至告诉陈无是也无碍,只等他们退去灾民,解决眼下危局后,再行灭口之事!

只要手脚做得干净些……

何中道的脸上下意识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却不知,杨长荣也在盯着他笑。

陈无是感觉到了一些不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中道狗急跳墙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他打着杀人灭口的主意,祝红菱没在身边,那自己不是死定了?

这位杨大人也是,竟然只带着两个护卫,就进了何中道这个武夫的府邸。

念头至此,陈无是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了杨长荣那两个护卫的脸。

然而这一眼,却让陈无是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何中道终于彻底想好。

他看了一眼杨长荣,状似为难道:“唉,我说了后,杨大人一定要救我……”

杨长荣抚了抚须,点头道:“那是自然。”

何中道颓然坐到太师椅上,说到:“其实……那是一笔赎金。”

第二十二章 连云乱

何中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赎金?”杨长荣面露疑惑,问到:“难道是哪位贵人被贼人劫持了?”

何中道摇了摇头,看向了杨长荣,语调低沉地说到:

“杨大人,我宁国二十年征战不败的历史,已经被破了。”

杨长荣眉头紧皱:“你这是何意?”

“唉……”何中道叹道:“若是有贵人被劫持,此事倒好办了,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但……这次被劫持的,是我江南东部沿海之城——连云!”

“什么!”杨长荣难以置信地看着何中道,因为太过诧异,让他的声音都有些变形了。

连云城。

陈无是很快就在脑海中找到了那座城池,连云属江南,东部沿海区域城池之一,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其中常年驻兵,虽不多,但守城绝对够了。

这样的城,是如何被劫持的?

“不敢相信吧?”何中道下意识地捏住了桌角,低声道:“老夫刚得到消息时,也是不信,直到京城传来消息,老夫才不得不信。”

“我宁国……二十年来遭逢首败,连云一城通通落入敌手,并被敌军以满城百姓性命为挟,要了五百万两!”何中道抬起头,看着杨长荣,陈无是二人,问到:“老夫问你,此事如何敢宣扬?如何去处理?”

“五百万两啊……”何中道眼眸失神地呢喃着:“除了国库,谁家能一口气拿出五百万两?即便是国库,又怎能随意拿出五百万两?还好,还好有这场雨,这场大水,给了江南一个由头。”

何中道收回目光,轻轻闭上了眼睛,眼皮微颤:“这笔银子一下来,就要立刻送往连云,一刻也耽搁不得,二十万江南百姓?呵……”

何中道笑了笑,笑声似讽似讥:“这笔银子从一开始就没他们的份,连云一城虽不到二十万人,但此事的意义,相信你们也明白,陛下不能败,宁国不能败……”

“杨大人,本官很羡慕你,羡慕你的愚蠢不知事,不过现在看来,愚蠢的是我,担了风险,背了骂名,还被灾民欺上了门。而你,得了好处,躲了责罚,丹阳的天再变,你依旧是丹阳的知府,好手段啊,杨大人……”

何中道对杨长荣的评价,与陈无是对他的不谋而合,杨长荣是一个很会装傻的人,这样的人不能指望他爬得多高,但他却能坐得很稳。

但何中道言语之中的某些话,陈无是却无法认同。

担了风险,背了骂名,还被灾民欺上了门?为什么京城传来消息,偏偏让他处理此事,而不是杨长荣?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京城方面选中了何中道,很可能是因为连云之难和何中道脱不了干系。

或者说,与何中道所在的派系脱不了干系。

京城来的消息不会是明永皇帝下令传出的,不是左相,便是那位右相。

陈无是的记忆中,没有对连云知府的印象,不过这件事事后一查,轻易就能知道。

关键在于,何中道言语之中,尽是要隐瞒此事的无奈。

他看不出此举的徒劳,难道他背后之人还看不出吗?

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瞒住!

迟早明永皇帝会知道,百官会知道,商人会知道,整个宁国都会知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连云城的敌军信守承诺,拿了五百万两银子后,弃城从海上退走,连云城的百姓依旧会将这次连云陷落一事传得人尽皆知。

保住宁国不败之名?

根本就不可能。

“好好的一座城,为何突然落入了敌手,到底是谁……”杨长荣眉头深锁,低声呢喃。

他这副模样倒不似作假,宁国太强大了,强大到每个宁国人都已经养成了居高临下的习惯。

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宁国根本就不可能和败仗两个字沾边。

“这次也是因缘巧合,傅国生前脚刚带走大量兵力去江东演武,后脚海上就来了贼人,那些人虽作盗匪打扮,但行事作风根本就是行伍中人,他们里应外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防守薄弱的连云,等傅国生得到消息,带兵回救之时,那些贼人已经城门大关,并以满城百姓性命为挟,令傅国生不敢强行攻城,只能听他们的话,去筹五百万两银子来赎城。”何中道解释道。

“不对……”

认真听着的陈无是,下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公子有何高见?”杨长荣诧异地转过头,微不可查地看了其中一名侍卫一眼,然后冲陈无是问到。

陈无是还陷在自己的世界中,闻言下意识地说到:“疑点太多,主要兵力刚走,立刻就被袭城。城里有人里应外合,几乎没动刀兵就拿下了连云。表面是要五百万两银子,却对城内财富视若无睹,若只是为财,直接将连云劫掠一空不是更快,更安全?他们为何偏要让人去筹一个人根本拿不出来的五百万两银子?”

“若是敌国,伪装成盗匪也许是怕直接与宁国撕破脸皮,被宁国宣战报复,可既然已经伪装成了盗匪,为何还会对城内富豪百姓秋毫无犯?”

“不为钱财,不杀百姓,巨额赎金,神出鬼没,有人接应……难道……那些不是敌国人,也不是海上盗匪,是本国人?”

“若是本国人,目的是什么?坏宁国声名……损陛下志气……破宁国军队无敌之念……”

“乱!”

“有人想让宁国乱起来!”

陈无是眼前一亮,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糟了……

陈无是心中咯噔一下,他很清楚刚才自言自语时说出的这一番话,掀起了多少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如果真的如他所言,那这次连云动乱与江南水灾,根本就是一次连环计!

借天灾,发动人祸,将明永皇帝二十多年稳固的统治撕开一条裂缝!

这条缝隙不需太大,哪怕再细小,只要在百姓心中存在就行。

现在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对方都快成功了。

好可怕的人,好深的算计……

陈无是闭上了嘴,心中却没有什么恐慌情绪。

那个人将宁国弄乱,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杨长荣好半晌才从陈无是身上将目光收回,他咳嗽一声,掩饰掉了眼眸中的惊疑惊叹之色,说到:“咳……何大人,赵志杰是你们选出来,为五百万灾银消失一事承担罪责的人吗?”

何中道也终于回过神,点了点头:“没错,此乃为国献身,赵大人自愿赴死,实乃我辈楷模。”

第二十三章 陈于修

“好一个我辈楷模。”

何中道话音刚落,杨长荣身后便响起了一个声音。

只见那两名侍卫间的其中一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何中道刚想发怒,却见杨长荣突然躬身一礼,谄媚地喊道:“陈大人,您听到了,何中道亲口承认赵志杰是冤枉的,他才是贪墨了五百万两灾银的主谋。”

何中道大惊失色,定眼看去,这人不是昨夜来找他喝酒的陈于修,还能是谁?

陈于修一身侍卫打扮,迈步上前,负手而立。

“王侍卫,你也听到了吧。”

陈于修头也不回地说。

那王侍卫神色不似陈于修这般平静,显然刚才何中道说的这些事对他造成的冲击不小。

不过,事情倒是确实清楚了。

那五百万两银子没人去贪,而是送到了连云。

贪墨灾银与连云失陷瞒而不报的罪名相比,谁大谁小,还真不好说。

而且连云城一事牵扯太深,不是他一个大内侍卫可以做主的。

王侍卫看向何中道,这位宣抚使大人此刻面如死灰,瞳孔都没了神采。

“陈大人……陈大人!”何中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翻身跪在陈于修脚边,低声说道:“求大人救我一命,何某必有厚报!”

陈无是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紧皱。

何中道的年纪要比陈于修大上十来岁,此刻跪在陈于修面前哀求的模样,看上去分外怪异。

“哦?”陈于修似乎来了几分兴趣,说到:“厚报?什么厚报?”

“陈大人!”王侍卫眼色一冷,说到:“还请大人注意收敛,大人之所为,卑职将如实向圣上禀告。”

“放肆!”陈于修拂袖转身,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朝廷命官,对本官指手画脚?你且将今日记下,回京之后告诉陛下,本官不会拦着你,本官会让你看清楚,最后谁会从京城用永远消失。”

陈于修面如无表情,抬步走向王侍卫,缓缓贴到他耳边,低声道:“王平安,你只不过是一条狗罢了,陛下不会为了一条狗与我为难,明白吗?”

王侍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手背青筋鼓起,胸膛上下起伏,喘着粗气。

若陈于修说的只是没有根据的威胁之语,他倒还不会这样气。

但陈于修刚才所言,都是真的……

虽然很不敬,但王侍卫真的觉得明永皇帝中了陈于修的邪,每次遇到陈于修犯了事,明永皇帝根本就不会责罚他,陛下对陈于修的偏袒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自己若是孑然一身倒还无所谓,但是妻儿老小……

王侍卫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会客厅,静静地候在门外。

陈于修要做什么,他管不了,但至少能眼不见心不烦。

见王侍卫离开大厅,陈于修面色不变,转身看向了陈无是,半晌不语。

会客厅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陈无是低着头,没有和陈于修发生视线接触,但他感觉得到,陈于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陈无是感觉到了本能的“危险”。

“怎么,从小教你的礼数都忘了吗?”

陈于修忽然开口说道。

陈无是抬起了头,直视着陈于修,躬身一礼:“父亲……”

陈于修眼眸一动,一抹不易察觉的惊疑之色一闪而逝,沉声道:“嗯。”

他发现不对了吗?

陈无是咽了下口水,喉头动了动,自己与“陈无是”的区别,几乎肉眼可见。

他早先夜里就想过,面对陈于修时,要不要模仿已死的“陈无是”的脾性,但那个想法很快就被放弃了。

性格这件事,不能用谎言去掩饰,趁这时就表现出与先前的不同之处,还可以推说到历经生死,心态出现变化之类的理由上。

若是一味掩饰,就要用一生去圆一个谎,太不值当。

而“初见”陈于修,陈无是也发现了他与记忆中的不同之处。

这绝对不是“陈于修”记忆中那个本事平平,声名狼藉的奸臣父亲,他行事之间,目的性其实相当明显……

“大人,陈大人?我……在下的事……”

何中道没有闲暇去看这对父子间的事,他还在不要脸面的哀求。

陈于修回转过身,看向他,问到:“我若帮你按下此事,你的报酬是什么?”

听陈于修这样说,何中道脸上反而一喜,忙低声说到:“下官虽俸禄微薄,但祖上却积下了不少财富,若陈大人能饶了下官这一回,下官愿意将家产全给大人。”

何中道满脸肉疼,细说道:“大人,有三十万两银子呢……”

陈无是听到这话,心中一动,一个宣抚使家产能有三十万,好一个盛世宁国啊……

“不够。”陈于修眉头都没抬一下,说到:“五十万两。”

杨长荣忽然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离陈于修远了一两步,此事明明与他无关,但听到陈于修的话,杨长荣都莫名地心中一紧。

这个人,太黑了,太贪了!

至于何中道,在听到陈于修说出五十万两这个数目时,顿时瘫坐在地,像是死了一回一样。

他的所有家产变卖后,差不多刚好五十万!

这该死的陈于修是要他的命啊!

但……他还不能不给。

“好……好……一切皆听大人安排……”

何中道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本五十多岁的年纪,此刻却像六七十的古稀老人。

“哈哈哈……好!赵志杰串通敌国,图谋不轨,截取灾银,中饱私囊。此案到此为止吧,杨大人,听明白了吗?”陈于修转身望着杨长荣,虽有笑声,眼里却没有笑意。

“是,下官明白了。”

杨长荣弯下了腰,表情恭顺,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低。

嘶——

陈无是忽然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起风了?

他朝厅外看了一眼,原来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低矮地垂着,遮天蔽日,撒下了一大片阴影,笼住了丹阳城。

王侍卫孤零零站在门外,显得有几分萧瑟。

刚刚还跪在地上的何中道已经被杨长荣扶了起来,安然无恙地重新坐回了太师椅。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见半点方才的剑拔弩张。

陈无是缓缓地退出了大厅,站在阴冷的微风中,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陈于修虽不是庸人,但也绝不是好人……

他确实是贪官,不管他心中想与不想,曾经愿与不愿,至少这些年来,陈于修随波逐流,所行之事好坏参半,留下的污名也绝不是冤枉了他。

心中的那一丝小小期待消失无踪。

陈无是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陈于修……无救。

要救陈家,必杀陈于修。

第二十四章 粮与人

陈无是与王侍卫站在门外,堂内三人谈了一阵后,便一同出来了。

“门外流民一事你无需担心,一会儿就按我说的做,将罪名全都推到赵志杰头上,你自然无恙。”陈于修一边迈出大门,一边吩咐道。

“可是,大人,那些刁民会信吗?”何中道脸上带着几分踌躇,“下官担心,他们直接冲进来砸了这座府邸……”

“若是空口白话,想让他们信服自然困难,但只要带上银子和米粮,你不用过多解释,他们自会善解人意。”陈于修淡然道。

“银子还好说,可是……大人……”何中道面露苦涩之意,“何府的粮食,真的不够用了……”

“你且放心,本官自有办法。”陈于修刚说完这句话,就见一侍卫自后门匆匆而来,面露急色。

“大人!”那侍卫跪倒在地,说到:“出事了!”

陈于修眉头微皱,低头问到:“何事?”

侍卫左右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陈于修一摆手,冷声道:“说。”

“是!”那侍卫大声一应,然后飞快说到:“卑职按大人吩咐,去向丹阳各户地主豪绅借钱粮,谁知他们全都不肯借……”

陈于修面色一冷,说到:“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他这边话音刚落,大门处已经响起了激烈的撞击声。

何府侍卫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喊道:“老爷不好了!那些刁民开始撞门了!”

何中道面色大变,如果让这些刁民冲进来了,那他的仕途就彻底完了。

就算灾银一案压了下去,他也会被明永皇帝处罚,刚才和陈于修谈好的条件,在灾民随时会冲进府中这个条件之下,完全不成立了。

陈于修也终于有些乱了方寸,找地主豪绅借粮,是退去这些流民最好的办法,他只需要在街对岸继续放粮,那些饿着肚子的乌合之众自然会很快散去。

但陈于修万万没想到,丹阳的地主豪绅竟然都不肯借给他粮食!这怎么可能?他提出的条件,对那些商贾之家而言应该极具诱惑力才是。

他们为何会拒绝?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竟然会借不到粮的陈于修,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五十万两,我帮你们退灾民。”

大门框框作响,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几道目光带着各自的情绪朝身后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一身月白长衫的年轻人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众人目光,他没有半分躲闪,再次说到:“五十万,换你们的前程。”

“灾民一旦冲破大门,势必冲入府中大肆破坏,争抢打砸,群情激奋之下,就算杀一两个人也不足为奇。几位大人……”陈无是的目光挨个扫过了陈于修三人的眼睛,“这扇门一破,灾民就成了罪民,伸冤就成了造反,而你们……”

陈无是的目光停在了杨长荣与何中道脸上,平静地说:“按宁国律法,治下百姓造反,轻则革除功名,永不录用。重则与民同罪,秋后问斩。杨大人,何大人,你们会是哪一种,就看陛下的心情了。”

说话间,陈无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王侍卫一眼,却是在提醒这几位大官,眼下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同时,他也是明永皇帝放在江南的眼睛,今日的一切,不可能瞒过去。

“大人,陈大人!你可是向我保证过,今日之局你可善后,本官才答应带你乔装来的!现在这些灾民怎么退?怎么退?!”

杨长荣慌神了,平日的他,是万万不敢对陈于修用这种口吻说话的。

果然,他此言一出,陈于修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他徐徐说道:“杨大人……是在责问本官吗?”

杨长荣面色一滞,忙是别过了头,心中又急又气,却也不再说话了。

“哼。”陈于修收回目光,抬眸看向了陈无是,说到:“那五十万,本官给你,现在让本官看看你是如何退去这些灾民的。”

陈无是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只是略一点头,应道:“一言为定。”

话落,只见陈无是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弩,搭上一箭,朝天发去。

“咻——”

清脆鸣响顿时扩散开来。

这一发响箭之后,变化很快就发生了!

只听一女子尖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后面放粮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魔咒,本来撞击大门的几人动作戛然而止,忙不迭地回头看去,果然看到街对面搭起了一个硕大的棚子!棚边支起一幡,上只书三字:放粮处。

“有粮食啦!”

“冲啊!”

“别挤,别挤啊!”

“滚开!”

“诸位……诸位乡亲,我们应该先撞破贪官大门啊……”

“诸位……”

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人群后发出苍老凄厉的喊声,他年老体衰,抢又抢不过,跑又跑不过,只能看着这些像见了骨头的狗一样的人,低声咒骂不已。

这些泥腿子根本不懂,这件事闹得越大,他们能得到的好处才越多,唉……

何府门前的人,很快就跑得一干二净。

老人恨得捶胸顿足,却无意间发现不远处有一衣衫褴褛的女子没有去领粮食。

“那谁家的丫头,你为何不去领粮?”

女子似乎正看着放粮处方向,此刻闻言一怔,她缓缓回过了头,露出一张本该无比美丽,却被一道恐怖疤痕破了相的面容,看向老人,眯着眼睛笑道:“因为……我不是灾民。”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老人稍一琢磨,便想起了是谁。

他的瞳孔逐渐放大,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胸膛上下起伏道:“你……你!”

这时,何府突然光明正大地打开了。

但门前除了这位白发老人,以及一名衣衫褴褛的丑陋女子外,别无他人。

段宁真听到门开的声音,转身看向,见到陈无是后,邀功似地两步上前,仰头看着他,说到:“我做得好吗?”

陈无是点了点头,朝街对面的放粮处看去。

棚子旁不远处,站在一个抱剑的红色身影,似乎也正看着他。

“陈大人。”陈无是陌生的称呼没有让陈于修脸上起半点波澜。

“你知道,为何那些地主豪绅不愿意借粮给你吗?”

陈无是转过头,看向陈于修,说道:

“因为我先你一步,已经让人借走了粮。”

第二十五章 忆往昔

“轰隆——”

一道闷雷在低矮的云层中炸响,狂风不止,暴雨滂沱,雷电交加。

这场雨,终究还是下了。

陈无是仰起头,看着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大地,溅起白色的水花反向天空,视野前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几人躲在了屋檐下。

只有那些灾民像疯了一样,还在拼命地往棚子里挤。

陈于修沉默着站在陈无是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知道陈无是林中被刺,躺了好几天才醒来,但陈无是的改变仍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何大人,那五十万两,记得交给陈无是。”

陈于修忽然说到。

“是,下官记住了……”何中道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魂落魄。

段宁真一脸笑意地站在陈无是身边,低声说道:“公子,他好像一只猪啊……”

“你!”

不知段宁真有意还是无意,说这句话的声音,竟是刚好能被何中道听见。

“陈公子,你这下人若是能够交由本官处理,本官愿再加三千两。”

何中道本就一肚子火,此番听到段宁真这一句话,怎能忍住怒火?

他能控制住自己询问一声陈无是的意见,已经相当理智了。

陈无是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她不是我的下人。”

段宁真闻言眯着眼睛一笑,看向何中道,说:“原来我值三千两呢,叔父。”

这叔父二字让何中道神情一滞,他定睛看去,顿时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你是……段正平的女儿?”

“叔父竟还记得小女子,真是令人意外……”段宁真低声说道,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映照得丹阳城一片银白。

惨白的电光衬在了段宁真脸上,让她那条左额到右脸的伤痕,显得越发狰狞。

何中道别开了头,不再去看段宁真。

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躲闪,段宁真却显然不打算就这样一笔带过。

“叔父,侄女儿说得不对吗?您查封段府时,也是这样说的吧?”

“段正平,你知道农人养猪吗?百姓总喜欢把剩下的泔水来养几头猪,等到过年或过节之时,把猪杀掉,这样可以轻易简单地解决过节的开销,当然……大户人家就不是单单的养几头的问题了,他们可以天天杀猪,而且,他们不用泔水喂,而是用粮食,用银子!猪长得越肥越快,越快越好。哈哈……那只猪肯定以为,主人家对自己这般恩宠,定然是爱极了它,段正平,你觉得呢?”

段宁真一字不漏地重复着何中道说过的话。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叔父,您好像……也是一头被养起来的猪呢。”

何中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心脏阵阵绞痛,呼吸也开始急促,段宁真的话像一把尖刀,猛然刺在了他的胸膛上。

暴雨仍在下,稀里哗啦的雨声打碎了人的思绪。

陈无是转过身,看着段宁真,让她不要再说。

谁知,他无意间看到,陈于修在一旁出神。

一只被养肥的猪吗……

陈于修的眼前有几分恍惚。

恍然间,他看到了一个青衣读书人,曾坐在窗边苦读。

父亲早死,母亲替人做针线活养家,一日一餐,粗茶淡饭,相依为命。

他是被母亲养大的,二人日子过得很苦,但即便是那样艰难的处境,母亲还是毫不犹豫的送他去私塾读书识字,以期将来能有出息。

陈于修也确实争气,念书努力,脑子灵活,后来进了县学,成为了科举生员。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县里念书,许久没见过母亲,每月只有来自乡下的一些碎银子捎过来。

但他没有辜负母亲,陈于修刻苦努力,在乡试,会试连连中榜,一路进入了殿试。

那一次殿试,是陈于修第一次见到明永皇帝。

殿试的试题是时政策论,但那一次,明永皇帝一时兴起,临时又加了一道题……忠奸之辩。

一场殿试下来,陈于修像是丢了魂儿,他很清楚自己这次的发挥,策论顶多拿个三甲后段名次,运气好一点,肯下功夫疏通关系,上下打点一下,能成为一个县令之类的小官。

但……他根本没有那些钱财去疏通打点,若是不能成前三甲,他仍是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陈家的命运。

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的时政策论虽只是中等水平,但忠奸之辩那篇文章,却写得明永皇帝拍案叫好,最后竟是被明永皇帝钦点为状元!

科举之后,陈于修如在梦中。

当他一路风光地回乡时,看到的却只有一座矮小的土包,土包上早已生满杂草,带着几分寒酸凄凉。

他的母亲因操劳过度,已于月前病死。

而这一个月间,他在京城接受各方祝贺,流连于各大酒楼,出入皆是名士。

陈于修守孝半年,回京进入刑部任职。

从此,他一路高升,青云直上。

直到……刑部尚书之位也近在眼前。

而陈家,也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日,段宁真的话,让陈于修罕见地想起了从前。

也许是这一场不该下的雨,让人的情绪更加轻浮。

陈于修回过神,注意到陈无是正注视着自己,他没有回避这个有些陌生的儿子的目光。

猪?

没错,他也是一只正在被养肥的猪。

他很清楚,早晚有一天,自己也将和何中道一样,贪了一生的银两,被另一个人通通拿走,而且,连命都会丢掉。

明永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贪污腐败无法杜绝,所以,他在故意制造“陈于修”这样的人。

明永盛世以来,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宁国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而一旦局势生变,宁国国势不稳,国库出现问题,明永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宰掉他。

说到底,他陈于修只是一个存钱的工具,以及一把不会脏了手的刀罢了。

陈于修想到了自己当初写下的那篇忠奸之辩。

也许,那才是明永皇帝选中自己的原因。

“君以臣器,臣以骨死,为忠为奸,皆凭君心。”

第二十六章 将欲行

风停雨歇,丹阳之事,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陈无是在陈于修的吩咐下,跟着他回了杨长荣另外安排的暂住之处。

段宁真跟来了,祝红菱却不见了踪影。

按理说,她应该来拿回这把属于她的防身之弩,但雨停之后,那抹红色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了。

陈无是寻不到祝红菱的踪迹,他也不想去寻。

若是想要,她自会来拿,若是不想,寻也无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祝红菱的江湖,不应该在勾心斗角的京城。

京城那种地方,更适合段宁真这样的人生存。

“明日随我回京。”

马车内,父子二人相对无言,陈于修终是先开了口,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陈无是点了点头:“嗯。”

陈于修静静地看着他,马车在晃动中不断前行,“你变了很多。”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陈无是没有躲开陈于修的眼睛,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于修似乎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瞳孔带着几分颤动,几个呼吸后,他长叹一声:“人生际遇,各有缘法。”

陈无是想了很多陈于修的回答,唯独没想到,陈于修竟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掠过了他的异常,并将这一切,归咎于玄之又玄的缘。

陈于修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在训斥王侍卫时,蛮横、霸道、贪婪的模样,说是贪官污吏一点也不为过,但二人私下谈话之时,他又儒雅得像个读书人,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温和了许多。

陈无是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他,了解这位陌生的“父亲”,但对陈无是而言,陈于修的一切并不重要,他不想与他陈于修有任何瓜葛,无论是他,还是已经死去的“他”,对陈于修都没有半点情分。

“你要拿五十万两,是想赈济灾民吧?”陈于修忽然说到。

马车猛然一颤,陈无是心里也颤了颤,他点了点头:“嗯。”

“你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做的不错,但……还稍显稚嫩。”陈于修透过车窗,看向了外面的丹阳城。

流民已经全部汇集到了何府方向,眼下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尽是清新的泥土味道。

“你让杨长荣搭粥棚,赈济灾民,却在私下散播自己的名声,说是京城来的陈无是公子在救助灾民。我知道,你是想扭转自己的名声,一步步蔓延到京城,然后改头换面。”陈于修的话让陈无是悚然一惊,但他接下来说的,却让陈无是陷入了沉思。

陈于修转过头,视线从窗外落回到陈无是身上,温声道:“这五十万两银子,大抵也是这样用吧?一时半会儿,确实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你在百姓之间的口碑,尤其是江南百姓间的口碑将很快改善,但……京城呢?”

陈于修缓缓说道:“有一件事你务必要清楚,一万名百姓的歌功颂德,也抵不过当今圣上的一次点头赞许,江南有陛下的眼睛,我是,王平安是,苏梦楼也是,还有一些藏在暗处的,你我不知道的眼线,”陈于修似乎叹了口气,“我们这位陛下,从不会相信一面之词,当他听到一个名为陈无是的公子,以自己的名义在江南赈灾时,你猜他会是何种反应?”

“尤其是……这位陈公子还是他的宠臣陈于修的儿子。”陈于修的声音严肃了些,“他会起疑,警惕,然后调查我是否在通过你扭转自己在民间的名声,陛下不希望看到我的名声有一丝好转,更不希望江南这起案子能被查明真相,赵志杰顶罪而死是陛下心中最好的解决办法。”

陈无是有些意外,陈于修言下之意,是明永皇帝对连云失陷一事心知肚明,他侧过头,看向窗外,问到:“那为什么又要让苏梦楼来?”

“我奉命查的,是灾银案。苏少卿奉命查的,应当是谋逆案。”陈于修语出惊人。

“我一个庸人,昏官,污吏,查这种无法言明的案子最是好用,苏少卿机敏,多智,查这次案子幕后推手的线索,也很妥当。莫非你以为,我与苏少卿是二人查一案?”陈于修脸上在笑,但声音却有几分苦涩。

“臣为器,不同之器,自有不同用法,我带着功劳回京领赏,而苏少卿,当是已经出发前往连云城了。”

陈无是再一次看向陈于修,他没想过陈于修会这样推心置腹地与他交谈,更没想到,陈于修眼中看到的,比他看到的还要清楚明白。

不过也该当如此,毕竟在陈于修的眼中,哪怕陈无是变化再大,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以往陈无是惹是生非,无法管教。

现在陈无是的某些举动,陈于修也要深思才能理解,那自然有一些事,就没有必要瞒着他了。

“你知道我……”陈无是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脱离我,摆脱陈家,明哲保身。”陈于修一语道破了陈无是的目的。

“你的目的很明显,看来,这次刺杀,让你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更是看清了许多以往看不清的事。”陈于修笑了笑,随即又面色一肃,“你的想法没错,但目的要变,你要带着陈家……重获新生。”

说出这句话后,陈于修的面色多了几分轻松,他双眸饱含深意地看着陈无是,说到:“若你想自己逃出去,我会打断你的手脚,将你一起拖入地狱。但你若能带着陈家,带着你的母亲,妹妹,脱离这个可怕的漩涡,我会全力帮你。”

“告诉我,你的选择。”

陈于修清明的目光落在陈无是脸上,这句话中的威胁,远没有对王侍卫说的那些可怕伤人,但陈无是却感受到了一些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压得他难以呼吸。

“你要如何帮我?”陈无是问到。

听到这句话后,陈于修终于洒然一笑,那股庞大的压力陡然散去,因为他已经听懂了陈无是的选择。

“不惜一切代价。”

陈于修安静地看向窗外,说出了带着玉石俱焚之意的几个字。

陈无是张了张嘴,有什么话想问出口,但却又难以开口。

陈于修似乎察觉到了陈无是的纠结,但他没有追问,目光落在了雨后的丹阳城墙上,喃喃低声道:

“天家无情……为何你我生而为民,一生都要受制于人……”

第二十七章 别云霞

翌日,陈无是起了个大早,自北城门而出。

江南多山水,陈无是此时要去的,便是丹阳附近的一座山——停眉。

停眉山不高,但从山下攀到山顶的一程山路也让陈无是累得气喘吁吁,这副身体比起上一世的他,终究还是弱了些,再加上昨日下了雨,山路湿滑,好几次差点滑倒。

不过一路走来,茂林修竹,山花烂漫,更有鸟雀婉转鸣叫,令人心旷神怡。

“公……公子,歇息一下吧……”

段宁真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陈无是身旁响起。

陈无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昨日段宁真突然以他的侍女自居,到了临时住处后,更是忙前忙后,端茶递水,大献殷勤。

陈于修见状多看了她几眼,目光在她脸上的疤痕处停留了片刻,但也没说什么,陈无是便任她去了。

段宁真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体力根本就跟不上。

但陈无是说自己要去看一场日出后,再离开丹阳时,她死活都要跟着一起。

此刻累得直不起腰来,陈无是也没办法扔下她一个女子,独自上山。

于是,他四下看了一眼,找了一块干净点的山石坐了下来,歇息了片刻。

段宁真见陈无是虽额上见汗,体力也有些吃不消的样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山头,不由得问到:“公子,你为何这般执着于日出?”

陈无是笑了笑,为什么?

他就是因日出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相信万事必有缘,既然因日出而来,自然要看一场日出再走。

但口头上,陈无是却说到:“见那些文人墨客的诗词多了,便对日出之景尤为好奇,刚好这停眉山是丹阳有名的观日出之地,就顺路过来看看。”

“什么顺路,你明明是特意起了个大早……”

段宁真小声说着。

“公子,我看这山间危机四伏,公子屡次遭遇刺杀,身旁却没有一个护卫,这样来登高会不会……”

“谁说没有。”陈无是侧头朝身后无人的地方看了一眼。

段宁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满脸调笑之意道:“公子,那红色的,是什么花呀?”

也许祝红菱并没有想过掩藏自己的身形,听到段宁真的声音后,她便从树石后走了出来。

陈无是打量了一眼,见祝红菱不汗不喘,面色如常,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颇有几分羡慕。

“祝姑娘可是有驭风而行的轻功?”

祝红菱抱着剑缓步走来,说到:“没有。”

陈无是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那姑娘可有强身健体的法门?”

这一次,祝红菱应道:“有。”

陈无是带着几分好奇:“姑娘这一身功夫,是何人所授?”

祝红菱侧头不语,翘首北望,说到:“不能说。”

她不说,陈无是便也不再问。

歇息片刻后,在天没完全亮起前,三人赶紧爬上了山。

停眉山顶有一小道,远望如黛眉,山崖边伫立着一座小亭,无名无字,孤立山巅。

三人行至亭中,忽来山风阵阵,四处林木萧萧。

陈无是闭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

山间树影,云雾缭绕,东边天际,霞光万道,他们来得刚巧,这轮红日就要出来了。

两名女子也怔怔地看着云海翻腾,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

一口浊气吐出,陈无是只觉眼前有一丝微光,泛着红刺透了自己的眼帘,似乎想钻进他的眼眸深处。

恍然间,陈无是睁开了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在这时迎了过来。

霎时,换上了一身白衣的陈无是,被朝阳的动人色泽映照得如珠玉一般,宛若生辉。

段宁真侧头看了一眼,有些恍了神,似乎这身旁的俊秀公子,不是这方世界之人。

他明明就在身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有一股莫名的疏离。

“峨眉,停眉,当真是缘分于此吗……”

陈无是轻声念到。

“公子你说什么?”

段宁真问到。

“我说,我终究是看到了这场日出……”

陈无是神色平静地望向远山云海,脚下丹阳,长久以来隐隐闷在胸中的那股郁郁之气,在这个刹那不翼而飞。

纵然前方荆棘密布,他也相信,自己能踏出一条生路。

“段姑娘,到了京城之后,你有何打算?”陈无是问到。

段宁真嘴角一勾,笑道:“公子可是想赶我走?”

陈无是摇了摇头,“你我并非主仆,你的案底也已消去,已是自由之身,何必作践自己。”

段宁真脸上的笑容悄然消失,她静静地看着朝阳,被霞光刺得泪光潋滟也不曾收回,“公子,你是个好人,但你也许不知……给某些人自由,也意味着让她去死。”

“公子……”段宁真转过身,霞光映上她完好无损的左边脸颊,竟是格外清纯动人,她一双桃花眸,落在了陈无是身上,呢喃道:“段宁真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恳请公子收留……”

段宁真屈膝跪在地上,低下了头,身子微微颤抖,一旁的祝红菱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没人知道。

以段宁真如今这般偏激的性子,动辄就是与人玉石俱焚的念头,她怎会有恐惧之事?

陈无是低头看着她,沉默良久。

“陈家不是一棵大树,你若进陈家做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必会后悔,到时连累你受无妄之灾,只怕你会恨上轻易同意的我。”

陈无是相信,以段宁真的脑子不会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段宁真仰起头,笑得竟是比山花还要灿烂,“承蒙公子不弃,段宁真……必粉身碎骨以报……”

陈无是摇了摇头,伸手虚扶,说到:“起来吧。”

段宁真缓缓起身,安静地站到了陈无是身后,站在了他的影子里。

陈无是看不到她的眼睛,自然也看不见她眼中的狠毒与决然。

段宁真也看不到陈无是的眼睛,自然也看不见,陈无是眼中的几分怅然与叹惋。

陈无是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柄小弩,递给了祝红菱。

“祝姑娘,有缘再见。”

祝红菱低头看了一眼,这柄弩是昨日她交给陈无是的,约定信号之弩。

“你拿上防身吧。”

祝红菱抬起头,没有接过它。

陈无是也不拒绝,仔细地放入怀中后,他看向祝红菱,拱手一礼:“今日一别,有缘再见。”

“嗯。”祝红菱抱着长剑,山风吹得她的长发翻飞起舞,将这个说得若有似无的“嗯”也似乎吹散在了风中。

陈无是洒然一笑,转头看向停眉山外的大好河山,朗声道:“走吧。”

第二十八章 临长安

京城,皇宫,御书房。

“……赵志杰已经问斩,陈侍郎索要了何中道五十万两买命钱,不过,那五十万两最终被陈无是所得,以陛下之名尽数散与灾民……”

明永皇帝手中拿着一册书,闻言眸光一动,抬眼看向了王平安。

明永年纪尚不到半百,且有太医悉心照料,此刻看起来异常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面容方正威仪,双目炯炯有神,下巴上蓄着一把美髯。

听王平安回禀完毕后,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奇异之色:“那陈无是……竟有那种本事?”

王平安跪地应道:“陈无是被刺险些身亡,再次醒来后便如同开了窍,换了性子。”

“嗯……”

明永皇帝沉吟不语,片刻后,他面露笑意,对身旁太监说到:“且记下,明日让陈于修带上他儿子一起来见朕。”

“是,陛下。”

……

长安城外。

马车中的陈无是神色有些紧张,从记忆中,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一位母亲,一个刚满九岁的小妹,但随着京城的越来越近,陈无是还是止不住胡思乱想。

他有些害怕那个妇人看出他已经换了灵魂,虽然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陈无是却有一种,贼人进了主人家的感觉。

“公子,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陈无是思绪翻飞之际,车外响起了段宁真的声音。

陈无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回京的这段时间,段宁真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身份,侍女该做的她一件不落,除了有些时候说话会没大没小外,旁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陈无是撩开车窗前的布帘,长安城那高大的城墙已能望见。

长安……

熟悉的名字,却不是熟悉的历史,陈无是没有半点可供参考的历史走向。

这宁国的未来,到底会去往何处,他也是满目茫然。

车马一路向前,周围的路上,也渐渐变得繁华起来。

不消多时,陈于修一行的马车旁便已是人来车往。

还未进城内,便已经如此繁华,长安城内之景可见一斑。

陈无是放下帘子,收回了思绪,当长安真的出现在他眼前后,陈无是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些。

不知是不是得了陈于修的命令,进城之后,这一队护卫竟是一边驱马前行,一边大声呼喝:“刑部侍郎回京,闲人退避!”

“刑部侍郎回京,闲人退避!”

“刑部侍郎回京,闲人退避!”

“……”

一声声呼喝随着车队的前行传遍长安城。

陈无是清楚地听到,原本还喧哗热闹的长安城,竟是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当他再次撩开车帘往外看去时,才知道陈于修的名声到底臭到了什么地步。

“去死吧!狗官!”

一颗鸡蛋冲着陈无是飞了过来。

“放肆!”

护卫驱马挡下了鸡蛋,持刀指着那已经窜进了巷子里的百姓,怒目圆瞪。

“算了,继续回府。”

陈于修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陈无是放下车帘,摇头苦笑,任重而道远啊……

……

“吁——”

车身一倾,陈无是知道,陈府到了。

长安人尽皆知,西南之角有一座府邸,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占地甚广。

屋顶皆是绿瓦,临街遍布红墙。内有假山、蝠池、荷塘、水榭,装潢富贵大气,很是惊人。

虽然已经在记忆中看到过陈府的奢华,但亲自站在这座府邸前时,陈无是仍是久久无法回神。

陈府下人得到消息,今日老爷和公子回府,特地将院门大开,门前呼啦啦地跪倒着一大片人。

陈无是举目向内望去,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翠山碧水,曲径幽台……

不仅陈无是出神,生于官宦之家的段宁真也是微微长开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明永皇帝对陈于修的圣眷多浓,由此便可瞥见一二,要知道,宁国府邸皆有规制,越制等同欺君。

陈于修这个三品侍郎的府邸,竟是和当朝两位丞相的府邸相同规格!

“都起来吧。”

陈于修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呼呼啦啦跪倒的这一大群人,沉声说到。

陈无是也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这些人,“陈无是”和这些下人的关系很差,动辄出手打骂,若不是“陈无是”本人并不好色,只怕这府中的侍女一个个都会遭殃。

此刻大概看了一眼后,陈无是竟是连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时,一名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陈无是浑身一僵,抬眸看去。

这位,便是“他”的母亲,杨惜君。

她手上牵着的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同胞妹妹,陈玉桥。

杨惜君一身素衣,妆发普通,体态丰盈,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之色,牵着陈玉桥时,走得快了些。

竟是没注意到小小的陈玉桥步履有些凌乱,很难跟得上。

在跨出大门那刻,陈玉桥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摔出去。

好在陈无是就在近前,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接住了陈玉桥。

陈玉桥吓得小脸煞白,嘴一瘪,泪花就涌了出来。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接住自己的人是哥哥啊!

小陈玉桥吓得从陈无是手中挣开,眼泪立刻缩了回去,赶紧步履踉跄地躲到杨惜君身后,不敢看他。

陈无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温和问到:“小妹,你没事吧?”

此言一出,周围的仆人侍从,车夫婢女,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陈无是,诧异得像是看到了神仙下凡。

杨惜君的眸子里也满是诧异惊喜,她捂着嘴,泪光闪动地上前拉住了陈无是的胳膊,颤声道:“无是,孩子,你终于长大了……”

陈无是心中叹气,他知道为何这些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因为那位“陈无是”莫说照顾这个小妹了,三天两头便会欺负她,而且不是善意的“欺负”,而是实打实的欺压,“他”不喜欢女孩儿,“陈无是”觉得自己有个妹妹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长安的纨绔圈子都带着自家兄弟一起玩闹,只有他带不出来。

陈于修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许久。

陈玉桥偷偷从母亲身后伸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瞧着陈无是,面对她的目光,陈无是尽量保持着最柔和的表情。

终于,陈玉桥紧张的小脸放松了些,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哥哥,有些不一样了。

第二十九章 接圣旨

一行人站在门口总归不像话,杨惜君拉着陈无是的衣袖,对陈于修说到:“老爷,回府说话吧。”

陈于修点了点头,陈无是也在杨惜君的拉扯之下,进了陈府。

陈府内部的富贵繁华比陈无是之前的猜想还要夸张,光是陈无是见到的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仆从丫鬟,都有近一百号人。

在杨惜君的带领之下,几人来到了正厅。

陈于修坐在主位,端起一旁桌案上刚沏好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

杨惜君则拉着陈无是坐在一旁,一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摸摸按按,嘴上不停说着:“瘦了,瘦了,我儿去江南一趟可受苦了……”

陈无是坐得笔直,身体有些僵硬,但又不知该如何拒绝杨惜君的好意。

而陈于修也是自顾自地喝着茶,也不说话。

在一片安静中,陈于修终于放下了茶杯,抬头看向了陈无是。

“现在你也懂事了,明日和我一道,去吏部尚书家赔礼道歉。”

陈无是一怔,赔礼,道歉?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赔礼道歉?

他仔细地在记忆中寻找,却没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对。

见他这副模样,陈于修面色一肃,沉声道:“怎么,你还不认错?”

陈无是无奈之下,开口解释道:“许是之前受伤损了记忆,我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之前做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伤?”杨惜君面色一白,忙拉着陈无是的手,急声道:“快让为娘看看,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

还未等陈无是回答,杨惜君又转头埋怨地看了陈于修一眼:“老爷,妾身曾说别让无是跟着你去江南,你非要带上他,这可倒好,若是伤了我儿性命,我也不活了……”

说着她又要流眼泪。

陈于修与陈无是视线交错,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你……我没有大碍,伤口也已经愈合了,放心吧,而且……这次受伤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陈无是尝试了许久,那声娘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便囫囵了过去。

“哼,不带他去江南,我若不带他去江南,只怕他会强行将常大人的女儿抢回来!”陈于修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是与杨惜君,“此事无需多言,明日与我去吏部尚书家赔礼!”

陈于修这样一提,陈无是的脑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个女子的面容。

他想起来了……

那是吏部尚书常愈之女,名满京城的才女常相守。

说起来,之前那位“陈无是”虽然脾性乖张,但并不是好色之徒,十几年来从未见他对哪家女子动过心思,唯独前段时间,陈无是天天跑到吏部尚书府前,傻子一样地大声呼喊常相守的名字,更是做出过强闯尚书府这样的蠢事。

吏部尚书常愈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被世人视为清流领袖,怎能容忍陈无是这个奸臣之子坏自己女儿名声?

一怒之下常愈将陈无是告到了明永皇帝面前,后来还是陈于修求情,明永皇帝才以陈无是年纪尚小为由,不加处罚,令陈于修多加管教收场。

这也是陈于修下江南时一定要带上陈无是的原因之一。

明白缘由后,陈无是脑袋有些疼,从记忆中,他明白了“陈无是”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去喊常相守的名字,那蠢货根本就是被人设计,打赌输了才那样做的。

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几个京城官二代,全都将他当笑话在看。

不过,既然“陈无是”已死,那些人,他也不打算再去接触和追究了,但如果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话,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陈无是思忖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接着一个尖锐声音高声喊道:“何公公到!”

陈于修目光一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快步迎了出去。

杨惜君拉着陈无是,刚想回避,却见陈无是已经挣开了她的手,跟着陈于修走出了大厅。

刚一出门,陈无是就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监踱着步子走进了陈府。

“何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陈于修笑着拱手道。

那何公公一摆手,笑眯眯地说:“侍郎大人客气了,今日咱家来,是为传达陛下口谕,刑部侍郎陈于修接旨。”

陈于修立刻一整衣衫,跪倒在地,其余下人也连忙匍匐跪倒,低下了头。

满院之人,只有陈无是似乎反应慢了,此刻还笔直地站在原地。

“公子……公子!快跪下!”

跪在陈无是身后的段宁真急声唤到,这时,陈无是才反应过来,圣上口谕?

直到这一刻,陈无是才真切地察觉到,这个世界,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

“公子!”

段宁真急得都快出汗了,力气不免用大了一些,但这次,她好歹将陈无是扯着跪了下去。

陈无是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人世间最高的权力吗?真是强大,美丽,诱人到了极点……

见陈无是终于跪下,何公公看了陈于修一眼,却并未说什么,一板一眼地念到:“……着令刑部侍郎陈于修明日申时进宫,钦此。”

“微臣接旨。”

陈于修恭敬应道。

何公公笑道:“对了,陛下还特别吩咐,让陈大人带着您的儿子陈无是陈公子,一同进宫面圣,陈大人一家,真是圣眷连连啊,咱家见陛下对陈公子多有称赞,怕是此番少不了得些厚赐了。”

“借公公吉言,”陈于修起身说到,同时微微侧头,吩咐道:“马未,去给何公公沏一壶好茶!”

“何公公,这边请。”五十来岁的马管家躬身引道。

何公公眯着眼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何公公走后,一行人终于从地上起了身。

陈无是长出一口气,看向了陈于修。

陈于修眉头紧皱,负手而立,好半晌后,才转身对陈无是说到:“明日随我进宫面圣。”

陈无是点了点头:“嗯。”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会比以往还没礼数?”陈于修皱眉道。

陈无是躲开了陈于修的目光,说到:“一时间有些恍神,反应慢了。”

“记住,明日不可乱说话,更不可失了礼仪。”陈于修见陈无是有几分心不在焉,便挥了挥手,说到:“下去吧,看来去常大人家赔礼之日,要延后了……”

第三十章 湖中曲

是夜。

陈无是回到自己房间,久久无法入眠。

进宫,面圣。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他产生了几分不真实感。

这个世界就像一副沧桑古老的画卷,正在向他徐徐展开。

而他,也从观画之中,慢慢变成了画中之人。

前世,今生,错乱交杂的思绪之下,陈无是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去的。

次日清早一睁开眼,便看到脸上有一条伤疤的段宁真已经端来了洗漱品。

“公子,你醒啦。”

段宁真换上了一身淡蓝素衣,露出雪白美丽的颈项,以及清晰可见的锁骨。

裙摆不长,如月华流动轻泻于地,青丝已挽,绾一抹流云飞髻俏立门前。

她头上戴着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耳鬓间,薄施粉黛,双颊如花般的娇嫩,又似冰雪般清灵。

她依旧没戴面纱,一路回京之时,陈无是就曾问过,为何段宁真从来不戴面纱遮掩疤痕?

他记得,当时段宁真笑弯了眼睛,看着他问到:“公子介意吗?公子若是介意,婢子这就戴上。”

“我自是不介意,只是……”

“公子若是不介意,旁人眼光如何,又与我何干?”

她那样说到。

她虽偏激,但也有几分洒脱,陈无是收回思绪,伸了个懒腰,说到:“放着吧,我自己洗漱就行。”

段宁真听话地放下了脸盆,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到:“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别!”陈无是捂住了自己的领口,“我……先自己来。”

一时半会儿间,陈无是还没法习惯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败家子生活,光是有个女人站在屋子里看着他穿衣,他都浑身不自在。

好在这个时代的衣物都比较宽松自然,并不复杂,陈无是自己穿上也没花多少时间。

“老爷呢?”

陈无是洗了把脸,擦着手问到。

“老爷卯时就出门了,今日有早朝。”

陈无是愣了愣,卯时就出门了吗,申时进宫面圣是下午三点,现在看日头还没过辰时,这么说,还有大半天的时间自由支配……

“拿几两银子,随我出门。”

陈无是洗漱完后,吩咐道。

“是,公子,可是公子,你不去给夫人请安吗?”

段宁真的话给陈无是提了个醒,这个年代,早晚都要向父母请安的。

但……

“算了,回来再说吧。”

陈无是神色有些复杂,他不太想面对杨惜君,不是她不好,而是她太好。

好到陈无是心中不安。

……

京城往北,有一湖泊,湖名未央。

此湖景色宜人,风流俊秀,历来是文人骚客聚集之地。

今日,一位年轻公子带着一名脸带长疤的侍女,下湖游船去了。

陈无是与段宁真上船的地方叫风林渡,此渡口枫树众多,根深叶茂,棵棵枫树高达数丈。

枫叶三尖两刃,如刀一般,清风一吹,细柄的长叶就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谓枫林,便是风林。

时值初夏,枫叶未红,除枫之外,渡口岸边还有一排排的细柳。

柳叶依依,随风轻舞,柳树弯曲的枝干颇为光滑,想来是常有人倚着柳树眺望湖面。

陈无是与段宁真上了游船,给了船家一两银子,船便开了。

段宁真眨着眼睛看着陈无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公子会突发奇想,前来游湖。

船家轻摇,桨动水走,陈无是静立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玉笛,放在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说起来,这只玉笛是那“陈无是”附庸风雅所购,除了玉笛之外,其他乐器陈府也藏了不少。

现代而来的陈无是别的不会,却会吹笛,此刻游湖之际,也算是有感而发了。

段宁真微微睁大眼睛,一路回京之时,她早已知道陈无是的大概底细,简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学无术,肆意妄为,又脾性乖张的纨绔子弟。

虽然对于段宁真而言,陈无是无论什么品性都不重要,但当陈无是逐渐展现出与传闻中完全不同的自己时,她还是止不住的惊讶。

“公子竟会吹笛?还吹得如此之好……”

湖面水波荡漾,木船轻摇,笛声幽幽,段宁真看着看着,竟是痴了。

“好妙的笛曲,不知是何人所奏。”

未央湖另一头,斜阳入水,微风拂柳,一条朴素的乌篷船正在随波逐流。

船上伫立着几人,其中一人头戴发冠,白衣胜雪,年约二十左右,风神俊朗。

听着笛声,他闭着眼睛,持扇轻拍,衣袂飘摇,风度翩翩。

“殿……公子若是有意,何不上前结识一番?”说话之人,却是一位三十来岁,文士打扮的男子。

“不必,莫要扰了各自雅兴。”

这位白衣公子侧耳倾听着陈无是的笛声,微微摇头。

这时,陈无是刚好一曲终了,正要将玉笛收入怀中,却听湖面另一方,遥遥传来一个年轻声音。

“敢问公子,此曲何名?”

这声音虽有几分突兀,却丝毫不显得无礼,反而让人觉得洒脱。

陈无是想了想,朗声道:“姑苏行!”

“姑苏行……从未听过的一支笛曲,难道是那位公子自己所创?”年轻人见猎心喜,当即下令命船家摇桨过去,他却是真的想结识一番了。

谁知,这边年轻人摇桨而来,那边陈无是已经令船家回了岸边。

段宁真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叹道:“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

陈无是笑了笑,这可是童子功啊……上辈子学的。

“走吧,该回府了。”

出门散了散心后,陈无是对下午的面圣少了几分紧张。

陈无是刚离开未央湖,那只乌篷船便停了下来。

一只小舟贴到乌篷船近前,舟上走出一名女子,青丝缠鬓,眉目如画,一身青衣,宛若神仙中人。

“殿下曲中造诣又深了几分。”女子柔声说到。

“常姑娘,在此处,叫我李公子就好。”白衣年轻人说到,“而且,方才那支曲子也非我所奏,我也是泛舟而来,寻他不见,真是遗憾……”

“小女子相信,李公子若是发挥本领,才华绝不会下于方才那支曲子。”

那李公子摇了摇头,拱手道:“今日游兴已尽,告辞,常姑娘。”

第三十一章 御花园

回到家中,陈无是硬着头皮去给杨惜君请了个安,然后在陈玉桥好奇的目光中,逃也似地离开了。

刚用过午饭,陈于修的马车便停在了门口,下人前来传讯道:“少爷,老爷叫你了。”

陈无是整理了一下衣衫,他没有功名在身,且尚未及冠,也就没有什么正装,只是穿了一套干净整洁的白衣,便出了门。

父子二人乘着马车,到了宫门口,然后下车步行。

陈无是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下巍峨气派的皇宫,便被陈于修催着匆匆前行。

陈于修轻车熟路地带着陈无是去了御花园,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紧接着,陈无是就被陈于修按着跪了下去。

“微臣陈于修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吧。”

温和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陈无是偷偷抬眼看去,正好看见明永皇帝在对着他笑。

虽然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快到五十岁了,但陈无是没想到他看上去竟是这般年轻,只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而且明永皇帝显然是一位美男子,人到中年仍是俊逸不凡。

“你就是陈无是吧。”

明永皇帝笑着问道。

陈无是随着陈于修起身后,躬身应道:“是,陛下。”

“哈哈哈哈,好,你父子二人,且随朕来。”

说着,明永皇帝便朝御花园中的一亭台处走去。

二人缓缓跟着,陈无是学着陈于修的模样,一路低着头,脖子颇不舒服。

明永皇帝舒服地坐在了亭中,瞧了一眼陈家父子二人,也不让他们坐下,而是盯着陈于修说到:“江南之事爱卿办得不错,只是为何今日朝中,爱卿不接朕之话?”

明永皇帝的声音虽然仍然温和,但从这句话中,陈无是却听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只见陈于修立刻跪倒在地,告罪道:“陛下恕罪,臣日夜兼程,疲惫不堪,早朝之时竟是走了神,没听清陛下的话……”

明永皇帝面色一肃,低头看着跪倒在地的陈于修,问到:“那依爱卿之见,朕的避暑山庄,当不当建?”

“自然当建!”

陈于修立刻回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宁国是陛下的宁国,今夏酷暑漫长,建一座避暑山庄是应有之意,哪容得到他人说三道四?”

陈于修颇为愤慨地说。

明永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叹道:“还是爱卿懂朕心思,满朝之人皆是反对,尤其是太子,恨不能拆了朕的所有行宫,以扬他勤俭之名。”

陈于修低着头,没有接话。

陈无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也不敢四处乱看,从刚刚这君臣二人的对话间,他已经了解到今日早朝之时,似乎发生了一些不算愉快的事。

明永皇帝想修建一座避暑山庄,未曾想遭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他将话头扔给自己的宠臣陈于修时,陈于修又在走神没有接话,这令明永皇帝颇为不满。

“你是不知,这些时日你去了江南,这朝堂之上,是越来越过分了,哼,朕的小小要求竟是被这些大臣集体反对,没有一人顺着朕心意,实在令人生厌。”

陈于修恭敬的答道:“此事臣也略有耳闻,他们携众逼迫陛下,却是过了……”

陈无是静静地听着,宁国能有二十年盛世,证明这位陛下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他虽是九五之尊,但几乎从不强行违背众意一意孤行,有些官员在朝堂之上言语过激了些,也不会受到处罚。

相对开明的政治生态让宁国的政坛一直保持着比较活跃的状态,虽然这次也是如此,但明永皇帝却罕见地生气了。

陈于修很清楚,这位陛下并不介意自己的想法被大臣反对,他真正介意的,是整个朝堂之中,竟然只出现了一种声音。

他依稀记得,当初明永皇帝饮了些酒后,与他交谈时说到:任何时候,如果朝堂上只有一种声音出现,那就说明有些不好的东西正在暗里涌动,有些看不见的变化正在发生。

陈于修心中暂时也拿不准,在自己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有哪些事起了变化,但这时,他只能顺着明永皇帝的心意说下去。

“左相也反对了陛下吗?”

陈于修声音略带讶然地问。

明永皇帝面色一滞,一声冷哼,低声道:“他倒好,虽没说不让朕建避暑山庄,但话里话外,都是让朕早日推行科举改革,唉……”

说到这里,明永皇帝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比起那些反对造避暑山庄的大臣,左相杜文籍的事才真正令他头疼。

科举制乃是国之重策,哪能轻易改革?

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若不细水长流,慢慢处理,定会弄出大乱子来。

到时候莫说朝堂震荡,只怕他的江山都要……

这时,明永皇帝忽然看向陈于修,沉声说道:“爱卿,朕看这自古以来,君权相权便相争不断,争斗虽是好事,但对国家而言,过多的声音太易在大事上产生分歧,反而容易坏事。你觉得,朕前些时日提到的内阁制如何?”

面对明永皇帝的目光,陈于修低头应道:“陛下已有打算,微臣自然……听陛下吩咐。”

“好!”明永皇帝朗声一笑:“哈哈哈,爱卿果然能为朕分忧,不过,时机未到,这设内阁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依朕看,这寻觅阁内学士一事,便交由爱卿如何?”

“陛下!”陈于修猛然抬头,说到:“万万不可啊陛下,微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此事……还是交由德高望重之人吧。”

明永皇帝的脸色立刻便垮了下来,手指不停在石桌上轻点,目光闪烁不定。

“那,朕的避暑山庄便交由你来督造,此事你可不能推脱了。”

陈于修身体微颤,躬身应道:“微臣遵命。”

“嗯。”

明永皇帝抚了抚美髯,终于看向了陈无是,笑道:“陈爱卿,你可生了个好儿子啊。”

陈于修扭头看了一眼陈无是,笑道:“陛下谬赞了,犬子不成器,让陛下见笑了。”

“不成器?”明永皇帝哈哈一笑,对陈无是说到:“陈无是,你以朕之名广济灾民,是你的主意,还是你这父亲的主意?”

“是草民自己的主意。”

陈无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

第三十二章 消渴症

面对陈无是的目光,明永皇帝心中莫名一紧。

他眉头微皱,再次凝眸看去时,陈无是已经低下了头。

皱起的眉头很快松去,明永皇帝爽朗一笑,说到:“你这次随父下江南,也算破案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陈无是心中一动,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黄门匆匆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明永皇帝面前,说到:“陛下!娘娘病倒了!”

“什么?!”

明永皇帝长身而起,面色一白。

……

御书房内。

明永皇帝怒火中烧,指着门外的一群人,怒道:“若是治不好皇后的病,你们就都给朕滚!朕不养你们这些废物!”

陈于修和陈无是也站在门外,二人刚才跟着明永皇帝一路奔来,却是少有地见到了这位陛下慌乱的神情。

原来皇后娘娘熬了汤去御书房等明永皇帝,而明永皇帝在御花园,本打算见完陈家父子便去御书房,谁知,皇后娘娘突然晕倒,当下便急坏了随行宫女,她们也不敢随意搬动娘娘,便将皇后娘娘放在御书房内陛下平时歇息的床榻之上,一边去找太医,一边去通知皇上。

此刻大门外跪着的,便是太医院的十几名太医,还有几名京中请来的名医。

然而皇后娘娘的病,不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京中名医也无计可施。

人群中,一名老太医脸上露出纠结之色,深吸口气,说道:“陛下,娘娘的身体,我等实在不知出了何事,明明一切正常……”

“闭嘴!”

明永皇帝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开明讲理,宽于待人,但这一刻,他少见地发了怒。

顾不得和这些太医多说,明永皇帝匆匆进了御书房,坐在床榻边,握着皇后的手,说到:“玉书,你放心,朕一定会命人治好你的病。”

躺在榻上的精致妇人面色苍白,身形削瘦,看着明永皇帝,勉强笑了笑道:“臣妾……熬了汤,陛下……”

“朕喝,朕这就喝!”明永皇帝说完,立刻转身去端那盅早已凉了的汤,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皇后看着他,痴痴道:“陛下……”

“一定会好起来的,玉书……”

明永皇帝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转过头时,脸上却满是狠厉之色,低声对身旁太监道:“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寻便全国,若有能治好皇后顽疾者,封爵赐地,荫庇子孙,福泽三代。”

门外,听见御书房动静的太医一个个惭愧不已,唉声叹气。

陈无是伫立一旁,随口问了身边跪着的太医一句:“这位神医,娘娘是何症状?”

那太医侧目看了陈无是一眼,认出了他身边的陈于修,便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唉,娘娘身体如常,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有些嗜水,近来食量变大了些,不过,娘娘虽进食越来越多,身子却是比以往瘦了……”

陈无是闻言一怔,这些症状……

见陈无是神色有些异样,陈于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莫要多事。”

谁知陈无是突然喊道:“陛下,草民或有办法!”

此言一出,跪了一地的太医无不回头,神色各异的看向了陈无是。

但看到他这副嘴上无毛的年轻人模样时,一个个心中已经不信居多。

陈于修面色一变,他完全拿不准陈无是在搞什么名堂。

但此时的明永皇帝脸上却浮现一丝惊喜之色,说道:“快进来!”

身旁宦官赶紧出了御书房,领着陈无是进去。

陈无是刚走进御书房,就看到一张床榻旁,坐着明永皇帝的身影,床上躺着一位衣装华美的妇人。

他没有去细看,躬身一礼,说道:“草民参见陛下。”

明永皇帝见是陈无是,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生冷,问道:“陈无是,你所言非虚?”

他这样问,已经是给了陈无是一个机会了,若陈无是只是一时冲动,信口开河,现在就能赶紧告罪,顺着台阶下了。

但陈无是却点了点头,说到:“陛下,能让草民问皇后娘娘几个问题吗?”

门外一群太医闻言,面面相觑,脸上全是不信。

明永皇帝心下一动,这陈无是既然敢这样问,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了,他便让开了身,说到:“问吧。”

陈无是直起身来,温声道:“娘娘,您近来是否在餐前时常出现多汗、颤抖、心悸之感?”

刚醒来不久的皇后娘娘点了点头,说到:“确有此事……”

明永皇帝面色一变,抬眸看了门外跪着的太医们一眼。

陈无是心中越发有底,继续问到:“娘娘近日可有越来越看不清事物?浑身乏力?”

“是……”

皇后娘娘再次答道。

事已至此,陈无是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这位皇后娘娘是患了何种疾病了。

他拱手一礼,对明永皇帝说到:“陛下,草民已经确定,娘娘身患何疾了。”

明永皇帝心中一紧,上前一步道:“何疾?”

“是消渴症。”陈无是说到,“不过,娘娘这是刚患上消渴症,症状并不明显,各位神医暂时未能察觉也不足为奇。”

而听到陈无是诊断结果的太医们,也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消渴症?这……”

“原来是消渴症……”

明永皇帝带着陈无是,出了御书房,没有继续打扰皇后娘娘。

“陛下,这消渴症的确诊,以尿甜为据,各位神医也有不便之处,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陈无是恭敬说到。

明永皇帝眉头一抬,转身看向满地太医,沉声道:“哼,看看你们的医术!连陈侍郎家的公子都不如,所有人给朕罚俸三月!”

一众太医唯唯诺诺,叩谢皇恩,然后又向陈无是道了谢。

明永皇帝看向陈无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叹道:“朕本欲赐你金银布匹,现在看来,却是小气了,陈无是听命!”

陈无是一撩衣袍,半跪在地。

“今赐陈无是任大理寺评事,官正七品,即日上任!”

陈无是低着头,眉头一皱,恭声应道:“草民……谢主隆恩。”

“哈哈哈哈……陈爱卿,今日起,朕便有两位陈爱卿了!哈哈哈哈!”

明永皇帝似乎颇为开怀,再次进了御书房中。

第三十三章 道不同

陈于修父子二人识趣地退下,准备离开皇宫时,一位老太医忽然出声叫住了陈无是。

“陈公子!”

陈无是侧头,看到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却目光有神的老人。

“老夫太医令秦鹤年,今日多谢陈公子仗义相助,太医院上下铭感五内,若公子不弃,随时可来太医院与我等老朽之辈共论医术……”

陈无是连忙一拱手,笑道:“老神医客气了,在下若得空,定会上太医院叨扰诸位。”

见陈无是没有回绝,各位太医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陈无是。

陈家父子二人离开后,诸位太医也带着各自药箱,边走边聊。

“传言果真是不可信,老夫听闻,陈侍郎的儿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嚣张跋扈,不学无术,今日得见,陈公子分明是一位谦和有礼,处事大方的渊博之人。”

“是啊,幸好今日陈公子瞧出了是消渴症,说来若是时间足够,我等也能查出消渴症,只是这急病之下,娘娘突然晕倒,我等怎敢冒犯……”

“可是,老夫曾亲眼见陈公子与户部侍郎之子于街头斗殴,出手蛮横粗鄙,完全不似今日这般模样,这到底……”

“诸位。”秦鹤年开口道,“陈公子是好是坏,与我等无关,今日之事,陈公子已是帮了太医院大忙,你我记下这桩便是,至于其他……我等行医之人,不用去参与。”

“秦公说得有理……”

“确实如此。”

不说太医院一行人对陈无是的议论,另一边,一前一后的父子二人,已是沉默良久。

直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陈于修才开口问到:“你究竟想作何?”

陈无是笑了笑,说到:“依陛下性情,想救陈家只有两条路,我正在尝试第一条。”

陈于修目光深沉的看了陈无是一眼,陈无是的变化大得惊人,大到他甚至在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有人易容所扮。

“哪两条路?”

陈于修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陈无是撩开车帘,看向窗外,低声说:“第一条路,获得惊人的声名,只要我的好名声能够传遍朝野,溢满宁国,即便是陛下也断不敢动陈家,他想做千古名君,想名留青史,二十年盛世已经帮他跨出了坚实的一步,陛下绝不会因为一个陈家,而放弃下一步。”

陈于修点了点头,看了陈无是一眼。

虽然这是陈无是第一次见到明永皇帝,但他对明永皇帝的理解是对的,这位陛下心气极高,志向极大,他想做千古一帝,自然会善待清流名士。

若陈无是能够成为一个名满宁国的名士,明永皇帝就很难杀他,哪怕是用栽赃手段,编造罪名除掉陈家,也会在宁国引起轩然大波,这绝不是明永皇帝想要的。

但……名声这种东西,真的这么好来吗?更何况是好名声。

自古便有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的说法,在陈于修看来,这第一条路,难!

“第二条呢?”

陈无是放下车帘,车厢内顿时暗了一些。

陈无是故意压低了的声音响起:“网罗党羽,积蓄力量,逐步蚕食,把持朝政,架空陛下……当陛下回过神,已经没了除掉我的力量。”

“放肆!”

陈于修一拍车架,厉声喝道。

“你这逆子,这种大逆不道之话也说得出口!”

陈无是见他这副模样,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之意。

“陈大人,我只想保全自己,保全陈家,自然不像你那般忠君。哼,愚昧之人,盲目忠诚,你手下的冤案错案还少吗!”

陈无是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了陈于修心底。

“忠君不忠国,害己亦害人,我不知你受了多少委屈,扛过多少苦楚,对错虽不会黑白分明,但善恶会!你分明就是自私伪善之辈,有何资格和我谈大逆不道?忠君爱国?”

陈于修瞳孔逐渐缩紧,面皮轻微颤抖,一双手死死捏住了膝上的官服,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你曾说过,若我愿救陈家,你会全力相助,今日,我便给你一个答复。”

陈无是直视着陈于修,目光没有半点闪躲。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对我最好的帮助,便是与我划清界限,”陈无是的声音越来越轻,“谢谢你,陈大人……”

“停车!”

陈无是高声唤道。

“吁——”

老管家勒住了马,一言不发。

陈无是撩开车帘,躬身而出。

阳光透过陈无是撩开的这点缝隙,投映到陈于修脸上,让这位前途无量的刑部侍郎大人显得格外阴沉。

陈无是刚想下车,突然身子一顿,回首对马车内说到:“陈大人,你曾对我说,你过够了苦日子,一定要让陈家拥有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陈于修冷着脸,静静地看着车门口的陈无是。

陈无是微微有些恍神,但仍是从记忆中,找到了那点微不足道,但却藏得极深的画面:“但你可知,对陈无是而言,最珍贵的……是七岁那年,你在春日里与他一起放过的纸鸢。”

陈于修一怔,瞳孔微微颤动。

然而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车帘已经放下,车厢内一丝光芒也没了。

陈无是已经下了马车,独自离开。

“老爷……”

老管家马未的声音缓缓响起。

“公子长大了。”

陈于修低着头,在昏暗的车厢中,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虽然干干净净,但他却隐隐能闻到……这上面沾染的血腥味。

陈无是说错了吗?

没有……他知道陈无是说的全是对的。

但很多时候,知道对错,不代表就能跟着对错去做。

比如……这次。

陈于修很清楚,明永皇帝根本就没想过现在就设立内阁,时机完全不成熟,此时设内阁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但明永皇帝为何还要故意说出来,并让他去负责甄选内阁学士一事?

因为明永皇帝知道,陈于修肯定不敢接这件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陈于修根本不敢碰内阁相关之事,只要触碰分毫,朝中那两位丞相便会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他,而且,是用杀人不见血的刀。

明永的真正目的,根本就是第二件事,修造避暑山庄。

这种劳民伤财,令整个朝堂反对的事,绝对会将自己的名声弄得奇臭无比。

但……这一次陈于修能拒绝吗?

第三十四章 东宫论

阳光道和独木桥,各有各的走法。

陈无是走在大街上,心中轻松了几分。

他并不是因为陈于修的愚忠而生气,与他撕破脸皮,把话说开是早就已经做好的决定。

不是今日,也会是明天,后天。

陈无是并不后悔,他需要拿出一个态度,这个态度,无论是他,还是明永皇帝,亦或是陈于修,都很需要。

……

太子李文和,现年十九,九岁那年便被明永皇帝立为太子。

文和太子温良恭谦,勤恳简朴,十七岁便开始上早朝,虽很少发言,但也算早早参入了国家政事,贤名传遍宁国。

太子殿下正直,善良,所有的美好品质都能在他身上得到体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明永皇帝退位之后,太子殿下将带领宁国走向另一个盛世。

并终将成为一位千年难遇的明君。

在这种憧憬之中,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加入太子麾下,东宫荟聚了大量人才,甚至朝中不少手握实权的大臣,都明里暗里地支持着太子,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投资。

今日,东宫众人齐聚,文和太子高居首席,正与麾下众臣商谈。

所谈之事,却是近来朝中所遇难题。

“避暑山庄一年一换,一换便是劳民伤财,本宫多次劝说父皇,向他一一阐明此中利害,可惜父皇不为所动,哎……这次那陈于修自江南回来,怕是父皇又会旧事重提,陈于修谄媚惯了,必会接下此事,然后大肆敛财。每每思及此处,本宫便咬牙切齿,恨不能杀贼以谢民愤。”

文和太子身材削瘦却笔挺,面容不太像明永皇帝,更像皇后多些,少了几分霸道刚正,多了一些温和细腻。

他自席上起身,负手而立,声音儒雅雍贵,谈到陈于修时,不免露出了几分痛恨之色。

“殿下无需担忧。”礼部侍郎郭子玉朝皇宫方向拱手一礼,说道:“陛下想要避暑山庄,便让那陈于修建一座便是。”

“郭侍郎此言何解?”文和太子疑惑问到。

“殿下,建造避暑山庄的银两不为民生,不为国策,自不会从国库支出,这一大笔开销,说到底也是花陛下私库的银子,陈于修善于溜须拍马,揣摩圣意,定不敢花陛下的银子,殿下只需明日在朝堂之上,向陛下主动请缨,监管避暑山庄修造一事,便能掐住陈于修的命脉。大肆敛财?哼,有殿下监管,他陈于修怕是要自己出这一笔修建避暑山庄的银子了。”

郭子玉抚须笑道。

太子少傅赵婧仑却皱眉道:“怕只怕,若是殿下主动请缨,会对殿下名声产生不好影响,毕竟修造避暑山庄一事说破天去也是劳民伤财。”

“赵大人多虑了。”太子太师周玉荣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说到:“事分两极,修避暑山庄对陈于修而言是劳民伤财,祸国之举,但对殿下而言,却可以是尽孝之举。”

文和太子眼睛一亮,叹道:“周师所言甚是,此番,我便亲自去督造避暑山庄,看他陈于修能如何敛财!”

一桩事罢,众人谈笑之间,气氛也松缓了许多。

这时,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在礼部侍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礼部侍郎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郭兄,宫中又有消息?”

太子少傅赵婧仑问到。

郭子玉点了点头,对东宫众人说道:“并无大事,只是方才陛下见了陈家父子,想来是给了陈于修一些赏赐,不过……陛下竟是赐了那陈于修之子官位,这倒是出乎老夫意料。”

“陈于修之子?”

“那是何人?”

东宫众臣面面相觑,这时,一位年轻些的官员说到:“陈于修之子陈无是,京城四害之一,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前些时日还想上门轻薄吏部尚书之女,浑人一个,不足为惧。”

“孟少卿所言当真?”礼部侍郎郭子玉问到。

那年轻官员,却是大理寺右少卿孟东来。

“自然。”孟东来点头道。

郭子玉笑了笑,“那便无碍了,陛下赐了那陈无是大理寺评事一职,有孟少卿看着,那陈无是翻不起什么浪花。”

众人都笑了,没人会将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放在心上,更何况还是陈无是那样的纨绔。

“不过……陛下此举似乎另有深意,陈于修身为刑部侍郎,陛下却令他儿子去了大理寺,若陈无是只是庸人一个,陛下为何要这般安排?”礼部侍郎疑惑道。

此言一出,东宫内忽然安静了几分。

是啊,这位陛下向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举动,他既然选择了将陈无是放进大理寺,定是有其他用意。

也许……陈无是没有他们意料中那样蠢?

“不仅如此,官不可轻赐,即便是七品,无功也不可受,陈无是若是像传言中那般不堪,怎可能立下能得到七品官的功劳?莫非……还发生了什么你我不知道的事?”

太子少傅赵婧仑皱眉道。

这时,太子太师周玉荣面色一变,问到:“刚才那个黄门呢?”

礼部侍郎郭子玉一怔,回头看了一眼:“他只说了陈家父子之事,然后老夫便让他退下了。”

“糟了,宫中定然起了变化,殿下,请立刻赶往宫中!”

文和太子面色微变,虽然他还未察觉到什么,但他一贯相信自己麾下众臣之言,而对自己这位老师,更是言听计从,当下便换了衣衫,准备入宫。

“殿下!”周玉荣唤到。

“周师有何吩咐?”

周玉荣目光微冷,面色凝重道:“殿下一定要留意,除殿下外,谁是第一个去宫中之人。”

“还有……宫中的眼线该换了。”

文和太子点了点头,也是明白过来事情的不对之处。

传来消息的小黄门也许并没有说谎,但却没有说尽!

很显然,他已经被另一股力量收买了。

是谁?

太子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自己那四位兄弟的面容。

那个人,九成是那位比他先得到消息,先一步到了宫里的人。

有人开始不安分了。

李文和当了已经当了十年太子,他可不希望在这种大好时机下,被人坏了大事。

太子殿下目光渐冷,匆匆登上马车,朝着宫中赶去。

第三十五章 非良人

陈无是回到陈府,第一眼就看到了段宁真。

这女子笑盈盈地等在门口,不知为何,周围仆从看她的目光有几分躲闪。

陈无是抬步上前,朝自己的院子走去,随口问道:“他们为何这样看你?”

段宁真跟在陈无是身后,轻声道:“他们趁公子不在,想欺负奴家。所以……奴家小小地惩罚了他们一下。”

小小的惩罚?

陈无是心下叹了一口气,但嘴上却是没有继续追问。

回到院中后,陈无是坐在石凳上,随手翻开了一本书,脑子里想的,却是明日去大理寺赴任一事。

大理寺与刑部是职权相近的衙门,二者多有冲突碰撞,明永皇帝此举何意?

段宁真沏了一壶茶,给陈无是倒上了一杯,柔声问道:“公子可是在为老爷子之事烦恼?”

陈无是闻言,面色一冷,看向段宁真,说到:“你为何知道?”

段宁真眯着眼笑道:“公子忘了,老爷可是乘着马车先一步到家,老爷脸色那么难看,公子又不在马车之上,奴家想来,许是公子与老爷起了些争执。”

陈无是低头看向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若有所指地说:“段姑娘,你很聪明。”

“公子……”段宁真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公子叫奴家小真便是,家中婢女,哪当得姑娘之称?”

陈无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段宁真情绪变得很快,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好奇地问道:“奴家记得,公子在停眉山之时,曾说过陈家不是一棵大树,我若进陈家做事,必然会受无妄之灾,难道今日,公子便是因此事与老爷起了冲突?”

陈无是再次看向她,这个女人,真的很聪明,也许……

“没错,那你能否猜中,陈家的祸事是什么?”陈无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刚递到嘴边试探了一下,却发现仍是烫得难以下口,便又放回了石桌之上。

段宁真眸子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到:“那奴家若是猜错了,公子可别怪我……”

“嗯,你放心猜。”

陈无是目光投向了书卷,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在意。

段宁真却是笑了,她神情明媚,一双桃花眸中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芒,说到:“陈家因老爷而起,也必因老爷而终,陈家的祸事,便是老爷的祸事。”

她话音落下,陈无是翻书的手陡然停了下来。

“老爷备受圣眷,前途无量,怎会招来祸事?依奴家愚见,老爷和陈家一样,陈家无根无底,全靠老爷翻身。而老爷……无党无派,全凭皇上喜爱,若有一天,老爷失去了皇上的喜爱,祸事便会降临,对吧,公子?”

段宁真眨着眼睛看着他。

陈无是放下书,认真地看着她,点头道:“你看得很清楚,那依你之见,陈家要如何才能脱离这等险境?”

听陈无是问起这样令人头疼的问题,段宁真不仅没有半点烦扰,一张白皙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采,她兴致勃勃地说:“老爷如今声名狼藉,完全是依靠圣眷才没有倒台,所以,老爷要在失去圣上的庇护前,聚拢足够多的力量。”

“哦?”陈无是眉头一动,问到:“何种力量?”

段宁真眼睛一弯,说到:“清流贤臣,自然不会接纳老爷,但……贪官污吏就不一定了,奴家虽一介女流,但也知朝中最大的党派,是以韩相为首的韩党,与以杜相为首的杜党,除这二者外,还有不少闲散官员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

“你的意思是,让陈于修去接触那些被韩杜二党放弃的官员,形成另一股党羽势力?”陈无是问到,但心中却是连连惊叹,段宁真的说法,竟是和他的第二个打算不谋而合。

“嗯!除此之外,老爷还可以吸纳韩杜二党中的不得志官员,收为己用。”段宁真轻笑道:“一个贪官污吏杀便杀了,但一群贪官污吏……皇上不能杀,也不敢杀。”

陈无是眼中泛着几分难言的情绪,看向段宁真。

“公子,奴家说错了吗?”

段宁真紧张地看着他。

陈无是摇了摇头,叹道:“没有,你说得很对,短时间内能想到这些,已经很有了不起了,甚至你的一些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只是在想……段姑娘。”陈无是认真地看着段宁真,“你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为何还要跟着我,蹚进这滩浑水之中。”

段宁真脸上的紧张之色渐渐凝固,甚至神情都变得僵硬了些。

但让陈无是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觉得这般冷淡漠然的神情,才是段宁真真正的情绪。

段宁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道:

“公子,宁真并不相信宁家,也不相信陈于修,段宁真只相信公子,或许……”段宁真脸上露出了几分自嘲,“或许是宁真自不量力,宁真想着,也许能帮着公子……脱离陈家,逃离被抄家斩首的命运。”

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那个精明偏激的段宁真。

陈无是也听不出她此言之中,有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但他愿意去相信这一次。

段宁真已经死过一次,她失去了过往近二十年的全部,如果他也不相信她,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段姑娘……”陈无是静静地看着她。

段宁真眸光一颤,抬眸看向他,但这一次,陈无是清澈的目光却让她像是被火灼烧到一般,忙不迭地躲开了。

“段姑娘,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你失去了所有,虽然你可能不信,但陈某明白你的感受……”

听着陈无是的声音,段宁真身子一颤,忍不住又抬眸看了陈无是一眼。

他身上的疏离感仿佛溢了出来,与整个世界都显得格格不入。

陈无是的神情让段宁真心中一疼,他好像……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陈某所求不多,一个朋友在临终前,拜托了一件事,他的恩情很重,我不能不还。”陈无是低声说道,目光投向了橘黄的天空,“姑娘若不欺我瞒我,陈无是……定真心以待。”

段宁真目光痴痴地看着陈无是,手中茶壶缓缓滑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瞬间烫到了她的小腿。

陈无是心中一紧,然而还没等他有何动作。

段宁真就抬袖挡住了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言不发地转身跑离了院子。

第三十六章 三法司

宫中。

太子李文和匆匆下了马车,往惠宁宫赶去。

当他赶到时,明永皇帝正坐在床榻边,低声与皇后娘娘说话,还有一位高大壮硕的青年恭敬地站在一旁。

李文和目光一凝,躬身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嗯……”明永皇帝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口应道。

“和儿来啦……”郑皇后冲他招了招手,“来,让娘看看。”

“是。”

李文和走到近前,蹲下了身子。

“我儿有心了。”郑皇后拉着李文和的手,心情颇好的样子。

李文和恭声道:“儿臣听闻母后身体抱恙,便令下人挑了几根上好的人参,一路飞驰而来,没想到,二弟还要快上一些。”

那高大青年闻言,哈哈一笑:“兄长误会了,臣弟即将生日,今日正好来向母后请安,想着讨要些礼物,未成想刚好撞上母后生了病。”

“文光,你说的什么话,小心朕罚你去守城门。”明永皇帝看了那高大的青年,貌似不满地说,但眼里却带着几分笑意。

李文光挠了挠头,也不害怕,一阵爽朗大笑。

这边话音刚落,又是一人赶了过来。

“母后!”

此人人未至,声先到,惠宁宫内,众人目光都转向了门口处时,他终于出现了。

那人似乎心急如焚,进门之时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后,才发现不仅父皇在此,两位哥哥也在此。

但他仍是扑通一声,冲到了郑皇后面前跪下,带着哭腔道:“母后,儿臣得知母后病倒,着实吓坏了,如今母后无恙,实乃大幸……”

明永皇帝静静地看着,待母子二人说了两句话后,他忽然起身,对郑皇后柔声说到:“朕先去处理政务,玉书,你好好养着身子,晚上朕再来找你。”

“是,皇上。”

郑皇后温柔地应道。

“恭送父皇。”

三位皇子齐声说到。

“嗯。”

明永皇帝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个字后,快步离去。

随侍皇帝多年的老太监忙是跟了上去,他能感觉得到,此刻的明永皇帝心情很不好。

明永皇帝没让任何一个侍卫跟着,就带了这一位老太监,坐进了小亭中。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明永皇帝双眸泛红,脖子上青筋鼓起,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陛下……何故如此……”

老太监轻声问到,此时此刻,也只有他敢与明永皇帝说话了。

“你看到了吧,朕那三个儿子,皇后前脚病倒没多久,他们后脚就到了宫中,真是翅膀长硬了,敢在宫里留眼线了!他们是等不及了吗?当朕已经死了吗!”明永皇帝拿起茶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胸脯上下起伏,气得不轻。

“魏深,你跟了朕几十年了,朕的五个儿子,只有老三和老五没来,老五年纪尚小,老三性子安静,其余那三个,朕还没死就争成这样,你告诉朕,朕若是死了,他们是不是敢直接大起刀兵,争夺皇位?”

明永皇帝扭头看向老太监魏深,询问道。

“陛下,老奴只知照料陛下,其他一概不知……”

明永皇帝颇为头疼地看了他一眼,说到:“朕让你说你就说,你若不说,朕就治你欺君之罪!”

老太监魏深愁眉苦脸地半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虽按我宁国祖制,成年皇子当在京城封王建府,三十岁时当给予封地,散往我宁国各地。如今除了五皇子,其余几位皇子均已成年,并在长安城内建了府。但老奴以为,京城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王,陛下何不提前赐下封地,令诸位皇子提早离京,也好断了他们的心思……”

明永皇帝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打,魏深所言,他又如何不知?

但祖制啊……祖制难违,他稍有动作,便会遭到韩行道与杜文籍的反弹。

明永皇帝很清楚,他那两位丞相都不希望其余皇子离开长安。

其实……他自己也不希望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通通离开京城。

近来这一年,太子在朝中越来越活跃了。

若不给他留下一些危机感,明永皇帝担心李文和会压不住自己,飘起来。

但兄弟阋墙之事,他也着实不想再见一次……

……

陈府,夜。

当晚,陈无是没有去给陈于修和杨惜君请安,也没和他们一起用饭。

段宁真不知躲去了哪儿,等她再次出现时,已是一脸笑意盈盈,没有半点异样。

“段姑娘,我还有多少银子?”

陈无是问到。

他的日常用度基本是杨惜君给的,偶尔陈于修也会给一些,在银子方面,陈于修从不会亏待他。

段宁真做了他的婢女后,他的钱基本就交给了段宁真打理。

此刻闻言,段宁真立刻回到:“禀公子,公子还有三千七百五十一两银子可供花销。”

三千多两……

陈无是想了想,足够了。

他看向段宁真,吩咐道:“明日你在京城中帮我寻一处宅院,是租是买皆可,安静些就行。”

“是,公子。”段宁真好奇地问到,“公子这是要搬离陈府吗?”

陈无是点点头,盯着闪烁不定的灯花,低声道:“嗯。”

即将要去大理寺上任,有很多事,都要早做安排。

大理寺这个衙门,若是放到现代,便相当于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官署。

在宁国,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涉及死刑的案件,必须三司共同审核,方能最终敲定。

陈无是稍稍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这三个部门,大致等同于现代的公安部,法院,以及检察院。

但和现代那样职能划分得细腻明确不同,在这个时代,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的职权是有大量重叠部分的,比如,三个衙门都有单独提审犯人的权力,也就是说,三者都有独立的审判机关。

其中,尤以大理寺与刑部的矛盾最为明显。

都察院作为一个比较特殊的官署,不仅要监察案件,还要监督百官,因此它和哪个衙门的关系都好不到哪里去。

陈无是吹灭了油灯,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领域。

大理寺……

抱着一些莫名的期待,陈无是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第三十七章 遇同僚

京城西市,临街的一家小店里,几个身着云雁鵰翎服的男人正在吃着早饭。

云雁鵰翎服,通体暗栗褐色,袖口,领口,下摆缀以棕白色,辅以鸟羽云纹,乃是大理寺特赐官服,其他衙门与百姓不得擅着。

眼前的这几位男子,显然便是大理寺中官员。

不过此乃天子之城,就连当朝丞相都会偶尔临街用饭,何况这几个大理寺的官?

无论百姓还是店家,都没有对这桌人投入过多关注。

“听说今日,咱们这儿会来一个小娃娃。”说话者面白无须,但行为粗犷,声音洪亮,乃是大理寺狱丞贺同宝。

贺同宝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脸皮微红,男生女相,煞是好看,此时闻言一笑:“贺狱丞,人家可是评事,论秩品,可还要高你这狱吏头子两品。”

他话音刚落,身旁坐着的小女孩儿就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男生女相的年轻人:“爹,小环不想吃青菜……”

“柳三通,你女儿不吃青菜,听见没。”

贺同宝和周围一众同僚满脸调笑之意地看着这年轻人。

柳三通现年二十,与陈无是一样,任大理寺评事一职,但眼前这小女孩儿怎么看都八九岁了。

怎么可能是柳三通的女儿?

面对同僚的调侃,柳三通面露无奈之色,却也只能怜爱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哄道:“小环乖,青菜吃了头发不发黄,而且能长得和苏姐姐一样好看。”

“真的吗?”小环眼巴巴地望着柳三通,也不知道是信了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假的!”贺同宝一脸凶相地凑了过来,“小娃娃光吃肉不吃青菜,会拉不出屎来!到时候屎在肚子里越堆越多,你的肚皮就会炸开!到时候嘭地一声,肠子啊,血啊,屎呀尿呀就淌一地,臭得很!”

“贺同宝!你他娘拿吓唬犯人那套哄我女儿干嘛?找死?”

看着文文弱弱像个女人的柳三通忽然拍案而起,等着贺同宝一副想动手的模样。

小环嘴一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柳三通赶紧坐了下来,笨手笨脚地哄着自己的女儿,这时,几人桌前一暗,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人走了过来。

这人也是一身云雁鵰翎服,腰上挂着大理寺的腰牌。

他一进店里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小环身边,伸手摸了摸小环的头,问到:

“小环,可是他们欺负你了?”

说来也怪,刚才还哇哇大哭的小环一见这人,哭声立刻停了,抬起手一指:“孟叔叔,爹爹他们要打架,他们还说……小环的肚子会炸开。”

“是孟哥哥。”男人揉了揉小环的头,抬眼看向了自己这些属下。

柳三通几人赶紧起身行礼:“见过孟大人。”

此人,便是大理寺右少卿孟东来。

孟东来随意一摆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喂给了小环,说到:“他们骗你的,哥哥到时候处罚他们,让他们扫大街。”

“嗯!”

小环一口咬住羊肉,美滋滋地点了点头。

孟东来看向柳三通几人,说到:“还不快坐下吃?”

“是是是……”

几人对视一眼,赶紧坐下来继续吃早饭。

吃了还没两口,贺同宝便又忍不住话茬,小声问到:“那个……孟……孟大人,咱们大理寺今日真的要来个新人吗?”

“嗯。”

孟东来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随口应道。

“俺听说,那新来的是陛下赐的官?”

孟东来抬头瞧了他一眼:“嗯。”

“俺还听说啊,那小子他爹是陈于修那个老混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曾经还差点让咱大理寺逮过。”

“闭上嘴吃你的饭。”

孟东来斜了他一眼,厉声道。

贺同宝一缩脖子,嘀咕道:“吃饭就吃饭,今天俺倒要瞧瞧那小子长了几根鸟毛……”

就在这时,又一位身穿云雁鵰翎服的年轻人走进了小店之中。

“店家,来一碗阳春面。”

“好咧!客官您稍等!”

陈无是四下扫了一眼,刚想寻个地方坐下,就看到五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而看到他们的衣服后,陈无是也愣住了。

自己的官服是昨晚送到府上的,而眼前这些人……

不会这么巧吧……随便找个店吃早饭都能遇到未来的同僚?

柳三通左右瞧了两眼,第一个站起来问到:“公子可是陈侍郎之子,陈无是?”

陈无是点头一拱手:“在下陈无是,阁下是……”

听陈无是说话这般口吻,柳三通松了一口气,笑道:“大理寺评事柳三通,陈公子,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接着,他又给陈无是介绍道:“这位是我大理寺右少卿,孟东来孟大人。”

陈无是心中一动,朝孟东来看去。

以孟东来所处的职位来说,他的年纪已经相当小了,不过三十来岁。但大理寺中,还有一位二十几岁的左少卿苏梦楼,如今人在连云,尚未归来。

孟东来生得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一双黑眸清澈见底,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隐隐散发一股正气。

陈无是在打量孟东来时,孟东来也在打量陈无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陈无是,但关于陈无是的名声,孟东来却是早有耳闻。

昨日在东宫之时,便是他提到的陈无是。

然而,眼前的陈无是却与他想象中的陈无是截然不同。

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伪装的,若陈无是真的是传言中那般暴戾的性子,绝不可能拥有这种平静如水的眼眸。

而且,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书卷气,还有一丝淡淡的,远超他这个年龄之人的静气。

总之,这是一个第一眼看上去,会让人产生好奇与好感的年轻人。

“陈无是见过孟大人。”陈无是拱手一礼。

孟东来点点头,说到:“坐吧,用完早饭,我等同去大理寺。”

见这些同僚的目光虽带着好奇与疑惑,但似乎都不难相处,陈无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阳春面也上来了。

陈无是也不讲究,美美地吃了起来。

注视着这一切的大理寺众人疑虑更深,陈无是这个奸臣之子,是绝对不会差钱的,他怎么会来这么一个简单的街边小店用饭?而且还吃得这么香?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响起了几道惊呼:

“不得了了!吏部尚书之女死了!常相守常姑娘死在了风林渡!”

店内众人面色猛变,孟东来更是二话不说,长身而起:“走!”

第三十八章 四死因

京城,吏部尚书之女,命案。

这三个词随便串在一起,便能疯狂地挑拨人的神经。

早上的京城顿时变得嘈杂不已,风林渡要出城往北,消息能从城外传到城内,想来那位悲惨的常姑娘已经被发现有一段时间了。

孟东来带着陈无是一行人赶到风林渡口时,枫林外已经被官差把守住了,想看热闹的百姓通通地拦在了外面。

孟东来亮出腰牌,带着陈无是四人进了枫林之中。

陈无是远远地看到,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官员站在一具女尸旁,他身边也站着一位老人,沉默不语。

孟东来见状,上前一礼:“孟东来见过常大人,林大人。”

陈无是几人也跟着行礼,从大家的称呼中,陈无是知道了那位须发皆白的官员就是死者常相守的父亲,吏部尚书常愈。

他身旁那位林大人,便是京兆尹林屿森。

然而,意外在这时发生了。

一位船夫忽然抬手一指,指向了陈无是,哆哆嗦嗦地说:“这……这位公子昨日也在!”

陈无是一怔,凝神看去时,将他认了出来,这船夫确实是昨日为自己撑船那位。

船夫的话令在场之人的目光,通通落在了陈无是身上。

“陈无是!”

吏部尚书常愈终于认出了这个月前才骚扰过自己女儿的人渣,当下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情绪,伸出了手指,颤抖着指向了陈无是,说到:“害我女儿,我要你血债血偿!”

字字如泣血,闻言众人皆是心中一寒。

吏部尚书常愈,为官清廉,一身文人风骨,从来便是清流表率,他与陈无是的父亲陈于修本就时常爆发冲突,如果这番证据确凿,证实常相守的死确实和陈无是有关,那陈家也许都用不着陛下动手,整个宁国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陈家。

这位大臣,便是陈无是所言的,将第一条路走到了尽头的人。

常愈的名声实在太好,又是两朝元老,就连当今陛下私下面对他时,也常持晚辈礼相待,不敢为难。

“陈公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孟东来的目光逐渐变冷,转头看向了陈无是。

面对众人或质疑,或阴冷的目光,陈无是心中坦荡,并无太多不安。

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昨日陈某确实在此,与家中婢女泛舟游乐。”

“来人!给我拿下陈无是!”

京兆尹林屿森闻言,二话不说就要擒住他。

“且慢!”

孟东来上前一步,拦住了林屿森,冷声道:“林大人,陈无是来过风林渡,不等于就是他杀的人,你为何拿他?”

“哼,这位陈公子的性子,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月前他还骚扰过常姑娘,如今常姑娘遇害,他又在当天恰好出现在此地,难道这还不够本官拿他吗!”京兆尹林屿森盯着孟东来,“孟少卿,他虽是你大理寺之人,却也不能知法犯法!来人,给我拿下!”

“谁敢!”孟东来面色一寒,目光扫向四周官差,说到:“若要抓人,便将昨日出现在未央湖之人全抓来,不然,本官定向皇上禀告,治你不分黑白,滥用职权之罪!”

“你!”林屿森气得胡须发抖,“好,好,好得很!你孟东来可是保定了陈无是?好,本官看你最后如何收场!”

“林大人……”急怒之下的吏部尚书常愈深吸了一口气,说到:“孟少卿言之有理,昨日来过未央湖之人,都该找来当面询问,老夫虽也不信这无耻之徒,但也不想抓错了人,放跑真正凶手。”

“是,常大人一言点醒梦中人,下官这就去办……”林屿森躬身应道,随即转身看向那老船夫,问到:“你可还记得昨日未央湖上,还有哪些人?”

“还有我。”

林屿森话音刚落,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声音便在人群后响起。

众人转身朝后看去,只见一身白色衣衫的年轻人持扇走来。

“微臣见过景王殿下。”

一行人齐齐躬身行礼。

陈无是在听到这年轻人声音的刹那,便认出了他,他就是昨日那位问起笛曲名字之人,三皇子李文尘,已被封景王。

三皇子是除太子殿下外,风评最好的皇子,他不爱名利,寄情山水,诗画双绝,对乐理也有相当深厚的研究,皇子李文尘在宁国文坛的地位颇高,未成年时便写出过家喻户晓的诗文。

“诸位不必多礼,本王也是听说常姑娘在风林渡出了事,这才赶来,昨日本王曾与常姑娘在未央湖中聊过几句,之后便各自离开了,未成想……唉,真是天妒红颜,造化弄人……”李文尘一脸叹息地说。

“还望常大人莫太过悲伤,大人乃国之栋梁,定要保重身体。”

“谢殿下……”常大人叹息一声,拱手道。

这时,常愈忽然瞥见,陈无是竟半蹲在地,在扒拉自己女儿的衣服!

这位老臣气得胡须发颤,大喝道:“你在干什么!”

陈无是头也不回地说:“找线索。”

“放肆!”常愈是纯粹的文人,几乎没与人动过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竟会抬腿去踹一个年轻人。

这时,陈无是刚好起身,绕向了常相守尸体的另一侧,嘀咕道:“没道理啊……”

常愈一脚踹空,差点闪了腰,景王李文尘赶紧扶住了他。

“常小姐到底是怎么死的?”陈无是眉头深锁,问到。

京兆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到:“自然是溺死,这还看不出吗?”

谁知,孟东来却摇了摇头,说到:“不……常小姐是被掐死,然后扔进水里的。”

柳三通也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看了几眼,嘀咕道:“为何我觉得,常小姐是被人毒死的?”

这几番话说完,众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陈无是看着插在常相守小姐心脏上的那把寻常匕首,加上这个,就有四种死因了……

“还是先让仵作验明死因吧。”

陈无是起身说到。

“不可!”常愈神情激动,厉声喝止道:“相守尚未出嫁,清白之躯怎可受辱!”

第三十九章 杀以谋

常愈此言一出,场中众人便犯了难。

不过,大家也能理解常愈的心情,自家女儿才名满京城,又生得如花似玉,如今莫名被人害了性命本就凄惨,若是还要被仵作褪衣验尸,那就真的半点颜面也留不下了。

景王李文尘走到常愈跟前,停下劝说道:“常大人,不如这样,本王寻一位女子仵作来为常小姐验尸。若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蒙冤而死,想来常小姐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大人以为如何?”

吏部尚书常愈痛苦地闭上了眼,竟是在众人面前,落下了泪。

他身形微晃,沙哑着嗓子道:“如此,一切便由殿下做主,老夫只有一个要求,相守的身子,万不能有丝毫损坏,她已经挨了贼人一刀,不能再受伤了……”

“不必麻烦殿下了,我大理寺就有女仵作。”

“哦?”

李文尘看向孟东来,点头道:“那边拜托孟少卿了。”

一番交谈之后,常相守小姐的尸体由专人送往了大理寺。

陈无是没有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刚才也已了解到,常小姐是在水中发现的,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常小姐的贴身丫鬟。

那位贴身丫鬟的情况没有常小姐这般复杂,被打捞起来时,便能确定那丫鬟是因溺水而亡。

陈无是走向那位老船夫,问到:“昨日除了我与景王殿下,可还有其他人来未央湖泛舟?”

老船夫点了点头:“有……”

景王李文尘也说到:“未央湖声名远扬,文人墨客皆喜欢来此湖游玩,昨日除你我外,还有四条船飘荡于湖面。”

四条船……

这么说,起码还有四拨人了。

“常小姐是被人所害而死,凶手不一定会乘船游于湖面之上,他很可能藏身枫林中,待常小姐上岸之后,再下毒手。”孟东来说到。

“常小姐既然也是来游湖,那她的船夫呢?找到他不就可以确定常小姐是在河中遇害,还是上岸之后遇害的吗?”柳三通问到。

“对!”常愈转身怒视林屿森,说到:“林大人,还要本官教你怎么做吗?小女之死,你这京兆尹难辞其咎!天子脚下竟发生如此恶行,你是如何治理的!”

林屿森面色一白,膝盖发软,眼看着就要跪下,常愈身为吏部尚书,掌管着整个宁国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这次常愈极其疼爱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死在京城附近,他这个京兆尹,怕是真的要当到头了。

“常大人,常大人,下官一定查明真相,还常小姐一个清白!请大人看在杜相的面子上,饶过下官这回……”林屿森苦苦哀求。

“清白……老夫要清白何用!能换回我女儿的命吗?”常愈声音发颤,老泪纵横,“相守啊,你不该死啊,为何……究竟是谁杀了你?老夫定要叫他,碎尸万段!”

常愈名声极好,与他良好的自我修养息息相关,他虽贵为吏部尚书,但从不以权欺人,并曾多次告诫满朝文武,要慎重用权,然而这一次,这个怒极,恨极了的老臣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找到真凶后,定要灭其满门!给自己的女儿陪葬!

“常大人,常小姐可有仇家?”

陈无是忽然开口问到。

常愈扭头怒视着陈无是,厉声道:“仇家,相守怎可能有仇家!她蕙质兰心,与人为善,前些时日哪怕是你这个登徒子上门打扰,她也多次劝说老夫饶你一次,相守……怎可能有仇家?”

一边说着,常愈的情绪已经越发失控。

景王李文尘扶着常愈,问到:“陈公子,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陈无是看了李文尘一眼,点了点头。

这位殿下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注视着他。

常愈的愤怒与恨意几乎肉眼可见,但他话中说到的一点,却正是这起案件的要害所在。

谁?

杀了常小姐的贼人究竟是谁?

“我刚才大致检查了一下常小姐的尸体,常小姐没有被侵犯的迹象,身上的钱财首饰也没有被抢走。不为财,不为色,对方是单纯地冲着她人而来,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凶杀,而是蓄谋已久的仇杀。”

陈无是确定地说到。

仇杀?

这两个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常相守之名,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说京城第一才子,也许尚有些争议,此地的景王李文尘便是有力竞争者,而第一才女则无可辩驳——吏部尚书之女常相守。

常相守不仅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乐善好施,与人为善,就像常愈说的一样,这样的女人,怎会惹上仇家?

“常小姐的仇家?常小姐声名初现到如今,我还从未听说过她与其他人有过冲突。”柳三通低声说道。

“结仇生怨之事,与常小姐本人关系并不大,打个比方,常小姐一直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那总是被她压在下面的第二才女,第三才女会不会心生怨恨?”陈无是看着大家疑虑的目光,解释道。

他这么一说后,众人的思路陡然打开了许多,对!常小姐人再好,也做不到人人都喜欢,当她挡了别人的路时,自然会有人恨上她。

常愈惊疑不定地看了陈无是一眼,他是见过陈无是的,但此时此刻的陈无是,却让他感觉到陌生。

而且,他皱着眉头为此案苦苦思索的模样,竟是让常愈对他少了许多恶感。

一个人是在用心做事,还是在偷奸耍滑逃避责任,为官多年的常愈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也是他对京兆尹林屿森大发雷霆的原因。

“可惜了,难以调查常小姐平日与哪些人来往……”陈无是低声道。

孟东来拍了拍陈无是的肩膀,说到:“做的不错,你真是令本官刮目相看。”

“陈……你若是想知道相守平日交际,可来我常府,府中有人知道。”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不久前才在圣上面前告了陈无是状的吏部尚书常愈,竟然主动对他这个奸臣之子发起了邀请。

陈无是也颇为意外,这位尚书大人不是陈于修的死对头吗?为何会……相信自己?

但无论怎样,对这件案子而言,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开端。

陈无是拱手一礼,说道:“那便叨扰了。”

第四十章 阴天乐

吏部尚书之女被害一事,很快就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常相守无论身家,相貌,学识,品性,都是上上之选,她交友广泛,与人相交只看人品学识,从不论相貌出身,所以,常相守得到了大批文人士子的喜爱,京城女子对常相守也是多有向往,如今这位人缘极好的才女遇害,立刻便点燃了这些人的怒火。

还有些求而不得之辈哭得肝肠寸断,恨不能与常相守同去。

陈无是一行人回到大理寺时,府衙门口已经挤得人山人海,他们很是花了一番力气才进到衙内。

“这些人疯了吧?竟敢冲击官府?”

柳三通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嘀咕道。

“不止我们,刑部大门,京兆府衙,长安县衙前都挤满了喊冤的人,这常小姐的死,让京城的读书人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俺估计要是抓到了那凶手,在游街时他就会被人砸死。”贺同宝说到。

“别多话。”

孟东来回头说道。

这时,一名官员上前来对他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孟大人。”

孟东来点了点头,带着陈无是一路往内,终是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左右看了两眼,问到:“薛大人呢?”

那官员回到:“薛大人昨夜受了风寒,在家休养。”

二人口中的薛大人,便是大理寺卿薛绎心,大理寺的大事小事都要经他之手。

孟东来眉头一皱,这么巧?

他回头对陈无是说到:“改日再带你见薛大人,先与我去见苏姑娘,你们几个,都下去做事。”

“是。”

“柳三通。”孟东来突然唤到:“你调查昨日出现在未央湖上的船夫时,务必要小心。”

柳三通笑了笑:“放心吧大人,我老江湖了。”

“嗯,去吧。”

孟东来点头道。

柳三通对陈无是善意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陈无是忽然问到:“孟大人,那苏姑娘是何人?”

孟东来一边走,一边说到:“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女仵作,名唤苏衣娘,她相貌有些古怪,你不要害怕。”

害怕?

陈无是仔细地想了想,害怕这种情绪,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

“那位苏衣娘苏姑娘,和苏少卿有什么关系吗?”陈无是问到。

孟东来面色一黑,停下脚步看着他道:“没关系。”

陈无是知道自己问到不该问的了,便闭上了嘴。

但他也并不担心因此而开罪了孟东来。

经过一上午的相处,陈无是已经大概了解了这几位同僚的性子,目前来看,他们虽性格各异,但都有一股骨子里的正气,不像是坏人。

不过,毕竟人心隔肚皮,陈无是也不会轻易就相信他们。

“属下还未感谢大人的仗义执言,今晨之事,多谢大人了。”陈无是拱手道。

孟东来闻言,抬头看着他说到:“进入风林渡口时,你是第一个捂住小环眼睛,把她送出去的人,本官对你的过往只有耳闻,但本官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之事,你本性不坏,也颇有能力,如今入了我大理寺,当为民伸冤,惩奸除恶,早日洗刷掉自身恶名。”

“谢大人教诲。”陈无是应道。

孟东来眉头微皱,转身再次迈开了步子。

但陈无是能听到他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明明是个年轻人,为何说话做事老气横秋……”

陈无是无奈一笑,我也想年轻啊。

心上压着事,如何能轻得起来?

也许,只有当他真正自由的那天,才能肆无忌惮地笑吧。

二人在府衙内一路深入,陈无是已经觉得周遭的空气越来越冷。

终于,孟东来在一个院子前停下了脚步,他上前敲了敲门,唤到:“苏姑娘!”

陈无是跟着他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多了些花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没过多久,房门便打开了。

孟东来回头看了陈无是一眼:“进来吧。”

进了屋子,一个矮小的人影出现在纱帘深处。

“常小姐死因为何,查出来了吗?”孟东来一屁股坐下问到。

“药是鸳鸯吻,剧毒,但真正的死因是这把匕首。”

纱帘深处,一个裹着黑色袍子的矮小女子走了出来。

她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

孟东来拿起匕首,皱眉道:“这么说,常小姐不是淹死,不是被掐死,也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这把匕首将她一刀毙命。”

“砰!”

孟东来话还没说完,屋内就响起了剧烈的碰撞声。

陈无是抬头看去,竟是那裹着黑色袍子的苏衣娘在连连后退,身体更是在不停发颤。

“为何有生人?他是谁?让他走!让他走!”

苏衣娘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跌跌撞撞就要躲入纱帘深处。

孟东来赶紧站了起来,说到:“这是刚上任的评事陈无是,今日起便是你我同僚了,老陆不久前告老卸任,以后便是陈无是与你负责西府,今日带他来,一是询问案情,二是令你二人相互认识一番。”

陈无是接着话茬说到:“在下陈无是,日后还望苏姑娘多多指教。”

听孟东来这样说后,苏衣娘停下了往纱帘内钻的动作,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陈无是。

也许是方才那一番动作过于激烈,苏衣娘头上裹着的黑色袍兜塌落了下来。

顿时,一片雪白映入了陈无是的眼帘。

白色的头发,眉毛,睫毛,皮肤,淡粉色的瞳孔……

“啊!!!”

苏衣娘只觉得眼前一亮,注意到陈无是的目光后,她终于察觉到是自己的头上的袍兜掉下来了。

就像积雪见了阳光,陈无是的目光仿佛也带上了灼热的温度,让苏衣娘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孟东来见到这一幕,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陈评事,衣娘生来便患有怪病,此病民间称阴天乐,传闻是天选的阴鬼缠身之人,不过,这都是无稽之谈,并无依据,还望你莫要怕她。”

阴天乐……阴鬼缠身。

这不是白化病吗?

陈无是心中一叹,见那矮小瘦弱的身躯裹着黑色袍子仍在颤抖,便笑道:“大人多虑了,苏姑娘肤白胜雪,我又怎会怕呢?倒是希望苏姑娘,可千万别嫌弃我横行霸道,暴戾张狂,名声比茅房还臭。”

这句玩笑一开,孟东来终于松了口气。

苏衣娘之所以会躲在这种地方,把自己裹起来,就是因为大家像怕鬼一样地怕她。

言可杀人,从小便在畏惧与厌恶的眼神中长大的苏衣娘,一颗心早已变得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她本以为,这个叫陈无是的人,也只是在敷衍上官。

然而,她又听出了这句玩笑之中的真实情感,这个人,像是真的不在意?

黑色的袍子打开了一条缝,接着透入的些许微光,苏衣娘淡粉色的眼眸,看向了陈无是。

第四十一章 养心殿

皇宫,太清殿。

明永皇帝在早朝之上大发雷霆,大小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以往虽也会遇到这种情形,但这次,明眼人都知道陛下是真的生气了。

常相守才名远播,身家清白,品貌过人,是皇后娘娘挑中的太子妃人选之一,她自己所作诗文也曾被明永皇帝吟诵把玩,对这名女子,明永皇帝的印象很不错。

但若仅是如此,明永皇帝还犯不着这样生气。

他真正气的,是二十年来,这是京城内发生的最骇人听闻的一桩命案。

这些年,京城虽也偶有命案发生,但大多只是民间琐事,而这一次,是吏部尚书之女遇害。

今日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明日会不会就是吏部尚书?

下了早朝之后,明永皇帝去了养心殿,坐在龙椅之上目光阴晴不定。

这件事与江南之事,在传递一个信号,平静了二十来年的宁国,开始流动了。

明永皇帝并没有独自呆多久,两位身穿紫袍的官员依次步入殿中。

“臣韩行道拜见陛下。”

“臣杜文籍拜见陛下。”

这两位紫袍之人,竟是宁国的两位丞相。

“两位爱卿平身,”明永皇帝脸上的阴沉之色尽数褪去,吩咐道:“赐座。”

“谢陛下。”

韩行道与杜文籍一左一右,坐于殿内两旁。

此时殿内除了明永皇帝外,只有老太监魏深,以及两位丞相。

君臣三人沉默良久,只有明永皇帝手指轻敲桌案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连云……”

明永皇帝的声音沉沉响起。

他睁开眸子,看向韩行道与杜文籍。

“韩爱卿,可有查清是何人通敌?”

韩行道自椅上起身,恭声道:“回禀陛下,老臣得到一些线索,这次作乱之人,是先朝北郡王部属,那些人行事诡秘,在江南一带活动,还未渗透到京城。”

“嗯……”

明永皇帝微微颔首,又看向杜文籍,说到:“朕答应过爱卿,将慎重考虑科举改革一事,如今六月,还有两月便是秋闱,今年秋闱,朕会选出一省试行新制,那新制科举,便由爱卿主持。”

“谢陛下。”

杜文籍起身拜倒在地,谢恩道。

“常爱卿之女遇害一事,你们有何看法?”

明永皇帝命杜文籍起身后,似乎随口般问到。

杜文籍躬身应道:“陛下,常小姐之名臣素有耳闻,此番遇害,大抵只有一个缘由。”

“哦?”明永皇帝一抬眉,示意他继续说。

杜文籍垂首说到:“常姑娘,挡住某人的路了。”

明永皇帝沉吟片刻,又问韩行道:“韩爱卿以为如何?”

韩行道老眼微眯,摇了摇头:“老臣不似杜相耳聪目明,如今人老体衰,头脑也慢了些,一时间,还没有什么头绪。”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殿外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让他进来!”

明永皇帝微微坐直了身子。

得到许可之后,陈于修稳步走进了养心殿,向着明永皇帝叩拜道:

“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

明永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于修起身后,抬头看了一眼,明永皇帝此时的脸色冷得可怕。

但他还是说道:“陛下,微臣今日前来,是为避暑山庄一事。”

“说。”

明永皇帝似乎猜到了他会说些什么,面色更加难看,看着陈于修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几分威胁。

陈于修似乎没察觉到明永皇帝眼中的不快,仍是躬身说道:“回陛下,经过微臣计算,此次避暑山庄的建造,共需十五万两银子,户部尚书不出此银,让微臣问陛下索要。”

明永皇帝盯着陈于修,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就从朕私库中支取银两,十五万两,可够?”

最后的两字让人心底生寒,但陈于修今日竟像是换了一个人,明永皇帝不满的情绪几乎快溢出来了,但他依旧自说自话道:“可能不太够,陛下,江南水灾,我国损失了不少能工巧匠,物资材料价格也有浮动,想来,可能会再多需个一两万银子。”

“父皇,万万不可!”

陈于修这边话音刚落,殿门口太子李文和就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之下,独自进入了养心殿。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文和的礼仪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除了他没等明永皇帝同意,径直进了养心殿这一点外。

明永皇帝的手背青筋鼓起,但话到临头,还是说道:“太子平身,你刚才说万万不可,是有何不可?”

李文和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闻言立刻将怀中揣着的一册折子呈了上去。

魏深下来接过折子,呈给了明永皇帝。

明永皇帝打开一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父皇,这是儿臣与诸位大臣的共同意见,避暑山庄不能再修!这些年来,父皇已经修了七座行宫,十一座避暑山庄,父皇,已经够多了……”

殿内其余之人听闻此言,面色各不相同。

太子还是太年轻了。

右相韩行道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脸恳切之色的太子。

李文和急于表现自己,其实他无论能力还是态度都没问题,但问题是……他表现出来的东西,应该是给明永皇帝看,而不是给百官看,给百姓看。

联合官员,联名上书,看似太子的能力得到了极大体现,实际上,他的这种能力,已经引起了明永皇帝的忌惮与不满。

杜文籍眸光微动,太子之位确立以来,他从未和太子有过私下接触,哪怕太子找上门来,他也借口不见。

原因很简单,杜文籍觉得李文和更适合做一个谏臣,而不是一国之君。

就像这一次,他最大的错误,并不是联合官员给皇上难堪,而是……立场。

李文和的一折,把自己和百官捆绑在了一起,然后将明永皇帝推到了对立方向。

这种行为在杜文籍看来,简直和找死无异。

如果李文和不是明永皇帝的儿子,宁国的太子,怕是早已经被明永皇帝砍了好几回了。

而太子李文和似乎还有话说,他再次伸手入怀,又摸出了一份折子。

“儿臣还有一折,此折告刑部侍郎陈于修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蛊惑君心,祸国殃民……”

“够了。”

“父皇……”

“够了!给朕闭嘴!”明永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将手中那份折子“啪——”地砸向了太子李文和,狠狠地拍在了他脸上。

“父……父皇……”

李文和睁大了眼睛,在和明永皇帝对上眼之后,他心中猛然一寒,浑身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遭了,这次过了……

李文和心中哀叹。

第四十二章 明与暗

养心殿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两位丞相起了身,恭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陈于修似乎有些意外,看向明永皇帝之时,脸上的不平之色少了几分。

“哼。”

明永皇帝一言不发,负手离开了养心殿。

然而,皇上走了,在场之人却只能静静等待。

每个人都知道会有下文,太子李文和的神情,已经越发难看。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以往他也是一直这样在做,但这一次,他察觉到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果然,没过多久,老太监魏深就匆匆地走了过来,来到陈于修与李文和身前,先是对着两人躬身一笑,然后高声说道:“陛下有旨,太子李文和,刑部侍郎陈于修接旨!”

二人闻言,立刻恭恭敬敬地跪好在地。

只见魏深看向二人,说道:“传陛下口谕,太子李文和,不修德行,无故中伤朝中大臣,罚禁足一月,回东宫抄录《论语》,《庄子》,并做批解,一月后再由陛下亲自查验。”

“儿臣……领旨。”

“陛下口谕,刑部侍郎陈于修江南有功,今命其修建避暑山庄,事成之后,两功并赏,现赐双鱼环佩一对,特供绸缎十匹。”

“微臣,谢主隆恩。”

陈于修叩首拜谢道。

太子李文和听到明永皇帝的两份口谕,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老太监魏深宣读完口谕后,便走向了两位丞相,连连表达着歉意。

韩行道与杜文籍只当看了一场戏,倒是没什么所谓。

只是杜文籍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了陈于修。

李文和这一份折子,让明永皇帝察觉到了,为什么刚才陈于修会问着他要钱。

这陈于修,分明是心里有怨。

我帮你做事,你儿子却在背后捅我刀子,这种事谁知道后心底都会不舒服。

但……陈于修竟敢摆出脸色给明永皇帝看?

这个举动,杜文籍不仅没有觉得他愚蠢,反而心中连连称妙。

适当地展现出不满与委屈,让明永皇帝帮他解决,反而能强化陈于修在明永皇帝心底的可信任程度。

营造出一种……他若是没了我庇护,连我儿子都能轻易弄垮他的感觉。

两位丞相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养心殿,临走之际,与陈于修李文和两人打了个招呼。

“陈大人若是得空,后日不妨来养德饭庄一聚。”杜文籍笑着说到。

陈于修目光一动,拱手道:“多谢杜相盛情,只是陈于修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

杜文籍摆了摆手,示意去不了也没事,便转身离去。

养心殿内很快便没了人,太子李文和从地上爬了起来,深深地看了陈于修一眼。

注意到李文和的目光后,陈于修神色如常的对他说道:“太子殿下,若是无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说着,陈于修躬身一礼后,就要转身离去。

“站住!”

陈于修刚转过身,李文和就开口阻止了他。

陈于修只能再次转回身来,说到:“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李文和死死地盯着他,声音越来越冷:“陈于修,本宫希望你清楚,宁国未来是谁的,你仗着父皇庇护处处与本宫作对,莫非以为,你陈家已经安然无恙了吗?”

话中之威胁清晰可见,这位名声颇好的太子殿下,此刻的神情并不像他平日在人前展现出来那般宅心仁厚。

陈于修面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慎言,殿下今日弹劾微臣的折子,已经是犯了大错,殿下还没察觉到吗?”

“你什么意思?”李文和双目一瞪,说到:“那折子是本宫亲手所写,内容经过内臣研讨,学士润色,怎会犯大错?你莫要唬我!”

陈于修摇了摇头,低声道:“东宫内臣……殿下,恕微臣直言,殿下宫中学士,大多是才不配位之辈,骂微臣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这些都没问题,但,蛊惑君心,祸国殃民,这种言辞只有十足的蠢货才能写出来,太子殿下还看不出来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文和哪里还能听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刚才明永皇帝为何会那样生气了……

……

“那些东宫辅臣,皆是尸位素餐之辈,竟敢让太子拿这种折子给陛下看。”

韩行道与杜文籍一路闲聊,一路向宫外走去。

杜文籍点了点头,说到:“蛊惑君心,祸国殃民……看似在弹劾陈于修,实则却是在骂陛下,昏君才会遭人蛊惑,陛下开明永盛世,难遇的千古圣君,岂能不气?”

“太子……多念念书也好,如此年轻便钻营庙堂之术,不是好事。”韩行道捋了捋胡须,叹道。

杜文籍站定脚步,拱手说到:“韩相,晚辈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韩行道拱手还礼:“文籍好走。”

目送杜文籍上了马车,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后,韩行道转过身,看了深深的宫廷一眼,低声道:

“陈于修,怎会忽然有动作了,难道……他找到了脱身之法……”

……

养心殿内,回过神的太子李文和看向陈于修,尽管他非常厌恶眼前这个人,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在揣测明永皇帝心思这一点上,这个人做得比他这个儿子要好。

“陈于修,你若一意孤行,还要做那些事,就别怪本宫日后找你算账了。”

听着太子李文和的威胁,陈于修的面色终于起了一些变化,说道:“殿下口中的那些事,真的是微臣想做的吗?”

李文和神情一怔,他感觉到陈于修与以往似乎有什么不同,然而,还没等他细细体会,陈于修就已经转身离去,只有一句话悠悠传来:

“更何况,就算微臣不再阻碍殿下,殿下就能放过微臣吗?”

李文和渐渐捏紧了拳头,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他并不蠢,今日的行动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只是万万没想到,在折子的遣词上出了问题。

若是能得到韩行道,或者杜文籍其中一人的支持,李文和绝对不会来宫中这样行事。

但令他焦虑的是,自己已经当了十年太子,宁国的两位丞相还没有对他释放过任何“善意”。

他急需一个支持自己说话的团体。

而这个团体,就是敢于直谏,刚正不阿的清流。

李文和的所有政治目的,都是吸引清流目光。

这一次,他做得有些过火了。

清流直谏之臣也不会欣赏一个傻瓜般的太子,他必须想个办法,挽回这一次行动造成的损失。

思虑之下,李文和缓步走出了养心殿。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能达成这个目的——清流领袖,吏部尚书之女常相守被害一案!

第四十三章 鸳鸯吻

“苏姑娘,那鸳鸯吻,是什么毒药?”

迎着苏衣娘的躲躲闪闪的目光,陈无是出声问到。

面对这种心思敏感之人,最好的态度就是一切如常,不能太过疏离,也不必太过热情,陈无是的口吻便是如此,他能让苏衣娘感觉到,陈无是是真的不在意她特异的相貌。

其实,这并不是陈无是有意在讨好苏衣娘,无论是毁了容貌的段宁真,还是那次挨了一顿打后,形容狼狈的祝红菱,亦或者眼前的苏衣娘,陈无是都在以平常心对待。

他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也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许多时候,无意中露出的好奇目光,就是对她们最大的伤害。

估计这也是未老先衰的心态,带来的唯一好处了。

陈无是心中苦笑。

苏衣娘见陈无是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匕首上,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开了口:“两药相和,一阴一阳,鸳鸯互缠。阴药叫蜃滴,有止咳平喘之用,无毒无害。阳药名烛泪,有辅眠助气,调理阳虚之用,也无毒无害。但蜃滴烛泪相合,同时被服下就会产生剧毒。”

还有这么神奇的药物?

陈无是确定自己从未听过那两位药的名字,不过,当时柳三通一眼就看出了常姑娘中毒的迹象,这又是为什么。

“苏姑娘,这鸳鸯吻之毒,中毒后有哪些症状?”陈无是再次问道。

苏衣娘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思绪也逐渐被陈无是带到这件案子本身上,此刻难得的上前了几步,靠近了陈无是与孟东来二人,说到:“双唇淡紫,伴有杏花香,这是鸳鸯吻中毒的症状,不过……有个地方很奇怪……”

“哦?什么地方?”陈无是问到。

“常小姐已经中了剧毒,本就命不久矣,为何凶手还要上前刺那一刀?”苏衣娘白色的眉毛微微皱起,“而且,那处刀伤,也处处透着疑点。”

苏衣娘空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做出一个握刀的手势,“常小姐心脏上的那一刀,伤口是自上往下的,就像……”

她左右看了几眼,下意识地选择了最近的陈无是,高高举起手,朝他胸膛上砸去。

“嘭——”

拳头砸在陈无是心口上,发出一声轻响。

“就像这样,常小姐高有六尺五,这个伤口,应当是比常小姐矮小之人造成的……”

话一说完,苏衣娘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陈无是若有所思的眼睛,在斜斜钻进窗棂的阳光映衬下,闪动着清澈的光泽。

陈无是倒是没注意到,他在想着刚才苏衣娘这一番话。

六尺五,宁国的一尺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是二十四厘米,所以,常小姐身高在一米五八左右。

宁国成年男子并不矮小,这段时日观察下来,宁国的成年男子身高大多在一米七往上。

一个一米七往上的男子,捅向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女子时,怎会用这种姿势?

“苏姑娘!”陈无是回过神来,忽然开口。

苏衣娘被他吓了一跳,她刚才沉浸在案情中,根本没考虑到男女之别,难道这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攻击常小姐的凶手个子矮小,或许是名女子,孟大人,这个发现对我们寻找真凶很有帮助。”陈无是扭头说道。

孟东来看了苏衣娘一眼,见她松了口气,便说道:“嗯,不过,真凶可不止一人,下毒的,用刀的,扼喉的,或许还有一个将常小姐投湖的。这起案子少则一人,多则四人,都要一一排查。”

陈无是点了点头,说道:“常小姐脖子上的痕迹很奇怪,那是被人用力掐过的痕迹,按理说,被人这样袭击过一次后,常小姐会格外警惕,可为什么她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

“熟人。”孟东来心中一动,说到:“常小姐没想过那个人会对她用刀。”

“嗯,有这个可能性。”陈无是说到,随即又扭头问到:“苏姑娘,那种掐痕一般多久会消?”

苏衣娘身体一颤,似乎被陈无是突然叫到吓了一跳。

但很快,她就回答到:“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

孟东来看向陈无是,问到:“你想到什么了?”

陈无是微微摇头:“我在想,常小姐脖子上的痕迹,有没有可能不是昨日留下的,而是几天前遭到过暴力对待。”

这个时代没有条件去分析那道淤青掐痕形成的时间,陈无是只能把各种情况都尽可能地考虑进去。

“谁敢对吏部尚书之女这般粗暴?”孟东来摇了摇头,有些难以相信。

苏衣娘忽然开口道:“她的家人。”

家人?!

苏衣娘的话令陈无是脑中闪过了一些念头,但他没能及时抓住。

不过,这句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孟大人,我想去常府一趟。”

孟东来点了点头,说到:“去吧,常尚书既然同意过,本官也不拦你。”

陈无是一拱手,又看向苏衣娘,问到:“苏姑娘可愿与我同去?”

苏衣娘一怔,她怎么也没想到陈无是竟会突然问自己。

难道他不担心那些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吗?

苏衣娘摇了摇头:“不。”

陈无是也不强求,笑道:“那在下便先告辞了,苏姑娘观察敏锐,头脑敏捷,在下还打算依靠姑娘呢。孟大人,苏姑娘。告辞。”

话落,陈无是便步履匆匆地朝院外走去。

苏衣娘的面色越来越古怪,在陈无是即将走出院子那一刻,她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唤到:“等等!”

陈无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我……我和你一起去。”

此言一出,孟东来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看向了苏衣娘。

“衣娘,你从未对哪起案子这般上心过。”孟东来若有所指地说。

苏衣娘低下头,自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她是常相守,京城第一才女。”

话落,苏衣娘裹紧了袍子,踏出了自己的小院。

陈无是静静地等着她,待苏衣娘走到自己身边后,他也不耽搁,抬步便走。

苏衣娘紧紧地跟了上去。

孟东来低头朝桌面看去,桌上放着的,是一本书,封页上有四个雅致小字——留思文集。

这是……那位死去的常相守常姑娘的书。

孟东来抬起头,看向苏衣娘的背影,原来,苏衣娘也是常小姐的拥趸。

常小姐为宁国女子争了这么多,无怪如此。

第四十四章 入常府

与苏衣娘一起出门确实是一件挺吸引人眼球的事,尤其是在这个年代。

更何况她大夏天的,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更是吸引人目光了。

陈无是左右看了一眼,说到:“等等,苏姑娘。”

苏衣娘看着他匆匆离去,又匆匆回来。

只是这次回来时,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油纸伞。

“你撑着伞走吧,这太阳越来越大了。”

陈无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声说到。

白化病人的皮肤由于缺乏黑色素的保护,极易被日光中的紫外光晒伤,苏衣娘用袍子裹住自己,一是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特异的相貌,二来也是担心暴露在阳光下,会把自己晒伤。

“多谢……”

苏衣娘接过了陈无是递过来的伞,默默撑开。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常府走去。

常府在通政街,住在那个区域的人几乎全是官员。

陈无是与苏衣娘到了常府门口,还未来得及向侍卫提及来意,一位一直守在门口的老管家便瞅了他一眼,冷声道:“进来吧。”

看那老管家的眼神,他分明是认识自己的,这也并不奇怪,毕竟“陈无是”曾在常府门口叫嚷了大半个月。

想来是常尚书已经打过了招呼,所以老管家才没有动手赶人。

二人进了常府,立刻便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府内家丁侍卫不多,隐隐有啜泣之声。

陈无是四下看着几眼,若有所思。

二人跟着老管家,被一路带往了大堂。

陈无是正觉得奇怪,便看到了大堂之上坐着的人。

都察院右督御史张代亲,还有和他爹同为刑部侍郎的岳毅,以及神情恍惚的吏部尚书常愈。

“下官参见各位大人。”

陈无是不卑不亢,上前拱手一礼。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见是陈无是后,神色各不相同。

陈无是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位大人,以前那位“陈无是”都未曾得罪过,反到是右都御史张代亲的儿子张云奇,还是和陈无是齐名的京城四害之一。

不过,张代亲却是朝中有名的谏臣,他是少数几个敢弹劾两位丞相的人,就算是当朝陛下,这位御史大人也敢直言不讳。

曾气得明永皇帝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真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所以,张代亲对陈无是的态度异常冷漠,他几乎每天上朝都要弹劾一次陈于修,和他爹的关系不好,自然也不会对陈于修的儿子态度好到哪里去。

刑部侍郎岳毅倒是有所不同,他虽然和陈于修同属刑部,但行事作风却与陈于修完全不同,民间口碑也非常好,这位岳侍郎的脾气,在某方面和张代亲有些相似,只要被他确认是犯了律法,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这位侍郎都敢枷锁镣铐地拿。

岳毅见过陈无是,而且不止一次,但这一次,岳毅明显感觉到有些奇怪。

眼前的陈无是从气质,神态到站姿,谈吐,和以往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疑惑之下,他点了点头:“免礼,你是代表大理寺而来?”

代表大理寺?

陈无是脑子稍稍一转,便点了点头:“是。”

大理寺卿薛绎心告病在家休养,想来是不会来常府了。

陈无是与苏衣娘站在大堂中,听着这几位官员的谈论。

按照礼制,他这个七品小官,在这满堂的二三品大员面前,只有站着的份。

大堂内,岳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将一份案卷递给了张代亲。

张代亲接过案卷看了看,然后抬头看向了陈无是。

“圣上下令,这起案件将由三司共同查办,你也过来看看。”

他口吻虽又冷又硬,但做事倒是一丝不苟,将案卷递给上前来的陈无是后,对常愈说到:“尚书大人,刺杀常小姐之人必被我等拿住,还望大人保重身体。”

常尚书没有说话,这个老人家像是丢了魂儿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陈无是一边翻着这起案子的案卷,一边说道:“抓了二十四个人?”

张代亲一声冷哼:“你有异议?这二十四人昨日都曾出现在未央湖上,凶手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人,若不是有人作保,还有两个人也会被暂时收监。”

陈无是眉头一抬:“哪两人?”

这次回答他的是刑部侍郎岳毅,只见岳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到:“你和景王殿下。”

有人作保……一个人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唯一可能会保他的,只有他了。

陈无是合上案卷,这上面记载的,都是目前已经了解到的案情,他几乎全都知道。

这一次是皇上亲自下令,少有的三司协作,共同破案,只要脑子正常,没人会在这种环境下使小手段。

“常大人,本官便先告辞了,若有进展,定会遣人前来通知。”岳毅起身说到。

张代亲也起了身,向常愈告辞。

常愈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二人离去。

没人会怪他失了礼数,这位老臣本就是老来得女,如今爱女被害,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陈无是等了片刻后,上前拱手一礼:“常大人,我来了。”

常愈抬起头,看了陈无是和裹着袍子的苏衣娘一眼,嗓音沙哑地说:“阿福,带他们去留思院。”

“是,老爷。”

门外的老管家应了一声,他的脸上写着疑惑不解,但却不得不遵从自家老爷的命令。

陈无是一拱手,与苏衣娘退出了大堂。

三人沉默地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行到石林小径,无人之处,老管家阿福突然停下脚步,说到:“老夫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说服了老爷让你进留思院,但你若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哪怕是被老爷责罚,老夫也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无是一怔,无奈地笑了笑,看来“那位”给老管家留下的印象真是差到了极点。

“我对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没什么兴趣,你且放心吧。”

陈无是淡淡地说。

“你!”老管家阿福回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我常家还有一位小姐?”

陈无是颇为无奈地叹道:“你都说非分之想了,难道我会对男人产生非分之想?”

第四十五章 常相守

像是刚认识陈无是一般,老管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让开了身子。

“进去吧。”

“多谢。”陈无是一拱手,毫不耽搁地踏入了留思院,苏衣娘紧随其后,很快二人便没了踪影。

进了院子,苏衣娘的鼻头立刻动了动。

“怎么了?”陈无是问到。

苏衣娘四下看了几眼,说到:“子母莲河汤,院子里有人长期生病。”

“姑娘好高明的医术……咳咳……”

就在苏衣娘话音刚落下的时候,突然一阵淡淡的药香扑来。

晃眼之间,已是有位少女突然打开了房门,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

二人凝眸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位姑娘看上去年纪大不,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娇小,却又纤而不瘦,肌肤白嫩,梳着朝云近香髻,恍惚间若神仙中人。

然而,她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的相貌。

白皙的鹅蛋脸,精致柔美的五官,还有一双狭长却明亮的眼睛,眉毛细而长,斜斜向上,不似女子,平添几分男子英气。

最关键的,是她与死者常相守的相貌一模一样!

见陈无是与苏衣娘二人都愣在了原地,少女笑了笑,说到:“这位公子,我叫常相知,是相守的同胞妹妹。”

她的声音清脆又凛然,带着些洒脱与爽朗,又有几分少女的娇美。

而听到她的解释后,陈无是与苏衣娘才回过神来,尤其是苏衣娘,几乎是以不敢置信地态度,很失礼的看了常相知好几眼,才低声说道:“我从未听说,常小姐还有个同胞妹妹。”

常相知给二人沏了两杯茶,放在石桌上,浅浅一笑:“因为我自小就体弱多病,随时可能会死,所以一直呆在府内,从未出过门。”

苏衣娘神色一动,说到:“子母莲河汤是需要长期服用的汤药,补足元气,调理身体之用,你是天生供养不足。”

常相知点头道:“姑娘说得没错,家母生产之时,已经年过四旬,一胎双胞,一强一弱本就寻常,我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陈无是没有太多兴趣关注她的过往,当下便问到:“尚书大人说,姑娘知道常相守小姐交际往来之人,可否告知?”

常相知笑了笑:“公子何必如此着急?”

陈无是低头看了茶水一眼,说到:“我也想问,姑娘为何如此不急?整个常府乌云密布,唯独姑娘笑靥如花,不知姑娘是看透了生死从容洒脱,还是平息了愤懑由衷欢喜?”

常相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她看着陈无是低声道:“莫非在公子眼中,只有哭天抢地,才算吊唁哀思吗?”

“至少不是嬉皮笑脸。”

陈无是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院内一时间尴尬无比,苏衣娘偷偷看了一眼陈无是,陈无是的名声,哪怕是足不出户的她,也是知道的。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京城四害之一的纨绔公子,竟会对这种惹人怜爱的柔弱美人不假辞色。

“姑娘若是不愿说,那在下便不打搅了。”

陈无是一拱手,起身就要走。

他没有闲工夫陪这位常姑娘玩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戏,线索又不止这一条,没必要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

见陈无是起了身,那位常相知姑娘也站了起来,歉意一礼,说到:“抱歉,陈公子,是我做错了。”

陈无是眉头一抬,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这位常姑娘会这般认真地给他道歉。

“说起来,也怪陈公子。”常相知脸上的神情正常了许多,但眼中的好奇也多了几分,“姐姐曾说,门口有个轻薄狂徒,曾叫了半个月她的名字,陈公子,那个人是你吗?”

陈无是神情一滞,虚心地转过头,说到:“也许吧。”

常相知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她起了身,对陈无是与苏衣娘说到:“请二位随我来。”

终于愿意说了吗?

陈无是和苏衣娘跟着她,走进庭院深处的一间阁楼中。

刚一踏入,陈无是就吃了一惊,这……

苏衣娘更是神色激动,心跳加速,连连问道:“常姑娘,这是常相守小姐做的吗?”

常相知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淡淡哀思,低声道:“这是姐姐的梦想,她说……要让天下女子,也能念书。”

陈无是怔怔地看着这间屋子,这是仿造私塾的陈设所建,正中挂着一幅字,字迹娟秀细腻,上面写着——文坊女学。

宁国是有女学的,但女子所学,完全不同于男子所读书本,又有别于蒙学读物,她们念的书,是由帝王后妃、重臣名儒亲自撰写,先朝皇后纪传妇女当行之事成卷,作《女则》,自为之序,先朝陛下也曾召士人撰写《孝女传》,《烈女传》等书颁行天下,历代皇后更是撰写了《内训》、《女鉴》、《女训》等书籍作为女子读物。

虽然女子可以念书,但皇室对女学教材的直接控制,完全地反映了统治阶级的意图。

简而言之,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尊女卑,男强女弱,从教育阶段就刻入她们的脑海中。

但……这位常姑娘打算兴办的女学,所用教材竟是和男子一模一样,而入学读物,更是她自己编写的《女言》!

陈无是忍不住又打量了这间屋子几眼,他似乎看到了一位少女站在书架前,时而颦眉凝思,时而巧笑嫣然。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陈无是心中连连赞叹。

见陈无是这般模样,一直注意着他的常相知颇为意外。

“陈公子不觉得我那姐姐,是个很奇怪的人吗?”

陈无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怎会奇怪?这样的奇女子,竟被宵小之辈暗杀,真是可惜可叹……”

奇怪的是,陈无是的夸赞,竟是令常相知略显不自然地扭过了头,说到:

“那便要拜托公子抓住那人,为我姐姐鸣冤报仇了。”

“那是自然。”陈无是转过身来,走向了常相知,说到:“不过,常姑娘带我二人来此处,是何用意?”

常相知看了看这布置成私塾的阁楼一眼,说到:“这间屋子,就是姐姐选择那些交际之人的缘由,也是她被害的原因。”

“陈公子,你明白了吗?”

第四十六章 反推演

离开留思院时,陈无是的手上多了一份名单。

“这份名单……可靠吗?”

苏衣娘秀眉微皱,低声说道。

陈无是抬头看向她:“苏姑娘不相信她?”

苏衣娘摇了摇头,说到:“我总感觉刚才的院子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为什么。”

这句话让陈无是上了些心,他已经很仔细地观察过了,但无论是院子,还是常相知,都没有太大问题。

“苏姑娘,这份名单就交给你了。”

陈无是将手上的名单递给了苏衣娘,说到:“柳评事回来后,姑娘和他对照一下,看看名单上的人有哪些昨日出现在未央湖过。”

苏衣娘接过名单,怔怔地看了陈无是一眼:“你呢?”

陈无是扭头看了一眼常府的深宅大院,说到:“我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向常大人请教。”

苏衣娘闻言,也不多话,将名单贴身收好后,就与陈无是分道扬镳,自己先回了大理寺。

陈无是注视着她离去,待她身影消失后,自己跟着老管家去了大堂。

那位常相知小姐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言语之间始终隔山望水,不肯言明。

她像是故意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去让陈无是他们猜,她一直在引导,自己却从未确认过任何说法。

换言之,无论陈无是与苏衣娘猜对还是猜错,都与她无关。

而她最后写下的一份名单,上面也只是记载了常小姐的十二个知交好友罢了。

陈无是很不喜欢常相知这种暧昧的态度,所以,常相知的嫌疑,在他心中上升了许多。

这位京城第一才女的胞妹并不是完全干净的。

常相守脖子上的勒痕很可能是家里人动的手,而常家敢对常相守动手的人,几乎只有常愈常尚书了,不过,一切也有例外。

陈无是垂眸凝思,忽然,一名下人匆匆赶来,低声在老管家耳边说了几句,老管家点了点头,回头道:“陈公子,我家老爷去了宫中,你请回吧。”

明永皇帝召见吗?

陈无是一拱手,也告辞离去了。

虽然将那份名单交给了苏衣娘,但他已经记下了那十二个名字,现在天色渐晚,但距离完全天黑还有一些时间,陈无是打算再去未央湖一趟。

这件案子,还有好几个疑点。

杀人案件最重要的,便是动机。

无论图财,义愤,见色,仇恨,还是过失,动手杀人总会有个理由,尤其是常小姐这种有预谋的被害案件。

这次来了常府一趟,多多少少还是有收获的,至少陈无是隐隐约约抓住了其中的一个动机。

女学。

常相守打算在宁国推行新式女学,她的志向很伟大,让天下女子都有书可念,但……这也是招致她死亡的祸端之一。

宁国无疑是一个封建的中央集权社会,庙堂之中没有一个女性官员,虽然宁国二十年盛世让人们的思维开放了不少,但关于男尊女卑这一点,仍旧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甚至女人们自己也这样认为。

从古至今的女德教育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女性的自我认知,这个手段,和一直实行的愚民政策没有根本上的区别,都是为了给被统治阶级的脑子上一把锁,让他们更好地为统治阶级服务。

而现在,常相守竟然想撬开这把锁,让本该只有男人能学习的“知识”,流入寻常女子手中。

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与触动的利益集团之庞大,陈无是都无法想象。

他甚至觉得,如果常相守真的轰轰烈烈地将女学搞出了名声,可能她就不是被暗杀了,而且被明永皇帝以阳谋杀之,至于罪名?皇帝要杀人,罪名还不好找吗?

男性独尊的统治阶级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为她说话平反,甚至是她的父亲常愈。

但……常相守会看不到这一点吗?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与男子无异,加之父亲是吏部尚书,耳濡目染之下,政治眼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件造福万千女子的事背后有多大的风险,相信她自己非常清楚。

就算常相守本就有舍身成仁的打算,但女学之事本就还处在构想阶段,根本没到需要她献出生命的地步。

而且……最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常尚书,常愈。

这也是陈无是临走之前,还要去拜会他的原因。

陈无是根本不信常愈对自己女儿的想法一无所知。

留思院里的那个阁楼,怎么可能瞒得过常愈的眼睛?

既然常愈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做一件几乎十死无生的事,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还是说……他已经阻止过了?

常相守如果真的兴办了新式女学,绝对会引起整个男权社会的反弹与打压,轻则自己丢掉性命,重则连累整个常家。

常尚书……会不会是意识到了这种情况,所以自己动手杀了……

陈无是摇了摇头,他还是做不到就这样轻易地将人性往最坏处去想。

陈无是迈出了常府大门,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竟忽然觉得有几分阴冷。

那十二个人……

常相守一直在为了女学之事而奔走,那十二个人中不乏达官贵人,其中身份最高贵的,而且对她兴办女学之事表现得最感兴趣的,是那位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景王殿下。

这也是常相知给出的名单里,将景王李文尘列在第一个的原因。

不过,凭什么常相守敢去和那些人打交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女学是一块完全碰不得的毒蛋糕。

谁会没事儿做引火烧身?

陈无是眉头紧皱,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什么。

常相守接触多位达官贵人,为了女学之事……

常府内建了一个女学雏形,常尚书却听之任之,无能为力……

常相守不傻,她肯定知道女学推行会遇到阻力,自己说不定也会遭殃,但她还敢那么去做……

陈无是目光一凝,脚步停在了大街上。

凡事种种,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说明。

把柄……

常相守的手中,一定抓住了什么把柄!

那个把柄骇足够令吏部尚书对她所行之事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足够引起景王等人的兴趣。

甚至足够令阻碍女学推行的势力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陈无是面色猛变!

糟了,苏衣娘!

第四十七章 三日哭

常相守到底知道些什么,陈无是暂时并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明白,那就是此刻的苏衣娘,正身处险境之中!

他将那份名单交给了苏衣娘,虽然他知道,那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常小姐最近来往的友人名单,但藏在暗处监视的人不知道。

若真的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只会知道苏衣娘从留思院中,带走了一页纸扉。

……

苏衣娘撑着伞,独自走在大街上。

这把油纸伞是陈无是给她的,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特殊体质不太能见日光,但一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却知道。

而且,这半日相处下来,苏衣娘不仅没从陈无是的身上感觉到任何的纨绔之气,反而觉得这个看上去有些削瘦的陈家少爷,较之同龄人多了好几分处变不惊的泰然,他的头脑很清楚,就像永远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苏衣娘正思忖间,忽然一个挑着各种首饰的小贩撞了上来。

还好她反应快,身形一扭,再用油纸伞一挡,及时地躲开了。

那小贩放下担子,连连致歉。

苏衣娘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然后便打算离开。

谁知那小贩似乎真的很过意不去,硬是要送一根钗子赔偿给她。

苏衣娘无奈,又不愿多说,一时间僵持住了。

这时,她恍然间看见那小贩身后冲过来一个面带急色的身影!

那是……陈无是?

“砰——”

陈无是直接撞进了小贩与苏衣娘中间,一把捏住了小贩的手腕,说到:“她不需要,谢谢你。”

小贩讪讪地收回了手,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挑着担子走了。

陈无是凝视着他,忽然听到两个冷冷的字。

“放手。”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情急之下冲过来,却是右手捏住了小贩,左手拉住了苏衣娘。

“不好意思,苏姑娘。”

陈无是松开了手,嘴上虽道着歉,脸上却没半点歉意。

苏衣娘冷冷地看着他,她本以为陈无是名声有假,没想到他这才半日,就又现了原形。

“陈公子,男女有别,还请自重。”

陈无是无所谓地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苏衣娘就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确实不能乱碰女子,即便只是袖子。

但在阳光之下,伞身上闪动着的光芒却让陈无是目光一凝,他喊道:“等等!”

苏衣娘柳眉一皱,转身说到:“你还有何事?”

陈无是刚想抬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给苏衣娘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苏姑娘,相信我一次,拿上伞,跟着我。”

苏衣娘有些不明所以,但陈无是严肃的态度却让她心下一凛。

她心中思虑片刻,还是跟上了陈无是,朝着前方走去。

陈无是走得极快,苏衣娘许久没有这般奔走过,体力已经有些吃不消。

陈无是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靠近了她低语道:“苏姑娘,有人在跟着我们,这里回大理寺太远,中间还有一段人烟较少的街道,很危险。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地方了。”

苏衣娘在陈无是开口前,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听陈无是这样说,她也没有怀疑。

毕竟刚才的那个小贩,实在是有些可疑。

但……他这是要带自己去哪儿?

苏衣娘喘着气,额上后背都已经出了汗。

又走了半刻钟,陈无是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们到了,安全了。”

苏衣娘抬起头,顿时目光一凝。

这高墙大院是……陈府?!

那个声名狼藉的奸臣陈于修府邸?

见她这副模样,陈无是哪里还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先进来吧。”

陈无是说到。

苏衣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收起油纸伞,跟着陈无是进了陈府。

家中下人见自家公子带回来一个面目白得奇怪的女子,无不窃窃私语。

“看什么看!”陈无是停下脚步,冷声道:“再看打断你们的腿!”

四周下人吓得作鸟兽散,毕竟在打断腿这件事上,陈公子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苏衣娘神色复杂看着他,跟着陈无是进了院子。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苏衣娘冷声问道。

此刻的她,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她从未离开大理寺这么久过,更何况还去了别人家里。

陈无是一指石凳,坐了下来,说到:“看你的伞面。”

苏衣娘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次撑开伞,看向了伞面。

一道微微闪动的光芒刺入了她的眼帘。

这是……针?

苏衣娘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刺在伞面上的细针,细细看去,然后嗅了嗅,终于变了脸色:“三日哭。”

陈无是疑惑道:“那是什么?”

“毒药,绯色,有橘香,量少使人头疼难忍,反复昏厥,量大三日内必亡。”苏衣娘解释道。

陈无是点点头,说到:“这个东西,定是他在准备撞你时,夹在了指缝间,然后被你用伞无意中挡下了。”

苏衣娘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心中一阵后怕。

“为什么要杀我?”

陈无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到:“做贼心虚,以为我们从常府带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苏衣娘恍然,自怀中取出了那份名单,冷声道:“你在留思院将这份名单给了我,当时你我在常府内,能看到的只有常府之人,想杀我的是常府。”

陈无是摇了摇头:“不一定,只能说,消息是从常府传出去的。”

“而且,经过这一遭,倒是让我确认了常小姐死亡的原因。”

“什么?”苏衣娘一愣,疑惑地问到。

她能肯定自己掌握的情况和陈无是基本一样,可是……为什么自己什么都还没察觉到?

“常小姐手中有一份东西,那份东西可能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

陈无是确定地说:“而且,那份东西还没有被找到,所以……他们很急。”

苏衣娘眉头紧锁,这件案子,突然复杂了起来,她本以为常小姐之死是来自朝堂高层的授意,但转念一想,女学一事根本就八字还没一撇,犯不着这么早就对常小姐下杀手。

难道,事情真的如陈无是所说的那样,是常小姐抓到了某些骇人听闻的把柄?

第四十八章 引蛇计

天色渐晚,陈于修回到陈府后,有人立刻上前对他说了今天府中的情况。

在得知陈无是带着一位姑娘进了宅院后,他并没有多问什么。

夫人杨惜君一如既往的在正厅等他。

当陈于修终于坐下,接过身边丫鬟送来的茶水后,杨惜君绕到了陈于修身后,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肩头。

陈于修喝了一口茶,闭上了眼睛。

杨惜君遣退了下人,正厅除了陈于修与她外,再没有其他人。

在这一片安静中,两人的神情都少见地平和闲适。

又过了片刻,陈于修终于开口道:“好了,夫人,不用按了。”

听陈于修这样说,杨惜君松开了手,来到陈于修身侧,也坐了下来。

陈于修看了她一眼,问到:“夫人为何闷闷不乐?”

杨惜君勉强地笑了笑,说到:“老爷多虑了,妾身只是近来身子有些疲倦。”

陈于修静静地看着她,说到:“夫人,你每次有心事时,就会不自觉地把玩左腕上那只玉镯。”

杨惜君一滞,低头看去,自己果然在把玩这只玉镯。

她埋怨地看着陈于修,唤到:“老爷……”

“说吧,有什么心事。”陈于修放下茶杯,说到。

杨惜君摇摇头,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地看向正厅之外,低语道:“妾身也不知道,妾身只是觉得,无是变了……虽然还是那个模样,但人……好似换了一个般,让妾身有些害怕……”

“他威胁了你?”陈于修面色一寒,此言一出,正厅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些。

“不不……”杨惜君连连摆手,却又叹道:“妾身知道,无是性子顽劣,名声也不好,但他对妾身却颇为依赖。可是……这次跟着老爷去了江南之后,无是就变得……老爷,无是偶尔看向妾身时的眼神,复杂得根本不像个未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眼里的陌生让妾身很害怕……”

陈于修静静地听着,杨惜君能感觉得出,他又何尝感觉不出?

更何况,昨日在马车上,陈无是突然的分道扬镳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是故意的,他不想与陈家,与他陈于修有太多牵扯。

陈于修看得出来,对于陈家,陈无是的情感很复杂,他确实想救陈家,但又打从骨子里讨厌他这个爹。

去江南之前,陈无是虽然也经常与他对着干,但在陈于修看来,那时的陈无是,大多只是在闹着一些孩子脾气。

但从江南回来后,陈无是虽然不再跟他抬杠,不再没大没小,但那股厌恶的情绪却藏得更深了,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陈于修能看到他对自己某些行为的极度反感。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陈于修才会选择性地看不见陈无是的变化,因为他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这种转变,也许能帮陈家脱离眼前这个看不见的深渊。

“夫人,无是一直都很聪明,这次在江南遇袭,险死还生后,许多事他都看得更加明白,这是好事,而且……无是与我不同,他是个好孩子,”陈于修轻笑一声,“他可没有上梁不正下梁歪。”

听到陈于修的宽慰后,杨惜君眼中的不安稍减,但下一刻,她就说到:“可是……今日无是让他那婢女去京城中找宅子,怕是打算搬离陈家了……”

“他走不了。”陈于修低声道:“他虽然脑子清醒了很多,但还是太天真了……”

……

宅院内。

天色已经彻底晚了下来,段宁真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撞见苏衣娘起身。

“呀!”苏衣娘的相貌似乎吓了她一跳,但下一刻段宁真就笑眯眯地问到:“好漂亮的妹妹,公子,她是谁呀?”

陈无是大致说了一下今天的情形,以及为什么苏衣娘会出现在此处。

话音刚落,就见段宁真一脸紧张地来到陈无是身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担忧道:“公子没事吧?”

陈无是摇摇头,说道:“他们是冲着苏姑娘去的。”

段宁真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但转眼间她就眉目含煞,面露阴狠之色,低声道:“话虽如此,他们今日敢对苏姑娘动手,难保明日就不敢对公子动手,那些人连尚书大人的小姐都敢杀,公子,依奴家看,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陈无是眼皮一跳,问到:“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段宁真嫣然一笑,看向苏衣娘:“苏姑娘不是在此处吗?公子只需找马管家要上一批家中护卫,然后……苏姑娘装作独身离开陈府,公子则带着护卫暗中跟随,只要他们动手,公子就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话到此处,段宁真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冷:“敢跟踪公子这么久,定是不怀好意,公子切莫让他们死得太畅快了……”

陈无是心跳有些加速,愣神片刻后,他摇头道:“不可,苏姑娘为饵太过危险。”

段宁真略显委屈地低下头,说到:“公子,奴家听说,咱们陈府的侍卫,都是皇上赐下的大内高手呢,苏姑娘不会有事的……如果……如果公子舍不得,便让宁真裹上黑袍子,拿上油纸伞,反正此时天色已晚,想来那些强人也分不清……”

“你也不行。”陈无是拒绝道。

段宁真的身材比苏衣娘要修长,只比陈无是稍稍矮上一些,若是由她去扮苏衣娘,不说会不会被识破,其中风险也是陈无是不想让一名女子去冒的。

“我去吧。”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苏衣娘开口了。

陈无是眉头微皱:“苏姑娘,诚如宁真所言,这伙人连尚书家的小姐都敢杀,已经是丧心病狂之辈,这起案子的线索还有很多,没必要冒险从此处着手。”

段宁真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几分美滋滋的笑意。

苏衣娘却摇了摇头,起身道:“迟则生变,陈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这起案子的牵扯有多深,与其慢慢调查被他们步步紧逼,不如引蛇出洞,先断其一指,再顺藤摸瓜。”

她的态度很坚决,陈无是思虑片刻,叹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此等我,此事……我来安排。”

第四十九章 周念北

让段宁真先照顾苏衣娘后,陈无是离开了自己的院子。

此刻天色刚暗下来,府中正在准备晚饭,下人们忙前忙后,随便拉住一个问了老管家在何处,陈无是就寻了过去。

见到老管家马未时,他正躬身立在正厅外,微微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其实,第一眼见到他时,陈无是就感觉有些奇怪,马未的身上有一些很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陈无是曾经在一个地方见到过——军队。

难道马未曾经是行伍中人?

但这样的人,又怎会与一个大奸臣,大贪官有交集?

更何况马未对陈于修还这般忠诚。

思忖间,陈无是已经到了马未身前。

马未似乎知道来人是陈无是,半眯着的眼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躬身行礼道:“见过少爷。”

“马管家,我需要一些人手,你能调来吗?”

陈无是的开门见山让马未睁开了似乎有些昏花的老眼。

他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陈无是,问到:“少爷是要哪种人手?打架的泼皮,还是娇俏的美婢?”

陈无是平静地说:“能杀人的兵。”

此言一出,陈无是只觉眼前似乎亮了几分,仔细看去后才发现,亮的是眼前这位老管家的眼睛。

此刻马未的眼中,哪里还有半点昏沉?

“少爷,请随我来。”

问老管家要人的过程比陈无是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然而,人真正带到陈无是身前后,他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大内侍卫,而是一个沉默木讷的年轻人。

园中亭下。

陈无是坐在石凳上。

“叫人,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公子了。”马未对这个木讷的年轻人说。

年轻人闻言,抬头看了陈无是一眼,又低下了头,也不说话。

“周念北,听令!”马未一声低喝。

年轻人浑身一震,再次抬头看向陈无是,陈无是与他四目相接,这名叫周念北的年轻人,眼神灰蒙蒙的,不怎么清晰,就像没睡醒一样。

“周念北,叩见少爷。”

年轻人垂下了头,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陈无是非常不习惯一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实际“年龄”比自己要小个起码七八岁的年轻人对着他磕头,所以,在周念北跪下的第一刻,陈无是就起身去扶他了。

然而,在接触到周念北的手臂时,陈无是才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

好大的力气!他根本就拦不住周念北!

“少爷,还望……好生待他。”马未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陈无是一头雾水,他只是想借几名侍卫而已,为何会弄成现在这样?

“马管家,你可能误会了,我是要借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做事。”陈无是解释道。

马未看着周念北,说到:“他可以。”

陈无是心中无奈,陈府外等着的,可都是些亡命之徒,而且数量不知道有多少,让眼前这名叫周念北的一人前去,不是害他性命吗?

“马管家,再调一些护卫来吧……”

陈无是说到。

马未转过头,平静地看向陈无是:“少爷,府里的侍卫,是不能用的。”

陈无是一怔,想起刚才段宁真的话,心中闪过一分了然。

这时,马未又继续说道:“更何况,府中所有侍卫,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这句话令陈无是惊疑不定,他看向周念北,此人年岁和此时的他差不多大,沉默,木讷,虽然此刻正在谈他,但他却像完全听不见一般,怔怔地出着神。

马管家会不会夸张了?

怀揣这样的疑问,陈无是带着周念北回到了院子里。

见陈无是回来后,段宁真也颇为高兴,她往后看了几眼:“公子,人呢?”

陈无是让开身子,说到:“就是他,名叫周念北,从此以后跟着我了。”

“啊?就他?”段宁真瞪大了眼睛,随即又像泄了气般,嘀咕道:“公子,今晚还是算了吧,让苏姑娘在这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吧……”

“我可以。”周念北忽然开口说话了。

段宁真瞥了他一眼,说到:“你知道什么了就你可以?”

“护送她。”周念北言简意赅地说。

“周侍卫,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盯上苏姑娘的是一群亡命之徒,光天化日之下都敢用毒针伤人,现在陈府外危机重重,若是让你这样护送苏姑娘出门,只会害了你们二人的性命。”陈无是解释道。

周念北闻言,木讷的神情没有半分波动,仍旧重复着那三个字:“我可以。”

……

夜渐深。

陈府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黑袍的身影提着灯笼走了出来。

陈无是躲在暗处,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天空,漆黑沉沉,月黑风高。

希望……真的能没事吧。

人影已经离开了陈府,迈着不大却偏快的步子朝巷子口走去。

这是一条幽深的巷子,手中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白天这个巷子很热闹,此刻却静谧得出奇,只有些不知名的虫子在夜色下鸣叫。

打着灯笼的身影裹了裹身上的袍子,加快了些步伐。

月亮躲进云层里,偶尔又钻出来,令眼前的巷道时而朦胧,时而昏暗。

“那些人真的还在监视吗?”

段宁真小声地问到。

二人藏在暗处,看着踏入了巷子里的人影。

“他们赌不起。”陈无是应道。

这时,巷子里那个身影脚步一停!

陈无是神色一变,来了!

巷子里传来沙沙梭梭的声音。很多,很杂。

月光刚好钻过云缝,只见巷子的另一头,出现了十来条人影。

这十几条人影个个手提一长刀,时而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刀光。

陈无是看得真切,那刀厚重雪亮,绝对不是玩耍之用……

没有任何警兆,没有任何话语。

堵在巷口的人齐刷刷地冲向了那个打着灯笼的黑影!

“他不会有事吧?”

苏衣娘的声音也在陈无是身边响起,与此同时,那巷中之人忽然将斗篷一掀,一道凄清冷艳的刀光乍现!

月华映着刀光,衬出了那人木讷又恍若失神的脸。

这裹着黑袍的人,竟是周念北!

第五十章 亡命徒

只见周念北一手将长刀提在手中,另一手将黑袍与灯笼扔了出去,他腰腿起伏,像是跨了一匹奔马,手臂一抖,长刀便闪过一道白芒,在最先冲过来的那个持刀人的咽喉处一闪而过。

“噗——”

轻微的喉咙破裂之声响起,那人的脖颈上悄然浮现一条红线,而后脚下一软,胸腔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歪斜着倒了下去。

这迅疾的一刀竟是瞬间杀掉了一人!

远远看着的陈无是三人心中皆是一寒,动起手来后,周念北完全不复方才那种木讷之状,他战意勃发,杀意翻腾,就像一头炸了毛的野兽,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攻击。

一人倒地后,其余人却是脚下根本不停,依旧手持长刀冲向周念北。

周念北脚下一点,身形闪电般地冲出,直直地撞向那群人。

月下流华,刀光闪动,锋刃入肉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明显。

陈无是越看越是心惊。

会武艺之人,他还见过一个,那个人的名字叫祝红菱。

他曾问过祝红菱,她的武艺到了何种水平。

祝红菱说,二流。

而且,她也曾明确地说过,武艺并不能让人拔地飞天,力大无穷。

说到底,这个世界的武艺只是一种强身之术以及搏杀之法。

但眼前的周念北,差点打破了陈无是的认知。

太快了!

周念北的刀,快得令人胆寒!

他总是一个照面就分出了胜负,每个倒下的人喉咙上都有一道红色细线,待他越过后,才开始狂飙鲜血。

这么一连杀了七个人后,巷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接着微弱的月光,周念北看向巷子里的其他人。

这是一群三四十岁的男子,个个一身短打,面目狰狞,一身煞气。

但在眼神交错的瞬间,周念北看到了他们瞳孔中的畏惧。

不过,他们只是停下了片刻,下一刻仍旧冲了上来。

显然这群人不是一见血腥就腿肚转筋的地痞无赖,他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见对方再次冲向自己,周念北神情漠然,他一抖长刀,甩落几滴鲜血,俯下腰身,长刀藏于身后,朝着前面的人群中央猛地扎了进去。

知道了周念北的厉害后,来人也不敢轻敌,齐齐挥舞长刀迎面朝周念北砍去。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周念北虽然一开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此刻有了防范后,这些凌厉的刀光也不是那般好相与。

陈无是远远看着,不由为他紧张。

谁知周念北忽然身子一矮,竟是从地上滑了过去!

他半躺在地,长刀狂舞,每一刀都准确地砍在这群人的脚筋之上。

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十来人被周念北一人打倒在地,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陈无是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周念北冲着那边招手才反应过来。

到了近处,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钻进陈无是的鼻腔,他极其不适地皱起了眉头,看向地上那几个捂着喉咙,瞳孔逐渐涣散的人。

虽然他们死有余辜,但这件事处理起来,少不了费一番手脚。

而这时,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陈府大门处。

“陈无是,过来。”

算不上陌生,却也不怎么熟悉的声音响起。

陈无是回转过头,看到了门口的陈于修与老管家马未二人。

马未打着灯笼,缓缓地走近了巷子,对陈无是躬身一礼:“少爷,此地老奴自会处理,还请少爷与几位先行回府。”

陈无是面色不变,点了点头,走向了陈于修。

见陈无是走了,段宁真与周念北也立刻跟了上去,只有苏衣娘犹豫着说到:“恶贼已除,我要连夜回大理寺。”

马未神色不变,说到:“姑娘请自便。”

苏衣娘抬头看了陈府的方向一眼,强忍着内心的不安,独自一人离开了。

陈无是到了近前,还未说话,便听陈于修说到:“你们两个先下去。”

谁知,陈家老爷的吩咐,段宁真和周念北二人竟是都不听从,眼巴巴地看着陈无是。

“先回院子。”

陈无是说到。

“是,少爷。”

“是,公子。”

二人先后应道,然后才离开了此地。

陈于修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尤其在段宁真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说到:“此女心狠手辣,你若无法压制,必遭反噬。”

陈无是却是没有接他这句话,反而问到:“周念北呢?他是你的人?”

陈于修不置可否:“我对他有恩,但此人不会被恩情所挟,所以我与他约定,给我卖命十年,这十年,他的命是你的。”

陈无是摇了摇头:“我用不上。”

“若是用不上,今天躺在那里的,就是你了。”陈于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打着灯笼走向了一座小亭。

他缓缓坐下,将灯笼打开,取出烛火放在了石桌上。

“吏部尚书之女的案子,你不要查了。”陈于修说到。

“为什么?”四周静到了极点,只有夏虫的鸣叫在夜色中回荡,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随着风飘散。

“京城,天子脚下,当街杀人,你若还不知道此事的复杂,那便继续查吧。”

“复杂就不能查吗?”陈无是静静地看着陈于修,“我不仅要查,而且会查清楚。”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安全?”陈于修眉头紧皱,语气颇为严厉。

“我若怕了,和你有什么区别?”

陈无是的回应让陈于修胸中一闷。

“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陈无是随意一拱手,就要离开。

“站住。”

陈于修叫住了他,而后拿出来一份请柬,摆到了陈无是面前。

“后天去赴宴。”

“什么宴?”

“左相杜文籍的私宴。”

陈于修沉声道。

陈无是心中一动,拿起请柬,打开认真地看了一遍。

养德饭庄……

“你是让我代你去?”陈无是问到。

“嗯,我要负责督造避暑山庄,走不开。”陈于修说到。

陈无是思忖片刻,将请柬收好放入怀中,说到:“后天我会去。”

“嗯。”陈于修点了点头,又说到:“对了,你莫要和景王走得太近。”

陈无是一怔,问到:“景王?他怎么了?”

陈于修微微摇头,目光微凝:“日后再与你细说,回去休息吧,今晚之事,刑部会处理。”

陈无是默然,他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陈无是扭头问到:“周念北……是北河军周将军的后人吗?”

陈于修闻言手上一紧,双唇轻颤,他抬眸看向陈无是,从陈无是的眼神中,他读出了许多情绪。

但……陈于修仍是摇了摇头,冷声道:“不是。”

第五十一章 添新案

北河军,周将军……

这几个词,勾起了陈于修的回忆,直到陈无是的身影在夜色中完全消失,他才逐渐回过神。

“老爷,都处理干净了。”

马未像影子一样来到陈于修身边,躬身说道。

“马未,他察觉到了。”

陈于修语气少见地带着几分茫然。

老管家马未似乎也有些意外,但片刻的沉默后,他便说到:“老爷的心里,不是期待着少爷发现吗?”

陈于修一笑,低声道:“你这老东西……”

陈于修笑了,马未便也跟着笑:“当年……若不是老爷斡旋,周将军一家定是无一活口,世人皆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世道,哪里有什么简简单单的黑与白?”

“黑与白……”陈于修疲倦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低声道:“马未,你说……我若不曾为官……”

老管家摇了摇头,也看向了那轮昏黄的月,说到:“老爷,人只一世,哪会有什么不曾……”

陈于修目光空洞的凝望着夜空,片刻后,他又摇头失笑:“你说得对,哪会有什么不曾,做了便是做了,让他们说去吧。”

……

第二日一大早,陈无是便出了门,段宁真依旧被他派去寻住处,但他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周念北。

这个人打不过,骂不走,不说话,也不爱搭理人,陈无是好说歹说都没用,只能让周念北像个影子一样地跟着。

不过,有他跟着有一点倒是挺不错,安全。

昨晚,苏衣娘连夜回了大理寺,今天的京城虽然依旧一大早就繁华热闹,但周围来往闲人的嘴里,却是少不了在谈吏部尚书之女被害一案。

到了大理寺,陈无是迎面撞上了柳三通。

陈无是的身后跟着一块木头,柳三通的怀里,却抱着一个小丫头。

“诶!陈兄,可否帮我照看一下小环?”柳三通一脸急切的说。

陈无是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柳三通是在向自己求助,便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柳兄可是有急事?”

柳三通连忙把小环放在地上,拱手道:“吃坏了肚子,在下去个茅房马上回来。”

说完也不等陈无是答应,柳三通就匆匆跑开了。

陈无是低下头,小环仰着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大理寺这衙门还算挺人性化,家属都能带进来,周念北便是以官员家属的身份进来的。

陈无是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蹲下来,笑眯眯地问到:“你叫小环是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也不怕生,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陈无是。

“叔叔叫陈无是,你叫我陈大叔,陈叔叔都行哦。”

陈无是很严谨地估计着自己的心理年龄,然后说到。

一直面瘫般的周念北忽然嘴角一颤,脸色怪异地看了陈无是一眼,微微转过了身。

“叔叔?”

一个带着疑惑的声音在陈无是身后响起,陈无是回头一看,竟是一身黑袍的苏衣娘。

她依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是今天,那黑色的兜帽下露出了两缕雪白的长发来。

“苏姑娘。”陈无是打了个招呼,虽然知道昨夜她应该已经没什么危险了,但此刻亲眼见到之后,陈无是还是松了一口气。

“叔叔是……”苏衣娘疑惑不解的目光凝视着陈无是,渐渐的,她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在她彻底想歪之前,陈无是一把将周念北拉过来,指着他道:“我说的是他,周大叔。”

平心而论,周念北长得并不显老,但他的行为,气质却比陈无是还要显老,所以乍一眼这么看上去,苏衣娘竟是没有任何怀疑。

“对了,苏姑娘,你与柳兄可有互相对照过前日出现在未央湖上之人?”

陈无是在周念北受伤之前,及时地岔开了话题。

“嘶……什么对照?”这时,柳三通刚好捂着肚子出来。

他这番来得刚好,但苏衣娘却摇了摇头,看着陈无是,说到:“那份名单我交给了孟少卿,孟少卿又交给了薛大人,薛大人说,此事不用我们查了。”

“薛大人?”陈无是眉头微皱。

柳三通凑到陈无是耳边,贼兮兮的说:“咱们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薛绎心,没什么本事,惯于溜须拍马的家伙,他是左相的人……”

陈无是点了点头,柳三通能对他说这样的话,想来已经是把他当朋友了。

薛绎心不让查,陈于修也不让查,但皇上却下令严查,看来这起案子的牵扯比陈无是想象中还要深。

更奇怪的是,陈于修和薛绎心身处的立场完全不同,说是对立可不为过,但竟会这般默契地下了相同的指示。

难道……在这起案子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陈无是眉头微皱,薛绎心和陈于修的共同利益……

“咦?苏妹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你平日可是从不出你那院子的。”

柳三通忽然好奇地问到。

苏衣娘看向陈无是与柳三通二人,说到:“常小姐的案子不让我们查了,是因为就在昨夜,有一起新案发生。这起案子,已经在今日早朝之时让皇上震怒,皇上当即下令彻查,所有衙门必须配合调查。”

新案子?

陈无是与柳三通对视一眼,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连最是八卦的京城百姓都还没开始传,看来消息确实很隐蔽。

“到底是什么案子,苏妹子你就别卖关子了。”柳三通急得抓耳挠腮。

苏衣娘将手中的纸页递给了他,陈无是也看了过去。

二人顿时心中一紧。

昨晚的死者竟然是……京兆尹林屿森!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昨夜竟被发生已经死于家中!

将手中写满了案情的纸交还给苏衣娘后,三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

多少年了?

宁国多少年未曾发生过这般骇人听闻的大案了……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右相韩行道看着手中的信件,喃喃道。

“大人,我们要怎么做?”

工部侍郎彭少恭问到。

韩行道自躺椅上起身,拿起一个紫砂茶壶,喝了口茶:“什么都不用做,大理寺,刑部,除陈于修外,都是杜文籍的人,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侍郎是太子的人,还有那孟东来,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这次……一损俱损,到底是谁有那般胆量,敢把那件事抖出来,老夫还真是好奇……”

第五十二章 左丞府

丞相杜文籍府邸。

正厅之中,杜文籍端坐主位,品着清茶。

在他面前,大理寺卿薛绎心陪坐一旁,厅中还站着一个肤色有些暗黄的年轻人。

“你李家之事,本相不想多问,想投入我门下,便在今年秋闱突围而出,若是做不到,一切都是空谈。”

杜文籍放下茶杯,缓缓说道。

“晚生不为名利,对官场之事也不甚在意,只是听闻左相的改革之论后,如石破天惊,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晚生只想跟着左相大人,试着看那条路能走多远。”那年轻男子说道。

杜文籍笑了笑:“如此,便更要看你本事了。”

那年轻人一拱手,恭敬地退出了大厅。

这年轻人前脚刚走,后脚又一位官员走进了大厅。

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施了一礼,说道:“下官见过丞相。”

杜文籍点了点头,让他在一旁坐下。

薛绎心与他互相打了个招呼。

此人名郑图南,刚过四十,已身居吏部侍郎之位,在官场之中,这个年纪已算是相对年轻了。

此人品貌端正,性子沉稳,一向为杜文籍看重。

身为杜文籍朝中心腹,郑图南一直对杜文籍忠心耿耿,这些年,郑图南一直被安插在吏部这个极其重要的衙门里。

吏部,自古便有六部之首的称谓,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吏部尚书常愈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也是少有的游离于韩杜二党之外,还活得自由自在之人,常愈是一个只讲理的人,官场上的许多事在他那里都无法说通。

这一点,在前些年让韩行道与杜文籍伤透了脑筋。

明明是利益交换,双方受益之事,但那常愈偏偏不肯合作,哪怕是皇上想让他做一些合情不合理之事,那个老家伙也会干脆利落地拒绝。

在这种条件下,杜文籍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郑图南一手扶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

虽然吏部侍郎之位做不到在吏部呼风唤雨,但总算是能说得上话了。

郑图南也会来事,稳稳地抱住杜文籍的腿不撒手,这些年来,满朝文武,上下衙门,地方中枢,经他之手帮忙安插了多少杜文籍的门生,已经很难数清。

郑图南在杜党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然而,这么多年在杜文籍面前,郑图南一直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居功自傲。

“左相,刚才那年轻人是?”

郑图南带着几分好奇,问到。

“丹阳李家之人,一个叫李皆非的后生。”

杜文籍平淡的说,似乎并没把刚才那件事放在心上。

但在场之人都明白,那年轻人能找到门路进入杜府,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不凡。

郑图南若有所思,但没有再发问。

正厅中一片静默,杜文籍慢悠悠地品着茶,其他人也没有打扰,似乎都在各自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片刻后,杜文籍放下了手中茶盏,终于开了口。

“近来发生的事,你们有什么看法?”

薛绎心第一个应道:“左相怎么看,下官便怎么看,全凭左相吩咐。”

杜文籍摇了摇头,叹道:“绎心,善讨人心是好事,但过了就显得圆滑可憎,你可明白?”

薛绎心面色一白,赶紧跪了下来,俯身在地:“下官错了,还望左相恕罪,下官只是觉得……此事虽与我等有些关联,但真正着急的不该是我们,所以……下官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杜文籍不置可否,又看向了郑图南。

郑图南眉头微皱,缓缓道:“今天早朝,陛下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此事,看陛下态度,此事绝不可能这般轻易过去,依下官看来,此事还是应当早做准备,但我们没必要出手,免得弄得一身骚,只需把与那件事有关之人借着这段调查的时间逐渐割弃,到时就算东窗事发,陛下的怒火也烧不到我们头上。”

薛绎心微微睁大了眼睛,说到:“把那些人通通舍弃?这会不会……太伤元气?左相为了那些位置,当初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从韩行道手中争过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左相,您看……”郑图南恭敬地问到。

杜文籍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闻言,他缓缓点头,说到:“元气虽伤,但可摆脱尾大不掉,时日够久了,也该让门下那些愈发放肆之辈,付出代价了……”

见杜文籍同意了自己的看法,郑图南显得有几分开心,他又说到:

“如今朝中各衙,势力分配,早已成定局,哪怕是陛下都不能轻易插手,此番动荡之后,空出了那些职位,到时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夺,这朝堂之中,除了韩行道,还有谁敢于左相争?再次回到左相掌控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郑图南话音刚落,一个声音自厅外响起:“郑大人,可别小看了太子殿下,近来太子因敢于直谏,怒斥佞臣,已经收了不少人心,都察院也快尽数落入太子之手了,此番动荡如此之大,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可不会放过此次良机。”

“太子得了声望,但底蕴尚缺,又不得陛下喜爱,他根基不稳,想要成气候还早得很。”这些对太子不敬的话,郑图南说得不假思索。

听郑图南这么说,来人眉头微微一皱,却也没有反驳,他步入大厅,躬身一礼:“通政司参议沈寻隐参见左相。”

“寻隐来了,坐。”

杜文籍笑着点了点头。

“谢左相。”

沈寻隐拱手说到。

此人三十出头,身居通政司参议一职,这个衙门,堪称明永皇帝耳目喉舌,所递奏章都要先到通政司走一遍,才会呈给明永皇帝。

沈寻隐坐下后,继续说到:“而且,现今朝中,有动作的不止太子一人,我看那陈于修……近来似乎也颇不安分。”

“哦?陈于修做了什么?”薛绎心疑惑地问。

沈寻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转向杜文籍,皱眉道:“左相,陈于修近来的行为颇为古怪,他竟在大量弹劾朝中身居要职的大臣,而且,那人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了证据,竟都是铁证,他仗着陛下宠爱,直接面圣呈帖,卑职想拦也拦不下来。”

杜文籍淡淡一笑,说到:“刑部尚书最迟年底就将告老还乡,陈于修在此时呈递大量证据给陛下,你们觉得……那些证据从何而来?”

在场之人都不是蠢人,经杜文籍这么一提点,立刻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但他们又不敢相信。

“难道说……陈于修的那些证据,本就是陛下交给他的?只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功绩当上刑部尚书?”郑图南心中一寒,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这么说,陛下的手里一直有朝中各臣的证据把柄……”薛绎心低声说道。

“陛下可不傻,”杜文籍收敛起了笑意,看向厅中众人,“陈于修握有证据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已死之人,当尽快割舍,陛下此举,一为铲除心患,二为扶持陈于修上位,一个刑部尚书……已经能为陛下做很多事了。”

“那陈于修,怎么还不死!”薛绎心冷声道,“虽知陛下早晚会杀了他,但一想到他还能张扬一段时日,本官便心中难耐。”

“绎心,你为何对刑部,对陈于修有那般大的敌意?”杜文籍忽然问到。

薛绎心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说到:“左相明鉴,卑职不是为自己所恨,而是为我宁国百姓所恨,此人切切实实是一个不分黑白,不明对错的佞臣。”

“说起来,那陈于修的儿子,如今不是在你大理寺当职吗?”沈寻隐问到。

薛绎心点了点头:“确有此事,一纨绔子弟罢了,不值一提。”

杜文籍淡淡一笑,说道:“陛下可不会下一招闲棋,他既然赐大理寺评事一职给陈于修之子,必有其用意,绎心,你可要小心,日后这大理寺卿之位说不定就不保了。”

薛绎心哈哈一笑,根本没当回事,其他人也觉得杜文籍是在说笑,彼此谈笑几句后,话题又转向了另一边。

“左相,卑职听闻,左相请了陈于修明日来养德饭庄私宴?”

沈寻隐疑惑地问。

杜文籍点了点头,说到:“陈于修如今与太子水火不容,他明日若肯来,本相便教他一招。”

“左相,为何要帮那陈于修?此人这几年甘当陛下鹰犬,已经坏了不少好事,他若失势,刑部尚书的空缺也出来了,我们去争那尚书之位,岂不更妙?”

沈寻隐这个看法,令在场其他人也频频点头。

但这次,杜文籍却没有再做解释。

陈于修算什么?

一条狗罢了。

比起宰一条狗,杜文籍更大的愿望,自然是除掉太子这个藏得极深的祸患……

李文和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杜文籍不会对他的诚意有所回应。

杜文籍轻笑道:“不谈此事,今日,林屿森死了,空出的京兆尹一职,还是值得争上一争的,你们可有什么好人选?”

听杜文籍谈到这件事,薛绎心忽然起身说到:“左相,卑职有一表兄,名唤薛守仁,现为大同知府,他对左相向往已久,只是不得门路,一直无缘入左相眼中。”

杜文籍食指在桌案上轻敲,微微点头:“嗯……”

薛绎心眼中闪过一丝热切,忙谢到:“谢左相提拔!”

郑图南忽然说到:“说来,这林屿森之死也着实奇特,是韩行道那边的人动的手?”

“他本就是韩行道的人,但近年来,韩行道已经放弃了他,此人不忠。”沈寻隐摇头说到。

“那就有意思了,不过,这常家小姐也令人生疑,她到底是从何处,得知了那件事?”郑图南疑惑道。

杜文籍忽然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说到:“今日便如此吧,你们且先下去,先清理自家衙门,把与此事有关之人的证据搜集起来,做好准备。至于林屿森一案……与我等无关,静观其变便可。”

三人齐齐起身,躬身行礼。

待他们走后,杜文籍睁开了眼睛,语气带着几分疑虑:“三皇子……景王……”

第五十三章 终难平

大理寺。

陈无是正在了解林屿森一案的详情时,一名官差忽然走了进来,左右看了几眼,见到陈无是后,躬身说道:“陈评事,外面有人找您。”

陈无是有些诧异:“来人说自己是谁了吗?”

官差点了点头,说到:“她说是您的贴身丫鬟。”

段宁真?

她不是被自己打发去寻找住处了吗?

陈无是想了想,起了身,刚好自己也要出去一趟,便对身边的柳三通打了个招呼:“柳兄,我出去一趟,点卯时若没回来,你便说我已经回家了。”

柳三通羡慕的点了点头,陈无是虽然和他一样只是个小小评事,但人家却是皇上钦点的官,再加上老爹是当朝宠臣,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种事根本就不算什么,关系硬得很。

“陈兄,我知你心有不甘,但薛大人已经下了令,咱们就别再查常小姐的案子了,自会有上面的人负责,没必要去蹚那趟浑水。”柳三通看得出来,陈无是对薛绎心突然下令停止调查常相守一案心中不满,他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在大理寺呆的时间却比陈无是长多了,时日一久,见过的怪相便也多,最近这两起凶杀案给他的感觉很不对劲,柳三通能嗅到这种味道,但他也不好交浅言深,只能在言语之中劝上两句。

陈无是笑了笑:“我明白,多谢。”

言罢,陈无是离开了这件堆满案牍的屋子。

站在屋外等候的周念北立刻跟上了他。

见陈无是走远,柳三通摇了摇头,叹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谁能想到,陈于修那种人,竟会有个这样的儿子?”

“你不怕他是装的?”

“谁!”柳三通浑身一颤,转身看去,在一堆案牍中发现了蹲在角落的苏衣娘。

“呼……苏妹子,你怎么蹲在这儿?你可吓死我了……这是评事班房,那些书文你可不能乱动。”柳三通拍着胸脯说到。

苏衣娘拍了拍袍子,站了起来,随口说道:“这两卷我要带走。”

柳三通满脸无奈之色,赶紧起身朝门外瞅了几眼我,摆了摆手:“那你就藏好,可别让人发现了,看完尽快给我还回来。”

“嗯。”苏衣娘轻声应道,就欲离开。

“苏妹子你怎么随身带着一把伞?今天这天不晴不雨,你是要遮个啥?”柳三通满脸不解地问。

苏衣娘回头瞪了他一眼,握着伞柄,冷声道:“遮丑。”

柳三通尴尬一笑,挠了挠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便急忙岔开了话题:“苏妹子,你说陈无是兄弟是装的?为什么这么说?”

苏衣娘没有说话,只是脑海中想到了昨晚深巷里的一切,陈于修最后与陈无是一起消失在陈府大门深处那一幕,一直映在她的脑海中。

也是那一刻,苏衣娘发现陈无是的背影,竟和陈于修如此相似。

“上梁不正下梁歪。”苏衣娘丢了几个字,匆匆离开了此地。

柳三通闻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是小环从不会亲近坏人,管他呢?”

……

陈无是刚到大理寺门口,就看到了冲着他不停招收的段宁真。

“公子!公子!”

段宁真笑眯了眼睛,她脸上的伤痕还是那样狰狞可怖,但她从不打算遮挡一下,就算周围的官差衙役都皱着眉头在看她,她也视若不见。

“她还真是陈评事的侍女?”

“嘿嘿……陈评事真厉害,荤素不忌……”

“你懂什么,万一人就好这一口呢?”

周围的窃窃私语很难听清究竟是谁发出的,段宁真能当听不见,但陈无是不能。

他停下脚步,朝四周看去,喝道:“很闲?谁再多嘴就把这身衣服脱了,回家好生休息!”

一个评事的话,在大理寺的作用并不大。

但陈于修儿子的话,作用却相当明显。

这些闲嘴子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陈无是那父亲,一个个赶紧闭上了嘴,匆匆离去。

陈无是也懒得多看一眼,走到段宁真近前,问到:“你怎么来了?住处已经找好了?”

段宁真笑着说到:“公子,不用找了,这京城没人敢租屋子给我们。”

这话一说,陈无是立刻明白了缘由。

“看来他也闲,还有空来管我这些闲事。”

低头看了段宁真一眼后,陈无是说到:“既如此,你就先回府吧。”

话落,陈无是就迈步要走。

段宁真赶紧求到:“公子,带上我吧……我很有用的,现在回家……又会被那些奴才欺负……”

一番话说得泫然欲泣,陈无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谁欺负谁,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但段宁真的话却给他提了一个醒,还是把这女人带在身边比较好,如果任她在陈府胡作非为,还不知道要闹出些什么名堂来。

至少……先把她的三观给端正一下?

“以后不许带着哭腔说话。”陈无是警告道。

段宁真立刻笑了起来:“遵命!公子!”

“走吧。”

陈无是摇了摇头,身后跟着段宁真和一脸茫然的周念北。

他恍然发现,自己身边的怪人越来越多了,周念北这个人,明显是陈于修硬塞到他身边的。

陈于修想干什么,陈无是不清楚,但周念北的身份,他却已经十拿九稳了。

当年陈于修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三件大案中,有一起北河军私购军械案,北河军驻扎在宁国北部边境,抵御安国,但一次偶然之中,北河军被发现瞒着朝廷私自购买了安国的军械,这还了得?于是,北河军统率周靖安被卸职押解回京,由刑部侍郎陈于修负责审查此案,再后来,便是周靖安被安上谋反之名,皇上亲自下令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这周念北……很可能就是北河军统率周靖安的后人。

虽然陈于修矢口否认,但很多事情不是言语就能瞒住的。

这一点的发现,让陈无是对陈于修的态度再次变得复杂起来。

如果陈于修真的是害了周靖安一家的罪魁祸首,以周念北的武艺,陈于修早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然而事实却是,陈于修对周念北有恩。

也许……陈于修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并没有坏到那么彻底?

陈无是这么想着的时候,脑海中却又闪过了丹阳同知赵志杰的身影。

那个人,是确确实实被陈于修害了,他一句话就摘出了何中道,就因为何中道愿意给出全部家产贿赂他。

没钱没人的赵志杰,就活该背负骂名而死,妻儿狼狈终生吗?

无论他有什么苦衷,陈无是都无法原谅这一点。

“公子?公子?”

段宁真的声音打断了陈无是的沉思。

再次回过神之际,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已经到了目的地——风林渡,未央湖。

第五十四章 现端倪

案发现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无论是都察院,还是刑部,抑或是大理寺,似乎都默契地无视了这个地方。

本该受到文人墨客偏爱的未央湖此刻空无一人,连船家都没有一个。

“少爷,有人。”

陈无是脑海里刚闪过这里没人的念头,周念北提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不多时,几声细碎的脚步自枫林之中传来。

主仆三人回头看去,几道人影果真现了身。

“陈公子?”来人温文尔雅的声音立刻让陈无是知道了他是谁。

“下官见过景王。”陈无是躬身一礼。

换了一身紫衣的景王抬手道:“陈公子免礼,公子可是为常小姐一案而来?”

陈无是应道:“是。”

“那……本王就不打搅陈公子了,若是陈公子得空,不妨来景王府一叙,本王对公子的笛曲可是好奇得紧。”

陈无是也不是应答,只是拱手道:“恭送殿下。”

景王看了一眼,摇着扇子与身边下人离开了风林渡。

陈无是抬起头,看着景王消失的背影,眉头微皱。

“周念北,他比我们先到还是后到?”

“先到。”周念北言简意赅地说。

“公子,他在找东西……”段宁真忽然小声说到。

陈无是回头看着她,问到:“何以见得?”

“公子说笑了,谁家少爷会与下人出门游玩?连一个好友也不约?”段宁真刚说完,却想到了陈无是,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陈无是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段宁真吐了吐舌头,那天来未央湖时,自家公子也是只带了她这个丫鬟……

“未央湖才发生了命案,谁会有游兴?而且,就算真有游兴,也不会在枫林里转……”

“少爷,又来人了。”

周念北再次说到。

陈无是一怔,他依旧什么动静都没察觉到。

果然,不多时,一个脚步声便出现了。

三人再次回头看去,这次出现的,是一个看上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他做书生打扮,腰悬宝剑,步履很稳,走到近前后,陈无是眉头微皱,觉得他有些眼熟。

此人肤色略黑,但五官端正,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炯炯有神。

陈无是还未将他认出来,倒是来人已经眼睛一亮,认出了陈无是。

“半盏菊公子,可还记得在下?”他一开口,就露出了一口爽朗的白牙。

陈无是恍然大悟,顿时想起了初到丹阳之时,在河岸边那次相遇。

他笑了笑,拱手道:“我不叫半盏菊,在下陈无是,李公子,想不到会在京城与你见面。”

此人,便是那来自丹阳李家的李皆非。

听陈无是叫出了自己的姓,李皆非脸上一喜,拱手道:“想不到陈兄竟还记得在下。”

陈无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问到:“李兄这是……”

李皆非一声苦笑,叹道:“丹阳受灾,李某深感无力,便来了京城投靠亲戚,想着奔个好前程。”

陈无是点点头,说到:“李兄若是来此地散心,却是来岔了。”

李皆非连连摆手:“不不……在下是为常小姐一案而来,不知陈兄……”

李皆非疑惑地看着陈无是,他忽然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陈无是一拱手:“陈某也是为此案而来,陈某如今在大理寺当差。”

李皆非恍然大悟,忽然间,他面色一变,退后两步问到:“陈兄之父……可是那陈于修?”

陈无是脸上笑容渐敛,他点点头,说到:“没错,家父正是陈于修。”

李皆非浑身一松,像是忽然没了力,他深深地看了陈无是一眼,略一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陈公子好自为之。”

“呵,好清高的士子啊!公子啊!我们可别高攀了人家,免得污了人家名声呢!”

段宁真忽然高声说到。

远去的李皆非身形一颤,脚步加快了几分。

“别说了。”陈无是眉头一皱,阻止了段宁真。

他静静地看着李皆非消失的背影,叹道:“他说得对,道不同,不相为谋。”

话落,陈无是也不再纠结,对周念北和段宁真招了招手:“来,帮我还原一下案发现场。”

“段宁真,你扮演一下常小姐。”

“周念北,你演凶手。”

“……”周念北一脸发愣地看着陈无是。

“凶手,拿刀杀人的凶手,听不懂吗?”陈无是无奈道。

“噌——”

一道刀光闪过,段宁真的脖颈上瞬间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这个颇为阴狠的女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她的胳膊。

“公……公子……”

段宁真颤声喊道。

陈无是无奈地扶额道:“做个样子就行,不用那么认真,你真想杀了她吗……”

“哦。”

周念北还刀入鞘,随手掰断了一根树枝,架在了段宁真的脖子上。

……

大理寺。

回到自己小院中的苏衣娘不停地翻看着手中书卷。

她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摆满了七零八落的书。

“哪一本……究竟是哪一本,我明明看过的……”

苏衣娘凝眉苦思。

“子母莲河汤……子母莲河汤……”

昨夜回到大理寺后,苏衣娘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仔细地想了想,她发现了一件事,子母莲河汤的配方极其稀有,药材也极其珍贵,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但吏部尚书的女儿知道这个药方,并一直用这个药方调理身体,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不过……还是有哪里很奇怪。

这种怪异感一直缠绕着苏衣娘,让她寝食难安。

又是一本医书,彻底翻阅一遍后,还是没有发现子母莲河汤的药方。

苏衣娘不免有些焦急,到底是哪里不对?

那院子里的味道……

子母莲河汤……

手中翻开下一本医书的苏衣娘,忽然停了下来。

没错!

是这个!

她浑身一寒,终于找到了……

子母莲河汤的药方。

所需里面的药材中,有一味药极其显眼……

蜃滴。

鸳鸯吻剧毒所需的两味药材之一——蜃滴!

这是……巧合吗?

苏衣娘合上了医书,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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