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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


第001章 公瑾,考考你

初平二年,秋,庐江舒城。

孙策忽然翻身坐起,空洞的眼神瞪着被晨曦照白的窗棱,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渐渐凝聚,看清了屋内充满古风的摆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回不去了。”他双手捂脸,心中万马奔腾。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五好青年,他虽然好古,是资深的三国史爱好者,对三国的很多事如数家珍,却是叶公好龙式的好,在梦想中过过瘾就好,真让他回到古代,分分钟会死人的啊,更何况是乱世来临的东汉末年。

就算让我穿越成孙策也不行啊,这货就像一颗流星,虽然光芒四射,但挂得也快,二十六岁就遇刺身亡了。你哪怕让我穿成孙权也行啊,至少能割据江南几十年,过过皇帝的瘾。穿成孙策,纯属为人做嫁衣,多亏啊。

“伯符,还放不下?”一个少年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孙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胸怀天下,志存高远,何必为区区小事挂怀。陆季宁(陆康)就是那名士脾气,对谁都这样,不是特别针对你,你就别介怀了。”

孙策转过身,看着这剑眉朗目的美少年,又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三国周郎,苏东坡口中的三国风流人物,可惜也是个短命鬼,比他多活十年,三十六岁英年早逝。如果历史不改变的话,从现在开始算,他还有二十年可活。

这很苦逼,但是比起孙策来,他还算好的——孙策还剩十年。当然了,孙策也不是最苦逼的,最苦逼的是老爹孙坚,他大概还有几个月。

一想到孙坚,孙策忽然打了个寒战。根据孙策本尊的记忆,孙坚正在攻南襄阳,进展顺利。但是,根据他了解的历史,一个意外很快就会到来,孙坚匹马外出,被黄祖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兵射死了,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更重要的是,孙坚意外战死之后,他的部下并没有交给孙策,而是交给了孙策的堂兄孙贲,成了袁术的部下。为了讨回这些人马,孙策用了三年时间,还为袁术攻破庐江,和陆家结下了血仇。

可以说,这是孙策人生的一个重大节点。如果不是孙坚意外阵亡,三国历史可能是另外一个模样,至少孙策不用那么悲摧,错过了争霸中原的最佳时机,只能前往江东发展。要知道,孙坚此刻可是响当当的一方诸侯,坐拥南阳,身挂豫州刺史的印绶。如果不是意外战死,他很可能顺利拿下荆州,根本不会有刘表什么事。

相比之下,曹操现在还在给袁绍打工,刘备还在公孙瓒部下做马仔,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意外发生,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孙策沉思半晌,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行,我不能坐视历史发生。既然穿越已成定局,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随波逐流也不可取,不如奋起反击,也许能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历史呢。不管怎么说,我是孙策啊,三国最牛逼的天才之一,赫赫有名的小霸王,怎么能唉声叹气,坐等命运的降临。

那也太对不起本尊了。

那么,该怎么救,占据荆州之后又怎么办?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不是想占就能占的,更何况还有一个极不靠谱的盟友——路中悍鬼袁公路。逐鹿中原,争霸天下,更不是拍拍脑就能上的,心里得有个战略方针才行。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眼前的董卓、袁氏兄弟这三座大山还好说,曹操这个潜力股更难缠,那可是三国最杰出的军事家。就连长跑冠军刘备都非等闲之辈——能在这乱世中生存下来,最后还能三分天下,这绝对是个人才。

没一个是善茬。

要想活到最后,就算没有全盘方略,至少也要有个五年规划。诸葛亮对刘备之所以那么重要,不是因为他能打,而是因为他为刘备指明了方向,让刘备不再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老爹孙坚很能打,但是他身边没有一个像样的谋士,他自己也未必有这样的雄心和眼界,要不然他也不会将南阳太守的位置送给袁术做见面礼,甘心做袁术的爪牙。

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来了,这样的事我来做最合适了。

见孙策神不守舍,周瑜苦笑道:“伯符,没这必要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当放宽胸怀,不要为这点小事纠结。”

孙策一怔,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不由得一笑。周瑜误会了,他们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他是为穿越的事犯愁,周瑜却当成了他因为被陆康轻视而懊恼。几天前,他和周瑜一直拜访庐江太守陆康,本以为老爹孙坚曾经救过陆康的侄子,又都是吴郡人,陆康会隆重接待,没想到陆康根本没鸟他,只派了一个主簿出来,本人连面都没露,搞得孙策很没面子,暴跳如雷。

不得不说,孙策还是个玻璃心的耿直孩子。在肚量这一点上,他和周瑜不能比。这和双方的出身有关,周瑜出身庐江世家,一般人还真不敢看不起他。孙策出身寒门,在这方面敏感得多,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还有一点是遗传,孙坚就是这爆脾气,一言不合就砍人,不久前荆州刺史王睿就因为把他当武人看待,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被他找个借口剁了。

但那是以前的孙策,现在的他才不会把这点破事放在心上呢。上过班,参加过工作的人,谁没鄙视过别人,又有谁没被别人鄙视过?孙策本想一笑置之,可是看着周瑜那张英俊的脸,心中忽然一动。

周瑜和孙策是好基友没错,但谁能说周瑜面对孙策的时候就没有一点优越感?未必是周瑜有意为之,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有点好胜心也很正常,何况双方出身差距那么大,周瑜再大度也是人,不是圣人。

要想将基情,不,友情延续下去,而且要掌握主动权,使点小心机还是有必要的。看着这位三国风流人物在自己面前一脸崇拜,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

“公瑾,你想差了。”孙策笑眯眯地打量着周瑜,暗自赞叹,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小鲜肉啊。唉,就让我征服三国的大业从征服周瑜开始吧。“我叹息,可不是因为陆康。”

周瑜被孙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拉起被子盖住身体。“那你为什么叹息?”

“公瑾,你博览群书,文武双全,我考考你吧。”孙策打起精神,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董卓弄权,天子西迁,眼看着天下大乱已经难以避免,我辈虽然年幼,却不能因位卑而忘国。你想想看,如果要争霸天下,应该从哪里着手为好?”

“争霸天下?”周瑜诧异地看着孙策。“你?”

感受着周瑜眼中淡淡笑意透出的不以为然,孙策知道自己不幸而猜中,颇有些受伤。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虽说不久的将来,“他”会割据江东,名声大噪,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现在的他之所以小有名气还是因为老爹孙坚刚刚在讨董战争中大放光彩,是唯一对董作战取得胜果的诸侯。这点战绩足以让他们父子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离争霸天下还差得太远,甚至连想一想的资格都没有。

历史上,周瑜和孙策结交虽然早,但他真正死心塌地的追随孙策却是在孙策平定江东之后,而且是在袁术明显扶不上墙的情况下。在此之前,周家是袁术的支持者,周瑜本人还接受过袁术的任命,做过一段时间的居巢长。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尽快将周瑜拿下。这可是神助攻,早一天上岗,早一天出力。

第002章 大战略

孙策眯起了眼睛,笑得更加亲热。“公瑾,首先,我没有说我要争霸天下,只是讨论天下形势。其次,谁说我就一定不行?就因为我孙家出身孤微?你别忘了,高皇帝起于沛县时不过是一个亭长,光武皇帝起于南阳时不过是一介农夫。家父现在是豫州刺史,行破虏将军,封乌程侯,起点总比他们高一些吧?”

孙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周瑜。历史上的周瑜最后是跟着孙策干了,赤壁之战时又是坚决的主战派,一心要割据江东,但现在的他怎么想,孙策还真不敢断定。他故意说得这么露骨,就是想试探一下周瑜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周瑜也觉得汉家没戏了,那他们就是志同道合。如果周瑜心里还有汉家天下,那他有些事暂时还不能托付给周瑜,等时机成熟再说。

见孙策说得认真,周瑜也收起玩笑之心,想了一会儿。“如果就天下形势而言,我觉得当立足南阳,进据河北,就像光武皇帝当年一样。不过……”他又瞅了孙策一眼,眼中带笑。“袁本初恐怕不同意。”

孙策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汉家天下虽然还有二十多年,但在很多人的眼里只怕已经是日落西山,余日无多了,至少在周瑜看来,争霸天下、改朝换代并不是什么不可以讨论的问题。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孙策循循善诱,如面对小红帽的大灰狼,一步步地把周瑜往建功立业的不归路上引。

“这还用说?当然是依附袁氏了。”周瑜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狡黠。“伯符,令尊现在做的就是最好的选择。袁氏四世三公,负天下之望,如今袁公路据南阳,袁本初据河北,天下豪杰争相附从,山东几乎都是袁家的天下,用不了几年……”

孙策歪了歪嘴,没搭周瑜的腔。即使他没有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他也知道周瑜这是在开玩笑。袁氏兄弟起兵到有一年半了,身为庐江第一世家,周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表态,显然对袁氏兄弟并不看好,周瑜又怎么可能觉得他们能够成事。如果真这样,他倒懒得搭理周瑜了。

见孙策一脸冷漠,周瑜也觉得无趣,正色道:“好吧,袁绍多谋寡断,袁术有勇无谋,又加上兄弟阋墙,纵使学得光武皇帝皮毛也难得其精妙。只是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却也不可小觑。”

孙策这才点点头,却没有评价,只是示意周瑜继续说。

孙策反应平淡,周瑜却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心中微生波澜。他和孙策同龄,又一见如故,但两人优势不同。孙策武艺好,是难得的勇士,他则家学渊源,在见识上略胜一筹。若是两人比武较技,孙策自然占上风,若是像今天一样论及兵法政务,他却是当仁不让的讲述者,孙策通常只有听的份。可是今天孙策的反应不同以往,无形中多了几分自信,似乎对他要说什么心知肚明,让他颇感意外。

比如说袁术,孙坚慑于袁术的家世,将南阳拱手相让,袁术因此表孙坚行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厕身一方诸侯,孙家父子对袁术很是感恩,孙策最听不得别人说袁术不好,但此刻的反应却与以前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周瑜试探地问道:“伯符,你……什么时候对袁公路有了不同的看法?”

孙策知道周瑜会生疑,故意漫不经心的说道:“你都说了,董卓未灭,兄弟已然阋墙,这等人有什么好指望的。”

周瑜释然,赞了一声:“见微知著,知错能改,伯符可谓明智。”

孙策含笑不语。你怎么说都行,只要不怀疑我是赝品就好。

周瑜继续自己的分析。“山东州郡混战,伯符若想分一杯羹,有两个选择:要么像令尊孙将军一样暂时依附袁氏,借机壮大自己;要么另辟蹊径,求一偏僻州郡,养精蓄锐,待机而动。”

孙策摇摇头。“袁术不是明主,家父与董卓交战时,他便有断粮之举,这同盟恐怕难以持久,久必生隙。偏僻州郡也只能苟安,不足以争天下。公瑾再思。”

接连被孙策否定,周瑜气势受挫,不免有些沮丧,又有些不服。他给孙策提了两个建议,实际上只有一个建议,也就是离开中原,暂避锋芒。在他看来,孙家实力太弱,依附袁术还可以,脱离了袁术,他们哪有资格参与混战,不如找个偏僻之地积累力量,等待时机。机会虽然不多,总比做袁术的爪牙好。他承认,这和孙策要求的争霸天下有一定距离,但他认为这是最适合孙策的发展策略。

“伯符,高皇帝当年也曾远避汉中。”周瑜辩解道,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

“刘焉已经占据益州,他不可能让我去汉中。”见周瑜被成功的激怒,孙策心中得意,笑着摇摇头。“你想说的是江东诸郡吧?”

周瑜点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孙家是吴郡人,去江东发展当然最合适。“丹阳出精兵,进可越江而攻,退可凭江而守,掠取吴会。且丹阳太守周昕不谙兵事,正可一鼓而下,据而有之。”

“占据吴会容易,想守住却难。若敌人占据荆州,顺江而下,江东无险可守,所以说可以苟安,不足以争天下。”

周瑜语塞。他知道占据江东容易,争天下难,孙策能想到这一点很不容易,特别是拒绝了荣归故里的诱惑很有魄力。但就孙家这点实力,除此一策,你还能怎么样?

“伯符,那依你之意,又当如何?”

周瑜一时无计,只得向孙策请教。不知不觉的,他收起了那一丝淡淡的优越感。他想到的孙策都想到了,足以证明孙策对这个问题的思索比他更深入,而且很可能有了一定的心得。他提不出更好的建议,只能看孙策有什么妙计。

见周瑜俯首问计,孙策很有成就感。图样图森破!你再聪明也跳不出时代的局限,要和我这两千年后的穿越者比大战略,嘿嘿,你还嫩了一点。孙策扬扬眉,卖起了关子。“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你印象不深。我再给你几天时间思考,如果到时候你还想不出来,我再告诉你不迟。”说完,他拿起挂在床头的衣服披在身上,大笑着出了门。

“嘿,你怎么这样——”周瑜急了,长身而起,想拉孙策问个明白,却慢了一步,没拉住,只得瞪着孙策的背影,撇撇嘴,忿忿不平的哼了一声:“哼,徒为大言尔。”刹那间流露出些许少年郎特有的好胜和不甘。他拥被而坐,眉心微蹙,想了好久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苦恼不已。“难道真有更好的方略?那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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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一家人(求收藏,求推荐!)

孙策站在廊下,听着周瑜不自信的嘀咕,心中暗爽。再聪明的人,在预言这种事上也不能和穿越者比,别说是周瑜,就算是以最擅长揣度人心的鬼才郭嘉或者毒士贾诩来也不行。就现在的形势而言,谁能想到袁氏兄弟会反目成仇,谁能想到群雄争战的结果会是孙曹刘三分天下,和四世三公的袁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这就是穿越者的福利啊。可惜这福利不是永久的,一旦历史被我改变了,这福利就没什么含金量了。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嘛,先让我装一会儿逼。至于周瑜,让他纠结一段时间再说。

孙策扬声道:“公瑾,你慢慢想,我去南宅给家母请安。”

周瑜应了一声,有些怏怏,显然不是一般的郁闷。孙策暗自一笑,迈步出了内院,按照记忆向路南的大宅走去。周家是名副其实的大户,路南路北都有宅院,周瑜将路南的大宅让他住,他的母亲吴夫人和几个弟弟妹妹都住在那里。他有时候住在南宅,有时候则来和周瑜同住。虽说出身不同,两人的阶级地位有些差距,但他们两个同龄人总的来说还是很投缘的,用一见如故来比喻一点也不过份。

孙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继续考虑着被周瑜打断的战略方案。他先回忆了一下历史记载中的当前形势,又分析了一下孙家有机会攫取的好处,一个粗略的方案渐渐成形。

嗯,头等大事,先去南阳把老爹孙坚救了,别让他莫名其妙的死在襄阳。孙家建国有两次重大挫折:一次是孙坚中伏死在襄阳,孙家群龙无首,孙策用了两三年时间才从袁术手中讨回旧部,转战江南;另一次当然就是孙策遇刺,继位的孙权战斗力略逊一筹,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多次进攻合肥都未能得手,只能坐断东南。

如果能改变历史,让孙坚逃过这一劫,孙家建国的路也许会走得更顺一些。

有了定计,孙策心中大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昂起头,大步向前走去。

进了南宅,刚进了内院,孙策就听到有兵器撞击的声音和清脆的呼喝声。他心头一动,由衷一笑。这应该是三弟孙翊,他和“自己”最像,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像,不好读书,一心习武,武功比二弟孙权还要好一些。虽然现在物是人非,但那份深藏在血液里的亲情还在,让他觉得莫名的温暖。

一想到孙权,孙策心里的喜悦就淡了不少。对这位后来让曹操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二弟,来自后世的他没什么好感。这货绝对是个白眼狼,孙策打下了一片基业给他,他却对孙策很不厚道,不仅没有追封帝号,更对他的儿子孙绍极力压制。

不过没关系,现在他来了,孙权永远别指望称帝了。

“大兄!”孙策刚走进院子,孙翊就扑了上来。“大兄,你不生气啦?”

孙策一脑门黑线。大胸?为什么汉代人的称呼这么奇葩,叫大哥多好?好吧,他知道大哥这种称呼还没有出现,而且那是鲜卑人的语言,汉人这时候都是叫大兄、二兄,没有叫大哥、二哥的,所以关羽应该叫关二兄,不应该叫关二哥。

关二兄?嗯,这个称呼不错,可以当谜语用,打一物。

孙策一边腹诽关羽,一边抱起孙翊,高高举起。他“气”得闭门不出的这几天,孙翊是去看他看得最勤的,除了他,就是另外一个同样好武的异母小妹,不出问题的话,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弓腰姬孙尚香,才两三岁就喜欢舞刀弄枪。孙策兄弟姐妹八人,兴趣最相投的就是他们三个。

“怎么样,大兄这两天没在,你有没有偷懒?”

“没有,我练得可认真了。”孙翊举起手中的小环首刀,一本正经的说道:“阿翁在外征战,大兄有恙,我要为阿翁和大兄分忧,保护家人。”

“有志气。”孙策哈哈一笑,转身看向持刀而立的孙权。他已经见过这个二弟,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他还是确认了传说中的碧眼不是误传,至于紫髯嘛,现在还看不出来,孙权才十岁,毛还没长齐呢。见孙策看他,孙权莫名的打了个寒战。那天去北宅看孙策时,他就觉得孙策眼神不对,当时还觉得自己想多了,现在再看到孙策,他确认自己没看错。

我犯什么错误了,为什么大兄会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我欺负小妹的事被他知道了?一想到此,孙权不由得瞪了一眼孙翊。不用说,肯定是他告诉大兄的。

孙权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大兄无恙,那可太好了。这几天阿母很担心大兄,见到大兄,她一定很高兴。”

孙策应了一声,转身向内室走去。母亲吴夫人已经听到了声音,从里面迎了出来。她刚刚三十四岁,鹅蛋脸,眉清目秀,是个如假包换的美人,要不然孙坚也不会上门逼婚。儿子随妈,孙策长得漂亮很大程度上是继承了吴夫人。不过这位吴夫人可不是绣花枕头,能降伏猛虎孙坚和小霸王孙策的人大概只有她一个。即使是人才辈出的三国时代,这位吴夫人也算得上女中豪杰。

孙策上前一步行礼,吴夫人打量了他一点,点点头。“伯符,你已经十六了,为人当沉稳些,不要为了一些小事耿耿于怀。陆府君身负一郡事务,忙一些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记在心上。”

孙策本来还真没把陆康那点事放在心上,但周瑜、吴夫人先后解说,他反倒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就此放过。史书上说,孙策后来攻庐江,逼得陆家死伤惨重,就是因为陆康轻视他。这说明孙策本尊对这件事很上心,如果他突然表现得很大度,会不会让人生疑心?

再说了,陆康这件事的确办得不地道。孙坚救过你的侄子,孙坚的儿子慕名求见,你摆什么谱?不谈知恩图报,就算是正常为人处事也不应该如此吧。

“阿母放心,我不会记仇的。”孙策笑眯眯地的说道,心中又接了一句。“有仇就要报,记仇有个屁用,出了这个门,回头就去找陆康算账。”

“这就好。”吴夫人狐疑地打量着孙策,显然对他突然的转性不太习惯,却也没有多说。“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议。你父亲在外征战快一年多了,也没什么消息传来,我这心里不安得很。你能不能去一趟南阳,看看他的状况。”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常言道,夫妻连心,老妈心里不安,莫非是老爹遇险?不会是因为我的到来,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老爹提前挂了?那可有点坑爹啊。那可不行,我得赶紧去看看。

“阿母,我也正有此意。”孙策躬身说道:“我想去南阳助阿翁一臂之力,还请阿母允许。”

“你要去作战?”吴夫人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有些舍不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孙策说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孙家能有今天,全凭阿翁一人多年征讨。前些年年幼,我帮不上忙,如今我已经十六岁了,怎么能继续坐视阿翁风餐露宿,征战沙场,而我却在这里悠哉游哉,游手好闲?”

吴夫人沉吟片刻,一声叹息。“也罢,助你父亲征战总比成日里走朋访友的好。名声虽好,毕竟不能封侯,战场也许更适合你。只是伯符啊,兵凶战危,你可千万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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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咽不下这口气(书友乱武三国万点打赏加更)

孙策知道吴夫人在担心什么。孙坚号称江东猛虎,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性格冲动,历史上称之为“轻脱”,意思就是说不够稳重。孙策身为长子,与孙坚性格一般无二,所以最后下场也如出一辙。在战场上,这种性格是很危险的,吴夫人不担心才怪。

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她面前的孙策已经不是那个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孙策,说句不怕丢脸的话,他还点怕死。如果不是更怕老爹死,他根本不想去前线,就在舒城做富二代多好。他这个富二代虽然和周瑜那样的富n代相比很弱鸡,总比上战场拼死拼活好。武功好又怎么样,一枝流矢就能射死你。不久前争夺豫州的战役中,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越就是这么挂掉的。

“阿母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翁的。”孙策很严肃地说道。不照顾好不行啊,老爹要是挂掉,我要多走好几年的弯路。

吴夫人有些意外,打量了孙策两眼,欣慰地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要带些什么,我帮你准备。”

“这些我会和公瑾商量的,阿母就不用担心了。”孙策毫不客气,反正都在周瑜家住了这么久了,再客气就虚伪了。更何况,他必须把周瑜牢牢地绑在孙家的战车上。

吴夫人又关照了几句,孙策转身出来。孙权、孙翊站在廊下,孙权面有忧色,孙翊却一脸兴奋。“大兄,你要去南阳吗?带我去好不好?”

“你去问阿母。”孙策笑着摸摸孙翊的头。“阿母若是答应,我就带你去。”

孙翊撇撇嘴。“大兄骗我,阿母肯定不答应的啦。”

孙策转向孙权。“二弟,我不在家,你就是家里最大的男子,要多费些心思,不要和弟妹们争吵。”

孙权嗯了一声,胸膛挺高了些。不得不说,虽然他本质上也是个冲动起来不要命的家伙,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比较沉稳的,孙策遇刺,选择他而不是孙翊继位是明智的决定,要不然孙家不可能有建国的机会。

孙策陪几个弟弟妹妹玩了一会,返回北宅。周瑜已经起来了。衣冠整齐,他立刻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剑眉朗目,气度从容,英气逼人,没有一点刚睡醒时的慵懒。虽然孙策自己也长得很漂亮,但在周瑜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周瑜更配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而他就多少有些甩不掉的吊丝气质。

不过没关系,腹有诗书气自华,咱有两千年的文化,用不了几天,我就能比你强。

“伯符,你这是要去哪儿?”周瑜看着行色匆匆的孙策,不解地问道。其实他更想问孙策关于争霸天下的答案,只是话到嘴边,又怕孙策笑话,这才忍着没说。

“公瑾,我要去南阳,你敢不敢一起去?”

“南阳?”

“是啊,家父在南阳征战,我要去辅助他。”孙策挺直了胸膛,神情严肃,慷慨激昂。“天下大乱,我辈正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岂能安居燕坐,虚度青春。”

周瑜皱皱眉。孙坚在南阳征战不假,他父亲周异也在洛阳做官呢。洛阳打成那样,他都不知道父亲生死,是该去看一看才好。难道孙策敢去,他就不敢去?

“去便去,有何不敢。”周瑜一扬眉,一口答应。

“那你准备一下吧。现在世道不太平,路上难免有不长眼的盗贼,你挑几个身手好的带上。”孙策耸耸肩。“我是无所谓啦,来几个盗贼练练手才好。你这身子骨却有些弱,真要遇上盗贼,总不能给他们唱个曲吧。”

周瑜的脸抽搐了一下。“伯符,你这是故意的吗?”他的武功虽然不如孙策,但也不至于弱到撞上盗贼就只能唱曲的地位。这分明是孙策嫉妒他的音乐才华,故意挑事。虽然知道他喜欢开玩笑,但这个玩笑也有点伤自尊了。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孙策搂着周瑜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唱什么曲嘛,有我在,谁能伤得了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路上方便些。”

“这还差不多。”周瑜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就安排。你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试一试他们的身手。”

“这倒不用。你办事,我放心。”孙策沉吟片刻。“公瑾,我要再去一趟太守府,你去不去?”

周瑜皱皱眉。“你还咽不下这口气,非要见一趟陆府君?”

“不,公瑾,我不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是想看看陆府君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帮忙?”

“是的,天子蒙难,陆府君心系朝廷,说不定要派人上计、进贡什么的。我们既然要去南阳,可以顺道护送一程,也算是尽一份力。”

周瑜连连点头。“伯符能有此心,着实不易。走吧,我陪你去一趟。”

周瑜挑选了十个身手敏捷的随从,和孙策一起出了门。周家财大气粗,这十个精壮随从个个身强力壮,神情彪悍,有他们跟在身后,看着行人纷纷避让,孙策顿时有了一种纨绔子弟横行霸道的感觉。

这感觉……爽!报仇嘛,就得有气势,要不然一个人去太守府还真不够威风。唉,我的那些猛将在哪里啊,周泰、陈武,你们怎么一个也没出现呢。对了,不光是自己的那班人马,曹阿瞒的人也得抢,虎痴许禇是谯沛人,应该离这儿不远吧,不是都在安徽嘛。

孙策在心里扒了扒手指,顿时气沮。舒县在庐江一带,谯沛在亳县,隔着好几百公里呢。再说了,就我现在这情况,就算找到许禇,许禇也不鸟我啊。就算曹操和他是老乡,许禇也是等到曹操平定江淮之后才跟他的。没实力,谁把你当回事啊。

嗯,还是得有实力才行。

看着孙策沉思不语,神情却变幻不停,周瑜忽然后悔起来。以他对孙策的了解,孙策这次去找陆康应该不仅仅是帮忙这么简单。周家虽然是庐江大户,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和太守发生冲突似乎也不太合适。要不,劝孙策回去?唉,谁能劝得住他啊。算了吧,既然他不撞南墙不回头,就让他再撞一次南墙吧,只要不让他像孙坚杀王睿一样杀了陆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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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境界不一样(求收藏,求推荐!)

时局不太平,太守府门前虽然谈不上戒备森严,却也站着不少穿着两当铠、手持长戟的士卒,一看孙策、周瑜等人靠近,立刻警惕起来,握紧武器,神情戒备。

周瑜在离大门还有三十步的地方就翻下了马,亲自上前通报。迎出来的掾吏自然认识这位小周郎,听了周瑜的话后,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孙策,为难地摇摇头。

“多谢周郎的一片好意,我会向府君转达。不过府君最近很忙,恐怕没时间见你们。这不,忙了十几天政务,好容易抽出点时间,正给弟子们讲学呢。要不,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周瑜正准备说话,孙策抢了上去。“既是明府为弟子讲学,机会难得,我们也去听一听,如何?”

周瑜看着孙策,眨眨眼睛,没有说话。那掾吏却没周瑜这么客气,他瞥了孙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孙郎家传何经?府君讲的可是《易》,不怎么好懂。”

孙策笑了。狗眼看人低,又看不起我们孙家没学问是吧?那是从前。老子虽然没研究过什么易经,可是论打嘴炮,我的战斗力还是很彪悍的。

“原来是易经啊。易为六经之首,讲的是天地人伦大道,某也不才,正好有几个问题不解,顺便请教一下陆府君,可否?”

那掾吏愣了一下,哑然失笑。“孙郎对易也有研究?”言语间调侃多于惊讶,显然是不信。

不仅是他,就连周瑜都有些啼笑皆非。他和孙策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孙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还能不清楚?说他目不识丁有些过份了,但要说他有资格和陆康讨论经义,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陆康虽不以经义闻名,灭孙策还是绰绰有余的。孙策是真的想讨教,还是想借机生事?如果是前者,那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是后者,那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研究谈不上,略知一二而已。”孙策笑着拱拱手。“如果府君实在太忙,不肯见我们,也没关系。我也就是一个问题而已,麻烦你转告陆府君,求个答案,我就在门外等。”

那掾吏大为好奇。既然孙策没有强求进府见陆康,他倒也不能一口拒绝。不给孙策面子,也得给周瑜面子。“那好,你有什么问题,我为你转告府君。”

孙策抬起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易是研究天地的,我就问个关于天地的小问题吧。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请陆府君指教。”

掾史的脸色立刻变了,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冷冷地拱了拱手。“请孙君稍候,某去去便来。”孙策问出这样刁钻的问题已经不是请教,而是挑战了。既然是挑战,那就是敌人,没必要太客气。

汉末学术竞争激烈,相互之间的辩驳和战斗一样惨烈,丝毫不比武人比武决斗差。后生要想成名,辩倒一个前辈是最佳捷径。当代大儒郑玄年轻时就曾经和前辈学者任城何休论战,用何休的学问来挑战何休,以至于何休大叹“康成入吾室,操吾戈以伐我”,入室操戈的成语因此而生,郑玄也一战成名,传为佳话。在掾吏眼中,孙策就是想踩着陆康的肩膀往上忙,只不过有些不自量力。

掾吏走了,周瑜将孙策拉到一旁,微微皱眉。“伯符,你这是何苦?”

孙策斜睨着周瑜。“你是说我无事生非,还是说我自取其辱?”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没什么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孙策很惊讶。“公瑾,别人若是这么说,我大可一笑置之。你要这么说,我却不能听之任之。这怎么没意义?这不仅有意义,而且意义重大。从某种程度上来,我这不是在问陆府君,而是在问天下读书人。研究易经那么多年,甚至有人为易做注十几万字,最后连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个最根本的问题都没解决,那这易经研究了有什么用?”

“易……”周瑜欲辩,却一时不知从何辩起。《易》研究的就是天地之道,孙策这个问题可以算得上最根本的问题。但问题是,就算他不研究《易》,也知道这个问题无解。别说是陆康,就算是马融、郑玄那样的儒宗来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本能的觉得孙策是胡搅蛮缠,故意刁难陆康,但是孙策神情严肃,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又不得不认真对待。“伯符,你说这意义重大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瑾,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吧?”孙策歪了歪嘴,看向周瑜。

周瑜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起了那个还悬而未绝的问题。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你说。”

“先秦之时,诸子为什么纷纷开宗立派,创立学说?孝武皇帝时,董仲舒为什么要讲天人感应,独尊儒术?如今今古文争论不休,儒学又该往何处去?”

周瑜不敢置信地看着孙策,有些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这真是自己认识的孙策吗?以前的孙策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这几个问题有没有答案,能从这样的高度考虑问题,本身就说明孙策的眼界超出了普通人一大截。一般人研究学问最多研究是什么,孙策这几个问题却已经涉及到了为什么,两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周瑜忽然有些不安。他觉得孙策的这几个问题和早上那个问题殊途同归,都是同一类问题,超出了普通人境界的问题。

一向不喜欢读书的孙策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领悟,还是说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那伯符以为……为何?”

“学问合为时而作。”孙策笑了,拍拍周瑜的肩膀,很有成就感。不管怎么说,能让周瑜开口请教,这逼就算装成功了一大半。“做学问最终是为了解决问题,不管这个问题是关乎国之兴亡的大事,还是某个无关紧要的疑惑,终究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如果什么也解决不了,那这学问就没什么意义了。而举天下之俊杰耗费一生心血去研究这些学问……”孙策叹了一口气,笑容收起,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寂寞。“那就是空谈误国,遗祸无穷。你说,这个问题有没有意义?”

周瑜微微颌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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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最后一响

正当周瑜品味孙策的话时,那掾吏又快步走了出来,深深地看了孙策一眼,侧身相邀。

“府君请二位中庭相见。”

周瑜颇有些意外。他本以为陆康会对孙策这近乎无聊的问题置之不理的,没想到陆康却要请他们进去,而且这么客气,要在太守府的正庭见他们。孙策却一点也不意外。如果陆康还不肯见他们,他是准备打进去的。太守府戒备森严,他也不是一个人,索性把事情闹大,他倒要看看陆康敢不敢把他和周瑜抓起来。

二人随着掾吏来到中庭。陆康坐在堂上,一身儒服,手边放着一卷竹简。他大概有六十多岁,中等身材,国字脸,疏眉朗目,花白胡须,打理得很清爽。神情虽然不严厉,却非常庄重,刚而不猛,不怒自威。一群或老或幼的儒生坐在一旁,看着走进来的孙策和周瑜,神情各异,但不少人都眼睛一亮,为这两个翩翩美少年喝采。周瑜也便罢了,他是庐江世族,人所皆知的浊世佳公子,孙策不过吴郡富春一寒门,武人之子,和周瑜走在一起而不相伯仲,也算是难得了。

“不曾想我吴郡后辈中也有如此才俊,可惜空有一副好皮囊,腹中草草。”陆康有些意外,心中惋惜。他微微欠身还礼,伸手指了指身侧刚摆上的一个座位。“孙君的问题高深,我不能作答,还请孙君指教。若能言之成理,此座便为孙君而设,效陈仲举为徐孺子故事。”

话音未落,座中便是几声惊呼。陈蕃是党人三君之一,名声卓著,徐孺子是豫章名士,被奉为“人杰”典范,陈蕃为徐孺子设专座的故事无人不知,向来是士林中的佳话。陆康虽然不敢和陈蕃相提并论,但效仿前贤,如此对待孙策,也是给足了孙策面子,足以当得之前的轻慢之失。

当然了,这是孙策能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前提下。如果回答不出来,他就是自找没趣,怨不得陆康不给他面子了。给你脸,你还得有本事兜住才行啊。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落在孙策的身上,神情中了多了几分玩味,就连周瑜都有些紧张起来。孙策眼界是提高了,但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不知道,这可有些丢脸啦。他悄悄地扯了扯孙策的袖子,示意孙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骑虎难下。

孙策眉头一挑,老实不客气的拉着周瑜走了过去。周瑜还有些犹豫,却被孙策按着肩膀坐下,孙策也提起衣摆,跪坐下来,心里不禁骂了一句。这么坐……真难受啊。

陆康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孙策,心中却轻笑一声:幼稚!这座只怕你坐下去容易,站起来难呢。

孙策从容问道:“明府君想问哪一重天?”

陆康愣了一下,好奇心大起,缓缓说道:“那你不妨说说我们头顶的这片楚天吧。”

中国古代早就有九重天的说法,但这九重天不是指层层包裹的九重,而是指不同方位。比如《吕氏春秋》就说,天有九野,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皓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前汉的《淮南子》也说,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旻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魭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配合天圆地方的说法,哪一重天和大地的距离都没有区别,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确定的数据。即使是同一片天空,也要看你在什么位置,位置不同,距离自然也不等。

陆康听到孙策那个问题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问题无解,他让孙策进来只是想杀杀孙策的锐气,让他不要得意忘形,以为老子孙坚立了功就能放肆。孙坚的军功再多,官爵再高,也不代表孙家步入世家。现在听到孙策反问他要问哪一重天,他突然意识到孙策不仅仅是要刁难他,他似乎真知道答案。

孙策成功夺取了主动权,继续不按套路出牌。他自己心理有数,别看他对三国史涉猎颇深,真要引经据典的讨论经义,他绝对抓瞎。要想击败陆康,必须牢牢控制着讨论方向,乱拳打死老师傅。

“明府君说的楚天是有云之天,还是有星之天,如果是有星之天,又是哪一颗星所在之天?”

陆康再次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有区别吗?”

“明府君量过吗?”

“没有。”

“没有量过,你怎么知道没区别?”

陆康皱起了眉,面露不悦之色。“那孙君量过?”

孙策早有准备,再次反问,迫使陆康跟着他的思路走。“我如果说量过,你信吗?”

陆康哑口无言。他知道富春孙氏不以学问传家,孙策虽然读过书,但没有拜过名师,充其量也就是识得几个字,解得几句经而已,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应付他,这才让孙策进来,想让孙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学问。没想到孙策一进门就咄咄逼人,连发数问,每每都在他意料之外,让他措手不及。

“总不能孙君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陆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唇相讥。

“对啊,不管我量过还是没量过,明府君都不信,对不对?”孙策微微一笑,以退为进。“既然如此,我告诉明府君如何去量,明府君自己去求答案,明府君觉得如何?”

陆康冷笑一声:“你说的方法大概不出九章之类吧?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我只想知道,就算你能用这些方法算出天高,又怎么算地厚?”

《九章算术》在汉代已经完备,而且成为算经十书中最重要的一种,很多时候就是算经的代名词,陆康自然是知道的。在他看来,孙策所说的方法无非是算经里方田、少广之类的算法。那些算法的确可以算距离,理论上也可以算天高,但是,地厚你怎么算?

陆康这个反问很犀利,避免了和孙策在天有多高这个问题上进一步纠缠,直指要害。

“知道了天高,自然就知道地厚。”孙策轻叹一声:“不过,你如果抱着天圆地方这种已经过时的旧论,那就谈不起来了。明府君,我冒昧问一句,你听说过南阳先贤张衡张平子的浑天说吗?”

陆康犹豫了好一会儿。“你是说‘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吗?我听说过,不过未曾做过研究,不敢妄言。”他有些不甘的瞅了孙策一眼。“孙君对张平子的学说很熟悉吗?能否讲解一二?”

孙策歪了歪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又没研究过,我说什么,你知道是真是假?”

陆康的国字脸有些扭曲,这话太伤人了。我说的你又不懂,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陆康年近古稀,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青人当面鄙视,而且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武人。

孙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道:“既然明府君对天地之道不太熟悉,那我就换个简单些的问题吧。夫子曾云: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敢问明府君,夫子可曾说过以怨报德?”

堂上一片死寂,众人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结口结舌,有的则长身而起,怒视着孙策,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周瑜心中长叹一声。绕了半天,孙策还是来打脸的。做了那么多铺垫,要听的只是这最后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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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小陆议(求推荐,求收藏!)

汉末虽然已经独尊儒术两三百年,但还没有以德报怨的说法。当然,更没有以怨报德的说法。施恩者最多不图报,受恩者最多也是坦然受之,却绝对不会有以怨报德这么奇葩的理论。

陆康身为吴郡世家子弟,官拜庐江太守,被人当面指责以怨报德,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难以承受的指责。一旦坐实了罪名,他在士林中的名声肯定受损。而对于他来说,名声就像是鸟的羽毛,是不能有任何损伤的。

陆康沉下了脸,有点压制不住心里的火气。他虽然是世家子弟,却不是什么谦谦君子,相反,他也是个脾气火爆的耿直老汉。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把对孙坚父子的不屑摆在脸上,不管是从同郡的关系还是从孙坚有恩于陆家的事实来说,他都应该勉为其难的见孙策一面,而不是让主簿出面接待。

“原来孙君是来兴师问罪的。”陆康沉声道:“孙君希望我如何报答?若是钱帛,我虽然没什么积蓄,多少还能拿出一些。若是其他,只怕难以从命。国家公器,不敢谋私利。”

孙策笑了。陆康这句话说得看似软弱,实则软中有硬。孙坚救陆康的侄子,那是公事,他如果拿这个来要挟陆康图谋好处,那就是谋私利,陆康不仅可以拒绝,而且名正言顺,传出去不仅不会有人说他以怨报德,反而会说他公私分明。

“明府君过虑了。”孙策站了起来。“我孙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却也小有积蓄,不愁衣食。求见明府君,不过是想在学问上有所请益。现在看来,只怕是缘木求鱼,白跑一趟。”他缓缓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着面色发青的陆康。“明府君,董卓祸乱天下,家父身先士卒,浴血疆场,某虽然年幼,又没什么学问,却也要去南阳效力。明府君名门之后,身为二千石,又深得先帝器重,也该做点实事报效朝廷,而不是坐而论道,吹枯嘘生,白费朝廷俸禄。”

孙策缓缓环视一周,幽幽地说道:“这太守府正堂可是国家公器,不是明府君的私邸,更不是陆家精舍啊。”

你不是说国家公器不能谋私利吗,那用太守府讲学算什么?若是郡学,自有郡学的场所,若是私学,请去你们陆家的精舍,别在太守府,至少不能在正堂,哪怕是带到你家人住的后院去也行啊。

周瑜看着孙策,惊讶不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孙策这反应也太快太狠了。陆康刚刚大义凛然的说国家公器不能谋私利,孙策立刻反唇相讥,正中要害,陆康根本没法还嘴啊。

孙策瞅着窘迫不堪的陆康,心中暗爽。论扣帽子,你们这些儒生还真不见得比我擅长,儒家自打耳光的规矩可太多了,都不用特意找破绽,怎么打怎么中。谁稀得跟你们引经据典啊,要么不打,要打就挑要害打。

“孙君此言差矣。”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陆康身后的屏风后面传来。孙策转头一看,见两个小儿站在屏风旁,一个大约十岁左右,一个只有四五岁。大的眼神清澈,小的却气得小脸通红,双眼死死的盯着孙策,恨不得将他化为灰烬。

孙策眨眨眼睛。“你是谁?”

稍大些的少年拱拱手,欠身施礼。“吴郡陆议,敢向孙君请教。”

陆议?孙策恍然大悟,原来这粉嫩的小娃就是后来的陆大都督陆逊啊。嗯,貌似他还是自己的女婿,不过他现在还没娶媳妇,女儿更没着落,看来陆逊还得多等些年。他是陆逊,另一个大概就是陆康的小儿子陆绩了吧?这位好像也是易学大家。当然了,现在他什么家也不是,只会过家家。

“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孙策可不会因为陆逊年纪小就放弃主动权,立刻反击。

陆议脸一红,连忙摇头。“非也,我是说,家叔祖在太守府讲学乃是为国纶才,算不得私事。”

“是吗?”孙策眨眨眼睛,看起来有些犹豫。

“议虽年幼,不敢妄言。在座诸位都是太守府中的掾吏,孙君可以一一查证。”

孙策差点笑出声来。人小鬼大,一一查证,我看起来有这么傻吗,那岂不是与所有人为敌。不好意思,我只是来找陆康的麻烦,不想扩大化。我不怕事,但也不想多事,你未来老丈人我很忙的,没空跟你一个小屁孩打嘴炮。

“你说是,那就是了。”孙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走到陆议面前,蹲了下来,捏捏陆议的小脸蛋。“你躲在屏风后面,是在听讲吗?”

陆议尴尬地点了点头,有些气沮,如果孙策说他不是太守府的人,陆康教他还是以公谋私,他还真没办法解释。他呐呐说道:“家父早逝,议蒙家叔祖不弃,随行左右。”

孙策哈哈一笑。“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你应该学点经国济世的真学问,将来建功立业,光大门楣,别在这破牍旧简里打滚,做寻章摘句的老蠹虫,虚耗青春,误人误已,懂吗?”

陆议愣了一下,觉得孙策说得有理,下意识地点头附和,随即又意识到孙策这句话是个坑,这不是说叔祖陆康是寻章摘句的老蠹虫吗?他连忙摇头,摇了两下,又觉得不妥,再次换成点头,点了两下,又觉得不合适,左右为难,只好僵在那里,满脸通红的看着孙策。

孙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周瑜连忙向陆康等人拱手作揖,强笑道:“明府君,伯符少年意气,并无恶意。其实我们今天来是有事要和明府君商量。我们要去南阳从军,伯符说府君忠义,也许会派人入京进贡,说不定我们可以顺路护送,照应一二。”

陆康很意外。“你们真要去南阳?”

周瑜用力的点点头。“明府君面前,瑜不敢妄言。”

陆康盯着周瑜看了一会。“我正要派人上计,如果能与你们随行,一路上倒是多了几分保障。公瑾,你能有此心,我甚是欣慰。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还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周瑜略作思索,躬身领命。“明府君有令,在所不辞。”

陆康拉着周瑜的手臂,低声说道:“孙将军勇冠三军,孙伯符应当不弱,你若是能与他同行,当是一大助力,可惜董卓对孙将军非常忌惮,他若去长安只怕难以保全。公瑾,你周家久沐天恩,你从叔位列九卿,你有没有想过去长安,留在天子左右,护佑天子。”

周瑜迟疑了片刻。“我回去与家兄商量一下。”

陆康叹了一口气,忧色忡忡。“尔等如此人才,若不能为国效力,着实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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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各按天命(求收藏,求推荐!)

得知陆康要算举周瑜为孝廉,让他赶往长安,侍奉天子左右,孙策很是意外。历史这就改变了?在他的记忆中,周瑜可没举过孝廉——对于他的家世来说,这其实很吊诡——不久之后,他应该随他叔父周尚去丹阳才对。

“你觉得怎么样?”孙策翻身上马,挽着缰绳。

周瑜摇摇头。“我可以去,你不能去。令尊多次破大破董卓军,董卓若是知道你去了长安,肯定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孙策也这么觉得,不过让周瑜一个人去长安,他又觉得不放心。不管是本尊孙策还是他这个穿越者,都不可能看着周瑜一个人冒险。“到了南阳再说吧。”到时候让老爹孙坚拦着周瑜,不准他去,别人又能说什么。

周瑜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孙策,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在他印象中,孙策可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否则也不会来争这一口气,既然在众人面前驳倒了陆康,挣回了面子,他应该春风得意才对,可是现在孙策脸上看不到一点取胜的喜悦,反倒是有几分担忧。虽然知道孙策这是关心他的安危使然,他还是觉得孙策与以往大有不同,多了几分沉稳气度。

两人回到周府,在门口分手。周瑜进了内宅,径直来到兄长周瓘所住的西院。

周瓘正在屋里听人汇报收成,秋收即将结束,田庄的各项收入都要统计。他们的父亲周异在洛阳做官,家里的事都由周瓘操持,俗物缠身,他更像个市侩庸人,只有眼中偶尔闪过的光芒依稀能看到一丝世家子弟的影子。

“去过太守府了?”周瓘瞥了一眼周瑜,嘴角带笑,目光随即又回到眼前的账簿上。

“去过了。”周瑜在一旁坐下。对这位看似平庸的兄长,他一直尊敬有加。

“去南阳还要准备哪些东西?别的还好说,甲胄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和孙伯符身材都高于常人,普通的甲胄怕是不合身,需要定做。”

周瑜没有吭声,思索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大兄,陆太守愿举我为孝廉,派我去长安侍奉天子。”

周瓘有些意外。他放下账簿,抬起头看着周瑜。“他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心思?你呢,怎么想?”

“大兄,父亲在洛阳,从叔应该是去了长安,从兄前年去洛阳,至今未归,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不安,想去看看究竟。”

周瓘沉吟良久。“去南阳可以,若是孙将军能派人保护,洛阳也勉强去得,长安却是万万不可。董卓乃是西凉羌种,嗜杀成性,袁家殷鉴在前,我周家可不能继其后尘,能多留一点薪火总是好的。这样吧,你先去南阳,与孙将军商议,然后再做决定。”

周瑜点头答应,却没有离开。周瓘不解地看着他。“还有事?”

“大兄,今天我陪伯符去了太守府。”

“那又如何?”周瓘眉头微挑,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陆季宁(陆康)可不是好说话的人,软硬不吃,你们去了太守府,他却突然要举你为孝廉,难道是你在他面前小露锋芒了?”

“不是我,是伯符。”

“他?”周瓘惊讶不已,转头看着周瑜。“说来听听。”

周瑜从早上孙策与他讨论天下大势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孙策从太守府出来,大胜而归却面无得色。最后,他露出几分困惑。“大兄,我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他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就变了个人似的。”

周瓘微微颌首,却迟迟没有发表意见。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走到周瑜身后,轻按着周瑜的肩膀。

“公瑾,论看人,你比我有眼光。”他顿了顿,又道:“若无孙伯符同行,你不得离开南阳一步。至于孝廉,我周家不在乎,得之不足喜,失之不足怨。”

“为什么?”周瑜有些不服气。听周瓘这意思,竟是要他唯孙策马首是瞻。

“你熟读兵法,还要我来提醒你吗?”周瓘轻笑一声:“南阳天下之中,荆州户口百万,孙家父子要争南阳,夺荆州,你不助他们一臂之力,跑去长安干什么?长安有从叔在,胜败存亡,各按天命,不用你操心,你抓住你自己的运数就行了。公瑾,这是你自己选的,现在机会来了,你却要放弃?”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

孙策去了南宅,见了母亲吴夫人,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去过太守府,见过陆康便打住了。吴夫人打量了孙策两眼,见他脸色平静,不像是受了气回来的,只当是陆康大人大量,孙策心愿达成,消了气,便也没有多说。

孙策陪着吴夫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几个弟弟妹妹围了过来。看着这一群十岁以下,还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孩子,孙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

四个弟弟中,二弟孙权最为显眼,不仅是因为相貌,气度也略显深沉。想到以后孙权大帝的手段,孙策只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古话有道理,孙权一看就是兄弟几个中最有城府的。不过就目前而言,孙权也只是安静些,倒不至于腹黑。

三弟孙翊比较像孙策,调皮好动,说话也有些不经大脑。他和孙策一样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可以想见将来也是一个美少年。四弟孙匡、五弟孙朗还小,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还看不出太多,幺妹孙尚香和孙翊差不多,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眼神过于活泼了一些,像个男孩子。和她的同母兄长孙朗不同,她一点也不觉得生分,经常腻在吴夫人身边。

吴夫人有一个亲生女儿,十五岁,去年刚刚出嫁,丈夫是曲阿弘咨。孙家是富春人,号称是孙武之后,实际上是个寒门,在本地没什么势力,乡里观念也很淡,孙坚在外征战,他的家属也是到处搬迁,并没有留在本地。后来孙坚战死也没有回葬富春,而是葬在了曲阿。

孙家的崛起基本可以说是白手起家,孙坚奠基,孙策开拓江东,孙权发扬光大,一路走得很艰难。不过三国霸主没有一个容易的,特别是和刘备比,孙家还算是顺利的。

看着叽叽喳喳的弟妹们,孙策心里暖暖的,穿越带来的惶恐感不知不觉的淡了几分,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眼神也平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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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穿越者也要冷静(书友开的奔驰没汽油万点打赏加更)

孙策握紧长戟,一戟刺出,随即收回,用力猛拉。

戟胡划过木人桩,却没能割断,只要木人桩的颈部位置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如果是真人,免不了颈动脉受伤,失血过多而亡。

孙家父子都有练武的天赋。孙策年纪轻轻就能打下一片江山和他这方面的天赋分不开。虽然才十六岁,他已经身高八尺,蜂腰乍背,力量过人,反应也超人一等。即使不论家传的武艺,仅凭这身体素质,他就是难得的猛将。

唯一遗憾的是孙家家传的武艺也是大路货,无非是劈砍戳刺那几下,没有传说中的断魂刀、奇门枪之类的秘笈,他们与普通人的区别只在于从小就练,更加精熟,不是农闲时才练两下的农夫可比。

尽管如此,孙策还是练得非常用心。乱世之中,有一身好武艺总是没错的,何况他底子这么好,荒废了太可惜。虽说他不想做匹夫之勇式的莽夫,但谁能保证不会有落单的时候。好容易穿越一回,又是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孙策,如果被路人甲砍了,那可就成了笑话。

武术嘛,其实也是大道至简,好看的都是花架子,能杀人的就那么两招。就像后世的那些所谓宗师一样,擂台下姿势摆得有模有样,上了擂台要么改用王八拳,要么被人秒杀,打得鼻青眼肿。网络时代,各种各样的宗师层出不穷,被打回原形也数不胜数,雷人频出,他看得太多了。

长戟在手,策马奔驰,孙策胸中便有一种莫名的豪气,仿佛原来的孙策又回来了。每当这时候,三弟孙翊和刚刚会走路的八妹孙尚香就是他最忠诚的啦啦队,跺足拍手,乐此不疲,让孙策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只有改变老爹的命运才能继续自己腐朽的富二代生活,他都不想去南阳了。

孙翊、孙尚香大声叫好,孙权也目露羡慕之色。孙策却不怎么满意。熟谙战争史、兵器史的他知道,随着冶铁技术的革新,甲胄的防护能力提升,戟侧枝勾割的功能弱化,很快就会从战场上消失,只保留刺的功能,以后将是枪矛称王的时代。不过枪矛成为骑战的主战兵器还需要一个助力:马镫,没有马镫保持平衡,绝大部分人无法仅靠双腿坐稳马鞍,双手握枪冲锋。

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拿出马镫这样的神器。

在三国时代,能用矛戟在马上战斗的都是高手。孙策就是这样的高手,但这是他的天赋,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以江东为根基争夺天下最大的短板之一就是骑兵不足,没有足够的战马,没有训练有素的骑士,一旦过了长江,面对策马奔驰的北方铁骑,以步卒为主的江东军很难有取胜的机会,这时候让马镫提前面世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如果不能解决战马来源,割据江东就是坐以待毙,除非北方出现重大失误,否则不可能有逆袭的机会。张纮的广陵对也好,鲁肃的榻上对也罢,甚至包括诸葛亮的隆中对,都有一个前提:北方有变。如果北方没有变,那江东、西蜀都只能等死。

欲争中原,必争江淮。欲争江淮,就要面对北方的骑兵。孙策遇刺后,孙权多次攻击合肥都未能成功,固然因为军事非孙权所长,又遇到了曹操这个三国最杰出的军事家,但归根结底,骑兵数量不足也是个关键的因素。没有足够的骑兵,就算孙策没死,偷袭许都的计划也没多少成功的可能。

未能逐鹿中原是孙策的遗憾,在这方面,他的战绩含金量不如曾经大破西凉军的孙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未尝不是他的幸运。面对曹操麾下的虎豹骑和后来的乌桓名骑,孙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客观条件决定的,不以某个人的意志所转移,别说小霸王孙策,就算是真霸王项羽也不可能凭一已之力横扫千军。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如今的孙策才迫切希望保住孙坚的性命,至少争取几年缓冲的时间,好让他找到对付骑兵的对策。

苦练武艺,不等于迷信个人武力,这是两码事。

身为穿越者,孙策很冷静。

——

周瑜婉拒了去长安的计划,陆康很失望,却还是举周瑜为孝廉,委托他和孙策护送上计吏到南阳。

数日后,太守府传来消息,上计吏已经准备妥当,可以起程了。孙策辞别了母亲和弟妹,和周瑜一起出了门,来到太守府门口。时间不长,陆康出来了,远远地看了一眼孙策,欲言又止。孙策微微欠身致意。陆康见状,有些尴尬的回了一礼。

孙策觉得陆康虽然有些自以为是,有时候还太天真,但严格来说并不是什么恶人,至少比后世那些道貌岸然的伟君子要好得多。汉人还讲气节,再往后就只剩装疯卖傻、嗑药果奔的魏晋风骨了,再然后就是世家大族称雄的南北朝,无数世家子弟嘴里讲着仁义道德,手里却捧着胡族赏的饭碗。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对孙策这个来自出远门不是高铁就是飞机的现代人来说,在汉代出远门绝对是一个艰巨的挑战。因为没有马镫,仅靠两条腿夹着马鞍保持平衡太累,他本想和周瑜一直坐车。可是在车上坐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骑马,美名其曰练习骑术。

没办法,坐车太难受了。一是要跪坐,膝盖疼;二是汉代的车没有减震系统,路又不平,颠箥起来撞得骨头疼。孙策觉得,他要是坐车到南阳,不光是腿要坐废了,全身的骨头都得颠成粉。

还是骑马吧。

对孙策的决定,上计吏一脸冷漠,但看得出来他眼中的鄙视,周瑜也不同意。车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不是所有人都能坐车的,骑马出行是很没面子的。即使是领兵作战的将军,行军时也是能坐车尽量坐车,迫不得已才会骑马,一直骑着马的那是身份卑贱的人,比如随行扈从的骑吏。周家的十个部曲就是骑马赶路,孙策骑马而行,岂不是与他们为伍?

孙策拒不接受周瑜的意见,他甚至要求周瑜也骑马,当然也被周瑜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两人各执一词,最后只能各取所便,周瑜坐车,孙策骑马。

“这是你自愿的啊。”周瑜伏在车轼上,坏笑道。

孙策立刻还以颜色。“公瑾,你虽然聪明,却画地为牢,从心理上就屈从世俗,这样是很难有真正见识的。要想与众不同,先要高人一等,跳出固有的层次。只在高飞的鹰才能总览全局,在草丛里啄食的鸡是不可能理解鹰在想什么的。”

周瑜郁闷不已,却又不得不承认孙策说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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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汝南黄巾(求收藏,求推荐!)

孙策本以为中原正在交战,路上会不太平,出了门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出了舒城,沿着大别山北麓西行,他们倒是在泄水渡津遇到了一队黄巾军,但这些黄巾军并不凶狠,只是设了一道关卡收税,和其他的关卡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官府的人还要客气一点。听说他是孙坚的儿子,黄巾军将士非常客气,近乎谦卑。一交谈,孙策才知道这些黄巾军是刘辟、龚都的部下,而刘辟、龚都现在是孙坚的同盟,所以他们也算是孙坚的部下。

孙策对这两个黄巾军将领有点印象。这两人是汝南黄巾,的确依附过袁术和孙坚,不过后来又投靠了刘备,最后被曹操干掉了。孙策对他们追随刘备的经历印象比较深,对他们依附孙坚的经历却不甚了了,之前做规划的时候甚至没想到他们。

看来老爹这个豫州刺史也不完全是空架子。孙策立刻动起了心思,老子要创业,正愁没兵,既然你们送上门来了,岂能放过。

“带我去见刘将军、龚将军。”

刘辟四十多岁,面皮白晰,圆圆脸庞,一点也不像贼,反倒像个富家翁。龚都三十多岁,相貌不如刘辟,多了几分粗豪之气,但也不像贼,最多是乡里豪强一类。

实际上他们还真不是天生的土匪,他们都是汝南小土豪,衣食无忧。之所以跟着黄巾军闹革命,不是因为活不下去,而是因为看不到未来。用新时代的名词来说,是没有上升空间了,这才想跟着张角改朝换代,捞个开国功臣当当,提升一下阶层。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汉家气数已尽,这可不是张角的发明,从西汉就有这样的说法,根据则是各种谶纬,“代汉者当途高”只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不仅野心家们信,皇帝也信,西汉著名的基佬皇帝汉哀帝就曾经自称刘太平皇帝,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也和割据益州的公孙述一本正经的讨论过谁才是应天命的真命天子这个问题。

所以这还真不是张角的发明,张角有掠美之嫌。

现在的刘辟、龚都虽然还相信天命,却已经不指望天命和他们有什么有关系了。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已经过去了七八年,现在的黄巾军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声势,他们只想活命。谁能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就依附谁。若非如此,他们绝不会和孙坚一个阵营。当初孙坚随朱儁征讨南阳、汝南黄巾,和黄巾军可是有血海深仇的。可以说,孙坚的官爵至少有一半是用黄巾军的尸骨堆起来的。

看到孙策,刘辟很客气,竭尽所能的准备了一席丰盛的接风宴,又请孙策上座。上路以来,孙策人单势孤,既没有上计吏的官方身份,也没有周瑜的世家气派,现在到了黄巾军的大营里,他却成了最重要的客人,周瑜只能陪坐,上计吏干脆没座,只能在外面吃。

“孙郎少年英雄,不亚于孙将军。”刘辟很客气的举起酒杯。“请为孙将军寿。”

孙策举杯还礼,两人客套了一番,刘辟问道:“孙郎去南阳,可是助孙将军讨伐刘表?”

孙策正想问这个问题。孙坚在南阳与刘表作战,刘辟、龚都怎么会在汝南按兵不动,没有去助阵。“正有此意。刘将军,你们在汝南干什么,为什么没去南阳?”

刘辟和龚都不经意的交换了一个眼色,掩饰道:“我们奉孙将军之命,驻扎在此,防备兖州刺史刘岱。孙郎有所不知,刘岱依附袁绍,一直对豫州心怀不轨,前段时间来夺豫州的周禺原本就是袁绍的人,好一场大战。若非孙坚将军英勇,豫州恐怕就要易手了。”

孙策知道不久前的那场战斗。这场战斗在历史上只有寥寥几笔,关注的人不多,其实影响深远,现在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越就死在那场战斗中,公孙瓒和袁绍翻脸和这件事有很大关系。不过,他现在没时间去想后续的发展,他注意到刘辟有明显的敷衍之意。

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刘辟、龚都招待他,并不是真和他们父子有多好,更多的是客气,而这个客气是建立在对孙坚武力的畏惧之上。从内心来说,孙坚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相信孙坚,大家互相提防,所以干脆分兵驻扎,井水不犯河水。

不能说孙坚处理不当,但这显然不是最佳选择。黄巾军是什么?是人口,是兵源。曹操之所以能异军突起,占据兖州,最后还能和袁绍扳腕子,靠的就是收降的三十万青州黄巾。强者补兵,羸者屯田,这是曹操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孙坚放着汝南黄巾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实在是太浪费了。孙吴立国,最紧缺的战略资源除了战马就是人口。人口哪儿来?征讨山越。山越凭什么要替你打仗?不服就打啊。为此和山越打了几十年的仗,一直到孙权后期才真正摆平内患。

孙策动起了心思。他分析,刘辟、龚都留在汝南不走不仅仅是奉孙坚之命防备兖州的袭扰,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图:向北,与黑山军会师。这是黄巾军最后的希望,百万黄巾进青州就是想实现这个战略目的,只不过被曹操和公孙瓒截胡,会师失败,最后只剩下张燕在黑山苦苦支撑。

青州黄巾太远,暂时捞不着,汝南黄巾却在嘴边上,不吃简直没天理。要想把汝南黄巾真正拉拢过来,首先要断绝他们北上的希望。比起青州黄巾,汝南黄巾势力较弱,一直没敢大举北上,先是依附于孙坚,孙坚死后又依附刘备,最后被曹操征服。他们的心理防线远远没有青州黄巾那么坚固。

“中原百战之地,非强者不能居。周禺虽败,袁绍、曹操必然再来,袁绍兵强马壮,曹操虽然不及袁绍,却也不可小觑,二位将军可要做好战斗的准备才好。”

周瑜默默地喝着酒,却竖起了耳朵听孙策说话。他看得出孙策在吓刘辟等人,但是他想不出孙策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为世家子弟,他对黄巾军可没什么好感,从内心里就没有联合黄巾的意思,更谈不上为他们出谋划策。从现状来看,孙坚想必也是如此心思,孙策这么做就有点让人猜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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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我有一计(书友有空来潜水万点打赏加更)

刘辟愁容满面。“孙郎说得有理,我们也正为此发愁,多次求救于孙将军。奈何孙将军正与刘表交战,无法分身。孙郎此去,若能为我等美言几句,请孙将军尽快派大将来援,我们感激不尽。”

孙策笑笑。就知道宴无好宴,你们肯定有小算盘。既然你们知道危险,那我就省事多了。

“家父与刘表作战,其实也是为诸位着想。”

刘辟微怔。“孙郎为什么这么说?”

周瑜心中一动,嘴角不禁挑起一抹浅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孙策一眼。断绝黄巾侥幸心理,逼他们和孙坚深入合作,孙坚至少可以增加几千精兵,说不定能上万。有了这些黄巾军的全力协助,孙坚攻取荆州的机会又增加了几分。孙策说是孙坚为黄巾军作战,其实是想诱黄巾军为孙坚作战。欲取先予,纵横挥阖,没想到孙策居然有纵横家的口才,而且这与虎谋皮的思路堪称别出心裁,颇合用兵之道。

“我刚才说了,中原是百战之地,非强者不能居。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响应,荆州、豫州也在其中,黄巾军声势浩大,最后依然不免于失败。为什么?因为中原乃京师所在,天子不得不争。如今天子虽然西迁长安,但袁绍、曹操却图谋不轨,欲占中原而称霸天下。当年有大贤良师在,黄巾军拥百万之众,尚且不能取胜,如今大贤良师已殁,黄巾军四分五裂,又如何能胜?”

刘辟、龚都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半晌没有说话。刘辟盯着孙策看了又看,身体微微前倾,拱手道:“还请孙郎指点,我等该往何处去,才有一线生机?”

孙策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豪气干云。这酒真他么的淡,跟水似的。

“我有一计,可救百万黄巾,不知道二位将军愿不愿听。”

“还请孙郎指教。”

“我刚才说了,家父讨伐刘表,并不仅仅是为他自己着想,更是要为诸位夺一条活路。中原即将成为逐鹿之地,你们要想活命,就要避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刘辟越听越糊涂。“孙郎的意思是……”

“去荆州,去江南。”孙策收起笑容,目光炯炯。“去江南开荒种地,虽然辛苦一点,至少能活命。坚持十年八载,多了不敢说,衣食无忧是可以保证的。”

刘辟、龚都恍然,连连点头。周瑜却是吃了一惊,不由得想起了孙策至今没有给他答案的那个问题,若有所思,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隐约意识到,孙策说要争霸天下绝非一时戏言,他很可能真有这个计划,而招揽黄巾可能就是其中一部分,否则他没必要打破孙坚的既有方案。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所说的退守丹阳就真是一个苟安之策,孙策看不上眼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让他失落的同时又有一种紧迫感,还有一丝丝说不出的兴奋。

周瑜打起了精神,倾听孙策的每一句话,揣摩他的用意。

孙策打量着刘辟、龚都的神情,见他们虽然连连点头,却没有表示意愿,知道他们还心有疑虑,便又添了一把火。“二位将军,这几年可曾觉得冬天比以往更冷一些?”

刘辟不解,不知道孙策怎么突然说到这个问题上去了。龚都接过了话头。“孙郎说得没错,这几年的确以往常冷,所以一到秋天,我们就犯愁。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衣物,每个冬天都要冻死人。孙郎如果能在将军面前美言几句,拨一些粮草物资给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我一定把话带到。”孙策摆摆手。“粮食衣物其实都是小事,至少不是不可以解决的事,天气转冷,更关系到粮食产量,不知二位有没有留心?”

刘辟、龚都面面相觑,他们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一旁的周瑜忽然心中一动,立刻接过了话头。“伯符,你的意思是说,天气转冷,会造成歉收?”

“哈哈,我倒忘了,周家良田近千顷,对这个应该影响更清楚。公瑾,你们家这几年收成怎么样?”

周瑜想了想。“这些事都是我兄长在管,我留心不多。不过,这些年我听兄长说过几次,似乎亩产量有下滑之势,虽然幅度不算太大,却一直如此。以前只当是佃夫不出力,怎么,这和天气有关?”

“这当然,种地本来就是老天爷赏饭,冷暖自然不例外。一江之隔,南方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北方却只能一熟,这就是冷暖不同所致。江南温度较好,水源丰沛,只要肯用心,做好水利防涝,温饱是不成问题的。黄巾本来就是农夫,打仗不是你们擅长的事,种地却是本业。与其在中原与人拼杀,何不避而远之,耕种自给?”

刘辟、龚都对孙家父子戒心甚重,招待孙策,只是想从孙坚那里要点好处,问计于孙策也只是客套,他们更担心被利用了。可是听了孙策这几句话,他们忽然意识到孙策所言未尝没有道理,至少值得考虑。如果能远离战场,耕种自给,温饱有余,何必在这儿替人拼命?

心中防线松动,刘龚二人的语气又亲热了几分,虚心向孙策请教。孙策也不客气,将江南的形势大致说了一遍。

总休来说,汉末的江南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西汉时,长沙还是卑湿之国,到长沙做官等同被贬,贾谊甚至因此做赋自哀自叹,现在的长沙却是鱼米之乡,江南数得上的富庶之地。但这样的例子还不多,江南大多数地方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开发,大有作为。黄巾军大多来自失地的农民,让他们去江南开拓最好不过了。不敢奢望出现明清“湖广熟,天下足”的局面,至少能和魏晋之间比吧。东晋能以半壁江山支撑那么多年,靠的不就是开发江南。

身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就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不好好利用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如果能将上百万的黄巾忽悠到江南去开荒,有了人口有了粮,就算划江而治,也比历史上的孙吴要牛逼得多吧。

当然,要想把这个好处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孙坚的长沙太守还不能放——经营了那么久,放弃太可惜——最好能将整个荆州拿下。刘表,不好意思啊,荆州,我要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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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站得高,看得远(求收藏,求推荐!)

当晚,孙策与周瑜宿在黄巾大营里,抵足而眠。

孙策喝得有点多,呼呼大睡,周瑜却睡不着。孙策为黄巾谋划的方案,刘辟、龚都未必听得进去,听进去了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但周瑜却感受到了孙策的用意所在。

百万黄巾开发江南,既有了兵源又有了粮食,敌方占据荆州、顺流而下的隐忧也因此化解,一举两得。和他占据丹阳、并有吴会的方略比,孙策这个方案同样立足江南,但眼界高得多,成功的机率也更大。

看来真的有些差距呢。看着听着孙策深沉的呼吸,周瑜有点小失落,辗转难眠,烙了半夜烧饼,直到下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孙策已经起身,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连忙起身,披上衣服,走出营帐。

孙策正在帐前活动身体,广场舞版太极拳。骑马是个累活,特别是腰腿,活动活动有好处。这年头医疗条件差,要想活得长,还得靠锻炼。华佗弟子吴普靠练五禽戏活了九十多,这太极拳虽然是广场舞版,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听到周瑜打哈欠的声音,孙策头也没回,打了个招呼。

“早。”

周瑜捂着嘴,费力的睁着眼睛。虽然累了点,但想通了孙策的方略,他还是有点小得意。“早。伯符,你觉得刘辟、龚都能听你的去江南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就和你弹琴一样,曲子再好,你弹得再用心,如果对牛弹琴,那也是白费功夫,对吧?”

周瑜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倒也是,你这计划思虑深远,他们还真未必听得懂。”

孙策转头看了周瑜一眼。“这么说,你听懂了?”

“不敢说全懂,略知一二。”周瑜矜持地点点头,故意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道:“屯田荆州,扼控中流,为江东门户,对吧?”

孙策微微一笑,赞道:“周公瑾就是周公瑾,举一反三。你可不止是一二,至少有四五吧。”

听得孙策前半句的赞扬,周瑜心里的小得意刚刚泛了一点浪花就被孙策的后半句打沉了。他有些怒了。拜托,我只是谦虚一下,你还当真了。听你这意思,我只知四五,还有一半没看懂,你这方略有这么高深吗?他瞪着孙策,半晌没说话,见孙策头也不回的练拳,伸手便去拉,要和他理论理论。

孙策正练得顺手,见周瑜伸手来拉,想也不想,双手一转,就将周瑜拨到一边,顺势在周瑜腰上推了一下。周瑜没有准备,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两步,不禁大怒。

“孙伯符,你要以力服人吗?”

孙策也愣住了,无辜地摊开双手。“公瑾,你这可有点血口喷人啊,我都没用力,是你自己冲出去的。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易怒,来亲戚了?”

“什么亲戚?”周瑜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孙策在说什么。他盯着孙策看了又看,再次伸手来抓。孙策双臂转圈,再次将他拨在一边。周瑜这次看清了,大感意外。“你这是什么怪招?”

孙策也有些意外。他这太极拳是简化版的,广场舞专用,应该是没有技击功能的。可是他刚刚两次推开周瑜,大有李连杰在《太极张三丰》中以柔克刚的韵味。特别是第一次,他真的没用力,但周瑜却险些扑倒在地。

“哦,没什么,胡乱比划的。”孙策挠挠头。“公瑾,你今天怎么了,一大早就发火?”

周瑜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尴尬不已,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鼓动刘辟等人去江南屯田,除了我说的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什么用意?”

“就为这事?”

“就为这事。”周瑜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好些天了,一直想开口问孙策,又拉不下这个脸。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也不想藏着掖着了。“伯符,我不敢说自己有多聪明,但我敢说自己很刻苦。启蒙读书以来,我没有一天放松,研读史诗,研究古人用兵方略,同辈中也算是小有成就,怎么……怎么就……”

孙策笑了。“怎么就被我难住了,对吧?”

周瑜胀红了脸,没有说话。

孙策瞅着周瑜,越瞅越想笑。不知道这位周郎是因为还年轻,易冲动呢,还是某人说对了,这位周郎其实有点用力过猛,对能不能得到别人认可非常在意,特别是他看得起的人。对那些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他反倒更放得开些。

我是该得意呢,还是该得意呢,还是该得意呢。能把周郎逼到这个份上的人应该不多吧。换作几天前,周瑜肯定不会这么激动,他最多只会宽容的笑笑,呵呵,你说得也对。

“我本来以为你应该可以想到的。”孙策耸耸肩。

“很惭愧,我想不到。”周瑜没好气地说道:“你高估我了。”

“高估倒也不至于,只是历练少些,一时考虑不太周全罢了。”

周瑜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和孙策干一架。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这老气横秋的样子越看越气人。

“公瑾,看一件事,你要想看得远,就得站得高。只有站在高处,你才能看到全局,才不会被眼前的情形所迷惑。你想想看,这些普通的农夫为什么要加入黄巾,浴血奋战?”不等周瑜说话,孙策又提醒道:“你周家是庐江头等世家,你对这个问题应该有切身体会,但是,你要想看清大势,就不能局限于你周家的利益得失,要站得更高一些。嗯,比如说……天下。”

周瑜眉头紧锁,盯着孙策看了又看,头发一阵阵发麻。他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农民为什么要加入黄巾军?因为他们没有了土地。土地哪儿去了?被世家大族兼并了。世家为什么有实力?他们占有大量的土地,有粮有兵。不管是谁起兵,都要讨好世家,求得世家的支持。

袁氏兄弟称霸山东,靠的就是世家。孙家没有袁氏四世三公的号召力,在争夺世家这方面没有号召力,所以孙策另辟蹊径,争取黄巾军,和世家争夺人口。土地是固定的,不生不灭,人口却是流动的,短时间内只会减少,不会增加。江南有地,只要有了人口,很快就能形成实力。而没有了人口,世家有土地也没用,实力必须受损。此消彼长,一举两得。

周瑜如梦初醒,既惭愧又钦佩。“伯符,你这是和世家争夺人口,釜底抽薪,对不对?”

孙策抬起手,挠了挠眉毛。“虽不中,亦不远矣。”

周瑜心中刚刚涌起的激动顿时像江潮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一片狼藉,只想骂人。

不装你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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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攻心(求推荐,求收藏!)

见周瑜怒形于色,暴走在即,哪怕知道他是熟不拘礼,有玩笑的成份,孙策也有些意外。

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啊。

“好了,好了。”孙策揽着周瑜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其实你说的基本就是我想的,所欠缺的那一点其实我也不把握,只是我的一个梦想罢了。”

周瑜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还应该感到欣慰,感激你坦诚相待?”

“那倒不至于,我俩谁跟谁啊?”孙策扬扬眉,哈哈一笑。“我有公瑾,如管仲之有鲍叔,高皇帝之有张良、韩信,光武皇帝之有邓禹,一见倾心,岂能不推心置腹?”

周瑜打量了孙策一眼,歪歪嘴。“那你倒是说说,你那个梦想究竟是什么?”

孙策眉心微蹙,严肃起来。“解治乱之根,建万世太平。”

周瑜眼神一闪,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见孙策神情庄重,并无一丝调侃之意,这才扬了扬眉,微微颌首,眼中却多了几分担忧。“你是说抑制土地兼并?”

“虽不中,亦不……”孙策刚想再拽两句文,见周瑜眉头又皱了起来,连忙打住。“好啦,好啦,目的是解决土地兼并带来的治乱循环,但手段却不是抑制豪强这么简单粗暴,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觉得豪强兼并土地虽然带来了很大的隐患,但本身却无可指责。谁不指望家大业大,一代更比一代强?这就和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样天经地义,一味打压其实并不可取,事实证明也不可行。”

周瑜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光武皇帝度田一样呢。这么说,你是想引黄巾南下垦荒,解决他们的生计,又避免与中原豪强发生冲突?”

“这是个好机会,我想尝试一下。”

周瑜心中波澜大起。虽说孙策这个想法有点天真,但充实江东实力,扼控大江中流;抽空中原人口,对世家釜底抽薪;引黄巾南下拓荒,缓解兼并带来的土地缺口;这三个目的层层推进,一个立意比一个高,着实有可称道之处。特别是最后一点,已经站在了治国理政的高度考虑问题,即使是他也没有想到。仅从眼界来看,就值得他喝一声采,自叹不如。

怪不得我不知道他想如何争霸天下,我的眼界实在太低了。要争霸天下,当然在站在天下的角度,仅仅着眼于江东怎么够。

只是……心里总有些不甘。周瑜思索片刻,忍不住追问道:“那你昨天对刘辟、龚都说北方渐冷,粮食减产歉收是必然,不如去南方,难道是随口一说?”

孙策正想说话,突然发现周瑜看似轻松,眼神却很专注,不由心中一凛。这个问题太超前,也不符合现在的知识水平,如果不解释得合情合理,周瑜很难相信他的真诚。周瑜可不是那种主角王八之气一振就会喊主公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拖到现在没有向袁家兄弟示好了。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思索片刻,摇摇头。“公瑾,你知道我大父是种瓜为生吗?”

周瑜点点头,眼中疑惑不减。

“比起稻麦,瓜对冷暖更敏感,一阵寒潮,很可能将所有的瓜都冻死。瓜如此,其他的粮食也是如此。你看长江南北,同样种稻,看起来只是一江之隔,相差不大,但产量却大不同。如果将范围再扩大一点,比如将青兖一带与岭南相比,你会更明白温度的一点点变化会有多大的影响。你知道岭南有些地方一年三熟吗?”

周瑜盯着孙策,大为震惊。昨天听了孙策那句话,他就在怀疑孙策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解。他读的书比孙策多,也没读到过这样的内容,孙策是从何得知的?现在他明白了,孙策也许读书不如他多,但孙策观察事物的能力比他强。这是他从实际情况观察总结出来的,而不是哪部书里讲的。

没有哪一部书讲过这样的理论。但孙策也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他只是比普通人更用心罢了。

周瑜已经得到了答案,本想就此打住,却忍不住又问了一个在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你与陆季宁说大地不是方的,而是如鸡黄一般圆,又是如何看出来的?你提到张平子的理论,又是哪一部书?”

孙策暗自抹了把冷汗。这装逼果然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露出破绽了。以孙策本尊的水平怎么可能有心思看张衡的著作嘛。陆康不清楚,周瑜却是一清二楚,他只是没问罢了。

“我听说那是张平子的理论,但我没有读过。我之所以相信大地是圆的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你出过海吗?”

周瑜摇摇头,眼神惊讶。大地不是方的而是圆的,如果是看了张平子的著作而知道的也就罢了,而孙策却因为自己的一个发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就令人震惊了。

“在海上,风波浪静的时候,你向远处看。远去的船会慢慢消失。如果大地是平的,那船只应该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你看不到,但它肯定在,对不对?”

周瑜想了想,点点头。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船会在变成一个点之前就消失,而且是从下往上渐渐消失。先是船身,然后船帆,就和沉掉了一样。这足以说明大地不是平的,至少是弧形。如果佐以月食时阴影的边缘是圆的而不是直的,那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周瑜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他本来以为孙策是胡搅蛮缠,故意刁难陆康,就像庄子与惠子辩论人能不能知道鱼之乐一样的狡辩,现在才知道孙策是真的认为陆康那些学问没用,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这才懒得与陆康计较。

大地是圆的固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更让他佩服的却是孙策的观察之细致和思维之敏锐。这样的人即使不读书也比很多读书人了解的道理多,陆康被他逼得无以应对也就很正常了。

周瑜心中的疑惑散去,现在的只有钦佩。有些人天生就聪明,孙策显然就是这一类。那些因为他出身寒门,没有读过多少书就轻视他的人,必将被他唾弃。

“伯符可谓通敏兼人,颜渊一般的人物。”

“哈哈,公瑾过奖。”孙策松了一口气。总算反应及时,解了周瑜心中疑惑。以后吹牛逼还真得小心一点,不能小觑天下英雄,要不然装逼一时爽,破绽一箩筐,到时候不能自圆其说可就丢人了。不过,借此机会从心理上折服周瑜,打掉他的优越感,也值得小小地得意一番。

这时,一个黄巾军士卒走了过来,向周瑜躬身施礼。“刘将军请周郎过帐一叙,有事请教周郎。”

周瑜和孙策交换了一眼神,心领神会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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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高手寂寞,幸好有你(求推荐,求收藏!)

刘辟背着手,在帐里来回转着圈,心神不宁。

他们现在虽然依附孙坚,但那只是因为孙坚兵强马壮,又有四世三公的袁氏撑腰,他们不得不低头。从内心而言,他对孙坚没什么信心,甚至有些看不起。论出身,孙坚还不如他和龚都呢。

接待孙策,只不过想借孙策的口向孙坚求援。可让他们意外的是周瑜居然在孙策身边,而且看起来竟有以孙策为主,侍奉孙策的意思。庐江与汝南接壤,他们对庐江周氏并不陌生。从周瑜的祖父周景算起,周家已经出过两代三公,虽然和四世三公的袁氏不能比,却已经是庐江一等一的世族。

庐江周氏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带来示范效应,周瑜与孙策同行仅仅是因为顺道,还是因为他决定支持孙策,这是刘辟现在最想搞明白的事。

帐外有脚步声响起,刘辟不敢怠慢,连忙走出大帐,亲自迎接。

“周郎到此,准备仓促,招待不周,还请周郎海涵。”刘辟满脸笑容,伸手相邀。

周瑜拱手还礼,淡淡一笑。“将军太客气了。瑜不过庐江一后生,叨扰将军,已经过意不去,岂敢得寸进尺。将军这句话,瑜不敢当啊。”

见周瑜客气,不摆世家子弟的架子,刘辟哈哈大笑。他将周瑜迎入帐中,分宾主落座,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这才做出一副诚恳请教的样子。“周郎行程紧张,本不该耽误你的时间。只是昨天孙郎说的话太过高深,我等思索一夜,还是想不太明白。周郎与孙郎交好,想必相知甚深,所以请周郎来,希望周郎能为我解惑一二。”

周瑜心中明白。刘辟、龚都对孙策提的建议并不信服,但这不是重点,他甚至庐江周氏对孙策的态度才是刘辟想了解的内容。世家的影响力不仅仅体现在他们的实力上,更体现在他们的示范效应上。庐江周氏如果全力支持孙策,就算孙策的建议再荒唐,刘辟、龚都都不敢掉以轻心。

“孙郎出于一片至仁,为将军出谋划策,目的清楚,方案明确,有何难解之处?”

刘辟一听,心中更是一动。周瑜对孙策评价这么高,那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好了。他笑了笑。“周郎聪慧过人,一听就懂,我等愚昧,却是不太明白,所以才要向周郎请教啊。”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周瑜淡淡地说道,既不傲慢,也谈不上热情。

“孙郎为我等谋划出路,希望我等去江南,为何要去荆州,而不是取道庐江?”

周瑜无声地笑了,眉毛一挑。“取道庐江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黄巾几十万老幼一路上的饮食从何而来?庐江太守陆康仁慈,但庐江也提供不了这么多粮食,你们难免有冻饿之虞。过了江是豫章郡,你们能否在豫章郡落户,也需要得到扬州刺史和豫章太守的允许,能不能成,尚未可知。取道荆州,渡江便可入长沙,而孙将军曾是长沙太守,恩信昭著,你们既是他安排的,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刘辟做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连连点头。其实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从周瑜嘴里说出来,他对孙家父子的态度就一目了然了。

“这么说,周郎也觉得我们应该离开汝南,前往长沙?人心念旧,故土难离,这可不容易呢。”

周瑜点点头。“将军所言不无理,不过这些都是俗人考虑的道理,而不是将军的道理。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苦守一方故土。圣人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如今天下将乱,中原混战已经箭在弦上。苦守汝南,为人鱼肉,还是远避长沙,开辟一方乐土,黄巾百万生民,唯在将军一念之间尔。”

刘辟笑容满面,躬身施礼。“多谢周郎指点,辟感激不尽。不知周郎这次去南阳是顺路还是久住?若能常常请益,实在是我等莫大福份。”

周瑜笑道:“将军是孙将军部下大将,我与孙郎同行,将来免不了在孙将军左右,见面想来不难。至于请益,有孙郎为将军谋划,将军前途无量,何必求我,说不定我还要求将军帮忙呢。”

刘辟大笑。

上计吏行程紧张,孙策也担心孙坚遇险,不肯在刘辟大营久留。吃过早饭,他们就匆匆起程。周瑜把刘辟和他交谈的经过与孙策说了一遍,孙策倒也坦然。别看刘辟是黄巾军,已经与流寇一般,但他们还真未必看得上孙坚。相比之下,周瑜的说服力要比他强得多。

在这重家世的时代,一个寒门出身的武人哪有登高一呼,四方云集的资格,那是袁绍、袁术这样的世家子弟才有的待遇,连周家都不敢奢望的。

“天下总是庸人多,智者少。”孙策笑道:“公瑾,你有没有一种高手寂寞的感觉?”

周瑜想了想,忍不住笑出声来,流露出一丝自得。“幸好有你。”

孙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比起周瑜得遇知音的欣喜,他更加高兴。周瑜虽然年轻,经验还不够,但他毕竟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才之一,天赋在那儿摆着。能得到他的认可,就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到了南阳,他要与袁术和袁术身边的人打交道。拿下荆州,他还要与荆州的世家打交道,由周瑜这个世家子弟出面要比他出面更合适。

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说得太多容易露出破绽,迟早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如果总像和陆康说话那样剑出偏锋,也未必能让人信服。君子可欺之以方,不是每个人都像陆康那样死脑筋。周瑜不就生疑了吗?

一路西行,十余日后,孙策等人从桐柏山北麓,经武胜关进入南阳境内。一打听,孙坚正在襄阳作战,孙策就不想去宛城了。他的任务是避免老爹孙坚犯那个低级错误,莫名其妙的挂了,可没时间去和袁术聊天打屁。

周瑜是陆康举的孝廉,不过他对这个显然没什么兴趣,不顾上计吏的再三央求,决定和孙策同行。上计吏很失落,从现在开始,他的安全只能自己负责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不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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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父与子

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见到老爹孙坚,想救他一命。但真正要见孙坚时,孙策却有些心虚。

孙策从小就在孙坚身边长大,又是长子,孙坚对他期望甚高,亲手教他习武,有时候出征还带着他,对他太熟悉了。周瑜都能感觉到他的异常,孙坚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一露出破绽,该怎么解释?

他做了很多准备,不过等他坐在孙坚面前时,他发现这些准备都没什么意义。

“你变了。”孙坚盯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这段时间在舒城,你都遇到了一些什么人?”

孙策很惊讶。孙坚究竟看出了什么,口气这么冲?难道孙策不是他亲生的?孙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孙坚,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孙坚三十七岁,正当壮年,身材矫健,眼神如刀,坚定而凌厉,看着孙策时既有一丝不悦,还有一些……失望。

孙策有些诧异,随即又释然了。

从十八岁入仕开始算起,孙坚在仕途上已经打拼了二十年,随刺史臧旻征山贼,随太尉张温讨西凉,随中郎将朱儁平黄巾,从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普通百姓一路杀到长沙太守,封乌程侯,又成为讨董大战唯一取得胜绩的将领。

相比之下,身世更好的曹操还没有提得上嘴的战绩,此刻应该忙着和黑山黄巾交战,打怪升级,挣一个东郡太守。身世差不多的刘备就更怂了,长征之路遥遥无期,目前还看不出一点希望,将来……更没希望。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孙坚的战绩在三国英雄中首屈一指,有足够骄傲的资本。将孙坚的战绩回忆了一番,孙策有些理解孙坚的潜台词了。

老子这么英雄,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软蛋?

虽然不服气,但是和不怒自威的江东猛虎一比,孙策承认,自己的相貌虽然没什么破绽,气势的确有点弱,很难让孙坚有满意的感觉。可这他么能怪我么,我又不真是你儿子,我是连杀人都没亲眼见过的二十一世纪良民,和你这杀人不眨眼的军汉能一样吗?

“庐江周瑜,他随我一起来了,就在帐外等候。还有我们吴郡的前辈,庐江太守陆康。”

“放肆!”孙坚哼了一声,斥道:“陆季宁是本郡前辈,你怎么能直呼其名。”

孙策心中微动。他注意到孙坚提到陆康时眼神有些不同。他略一思索,忽然明白了。孙坚再能打,面对世家和读书人时他心里其实还是自卑的。他杀王睿更多的是要夺兵,而不是为了出气,否则他早就应该把王睿干掉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身为长沙太守,和荆州刺史打交道的次数不要太多。

“外面与你同来的年轻人是周瑜?”孙坚放缓了语气,有些不确定。“庐江舒城周氏?”

不仅是孙坚,坐在一旁的孙辅眼神也充满了怀疑。

“父亲出征时,我们已经在周家住了一段时间。”孙策点点头,又特地强调道:“是他主动邀请的,我盛情难却。”

“且!”孙坚忍不住笑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这么说倒也情有可原。君子如玉,庐江周氏也是出过三公的世家,陆季宁更是我吴郡名士,和他们交往,沾染些雍容气度也是不错的。”

孙策无语。你这变脸也太快了,白手起家的英雄好汉,一听到世家腿就软,节操呢?

“速速请周君入帐。”孙坚对孙辅说道,想了想,又站起身来。“我当亲自相迎。”

孙策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摁住了孙坚。孙坚愣了一下,眼睛一瞪。“你这是何意?”

孙策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了回来。“阿翁有所不知,周瑜与我一见如故,虽然没有结拜,却和兄弟一般亲近,你也算是他的长辈,怎么能亲自去迎他。我让他进帐来见你就是了。”

“你和他……如兄弟一般?”孙坚惊讶不已,转头看看孙辅。孙辅也很意外,显然不太相信孙策。孙策也不解释,起身走到帐门口,对在外面等候的周瑜招了招手。“公瑾,快进来,我阿翁要见见你这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子弟。”

周瑜闻言微微一笑,快步走了过来,随孙策入帐,走到孙坚面前,一揖到底。孙坚连忙长身而起,避席,欠身还礼,孙辅更是直接站了起来,侍立一旁。

“庐江周瑜,见过将军。”他看了一眼孙策,又道:“令郎少年英雄,见识卓著,我与令郎一见倾心,受益良多,相处甚欢。若将军不弃,视我如子弟,容我与令郎盘桓,时时请益,瑜不胜荣幸。”

孙坚惊喜交加,连连点头。“能与周君共游,乃是犬子的福份。”

孙辅目瞪口呆,羡慕地看着孙策,悄悄地挑起了大拇指。

周瑜连称不敢,礼节周到。换作以前,他就算与孙策相交莫逆,也不可能以子弟礼见孙坚。这一路走来,他和孙策时时坐而论道,时常被孙策的见解惊艳,已经把孙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这才很自然地以子弟礼拜见孙坚。

孙坚很有面子,请周瑜坐下说话,问起了孙策在庐江的情况。周瑜便说起了孙策与陆康辩论的事,不过他说得很委婉,听起来更像孙策与陆康坐而论道,陆康对孙策青眼有加,一点烟火气也没有。孙坚大喜,连连夸赞孙策,又感谢周瑜,说孙策能有今天的成绩,周瑜功不可没。

孙策如释重负,又有些悲凉。这就是一个拼爹的时代,家世是决定前途的最主要因素。孙坚再能打,如果不是黄巾起义这种意外情况,他这一辈子都做不到太守,更不可能封侯。在征讨黄巾之前,他已经在盐渎、盱眙、下邳三县做了十二年的县丞,根本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而周瑜这样的世家子弟一旦入仕,最起码是个县令。

这就是家世背景带来的差距,很现实,也很残酷。当然孙坚还算是运气好的,刘备更苦逼,随公孙瓒征讨黄巾,拼死拼活挣了个安喜尉,最后还被朝廷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开除了,气得他只能拿督邮出气。

这年头,寒门子弟要想出人头地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入了仕途,依然走得很艰难。若非如此,孙坚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将南阳送给袁术,任袁术驱驰,为袁术卖命。

可惜,他打仗是一把好手,看人却不准。袁术这货……绝对不是一个明主,这是一个标标准准的猪队友。孙坚投靠他,什么实际利益也没捞着,只得了一个污名。

猛虎老爹,我不仅要救你,还要把你从袁术这个坑里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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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试探(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为救孙坚而来,但他想救孙坚却不容易。

怎么和孙坚开口?难道说,老爹,我知道你马上就要被一个无名小卒射死,所以你要小心,不能一个人到处跑?他真要这么说,孙坚不仅不可能相信他,更可能给他一个大耳刮子,然后请巫师来跳大神,给他驱驱邪。

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孙策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能和任何人商量,周瑜也不行。论天下大势,他可以侃侃而谈,但涉及到这些具体问题,他就有些计短了。这其实也是书生的通病,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换句更实在的话,就是吹牛逼天下第一,动手能力差得一逼。

有了周瑜这个神助攻,孙策顺利通过了孙坚的验证,所有的疑点在周瑜身上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连气势不够威猛都成了名士风度。得知孙策有意从军征战,孙坚一口答应,要将孙策留在身边,耳提面命,教导他如何用兵。在孙策来之前,他最信任的部将是妻弟吴景和侄子孙贲,又把孙辅带在身边培养。现在亲生儿子来到军中,又这么有出息,自然要倾囊相授。

借着这良好的氛围,孙策试探性的提醒孙坚为将当持重,不要逞匹夫之勇。为了避免孙坚生疑,他还借用了老娘吴夫人的名义。哪知道一开口,孙坚就冷笑一声:“若是像你说的这般,乃翁如何能有今天?我孙家无财无势,只有这条命,不拼命,如何出人投地?”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如今已经是二千石,按例你可以质任入仕,不用像我这么辛苦。只可惜现在天下大乱,这条路怕是不好走了。”

孙策心中一动,趁势说道:“阿翁,你觉得汉家天下还能维持多久?”

孙坚眼神紧缩,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国字脸像石板一样铁青,看得孙策心里毛毛的。孙坚哼了一声:“休听人胡说八道,汉家四百年天下,岂是说没就没的。就算天命已尽,易姓在即,那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天子在一日,我父子便是一日汉臣,直到真命天子出现为止。你小子听清楚了,切莫有不臣之心,坏我孙家清名。”

孙策嘿嘿一笑,反问道:“若袁公路不臣呢,阿翁是从还是不从?”

孙坚浓眉紧蹙,半晌没有说话。

孙策心知肚明。按时间计算,袁氏兄弟应该已经露出了另立天子的打算,就算还没有操作,至少也露出了口风。孙坚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不说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孙坚悄悄地瞥了周瑜一眼,哑声说道:“既然周君与犬子情同兄弟,我就不瞒着周君了。今年二月,袁本初派人来南阳,希望后将军与他联手,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但后将军拒绝了,袁本初因此派周禺夺我豫州,被我与后将军击败。这件事虽然没有成,但袁本初异心已萌,以他的实力,这的确是个令人心忧的事。不过这些事与我等无关,你们切莫乱说,惹人非议。”

“阿翁怕人非议,可是你现在却在攻荆州,难道就不怕人非议?”

孙坚有些焦躁。“我能怎么办?我本是朝廷任命的长沙太守,因为讨董才北上,现在刘表拦住我的去路,不让我回长沙,我只能杀回去。”

“你现在不是豫州刺史吗?”

孙坚冷笑一声:“幼稚!豫州刺史只是一个虚名,你真觉得后将军能让我临他的本州?若真是如此,他何不表我为豫州牧?”

豫州牧和豫州刺史区别很大,刺史只是监察官,六百石,实际身份不如各郡太守尊贵,州牧却是军政一把抓的最高长官,各郡太守都要听指挥。袁术是豫州汝南郡人,他表孙坚为豫州刺史,其实只是一个幌子,补偿孙坚将南阳送给他而已,根本不可能把豫州交给孙坚。孙坚心里有数,所以才一心要击败刘表,回长沙去,继续做他的长沙太守。

那是朝廷封拜的,而且离南阳很远,袁术想夺也夺不了。

孙策搞清楚了孙坚的目的,明知就孙坚的情况而言这是比较实际的选择,却还是不能赞同。好容易占领了南阳,怎么可能就这么让给袁术这个败家玩意。历史上,孙坚一死,袁术就成了没爪子的病猫,被刘表赶出了南阳。

“阿翁,长沙不能丢,但南阳更不能丢。刘表不过是个书生,不足以做阿翁的对手。但拿下南郡,袁公路也守不住,最后只能为人做嫁衣。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袁公路,你都不能离开。”

孙坚眉心紧蹙,盯着孙策不说话。

孙策虽然紧张,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阿翁,你想想看,天子被迫西迁。他如果想逃出李傕,不,董卓的控制,能往哪几个方向去,南阳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选择?”

孙坚若有所思。“的确有可能。洛阳已经被董卓那叛逆一把火烧了,就算天子回京也没法住,倒不如来南阳。南阳天下之中,和洛阳隔得也不远,随时都可以回去。”

“那我们再说袁公路。你刚才也说了,他和袁本初不和,袁本初甚至派人来夺豫州。这次虽然失败了,将来会不会再来?如果没有阿翁相助,袁公路能不能挡住袁本初的进攻?”

孙坚沉默半晌,眼神闪烁。“可是若我不离开南阳,南阳又如何供养得起这么大军?”

“南阳一郡供不起,难道荆州、豫州两州之力还供不起?一旦荆州、豫州入手,扬州又岂能置身事外?天下九州,三州在手,总有一战之力了吧?天下大势如此,我等不争,袁本初也不能不争,阿翁难道要坐守长沙,看着袁本初那样的逆臣贼子坐拥山东,改朝换姓?”

孙坚愕然,盯着孙策看了又看,又狐疑地看着周瑜。周瑜面色平静,含笑不语。孙坚说道:“伯符,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他眉头挑起,面色不善。“我深受朝廷大恩,可不能让你乱来。”

孙策摆摆手。“阿翁,我都说了,我这么打算,首先是为朝廷着想,再不济也是为袁公路着想,不让袁本初得志。我什么时候说是我想了?”

孙坚脸色稍缓。“既然如此,那又该如何向后将军言明?”

“助阿翁攻克襄阳后,我与公瑾去宛城,面见袁公路。”

孙坚一摆手。“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宛城,向后将军进计。刘表一介书生,不值一提,我随时可以拿下襄阳,也许你还没到宛城,我的捷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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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孙坚四将

孙策愕然。我才到大营,屁股还没坐稳,你就让我去宛城,父子俩分别一年多,好容易见面,连谈个心都没时间,你还真是雷厉风行啊。

见孙策脸色不对,周瑜立刻接过了话题。

“将军为国事操劳,父子相见,席不暇暖便要分别,瑜深表佩服。不过将军奉后将军之命取襄阳,如今襄阳未下,将军便派伯符去宛城献计,恐怕会惹人非议,疑心将军不能取刘表,故作大言。”

孙坚眉头微皱。

周瑜接着说道:“其实以将军之勇,刘表不足为虑,要担心的却是如何降服襄阳豪强。刘表以一书生入荆州,数月间便能将六郡收入囊中,并非刘表善战,而是他有蔡瑁、蒯越等人相助。家父在洛阳时与蔡瑁、蒯越皆有一面之识,瑜也许可以助将军一臂之力。”

孙坚觉得有理。打仗他有自信,和这些名士打交道,他就没把握了。既然周瑜之父与蔡瑁等人有交情,孙策又能和陆康相谈甚欢,也许能帮上忙。

“伯符,那你就暂留营中,参赞军事。”孙坚哈哈一笑。“我正好也常常向周君请益。”

周瑜谦虚了几句。孙策长出一口气,连忙答应,又向孙辅行礼。

孙辅很不好意思,连连还礼。对孙策的到来,孙辅早有心理准备。孙坚有四个儿子,他迟早会让出这亲近侍从的位置,去做统领一部的将领,就像他的兄弟孙贲一样。如今见孙策与名士来往,与世家子弟称兄道弟,指点江山,他更不敢有任何非份的想法。

离开孙坚大帐,孙辅主动带孙策在大营里转转,熟悉情况。

孙策两世为人,这是第一次进军营。刚才进来的时候一心想着怎么应付孙坚的盘问,没心思关心别的,现在顺利过关,他终于有时间来观察一下真正的军营是什么样子了。

“现在总共有多少人马?”孙策一边打量着军营布局,一边顺口问道。

“一万有余。”

“骑兵呢?”

“骑兵?”孙辅愣了一下。“你是说义从吗?二百余骑。”

“二……百?”周瑜很意外。“这么少?”

孙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战马一直是江东的软肋,江东几乎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仅有的骑兵只能充当将领的亲卫骑士,平时充当仪仗队,战时则保护主将的安全。孙策后来渡江,骑兵更少,在曹军步骑为十比一的时候,江东步骑比例高达四十甚至五十比一。赤壁之后,周瑜拿下江陵,缴获了一些战马,第一时间送三百匹给孙权。

“除了义从之外,各部还有多少骑兵?”

“那就更少了,多有三四十,少有一二十,总共……有一百五六十吧。”

孙策算了一下,二百加一百五六十,不算少了,接近三十比一了。看来老爹最近这几个胜仗还是有点收获的。他四处看看。“我怎么没看到义从骑兵?”

孙辅笑道:“这二百多骑刚刚组建不久,由韩司马领着出营训练去了。”

孙策问道:“是韩当吗?”

孙辅看了孙策一眼,又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伯符,韩司马随叔父征战多年,还救过叔父的性命,是叔父最信得过的部下之一,营中人人敬重,你最好不要直呼其名。”

孙策很惊讶。孙辅话里有话啊。韩当再牛逼,那也是孙坚的部下,我是孙坚的嫡长子,连私下里喊一下他的名字都不行,以至于孙辅如此郑重其事的提醒?

见孙策不以为然,孙辅接着说道:“叔父麾下四将,程司马为人忠厚大度,比较好相处。朱校尉去徐州助阵了,不在营中。黄司马明于理事,是叔父的得力助手。唯独韩司马为人严厉,不喜与人玩笑。你若是遇到他,须得庄重些才好。”

孙策虽然不太明白,却知道孙辅不会无端挑拨。百人百性,越是有能力的人越可能脾气大,韩当身为孙坚旧部,又是他身边的亲信将领,有点脾气也很正常。这年头君择臣,臣亦择君,不能因为他是老爹的部下就当家奴一般对待,这是很忌讳的事,轻则心生嫌隙,重则反目成仇。

周瑜说道:“国辅兄,你如果有空,带我们去拜见一下这几位前辈吧。听说伯符的舅舅也在营里,伯符一路上常提起他,既然来了,我们应该去见见。”

孙辅连连点头,引着孙策和周瑜向营外走去。孙策暗自惭愧。若非周瑜提醒,他险些疏忽了这些细节。别的人还好说,可见可不见,吴景却是他的亲舅舅,于情于理都应该去问个安。既然拜见了吴景,那顺便见一下其他将领也是应该的,免得给人亲疏有别的印象。程普、韩当、朱治、黄盖虽然是外姓,但他们是孙坚的老部下,其实和家人没什么区别,他初来乍到,理应将姿态放得低一点。

接人待物,礼节周到,这是世家子弟的必修课,周瑜体现出了他的价值,随时为他查漏补阙。

孙策随着孙辅来到吴景的大营。吴景大约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体格偏瘦,相貌和吴夫人有几分相似,不像孙坚那么威猛。见到孙策,他非常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

“伯符,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孙策上前行礼,又将周瑜介绍给吴景。吴景非常惊讶,接连看了孙策几眼,似乎不敢相信他能和周瑜处得这么好。说了几句闲话,转达了吴夫人的问候,孙策注意到吴景案上摆了一堆竹简,便顺口问了一句:“阿舅,你在忙什么,这么多东西?”

吴景摇摇头,苦笑道:“还能忙什么,写军书要粮草呗。我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进攻,就是在等粮草。现在秋收都已经结束了,后将军答应我们的粮草却一直没有送来。你父亲只管催我,我又能怎么办,只好写军书催宛城了。”

孙策眉头微皱。“袁术怎么又来这一套?”

吴景斥道:“伯符,不得无礼。后将军纵有不是,你父亲既然依附于他,便有君臣之义,你怎么能直呼其名,对他不敬。”他顿了顿,又扼腕道:“不过粮草这事的确棘手,秋季即将结束,沔水很快就能直渡,刘表已经调集兵马,随时可以渡水支援樊城,我们却还没有准备好。万一打起来,这可不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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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思维定势

原本的历史轨道上,孙坚意外战死之后,部下并没有直接交给孙策,而是由吴景、孙贲代领,征战数年,基本没有提得上嘴的战绩,在当利口与刘繇部将对峙一年多,损失不小,寸功未立。直到孙策渡江,这些部队才重振雄风,横扫江东。

由此可见,吴景并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只是个中才。作为孙吴外戚,吴家也没什么出众的人物,似乎吴家所有的才华都集中在吴夫人一个人身上了。

孙策没指望吴景能有什么破敌奇计,他只是详细询问了经过,这才知道的确有些先入为主。

袁术之所以没有及时供应军粮,不是他有意拖后腿,而是要吃饭的嘴太多,他捉襟见肘。南阳虽然是个大郡,户口占整个荆州的四成,但南阳是帝乡,这里皇亲国戚太多了,个个实力雄厚,即使是路中悍鬼袁术也不敢轻易去抢他们,而正常渠道征收到的粮食又有限,远远满足不了突然增加的人马。

袁术从洛阳逃到南阳,带来了一些随从,孙坚从长沙来到南阳,带来了更多的人马,经过几次虞斗,又收降了一些人,现在袁术手下总共有两万多人。这些人都要吃饭,粮草需求猛增,已经超过了南阳郡的能力范围。之前有多年的积累撑着,暂时还看不出来,现在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仓库空了,这两万人马的补给就成了困难。

没有粮草,就不能作战。孙坚率部至此已经有大半个月,一直没有进攻樊城,就是在等粮草。樊城在沔水以北,与襄阳隔水相望,守将是黄祖。现在进攻的话,受阻于沔水,刘表支援能力有限,一旦到了冬天,沔水水位下降,人马可以涉水而过,刘表就能随时派人支援黄祖,孙坚就要面对更多的敌人。吴景为此忧心忡忡,几乎天天写信向袁术要粮。

孙策倒不担心这个问题。吴景多虑了,就算刘表支援樊城,他和黄祖捆在一起也不是孙坚的对手,但趁着沔水水位尚高,刘表支援不及,拿下黄祖,却是个不错的机会。刘表手下豪强名士不少,但能打的战将有限,黄祖勉强算是其中一个。干掉他,刘表就断了一臂。

“现有的粮草能供应几天?”

“不作战的话,供应十天左右。如果是作战,最多五天。”

“公瑾,五天之内能拿下樊城吗?”

周瑜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着孙策。孙策初到军营,立足未稳,就这么急着发表意见,并且要他表态五天内拿下樊城,这可不太稳妥。如果樊城这么好攻,孙坚至于按兵不动吗?如果他说不好攻,那孙策这句话岂不是白说?

“攻城要准备攻城器械,五天怕是不够。”

吴景也有点不高兴,毫不客气的训斥道:“伯符,领兵作战可不是坐而论道,不能等闲视之。樊城虽然只是小城,但守备森严,黄祖手下有一千多人,兵精粮足,况且一旦打起来,刘表必然派人支援。这一战很可能陷入僵持,如果准备不充分,我们会吃亏的。”

孙策知道吴景在想什么,但是他这么想也有他的理由。

“阿舅,你在等粮草,刘表也在等粮草。秋收已经结束,南阳的粮草在往这边运,荆州其他各郡的粮草也在往襄阳运,时间拖得越久,刘表的优势越明显。你也说了,入冬之后沔水水位下降,刘表的人马可以涉水而过,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抢在刘表准备好之前动手?”

吴景一时语塞。“话虽如此,可是……我们难道让士卒饿着肚子作战?”

孙策笑笑。这吴景胆子太小,脑筋也不够灵活,跟他说话太费劲。不过他是亲娘舅,他不能不给他面子。他进一步提醒道:“阿舅,宛城没有粮食运来,沔水之南却有大批的粮食运往襄阳啊。我们完全可以把那些粮食抢来,既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又断了刘表的希望,一举两得,有何不好?”

吴景眼睛一亮,转怒为喜。“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刘表肯定会派人保护,我们如果兵力不足,很难得手。兵力过多,又无法保证隐匿行踪,说不定到最后又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

孙策嘴角微挑,笑了。周瑜一看,却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伯符,可以用骑兵袭扰。”

孙策还没说话,吴景便否决了。“那可不行,这两百义从骑是好容易攒下来的,不能冒险。”

周瑜进一步解释道:“两百义从骑是不多,可是各部不是还有一百多吗,加起来近四百骑,不算少了。何况这是袭扰辎重,又不是正面作战,打了就跑,除非刘表有足够的骑兵追击,否则万无一失。”

吴景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伯符,你来得太好了。”吴景兴奋不已,转身就想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拉着孙策冲了出去,直奔孙坚的中军大帐。

听完吴景的报告,孙坚也抚掌而笑。“竖子,想不到你这脑子倒是灵活,居然知道因食于敌。不过,若无周君襄助,你也只能空谈罢了。”

周瑜正想谦虚两句,孙策用眼神制止了他。周瑜不解,却还是闭上了嘴巴。

孙坚越想越开心,他立刻让人去请程普和韩当。其实他对骑兵也不是一无所知。不久前,他曾经和公孙越率领的幽州骑兵并肩作战,对骑兵迅速移动的能力和强大的冲击力羡慕不已。之所以一直没有想到这个主意,还要初来乍到的孙策和周瑜提醒,不是他不懂出奇制胜,而是他的骑兵数量太少,拥有骑兵的时间也太短,思维却还停留在步卒的战法上,没有主动往那方面想。

周瑜说得没错。他的骑兵是不多,不到四百人,如果面对袁绍和曹操的联军,这点骑兵的确不够看的。可他现在要对付的是刘表,刘表的骑兵更少,除了部分将领有坐骑代步之外,绝大部分的士卒都只能步行,三百多骑兵欺负刘表绰绰有余,就算劫不成粮,让刘表睡不着觉绝对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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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章 不可描述

时间不长,程普先赶到了。他和孙坚年龄相当,圆脸庞,浓眉大眼,身材壮硕,走路时双腿略微有点外八字,这是长时间骑马留下的痕迹。看到孙策,程普未语先笑,对孙坚说道:“将军,这才几年时间,伯符就成了英气勃勃的少年郎,能够从军征战了。”

孙坚心中得意,故意板着脸哼了一声:“竖子,愣着干什么,不认识你程叔叔了吗,还不上前见礼?想当年你还尿了他一身呢。”

孙策很无语。这跟我真没关系。他上前见礼,程普抢先扶住。“好了,好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何必如此拘礼。将军,这是要为伯符接风吗?”

孙坚哈哈一笑,摆摆手。“德谋莫急,等义公来一起再说。这位是庐江周氏子弟周瑜,字公瑾,与伯符同年。他通晓兵法,刚刚为我出了一计,我们也许有机会解决粮草问题了。”

程普含笑点头。“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又过了一会儿,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策尚未抬起头来,便有一人推帐而入,大声说道:“将军,我正在训练,这么急着叫我回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孙策定睛一看,眼前这人身高七尺五寸左右,脸略长,双目炯炯有神,鼻梁挺直,嘴唇略薄,唇上两缕又黑又亮的短髭,身材偏瘦,腰细腿长,手里握着马鞭,配着一身精致的铁甲,脖子里还围一条火红的布巾,精神抖擞。即使孙策见惯了帅哥,自己也是一个货真价值的大帅哥,也不得不赞一声这大叔帅气。

见帐中有人,还有生面孔,帅大叔韩当收起笑容,脸色一整,犀利的眼神左右一扫,目光在周瑜脸上停了片刻,又看向孙策,顿时眼睛一亮,重新露出笑容。“伯符,你什么时候到的?”

孙策连忙躬身行礼。“见过义公叔叔,今天刚到。”

“好漂亮的小子。”韩当上下打量了孙策两眼,抬手轻抚唇上的短髭,朗声大笑。“看来从现在开始,我韩当要退居其次了,营中当以你为魁首。”

孙策大汗。两个大男人比美,你得多骚气啊。虽说知道汉人重颜值,魏晋更是把这习惯推向极端,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些,宁愿素面朝天也不愿意与人比美。他连忙说道:“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义公叔叔最美,策岂敢与义公叔叔并肩。”

韩当再次大笑,快步走到孙坚身边,坐了下来,拱了拱孙坚的肩膀。“现在可以说了吗?”

孙坚轻笑一声:“义公来了,自然可以说了。公瑾,你把你的建议再向程司马和韩司马说一遍。”

周瑜应声而起,向程普和韩当行礼。孙策却是心里咯噔一下。孙坚和韩当这么亲密,明显不是普通的君臣应有的表情,莫非……老爹和他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关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三国志·韩当传》上有这么一句:以便弓马,有膂力,幸于孙坚。还有一句:当勤苦有功,以军旅陪隶,分于英豪,故爵位不加。终于坚世,为别部司马。他当年看到这两句的时候,还因为“幸于孙坚”这句话该怎么解和人争论过,觉得对方抠字眼。现在看来,陈寿用这个字不是随便用的,大有深意。

怪不得孙辅特意提醒他,这里面有故事啊。

孙策心中腹诽,连周瑜说了些什么都没注意,等他回过神来,周瑜已经说完了,孙坚还没说话,韩当一拍案几,大声说道:“好,这个计策好!虽然我们只有三四百骑,打刘表却是绰绰有余了。襄阳以南皆是平地,正适合骑兵奔驰,且庄园处处,可以战养战。德谋,你以为如何,愿不愿意走一趟?这里最适合出战的也就是我们两个了。”

程普笑着摆摆手。“义公,你别忘了,这里骑射功夫好的不仅有将军,还有伯符。他虽然年轻,武功却是将军亲传,并不比你我弱。”

韩当一拍脑袋。“没错。想当年,我还教过伯符骑射,他一学就会,一练就精,的确是个习武的奇材。伯符,要不要跟我们走一趟,我给你挑两匹好马。这可是真正的辽东马,从幽州来的。”

孙策连连摇头。“我就不去了,还是陪着父亲,学习用兵之道,准备攻击樊城。不过,我会备好酒宴,恭候二位叔叔凯旋。”开什么玩笑,我是来救老爹的,做的是统筹全局的大事,哪有时间跟你去劫粮草。换作以前的孙策也许没问题,我嘛,没时间。

韩当惋惜不已,又劝了几句,孙策坚决不答应,他也只得作罢。计策已定,孙坚随即下令将营中骑兵集中起来,交给程普和韩当,让他们带上十五日的辎重军械,择地渡过沔水,去袭击刘表的辎重队伍。

三百余骑悄悄出了大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孙策随孙坚一道,送程普和韩当出营。站在营外,孙坚看着骑兵消失在远处,突然叹了一口气。

“伯符,程韩二位此去,必能大有收获。不过现在被骑兵袭击的是刘表,将来被骑兵困扰的却是我们。你觉得南阳真的守得住吗?若董卓从武关来,或袁绍从昆阳来,我们都将面对拥有骑兵优势的对手,胜算不多啊。”

孙策知道孙坚在担心什么,他在策划控制南阳的时候就和周瑜讨论过这些问题,要不然也不会他一提袭击刘表的粮草辎重,周瑜就想到了骑兵。南阳号称天下之中,四通八达,是兵家必争之地,各方争夺是很自然的事。虽然董卓很快就挂掉了,袁绍也没能挥师南下,但张济叔侄从武关入南阳,曹操取道昆阳征荆州,孙坚的这个担心一点也不多余。

“阿翁,正因为难,所以才要尽早准备。如果阿翁都守不住,后将军更守不住。”

“怎么守?”

“拒敌于境外,远交近攻。”

孙坚转过头,盯着孙策看了片刻,又看看周瑜。“你们是说徐州刺史陶谦?”

孙策摇摇头。“徐州太近了,我们说的是幽州的公孙瓒,还有黄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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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偷梁换柱

孙坚不解其意。

联合公孙瓒还可以理解,虽然公孙瓒远在幽州,但他一直想进军中原。他缺战马,公孙瓒的优势就是战马。白马将军威名赫赫,白马义从天下精骑。幽州又在冀州之北,正可以南北夹击袁绍。

可联合黄巾有什么用?一群流寇,消耗的粮食很多,战斗力却很低下,纯粹是累赘。

孙坚拨转马头,缓缓而行。“伯符,黄巾虽众,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当不得大用。”

孙策不答反问。“阿翁一直不攻樊城,是因为兵力不足,还是因为粮食不够?”

孙坚语塞。“这……不是一回事。”

“阿翁心里知道,这其实就是一回事。”孙策放缓了语气,耐心的解释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年高皇帝擢萧何功居第一,不是因为萧何能冲锋陷阵,而是他能足食足兵,所以高祖才能屡败屡战。反观霸王项羽,虽然百战百胜,却越战越弱,垓下一战,四面楚歌。为何?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没有足够的粮草和兵源。粮草从哪儿来,兵源从哪儿来,黄巾就是最好的选择。”

孙策说完,又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句私货。“项羽虽勇,不能用人,终究不过是匹夫之勇,一时称霸,转瞬即亡。”

孙坚瞪了孙策一眼,笑骂道:“竖子,刚夸你两句就胡言乱语,诋毁前贤。你若能有霸王半分功业,乃翁我就算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他顿了顿,又道:“黄巾的确可以用来屯田,但在哪里屯田比较好?中原人满为患,可没什么空闲的土地。”

孙策看了一眼周瑜,示意他可以出马了。周瑜心领神会,把来的路上遇到刘辟、龚都的事说了一遍,极力称赞孙策转移黄巾去江南屯田的建议。有骑兵突袭刘表粮道的建议在前,孙坚对周瑜的谋略已经有了一定的认可,此刻再听到让黄巾屯田的想法,虽然没有立刻点头赞同,却也没有反对。

孙策知道,这已经超出了孙坚本人的眼界,需要给他一点时间去考虑,不能操之过急。他陪着孙坚回到大营,又陪着孙坚说了一阵闲话,夜色已深,这才出帐。

孙辅领孙策、周瑜去休息。孙策想起韩当的事,说道:“多谢国仪提醒。几年不见,我对韩义公都已经有些陌生了,若非国仪,险些冲撞了他。”

“伯符毋须在意。你与众不同,就算是韩司马也要礼让三分的。”孙辅看看周瑜,又说道:“周君胸有甲兵,不仅叔叔对你很是欣赏,几位司马也服气得很。以后有事还要向周君请教,望周君不要嫌弃我粗鄙愚笨。”

“国辅兄言重了。”周瑜浅笑着还礼。“你是伯符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我初来乍到,还要国辅兄多多指点才对。对了,今天没看到尊兄,是不是已经进逼到樊城下了?”

孙辅哈哈一笑。“没错,我兄长与黄司马为前锋,在樊城之下,一时半会的回不来。他们都有重任,就我没用,只能在叔叔身边帮些杂事。”

“国辅兄说笑了,将军托以腹心之任,怎么能说是杂事呢。”

孙策听孙辅和周瑜搭讪,心中却是一动。孙辅是孙坚身边的贴身侍从,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孙坚死的时候,孙辅应该是离孙坚最近的人,孙坚被一个无名小卒射死,孙辅有无法推脱的责任。就算是孙坚好独行,作为贴身侍从,孙辅也应该紧随其后。后来孙辅和曹操相通,被孙权发现,软禁而死,会不会是在这里留下的根子?

不管是不是,孙辅这个人做贴身侍卫是不称职的,不能让他留在老爹身边。

“国辅,程韩二位司马渡水袭扰,还需要一个人统兵接应,你可有兴趣?”

孙辅他说了半天好话,其实就是想这个差使。在孙坚身边呆了这么久,他早就想统兵作战,建功立业了。刚才听孙坚安排战事,他就心动了,只是不敢向孙坚提。见孙策主动问起,他连忙说道:“我能行吗?”

“我觉得能行。如果国辅愿意的话,我明天可以向阿翁进言。”

孙辅大喜,连连称谢,更加殷勤。安顿好孙策和周瑜之后,又亲自为周瑜的随从安排住处,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周瑜出帐相送,再三致谢。回到帐里,周瑜打量着孙策,笑着摇了摇头。

孙策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别装深沉。”

“明明是你的计策,为什么要让给我?”

孙策笑而不答。让周瑜露脸,尽快在营里站稳脚跟,比他露脸更重要。身为孙坚嫡长子,不管是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而周瑜则不同,他是世家子弟,和程普、韩当甚至孙坚本人这样的寒门有着天然的隔阂,不显点本事,很难被接受。周瑜是他的心腹,周瑜露脸就是他露脸,这个理由很明显,以周瑜的聪明,他肯定猜得出来。

不过,周瑜只能猜到浅层次的原因,猜不出真正的原因。

初来乍到,拥有两千年的知识积累,他对天下大势可以把握得非常精准,但具体到某件事,他却没什么经验可言,处理得未必能比孙辅妥贴。而周瑜在这方面优势明显,由他出面,出纰漏的可能性非常小。就算出了纰漏也是经验不足,考虑不周,不会是与这个时代不符的大笑话。

这些话,他不能和周瑜说,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只能藏在心里。

“公瑾,看得出来,我阿翁对你很器重。你也看到了,他身边也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能否委屈一段时间,代替孙辅做我阿翁的幕僚,为他察漏补阙,时时进谏?”

周瑜沉吟片刻,提醒道:“其实这个位置最适合的不是我,而是你。”

孙策心知肚明。论身份,当然是他最合适,奈何他是个赝品,暂时还帮不上忙,要不然他也不会拜托周瑜。“我没有你合适。我是他的儿子,他信任我,却未必会听我的。你是我的好兄弟,他会信任你,同时还能听你的建议。公瑾,在庐江,我把家人托付给你,在这里,我要把父亲托付给你。希望你能用心辅佐他,成就一番事业。”

见孙策说得这么郑重,周瑜心中激动不已,长身而起,拱手施礼。

“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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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我要和你决斗

孙策没有食言,第二天就向孙坚进言,派孙辅去接应韩当、程普,他空出来的位置则由周瑜接任。

孙坚有些意外,但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周瑜的家世不用说,一天接触下来,周瑜表现出来的能力绝非孙辅可比,由他来参赞军机比孙辅强多了。

对孙策来说,安排周瑜在孙坚身边,基本可以确保孙坚不会落单,而周瑜也可以趁机熟悉军事,早点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再聪明的人也要有学习实践的机会,大将不是读两本兵书就能炼成的。诸葛亮是三国杰出的军事家,但他大放异彩却是在三国中后期,而且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如果刘备能够早点让他统兵作战,三国也许是另外一个局面。

不动声色地置换了孙坚身边的人,孙策主动请缨,陪孙辅一起去接应韩当、程普。孙辅能力有限,很难独当一面,做具体事却没什么问题,和他正好互补。更重要的是他选中的接应地点是鱼梁洲,鱼梁洲上住着襄阳有名的隐士庞德公,要与这样的名士打交道,除了周瑜,也只有他合适了。

孙坚非常满意,挑选了一百义从交给祖茂,由他负责孙策的安全。这些义从全是淮泗游侠和吴越剑客,算是孙坚麾下最精锐的步卒,也是他这么多年积累的实力。这个祖茂也不简单,他就是三国演义里为掩护孙坚逃跑,被华雄一刀砍死的那个人。不过现实历史中,他不仅没有死,而且活得好好的,是孙坚的心腹之一,与韩当一起统领孙坚的义从。

能以身代死,祖茂的忠心毋庸置疑。有这样的勇士保护,孙策的安全就有了基本保证。就算遇到危险,也有逃脱的机会。

孙策带着孙辅和两千士卒,辞别了孙坚和周瑜,离开了大营。

沿淯水南下,不到五里就是淯水注入沔水的宛口。宛口处有三个小沙洲,小沙洲向南,河道变得平坦,水流也变缓,长年累月的沉积形成了一个大沙洲,这就是鱼梁洲。鱼梁洲北部浑圆,南部尖细,像鱼背,故名鱼梁洲。南北有十余里,东西有五六里,西面正对襄阳城。不过襄阳城离沔水西岸还有十来里,刘表的防护重心在襄阳城和沔水北的樊城,东侧防线仅在沔水西岸,并没有在鱼梁洲上部署人马。

虽然沔水还没有浅到涉水可渡,但孙策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孙辅安排人扎了十几个木排,很轻松地就将两千多人运上了鱼梁洲。他们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一登洲,孙辅就带人在洲西扎营立阵,所以沔水西岸的襄阳军很快注意到了他们的出现,立刻汇报给了刘表。

刘表会有什么反应,孙策不在乎。上了洲,他就直接去了庞德公家。

庞德公家并不大,只是一个普通小宅院,前后两进,左右三间,周围全是桑树。正值秋末冬初,桑树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孙策来到门前时,大门敞开,却没人。孙策敲了半天门,出门迎接的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

庞山民大约二十出头,看起来比较文弱,但傲气却一点也不弱。他上下打量了孙策一眼,又看看孙策身后祖茂率领的义从,不经意的皱了皱眉。

“将军是……”

“江东孙策。”孙策微微一笑。“家父就是行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孙坚孙文台,庞君应该听说过。”

庞山民哼了一声:“杀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的那位孙将军?”

“放肆!”祖茂大怒,厉声喝道,唰的一下拔出了半截长刀。

庞山民无动于衷,如泥胎木偶。孙策摆摆手,示意祖茂收刀。他早就估计到这种情况。孙坚干的那些事看起来爽,影响却很不好。夺兵就夺兵,动辙杀人就没意思了。世家名士之间同声相求,又喜欢发表意见,很容易形成不好的舆论。是不是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重要的是阵营。

“没错,家父不仅杀过荆州刺史王睿,还杀过南阳太守张咨,庞君听到的并不是谎言,只是不全面而已。”

“是吗,不知孙将军还有哪些英雄事迹?”

“家父击退逆贼董卓的西凉军,收复洛阳,你知道吗?”

庞山民眉毛一挑,哑口无言。

“家父清理邙山诸陵,掩埋诸帝被发掘的遗骨,你知道吗?”

庞山民露出几分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家父扫除大汉宗庙,祀以太牢,你知道吗?”

庞山民被孙策接二连三的反问激起了怒气,反驳道:“孙君言之哓哓,为令尊扬名,可是山民乡里村夫,见识有限,不知孙君所言真伪,也没兴趣和孙君讨论令尊的伟业。孙君请回吧。”说着,退回门槛内,伸手就要关门。

孙策早有准备,抢先一步,伸手按住门上。他的力气岂是庞山民能比的,一只手轻轻松松的按住,庞山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关上门,气得脸色发青,大声喝道:“孙君,你这是访客之道吗?”

孙策嘿嘿一笑。“你道听途说,对我父亲不敬,我辩解几句,你理屈辞穷就要闭门谢客,这是待客之道吗?再说了,我又不是来拜访你的,你着个什么急?俗话说得好,辱人父母,便是仇敌,你说我父亲的不是,我现在就算是杀了你,也没人能说我什么,对吧?”

庞山民脸色大变,盯着孙策看了又看。“孙君兵精将勇,武艺高强,要杀便杀,何必找这么多理由?”

“家父杀人,只问是非,不作口舌之争。我略有不同,我杀人,就喜欢杀个心服口服。”孙策缓缓拔出腰间长刀,伸手一指,用刀尖挑出祖茂腰间长刀,递到庞山民面前。“你对家父不敬,我要与你决斗。你,敢应战吗?”

庞山民懵了,瞪着孙策,嘴嚅了几次,分明想骂人,却不知道该骂什么。

决斗?你想杀人就杀,找什么借口,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孙策背后的祖茂却暗自挑了挑大拇指。仅说这一点,少将军就比将军强,杀人都杀得名正言顺,无话可说。为父复仇,春秋大义啊,何况还是正大光明的挑战。别说这傻书生,就算是大儒郑玄来,也只能说个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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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未老的黄忠

论学问,孙策自问不够庞山民虐的,论在言语间下套,他可以完胜庞山民一条街。当然了,更爽的是,万一说不过,老子还可以耍蛮。上阵杀敌还有点小紧张,和你一个书生比武,还不是想怎么虐就怎么虐。

这感觉,爽!

庞山民,你要是真敢把刀拿起来和我决斗,我就服你。

庞山民脸色苍白,哆嗦了半天,也没敢拿起刀和孙策决斗。他平时接触的都是一些文人雅士,君子动口不动手,什么时候见过一言不事就要比武决斗的。虽说大汉读书人文武双全的不少,但庞山民显然不是。别说和孙策决斗,就让他自己拿刀舞两下,说不定都会伤了自己。

见庞山民萎了,孙策扬扬眉,还刀入鞘,不屑地哼了一声。虽然他一个字也没说,但庞山民却感觉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涨红了脸,大喝一声:“决斗就决斗,大丈夫义不受辱,我和你拼了。”说着,扑过去就抢刀。孙策有些意外,见庞山民脚步虚浮,显然没有武艺在身,来不及多想,收回刀,迎面就是一拳,正中庞山民眼窝。

“呯!”庞山民仰后便倒,一只眼睛登时青了。他“嗷”的叫了一嗓子,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又羞又疼,涕泪横流。

“就你这样,还想和我拼命?”孙策抱着刀,蹲在庞山民面前。“亏得我仁慈,要不然你可就真挂了。要我说啊,不要以为读了几句书就了不起,没有实力就不要信口开河。遇到我这种讲理的是你运气,遇到不讲理的,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弄得不好,不仅你倒霉,你全家都要跟着倒霉。既然做了隐士,就要有做隐士的心境,不要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真要看不惯,你就去改变他,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无愧于心。”

庞山民捂着眼睛,怒视着孙策,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恶人是你,好人也是你,你怎么不上天呢。

“说得好。”门内响起淡淡的掌声,一个中年人缓步走了出来。头上没有冠,只有一个布巾,身上也穿得很简陋,一件麻布的夹衣。“山民,还不起来,请客人入内。”

庞山民连忙站了起来,捂着眼睛。“阿爹,他……”

“你拦得住他吗?”

“我……”

“既然拦不住,只好请进来。”庞德公抬起头,打量了孙策一眼,轻声笑道:“况且,孙君虽是武人,说得却有几分道理。力不能拒侮,就不要自取其辱,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不多见。汉升,你觉得呢?”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庞德公身边响起。“德公所言极是。”

孙策一愣。汉升?这名字耳熟得很呢,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在长沙嘛?

孙策稍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这时候刘表还没拿下南阳呢,南阳的黄忠怎么可能成为刘表的部下,随刘磐镇守长沙。按照时间计算,他应该还没出仕呢。

“敢问庞公,你说的这位汉升可是南阳黄忠黄汉升?”

庞德公还没说话,黄忠却走了出来,惊讶地看了一眼孙策。“你是哪位,如何得知某的名字?”

孙策笑了。唉,三国最大器晚成的名将就这样出现在面前,实在是没准备啊。他仔细打量着黄忠,越看越欢喜。黄忠大约四十出头,比孙坚还要年长一些。与孙坚猛虎般的气势不同,这位黄忠眉宇间的不得志浓得化不开。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四十岁就算是后半生了,这时候还没出仕,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心理上难以跨越的坎。

黄忠来找庞德公,不会是寻求心理辅导,或者找找信心吧?

不管怎么说,遇到我,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刘跑跑,不好意思,这人我要了。

见孙策不说话,一脸诡异地打量自己,嘴角还挂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黄忠心里更没底了。他咳嗽一声,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态度更加客气。

孙策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心情,微微一笑。“在下江东孙策,行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孙坚孙文台是我父亲。”

“你是孙坚的儿子?”黄忠脸色一变,又看了一眼孙策身后,见祖茂等人杀气腾腾,将庞宅大门堵住,顿时急了,伸手拔出腰间长刀,挡在庞德公面前,厉声道:“人各有志,孙君何必强求?令尊孙将军杀了我的郡将还不够,非要斩尽杀绝吗?”

孙策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和剧本不同啊。等等,孙坚杀了他的郡将?哦,我明白了,怪不得黄忠一直等到刘表占领南阳才出仕,原来他不是没有出仕,而是官做得比较小,应该是南阳郡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南阳太守张咨被孙坚斩了,他守义不屈,不愿意与孙坚为伍,也不愿意奉袁术为主,这才一直躲避。

听这意思,似乎孙坚还追杀过他?

这可有点麻烦。孙策挠挠头。“哈哈,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庞德公的。不过能在这里遇到你也是缘份。黄汉升,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误会?”

听说不是来找自己的,黄忠松了一口气,缓缓将刀推了回去。他向庞德公施了一礼。“多谢庞公指点,某就此别过。”

庞德公微微颌首。“汉升,大器晚成,你莫要心急。”

黄忠苦笑两声,再次拱手作揖,侧身从孙策身边挤了过去,迈步就要离开。孙策转身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那么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黄汉升,鱼梁洲被我接管了,你暂时不能离开,不如留下来,盘桓数日,可好?”

黄忠回头看了孙策一眼,哼了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昂首挺胸,大踏步远去。

孙策并不气馁,扬声道:“黄汉升,你说的道是为汉家除残去秽,涤荡乾坤,还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如果这两者都不是你的道,我们的确是道不同。”

黄忠脚步一滞,慢慢转过身,怒视着孙策,手按刀柄,杀气腾腾。“令尊斩杀朝廷任命的南阳太守,又攻击朝廷任命的荆州刺史,这也叫为汉家除残去秽,涤荡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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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这是病,得治!

“呛啷”一声,祖茂拔出长刀,护在孙策面前。其他亲卫也围了过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大有一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

这感觉好!

“朝廷任命的就不该杀?”孙策眨眨眼睛,很纯真。“董卓一路升迁,就连现在的太师之位都是天子诏书所拜,你说他该不该杀?”

黄忠顿时语塞,无言以对。庞山民听了,又要插嘴,却被庞德公拦住了。庞德公看着孙策,眼中多了几分好奇。黄忠想了想,又道:“董卓自然该杀,可是故南阳太守张咨有什么罪?”

孙策背着手,缓缓走了过去。说实话,看到黄忠这副模样,他还真怕黄忠一激动,把他给剁了。他的武功是不错,至少一个人练的时候有模有样,但毕竟年轻,真要打起来,未必是正当壮年的黄忠对手。况且比武不是自己练,经验也非常重要,自己连只鸡都没杀过,更别提杀人。欺负庞山民还可以,和黄忠较量就有点不自量力了。

“黄汉升,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黄忠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自问武艺、人品如何?”

黄忠横刀而立。“人品如何不敢说,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忠孝二字。武艺嘛,不敢说万人敌,却也是弓刀纯熟,二十年来无敌手。”

孙策点点头。“你在南阳任职几年,所任何职?”

黄忠立刻气短,面色微红。“郡中贼曹吏,任……五年有余。”

“以汉升人品和武艺,在区区一贼曹吏位上停留五年,张咨这个南阳太守可谓不称职。我猜,这是因为汉升出身寒门,无进身之阶吧?”

黄忠哑口无言,心里的怨气也被孙策一点点地挑拨了出来。他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这几年的贼曹吏做得也尽心尽职,却一直无法升迁。南阳世家众多,太守府里的掾吏几乎人人有背景,每次擢升他都失望而归,后来干脆不指望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咨对他实在没什么恩可言。

孙策盯着黄忠的眼睛,心中暗自得意。以黄忠的武艺,四十几岁还只是一个小吏,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张咨看不上他,黄忠要为张咨尽忠其实很勉强,更多的是一股怨气。说到底,老爹没有时间好好经营南阳。他能在长沙提拔黄盖,若能在南阳待上两年,自然也能提拔黄忠。大家都是寒门,同病相怜嘛。他曾经派人找过黄忠,这就是证据。

看黄忠这表情,自己的分析应该基本靠谱。打铁需趁热,能不能拿下黄忠,就在现在。孙策迅速思索了一番,又接着说道:“我再问你,董卓祸乱洛阳,张咨可有勤王之举,汉升当时驻于何处,麾下有兵几何?”

黄忠面红耳赤。孙策这句话问得可有点伤自尊。他一个贼曹小吏,手下哪有什么兵啊。再说了,张咨当时也的确没有勤王之举。从这个角度来说,张咨算不上什么朝廷的忠臣,至少和大败董卓的孙坚比,他没有尽到臣子的义务。

孙策低下头,搓搓手。“黄汉升,我大胆猜测一下,你到襄阳来,是想去投朝廷任命的荆州刺史刘表刘景升吧?”他放慢了语速,故意加重了“朝廷任命”四个字,又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到刘表,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刘表和张咨一样,他不会重用你的。若是不信,你可以去试一试,若他能授你千石之官,算我输。”

孙策说完,静静地看着黄忠。历史上,刘表任他为中郎将,比二千石,但刘表对他谈不上重用,黄忠一直是刘磐的手下。黄忠肯定不知道这些。从黄忠现在的情绪来看,要么还没见刘表,他心里没底;要么他见到了刘表,刘表没理他。如果刘表授他为中郎将,他绝对不会这么丧。

所以,他的分析基本合理,有一定的说服力。

黄忠的脸色更难看,气势也变得更弱,长刀渐渐下垂,刀尖着地。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吗?”孙策缓步上前,轻声说道,就像是催眠。他慢慢伸出手,取过黄忠手里的长刀,插回他的刀鞘中。“因为家父积累军功升迁,一路走来,艰辛备至,对此再清楚不过。世家充斥朝堂,人才选拔如同虚设。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家父与汉升这样的人才却无出头之日,这是病,得治!黄汉升,家父与你不是敌人,也不该是敌人。你说呢?”

黄忠面色变幻不停,盯着孙策看了两眼,仰起头,一声叹息。

孙策没有再打扰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黄忠还要走,那也勉强不得。他走到庞德公面前,拱起手,深施一礼。“让前辈见笑了。”

庞德公拱手还礼。“孙将军虽然年少,却神目如电,见解不凡。庞某甚是欣慰。孙将军,请!”

“前辈请。”孙策退后一步,坚请庞德公先行。出发之前,周瑜曾经再三提醒过他,尽可能不要发生像庐江太守府那样的事。辩论大可针锋相对,却不能急赤白脸,失了分寸。

庞德公很意外,却也没往深处想。不管怎么说,孙坚已经是二千石的高官,孙策知道一些礼节也是正常的。他将孙策迎到堂上,分宾主落座,吩咐庞山民上了一些清水,这才笑道:“孙将军,你大驾光临,是不是也想对我说点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孙策早有准备,摇摇头。“就算想说点什么,现在也没必要了。”

“为何?”

“听说前辈隐居鱼梁州,不仕州郡,我原本以为前辈是效圣人之道,待价而沽。现在看到前辈安贫乐道,面无戚色,与那些坐作声阶之徒截然不同,我便知道前辈是真隐。既然是真隐,那我就算惋惜,也只能尊重前辈的意愿,不敢勉强。若是污了前辈的耳朵,只怕沔水也洗不干净呢。”

庞德公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有趣,有趣。老夫隐居多年,见过的名士无数,还是第一次看到将军这么有趣的人。尖刻而不尖酸,轻松而不轻佻。不过,我最喜欢你的却还是不勉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将军能有这样的胸怀,着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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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论道鱼梁洲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孙策前世与人辩论无数,太清楚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了。像庞山民这样的年轻人,隐居不是自愿的,一腔少年意气,可以挑逗他,诱他犯错。像黄忠这样满腹怨念的人,要勾起他的怨念,结成统一战线,化敌为友。至于像庞德公这样的隐士,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夸他一阵总是没错的。

至于庞德公是不是真隐士,这个并不重要。就孙策而言,他并不觉得庞德公是真隐士,至少目前不是,最多是个逸士。如果真想隐居,襄阳周边有很多大山,后世以神秘闻名的神农架就在襄阳西边,随便找个山,别人根本找不到你。在襄阳城外隐居,你骗鬼呢?

更别说庞德公在历史上留下的那些事迹了。说他想做山中宰相或者坐观时变,孙策信,说他真想隐居,打死孙策也不信。不过这不妨碍他吹捧庞德公一番,反正他又不打算请庞德公出山。

请他还不如把他侄儿庞统拐走呢。按时间算,庞统这只小凤雏现在应该才十来岁,毛还没长齐呢。不过这样更好,从小开始培养,更可靠,几年之后就能大用了。

“令尊孙将军正谋攻襄阳,将军来鱼梁州,怕是不安全吧。”

“前辈看到的只是我的亲卫,还有两千人已经去扎营了。”孙策淡淡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别说鱼梁洲不是你庞家的,就算是,我想驻在这儿,你也赶不走我。“我打算威胁襄阳,让刘表不能两顾。这些天可能要叨扰前辈,所以特地来打个招呼。”

庞德公抚着胡须,想了片刻。“过了沔水,离襄阳城还有十来里,将军要威胁襄阳城,为什么不再近一点?”

“近有近的好处,远有远的好处,时机成熟,我自然会渡过沔水,直取襄阳。现在嘛,在洲上便够了。”孙策似笑非笑。“前辈是担心西岸的庞家会受影响吗?”

庞德公诧异地看着孙策。

“前辈毋须用这种眼神看我。前辈是隐居,又不是修道,应该没有到绝情的地步。兵凶战危,担心家族的安全也是人之常情。”孙策端起水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让庞德公有个思考的时间,接着又说道:“钱财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有些人,却是百年难遇,一旦失去了,下次再出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

庞德公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我庞家还有这样的人才,不知将军说的是哪个?”

孙策笑而不语,转头看看黑了一个眼圈的庞山民。庞山民一见,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脯,让自己变得气宇轩昂一些,又准备了几句谦虚的话,好等孙策夸完他之后客气一下。庞德公看在眼里,觉得很丢脸。蠢材,如果你是孙策说的那个人,他刚才怎么会一拳打青你的眼睛。

“反正不是令郎。”孙策悠悠地说道。

庞山民顿时气得要掀桌,庞德公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也有些哭笑不得。当着我的面,说我儿子不行,还这么逗人玩,有意思么?

孙策也不着急,等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道:“令郎虽然也是人才,但只是个二千石。”

正恨得咬牙切齿的庞山民登时转怒为喜。二千石?那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一郡太守也不过是二千石。你以为个个都能做三公的?到目前为止,庞家还没出过二千石,所以声望不如蔡家。蔡家牛,是因为蔡讽的妹妹嫁给了太尉张温,儿子蔡珪官至鄢相,蔡琰官至巴郡太守。

如果庞家也能出一个二千石,就算暂时还不能与蔡家并列,也能超过其他家族,比如蒯家。现在蒯家与蔡家一起支持刘表,实力大涨,俨然有与蔡家并列的趋势。

庞德公再次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看庞山民一眼。“犬子本不足论,将军说的是我庞家哪一位子弟?”

孙策笑得更加神秘。“此子尚幼,如璞玉未经雕琢,识得他的人只怕不多。当然了,前辈慧眼如炬,有识人之明,想必是清楚的。其他人么,就不一定了。前辈,我说得对吗?”

这一次不仅庞山民云里雾里,不知道孙策在说谁,就连庞德公都有些懵。孙策虽然没说名字,但他说此人年幼,如未经雕琢的璞玉,指向其实已经比较明显了。但他想来想去,还真不敢确定孙策说的是谁。孙策说庞山民是二千石之才,而那个人又要比庞山民强很多,是百年一遇的良材。庞家有这样的子弟吗?

庞德公沉吟了良久,这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将军是说士元吗?”

孙策抚掌而笑。“前辈果然是当世智者,佩服,佩服。”

庞德公尴尬不已。他真是猜的。庞统今年才十三岁,相貌一般,才智也一般,他只是觉得他有点特别,却没有觉得他是什么稀世大才。如果孙策不说年幼和璞玉这两个特征,他肯定想不到庞统。

孙策是怎么知道庞统的?难道他精通人鉴,比我还厉害?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就算是汝南的许劭也未必能胜过他。对了,他从汝南来,说不定与许劭见过面,听许劭说过。可是,许劭又怎么知道庞统的?

庞德公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孙策深不可测,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打起精神与孙策闲谈。他有意无意的问起了一些人,比如庐江太守陆康。孙策知道他的心思,不过他毫无畏惧,反而正中下怀。

这年头的名士最喜欢臧否人物,评鉴人才,最著名的月旦评即这一类,庞德公也不例外。评价一个人并不难,但要让大家信服,不会被事实打脸,这才是难点,所以这是一个非常考验人眼光的学问。庞德公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评诸葛亮为卧龙,庞统为凤雏,司马德徽为水镜,在这方面的造诣可谓是最深,用这个来考验孙策也最有把握。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坐在他面前的孙策最不担心的就是这个。对这些知名人物,他的评价比谁都客观。至于那些不知名的人物,谁有时间理他,直接说没听过就是了。

庞德公越听越心惊。孙策在人物评鉴上的水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即使是被他称为水镜的司马徽恐怕也未必能比孙策高明。这样一个人,怎么以前一点也没听说过?

“依将军之见,刘景升是何等样人?”庞德公忍不住问道。他本不想问,但是他又忍不住要问。刘表和孙策分属敌对两个阵营,他们的才智高低很可能直接影响谁是荆州之主。孙策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而他又对刘表没什么信心。如果孙策对刘表的看法与他类似,那他就可以抢在分出胜负之前做决定了。

“这个……不太合适吧?”孙策有些为难。

庞德公笑得有些勉强。“无妨,将军尽管直言,老朽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孙策点点头。“好吧,那我就勉强评判两句,请前辈指点。刘景升嘛,治世可为良相,乱世可保一方。文质彬彬,锦绣粲然。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庞德公长叹一声:“后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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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五羊皮都尉(紫星璇玉万点打赏加更!)

庞德公原本以为孙策会对刘表有所贬抑。毕竟是敌对双方,孙策再公正,也难免先入为主。但听了孙策对刘表的评价,庞德公觉得孙策不仅没有贬抑刘表,甚至有些拔高。

但是孙策指出了刘表一个致命缺点:刘表在军事上先天不足。不仅是他,他身边的人也是如此,蔡瑁、蒯越等人不能说笨,但也谈不上擅长军事。做一个普通的将领绰绰有余,遇到孙坚这样的猛将,他们就不够看了。

若非如此,刘表也不会让黄祖这个匹夫镇守樊城,与孙坚对峙。

如此看来,孙家父子比刘表强得太多,荆州最后落入孙家手中的可能性极大。

即使如此,庞德公也没有明确表态,与孙策谈了半天,连顿饭都没有留,就让庞山民送孙策出去。孙策也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庞家这么清简,估计也没什么好吃的,何况外面还有一个黄忠,晾了他半天,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孙策出了门,一眼看到还站在那里的黄忠,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果因为和庞德公吹牛逼气跑了黄忠,那损失可就大了。他快步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黄君还有什么指教?”

黄忠很尴尬。他被孙策一席话点醒,留在这里没走,自然是想看看孙策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孙策这话是什么意思,赶我走吗?

“呃……”黄忠的舌头在嘴里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孙坚派人找他,他没去,现在却投靠孙坚的儿子孙策,而且是主动投靠,是不是合适?

“哈哈,看来黄君还有很多话要说。”孙策哈哈大笑,不由分说,拉着黄忠向军营走去。“要不这样吧,天色也不早了。黄君就在营里住下,我们秉烛同游,做彻夜之谈。”

黄忠求之不得,半推半就地跟着孙策走了。庞山民站在门前,心里酸溜溜的。孙策说他有二千石之才,却没有邀请他同游。唉,都是老爹太要面子,不肯开口求人,要不然我现在也能出仕了。

庞山民回到屋里,见庞德公正站在庭中,仰首看天,神情凝重,便走到一旁,静静地立下。

“阿爹,孙将军已经走了,黄汉升与他一起,今夜会与他同游。”

庞德公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山民,你觉得刘表和孙坚谁会是荆州之主?”

庞山民精神一振。庞德公问这个问题自然是准备做出决定了,一旦做出决定,庞家就会有所行动,回答得好不好,决定着他能不能脱离隐士生活,正式入仕。他仔细想了想,却有些动摇起来。因为他根本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难以决断吧?”庞德公低下头,幽幽地瞅了庞山民一眼。“孙氏父子长于军事,这一点非刘表能及。但能否争得荆州,军事才能只是一方面。南阳虽然户口多,但世家豪强也多,袁术能搜刮多少物资,不容乐观。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派孙坚攻襄阳。刘表是不擅长军事,但他近有蔡蒯支持,远有袁绍联盟,又占据了襄阳,不出意外的话守上半年不成问题。半年之后,袁术还能不能撑得住,谁知道?”

庞山民连连点头,出了一身冷汗。他这时才明白父亲为什么和孙策谈得那么投机,最后却没有松口。现在看来,现在时机根本不成熟。如果投了孙策,孙策最后却败了,那庞家就亏大了,不仅别指望和蔡氏并肩,说不定还会一蹶不振。

“万一孙策……胜了呢?”庞山民不甘心的问道。毕竟到目前为止,孙策是第一个说他有二千石之能的人。

“黄汉升不是随孙策去了嘛。”庞德公背着手,缓缓向堂上走去。“何况他还看中了士元,许他为百年不遇的良材美玉。若是他胜了,士元成为他的心腹,你又何必担心仕途?”

庞山民如释重负。

孙策并不知道自己装逼太过,提前暴露了对庞统的浓厚兴趣,反而失去了一个取得庞家支持的机会。他与黄忠相谈甚欢,沉浸在捡漏的喜悦之中。虽然之前有过节,但他已经成功的解开了黄忠的心结,而双方相似的家庭背景则让他们的关系迅速融洽起来。

孙家是富春寒门,受人轻视,孙坚想娶吴夫人的时候就因此被吴氏亲属拒绝。孙坚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现在已经是一方诸侯,但他骨子里的自卑还在,至今不愿意将家属留在富春。但比起黄忠,孙家的遭遇并没有那么夸张,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

至少孙坚还有机会得到刺史的赏识,一步步升迁至二千石,甚至凭借军功封了侯。黄忠就更苦逼了。南阳世家太多,像孙坚那样凭武勇出仕的机会都没有。黄忠四十多了,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不值得在传记里提一笔的贼曹吏。贼曹是郡太守府的一个属官,主管治安,有贼曹掾一人,月俸十六石,从吏数量不等,俸禄减半,月俸八石。

一个成年人的口粮标准是日食六升,月一石八升。月俸八石,对黄忠来说连裹腹都算不上,离他的理想更有十万八千里。现在有了机会,黄忠自然不肯放过。他应孙策之邀,先表演了刀法和最得意的箭术,又与祖茂试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看了黄忠的武艺,孙策确认无误,当即允诺向孙坚推荐黄忠。黄忠大喜,感激涕零。

“不过,短期内不能给黄君太高的职务,最多不过六百石。”孙策拍拍黄忠的手,恳切地说道。

虽然多少有些失望,黄忠憋屈惯了,倒也有心理准备。初来乍到,他也没指望一下子成为独领一军的大将。能有升迁的机会,他就心满意足。

“无关黄君能力,而是我担心有人盯上你,将你抢走。”孙策微微一笑。“黄君,且做几日五羊皮都尉,如何?”

黄忠又惊又喜。他是南阳人,岂能不知道五羊皮的典故。五羊皮大夫百里奚就是南阳宛人,南阳人没有不知道这位先贤的,也常以这位先贤自勉。黄忠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从来不敢以百里奚自诩。现在孙策将他比做五羊皮都尉,这份知遇之恩比什么高官厚禄都贴心。跟着这样的明主,还用担心什么前途?简直是一片光明啊。

“愿为将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黄忠拜伏在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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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帝王心术(求收藏,求推荐!)

祖茂看向孙策的眼神有些异样。

身为孙坚的亲近,祖茂对黄忠并不陌生,也见过孙坚延揽英豪。孙坚武功好,够豪爽,对游侠儿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主公,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他,愿意为他卖命。但是,仅限于游侠儿,那些有身份的读书人是不愿意依附孙坚的,即使是游侠儿也是合作的成份居多,利则合,不利则分。

像黄忠这样刚见面就对孙策效忠的情况,祖茂从来没见过。不过,想想庐江世家子弟周瑜都对孙策忠心耿耿,祖茂又不觉得意外,只有佩服。仅就收拢人心这一点上,孙策不仅比孙坚强太多,也比他见过的很多人强太多。

依附是依附,效忠是效忠,两者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祖茂很识趣。黄忠的武艺他也见识过了,既然他向孙策表示效忠,而孙策看起来也对他很器重,祖茂就让出了贴身侍卫的职责,由黄忠负责孙策的安全。

黄忠也不推辞,按刀站在孙策身后,寸步不离。

鱼梁洲面积不算大,孙策与庞德公交谈的时候,孙辅已经安排好了防务。在江边布阵,又在各地安排岗哨,将整个鱼梁洲置于控制之中。鱼梁洲上人家不多,却有大片的桑树,沿水有一片不错的河滩,非常适合散步。在黄忠的陪同下,孙策沿着鱼梁洲走了大半圈。

史书上说,除了庞德公,还有另一位隐士住在鱼梁洲上,那就是著名的水镜先生司马徽。他的住宅在鱼梁洲东侧,离庞德公家不远。不过孙策没有看到,想来应该是司马徽还没有搬来。

但他看到了另外一户人家。

在鱼梁洲向南不远处,有另外一个沙洲,洲上屋宇相接,栉比鳞次,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庄园,静静地伫立着绿荫之中,像一头巨兽。

“那是哪儿?”

“蔡洲。”黄忠说道:“蔡瑁宅第所在。”

“这么大?”孙策很是意外。他知道蔡洲,史书上曾经有记载,孙坚手中的郡国地图上也有记载,但很简略,也没注是蔡家老宅所在地。孙策没想到蔡家这么有钱,居然占了整整一片沙洲。

货真价实的土豪啊。孙策顿时打起了蔡瑁的主意。打土豪,分田地,是我党革命成功的法宝。既然蔡瑁是对手,又将这么一大块肥肉暴露在自己面前,不抢他一下简直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

“哈欠!哈欠!”蔡瑁连打两个喷嚏,鼻子泛酸,眼泪都快出来了。

刘表不动声色,恍若未闻,晃着手里的书,眼睛却看着对面的主簿蒯良。“子柔,这孙坚安排人马占据鱼梁洲却是何意啊?会不会对我襄阳有威胁?”

蒯良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白面长须,两只眼睛却非常有精神。他不经意地瞅了一眼蔡瑁,淡淡地说道:“德珪,你不用担心,孙坚若是敢动你蔡家,他和董卓就没什么区别了,必成诸家公敌。不用打,他就败了。”

蔡瑁揉揉鼻子。“子柔兄,你是君子,孙坚却是小人。他要是在乎名声,又怎么会杀了王睿和张咨?如果不是为了行劫,他去鱼梁洲干什么?登上鱼梁洲,他也进不了襄阳城,总不会是来拜会庞德公吧?”

“若是如此,那倒不坏,见贤思齐,也许孙坚被庞德公的风度折服,不战而退呢。”

蔡瑁嗤之以鼻,刘表也忍不住笑了。“子柔,庞德公若能折服孙坚,那可是立了一大功。不过,孙坚粗鄙嗜杀,我担心庞德公不能折服他,反而被他害了。”他想了想,又道:“庞德公是真名士,想来应该不会被孙坚威逼,做出有损名教之事吧?”

蒯良有些不高兴,呛了刘表一句。“使君过虑了。庞德公是我襄阳名士,非威武所能逼。”

刘表讪讪。蔡瑁看在眼里,也不禁暗自一笑,随即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使君,子良说得有理,孙坚这么做对襄阳并无影响。不过,城东多有百姓,若是被他们洗劫了,损失还在其次,因此怀疑使君保境安民的能力和决心,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妥了。”

刘表眉心微蹙。制衡的确是帝王术的不二秘诀,但一有事就互相争吵也够烦人的。这些人作战不行,内讧却一个比一个精明。孙坚派人占据鱼梁洲,也许对攻击襄阳城没什么影响,却有可能击中人心。蒯家远在中庐,他们不担心,蔡瑁却关心则乱,只想着他蔡家的产业,却把襄阳城放在了一边。

但蔡瑁说得也有道理。除了蔡蒯这几个支持他的豪强,还有不少人正在观望之中。比如习家,比如杨家,如果坐视他们被孙坚劫掠而不管,很可能会影响他的威信,以后想招揽人才就更难了。

救还是不救?

刘表正在为难,蒯越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使君,听说孙坚进驻鱼梁洲了?”

刘表苦笑道:“是的,我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出城救援,你来得正好。”

“出城?”蒯越扫了蒯良和蔡瑁一眼,笑了起来。“德珪,你蔡洲至少有三百部曲,角楼、弓弩齐备,没那么容易攻打吧?”

蔡瑁连忙说道:“异度,我不是担心我蔡家,而是担心影响使君威名。如果任由孙坚劫掠城外,使君只能坐守城中,会不会被人认为怯懦,不是孙坚对手,守不住荆州?”

蒯越冷笑一声:“如果孙坚如此倒行逆施,他和董卓有什么区别?德珪是觉得那几家会舍弃宽仁的使君,向强盗一般的孙坚投降?”

蔡瑁哑口无言。

蒯越接着说道:“使君放心,孙坚此举最多只是疑兵,诱我出城交战。我们不能上了他的当。南阳虽然户口众多,能提供的粮草物资却有限,且各家明辨是非,不会支持袁术的。我们只要坚守襄阳,用不了几日,孙坚粮草不断,自然退去。”

刘表和蒯越交换了一个眼神,欣慰地点点头。早在大将军府,他就对蒯越的计略非常佩服。既然蒯越将出城的危险说得清楚,他就不用想太多了。况且,蔡家实力雄厚,一向自视甚高,让他们吃点苦头也没坏处。

“子柔,德珪,你们觉得如何?”

蒯良连声附和,蔡瑁独力难支,也只得点头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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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初战

“去蔡洲?”孙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伯符,蔡洲可不是鱼梁洲,蔡家也不是庞德公家,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那是蔡家的庄园不假,可那庄园和一座城没什么区别,凭我们这两千人根本攻不下来。”

孙策也有些犹豫。他知道汉末的豪强不仅有大量的部曲,还有坚实的堡垒,以一家一姓对抗盗贼甚至军阀的事屡见不鲜。二千人打一个庄园,不惜代价,拼了命打,肯定能打下来,但损失很大,一旦被襄阳城里出来的人马夹击,很可能付出了牺牲却什么也得不到。

孙辅说难打,并不是胆怯,而是谨慎的表现。

但领军作战仅有谨慎是不够的。天下哪有没有困难的战斗,如果因为有危险就放弃,那还打什么打。打蔡洲有危险,但打下蔡洲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有粮,蔡家那么多人口,肯定有大量存粮,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二是有坚固的庄园,守起来比鱼梁洲更容易。三是蔡家应该有船,接应程普、韩当更容易,蔡洲也比鱼梁洲更适合存放他们劫来的粮草。

孙策觉得蔡洲很有价值,值得冒点险。

听完孙策的分析,孙辅知道拦不住孙策打蔡洲,提议道:“既然蔡洲这么有价值,不如请叔父派兵来抢占蔡洲。”

“那可不行。”孙策断然否决。攻打一个小小的蔡洲还有老爹亲自出马,这也太夸张了。“把能不能打的事先放一边,现在只考虑怎么打。”

孙策把目光转向了黄忠。“黄君,你对这些庄园的部署熟悉吗?”

黄忠点点头。“熟悉。最危险的是角楼上的弩,以蔡家的实力,应该是五六石的强弩,百步之内可以洞穿甲胄。另外就是庄园里的部曲,这些人未必懂什么兵法,却颇有勇力,甲胄武器都比官军配备的好,又熟悉地形,不好对付。”

“这么有钱,不抢他简直对不起自己啊。”孙策搓搓手,想了想,又问道:“这么大的庄园,一般有多少部曲?”他指了指祖茂和那一百义从。“战力比他们如何?”

“这些勇士是孙将军麾下的精锐,岂是那些人能比的。不过庄园里的部曲数量不少,以这庄园的规模来看应该有三百到五百,如果舍得花钱,有可能更多。”

孙辅连声附和。虽然他没有明言反对,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他强力反对孙策的决定,只是不愿意直接反驳孙策而已。祖茂的表情比较轻松,但他也没有出言支持孙策的意思。

孙策也有些犹豫。论作战,孙辅和祖茂的经验肯定要比他丰富。他们都不赞成,自己一个人坚持的话,赢了还好说,一旦败了,那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况且,从黄忠介绍的情况来看,要攻下蔡洲的确没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黄忠迟疑了片刻,又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

“有什么机会?”孙辅没好气的说道:“攻击庄园和抓几个小贼可不是一回事。”

孙策看了孙辅一眼,说道:“黄君,说说你的意见。”

“喏!将军,庄园里的人虽多,毕竟要守整个庄园,每一面的兵力也就是百人左右。集中全力,攻其一点,未必不能得手。至于襄阳城,从他们收到消息到赶来支援,至少要一个时辰。”

孙辅忍不住喝道:“襄阳城离这里不过十里,哪里需要一个时辰,你以为他们是爬吗?黄汉升,你是立功心切,还是别有用心?”

黄忠叹了一口气,向退后了一步,低下了头。

孙辅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伯符,我是你的副将,有责任提醒你谨慎从事。攻蔡洲根本就是冒险,且不说蔡洲难攻,就算攻下来了,你也不能劫掠。蔡家是襄阳实力最强的世家,你抢了他们,将来谁还敢和我们合作?伯符,我们不是流匪,取襄阳是要占据襄阳,扩充实力,而不是抢了就走。得罪了世家,对我们有弊无利。你听我一句劝吧。要不这样在,我们派人请示叔父,请他定夺,如何?”

孙策心中无明火起。不能说孙辅的担心没有道理,但是他直斥黄忠别有用心,这就有点过了。黄忠刚刚向自己效忠,就算孙辅有这个怀疑,也应该私下里提醒他,不应该当面斥责黄忠。再者,他已经说了,现在只讨论怎么攻的问题,不讨论攻不攻,他再三搬出老爹孙坚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当面斥责孙辅,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你们先休息,我再想一想。”孙策站起身。“汉升,你陪我走走。”

黄忠迈步跟了上去。孙策离开大营,走到沔水边,看着黑沉沉的江水,沉默不语。

说实在的,他心里也有些没底。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而且是计划之外的战斗。如果失败了,不仅会影响接应程普、韩当,还会给孙坚留下不好的印象。老爹对我不够霸气已经表示遗憾了,如果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孙坚会不会更失望,以后不让我带兵了?

就算孙坚没想法,自己也过不了这个坎啊。堂堂小霸王被自己穿成了一个只会打嘴炮的样子货,这得多没面子。

“汉升,这里没有外人,说说你的理由。”

黄忠心中一暖。孙策不仅直呼他的字,而且没有受孙辅的影响,怀疑他的用意,这是对他的莫大信任。

“将军,若是说该不该攻蔡洲,我赞成孙都尉的意见。攻蔡洲,与蔡家结仇,对以后控制荆州不利。可若是讨论怎么攻,这反而是个机会。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将军不会这么做,将军才能出奇制胜。只要能迅速突入庄园,除了蔡家子弟,没几个部曲会拼命的。”

孙策眼珠一转,听懂了黄忠的意思。黄忠是南阳郡的贼曹吏,而庄园里的部曲有一部分是依附的佃农,他们以种地为主,战力有限;有一部分是游手好闲的游侠儿,他们战力较强,但他们战斗是为钱,一旦败局已定,基本不会顽抗到底。要说对这些人的了解,黄忠显然是最有经验的,孙辅不可能比他清楚。

何况我还有黄忠。老了还能阵斩夏侯渊,现在正当壮年,攻破一个蔡洲应该不成问题吧?

“那你再说说,为什么襄阳的援军要一个时辰才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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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遇袭(求收藏,求推荐!)

黄忠笑了。“将军,蔡瑁虽然深受刘表信任,但他手中无兵,襄阳的兵权控制在刘表和蒯越的手中,派兵支援蔡洲需要刘表和蒯越的同意。刘表是书生,最后做决定的是蒯越。蔡洲是蔡瑁的产业,与蒯越没有关系,蒯越首先要考虑的是会不会有诈,城外会不会有埋伏,等他搞清楚这一切,再派出人马赶到蔡洲,一个时辰都算是快的。”

孙策恍然大悟。对啊,蒯越和蔡瑁虽然都是刘表器重的人,但他们未必是一条心。真要是一条心,刘表反而危险了。蔡家实力强,那刘表自然要偏向蒯家一点,将兵权交给蒯越而不是蔡瑁才符合帝王术中的制衡原则。

这些都是细节,藏在水面之下,除非这种不和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否则史书上一般不会记载。刘表治荆州近二十年,蔡瑁和蒯越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冲突,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有表现出来,但不等于不存在。

“汉升,愿意先登吗?”

“将军……真要取蔡洲,与蔡家为敌?”

“我不取蔡洲,蔡家现在也是我的敌人。”孙策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至于你担心的世家会怎么看我,嘿嘿,我从来没有在乎这一点。王睿、张咨已经被家父杀了,无法复生,我就算对他们再客气,他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手脚,杀上几个立立威。”

孙策嘿嘿一笑。“你刚才也说了,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如果夺了蔡洲能让蔡瑁和蒯越翻脸,我觉得还是值的。”

“如果他们不翻脸呢?”

“那我下一次就抢蒯家。”孙策手一挥。“干掉这几个实力最强的,那些小门小户才有机会出头嘛。我这是促进阶层流通,善莫大焉。”

黄忠无语,却又觉得孙策说得有理。蔡家、蒯家反正已经是刘表一党,不可能支持孙策,干掉蔡家、蒯家,给南郡豪强换换血,未尝不是一个好事。他拱手领命。

“敢不从命。”

下定了决心,孙策轻松了不少,沿着江边向前缓行。到这个时空,他最不适应的就是睡得早。照明条件有限,为了省灯油钱,很多人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天亮才起,他这样的夜猫子非常不适应这种作息规律,现在心里有事,就更睡不着了。

黄忠挎着弓,按着刀,亦步亦趋。见孙策离水太近,他连忙提醒道:“将军,这样做很危险。沔水虽然宽阔,但这里的水不深,也不急,完全可以泅水而过。如果对方的斥候发现你落单,可能会潜到洲上,暗箭伤人,甚至想俘虏你。”

孙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沔水对岸。那里有一道连绵的山丘,不算高大,也不算非常有名,但孙策对它印象非常深,甚至有些忌讳。

那就是孙坚意外阵亡的岘山。江东猛虎孙坚在那里被一个无名小卒射死了。

我是来救孙坚的,可不想还没成功,先把自己搭进去。

孙策从谏如流,转身往回走。

黄忠默默地跟在后面,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伸手拔出半截长刀,转身面对沔水,将孙策护在身后,沉声喝道:“将军,小心。”

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哗啦”一声响,数条人影从水中立起,成扇形散开,一边发足狂奔,一边拔出长刀杀了过来,急促的脚步踢得江水哗哗作响。

孙策闻声回头一看,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恐惧笼罩了全身。

说刺客,刺客就到,黄忠你是神预言还是乌鸦嘴啊,还是说我孙策命中注定要死在刺客手中?

孙策下意识地想跑。他虽然天天练武,而且很用功,但与人拼命却是第一回。一看到那几个杀气腾腾的汉子,明晃晃的长刀,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完全忘了自己是谁。

但悲摧的是他手脚发麻,全身僵硬,两条腿就像有千斤重,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杀到。

黄忠迎上了正面冲来的三人,挥刀砍倒一人,又一脚踹翻一人,抽空回头一看,见孙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由得赞了一声。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孙坚是江东猛虎,孙策也一点不弱,这临危不惧的气度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他不敢怠慢,长刀一挥,抹开了另一个汉子的脖子,迈开大步向孙策冲去,一声长啸,一刀劈向左侧的敌人。这一刀干净利索,没有一点花哨,威力却让人惊骇。那汉子被一刀枭首,头颅飞起半空中,身体却还在向前冲,鲜血喷溅而出,淋了孙策一头一脸。

热血淋头,孙策却打了个寒战,突然惊醒过来,恢复了行动能力。他转身想跑,却来不及了,耳畔风起,一柄长刀迎面砍到。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矮身撤步,左手由下而上的划了半圈,手沿着对方的手臂滑到手腕,往前一带,身体半转,右手顺势一掌击在对方的背上。

这一切根本没有经过思考,纯属本能,却妙至巅峰,一气呵成。那汉子冲得太猛,更没想到孙策会有这么古怪的武功,收不住脚,腾云驾雾地飞出十几米远,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脸着地。

黄忠赶了上去,一脚踩在他的背上,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回头看向孙策,眼中露了讶色。

孙策保持着单鞭的姿势,不动如山。

刚刚被黄忠打倒的另一个汉子爬了起来,捡起长刀,飞奔而起,高高跃起,双手握刀,一刀劈向孙策。

黄忠一看,来不及多想,将长刀扎在地上,摘弓,搭箭,引弦,一箭射出。

长箭呼啸而去,一箭洞穿了那汉子的咽喉。

那汉子摔倒在地,登时气绝,长刀落下,插在孙策面前的沙土中,摇摇晃晃。孙策缓缓站起,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黄忠微微一笑。

“汉升,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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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宗师风范

夜色已深,黄忠离孙策有十来步远,看得清孙策的身影,却看不清孙策的脸色。如果凑近了看,他会发现孙策脸色苍白,额头全是冷汗。如果他再细看,他还能看到孙策的两条腿在发抖,背在身后的手也有些痉挛。

但是他看不到,他只看到孙策负手而立,任凭晚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一派宗师风范。

“没想将军有一身如此神妙的武功,忠佩服。”黄忠赞叹不已。孙策刚才信手将对手摔出十来步远的一招他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自问也做不到。

孙策按捺住战鼓般的心跳,抬起手,缓缓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迹,四十五度角望天。

佩服?佩服你妹啊。这么好的箭术,为什么不早用,偏要等到敌人杀到我面前你才用?吓死我了。这他么可不是套好的招,甚至不是擂台比武,只分胜负,这是真正的以命相搏,会死人的。这不,一眨眼的功夫,五个敌人死了四个,还一个生死不明。

不过,我为什么有点兴奋呢?孙策听着呯呯乱跳的心脏,感觉着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觉,疑惑不已。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浓烈地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面冲,但是他却一点恶心的感觉也没有,反而觉得很舒服,甚至……有点兴奋。

难道这是这具身体原来的意识,真正的孙策并没有死,只是被我的意识压制住了?又或者……老子天生就是个杀人狂?

孙策打了个寒颤,连忙摇了摇头。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祖茂和几个义从奔了过来,将孙策围在中间,打着火把四处查看。但没有发现其他的敌人。祖茂看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四具尸体,惊讶不已。

“黄兄好武功,刀刀毙命,一箭穿喉。怪不是我听到声音就赶过来也来不及。”

黄忠谦虚道:“祖司马过奖了,与将军一比,我这武功还差得太远。”

“将军?”

黄忠指指那个被孙策摔晕,还没清醒过来的俘虏。“这就是将军徒手生擒的俘虏。生死关头,以命相搏,杀人不难,难的是还能留下活口。”

祖茂惊讶不已。他已经检查过俘虏,知道他身上没有伤,本以为是黄忠生擒的,没想到却是孙策生擒的。不过他在孙坚身边多年,知道孙策的武功是孙坚亲手所传,倒也不意外。

“那是当然!少将军天生就是高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孙策脸上有点臊得慌。

把俘虏带回营地,一审问,那俘虏就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他们都是襄阳城派出来的斥候。今天下午收到消息,听说有人上了鱼梁洲,蒯越就派他们来打探消息。白天时,他们看到孙策只带了一个人在江边走动,便萌生了俘虏孙策的念头,一队五人在傍晚时悄悄潜过了江,没想到孙策身边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是个高手,一眨眼的功夫,一伍五人四死一俘。

孙策后背一阵阵冒凉气,指尖麻酥酥的。

斥候就是侦察兵,身手比一般的士卒好。五个人对付两个人,又是突然袭击,成功的机率一点也不小。如果不是黄忠身手好,眨眼间就放翻了三个,最后又一箭射杀了一个,他今天绝对是凶多吉少。

即使如此,他也非常侥幸。对方如果不是潜在水里,而是藏在别处,用弓弩偷袭他,就算黄忠身手好,他今天也可能挂了。

老爹孙坚厉害不厉害?就是被一个无名小卒射杀的。弓弩就是这个时代的殂击枪,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躲得过。自己是来救老爹的,没想到老爹还没出事,自己差点就挂了。

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上一个加强班。

孙策定了定神,问俘虏道:“城外有多少人?”

“具体数目不太清楚,原本有五六队,现在应该加倍了,百人左右。”

“你们怎么传递消息?”见俘虏莫名其妙,孙策又补了一句:“骑马还是步行?”

俘虏瞅了孙策一眼,有点像看白痴。孙策心情不好,见状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清脆响亮。俘虏半边脸肿了起来,老实了很多。“最近关中大乱,襄阳马价疯涨,一匹马至少值二十万,我们一伙人加起来还不值一匹马钱呢,怎么可能给我们配战马。”

孙策又惊又喜。“连斥候都只能步行,襄阳没有马吗?”

“有,但是非常少,除了贵人的车驾外,只有校尉以上的将领才有坐骑。另外就是驿马,那是严格控制的,任何人不敢挪用。”

孙策明白了。襄阳号称是南北分界,舟马交换之处。虽然只有一江之隔,江南江北的交通方式截然不同。向北去,骑马多,向南去,坐船多。襄阳的马匹都来自关中,如今关中被董卓占据,双方又在交战,战马肯定是严禁出关,马价不涨才怪。

黄忠就没有战马,他是步行从南阳走来的。

孙策很满意。襄阳战马少,程普、韩当的优势就明显,就算被发现,刘表暂时也找不到能和他们匹敌的骑兵。打不过,跑总是跑得掉的吧。

“你想活命吗?”

那俘虏看了孙策片刻,立刻趴在地上。“谢将军不杀之恩。”

“别急。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你给我带个口信给刘表,就说我想和他谈谈。如今天下大乱,董卓倒行逆施,他身为宗室,应该报效朝廷,就算不北上勤王,也应该为勤王的人提供粮草。既不勤王,又不提供粮草,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这个荆州刺史是朝廷封的,还是董卓封的?我在鱼梁洲庞德公的家里等他。如果他不敢来,我就一一拜访襄阳的名士,问问这是什么道理。”

孙策手一指。“喏,那里就是蔡洲,我明天会先去蔡洲拜访,顺便借点粮。如果蔡君有空,希望他能赶回蔡洲,尽地主之谊。”他顿了顿,忽然心中一动,又道:“故太尉张公上次对家父说蔡君还有个姊姊寡居在家,想和我孙家结亲,我这次来,顺便想谈谈这件事。”

俘虏愣了一下。“将军说的……可是即将嫁给刘使君为妾的那位?”

“嫁给刘表?”孙策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蔡家也算得名门,怎么能一女二嫁?是蔡瑁要向刘表献媚,还是刘表以势压人?他都快五十了吧,还能活几天,把人娶回去守活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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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我是来提亲的

俘虏只想活命,不管孙策说什么都一一应下。孙辅却有点懵。别人不清楚,他最清楚不过了。孙坚进洛阳,他一直跟在身边,根本没有遇到张温。孙策什么时候听到的?从准备起兵开始,孙策就举家迁离了长沙,根本没和孙坚在一起,他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命人把俘虏看押起来,孙辅将孙策拉到一旁,悄悄地问道:“伯符,你什么时候听叔父说的?”

“说什么?”孙策一头雾水。

“要和蔡家结亲的事。”

“啊,这个啊。”孙策哈哈一笑,甩了甩手。“我编的。”

孙辅当时就有点宕机,过了片刻,他急道:“没这事,你乱说什么?本来蔡洲就难打,现在你还告诉蔡瑁你要去蔡洲,他肯定要带着人回来,我们还怎么打?”

孙策瞅了孙辅片刻,真有点同情他。难怪这货后来暗通曹操却被孙权抓个正着,这智商是硬伤啊。看来孙贲对他的照顾不够,只长了身体,没长脑子。

“国仪,你放心,如果蔡瑁带着人马回来,我们就放弃攻击蔡洲。”

“当真?”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孙策笑笑,伸手搂住孙辅的肩膀,慢慢向前走去。“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我决定,你留守鱼梁洲,我上蔡洲,你再挑两百人给我就行。如果蔡瑁领兵回来了,我就放弃。如果蔡瑁不回来,你再带着剩下的人是蔡洲,配合我进攻。国仪,蔡家是襄阳大户,油水很足。拿下蔡家,就等于卸掉了刘表一条胳膊,意义很大。这是我的第一战,也是你独立领兵的第一战,我们不仅要打,而且要打得漂亮。你说呢?”

孙辅转了转眼珠,咬咬牙,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么急着组建自己的亲卫营,孙策就是不想这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他是真的有点怕。

得到了孙辅的赞同,孙策再次召集黄忠、祖茂商议。他稍微改了一下计划。原本是准备趁夜偷袭的,现在改成白天攻击。连夜偷袭看起来很过瘾,但实施起来难度很大,特别是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白天攻击,可以尽可能的避免意外。

孙策提方案,祖茂、孙辅补充细节,黄忠提供建议,四个人一起研究了半夜,分头行动。孙辅挑了一曲两百人交给孙策。他担心孙策有危险,一点也敢大意,这两百人全是好精挑细选的好手。

孙策将这两百人交给了黄忠。黄忠什么也没说,将正假军侯、两个百人将和四个屯长共八人拉到一旁谈话。谈什么,孙策没听到,只听到远处乒乒乓乓响了几下,夹杂着几声惊呼,时间不长,他们回来了,八个人傲气全无,一个个屏气息声,看向黄忠的眼神又敬又畏。孙策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黄忠只有武功,没有手段,控制不住手下。如果只能单打独斗的话,他再猛作用也有限。

刚刚的遇袭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祖茂陪在孙策身边,一直没吭声,只是在黄忠回来时主动递过去一碗热水。

——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孙策让人把那个俘虏带了过来,给了他一碗粥。俘虏又冻又饿,接过粥碗就往嘴里倒,也不怕烫。

“行了,你可以回襄阳城了,把我的话带给刘表和蔡瑁。”

“喏,喏。”俘虏连声答应,飞也似的去了。

等俘虏过了沔水,孙策对黄忠和祖茂说道:“能不能成功,就看二位的了。”

黄忠拱拱手,一言不发。祖茂却显得非常轻松,很随意的耸耸肩膀,挥手让人拿来两套札甲。一套交给黄忠,一套给孙策。孙策已经有一套鱼鳞细甲,再穿就有点紧了,而且很重。

“有这个必要吗?”

“有。”祖茂不由分说。“不管你身手有多好,到了战场上都有危险。黄汉升也说了,蔡家有强弩,百步内能洞穿衣甲,我可不想你因为哪个不长眼的家伙随便一箭就把你射死了。少将军,将军白手起家,不得不拼命,你现在不一样了,不应该冒那样的险。”

祖茂说完,拍拍孙策的肩膀。“你是将军的长子。你活着,我们就有信心。”

孙策一时没听明白,却也没有坚持。说实话,他第一次上阵也有点怕,多穿一套铁甲就多一份保障,不是什么坏事。好在这个身体很强壮,笨拙是笨拙了点,还不至于到没法走路的程度。只是腰围增加,插在腰带里的长刀就有些别扭。他干脆把长刀连鞘抽了出来,握在手中。

看来这刀剑的佩法要改革一下了。孙策拍拍增厚了好些的腰,暗自想道。

登上木筏,顺流而下,孙策带着黄忠、祖茂等人来到蔡洲。刚刚上岸,还没站稳脚步便有人迎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削,一身素色锦衣,在朝阳下闪着光,低调而奢华。老远就拱手施礼,笑脸相迎。

“在下蔡吉,忝任蔡家管事,奉家主之命,敢问将军尊姓大名,驾临蔡洲所为何事?”

孙策双手背在身后。穿了两重甲,他显得有此臃肿,两只手都扣不上了,只好抓着刀鞘。不过,这样一来,他腆着肚子,倒是多了几分威势。他看了一眼蔡吉身后站得远远的两个武士,又看了看远处蔡家庄园角楼上晃动的人影,心跳加快了几分,昨天晚上被糊了一脸血的经历又涌上了心头。

“吴郡孙策,奉家父讨虏将军之命,前来与蔡家商量亲事,顺便借点粮。”

孙策笑眯眯地说着,低下头,抹去胸甲上的一块血痕。虽然有义从擦过了,还是没完全擦干净。蔡吉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顿时瞳孔一缩,原本很从容的气势出现了一丝不安。

“亲事?什么亲事?”

“不久前,家父攻入洛阳,遇到了故太尉张公,他说蔡家还有一个女儿,年龄不小了,守寡在家,想与我孙家结亲。”

孙策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之色。蔡吉心里更不安。他只是一个管事的,哪里知道家主和孙坚商量了一些什么。这件事听起来有些意外,但丝毫不离谱。张温是蔡瑁的姑父,又是南阳穰县人,孙坚是张温的故吏,若是平时,张温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提议,但现在是乱世,孙坚是手握重兵的诸侯,张温为了张家和蔡家的安全,想与孙坚结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蔡瑁想与刘表结亲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蔡瑁支持刘表是最近的事,张温当时不可能知道,现在孙坚要攻襄阳,想与蔡家结亲,既得到蔡家的支持,又离间蔡瑁和刘表的关系,一举两得。

想明白了这些,蔡吉笑得更加热情。“那将军是来纳采还是纳征?”他故意伸头向孙策后面看了看。“我可没看到聘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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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杀人不见血

孙策面不红心不跳,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递。“戎马倥偬,无暇备礼,只能以这口刀代替,日后再补上。非常时期,蔡家应该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吧?”

蔡吉吓了一跳,干笑道:“将军,这也太草率了吧?”

孙策挑挑眉,脸色有些不善。他本来就没指望这么轻松地进蔡家。“蔡管事,天子西迁,民不聊生,家父为国难奋不顾身,军粮都无法及时供应,哪有时间准备聘礼?我也不瞒管事说,这次来,提亲是一方面,借粮是另一方面。这两件事都很重要,你做得了主吗?”

蔡吉摇摇头。“将军说得对,我的确做不了主。老家主年迈,早已不理事,能否请将军等一等,我立刻派人去襄阳城请少家主回来,接待将军。”

“在这儿等?”孙策的眉毛扬了起来。“蔡家这门槛好高啊,我来提亲,居然连大门都进不了,只能在门外等?你们是看不起我孙家,还是不把张公当回事?”

蔡吉额头沁出了汗珠,连连拱手。“将军息怒,并非有意对将军不敬,实在是庄园狭小,容不下将军这些多虎士。再者,少家主不在庄中,我也不敢擅自作主……”

“既不敢做主,何不去请示。老家主年迈,少家主不在庄里,难道就没有人主事了吗?”孙策声色俱厉,打断了蔡吉。他又不是真来提亲的,孙坚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太客气了反而不像。“速去回报,半个时辰之内,若无人来迎,我就将全部大军调过来,杀进去。”

蔡吉吓得一哆嗦,看了一眼远处鱼梁洲的军营,不敢再和孙策论理,拱拱手,匆匆回了庄园。

孙策摆摆手,有人拿过一个胡床,他坐了下来,扶着长刀,闭目养神。黄忠、祖茂却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蔡家庄园,寻找突破口,准备强攻。

时间不长,一艘小船渡过沔水,船上一人一骑,上了岸,骑士翻身上马,向襄阳城急驰而去。

——

蒯越把玩着手中的塵尾,目光闪烁。

被孙策俘虏的斥候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一跑奔回襄阳城,他浑身是汗,现在停了下来,风一吹,遍体生寒。

蒯越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先下去先点东西。”

“喏。”斥候松了一口,退了下去。

蒯越站起身来,来回转了两圈,又坐了回去。这时,又有斥候来报,孙策上了蔡洲,身边只有两三百人,他和蔡家的人说了几句,现在在蔡家门外等着呢。具体说什么,他们隔着沔水,听不到。但是,蔡家有人离开了庄园,正在赶往襄阳城,孙策并没有阻拦。

蒯越轻笑一声,起身赶往刘表的刺史府。他进门的时候,蔡瑁正在刘表面前央求,见他进来,连忙迎了上来。“蒯异度,孙策攻打我家庄园了,你速速发兵救援,要不然我蔡家就毁了。”

“是吗?”蒯越不慌不忙,向刘表行了一礼,在一旁入座。“我怎么听说孙策是去提亲的?”

“提亲?”刘表吃了一惊,看向蔡瑁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不久前,蔡瑁还提出要将姊姊嫁给他做妾,怎么又和孙家扯上关系,而且孙策去蔡家提亲了。

“异度,你从哪儿来听来的?”蔡瑁连忙打断了蒯越。“这是孙策的离间之计,你可千万不能相信。我蔡家是什么门户,哪能和孙坚这样的轻狡剑客结亲。再说了,若是真有这样的事,上次他经过襄阳,为何不提?”

刘表沉吟不语,转向了蒯越。蒯越不慌不忙,让人把那两个斥候带了进来。“你们把看到的的,听到的,全部向使君汇报一遍。”

那两个斥候不敢怠慢,将刚刚汇报给蒯越的情报又对刘表说了一遍。那个被俘的斥候还没说完,刘表就变了脸色。孙策这句话骂得太难听了。他刚刚年近半百,而且保养得很好,怎么在孙策嘴里就成了快要入土的人?孙策这么想,蔡家会不会也这么想,所以又后悔了?

蔡瑁也急了。“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现在兵荒马乱,消息不通,你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蒯越不紧不慢地说道:“德珪,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相信使君也是信任你的。但孙策只带了两三百人上蔡洲,又没有攻击的意思,看起来并不像要强攻蔡家,你说呢?”

蔡瑁顿时慌了,心跳如鼓,脸憋得通红。蒯越是没有怀疑他,但这比怀疑他还要可怕,他想反驳都无从反驳起。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有没有这回事。他转身跪倒在刘表面前,连连叩头。

“使君明鉴,瑁愿与使君结亲出乎至诚,绝无二心。”

刘表也无法判断。就算蔡瑁没有说谎,谁能保证孙策说的就是假的?孙坚是张温的故吏,刚刚在讨董大战中立下大功,更占据了南阳。如果说张温想将家人托付给他,撮合他和蔡家结亲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现在怎么办?让蔡瑁回去接待孙策,这肯定不行,说不定蔡家因此就转投孙坚了。不让蔡瑁回去,那也不行,坐视孙策占了蔡洲,蔡瑁也无法安心。

派兵救援蔡家?看起来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看蒯越的神情,他显然并不支持这一点。

“异度,你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德珪。”蒯越摇着塵尾,苦笑道:“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孙策一计。不过,他的目的不应该是蔡家庄园,两三百人是攻不下蔡家庄园的,我觉得他是想伏击我们派出的援兵。使君,孙坚虽然轻狂好杀,但他擅长用兵,作战勇猛,若是出城野战,中了埋伏,我们可没多少优势可言。”

刘表心里咯噔一下,皱起了眉头。蒯越说得有理,据城而守,他还有几分把握,放弃城池优势,出城与孙坚决战,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与襄阳失守相比,蔡家那点损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德珪,你看呢?”

蔡瑁一跃而起,指着蒯越破口大骂。“蒯异度,你想看着我蔡家家破人亡吗?”

蒯越惋惜地摇了摇头。“德珪,何出此言。你我虽然年龄相差大了些,但我与你同心并力,辅佐使君,一向合作愉快,怎么会看着你蔡家家破人亡呢?我只是说,孙坚狡诈,为襄阳城的安全考虑,我们当持重为上,不可中了他的计。你放心,我会加派斥候,保持监视。一旦孙策有攻击你家庄园的迹象,我立刻派人支援,如何?”

蔡瑁哑口无言,瞪着谈笑风生的蒯越,后背一阵阵发寒。

蒯异度,你好计谋,杀人不见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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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蔡家老家主

蔡讽坐在堂上,捻着胡须,眼神闪烁。

孙策限定的半个时辰很快就要过去了,襄阳城还没有消息送来。十里路,快马只要一刻钟就能跑个来回,就算要商议,派兵需要时间,送消息的也该来了。

既然没有消息送来,应该是蔡瑁没有求到援兵。这倒不意外,在派人去求援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可能。在他看来,孙策的目标应该不是蔡家庄园,如果一定是计,目标也是襄阳的援军。攻城不易,把襄阳的守军诱出城予以歼灭无疑更容易。他能想到,长于计略的蒯越更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他派人去襄阳求援,只是例行公事,不给刘表生疑的机会罢了。

襄阳的援兵指望不上,蔡家也不能坐以待毙。只不过不到那一步,他也不想和孙策兵戎相见。孙策昨天登上鱼梁洲,而不是直接来蔡洲,今天又只带了两三百人,主力留在鱼梁洲上,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强攻蔡洲。但孙家父子出身卑贱,最忌讳别人轻视他,若不能以礼相待,不排除孙策会气急败坏,大开杀戒。

那样的话,蔡家损失可就大了。与其如此,不如送点粮食给他,结个善缘。

至于亲事,蔡讽根本没当回事。张温是他的姊夫,不是蔡家的人,就算他看中孙坚也不可能做蔡家的主。如果真有这回事,张温至少要和他通个气。仅凭孙策一句话,他根本不相信,就算是张温真的说过这句话,他也可以拒绝。

这时,有部曲来报,鱼梁洲上的孙策军主力正在渡水,很快就要登上蔡洲。

蔡讽不动如山,闭目养神。

——

孙辅登上了蔡洲,赶到孙策面前,喜形于色。

“伯符,还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刘表不会派援兵来?”

孙策笑笑。脑子是要用的,不用就会生锈,孙辅的脑子显然用的机会不多。刘表虽然是朝廷封的荆州刺史,但实权并不在他的手里,而是襄阳的豪强手里。襄阳豪强有合作也有竞争,蒯越和蔡瑁就是这种关系。刘表既要利用他们,又要控制他们,制衡甚至在他们之间故意制造矛盾是必然的选择。黄忠说,蒯越掌兵,实力最强的蔡家代表蔡瑁却被排斥在兵权之外,应该就是刘表的手段之一。

既然兵权在蒯越手上,那些斥候自然是蒯越派出来的。得知蔡家可能和孙家结亲,蒯越就算不利用这个机会打击蔡瑁,也不会积极发兵,冒着中伏的危险来救蔡洲。在派兵之前,他首先要确定城外没有伏兵,不会有危险。别说半个时辰,给他半天都不够。只要他没有强攻蔡洲,蒯越坐观其变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孙辅确认了襄阳不会有援兵到,但蔡家还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他只有强攻了。一旦强攻,襄阳的援兵最快在半个时辰内就能赶到,能不能在襄阳援兵赶到之前拿下蔡家庄园,就要看黄忠和祖茂能不能迅速突破蔡家的防线了。

“国仪,我没点把握,敢做这样的决定?”孙策高深莫测。他没有把其中道理讲给孙辅听的打算,有一点神秘感有助于他在军中立足。“记住我的话,一旦我们突破了防线,你要尽快冲进去,人越多越好。”

“你放心吧。”孙辅拍拍胸脯,信心十足。

孙策走到黄忠、祖茂身边。“准备好了吗?”

“将军,准备好了。”黄忠摘下了腰间的弓。“我掩护,祖司马强攻。”

正在这时,蔡家庄园放下了吊桥,大门洞开,一个老者扶着木杖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蔡吉和两个随从。他步履安闲,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孙策的面前。他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孙策片刻,目光最后落在孙策鼓鼓囊囊的腰上,忽然笑了一声。

“久闻孙将军勇如猛虎,战无不胜,怎么少将军却担心小小的蔡家,居然穿上了重甲?”

“你是……”孙策心中如释重负,却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不让人看出他内心的狂喜。蔡家被他吓住了,他可以兵不血刃的占据蔡家,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预想过这样的可能,却不敢报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会梦想成真。

“这是我蔡家老家主。”蔡吉连忙上前介绍。“他年事已高,久不理事,闻说将军驾临,一定要来见见。”

蔡讽的头昂得高高的,等着孙策上前行礼。身为蔡家家主,他亲自出迎孙策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姿态足够低。但凡孙策识相,都应该对他这样的豪强表示足够的尊敬,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在荆州立足。

就连刘表来蔡洲,他都没有出门迎接过。如果不是担心孙策出身卑贱,涵养有限,又有兵在手,他也不会这么降尊纡贵,亲自迎接一个少年郎。

孙策哈哈一笑,拱手施礼。“原来是前辈,失礼,失礼。你这么做,我怎么受得起。”蔡讽和张温同辈,既然孙坚自认是张温故吏,他就是蔡讽的晚辈,抢劫归抢劫,这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的。

“无妨,乱世之中,生死都难以预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蔡讽抚着花白的胡须,语气淡漠,风度不失,甚至暗带讥讽。孙策听得明白,也不点破,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前辈说得是,如今天子都生死难料,更何况我们这些普通人。前辈,我的来意想必蔡管事已经向你说过了,我就不重复了,还望前辈以国事为重,支援一些粮草。”

“好说,好说,进庄说话。”蔡讽扫了一眼黄忠等人。“将军远道而来,本该将你们请入庄中招待,奈何寒舍逼仄,恐怕容不得这么多人。将军,你看……”

“前辈,我带几个亲卫就行,其他人在庄外等候,这没什么问题吧?”孙策说着,上前一步,扶着蔡讽的手臂。“前辈,请!”

蔡讽眉头一挑,挣了挣,却挣不脱孙策的手。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与孙策并肩向前走去。祖茂和黄忠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人跟了上来。看着这些杀气腾腾,明显不是善辈的士卒,蔡吉吓了一跳,刚想上前阻拦,蔡讽咳嗽了一声。

“寒舍虽小,两三百人还是住得下的。少将军,你可以放手了吧?”

孙策哈哈一笑,拉着蔡讽向前走去。“前辈,尊老敬贤是基本要求,前辈慷慨,愿意供应我几万大军的军粮,又将庄园借给居住,我扶你一下也应该的。”

“几万大军……”蔡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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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攻占蔡洲(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早有准备,及时扶住。“前辈你看,亏得我扶着你,万一你摔倒了,我怎么过意得去?”

蔡讽大怒,愤然甩开孙策。“少将军,你恐怕要失望了。蔡家虽然小有资财,却也供不起几万大军,恕难从命。少将军请回吧。”

孙策看着蔡讽,笑得更加天真无邪。蔡讽却心中一凛,莫名的打了个寒颤。从孙策的眼中,他既看不到生气,也看不到退缩,他能看到的只有平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平静,还有一丝嘲弄。蔡讽忽然后悔了。他太托大了,他根本不该出庄园,应该先派人和孙策谈条件。孙家父子不是刘表,他们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孙策挥挥手,早就待命的黄忠和祖茂立刻加快脚步向蔡家庄园大门奔去。祖茂举起盾牌护在身前,长刀拖在身后,发足狂奔。黄忠稍微拖后,一边跑一边拉弓,连射数箭。

“嗖嗖嗖!”羽箭离弦,三五十步的距离转眼就到,两边角楼上的弩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射中,两人被射伤,惨叫着倒地,一个被当场射杀,扑倒在弩上。

庄园内一阵惊慌。他们见孙策与蔡讽把臂言欢,以为一切正常,没想到孙策突然发难,眨眼间,两个角楼上的四个弩手一死两伤,只剩下一人。他手忙脚乱,转动强弩,对准冲在最前面的祖茂就扣动了弩机。弩箭刚刚离弦,一枝羽箭急驰而至,正中他的咽喉。

祖茂举盾接下了射出的弩箭。即使他早有准备,还是被这一箭射得险些摔倒。箭头射穿了盾牌,射在他的手臂上,被铁甲挡住,鲜血如注,却没伤着要害。他一刀切断了箭杆,继续向前狂奔,抢在庄园大门关闭之前赶到,连人带盾闯入门中,一声大吼,将一名蔡家部曲一刀枭首。

一百义从蜂拥杀入,随着祖茂左冲右突,牢牢控制住大门。

黄忠一边射箭一边喝道:“抢占角楼,快!快!”

“喏!”两个屯长大声应喏,分头向左右两个角楼冲去。角楼上的蔡家部曲惊慌失措。每个角楼上都有五人,但面对十倍于已的对手,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不到片刻,角楼上的强弩易手。几个亲卫冲了过去,调转强弩的方向,对另外两个角楼进行压制,剩下的人则举着盾牌,沿着围墙向前突进。

片刻之间,蔡家庄园正门失守,落入黄忠和祖茂的控制之中。

看到角楼上晃动的人影,孙策松了一口气,蔡讽却面色如土,后悔莫及。如果不是他出迎孙策,蔡家庄园不可能这么快失守。不过,孙策这些部下的战斗力也出乎他的意料,特别是黄忠,几乎没有一箭落空,非死即伤,堪称神箭。就算他没有被孙策控制住,这些人攻破蔡家庄园也是迟早的事。

孙坚善战,果然名不虚传,连他未冠的儿子都这么强。

蔡讽腿有些软,几乎靠在孙策身上。孙策半拖半拽,将他拉进了庄园。黄忠立刻靠了过来,护在孙策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庄园已经大半失守,祖茂正在攻击东北角的最后一个角楼。喊杀声渐稀,喝斥声却越来越响,蔡家老幼被人从大大小小的院子里赶了出来,哭喊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一声声惨叫。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刚大声说了两句什么,一个义从上去就是一刀,砍翻在地,鲜血横流,少年眼看着就不行了。

又是一阵哭喊叫骂,不少人情绪激动,扑上来要和那义从拼命。义从冷笑一声,抬起麻鞋,抹去战刀上的血迹,不屑地扫了扑上来的人一眼,眼神凶恶,那些人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后退,推攘之间又摔倒几个,互相挤踏,连哭带喊,风度全无。

孙策拖着蔡讽上了堂,松开手,蔡讽就坐在了地上,靠着案几,恶狠狠地盯着孙策。孙策也不理他,在正席上坐定,将杯子里的残酒泼在座前,立刻有一个亲卫上前添满。孙策呷了一口酒,满意地点点头。

“久闻蔡家有好酒,名不虚传。”

蔡讽扶着案几,勉强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恨声道:“那少将军就抓紧时间喝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什么酒也喝不成了。”

“前辈有骨气,我非常佩服。”孙策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那我就先送前辈上路。前辈不用担心,你的家人很快就要来陪你,一个都不会少。”

“多谢少将军。”蔡讽面色煞白,却不肯低头。“我蔡家会记住你的恩德,不敢丝毫有忘,少将军从此恐怕不能安睡了。襄阳百姓也看在眼里,你休想在荆州立足。”

“哈哈哈……”孙策大笑。“前辈,没想到你这么迂腐,我真是很失望啊。你以为你和被刘表杀掉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如果诅咒能够报仇,天下早就太平了。至于能不能安睡,能不能在荆州立足,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觉得我如果把蔡家的万亩良田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百姓,他们是会为你报仇,还是为我卖命?”

蔡讽脸色大变。

孙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说道:“你觉得襄阳有多少世家会为你蔡家哀悼,不肯与我合作?”

蔡讽闭起了嘴巴,一声不吭。

孙策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句:“如果我和刘表谈判,隔沔水而治,你说刘表会不会坚持为你蔡家报仇?”

蔡讽面如死灰,胡须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前辈,乱世将临,你这反应太慢了,死得不冤。”孙策将酒添满,走到蔡讽面前,蹲下身子,将酒杯递了过来。“你死了,不会有墓,不会有陪葬,这酒估计是喝不上了,临走之前再喝一杯吧。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在乎。为民除害,我问心无愧。”

“士可杀,不可辱。”一个年轻女子挣脱两个亲卫营士卒的阻拦,大步冲了过来。“孙策,你要杀便杀,何必辱我蔡家家风。蔡家既没有杀人越祸,也没有鱼肉乡里,何来为害一说?”

孙策站起身,打量着这女子,莫名其妙。中等身材,脸蛋还算过得去,只是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结合面相应该是二十大几,三十不到,是个成熟的小妇人。因为气愤和紧张,她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丰腴的身体微微颤抖。

“你谁啊?”

“我就是蔡家次女蔡珂。”年轻女子抢上堂去,扶起蔡讽,昂着头,挺着胸,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怒视孙策。“你这是提亲还是抢亲,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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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4章寡蔡氏

孙策笑了,看来这小妇人就是历史上嫁给刘表的蔡夫人。他熟读史书,当然不会把她当成演义里那个泼妇二百五,但是看她这副神情,说她性格强势,没有弄权的能力,却有弄权的野心,应该也不会冤枉她。刘表受制于荆州豪强,再加上老夫爱少妻,被她的枕头风吹昏了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这样的女子,他一点好感也没有。

“你不会真以为我孙家想和你蔡家结亲吧?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家父可是朝廷封的乌程侯,堂堂的封君,你蔡家也高攀得起?”

“呃……”蔡珂哑口无言,瞪圆了双眼,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孙策。

孙辅带着几个亲卫赶了过来,正好听到孙策这句话,也愣了一下,随即看了蔡珂一眼,顿时有些挪不动腿,脸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军营中不缺女人,但这么骄傲,这么自信的女子却不多见,更何况蔡珂皮肤细腻,身体丰腴,自有一番成熟的风韵,绝非营中那些形容枯瘦的女子可比。

孙策听到脚步声,回头瞅了一眼,正好将孙辅的神态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接着说道:“至于会不会被天下人耻笑,我觉得你多虑了。家父一战成名,天下皆知,你蔡家又算得了什么,出了襄阳,有谁知道你们蔡家?况且家父与刘表那老匹夫作战,你蔡家支持刘表,我劫蔡家,就食于敌,有何不妥?话又说回来,你其实应该感谢我才对,正当妙龄,却要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朽,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蔡珂面红耳赤,又被孙策说中了心思,一时犹豫,不复刚才的锐气。

孙策摆摆手。“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待会儿送她们父女一起上路。”

两个亲卫冲了上去,抓住蔡珂胳膊就往下拖。蔡珂一向娇生惯养,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孙辅也吓了一跳,连忙冲了过来,大声喝道:“住手!”一把推开亲卫,扶住蔡珂。蔡珂吓得腿软,站不稳身子,只得靠在孙辅手臂上。她虽然紧张,却也看出孙辅与众不同,能救她和蔡家的可能只有孙辅,立刻紧紧抓住孙辅的手臂,扮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泣不成声。

“将军救命。”

孙辅脸涨得通红,身子也酥了半边,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孙策看在眼里,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笑了起来,挤挤眼睛。“兄长看中了她?行,赏你了,带走吧。”

“不不不。”孙辅臊得不行,连忙推开蔡珂。“伯符,胜负已定,没必要大开杀戒吧?蔡家是襄阳大姓,杀伤太重会影响人心,对叔父控制荆州不利。”

孙策挑起半边眉毛,脸上多了几分戾气。“兄长好生迂腐。蔡家既然已经支持了刘表,就不可能再支持我们孙家,杀了他们,以儆效尤,有何不妥?若非如此,你以为她会叫你一声将军?你是没看见他们父女刚才有多傲慢,连我阿翁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你我。”

“这……”语涉孙坚,孙辅也不敢多嘴了。

蔡珂一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说道:“将军误会了,家父怎么敢对孙将军无礼。若是如此,家父又何必亲自出门迎接。将军,我蔡家愿意支持孙家,请将军明鉴。”一边说,一边拼命地给蔡讽使眼色。蔡讽见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蔡珂的意思。孙策一心要杀蔡家立威,跟他硬顶只会拿蔡家几百口性命开玩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否则只能步王睿、张咨后尘。

“将军,蔡家绝不敢有轻视之意。”

孙策想了想,却还是摇摇头。“不行,我还是得杀了你们。你儿子蔡瑁是刘表的亲信,你女儿又许给了刘表作妾,说不定刘表正在派兵赶来。不杀你们,到时候你们里应外合,我们就危险了。还是杀了干净。”

蔡讽真是无语了。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人,他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蔡珂见状,连忙抓住孙辅的胳膊摇了两下,软语相求。“将军救我!”

看着蔡珂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眼神,孙辅心襟动摇,再次鼓起勇气。“伯符,蔡家既然愿意支持我们,就没有必要再杀人了吧,多杀无辜,有干天和……”

“兄长!”孙策大怒,厉声喝道:“你怎么如此糊涂?他们现在愿意支持,只不过是保命之计,一旦刘表的大军杀到,他们马上就会给你一刀。你难道没听说刘表是怎么得荆州的吗?那么多宗帅死于非命,就是因为相信了蔡瑁、蒯越,以为太平将至,欣然赴宴,却不知道那是鸿门宴,酒尚温,首级已落,血流五步。你想步他们后尘吗?”

蔡珂连忙说道:“将军明鉴,诱捕宗帅,并非舍弟的主意,而是蒯越的毒计。”

“蔡瑁和蒯越同是刘表亲信,怎么可能与此事无干?”

“将军面前,妾不敢说谎。”蔡珂一心求生,来不及多想。“这件事的确是蒯越一人所为,与舍弟无关。蒯越因此得了刘表信任,总揽兵权,而舍弟只是刘表身边的一个闲职,两者不可相提并论。若非如此,我阿翁也不会将我许给刘表为妾。正如将军所言,刘表年过半百,与我阿翁相差不过数岁,绝非良婿。若将军不弃,妾身愿与孙家结亲。”一边说一边情意绵绵地看向孙辅,充满诱惑。

蔡讽连忙给蔡珂使眼色。蔡珂却装作没看见。对这桩婚事,她一直有排斥心理,只是碍于家族前途才不敢违抗父命。如今一家数百口面临生死考验,她有充足的理由悔婚。孙辅虽然性格软弱些,但正当青春,长得也不错,至少比刘表那个老匹夫强。其实她更看中孙策,孙策不仅相貌英俊,而且为人强势霸道,更符合她的期望,但孙策对蔡家防备心太重,年龄又差得太多,不太可能接受她,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此话当真?”孙策放缓了语气,看向蔡讽。

蔡讽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事已至此,也只得顺着蔡珂的话往下说。“小女所言,皆是实情,请将军明鉴。”

“这么说,你愿意支持家父?”孙策撇着嘴,调侃道:“我孙家可有几万大军,你未必供应得起。”

“这一点请将军放心。蔡家供不起,还可以帮将军联络其他各家,绝不会让将军受制于钱粮。”

“你能这么想,我求之不得,和为贵嘛,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杀人。”孙策犹豫不决。“可是,你儿子蔡瑁还在刘表身边,他若是请刘表发兵,攻击我们,又待如何?”

“刘表会怎么做,我蔡家决定不了,但是小儿若来,老朽愿意亲自出面阻拦,劝其退兵。”

孙策沉吟半晌,眼珠转来转去。蔡讽、蔡珂看在眼里,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孙策坚持要杀。堂上气氛压抑,连心跳声都隐约听得到。孙策的目光一会儿凶狠,一会儿犹豫,在蔡讽父女的脸上转来转去。蔡珂见状,悄悄地推了推孙辅。孙辅回头,正好迎上蔡珂央求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软。

“伯符,蔡家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若是你不能决定,不如派人向叔父请示。”

孙策冷笑道:“兄长,蔡家还没有答应与你结亲呢,你就请示,是不是太急了些?”

蔡珂应声说道:“若国仪将军不弃,妾愿意奉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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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同僚相煎(求推荐,求收藏)

蔡瑁声泪俱下。“使君,请你救救我蔡家吧,孙家父子好杀成性,一旦进了庄园,我蔡家必然血染沔水,老少无遗。使君受天子之命监临本州,我蔡家全力支持,不敢有丝毫懈怠,若因此惹来灭门之祸,只怕荆襄百姓心寒。”

刘表窘迫不安。“德珪,我已经派人去请异度了,你别着急。待异度一来,我立刻让他出兵支援。”

正说着,蒯越快步走了进来,赶到刘表面前,躬身一拜。“使君,大事不好。”

“怎么了?”刘表挺起了身子,脸色微变。

“孙策……进了蔡家庄园。”蒯越转头看了一眼蔡瑁,欲言又止。

蔡瑁大惊失色,一跃而起,揪着蒯越的衣领,大吼道:“蒯异度,这下你满意了?”

蒯越一声不吭,慢慢推开蔡瑁,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表。刘表也觉得头皮发麻,又觉得蒯越眼神不对,连忙问道:“异度,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孙策这么快就攻破了蔡家庄园?”

“使君,不是孙策攻破的,而是蔡家请进去的。”

“请……进去的?”刘表和蔡瑁同时惊呼出声。蔡瑁随即反应过来,眼珠一转,厉声喝道:“蒯异度,你不要乱说。我蔡家一心支持使君,绝不可能与孙坚有什么往来。就算是碍于张公颜面,也不会……”

“够了。”刘表越听心越烦,厉声打断了蔡瑁。

蔡家这是要干什么,真要和孙坚结亲吗?那可是蔡家要送给他的妾,半路上被孙坚夺了去,这算怎么回事?倒不是在乎一个女子,他成亲多年,夫人是名门之后,育有三子一女,就算暂时不在身边,他也不至于一定要纳蔡瑁的姊姊为妾。这只是一桩政治婚姻,是他加强与蔡家关系的纽带,现在孙坚半路出手,自然是要与他争夺蔡家的支持。而蔡瑁这么快就改口,预留退路,显然是对之前不给他兵权的事耿耿于怀,一旦有机会与孙坚联手,他立刻有了新的想法,还把责任推到了他和蒯越的身上。

“异度,怎么办?”刘表瞪了一眼蒯越。蔡家是等了半个时辰才开门的,蒯越不肯派兵理亏在先。

蒯越思索片刻。“使君,我已经派人查探周围有没有伏兵,一旦确认安全,立刻派兵出城。不管蔡家是迫于威胁不得已才请孙策入庄,还是真有婚约,都不能让孙策久据蔡洲。孙家父子残忍,稍有不慎,蔡家就可能成为砧上鱼肉。一旦蔡家落入孙策手中,以蔡家的人力物力,很可能会成为襄阳的肘腋之患。”

刘表越想越不安。“那……什么时候能出兵?”

“使君莫急。”蒯越胸有成竹。“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孙策是用木筏渡过沔水。眼下沔水尚深,我们只要用水师战船围困蔡洲,孙策就插翅难飞,就算孙坚派兵来救也无济于事。他是孙坚的长子,只要生擒了他,我们就可以逼迫孙坚撤兵。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蔡家会被波及,难免损伤。”

刘表看着蒯越,恨不得抽他一耳光。他算是明白了,蒯越早就等着这一刻吧?他想起了蒯越诱捕宗帅的事,那些人之前可都是蒯越的朋友,但蒯越杀起来连眼睛都不眨。再联想到之前蒯越弃何进如弃弊履,刘表意识到,蒯越远比他想象的更冷血,他连蔡家都想动。

蔡瑁也听出了蒯越的意思,立刻变了脸色,却不说话,只是眼神阴冷地看着刘表。刘表心中不安,咳嗽道:“德珪,你觉得如何?”

蔡瑁冷笑道:“当孙策初登蔡洲时,兵不过三百,异度不肯发兵,现在孙策进了我蔡家,异度却要发兵,不知道是何用意?我蔡家虽然弱,却也有兵数百,虽然寒酸,却也有强弩数具,异度就不怕被流矢所中?”

蒯越眉头紧蹙。“那德珪的意思是,我们不管孙策了?”

“蔡洲在沔水之中,与襄阳城相隔十里有余。孙策就算手再长,也攻不到襄阳城吧?难道异度觉得攻击蔡洲比据城而守还容易,还是说你想踏平蔡洲?”

“德珪,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蒯越苦笑道:“使君,我延误兵机,才造成现在的危机,请使君容我辞去兵权,另派善兵事者统兵守城。”

刘表心中暗叹。明知蒯越用心不良,摆了蔡瑁一道,此刻他也不能让蒯越辞去兵权。蔡瑁倒是一直想要兵权,但蔡讽开门迎接孙策进驻蔡洲,他哪里还敢让蔡瑁掌兵。谁知道蔡家和孙家有什么关系,万一蔡瑁和孙策里应外合,襄阳城就危险了。

“异度,你也不用过于自责。”刘表嘴里苦涩,却还得装出一副笑脸。“孙策就算占据了蔡洲,也难以危及襄阳。谚云:欲投鼠而忌器,我们不能因为孙策这只老鼠而毁了蔡洲。”

“喏!”蒯越脸色平静。“就算不攻击蔡洲,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蔡家殷实,秋收又刚刚结束,蔡家仓里堆满了粮食,如果孙策将这些粮食转运给孙坚,对我们非常不利。万一他尝髓知味,又去掳掠沔水西岸的各家,如何是好?”

刘表郁闷之极,恨不得要骂人。“为防万一,你还是将水师调来吧,围住蔡洲,困住孙策。蔡家粮食再多,也总有吃完的时候。一旦孙策出蔡洲,立刻攻击。”

蒯越看向蔡瑁。“德珪以为呢?”

蔡瑁已经坐了回去,阴着脸,一言不发。听了蒯越这句话,他微微欠身。“使君,瑁侍奉使君,家父迫不得已开门揖盗,父子殊途,是家门不幸,恐难两全。瑁如今孤身一人,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只盼能全臣节,一颗赤心,不负使君。”

刘表还没有说话,蒯越长叹一声:“我虽然无心伤害蔡家,但蔡家因我而受损,我难辞其咎。临战之际,不敢怯阵。击退孙坚之后,若能生还,我一定去向蔡翁请罪。”

正在这时,蔡家有人来了,蔡瑁出去,时间不长,又回来了,对刘表欠身施礼。

“使君,真是惭愧,为保蔡家数百口性命,家父迫不得已,只能将二姊献给孙坚的从子孙辅,不能侍奉使君左右了。”

刘表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两耳光。他狠狠地瞪了蒯越一眼,蒯越低着头,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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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情迷心窍

“国仪,你给我闭嘴!”孙策指着孙辅,厉声喝斥。“你昏了头么?你要她,我把她赏给你就是了。给你面子,我不杀她全家,你怎么还得寸进尺,要娶她为正妻?正妻个屁啊,她就是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做正妻?你将来是要拜将封侯的人,正妻自然得是名门大姓,她配么?”

“伯符,你听我说,不要生气嘛……”孙辅一脸陪笑,亦步亦趋。

“闪开,你看看你这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丈夫气度?”孙策恨铁不成钢。“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把她当个宝,以后还得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愿意为她毁了前程?”

“怎么会呢,不会的。”孙辅喃喃说道,尴尬地搓着手。

孙策哼了一声,甩开孙辅,气哼哼地走了。孙辅站在原处,想追上去,却又不敢。他看中了蔡珂,想娶蔡珂为正妻,孙策坚决反对。虽然他年龄比孙策大好几岁,可是当孙策发怒的时候,他也不敢顶撞。

昨天,孙策与庞德公论道,又慧眼识人,收服了黄忠这员猛将。今天,孙策算定了刘表不会派人支援,一举拿下了蔡洲。初次出征,孙策就以一场漂亮的胜利证明了自己,也获得了将士们的拥护。相比之下,孙辅几乎无功可述,气势严重不足。

“孙将军,请留步!”蔡珂从一旁闪了出来,高声叫道。

孙策脚步不停。蔡珂见状,提起长可及地的衣摆,奔了过去,抢到孙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孙策去路。她跑得太急,锦衣也束缚不住胸口的波澜,脸上更是泛起了红晕,艳若桃花。

难怪孙辅被她迷住了。孙策暗自发笑。对孙家来说,蔡珂也算是白富美了。就像当年老爹孙坚看中了老娘吴夫人,厚着脸皮上门求亲一样,孙辅也被蔡珂迷住了。他平常见的女人不是布衣荆钗的农妇,就是辎重营里的杂役婢女,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成熟**,几个媚眼一抛,孙辅彻底投降。

孙策敢打包票,娶了她,孙辅将来不会有好日子过。也正因为如此,孙策才明面上反对,暗地里推波助澜。要想立足荆州,孙家需要蔡家的支持,联姻是最合适的方式,但他又不能和蔡家太亲近,否则必为蔡家所制,让孙辅和蔡家联姻,既给了孙辅面子,又拉拢了蔡家,一举两得又进退裕如。

至于蔡珂本人,孙策还真没看上眼。一来知道这位不是什么贤内助,二来有太多的美女可娶,他对这个中年小寡妇没什么兴趣。别看她现在艳光四射,这年头女人老得快,等她生了孩子,再过几年,老态毕现,就跟半个妈似的。从小没有母爱的孙辅也许会喜欢,他可没兴趣。

“你想说什么?”孙策皱起了眉头,回头瞪了一眼孙辅。“国仪,把你女人带回去,这样子算怎么回事?你不要脸,我孙家还要脸呢。”

孙辅臊得满脸通红,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拉着蔡珂就要走。蔡珂甩开他的手,大声说道:“孙将军,你不要嫌弃国仪,我既然愿意嫁他,就会全力支持他。你不是要兵要粮吗?可以!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不过,这些兵和粮不能给你,而是我的嫁妆,只给国仪。”

“嫁妆?”孙策冷笑一声:“包括你在内,整个蔡洲都是我的战利品,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那好,你屠了蔡洲。”蔡珂同样报以冷笑。“令尊孙将军以击败董卓成名,你却要成为和董卓一样的屠夫,我看整个荆州还有几家愿意支持你。”

“你说什么?”孙策大怒,伸手就去拔刀。蔡珂不仅不让,反而仰起了脸,挺起了腰,怒视着孙策。孙辅吓了一跳,连忙冲过来,将蔡珂拦腰抱起,藏在身后。“伯符,你不要和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不过她说得对,杀俘不祥,就算是叔父知道了,也不会答应的。”

孙策心中暗笑,脸上却一脸悻悻。他收回长刀,指指孙辅。“你啊,莫怪我言之不预,迟早要毁在这女人手上,有你后悔的时候。”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一天出现的。”蔡珂在孙辅身后,踮起脚尖,对孙策叫道。

“哼!”孙策嗤之以鼻,挥挥手。“我是做不了你的主了,你请示我阿翁和你兄长吧,看他们怎么抽你。”说着,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把蔡家的船集中起来,尽可能多运一些粮食过去。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刘表就会派兵包围蔡洲。”

“我知道,我知道。”孙辅抹着额头的汗珠,连声答应。

蔡珂恨恨地盯着孙策的背影,咬牙不语。孙辅拉着她,找到蔡讽,将孙策的意思说了一遍。蔡讽苦笑,明知孙策这是割蔡家的肉,也只能答应,安排人去装船。孙辅高高兴兴地去了,蔡讽看着蔡珂,长叹一声。

“你现在满意了?为了一个正妻的名份,我蔡家快要倾家荡产了。”

蔡珂梗着脖子,不肯认错。“阿翁,刘表不是孙家父子的对手,你现在心疼这些粮食,将来会收获更多。国仪虽然性格软弱了些,总比刘表那老头子强,将来蔡家说不定还要靠他呢。”

蔡讽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蔡家要靠他?他难道比你姑父还要位高权重?”

蔡珂词穷,憋了半天,又说道:“姑父虽然位高权贵,可现在却救不了我蔡家。阿翁,你如果不怕孙策杀得血流成河,现在就去拒绝他,我也不嫁孙国仪了,陪你一起死。”

蔡讽气得跺足,却又不敢真去找孙策。有理由相信,惹火了孙策,孙策是真有可能杀他全家的。

流年不利啊,我蔡家怎么会惹上这样的灾星?

——

孙坚大营。

孙坚居中而坐,周瑜坐在他身后。吴景、孙贲分别坐在左右。他们刚刚收到消息,孙策攻占了蔡洲,两万石粮正在装船,明早就能运到大营。

孙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吴景、孙贲也面面相觑,觉得孙策在吹牛。孙策是昨天刚走的,据说驻扎在鱼梁洲,今天怎么就攻克了蔡洲。蔡洲不是城,但也没那么容易攻,何况身后还有襄阳城,一旦攻击受阻,而襄阳守军又及时赶到,内外夹击,孙策很可能遭遇大败。

孙策的信里没提具体的攻击过程,他们也不知道襄阳守军有没有支援蔡洲,对这个结果,他们非常兴奋,兴奋之余又表示怀疑。

“两万石粮,可以支撑大军半个月时间。”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吴景首先开了口。“将军,我们是不是可以攻击樊城了?”

“我觉得还是等等的好。”孙贲缓缓摇头。“蔡洲可不是那么容易攻的,伯符军报里不说,很可能是一场惨胜。两万石粮食固然解了燃眉之急,但损失太大,伯符难以在蔡洲立足,迟早要退回来。谁去接应程德谋、韩义公,将军要有所准备才行,我提议,尽快派人增援蔡洲。这三百余骑来得不易,如果就此损失了,恐怕不是两万石粮食能够弥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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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小露峥嵘

孙坚想了想,转头看看周瑜。“公瑾,你的意见呢?”

周瑜微微欠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是攻樊城还是增援蔡洲,都没有必要急着下结论。蔡洲离此不过数里,最迟明天上午,粮食就能运到大营,到时候问清楚了再做决定不迟。”

孙坚点头。“还是公瑾想得周全,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摆摆手。“你接着说。”

“孙校尉增援蔡洲之策,可谓老成谋国。不管伯符的损失大不大,经此一战,刘表必然重视蔡洲,轻则派兵警戒,重则派兵围困,以伯符仅有的两千人守或有余,战则不足。一旦他们被困在蔡洲,接应程韩二位的任务就有可能受影响。”

孙贲很满意,吴景的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周瑜接着说道:“若说孙校尉之策立足于守,那吴校尉之策就是立足于攻。攻樊城,迫使刘表不能分兵东顾,亦是合于兵法的良策。”

吴景转怒为喜,连连点头。

孙坚心中暗喜。这世家子弟果然会说话,一个也不得罪。如此一来,他要增兵蔡洲就名正言顺了。他咳嗽一声,故作不悦。“那你说说,我们究竟是增援蔡洲,还是攻击樊城?”

“将军,两者可并行不悖。派兵增援蔡洲,持续威胁襄阳右翼,进兵樊城之下,迫使刘表不能东顾,双管齐下。只是……”

“只是什么?”

“樊城虽小,却颇为坚固,若是强攻,损失必然不小。若是能将襄阳守军诱出城,于野战中予以重创,则樊城不攻亦破,蔡洲不增亦安。”

孙坚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拍案大笑。“哈哈,元明,伯阳,你们听懂了么?公瑾此计将你们二人的想法融为一炉,可谓妙手天成。”

吴景和孙贲面面相觑。他们没听到周瑜的具体安排,不知道妙在何处。但是他们很清楚,孙坚的用兵能力比他们强太多,孙坚说好,那肯定是真好,他们不懂是他们的问题,不是周瑜的问题。

“公瑾,你详细说说。”孙坚将吴孙二人的脸色看在眼中,给周瑜递了个眼色。

“喏。”周瑜躬身领命,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增援蔡洲,但不给太多的人马,立足于孙策守住蔡洲的同时,又给刘表攻克蔡洲的希望,诱刘表出城一战。攻击樊城,却又不全力以赴,在牵制刘表的同时又保持随时转战襄阳的能力。一旦刘表出城,立刻转移攻击目标,在野战中歼灭刘表的主力。

周瑜这个计划既融合了孙贲、吴景两人的意见,又予以提升,增援蔡洲、攻击樊城都是虚的,与刘表在城外决战才是真正的杀招。孙坚听明白了其中的妙处,所以一听就拍案叫好。孙贲、吴景虽然反应慢一点,经周瑜这么一解释,他们也听懂了,不禁心悦诚服,又暗自感慨。

这世家子弟就是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能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孙策有此人辅佐,独领一部的时间不会太久。他们这些老人要尽快转换思维,不能漠视孙策的存在了。

——

第二天一早,粮食运到大营,随着粮食来的还有蔡家老少一千多口。

督运粮草的孙辅第一时间赶到中军大帐,向孙坚报告。得知孙策攻破蔡洲的全过程,孙坚又惊又喜。惊的是孙策胆大到近乎冒险,喜的是刘表正如孙策所料,竟然没有派兵声援蔡洲,让孙策轻而易举的控制了蔡洲,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孙辅随即汇报了孙策要屠蔡洲,现在又不同意他娶蔡珂为妻的事,请孙坚做主。

孙坚有些不快。孙策攻破了蔡洲,孙辅寸功未立,却要娶蔡珂,占了便宜也就罢了,还对孙策说三道四,孙辅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他正准备斥责孙辅两句,周瑜在后面扯了扯他袖子。孙坚见状,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来,拍拍孙辅的肩膀。

“这样吧,你去问问你的兄长,看他是什么意见。若他支持你娶蔡珂为妻,就算伯符不同意也没用。”

“喏。”孙辅大喜,行了一礼,匆匆出营,赶往樊城的孙贲大营。

等孙辅出了营,孙坚这才闷声说道:“公瑾,伯符这是做什么?”

周瑜劝道:“将军,孙国仪直言无忌,正是对将军心无芥蒂的表现,将军应该因此高兴才对。伯符攻蔡洲,虽然成功,但的确冒险,孙国仪反对也是出于稳重,并无大错。至于要屠蔡洲,我想伯符只是吓唬蔡家而已,国仪为人忠厚,未能看破。”

孙坚的脸色缓和了些。“那他要娶蔡家女儿呢,这又算怎么回事?”

“将军,国仪正当年纪,若非随将军征伐,只怕早就应该成家了。伯符促成此事,也是一片心意。”

“既然要与蔡家结亲,伯符为什么不自取?”

“伯符不娶蔡氏,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要立威,二是他看不上蔡家。”

“他还看不上蔡家?”孙坚哼了一声:“那他想娶谁家的女儿,你周家有年龄相当的女子么?”

周瑜尴尬不已。“将军,伯符志向高远,何患无妻?国仪也说了,伯符前日与庞德公坐而论道,毫不逊色,将来必然名扬荆襄,到时候上前求亲的人恐怕会踏破将军府门槛,将军不必着急。”

孙坚放声大笑。“我只怕竖子期望太高,耽误了时光。他今年十六,也该成亲了。”

周瑜眨眨眼睛,开始为孙策担心起来。他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心里也不赞同孙策促成孙辅娶蔡珂这件事,只是不能说出来。他想了想,又道:“将军,伯符的军报过于简略,恐怕还有些事没有说清楚,我想亲自走一趟,去蔡洲问个明白。”

孙坚点头答应。“你领一千人去蔡洲,传我的命令,拜黄汉升为校尉,让他领着这一千人,好生跟着伯符,将来必不会亏待他。至于祖茂,让他把义从留下,一个人回来吧,我身边还真不能没有他。”

周瑜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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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孙贲看着一脸委屈的孙辅,暗自叹气。

虽然他不明白孙策为什么强力反对孙辅娶蔡珂为妻,但他相信孙策没有恶意。按理说,蔡家是孙策的战利品,孙辅无功可述,孙策这么做对孙辅绝对是厚待,不是一家人,绝不会这么大方。

因此,孙辅的坚持就显得很幼稚。人给你了,蔡家反正也跑不掉,你非要明媒正娶是什么意思,怕以后娶不到妻子?孙策说得对,孙坚已经是封君,孙家蒸蒸日上,孙辅只要好好做事,水涨船高,将来封侯拜将都是有可能的,娶个名门之女做妻子岂不更好,非得找一个大好几岁的寡妇?

可是对这个弟弟,他真没办法。他们父母早丧,兄弟俩相依为命,孙辅是他一手带大的,半弟半子,溺爱在所难免。孙辅二十三,按理说早该成亲了,只是这两年一直在征战,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这才拖延下来,他心里也有些愧疚。

“伯符这么做,自然有伯符的道理,我觉得他没有错。”孙贲摸着孙辅的头。“不过,既然你喜欢,我也不拦着你。我会去向叔父说,请他出面,伯符自然也就不能反对了。”

“多谢兄长。”孙辅大喜,抱着孙贲的手臂猛摇。“我就兄长会帮我的。”

孙贲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你说起这位蔡珂,我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娶她为妻没关系,可千万不能惧内,误了正事。这些门户人家的女子不比普通人家,心眼多着呢。伯符不同意,恐怕也是担心这些,你不要因此怨恨伯符,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不会的,不会的。”孙辅满口答应。

“赶紧回去吧。伯符善于用兵,你好生辅佐他,将来搏个封妻荫子,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唉,我知道了。”

——

周瑜赶到蔡洲,传达了孙坚的命令。孙策如释重负,黄忠也是喜出望外。孙策答应他一个都尉,现在孙坚直接给了他一个校尉,父子俩对他的器重和赏识都让他感激涕零。

周瑜给孙策使了个眼色。孙策会意,起身道:“公瑾,蔡洲风光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出了庄园,来到沔水边,并肩而行。

“伯符,你为什么不娶蔡珂?”周瑜开门见山,直接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孙策不解,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娶她就是娶蔡家。蔡家不仅是你眼睛看到的这个蔡洲,还有更多看不到的力量。且不说蔡珂的两个兄长都是二千石,就说她的姑母是故太尉张公的夫人,她的大姊嫁给名士黄承彦,这就对你控制南阳和南郡有着重要的影响。”

“不对。”孙策笑着摇摇头。“公瑾,你是世家子弟,太看重联姻的重要性了。我承认联姻有好处,但也不是没有坏处。你想借重蔡家的关系,不可避免要被蔡家控制,借重越多,被控制就越多,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

“我没有否认这一点,但这不是你不娶蔡珂,却将蔡珂嫁给孙辅的理由。”

孙策沉默了很久。看到周瑜时,他就知道周瑜肯定有不同意见。但他的理由又不能对周瑜说。因为孙辅后来背叛了孙权,现在就提前给孙辅下套,周瑜肯定不会赞成,因为这纯属臆测。如果连同姓之间都如此戒备,异姓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

“我不想娶蔡珂,但是要我蔡家的人力物力,而且国仪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他又喜欢蔡珂,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你总不会希望我真的将蔡家屠了吧?”

周瑜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你没说真话。”

孙策心里一惊,随即又笑了起来,伸手揽住周瑜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好了,好了,我说实话,前面那些理由都是次要的,我不娶蔡珂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我不喜欢她。”

周瑜挣脱了孙策,嫌弃地掸了掸肩膀。“这个理由虽然无稽,却可信,我信你。”

“你看你……”孙策耸耸肩膀。“咱俩在一个床上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也没见你这么见外的。怎么,现在成了我阿翁的心腹,要避嫌了?”

周瑜顿时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拿我开玩笑也就罢了,怎么能拿将军开玩笑,这可是不孝。”

“你想得真远,不会是心虚吧。”孙策不怀好意地绕着周瑜转了两圈,心里也有些嘀咕。老爹不会因为韩当不在大营,把周瑜这小鲜肉当了替补吧。那可有点不地道,这可是你儿子我的人。

周瑜勃然大怒。“孙伯符,士可杀,不可辱!”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孙策哈哈大笑,再次揽着周瑜的肩膀,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硬拉着往前走去。周瑜有心挣脱孙策,却又怕孙策真往那方面想,那可是人生抹不掉的污点,他绝对不能接受。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忍着孙策一点吧。

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开起玩笑来没分寸。

“公瑾,有件事我得向你请教一下。”孙策收起玩笑,很严肃地说道:“我说实话,本来是真想拿蔡家当个例子,让襄阳各家看看我的手段,又担心过火,以后没法收拾。你说说看,拿下襄阳之后,我们怎么才能制住这些豪强,将土地夺过来?”

周瑜也收起了笑容。“按你的计划,南阳是必争之地,将来免不了要受到兵灾。一水之隔的襄阳就成了最理想的后方,在这里屯田可以确保南阳的军粮供应,的确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要制服这些大姓未必要杀人,你现在没杀人,不是一样镇住了蔡家?有蔡家做先例,后面的事就好做多了,只要你不把他们逼得铤而走险,夺取土地屯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让你来做,你打算怎么办?”

“以利换利。”

“怎么个以利换利?”

“既然要在南阳屯驻大军,各种军需就是一门大生意,用这些生意来换取他们的支持,甚至换取他们手中的土地,就可以不杀人而达到目的。”

孙策欣然点头。“公瑾,我们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吧,我阿翁那边,你先去吹吹风。我嘛,先打赢这一仗再说。按你的计划,我得把蒯越从襄阳城里诱出来才行,蒯越是个老狐狸,我得想点办法才行。”

“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你在我阿翁身边,比留在蔡洲更有用。”孙策笑道:“公瑾,你是韩信之才,不是樊哙,也不是陈平。”

周瑜会心而笑。“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看你能不能既做樊哙,又做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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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 一对半新人

孙策很想周瑜留下来出谋划策,一起对付蒯越,但他清楚周瑜在孙坚身边能起的作用更大。孙坚勇则勇矣,却没有一个谋士,眼下能当此任的唯有周瑜。安排周瑜在孙坚身边任智囊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犯忌的事,有周瑜的世家背景做前提,再加上周瑜本人超强的能力,这才获得孙坚不加保留的信任,机会难得,孙策不想因小失大。

至于蒯越,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论耍心眼儿,他也许比不上贾诩、郭嘉,但绝对比周瑜在行。

周瑜走了,一起走的还有祖茂。祖茂奉孙坚命令,留下了那一百义从,孤身返回大营。孙策本想去送送他,却被周瑜拦住了。祖茂是孙坚的心腹将领,孙策不宜与他太亲密。

孙策知道他说得有理,但心里还是避免不了有些失落。

送走了周瑜,孙策立刻重新安排防务。黄忠被任命为校尉,不可能再担任他的部曲将,他就从那一百义从里挑了一个叫林风的队长做部曲将,贴身保护,黄忠所领一千二百人则作为亲卫营,负责外围安全。

下午,孙辅兴冲冲地回来了。孙坚、孙贲同意了他娶蔡珂为妻的要求,孙策也只能“勉强”答应,借机发了一通邪火,将蔡家父女赶到一个小院子里去。蔡珂心意达成,倒也不和他计较,美滋滋地做起了待嫁娘,盘算着要准备哪些嫁妆,一心等着孙坚父子夺取襄阳,好让孙辅风风光光的娶她过门。

汉人风气开放,蔡家虽说是大户,毕竟不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儒生门庭,再加上战争时期,家里又住着孙策这么一个不讲理的货,也容不得他们说话。当天晚上,孙辅就住进了蔡珂的小院,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孙辅不是什么童男子,蔡珂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人,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正所谓努力得来的才懂得珍惜,为了这桩婚事,蔡珂付出的心血最多,对孙辅也格外珍惜。不知不觉的她已经忘了,换了两天前,就算孙辅抬着钱上门下聘,她也未必肯看孙辅一眼。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蔡珂就推醒了孙辅。孙辅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赖在床上不肯起。

“什么事啊,这么早。”

“早?”蔡珂嗔道:“你去看看你弟弟孙伯符在干什么。”

“他?肯定是起来习武呗。”孙辅坐了起来。“我平时也很刻苦的,不过昨天实在太累了,来回奔波了几十里,实在是起不来。”

“他可不仅是习武。”蔡珂说道:“我听婢女说,他一夜都没有解甲,房里的灯一直亮着。”

孙辅愣了一下,揉揉头,有点尴尬。“他肯定是在担心战事。我也起来吧,不能被人看轻了。”

蔡珂非常满意。“这还像个男子汉。快起来吧,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早餐,你洗漱后和他一起用餐。你别忘了,你不仅是他的兄长,还是他的副将,从军的时间比他长,要有担当,别被黄汉升抢了功去。”

孙辅连连点头,强忍着腰酸起床,洗漱完毕后,蔡珂推着他来到正堂。孙策已经起来了,正在堂前练拳,看到孙辅、蔡珂走进来,他收起拳式,走到孙辅面前,捅了他一拳,挤挤眼睛。

“满意不?”

孙辅不好意思的笑笑,转身对蔡珂示意。蔡珂上前,侧身行了一礼。

“新妇蔡珂,见过将军。”

孙策摆摆手。“行了,行了,虽然我不赞成,但事已至此,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嫂。我说嫂嫂,我这兄长为人憨厚,你可别欺负他。要不然,我还是会翻脸的。”

蔡珂被孙策一句“嫂嫂”叫得红了脸,连忙答应,又让人将早餐拿过来。孙策也不客气,请他们一起上堂用餐。孙辅吃了两口,说道:“伯符,听说你一夜未曾解甲?”

“非常时期。”孙策调侃道:“兄长新婚,我这个做弟弟的得看紧一点,别让人惊了你们这对新人,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蔡珂低下了头,摆弄着衣带。孙辅嘿嘿笑了两声,又说道:“那有消息了吗?”

孙策将一碗粥喝完,放下碗,拿过布抹抹嘴,又净了手。“昨天夜里,襄阳水师已经包围了蔡洲。”

“啪!”孙辅手里的碗落在了案上,粥泼得到处都是。蔡珂瞪了他一眼,连忙让人过来收拾。孙辅也顾不上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伯符,此话当真?”

“你若是不信,上角楼去看看就知道了。”

孙辅忙不迭起身,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下大堂,直奔西南角楼。孙策一动不动,蔡珂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孙辅的表现让她非常失望。孙策看在眼里,淡淡地说道:“嫂嫂不去看看吗?”

蔡珂咬了咬唇。“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了又能如何?”

“嫂嫂过谦了。你虽然是个女子,却不让须眉。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和兄长一样,半天没反应过来。唉,刘表来得很快啊,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蔡珂脸色缓和了些,想了想,又道:“未必是刘表,也许是蒯越呢。襄阳的兵权掌握在他的手中,水师由他的从子蒯祺指挥。按时日算,应该是刚刚从夏口调过来的。”

孙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这么说,蒯家还真是大权在握啊。”

蔡珂不知不觉地被孙策挑起了怒火。“蒯越和刘表曾经同在大将军何进府共事,刘表到荆州,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宜城,想找马家出谋划策,马家没立即答应他,他转身就去找蒯越,然后才来找我蔡家。蒯越出手狠毒,一口气杀了几十家,帮助刘表控制了荆州,自然大权在握。与其说是刘表得了荆州,不如说是蒯越得了荆州。”

孙策冷眼旁观。据他所知,刘表能统治荆州十几年,固然得力于蒯越、蔡瑁的支持,但也因此被这些人牢牢的把控着。蒯越是如何得势的,有多得势,史书并无明载,但他为刘表夺荆州出力很多,一开始就占据了先机。蔡瑁掌握兵权则比较晚,先是做了几任太守,刘表做了镇南将军之后,他任军师,也不直接掌握一州兵权,应该是后来刘表为制衡蒯越,纳蔡珂为妾,蔡瑁这才有与蒯越抗衡的实力。眼下么,蔡家还被蒯越压着,连太守都还没机会做,蔡珂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这正是他需要的。要想找到蒯越的破绽,想办法诱他出城决战,从蔡家这里找机会最方便。

孙策扮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嫂嫂,你说蒯越之前不救蔡洲,现在又派水师围了蔡洲,会不会是借刀杀人,针对你蔡家来的?”

蔡珂描得精致的柳眉渐渐竖起,咬牙切齿。“蒯异度,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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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攘外先安内

大战在即,孙策不担心庄园外的水师——论正面作战,刘表麾下的那些乌合之众不可能是孙坚给的这些精锐能比。他最担心庄园内的蔡家。

虽说近千家属被转移到了大营,蔡珂又嫁给了孙辅,但蔡讽心里怎么想,孙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激战正酣之际,蔡讽突然反水,变生肘腋,哪怕只有几十个人,蔡讽也有机会要他的命。到时候拿他去和孙坚做交易,孙坚也只有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原本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考虑到影响太大,最终没能施行,当务之急就是要让蔡家心甘情愿的站在他这边,认识到就算他们想将功赎罪,蒯越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人心隔肚皮,蒯越究竟怎么想,蔡家未必清楚,双方的竞争关系客观存在,离间计就有了施行的基础。一看蔡珂这副恨不得吃了蒯越的表情,孙策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大半,又不动声色的挑拨了几句,蔡珂等不及孙辅回来,起身去找蔡讽商议。

时间不长,孙辅回来了,脸色苍白,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见蔡珂不在座中,也没顾得上问。

“伯符,现在怎么办?我们没有船,被困在洲上了。”

孙策皱了皱眉。“兄长,有必要这么紧张吗?你就不怕嫂嫂说你没城府,不够稳重?”

“呃……”孙辅语塞,讪讪地坐下了。“她……去哪儿了?”

“她去找蔡老庄主商议。”孙策示意孙辅坐下。“兄长,放心吧,我们现在有三千多人,加上蔡家的人手,足以守住蔡家半个月。用不了几天,阿翁就会派兵来援,到时候大破刘表,攻占襄阳,你我就是首功。”

孙辅愣了片刻,连连点头,气色明显镇定了不少。

“兄长,你随我阿翁征战多年,经验比我丰富,这次可能要辛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

“放心,天塌不下来。”孙策起身,走到孙辅身后,将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来,让嫂嫂看看你的威风。”说着,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孙辅的腰,又附在孙辅耳边低语道:“要不然,你这腰以后可挺不起来。”

孙辅仰起头,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我肯定行。”

两人相视而笑。

——

蔡讽听完蔡珂的话,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他不是蔡珂,听得出孙策的言外之意,但他却不能否定孙策所说的可能性。蒯家和蔡家都是刘表倚重的豪强,双方不可能和睦相处,争斗在所难免,之前还能客客气气是因为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蒯越就摆了蔡家一道,而且还有将蔡家彻底打垮的可能。

蔡讽不恨蒯越,换成蔡家抓住机会,一样会对蒯家下手。但这不代表他就伸着脖子让蒯越砍。纵使拼着蔡瑁被刘表杀了,他也必须反抗。

况且,孙策这么提醒他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防着你呢。孙策能不能对付蒯越且两说,要对蔡家却是轻而易举的。让他逮着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将蔡家赶尽杀绝。这个疑心不解,蔡家头上永远悬着一口剑。

“你把国仪叫来。”

“喏。”蔡珂欢天喜地的去了。时间不长,她拖着孙辅来到蔡讽的面前。

“坐吧。”孙辅入座,行了礼,腰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蔡讽。面对蔡讽,他有些心虚,但是孙策刚刚说的话他记得非常清楚,不肯在蔡珂面前落了面子,只能硬挺着。蔡珂心里欢喜,坐在孙辅身侧,眉眼含笑。

蔡讽暗自叹了一口气。孙辅真不是一个合适的女婿,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想办法增强他的实力,为女儿挣一个前程了。

“荆州水师赶到,却也毋须紧张。荆州承平日久,水师疏于训练,蒯祺也没什么用兵经验,只能装装样子罢了。”

孙辅暗自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尽管如此,你也不能懈怠,抓住机会立些功劳也是好的。我女儿既然嫁了你,我蔡家就会全力支持你。”蔡讽拍了拍手,几个壮汉从外面走了进来,在阶下站定。“这是我蔡家部曲的几个首领,从现在开始,他们听你指挥。他们熟悉地形,武艺也不错,你有什么事可与他们多商量。”

孙辅大喜,正准备起身见礼,蔡珂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孙辅会意,重新坐稳,矜持地点点头。

“孙伯符是孙将军的嫡长子,孙将军的家业将来必由他继承。孙将军虽然器重你,毕竟只是叔父,你的家业只能由你自己来挣,我女儿的幸福也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年轻人,努力!”

“喏。”孙辅连忙大声应诺,豪气干云。

——

得到孙辅回报,再看看他身后那几个蔡家部曲军官,孙策知道,蔡家在背后捅刀的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他叫来了黄忠和林风,与孙辅一起确定防区责任。

加上蔡家部曲,孙辅现在有两千七百余人,占全部兵力的七成。孙策将外围的防务交给他,主要负责四个庄园正门,担负交战的主要任务。

黄忠有一千两百人,占全部兵力的三成,负责庄园内的安全。一旦有敌军攻进庄园,一概由黄忠负责阻击。必要的时候,黄忠可以支援孙辅,并负责反攻的任务。

林风率领一百义从负责孙策的贴身安全,控制范围为整个中庭。任何人出入这个院子都必须经过林风的检查,否则格杀勿论。为了避免人多眼杂,除了蔡讽父女之外,其他人都住到别院去,非传莫入。

任务分配停当,黄忠、林风慨然应诺,孙辅却有些紧张。他虽然跟着孙坚作战多年,但亲自统兵作战却是第一次。孙策把外围的作战任务交给他,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在这么多年面前,他又不能露怯,只能央求地看着孙策。

孙策心知肚明,挥手示意黄忠等人退下,这才揽着孙辅的肩膀,低声说道:“是不是心里没底?”

孙辅舔舔嘴唇。“是……是有点。”

“不用怕,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你是第一次,蒯祺也是第一次,我估计他连血都没见过。大家都是新丁,谁怕谁?”孙策嘿嘿一笑。“走,我陪你出去走一圈,壮壮声势。”他转身冲着隔壁小院喊了一声:“嫂嫂,有没有兴趣去转转?”

蔡珂从门后露出半张微红的小脸。“这……不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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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水师(求推荐,求收藏!)

汉代妇女社会地位较高,不仅当家做主不成问题,习武的也不少,女子为家人报仇的记载屡见不鲜,但女子出现在阵前的可能性并不大,即使从军也是做一些后勤工作。蔡珂性格强势,却也没想过与孙辅一起到阵前巡视。

所以孙策的提议对她极具杀伤力,连新妇应有的羞涩都顾不上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嫁人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她本质上也没太当回事。而孙辅被孙策鼓动,一心在要蔡珂面前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更是顾不上那么多,一口答应。

一个好奇想尝鲜,一个想充英雄,一拍即合。孙策让人牵来一匹马,让蔡珂骑了上去,一起出了门,来到沔水边。黄忠带着亲卫营紧紧跟随,挎弓挽刀,随侍左右。

有蔡珂在侧,孙辅就算心里害怕也不能露出分毫。他极力压制着紧张,想着孙策说的蒯祺也是一个新丁,甚至连血都没见过,比他还弱,这才壮着胆大声说笑,指点江山,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比孙策还要引人注目,很自然地引起了荆州水师将士的注意。

蒯祺听到汇报,走出船舱,举目远眺。

在几个顶盔贯甲的将领中,他看到了一个锦衣翠衫的身影,不禁好奇不已。“那是谁?”

他身边的亲卫将趴在船舷上凝神注视了很久,不太肯定的说道:“太远了,看不太清楚,看起来有点像蔡瑁新寡的二姊。咦,她怎么会和孙策在一起?”

蒯祺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蔡家和孙家结亲了。蔡家的脸还真是变得快啊。还不到两天,这亲事就成了,居然还抛头露面,真是不知廉耻二字如何写法。”

随行的幕僚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蒯祺为什么对蔡家口出恶言,而且如此狠毒。蒯蔡两家明争暗斗不是秘密,但大家都留点面子。蔡家被孙策攻占,蒯祺领水师赶来救援,为什么对蔡家大加批评?

“各位有所不知。”蒯祺冷笑了两声,把蒯越传给他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蔡家是一臣二君,一边在使君面前表忠心,一边和孙坚暗中来往,哪里还有气节可言。我荆襄诸家岂能与他蔡家同流合污,称兄道弟。从此以后,我是不会再与蔡瑁说一句话了。”

众人默然。蒯祺把这件事上纲上线,他们没法接话。世家豪强为了家族前途,父子兄弟各为其主的情况很多,如果像蒯祺这么说,岂不是要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们蒯家要和蔡家争,那是他们蒯家的事,别人才不会跳进去呢。

见没人搭腔,蒯祺有些无趣,拍着栏杆大声叫道:“将船靠近些,我要与孙策说话。”

水手们摇动船桨,水师战船调转船头,向岸边靠去。

双方将士立刻紧张起来。

孙辅也非常紧张,勒住了坐骑,不敢再说一句话。孙策也紧张,但他还不至于乱了方寸。他知道这段水道并不深,能行船的水面有限,战船不可能直接驶上岸。他也问过蔡珂,荆州水师的战船载重量有限,像这样的战船也不过载两三百人,除去划桨的水手,真正的战士不到百人。除非蒯祺发动全面进攻,所有的战船同时登陆,否则根本没有任何危险可言。都不用黄忠动手,林风就能把这些水师将士斩杀在岸边。

如果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岂敢轻易出庄。

孙策给孙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紧张。孙辅点点头,偷偷的抹去额头的汗珠,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果不其然,战船只向前走了不到三十步就停住了,再往前走就有搁浅的可能。此时,战船离岸边还有五十余步,双方已经隐约能看清对方的面目。蒯祺确认了那个女子是蔡瑁的二姊,大加鞭挞,恨不得口诛笔伐,声音大得连孙策等人都能隐约听到。

虽然听不清蒯祺究竟说了些什么,但看到蒯祺指手划脚的模样,蔡珂已经猜出大致情形,顿时气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孙策、孙辅就在身边,她几乎要破口大骂。

“兄长,嫂嫂这是怎么了?”孙策明知故问。

孙辅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蔡珂脸色不对,连忙关切的询问。蔡珂指着战船上的蒯祺说道:“那就是蒯良的儿子,荆州的楼船都尉,蒯祺。看他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用说,肯定又是在污蔑我蔡家。”

“一介书生而已,嫂嫂何必在意。”孙策不以为然。

蔡珂却做不到这么淡定,她涨红了脸,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她就不跟孙辅出来了。现在想回头也迟了,一想到蔡瑁会因此被蒯越羞辱,她就气得浑身发抖。

孙策不动声色,等了一会,等蔡珂的怒气值暴增到发作的边缘,这才说道:“嫂嫂莫生气,看我为你出气,教训教训这酸腐书生。”

“真的?”蔡珂正气得咬牙,一听说孙策能为他出气,顿时来了精神。

孙策转身叫来黄忠和林风。“汉升,站在岸上,你能射中船上的目标吗?”

黄忠看了看战船,又看了看头顶的战旗。“将军要射谁?”

“蒯祺,或者他的战旗。”

“都可以。”黄忠摘下弓,从箭囊里抽出两枝箭,一枝夹在手指间,一枝搭在弦上,向水边走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举起弓,一箭射出,接着又是一箭射出。

战船上的蒯祺正在高谈阔论,大逞口舌之快,忽然见众人面色惊恐,齐唰唰地看着岸边,连忙转头。

一枝羽箭疾驰而至,蒯祺大惊失色,腿一软,向后便倒。

羽箭偏了一些,正中蒯祺左胸,痛得蒯祺一声惨叫。众人乱了阵脚,连忙上前扶持,他们刚刚扶起蒯祺,头顶的大纛突然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将蒯祺等人覆在下面。蒯祺眼前一黑,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一声尖叫。

“救我——”

这声音是如此尖细,如此响亮,不仅战船上的水师将士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岸上的孙策等人都听到了。看到大纛落下的那一刻,孙策就拔出战刀,踢马前冲,大声疾呼。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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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无所不用其极(求推荐,求收藏!)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操蛋的人生。

穿越成孙策,最大的问题不是死得悲摧——只要自己不犯二,打猎遇刺这种事就不可能重演,更不可能因为破相而气死——而是生于乱世。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乱世固然精彩,却也危机重重。

他一直想做个指挥者,远离一线战场。以孙坚现在的权势,他根本不用从下层军官开始做起,可以做个将二代,直接跨过死亡率最高的起步阶段。但是鱼梁洲遇袭,被热血溅了一头一脸,他意识到这件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危险无处不在。怕死,只会死得更快。

这是一个坎,但他必须跨过去。此时此刻,面对比他还弱鸡的蒯祺,面对乱了阵脚的荆州水师,他知道机会来了,下意识地踢马向前冲,纵声长啸。

与其说是下令部下冲锋,不如说给自己打气。

林风早有准备,立刻拔出战刀,拔腿飞奔。一百义从拥着孙策,冲到水边,又冲进了沔水,踩得水花四溅。他们久经战场,战斗经验丰富,老远就摘下了腰间的弓,一边奔跑一边急射,进行覆盖式打击。

黄忠一边定点打击,一边抢到孙策身边,护住孙策。三十步之内,他几乎箭不虚发,指哪射哪,每一箭射出,必有一人受伤甚至丧命。他的亲卫营也赶了过来,在他身后站成一排,拉弓放箭,全力射击。

见孙策冲了出去,孙辅愣住了。蔡珂见孙策冲得凶猛,杀得痛快,也尖声叫道:“国仪,别愣着,冲上去啊。”一边说着,一边踢马向前。孙辅见状,不敢示弱,立刻带着十几个亲卫向前冲。

片刻之间,孙策身边集结了三四百人,对战船上的荆州水师全面压制,在短短的数息时间内射出了两千多枝箭。战船的船舷几乎被射成了刺猬,数十名水师将士中箭,不时有人落水,激起一阵阵水花。

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胜负已定。战船上的荆州水师遭到了灭顶之灾,近半将士中箭倒地,剩下的不是找地方躲就是往船舱里钻,有胆量还击的人没几个,即使有,也很快成了黄忠的目标,一命呜呼。

“杀上去!”孙策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喏。”林风带着义从踩着齐胸深的江水冲到战船旁,扒着船舷翻了上去,放下跳板,更多的义从冲上了战船,迅速控制住局面。等孙策上了船,战斗已经结束,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五六十具尸体,鲜血横流,被大纛盖住的蒯祺被人揪了出来,跪在孙策面前,一脸惊恐。

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黄忠也赶了上来,孙辅本来不想上船,可是架不住蔡珂怂恿,也跟了上来。黄忠经验丰富,立刻安排弓箭手在两舷戒备,随时准备和来救援的战船接战,又将下层船舱的水手控制住,勒令他们划船,将战船驶向最近的一艘战船。

直到此时,附近的水师战船才反应过来,纷纷赶来救援,但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雨,射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一时间损失惨重,溃不成军。没等他们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两艘战船已经撞在了一起,“轰”的一声巨响,水师战船被撞得大角度侧倾,甲板上的将士站立不稳,纷纷成了倒地葫芦,滚作一团。

抓住这个机会,林风等人又是一阵猛烈射击,用铁钩钩住对方战船,将两艘战船牢牢的靠在一起,十几个义从跳过了船舷,直冲飞庐,砍倒了荆州水师的将旗。

片刻之间,两艘战船被夺,剩下的荆州水师将士不敢再靠近,纷纷停住,等待更多的同伴赶到。

黄忠见好就收,下令撤退,驶进蔡家的私家船津。

孙策松了一口气,用手中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没有的长刀拍拍蒯祺白晳儒雅的脸,两下就见了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蒯都尉?”

“你是谁?”蒯祺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两个义从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只能尽力仰着头,才能勉强看清孙策的脸。

“江东孙策。你那么辛苦地从夏口赶来,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蒯祺的脸顿时白了。他刚才只顾分辨蔡珂,还真没注意到孙策。

“嫂嫂,你看见没有,他虽然是个男子,却没有你一半勇气。”孙策时刻不忘挑拨蔡蒯两家的关系,热情地招呼道。蔡珂走了过来,怒视着蒯祺,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蒯祺,你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吧?刘表把水师交给你指挥,真是有眼无珠。”

蒯祺大怒。“贱人焉敢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与你一个妇人何干?你蔡家明明将你许配给了刘使君,唾迹未干,你就从了贼人,还好意思抛头露面。蔡家还要不要脸面?”

蔡珂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踹在蒯祺的脸上。蒯祺侧着身子栽倒在地,蔡珂冲过去,提着裙摆,照着蒯祺的脸狠踹,没两下就将蒯祺的冠踩得稀烂,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血迹斑斑,看起来凄惨无比。

孙辅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千娇百媚的新妇。

孙策却看得津津有味。这小寡妇果然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啊。这一顿无影脚踩下去,蒯家和蔡家的仇是解不开了,不知道蒯越还能不能坐得住。

“嫂嫂,算了吧,这种人不值得你生气。”孙策劝道:“踩他的脸都脏了你的鞋,还是算了吧。以我看,他穿这身战甲太浪费了,不如给你穿,你有没有旧衣服,送他一套。”

“我的衣服,他也配穿?”蔡珂踩得过瘾,心情愉快。“我回去找一套下人的衣服给他。”

“也好。”孙策满意地点点头。“来人,把他的战甲扒下来,送给嫂夫人当战利品。”

两个义从上前,不由分说,扒下了蒯祺身上的战甲。正值初冬,蒯祺穿得还不是很多,战甲和衬里的战袍一扒,他就剩下小衣了,义从手脚又粗,丝质小衣被撕得破破烂烂,蒯祺看起来就像是刚被几个壮汉蹂躏了一番,要多惨有多惨。

跪在一旁的俘虏们吓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生怕孙策像对蒯祺一样对他们。打败了被俘固然可耻,勉强还能接受,但被人扒成这样,以后还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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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以守为攻

“岂有此理!”蒯良勃然大怒,一下子掀翻了面前的案几,戟指蔡瑁。“蔡德珪,你蔡家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妇道人家混迹于军营,还在众人面前如此差辱我儿,你这是要和使君为敌吗?”

蔡瑁很平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有些意外。二姊蔡珂的确算不上温柔贤惠,但也不至于做得这么出格吧?嗯,一定是蒯祺出言不逊,惹恼了她,这才乱了方寸,如此失态。

蔡瑁轻叹了一声,向刘表欠身施礼。“使君,蒯都尉首战不利,瑁也深表遗憾。水师战船原本是我军利器,现在被孙策夺了两艘去,水战优势不再是我军独有,还请使君做好应变。”

刘表的脸阴得要滴水。这岂是首战失利可以概括的,不仅损失了两艘战船,连蒯祺本人都被生擒了去。蔡珂那几脚哪里踹在蒯祺脸上,分明是踹在他刘表脸上。蒯越当初把蒯祺说得文武双全,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不中用,真是瞎了眼。可惜来得匆忙,一个亲信也没有,若是侄儿刘磐、刘虎在,又怎么可能让蒯祺这样的书生领兵。

“子柔,莫作意气之争。”刘表强按怒火,不满地看着蒯良。“水师不利,令郎陷于敌手,总得想个办法才行。你通知异度了吗,他有没有什么计划?”

蒯良听得出刘表的不快,也不敢再和蔡瑁纠缠。“使君放心,异度已经收到了消息,正在安排,很快就会来见使君。”

刘表心里更不舒服。安排什么,是率领出城救援还是将水师撤回来?这么大的事,你不先和我商量就擅自决定了?他没有说话,蒯良也不敢回座,尴尬地站在那里。蔡瑁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但眼中的鄙视却表露无遗。蒯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越想越后悔。当初应该拦着点蒯越,不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现在蒯家丢了脸,连儿子蒯祺都被孙策俘虏了,还能围困蔡洲,坐等蔡家被孙策吃得破产吗?

蔡家真是欺人太盛。蒯良看着那件半旧的襦衫,想着被蔡珂羞辱的蒯祺,一阵阵心悸,太阳穴呯呯乱跳,连头皮都胀得有些疼。

蒯越一直没有来,刘表等得焦躁,眼角不住的抽搐,蒯良心中不安,一次次的派人去请。千呼万唤,蒯越总算来了。他看了一眼案上那件襦衫,眉梢跳了两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向前见礼。

“异度,你是如何安排的?用了这么久,想必是安排妥当了吧。”刘表说道,语气平淡,还有一些冷漠。

“使君,水师失利不足担忧,我收到了一些其他消息。”蒯越上前一步,将两枝竹简递了过去。“从江陵运来,本该两天前就到襄阳的粮草现在还没有到。我派人去问,江陵却说早就发出了。斥候说,在宜城附近发现了交战的痕迹,又找到不少尸体和散落的粮食。我担心,孙坚派人劫了我们的粮道。”

刘表面色大变,急声问道:“江陵派了多少人护送?”

“一千。”

“一千人被杀得干干净净,那孙坚派了多少人去劫粮,两千还是三千?这么多人包抄到襄阳以南,我们的斥候就一点也发察觉?”

蒯越摇摇头。“使君,宜城离此百里,若是孙坚派两三千人劫粮,在劫到粮草之前,他们自己的粮草从何而来就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是抢劫附近的庄园,我们不可能现在还没有收到消息。如果是自带,他们行军速度有限,在路上少则三四天,多则五六天,我们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使君,斥候在现场看到了大量的马蹄印。我怀疑,孙坚派去袭扰粮道的很可能是骑兵,避开了我军的侦察范围,绕到我们背后。”

“骑……兵?”刘表倒吸一口凉气。他做过近十年的北军中侯,对骑兵并不陌生。面对几乎全是步卒的荆州军,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都将得到极大的发挥,哪怕只有几百人也能像一把尖刀一般将荆州腹地捅得千疮百孔。面对骑兵,最好的选择是躲在城池或者庄园里,野战是绝对讨不到好处,拖就能拖死你。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表再也按捺不住。孙策攻占了蔡洲,已经对襄阳右翼形成了威胁,现在后方又出现了骑兵,孙坚这是要截断他的退路,将他围歼在襄阳城吗?就算骑兵数量有限,挡不使他的大军南撤,粮道被劫,也将对襄阳城形成致命的威胁。

刘表有点乱了阵脚,顾不上责问蒯越举荐蒯祺担任楼船都尉的事,形势对襄阳非常不利,他需要蒯越为他出谋划策。

“使君,荆州承平日久,将士不习战阵,兵力又没有优势,猝然与孙坚交战,挫折在所难免。我建议以守代攻,稳住军心,先将水师部署在襄阳宜城之间来回游弋,切断劫粮骑兵与孙策的联系,阻止他们将劫到的粮草运到蔡洲屯积资敌。”

刘表想了想,又问道:“那如何追剿劫粮的骑兵?”

“坚壁清野,以待其弊。战马保持体力需要足够的精料。如果得不到补充,用不了半个月,战马体力就会下降,损失就会迅速增加。孙坚来自江南,战马的数量非常少,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最多一个月,他就只能将骑兵撤回大营,届时我军水师伺其半渡,一击必中。”

蔡瑁阴阳怪气地说道:“一个月之后,骑兵是力疲了,襄阳城也并不多了吧?异度别忘了,襄阳存粮有限,也等着这些粮草补充呢。更何况一个月之后粮草运到,孙坚也会攻击樊城。前有孙坚,后有骑兵,身边还有一个孙策,异度有信心守住襄阳吗?”

蒯越静静地看着蔡瑁。“德珪所言甚是,如果没有襄阳各家的鼎力支持,襄阳城的确守不住。之前使君宽仁,不愿意向襄阳各家征收粮草,这才从江陵调拨。现在情况紧急,孙策又虎视眈眈,如果再不及时征收各家的粮草,只会像蔡家一样成为孙策的战利品。德珪,你蔡家是襄阳首富,影响力很大,是不是出面向各家言明情况,请他们支持使君,与孙坚作战?”

蔡瑁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抬起头,看向蒯越,正好看到蒯越眼中闪过的一丝厉芒。

这蒯异度果然心狠手辣,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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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进退两难

刘表能够占据荆州,靠的是两类人。一类是蔡瑁、蒯越这些支持他的,一类是被他们砍了脑袋的——历史书上记作宗帅或者宗贼,其实就是各地的小豪强,有兵有粮,但是没名气,一心想巴结刘表、蒯越这样的名士,所以招之即来,结果吃了一席鸿门宴,成了砧上鱼肉。

还有一类人,始终与刘表保持着距离,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井水不犯河水。庞德公、黄承彦是典型,除此而外,还有不少人,比如宜城马家、襄阳杨家、习家。刘表对他们客气,不给他们额外的好处,也尽量不去触碰他们的既得利益。

蒯越让蔡瑁去说服这些家族捐献钱财,帮助刘表守住襄阳,度过危机,这是逼蔡瑁去得罪乡亲。蔡瑁真要这么做,这名声可就坏透了。但他又不敢说不去,孙坚派骑兵骚扰粮道,襄阳城吃紧,刘表需要那些家族的钱粮支持,他不去,刘表要翻脸。

蔡瑁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和蒯越合作,支持刘表。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只能奋起反击。

“使君有命,我可以去联络诸家,请他们支持使君守城。只要能守住襄阳,保一方平安,我相信他们不会吝惜。若是取胜无望,谁又愿意白白消耗钱粮?异度若是不能小胜一场,我怕是没什么说服力啊。”

刘表的眉梢跳了一下,听出了蔡瑁的言外之意。蒯祺首战惨败,士气摇动,襄阳世家豪强都看在眼里,如果蒯越只能被动防守,一败再败,他们凭什么支持你。他们本来对刘表就没什么兴趣,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么可能雪中送炭。

刘表看向蒯越,无法掩饰眼神中的忧虑。生死存亡之际,能救他的只有蒯越。

蒯越轻笑一声:“德珪所言甚是,不过小胜一场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场大胜。使君,你还记得以襄阳为治所的原因吗?”

刘表眼珠转了转。“当然记得。北据襄阳,收复南阳,荆州七郡才算完整。”

蔡瑁不禁冷笑一声:“异度此计甚好,只是难度不小。你连孙坚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袁术?”

蒯越根本没兴趣和蔡瑁斗嘴。“使君,当初在大将军府,你曾与袁公路共事,知道他为人轻狡,不能成事,而袁本初胸怀大志,可济天下,讨董时山东豪杰奉他为盟主,可证使君有识人之明。如今袁公路占据南阳,孙坚勇猛,襄阳独力难支,使君何不向盟主求援?袁公路不得人心,只要盟主挥师南下,南北夹击,袁公路必败,荆州必安。”

刘表如梦初醒,一拍案几。“异度,此计甚妙。”

蒯越笑笑。“此计虽妙,却需时间。德珪,联合襄阳著姓,协助使君度此难关,就看你的了。”

蔡瑁的脸不自然的抽搐了两下。这个任务他根本推不掉,也不能推。袁绍实力强悍,有他支援,刘表这个荆州刺史坐得很稳,袁术根本不是对手,孙坚撤退是迟早的事。

蔡家完了,蔡瑁心中哀叹。他抢先起身,大声说道:“使君,盟主远在河北,远水难救近火,我与曹孟德少小相亲,愿意走一趟,请他出兵支援襄阳,解燃眉之急。”

刘表思索片刻,看向蒯良。“子柔,还是你辛苦一趟吧,去见见袁盟主,请他务必派兵支援。”

蔡瑁讪讪地退了回去。

——

一连数日,襄阳城什么动静也没有,荆州水师也不发动进攻,只是加强戒备,不给孙策偷袭的机会。

孙策越等越不安。这人也擒了,女人衣服也送了,蒯越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是属鸵鸟的还是属乌龟的,这么能忍?他不出城,我哪有机会在野战中决胜,难道只有攻城一条路?

在大炮出现之前,攻城一直是力气活。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都不会选择攻城,即使有攻城利器抛石车也不顶用。曹操有抛石车,攻邺城时还用了大半年。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楚时即称北津戍,秦灭楚,置南郡,此地为南郡北部都尉治所,与普通的县城不同,城池坚固,南有襄水,北有沔水,西有檀溪,只有东面可攻,强攻绝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特别是在有蒯越这样的人主持大局的情况下。

最重要的是他拖不起。曹操应该正在兖州攻城掠地,一旦他收降伏青州黄巾,占据了兖州,再想遏制他就难了。

怎么才能尽快拿下襄阳?

孙策沿着蔡洲的河岸,缓缓而行。天气越来载凉,沔水的水位越来越低,河岸更加宽敞。抬起头,不仅能看到河中心游弋的大小战船,还能看到远处的襄阳城。襄阳城像一头卧虎,岿然不动,仿佛在嘲笑孙策的痴心妄想。城的背后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恋,那就是后来闻名天下的道教圣地武当山,武当山再向西,则是隔绝汉中和巴蜀的大巴山。

襄阳号称九省通衢,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有他的道理。

孙策围着蔡洲转了半圈,又看到了北面的鱼梁洲,忽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找庞德公侃大山了。可是,找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曾大言不惭地说刘表不擅军事,但事实是刘表在襄阳城里,而他在襄阳城外,望城兴叹。现在去找庞德公不是自找没趣么。

唉,早知道会穿越,当初就研究点军火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襄阳城算个屁啊,分分钟投降。

孙策一边意淫一边往回走。回到山庄,进了小院,他正准备上堂,忽然看到一个人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没等他招呼,林风挥了挥手,两个义从像下山猛虎般的扑了过来,从门外揪出一个人来,摁倒在孙策面前。孙策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确认没见过。他记性非常好,照过面的人,他大多都有印象。

“你是谁?”

“我是……蔡家部曲蔡和,在城里跟着少主的。”

孙策一愣,随即沉下了脸。跟着蔡瑁的?蔡瑁派人潜回蔡洲干什么?蔡洲已经被他控制住了,蔡讽、蔡珂都不能随便出入,他是怎么悄悄进来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二姑让我在这里等将军的。她本来也在这里,将军一直没回来,她先回小院去了。”蔡和挣了一下。“将军能不能先放开我,少主有话让我转呈将军。”

孙策挑挑眉,示意义从放开蔡和。

蔡和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揉了揉手臂。“将军,襄阳城易守难攻,你就别指望了。刘表已经向袁绍求援,用不了多久,援军就会到达南阳,将军还是趁早撤离吧,迟了就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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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刘表向袁绍求援?孙策心中一动,用力拍了拍脑袋,自责不已。

怪不得蒯越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来不仅他关注着整个山东的形势,蒯越也没有把目光局限于襄阳。他要引袁绍入南阳,如此一来,南阳南北受敌,袁术必然调孙坚北上作战,襄阳之围自然解了。

也许蒯越心里真正的明君一直是袁绍,而不是刘表。袁曹官渡之战时,刘表的属下就劝刘表响应袁绍或曹操,这其中想必就有蒯越,若不是刘表当时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一定的控制力,没有理他们,不用等到建安十三年,荆州就不是他的了。

眼下曹操还没什么实力,蒯越也想不到向他求援,唯一的希望只能是袁绍。

与他基于先验结论带来的关注不同,蒯越有着强烈的现实需求,所以他更用心,时刻不忘将荆州的战事与山东的形势结合起来考虑。而他在布局的时候还能考虑全局,一旦在具体的问题里纠缠久了,就会不知不觉的放弃全局思维,只顾着眼前的事。

蒯越,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思路一开,孙策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计上心来。“你家少主在干什么?”

“我家少主在与襄阳各家商议,请他们资助刘使君守城。”蔡和不紧不慢地说道:“将军派的骑兵劫走了江陵运来的粮食,襄阳城储备不足,要向各家求援。”

孙策眼珠一转,忽然明白了蔡瑁派蔡和来的目的。他轻声笑道:“你家少主这差事可不好办,乡里乡亲的,撕不下脸面啊。”

蔡和不置可否,但神情已经默认了孙策的分析。

“你还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的。”蔡和说道:“我是少主身边的人,我不回去,没人照应他的起居。”

“那好,你给你家少主带两句话。第一句话:蔡家老少近千口都在我的手中。我如果败了,走之前会将那些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第二句话:袁绍和刘表一样是个坐谈客。讨董的时候他在酸枣那么久,只会喝酒吹牛,连一仗都没打过。况且他和公孙瓒反目成仇,眼下正在徐州一带对峙,根本腾不出手救襄阳。”

蔡和眨了眨眼睛。“我一定将将军的话带到。”

“你可以走了。走之前,可以好好看看蔡洲的防务,一并告诉你家少主。”

蔡和一直很平静,听到孙策这句话,脸色才有了一些波动。孙策主动让他看蔡洲的防务安排,这是要向蔡瑁认清形势,不要三心二意啊。且不说蔡洲的防务是不是固若金汤,仅这份自信就非常人能有。

“谨遵将军令。”

——

送走了蔡和,孙策又坐着想了好一会儿,嘴角挑起一抹阴险的笑容,一个计划在脑海中慢慢成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不上不下的最不爽了。刘表能控制荆州,主要的支持者就是蔡瑁、蒯越,蔡瑁是襄阳实力最强的豪强,已经被他拿下,失去了刘表的信任。但控制兵权,影响力更大的蒯越还没有受到影响。

废掉蒯越,刘表的左臂右臂全被砍断,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折腾不起浪花。

蒯越很聪明,但他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甚至没什么道德可言。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支持刘表有利,他就支持刘表,毫不犹豫的斩杀相识的宗帅。投降曹操有利,他就毫不犹豫的抛弃刘琮,极力劝刘琮投降。刘表和他相识多年,应该知道他的秉性。他们是互相利用,信任基础并不坚实。

我没有好处给蒯越,有也不想给,但是我能让他觉得痛,我早该像对付蔡家一样对付他。

孙策计定,派人请来了蔡珂,询问中庐的位置。一听孙策说要对付蒯家,蔡珂正中下怀,不仅说得非常详细,还主动安排了一个部曲,要带孙策去抄蒯越的家。孙策大喜,立刻叫来了林风。

“你挑两个机灵的人去找程普、韩当二位司马,传我的口讯,到中庐把蒯家抄了!”

林风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孙策找来纸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给老爹孙坚。信里只有两件事:

一,以十日为限,如果十日之内蒯越还没有出城,那就准备强攻樊城。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抢在袁绍赶到之前拿下襄阳,至少要拿下樊城,摁住刘表,不让他北上与袁绍会和。

二,通知刘辟、龚都等人,我有近千顷上好的耕地给他们,速来。

——

五日后,在宜城、邔国附近游荡袭扰的程普、韩当接到了孙策的命令,迅速北上,杀奔中庐。中庐在襄阳城西南五十里,是个侯国,有一个小城池,但蒯家不在城中,而是在自家的庄园里。面对如狼似虎的骑兵,蒯家一点准备也没有,一击即溃,几乎所有人都成了俘虏。

接到得手的消息,孙策叫来了蒯祺。

被关了几天,蒯祺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傲气,蓬头垢面,走路打晃。蔡家所余的存粮有限,俘虏自然别想一天三顿这样的好事,蒯祺每天只有一顿饭,饿得皮包骨头。

孙策将一根旧竹杖扔到蒯祺面前。

蒯祺看了一会儿,原本散乱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他扑了上去,拿起竹杖,尖声叫道:“孙策,两军交战,祸不及家人,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读书读傻了吧,还祸不及家人。”孙策戏谑地笑道:“你也不想想现在身在何处,蔡家都被我抢了,你蒯家怎么能幸免,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要想活命,就给你父亲和叔父写信,要么投降,要么决一死战。不战不降,算怎么回事?我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如果明天到晚我还没收到回复,我就先杀你,然后将你蒯家老少三百余口全部推到沔水边斩首。”

“你……你不是人!”蒯祺嘶声大吼,话音未落,林风上前一个大耳刮子,抽得他转了两个圈,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蒯祺挣扎着爬起来,又要叫骂,孙策说道:“你如果不肯写信,我也不勉强你,直接砍下你的首级,送进襄阳城,也许更有说服力。”

林风“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刀,架在蒯祺的脖子上。冰凉的刀锋接触皮肤,蒯祺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了,遍体生寒。他看着孙策,见孙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剩余的那点勇气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我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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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求推荐,求收藏!)

蒯越腾身而起,险些撞翻了面前的案几。

竹杖滑落在地,裂开了一条缝。蒯越却没心思去管,拿起蒯祺的信,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直奔刺史府。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沉思片刻,叫来一个亲信,吩咐了两声。亲信点头答应,匆匆地去了。

蒯越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在竹杖前停住,低着头看了片刻,俯身捡起,眼神越来越阴冷。

孙策派人袭击了蒯家,手段堪称无耻。可此时此刻不是和孙策讲仁义道德的时候,蒯家几百口人的生死存亡才是关键。蒯祺落在孙策手中已经让他很为难了,刘表派兄长出使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现在蒯家全部落入孙策手中,就算他不肯低头,一心忠于刘表,刘表能相信他吗?

就算刘表能相信他,这个代价值不值?乱世将临,刘表迂阔书生,太平盛世可以成为名臣,乱世却不足以成霸业。这样的人迟早会被人吞并,为了他,付出整个蒯家值不值?

孙策只给他一天时间。一天之内,他不给出答复,蒯祺就会送命。蒯祺是兄长蒯良的长子,蒯良又不在襄阳,责任全部落在他的肩上。如果蒯祺因此送了性命,兄长蒯良能不能原谅他,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时间不长,亲信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消息。六天前,蔡瑁以联络诸家为借口,在城外一夜未归。

蒯越咬牙切齿。“蔡德珪,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怨我。”他带上竹杖,赶往刺史府,来到刘表面前,双手奉上竹杖和蒯祺的信,放声大哭。

刘表莫名其妙,一边去扶蒯越,一边展开信,刚读了一半,他就面色煞白,腿脚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异……异度,孙策真的劫了你的家人?”

蒯越泪如雨下,将竹杖紧紧地抱在怀中。“使君,这是家父常用之物,确认无误。”

刘表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不行了。蔡洲落入孙策之手,蔡瑁因此成了闲人。现在蒯家又被孙策劫了,蒯越如果也请辞,他还能依靠谁?他单马入宜城,靠的就是蒯越、蔡瑁,还没来得及培养自己的力量,这两人先后被孙策控制,他就成了孤身一人。

孙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异……异度,你……待如何?”

“使君,越不才,承蒙使君错爱,本想与使君共成一番事业。现在家人被孙策所劫,精神恍惚,哪里还有心思为使君谋划。请使君解除我的兵权,委托更有能力的人。若能逃过一劫,我将从此退隐,不问世事,以免连累家人。”

“异度啊,你不掌兵,谁还能掌兵,难道你要让我向孙策投降吗?”

“使君,蔡德珪忠心可嘉,蔡家又与孙家刚刚结成姻亲,若使君委任德珪为将,令他与孙策谈判,定可保襄阳无恙。使君纵不能保荆州,也可为一郡太守。”

刘表的脸慢慢涨得通红。蒯越这是在当面羞辱他啊,他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荆州刺史,不能保境安民,还要向孙坚投降,做一个太守,难道我离开了荆州就不能生存了吗,非得在孙坚手下委屈求全?

对了,蒯越为什么推荐蔡瑁接替兵权,他可是一直反对蔡瑁觊觎兵权的。难道这件事和蔡瑁有关?

刘表越想越不安,他将蒯越扶起,好言安慰。蒯越好容易才止住了哭声,将情况说了一遍,再次请辞。他没有直说蔡瑁与蒯家被袭有关,但是他提到了蔡瑁与襄阳诸家联络非常紧密,甚至夜不归宿,留在城外。

刘表一听就怒了,冷笑道:“他是回蔡洲去了吧。”

蒯越只顾抽泣,一言不发。

刘表怒不可遏,立刻让人叫来了蔡瑁。蔡瑁好半天才来,刘表等得火大,一见面就问道:“德珪,诸家可愿协助守城?”

蔡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儿的抱屈。“使君,孙策夺蔡洲,败水师,劫粮道,连战连胜,随时可能越沔水而战,各家都不敢得罪孙策。我磨破了嘴皮,也没人愿意出钱出粮,实在是难办啊。”

刘表冷笑道:“他们说我怯懦,不敢出战,那德珪领兵出战如何。夺回蔡洲,一报家仇,二振士气,岂不美哉。”

蔡瑁这才发现刘表脸色不对。他看看一旁的蒯越,说道:“异度掌兵,众望所归,使君为何突然有此意?”

“异度家人被孙策所劫,方寸乱矣,岂能统兵。蔡洲虽然被孙策所据,德珪却心静如水,不动如山,这才是大将之才。”

蔡瑁如梦初醒,这哪是要把兵权给他,这是怀疑他与孙策勾结啊。他登时怒了。蔡洲被孙策攻占,蔡家老少近千口被孙策押往大营做人质,都是因为蒯越见死不救,刘表什么也不说。现在蒯家也被孙策劫了,刘表却什么也不问,一口咬定他是幕后黑手,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蔡瑁心如死灰,摘下腰间的印绶,送到刘表的面前,又摘下冠,拆开头发,挺立在刘表面前。

“蔡洲被袭,我父母家人近千口被孙策俘虏,孑然一身,感激使君赏识,不敢弃使君而去。如今蒯家亦遭大难,使君怀疑与我有关,我有口难辩,任凭使君处置。使君若是念在我曾有微功,不愿取我性命,我也无颜见乡党,就此匹马出城,与孙策一战,以死明志。”

刘表被他顶得直翻白眼,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偏袒蒯越,在蔡瑁心里留下了疙瘩。别的不说,蔡家目前的损失比蒯家只大不小,就算蔡瑁有意坑蒯家,那也是蒯越咎由自取,他不好拉偏架。现在两个人都要请辞,他还能依靠谁?

“苍天啊,难道我皇汉四百年,气数真的尽了吗?”刘表不知道如何回答蔡瑁,只好捶胸顿足,涕泪交流。“为何区区一个孙策就能逼得我进退失据,无处安身啊。”

蔡瑁不为所动,转头看了一眼蒯越。“蒯异度,你若是想报仇,现在就是机会。若是不想报仇,我可就去了,你不要后悔。”

蒯越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蔡瑁也不理他,转身就走。“德珪留步。”蒯越起身拦住他,摘下腰间的印绶,放在刘表面前的案上,深施一礼。“使君,临别一言,还请使君留意。”

刘表一边哭一边挥挥袖子。“异度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使君,与袁公路谈判吧,拖得一时是一时。”

刘表灵光一现,连忙起身抓住蒯越的袖子。“异度,若与袁公路谈判,于公于私,你都是最好的人选啊。”

蒯越摇头。“使君,这件事蔡德珪更合适。”转身又对蔡瑁一揖到底。“我蒯家三百余口,就拜托德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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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沔南名士黄承彦(求推荐,求收藏!)

蔡瑁连夜回到了蔡洲,看着面目全非的庄园,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家人的处境有多危险。孙策这是铁了心要战斗到底,如果不是他抓了蒯越一家,不管蒯越是围而不攻还是主动强攻,蔡家都会元气大伤。

恶人自有恶人磨,蒯越自诩聪明,遇到孙策也只能认栽。说到底,他和蒯越都犯了一个错误:根本没有意识到战争究竟有多残酷。大战之际,居然还将家人留在城外,一点防备也没有。庄园毕竟是庄园,对付一些流寇没什么问题,遇到孙坚、孙策这种大盗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

荆州承平日久,民不习战啊。蒯祺一战成擒,固然可耻,他和蒯越又能好到哪儿去。

得知蔡瑁回家,孙辅不敢怠慢,一面通知蔡讽、蔡珂,一面通知孙策。孙策接到报告,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孙辅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安排人跟着蔡瑁,防止他有异常举动。

蔡瑁来到小院,跪倒在蔡讽面前,泣不成声。一方面是因为老父亲受了苦,另一方面是他自己心里也苦。长这么大,他都没受过这种煎熬。

蔡讽也很感慨,父子俩相对垂泪,良久才恢复平静。蔡讽问起了蔡瑁的来意。蔡瑁说,孙策威胁要杀蒯越全家,蒯越无奈,求他来谈判。当务之急是救蒯祺,孙策只给了蒯越一天时间。

蔡讽思索片刻。“你可以去求孙策,但是,他不会答应你。”

“为什么?”

“孙策本来就想杀人立威,首先目标是我蔡家,若非你姊姊嫁给孙辅,蔡洲只怕已经血流成河。他不能再杀蔡家,只能退而求其次,蒯家就是最好的目标。这时候去求他,他能答应吗?”

“他疯了?”蔡瑁目瞪口呆。

“他没疯,他要土地。”蔡讽长叹一声:“他要我们的土地来屯田养兵。”

蔡瑁后背凉嗖嗖的,冷汗透体而出。他盯着蔡讽,结结巴巴的说道:“那……那我们家……吃什么?”

蔡讽无奈地看着蔡瑁。“我们现在还有资格讲条件吗?德珪,孙策是个疯子,和疯子是没办法讲道理的。你待会儿去见他,转达蒯越的意思就行,其他什么也不要说。出庄之后,你不要回城,立刻去找你大姊夫,让他去找庞德公。孙策曾与庞德公见过一面,相谈甚欢,现在只有请他出面才能一线生机。”

蔡瑁想了想。“那我也不用这么急,等孙策杀了蒯祺再说。我家死了人,蒯家也要付出代价。”

蔡讽长叹一声:“尽力而为吧。你抓紧去办,杀不杀蒯祺,那是孙策自己的事。”

蔡瑁心领神会,躬身退出。他来到正庭,求见孙策,孙策理都没理他,只派人传了一句话:如果是为蒯家说情,就不用见了。除了蒯越投降或者出战,没有第三个可能。明天中午看不到蒯越,我就把蒯祺的人头送给他。蔡瑁也不坚持,转身就离开了蔡洲,一面派人给刘表、蒯越传话,一面赶往大姊夫黄承彦家。

——

第二天一早,孙策刚刚吃完早餐,正在听孙辅、黄忠汇报情况,有人来报,黄承彦求见。

孙策还没反应,孙辅、黄忠一下子站了起来,离开了坐席,拱手站立,一副恭迎圣驾的模样。孙策不解。“你们干什么?”

“伯符,黄承彦是沔南名士,不可怠慢。”

孙策冷笑一声。看你们这点德性,一个名士来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至于吗?你也不想想他是来干什么的。常言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个名士主动求见总不会是因为仰慕我们孙家吧。

见孙策不屑一顾,更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黄忠也劝道:“将军,黄承彦不仅是蔡家女婿,更是江夏黄氏别支,不可小觑。他主动来访,正是将军结交襄阳世家的好机会。”

孙策哈哈一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黄承彦是谁,蔡瑁的大姊夫,刘表的连襟,更是诸葛亮的岳丈大人,这位名士虽然在三国志里没正式出现,但研究三国史的人却不能忽略这种隐形大佬和他背后的关系。这两天,他和蔡珂了解了不少襄阳世家的情况,其中就包括黄承彦,当然知道他江夏黄氏的背景。

江夏黄氏兴自汉章帝年间的名臣黄香,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算得上百年世家。黄承彦是别枝,迁到襄阳居住,没有本家那么有名,但家底也很厚实,不用出仕也能衣食无忧,所以才能安心做个名士。昨天蔡瑁来为蒯越求情,没怎么坚持就走了,孙策就估计他去请说客了,说客的最佳人选当然是能言善道有声望的名士,只不过他没想到黄承彦会主动来见他,他一直以为会是近在咫尺的庞德公。

那庞德公去了哪儿,黄承彦来蔡洲,他应该是去大营找老爹了吧。如果真是这样,这襄阳豪强还真是会抱团,不管平时斗成什么样,一旦面对真正的危机,立刻放下矛盾,一致对外。

难怪刘表在荆州十几年都没能搞定这些豪强,看来我还得下点猛药啊。

“都给我坐下。”孙策没好气的说道:“名士怎么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孙辅和黄忠互相看了一眼,非常无语。孙辅又劝道:“伯符,这不太好吧,就算叔父在此,若有名士来访,也是要迎一迎的。”

孙策摆摆手。“黄承彦既是蔡瑁的大姊夫,和你便算是连襟,你去见见,问他有什么事。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就请他等一等,我处理完军务再见他。”

孙辅还想再劝,见孙策脸色不好,不敢再多嘴,连忙赶了出去。黄忠见状,知道孙策早有安排,也没有再劝,回到席上,继续汇报军务。孙策听得很认真,事无巨细。他现在不仅是听汇报,也是在学习。好在黄忠也是新手,两人互相切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两人正说得热闹,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孙策抬头一看,见蔡珂正和看门的亲卫争论。亲卫拉住了她,却没拦住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从两人之间挤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堂上。

“孙将军想学楚霸王项羽,用武力征服天下吗?”

孙策放下了手中的简牍,盯着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脸一沉。“孙国仪,你给我进来。”

孙辅连忙赶了进来,满头大汗,面色潮红。孙策一拍案几。“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庄园,这小丫头是谁,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没汇报?”

孙辅还没说话,小姑娘抗声道:“我姓黄,小名阿楚,听说将军占了蔡洲,阿母让我随阿翁来看看外大父是否安康。我阿翁求见将军半日了,将军只是不肯见,我只好硬闯进来。将军武功高强,杀一个小孩自然不在话下。阿楚别无他求,只想问将军一句,你敢杀光襄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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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阿楚姑娘

黄阿丑?孙策眨眨眼睛,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黄月英吧?

小亮还没见着,先见着他媳妇了。

孙策忍不住想笑。名士?不过如此。刘表主政荆州十几年,这些名士一直不鸟他,自己才在蔡洲呆了十几天,黄承彦就主动登门了。所以啊,名士的派头很多时候都是被惯出来的,你越是求着他,他越是端着。黄承彦主动登门,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名声——他的名声估计都已经臭了——也未必是为了蒯祺或者蒯家,而是为了他们切身利益。

他敢夺蒯家的家产,就敢夺黄家的家产。没了家产,他还能做个逍遥自在的名士吗?真正能像庞德公一样自食其力的名士有几个。就算是庞德公,背后也站着一个一点也不出世的庞家呢。

“黄阿丑,我问你一件事……”

“将军,我叫阿楚,不是阿丑。”

“有区别吗?”孙策很意外。他没听出这两个名字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你说是的丑陋的丑,而我的名字是荆楚的楚。”

孙策盯着黄阿楚看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这荆州土语真是别扭,如果黄阿楚不解释一下,他还真分不清。怪不得史书说把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讹成了丑女,都是方言惹的祸啊。

“好啊,阿楚姑娘。”孙策突然想起了一首民谣,觉里面有几句歌词和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还真有像,一时出神。黄阿楚被他看得羞涩起来,摆弄着衣带,却又不肯退缩,只得咬着唇,睁大了眼睛,用力的回瞪着孙策。孙策看在眼中,忍不住想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阿翁是名士,又是荆楚人,你应该知道绿林军的故事。”

黄阿楚点点头,眼神有些闪烁。她已经知道孙策要说什么。绿林军是新莽末年的一支义军,发源地就在江夏境内的绿林山。当时死了多少人,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确切数字,但是肯定不少。孙策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要回答她的那个问题。

孙策敢杀光襄阳人吗?也许敢,也许不敢,但是有一点是事实,天下大乱在即,中平元年的黄巾只是一个开始,将来襄阳会死很多人。

孙策起身离席,走到黄阿楚面前,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而勇敢的小姑娘,所以我可以正面回答你的问题。如果襄阳世家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别人的死活,更不在乎天下会不会大乱,汉家四百年的基业会不会亡,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人。谁挡我,我就杀谁。”

“你……”黄阿楚张口结舌,脸也憋得通红。“将军真会狡辩,天下大乱难道是襄阳人的责任吗,杀了襄阳人就能拯救天下?”

“当然不止有襄阳人,全天下的豪强都是。”

“那你也要将他们都杀掉?”

“我不杀,也会有别人来杀。”孙策轻叹一声:“阿楚姑娘,你也许看不到绿林军,但是你很快就会看到黄巾军或者黑巾军、青巾军,是什么军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没有土地的农民为了生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别说杀人,吃人都是常有的事。据说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肉质鲜美,最受欢迎呢。”

黄阿楚吓坏了,原本红扑扑的小脸瞬间煞白。

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将军高瞻远瞩,胸怀天下,难怪庞德公会称赞将军身如猛虎,心有松柏。”

孙策抬头一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布衣葛巾,手里拄着一根竹杖,竹杖上挂着一只黄色的葫芦,微圆的脸庞,两道浓眉,一部黑须,两眼炯炯有神,似笑非笑。

“你是……”

“沔南闲士黄承彦。”黄承彦轻轻推开拦在面前的亲卫,缓步走来。阶下的亲卫正要上前阻拦,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人都到这儿了,再拦有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躲在门外的孙辅,暗自哼了一声。不用说,黄承彦能不经通报就到他的院外,肯定是孙辅带来的。

“汉升,时间差不多了,你派人把蒯祺提出来,斩下首级,送到襄阳城里去。”

黄忠应了一声,转身正要走,黄承彦拦住他。“你是南阳黄忠黄汉升吧?”

“正是。”

“庞德公托我给你带句话,请你向将军求情,暂缓半日执行。他已经赶往孙将军大营,与孙将军面谈,如果顺利,孙将军的军令很快就到。”

黄忠看向孙策。孙策点点头。“既然是庞公所托,那我就给他一个面子。日落之前,军令不到,就斩了蒯祺。黄君,请入座。”

“喏。”黄忠如释重负,转身出去了。

黄承彦站在堂上,一时无语。站在门外,他听到了孙策对女儿黄阿楚说的话,现在他又听到了孙策吩咐黄忠的命令,他知道孙策想杀蒯祺绝不是一时起意,更不是虚言恫喝,反而是有充足的理由——至少孙策自己认为这是必须手段。细想想,他这话虽然说得杀气腾腾,却并非一点道理也没有。

但凡读过书、明事理的人,有几个不知道土地兼并是天下大乱的根源所在?他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也是土地兼并的受益者,让他平白无故的交出多余的土地,根本不可能。

这可怎么劝,劝急了,会不会先杀了我?

黄承彦想了很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军,除了杀人,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如果黄君有更好的办法,我洗耳恭听。”孙策伸手相邀。“我已经答应了你延迟半日,你可以坐在这里想,也可以去和你丈人商量,日落之前,你只要能想出办法,就算没有军令到,我也可以放了蒯祺。”

黄承彦点点头。“好吧,那我就不打扰将军处理军务。阿楚,我们走吧。”

黄阿楚眨着眼睛,看看黄承彦,又看看孙策,一脸的不解。她豁出性命,好容易争取到了和孙策面对面的机会,怎么阿翁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要走?她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将军,你是不是已经有更好的办法了?”

孙策笑而不语。

黄阿楚气得一跺脚,转身下堂,赶到黄承彦的身边,低声说道:“最讨厌这种故作高明的人了。”

黄承彦挽着女儿的小手,叹了一口气。“如果他真有更好的办法,那就不是故作高明,而是真的高明。阿楚,天下若是乱了,荆州也无法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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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挑火

孙策冲着门口勾了勾手指。孙辅虽然紧张,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蔡珂也跟了进来,站在孙辅身后,冲着孙策挤出一丝笑容。

孙策瞪了孙辅一眼,却没说什么,反而转向蔡珂说道:“嫂嫂,你也听到了,蒯祺十有八九是杀不成了。”

蔡珂听了,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可在蒯祺脸上踹了好几脚,当时踹得爽,现在却有点后悔。蒯祺受此大辱,若是活着回去,以后肯定要报复啊。

“蔡家仁厚,蒯越那么对你家,你弟弟还想方设法地救蒯祺,我很钦佩。他还在庄里吗,能不能请过来一见?昨天多有怠慢,我想当面致歉。”

蔡珂大喜,连声答应,立刻让人去请蔡瑁。孙策请他们入座,说了几句闲话,蔡瑁匆匆赶到。孙策起身与他见礼,客套了一番。蔡瑁受宠若惊,连忙还礼。

“上次蔡和来,说蒯良去向袁绍求援,可曾有消息传来?”

“还没有。”蔡瑁说道:“袁本初在冀州,路途遥远,没有半个月,蒯子柔赶不到那里。”

孙策冷笑一声:“就算袁绍答应蒯良,立刻发兵,等他赶到南阳,只怕襄阳城也攻破了。”

蔡瑁思索片刻。“其实……我是建议向曹孟德求援的,只是位卑言轻,刘使君没有采纳。”

孙策很意外,身体前倾,伏在案上,盯着蔡瑁看了好一会儿。从蔡瑁派蔡和偷偷回庄,他就知道蔡瑁和蒯越的矛盾大有利用的空间,现在听到蔡瑁这句话,他更加确定。蒯越倾向于袁绍,是因为他和袁绍一起共过事,能说得上话,蔡瑁倾向于曹操,则是因为他和曹操熟悉,和袁绍却扯不上什么关系。仅从这一点来看,蔡瑁在蒯越面前就有些底气不足。蒯越看着蔡家倒霉时,蔡瑁只能忍着。而蒯家倒霉时,蔡瑁只能心里暗爽,明面上还得为救蒯祺奔走。

蔡瑁被孙策看得心中不安。“将军,各为其主,不得不然。”

孙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亏得刘表没有听你的,要不然我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刘表学问好,有道德,若是太平时期,可以坐而论道,位至三公,现在嘛,他守不住荆州。德珪兄,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能答则答,不能答也不要勉强,如何?”

“将军请讲。”

“袁绍远在冀州,蒯越指望他大概是指望不上了。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想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蔡瑁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他曾经建议使君和袁公路谈判,却将这个任务推给了我。我现在来见将军,他也许会另外安排人去见袁公路。”

孙策不动声色。“你觉得谈判可行吗?”

“可行,袁公路要是的南郡的钱财,并不是要占据南郡,他的对手在山东。”

孙策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蔡瑁被他笑得心里不安,舔了舔嘴唇,低声问道:“将军,我说错了吗?”

“德珪兄,你还是太忠厚了。既然与后将军谈判可行,为什么蒯越本人不去,却将这个任务推给了你?依我之见,谈判也许可行,但刘表却不能留在荆州。刘表虽然与袁氏兄弟都相熟,但他与袁绍更亲近,与后将军却不太投契。后将军的敌人在北,岂能留着刘表在身后做祟?”

蔡瑁心中一紧,立刻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不由得在心里把蒯越骂了个狗血淋头。蒯异度啊蒯异度,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算计我?既然如此,那你也别怪我心狠。

蔡瑁强忍怒火,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将军提醒,这任务太难,我能力不足,不去便是了。”

孙策笑得更加神秘。他摇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蔡瑁心里七上八下,又不好意思开口请教,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孙辅和蔡珂。蔡珂见状,连忙娇笑道:“少将军,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弟弟心眼实,不是蒯越的对手,你就点拨点拨他吧。”

孙策笑道:“德珪兄,你想想看,蒯越一边让他兄长蒯良去向袁绍求援,一边让你去找后将军谈判,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你以为你不想去就可以不去?既然如此,你何不向后将军合盘托出,让后将军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也给后将军提个醒。等蒯良回来的时候,当面问个明白。”

蔡瑁如梦初醒,两眼放光,连连拍案大叫。“将军,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啊。”

蔡珂不明所以,着急地拉着蔡瑁的袖子。蔡瑁附在她耳边说了一遍,蔡珂也欢喜不禁,乐不可支。“对对,就应该这么做。他不仁,休怪我们不义。”

蔡瑁起身,拱拱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搁了,立刻回城,向刘使君辞行。”

“一路顺风。”孙策哈哈一笑。

——

蔡瑁回城,向刘表汇报了这一夜的行踪。得知蔡瑁为救蒯祺奔波,一夜未睡,现在庞德公去了孙坚大营,黄承彦在蔡家劝孙策,感慨不已。论人品,蔡瑁可比蒯越厚道多了。

蔡瑁随即主动请缨,要去宛阳面见袁术。刘表求之不得,一口答应。蔡瑁连家都没有回,立刻起程。等蒯越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渡过了沔水。得知蔡瑁所做的一切,蒯越也稍微松了一口气,耐心地等待进一步消息。

傍晚,蒯祺返回襄阳城。庞德公说服了孙坚,孙坚传令孙策放人。但释放的只有蒯祺一个,孙坚让他回城面见蒯越,要求蒯越说服刘表投降,如果蒯越不能完成任务,蒯家依然难逃一死。

蒯越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蒯祺的命是保住了。至于被俘的蒯家老小,再想办法营救就是。即使要投降,也不能这么轻易的答应孙坚,至少要讲讲条件。蒯良出发已经近十天,蔡瑁又去了宛城,不管哪一方面有消息来,襄阳都有可能转危为安,投降并不是第一选择。

蒯越的心思刚刚放下,蒯祺又拜倒在蒯越面前,声泪俱下。蔡珂当着水师将士的面羞辱他,还让人扒了他的衣甲,让他在众人面前赤身露体,此仇不报,无以为人。

蒯越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立刻全没了,他脸色变幻,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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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0章 声东击西

黄承彦和蔡讽相对而坐,翁婿俩脸色都不好。

蒯祺已经被放走了,但襄阳豪强面对的麻烦并没有真正解决。孙策要土地,不给土地就杀人,就算蔡黄两家能幸免,他们也没法向其他各家交待。他们很想商量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但讨论了半天,还是一筹莫展,只能相对叹息。

说实话,他们都没有和孙策父子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之前是看不上,现在是不敢。前有孙坚杀王睿、张咨,后有孙策折腾蔡家、蒯家,这些暴烈手段都是他们没有遇过的,再能言善辩也辩不过刀啊。

此时此刻,他们有些理解朝堂上的那些事了。董卓一个谁也看不起的西凉匹夫控制了朝廷,甚至废立天子,三公九卿全部闭嘴,四世三公的袁家被杀得干干净净,这在以前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现在他们明白了,面对纯粹的武力,什么世家名门,在这些不讲理的武夫面前都不如一把刀有用,袁家几百口性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黄承彦忧心忡忡。

黄阿楚托着腮,坐在一旁,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外大父,一会儿看看父亲,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人都是她崇拜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他们解决不了的,现在两人面对面,叹了半天的气,这绝对是第一次。

就因为那个年轻的孙将军?

一想起孙策,黄阿楚就有些脸红,不由自主地去摸孙策摸过的头发。孙策长得俊朗,是那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穿上甲胄更是英武不凡,但更吸引人的却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像十六七岁的人,就像深渊一样,让人看不到底,甚至能将人吸进去。

和他的眼睛一样深邃的是他那疯狂的言论。世家虽然不乏纨绔子弟,但学问道德上佳的人也不少,人才辈出,是各地人杰的代表,怎么就成了天下大乱的根源?那些黄巾军是因为没饭吃才造反的吗?既然土地这么重要,他们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土地?

无数问题在她的小脑袋里盘旋。她读过不少书,也经常听父亲与人谈论,但不管是圣人留下的典籍还是父辈睿智的言论,都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他会知道?看起来,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黄阿楚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趁着父亲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来,直奔小姨蔡珂的房间。蔡珂正坐在房里数落孙辅,见黄阿楚来了,只好闭上了嘴巴。孙辅如逢大赦,赶紧起身离开。

黄阿楚看看孙辅的背影,有点奇怪。“小姨,你怎么会嫁给他,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你会喜欢的人?”

“你才多大,你知道小姨喜欢什么样的人?”

“那当然,你应该喜欢孙将军那样的,又英俊又有能力。我这新姨父虽然长得不难看,却不够聪明。”

“说什么呢?”蔡珂瞪起了眼睛。“再乱说,轰你出去啊。”

“嘻嘻,不说了,不说了,小姨要生气了。”黄阿楚掩着嘴巴,嘻嘻笑道:“小姨,我知道,你是为了救蔡家,对吧?”

“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会……”蔡珂说了一半,忽然发觉又上了当,伸手拎着黄阿楚的耳朵。“又套我的话是吧?阿楚,你现在越来越坏了,敢拿小姨开玩笑。我跟你说,你姨父虽然老实了些,却是个好人,对小姨可好呢。”

“我知道,我知道,新姨父虽然也是个武人,却是个好人,不像那个孙将军,动不动就要杀人。”

“他啊……”蔡珂松开了黄阿楚,将她搂在怀里,一时出神。黄阿楚仰起头,好奇地看着蔡珂。蔡珂回过神来,自知失态,连忙掩饰道:“他就是个疯子,杀人狂,你离他远一点。”

“嗯,好的。”黄阿楚乖巧地应了一声,又说道:“可是小姨为什么敢去找他,你就不怕他杀了你?”

“你小姨我是谁?”蔡珂想起孙策对她的评价,嘴角微挑,露出得意的笑容。“就是他也说我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呢。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

“是吗,这可太好玩了,小姨,你说给我听。”黄阿楚摇着蔡珂的手臂央求道。蔡珂一边笑,一边把孙策夸她的经过说了一遍,黄阿楚眨着眼睛,听得非常认真,听完之后,却拉着蔡珂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姨,你以后要离他远一点。”

蔡珂一头雾水。“为什么?”她盯着黄阿楚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阿楚,你……不会是看中了他,怕小姨抢吧?嘻嘻,那你可想得太多了,小姨虽然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却已经嫁给了你新姨父,不会变卦的,所以嘛,你不用担心。”

黄阿楚红了脸,却依然一本正经。“小姨,你脸红了。”

蔡珂心虚地摸摸脸,白了黄阿楚一眼。“你的脸比我还红呢,真是不害臊,才十一岁就想着嫁人。怎么,担心自己被人叫丑了,嫁不出去?我得告诉你阿翁,以后别带你到处乱跑,抛头露面了。”

黄阿楚绷不住了,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还是长辈呢,没一句正经的。”她走到门口,又扶着门框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蔡珂。“小姨,他要是不夸你两句,你会在蒯祺脸上踹那几脚吗?蒯家、蔡家虽然一直明争暗斗,可什么时候这么不留情面?”说完,不等蔡珂回答,扬长而去。

蔡珂愣了片刻,恍然大悟,不禁跺足叫苦。“这个挨千刀的,也太坏了。”她忽然想起蔡瑁附在她耳边说过的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太多,提起衣摆,冲进了蔡讽的房间。

“阿翁,姊夫,坏事了,德珪要借袁术的刀杀蒯良。”

蔡讽和黄承彦面面相觑。蔡讽说道:“你胡说什么?别着急,慢慢说。”

“不,不是德珪,是孙策。”蔡珂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孙策鼓动德珪去宛城,告诉袁术蒯良向袁绍求援的事。袁术肯定要派人劫杀蒯良,我们蔡家和蒯家的仇解不开了。”

蔡讽气得拍案大骂。“你们这两个蠢物!”

黄承彦在一旁听了,抚着胡须苦笑不已。“此子为了离间分化襄阳诸家,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看来,我们极力营救蒯家的用意,他已经知道了。放了蒯祺,转而去杀蒯良,还把责任推到了德珪身上,这一手……防不胜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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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练兵(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站在岸边,看着两艘俘获的战船你追我赶,奋力向前。战鼓声震耳欲袭,节奏分明,水手们在战鼓的指挥下喊着号子,用力划桨。两排长长的木桨像蜈蚣的脚,掀起一阵阵水花,推动战船加速向前。

粗粗一看,船速应该比之前被俘获时提高了三成左右。

这不是技术的功劳,而是训练的功劳。蒯祺接掌荆州水师之后,大部分时间忙着呼朋引友,高谈阔论,偶尔操练一下水师也是走走形式。荆州水师一直驻扎在夏口,即使是黄巾起义时夏口也没有发生什么战事,荆州水师根本没有作战任务,将恬兵嬉,荒废已久,要不然也不会一下子被孙策俘虏两艘战船。

孙策却没打算让这些水师继续荒废,他把他们交给了黄忠,让他抓紧时间训练。为了保证训练效果,他还优先保证水手的伙食。当然,要想吃饱也不容易,每天训练结束都要比一场,赢的加餐,输的减餐,连输两天的没饭吃。

在黄忠的威逼利诱下,这些水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训练。十几天下来,效果明显,划船动作整齐划一,战船进退转弯的技术动作也更加熟练,已经有点精兵的样子。

孙策对战船进行了改造。蔡家有铁匠,他让铁匠打造了两只撞角装在船首,用来撞击对方战船。别看这两只撞角藏在水线以下,看起来不显眼,一旦撞中对方战船,足以让没有水密舱的战船大量进水。

他本来还想装拍杆,可惜这两艘战船都是中型战船,空间有限,根本没有空间装拍杆这种大型战具。即使如此,孙策也没有放弃,从蔡家庄园拆了几架六石强弩装了上去。这种射程远达三百步的强弩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军用狙击利器,如果能在交战之前就干掉对方的指挥官,那就赚大发了。

“能上阵了吧?”

“随时可以接战。”黄忠声音不大,但信心十足。

“嗯,那这两天的训练可以降低点强度,保持状态。”孙策很满意,看着两艘战船几乎同时撞中目标船,水面下的撞角抢先击中目标,几乎将目标船顶得侧翻。目标船的船腹裂开一个大洞,足以让人一个弯腰钻过。江水“哗哗”的涌了进去,目标船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下沉。

“退!退!”战船上响起高亢的吼声,清脆的铜锣声响起,水手们一起划桨,战船猛地后退数步。

“进!进!”战鼓声再响,战船再次向前猛冲,直接将目标船碾在船底,转眼间就不见了。

“不错。”孙策很满意。“弓弩手训练得怎么样?”

黄忠招了招手,两百弓弩手站了出来,四十人持弩,一百六十人持弓。这些弓不是普通的弓,而是强弓。黄忠射艺一流,用的是三石弓,射程一百二十步,接近普通弓的两倍。这些强弓手没有他的膂力,用的是一石半弓,射程八十步,比普通的弓远二十步。别看这小小的二十步,在战场上很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中型战船只能载战士百人左右,每艘船上配弩手十人,强弓手四十人,在远程打击能力上就占据了优势,早在双方接触之前就可以重创对手。接下来用撞角撞,如果还没搞定,双方短兵相接,五十名刀盾手也足以取得优势。

这些东西都是孙策和黄忠一起商量出来的,孙策提建议,黄忠负责实施。

孙策观看了弓弩手的演练,对他们的成绩非常满意。能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训练出这样的成果,黄忠的能力足以信任,孙策也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了足够的信心。

用这些人来对付训练严重不足的荆州水师,就算只有两艘战船,他也有把握切断樊城和襄阳的联系。如果能临阵再夺一到两艘战船,仅水战而言,他已经有七成以上的胜率,可以一战。

孙辅快步走了过来,蔡珂拉着黄阿楚远远的站着,见战船在水中进退自如,看得挪不开眼睛。

“伯符,什么时候开战?”

孙策看看他。“不是早就说好的吗,以十日为限。”

孙辅挠挠头。“说十日,就是十日?”

“这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除非阿翁那边有新的军令到,否则时间一到,肯定开战。”

“那你真要杀蒯家三百余口?”

孙策再次看了孙辅一眼,有点恼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关心点正事好不好,这些事需要你来关心吗?“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到时候汉升要去助阵,守卫蔡洲的任务可在你身上。”

见孙策不悦,孙辅讪讪地避开了话题。“准备好了,按你的要求训练的,一点也没耽误。”

“国仪,这是你我的第一战,打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以后能不能有领兵的机会。除此之外,蒯家、蔡家已经结了仇,若是放跑了蒯越,嫂嫂一家以后可就没好日子过了,你也会受牵连。你不希望整天提心吊胆的,防着蒯越来报仇吧?”

孙辅的脸抽了抽。若是那样的话,不用等蒯越来,蔡珂就能掐死他。

“那……能不杀蒯家吗?”

孙策真的怒了,没好气的说道:“你是为蒯家求情,还是为蔡家?”

孙辅紧张的舔着嘴唇,眼神游移。

“既是为蒯家,也是为蔡家。”蔡珂一直竖着耳朵听,见孙辅不敢再说,只好亲自上阵,拉着黄阿楚走了过来。“蔡家、蒯家结仇是你一手造成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你难道不该为我们想一想吗?”

孙策眉头紧蹙,盯着蔡珂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最后落在了黄阿楚的脸上。黄阿楚被他看得不安,躲到蔡珂身后,从蔡珂的肘缝里偷偷地打量孙策。

“阿楚姑娘,是你鼓动我嫂嫂这么说的吧?她是个耿直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以怨报德的事。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搬弄是非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黄阿楚一下子急了,探出脑袋,怒视孙策。“你才是巧言佞色!你敢对天发誓,鼓动我小姨羞辱蒯祺不是为了离间分化蔡蒯两家,好让你各个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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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打赌

孙策哼了一声:“要不,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赌?”

“如果是我故意的,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放了蒯家老小,让蔡蒯两家重归于好。如果不是我故意的,你就给我做书僮,读书给我听的同时自己也重新温习一下,别一知半解的就出来丢人现眼。”

“这怎么赌?”黄阿楚从蔡珂身后抢了出来,扬着小脸,努力的瞪着孙策。“你说你不是故意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公道自在人心,怎么可能由我一个人说了自。当着这么多人,我问几个问题,到时候你我都不说话,由他们判断我是不是故意的,如何?”

黄阿楚转了转眼珠,拉着蔡珂的手,眨了眨眼睛。蔡珂会意地点点头。黄阿楚得意地一笑,大声说道:“好,你问吧。”

孙策转向蔡珂。“嫂嫂,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蔡家是襄阳第一大姓,刘表将州治定在襄阳,为什么让蒯祺这种什么也不懂的年轻人领兵,蔡家却连一点兵权都碰不着?是你弟弟蔡德珪连蒯祺都不如,还是刘表联合蒯家,压制你蔡家?”

“这……”蔡珂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蔡瑁的确不擅长军事,但要说他连蒯祺都不如,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这自然是刘表联合蒯家压制蔡家,否则她也不会被逼着嫁给刘表了。

“我再问你,我初登鱼梁洲,再登蔡洲,前后有一天一夜时间,兵不过两千,如果蒯越派人出城,我还能不能进蔡洲?难道是我和蒯越商量好,让他坐观成败的吗?”

蔡珂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眉宇间煞气越来越重。如果不是蒯越作壁上观,迟迟不肯发兵,孙策怎么可能攻上蔡洲,蔡家又怎么可能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蔡家今天的一切,都是托蒯越所赐。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手刃蒯越。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踹蒯祺的时候是不是很爽?”

“呃……”蔡珂想起当时的情景,一时出神。不得不说,当时的确踹得很爽,连脚都踹疼了。如果有可能,她现在还想再踹两脚。蒯越把蔡家害得这么惨,我踹他两脚又怎么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希望我杀了蒯家老小,夺了蒯家家产,还是希望我放蒯家一马?如果你希望我放了蒯家,我认赌服输,现在就下令,如了你们的愿。”

蔡珂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要让她为蒯家求情,她真是不情愿。

“黄阿楚,我的问题问完了,你现在可以问你小姨,蔡家和蒯家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我推波助澜,还是他们结怨已深。”

黄阿楚顾左右而言他。还用问吗,看小姨那表情就知道了,这根本就是她自己冲动。就算她为了帮自己,一口咬定孙策是故意的,别人也不信啊。

孙策惋惜地摇摇头。“我将真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看来古人没说错,肉食者鄙,什么世家,什么名士,都不过如此。算了,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我很忙,没时间和你们过家家,做游戏。”

一听过家家、做游戏几个字,她就急了。“我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

“拉倒吧你,就算三十一,你也是个长不大的巨婴。”孙策说着,不经意地瞅了蔡珂一眼,转身就走。

“巨……婴?”蔡珂和黄阿楚互相看了两眼,品味了一番,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却还是听出了孙策浓浓的鄙视,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再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呆着,掩面而去。

回到小院,迎面撞上黄承彦。黄承彦见她们一大一小都气哼哼的,好奇不已。

“你们怎么了?”

“姊夫,我们被人羞辱了。”

“羞辱?”黄承彦心里咯噔一下。“谁?孙策?唉呀,你们没事去惹他干什么,蔡家都被他占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就不怕步王睿、张咨后尘吗?”

“我们……”黄阿楚结结巴巴。“阿翁,我……我还和他打了个赌。”

“打赌?”黄承彦脸色都变了。和一个武夫打什么赌,他不讲理的。你们不怕他输了不承认,用刀跟你们讲道理。

黄阿楚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委屈地抹起了眼泪,抽抽嗒嗒地说道:“阿翁,我让你蒙羞了。他说……他说世家也好,名家也罢,都是卑鄙的肉食者,还说……还说我是长不大的巨婴。”

“巨婴?”黄承彦点点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此言虽然稍嫌尖刻,却也一针见血。阿楚,你虽然从小就跟着我,见过不少名士高人,可那毕竟是坐而论道,你并不真正懂得世事艰难。太宰问子贡,夫子何其多能,夫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孙将军出身寒门,经历的事又岂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更何况他还是庞德公称许的奇才。”

黄承彦摇摇头。“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我真想认赌服输,送到孙将军身边做几年书僮,以你的聪慧,或者能有所裨益。”

黄阿楚眼神一闪,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语。蔡珂见状,连忙说道:“姊夫,你又来了。阿楚虽是个女子,可不比男儿差。你莫不是埋怨我姊姊没能给你生个儿子吗?”

黄承彦自知失言,连忙笑道:“阿珂,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只是替阿楚可惜,她若是个男儿,跟着孙将军历练几年,将来说不定能有一番成就呢。”

“女子怎么了,孙将军还说我不让须眉呢。姊夫,不是我说你,在这一点上,孙将军比你们都开明,从来不觉得我们身为女子就比男子低上一等。”

黄承彦打了个哈哈,摇着头,背着手出去了。黄阿楚抹了一会儿眼泪,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拉着蔡珂的手。“小姨,孙将军真的觉得女子也能和男子一样吗?”

蔡珂打量了她一眼,警惕起来。“阿楚,你想干什么?你可离他远一点,他是个疯子,开心的时候谈笑风生,比谁都有趣,疯起来杀人不眨眼,比谁都可怕。”

“他都杀过谁?除了进攻蔡家的时候,他还杀过谁?”

“呃……”蔡珂转着眼睛,一时语塞。貌似除了那次,孙策还真没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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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以无厚入有间(谢书友甜到`哀伤万点打赏)

黄承彦找到孙策,对孙策放了蒯祺表示感谢,又委婉地提出告辞,准备离开蔡洲,请孙策放行。

孙策斜睨了他一眼。“行啊,你什么时候走,我安排船送你。”

黄承彦很意外。“将军不留我?”

“我想留你,但是你不愿意留下来,我也不能勉强你。”孙策自嘲地笑道:“刀可以留住你的身,留不住你的心,你说对吧?与其互相防备,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不担心我离开之后,与你为敌?”

孙策想了想。“那我只能为你惋惜。将来你如果被我俘虏,看在曾经偶遇的情份上,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将军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而是天下大势如此,顺势者昌,逆势者亡,你我概莫例外。先生是沔南名士,这点见识应该有的。”孙策站起身来,抚着黄承彦的背,引他出门。“先生,南阳天下之中,兵家必争之地,战事在所难免。襄阳离南阳太近,又是南舟北马之地,一旦南阳有失,襄阳必是战场。这里不是隐居的好地方,先生还是别选别处吧,或是入山,或是南渡,免受池鱼之殃。”

黄承彦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多谢将军提醒。不过我既不想入山,也不想南渡,我想北上,将军以为可否?”

孙策想了想。“袁本初,还是袁公路?”

“袁公路。”

孙策笑了。别逗了,你要是能看上袁术,怎么可能等到今天。他不动声色,装作没听懂黄承彦的试探。“若是如此,那我也许很快就能再见到先生。”

“你这么放心,是不是因为德珪已经出发了一天,我追不上他了?”

孙策收回手,双手互握,扳得手指啪啪作响。他收起笑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先生,庄子说,以无厚入有间,方能游刃有余,就算我离间襄阳诸家,难道只是因为我用心险恶,而不是襄阳诸家互相猜疑,恨不得诸家死绝,唯我独尊?先生若想做苏秦,大可去做,我绝不拦着先生,没兴趣,也没必要。我也不瞒先生说,数日后,便有数万黄巾至此,先生,我很想看看,襄阳豪强能不能有联起手来,战胜数万向死求生之人?”

黄承彦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庞德公说过,孙策身如猛虎,心有松柏,看似大凶大恶,却不是为了一已私利,而是出于公义。也许他能力有所不足,但他能有这样的志向,就绝不会中途罢手。换句话说,襄阳豪强不让出土地,他肯定会杀人。蔡家、蒯家只是开始,绝不是结束。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血染沔水?”黄彦直哑声道。

“先生是名士,如果先生想得出更好的办法,可以不流血而让数万黄巾安居乐业,我不仅言听计从,而且愿意为先生刻碑纪功,流芳百世。”

“承彦何许人也,焉敢望此。”黄承彦长叹一声:“子曰: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只能尽力而为,集诸家之智,希望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军,你能不能给我五天时间?”

“可以,黄巾军还在路上,应该还有几天才能到。”孙策摇头,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后天清晨,我会驱兵过水,抢攻岘山,进逼襄阳。请先生给诸家带句话,他们可以再考虑几天,但若是与我为敌,助刘表一兵一粮,蒯家就是榜样,我保证不会放过他们。”

黄承彦深深地看了孙策一眼,躬身道:“我一定把话带到。”

——

入夜,孙策检查完各部的准备情况,回到小院,铺开纸笔,准备给老爹孙坚写信。

后天就是十日之限,不管襄阳城里是什么反应,他必须发起攻击,至少要拿下樊城。樊城在手,就算襄阳城还有刘表手中,刘表也不敢北上,与袁绍、曹操交战时至少不用担心腹背受敌。至于粮草,只能先靠骑兵四处劫掠了。等黄巾军赶到,有了足够兵力,再攻襄阳不迟。

攻樊城,孙策并不太担心,一来樊城没有襄阳坚固,黄祖也不是什么名将,历史上,老爹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樊城,兵逼襄阳,只是在岘山时太大意,中了暗箭,这才功亏一篑。现在有周瑜出谋划策,有自己率领黄忠和水师助阵,拿下樊城应该是大概率的事。

即使如此,孙策还是不敢大意,将自己的计划和担心详详细细地写出来,派人送到大营,由老爹和周瑜等人商量,最后确定作战方案,尽可能做到完美,避免不必要的意外。

孙策古文读得不少,但写得不多,本尊能写,但也算不上有什么文采,勉强能把事情说清楚而已。写完之后,他又仔细看了两遍,对自己这半文半白的文章感到脸红。若是只给老爹看,这文章倒也足够了,父子俩都是粗人,谁也别看不起谁。可是给周瑜看,文句不通就有点丢脸了。

可惜,这儿还真没什么人能帮他。黄忠、孙辅等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要是黄承彦愿意帮忙就好了。孙策心想,可惜,黄承彦还是看不上他,心里只想着救乡党。他知道黄承彦在想什么,无非是想把襄阳的豪强团结起来,一起和他讲价还价。他还真没放在心上,一切政治最后都要靠实力说话,有几万黄巾在手,他不相信这些豪强能是他的对手。

论作战,自家父子还是有点信心的,至少不会比写文章难。

就在孙策烦恼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黄阿楚散了双髻,像男子一样将头发扎起,包了一块头巾,身上也换了一袭青衫,手里抱着一堆竹简,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含羞带怒地看着孙策。

孙策瞥了她一眼,很意外。“你没跟你阿翁离开?”

“在将军眼里,我就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黄阿楚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将怀里的竹简放在案上,又端端正正地坐好。“将军想听什么书,《春秋》还是《左传》?听孙国仪将军说,你读过《左传》,要不我们就从《左传》开始?”

孙策笑了。“阿楚姑娘,书等会儿再读,你还是先帮我改改文章吧,这个比较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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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读书娘

“将军,我闺名月英,阿楚是我的小名,还是请将军叫我的闺名吧。”

“好,好,月英姑娘。”孙策一口答应。“其实阿楚更好听,一听就有先楚逸气。‘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说的应该就是你这样的吧?”

黄月英顿时红了脸,心头小鹿乱撞,连忙低了头,含混道:“那……那就随你吧。”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谦虚了两句。“我……我哪敢和神人相比,呃,好美。”

“阿楚姑娘,你本来就很美。”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黄月英的脸比最鲜艳的红霞还要艳上三分。“我是说,将军的书法好美。”

正在逗黄月英的孙策一听,哈哈一笑。他古文不行,书法却还说得过去,正宗的王羲之体,学的是《乐毅论》和《黄庭经》,这两本帖他写了至少十年,究竟临过多少遍,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这种书体在后世算古朴一路,现在却可以算是妍美之至,黄月英用美来形容,倒也贴切。

“随便写的,阿楚姑娘不要见笑。”

黄月英撇了撇嘴。她又不傻,怎么能听不出孙策看似谦虚,实则得意的说辞。不过这书法的确漂亮,让人爱不释手,就像孙策的相貌一样,英俊得让人挪不开眼睛。一想到此,黄月英偷偷地瞥了一眼孙策,正好和孙策带笑的眼神撞在一起,顿时心跳加速,连忙收回眼神,去看孙策的文稿。

只看了一行,黄月英就找回了自信,孙策这文章实在太别扭了。她伸手从孙策案上取来笔墨和竹简,重新誉写起来。几个字一写,她就进入了状态,除了脸上还有几分羞涩,再无半分窘迫之感。

很快,黄月英按照孙策的意思,重新写了一篇军报,递给孙策。

“将军请过目,如有不妥,我再改过。”

孙策接过来看了一眼,连连点头。这一改,果然通顺多了。“不用改了,一字不能易,着实好文章。”

“那就请将军重新抄写一遍吧。”

“不用抄,就这个吧。”孙策摇摇头。“你的书法也不错,不比我差。”

黄月英既欢喜,又有些窘迫。果然如蔡珂所说,孙策开起玩笑来很有趣,但多少有些轻佻,虽然这些话她爱听,但……毕竟刚认识,不太熟。

孙策处理完了公务,派人将军报送出。黄月英重新拿起了竹简。“将军,我们读书吧。”

“有张平子的文章吗?”

“张平子?”黄月英眨眨眼睛。“将军是说西鄂张衡张平子吗?”

“对。”

“读过一些文赋,印象不深,身边却没带着。将军若是喜欢,下次带来。”

“那你随便读吧,读什么都行。”孙策靠在案上,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黄月英。以前听说某些大人物想读书又不想费眼睛,就找盘亮条顺音柔声美的姑娘来读书,现在我也可以享受待遇了。虽说黄月英的相貌只能算中等偏上,和传说中的国色还有一段距离,但架不住年纪好啊,十一岁,正如含苞待放的小尖荷,童音未褪,清脆动人,闭上眼睛,就像听动漫配音一样,舍不得错过片刻。

有这样的读书娘,还愁学不好?

不好意思啊,小亮,以后另外给你找个媳妇。

黄月英被孙策看得心慌意乱,接连读错了几个字,亏得孙策学问不好,没听出来,她放下书,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吐了吐舌头,暗自责备自己,收摄心神,脆生生的朗读起来。

——

朝阳初升,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远处岘山、楚望山渐渐露出了轮廓,襄阳城若隐若现。孙策负手西望,心里有一丝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准备了这么久,用了那么多心眼,终于可以发起真正的进攻了。蔡瑁去了宛城,蒯越全家被俘,虽然一直没有出现,但刘表还能不能完全信任他恐怕要打个问号。黄承彦正和襄阳各家商议,就算他们还不能达成协议,至少也不敢毫无顾忌地支持刘表。

刘表能依靠的还有什么,襄阳的城墙?俗话说得好,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果心防已经被突破,城墙再坚固又能如何?

“国仪,有问题吗?”

孙辅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没问题。”说着,不自觉的瞟了一眼身后的庄园。蔡珂和黄月英站在角楼上,正看着他们。对这一战,蔡珂比他还激动,已经在他耳边嘀咕了好几天,让他无论如何不能丢脸,一定要拿下襄阳城。只有胜了,蔡家才有希望,她才能抬起头来做人。

“冲冠一怒为红颜。”孙策轻声笑道:“你夺了刘表的女人,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你要是被一个年近百半的老头击败,你这辈子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孙辅斜睨了孙策一眼,咬紧了嘴唇。

孙策摆摆手,向战船上的黄忠打了个手势。黄忠领命,举起了手中的将旗,轻轻一挥。

战鼓声响起,两艘战船并排驶出了蔡家水坞,转了个弯,进入沔水。虽然速度并不快,但旌旗猎猎,战鼓隆隆,弓弩手、刀盾手沿着船舷一字排开,昂首挺胸,杀气腾腾,自有一番逼人气势。

听到战鼓声,对面的荆州水师也敲响了战鼓,五艘战船一字排开,两两之间相距十丈,一看就是准备抱团以暖,以多取胜。战鼓虽然响着,旌旗也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将士同样站在舷边,但总让人觉得缺少一股气势,行动也有点犹犹豫豫,似乎在等什么。

黄忠指挥的两艘战船渐渐加速,驶进深水区。南风更紧,战船也开始加速,越来越快。黄忠站在飞庐上,手握雕弓,搭上一枝响箭,看着越来越近的荆州水师,迅速举弓,拉弦,放箭。

响箭发出刺耳的厉啸,飞向中间的战船。

刹那间,两艘战船的二十名弩手、八十名强弓手开始集射。

看到冲天而起的箭矢,荆州水师将士一脸懵逼。这是哪来的蠢货,这么远就射,你够得着么?没等他们笑出声来,一阵箭雨从天而降,一大半落在了船上。

“呯呯呯!”箭矢射在盾牌上,射在札甲上,射在甲板上。

“啊——”数名将士中箭,惨叫着倒地。刚刚还在嘲笑对方没有经验的士卒顿时乱了手脚,有的手忙脚乱的还击,有的蹲了下来,抱着头,大声哭喊。

飞庐上的楼船司马见状,拔出战刀,厉声大喝:“督战队,怯战者,杀无赦!”话音未落,一声厉啸突然响起,一枝飞蝱铁矢破风而至,正中他的肩膀。强劲的力量带得楼船司马站立不稳,向后连退几步,翻身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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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战争和生意(紫星璇玉万点打赏加更!)

军中有谚:临阵不过三发。

普通弓箭的射程是五六十步,冲过这五六十步的时间,只够射两到三次箭,之后就是短兵相接。看起来似乎弓弩用处不大,实际上这五六十步却是一道鬼门关,有很多人会死在这段距离,连和对手厮杀的机会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弓箭是军中配备比例最高的武器之一,几乎所有人都会配备,连统兵将领都不例外,而专职的弓弩手更是高达六成,这些多人集射,杀伤率是非常惊人的。弓弩手越多,威力越大。威力越大,优势就会进一步扩大,有明显的放大效应。

所以,两军对垒,最开始的对射能否取得优势对整个战局的影响非常大,有时候甚至能直接决定胜负。箭阵损失太大,甚至直接被对方摧毁,已方的战士就会直接暴露在对方的箭阵威胁之下,伤亡必然惨重。

黄忠虽然是第一次统兵,但深知这一点,之前苦心训练弓弩手为的就是这一刻。

二十步的射程优势让他抢在对方还没有拉弓之前抢攻,船上装备的六石强弩又发挥出了定点打击的作用,直接将对方战船的楼船司马射下了指挥台,紧接着又是两个齐射,压得对方抬不起头来。趁着这个机会,水手在战鼓的指挥下,奋力划桨,战船加到极速,狠狠地撞上了对方的船头。

“轰!”水下的撞角撞裂了对方的船腹,将对方的战船顶得船头翘起。

“退!退!”楼船司马摇着战旗,连声大吼。水手们喊着号子,奋力反划,战船脱离接触,对方的战船船头一沉,重新入水,击激冲天的水花。水面下,江水汹涌而入,水手们惊呼失措,纷纷逃离。

“左!左!”楼船司马指挥水手前进,战船划了一个圈,再次加速,冲向另一个对手。

“射!”黄忠发出命令,弓箭手再次抢先射击。

几乎在同时,另一艘战船也撞中了对手。旗开得胜,接连得手,将士们士气高昂,马不停蹄地杀向下一个对手。荆州水师的将士却被吓懵了。上次吃了亏,被生生夺走了两艘船,这次一下子调集了五艘战船,准备以量取胜,没想到对方如此剽悍,直接撞沉了两只战艘。

看着两艘战船船头迅速下沉,船上的士卒四处奔逃,或者直接跳水逃生,剩下的水师将士都慌了,原本还算一致的步调也出现了明显的失误。黄忠抓住机会,再次撞中一艘战船的船腹,战船倾覆,眼看着就不行了。被强弩射得胆战心惊的楼船司马一看形势不妙,扔了头盔,脱去战甲,跳水逃生。其他的将士一看,也纷纷弃船逃命。一时间,江面上水花四溅,到处是划水的士卒,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观战掠阵的水师将士原本就是壮着胆子来交战,一看对手这么凶猛,哪里还有战斗的勇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接替蒯祺的楼船都尉陈生见大势不妙,下令掉转船头,第一个跑了。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黄忠击沉三艘战船,牢牢地控制了局面。荆州水师虽然还有七八艘中型战船,三十多艘蒙冲、斗舰,却没有一艘船敢上前接战,只能远远的看着。

孙策如释重负。首战告捷,水路控制权算是夺过来了。这两天沔水的水位一直在下降,能够行船的只有中间深水区,两侧的大片江岸已经无法行船,两艘战船足以保障安全,已经被吓破了胆的荆州水师虽然依然有明显的数量优势,却不敢靠近。

一声鼓响,数十艘船从蔡家水坞驶出,将那快要没顶的三艘战船钩住,拖回蔡家水坞修理。

“加班加点,越快越好。”孙策对蔡家的工匠说道:“如果我明天日出之前,你们能修好这三艘船,每个工人一人一万,三个工头另加一万。”

“将军,你是真的吧?”一个工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道。一万可不是小数目,佣工一个月的佣金也就两千左右,像他们这样的工头也不过三千出头,一个晚上就给一万,工头两万,相当于半年的佣金,这个价码很有吸引力。

面对工匠们的怀疑,孙策一句话也没说,打了个响指。两个义从抬着一只樟木箱子走了过来,箱盖一打开,金灿灿的光芒立刻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里面全是金饼,垒得整整齐齐。

“这儿有两百金。明天早上把三艘战船交给我,我就给你们发钱,有一个算一个。”

“放心吧,将军。”三个工头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日出之前,三艘战船少一块木板,唯我等是问。”

“好,我信你们。”孙策又吩咐道:“吩咐厨房杀两头猪,保证每人一斤肉,饭管够。”

“喏。”义从躬身领命,转身去安排。

工匠们喜出望外,工作热情被极大的激发出来,片刻也不肯耽搁,纷纷撸起袖子,投入工作。蔡洲这些天军事管制,除了作战的将士,别说肉,吃饱都是奢望。现在不仅管饱,还有肉吃,这些工匠立刻把蔡家扔到了脑后,一心要为孙策卖命。这待遇可比蔡家强太多了。

蔡珂和黄月英站在远处的小楼上,看着工人们如潮水般的散开,觉得不可思议。“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圣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为了抢时间,他真是舍得花钱啊。”

“他花的是我蔡家的钱,当然舍得。”蔡珂白了一眼。

黄月英想了想,忽然笑了一声。“小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蔡家和将军合作,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

“今天两艘战船出战,弓弩手一百人,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射出的箭至少有两千枝。如果攻襄阳城,按两万大军算,至少有五千弓弩手参战,少了不能少,一天也要五万枝箭。一枝箭大概三到五钱,利润在半钱到一钱之间不等。如果蔡家能揽下这个生意,他攻襄阳一天,你们就能赚三到五金。”

蔡珂愣住了,盯着黄月英看了又看,像是活见了鬼。

黄月英掩着嘴笑了起来。“小姨,你别这么看我,我这是偷偷告诉你的,你可别把我卖了。孙将军说天下将乱,乱世最贵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粮食,二是军械。不管是多么善战的将军,要想战胜对手,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他也不例外,这两天一直在筹措这些东西,费了不少心思。”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让出土地,要他把军械交给我们来做?”

“甚至于土地都不必出让,只要你们能供应他粮食就行。”黄月英说道:“要土地最终目的还是要粮食,你们只要不囤积居奇,坐地涨价,甚至有粮不给,他又何必和你们撕破脸,杀得血流成河?”

蔡珂恍然大悟,拉着黄月英就下楼。“走,找你外大父去。阿楚,你阿翁说得没错,你若是个男子,一定能光宗耀祖。我说你这小脑瓜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想这些?”

“小姨,就算是个女子,也可以不让须眉啊。这可是孙将军说的。”

“哈哈,孙将军说得对,我们不比男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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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主观能动性

蔡讽既不是蔡珂这样的妇道人家,更不是黄月英这样的小朋友,他是老谋深算的蔡家老家主。听完黄月英的建议,他一点激动也没有,反倒疑虑重重,反复询问黄月英事情的经过。孙策这两天究竟做了什么,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黄月英这两天为孙策读书,其实在孙策身边的时间并不多,而孙策对《左传》的兴趣也不怎么浓,有时候居然睡着了。他和黄月英的交流不多,基本不谈学问,偶尔说一些闲话。至于筹措粮食和军械的事,也不是特意对黄月英说的,而是黄月英自己的推断分析。

蔡讽很满意,摸着黄月英的头。“多留心,别急着发表意见。我蔡家已经是他嘴里的肉,不是我们愿意就可以。再等等,等他碰了壁,我们才有机会。”

黄月英心领神会。“大父教诲的是,是阿楚太急于求成了。”

蔡讽调侃道:“你急于求成,是想帮我们,还是想帮孙将军?”

黄月英脸一红。“我……都想帮。”

“帮我们情有可原,想帮他,却是为何?阿楚,你别忘了,他可杀过我蔡家的人,现在还占着蔡家。”

黄月英咬着手指头,眼神闪烁。“我觉得……他杀人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如果有办法,他是不会杀人的。相反,他想救人,救很多人。”

蔡珂有些不乐意了。“你这小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啊。”

“他这些天常说起黄巾军,说那些失去了土地,衣食无着的黄巾军可怜,他想给他们找一条生路。你们应该知道,他父亲孙将军就是靠平定黄巾起家的,若不是心有大仁,他怎么可能同情黄巾。”

蔡讽叹了一口气。“黄巾可怜,难道我们就不可怜。我们的家业也是一代又一代人慢慢积累起来的,又不是沔水冲来的。他就这么抢了去,我们以后怎么办?”

黄月英也叹了一口气,乌溜溜的眼晴里露出一丝迷茫。

——

有钱能使鬼推磨。摆在工坊里的金子极大刺激了工匠们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他们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日出之前,三艘战船不仅修补完毕,而且装上了撞角,随时可以重上战场。

孙策检查之后,非常满意,立刻命人将金子放了下去。每个工人一金,三个工头另外再加一金,一共发掉一百二十七金,剩下七十三块金饼。孙策命人叫来打造撞角的铁匠,一人发了一金。铁匠们捧着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向孙策致谢都忘了。

作为附庸,他们在蔡家干了这么多年活,勉强有个温饱就不错了,什么时候拿过这么多钱啊。

有一个铁匠捧着金子还不敢相信,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看着清晰的牙印,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一哭,其他人也忍不住流泪,一群大老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人心酸不已。

孙策也有些心酸。部曲、附庸不是那么好做的,平时卖力气,打仗的时候还要卖命,赚多少钱都是主家的,跟他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更可悲的是他们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本质上和奴婢没有太大的区别。

放心吧,老子就是来解放你们的。

孙策这么想倒不仅仅是因为同情,而是要激发工匠们的主观能动性,把他们真正从蔡家手中争取过来来。不管他怎么努力,豪强们都不可能全心全意的支持他,他只能想办法争取这些没有希望的农民和工人。一个看不到希望的人就算不造反,也不会主动考虑怎么把事情做得更好,但是你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就能爆发出令人生畏的力量。即使仅从利益角度考虑,争取他们的支持也要比争取豪强的支持成本更低。

要想革命成功,就要善于利用人民的力量,这是历史已经证明的结果。像司马懿那样靠世家豪强的力量夺取天下,就算成功也不能长久。从本质上来说,世家、豪强既是政权的支持者,更是政权的竞争者,离心力具有很强的破坏性。东汉近两百年的历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庄园经济的发展让世家豪强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朝廷却被内忧外患拖垮了,汉灵帝为了筹钱打仗只能卖官,在崩溃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看到没有?”孙策拍拍箱子。“这里面还有不少钱,想不想要?”

没有人说话,但是无数双像狼一样的眼睛盯着那些金子,都快把金子融化了。这可是真金,谁不想要谁是傻子。

“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准备,我要举行一个宝刀大赛,谁能打造出最好用的战刀,我就赏谁。第一名,赏一万钱;第二名,赏五千钱;第三名到第五名,赏三千钱。”

孙策随即拿出了准备好的比赛章程,让黄月英读给工匠们听。这是他亲笔写的,全是大白话,确保这些工匠们听得懂。批判的武器终究还要靠武器的批判来担当,没有上好的军械,想打胜仗和做梦差不多。他倒是知道炒钢等先进技术,可他不能包办一切,如果不能激发更多人的积极性,他岂不成了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工匠们一下子激动起来。铁匠固然斗志昂扬,木匠们也有些不服,立刻有人叫道:“将军,那我们做木活的有没有机会?撞角是他们铸的,这船可是我们修的,将军不能忘了我们啊。”

“就是,就是。”眼红的木匠们七嘴八舌的叫了起来。本来他们是首功,怎么一转眼的功夫,铁匠们反倒压了他们一头,不仅拿到了赏钱,一个月之后还有比赛。

孙策笑了。这才对嘛,别一个个死气沉沉的。他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别急,别急,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今天我们还会出战,很可能还会再俘虏几艘战船,你们好好休息,做好开工的准备。”

“将军,除了修补战船,我们有什么比赛吗?”

“当然有。”孙策笑得更加灿烂。

黄月英心中一动,抬头看了孙策一眼,立刻被他灿烂的笑容迷住了。长得漂亮的人固然不多,笑得这么迷人的更少。孙策不像那些世家子弟要注意形象,他很放得开,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像一个心无城府的赤子,有一种直击人心的感染力,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他,亲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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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章 《考工记图》

孙策再次摆摆手,示意木匠们不要激动。

“我也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不管你们是造出更快的战船,还是给战船上加上新的武器,又或者是能让战船变得更加坚固,我都有赏。和他们一样,第一名赏万钱,第二名赏五千钱,第三名到第五名赏三千钱。”

木匠们面面相觑。铁匠打刀可以试,他们怎么试?一个月可不够造船,而且造船需要大量的木料,不可能让他们随便试。

“我不用你们造出真正的船,我只要你们做出船模就行。哪怕你们来不及做船模,能画出图纸也行。只要大家一致认可,我就有赏。行不行?”

木匠们互相看看,齐声应喏。“谨遵将军令。”

黄月英转了转眼珠,悄悄退到后面,扯了扯蔡珂的袖子。“小姨,你想不想挣这笔钱?”

蔡珂远远地看着孙策像个败家子似的撒蔡家的钱忽悠蔡家的工匠,心疼得像割了肉似的,哪有心情和黄月英说话,气哼哼地转身就走。黄月英想了想,转身向蔡讽的小院跑去。

孙策给工匠们发完了赏钱,黄忠也来了,看到三艘战船修补完毕,还装上了撞角,非常惊讶。昨天孙策说今天出战就能有五艘战船,让他安排好人手时,他还有些怀疑,现在他是彻底服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孙策笑道:“五艘战船给你了,能不能切断襄阳和樊城之间的联系,协助将军攻击樊城,就看你的了。”

黄忠感激不已。孙策这是给他创造机会立功,这一仗打赢了,他就闯出了名声,不会被当作新人对待。相识不到半个月,孙策对他的赏识和器重让他无以为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战斗,用战功来回报孙策。

“请将军放心。”

——

五艘战船驶出蔡家水坞,旌旗招展,士气高昂。

荆州水师远远地看着,连抵近侦察的胆气都没有。黄忠也不和他们纠缠,逆水而上,直奔樊城。孙策没有同行。有五艘战船,一千精锐战士,黄忠有足够的能力控制沔水,不需要他坐镇。至于攻樊城,以老爹孙坚的能力和兵力,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更没必要去抢风头。

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实现当初的预想,最后还是落得强攻的地步。天下事十有八九不如愿,刘表虽然算不上什么枭雄,却也不肯俯首就拜,自己实在有点丢穿越众的脸。樊城还好说,毕竟只是个小城,又只有黄祖率千余人防守,在襄阳的援兵被切断之后,应该一鼓可下。襄阳却仍然是个麻烦。

孙策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解决这个麻烦。如果襄阳也要强攻,那可真是丢脸到家了。

不过就他眼下拥有的军事素养来说,他最大的作用也就是玩玩心理战,离间分化刘表和蒯越,论临阵指挥,他还是个新丁,也许连孙辅都不如。

终究不是天才啊。

下午,孙策正坐在堂上等消息,黄月英突然抱着一堆竹简冲了进来,上了堂,还没站定,就欢喜不禁的叫道:“将军,我找到了。”

孙策抬起头,莫名其妙。“你找到什么了?”

“张平子的文章。《二京赋》,《南都赋》,《归田赋》,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最喜欢这个。”黄月英举起一卷帛书,眉飞色舞。“张平子手注的《考工记图》抄本,他制计里鼓车、指南车都是从这部书学到的本领。”

“张平子手注的《考工记图》?”孙策又惊又喜,起身便去黄月英手中接。《考工记》是先秦为数不多的技术书,后世对其成书时代看法不一,但对其价值却众口一辞,推崇备至。他翻过一点,但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会穿越,对纯技术性的古籍并不怎么感兴趣,要不然他拼了命也要背几本发明大全集。

就《考工记》而言,他印象中只有文字,没有图,现在不仅有图,而且还是张衡这位通才手注的,那价值就相当可观了。

“将军小心。”黄月英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这帛书有些年头了,又被虫咬过,要小心才是。”

孙策一看,那帛书泛黄,还有些孔洞,看起来的确有些残破,不敢大意,连忙将案上的东西推在一旁。黄月英将帛书展开,孙策扫了一眼,便有些失望。帛书上用朱墨两种线画了一些零部件,有齿轮,有杠杆,还有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

这是什么鬼?

“就这么点?”孙策印象中《考工记》内容虽然不多,却也不是这么几个字。

“当然不是,这只是其中一部分。那年阿翁想造龙骨车,就寻来抄录了一部分,用完就放在书房里了。我小时候见过,有点印象。将军提起过张平子,又要木匠们造船,我想这也许有点用处,便赶回家取来了。”

孙策心中一动。这姑娘机敏啊,一点就通,我还没留神呢,她就上心了。怪不得能将诸葛亮那样的大神制得服服贴贴,连个小妾都不敢取。

“你对这些有研究?”孙策将图谱放在一旁,和黄月英聊了起来。在他看来,黄月英比这破帛书有价值多了。“你阿翁还造过龙骨车,那是一种什么东西?”

“龙骨车?汲水的。用河水驱动,不需要人才,就可以汲水灌田。将军没见过?”

原来就是水车啊。不过在他印象中,水车这种东西很早就有,黄承彦至于为了造个水车还要借鉴张衡手注的《考工记图说》吗?

“你知道杜诗吗?就是做过南阳太守,被人称为召公杜母的那位杜母。”

“将军想说他造的水排吧?龙骨车与水排的确有些相似。不过我阿翁造龙骨车的时候,水排已经失传多年,要不然也不用那么费事。”

“水排这么好用的东西,为什么会失传,难道不应该一直在用吗?”

“水排是炼铁用的,一直由铁官控制着,民间匠人并不清楚。官里的工匠可能会做,却不会文字,只能口耳相传,不能画成图谱,一旦官中人事迁移,造过的人走了,旧的又用坏了,失传也是常有的事。”

孙策长叹一声:“那么多读书人皓首穷经,研究《考工记》的也不少,说不定还注了几千几万字,说得头头是道,却没有人留心身边的事物,以至于失传,真是百无一用,浪费粮食。”

“将军,读书是传圣人之道,造作乃是工匠末技,岂能混为一谈。”门外传来一声轻笑,黄承彦背着手,缓缓走了进来。经过黄月英身边时,他不动声色的瞪了黄月英一眼。黄月英转过身,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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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8章 黄承彦入幕(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看着缓步而来的黄承彦,笑而不语。你一个到处找图纸造龙骨车的人,跟我说什么圣人之道?你这圣人之道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吧。不过,他最喜欢看这些名士装逼了,因为他更擅长此道。

果然,见孙策笑得暧昧,黄承彦也有些讪讪。

“将军,不请我坐吗?”

“阿楚姑娘,还不给你阿爹倒杯水,再给他捶捶背。你阿爹这两天在外面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黄月英一听,乖巧地给黄承彦倒了一杯,又跪到黄承彦身后,捏起小拳头捶起背来。黄承彦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意识到孙策话里有话,连忙抚须而笑。“将军这么说未免太武断了吧。我虽然没什么大功,小功还是有一点的。至少蔡洲现在安然无恙,没人来攻将军。”

“是吗?”孙策斜睨着黄承彦,似笑非笑。

“难道不是吗?”

“若诸家摆出同仇敌忾的姿态,来夺蔡洲,或是与我谈判,你才算有功。现在嘛,他们一个个按兵不动,如同一盘散沙,对蔡家、蒯家的遭遇视而不见,甚至没意识到战争就在眼前,你有什么功可言?”

“将军……”

孙策抬手示意。“你想说什么,不要着急,慢慢说。”

黄承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策看着他,歪了歪嘴,也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被我言中了?”

黄承彦一声长叹:“将军宛如亲见。”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了吧?”孙策举起水杯,冲着黄承彦示意了一下。“天下人虽多,但是能像你这样深谋远虑而又能顾全大局的人却很少。书读得再多,他们也是在草丛里笕食的鸡,只看到眼前的草籽和虫,没几个人能抬起头来看一看有没有危险靠近,等大祸临头,他们才会惊慌失措,俯身就戮。”

黄承彦苦笑着摇摇头。“将军少年老成,慧眼如炬,等闲人岂敢望将军项背,我亦不能。”

“你太谦虚了。如果你真是这样的人,我会让你坐在这儿?”孙策无声地笑了起来。“阿楚是个聪明孩子,与众不同,观女而知父,你亦是个出类拔萃的智者,独善其身太可惜了。为阿楚,为荆襄百姓,也为天下苍生,出来做点事吧。”

“我?”黄承彦非常吃惊,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刚刚四处串联,想集结荆襄豪强与孙策对抗,孙策却想请他做事?这完全不合常理啊。“将军,阿楚的母亲,我的夫人,可是蔡家的女儿。”

“我从兄的新妇也是蔡家的女儿。”孙策笑笑。“放心吧,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拿蔡家开刀的意思。如果你们一定要与我为敌,我再考虑也不迟。反正刀在我手里,你说对吧?”

面对软硬兼施的孙策,黄承彦无言以对。正在这时,一个亲卫匆匆走了进来,附在孙策耳边低语了几句。孙策点点头。亲卫下堂,孙策又端起水杯,冲着发呆的黄承彦举了举。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那个话题了。你说造作乃工匠末技,我不敢苟同。我没读过什么书,我只知道人可以不懂文章,但人一定要吃饭,要穿衣。仓禀足而知礼,这是务实,空着肚子弹琴,一日两日还可以,七日八日,就算是圣人弟子也要叫苦的。圣人如果只是活在书里,那只是一部分人的圣人,不是天下人的圣人。如果有谁能种出安期生的巨枣,或者养出吐丝不绝的神蚕,令天下无饥寒,就算他不想做圣人,百姓也会将他当作圣人一般供奉。”

黄承彦沉默片刻,只得点头表示同意。他明白了孙策的意思,黄巾造反,是因为无衣无食,这个问题不解决,说再多的道理都没用。孙策不解决,也会有其他人、其他方法来解决,说不定比孙策还要残暴,后果还要严重。别说他没能说动襄阳豪强团结一致,就算成功了,也只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

权衡利害,于公于私,和孙策合作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闺女连家里藏的书都拿来了,这两天又一直在孙策身边,可见对孙策动了心,强行分开怕不太容易。

既然如此,那就搏一搏吧。

黄承彦抬起头,冲着孙策微微欠身。“我闲散惯了,恐怕帮不上将军什么忙。”

“不着急,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我想请你去一趟家父的大营,代我向他祝贺。”

“祝贺?”黄承彦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孙将军拿下樊城了?”

孙策点头,微笑,不语。

黄承彦目瞪口呆。孙坚拿下樊城这么大的胜利,孙策居然一点也不激动。难道非要拿下襄阳城,他才会有点兴奋的意思吗?这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简直就是个城府极深的老者啊。孙辅跟他一比,简直像个不懂事的稚子。

看来襄阳保不住了,荆州迟早是孙家父子的。

黄承彦一本正经躬身领命。“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做的,我这就起程。”

——

樊城一片欢腾。

孙坚登上城楼,巡视全城,神态轻松中带着几分得意。今天的仗打得很轻松。当黄忠率领五艘战船出现在沔水上,隔断了襄阳和樊城的联系之后,樊城已经士气大堕,唾手而得。孙贲、黄盖同时出击,仅仅半个时辰就拿下了樊城,黄祖束手就擒。

但是让孙坚最满意的却不是拿下樊城,而是连刘表都请不动的名士庞德公主动来到他的大营。这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特地请庞德公登上城墙,与他并肩而行,让那些俘虏看看他孙坚并不是一介武夫,也能和名士往来。

这些都是儿子孙策给他带来的好运,先是庐江周氏,现在是襄阳庞氏、蔡氏,将来还有更多的名士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再也不用举起手中的战刀维护自己的尊严了。面对袁术身边的那些豪强,他也不用自惭形秽,大可挺起胸膛。

就在孙坚心满意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庞德公有些走神,没和他说话,却盯着城外看个不停。他一时窘迫,正想说什么,庞德公指着城外说道:“将军,那是蔡讽的长女婿,沔南名士黄承彦。看样子,他应该是给将军道贺来了。”

孙坚大喜,忍不住咧着嘴,乐出声来。

第059章 在其位,谋其职

黄承彦的到来让孙坚的兴奋达到了极点,他正准备亲自下去迎接,周瑜抢上一步。

“将军,我去迎迎黄君。”

孙坚会过意来,连忙点头。“公瑾,不用你去了。伯阳,黄君不仅是沔南名士,更是我家亲戚,你去迎一迎吧。”

孙贲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孙坚这么一说,这才想起弟弟孙辅和黄承彦已经是连襟了,连忙主动请缨,下城迎接黄承彦。见到黄承彦,他报上姓名,黄承彦立刻知道了他的身份,心头有些委屈。

蔡珂年纪大了些,又是嫁过人的寡妇,要不然的话,她就可以嫁给孙策,而不是孙辅了。黄承彦虽然看不上孙贲,但事已至此,他也客客气气与孙贲叙了几句闲话,随孙贲上城,来到孙坚面前。

“将军,沔南黄承彦,奉令郎之命,来贺将军得胜。”

孙坚一听,立刻明白了。黄承彦已经决定辅佐孙策了。他心中大喜,却没有想太多。一旁的庞德公却是吃了一惊,连连向黄承彦使眼色。黄承彦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庞德公虽然有一肚子的疑问,也只得暂时按住。黄承彦向孙坚报告了蔡洲的情况,又汇报了孙策要请示的问题,这才有机会和庞德公走到一旁。

“承彦,这是怎么回事?”

老友面前,黄承彦也不掩饰,把自己游说习杨诸家不成,而孙策又托以肺腑之言,请他辅佐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掩去了女儿黄月英已经成为孙策侍读的事。庞德公听了,哭笑不得。他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算自己不出山,也应该让儿子庞山民先跟着孙策。现在后来者居上,反倒让黄承彦占了先。这时候就算他亲自出山,也很难在孙策心目中占据第一了。

看来得提前让庞统入幕了。一个人也许还有看走眼的时候,两个人同时看走眼的可能性太小了,况且孙策这半个月之内的手段已经证明他不是孙坚这样的匹夫之勇,他不仅有实力,有城府,更重要的是他有抱负,这样的年轻人就算不能争霸天下也足以割据一方。孙家在他手中崛起几乎是必然的事。

“承彦,你有没有想过,孙伯符与你家小阿楚很般配?”

黄承彦一愣,随即笑道:“庞公,你这开什么玩笑,我家阿楚才十一,还没到婚配年纪。”

“十一虽然婚配小了些,定亲却一点也不小。”庞德公露出不正经的笑容。“孙伯符少年英雄,一鸣惊人,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你。你现在不抓紧,到时候就只能做妾了,你舍得?孙将军在此,这可是大好机会。”

黄承彦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庞德公的用意。他轻笑一声:“庞公,这恐怕不行吧?我的妻妹嫁给孙国仪,我女儿却要嫁给孙伯符,这不是错了辈份吗?”

庞德公抚着胡须,故作恍然。“没错,这倒是我疏忽了。可惜,可惜,看来你只能另择佳婿了。承彦,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黄承彦笑着摇摇头。“我女儿还小,这件事不用这么急,等几年再议不迟。庞公,你有儿子有从子,可以派一两个年轻才俊代劳,自己还可以继续逍遥,我只有一个女儿,只能勉为其难了。以后见面,还望庞公不要嫌我俗气。”

庞德公瞥了黄承彦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只是难掩失落。黄承彦看在眼中,也笑了,笑得很快意。虽是老友,终究是人,也难免争个高下,庞德公是本地名士,又年长些,他是客居名士,年轻一些,多少有些弱势,能占庞德公一个上风也是难得的事。

“承彦,孙将军身边那个少年,与孙伯符同年,是庐江第一世家周氏子弟。虽然年轻,却与孙伯符一样是个青年才俊,不可等闲视之。”庞德公收起戏谑之心,提醒黄承彦道:“孙伯符虽然不读书,但眼界不凡,你既决定辅佐他,就不要拘泥名士的习气,多做些实事,引他入正道,也算是为天下苍生造福。”

“多谢庞公教诲,承彦不敢须臾有忘。”黄承彦说道:“我正好有一件事,想与庞公商量。”

“什么事?”

“蒯家老少三百余口还在孙将军的部将程普、韩当手中,你是不是向孙将军进言,请他妥善安排,不要闹出人命来。杀伤太多,有碍天和。我看孙将军对庞公很是推崇,庞公进言,他一定能听。”

庞德公笑了,斜睨了黄承彦一眼。“你倒是积极得很啊,这才刚刚入幕,就开始为主君谋划了。”

黄承彦笑笑。“虽然闲散已久,既在其位,且谋其职。”

庞德公心知肚明。孙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蒯越不降,就杀蒯越全家。他赶到孙坚大营就是为这事来的。现在襄阳诸家还不明白危险有多大,不肯联合起来,他们总不能看着孙策真杀了蒯家。这既与蒯家结了仇,也对孙策的名声不利,黄承彦既然决定辅佐孙策,自然不能看着这件事发生。他意外的是黄承彦决断之快,两天前还一心要与孙策对抗,现在又为孙策谋划,倒也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

当然,这也是黄承彦给他创造的机会,他为孙策解除危机,孙策将来也要见他一份情。

庞德公没有推辞,很快就找机会向孙坚进言。孙坚言听计从,立刻请黄承彦给孙策带话,命令程普、韩当直接向他报告,不得私自处决蒯家老少。黄承彦不敢怠慢,立刻返回蔡洲,将孙坚的命令转达给孙策。

孙策如释重负。有谋士的感觉就是好,他还等着周瑜为他解围呢,现在黄承彦都不用他开口,直接帮他解决了,真是贴心。

趁着孙策高兴,黄承彦趁势向孙策推荐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孙策暗自思忖,黄承彦这个建议半真半假,大概还是有试探他的意思。以庞德公的身份不太可能屈尊在老爹身边做幕僚,自己初来乍到,不能急于建立自己的个人力量,将蔡庞二家的人才全收在身边并不合适。

“庞山民年轻,又有才学,的确是个人才。不过,庞公闲云野鹤,怕是不习惯案牍,家父那里终究还是缺人,我还是将庞山民推荐给家父那儿云比较好。我将庞德公的从子庞统带在身边做个书佐就行,有你一起教导,想来庞公也放心。”

黄承彦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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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熊孩子庞统

名士究竟有没有用?关键看你会不会用,看他愿不愿意为你所用。

黄承彦一旦做出了决定,立刻进入角色。他主动请缨,要去劝降荆州水师的楼船都尉陈生和驻守岘山的校尉张虎。

陈生和张虎都是江夏人,因为生活所迫,做了流寇,曾经占据襄阳一带。刘表入宜城,派蒯越和庞季说降,他们这才成了刘表的部下。但他们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很难得到刘表的真正信任,若非孙坚来攻,刘表不得不倚重他们,他们更默默无闻。

黄承彦也是江夏人,又是名士,他愿意去说服陈生、张虎投降,孙策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晨,黄承彦带了一个小僮,乘一叶扁舟,直奔陈生的营地。陈生被黄忠打得怕了,不敢进前,又怕刘表降罪,正自头疼,看到乡党黄承彦,他就像看到了救星。没费黄承彦什么口舌,他就决定投降,并主动要求陪黄承彦去劝降张虎。陈生和张虎的关系非常好,张虎一看到陈生就松了一口气,几句话一说,立刻决定投降。两人一起随黄承彦赶到蔡洲,拜见孙策。

仅仅半天功夫,襄阳城就成了孤城。

这就是名士的影响力。

孙策不敢怠慢,立刻将消息汇报给孙坚。孙坚大喜,随即带着主力渡过沔水,包围了襄阳城。

孙策赶到大营拜见,详细汇报了出征以来的情况,特别强调了孙辅的功劳。首次征战,孙辅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并及时查漏补阙,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当之无愧的首功。孙坚很满意,夸奖了孙辅几句,又“严厉”的批评了孙策对蔡家的处理不当,有伤和气。

孙策很“虚心”地接受了批评,不动声色地看了周瑜和庞德公一眼。不用说,老爹有这样的觉悟和手悟离不开他们的开导,特别是周瑜对老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庞德公只不过是又添了一把柴而已。

蔡讽感激涕零。孙坚感谢他对孙策、孙辅的支持,宣布归还他的家人和部分财产,决定夺取襄阳后,亲自为孙辅主婚,迎娶蔡珂。

一整套流程下来,大家的表演都很尽兴,圆满地完成了预定任务。蔡家虽然损失惨重,但劫后重生,与孙坚搭上了关系,成了姻亲,只要孙坚攻取襄阳,蔡家的前途可期。孙坚顺利的得到了襄阳实力最强的豪强支持,又劫持了蒯越的家人,等于砍断了刘表一条腿,又砍伤了另一条腿,刘表孤掌难鸣,失败在即。

各取所需,双方都很满意。

庞德公回到了鱼梁洲,继续做他的隐士。孙策在黄承彦的陪同下,亲自上鱼梁洲请庞山民出任破虏将军长史。庞德公谦虚了几句,也就答应了。庞山民欢喜不禁,收拾了一些随身衣服,立刻赶到孙坚的大营赴任。

紧接着,庞德公让人叫来了庞统。

庞统虚十三岁,实足年龄才十二岁,还是个粉嫩的少年。他长得很一般,算不上丑,但肯定不算出色,即使不和孙策、周瑜这样的美少年比,他也应该算相貌平庸的那一类。站在孙策面前,他翻着白眼,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头扭了开去,搞得孙策很郁闷。

这熊孩子,天生的吧,难怪没人喜欢。

庞德公也有些尴尬,觉得有点对不住孙策,又有点为庞统担心。庞统不清楚,他可清楚,孙策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他笑眯眯的一脸阳光,下起手来比孙坚还狠。孙坚杀人最多杀一两个人,孙策动不动就要杀人全家。蔡家被他整得几乎破产,蒯家老少三百余口还被关在孙坚的大营里,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士元,这是孙将军的长子,孙君伯符,还不上前拜见。”

庞统拱手施礼,一本正经地说道:“伯父,统虽年幼,略知事务。孙将军恩泽荆襄,有甚于沔水,大名如雷灌耳。只是统年幼无知,与孙君素昧平生,贸然拜见,只怕不妥。万一失礼,辞色不逊,惹怒了孙将军,丢了性命是小,污了孙将军的名声事大。”

庞德公沉下了脸。“士元,不得无礼。孙君有识人之明,评你为百年不遇之才……”

庞统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孙策。“孙君以前见过我么?”

孙策摇摇头。

“孙君听哪位名士贤达说起过我么?”

孙策笑了,继续摇头。“庞公之前,我与名士贤达鲜有来往。”

“既没见过我,又没听谁说起过我,孙君如何知道我有才无才,莫不是为安慰我伯父,信口一说?”

“没错,我只是为了引起庞公注意,信口开河。”孙策笑得更加灿烂。熊孩子,在我面前摆谱,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怎么对付名士的。“庞公忠厚,信以为真,这才叫你来。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虽然相貌不算出众,好好读书,做个小吏也不错。”

庞统的脸顿时涨红了。他知道自己长相不出色,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成名不易,但他自负聪明,读书也很用功,并不觉得自己会做个农夫。孙策说他只能做个小吏,甚至连小吏都未必有得做,他不能忍。

“孙君说得没错,统有澹台之貌,却无灭明之才,不能入孙君青眼,相看两厌,不如不见。”说完,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孙策横身一步,拦住庞统的去路。想跑?哪有这么容易。不治治你这臭毛病,以后还得了。

“庞士元,你自己对自己的容貌这么在意,又怎么能要求别人只看到你的才华?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这气质也不像是有学问的样子,就算我想关注你的才华也无从关注起,难道非得昧着良心说谎,你才满意?这可有点强人所难啊。”

庞统愣住了,翻着白眼,恶狠狠地瞪着一脸坏笑的孙策,恨不得一口将孙策咬死。

“孙君是想与我讨论学问吗?”

孙策摇摇头。“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喜欢动不动与人讨论什么学问。不过,我曾经问过本郡前辈、庐江太守陆康陆季宁一个问题,他没能答出来。你如果能答出来,我愿意为我看走了眼向你道歉。如果你回答不出来,这澹台灭明四个字以后还请不要再提,有辱先贤啊。”

庞统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倒要请教,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连吴郡名士都回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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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天地人三问

庞德公转过了头,不忍再看。这两天在孙坚大营,他和周瑜交谈过数次,周瑜曾经提及这件事。他敢肯定这是孙策给庞统挖的一个坑,而庞统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让他想拦都来不及。

事实上,庞德公自己也回答不出来,直到前几天和黄承彦闲聊,他才知道这是张衡在《浑仪注》一文中提及的问题,但这篇文章是关于天文的,专业性极强,一般人很少会接触到。庞统的兴趣也不在这方面,他知道这篇文章的可能性极小,看到了也未必能懂。

庞统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孙策的阴险。

孙策指指天,指指地,笑眯眯地看着庞统。“庞士元,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

庞统顿时语塞。孙策这个问题一语双关,既是在问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又是在说他自以为是,不知道天高厚。他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给孙策一记响亮的回击,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圣人经典,诸子百家,没有人提过这个问题啊。这应该是天文方面的学问,我一点涉猎也没有。

“不知道?”孙策阴险的追问了一句,不让庞统有任何打擦边球的机会。“天地不知道,我问一个简单点的,关于人的,怎么样?”

庞统原本还有些犹豫,一听是关于人的,他立刻激动起来,一心想扳回一城,甚至没有多想想。头一点,这才发现上了孙策的当,这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嘛。

“等一等。”庞统抬起手。“孙君自己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

“我知道,不过等一会儿再说。如果你能回答得出我关于人的这个问题,我就告诉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如果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我就算告诉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也理解不了。”

庞统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一万点伤害,只得咬着牙,点点头。“孙君,请出题。”

“设有一人,便拿士元你做例子吧。我想知道你有多高,可以用尺;想知道你有多重,可以用衡称;我现在想知道你能容多少,该怎么量?”

庞统愣在当地,脸火辣辣的。这人有量身高,有量体量的,有量容积的吗?孙策这分明是说我量浅,没城府啊。人又不是稻米,可以升比斗量。如果规则一点也行,可以计算,这人身上哪个部分是规则的,就连手臂也不是一般粗啊。

好吧,今天算是被一个武夫鄙视了。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更不知人量,我还能知道什么啊。

庞统鼻子一酸,想哭。他虽然忍住了,眼圈却已经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孙策轻笑一声,对庞德公拱拱手。“庞公,多谢你一番美意。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如果你还有其他人选,随时通知我一声就是了。”

庞德公也很尴尬,只得点点头,起身将孙策送到堂下。孙策坚决不让他再送,摆摆手,扬长而去。庞德公回到堂上,看着默默垂泪的庞统,将他拉到席上坐下,抚着他的背,叹了一口气。

“士元,你平常最恨人以貌取人,今天怎么也犯了这样的错误?武人之中也有俊杰,孙伯符就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我能叫你来?”

庞统低了头,抽泣道:“伯父,是我鲁莽了。”

“这也不能全怪你,对武人有成见的比比皆是,我第一次见他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庞德公想想第一次和孙策见面,不禁苦笑一声:“你兄长也是,还被他打了一拳,眼睛青了好几天。”

“他……还打人?”庞统吓了一跳。比学问,他还有点自信,虽然今天被孙策虐得够惨的。比拳头,他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哪是孙策的对手,简直一点机会也没有啊。

“是的,你只知道他是武人,却忘了他有刀,忘了王睿、张咨是怎么死的。”

庞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零,随即又义愤起来。他刚想说话,庞德公又说道:“士元,你别急。如果孙伯符和他父亲一样只会用刀,我也不会叫你来。你也看到了,他不仅有刀,更有满腔抱负。你跟着他不仅可以建功立业,还能兼济天下,这样的好机会如果错过,你将来会后悔的。”

“他还有这样的抱负?”庞统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撇着嘴,很不服气。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庞德公对一个武人有这么高的评价。

庞德公摸着庞统的脑袋。“他如果没有这样的抱负,黄承彦会辅佐他?”

庞统吃惊不已。“黄……前辈辅佐孙伯符了?”黄承彦是和庞德公一辈的贤者,他怎么会辅佐孙策。就算是想入仕,他也应该去辅佐孙坚才对啊。他聪明过人,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庞德公将从兄庞山民送到了孙坚身边,却将他送到孙策身边,和黄承彦做同僚,这是对他的器重,却被他的自以为是搞砸了。

“伯父,我……”

“没事,没事。”庞德公哈哈一笑。“孙伯符看中了你,只是见你倨傲,这才打压你一下。若是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恐怕一句话也不会和你说。士元,当以此为鉴,莫再小视天下英雄。”

庞统惭愧不已。“那我回去想想,三个问题至少要想出一个才有面目去见他。”

“行,你就试试吧。”

庞统从庞德公的话里听出了安慰的意思,心里更是不服气。孙策的三个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他有那么聪明吗?等等,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吧?他既想追上孙策问个明白,又不甘心就此认输,想自己研究一下,找出答案。特别是关于人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应该有解。

孙策离开了庞德公家,走到江边,黄承彦便从船舱里钻出来。见孙策身后没有庞统的影子,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将军,准备好了,走吧。”

“先去哪一家?”

“先去杨家。杨仪年少,以算学自负,反对最强烈的就是他,将军若能在算学上驳倒他,也许能说服杨家,先下一城,振振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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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继续挖坑

孙策没吭声。杨仪应该就是那位与魏延争斗的书生吧,这位的确有点傲,不过黄承彦另有深意,分明是觉得我只有算学还有机会,别的都不行,想折服这些荆州豪强有难度。

这些名士的思维惯性还真是顽固。黄承彦算是务实的了,这么久还没摆脱固有的思维模式。

我和这些土豪见面,难道是坐而论道,又或者非要求着他们效忠于我吗?我是要夺他们的土地啊。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区别只在于主动配合的会有补偿,顽固到底的会被从肉体上消灭。老爹对蔡家网开一面,你真以为是看在亲戚关系?那是因为蔡家已经认怂,交出了土地。

孙策上了船,钻进船舱。陈生投降,黄忠成了楼船校尉,接管整个荆州水师,立刻拨了一艘大型战船给孙策做座舰,由司马郭暾负责。郭暾也是孙坚旧部,忠心耿耿,在上次作战中脱颖而出,如今成为孙策座舰的指挥官,更加尽心尽职。见孙策上船,脸色不好,立刻示意部下散开,不要影响孙策。

“朝阳,你来一下。”孙策叫道。

郭暾不敢怠慢,连忙近前行礼。

“派人通知黄校尉,让他亲自带队,包围洄湖,不得有片板出入。”

“喏。”郭暾二话不说,转身去安排。

跟着进舱的黄承彦愣了一下,看看郭暾的背影,又看看孙策,刚想叫住郭暾,孙策抬手示意他不要阻止。“我不觉得我的口才或者威望比先生好,先生不能说服他们,我也不能。”

“那……将军想做什么,用武力制服他们?”

孙策的目光转向飞庐两侧的六石强弩。他对黄承彦的期望并不是什么说客或者学者,他看中的是他务实的态度和机械方面的造诣。刘备访司马徽,司马徽说,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诸葛孔明、庞士元也。黄承彦能将女儿嫁给诸葛亮,足以说明他也是一个务实的人。而他在机械方面的特长用来造龙骨水车太浪费了,改进强弩,甚至提前造出连弩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大炮造不出来,就用弩炮代替。批判的武器终究不如武器的批判来得直接。要对付北方的骑兵优势,弩是当之无愧的利器。

但是很显然,黄承彦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先生毋须担心。”孙策收回目光,咧嘴一笑。“家父有令,不能再随便杀人,不过《战国策》那么多故事,总结起来不过威逼利诱四个字,没有威逼,只有利诱是不够的,任何时候武力都是底线,如果说服不了,那就只有动刀。南阳随时可能发生战事,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没时间,也没兴趣和他们慢慢讲道理。”

黄承彦苦笑。“将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若想将襄阳变成南阳的支撑,就不能全靠武力,要恩威并施才行。否则就算你夺了地,有了粮食,襄阳也会叛服不定,不仅不能提供支援,反而可能成为溃疮。”

孙策笑了,笑得很神秘。“先生觉得这个溃疮犯了,疼的是后将军还是我?”

黄承彦一愣,如梦初醒。他一拍额头,放声大笑。孙坚是豫州刺史,就算拿下襄阳,袁术也不可能让孙坚成为荆州刺史,控制整个荆州。他更可能自领荆州牧,或者派亲信坐镇襄阳,却让孙家父子去中原作战。既然如此,孙策就没有必要小心翼翼,先拿下襄阳,解决眼前的麻烦。至于会不会有后遗症,有什么样的后遗症,孙策暂时管不着,由袁术去操心吧。如果将来能重回襄阳,再用心经营不迟。

黄承彦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不再过问孙策的安排。两人说了一阵闲话,主要是关于武器的改进。对孙策的要求,黄承彦一口答应。他和孙策讨论了很久,发现孙策在机械方面有很多超人一等的见解,对他启发性非常大,但最让他觉得暖心的是一句话。

“民以食为天,你如果能解决几万黄巾的吃饭问题,功德足以和任何一位大儒比肩。”

半个时辰后,黄忠率领十艘战船赶来,封锁了洄湖的出口,又派人将洄湖团团围住。黄承彦劝降了陈生,黄忠手下现在有三千多人,财大气粗,不是一般的威风。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杨家的眼睛,孙策的船还没有进入洄湖,杨家已经如临大敌。孙策刚刚进入洄湖,船还没停稳,长子杨虑匆匆赶到码头,求见孙策。时间不长,次子杨仪也来了,见杨虑站在岸边,立刻和杨虑站在一起,昂着头,圆睁双目,怒视着飞庐上和黄承彦谈笑风生的孙策。

孙策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别说你现在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就算你已经成年了又能如何?相比之下,他对杨虑的兴趣更浓一些。史书上对这位杨虑评价很高,称为德行杨君,又说州郡屡辟不仕,但随即又加了一句:十七而夭。这就有点尴尬了。哪个刺史、太守会请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年做官?

所以,孙策觉得这种记载可信度极低。

现在,杨虑就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应该有十四五岁,身子骨还没长成,自带文弱气质。不过比起一旁横眉怒目的杨仪,他还算稳重,不卑不亢。

“杨介呢?”孙策轻拍栏杆。“派两个小孩子出来迎我,算怎么回事?”

黄承彦笑而不语。换了之前,他肯定要劝劝孙策,现在知道了孙策的用意,他一点劝的打算也没有,就等着看戏。杨家派两个孩子出来迎接,家主杨介等着孙策去见,显然没有把孙策放在眼里。如果孙策还不发飚,那他就不是孙策了。

让杨家吃点苦头也好,要不然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还以为天下大平,天天坐而论道,笑话他没气节。

“来人,把杨家家主给我带来。”

“喏!”林风应了一声,带着十名亲卫下船去了。他们看都没看杨虑、杨仪兄弟一眼,大步流星,直奔杨家大宅。时间不长,他们又回来了,两个亲卫拖着一个中年人快步走来,中年人被拖得踉踉跄跄,头上的冠已经掉了,身上的衣服也扯乱了,一只脚上有鞋,一只脚光着。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尖叫道:“黄承彦,这就是你要辅佐的英雄豪杰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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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该杀谁

黄承彦一脸的无所谓。他从来不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相反,看到杨家家主杨介如此狼狈,他还有点幸灾乐祸。前几天他来洄湖,想与杨家合纵的时候,杨介可没给他留面子,好一顿奚落。

孙策说得没错,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所谓的面子就是一个笑话。

杨虑、杨仪赶了上去,一个抓住杨介的一条胳膊,想将他从两个亲卫的手里夺过来。但他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掰不开那两只铁钳般的手。

“放开他!”孙策挥了挥手。

“喏。”林风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两个亲卫松开了杨介。杨介一下子坐在地上,连杨虑、杨仪兄弟都带得摔倒,父子三人滚作一团。

一群杨家部曲从远处赶来,想上前救护,却被林风等人拦住。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刚刚举起手中的长矛,林风就迎了上去,当头一刀,连人带矛劈为两段,人头落地,鲜血喷溅,一下子吓住了剩下的部曲。虽说他们也习练武艺,平时也和一些不长眼的盗匪交过手,可什么时候看过如此凶悍残忍的对手。虽然他们人数占优势,面对林风率领的十名亲卫,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接战。

孙策背着手,踩着跳板下了船,来到杨介父子的面前站定,缓缓环顾四周。

“杨家家业不小,在这襄阳,除去蔡家、习家,应该轮到你杨家了吧?洄湖南北都是你家的产业,这洄湖就是你家的内湖啊,不错,不错。”孙策收回目光,笑眯眯地看着杨介。“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们父子,抢了你们杨家,把你家的男女老少全带回营里做奴婢,你会怎么办?是去襄阳向荆州刺史刘表告状,还是去长安向天子诉苦?”

杨介瞪着孙策,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恐惧,因气愤而涨红的脸也渐渐苍白。

孙策如果这么做,他到哪里去求公道?荆州刺史刘表在城里,还能活几天,谁也不清楚。天子在长安,被董卓劫持,也做不了主。更何况他在襄阳还小有实力,到了长安算个屁啊,别说天子,连皇宫都进不去。

孙策蹲了下来,双手抱在胸前。“长安太远,所以天子的死活,你可以不管。刘表初来乍到,你也可以不把他当回事。现在你遇到了麻烦,该向谁求救呢?”

杨介的脸更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正如孙策所说,他根本无处求援,只能任孙策宰割。忽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朝廷、对刘表的态度大有问题。看起来,天子也好,刘表也罢,都与他无关。可是没有了天子,没有了刘表,他的安全同样没有了保障。

不仅杨介心情复杂,黄承彦也很震惊。孙策的手段很暴戾,但是他的问题却非常犀利。各地豪强一直与朝廷争利,与州郡抗衡,但他们却忘了,一旦天下大乱,州郡没有能力维持一方平安,谁又能独善其身?

他看向孙策的背影,心头升起一丝敬畏。孙策很年轻,但是他的见识却超过了很多人。他也许读的书少,不会引经据典,但是他看问题总能一针见血,一两句话就将对手逼到墙角。就像高明的武者,没什么花哨的招法,但是一出手就直指要害,胜负立判。

这样的人如果拥有强大的武力,天生就是领袖,可遇不可求。

孙策转头看向杨虑。看着这位被尊为“德行杨君”的少年,他由衷的觉得悲哀。十七岁的少年,就算品德高尚,充其量也就是个三好少年,怎么可能十七岁就州郡礼聘,三公辟召,无非是襄阳豪强之间互相标榜,然后又出了个习凿齿,把这些言过其实的传言记下来,写成了书而已。

典型的文人作派,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大门一关,老子天下第一。至于真相如何,他们根本不关心。

不愿面对现实,或者说不敢面对现实,这是文人的通病,由汉代发端,以后更甚。

杨虑被孙策看得不安。在这个同龄人的注视下,他感觉到了强大的压力,连呼吸都变得非常艰难,更别提说话了。若非多年读书,涵养气度,他此刻说不定会哭出声来。他低下头,避开了孙策的逼视,将杨介扶了起来。

孙策也跟着站了起来,转头看看小脸煞白,咬牙切齿的杨仪,突然笑了一声:“听说你擅长算学?”

杨仪哼了一声,想表示自己的气概,只是被孙策的气势所迫,这一声闷在了喉咙里,没能出来。

“这样吧,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得出来,我就放过你们杨家。回答不出来,你们就乖乖地跟我合作,交出土地,如何?”

杨仪紧张地看向父亲杨介。杨介咬咬牙,点了点头。杨仪用力的点点头。“你……你说。”

“假设有兄弟二人,各娶妻一人,有田百顷,家大业大吧?兄种田,辛苦劳作,供一家食用。弟读书,养浩然之气,传圣人之业。种田者长年劳累,夫妻二人生子女四人。读书者岁月悠闲,夫妻二人生子女六人,皆男女各半。为方便你计算,子女生则不计父母。十亩地可供一人食。请问多少世之后会有缺粮的危机,此时又有多少人耕地,多少人读书。”

杨仪皱起了眉头,掐着手指,迅速计算起来。孙策看在眼里,倒是很意外。这小子不用算筹,居然想心算?怪不得黄承彦都说他擅长算学,这是天生的。

过了一会儿,杨仪抬起头,目光却有些游移。

“有答案了?”孙策笑笑。“说吧。”

“十亩能供一人食,百顷可供千人食。传至第七代,兄之苗裔一百二十八人,弟之苗裔……一千四百五十八人,共一千五百八十六人,超过五百八十六人,有断粮危机。”

孙策点点头。“照这么说,如果杀掉五百八十六人,这个家族就能维持下去?”

杨仪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不想回答,却被孙策逼视着,不得不点了点头。

孙策无声地笑了起来。“那你说说,我们是该杀那些辛苦种地的,还是该杀那些传圣人之业的?”

杨仪紧紧地闭着嘴巴,额头青筋暴露,一声不吭。杨虑的脸色也非常难看。这时,杨介惨笑一声。

“承彦兄,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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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改造,从娃娃抓起(中秋节快乐!)

问题并不难,甚至算不上考校杨仪,孙策的意思也不新鲜,黄承彦上次来就提过。只不过说的人不同,份量就完全不同。杨介可以不理会黄承彦,却不敢漠视孙策。孙策身后不仅有黄忠等一千余人,十艘战船,更有孙坚和两万大军,几万黄巾也在赶来的路上。

这个计算结果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是的杨介看到了孙策的决心。他不是黄承彦,也不是刘表,他不仅有杀人的实力,而且有充足的理由。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让你想反驳都无从反驳起,特别是对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来说,这个理由极具蛊惑性。

遇到这样人,如果没有实力对抗又不想死,唯一的选择就是认怂。杨介自认没有举家赴死的慷慨,所以很干脆地认怂了。否则就算孙策不杀他,几万黄巾军也会要他的命。

见杨介服软,黄承彦适时出面说情,孙策也借坡下驴,放缓了口气。他对杨仪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想过没有?”

杨仪虽然聪明而骄傲,毕竟是个孩子,被孙策吓得不轻。虽然孙策说得很客气,他还是唯唯喏喏的连连点头。“请将军指教。”

“最直接的办法是未雨绸缪,让一部分人离开家园,去外面的世界打拼。天下很大,我们不能把目光局限于眼前这几亩田,而应该着眼于天下,将我大汉文明传播到四海八荒。”

杨介点点头。“将军好气魄。”他说得很客套,但杨虑、杨仪兄弟却眼前一亮。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有几个不仰慕那些远征万里、扬威天下的壮举,更何况他们兄弟正当年轻气盛,一心想建功立业。杨家在襄阳算一方豪强,放眼整个南郡就不行了,更别说荆州甚至大汉,积极进取几乎是本能,孙策一下子抛出天下这么诱人的目标,他们岂能不动心。

这就是眼界啊。如果能跟着孙策征服天下,立功封侯,现在拿出土地支持他屯田也是值的。

看到两个儿子眼中的神采,杨介暗自叹了一口气。孙坚运气好,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能文能武,能哄会吓,论得了大道,耍得了流氓,简直和建立汉家四百年天下的高皇帝一样天纵其才。

也许这是杨家的机会?连黄承彦都主动依附,应该错不了。

杨介心里有了打算,立刻改变了态度,热情地邀请孙策与黄承彦去庄里做客。孙策让黄承彦和杨介商量细节,他却和杨虑、杨仪两兄弟说起话来。被他连哄带吓,这两兄弟乖巧了很多。

“将军,我能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吗?”杨虑看起来很苦恼。

“请教谈不上,互相探讨吧。”孙策笑道:“不过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岂敢,岂敢。”杨虑羞涩地笑笑。“将军让舍弟算那个题,莫非是说大汉如今的困局是读书人虚耗粮食所致?难道天下人不该读书,都去种地?可是我觉得,没有读书人,只有农夫,户口也一样会增加,最后还是人多地少啊。”

孙策看着杨仪。“你也是这么想?”

杨仪忙不迭地点头,此刻的他像杨虑的小跟班。

“你说得没错,没有读书人,户口也一样会增加,最后还是人多地少。我那个问题是一个经过简化的问题,为求语出惊人,难免矫枉过正,有些夸张。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天下读书人可没有这么多。”

杨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如果把读书人当成寄食者的代表,这个道理依然是成立的。天下土地总量自有定数,就算是不断垦荒,也不会无限制的增加,能养活的人基本上有个极限。多一个寄食者,就会少一个农夫。因此,寄食者的比例也有一个极限,对不对?”

“对,对。”杨仪掐着手指,又开始算起来。“一夫挟五口,耕百亩,以亩产二石计,可产两百石。五口之家,设有一丁一女一大男一大女一未使女,一丁年食二十石八升,妇与大男年各食十三石七斗三升,大女与未使女年各食九石,五口共计六十六升三斗八升,又去杂用,约余百石,可以养活另一个五口之家。粗略估计,寄食者不能超过一半。”

孙策看着杨仪吧啦吧啦的一通口算,着实有些吃惊。他见过这样的孩子,学过珠心算的人比这还夸张,连指头都不用扒,但杨仪肯定没有学过珠心算,这年头连那种算盘还没出现呢,只有摆在盘子里的算珠。

这货天生是个做会计的料。诸葛亮让他筹划粮草实在太对了,可惜这年头的人有点本事就想做官,学而优则仕嘛,圣人教导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谁不想往上爬啊。杨仪最后毁就毁在这权利欲太强上。

我得把这风气扭过来。

“你太厉害了。”孙策挑起大拇指。“亏得我有自知之明,没有和你比算学,要不然我肯定输。”

杨仪咧着嘴笑了,还有点不好意思。

“还回到原本的话题,寄食者的比例是一定的,那是读书人多一些好呢,还是工匠多一点好,又或者是游艺杂耍的人多一些好?”

杨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当然是读书人多一点好。”

“我也赞成读书人多一点好。不过,读书人与读书人也有区别。有的人读书是为了明理,有的人读书则是为了做官。你们说,是为了明理而读书的人多一点好,还是为了做官而读书的人多一点好?”

杨虑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道:“读书就是为了明理,人可以不做官,但不能不明理。”

杨仪却舔了舔嘴唇,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孙策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这兄弟俩虽然相亲相爱,但禀性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杨虑相对淡泊,杨仪却更功利些。他看着杨虑,追问道:“如果你杨家没有庄园,在耕种自食和做官食禄之间,你选哪一个?”

“我选耕种自食。”杨虑迟疑了片刻,但还是给出了答案。“颜回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孔子称其贤,我愿意做这样的贤者。”

“你呢?”孙策转头看向杨仪。

杨仪舔了舔嘴唇,嚅嚅地说道:“我自问道德不如兄长,不敢学颜回,我愿学子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做瑚琏之器,传夫子之道。”他抬起头,盯着孙策。“将军,若是让你选,你选谁?”

孙策笑了。“你们兄弟志向高远,我一个也不敢比。如果一定要我选的话,我选子贡。”

“为什么?”杨虑不解。

孙策难得的严肃。“大丈夫立世,道德、事功不可偏废,学颜回,成了亦不过独善其身,上不能辅国,下不能养家,父母妻子衣食不全,有德无功。若是不成,便流于虚伪,只有大言不惭。学子贡,成了可以兼济天下,不成也能纵持一家生计,没有大功也有小功,不至于一事无成。”

话音未落,杨仪就鼓掌附和。“将军言之有理,我亦是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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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5章 不怒自威(谢书友紫星璇玉万点打赏!)

洄湖之行以箭拔弩张始,以宾主尽欢终。

看到两个儿子对孙策景仰有加,杨介也觉得孙策与一般年轻人不同,既有少年的冲劲,又难得的沉稳,学问虽然差一些,眼界却高人一筹,难怪庞德公、黄承彦对他赞赏有加。

即使如此,杨介也没有放弃和孙策讨价还价的打算。杨家的土地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可能拱手白送,能争取一点好处是一点。

黄承彦之前得到了孙策的交底,知道孙策并不打算把所有的事都做到位,要给袁术留点麻烦,便故作隐晦的提醒杨介,我上次来就是想联合你们一起谈判,只有襄阳各家全部联合起来,才有足够的实力与孙策抗衡,才能争取到更多的利益。一家一家的和他谈只会被他各个击破,占尽便宜。

杨介心领神会。

黄承彦接着又说,天下大乱,南阳是天下之中,将来必然是各方势力争夺的重地。袁术占据南阳,几万大军的给养、军械就是一门大生意,就算是分一杯羹也能让襄阳各家吃得饱饱的。一旦南阳发生大战,襄阳必然会受到波及,即使是为了襄阳自身的安定和平,襄阳也应该配合孙策的计划,做南阳的战略缓冲。

听完黄承彦的分析,杨介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纠结,表示要坚持支持孙策,安顿好迁来的黄巾军,并尽快解决襄阳战事,恢复和平。

孙策满意而归。

杨介低头,接下来的习家也很自然的转换了态度。黄承彦再次登门拜访,终于和诸家达成了协议,最后为孙策募集到了一千三百多顷耕地,考虑到冬天将近,春耕还有一段时间,具体的条件可以慢慢谈,各家又主动提示,可以先借十万石粮食给孙策,供黄巾军过冬。

虽然知道各家不是什么善人,这些都不是免费的午餐,孙策也没有拒绝,欣然笑纳。

因为他真的需要这些土地和粮食,而且很急。

三天后,刘辟率领第一批黄巾军将士赶到襄阳。孙策奉命到宛口迎接。站在飞庐上,他看到了逶迤而来的黄巾军,立刻哼了一声,心里很是不爽。

黄巾军数量有限,最多三四千人,和他估计的万人有很大差距。

孙策没有下船,命人去传刘辟上船相见。过了小半个时辰,黄巾军将士在岸边停住,乌泱泱的一大片,刘辟才不紧不慢地来到岸边,下了马,又不上船,当着孙策的面,对几个部下喝斥了一通。

郭暾、林风等人勃然大怒,就连黄承彦都连连摇头。刘辟这么做,自然是做给孙策看的,对孙策没有亲自迎接表示不满。林风几次用眼神请示孙策,要去教训刘辟一番,却被孙策制止了。

孙策也不爽,但他不会简单的和刘辟对骂。那是泼妇才干的事,档次太低。

见孙策安坐飞庐之上,不动如山。黄承彦非常满意,抚着胡须,笑而不语。黄月英偎着父亲,不时的瞟一眼孙策,又瞟一眼父亲,嘴角带笑。刚刚入职的小书佐庞统站在孙策身后,眼珠滴溜溜的乱转,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敢说。

磨蹭了好一会儿,刘辟终于上了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老远就拱手打招呼。

“辟也何德何能,居然劳驾少将军来迎我,孙将军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等刘辟走到面前,孙策才离席而起,走到船边,仿佛才看到那些黄巾军似的,露出几分诧异。“刘将军,这里有一万人吗?”

刘辟笑眯眯地说道:“少将军说笑了,这里只有三千人,哪有一万人。”

孙策“哦”了一声,沉思半晌,又道:“你们就这些人马?”

“少将军嫌少?”

“当然嫌少。”孙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刘辟。“三千人,就算一人能种三十亩,也不过能耕种九百顷土地,而且他们会忙得无暇练兵。一旦有战事,他们还能上阵吗?”

刘辟脸上的笑容一僵。“少将军有一千顷耕地?”

“准确地说,是一千三百顷。”黄承彦走了过来,接过话题。“这还只是襄阳五十里范围以内的,一旦攻克襄阳,将军与邔国、宜城一带的豪强商议,再筹措三五千顷土地不成问题。”

“足下是……”

“沔南黄承彦。”

听到黄承彦三个字,刘辟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复杂无比。他和龚都接到孙坚的命令之后,商量了很久,觉得孙坚父子此举应该是让他们来做炮灰,土地什么的根本就是个诱饵。他们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搞到这么多土地,除非他们将襄阳的豪强全杀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就更不能去了。去了不是接收土地,而是和襄阳豪强拼命啊。

商量到最后,他们决定敷衍一下孙坚,由刘辟率领三千步卒赶到襄阳。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孙坚要想一口吞下他也没那么容易,就算损失了,汝颍黄巾也不至于大伤元气。

可是黄承彦说,孙策不仅搞到了一千三百顷土地,将来还能搞到更多。如果是孙策自己说,他未必肯信,黄承彦是谁,他还是略知一二的,仅凭黄承彦站在孙策身边,一副幕僚的样子,就足够证明孙策所言不虚了。

一千三百顷土地,足以供养一万三千壮丁,或者两千户五口之家。不管怎么说,孙策对他们的承诺没有打折扣,可是他们却辜负了孙策的一片心意,只带了区区三千士卒。

“少将军,三千人……不够啊。”黄承彦转身对孙策低语,声音正好能让刘辟听到。“襄阳几家联合起来,也有三四千部曲,再加上军械、粮食方面的优势,三千黄巾根本守不住这些土地。要不……让他们回去吧。”

孙策转头瞅了一眼刘辟,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刘辟立刻知道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连忙抢上前去。“将军,这三千人只是一部分。为了尽快赶到襄阳,协助将军攻城,这三千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更多的人马正在路上,再过几天就到了。”

“有多少人?”孙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有……”刘辟看着孙策,竖起一根手指,慢慢又竖起一根,见孙策脸色还是不太好,又竖起一根,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地说道:“三……万,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联系青州黄巾,邀他们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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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章 劝降

孙策这才给了刘辟一个笑脸。

三万人够了,来得太多暂时也养不起。饭要一口口的吃,事要一件件的做,不能操之过急。有了这三万黄巾在襄阳屯田,兵和粮都有了基本保障,应该能弥补南阳本地的不足。

“先生,麻烦你带刘将军去看看扎营的地方和准备好的土地,安顿他们住下,好好款待。”

“喏。”黄承彦点头答应。

孙策转身对刘辟说道:“刘将军,黄先生会带你去看住处和土地,还有为你们准备的过冬粮食,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他。时间紧张,攻击襄阳在即,我还要回营商讨军务,就就不陪你们了。”

刘辟嘴里苦涩,知道孙策不满意,但错在自己,看了脸色也怨不得别人。他连忙说道:“少将军,我们来就是为了助阵的,扎营安顿的事,我派人随黄先生去看就是了。我与你一同去拜见令尊,听候指示。”

孙策和黄承彦商量了一番,很勉强地接受了刘辟的建议。

刘辟如释重负,暗自拍了拍狂跳的心口。这要是被孙策赶回去,他可怎么向几万饥寒交迫的黄巾军将士交待啊。一不小心,被他们宰了当肉吃都有可能。

孙策带着刘辟赶到大营,拜见孙坚。刘辟不敢照实说,生怕孙坚一刀砍了他,一口咬定龚都率领主力正在赶来的路上。孙坚也没多想,这件事是孙策负责的,孙策满意,他就满意。

黄巾军也许不能和孙坚的嫡系部队相比,却比他吞并的荆州兵强多了。他们的到来让孙坚有了足够的信心,立刻部署攻城的准备。

孙策一边在孙坚身边学习,一边安排人进城劝降。不管怎么说,攻城毕竟是对攻方不利,如果能不战而胜,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尤其是他做了那么多的铺垫,连蒯越的家人都抓了过来的情况下,逼蒯越投降已经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任务最后落在了习竺的肩上。

论当前的实力,被孙策洗劫之前的蔡家无疑是襄阳第一世家,但是论资历,习家却是襄阳最牛的世家。东汉初,习家先祖习郁追随光武帝刘秀起兵,征战天下,官至大鸿胪,封襄阳侯,现在的习家池就是习郁当年所建,至今还是习家的产业。就算中间没有再出过什么大官,延续一百五六十年的家族底蕴也不是普通的家族能比。

习竺就是习家当代家主习询的弟弟,以才气著称。在襄阳世家中,习家以学问著称,一百多年后,写《汉晋春秋》的东晋史学家习凿齿就是习家后人。习凿齿在《襄阳耆旧记》中大吹特吹襄阳前贤,其中就有这位习竺,称之为“才气锋爽”。

习竺当然没有习凿齿说的那么有才,如果他看到《襄阳耆旧记》这部书,估计会臊得无地自容。不仅是他,那本书里提到的很多人都会如此。不久的将来,大批关中和中原学者来到荆州,进行学术研究,成为引领魏晋风度之先的荆州学派,这里面几乎没有襄阳学者的身影,更没什么习询、习竺。

所以人要青史留名,自己有用没用有时候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子孙有用。

习家因为托大,最后才向孙策低头,谈判的时候多少有些吃亏,现在立功的机会来了,习竺主动请缨,要进城劝降。孙策没什么意见,孙坚更不可能有意思。与襄阳世家接洽的工作一直是孙策在负责,他就是坐收好处而已。

习竺坐着牛车,带着一个小僮,潇潇洒洒进了城。

孙坚攻破樊城,荆州水师和岘山守军不战而降,孙坚大军围城,刘表已经阵脚大乱。看到请了几次也没理自己的习竺上门,不用习竺开口,刘表就知道大事已去,襄阳豪强全部倒向孙坚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些襄阳豪强一向自恃实力雄厚,连他这个名士都看不上眼,怎么会向孙坚那个武夫低头?他请习竺上座,委婉地问起其中原由,习竺哪能说是孙策用刀逼着他们低头的,一本正经的高谈阔论,为孙策吹嘘了一通,又是什么礼贤下士啊,又是什么见识过人啊,亏得他还有分寸,没说孙策学问好,要不然孙策脸皮再厚都撑不住。

这些都是虚的,刘表最关心的问题是如果他投降,孙坚能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习竺信誓旦旦。孙将军说了,只要刘使君能够献出襄阳城,绝不会伤害你的人身安全。如果你愿意留在荆州,他可以向后将军推荐你,多了不敢说,一郡太守肯定不成问题。

刘表松了一口气。他就不指望在袁术给他一个什么太守了,他现在只想安全的离开荆州。几个月前,他信心满满地来到荆州,在蒯越、蔡瑁的支持下顺风顺雨,一度以为自己也有机会逐鹿中原,为朝廷效力。几个月过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太平盛世,他也许能造福一方,现在是乱世,荆州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他根本守不住。

也许该换个地方了。

——

刘表请习竺在前堂暂坐,起身来到内室。

蒯越正在等他,蒯祺站在一旁,眼睛红肿,神情悲愤。刘表微微皱眉,没有理会蒯祺,直接将目光转向了蒯越,叹息道:“异度,形势逼人,我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了。”

蒯越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

刘表沉默了片刻,又道:“异度,孙坚父子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习竺来做说客,习家自然依附了孙坚,我们还能依靠谁?别再坚持了,蒯家三百多口在他手中,万一他真的杀人,我怎么对得起你和子柔。”

“使君,你不用担心家父了。”蒯祺插嘴道:“他已经死了。”

刘表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蒯祺发怒不是针对他,而是另有原因。“子柔死了?”

蒯越抬起头,目光阴冷如刀。“子柔从兖州回来,刚进叶县就被人劫杀了。”

刘表倒吸一口冷气。蒯良去向袁绍求援,肯定会躲着袁术,行踪非常隐蔽。从叶县走就是要避开宛城,怎么会被人劫杀?是意外,还是有预谋的伏击?

“使君,蔡瑁已经背叛了你,袁术也知道了你和盟主联络的消息,他不会放过你的。如今之计,只有固守待援。盟主已经派东郡太守曹孟德率领两万大军星夜兼程,赶往南阳,只要我们能坚守襄阳,拖住孙坚,就是立了一功。不仅襄阳可以守住,南阳也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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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蒯越的选择

刘表盯着蒯越看了好一会儿,左手握着腰间的剑鞘,几乎要把长剑捏断,却始终没敢拔出来。

蒯越疯了。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和孙坚斗。你斗就斗吧,拉上我干什么?没有了襄阳,我大不了不做这荆州刺史,或者回长安,或者去冀州投靠袁绍,总比在这儿和孙坚父子拼命强。

“异度,你的家人可在孙坚手中,三百多口……”

不等刘表说完,蒯越就打断了他。“蔡瑁的妻儿也在城中。”

“异度,何必呢?”刘表也快疯了。你和蔡瑁有仇,你去杀他全家就是了,何必拖着我。“祸不及家人,你要是这么做,和孙策有什么区别?如果子柔在,他一定不会赞同的。”

“我父亲已经死了。”蒯祺厉声吼道:“袁术杀了我父亲,他能饶过我们?不死在孙坚手里,也一样会死在袁术手中,与其如此,不如一搏。”

蒯越站起身,按住蒯祺的肩膀,示意他退后。蒯祺红着眼睛,眼神疯狂,可是他给刘表带来的压力却远远不如沉默如冰的蒯越。见蒯越走到面前,刘表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蒯越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张。

“使君,我有一言,请使君参详。若使君觉得有理,就留下来,与我一起守住襄阳。若使君觉得我所言荒谬,执意要走,我绝不拦你,亲自礼送你出城。如何?”

蒯越说得很客气,刘表却一点也不敢大意。他知道蒯越心狠手辣,没这么容易让他离开襄阳。如果他像蒯祺一样疯了,那还好对付,他如此冷静,说明他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不可能让他有离开的理由。刘表心里恨不得一剑捅死蒯越,脸上却不得不大义凛然,一副知已模样。

“异度,你我相知多年,互托心腹。我信你。”

“使君,汉家四百年,气数将尽,放眼天下,谁能和袁氏抗衡?”

刘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袁氏兄弟不合,盟主据河北,袁术据南阳,效光武皇帝经略天下之迹,以你之见,谁的优势更明显?”

刘表眉心微蹙,有点明白了蒯越的意思。区区一个南阳不能和冀州比,袁术也不能和袁绍比,袁氏兄弟相争,最后胜利的一定是袁绍。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袁绍,而不肯支持袁术的原因。

“盟主使袁术出南阳,本是兄弟互为犄角,袁术不自量力,欲取豫州,又与公孙瓒连合,与盟主交锋,纵有小胜,其败亡可期。若使君据守襄阳,夹击袁术,盟主一举得南阳,使君功居第一。若使君将襄阳拱手相让,使袁术得以荆州钱粮自给,与盟主抗衡,盟主将如何看待使君?天下纵大,使君何以立足?”

刘表屏住了呼吸,脸色煞白。

这可是进退两难了。袁术不是袁绍的对手。如果放弃襄阳,他现在是安全了,不用面对孙坚,将来却要面对袁绍。他和袁绍相交多年,知道这位盟主貌似宽仁,实际上心眼儿可不大。他如果记恨今天之事,轻则闲置他一生,重则找个由头,让他生不如死。

相比之下,还不如守住襄阳。反正他孤身一人,能守一天是一天,孙坚就算要杀人,杀的也是蒯越的家人,又不是他的家人。万一孙坚攻破了襄阳城,他也尽了全力,将来袁绍不能拿他怎么样。

“异度说得有理,我险些犯下大错。”刘表迅速权衡了一下厉害。“可是孙坚勇猛,我们能守得住吗?你的家人在他手中,万一他恼羞成怒,大开杀戒,那可怎么办?”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蒯越仰天长叹。“这也许就是我蒯家的一劫。我会尽力营救,希望孙坚还有一丝道义。万一……苍天有眼,必能还我一个公道。”

刘表一声不吭。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和我没关系。

蒯越示意蒯祺看着刘表,缓步走出内室,来到堂上。习竺正在堂上等候,见蒯越走了出来,很是意外,连忙上前见礼。蒯越还了礼,轻声笑道:“文晖,蔡家、黄家向孙坚低头,我并不意外,习家也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却没有料到。你就不怕襄阳公一百多年的清誉毁在你们兄弟手里?”

习竺笑得有些勉强。他向蒯越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刘表的身影,心头升起一丝不祥。

“异度,刘使君呢?”

“刘使君仁厚,不想口出恶言,有几句话,托我转告文晖及诸位乡党。”蒯越淡淡地说道:“袁盟主大军已至南阳,南阳的归属很快就有结果,襄阳想来也不例外。孙坚依附袁术,他想攻襄阳,就让他攻吧,看他能不能攻下襄阳,攻下襄阳又能不能守住。至于你们,文晖,没必要这么急吧,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习竺的脸颊抽搐了片刻,脸上的血气迅速散去。“袁……袁本初要攻南阳?”

蒯越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容。“这个应该不奇怪吧?不久前,颍川刚刚大战一场。南阳天下之中,荆州户口百万,但凡有点常识,也不能不争。”

习竺眼神发直,欲言又止。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蒯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袁绍、袁术要开打,谁胜谁负还不清楚。这时候支持孙坚攻襄阳,袁术胜了,那还好说,万一袁术败了,他们这些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蒯越将习竺的神情看在眼里,更加从容。他挽着习竺的手,缓缓而行。“文晖,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各为其主,杀个你死我活也不稀奇,但祸止自身,不及家人,这应该是最基本的准则,你说对吧?孙坚父子出身卑鄙,劫持我的家人,想迫我就范,你们总不会坐视不管吧?还请文晖及诸位乡党主持公义,将来必有厚报。”

习竺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蒯越这是威胁他啊。他们现在不救蒯越的家人,将来袁绍攻取襄阳,就别怪蒯越翻脸不认人。在分出胜负之前,的确不能让孙坚杀蒯越的家人。他迅速的权衡了一下利弊,郑重地点点头。

“异度放心,我必全力以赴。”习竺说完,转身刚准备走,却被蒯越拉住了。习竺回头看着蒯越,见蒯越笑容满面,一副胜劵在握的样子,心里更加不安。“异度,还有什么话要说?”

“文晖,临别之前,有一言相告。”蒯越轻声说道:“刀剑无眼,这冒锋镝、决生死的事就由坚父子去做吧。文晖是读书人,离战场远一点。”

习竺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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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博弈

“刘表要考虑几天?”孙策狐疑不已。这是几个意思,是真的要考虑一下,还是缓兵之计?

“是的,刘使君说,他需要三天时间考虑,请将军体谅一二。”习竺笑道:“三天时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就算将军现在攻城,三天也未必能成功,反而白白牺牲将士的性命。”

孙坚眼神闪烁,盯着习竺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习竺如释重负,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匆匆下去了。孙坚让孙策去送习竺,自己坐在席上,一动不动。孙策将习竺送到帐外,对迎上来的林风打了个手势,林风会意,对习竺躬身施使。

“先生,请!”

孙策回到帐里,见老爹神情冷漠,知道他和自己一样起了疑心。二十年的官场、战场闯过来的人,这点直觉还是有的。孙坚摆摆手,示意他坐近一点。孙策伏在案上,托着腮,看着老爹。不得不说,此刻的孙坚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自己名扬天下,儿子又有出息,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他简直是人生大赢家啊。

我应该不比真正的孙策逊色吧,夸自己两句也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有周瑜和庞山民两人随时提醒,有祖茂贴身保护,孙坚肯定不会匹马独行,莫名其妙的被人射死了。

“看样子,南阳又要有战事了。”孙坚幽幽说道:“伯符,刘表在拖延时间,习竺在帮他掩护。这些读书人果然靠不住。”

孙策“噗嗤”一声笑了。孙坚瞪了他一眼,绷紧的面皮也松驰了一些。“有什么想法就说,笑什么笑,没个正经。”

孙策尴尬地收起笑容。“阿翁,你什么时候真相信这些人了?”

“你不信吗?”

“我不信。”孙策摇摇头。“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支持我们,我要的只是粮食和土地,现在这些我都拿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信任,他们只是迫于我们的武力威胁,不可能死心塌地的支持我们,我当然也不会相信他们。”

孙坚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终究是沙上建屋,不稳固啊。若是南阳有战事,我们不得不撤离,只怕这些人又会生出事端来,襄阳终究不稳。”

“所以才要让龚都率领剩下的汝颖黄巾尽快赶过来。有三万对土地充满渴望的黄巾军坐镇,就算他们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能攻下襄阳,那就更好了。阿翁,既然你觉得刘表是拖时间,何不立刻攻击。”

孙坚摇了摇头。“习竺说得没错,襄阳城坚固,三天怕是打不下来。如果南阳真要的开战,后将军的军令很快就会到。到时候我们是撤还是不撤?撤,损失就没有意义。不撤,耽误了时间,万一南阳不保,我们就算拿下襄阳又能如何?唉,真是进退两难啊。”

孙策没吭声。他心里也没底。这蔡瑁办事真不靠谱,这么多天了,也不知派人送个信。这时候要是有个手机多好,一个短信就解决问题了。

南阳会不会有战事?不清楚,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如果有,袁术会不会下令老爹孙坚回师?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如果强攻襄阳,多久能攻下?不清楚。连作战经验丰富的孙坚都不敢说,他就更不敢说了。这年头攻城是大事,拖上三五个月很正常,半年一年也不稀奇。襄阳不是樊城,没那么容易打。

那么,打还是不打?

孙策也不能决断。他想了想,让人把协调各营准备攻城事宜的周瑜叫了过来。他没有叫庞山民。正如他对老爹所说,到目前为止,他对这些襄阳豪强还谈不上什么信任,哪怕是黄承彦,更别说庞山民。换了他自己,刚被人抢了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尽心尽力的为对方出谋划策。

周瑜很快就来了,听完孙策的分析,他几乎没有多想,立刻说道:“既然刘表可能是拖时间,那还犹豫什么,明天就攻城。”

“如果攻城不下,后将军的军令又到了呢?”

周瑜摇摇头。“首先,有没有战事发生还不清楚。就算有战事发生,也不可能是袁绍亲自领兵。公孙瓒联合徐州刺史陶谦正图谋攻击冀州,袁绍不可能离开冀州,最多是他手下的将领,最有可能的就是奋武将军曹操。在冀州即将大战的时候,袁绍能给曹操多少人马?绝不会超过一万人。”

孙策心中一动,自责不已。还是没经验啊,一遇到点事就慌了,没有认真分析局势。冀州大战在即,关系到河北的归属,袁绍哪有心思来夺荆州,就算是为了策应刘表,不让袁术夺取荆州,最多也是派点人马牵制一下,不可能全力以赴。

所以,不管领兵的是不是曹操,兵力应该和周瑜分析的差不多,不会超过一万,甚至可能更少。牵制有余,强攻不足。如此一来,袁术就不可能紧急召老爹回师增援,他完全可以挡一挡。就算曹操善于用兵,袁术挡不住,吃点败仗,也不可能一败涂地,迅速丢失南阳。

换句话说,他们的时间并没有那么紧迫。

孙坚也点了点头,却还是不太放心。“就算如此,那现在攻城是不是太急了?等三天,准备得更充分些,岂不是更好?”

“不然。”周瑜摇摇头。“刘表拖时间,说明他准备不充分。我们的准备虽然还没有全部完成,但摆出攻击的态势,甚至进行试探性的攻击却没有问题。迫使刘表应战,逼他露出破绽,对将军来说远比等一切都准备完毕有利。刘表是书生,蒯越也没有守城的经验,襄阳承平已久,多年没有作战,水师一触即溃即是证明,这样的一群人,只要逼一逼,他们就可能乱了阵脚。”

孙坚连连点头,一拍案几。“公瑾说得对,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军战力远胜刘表,又连战连胜,士气正旺,的确不该给刘表喘息的机会。伯符,你说呢?”

孙策很无语。你都表态了,我还能说什么?周瑜的分析没问题,这一仗打比不打好,逼襄阳豪强低头靠的就是武力,如果怯战,谁还把你放在眼里?但现在就发起攻击,而且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犯错误上,多少有些冒进。谁说没打过仗的人就一定不会打仗,刘表做北军中侯十年,就算是演习也参加过好几次,怎么可能一点用兵经验也没有。

“公瑾的建议有一定道理,可以试一试。”孙策很小心地选择着用词,避免引起周瑜的过激反应。“不过,这尺度一定要把握好,节奏要控制在我们手里,以迫降刘表为目标,随时可以撤离。”

周瑜扫了孙策一眼,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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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选择

习询站在习家池中央的钓台上,看着池侧的习郁墓,一言不发。

习竺匆匆赶来,沿着习询的目光一看,立刻明白了习询的心思。习家发达自先祖习郁始,正是他决定追随光武帝刘秀才造就了习家一百多年的兴盛。现在习家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作为家主,习询不敢有丝毫大意。

“怎么说?”习询收回目光,双手拢在袖中,沿着长长的石廊缓缓而行。

习竺紧随其后,把见刘表、蒯越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兄长,我已经见过了孙坚,他愿意谈判。”

习询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蒯越是铁了心要赌一赌了。三百多口性命,他也能置之不顾,还真是铁石心肠。都说孙坚狠,我看他比孙坚还狠。”

习竺点点头。“兄长,孙坚只是蛮,蒯越才是真的狠。不过,论眼光,论见识,蒯越都要比孙坚高十倍。袁绍、袁术虽然都姓袁,但见识、气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当初孙坚初附袁术,大战在即,袁术就断孙坚的军粮,可见其见识短浅。袁氏兄弟相争,袁术必败无疑,孙坚虽然善战,终究一匹夫,独木难支。”

“这个道理我懂,但眼下的困境怎么解决?”习询转过身,看着习竺。“孙坚好杀成性,如果他发现我们与蒯越里应外合,我们恐怕等不到袁绍来救。”

“蒯越没有要我们配合他,只是希望我们延缓孙坚攻城。一旦南阳战事爆发,袁术很快就会调孙坚回援。到时候襄阳还是刘表的襄阳,蒯越的襄阳。孙坚可以走,我们可走不了。如果坐视孙坚杀了蒯越的家人,蒯越肯定会报复我们。”

习询抬起手,捏着眉心。“都是狠人,我们一个也惹不起。文晖,刘表入襄阳,我们慢了一步,这次可不能再错了。习家一百多年的基业,不能就这样毁在我们手里。”

“兄长说得有理。襄阳之争,看起来是刘表、孙坚之争,其实是袁氏兄弟之争。孙坚父子出身卑贱,胸无仁义,以欺诈威胁为能事。若他们胜了,不仅我们习家,整个荆州都会面临一场灾难。”

习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行了,你去洄湖和杨介通个气。至于蔡家……”他犹豫了片刻。“就不用去了。蒯越和蔡瑁已成水火,蔡家和孙家走得太近,已经摘不清了。”

“那庞家呢?”

“庞山民就在孙坚身边任职,不可能不知道蒯越的用意。如果他有意,自然会来寻你。若是不来,自然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孙坚走。”习询摇摇头。“庞德公竟然被一武夫所劫,晚节不保,他这襄阳士林领袖的位置要让出来了。”

“喏。”

——

灯光摇曳,照得蔡讽的脸阴晴不定。

黄承彦匆匆走了进来,见蔡讽神色不对,吃了一惊。没等他说话,蔡讽苦笑一声:“蒯良死了。”

黄承彦愣了半晌,眼角抽了抽。“这么说,没有缓和的可能了?”

“这个逆子。”蔡讽懊丧地握着手腕。“没脑子的东西,居然被一个少年利用了,他怎么不淹死在沔水里。唉,我蔡讽造了什么孽,居然生出这么一个蠢物。”他骂了两句,忽然又想起黄承彦现在是孙策身边的幕僚,连忙又说道:“承彦,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德珪那个竖子,还有阿珂。”

黄承彦笑了笑,走到案前坐下,倒了一杯酒,递到蔡讽手中。

“丈人稍安勿躁。事已至此,一心求和也无济于事,还是想办法阻止孙坚杀蒯越的家人。他们要是死了,德珪的妻小也难逃一劫。”

蔡讽点点头,平静了一些。黄承彦反应敏捷,思路清晰,绝非蔡瑁可比。他一向看重这个女婿,黄承彦主动依附孙策让他很意外,但也因此产生了一线希望——也许依附孙家父子并不是什么坏事。

“怎么救?”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庞山民不会让孙坚轻易杀掉蒯家。”黄承彦沉吟了片刻,肯定地摇摇头。“孙伯符也不会。阿珂羞辱了蒯祺,德珪借袁术之手杀了蒯良,蔡蒯两家的仇已经解不开了,蒯越又不肯降,杀蒯家老小只会留下恶名,于事无补。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蔡讽盯着黄承彦,不知道他是自我安慰,还是安慰他。但是他听得出来,黄承彦对孙策非常有信心。

“承彦,袁术可不是什么有度量的人,孙坚得了襄阳,他会不会因忌生恨,与孙坚反目成仇?”

黄承彦笑了。“会,而且一定会。”

蔡讽的脸色立刻变了。黄承彦摆摆手,将蔡讽扶到席上坐下。“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坚定的支持孙家父子,却不能和袁术扯上什么关系。孙坚是袁术麾下最善战的将领,袁术都容不下,他还能容得下谁,还能成什么事?仅此一项,他就不如袁绍远甚。”

蔡讽的脸色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看。

“那我们支持孙家父子又有什么意义?仅凭他们,能成大事吗?”

黄承彦眼神闪烁。“我不敢说一定能,但我觉得至少机会比袁氏兄弟大。”

“袁氏……兄弟?”蔡讽咂摸了片刻,意识到了黄承彦的言外之意。“你是说,孙家父子不仅比袁术强,还比袁绍强?”

“不是孙家父子,是孙伯符。”

蔡讽盯着黄承彦,半晌没说话,他本来想说黄承彦胡说八道,但是看看黄承彦的脸色,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很清楚,黄承彦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说得这么肯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承彦,为什么?”

“因为他识时务。”黄承彦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有手段。”他向前挪了挪,将手覆在蔡讽冰凉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丈人,天下将乱,圣人文章换不来太平,道德仁义也保护不了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不是俊杰,但我们可以选择俊杰。孙伯符就是这样的俊杰。现在他势单力孤,羽翼未丰,正是我们的好机会,等他强大了再依附哪有在他最需要我们支持的时候依附更好呢?”

蔡讽盯着黄承彦看了好一会儿,反手握住黄承彦。“承彦,蔡家近千口人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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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0章 换兵计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刘表最终拒绝了劝降,强攻襄阳已经成了最后的选择。孙坚召集众将议事,决定采纳周瑜的建议,试探性的攻击襄阳,给刘表施加压力,迫使他投降。

众将哗然,议论纷纷。

孙坚用兵多年,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作战之前,他会和重要的将领反复讨论,直到统一意见。这可能是他一直以来战绩辉煌的原因之一。他手下的这些将领都是行伍出身,战斗经验丰富,也清楚自己的能力,知道什么情况能打,什么情况不能打,不会做出草率的决定,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相比之下,其他的将领未必是行伍出身,甚至可能是书生,并不清楚战争有多残酷,做决定时有很多想当然的成份。

就孙坚而言,这两种人他都遇到过。扬州刺史臧旻是经验丰富的典型,孙坚初入行伍,跟他学了不少东西。太尉张温则是另一种典型,征羌时举措失当,当董卓不听命令时,他没有采纳孙坚的建议,反而进一步被董卓左右,导致先胜后败,损失惨重。

军队与朝堂不同,这里只信服强者。说得再漂亮也没用,仗打赢了才是英雄。所以董卓不鸟张温,却对孙坚非常忌惮。

讨论的结果不出孙策的预料。对于要不要攻襄阳城,众将没什么意见,一致要求打。准备了两个多月,粮草的问题又解决了,樊城也拿下了,最后只剩下襄阳一座孤城,没道理中途而废。但是大家也都承认,襄阳不是樊城,强攻不仅损失大,而且需要时间。万一打到一半,袁术吃紧,要求孙坚率领回援,攻击襄阳的战事被迫中止,这个损失将没有任何意义。

周瑜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一声不吭。

孙策也没有说话。他又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这些将领的言外之意。他们的意见看似公允,其实是大有偏颇的,支持他的意见是次要,反对周瑜才是关键。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他是孙坚的嫡长子,迟早会是这些人的主君,自然越能干越好。周瑜却是外人,初来乍到就得到孙坚信任,一是因为他的家世,一是因为他和他孙策的关系。这两点都很容易让这些出身寒门的老将产生排斥心理。

孙策原本以为反对意见会来自襄阳豪强,没想到孙坚的部下先内讧了,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看着习竺、庞山民一脸看戏的表情,他有些恼火。林风回报,习竺出营之后很是活跃,接连走访了杨家、庞家,自然是暗中通了气,要配合城里的蒯越,给他一点时间。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你们得逞了。

还有刘辟,这时候千万黄巾军千万不能动摇。孙策的目光扫角落里的刘辟,突然心中一动,迅速有了主意。就在孙坚打算中止会议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将军,各位前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孙坚浓眉微挑,看向坐得最近的程普。程普是诸将中年龄最长的,人缘也好。这次与韩当率骑兵出击,损失小而收获大,功劳丝毫不亚于攻樊城的黄盖、孙贲,首将的地位更加稳固,影响力也更大。他的态度仅次于孙坚,孙坚示意他发言,没有人敢有意见。

程普抚着胡须,朗声笑道:“既是战前会议,人人皆可发言,伯符尽说无妨。”

“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犯错。”韩当大大咧咧的说道:“天下哪有不败的将军,只有不敢打的将军。不敢打,自然永远不败。”

孙策拱拱手。“谢谢二位前辈鼓励。刚才说了半天,其实分歧并不在襄阳,而是在南阳。我有一个想法,是在公瑾建议的基础上略作修改,既能起到试探、逼迫刘表的作用,又不影响主力必要时回援南阳。”

“怎么改?”

“由我和国仪组织试探性攻击,将军与诸位前辈观阵。如果襄阳守得坚固,一时难下,则从长计议,就当刘表、蒯越陪我们练练手。南阳有令来,将军可以随时率领主力离开,将荆州兵和黄巾军给我们就行。就算短时间内拿不下襄阳,我们也能让刘表出不了城。”

“这些人留给你,我的兵力恐怕就不够了。”孙坚有些迟疑。他从长沙带来的人不到一万,剩下的人都是从王睿和张咨手里夺来的,跟着他征战了一年多,战斗力虽然不如他的嫡系,总比刚收降的荆州兵强。要与袁绍或者曹操战斗,兵力不足可不行。

“父亲,你忘了还有三万黄巾军吗?”孙策笑道:“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现在派两位经验丰富的将军赶去协助龚将军,从中挑选一万精锐赶往南阳作战,剩下的人继续来襄阳屯田,岂不是两全其美?”

孙坚眼珠一转,嘴角露出不动声色的笑容。

众将一听,神情也为之一变。三万黄巾,虽然战绩一直不佳,但那不是黄巾战士不行——打了这么多年仗还能活下来,至少要比现在的荆州兵强——而是黄巾军的将领不行。刘辟、龚都等人都是地方豪强出身,用兵能力有限,如果派有作战经验的将领去训练指挥,从三万黄巾中挑出一万可用之兵是完全可能的。

一万人,想想都让人眼热,不仅仅是兵力,更重要的是官职。一个校尉只能统领两千人,一万人至少要由两个中郎将指挥。孙坚现在是破虏将军,是完全有资格提拔中郎将的。

“德谋,元明,你们看呢?”

程普和吴景异口同声的说道:“少将军此策甚好,既不耽误攻城,又节省了时间。我觉得可行。”

程普是外姓诸将中的魁首,吴景是孙坚的妻弟,孙策的亲娘舅,他们都说好,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听孙坚的意思,这两个中郎将应该就落在他们的头上了。不过也没关系,他们升了,留下的空缺自然会给其他人,至少他们留下的那些将士要分。

果然,见众人没有异议,孙坚委任程普和吴景为中郎将,各领义从赶往汝南,与龚都会合。为了安抚刘辟、龚都,孙坚也任命他们为中郎将,比大部分将领都高,只不过实际指挥权要交出一大部分。刘辟心知肚明,但他已经看到了孙策为他准备的土地,权衡利害,让出一部分兵权也是值的,也没有异议。

问题迎刃而解,孙坚随即将攻襄阳的任务交给了孙策,并给了他一个正式的官职:怀义校尉,由他统领刘辟、孙辅、张虎等人攻城,黄忠、陈生指挥的水师也一并交给了孙策,自己则率领主力坐镇大营,为孙策观阵,待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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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欲速则不达

月色清冷,山风轻柔。孙策和周瑜并肩而行,向岘山山顶走去。

周瑜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话不多,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

孙策什么也没说,示意林风等人警戒,百步以内不得有任何闲杂人等,就连小跟班庞统都被赶得远远的,视线之内只有他们两人。周瑜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激。

“公瑾,你我今年十七,实际上还不到十六周岁。”孙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唇上的淡而软的胡须,感慨不已。这可是真正的青葱岁月啊,浑身充满了新鲜的荷尔蒙。“即使以花甲之年算,我们至少还能活四十多年,有足够的时间建功立业。”

周瑜笑了。“我知道,我有点急了。”

“是因为你的父亲只是一个洛阳令吗?”

周瑜扬了扬眉,欲言又止。他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一声叹息。“伯符,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个你,被陆季宁气了一次,就像突然开了窍似的,前后不过几日就判若两人。”

孙策心里一惊,本想掩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周瑜再聪明,还能想到穿越么?他能看到的只是这个皮囊,充其量认为我胡言乱语罢了。

“说你呢,扯我干什么。你从祖是太尉,你从叔也是太尉,而你祖父名声不显,你父亲人到中年只是个洛阳令,所以你一心想位至三公,争口气,是吧?”

“是。”周瑜一摊手,苦笑道:“我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孙策没有说话。他一直怀疑周瑜有这样的心理,但他不想挑明。再好的朋友也有隐私,周瑜不主动提,他就当不知道。但今天他不得不说,周瑜争于求成,已经激起了孙坚旧部的反感,这对他不是好事。他将周瑜留在孙坚身边是为了辅佐孙坚,而不是制造矛盾。

史书上,周瑜在赤壁大破曹操,一战扬名,连苏东坡都写下一阙《赤壁怀古》追想当年周郎,可实际上赤壁大战时周瑜是左都督,程普是右都督,而且两人相处并不愉快,险些耽误了大事。周瑜后来强攻江陵,很可能就有急于证明自己的动机。攻江陵没错,但是他太急了,亲临战阵,受了重伤,次年暴毙和这场战事有脱不清的关系。

三十六岁英年早逝,不仅是他个人的重大损失,也是江东的重大损失。如果他多活几年,不可能坐视刘备攻取益州,天下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你从祖父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又是哪一年做太尉的?”

周瑜咧了咧嘴,扭过头,避开了孙策的目光。“伯符,我知道我太急了,下次绝对不会。”

“你看着我。”孙策突然厉声喝道:“你躲什么,心虚么?”

周瑜愣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涨红了脸,迎着孙策的目光。“我……我有什么好心虚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错就改么。”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孙策更加严肃,声色俱厉。“嘴上认错,心里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公瑾,我将你从周家带出来,是相信你的才能无人能及,将来不仅可以位列三公,更有能力指挥千军万马横行天下。可那需要时间,就算是长得快的竹子也需要在地下蛰伏几年,积蓄力量,更别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成材的参天大树。几年就能成材的树能做栋梁吗?你才十七岁,还没成家,急什么急?”

“我……”周瑜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是不是憋得很了?如果是这样,我给你找几个女人泄泄火,冷静冷静。襄阳豪强虽然比不上你周家,选不出夫人,找几个模样端正的做妾却没问题……”

周瑜见孙策又习惯性的跑偏,开始胡说八道,急得吼道:“伯符,你胡说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要不好意思,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的,不会笑话你。”

“那你找个小女孩做伴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呃……”孙策很无语,鄙视地看着周瑜。“公瑾,黄月英才十一岁,还没有初潮,我会这么下作吗?还是说你见我身边有黄月英,心生羡慕,也想找个没成年的小姑娘?”

“你……”周瑜气得一甩袖子,抢先向前走去,不和孙策斗嘴了。论胡搅蛮缠说荤话,他肯定不是孙策的对手。不过被孙策喝斥了一通,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着急了。才十七岁,有大把的时间,有孙坚这样的名将指点,有孙策这样的奇才做伴,名扬天下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好着急的。

一想通了这些,周瑜原本有些气闷的心情豁然开朗,连脚步都变得轻松起来。

孙策迈开大步,跟了上来,不依不饶地说道:“行了,别生气了,你喜欢小姑娘,我就给你找个小姑娘吧,蔡家还有一个……”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不要小姑娘,难道你喜欢成熟的,或者像蔡珂那样的小寡妇?”孙策赶了上来,用力揽着周瑜的肩膀,哈哈大笑。“要不这样,到蒯越的家属里挑一挑,反正……”

“你给我闭嘴!”周瑜猛地停住,甩开孙策的手臂。“不管是年轻的还是成熟的,我都不要。”

“年轻的不要,成熟的也不要,你要什么?”孙策狐疑地看着周瑜。“难道你喜欢男人?”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周瑜,眼神诡异。“你是攻还是受?如果是受,我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是攻,那就算了,我……”

周瑜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攻什么是受,但一看孙策这不正经的眼神也知道不是好话,气得大叫一声,伸手拔出半截长剑,怒目而视。“孙伯符,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和你割袍断义,永不相见。”

孙策拍了拍胸口。“只要不是断袖就好。”

“岂有此理。”周瑜拔出长剑,一剑刺来。孙策一见不妙,撒腿就跑。周瑜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大叫。“士可杀,不可辱!孙伯符,你给我站住!”

孙策一边跑一边叫道:“公瑾,有话好好说,我会负责的,你先把剑收起来。”

远处,庞统歪着小脑袋,一脸茫然。“校尉究竟对周公瑾做了什么,以至于拔剑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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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兴亡百姓苦

周瑜文采风流,武功也不差,但是论体能,和孙策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孙策原本的身体就好,要不然也不可能成为小霸王,再加上他有意强化训练,每天早晚至少半个时辰的广场舞版太极拳,一有空就比划两下云手,现在的身体素质更上一层楼,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爆发力还是耐力,他都远远超过周瑜。周瑜凭着一腔血气之勇冲出两百余步,已经有些气喘,他却气定神闲,一边跑一边还有余力调侃周瑜。

爬山原本就累人,周瑜咬着牙又追了百余步,累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连和孙策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停下脚步,哈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

突然间,他心头一动。孙策说得对,这人就像走山路,真不能急于求成,要不然走不远。他这是变着法的点醒我啊,我气愤于他的轻佻和粗鄙,却不知道他用心良苦,居然还向他拔了剑。

“唉——”周瑜看了看手中的长剑,长叹一声,一扬手,将长剑远远的抛了出去。长剑有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光,消失在林莽之间。

孙策走了回来,大惑不解。“好好的剑,干嘛扔了?”

“我留着剑鞘就行,提醒自己要虚心。”周瑜看着长剑消失的地方,抚着剑鞘,幽幽地叹了一声。“伯符,谢谢你。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懂。你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着急了。”

孙策松了口气。周瑜能自悟是最好不过了。对于他这样的聪明人而言,别人的话再有道理,他听不进去也没用。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孙策也收起笑容,指指远处的襄阳城。“你在我父亲身边学了那么久,想必收获不小。不用太勉强,就把这当成一个课业,实践一下你学到的东西,能发挥几成是几成。”

“好。”周瑜用力点头。他想了想,又道:“伯符,你要上阵吗?”

“我?”

“对啊,我觉得,这是你体验战场的一个好机会。”一旦想通,周瑜迅速恢复了睿智。“令尊是行伍出身,身边的将领也都是用战刀砍出来的功劳,他们不喜欢坐而论道的人,更不喜欢怯懦的人。要想赢得他们的尊重,你我都必须能像他们一样临阵搏杀,短兵相接。你有一身好武艺,完全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好,只是缺少历练的机会。这一次攻襄阳,我们的对手是没经历过大战的荆州郡兵、豪强部曲,负责指挥的人也没有什么战斗经验,正好用来试手。”

孙策思索片刻,觉得有理。孙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是可以坐享其成,做个将二代,但是这样却很难得到程普那些人的认同。历史上的孙策能得到程普等人拥护,应该和他的悍勇有一定的关系。孙权没有这样的能力,继位时危机四伏,连孙贲、孙辅都对他没信心。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第一次上阵,面对刘表、蒯越率领的乌合之众总比面对高顺率领的陷阵营好。如果能攻下襄阳,不仅解决了孙坚的担忧,对他,对周瑜,也是一个漂亮的开门红。

“行,我也上阵。”孙策咬了咬牙。

站在岘山山顶,襄阳城里灯火点点,城头更是人影绰绰,远处一水如带。孙策和周瑜并肩而立,想到明天就要披甲上阵,与人厮杀,莫名的想骂娘。看故事的都以为英雄猛将战天下,演故事的却只想才子佳人后花园,这他么都是什么事啊。

“怎么了?”周瑜轻笑一声:“紧张?”

“不是。”孙策的确有些紧张,却不想让周瑜看轻了,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日一战,伤亡在所难免。我等为名为利,流血牺牲也就罢了,那些普通百姓却是为了什么?”

周瑜笑容渐浅,一声轻叹。

孙策本来只是想装一下,此刻却真的有些感慨起来,想起那首著名的词,不由得轻声吟哦。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想起即将经历战火的襄阳,想起即将被董卓烧毁的洛阳,孙策伤感不已,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哀伤,特别是最后两句,更是哀婉凄凉,催人泪下。周瑜惊讶不已,转头看着孙策。他愣了好一会儿,拍掌而叹。

“伯符,好诗。有诗无曲怎么行,我谱曲一首,你且听来。”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一边拍手打着节拍,一边吟唱起来。他的声音原本清亮,此刻唱来却声音低沉,宛如战鼓,每一声都唱到了人的心里。节奏并不复杂,但一咏三叹,自有一番动人处,孙策听了两遍,也不由得跟着唱了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远处,庞统听得真切,莫名的湿了眼眶。“伯父知人,我不能及也。”

——

得知孙策打算亲自上阵,孙坚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孙策的肩膀。

“小心些。”

“喏。”孙策应了一声,交待了几句,转身出帐。回到自己的营帐,他正准备让林风安排人去请黄忠来议事,却见一大群人围在帐前,林风正和一年轻汉子说话,神情亲热,看起来像是熟人。见孙策起来,林风连忙拉着那年轻汉子走了过来。

年轻汉子拱身施礼。“北斗枫拜见校尉。即日起,奉将军之命,护卫校尉左右,请校尉吩咐。”

孙策盯着年轻汉子看了半晌。此人与林风差不多大,二十出头,身材矫健,形容剽悍,一看就是武勇之辈。孙坚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加强警卫力量也情有可原。可这名字有点怪,姓北还是北斗,有这样的姓吗,怎么浓浓的动漫味。

“你姓北,还是姓北斗?我怎么没听过这样的姓?”

北斗枫拍拍脑袋,哈哈一笑。“将军没听过也正常,北斗是我自己起的姓,至于原姓嘛,我已经忘了。”

“忘了?”孙策忍俊不禁。“你不会是犯了事,或者惹了不能惹的仇家,不得已,这才改名换姓吧?”

北斗枫大吃一惊,过了片刻,挑起大拇指。“校尉,你怎么知道的?”

孙策哼了一声,没理他,转身入帐。

北斗枫回头看看林风,一脸的不可思议。“疯子,是你说的吧?”

林风笑道:“校尉的手段鬼神莫测,你这点事能瞒得过他?别想太多了,小心做事,别再犯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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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攘外必先安内

黄月英跪坐在帐中,正在看书,听到孙策的脚步声,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将军,这么晚了,还要读书吗?”

“读书的事等会儿再说,阿楚,你去将你父亲请过来,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黄月英懂事的应了一声,收起书,匆匆地走了出去。孙策叫来林风,本想让他去请刘辟,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过了一会儿,黄承彦快步走来。孙策将他请到帐中坐好,示意林风在外面警戒。

黄承彦一看,有些意外。“校尉,出事了?”

“我打算明天亲自上阵。”

黄承彦眉心微蹙,略作思索。“那可得小心些,不可逞匹夫之勇。襄阳城虽然多年没有经历战事,可刘表、蒯越都是有些经验的,这么多天对峙,肯定也训练过。”

孙策点点头。黄承彦没有劝阻他,却提醒他要小心,说明他知道这件事有必要,就不说那些没用的客套话了。提醒他注意安全,这就有诚意,不像习竺、庞山民阳奉阴违,坐观成败。

“我担心的倒不是襄阳城头。我担心的是杨家、习家,特别是习家。习竺进城之后,态度就有了变化,我相信蒯越和他说过什么,他没有全告诉我们。”

黄承彦笑了起来。“校尉应该想得到,无非威逼利诱而已。校尉思虑周全,自是好的,不过也不用担心太多。孙将军坐镇大营,他们不敢有什么异动,校尉把心思用在如何攻城上就好。你若胜了,他们就算有异心也只能憋在心里。你若败了,就算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可能支持你的。”

孙策也笑了。“先生说得有道理。”他顿了顿,又道:“蔡家铁匠赛刀会的准备工作进展如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蔡家但凡有点手艺的人刀匠都在为了那一金争斗。只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打出真正的好刀。”

“知道为什么吗?”

黄承彦眼皮一挑,打量着孙策。孙策嘴角微挑,似笑非笑,透着一丝神秘。黄承彦心中一动,立刻意识到其中大有文章。他试探地问道:“校尉,为什么?”

“首先,他们知道的东西太少,只是师傅教的和自己这么多年积累的一点经验。其次,他们这儿不行。”孙策抬起手,指了指太阳穴。“他们没读过书,不知道铁器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更不知道怎么去总结其中的规律。”

黄承彦转了转眼珠,沉吟半晌。“可是……关于治铁,的确没多少记载啊,大多是铁匠们口耳相传。”

“校尉,你是说多炼吗?”黄月英突然说道:“听说最好的刀是百炼刀,是不是炼的次数就是打造好刀的秘诀?”

“是还是不是,要你们自己去想。”孙策笑得更加神秘。他再次点了点太阳穴。“先生,阿楚,读书人的优势不应该是死记硬背,咬文嚼字,而是格物致知,明术而知道。先秦便有铁器,南阳更是铁官所在,冶铁的历史超过五百年,应该总结总结了。”

黄承彦盯着孙策看了片刻,无声地笑了起来。“好,我先想想,如果想不通,再请校尉指点。”

“好。”孙策点点头。大战在即,他必须抛出一些有足够诱惑力的利益,同时暗示自己还有绝招,确保黄承彦不会临阵变卦。“先生,几万大军的军械是一笔大生意,不用点心思可不成。”

黄承彦心领神会,躬身而退。黄月英看在眼里,撇撇小嘴,暗自嘀咕。“故作高明,讨厌。”

送走了黄承彦,孙策叫上庞统。“走,我们去看看刘将军。”

——

刘辟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却莫名的有些烦躁,坐在行军榻上,一时出神。

孙策给了他一千三百顷土地,至少能解决两千多户的生计,这是好事。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好处,孙策不仅建议孙坚挑选黄巾精锐参战,还要拉着他去攻襄阳。

攻城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危险大,伤亡高,这一仗打下来,他带来的三千士卒能不能活下来一半,他都不敢肯定。汝颍黄巾实力有限,加上老弱不过来三十万人左右,能作战的不超过五万,堪称精锐的最多两万人。程普、吴景要去挑一万,就已经抽走了大半精锐,如果这三千人也折损严重,黄巾被孙坚夺走的精锐就超过一半,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这时,有人来报,孙校尉来了。

刘辟吃了一惊,连忙披上衣服,又将榻上的女人推到后面,匆匆走出大帐。

孙策站在帐外,身边站着庞统,除此之外,连一个亲卫都没。刘辟很是意外,踮起脚尖向远处看了看,孙策笑道:“刘将军,别看了,就我们两个。怎么,你以为我是带着大军来夺你兵权的?”

刘辟打了个寒颤,浑身冰冷。“校尉,岂敢,岂敢。”刘辟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亲卫将谢广隆。谢广隆悄悄地竖起两根指,表示孙策所言不虚,的确只有两个人。刘辟见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果孙策真有这心思,绝对不会轻装简从的来到他的大营,他大可不必紧张。

“鞋都不穿,不怕受凉?”孙策笑得更加亲切。刘辟不是那种野心很大的人,现在的他只想生存,不被人害了,却没有害人的心思。“寒从脚起,刘将军刚刚安定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保重身体才行。”

刘辟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太急,既没穿鞋,也没穿足衣,光着脚踩在地上,怪不得这么凉。他尴尬地笑了笑,连忙侧身邀请。“校尉,外面凉,里面说话吧。”

孙策搓搓手,坏笑道:“我就不进去了,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将军,月色更好,我们就在帐前喝点酒,聊聊天,如何?明天就要上阵了,我想和你聊一聊。”

刘辟帐里藏着女人,本来就不想让孙策看到,正中下怀,连忙安排人在帐前生起篝火,架上吊壶,温上酒,烤上羊。孙策只身来访,刘辟就没那么紧张了,和孙策谈笑风生。

吊壶里的酒慢慢热了,散发出酒香,羊也渐渐烤得金黄,孙策抱着膝盖,看着火光,突然说道:“将军,有酒无歌,不美,不如去辎重营找几个女人来跳跳舞,助助兴,如何?”

刘辟一听,不虞有他,连连点头。“好啊,好啊。”立刻叫来一个亲卫,让他带着命令,去辎重营调人。辎重营不仅负责全营辎重保管、发放,还有官奴婢,不仅负责做饭洗衣,还要负责将领们的文娱活动,同时还关押俘虏,蒯越的家人就被关在那里。

时间不长,十来个年轻女子被带到了孙策和刘辟面前。孙策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反应,刘辟一看那几个女子,眼睛就直了。和这几个鲜花般的女子一比,帐里那个女人简直就是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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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金丝锦甲(求推荐,求收藏!)

换作十几年前,刘辟不至于这么丢人,毕竟也是家境不错的小地主,养几个漂亮女人不成问题。自从信了太平道,跟了大贤良师,便有些入不敷出。中平元年之后,他没做成开国大将,却成了流寇,这生活水准一落千丈,如今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美女就不指望了,只能从黄巾军的家属里选。

黄巾军以失地流民为主,拖家带口,不缺女人,偶尔也能找到漂亮的年轻女子,但毕竟出身农家,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都不能和豪强的家眷相提并论。即使是刘辟最有实力的时候和蒯越也差一个档次。

此刻看到蒯家的女眷,刘辟掩饰不住贪婪之色,多少有些尴尬。

“将军,喜欢吗?”

“嘿嘿,嘿嘿。”

“蒯越的家属明天就要押到阵前,能不能活着回来真说不定。将军如果喜欢,留下她们,也算是救了她们一命。”

一听说是蒯越的家属,刘辟更不敢再放肆了。他再蠢,也知道这是孙策给他下套。他要是睡了蒯家的女眷,万一孙策输了,蒯越卷土重来,不得要他的命?

“这个……不合适,不适合。”刘辟用力的咽下口水。“这样的美人应该留给由将军享用。”

“家父已经留了。”孙策微微一笑。“你怕蒯越报复你啊?”

“不,不是。”

“那倒也是,蒯越如果真的反败为胜,肯定不会饶过我们,不仅要夺回这些女人,还要夺回那些土地。将军,我给你的一千三百顷土地里,有三百多顷是蒯家的,这可是蒯家全部的产业。”

刘辟倒吸一口冷气,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他盯着孙策,眼神惊恐。孙策的意思很清楚,你怕是没用的,就算不享用这些女人,蒯越也不会饶了你,除非放弃那些土地,离开襄阳。可是这样一来,黄巾将士愿不愿意跟他走,那就说不定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为了土地转投孙策。

要想太平,只有一个办法,干掉蒯越,让蒯家永远不得翻身。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孙策扫了一眼那些年轻女子。“谁是蒯良的家人?”

两个年轻女子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自报家门。一个是蒯良的妾,一个蒯良的女儿。

“蒯良勾结袁绍,意图对后将军不利,已经被后将军处死了。”

蒯良的女儿一听,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蒯良的妾却只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刘辟见了,咬了咬牙,一指蒯良的妾。“这女人,我要了。”

孙策点点头,看了一眼那女人。那女人凄然一笑,款款走到刘辟身边,乖巧地坐下,强颜欢笑。孙策笑笑,也有些不太自然。为了断绝刘辟的犹豫之心,把他逼到自己的阵营里来,他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但是说实话,看到这些无辜的女人被当成筹码,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可是,他又能如何?

刘辟知道这些女人不能退回去,索性发了狠,将她们分给了手下的将领。这些将领或是出自寒门小地主,或是农夫出身,对这些出身富贵的女子本来就有一种仇视心理,黄巾军势盛的时候,他们没少抢,此刻分到赏赐,自然不会拒绝,纷纷向刘辟致谢。

“不要谢我,该谢孙校尉。”刘辟说道:“包括那些土地,都是孙校尉为我们筹措的,你们不能忘了孙校尉的恩德。明日随我上阵,宰了蒯越,夺了襄阳。”

将领们又纷纷向孙策致谢。孙策却不像刘辟一样躲避,坦然的受了。“诸位壮士,无须多谢。你们跟着刘将军努力作战,将来天下太平,你们封妻荫子,又岂止是几个被俘虏的女人可比?”

黄巾军这几年处境窘迫,一直在为生存为努力,现在不仅有了土地,有了女人,还有了希望,心情愉快,一个个围着孙策有说有笑,感激不尽。刘辟看在眼里,暗自苦笑。孙策手段高明,他如果三心二意,这些部下以后还愿不愿跟着他都难说。

想想真郁闷,撑了这么久,连孙坚都没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后被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摆平了。刘辟一边哀叹世事无常,一边向孙策表示,明天一定亲自率领黄巾精锐出战,以报效将军父子的大恩大德。

——

搞定了刘辟,孙策回到自己的大帐时已经是半夜,黄月英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歪着脸,一丝口水从小嘴里滑了出来,流到书简上。孙策笑了一声,脱下大氅,将她裹了起来,抱到隔壁的黄承彦帐中。黄承彦正在写写画画,连忙起身接过,将黄月英放在行军榻上,盖好被子。

“刘辟怎么说?”

“他答应出战,不过不能指望太多。”孙策轻声说道:“黄巾军为了求生挣扎得太久,士气严重受损,信心不足,突然要打硬仗,不太现实。”

“校尉有这样的心理准备,那是再好不过。”黄承彦转身拿起案上的那副帛书。“将军,我凭记忆画了一个襄阳城防草图,标注出了弩机的可能位置,你仔细记住,小心冷箭。”

孙策感激不已,连忙拿过,凑在灯前细看。乱军之中最可怕的不是手持刀剑的对手,而是弩手。在这个时代,弩就是狙击枪,弩手就是狙击手,特别是那些射程超远的强弩,很可能你还没看到他,就被他一箭要了命。

“多谢先生。”

“等等。”黄承彦转身从榻上抽出一件小包裹。“将军,这是一件锦甲,你明天贴身穿着,预防万一。”

“锦甲?”孙策很意外。他知道后世有用丝绸织的甲,据说能够缠住箭头,不让箭头深入。汉代难道已经有这样的东西?他抖开一看,这件锦甲并不大,像一个马夹,没有领子,没有袖子,防护的重心是躯干。不算很厚实,却比一般的丝织般厚很多,粗粗一看,至少有二十层,有些份量。他摸了摸,发现里面还夹着东西,凑到灯光前一看,这才发现里面夹了好几层金丝,在灯光下闪着光。

“金质软,易延展,能够化解箭矢之力,而且不会生锈。”

“先生好巧的心思。”孙策感激不尽。虽然他觉得用金丝不如用钢丝,可现在的治铁技术还拉不了钢丝,金丝应该是最适用的。“谢谢先生。”

“不用谢我。”黄承彦看了一眼行军榻上睡得正香的黄月英,眼神温柔。“是小女和她小姨一起缝制的,你一件,孙国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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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赌一把大的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上阵,孙策睡得不是很好,早早起来,练了一会儿拳,又将刀戟等必用武器操练了一遍,找找手感。他练武的时候不穿甲,即使清晨凛冽,他也喜欢穿着一件单衣甚至赤着上身习武,一直练到汗流浃背为止,练完了,洗一洗身子,这才正式穿衣披甲。

黄月英来的时候,孙策刚刚练完,身上全是汗珠,热气蒸腾,肌肉在光滑的皮肤下滚动,虽然不像健美冠军一样肌肉贲起,线条分明,却充满力量。这是真正锻炼出来的肌肉,是孙策本尊十几年习武的成果。

黄月英看了一眼就莫名红了脸,扭过头,匆匆向孙策的大帐走去。进了帐,见庞统正在收拾床铺,那件金丝锦甲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枕边。她瞪了一眼庞统,没好气地说道:“你叠的?”

虽然庞统比黄月英还大两岁,但黄月英早来几天,又有老爹撑腰,比较强势,庞统还真不敢惹她,连忙说道:“不是,是将军自己叠的。”

“嗯。”黄月英脸色稍霁,柳眉微蹙,又道:“以后这些事由我来吧,你堂堂男子汉要做大事的,不要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唉,那可太谢谢你了。”庞统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他虽然年幼,却胸怀大志,一心想做一番大事业,对这些侍候人的杂务可没什么兴趣。他让在一边,一边看黄月英手脚麻利的收拾床铺,一边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地就说到了昨天晚上听到了曲子,还轻声唱了一遍给黄月英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黄月英低声吟唱了两遍,直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庞统。“你没听错,真是校尉作的?”

“我问过周公瑾,的确是校尉所作,周公瑾谱的曲。”

黄月英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见庞统傻傻地站在一旁,她啐了一口。“看什么看,这些事我做了,你也不能闲着,去看看还有什么事要准备。今天校尉要亲自上阵攻城,衣甲、武器、令旗一样都不能疏漏,若是出了岔子,被人笑话,你脸上也无光。”

庞统如梦初醒,连忙走了出去。

黄月英又轻声吟唱了两遍,越唱越喜欢,不仅曲子苍凉动人,词更是气势雄浑,有大慈悲。她正唱得入神,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记。她吓了一跳,一声尖叫,双手掩着臀,藏到角落里。

“谁?”

孙策站在她面前,也是一脸惊愕。“怎么是你,士元呢?”

“他……他出去了。”黄月英面红耳赤。虽然在孙策身边伴读这么久,孙策却很少和她有肢体接触,最多摸摸她的脑袋。见孙策惊讶,她便知道孙策将她误会成了庞统,随即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难道校尉和庞统这么亲密?庞统那么难看,他怎么也……

一念及此,黄月英顿时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对庞统也莫名多了几分怨气。

见黄月英脸色不佳,孙策也有些尴尬。“那个……帐里暗,我看错了,把你当成了士元。你别介意啊。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揉一揉?”

“校尉!”黄月英涨红了脸,尖声叫道。

“哦,不行,不行。”孙策也有些乱了阵脚。他虽然觉得黄月英萝莉可爱,但从来只是欣赏和疼爱,没有亵渎之意。他转了两圈,一眼看到床上的金丝锦甲,连忙拿了起来。“这个……谢谢你啊,我非常喜欢。”

见孙策语无伦次,窘迫不堪,黄月英气已经消了三分,忍不住白了孙策一眼,嗔道:“喜欢有什么用,能护得你周全才行。我已经试过了,衬在鱼鳞甲里面,百步之外能防三石弩,一百五十步之外能防六石弩,百步之内你就得小心了。”

“好,好。”孙策倒也不贪,强弩既然是狙击利器,利于远射,不利近战,出现在百步以内的可能性不大,威胁还不如亲卫们带的手弩。这件夹金袄毕竟不是防弹衣,金丝的强度也有限,能有这样的防护效果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了。一想到金丝,孙策立刻想到了正事。

“金丝太贵,铁丝容易生锈,你有没有想过用铜丝代替?”

“没试过,铜丝不好找。”黄月英皱了皱眉,不以为然。“两件夹金袄也没用到一金,贵一点就贵一点吧,又没想过多做。”

“如果好的话,为什么不多做?”孙策不同意黄月英的看法。“如果效果好,成本又能降下来,我希望每个将士都有一件。培养一个战士要花多少心血?多一份防护,就能多一份生还的希望,说不定就能挽救一个家庭。阿楚,这可是功德无量的善事,你不能掉以轻心。”

黄月英眉头一挑,想起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知道孙策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发自肺腑,不禁笑了一声:“知道了,我再想想办法就是。不过,像你这样做,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养不了几千人。”

“这就需要你开动脑筋了。”孙策习惯地抬起手,摸摸黄月英的头。“你想想看,青铜刚刚出现的时候有多贵重,现在呢,除了箭簇,还有谁用青铜制的兵器。铁原本是恶金,只能做农具,现在却是兵器的主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这就是技术的进步,是人的聪明才智带来的变化。武器装备当然需要钱,但从来不是简单地拼钱,拼的是智慧。”

黄月英一手捂着臀,一手捂着额,愤怒地盯着孙策。孙策刚刚用这只手拍了她的臀,现在又摸她的头,简直可恶之极。可是孙策说得激动,丝毫没有注意到黄月英的小心思,挥舞着手臂,说得眉飞色舞。

“金丝是贵重,但金丝的强度不好,不及铁的十分之一。如果你能将铁拉成丝,做成这样的战袄,我敢说,连铁甲都不用穿,防护能力也足够。”

“铁还能拉成丝?”黄月英顾不上怨恨孙策的手不规矩,惊讶地说道:“铁那么脆,怎么拉丝?”

孙策眼珠一转。“要不要打个赌?”

一看孙策这眼神,黄月英立刻警觉起来。“怎么赌?”

“我如果能把铁拉成丝,你就做我一辈子的伴读。如果不能,我就还你自由,同时把黄蔡两家的土地都还给你们。”

黄月英眨眨眼睛。“要不换个赌法吧,赌个大的。从现在开始,你的军械由给我黄家供应,我保证将铁拉成丝。如果做不到,我就给你做一辈子的伴读,怎么样?”

孙策哈哈大笑,指指黄月英。“你很聪明。好,我答应你了。来,空口无凭,击掌为誓。”

黄月英看看孙策竖起的手掌,嫌弃地撇了撇嘴,闪身从孙策身边溜了出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现在开始,你不能把军械生意交给别人。最多三年,我一定能将铁拉成丝。”

孙策如梦初醒,一拍大腿。“我去!打了一辈子鹰,今天被雏鹰叼了眼。”

帐外,黄月英清脆的笑声渐渐远去,充满诡计得逞的得意。帐内,孙策眼神欣慰,如释重负,他刚想得意的笑两声,周瑜闪身而入。

“伯符,宛城送来消息,曹操攻破昆阳,进入南阳,前锋已达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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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赶他走

孙坚的大帐内一片死寂,气氛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孙策坐在孙坚一旁,也有些喘不上气来。即使是周瑜亲自赶到他的大帐传达消息,他依然不敢相信,直到听到斥候亲口汇报,他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东郡太守曹操、陈留太守张邈率大军一万三千人进入南阳郡。张邈佯攻鲁阳,曹操率领主力直扑昆阳,袁术的注意力全在鲁阳,昆阳的守军根本没有准备,被一战击溃。现在曹操正星夜兼程赶往襄阳,前锋已经进入新野县境内。

曹操来得太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孙坚也没有料到。由叶县进入南阳可以理解,但将宛城抛在身后,孤军深入,这却是兵家大忌。可正是因为曹操的不合常理,才让孙坚措手不及。若非现在有骑兵做斥候,侦察范围远达百里之外,说不定要等曹操出现在身后才能发现。

“如今之计,只能将襄阳放一放,先击退曹操,稳住南阳再说。”孙坚抬起头,冷酷的目光扫过众将的脸庞。“曹操来得太快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攻击襄阳。”

“是啊,曹操来得太快了。”孙贲遗憾地摇摇头。“也许我们当初就不该和刘表谈判,白白浪费了三天时间,要不然……”

“孙将军,三天可拿不下襄阳。”习竺不阴不阳的回了一句,把孙贲的话顶了回去。

孙贲恼怒地瞪了习竺一眼,怒气隐然,却不敢发作。事到如此,如果还不知道习竺配合蒯越施缓兵之计,他就是白痴了。但知道了又如何?反正没时间攻襄阳了,这时候刺激习竺只会引起襄阳豪强的反弹报复,逼他们和刘表、蒯越联手。

孙策看看习竺,又看看孙贲、黄盖等人,心里也有些上火。但他很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着急。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凑到孙坚面前,盯着他案上的地图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禁咦了一声。

孙坚挑了挑眉,欲言又止,将地图往孙策面前推了推。孙策有些意外,这才发现帐内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脸上,就连周瑜都不例外。只不过不同的人眼神中蕴含的意味不同,孙坚是欣慰,孙贲、黄盖等人是希望,而习竺、庞山民等人则更多的是嘲讽。

孙策眼珠一转就明白了。新野到襄阳不过百里,最多一天就能赶到。攻襄阳已经不可能,而撤退又可能遭遇曹操、蒯越的夹击,就算不败,也很难控制襄阳了,之前被他欺负的襄阳豪强这时候肯定要找他讨回公道,不仅答应他的粮草会反悔,说不定还会集结部曲攻击他。

当初怎么抢来的,现在还得怎么吐出去。

有这么容易吗?曹操很牛逼吗?没错,他以后是很牛逼,但现在羽翼未丰,有什么好怕的。孙策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不禁冷笑一声:“来得好!”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孙贲等人尴尬不已,孙坚也有些狐疑,不知道孙策这是急糊涂了还是另有深意。习竺疑惑不已,犹豫了半晌,才拱手问道:“校尉,为什么这么说?”

孙策迅速冷静下来,坐回自己的席上。他瞅了习竺一眼,不理会习竺的问题。“习文晖,当初和蒯越约定三天时间,如今三天时间已到,麻烦你进城一趟,告诉蒯越,如果他不肯投降,我们就要攻城了。”

“攻城?”习竺疑惑地眨着眼睛。“今天?”

“没错。”孙策眼神冷漠。“你顺便告诉蒯越一声,他等的援兵来了,但是……没什么卵用。”

习竺一下子胀红了脸,却无话可说。孙家父子本来就是粗人,爆粗口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瞥了庞山民一眼,眼神讥讽。庞山民尴尬无比,只能左顾右盼,不看习竺。习竺忍着厌恶,追问道:“还请校尉明言。”

“打仗的事,你们这些书生不懂。”孙策摆摆手。“你按我说的去做,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习竺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孙策鄙视了一回,脸涨得通红却无可奈何,只得一甩袖子,扬长而去。见习竺狼狈,孙贲、黄盖等人出了一口恶气,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兔死狐悲,习竺受辱,庞山民也觉得无趣,忍不住说道:“校尉,这可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不要争一时的意气。”

孙策沉下了脸。“庞君,你如果愿意与我等共事,就体现你的价值。如果你不屑与我等为伍,大可回鱼梁洲去,学令尊耕读自娱,修身养性。你身为长史,不为将军出谋划策,却冷言冷语,是何居心?”

庞山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盯着孙策看了半晌,霍然起身,向孙坚拱拱手。

“山民无能,不敢耽误将军大事,就此告辞。”

孙坚正想说话,孙策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孙坚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默然不语。庞山民见状,气得一甩袖子,昂着头,大步出帐。只是头昂得太高,出帐的时候碰到了帐门,淄冠被碰掉了,头发散了开来,原本昂扬的神情顿时有些狼狈,引得一阵哄笑。他臊得面皮通红,捡起冠,落荒而去。

韩当拍着案几大笑,黄盖等人也忍俊不禁。

“伯符,这又是何苦呢。”孙坚叹了一口气。“行了,不相干的人都走了,你说正事吧。”

孙策明白孙坚是为自己解脱,但他赶走庞山民却非一时冲动。襄阳豪强口是心非,表面上低了头,暗地里却和蒯越互通声气,大战在即,不把他们赶走怎么行。如果作战部署被他们透露出去,那还怎么打。

孙策起身走到斥候面前。“曹操的前锋将领是谁?有没有骑兵?”

斥候摇摇头。“没看到成建制的骑兵,前锋主将姓夏侯,具体叫什么,目前还没打听到。”

“大概有多少人?”

“从旗帜看,三千人左右。”

“行军速度如何?”

斥候想了想。“非常快,几乎全程急行军。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一日可行百余里。”

孙策点了点头,转向孙坚。“将军,如果我猜得不错,领军的将领应该是夏侯渊。他不恤体力,一路急行而来,为的不是攻击我军,而是给蒯越打气。曹操率领的主力在后面,为了防止后将军派兵截击后路,他一定会保持体力,随时准备接战。因此,他和夏侯渊之间至少相差百里,甚至有可能是两百里。”

在座的孙贲等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将,却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一听孙策的话就明白了。夏侯渊率领的前锋太突前了,和主力之间的距离有点大。韩当一跃而起,大叫道:“将军,这个夏侯渊是送上门的菜啊,我们吃了他。”

孙坚笑了。他看着孙策,欣慰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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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急行军

“曹孟德已经进入南阳?”蒯越又惊又喜,长身而起,两步赶到习竺面前。

习竺甩了甩袖子,露出矜持的微笑。“孙坚父子已经乱了阵脚,孙策少年气盛,居然还要攻城,真是自寻死路。异度,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蒯越大笑,用力拍拍习竺的肩膀。“你放心吧,城在我在,绝不能让孙坚父子如意。”

他转身看看刘表,刘表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容,却难免苦涩。有襄阳豪强的策应,蒯越保住了襄阳城,为袁绍与袁术争霸立了一功,却和他没什么关系。不管如此,他这个荆州刺史是没脸做了,战事结束之后必须离开襄阳。将来就算去了袁绍麾下,这也是一个无法抹去的败绩。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战鼓声。蒯越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廊下。

“怎么回事?”

城上立刻有人大声喊话,询问情况。消息传递需要一定时间,鼓声却越来越急,蒯越心中不安,虽然没有来回走动,脸色却也是变了几变。顷刻,有人来报,城外正在布阵,准备攻城,城上的将士请示是否让守城的士卒立刻上城。

蒯越转头看着习竺。习竺也吃了一惊。孙策是说今天要攻城,但他以为孙策是嘴硬,没想到他居然要真的攻城。“这……不合理啊,难道他有把握在援军到达之前攻破襄阳?”

蒯越眉头紧蹙,沉吟良久,摇了摇头。“不可能,也许只是虚张声势,让我不敢出城接应而已。”

习竺如梦初醒,连声附和。蒯越转身对刘表施礼。“使君高坐,我上城去看看,必不让孙坚父子得逞。”

刘表笑笑,伸手相召。“文晖,异度有军务在身,我们继续聊。”

习竺眼珠一转,哈哈大笑,甩着大袖上了堂。“使君说得是,不能让孙策小儿擅美于前。异度去指挥作战,我与使君坐而论道,等异度的好消息。”

蒯越眉眼一挑,有些不悦,随即缓颊而笑,拱拱手,扬长而去。刘表却好奇地问道:“文晖,孙策擅美于前,这是从何说起?”

习竺尴尬不已。黄承彦去劝他们配合的时候,说过孙策接到孙坚攻克樊城的消息却神色如常的事,以此彰显孙策有城府,有气度,他一直耿耿于怀,觉得黄承彦是替孙策吹嘘。这么有风度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孙策一个武夫的身上,应该是他们这样的饱学儒者才对啊。刚才顺口说了出来,现在刘表追问详情,他却不好解释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使君,听说你师从大儒山阳王叔茂,对三礼颇有研究,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

蒯越登上东门城楼,用手挡住清晨的阳光,极目远眺。

护城河外,弓弩射程之外,一队士卒正在列阵。在他们的身后,一大群工匠正在搭建木楼。既有作为指挥台用的高台,又有射箭用的木屋,还有用于防护的木桩。在这些人群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即使隔着这么远,蒯越也能认出那是谁,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黄承彦。

他还真是死心塌地的依附孙坚——不,孙策了啊。听习竺说,黄承彦对孙策评价甚高,不仅自己做了孙策的幕僚,女儿也做了孙策的伴读。蒯越虽然与黄承彦交往不多,但他清楚黄承彦不是那种只会空谈的人。他们是一类人——务实的人。黄承彦这么坚决的支持孙策,恐怕不是因为孙策占据了蔡洲,而是他认为孙策有争霸一方的能力。

孙策真的这么强?蒯越一边想着,一边抬起目光,打量远处的情况。指挥台已经建好,一个挺拔的身影登上了高台,正向这边看来。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他身后刚刚树起的大纛。大纛上,一头猛虎昂首张口,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猛虎的气势,猛虎的上方绣着一个斗大的篆字:孙。

孙坚还是孙策?不管是谁,都不能小觑。孙坚勇猛,孙策阴险,他们如果真的攻城,就凭襄阳城里这五千几乎没有经历过战阵的士卒,谁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曹孟德啊,襄阳的安危可全系在你身上了。相识多年,蒯越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曹操的出现。

——

曹操有没有感受到蒯越的期盼不清楚,但他派的别部司马夏侯渊显然感觉到了。他又一次拒绝了停止前进的建议,催促将士们加快速度,继续前进。

充任前锋的军司马赵宠策马赶来,拨转马头,与夏侯渊并肩而行,低声说道:“夏侯司马,将士们连续行军三日,已经筋疲力尽,万一遇敌,恐怕无法接战。”

赵宠不是曹操的部下,而是陈留太守张邈的部下,参加过讨平黄巾的战斗,算是有实战经验的将领。讨董时,他就跟着张邈一起和曹操并肩战斗过。为了增强夏侯渊的实力,曹操向张邈将他借了过来。他不是夏侯渊的部下,而是同伴,他亲自赶来劝说,夏侯渊不能不给面子。

“子荣兄,兵贵神速,我军奉命声援襄阳,早一日到达襄阳,襄阳就早一日安全。已经走了三日,再坚持一日,我们就到了,到时候再休息不迟。”

“妙才……”

夏侯渊笑笑,伸手按住了赵宠的手。“放心吧,我不会逼得太近,再走十里,我们就扎营休息。好不好?”

赵宠看着夏侯渊,张了张嘴,最后决定不说了。他明白夏侯渊的意思,孙坚的人马以步卒为主,侦察范围三十里,只要保持三十里的距离,就算孙坚知道他们的到来,也很难突然出现面他们面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预警。夏侯渊看似性急,其实并不鲁莽。

“那好,三十里。”赵宠咬定了夏侯渊的承诺。“绝不多进一步。”

“一言为定。”夏侯渊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赵宠拱手施礼,策马向前,回到自己的战旗下。身材高大壮实的典韦单手夹住旗杆,挪了挪背上的铁戟,嗡声嗡气地说道:“怎么,夏侯司马还不肯停?”

赵宠瞥了他一眼。“你累了么?累了就换个人持旗。”

“不累。”典韦咧着大嘴乐了。“我听说孙坚武艺高强,号称江东猛虎,我很想和他较量一下。”

赵宠忍不住笑了。他正想调侃两句,身边的亲卫骑士突然捅了他一下。“大人,你看。”赵宠抬起头,顺着他的手往前一看,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不假思索,一声长啸。

“击鼓,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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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拜上。

第078章 硬骨头(求推荐,求收藏!)

韩当策马奔驰,拉满了弓,射出一枝鸣镝。

鸣镝发出尖厉的长啸,射向将旗下的赵宠。在宽大的将旗下,穿有精致的鱼鳞甲,赵宠就是最有价值的目标。韩当征战多年,虽然没听过擒贼先擒王的诗句,却深深明白这样的道理。

刹那间,数十枝羽箭射向赵宠。

韩当没有再看赵宠一眼,他一边策马奔驰,一边拉弓急射,与陈留郡兵相向而行,杀向远处的夏侯渊。骑兵的优势是速度,是奔射,突然出现,用急射攻击对手,然后又迅速脱离战场,寻找薄弱点再次攻击,这是他最熟悉的战术。只是离开家乡之后,他一直没有机会统领骑兵,直到孙策建议孙坚将麾下的战马集结起来,组建起这支只有三百余骑的骑兵。

这让他有一种热血沸腾,重新找回了青春的感觉。

骑兵来得突然,箭射得猛烈,马背上的赵宠根本来不及反应,十来枝箭就射到了眼前。他睁大了眼睛,恐惧的惊呼堵在嗓子眼里,却怎么也冲不出来。就在这时,典韦大吼一声,舞动巨大的战旗,护住了赵宠。厚重的战旗被搅得像浪花一样,几枝箭射进去,一下子就被卷飞了。

大旗覆盖范围之外,十余名将士中箭受伤,悲呼着倒地。

“立阵!立阵!”典韦一边舞动大旗,一边怒吼着,等第二拨骑兵从面前冲过,他用力将大旗插在地上,擎出了背上的铁戟,用力一敲。“当”的一声脆响,铁戟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穿透了将士们慌乱的叫喊声,一旁的将士们听到这一声响,突然有了主心骨,立刻停止了叫喊,迅速向将旗靠拢。

“立阵!立阵!”赵宠也回过神来,立刻下令击鼓。

战鼓声响了起来,更多的将士向这边靠拢,护住赵宠。赵宠迅速观察了一下形势,特别是看到向中军迅速挺进的敌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大声叫道:“典韦,典韦!”

“大人,我在!”

“向东,冲击对方中军!”赵宠长剑一指,直指正面杀来的孙策。有战旗指引,他知道这里是对方的主将所在,也是对方最精锐的人马。此时此刻,他明知应该返身和夏侯渊会合也来不及了,不拦住这些人,任凭对方冲入侧翼将导致难以挽回的溃败。

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他能缠住对方的主力,夏侯渊就有时间打破对方的阻击,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因为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机会,二是因为他有典韦。典韦有强大的武力,特别擅长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战斗。凭借典韦的武力,他有机会直捣对方中军,打乱对方的部署,争取时间。

“斩孙坚,赏百金!”为了刺激士气,赵宠下达了重赏。

“杀——”典韦兴奋地狂吼着,擎着背上的一对铁戟,迈开大步,向前奔去。数十名被重赏激起了士气的士卒紧随其后,迅速集结。

双方相遇,典韦挥起铁戟,左右横扫,迎面撞来的几个孙策军士卒举盾招架,挥刀就砍,但他们低估了典韦的实力。四十斤重的铁戟带着风声砸在盾牌上,“轰”的一声巨响,蒙着皮的木盾四分五裂,几根木刺扎进了士卒的脸皮。士卒却来不及感受疼痛,一股巨力传来,他被击得仰面撤倒,随即被一只大脚板踹在了胸口,胸骨断裂,吐血而亡。

孙策的中军都是孙坚的旧部,战斗经验丰富,不少人是跟着孙坚转战多年的悍卒,但是在典韦强大的战力面前,他们连一招都没接下就阵亡了。典韦如同一头巨兽,挥舞着一对八十斤重的铁戟杀入人群,也没什么招数可言,只是左挥右扫,上劈下撩,夹杂着大腿板迎面猛踹,一口气连杀数十人,势不可挡。利用这个机会,赵宠迅速集结了三百多部下,由行军阵型转换为战斗阵型,在将旗的指挥下向孙策杀去。

孙策坐在战马上,一边看着远处的韩当率领骑兵奔袭,一边打量着对面正在集结的对手,有点头疼。姓赵的?曹操手下有姓赵的名将吗,没印象啊。可是骤然遇袭,又被射了一阵乱箭,虽然伤了不少人,阵势也有点乱,却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一击即溃,这将领的统兵能力不弱啊。

不会是斥候没打听清楚,这是刘备手下的赵云吧?不对,赵云现在应该还在公孙瓒手下,绝不可能出现在曹操的阵营中。可那又会是谁呢?

虽然为了保持速度,孙策率领的步卒并没有全力奔跑,但双方还是很快接触,杀在一起。孙策没有时间去猜这姓赵的将领是不是赵云,就算是赵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真次意义上的亲临战阵,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他又不能露出任何一点破绽,要不然他身边的将士会更加紧张。

将是一军之胆,这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

从接受老爹的命令,和韩当、黄忠、黄盖一起率部迎战,孙策就开始在心里打腹稿,在脑子里预演该如何战斗。方案并不复杂。夏侯渊急行三百多里而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围住他,这一战的胜负就定了,区别只在于能抓住多少俘虏,能不能干掉夏侯渊。

以骑兵袭扰,以优势兵力围困对方的前锋,在最短的时间内吃掉对方,扩大双方的兵力优势,这是孙策拟定的作战计划。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击溃三千人不如吃掉一千人,首战如果能获得斩首一千的战绩,就算夏侯渊跑了,他这一战也称得上开门红。

在这个计划中,黄忠的任务最重,他不仅要迅速切断夏侯渊的中军和前锋的联系,将他们分割开来,还要挡住接下来的夹击。面对这种情况,夏侯渊和前锋将领必然会全力攻击,企图重新集结在一起。两千人面对三千人的夹击,任务很艰巨,孙策不知道黄忠能不能完成任务。

但是不如此,孙策无法集中优势兵力围攻前锋,更难在短时间内吃掉前锋这一千人。

设想很完美,但一开始就啃上了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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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9章 战典韦(谢书友bobfyr万点打赏,加更一章)

战事已经展开,眼前的情况有点乱。孙策即使坐在马背上也看不清对面的形势,战旗和将士们已经搅在了一起,战鼓声响成一片,他根本分不清哪儿是敌人的,哪儿是自己的。他知道应该看战旗,可是战场上无数战旗纷杂混乱,他看得眼花,根本分辩不清楚。他也知道战鼓声有区别,可是此时此刻,他一点也分辨不出来。

他忽然想起一个笑话:直升机停在那儿的时候,谁都能分清三片螺旋桨和四片螺旋桨的飞机,可是当直升机飞行的时候,你还能看清是三片螺旋桨还是四片螺旋桨吗?

临阵指挥和纸上谈兵果然是两回事。不管在脑子里想得多完美,上了战场也未必能保持清醒。怪不得老爹坚持给他六千精锐,还让经验丰富的黄盖和他一起出战。这是担心他临阵紧张,让黄盖给他押阵啊。

有个名将老爹真好。孙策一边感慨着,一边睁大眼睛,尽可能保持冷静。

“校尉,黄校尉已经截断敌军。”一个亲卫大声喊道,话音未落,另一个亲卫也大声喊道:“校尉,黄校尉已经围住了敌军前锋。”

“哪个黄校尉?”孙策有点懵,恼怒的大声喝道。

“呃……”两个亲卫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说道:“校尉,黄忠截断敌军,黄盖包抄前军前锋。”

孙策翻了个白眼,暗自惭愧。这都是自己的安排,怎么一急就忘了呢。

“校尉,敌军向我们杀过来了。”林风突然叫了一声,手中长刀指向远处。孙策顺着他的方向一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那个绣着“赵”字的将旗正在向自己靠近。

“我靠,不会是赵云要提前上演长坂坡七进七出,拿我当靶子吧?”孙策心里一紧,立刻从北斗枫手中接过长戟,厉声喝道:“准备战斗。”同时睁大了眼睛,仔细搜寻对方的阵地。如果真是赵云的话,应该比较醒目才对,白马银枪将嘛。哦,对了,白马银枪是演义上编的,真正的赵云未必骑白马。不过,他至少应该骑马吧,赵云又不是步战的将领。

孙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深呼吸,准备作战,浑不知手上用力过度,戟柄被捏得吱吱作响。

北斗枫大声应喏,举起长刀,带着数十名义从向前挤去。林风则向孙策靠了过来,睁大了眼睛,注意着周围的一切,生怕哪儿冒出一枝冷箭来,要了孙策的性命。遇到了强悍的对手,亲卫营既要发挥敢死队的精神,稳住局面,又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保护主将的安全。

喊杀声越来越近,孙策想找的白袍将一直没找到,却看到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舞着一对铁戟,狂呼杀进,看起来一点章法也没有,只是乱抡,可是他面前的士卒却没人能挡得住他,就像麦杆一样一排接着一排倒了下去。那汉子杀得性起,一边向前冲锋,一边嘶声大吼,也不知道他喊些什么鬼。

林风听了片刻,突然变了脸色。“校尉,那汉子在向将军叫阵。”

孙策没听到,他看着那个挥舞一对大戟,像蛮牛一样的汉子,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

我了个大去,哪是什么赵云,这是典韦啊。

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孙策就知道三国时代没什么高深的武功,也没什么古武拳法,说到底,武功好不好一看力气,二看胆量,有了这两项,然后才谈得上有没有传授,有没有技巧。

一力降十会,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典韦出身寒门,有没有学过高明的武功,谁也不知道,但他天生力气大是有史可查的,粗大沉重的牙门旗一般人双手抱举都难,他能单手把持,可见力气过人。他的成名战也不是以武功精妙出彩,而是力量。普通人用的戟只有几斤重,他的铁戟一只就四十斤,便是明证。

此刻看到典韦像野牛一般杀人,普通士卒被他像野草一般的割倒,素以剽悍著称的北斗枫也仅仅与他斗了两合,手中长刀就被击断,孙策知道绝对错不了,他根本猜错了方向,没什么赵云,他遇到的是赵宠。而赵宠之所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就是因为典韦曾经是他的部下。

看着北斗枫被典韦逼得连连后退,又被典韦一戟拍倒,消失不见,接连几个义从被典韦砍倒,冲锋的势头受阻,孙策暗自苦笑。算一千,算一万,万万没算到第一次上阵会遇到典韦这货。

一股热血上了头,所有的谋划都抛之脑后,这时候没法谈天说地,也不能坐而论道了,摆在他面前的只一条路,跟他拼了。孙策深吸一口气,一声长啸,猛踢战马。

“典韦,我来也。”

战马往前一冲,孙策高高夹紧长戟,一戟刺去。两骑对冲用平刺,以骑对步用下刺,但典韦身材高大,而孙策的战马也算不上什么高头大马,两相比较,竟和骑兵对冲没什么区别。

听到孙策这一声吼,林风吓了一跳。他听出了典韦在喊什么,也提醒孙策典韦在向孙坚挑战,可没有让孙策和典韦单挑的意思。这样的事应该由他们这些义从亲卫来干啊,怎么能让孙策亲自动手。

可是这一切都迟了,孙策马快,已经冲出去了。

林风懊恼不迟,连忙跟了上去,准备救援。

孙策不知道林风在想什么,他借助马势,一戟刺出。马戟长一丈六尺左右,比典韦手中的铁戟长出一半,又是居高临下,避开了典韦铁戟的攻击范围,直刺典韦的面门。典韦早就注意到了马背上的孙策,见孙策策马挺戟杀来,不假思索,左手抡戟砸向孙策手中的长戟,右手舞起铁戟,恶狠狠的砸向孙策。

孙策一腔血勇,挺戟而刺,却没想到典韦反应这么快,想变招已经来不及了,被典韦一戟砸中戟杆,险些连左手都砸飞了。他握戟握得太紧,来不及撤手,又没有马镫可以借力,人跟着手中的长戟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正好让开了典韦的右手戟。

典韦的右手戟砸空,孙策的座骑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典韦无奈,反手一戟,将战马击倒在地,正准备用左手戟再补一下,却觉得左手一紧,接着面门就挨了一脚,顿时眼冒金星。没等他反应过来,左手一空,铁戟已经被人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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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0章 生擒

典韦大吃一惊,顾不得多想,右手舞戟护住身前,左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刀,刀戟架在面前,定睛细看。

一个少年站在他的面前,虽然头盔没了,脸上还有些泥,头发里插了两根杂草,看起来有点狼狈,但怒目圆睁,杀气腾腾。最让典韦惊骇的是,少年手里拿的正是他铁戟。

典韦倒吸一口冷气。出道十几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夺走兵器,而且是一个回合。

“你是谁?”典韦收起了轻视之心,大声问道。眼前少年最多十六七岁,绝不可能是他要找的江东猛虎孙坚。

“江东孙策。”孙策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泥。真他么丢脸,第一次和人临阵搏斗,居然被人从马背上打下来了,还啃了一嘴的泥。就算你是典韦,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咦,典韦是怎么回事,不是一对铁戟吗,怎么变成了一刀一戟,还有,他的脸上怎么有个鞋印。

“校尉,好拳脚!”北斗枫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叫好。他刚才被典韦打趴在地上,看得清楚。孙策被典韦从马上打落,却临危不惧,弃了手中断戟,反手抢典韦的长戟,又使了高难度的一招朝天蹬,一脚踹在典韦的脸上,简直是妙至巅峰,让人拍案叫绝。

只知道校尉武功好,没想到他拳脚更妙。好武成性的北斗枫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自肺腑的为孙策叫好。

孙策愣了愣神,这才发现手里多了一枝铁戟,正是典韦左手原本所持。他也有些懵。典韦的铁戟怎么到我手里了?我自己的长戟呢。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枝积竹柲的长戟已经被典韦一戟砸断,不由得骂了一句。

牲口啊,这都能砸得断?积竹柲可是这个时代最高大上的复合材料,强度、韧性都堪称一流,就算他用刀砍也很难一刀砍断,没想到典韦顺手一戟就砸断了。

孙策在骂典韦牲口的时候,典韦也在打量孙策。孙策不仅夺走了他的左手戟,还在他脸上印了一脚,他半边脸都麻了。出道以来,他就没见过身手这么灵活的人,不敢大意。此刻见孙策站在阵中,左顾右盼,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心里更有些打鼓。

一时间,周围的将士们都有些懵了,纷纷停止了厮杀。

赵宠的部下看着孙策,眼神畏惧。他们都知道典韦的实力,现在见孙策一个照面就夺走了典韦的一枝戟,可见孙策武功不弱,很可能还在典韦之上,想借典韦打头阵突出重围的计划可能要泡汤。眼看着四周全是敌人,能不能活着出去真是个问题。

孙策的部下看着典韦,也惴惴不安。他们刚刚被典韦迎头痛击,至少有二十余人死在他手上,眼下孙策与他近在咫尺,这要是有个闪失,孙策受了伤甚至送了命,他们这些亲卫按律都要被斩首。

北斗枫和林风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向孙策靠近。

典韦一看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二话不说,抢起刀戟,纵步向前上抢攻。他双手一分,左手长刀劈向林风,右手铁戟砸向北斗枫。“当当”两声响,林风手中的长刀被劈断,半边身子都麻了,连退两步。北斗枫手中的盾牌被砸得粉碎,受力不住,闷哼一声,单腿跪倒在地。

典韦以一敌二,一击得手,更不怠慢,双手一合,刀戟呼啸而至,砸向孙策双耳。这要是被砸中,孙策的脑袋绝对稀巴烂,连他亲妈都认不出来。

两耳风声大作,生死关头,孙策来不及多想,身体后仰,几乎与地相平,飞起一脚,穿过典韦的双臂,正中他长满短须的的下巴。

“当!”刀戟在孙策面前相交,撞出一溜火星,灼得孙策面皮生疼,差点烫着眼睛。

“呯!”典韦被孙策一脚踹中下巴,脑袋一晕,手中的刀戟互撞反弹,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他收不住脚,仰面摔倒在地,向前滑了两步,一转头,正好和孙策四目相对。

“我草!”孙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打了个滚,抡起手中的铁戟就砸向典韦的大脑袋。

第一个回合夺戟,第二个回合击倒,连孙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下巴虽然算不上什么要害,但被重击后会影响人的平衡感,造成瞬间的眩晕。典韦莫名其妙的挨了孙策一脚,晕乎乎的,兵器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见孙策抡戟砸来,不敢硬接,只能躲避,在地上打了个滚,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孙策一击,借势跃起。

典韦的铁戟沉重,孙策提得起,却不习惯。这一下又抡得猛,一下子砸进了土里,大半个戟头都陷了进去,一时竟拔不出来。典韦见状,立刻猛扑了过来。孙策无奈,只得撒手,手臂划圆,接着典韦击来的拳头,撤退,转身,右手猛击他的肋骨,正是他练得最顺手的借力打力。

典韦与人交手无数,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古怪的武功,收力不住,跌跌撞撞的向前冲出十几步,一跤扑倒在地。北斗枫一见,大叫一声:“抓住他!”纵身扑了上去,几个义从不假思索,纵身扑上,将典韦牢牢的压在地上。没等典韦清醒过来,十几个义从就人摞人,叠成了一个小山,更多的人则围成一圈,将赵宠和他的部下隔开。

孙策很满意。看得出来,这些家伙平时没少这么干,业务很熟练,配合很默契啊。

见典韦被淹没在人堆里,赵宠彻底傻眼了。他提着剑,看着提戟而立的孙策,脸颊抽搐,却不敢乱动。急行三日,筋疲力尽,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借助典韦的悍勇杀出重围,结果典韦被孙策举手投足间放倒,接下来怎么办?

孙策晃了晃手里的铁戟,觉得还是太沉了,典韦也许喜欢,他却不喜欢。这时,有义从将典韦的长刀捡了回来。孙策一看,非常满意。这长刀其实就是常见的环首刀,但刀柄更长,有点像水浒传里的朴刀。他弃了铁戟,接过来刀,掂了掂,重量也适合。

“你叫啥?赵宠?”孙策抬起头,打量着不远处的赵宠。

赵宠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我是赵宠。将军,你……认识我?”

谁他么认识你这个小啰啰啊,我只认识典韦。孙策心里鄙视了一句,脸上却不露分毫。“没错,我久仰你的大名,今天就是冲着你来的。你已经被包围了,投降吧,我可以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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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 斩夏侯

赵宠坐在马背上,四下看了看。北面的战场上喊杀声震天,但他已经看不到夏侯渊的将旗,也听不到夏侯渊的战鼓声。他的周围全是孙策的人,而孙策本人更是离他不到五步远,他最大的倚仗典韦则成了孙策的俘虏。

再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白白牺牲了部下的性命。

赵宠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分开人群,走到孙策面前,单腿跪倒在地,双手奉上长剑。

孙策刀交左手,接过长剑,递给林风,弯腰扶起赵宠。赵宠如释重负,转身对传令兵摆了摆手。传令兵已经等了很久,一见赵宠的手势,立刻敲响铜锣,发出投降的命令。赵宠的部下被夏侯渊逼着跑了三天,已经累得跟狗一样,又被重兵包围,早就没有斗志,听到命令,争先恐后的扔掉武器,跪地投降。

战场上安静下来,孙策跳上赵宠的战马,这才注意到战场的北面战得正紧,战鼓声一声紧似接着一声。他不敢怠慢,立刻传令黄盖清理战场,自己则率领主力赶去增援黄忠。

黄忠和夏侯渊战得难分难解。

看到骑兵从地平线上冲出来,夏侯渊就知道他最不想碰到的麻烦来了,立刻下令结阵。行宜疏,战宜密,行军的时候为了避免互相碰撞,相互之间的间隙比较大,而且是几路纵路。虽然左右前后也有掩护,毕竟不是作战的阵型。孙策挑选的阵地自然不会让他从容结阵,而且两千人结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又累又怕,手脚发软的两千人。等夏侯渊勉强将人马收拔起来,黄忠已经杀到跟前,一口气切断了夏侯渊和赵宠的联系。

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夏侯渊知道对方的兵力远远超过自己,一旦被分割包围,赵宠部必然是全军覆没,而他的部下体力已衰,也很难逃出追杀。他不敢怠慢,传令身边的几个亲卫骑士立刻脱离本阵,向曹操求援,自己则率领亲卫营奋勇冲杀,想突破黄忠的封锁,重新和赵宠会合。

黄忠岂能让他如愿意,一边指挥大军由冲锋阵型转为防守阵型,彻底隔断夏侯渊和赵宠的联系,一边集结亲卫营,准备突袭夏侯渊。他原本没有斩将夺旗的奢望——在万军之中斩杀对方主将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他是神箭手——只想完成孙策交待给他的任务,但既然夏侯渊主动凑上来了,他也没道理拒绝。

斩杀夏侯渊,不仅是一件大功,更是迅速击溃对方战斗意志的捷径。

夏侯渊的亲卫是夏侯家的部曲,战斗力比一般的郡兵要强出不少。黄忠率领的这两千人是从孙坚统率多年的旧部,战力不俗,平时都由孙坚直接指挥,这次为了让孙策初战取胜,孙坚才让黄忠指挥,战斗丝毫不比夏侯渊的亲卫差。双方一交手,夏侯渊就吃了亏。除了亲卫营之外,其他郡兵没能跟上来,黄忠抓住机会,下令亲卫曲军侯董聿斜刺里杀入,击退郡兵,围住了夏侯渊。

但夏侯渊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事实上,他无路可退,急行三日,全军体力、士气都是最弱的时候,遇到对方优势兵力的伏击,如果不能迅速摧毁对方中军,留给他的只有全面溃败一条路。与其首战告负,损失折将,不如背水一战,向死求生。他指挥亲卫营奋勇杀进,一口气连杀数人,冲到了黄忠面前。

见夏侯渊骁勇,刀法精湛,黄忠也来了精神,放下弓,提刀上阵,亲自迎战夏侯渊。

双刀并举,“丁丁当当”一阵乱响,火星四溅,两人一口气拼了十几招,不分胜负。

两人各退了一步,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换了一口气,再次挥刀上前,战在一起。双方的亲卫也不甘示弱,杀成一团。一时间,几百人搅在一起,刀光霍霍,喊杀声震天,不由有人受伤,惨呼着倒地,鲜血如浪花一般,此起彼伏。

论勇气,夏侯渊不输黄忠,但是论武艺,夏侯渊却略逊一筹。再加上他接连赶了三天路,没有好好休息,体力不足,与一般的士卒比还有支撑一会儿,遇到黄忠立刻露了原形。十几个回合一过,夏侯渊气力不济,慢了一招,被黄忠抓住机会,举盾架开夏侯渊的战刀,一口气连砍数刀。

夏侯渊抵挡不住,连连后路,举盾勉力招架。

一刀盾碎,两刀臂伤,夏侯渊吃痛狂呼,举刀反击,势若疯狂。

见夏侯渊遇险,亲卫们急红了眼,咆哮着向前冲,用血肉之躯护卫夏侯渊。他们都是难得的勇士,武艺精湛,忠心耿耿,不畏生死,但他们面对的是黄忠,蛰伏了二十多年,看不到一丝希望的黄忠,火力全开的黄忠,再多的勇气也无法阻拦。

黄忠越战越勇,推锋直进,一口气连杀十余人,冲到夏侯渊面前,一声长啸,一刀枭首。

夏侯渊的首级被鲜血冲起,在空中打了滚,落在黄忠脚下,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身体屹立了片刻,轰然倒地,鲜血从腔子里汩汩流出,迅速染红了脚下的枯草和土地。

孙策听到的战鼓声正是两人杀得激烈的那一阵,等他率军赶到的时候,夏侯渊已经身首异处,而东郡郡兵也崩溃了,跪倒了一片。孙策看着迅速平静下来的战场,再看看倒在地上的夏侯渊,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是在定军山吗,怎么夏侯渊现在就挂了,三国这场大戏现在才开始好不好?

哀哉,夏侯妙才,这就是命啊!你跑得太快了,三日五百,六日一千,这哪里是在行军,简直是在一路冲进鬼门关啊。

孙策一边替夏侯渊惋惜,一边下令清理战场。夏侯渊急行军三百余里,将士疲惫已极,突遭重创,连逃命都没力气,纷纷投降。夕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基本战果出来了,夏侯渊战死,赵宠投降,他们所领的三千将士除了逃走数十人之外,不是阵亡就是被俘,全军覆没。

孙策让韩当押着赵宠,带着夏侯渊的首级和几面旌旗赶往襄阳,然后将典韦叫了面前。他命人松了绑,将典韦的铁戟还给他,提着典韦的长刀,甩了个刀花。

“典君,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再打一场,兵器、拳脚任你选。你赢了,去留自便。你输了,跟着我,做我的贴身卫士,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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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太极刀

虽然生擒了典韦,但孙策却不太明白是怎么赢的。

穿越乱世,有个号称江东猛虎的老爹,又是以武功闻名的小霸王,孙策知道自己不可能脱离战场,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渡过,有一身好武功无疑会让自己增加几分存活率。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敢放松,每天辛苦习武,甚至去练广场舞版太极拳。

但是,到目前为止,真正与人生死相搏,这是第一次。

虽说场面不太好看,不仅没有传说中的大战三百回合,而且被典韦一个回合就打下了马,但他终究是最后的胜利者。一个回合夺戟,一个回合放倒典韦这样的猛人,不管谁来说,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战绩可圈可点。

问题是,他不知道是怎么赢的。怎么就夺了典韦的铁戟,怎么就将典韦打趴下了,他一点眉目也没有,只能依稀的觉得跟他的广场舞版太极拳有关。因为和典韦相比,他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这一点。论力气,他虽然也算是膂力过人,但肯定不会比典韦强。

有人说过,太极重意不重招,难道我真的无师自通,领悟了太极拳借力打力的绝招?

他不清楚,所以要借典韦来验证一下。平时也和林风、北斗枫等人对练,但这两人一来不敢对他下重手,二来实力也不如他,不可能逼他全力以赴,那种感觉出不来,只有与典韦交手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有了之前的经验,他清楚他们的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

典韦揉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臂,瞪着大牛眼,看了孙策好一会儿。

“我饿了,没力气。”

孙策早有准备,挥挥手,让人拿来了食物,有酒有肉。典韦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他也不用筷子,也不用刀,就用两只手,粗大的骨头被他一折就断,一捏就碎,一大盆肉眨眼间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汤水淋漓。一觥酒也被他像饮牛般鲸吸而尽,看得林风等人目瞪口呆,平添几分担忧。

食量大,通常意味着体力好。再看他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胆气也绝非常人可比。万一这货手下没轻没重,伤了孙策怎么办?

面对林风提醒的目光,孙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要不要休息一下再打?刚吃完,你未必能尽全力。”

“不妨事。”典韦站了起来,在衣服上蹭去双手上的油渍,握紧双戟,互相一磕。“当”的一声,双戟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火星四溅。林风等人看得直皱眉,孙策也皱了眉,却说道:“你这戟虽然重,却不够坚韧,称不得上品。若是跟了我,我为你打一对好戟。”

典韦嗡声嗡气地说道:“等你打赢我再说吧。”

“好。”孙策也不客气,提起刀,走出大帐,来到帐前的空地上。典韦提着双戟,来到孙策面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孙策,摆开了架势。虽然没说话,但孙策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无法用言语表明的气势。

这是杀过人,而且是杀过很多人才能养成的气势。如果史书记载无误,典韦出门卑微,他能够青史留名纯属意外。如果不是曹操遇到吕布那种强敌,如果不是当时情况窘迫,只能招募敢死队,典韦很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人们常把他和许褚相比,可实际上,他的出身根本不能和许褚相提并论。

许褚是豪强,典韦是贱民。许褚依附曹操时有百余虎士跟从,而典韦却是孤身一人。从襄阳豪强的反应来看,他要招纳许褚可能有一定难度,招纳典韦的难度相对小得多。

孙策收起了思绪,后挫半步,双手握刀,摆出了防守的架势。

汉代的刀以环首刀为主。环首刀有单手刀,也有双手刀,最长的刀甚至超过一人高,根本无法单刀握持。典韦的这把刀是单手刀,但他身材高大,用的刀也比普通的刀长大,孙策双手握持虽然有点紧,却不勉强,份量也刚刚好。

当然,孙策选用这把刀来对典韦的铁戟还有另外一个心思。汉代的炼铁技术正在即将突破的关口,炒钢术还没发明,用的铁还是以生铁为主,制刀可以反复叠打去除杂质,增加韧性,再进行淬火,提高刃部的硬度,制成所谓的百煉钢。典韦的这把长刀就是这样的钢刀,粗粗估计,应该是三十煉。

可铁戟没办法叠打,只能铸造,强度、韧性都要差不少。

典韦以力量称雄,戟刃可以不用太锋利,但戟枝韧性不足却是致命缺陷。与普通人交手,他优势明显,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可是与力气相近的人交手,这些差距却会有很大的影响。

细节决定成败,即使只是比试,孙策也不敢掉以轻心。

典韦不会知道孙策有这么多心思,他被孙策的气势吸引住了。孙策不像他见过的那些游侠儿杀气外露,配上他俊朗的相貌,看起来甚至太过精致,但他那看似文弱的气势却藏着强大的力量,就像高山一样让人仰视,像深渊一样让人心生寒意。再想到他那诡异的武功,典韦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

典韦举起双戟,再次轻轻敲击,绕着孙策转起了圈。孙策一动不动,连眼皮都垂下了。

典韦转到孙策左侧,突然迈步上前,身体微侧,左手戟捣向孙策耳朵,右手戟抡圆,带着风声劈向孙策的腰。一对沉重的铁戟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挥洒如意。一明一暗,一横一顺,看似简单,却配合得天衣无缝。戟未到,气势已经弥漫开来,将孙策笼罩在其中。

北斗枫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莽汉,厉害!”

林风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话音未落,只见孙策突然转身,手中长刀划出一首弧光,转向典韦左手的铁戟。他的身形并不快,却恰到好处的避开了典韦左手的铁戟,又跳出了典韦右手铁戟的攻击范围。典韦一见,立刻抽手变招,拧腰转身,准备利用身体旋转带来的力量,用右手铁戟砸向孙策后背。

但是他慢了一点,孙策手中的长刀贴着他的左手戟滑了刀来,顺着他的肩膀滑了上去,在他的咽喉处停下,冰凉的刀锋贴着他的脖子,刀尖直指典韦的右臂。如果典韦不收手,没等他的右手戟砸中孙策,右臂先要被刀尖戳穿。

典韦吓出一身冷汗,硬生生停住了右手铁戟,眼神惊恐地看着孙策。

“校……校尉,你……你这是什么刀法?”

孙策收刀,沉思片刻,嘴角微微挑起,轻轻吐出两个字:“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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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3章 名将的起点(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想借典韦的强大搞清楚自己的武功究竟算什么档次,结果并不如意。他是胜了典韦,但此刻的典韦并不是战场上的典韦。他的杀气还在,但情况不同,他的反应判若两人,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如果在战场上,是不可能有空间让典韦绕到他的侧面发起攻击的,看似很细微的区别却决定了战场和游场的性质不同。

所以虽然典韦对孙策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完美的履行了烘托孙策光辉形象的任务,但孙策还是很怨念。他逼着典韦一战再战,直到用典韦的刀将典韦的一对铁戟砍成了柴火棍才罢休。

典韦再一次对孙策的眼光表示臣服。孙策一开始说他这对戟不行时,他还不服,现在算是服了。刀和戟都是一个铁匠打的,但戟被刀砍得七零八落,刀却只是崩了几个口子,足以证明孙策在辨别兵器的眼力比他的武功更加出神入化。

辨器是一门很神奇的学问,只有那些学问渊博、见多识广的智者才会。典韦只是听说过,却没亲眼见过来。如今终于见到了,而且是一个年方十六七的少年,更兼武功超群,这让他不能不表示一下崇拜。

对典韦的崇拜,孙策表示很无语。他懂个屁的辨器,他只是对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有一定的了解而已。

典韦的出现让孙策对神奇武功的幻想进一步破灭,却不代表典韦没有价值。作为很小就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游侠儿,无数次的生死搏杀决定了他的武功不会有任何花哨,全都是最实用的招法,而他的个人天赋也真是好。力气大固然难得,但能将双戟、长刀用得这么好却不仅仅是力气大就能实现的。俗话说得好,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双手持兵而斗比单手持兵难得多,典韦没有拜过名师,全凭自己悟,这足以说明他在武功一道上天赋过人。

他的短板是家境带来的,没学问,理论空白,也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去拜访有传承的武者。

孙策也不是名师,但他可以提供理论,还有一个武功同样精湛,经验却更加丰富的老爹,把各方面的条件集合起来,他有可能让典韦的武功提升一个境界。

“给我三年时间,让你脱胎换骨,成为一代宗师。”孙策拍着典韦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道。神情很牛逼,但姿势有些尬。他身高近八尺,已经比普通人高不少,典韦却比他还要高半头,足足有八尺七寸,这拍肩膀的姿势就有点费力。

“喏。”典韦躬身领命,弯腰九十度,好让孙策拍得顺手些。

“你们……”孙策指指林风和北斗枫。“和他交手,打赢了,继续做你们的队长,打输了,他做队长。”

林风和北斗枫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翻了个白眼。他们在战场已经和典韦交过手,北斗枫撑了两招,林风好一点,撑了三招。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典韦的对手,再找也是自找没趣。只是孙策让一个刚刚投降的勇士做亲卫,而且要让他负责亲卫营,这未免有些草率。

林风不动声色的提醒道:“校尉,我们承认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刚来,是不是熟悉一下情况再说?”

孙策明白林风的意思,点点头。“也好。这样吧,典君,从现在开始,你跟在我身边。”

典韦感激不已。他只是没读过书,人又不笨,岂能听不出林风的言外之意。但孙策坚持让他留在身边,这份气度就足以让他感动。他在赵宠麾下战斗了那么久,赵宠一直把他当力士看待,让他掌旗,也没说让他统率亲卫营。孙策一见面就让他做贴身亲卫,差距太大了。

“愿为校尉效犬马之劳。”典韦单腿跪倒在地,双手握拳,举过头顶。

林风见状,只好耸了耸肩,和北斗枫交换了一个既欣慰又有些失落的眼神。孙策有气度是好事,可是被一个新人压倒,他们多少有些郁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没点虚荣心。但典韦的实力放在这儿,他们根本打不赢,不服也只能忍着。

战后的战场清理是一个很繁琐的活,不仅大量的物资要整理,尸体、血迹也要清理掉,要不然尸体腐烂会引发疫情。南阳、襄阳都是孙策要打造成根据地的地方,他可不希望发生大疫。敌方士卒的尸体就地掩埋,已方将士的尸体还要带回去,尽可能地回原籍安葬。汉人信仰落叶归根,即使战死他乡,只要有可能都要送回原籍安葬,这样才能入土为安。

除此之外,受伤士卒的伤口也要及时处理。对孙策来说,掩埋尸体之类的活不需要他去干,但巡视伤员却必须亲力亲为。这是离营之前老爹孙坚再三叮嘱的事,周瑜也特意提醒过他。要成名将,这些细节都不能疏忽,没有一个人愿意为高高在上的人卖命,只有与士卒打成一片的人才能够得到将士拥护。最著名的例子当然是吴起为受伤战士吸疽,那可不是说了玩玩的,当然真正能做到的人也屈指可数。

但实事求是的说,伤兵营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不仅满地血污,随处可见鲜血淋漓的伤口,耳朵听到的全是痛苦的呻吟和哀嚎,那浓烈得让人想吐的血腥味就难以忍受。孙策之前就暗自吐槽这个时代的军营像猪圈,现在才知道,和伤兵营比起来,和平时期的军营已经算是很整洁了。

难怪魏晋时期的名士看不起武人,即使统兵打仗也不肯屈尊,这和他们吟风弄月的优雅的确相去太远。当然了,这也决定了他们很难成为名将,也很少能打胜仗。

站在一个腿断了却不得不走路,走一步就痛得狂吼的伤员面前,孙策强忍着心中翻涌的呕吐感,蹲了下来,打量了一下草草包扎的伤口,叫来了军中的医匠。

“为什么不上夹板?”

“夹……板?”医匠一脸懵逼。

孙策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夹板虽然很简单,可这时候还真没有,至少说不普遍,要到一百多年后葛洪才把这种手法记进医书。这个时代知识传播渠道不通畅,除了儒家经典之外,其他学问受的关注有限,像夹板这样的小事,儒生们是不会有兴趣去记载的。

“你坐下。”孙策示意受伤的士卒。

士卒有点紧张,典韦上前,单手挟着他,将他带到一旁的土墩上坐下。孙策让人取来几片竹片,用随身带的匕首削平,又让医匠将断腿纠正好,用竹片夹住,再用布绑好。他以前接受过急救培训,但一直没实践过,此刻根据记忆来做,多少有点手忙脚乱。可是一旁的医匠和将士却看得津津有味,不管这个办法对伤势复原有没有好处,至少这个伤员不用拖着断腿走路了。

“把这个办法告诉所有人,不仅是医匠,将士们也要学,知道得越多越好。”孙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救一人,不仅是救一个勇士,更是挽救一个家庭。”

“喏!”将士们轰然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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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玲珑心(求推荐,求收藏!)

周瑜走进了中军大帐。

孙坚端坐在案前,眉开眼笑。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招手道:“公瑾,你来得正好。伯符刚刚送来捷报,他已经阵斩了夏侯渊,全歼了三千敌军,韩义公押着俘虏和缴获的旌旗,最多明天早上就能到。”

周瑜大喜,连忙接过军报。他知道孙策这一仗会胜,孙坚不仅给了他两倍于对手的精锐,还让韩当、黄盖两员有经验的战将配合,再加上刚刚崭露头角的黄忠,打败夏侯渊并不难,但是阵斩对方主将,全歼对手,这一仗赢得干净利落,很漂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看完军报,周瑜也为孙策高兴。从军报上看,指挥没问题,临阵降伏对方勇士虽然有点儿戏,却也符合孙家父子的禀性。正因为孙策抓住了典韦,才迫使赵宠不战而降,也使得孙策有足够的时间支援黄忠,包围夏侯渊,形成全歼的结果。

周瑜不完全赞同孙策的做法,但他自认换了他,未必能获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将军,虎父无犬子,伯符作战颇有将军之风。”周瑜将军报还给孙坚,不动声色地吹捧了一句,将孙策的功劳推到孙坚的头上。孙策一战成名是好事,因此引起孙坚猜忌,父子相疑,就得不偿失了。

孙坚大笑。“后生可畏,我相信你不比伯符弱。公瑾,你今天攻城的部署我看到了,不愧是世家子弟,可圈可点。”

“将军过奖了,是将军教导有方,是几位校尉、司马经验丰富,配合得好。”周瑜连忙客气了几句。孙坚让他代替孙策指挥攻城,一天时间大部分都在做攻城前的准备,他要做的就是部署各营就位,各司其职,还没有发生真正的战斗。能不能顺利的攻克襄阳,他其他并没有把握。

攻城不同于野战,哪怕他已经观摩过孙坚指挥攻击樊城的全过程。孙策大获全胜,在某种程度上也给他提高了门槛,他如果做得太差,岂不被人笑话。

周瑜心中升起一团火。

孙坚很兴奋,又发了一通感慨,这才收起笑容,话锋一转。“公瑾,夏侯渊部全军覆没,但曹操还在南阳。你说,我们应该驰援宛城吗?”

周瑜心知肚明。孙坚再把他当亲信看,也不可能专门叫他来听孙策的战绩。曹操突然出现在南阳境内,要不要驰援宛城,这才是孙坚最关心的问题。孙坚犹豫,说明他对袁术有心结,并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些君臣无间。但这是好事,一直以来,孙策和周瑜最担心的就是孙坚囿于大义,对袁术太死心眼。

谁都看得出来,袁术不是袁绍的对手,也不是一个明君。

周瑜沉思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将军,南阳来的消息中,可曾提到要将军回援?”

孙坚摇摇头。袁术派人给他送来了消息,但是只告诉他曹操入境,却没有要他回援宛城。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拿捏不准,要让周瑜来参谋一下。

“将军统兵在外,虽说可以不受君命,但宛城比襄阳还要坚固,后将军麾下兵力比将军还要多,曹操又是孤军深入,在前锋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他能攻破宛城吗?”

孙坚吐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周瑜见状,连忙问道:“将军有别的担心?”

孙坚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最后在地图前站定。“公瑾,曹操曾与后将军同游多年,对后将军的脾气非常清楚。曹操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这么冒险。”

周瑜心里咯噔一下。他和孙策探讨天下大事时,就感觉到孙策对曹操非常重视。他对孙策的很多看法都表示认同,这一点却不敢苟同。到目前为止,除了光和元年协助皇甫嵩平定颍川黄巾,曹操没有提得上嘴的战绩。孙策又没见过他,凭什么认定曹操有用兵之能,而且评价那么高?

现在听孙坚这么说,周瑜忽然有些明白了。孙策的观点很可能来自孙坚。孙坚是讨董之战中唯一拥有胜绩的将军,他说曹操有实力,应该不会无中生有。

“将军,你觉得曹操会怎么做?”

“诱后将军出城。”孙坚转过身,目光闪烁。“后将军与袁本初不合,又任侠尚气,平生最受不得委屈。曹操对此非常清楚。他如果故意刺激后将军,后将军一怒之下出城交战,我担心……”

孙坚没有说下去,但周瑜却明白了。曹操攻城没胜算,但他如果刺激袁术出城野战,那结果会是什么样就难说了。曹操在荥阳是打败了,但他面对的是以悍勇著称的西凉兵,而对方的将领又是西凉军名将徐荣——孙策多次提到这个人,曹操战败并不代表他实力不行,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要知道孙坚也曾败在徐荣手下。

反观袁术和他身边的那些人,哪个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如果袁术真的出城与曹操野战,结果不堪设想。如果损失过大,曹操顺势占了宛城,孙策的计划有可能就落空了。

周瑜迅速权衡了一下,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赞成将军驰援宛城。”

孙坚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周瑜。

“其一,这只是将军的猜测,后将军未必会中计,中计也未必会败;其二,襄阳关系重大,如今万事俱备,放弃了太可惜;其三,伯符刚刚全歼夏侯渊部,将军随时可以回援,曹操是否还有信心在宛城外停留,尚未可知。如果将军赶到了,曹操却已经撤走了,后将军未遭败绩,将军岂不是违背后将军的命令,白白丢了攻克襄阳的机会?我担心有人因此中伤将军。将军,不可不防。”

孙坚微微颌首。他正是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才拿捏不定,派人请周瑜来商议。

“那么,我该怎么做?”

“将军报送与后将军,告诉他曹操不能久留,稍安勿躁,静候后将军军令。”

孙坚沉吟良久,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公瑾,你来写这份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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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曹操的困境

淯阳,曹操大营。

曹操一跃而起,揪着斥候的衣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斥候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眼睛都快凸出来了。他看着曹操血红的眼睛,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话,曹操很可能生吃了他。

他当然知道这个消息太惊人,他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哑巴了?说话!”曹操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又飞起一脚,将斥候踹倒在地,拔出腰间环刀,架在斥候脖子上,眼珠子都红了。“快说!”

“说什么说?”一旁的许攸站了起来,推开曹操,示意斥候出去。“他说得很清楚,只是你不肯相信。我早就说过,夏侯渊为人鲁莽,不适合统兵,你就是不信。现在如何,三天急行近三百里,师老兵疲,被人一击而中。他不死,谁死?”

曹操斜乜着许攸,眼角不停的抽搐,两眼血红,像是要吃人的猛兽。许攸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我说错了?百里争利,必蹶上将军,兵法上讲得清清楚楚,你自诩读了那么多兵法,连这个都不知道?”

曹操气得脸色铁青,憋了半晌才道:“妙才的确是急了些,自取其咎,奈何前锋全军尽殁,孙坚又知道了我们的到来,有了防备,奇袭之计落空,如何是好?”

许攸沉下了脸。“孟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奇袭之计有问题吗?分明是你用人不当,坏了盟主的大事。蒯越坚持到现在,就是寄希望于盟主的援兵。盟主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你,又安排我帮你,我设下这奇袭之计,突破袁术的防线,顺利进入南阳,有何不妥?怎么,你现在怕了,却将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曹操眨眨眼睛,苦笑道:“子远,你我相交多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误会了。”他收起刀,上前一步,挽起许攸的手,用力握了握。“子远,我只是担心孤军深入,粮草不继,万一孙坚阻我前,公路截我后,我军腹背受敌啊。”

许攸脸色稍缓,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公路是什么样的货色。洛阳街头打架斗殴,劫掠行人,他还可以。统兵作战,他哪有那样的本事。公路麾下,能战的只有孙文台一人,若非如此,当此中原大战之际,他又怎么会派孙文台取襄阳。”

曹操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

“南阳虽然富庶,但世家豪强林立,公路再无知,也不敢轻易掠夺他们的利益。要想争霸中原,必须经营南郡。”许攸有些嫌恶地推开了曹操的手,回到席上,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公路对襄阳志在必得,不可能不致意于蒯异度。只是蒯异度明于去就,一直不看好他,这才坚守至今。襄阳的得失关系到盟主与公路的胜负。孟德,蒯异度是个聪明人啊。”

曹操也回到席上,盯着许攸的眼睛,笑得更加亲热,眼睛却不知不觉地眯了起来。许攸看在眼中,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哼了一声:“你别这么看我。我到这儿来,是奉盟主之命。夏侯渊战死,是他不明兵法,咎于自取,跟我没关系。”

曹操连忙笑道:“子远,你这是说哪里话。妙才战死是我的责任。我只是说大错已经铸成,继续前进,只怕不仅解不了襄阳之围,反而可能损失更大,不如……”

许攸抬起手,打断了曹操,眼中的轻蔑之意更盛。“你想让公路坐拥荆州,让盟主愧对蒯异度吗?”

曹操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借转头之机,不动声色地给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曹洪递了个眼色。曹洪会意,大声说道:“依许君之计,如何才能解决襄阳之围?我军兵不过七千,粮不足半月,支撑不了太久。”

许攸翻了个白眼,连回答曹洪的兴趣都没有。“孟德,孙文台麾下有多少人?”

曹操不假思索。“总兵力两万,真正的精锐大概在一半左右。”

“他有多少骑兵?”

曹操沉吟片刻。“南方缺马,他这次派出的骑兵应该就是他全部的骑兵。”

“没错,所有的骑兵,一万精锐中的六千人,除了亲自统兵之外,孙文台可谓是拿出了大半的家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们来者不善。他很重视我们,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让他的儿子孙策领兵。这本是我们先拔头筹的好机,只是夏侯渊无能,居然败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孟德,这个消息若是传到盟主的耳中,你以后还能领兵吗?”

曹操脸色变幻,一言不发。就连曹洪都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许攸得意洋洋地呷了一口酒,将酒杯放在案上,起身甩了甩袖子,向外走去。“孟德,盟主让我来,不是为了监督你,而是为了帮你。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我会带着颍川、汝南、南阳的大军和粮草来助你一臂之力。”他在帐门口站定,直直地看着曹操。“半个月,你应该能坚持住吧?”

曹操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点头。“子远放心,我就算拼出性命,也一定坚持半个月。”

“好,一言为定。”许攸仰头大笑,扬长而去。

听到帐外笑声远去,曹洪松了一口气,用力唾了一口唾沫。“孟德,我们真要坚持半个月?”

曹操苦笑,良久才长叹一声:“把元让、子孝他们都叫来。这一次,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战了。这样也好,胜了,为妙才报仇。败了,我们归隐乡里,不失为富家翁。子廉,天下大乱,英雄并起,我们前有袁氏兄弟这样的高门世家排挤,后有孙坚父子这样的英豪相迫,欲争富贵,殊为不易啊。”

曹洪心中一紧,不敢怠慢,起身匆匆走了出去。曹操想了想,拿过一枝笔,在砚台上吸饱了墨,又取过一支竹简,对着灯光,信手挥洒起来。

“操白:操与将军结发相交,将军以高门睥睨天下英雄,操愚钝粗鄙,不敢望将军项背。今得令兄袁盟主令,不揣自陋,统兵一万,与将军会猎宛城,争一时之胜负,博半世之虚名……”

写完书信,安排人送出,曹操在帐中坐了良久,突然一声长嚎,放声大哭。

“哀哉,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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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喜相逢(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忙了两天才将战场清理完毕,俘虏、战利品装船,正准备返回襄阳,忽然收到斥候报来的消息。曹操率领大军正在赶来,人数大概有六到七千左右,目前已经到了新野附近。

孙策很意外。曹操想干什么?孤军深入,要的是出其不意,现在夏侯渊全军覆灭,奇袭已经不可能,以他这六七千人解襄阳之围也无异于痴人说梦,继续向前是什么意思,指望襄阳城里的蒯越和他内外夹击?他就不怕袁术抄他的后路,断他的粮道?

孙策自问心眼比本尊多,对曹操的了解更是比当世很多人清楚,但此时此刻,他也不敢断定曹操想干什么。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谁也没有读心术,不可能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但是,他可以决定自己怎么做。在没有搞清曹操的用意之前,他决定以退为进,先立于不败之地。为了袭击夏侯渊,他选择了离襄阳城四五十里的位置作为阵地,趁夏侯渊即将达目的地,最疲劳的时候发起攻击。现在,为了保证和老爹率领的主力能及时策应,他必须将阵地后撤。

孙策一边加派斥候打探曹操的动向,一边派人通知孙坚,曹操不死心,逼上来了。虽说他的兵力和曹操相近,可他并不觉得自己一定就是曹操的对手,有备无患,万一打不过曹操,该喊家长还得喊,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就算是本尊孙策也没有战胜曹操的经历,他这个冒牌货真不敢托大。

孙策让黄盖统兵先撤,黄忠断后,自己统领中军。黄忠刚刚斩了夏侯渊,所部士气正旺,就算遇到强敌也有一战之力。他率领的中军实力最强,损失也最小,可以完成攻击任务。黄盖作战经验丰富,让他做预备队,他应该能把握好时机,打得赢就冲上去要曹操的命,打不赢就接应主力撤退。

通常来说,预备队通常掌握在主将手里,黄盖也是这么说的,但孙策觉得自己刚刚领兵作战,时机把握未必比黄盖准确,这个任务还是由黄盖承担比较好。

对孙策的信任和器重,黄盖很感激,更加尽心尽力的辅佐孙策,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孙策。他步步为营,完美的履行着先锋的职责,尽可能让孙策少操心。

孙策控制着行军速度,随时准备接战。他和曹操相距七十里,如果曹操急于赶上他,在体力上他又能占点便宜。就算曹操派骑兵先行,他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走了一天,他渡过淯水,在淯水南岸立营。选择这个地方立阵,可以最大程度的遏制曹操可能的骑兵优势,一旦曹操来攻,他还可以半渡而击。万一形势紧张,老爹孙坚的援兵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加上黄忠率领的水师战船,他的优势很明显,随时可以渡河发起反击。

这算不是什么奇谋妙计,但胜在稳妥,没什么破绽。他之前也想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种牛逼的事,但跟着孙坚学习用兵之后,他才知道这些都是臆想,打仗根本没什么计上心来,首先是不能犯错,不能给对方机会。兵法上说“先为不可胜,后为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就是这个意思。

扎了营,孙策也不敢闲着,带着典韦等人出营巡视,查看地形。他倒不是不相信黄盖的能力,而是身为将领,要尽可能熟悉周围的地形,一旦发生战斗,他才清楚哪里可能有危险,哪里又可以实施突袭,万一想撤退,也要知道哪里跑起来方便。

他之前的战马被典韦一戟拍死,当晚就炖了。韩当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两匹缴获的马,其中一匹枣红马是夏侯渊的坐骑。虽然算不上什么千里马,却比普通的马好一些,一身枣红色的毛皮很是油滑,马具也很奢华,在一群步卒的簇拥下非常显眼。

沿着大营走了一圈,孙策在淯水边勒住了坐骑。淯水对面,也有十来骑,正向这边观望。虽然隔着一道淯水,孙策也能感觉到那些人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骑士和战马,一看就知道骑术不错,是精锐骑士。

这是谁?孙策一边在脑海里过滤着他知道的曹军将领,一边吩咐典韦等人小心戒备。现在已经是冬天,淯水并不算太深,有些地方骑马就能涉水而过。如果有人熟悉地形,突然发起冲锋,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子固,中间那人是谁,认识吗?”孙策俯下身子,问典韦道。典韦无字,孙策又不愿直呼其名,干脆做主给他起了个字。韦有皮绳的意思,皮绳的作用就是捆东西,捆东西就要稳固,另外叫子固也是希望这猛货能护得自己周全,别被人近身偷袭。

典韦并没有很感激的意思,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字。这多少让孙策有些失落。

“这些骑兵是曹将军身边的亲卫骑,由他的族弟曹纯统领,中间那个人……”典韦瞪大了牛眼,仔细辩认,但天色将晚,隔得又远,他看不太清楚。“好像不是曹纯,曹纯很年轻,没这么多胡须,个儿也高一些。看起来……”

孙策突然心中一动。“你不会是想说那个人有可能是曹操吧?”

典韦犹豫不决。“从身形看,的确有些像,但这匹马不是他常骑的那匹名驹绝影,我不太敢确定。”

孙策一下子心动了。不管是不是,总要搞他一下子。既然夏侯渊能这么容易地挂掉,谁敢保证曹操就不能。如果能干掉曹操,最强的对手就算扼杀在摇篮里了。一直以来,曹操就是他的心头大患,比袁氏兄弟还让他牵肠挂肚。

可惜,对方骑兵太多了,自己单马独骑,剩下的全是步卒,真要打起来肯定要吃亏。就算不打,对方要走,他也追不上,只有吃土的份。

孙策迅速考虑了一下,叫过一个亲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亲卫会意,借着众人的掩护,悄悄的跑了。估摸着离开对方的视线之后,他撒开腿,狂奔向大营。

孙策示意林风等人留在岸上,自己轻踢战马,下了河岸。冬天水浅,一大片河岸坦露出来,上面有不少卵石,战马要小心翼翼才能避免打滑。孙策挽着马缰,双腿用力夹着马腹,下到水边。他勒住坐骑,挺直身躯,看着对面模糊的身影,扬声大呼。

“对面可是东郡太守曹公?江东孙策在此,曹公愿一晤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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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隔河论道(求推荐,求收藏!)

对岸的人正是曹操。

确认对面的人是孙策,而且正在喊他的名字,曹操吓了一跳,有一种活见了鬼的感觉。别说孙策,他连孙坚都没见过,天色已暗,而且又隔得这么远,孙策怎么可能一眼认出他?

身为一军主将,他不该出来侦察地形,即使身边有精锐的骑士保护。但他被夏侯渊的阵亡震惊,也对孙策充满了警惕,这才微服前来,抵近观察孙策的营盘,想看看孙策究竟有什么样的用兵天赋。没曾想一到这儿,还没喘口气,就被孙策叫破了行藏。

难道我身边有孙策安排的奸细?

曹操挽着马缰,没有动,心里却大起波澜。他仔细回想自己出营的经过,越想越不安。如果真有奸细,这个奸细离他还很近,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么私密的消息,而且有能力将消息迅速送到孙策的手中。

“叔父,叔父。”一旁的曹安民见曹操沉默,连忙提醒道:“这里离敌军大营太近了,我们还是走吧。”

曹操回过神来,看看四周,给曹纯施了个眼色。曹纯点点头。曹操笑道:“太近了又如何,孙策一人一马,剩下的都是步卒,我们想走随时都可以走,还怕他不成。即使对面是孙坚,我也不能不应而走,更何况是他的儿子。”

说完,他轻踢战马,下了河堤,与孙策隔河相望,大声应道:“没错,我就是东郡太守,行奋武将军曹操。孙郎有何话要说,莫非是想投降吗?”

孙策狂喜。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没想到真是曹操。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曹操,既然你送到了我嘴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只是……

孙策估计了一下距离,却发现没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可以攻击曹操。两人相隔不远,也就三四十步,策马冲锋也就是几个呼吸的事,如果有强弩,就算他技术一般,这么近也能射中曹操,但是谁出营巡视会带着那么重的弩啊。他身边只有手弩,但手弩有效射程只有十步,超出这个距离就飘了。曹操身上有甲,射中也是挠痒痒。

黄忠,你可快点啊,无论如何都要截住曹操的去路。

“曹公此来,是看我的大营吗?”孙策一边想着怎么搞死曹操,一边笑容满面。“久闻曹公精通兵法,能不能指点指点。”

曹操笑了一声。他刚到,还没来得及看,但是他看过孙策昨天的营垒,应该说中规中矩,没什么突出之处,也不算差。但孙策对他这么客气,他却很意外。听蒯良说,孙策与其父孙坚不同,能说会道,和名士相处也不怯场,还和庐江世家子弟周瑜情同兄弟。不过,最吸引曹操的却是孙策对待荆州豪强的态度,这让他有一种得遇知已的感觉。

“令尊孙将军就是不世名将,你有他指导,哪里还需要我指点。”曹操大声笑道:“可惜这河中没有沙洲,否则我倒是很想效庞德公故事,和你沙洲一会,听听你的高论。”

孙策嘿嘿一笑,心道庞德公故事就算了,我很想效蔡讽故事。不过,曹操这句话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想到历史上曹操干的那些事,估计是自己打压荆州豪强的事很对他的胃口。你想听,那再好不过。

“曹公谁听说的,蒯良吗?”

“正是。”

“哈哈,蒯家兄弟与我父子为敌,恐怕不会说我什么好话。曹公,不如过河一叙,给我一个自我辩解的机会,好吗?”

“孙郎,你误会蒯子柔了。你们虽然为敌,他却对你颇为欣赏,说你是难得的人才。只是动辙掳人家属为质实在有些小家子气。孙郎,不妨听我一言,放了蒯家老小,正大光明的攻城,莫要毁了名声。”

孙策冷笑不已。你跟我讲名声?你的名声可不怎么好。现在不好,将来更差。

“曹公此言差矣。世家、豪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蒯越得意的时候,他的家人不劳而获,一起占便宜,蒯越要死了,他们岂能置身事外?若是如此,又哪来世家、豪族一说。一个人就算再浪费,又能消耗多少钱粮。如今天下大乱,不是某个人的责任,而是一个个家族的责任。蛀虫太多,再坚实的基础也会被吃空。曹公明于政务,为政时也不乏清除豪强之举,难道不觉得我说得有理吗?”

曹操暗自叹了一口气。孙策说得没错,他们的理念有很多相似之处,特别是对世家豪强的态度很相近。看到对面的孙策,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己,不禁心有戚戚焉。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三十七岁,即将不惑,但前途在哪里,袁绍一心想代汉自立,可是他能成为明君吗?天下还要乱多久?

曹操打量着对面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感觉。袁绍看似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但他的根基还是世家,就算他一时得势,也无法解决世家豪强侵蚀天下的事实。他想学光武帝,可是他没有光武帝的才能,却要面对比光武帝还要严重的世家痼疾。他能走得远吗?

也许,天下的希望并不在袁绍身上,而是我和孙策这样的人身上?

曹操思绪起伏,一时无语。这时,岸上突然传来喧哗之声,曹纯策马下了河堤,赶到曹操身边,急声道:“叔父,快走,孙策居心险恶,明里和叔父论道,暗里却派人截我们的后路。”

曹操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孙策,大笑道:“孙郎,何必如此。你若想取我性命,何不渡水来战,偏要人前论道,人后动刀,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看到有人从河堤上下来,孙策就知道可能暴露了,再听到曹操这句话,他只能望河兴叹。这次让曹操从嘴边上溜走了,下次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

“哈哈,曹公说笑了。我只是仰慕曹公多时,想留你在营中彻谈。怎么,曹公要走了?恕不远送。”

曹操拨马而走,扬声大笑。“天色已晚,多有不便。隔河相望,声嘶力竭,有若樵夫山民,也不雅致。孙郎若有意,明日阵前,你我共饮一杯,纵论天下大势,岂不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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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章 使者(求推荐,求收藏!)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和衣而卧的孙策立刻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动。

得知曹操就在附近,孙策的精神高度紧张,睡觉只脱战甲,不脱战袍,黄月英织的夹金锦甲更是片刻不离身。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惊醒,只是不像一开始那样一惊一乍了。

军营里的生活真不是人呆的,一般人还真坚持不下来。

帐外轻声嘀咕了两句,北斗枫弯腰走了进来,轻声说道:“校尉,前营郭都尉派人来报,说曹操派来了使者,想和校尉会面。郭都尉问该如何回复,要不要让使者进营。”

孙策坐了起来。睡眠不足,他有些恍惚。曹操要见我?为什么,总不可能是知道我想杀他,特意送上门来吧。孙策起身,走到帐外,清晨的凉风一吹,他清醒了几分,看着东方的一抹鱼肚白,他更觉得奇怪。这天还没亮呢,曹操的使者就来了,这得有多急?

“把使者带过来吧。”

孙策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滞了口,坐在帐中吃早饭。过了小半个时辰,使者才带到面门,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面容清瘦,但两只眼睛很有神,进帐扫了孙策一眼手中的粥碗,微微一笑。

“校尉与士卒同饮食,有名将之风。”

孙策晃了晃筷子。“来得这么早,应该还没吃吧,一起吃?”

“那可太好了。”孙策话音未落,使者就坐下了,搞得孙策一点准备也没有。见孙策惊讶,他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拱拱手,哈哈一笑。“沛国丁斐,乡野之人,礼节粗疏,还请校尉见谅。”

丁斐?孙策眼珠一转,有点印象。此人虽然名声不显,却是曹操的亲信,很可能还是曹操元配丁夫人的族人。另一个姓丁的叫丁冲,更是帮了曹操很大的忙。

孙策一边示意亲卫给丁斐上粥,一边笑道:“原来是丁君,久仰大名。”

“你知道我?”丁斐似笑非笑。

“略知一二。”孙策笑得更神秘。“丁君最近财运如何?行军作战,粮草调剂,这油水可不少啊。”

丁斐眼珠一转,哈哈大笑。“惭愧,惭愧。”他接过粥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很快就将一碗粥灌下了肚。他放下碗,挑挑眉。“熟悉的味道,这是校尉缴获的粮食吧?”

孙策笑而不语。他不知道丁斐的来意,少说话是最妙的。丁斐叹了一口气,收起笑容。“既然校尉连我这个不值一提的人都清楚,想必也知道夏侯妙才与曹府君的关系。妙才不幸战殁,府君总不能让他埋骨他乡,想请校尉开恩,让我们赎回他的遗体,回乡安葬。”

“就为这事?”孙策沉吟着,不置可否。夏侯渊的遗体还在营里,用简陋的棺木收着。这不是他吩咐的,是军中例行规定,重要将领的遗体通常都会保存起来,等有机会还给对方,以示尊重。但首级被他送到襄阳去了,估计现在正摆在蒯越面前,他却是没法立刻还给丁斐。

“这只是一件事。除此之外,曹府君对校尉在襄阳的行止非常有兴趣,对校尉的高论深有同感,想与校尉切磋切磋。虽说是敌我双方,但曹府君与校尉昨日一见,颇有知音之感,希望校尉不要推辞。”

“还有吗?”

“曹府君还有一些逆耳忠言想面告校尉。至于是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孙策沉吟片刻,点点头。“在哪儿见,如何见?”

“曹府君知道校尉缺马,不便出行,特地派我送来了一匹好马,就在帐外。校尉如果不介意,沿着淯水向北五里,有一个山岗,岩石多为紫色,长满柴胡,山虽然不甚高,但视野开阔。府君与校尉各带一人随从,于山顶相会,小酌一杯,如何?”

孙策心中一动。山顶相会,各带一个随从,曹阿瞒,你真是活得不耐烦啦。

“既然曹府君盛情相邀,我却之不恭。”孙策笑盈盈地说道:“丁君,你看就定在正午,如何?免得你赶路匆忙。”

丁斐摇摇头。“曹府君闻听校尉之名久矣,昨日隔水相望,不能亲近,引为憾事。他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你。正午太迟,还是辰时初刻吧。”

孙策眉头微皱,随即点了点头。“就依丁君。我对曹府君也是仰慕很久呢,恨不得早一刻相见。”

使命达成,丁斐也没有多留,起身告辞。孙策将他送到帐外,见帐门立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四肢修长,头小耳尖,皮毛光亮,一看就是一匹上等战马。配的鞍辔也很精致,价值不菲。

孙策很满意,派人送丁斐出营,同时请来了黄忠、黄盖。时间不长,黄盖首先赶到中军,一看那匹马,立刻赞了一声:“好马。我见过的战马不少,这么神骏的战马还是头一回见。北方多良马,果然名不虚传。”

孙策笑笑,却没说什么。武将爱好马,这是很正常的反应,但他却不能将这匹马送给黄盖。不是他舍不得,而是因为黄盖是老爹的部下,他直接送给他有挖墙角的嫌疑,要送也应该由老爹去送。

“我打算将这匹马送给将军,你觉得如何?”

黄盖一听就明白了,连忙说道:“校尉纯孝,正当如此。曹操虽是英雄,毕竟是敌人,与他往来容易引起非议,还是送给将军,由将军处置最为稳妥。”

“可是曹操约我今天见面,我已经答应了他。”

“啊?”黄盖大吃一惊。“校尉,这如何使得?”

“公覆叔。”孙策挽着黄盖的手臂,很诚恳的说道:“丁斐说辰时初刻便可相见,可见曹操的大营离此不远,我们能战的不到五千人,骑兵又不在,曹操有七千人,而且至少有五百骑兵,甚至可能更多。仓促应战,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不如拖两天,等后将军的人赶上来切断曹操的后路,到时候前后夹击,岂不稳妥?”

“话虽如此,可是和曹操见面太危险了。兵不厌诈,万一他……”

“这就是我请公覆叔来的原因。我与曹操见面,黄忠率部准备接应,大营就要托付给公覆叔了。”

黄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不便阻拦。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我希望你能向将军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二十里路,一个时辰足够来回,辰时之前应该赶得回来。大营交给我,你大可放心。出了事,唯我是问。”

见黄盖坚决,孙策想了想,决定接受黄盖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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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弄巧成拙

孙策带着典韦赶回襄阳大营。

孙策的战马数量有限。因为战马集中起来供应骑兵,只有校尉以上的将领才有战马代步,他率领的六千人中只有三匹战马,这次缴获了几十匹战马,也全部送到大营,亲卫们根本没有战马可乘。

为了赶时间,孙策让林风等人都留在大营里,听黄盖指挥,只带了典韦一人。这个举动不仅遭到了林风、北斗枫的强烈反对,就连典韦本人都觉得不妥。但孙策与典韦相处两日,知道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值得信任,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已见。

典韦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的接受了命令。

出了大营,走了没多远,孙策就发现了问题。他将缴获的枣红马让给典韦,自己骑曹操送的那匹黑马,就是想走得快一点。这匹黑马驮他一点问题没有,但那匹枣红马驮典韦却有些吃力,正常行走还行,小步急行却有点吃力,才跑了两三里路就开始大喘气,嘴边上全是白沫。

没办法,典韦身高体重,再加上一对铁戟,抵得上两个人的重量,那匹枣红马承受不了。

“子固,我们换马骑。”孙策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

“校尉,万万不可。”典韦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这匹黑马是孙策准备送给孙坚的,他自己骑还行,他一个亲卫怎么敢骑。

“少啰嗦。”孙策不由分说的将典韦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将缰绳塞到他手里,自己翻身跳上枣红马。“又不是送给你,只是借你骑一下。赶紧上马,我们赶时间。”说完,他一抖马缰,枣红马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典韦涨红了脸,咬咬牙,翻身上马,向孙策追去。

平衡了重量,速度立刻快了起来。黑马雄骏,即使是驮典韦也没什么问题,健步如飞,和枣红马跑了个马头马尾。这是典韦对孙策的尊敬,如果放开跑,他完全可以超过孙策。看到这一幕,孙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赤兔这么有名,先随吕布,后归关二,没这么强壮的战马根本驮不动这些体重逾于常人的汉子啊。

小半个时辰后,孙策赶到了孙坚的大营。

孙坚正和周瑜商量战事,看到孙策,他很意外,脸一沉。“你怎么回来了?身为一军将领,岂能抛下大营随意外出。我教你的规矩都喂狗了?”

孙策一脑门黑线。这是亲生的吗?

周瑜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将军,伯符突然赶回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汇报。伯符,是吗?”

孙策连忙点头,把曹操约他见面,又讨要夏侯渊的首级一事说了一遍。孙坚听了,这才缓和了脸色,转向周瑜。“公瑾,你觉得如何?”

周瑜想了一会儿。“讨还夏侯渊的遗体,这无可厚非。阵前相见,也没什么问题。听闻曹孟德为政猛厉,当初做洛阳北部尉就打死过蹇硕的叔父蹇图,做济南相时一口气罢免了八成官吏,对豪强的态度也和伯符有几分相似,谈得来也很正常。”

孙坚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曹孟德虽然出身差了些,却是个磊落的汉子,应该不会搞出席间劫持这种不要脸的事。”

孙策顿时有些脸热。他答应和曹操见面打的就是摔杯为号,席间干掉曹操的主意。他连忙转换话题。“阿翁,公瑾,攻城的事准备得怎么样?”

一提攻城,孙坚立刻来了精神,大笑道:“公瑾,你给他说说。”又道:“伯符,那个黄承彦是个人才,我开始还真没看出来,只当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名士,没想到他的手那么巧,打造的攻城车好用得很。”

“是吗?”

“公瑾,你带他去阵前看看。”

周瑜笑着应了,领着孙策就往外走。孙策转头一看,见孙坚翻身跳上黑马,正要出去试马,突然心动,顿时吓得毛骨悚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拉住了马缰。

“你干什么?”孙坚很不高兴。

孙策吓得冷汗淋漓。他只想着应该把这匹马送给老爹,却没想到对孙坚来说这未必是好事。他赶到襄阳来,就是怕孙坚独行,现在有了这匹好马,谁知道孙坚会不会扔下亲卫,一个人爽去了。这要是出了事,他岂不是绕了一个大圈,又亲手将孙坚送上了老路。

不行,这马不能给他。

“阿翁,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公覆叔一看到这匹马就非常喜欢,但是我没敢答应他。”

孙坚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抬手拍了孙策一下。“竖子,心思倒是周全。嗯,公覆想要好马很久,不过这马不能给他,给了他,别人怎么办?这样的好马我可拿不出第二匹来。要不你看到曹孟德的时候,再向他讨几匹?”

孙策一脑门黑线。

“行了,我就骑两圈。”孙坚用马鞭敲了敲孙策的手。“放手!”

孙策下意识的一松手,孙坚一夹马腹,黑马就奔了出去。孙策傻了眼,后悔莫及,这孝顺装得过了头,这次要坑爹,早知道老爹这么沉不住气,就不该把这马送给他,现在想要回来也没法开口了。他急得直跺脚,一眼看到韩当走了过来,灵机一动,连忙迎了上去。

“义公叔,将军得了一匹好马,去试马了,你不去看看?”

“好马?”韩当的眼睛登时亮了,兴奋地直搓手。“我远远地看着就是像好马,果然被我猜中了。去哪儿了,我去看看。”说完,顾不上和孙策聊天,转身就跑了。孙策大汗,连忙又叫来祖茂,让他带着亲卫营跟上去,务必不能让老爹落单。祖茂虽然觉得孙策有些小题大作,还是叫上亲卫,跟了出去。

见孙策忙前忙后,周瑜一直没说话,直到出了营,他这才轻声问道:“伯符,你在担心什么?”

孙策歪着头,看了周瑜好一会儿,有些不悦。“公瑾,你在家父身边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论正面搏杀,他不怕任何人,可是我们父子得罪的人太多,万一有人不敢正面对抗,却在暗中加害,趁他落单时袭击他,谁能防得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

周瑜突然停住了脚步。“伯符,将军往哪个方向去了?”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不祥的预感。“公瑾,你究竟想说什么?”

“习家新得了一匹好马,将军几次开口相求,习家都没答应。将军这么急着出营,怕是往习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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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一惊一乍(求推荐,求收藏!)

孙策转身就往回跑,跑了两步,见周瑜没跟上来,回头又去拽他。周瑜拉住他。

“你跑得比马还快吗?”

孙策语塞,随即暴怒。“那我也不能就这么等啊。”

周瑜连连摇头,用力拽住孙策,不让他激动。“伯符,这只是你的猜测,未必会成真。就算成真,韩当、祖茂都已经追过去了,不缺你一个,你此刻应该考虑的是万一出了事,你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孙策逼视着周瑜。“你……心里也没底吧?”

周瑜眼神微闪,随即又坚定下来。“是的,我也很担心。庞家受益于你,尚且不肯真正臣服,习家、杨家利益受损,岂能甘心?从长远看,袁氏兄弟相争,后将军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襄阳未克,曹操奉命驰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们暗通蒯越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习竺的反应一直就很反常,只是我忙于攻城,没有亲历。伯符,这是我的失误,但事情如果真如你所料,我们会遇到大麻烦,绝不是冲动就能解决问题。”

他顿了片刻,调整了一下气息。“更何况,事情未必如你所料,你如此惶急,将军会怎么想?”

孙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心脏还是怦怦乱跳,太阳穴也有些发胀。他后悔莫及,却又有一种强烈的无助感。他一心想救孙坚,看起来一切顺利,但没曾想自己的一份孝心却可能将孙坚再次陷入危险之地。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枣红马,想到了莫名其妙战死的夏侯渊,不由得一声长叹。

世事难料,生命无常,古人诚不我欺。

“去阵前看看。”孙策转身,继续向阵前走去。周瑜说得对,一来他的担心未必会成真,二来就算成真,韩当、祖茂如果解决不了,他去也不来及,说不定反而会让老爹生疑。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么说,拿下襄阳才是最要紧的。

攻城已经进行了三天,一直由周瑜指挥,孙辅、张虎和刘辟轮流发起进攻。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演习,一是锻炼周瑜的指挥能力,二是让孙辅等人实战积累经验,三是试验黄承彦打造的攻城器械。这几天来,最为亮眼的成绩大概就是这些攻城器械。在这些利器的帮助下,即使是孙辅、张虎这样的将领也能打得有声有色,士气高昂,几次险些破城。

孙策来到阵前的时候,黄承彦正在准备今天的攻城任务,一大群工匠在他的指挥下对几架攻城车做最后的加固,黄月英捧着一堆帛书在一旁跟着,不时的在帛书上添两笔,指挥工匠们进行调整。看到孙策,黄承彦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

“校尉,你回来了?”

“嗯,我临时回营,听说你的攻城车做得好,来看看。”

“好什么好,攻城车损坏了十几辆,士卒伤了近百人,城门一直没破,我都有些束手无策了。”

黄承彦苦笑着,将孙策引到那架攻城车前。攻城车是用来攻击城门的,像一辆大车,中间有一个支架,悬着一块镶有铁锥的巨木上,用来撞击城门。底下有轮,可以推行,上面有棚,可以挡城头的攻击。应该说,这架攻城车设计得很合理。

“攻城本来就不易,我又是第一次临阵指挥,若不是先生的这些器械帮忙,我们的损失会更大。”周瑜诚恳地说道:“先生就不要再谦虚,否则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黄承彦笑了两声,见孙策一点笑意也没有,又连忙收起笑容,试探地问道:“校尉,你这是怎么了?”

孙策欲言又止,正在考虑该不该说,周瑜却说道:“先生,习家最近得了一匹好马,你可知道?”

黄承彦摇摇头。“没听说啊。习家要好马干什么?他们兄弟好文学,从不乘马,如果用来驾车,一匹马也不够啊。”他想了想,又道:“莫非是要献与将军或者校尉示好?”

“如果是这样,那倒好办了。习竺在将军面前提起,将军见猎心喜,开口相求了几次,习竺却一直不敢答应。曹操送了一匹好马给校尉,校尉一片纯孝,送回大营,将军一见就欢喜不禁,骑上马出了营,大概是去习家了。”

黄承彦的眉心微微蹙起,摇了摇头。“校尉担心习家对将军不利?”

“是的。”

“校尉多虑了。习家就算有这心,也没有胆。胜负未分之前,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冲动。”

黄承彦说得很轻松,但神情却一点也不轻松。他捻着胡须,眼神凝重。孙策见状,心里更加不安。“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公瑾也不是外人,不会乱传的。”

黄承彦点点头。“校尉,你还记得吗,蒯良死在叶县附近,但是他的部曲有逃回来的,一直下落不明。辎重营最近任务繁重,前两天清点战具时,数目上出现了一些误差,其中包括两具三石弩,我安排人查这件事,只是还没有眉目。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这些弩只怕是被有心人带出大营了。”

孙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眼中煞气隐然。“谁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弩?”

黄承彦没吭声,周瑜却明白了。“伯符,蒯越的家人就在辎重营。这些天人手紧张,他们也在做杂役。不过,先生,他们无令不得出营,如果没有人传递消息,他们不可能知道蒯良的部曲在附近。”

黄承彦淡淡地说道:“能传递消息的人太多了,如果没有其他证据,还真不太好查。”

孙策明白了。不管怎么说,习竺肯定在这里面起了作用。他是孙坚的幕僚,到辎重营去办事太正常了,联系到习竺突然有好马这件事,这里面如果没有猫腻,那才叫见了鬼。

既然如此,习家不能留了。

“校尉,其实你也不用担心。”黄承彦微微一笑。“既然是刺客,难免做贼心虚。将军武艺超群,一般人近不了他的身,难伤他的也只有弩。可是三石弩虽然方便,有效射程不过一百二十步,再好的弩手也很难在这样的距离射中咽喉这样的要害部位。至于其他的部位么,应该射不穿金丝锦甲。”

孙策又惊又喜。“先生,你说什么?金丝锦甲?我父亲有金丝锦甲?”

黄承彦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孙策如释重负,仰天长叹。

周瑜扫了黄承彦一眼,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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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 两个建议

虽然黄承彦说得含糊,但孙策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因。辎重营少了两具弩,黄承彦肯定起了疑心,但没有证据,他不好乱说,只能预先防备,找个机会送孙坚一件金丝锦甲,有备无患。

以孙坚的武功,就算是落了单,近身刺杀他的可能性也极小,所以对方才要偷弩。既然是远距离袭击,除非是吕布、黄忠这样的神箭手,通常都不会选择咽喉这样的要害部位,而是会选择胸腹。三石弩有效射程一百二十步,要想射穿高级将领穿的鱼鳞甲,至少要在百步以内的范围。可有了金丝锦甲,即使是这个距离也无法洞穿,除非他冲到孙坚面前五十步以内。

有了这件贴身穿着的金丝锦甲,孙坚受伤有可能,受致命伤的可能性却极低。真要在这个距离被一箭射中咽喉,那也只能说孙坚命该如此了。

“先生,多谢,多谢。”孙策连连拱手。姜还是老的辣,黄承彦的心思比他周密多了。

“那是校尉的孝心,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黄承彦不动声色。

孙策忍不住哈哈大笑。不用说,这是黄承彦将功劳推在了他的头上。这老狐狸,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有先生辅佐,是我的荣幸。”孙策拱拱手,真诚的向黄承彦表示谢意,算是正式将黄承彦纳为心腹。黄承彦心知肚明,连连还礼。周瑜也是玲珑心,立刻向黄承彦表示祝贺。从现在开始,两人算是真正的同僚了。

心头一块大石放下了大半,孙策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些,终于有心思看黄承彦的攻城车了。他扫了一眼。“这攻城车是顶部最容易破吧?”

“正是,校尉有何高见?”

“你这圆顶弧度不够大,上方的重物还是能够轻易的正面击中,再坚固也没用。”

“弧度太大,难以加工,而且强度也会受损。”

“为什么不做成三角形呢?”孙策从地上捡起三个木条,搭成一个三角形。“所有的形状中,三角形是最稳定的,而且顶在上,上方落下的重物除非正中中心,否则都很难造成真正的破坏。”

黄承彦盯着孙策手中的三角形看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连忙招呼道:“阿楚,快,快记下来。我想了好久的问题终于找到答案了,三角形,三角形才是最好的结构。”

黄月英得意地瞟了孙策一眼,俏声道:“阿翁,我已经记下来了。校尉,你看看我们的抛石机,能不能给点建议?”

“抛石机?”孙策很意外。抛石机其实很早就有,但和其他的技术一样不受重视,时常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官渡之战时,曹操就重新发明了抛石机,用来对付袁绍。黄承彦也发明了抛石机?

孙策跟着黄承彦、黄月英来到抛石机前,看了一眼,有些失望。抛石机是抛石机,但体型太小,而且是用人力拖曳发石,不用试也知道威力有限。

“校尉有什么改进意见吗?”黄月英带着挑衅的眼神斜睨着孙策。

“你们这个发石多重,射程有多远?”

“发石十二斤,射程两百步。”黄月英抿了抿嘴唇,又说道:“这可是《范蠡兵法》的记载。”

“技术并不是越古老越好,如果后人不能超越前人,岂不是愧对先贤?”孙策轻笑一声,转向黄承彦。“先生,你这个抛石机设计得非常好,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两个建议。”

“你还真有建议,还两个?”黄月英嘟起了嘴,惊讶地叫道。

孙策不理她的惊讶,很严肃的说道:“第一,十二斤的石头杀伤力有限,恐怕不足以击毁城墙。你可以设计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抛石机,不要求全,而是专注于破城,到时候集中使用,一口气轰开一段城墙。”

黄承彦沉吟着,连连点头。

“这个我们已经想到了。”黄月英扬了扬手中的帛书。“你再说第二个?”

孙策瞟了她一眼,撇撇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先说出来,要不然到时候我说了,你又说我没创意。”

“呃……”黄月英偷偷地看了黄承彦一眼,缩了缩脖子。黄承彦笑道:“校尉,你别听阿楚的,我们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没具体实施。建造更大的抛石机就需要更多的人,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否则人数加倍,力量却增加有限,效率不高。”

孙策点点头。这是真正的专家,他考虑得很周密。“我这第二个建议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可以把人力拖拽发射改为配重发射,人只要负责上石、复位就行。只要配重固定,就能保证每次发射时的力量固定,射程也就只和要抛射的石头有关。”

黄承彦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黄月英听了,也惊讶不已。

“就这么简单?”

“是啊,很简单。”孙策笑笑,装模作样的拱拱手。“见笑,见笑。”

黄月英红了脸,撅了撅嘴,转过身去,一边奋笔急书,一边低声嘀咕道:“讨厌!真讨厌!这么简单的办法,我为什么没想到?”

黄承彦摇了摇头,掩饰不住心中的失落。“校尉,我钻研木学半生,自诩独步天下,却不及校尉只言片语,真是惭愧。”

孙策也很不好意思。技术是需要积累的,如果没有两千年的技术进步,他未必就能比黄承彦懂得多。今天心情好,一时多说了两句,却将黄家父女打击得不轻。这正是他一直避免的事。不管是谁,不管做什么事,自信是非常重要的。他不是全能的穿越者,什么事都可以包办,他只能做一个引导者,绝大部分事情还需要这个时代的人去做。

“先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就是那块石头。如果说对先生有所帮助,那也是建立在先生之前所做的大量工作的基础上,并不是无中生有,阿楚为我读的那些书,为我讲的那些道理,都是我这些建议的源泉。没有她,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黄承彦微微一笑,看了黄月英一眼。黄月英背着身子,不敢转过来,只能看到血玉一般的耳垂。

这时,一匹快马绕过阵地,来到孙策面前。马背上的骑士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孙策面前,附耳道:“校尉,将军请你立刻回中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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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深谋远虑(求推荐,求收藏!)

孙坚坐在大帐中,敞着怀,金丝锦甲也脱了,放在一边,上面有一个裂痕。箭头被金丝缠住,未能射穿,位置正是胸腹之间。一枝竹杆羽箭放在一旁,孙策伸手去拿,孙坚提醒道:“小心,箭上有毒。”

孙策仔细一看,铜制箭头黯淡无光,明显涂了一层东西。为了多贮一些毒,箭簇还被刻意磨出一道沟,可能也因此降低了强度,影响了穿透力,他凑到鼻端闻了一下,有淡淡有腥味,却识不出是什么毒。

“别闻了,是五步倒蛇毒。”孙坚咬牙切齿,凶光外露。“还真是看得起我孙坚,居然用这么贵的毒药来对付我。”

见孙坚无恙,孙策彻底放了心。他挥挥手,示意祖茂、韩当等人先出去。祖茂、韩当惊魂未定,又惊又怒,正等着孙坚下令杀人,哪肯轻易离开,见孙坚也示意他们出去,这才躬身领命,鱼贯而出。

“阿翁,究竟怎么回事?”

孙坚犹豫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那马太快,我一时大意,落了单,经过岘山时遭到袭击,对方也有些匆忙,只射了三枝箭,我中了一箭。如果不是这件金丝锦甲,今天必死无疑。”

“刺客呢?”

“死了,自杀。”孙坚一拳捶下,案几应声而裂,桌上的文具落了一地。“伯符,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揪出幕后黑手?”

孙策冷笑一声:“那还用说,习家肯定脱不清干系,我先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审,我就不信他们不招。”

“我也这么想。”孙坚一拍大腿。“习竺太可恶了,我这么信任他,他却这么对我。我说他怎么这么好心呢,三番两次约我去看马。我还以为他是向我示好,没想到却安排了这么一手。竖子可恶,不杀他全家难解我心头之恨。”

“将军,不可。”周瑜跟了进来,正好听到孙坚的狠话,连忙出声阻止。

孙坚眼睛一横。“怎么,你还想为他们说情?”

孙策按住孙坚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孙坚重重的吐了两口气,勉强点点头。周瑜说道:“将军无恙,那就是万幸,至于习家或者还有其他人,他们的家业在此,反正都跑不掉。将军何不先解决襄阳,然后再处理他们?襄阳未克,曹操的援兵近在咫尺,再拖下去,对我们非常不利。”

“曹操虽然勇猛,却只有七千人,而且夏侯渊一战身亡,前锋尽殁,哪里还有威胁?”

周瑜摇摇头。“将军,万万不可轻敌。曹操虽然只有七千人,但汝南、颍川两郡都在附近,我听说这两个地方的豪强大多支持袁绍,就连南阳的豪强都更倾向于袁绍,不肯支持袁术。如果袁绍派人联络他们,曹操可立得万人。”

“会是这样?”

“将军知道南阳名士何伯求吗?”

孙坚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方,又没什么学问,对名士的了解非常有限。他听不懂,孙策却一下子听懂了。何颙何伯求就是南阳人,而且是袁绍的铁杆,在袁氏兄弟中,他绝对支持袁绍,反对袁术。袁术因此很没面子,还大骂何颙不识好歹。周瑜的父亲周异是洛阳令,对何颙以及南阳籍豪强的态度应该有所耳闻,再从袁术面临的困境,推测出这样的结果顺理成章。

“何伯求名扬京都,是南阳豪强的代表,但他却不屑和后将军交往,关系很僵。后将军愿意奉袁绍为盟主时也许可以稳坐南阳,现在兄弟相争,南阳人支持他的恐怕不多。而汝颍二郡名士追随袁绍的更多,袁绍只要派一个人游说,这三个郡集结一万余人支援曹操,并为他提供粮草辎重,一点问题也没有。”

孙坚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袁绍自己去河北,却让后将军来南阳,原本他早就知道一旦翻脸,后将军在南阳难以立足。”

“将军所言甚是。”

孙策也是心惊肉跳。说实话,他之前也没考虑这么深。如果周瑜的分析是事实,那袁绍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没给袁术一点机会。怪不得后来袁术被迫离开南阳,也没能占领汝南、颍川,而是去了相对偏僻的扬州,看着汝颍这块肥肉却不能下口,即使争锋也只能打徐州的主意。

“那……公瑾的意思是?”

“要想在南阳立足,必须拿下襄阳。”周瑜有意无意的瞥了孙策一眼,接着说道:“所有的争斗最后都要落实到战场上,只要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就算南阳的豪强倾向于袁绍,也不敢轻举妄动。襄阳也是如此,只要将军攻克襄阳,襄阳的豪强就算心有异志也敢怒不敢言。”

孙坚连连点头。孙策看着周瑜,又惊又喜。他知道周瑜有见识,但一直以来,周瑜都没有展露出真正的锋芒。现在机会到了,周瑜敏锐的抓住了机会,表现比他期望的还要好。

孙策笑笑,鼓励道:“公瑾,你有什么建议,就对将军说吧。”

“喏。”周瑜会意,拜了一拜,又道:“襄阳之所以久攻不下,一是我欠缺经验,部署不当。一是襄阳城的确坚固,蒯越也守得紧。如果强攻,损失必然不小,面对曹操时优势有限。既然有人行刺将军,不如将计就计,示弱于敌,诱蒯越出城,于野战中歼灭之。”

孙策沉吟道:“如果蒯越还是不肯出城呢?”

周瑜笑了。“如果蒯越不肯出城,那就集中优势兵力,在曹操的援军赶到之前,先击溃曹操,稳住南阳,断了蒯越的念想。”

孙策也笑了,笑得很欣慰。他最担心周瑜急于求成,现在看来,周瑜说到做到,他一点也不急。

周瑜看在眼里,明白了孙策的心意,微微颌首示意。

这时,韩当冲了进来。“将军,后将军在新野被曹操击败,使者就在帐外,请将军立刻接见。”

孙策大吃一惊。“什么,新野?袁术怎么会在新野,他跑这么快干什么,学夏侯渊吗?”

“伯符,不得无理!”孙坚和周瑜异口同声的喝道,话音未落,一个文士推帐而入,冷冷地扫了一眼帐中诸人,目光最后落在孙策的脸上,不阴不阳的说道:“孙校尉希望后将军和夏侯渊一样身首异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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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将计就计

孙策对袁术一向缺乏敬意,但他在表面上还是比较谨慎的,不是尊称后将军就是称袁公路,很少有直呼其名的时候。今天是特别意外,一时情急,这才脱口而出,没想到被人抓了现形。

孙策扫了那人一眼,见他淄冠锦服,腰间带剑,但额头全是虚汗,足下打飘,显然是长途奔驰到底,严厉的喝斥掩饰不住从生理到心理的虚弱,想必这一仗败得很惨,心里更加不安。

如果曹操是在新野击败袁术,那战事应该发生在昨天夜里,使者丁斐凌晨出现在我的大营,应该是曹操发动攻击的时候他也刚刚上路。这么说,曹操约我见面并不是为了稳住我,而是有信心击败袁术之后,还有时间赶到见面地点。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曹操大军的位置比他预想的更远,应该离新野不远。他在等袁术,并没有真正追上来。

这个奸雄,骗我啊。

孙策郁闷不已,心里不快活,态度也更恶劣。他瞥了一眼那文士。“使者从何而来?半日奔驰两百里,累糊涂了吧?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希望后将军像夏侯渊一样身首异处?”

“你敢说不敢认吗?”使者沉下了脸,更加严厉。“孙文台,你就是这么驭下的吗,公然对后将军不敬?”

孙坚捂着胸口,一声不吭,身体晃了两晃,突然往后一倒,“呯”的一声,吓了那文士一跳,也吓了孙策一跳。孙策赶了过去,正要说话,周瑜给他使了个眼色。孙策还没明白过来,手臂就被孙坚抓住了。

“别说话,哭!”孙坚凑在孙策耳边说道:“把拍髀给我!”

孙策恍然大悟,立刻抱着孙坚干嚎起来。“将军,将军,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一边哭,一边借着身体的掩饰,抽出腰间的拍髀递到孙坚手中。孙坚接过刀,一刀刺在自己心口,顿时鲜血如注,吓了孙策一大跳,险些连哭都忘了。

我去!老爹够狠啊。

“将军,将军……”韩当也抢了过来,一看这架势,也扯着嗓子放声大哭。他一哭,外面的祖茂也吓坏了,跟着闯了进来,将孙坚围在中间。他担心孙坚的伤势,步子迈得猛,虽然只是肩膀蹭了一下,却险些将那文士撞飞,一头撞在帐篷上,站立不稳,又滑倒在地。

周瑜赶上了去,将文士扶起。“先生,你来得真不巧,孙将军刚刚遇刺。”

“遇……遇刺?”文士的脸一下子白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周瑜转身去拿箭。孙策早有准备,已经用孙坚的血染红了箭头,悄悄地递给周瑜。周瑜接在手中,忍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将军攻襄阳,久攻不下,心中郁闷,出营散心,不料遇到襄阳豪强安排的刺客,中了毒箭,危在旦夕。你看,就是这枝箭,刻槽里面都是毒药。一旦沾了血,就活不成了。”

周瑜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箭在文士面前晃来晃去。听说是毒箭,文士吓得浑身发软,生怕周瑜一不小心捅他一箭,哪里还有心思辨真假。

“小子周瑜,庐江人氏,家父官居洛阳令。先生怎么称呼?哪里人氏?”

“你是周伯奇的儿子?我乃冯方,汝南人,做过司隶校尉,与令尊很熟悉。”冯方一把抓住周瑜的手臂,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道:“周郎,后将军受挫,派我来传令孙将军,令他回援,如今孙将军又遇刺,危在旦夕,这可如何是好?”

“冯君莫急,后将军受挫,这话从何说起?”

冯方眼珠转了两转,起身将周瑜拉到帐外僻静处。“唉,若是旁人,我一个字也不说,你是故人之子,我就不瞒你了。曹操入境,给后将军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将军一下子就怒了,挥师急追,两天走了一百多里,人困马乏,疏于防备,结果……就遇袭了。”

“后将军现在哪里?”

“后将军被困在新野城里,城外的大营全毁了,后将军身边只剩下不足千人。亏得阎象见机快,一看到城外乱起,就让后将军派我出城,要是慢一步,连我都出不来。”

周瑜松了一口气,露出一脸为难之色,沉默不语。冯方见了,更加着急,连连摇晃周瑜。

“周郎,你赶紧想个办法啊。曹操此刻肯定在攻城,拖得久了,后将军性命堪忧。”

“冯君,你也看到了,将军遇刺,生死不明,大军无主事之人,别说救后将军了,能不能稳住局面都不好说。将军麾下将士来源复杂,有他从长沙带来的人马,有荆州新降的人马,还有一部分黄巾军,一旦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冯方傻眼了,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

见形势差不多了,周瑜吞吞吐吐地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

冯方一下子看到了生机,立刻说道:“你快说,你快说。”

“孙校尉是将军嫡长子,虽然年幼,却文武全才。不久前,他刚刚击败曹操的前锋夏侯渊部,立下大功。在将军受伤期间,如果由他来领兵,应该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后将军的命令,私相授受,恐怕难以服众。”

冯方瞪着周瑜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周郎,你看……我代后将军做决定,让孙策代父行事,行吗?”

周瑜连连点头。“冯君德高望重,又是后将军心腹,当然可以。”

冯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庐江周氏,名不虚传,周伯奇生了个好儿子。”

周瑜谦虚了几句,将孙策拉了过来。冯方代袁术做决定,在孙坚受伤期间,由孙策代行孙坚的所有职务,统领孙坚的人马,立刻派兵解新野之围。

“喏!”孙策躬身领命,立刻召集众将,宣布命令。

除了周瑜、韩当等知道真实情况的人,其他人一听说孙坚遇刺身亡,都吓坏了,乱作一团。冯方拿出使者的威风,声色俱厉,这才稳住了局面。

孙策随即下令,全军撤出襄阳,赶往新野。

在大军拔营的时候,孙策派人叫来了习竺。当着习竺的面,孙策将蒯家三百多口从辎重营里提了出来,将所有的成年男子全部斩杀。一声令下,人头滚滚,血水染红了江水。

陪斩的老弱妇嬬有的惊惧交加,痛哭失声,有的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孙策心中翻滚如潮,脸上却不得不寒意森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栗的习竺。

“习文晖,劳烦你转告蒯越,他派人刺杀家父,我与他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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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蒯越中计

蒯越双目通红,脸庞扭曲,揪着习竺的衣袖,嘶声吼道:“习文晖,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刺杀孙坚,激怒孙策,害我全家?”

习竺文弱,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掰不开蒯越的手。他的脸憋得通红,气急败坏,一巴掌扇在蒯越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蒯越懵了,趁着这个机会,习竺挣脱了他。

“蒯异度,你疯啦,这时候不去追击,还有心思追究我的责任?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蒯家的部曲要为子柔报仇,我只是帮忙传了个消息而已。你不要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孙策若是知道这件事与我有关,我习家也难逃一劫。不是我害你,是你害了我,害了我习家!”

蒯越死死地瞪着习竺,泪水沿着抽搐的面庞滚落。虽然家人早就被孙策抓了,但他从来没想到真有这一天。两军交战,抓对方的家属做人质是常有的事,但通常不会真杀,杀也不会杀这么多人,只有像董卓那样没人性的家伙才会杀人全家。孙坚父子是想占据襄阳,而不是抢一把就走,不可能不考虑影响。如果不是孙坚遇刺身亡,孙策应该不会这么丧心病狂。

刘表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异度,事已至此,骂也无益。孙策与你势不两立,你不抓住这个机会要他的命,等他缓过劲来,却会要你的命。”

蒯越一屁股坐在席上,心乱如麻。他也想出城找孙策报仇,但他更清楚,就算孙策初掌兵权,要灭他也是轻轻松松的事。不久前,孙策刚刚领兵击杀夏侯渊,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但是,不出城也不行。正如刘表所说,让曹操独自面对孙策,曹操必败无疑。袁绍攻占荆州的计划很可能因此受挫。等孙策腾出手来,肯定还要再攻襄阳城。他们之间的血仇已经结下,不是孙策死,就是他亡,非此无解。

“再等一等。”蒯越咬紧牙关。“孙策刚走,肯定会小心戒备,不会给我们机会。等两天,等他放松戒备,我们再追不迟。”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先上蔡洲,向蔡讽讨个公道。”

刘表抚着手中的玉如意,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

——

蒯越虽然没有立刻追击孙策,却也没有闲着。他派出大量斥候出城侦察,用一天时间确定了城外的情况。除了沔水对岸的樊城有一千人驻守之后,只有蔡洲留有一部分人马,孙策率领主力赶奔新野解围去了,一天之后,已经在五十里以外。

蒯越这才统兵出城,直奔蔡洲,水师已经被孙策掳走了,正运着兵粮北上,蒯越只能坐着小船登上蔡洲。小船一次才能运三十个人,蒯越用了半天时间才把三千人运过沔水。在他渡水的时候,蔡家庄园大门紧闭,连出来查看情况的人都没有。蒯越派习竺去见,也吃了闭门羹,蔡讽根本没见他。

蒯越集结人马,来到庄前。

这时,蔡家大门开启,大门内,摆着一几一席,一个少年凭几而坐,正在饮酒。身后站着一个彪形大汗,背插双戟,手提长刀。一排甲士手持刀盾,围成半圈,虎视眈眈地看着蒯越。少年举起酒杯,微微一笑。“蒯越,我以为你要做一辈子缩头乌龟呢,没想到你还是出来了。”

“你是谁?”蒯越心生凛然,悄悄地打手势,示意部下后撤。

“江东孙策。”

虽然有心理准备,蒯越听到孙策这两个字还是大吃一惊。斥候打探到的消息说孙策已经渡过了淯水,正在赶往新野,此刻却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中了计。好在他谨慎,渡水的船只还在,现在撤退还来得及。可是面对仇人,他又按捺不住心中恨意。

“孙策,你杀我全家,我与你势不两立,将来一定要杀你孙家报仇。”

“为什么要将来呢?”孙策站了起来,手一伸,典韦递过长刀。孙策接刀在手,耍了个刀花。一口气杀了蒯家几十口,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此时此刻不是慈悲的时候,好容易把蒯越赚出城,总不能再让蒯越逃回去。“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我单挑。你赢了,我死。我赢了,你死。敢吗?”

正在后退的蒯越停住了脚步,瞪着孙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对手,君子报仇,十年……”

话音未落,孙策举起手。蒯越立刻睁大了眼睛。一群女子被人推了出来,她们发乱鬓斜,衣衫不整,脸上、身上满是污垢,看到蒯越,她们哭喊着,拼命的想挣脱甲士的手,奈何力气有限,看着近在咫尺的蒯越却无法靠近。

“阿翁,救我——”

“二兄,救救我们——”

“夫君,救我——”

蒯越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头,他拔出腰间长刀,迈步上前,嘶声狂吼。“孙策,你不得好死……”

孙策一声叹息。“一入修罗场,谁能保证自己能够善终呢。蒯异度,我送你一程。”说着,他舞起长刀迎了上去,一刀劈下,后发先至,刀尖划过蒯越的脖子,鲜血飚射。

两人擦肩而过,蒯越怔怔地站住,左手以刀拄地,右手摸了摸脖子,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

孙策收刀,没有再看蒯越一眼,他缓缓走向习竺,招了招手。

“习文晖,蒯家的事了,现在该说说你习家的事了吧。”

习竺脸色苍白,两腿发软。“我……我习家能有什么事?”

“你习家若没有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习家若没有事,家父怎么会在岘山遇袭?习文晖,你若秉持道义,不肯与我合作,我最多夺你家浮产,绝不会赶尽杀绝,至少能让你像庞德公一样做个逸士,自食其力。你一边向我效忠,一边暗通蒯越,行刺家父,这就怪不得我了。”

习竺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声呼道:“蔡公,黄兄,救我……”

蔡家庄园里除了蒯家女眷的哭骂声,没有其他声音,蔡讽和黄承彦连面都没有露。习竺叫了两声,见求救无望,喟然长叹。“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孙策,你动手吧。我别无他求,只求你给我留个全尸。”

孙策招了招手。北斗枫大步走了过去,拔出腰间长刀扔在习竺面前。习竺捡起刀,横在颈边,咬了半天牙,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哀求地看着孙策,刚想开口求饶,孙策哼了一声,北斗枫俯身将他的手和刀柄握在一起,用力一拉,锋利的刀刃割开了血管,习竺发出咯咯地声音,软软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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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伏笔(周一,求推荐,求收藏!)

刘表端坐在堂上,看着火光下快步走来的孙策,眯起了眼睛,凝神细看。

太年轻了,唇边连一根胡须都没有。如此年轻,如此英俊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有如此狠厉的手段?不仅杀了蒯越全家,连习家也没放过。习家一百多年的基业,就此毁于一旦。

与这样的人为敌,怎么可能取胜,我不行,蒯越也不行。

刘表站了起来,走到门槛前,拱手施礼。“山阳刘表。”

孙策来到堂上,站在门槛外,拱手施礼。“江东孙策。”

刘表有些意外。孙策不报郡望,直接报江东,这口气够大的啊。他解下腰间的荆州刺史印绶,双手奉上。孙策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揣在怀里。“刘君是想走还是想留?如果想走,我立刻派人送上盘缠,设宴为刘君饯行。如果刘君觉得荆州风土尚可,想在此盘桓几日,也大可自便。”

刘表苦笑。“败军之将,上负朝廷,下愧至交,哪里还有面目留在这里。我明天一早就走。”

孙策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说道:“如果刘君不嫌我唐突,我有几句话想和刘君说。”

“孙君请讲当面。”

“天下将乱,人人自谓有逐鹿天下的机会,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并不多。袁绍一时风光,不过是虚名而已。刘君如果想太平,最好还是不要跟着他。”

刘表笑了,反问道:“那后将军呢?”

孙策笑而不语,侧身施礼。刘表穿上鞋,出了门,向孙策拱手道别,施施然而去。

孙策上了堂,在正席上坐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折腾了大半个月,终于拿下了襄阳城。根据地暂时是有了,却不知道能守几天。一想到袁术的尿性,孙策就有些郁闷。说实话,他是希望袁术直接死在新野,一了百了。可是他也清楚这不太可能。一是老爹孙坚不能做不忠之臣,见死不救,二是孙家名望太低,没有了袁术,情况只会更糟,接下来荆州的叛乱会此起彼伏,他根本没指望依靠荆州的实力争霸中原。

豆腐都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更要一件一件的办,急不来。他是这么劝周瑜的,更是这么劝自己的。当然了,也不能把襄阳白白地给袁术,总得捞点好处,再给他下点绊子,为以后回来埋点伏笔。

孙策派人叫来了孙辅。孙辅很兴奋,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啧啧有声。“伯符,这周公瑾算得还真准,攻了那么多天也没拿下襄阳,今天却不战而胜。”

孙策没阻止他。孙辅对周瑜一直有排斥心理,总觉得周瑜得到他们父子信任是因为他的家世。孙辅只是中才,如果守本份,守成没问题,富贵荣华也不会缺他的。可他要是野心太大,那就成了麻烦。现在让他崇拜一下周瑜,以后不要想太多,没坏处。

“嫂嫂呢?”

“这儿呢,这儿呢。”蔡珂从门外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分明很兴奋,却要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你们男人谈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多嘴,不合适吧。”

“你虽是妇道人家,却能顶大半个天。有些事,我宁愿和嫂嫂你谈。”孙策嘿嘿一笑。“嫂嫂,拿下襄阳,蔡家功劳最大,你功劳也不小,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蔡珂转了转眼珠,掩着嘴笑了起来。“我能干什么呢,女人可不能当官。伯符,你多关照国仪就行,就别担心我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功得赏,有过得罚,赏罚分明是基本原则。如果没有你和阿楚设计的金丝锦甲,家父真有个好歹,现在我们谁也笑不出来。这么大的功劳,不赏怎么说得过去?”

蔡珂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却不肯说要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瞟孙辅。孙辅也觉得与有荣焉,凑到孙策身边,拱了拱手。“伯符,你就别卖关子了,说说,你想怎么谢阿珂,赏钱还是封官?”

“我啊,一穷二白,钱是真的没有,官嘛,到时候我阿翁会封,也轮不到我做主。”

蔡珂顿时面露失望之色,狠狠地瞪了孙辅一眼,扭过头去。孙辅也很尴尬,拼命地给孙策挤眼睛。孙策忍着笑,接着说道:“不过,我有一个能让嫂嫂留名青史的建议,不知道嫂嫂有没有兴趣?”

“留名青史?”蔡珂转过头,将信将疑。“我可做不了学问,成不了才女,你别骗我。”

“谁说只有才女才能留名青史?”

“那还能怎样?”

“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嫂嫂,人生在世,什么事最大?吃和穿。吃的事先放一边,穿的事是你们女人的专长吧,嫘祖为什么能被后人景仰?因为她发明了蚕桑,至今造福天下苍生。”

“我哪有那本事?再说了,天上织锦首推襄邑,次为青州,就算是巴蜀也很不错,荆州可没什么好蚕种,更没有什么织锦好手……”

“可是他们都没有制出金丝锦甲。”

“这……”蔡珂心动了。有孙坚逃过一劫的活广告在,金丝锦甲名声大噪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大乱,无数人面临着生死危机,谁不想有一件这样的宝物,销路肯定不成问题。“可是,金丝太贵重了。”

“阿楚说了,最多三年,她就能制成更强韧,成本却更低的铁丝,说不定能代替札甲。”

蔡珂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孙辅不解其意,连连捅她,她没好气的说道:“你傻啊,如果能代替札甲,仅是荆州一地,那就是一年几万件的生意,如果全部由我们来供应,我的天啊,我不敢想了。”

孙辅也吓了一跳,看着孙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策笑盈盈地说道:“嫂嫂,这个建议值不值你们蔡家让出土地的损失?”

蔡珂眼珠一转,凑了过来,双手托着红扑扑的双腮,发亮的双眼中充满了贪婪。她斜乜着孙策。“你能把这个生意让我蔡家独家经营?”

孙策往后靠了靠,离蔡珂远一点。“将铁拉成丝的技术掌握在阿楚手上,就算有人想抢你的生意,那也得她答应啊。嫂嫂,从土里刨食是笨人才做的事,聪明人靠脑子发财。你想想看,闻名天下的大商人有几个是靠种地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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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敲骨吸髓

蔡珂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三人正说得开心,典韦来报,杨介求见。

孙策和孙辅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杨介亲自来见,可见是真的怕了。蔡珂站起身来,袅袅一拜。“你们男人说事,我一个妇人就不参与了,去找阿楚说说铁丝的事。”说完,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脚下生风的走了。

孙策收起笑容。孙辅一见,也连忙收起笑容,躬身道:“伯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听你的。”

“国仪,这几天你参与攻城,应该也看到了,襄阳城是兵家必争之地,得失关乎荆州全局。”

孙辅连连点头,眼神专注中透着热烈,心脏怦怦乱跳。从孙策刚才建议蔡珂扩大金丝锦甲生产可以看出,孙策很可能会让他镇守襄阳。这可是一个好差使,既远离了危险的战场,又能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富贵可期。对他个人而言,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镇守襄阳,手握生杀大权,蔡珂在家人面前有面子,他在蔡珂面前就有了面子。

“我会尽力争取让你留在襄阳,但你自己首先要把握好全局,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该通融的时候要通融,软硬兼施,把襄阳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不要让别人染指。”

孙辅喜上眉梢。“伯符,你放心吧,我会的。”

说实话,孙策真不太放心,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心。舅舅吴景倒是适合,但母亲吴夫人一族人丁单薄,只有吴景一人从军征伐,这是母族以后封侯的希望,暂时还不能让他坐镇后方。孙辅武功一般,用兵能力也一般,随军征战还不如坐镇襄阳,虽然他未必守得住襄阳。

“让杨介进来吧。”

典韦出去了,时间不长,杨介走了进来。孙策安坐不动,孙辅本来下意识地起身,想去迎杨介,一看孙策这副表情,又坐了回去。杨介将他们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孙策已经杀了蒯家,又杀了习家,杨家虽然同气连枝,恨在心里,却无力反抗,只能忍气吞声。

“见过校尉、都尉。”杨介上堂,躬身施礼。

孙策垂着眼皮,恍若未闻,更没有让杨介坐的意思。堂上一时沉默,气氛压抑,杨介尴尬不已,面皮涨红,又后悔莫及。半个月前,孙策亲临洄湖,他已经见识过孙策的手段,却又被习竺鼓动,以为孙坚必然攻不下襄阳,和蒯越暗通消息,敷衍孙策。听到曹操领兵来援的消息时,孙坚又遇刺身亡时,他还高兴得大醉一场,没想到转眼间孙策拿下襄阳城,还杀了蒯越。

形势变化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襄阳就变了天。蒯家、习家被灭门的消息传来,他乱了阵脚,不得不亲自上门求见。被孙策羞辱是意料中的事,能不能活着出去才是关键,这个少年得志的年轻人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武夫,喜欢用刀说话。

“杨君深夜来访,有何指教?”孙策等了半晌,才抬起眼皮,不阴不阳的说道:“莫非是为习家打抱不平?我听说你们两家很是亲近。”

杨介苦笑。“同为乡里,有来有往是免不了的。”

“仅仅是有来有往这么简单?”

“习家是襄阳百年世族,习家兄弟又以学问著称,襄阳各家对他们多有敬重,杨家也不例外。”

“这么说,我杀了习家兄弟,毁了这百年世家,岂不是得罪了所有的襄阳人?”

杨介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校尉既然这么问了,我也不能不说。虽说天下大乱,杀戮在所难免,但我还是想劝校尉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令尊孙将军遇刺,虽说是习竺、蒯越阴谋,但何尝不是因为杀戮太重所致?常言道,逆取顺守,现在校尉已经得了襄阳,还是多施仁义,收襄阳百姓之心。若是一味屠戮,只怕难以服众。”

孙策斜睨了杨介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姜是老的辣,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却绵里藏针,刚柔并济,既表示了服从,又不失尊严。

“杨君,我读书少,不懂什么仁义道德,只知道快意恩仇。蒯越若只是与我为敌,守城不降,我会敬重他,与他战场上见高下。习竺若是像庞德公一般坚守心中的道义,不肯与我合作,我最多夺他浮产,不会取他性命。可是他们阴谋行刺家父,我身为人子,不得不施霹雳手段。杨君,你说呢?”

杨介叹了一口气,点头同意。

“我知道,杨君心里未必同意我的看法,不过这没关系,求同存异嘛,我也不是容不下不同意见的人。杨君,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你参与了刺杀事件,但你和习竺往来,又敷衍我,答应我的钱财迟迟不至,我对此很不满意。这样吧,我给你一天时间,搬到鱼梁洲去和庞德公做邻居。明日此时,我会进驻洄湖,到时候如果有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出现,我认得你,我的刀认不得你。”

杨介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校尉,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你以为我不敢?”

杨介看着杀气凛然的孙策,倒吸一口凉气。他的确不肯,但是面对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孙策,他还真不敢这么说。他一个人死倒也罢了,就怕孙策杀得性起,将杨家像蒯家、习家一样连根拔起,一个不留。既然他连习家这样的百年世家都不在乎,杨家就更不在他的眼里了。

杨介手脚发麻,心跳如鼓,有一种快要断气的感觉。他想低头,又不甘心,想拒绝,又不敢,就在这两难之际,孙辅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杨介身边,抚着他颤抖的身体,轻声说道:“杨君,将军遇刺,伯符伤心,一时气急,你不要怪他。”

杨介心中苦笑,他哪里敢怪孙策啊,他是不甘心啊。杨家的产业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水里淌出来的,凭什么孙策一句话就要全部夺走?可这些话,他还真不敢对孙策说,这人明显不讲理啊。他抓住孙辅的手臂,央求道:“都尉,杨家大小数百口也要衣蔽寒,要食裹腹,如果将所有的产业都献给校尉,和灭门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我就干脆灭了你的门,杀得干净。”孙策冷笑一声,长身而起。“来人,去洄湖!”

杨介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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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一唱一和

“伯符!”孙辅一本正经,义正辞严。“不可对长者无礼。”

“对此冥顽不灵之辈,有什么好说的,杀了干净。”孙策摆摆手,不屑一顾。“大战在即,我没时间和他掰扯。”

孙辅正色道:“伯符,杨君并非不愿意支持我们,只是你催得太急,一天时间,他哪里来得及搬?再说了,杨家几百口人也要衣食过冬,你这么让他们搬到鱼梁洲去,让他们喝北风,饮江水吗?”

见孙辅主动为他说话,杨介顿时看到了希望,连忙说道:“正是,正是,校尉,我并非不肯支持你作战,只是……只是……请校尉开恩,给杨家留一条活路。”

“国仪,你不要被他骗了。”孙策怒气勃然。“你别忘了,他可是和习家有勾结的,说不定刺杀我阿翁的事也有他一份。你现在给他求情,到时候他有机会杀你,可不会记得今日。”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孙辅扶起杨介。“我相信杨君不是那种人。杨君,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绝对可以。”杨介被孙策的杀气所迫,不得不再让一步。“请校尉开恩,容我留一些钱财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剩下的钱财,我愿意全部献给校尉。校尉若是觉得洄湖还可以一看,我愿意将北宅献与校尉,一家人全部搬到南宅去。”

孙策还要再说,孙辅大声说道:“伯符,你给我一个面子,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孙策瞪着孙辅,暗暗挑了挑大拇指。孙辅会意,回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又对杨介说道:“杨君,大战在即,的确需要钱粮供应,还望杨君慷慨解囊,急国家之急。”

“好,好。”杨介偷瞟孙策拔出了半截的长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孙辅为他留下南宅,又留下一些钱粮,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真要惹恼了孙策,杨家可就真的完了。

孙策还刀入鞘,指指孙辅。“你啊,迟早会为今天的事后悔。”话说得难听,语气已经软了,算是给孙辅面子,让了一步。

杨介感激涕零,连连向孙辅致谢。

送走了惊魂未定的杨介,孙策和孙辅相视而笑。蔡珂也从后堂走了出来,越看孙辅越欢喜。当初被迫嫁给孙辅,不仅家里人觉得可惜,她自己也有些遗憾,可是孙辅马上就要成为襄阳之主了,还有谁敢看不起她?她简直就是蔡家的救世主啊。即使是和大姊相比,她也毫不逊色。

杨介刚去不久,又有豪强来见,孙策唱白脸,孙辅唱红脸,兄弟俩一唱一和,一夜之间,几乎将襄阳的豪强讹了个遍,孙辅得名,众人拥护,孙策得利,腰包鼓鼓。第二天一早,大批装满了钱粮的船只就在江边集结,整装待发。

孙策登上了船,回望襄阳城。“国仪,守好襄阳。”

孙辅踌躇满志。“伯符,你们安心作战,后续粮草我会尽快送到,保证让你们不会有后顾之忧。”

孙策笑着点点头,又看向兴奋了一夜,虽然眼圈有些黑,精神却很亢奋的蔡珂。“嫂嫂,国仪我就交给你,交给你们蔡家了。如果他掉了一根汗毛,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放心吧。”蔡珂娇笑道:“谁敢要动我夫君一身汗毛,不用你翻脸,我先跟他翻脸,杀他全家。”

孙策挑起大拇指。“嫂嫂霸气,巾帼不让须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新野,激战正酣。

袁术怒吼着,挥刀砍倒一个刚刚爬上城头的士卒,又一脚将他踹下了城墙。他用力过猛,险些从城墙上栽下去,亏得身边的桥蕤一把拽住了他。

“将军,小心。”

“我没事,死不了。”袁术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摸了膜肿得像猪尿脬的脸,破口大骂。“这个阉竖想要我袁公路的命,没那么容易。”

桥蕤苦笑。袁术被逼到绝境,激发出了最后的悍勇,亲自上阵搏杀,固然能振一时士气,但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曹操大军围城,激战两日,城里只剩下不到三百人,破城在即。已经有人建议袁术向曹操投降,却被袁术拒绝了。袁术的骄傲与生俱来,他连袁绍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向曹操投降。

“冯方,冯方!”袁术大叫道。

躲在士卒身后的冯方连忙赶了过来。“将军,有何吩咐?”

“孙策什么时候能到?”袁术急红了眼。“他再不来,乃公就完蛋了。”

“将军,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下令拔营了。”冯方也急得直跳脚。他离开孙策大营的时候,孙策信誓旦旦,说一定尽快赶来解围,但两天时间过去了,援军连一个斥候都没看到。袁术对他产生了严重的质疑,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

桥蕤一边安抚袁术,一边说道:“将军,孙策太年轻了,未必能服众,依我看,还是别派宿将接管孙坚的部将吧。实在不行,换一个年长的也行啊,比如孙贲,他随孙坚征战多年,应该比孙策更有威信。”

冯方一听,连忙说道:“桥将军,此言差矣。孙策虽然年轻,却是孙坚嫡长子,比孙贲更适合接替孙坚。况且孙策虽然年轻,却善于用兵,他一战全歼夏侯渊部三千人,这样的战绩别说是孙贲,就连孙坚本人也未必能做到。由他来统领孙坚的人马最合适了。”

“真的假的?”袁术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冯方虽然不怎么喜欢孙策,也知道孙策背地里对袁术不敬,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昧着良心替孙策说好话,要不然袁术失去了信心,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希望周瑜能够信守承诺,催促孙策统兵来援。

“孙坚是个好手,可惜天不假其命,这是上苍要灭我啊。”袁术恨得咬牙切齿。“若是孙坚在,我怎么可能被曹操这个阉竖逼得如此狼狈。唉,孙策能有孙坚的一半本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桥蕤等人无地自容。

这时,城外响起了刺耳的铜锣声,正在蚁附攻城的士卒像潮水般的退了下去。袁术扑到城墙边,举目远眺,只见曹操的中军旌旗摇动,却不是准备进攻,而是下令撤退,而且神色匆忙。袁术大喜,看向远处,天边隐约一道尘埃冲天而起,有大军接近。

“哈哈……”袁术扔了手中长刀,转身抱住桥蕤,放声大笑:“援军来啦,援军来啦,乃公有救啦。”他又扑到城墙边,双手拢着嘴,大声叫道:“曹操,有种你别走,看乃公不踩烂你那张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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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9章 袁术的心病(求推荐,求收藏!)

孙坚用了两天时间,从襄阳赶到了新野。曹操见势不妙,主动撤退,新野之围立解。

袁术大喜,不顾桥蕤等人劝阻,亲自出城迎接。他一心想看看被冯方夸得上了天的孙策是什么样的人,但他看到的却是孙坚,顿时一头雾水。

“文台,这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看着跟过来的冯方,眉毛扬起。“你不是说……”

冯方也一脸懵逼。

孙坚滚鞍下马,连连致意。“将军,这不关冯君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他转身把周瑜叫了过来。“公瑾,这是你设的计策,就由你来向后将军说明吧。”

周瑜向袁术躬身施礼,一揖到底。袁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了。“冯子正,你说得没错,周伯奇生了个好儿子。这身材,这相貌,可比周伯奇强多了,颇有我当年的风采啊。”

冯方尴尬不已。你几个意思,一见面就要抢人家儿子吗?不过他也知道袁术的脾气,抢周异的儿子未必,但欣赏周瑜却是事实。周瑜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正值青春年少,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他立刻凑趣道:“将军,不仅周伯奇生了个好儿子,孙将军也生了个好儿子呢,他和公瑾站在一起,丝毫不逊色。”

“是吗?”袁术哈哈大笑,用力拍拍孙坚的肩膀。“这么说,你也有得意的资本。文台,真没受伤?听说你遇刺身亡,可把我吓坏了。你说,该怎么补偿我?”

“多谢将军关心。”孙坚笑道:“将军要什么补偿,坚无不从命。不过现在还是请将军先听公瑾说说计划吧。曹操还在南阳境内,战事尚未结束,我们不能有丝毫大意。”

“有道理,有道理。”袁术连连点头。一想起曹操,他就恨得牙痒痒。从小到大,他就没正眼看过曹操,没想到这次丢了个大脸,险些被曹操干掉。此仇不报,以后还怎么见人?

孙坚也没进城,就在城外席地而坐,由周瑜讲解方略。昨天夜里,他们已经收到了孙策派快马送来的消息,蒯越被杀,襄阳易手,孙策正在抓紧时间敲诈襄阳豪强,随后就会带着粮草赶来。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追击曹操,如果可能的话——按照孙策的意思——最好能将曹操干掉。

当着袁术等人的面,周瑜侃侃而谈。

“南阳是天下之中,北仰洛阳,南俯荆襄,左控巴蜀,右握豫扬。当年高皇帝由南阳入关,立大汉四百年基业。光武帝由南阳起兵,收拾旧河山。如今明将军欲扶大汉于将倾之际,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不可不争南阳。”

袁术点点头,却不置可否。这些大面上的道理,他早就知道,没什么新鲜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欲争南阳,必据襄阳。荆州七郡,户口百万,百姓殷实,乃明将军倚以争天下之关中。明将军派孙将军取襄阳,可谓高瞻远瞩,明于大势,深解用兵之妙。”

袁术得意地扬了扬眉。

“如今襄阳已经入手,孙校尉正带着收集的物资钱粮北上,将军可以放心一战。”周瑜顿了顿,对袁术微微欠身施礼。“不过,于后将军而言,当前最重要的却不是曹操。”

袁术一愣。“不是曹操?那会是谁?”

桥蕤等人也愣住了,面面相觑。周瑜说南阳很重要,而曹操侵入南阳就是要夺袁术的基业,还险些将他们一网打尽。曹操不重要,谁重要?

“明将军,曹操兵不满万,一时得逞,不过是趁明将军不备,偷袭得手。如今孙将军至,曹操不战而走,眼下以逃命为要,又能成什么气候?”

袁术想了想,觉得有理。他本来也不肯承认被曹操打败,只是没机会辩解,现在周瑜替他解释了,正中他下怀,哪有反驳的道理。他越看周瑜越欢喜,忍不住说道:“既然曹操不足言,那你说说,谁才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敌人?”

周瑜再次躬身行礼。“明将军可知蒯越?”

袁术的脸阴了下来,心情很不好。他认识蒯越多年,但蒯越一直看不起他。让孙坚攻襄阳之前,他就派人联系过蒯越,但蒯越没鸟他,反而支持刘表占据了襄阳。这不仅耽误了他的时间,更让他颜面大失。袁家最大的倚仗是什么?是四世三公的名望,是遍天下的门生故吏,现在蒯越不仅不支持他,与他为敌,还派蒯良向袁绍求援,简直是扇他的耳光。

不杀蒯越,他还有什么脸色见天下人?好在孙策已经替他做了这件事,不仅杀了蒯越,还杀了他全家,连带着那些有眼无珠的襄阳豪强。

但是,周瑜此刻提起已经死了的蒯越显然不是要为孙策报功,而是另有用意。

袁术占据南阳,但南阳的豪强并不支持他。不仅主动效力的少,就连他派人去招揽得到了响应也非常有限。荆州七郡,南阳实力最强,人口占整个荆州四成,五十多万户,两百多万口,豪富之家更是遍布全郡。如果南阳的豪强肯支持他,强悍的实力为他所用,他可立得十万兵,又怎么会如此捉襟见肘,不得不派孙坚去攻襄阳,解决兵源和钱财辎重。

可是,我能学孙坚父子吗?

袁术犹豫不决。他是冲动,但这么明显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袁家的根基就是各地豪强的支持,如果像孙坚父子对付襄阳豪强一样用武力威胁,南阳的豪强不仅不会支持他,反而会起兵反对他,到那时候,他可就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桥蕤等人也不说话。兔死狐悲,他们也是豪强出身,对周瑜的暗示他们不仅不支持,甚至有一些反感。

周瑜将袁术等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明将军,曹操敢深入南阳,驰援襄阳,难道他倚仗的就只有这一万孤军吗?”

袁术心中一动,一阵寒意从脊柱升起,直冲后脑,激得他遍体生寒,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将军,怎么了?”冯方连忙问道。

袁术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主簿阎象,颤声道:“宛城……有几天没消息来了?”

阎象正捻着胡须摇头,表示对周瑜的不赞同,听到袁术这句话,也吃了一惊,手下一紧,两根胡须应声而断,疼得他一哆嗦。他迎着袁术的目光,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

“三……三天了。”

袁术气急败坏,一跃而起,大骂道:“还等什么,立刻派人去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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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悍鬼本色(乱武三国万点打赏加更)

袁术不想与南阳豪强撕破脸,自掘根基,但也不能让南阳豪强掘了他的根基。他和诸将的家眷都在宛城,如果宛城被人夺了,他可就成了丧家之犬,别说和袁绍争锋,他还有没有立足之地都很难说。

这是他的底线,谁也不能碰的底线。周瑜轻轻一点,他就一下子炸了毛。

出城五日,前两天还有消息,最近三天一直没有消息。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立刻派人赶回宛城查看虚实,同时要求孙坚加快速度追击曹操。曹操正是向宛城方向去了,如果他和南阳豪强勾结,那他很可能就不是逃跑,而是赶往宛城。

一想到此,袁术就后悔得想扇自己耳刮子。怎么就被曹操一封书信给刺激了呢。

“矮子心眼多。”袁术坐立不安,连听周瑜讲方略都没兴趣了。他来回转圈,像头拉磨的驴,绕得所有人都有点眼晕。他忽然在孙坚面前站定,低声说道:“文台,你可得快一点,如果被曹操占了宛城,我们就麻烦大了。”说着,他偷偷瞟了桥蕤等人一眼。“他们的家眷可都在宛城。”

孙坚苦笑。“将军,你没收到我的书札吗?”

袁术很尴尬。“呃……收到了,只是……只是……”他挠挠头,埋怨道:“谁想到曹操这么阴险,居然夜袭我城外的大营。”

孙坚没有再说,心道我将夏侯渊阵亡的消息告诉你,一是让你不要急,曹操跑不掉,二是让你吸取教训,不要重蹈覆辙,结果你当耳旁风,一头闯进了曹操的陷阱。他不夜袭你夜袭谁?

“将军稍安勿躁,还是听公瑾说完吧。他对此已经有准备了。”

“是吗?”袁术大喜,连忙招呼周瑜。“公瑾,你继续,你继续。”

周瑜笑笑,接着刚才的话题。“曹操不足惧,如果仅仅是南阳的豪强叛变,也不足惧。反正到目前为止,他们也没怎么支持明将军,纵使叛变,也不过是各据坞堡,不肯提供士卒和粮草而已。”

袁术苦笑,心道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大的麻烦?”

“明将军,曹操佯攻鲁阳,却间行入叶,颍川的世家会不会帮他们打了掩护,提供了粮草?”

袁术腾的一下再次跳了起来。这一次,周瑜也有心理准备,没有被他吓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袁术额头汗珠滚滚,看看周瑜,又回头看看孙坚,快哭出来了。

“文台,早让你这个豫州刺史上任,不会有今天这场祸事。”

孙坚连连摇头。“将军不必担心,公瑾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并不一定就是事实。不过,汝颍名士追随尊兄者甚多,如果有人从中串联,对将军非常不利。青徐交战在即,朱君理等人正在徐州,如果豫州被尊兄控制……”

孙坚还没说完,袁术就一拍脑门,大叫道:“完了,完了。这帮忘恩负义、有眼无珠的东西,我才是袁家嫡子,他们不支持我,却去捧那庶子的臭脚,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来回打着转,又拉起了磨,不停的自言自语,一会儿骂那些家族不长眼,嫡庶不分,一会儿骂袁绍当初就没安好心,自己去冀州,却让他来南阳。

桥蕤等人面面相觑,觉得很丢脸。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你再厌恶袁绍也不能在大众广庭之下如此咒骂袁绍啊。这哪里还有一点世家子弟的风度,名士们肯支持你才怪。

袁术突然停住脚步,快步走到周瑜面前,用力拍拍周瑜的肩膀,挑挑眉。“公瑾,你就别磨蹭了,有什么主意,全说出来吧,省得我着急。”

周瑜身子一侧,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袁术的手,躬身施礼。“明将军所言甚是,豫州对明将军非常重要,千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须重将镇护之。如今襄阳已拔,正是孙将军移镇豫州的好机会。豫州在手,荆州和徐州就联成一片,届时明将军派一大将取扬州、交州,天下十三州,明将军坐拥四州,兵精粮足,又有谁敢轻视明将军?”

袁术眼睛一亮,转身对桥蕤、阎象等人说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才是大手笔。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冯子正,你说得对,周伯奇生了个好儿子。”

冯方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阎象却有些脸上挂不住,出言质疑。“周郎的确是大手笔,足不出户却能指点江山。不过眼下曹操正在赶往宛城,如果被他占了宛城,南阳豪强群起背叛,只怕什么宏图伟业都要付之东流了。”

袁术如梦初醒,立刻转身抓住周瑜的肩膀。“公瑾,元图说得有理,眼下的事怎么解决?”

周瑜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将军放心,南阳是帝乡,百年世家数不胜数,不过富贵已久,真正明于事理的人屈指可数,倒是盲从者甚多,否则他们也不会被袁本初虚名所惑。诸位可以想一想,这三十年来,南阳可曾有什么大儒或者名将。天下人一提名士,多以汝颍为众,有几个是南阳人?你们想得起来的大概就是何伯求、许子远吧?”

袁术翻着眼珠,若有所思。南阳人可不都是一群笨蛋嘛,要不然他们怎么不支持老子。阎象等人虽然不同意周瑜的意见,却不好出言反驳。如果说南阳有人才,那岂不是说袁术没有号召力,他们也是睁眼瞎。

这少年郎不仅有见识,更有口才,不愧是世家子弟。

“照你这么说,南阳豪强不足为惧?”桥蕤打量着周瑜,兴趣大增。“万一他们攻破了宛城……”

周瑜笑了。“诸君担心的无非是宛城的家属,可是你们别忘了,那些南阳豪强都是本地人,不仅他们的家属在南阳,他们的产业也全在南阳。他们有这胆量和明将军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袁术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好小子,说得对,我倒要看看,谁敢和我袁公路抢宛城。”他神色一凛,煞气横生。“他们不来招惹我便罢,若是有人敢跳梁,看我不灭他全家。”

阎象、桥蕤等人相顾失色。这一去,只怕宛城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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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投鼠忌器(求推荐,求收藏!)

袁术箕坐在胡床上,双手扶着膝盖,一双大眼在阎象等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浑不吝。阎象低着头,桥蕤、冯方、张勋、刘勋等人仰头研究帐顶纹路,有的思考人生哲学,有的干脆闭上眼睛打盹,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

谁都知道宛城不出事便罢,一出事便是大事。他们的家眷都在宛城,一旦落入敌手,吃点苦头都是轻的,砍几颗脑袋也很正常。袁术本来就不是最佳人选,跟着他只是因为他姓袁。现在他和袁绍翻了脸,兄弟俩迟早要分个高下,现在又遇到这个情况,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转投袁绍已经摆在每一个人的面前,逼他们做出选择。

但是当着袁术的面,谁也不敢表露出这种意思。暴怒之下的袁术什么都干得出来,立刻取他们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有孙坚做后盾,袁术有恃无恐。

一想到周瑜少年得志的模样,他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孙坚能打也就算了,毕竟是苦熬了二十年才出头的宿将,他的儿子孙策才十七岁,一战就全歼对方三千人,还临阵斩将。父子皆是名将,现在又得到庐江周家的支持,以后谁能制衡他们。

周家发迹和袁家几乎同时,周瑜的曾祖父周荣就是袁术的高祖父袁安的故吏,袁周两家关系一向紧密。虽然谈不上四世三公,但周家支持孙坚父子产生的影响不可小觑,就连袁术也必须对此引起重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当普通部将对待。

当然了,孙坚从来就不是普通部将,他的家属至今没有来宛城就是一例。袁术召集他们议事,看似讨论应该如何奖赏孙坚父子,其实话里就有另外一层意思:要不要让孙坚将家属送到宛城来,加强对孙坚父子的控制。

按常理说,像孙坚这样的重要将领,其家属就是人质,必须控制在君主手中,否则信任无从谈起。可是谁也不敢提起这个话头。孙坚不讲理,他儿子也不讲理,动辙要灭人满门。要是让他们知道是谁提醒袁术的,他们也许不敢拿袁术怎么样,但完全有可能找提醒人的麻烦。

袁术本来心情就不好,一看这些人装聋作哑,更加冒火。“怎么都哑巴了?平时一个个高谈阔论,仿佛无所不能,今天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看到周瑜,你们心虚了。嘿嘿,后生可畏,今天算是见识了。你们这些书生啊,别只在嘴上说圣人圣人,要切身践行圣人的教诲,三省吾身。”

阎象见袁术越说越露骨,再说下去恐怕得爆粗骂人了,躲不过,只好咳嗽一声:“将军,驭下要恩威并重,刚柔相济,分清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是控制住襄阳,进而控制荆州,这样才能有足够的钱粮供应作战。青徐大战在即,我们受制于钱粮,不仅不能出兵,反而被曹操攻入南阳,士气已经受到了影响,不能再生枝节了。”

袁术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还让孙坚自行其事?”

“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阎象苦笑道:“将军想让孙坚将家属送到宛城来,无非是要看到孙坚的忠诚和顺从。但孙坚的家属远在庐江,就算他肯,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到的,万一他有意拖延,也许几个月都不到。与其如此,不如直接一些,看他肯不肯放弃襄阳。”

“襄阳本来就是我的。”袁术冷笑道:“他攻襄阳,是接受我的命令。如果攻克襄阳,当然要给我。”

“如果他不给呢?孙坚虽然来了,但他的儿子孙策却没有来,焉知他不是想自领荆州?”

“如果他……”袁术张了张嘴巴,神情有些窘迫。如果真如阎象所说,他还真没办法。他和孙坚的兵力原本差不多,可是刚刚新野大败,他带来的一万人马损失殆尽,这些天虽然陆续有溃兵回来,也只有三四千人。宛城如果出事,这三四千人可能就是他最后的本钱,根本不是孙坚的对手。刘表据襄阳他都攻不下来,孙坚据襄阳,他就更不敢指望了。

这时候和孙坚翻脸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

“那……该怎么办?”袁术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只是还有些不甘。

“事急从权。”阎象也松了一口气。“将军曾表孙坚领豫州刺史,只是因为刘表不肯发粮才让他去攻襄阳。若是襄阳得手,钱粮的问题解决,山东又大战在即,他这个豫州刺史自然应该上任,孙策是他的儿子,自然也应该跟着去。他若不肯,那就是心有异志,将军让他将家属迁来也必然是不肯的。真到了那一步,将军就不得不早做准备了。”

袁术连连点头。“这倒也是,豫州刺史嘛,自然应该去豫州。况且豫州可是我的本州,让他做豫州刺史是看得起他,他应该感恩才对。如果做着豫州刺史,还霸着荆州不放,那他就真的该死了。就算我杀了他,也没人能说什么。”

“将军所言甚是。”

“那就这样,等等再说。”袁术想了想,心里还是没底,又道:“孙坚忠直,应该不会负我吧?冯子正,你见过孙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方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将军,观子莫若父,看孙坚对孙策那么满意,也知道孙策必然不差的。”他耍了个滑头,没有说自己的意见,而是从孙坚推论。万一将来孙策叛变袁术,他也好推脱。其实按他自己的意思,孙策和孙坚就是两种人,孙坚虽然粗猛好杀,但他对袁术的尊敬发自肺腑。孙策则有些桀骜不驯,背地里直呼袁术的名字,想来心里是没多少尊敬而言的。

袁术心乱,没听出冯方的言外之意,桥蕤等人各有心思,也没想到这么多,唯独阎象心思缜密,不由得看了冯方一眼。冯方一惊,连忙避开了阎象的目光,心中暗自叫苦,连忙说道:“将军,就算是襄阳得手,南郡其他各城也未必心服,孙坚父子要去豫州,那谁来抚定荆州其他各郡呢?”

诸将一听,立刻精神起来。荆州富庶,即使一个太守也是一份肥差,不能落入别人之手。

刘勋挺身而起。“将军,我愿为将军平定南郡、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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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釜底抽薪

曹操端坐在马背上,回首南望。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大军过后扬起的灰尘随风飘荡,久久不散。别说追兵,连一个斥候都没有。

孙坚已经赶到新野,正在追击,但是他非常谨慎,没有一点机会可以利用。双方兵力悬殊,在孙坚没有破绽的情况下,曹操不敢正面对敌,只能撤退,继续等待战机的出现。

新野城外的夜袭是一场大胜,劫得的粮草解了曹操的燃眉之急,但仅此而已。时间拖得久了,他依然会断粮。许攸说他能说动南阳的豪强出兵出粮,但曹操不敢把希望全寄托在许攸身上。南阳世家骄傲自负,如果袁绍来,他们也许会出力,他曹操来,那些人未必把他放在眼里。

“走吧。”曹操拨转马头,向大军追去。

曹昂、曹安民策马跟上,一路沉默。攻击新野失败,几天前的那场大胜带来的士气已经消耗殆尽,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谁也高兴不起来。

见子侄情绪不高,曹操笑了一声,扬了扬马鞭。“怎么了,一脸丧气,莫非是因为我没拿下新野?”

“不敢。”曹安民讪讪地笑了一声。

“父亲,我们这是去哪儿?”曹昂怯怯地说道。

“子修,抬起头来。”曹操伸手拍拍曹昂的肩。“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要被一时的胜负所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放弃。常言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天下哪有什么常胜将军,孙子当年伐楚,看似百战百胜,最后不也是撤回吴国了吗。吴起号称不败,但也只是不败而已,并不是每战必胜。”

曹昂点点头,挺起了腰杆。

曹操嘿嘿笑了两声。“再说了,我不是不能攻取新野,只是不想攻取新野而已。”

曹昂大惑不解。“为什么?”

“如果攻破了新野,我该如何处置袁公路?杀了他,还是将他解送到盟主面前,交由盟主处置?”

“那你……”

“我们的任务是解襄阳之围,夺取南阳。襄阳已失,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围攻新野是想困住袁公路,为许子远争取时间,寄希望于万一。如果能拿下宛城,还有机会喘口气,再夺南阳。”

曹昂惊讶地看着曹操,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父亲,是我愚笨,不能为父亲分忧。”

“不是你笨,是你太仁厚。”曹操也叹了一口气。“你践行圣人教诲,心存忠孝,我很为你高兴,但人心险恶,世事艰难,你如果没有防人之心,难免为人所误。许子远的确有智谋,但是他过于自负,以为袁本初对他器重逾于常人,使气任性,凌铄同僚,一心想立个大功,却不知道这次任务的棘手之处。或者他知道,但是他不服气,非要让那些人看看他的能力。”

曹昂和曹安民听了,不约而同的点头。曹昂思索片刻,又道:“父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继续北行。如果许子远已经拿下了宛城,我们就进驻宛城。如果没有……”曹操顿了顿,抬头看向远方。“我们就离开宛城,取道叶县回东郡。袁术已经有了襄阳,接下来必然出兵豫州,我们必须趁早离开,避其兵锋。”

曹安民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去豫州?”

曹操没有回答,却看向曹昂。曹昂有些紧张,又被曹操温暖的目光所鼓励,想了片刻,说道:“父亲,袁盟主是不想让父亲成为他本州的州将吧?”

曹操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袁绍宁可让周禺做豫州刺史,也不肯让他来,原因无他,豫州是袁氏本州,而他只是一个阉人的子孙。这就像一个烙印,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就烙在了他的身上,永远无法消除。

“走吧,去宛城。”

——

归功于淯水,大量的钱粮辎重装船水运,孙策得以赶上了孙坚,与周瑜交流了相互的情况后,对周瑜在袁术面前的亮相非常满意。他详细询问了袁术和其他人的反应,心里多少有了些概念,不由得暗自叹息。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袁术的确不是个值得侍奉的英主。他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像世家子弟,活脱脱一个街头混混,目光短浅没城府,说话不过脑子。如果他有自知之明,安心给袁绍当配角,袁家说不定就真的得了天下。可他明明没有当老大的能力,非要和袁绍争老大的位置,逼得袁绍不得不倚重善于用兵的曹操。想想后来他和吕布的互动,还真是半斤八两,一对活宝。

他们就是供曹操升级的怪,不过现在嘛,这个怪是我的,曹操别想了。

“那他现在还站在豪强那边吗?”

周瑜笑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还不清楚宛城的情况。如果宛城有变,以他的脾气肯定要大开杀戒,你在襄阳那点事也就没人提起了。不过……”周瑜想了想。“我担心那些食肉者未必有这胆量。如果他们没有起兵反叛,我们可就有点求名不得,欲盖名彰了。”

“天下哪有事事如意,尽力而为吧。”孙策倒是看得开,挥挥手。“就算他要另外委派人守襄阳也没事,襄阳诸家的钱财几乎都被我搜刮来了,几年内都缓不过来,他什么也捞不着,真要逼急了,杀了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蔡家,他想夺也夺不走。”

周瑜盯着孙策看了一会。“你这么有把握?”

“黄承彦连刘表都看不上,会看得上袁术?”

“伯符,慎言慎行。上次的事好容易才糊弄过去,你就别再惹事了。现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不留神就会落下把柄。后将军为人负气任侠,最在乎面子。你直呼其名,平白惹他,不值当。”

孙策点点头。“行,我记住了。”

周瑜很满意孙策从谏如流、知错就改的态度。“伯符,宛城如果没有生变,曹操很可能会加快撤退速度,我们要想在他离开南阳之前截住他,必须要加快行军速度。我担心辎重跟不上,曹操有逃脱的可能。”

“你有什么计划?”

“是时候联络程吴二位将军了。”

孙策摸摸头,如梦初醒。“你看我,这两天太忙,都把他们给忘了。”

“你忘了,将军可没忘。”周瑜微微一笑。“后将军担心宛城,要倚仗将军作战。不过他也清楚豫州的重要性,要将军尽快上任,将豫州控制在手中。将军的意思是我们先行一步,联合程吴二位将军,借助汝南黄巾的力量抢占豫州。但是,要得到后将军的同意,我们要先割舍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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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舍与得

孙策心知肚明,从怀里拽出刘表留给他的荆州刺史印绶。

“这个够不够?”

周瑜笑了。他和孙坚谈起这个计划的时候,孙坚还担心孙策舍不得,但周瑜却相信孙策深明取舍之道,不会舍不得一个荆州刺史的虚名。不出他所料,孙策早就准备好了见面礼,相信袁术根本无法拒绝。

“荆州刺史我可以给他,但不能白给。”孙策将印绶放在周瑜的手中。“我们必须要点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南阳铁官。我打算将黄承彦留在南阳负责冶铁事务,打造兵器,而且要优先供应蔡家铁料。我在襄阳杀了两家,抢了几十家,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强盗。我必须树立起一个榜样来,告诉他们我要的只是土地,只要他们把土地让出来,我绝不会乱来,还能让他们获利更多。”

周瑜沉默了片刻。“这个要求不过份,但是不能由你去说。你去说就是要挟,是交易,后将军就算愿意交易也不能接受。”

孙策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来找周瑜的原因。袁术自诩名门之后,从根本上,他不会轻易向任何人低头。他不是政治辅导员,没有义务纠正袁术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会助长袁术的这种心理。要让人灭亡,先使人疯狂。袁术不死,孙家哪有独立的机会。

“我去找冯方。”周瑜思索良久,站起身来。“你带钱了吗?我不能空着手去。”

孙策摆摆手。“你需要什么,自己到辎重船上去取。”

周瑜深深地看了孙策一眼,微微欠身,转身走了。

——

闻说周瑜来拜见,冯方心情很复杂。他虽然算不上智谋出众,毕竟也是做过司隶校尉的人,岂能不明白自己上了周瑜的当。他曾经是周瑜父亲周异的上司,现在却被周瑜玩弄于股掌之上,自然很没面子。

不过他也只能生生闷气。不提周瑜的家世背景,仅凭他既是孙坚父子的亲信,又深得袁术喜爱,他就不敢得罪。他现在已经不是司隶校尉了,只是袁家故吏,得罪袁术,他随时可能一无所有。

冯方调整了一下情绪,亲自出帐迎接。周瑜拱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身后站着四个随从,抬着两只大箱子。冯方一看那扁担的弯曲程度,不由得心中一喜,脸上的表情立刻热情了几分。

“公瑾,你这是干什么?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冯方一边说,一边将周瑜拉进了大帐。这里离袁术的中军大帐太近,他可不想让人看见这些礼物,去袁术面前搬弄是非。

周瑜笑盈盈地欠身施礼。“冯君,这可不是我的礼物,是孙将军父子送给冯君的。”

“孙将军?”冯方立刻警惕起来。孙坚攻克襄阳,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袁术身边的人都有数,袁术对荆州志在必得,不可能让孙坚成为荆州之主。如果孙坚是为这件事给他送礼,就算礼物再丰厚,他也不敢收。他抚着胡须,打量着周瑜,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不合适吧,无功不受禄,我与孙将军可没什么来往,这要是传出去岂不引人误会?”

周瑜从怀里掏出荆州刺史的印绶。冯方一看这黑绶铜印,顿时眼前一亮,唇边的胡须也不由自主的挑了挑。周瑜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这是孙校尉从刘表手中缴获的,本该直接献与后将军,但他们父子为了夺襄阳假装受伤,虽说出于无奈,毕竟是欺骗,生怕后将军记恨,不敢当面呈献,想请冯君转交,还望冯君不要推辞。眼下能在后将军面前说上话的也就是冯君了。”

冯方心里一块石头了地,喜上眉梢。这么好的事居然落在他头上了,真是苍天有眼,没有白辛苦一趟。印绶献给袁术,袁术高兴,肯定有赏。帮了孙坚父子的忙,又收了一笔厚礼,左右逢源,两全其美。

“唉,孙将军真是太谨慎了,后将军岂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兵不厌诈,为了拿下襄阳,他们父子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后将军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他们。”

“有冯君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周瑜将印绶放在冯方的手中,又亲手打开箱子。冯方紧紧的握着印绶,眼睛却被箱子里的东西吸引住了。两只大箱子一只装满了锦缎织物,周瑜提起一角,落出里面的一层金饼,粗粗一看,至少也有二三十金。另一只相对低端些,却是冯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全是腊好的野味。

“新年将近,一点心意,送给冯君为家人添点新衣,改善一下口味。这些都是襄阳特有的野味,不值钱,却也不多见。”

冯方大喜。周瑜简直太贴心了。他不是南阳人,追随袁术到此,没有产业的支持,却又不能太寒酸,经济上已经捉襟见肘。新年将至,怎么才能让一家人在宛城过个质量还可以的新年就成了他最大的问题。现在周瑜送来这两箱子礼物,吃的穿的用的,一下子全解决了。

“公瑾,孙家父子有你辅佐,是他们的幸运啊。”冯方挽着周瑜的手,眉开眼笑。“公瑾,今年多大了?”

“回冯君,乙卯生人,今年虚十七。”

“才十七岁就长得如此高大挺拔,将来一定是个伟丈夫。”冯方更加满意。“以公瑾的家世和人品,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想嫁给你,成亲了没有?”

周瑜尴尬地摇摇头。“尚未婚配。”

“很好,很好。”冯方眉毛一挑,连连点头。一见周瑜疑惑的眼神,他连忙掩饰道:“公瑾一表人材,文武双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宜成家太早。大丈夫何患无妻,对吧?”

“冯君说得有理。”周瑜觉得冯方有些颠三倒四,却也没往心里去,敷衍了两句,这才说出孙策的要求。冯方稍为推辞了一下就应了下来,允诺一定向袁术进言,满足孙策的要求。

与此同时,孙策把蔡瑁请到了自己的大帐。他开门见山,拿出准备好的一件金丝锦甲。

“蒯良被你杀了,蒯越被我杀了,但现在有个麻烦,蒯祺不见了。行刺家父的刺客已经被当场击杀,但是蒯家还有多少门客想报仇,谁也不清楚。”

蔡瑁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才道:“这可怎么办?”

“确保蔡家在襄阳说一不二,任何人敢收留蒯祺,或者和他勾结,都只有死路一条。我想让国仪镇守襄阳,但后将军能不能答应,我不敢说。”

蔡瑁咬咬牙。“我去求他,就算将剩下的家产全送给他,我也一定要将国仪成为襄阳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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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初见袁术

在冯方的劝说下,收下了蔡瑁的一份厚礼后,袁术痛快地答应了孙坚的请求,让孙辅镇守襄阳,让黄承彦担任南阳铁官。不过他对荆州刺史并不感冒,示意孙坚上了一份表,表还没送出营门,他已经成了荆州牧。

袁术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好,那就是爽气。孙坚为他打下荆州,投桃报李,他也将孙坚由豫州刺史提为豫州牧。当然了,和他做荆州牧一样,奏报朝廷的表送出去了,能不能到达长安,只有天知道。墨迹未干,他们就袁荆州、孙豫州的互相称呼起来。

乱世好做官,有枪就是草头王,这个道理千古不破。圣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所有人都赞同这句话,只是这个名怎么来却有不同的理解。像袁术、孙坚这么做肯定不合规矩,但现在天子为奸臣董卓所劫,政令不行,从袁绍开始都这么干,乌鸦落在黑猪上——谁也别说谁黑。

除了豫州牧,袁术还送了孙坚一份礼,行破虏将军的行字去掉了,从此是正式的破虏将军。孙策、周瑜也升了官,孙策是怀义中郎将,周瑜是辅义中郎将。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清楚,这个义当然是后将军袁术本人。

接受了官职,孙策和周瑜按例要向以义自诩的袁术当面致谢。当两人穿着崭新的战甲战袍,披着大氅,头戴武冠,并肩站在袁术面前的时候,不仅正在喝酒赏乐的袁术眼前一亮,停住了酒杯,袁术身后的姬妾们更是鸦雀无声,正在为袁术舀酒的年轻女子直接将一大勺热乎乎的酒倒在了袁术腿上。

袁家四世三公,基因强大,帅哥不少。袁术本人虽然纨绔,却也是相貌堂堂,他的子女也大多相貌出众。可是和孙策、周瑜一比,他们就默然失色了。一个帅哥已经很吸睛,两个帅哥同时出现,即使是袁术的姬妾们见惯了帅哥,此时也有些芳心乱颤,面热心跳。

“他老母的,丢脸,丢脸!”袁术跳了起来,连踢带打,把一群犯了花痴病的女人赶到后室去了,甩着袖子,抖着湿漉漉的衣摆,长身而起,来到孙策周瑜面前,一手按着一个,左看看,右看看,哈哈大笑。

“冯子正没有说错,不仅周伯奇生了个好儿子,孙文台也生了个好儿子。不相伯仲,不相伯仲啊。”

被袁术按着肩膀,周瑜有些不自然。孙策却对袁术好感大生。虽说这货在政治上很失败,是个不成器的五世祖,可是做人豪爽,比那些别别扭扭的名士看起来舒服多了。他拱拱手,眉毛一挑。

“明将军豪气过人,义薄云天,正是我等榜样。”

“我?”袁术很意外。“还是你们的榜样?”

“是啊,我早就听说过明将军的英雄事迹,仰慕不已。今天有机会看到明将军本人,真是三生有幸。”

“哈哈……”袁术乐不可支,也学着孙策的模样挑挑眉,咧着嘴笑个不停。“那你倒说说看,我有哪些英雄事迹值得你仰慕。”

“最著名的当然是火烧皇宫,斩杀阉竖,为何大将军复仇。”

袁术顿时有些尴尬,左顾右盼,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茬。周瑜也急了,连连给孙策使眼色。孙策却恍若未见,接着说道:“唯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阉竖秽乱朝政,皇宫已经是污秽之所,非大汉之火德无以清洁。这把火虽说是天意,却也只有明将军这样的侠者才能做,才敢做。”

袁术一想,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樊哙说过,为大事者不拘小节,明将军为汉家除残去秽,行此非常之事,令人佩服。我为筹集粮草,助将军征讨叛逆,在襄阳有所杀戮,也是冒着被人非议的危险。若不是明将军珠玉在前,我也不敢做。”

袁术眼珠一转,瞥了孙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混帐小子,我说你怎么一见面就吹捧我,原来是想把杀蒯家、习家的责任推到我头上啊。放心吧,像蒯越这种没见识的蠢物,就算你不杀,我也是要杀的。他们若想报仇,你就继续杀,你若忙不过来,我帮你杀。”

“有明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襄阳的事有明将军做主,我一心一意地对付曹操那个阉丑遗孽就行,如果有机会追随将军一起征讨心怀不轨,以庶篡嫡的伪君子,我万死不辞。”

“说得好。”袁术被挠到了痒处,眉飞色舞,用力一拍大腿。“就冲你这句话,当浮一大白!来人,来人,他老母的,这些蠢女人都死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出来斟个酒。看到俏郎君时两眼发直,看到真正的伟丈夫,她们却躲起来了。”他一边笑骂着,一边冲到后帐,将那些躲在帐后偷看的姬妾推了出来。

“敬酒,敬酒。要是你们哪个有幸被这两个小子看中了,我就将你们送给他们,另外再送一份嫁妆。”

话音未落,那群女人就争先恐怕的冲了出来,有的去抢酒勺,有的去抢酒杯,有的手慢了一些,干脆冲到孙策面前,抱着孙策、周瑜的手臂,猛送秋波。周瑜面红耳赤,连连婉拒,孙策虽然知道汉人有将姬妾当礼物送人的习惯,但骤然遇到这种情况,也有些准备不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始作俑者袁术却看得大呼过瘾,抢过一杯酒一饮而尽,叉开双腿坐在台阶上,拍着大腿慨然而叹。

“好,好。公瑾有见识,指点江山,胸有甲兵。伯符有勇气,敢为天下先。有你们二人相助,我何愁大事不定?我袁术纵横天下,见过的名士豪杰不计其数,可是能和你们两人相比的却屈指可数。细细想来,只有荀氏叔侄可与你二人相比。荀文若有张良之谋,可与公瑾相比。荀公达敢作敢当,可比伯符并列。若是论胸襟,他们叔侄自诩名士,囿于虚名,还稍逊你们一筹。”

孙策很无语。这袁术什么眼光啊,连打个比喻都不会。周瑜和荀彧岂是一回事,我和荀攸更是八杆子打不着。人家看不上你就对了,我也看不上你,可是谁让我孙家底子差,不足以自立呢。我爷爷要不是种瓜的,而是做过二千石的官宦,我才不鸟你呢。

孙策一边腹诽,一边推开这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们。虽说一个个相貌都不错,但我可不是曹人妻,更没兴趣捡袁术的旧衣服。我青春年少,有大把的花季少女等着我去征服,谁稀罕这些残花败柳啊。

好容易才挣脱了女人们的纠缠,顾不上陪袁术喝一杯,孙策和周瑜落荒而逃。

袁术摸着唇上的胡须,眼珠滴溜溜的乱转,自言自语道:“这两个少年郎,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可是让哪个做女婿好呢,真是难办啊。唉,大女嫁给黄猗太可惜了,那就是个废物啊,什么事也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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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坏消息

出了袁术的中军大帐,孙策和周瑜相视苦笑。

袁术打了个大败仗,一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但身边的女人却一个不少,这时候还有心思饮酒作乐,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两人来到水师大营。孙策将南阳铁官的任命和印绶给了黄承彦。两人早就商量过这件事,黄承彦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给黄月英使了个眼色,黄月英点点头,转身钻进船舱,取出一柄长刀,塞给孙策。

“给!”

孙策接过,打量了一番。这刀做工很精致,刀鞘涂着黑漆,用红漆绘着一头昂首吟啸,展翅高飞的火凤凰,打磨得锃亮。刀柄上缠着红色的丝绳,一看就知道出自黄月英之手。唯一让孙策意外的是多了刀镡,形如凤凰展开的双翅,却没有刀环,也没有其他装饰,就是光秃秃一个刀柄。

“你把刀拔出来。”黄月英说道,眉梢微扬。

孙策依言拔出长刀,却发现这口刀并没有他想象的长,充其量也就是四尺,与刀身相比,刀柄和刀鞘都长得有些过份,就像双手刀的刀鞘和刀柄却配了一柄单手刀的刀身。

“这是……”

黄月英指指刀鞘尾部,孙策转过来一看,立刻明白了玄机。刀鞘尾端并不是实心,而是空的。他将长刀反过来一试,刀柄正好插进去,刀鞘就成了加长的刀柄,成了一柄货真价实的长刀,长近一丈,比典韦的长刀更适合近战时双手握持劈砍。

“这是蔡家铁匠比赛冠军得主的作品。”黄承彦抚着胡须,有几分得意。“限于时间,这刀只有三十煉,却比百煉刀还要强韧,锋利也有所提高。听说是为校尉打造,那铁匠还拿出了私藏多年的天铁。”

孙策很高兴。天铁应该就是陨铁,的确很珍贵,但他并不是很在乎,他更希望这些铁匠能将心思用在技术提高上,才能大面积装备部队,一两口用天铁打造的好刀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他握着刀,挥舞了两下,感觉这刀的确不错,不仅重心分配得好,而且刀鞘的手感也好。刀身虽然没什么孤度,是环首刀常见的直刀,但这样一来,这刀就不仅能砍,还保持了刺的功能,如果配一根更长的柄,马战时甚至可以充当长矛用。

周瑜皱了皱眉。“先生,这是……长铩的形制吧?”

黄承彦笑了。“将军过虑了,这只是看起来像长铩,但柄比长铩短,刃比长铩长,也不是长铩的双刃,这是单刃刀,镡的形制也不同。”

周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再说什么。孙策却是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长铩是一种古兵器,相当于加了长柄的剑——当然是先秦时期的短剑——可劈可刺,威力不俗,勾戟长铩向来是精良兵器的代名词。但长长的剑身造成成本高昂,不可能用于装备普通士兵,在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的情况下,长铩因为不经济慢慢消失了,却成为一种仪仗兵器。

天子的禁军就装备长铩。某种理论上说,长铩是天子专用的仪仗兵器,不是谁都可以用的。黄承彦为他打造的这柄组装长刀故意避开了长铩的形制,但实际上,这就是一柄长铩,而且是威力更大的长铩。

“很好,我很喜欢。”孙策下了结论,终止了他们的探讨。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这时候更应该关心武器是不是实用,而不是拘泥于合不合礼制。长铩也不是天生就是天子仪仗,原本也是战场兵器,这应该是儒生们最喜欢的复古风啊。

黄承彦会钻空子,是个务实的人才。

黄承彦说,这次蔡家的铁匠比赛虽然花了不少钱,但收获更多。铁匠们在这个月里绞尽脑汁,想了不少点子,虽然还没有突破性的进步,却积极性已经被极大的调动起来,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已经一一记录在册。等他掌握南阳铁官,对多年来的档案进行一番梳理,互相参照,改进的速度应该能更快一些。

除了孙策的刀,黄承彦还给典韦打了一对铁戟,一柄长刀。重量尺寸差不多,但质量可比典韦原先的铁戟强太多了。典韦一见就欢喜得不行,难得地咧着大嘴乐了,孙策给他取字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开心。得知长刀上丝绳也是黄月英亲手织的,他连连向黄月英施礼,腰都快折断了。

一群人正说得开心,有人来报,曹操的使者来了,正在军营外面等。

孙策很意外,曹操这时候派人来干什么。他让人把使者叫了进来,原来是熟人,还是那位自来熟的丁斐。一见面,丁斐就羡慕不已。“这船吃水这么深,怕是装了不少钱粮吧?襄阳的豪强都被将军杀了吧?”

孙策眉头微挑。丁斐真是会打听消息,才到大营就将他升任中郎将的事打听清楚了。

“曹公约我见面,有什么事?”

“上次将军爽约,曹府君非常遗憾,听说将军从襄阳赶来了,他就派我来见将军,再续前约。”

不提上次的约定还好,一提上次的约定,孙策就气不打一处来。“曹府君明明去偷袭后将军了,还约我见面,一点诚信也没有,我不想见他。”

丁斐手一摊,义正辞严。“将军,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两军作战,曹府君夜袭袁公路是天经地义的,他并没有因此爽约,反倒是将军明明答应了赴约,却一直没有露面。没有诚信的是将军,不是曹府君啊。”

孙策语塞,瞪着丁斐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黄承彦接过了话题。“将军,虽说古人交友只问性情,不分敌我。可现在毕竟是两军交战之际,你就算是想赴约也该通报后将军一声。曹府君与后将军相交多年,使者既然来了,也应该问候一声。丁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丁斐点点头。“先生所言甚是,我的确要去见后将军。曹府君先行一步,已经占了宛城,他是回不去了。他若是肯降,曹府君自然欢迎,少不得出城相迎。若是不肯降,曹府君看在曾经相交多年的份上,会善待他的家人,请他安心交战。诸君若能迷途知返,我可以在曹府君面前为诸君美言几句。孙将军,你看如何?”

孙策盯着丁斐,冷笑道:“你就不怕吹破了牛逼,糊你一脸?”

丁斐哈哈大笑。“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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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人不可貌相

袁术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挑起眼皮,盯着丁斐看了片刻,又转了两下,突然笑了一声。

“许攸在哪儿?”

刹那间,丁斐的眼神有些躲闪,脸上的得意也不自然起来。他顾左右而言他。“将军,我远来辛苦,口干舌燥,可否赐酒一杯酒解解渴?”

“坐!”袁术示意人添了一张案几,让丁斐入座。他很从容,从容得孙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袁术嘛?他正出神,袁术又招呼道:“公瑾,伯符,你们也坐,别客气。公瑾,你看,还真被你说中了。哈哈,哈哈。”

周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丁斐看在眼里,越发不安。他一边喝酒,一边偷眼看袁术、孙策三人。袁术毫不在意,连饮数杯,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案上。

“曹孟德想见孙郎,他敢见我吗?”

丁斐迟疑了片刻。“如果将军想见曹府君,我可以代将军传话。至于见与不见,还要曹府君决定。”

“是吗?那你就帮我带个话吧。”袁术摆摆手,又道:“如果他不敢来,我谅他也不敢来,你帮我告诉他,他虽然进了宛城,但别高兴太早。那些豪强看中的可不是他这个阉竖遗丑,而是我袁家的那个庶子。他就算占了南阳也不过是由东郡太守改成南阳太守。可要是占不住,他就成弃子了。”

他靠在案几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斐,神情玩味。“许攸是不是去颍川了?他是南阳人,不能做南阳太守,却可以做颍川太守。颍川太守好啊,逢纪、郭图他们都看不上他,他却成了他们的郡将,以后这几家要倒霉了。你说,我攻宛城的时候,许攸会来救他曹孟德吗?”

丁斐的眉头颤了颤,一丝不安从眼中闪过,随即哈哈大笑,挑起大拇指。“将军好气魄,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挑拨离间,不愧是洛阳城赫赫有名的袁长水。”

袁术歪了歪嘴,当仁不让的点点头。“那是,论抢劫,谁能比我这个路中悍鬼强。我知道孟德最近运气不太好,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想立个功让那庶子看看。不过我想提醒他一句,他就是再能干,那庶子也不会把他当回事的。东郡也好,陈留也罢,都不是他的。他要是真想建一番功业,不如跟着我。我正准备取长安,他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做个征西将军。”

袁术双手扶着案边,身体后仰。“当初诸侯讨董,那庶子不顾家仇国恨,一心兼并同僚,只有曹孟德挥师西进。就冲这一点,他虽然败了,我袁术还是佩服他。如果他肯弃暗投明,我可以将这南阳太守让给他。”他撩起腰间的绶带,冲着丁斐亮了亮。“我已经是荆州牧了,不可能再兼任南阳太守。”

丁斐沉默不语,眼珠却在滴溜溜的乱转。袁术也没理他,转身和孙策、周瑜说笑起来。这一转脸,他立刻变了一个人,一点也没有刚才的气势,反而像一个为老不尊的坏叔叔,一个劲的向孙策、周瑜两个少年郎推销身边的姬妾。孙策、周瑜越尴尬,他越得意,开心得哈哈大笑。丁斐在一旁看着,眼神越来越不安,坐了片刻,起身告辞。

“去吧,问问曹孟德还有没有好马,有的话,送我一匹。”

丁斐应了一声,起身离去。袁术没有起身,就当没看见,继续和孙策、周瑜胡扯。孙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明白了。袁术刚才不是装的,他是真的看不起曹操,不觉得曹操占领了宛城是什么威胁,说不定还真想说降曹操。

这货够膨胀的。

“伯符,你真要去见曹孟德吗?”袁术忽然问道。

“全凭明将军吩咐。”

“要我说,去见见也好。这曹孟德虽然没什么大用,又矮又丑,却不愧为大丈夫。他想见你,除了挑拨离间之外,大概还有惺惺相惜的意思。他当初在济南杀的人比你在襄阳杀的还要多,为此招了不少骂名,现在总算遇到知音了。不过你得小心他,这矮子可是个刺客,出手狠着呢。”

“刺客?”

“嗯,那庶子当初看中他就是觉得他够狠,想当他把鹰犬用,还派他去刺杀张让,可惜被人发现了。他约你见面可没安什么好心,你要防着他。”

孙策盯着袁术,恼子有点懵。曹操是袁绍养的刺客?没错,是有史料说曹操刺杀过张让,后来被演绎成献七星宝刀刺董卓,但……袁绍看中曹操的就是他的武功,把他当成刺客用?

他还想趁着见面的机会要曹操的命呢,没想到曹操可能也在打同样的主意,想要他的命。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多谢将军提醒。”

“你去见他,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如果他肯弃暗投明,我真的让他做南阳太守,将来统兵西征长安,满足他征西将军的心愿。如果他不识相,那就趁早离开宛城吧,那些世家不可能真支持他的。”

“喏。”孙策躬身领命。

袁术又看向周瑜,目光灼灼,充满狠戾。“公瑾,被你说中了,曹操占了宛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周瑜不慌不忙。“既然将军想收服曹操,那就不急着攻宛城,先遣孙将军出镇豫州,稳住颍川、汝南诸郡,让许攸无隙可钻。”

袁术连连点头。“关门打狗,先得把门关上。公瑾,你说得太对了,还有呢?”

周瑜沉默片刻,又道:“请将军派人镇守武关,以免董卓趁虚而入。如果可能的话,派人去长安入贡,得到朝廷的支持。”

袁术目光闪烁。“有这个必要吗?”

“有。”周瑜斩钉截铁。“去年山东州郡讨董,结果诸侯拥兵不前,朝廷对此失望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如果将军派人入贡,朝廷知道将军忠义,必有赏赐,众臣因此分别朱紫,辨忠奸善恶,不再被虚名所惑。”

袁术眼睛一亮,思索片刻,连连点头,咧着大嘴乐了。“公瑾,还是你有见识。没错,那庶子一向以君子自居,我现在该撕下他伪君子的面皮,让世人看看他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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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细节决定成败

袁术随即召集众将议事,在等待众将赶来的这段时间里,袁术和阎象、冯方等人讨论周瑜的建议,孙策和周瑜悄悄地溜出了大帐,在外面等着。

周瑜拱着手,静静地站在帐外,像一尊精致的塑像。孙策则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不时地打量周瑜一眼。刚刚这一会儿,袁术、周瑜都让他大开眼界。面对曹操攻占宛城的困境,袁术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让他很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周瑜提出的计划——让袁术派人去长安进贡,这一招太妙了。

更妙的是,袁术居然答应了。

在孙策了解的历史中,袁绍、袁术都有称帝的野心,但袁绍比较有城府,一心捞实力,没有大喊大叫。袁术却是个二货,实力不如袁绍,被曹操打得鼻青眼肿,却在淮南称帝了,简直是蠢到了极点。他会同意向朝廷进贡,这一点大出孙策的意料,比周瑜之前建议袁术先控制南阳边境更意外。周瑜的特点是谋定而后动,他既然开口劝袁术,自然是知道袁术一定会答应,而这正是孙策最好奇的地方。

周瑜抬了一下眼皮,看着孙策。“你别转了,有什么就说吧,被别人看见你这样子会说你失礼的。”

孙策在他面前停住,将背在身后的手收了回来,像周瑜一样拱在身前,像个执戟卫士。这姿势不舒服,却是下属在上司面前表示恭敬的标准姿势。

“你猜后将军会派谁去长安?这次任务可危险,很可能死在长安。”

周瑜无声地笑了。“首先,肯定不会派你去。其次,只要那人不找死,这次任务是个美差,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抢着去。最后,就算是董卓也不是只知道杀人,他现在肯定很后悔杀了袁家,如果后将军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他求之不得。”

孙策眨着眼睛,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他了解的历史中可没有这样的信息。

“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朝廷中也有不少,当然也包括我周家。”周瑜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土。“太尉黄琬是袁家故吏,司徒杨彪更是后将军的姊夫,现在最受董卓器重的左中郎将蔡邕和袁家的交情同样深厚,他们的意见即使董卓不喜欢也不能漠视,保住使者的性命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你说董卓后悔杀了袁家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周瑜抬起头,眼神诧异。“伯符,你对袁家的事那么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孙策心中一紧,一脸无辜的眨着眼睛。周瑜哭笑不得,只得接着说道:“董卓入京,原本是应袁本初之邀,但后来因为废立之事,两人没有谈拢,董卓有并凉边军支持,袁本初只能离开洛阳,但是最后扶少帝逊位,扶当今天子登基的人却是太傅袁隗,为什么?”

孙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在董卓废立这件事上,袁家内部有不同意见?”

周瑜看看四周,点点头,一脸平静。孙策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被自己的这个推论惊呆了。照这么说,袁绍出奔的目的就不简单了,这根本是把持不同意见的袁隗等人往火坑里推。董卓一怒之下,杀了愿意与自己配合的袁隗等人,却给了反对自己的袁绍一个借口,又成了天下袁氏门生故吏的共同敌人,的确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袁术这时候表示出缓和关系的意愿,董卓顺坡下驴的可能性很大。

果然成败在细节,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论大趋势,他有优势,论具体细节,他和周瑜完全不能比。周瑜的父亲任洛阳令,从叔周忠曾经官居太尉,现在还在长安,他对朝廷内幕多有了解,绝非道听途说。

不过,蔡邕和袁家关系也那么好?孙策却没有这个印象。

“袁本初名义上的父亲袁成的碑铭就是蔡邕所作。”周瑜有一点小得意。在这些世家豪门错综复杂的关系上,他显然比孙策更有发言权。“蔡邕的母亲出自陈郡袁氏,而陈郡袁氏原本就是汝南袁氏的一支。袁家有人去世,哪怕是未成年的小儿都能请蔡邕作碑铭,你以为仅仅是因为袁氏四世三公?”

孙策有些郁闷的挥挥手。“好吧,我知道了,这些豪门的事,我的确不如你门儿清。”

周瑜收起了笑容。“这些只是谈资而已,平时也许有用,现在说这些却用处不大。董卓还是袁氏故吏呢,不一样把袁家杀得血流成河?后将军如果不占据荆州,没有几万人马在手,董卓哪里会在乎他。伯符,宛城之战不能拖得太久,必须速战速决,你可有什么计划?”

“放心吧,新年之前,肯定拿下宛城,绝不会耽误明年的春耕。”孙策吐了一口气,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担心的不是南阳的战事,曹操就算进了宛城也守不住。他担心的是青徐战事,如果袁绍趁此机会搞定了公孙瓒和陶谦,将青徐兖三州收入囊中,接下来的仗就不好打了。

公孙瓒,你一定要挺住!

正如周瑜分析的那样,对去长安进贡,很多人都觉得是一件美差,争先恐后的自荐。当然,这是阎象、冯方这些文士的事,刘勋、桥蕤等武将不参与,他们争的是驻守武关或者攻打宛城的机会。在一番激烈的争抢后,出使长安的任务落在了冯方的肩上,他做过司隶校尉,认识的人更多。驻守武关的任务落在了桥蕤头上,他将率领三千人赶往武关。

这三千人是从孙坚的部下抽调的,袁术的人马不是在宛城,就是被曹操打散了,现在士气低落,根本不能用。会议一结束,桥蕤就赶到了孙坚的大营。三千人是给他了,但他能不能指挥得动还要看孙坚支持与否。如果孙坚在暗中使点绊子,桥蕤可能连武关都看不到就废了。

“将军临鄙州,我桥家以后就仰仗了。”桥蕤很客气,一边示意人送上礼物,一边笑眯眯地对孙策说道:“曹孟德与家叔太尉公有交,若少将军与他阵前相会,可代我向他问好。”

孙策心领神会,躬身致意。这是桥蕤给他一个保命符啊,万一曹操要杀他,拿出桥玄的牌位来,曹操多少要给点面子。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两个姓桥的姑娘。

“桥将军,你的家眷也在宛城吗?”

“还没有,儿女年幼,不宜远行,现在还在老家。”桥蕤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暖意。“我那犬子也就罢了,与少将军一比,他们简直愚不可言,我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却是可爱得很。一想起她们啊,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回家去。”

孙策皱皱眉。“她们多大了?”

“少将军是问我的女儿?小着呢,今年刚六岁。”

“我去!”孙策脱口而出。

“嗯?”孙坚和桥蕤的眼神同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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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又见曹操

孙策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北斗枫,抬起头,看了看山顶。

这里是一座小土坡,并不高大,但视野开阔,在山顶极目远眺,十里以内尽收眼底。曹操很守信,只带着了十骑,孙策也只带了十骑。双方骑士各在山坡一侧,相隔三五十步,遥遥相望,谁也不敢大意。山顶却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像。

孙策举步,典韦刚要跟上去,对面一人喝道:“呔,只准一人上去。”

典韦理都不理,紧紧地跟在孙策身后。孙策摆摆手,示意典韦在下面等着。典韦不解,却还是将孙策的长刀递了过来。孙策也没有接,背着手,慢腾腾地向上走去。山路并不长,孙策虽然走得很慢,却还是很快到了。他停住脚步,四下远眺。十里之内杳无人迹,的确是个好地方,杀人的好地方。

山顶的人影转过身来,五短身材,相貌一般,算不上丑陋,但是在注重相貌的汉代来说,绝对算不上什么美男子。身上披着鱼鳞细铠,头上却没有戴头盔,只有一只武弁,武弁有点长,看起来有点像不倒翁头顶插了一根草。

孙策没忍住,笑了一声。

曹操翻了个白眼,也笑了,手伸向腰间的长刀。孙策心头一凛,不禁有些后悔。他没带刀,身上只有一把匕首。这要是动手,他可有点吃亏。正想着,曹操从腰间拔出长刀,倒持刀尾,递了过来。孙策一怔,不解其意,茫然地盯着曹操。

“感谢你送回妙才的尸身,无以为报。这口刀是尚方所作,真正的百煉刀,是我当初随皇甫义真平定颍川黄巾后天子所赐,这些年一直刀不离身。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吧。”

孙策没有接刀,却盯着曹操,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曹操笑了一声,拔出长刀,一刀挥出。一棵矮树应声而断,切口平整,显然刀口极佳,百煉之说不虚。曹操还刀入鞘,再次递了过来。孙策接刀在手,拉出半截长刀看了看,又推了回去,却没有还给曹操。

“上次送马,这次又送刀,曹公真是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啊。”嘴上说着惭愧,手却握着刀不放。

曹操斜眼打量了孙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你不像孙将军。”

“什么?”

“你不像你父亲。”曹操收回目光,与孙策相隔数步,负着手,看向山下众人。“我虽然没见过孙将军,但我听太尉张公说过,孙将军为人勇猛,性格豪爽,你的武艺我不知道,但你为人谨慎,戒心甚重。”曹操顿了顿,又道:“你这个年龄有这样的城府,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看向曹操的目光有些异样。他的戒心的确很重,而且不是针对某个人。不管是对谁,他的秘密都不能说,但他掩饰得很好,就连周瑜都觉察不到,没想到却被初次见面的曹操一语点破。他皱了皱眉,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握刀背在身后,缓缓地走到曹操身后,眼神在曹操脖子上扫来扫去。

曹操一动不动,连背在身后的手都没有动。

“曹公不怕我杀了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如果你将来得了天下,善待我的家人。”

孙策一头雾水。曹操这是想干什么?他不想活了,要借我的手结束生命?又或者……开玩笑?正在这时,曹操缓缓转过身,一脸诡谲的笑意。

“孙郎志向不小。”

“什么?”

“孙郎志在天下,想来不会久居人下。袁公路不是明君之选,你却一心辅佐他,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曹操眨着眼睛,笑得更加开心。“如此,袁本初可以松一口气了。”

“你在胡说什么?”孙策这时才明白过来,有些恼羞成怒。这老贼,不久前骗了我一次,现在又来套我的话,看我不宰了你。他唰的一声抽出长刀,耍了个刀花,不怀好意地看着曹操。

“请务必善待我的家人。”曹操收起笑容,拱手施礼,看起来很认真。

“曹公,你这话让我很迷茫啊。”孙策哭笑不得,曹操不按套路出牌啊,我是想杀你不假,可我不想替你养家啊。你这是让我杀呢,还是让我不杀呢?

曹操直起腰,盯着孙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快意非常,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乐不可支,用力拍打着地面。孙策一脸懵逼。这位未来的魏武帝难道是个神经病?他知道历史上评价曹操无威仪,好开玩笑,可是今天这表现已经不是开玩笑了,简直是羊癫风晚期啊。

要不……我给他治治吧,一刀下去,一了百了,连以后的头风都省了。

“唉,这么多天了,还是第一次能这么开心。”曹操慢慢收住了笑声,长叹一声,转头看向东侧的山坡。“孙郎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吗?”

孙策摇摇头。“第一次来宛城,不熟。”

“陶朱公祠。”曹操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陶朱公就是南阳宛城人,助勾践复仇成功后便载酒隐于江湖,化名鸱夷子皮,经商而富甲天下。他虽然没有归葬乡里,但宛城人却为他立祠,你现在看到的这座祠堂是不久前大将军司马范子闵征黄巾时所立。”

孙策看看远处掩饰在树丛中的祠堂,又看看曹操。曹操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意,眼神萧索如树叶落尽的枯枝,透着说不出的苦涩。

“你说,如果夫差不犯糊涂,勾践应该为他养一辈子马,做一辈子奴隶,还是临阵战死,与故国偕亡?”

孙策慢慢会过意来。他转到曹操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曹操。

“你说的不是勾践,你说是的你自己吧?”

曹操迎着他的目光,静静地看了片刻,突然展颜一笑。“我说是的你。孙伯符,袁公路不是夫差,他不会放弃对你们父子的警惕,你们立的功越多就越危险。兄弟尚不能相容,他能容得下你?你以为你们父子比何大将军还有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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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同病相怜

孙策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不语。这一点,他不用曹操提醒。

“你见我,就是想说这些?”孙策低头,摩挲着刀柄,作欣赏状。

“本来不是。只是见你虽有杀心,却迟迟没有动手,不禁想提醒你一句。”曹操叹了一口气。“既然决心杀蒯家,又何必手下留情?你以为你放过那些妇孺老弱,他们就感激你?不会的,他们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仇恨,他们会藏在暗中,一直盯着你,一有机会就跳出来咬你一口。许子远能够说服南阳豪强,你可是帮了忙的。”

“我?”孙策装傻。

“嘿嘿,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懂。”曹操哈哈大笑。“襄阳、宛城相隔不远,有姻亲的比比皆是,你夺蔡家产业,已经让人不安,又接连杀了蒯家、习家几十口人,虽说你只杀成年男子,不及妇孺老弱,可是在他们看来,你已然和禽兽无异。他们不想与你为伍,这才群起而叛,拒袁术于城外。袁术若想重夺宛城,只有一条路:杀了你。”

孙策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当后将军傻?杀了我,他还想夺宛城?”

“你如果有这想法,就更危险了。”

孙策语塞,他忽然眼珠一转,拔出长刀虚劈了两下。“我如果杀了你,还用攻宛城吗?”

曹操一动不动。“你觉得宛城的兵权在我手里?”

“呃……”孙策真的有点懵了,盯着曹操左看右看,忽然明白了。他不禁哈哈大笑,将长刀架在了曹操的脖子上。“曹公,我知道你心里苦,这样吧,我接受你的请求,现在就帮你解脱,怎么样?”

曹操垂着眼皮,打量了一下寒光闪闪的刀锋。“那你还等着什么?”

“等你说遗言啊。”

曹操转头,看向东侧的范蠡祠。“本来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既然你还想听,我就多说几句。知道范蠡祠东的那片庄园是谁家的吗?”

孙策微微一笑。“你就别拐弯抹角了,直说吧。我读书少,不懂那些故事。”

“何大将军故宅。”

“谁?”

“何进何遂高,何大将军。”

孙策很是意外。他知道何进是南阳人,但他不知道何进家就在附近。看来曹操选这个地方见面不是随便决定的,早有准备啊。

“那又如何?”

“知道何大将军为什么会死吗?”

孙策盯着曹操,一声不吭。他原本觉得自己知道得很多,但是听周瑜说过袁家内部分裂的事,他不那么有把握了。曹操曾经是何进大将军府的幕僚,后来又跟着袁绍出逃,这时候提起何进的死肯定不是历史书上记载的那么简单。

“因为他是外戚,而且出身寒门。”曹操抬起手,轻轻推开长刀。“在那些世家的眼里,只有他们才配执掌天下,其他人都不配。宦者不配,外戚也不配,由寒门而外戚,一步登天,简直就是该死。窦武做了大将军都该死,更何况何进。”

“窦武?他不是死在宦官手里吗,陈蕃……”

“陈蕃算什么,一个寒门出身的党人而已。”

孙策忽然笑了,笑得很大声。他用刀指着曹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绕了半天圈子,你不就是想说我是寒门子弟,注定难成大事嘛。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应该携起手来,一起和世家战斗?”

曹操整整衣袖。“我不敢有此奢望。宛城于我而言就像一杯鸩酒,不饮则渴,饮了又必死无疑。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一刀杀了我,让我和妙才一起上路。还没到七天,我应该赶得上他。”

“你也不必这么悲观。后将军想和你谈一谈,丁斐没跟你说吗?”

“我的家人还在陈留,我不可能答应他。”曹操笑了。“孙伯符,袁本初虽然外宽内忌,但他身为天下党人盟主,多少要顾忌一些名声。我就算一败涂地,大不了归隐乡里,读书自娱。袁公路被人称为路中悍鬼,他可不会想那么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孙策犹豫不决,脑子里不住地权衡利弊。他原本对曹操忌惮极深,一心想将这个未来的魏武帝干掉,以绝后患,但是现在他发现曹操看起来很衰,并没有任何掀翻袁绍的迹象。就像他说的,宛城其实就是一杯鸩酒,不饮则渴,饮了又必死无疑。可是对他们父子来说,曹操却是帮了忙的。如果不是曹操击溃了袁术率领的主力,又占了宛城,袁术现在还会不会这么客气,恐怕要打个问号。

再往深一步想,没有了曹操,袁绍能不能拿下中原?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公孙瓒、陶谦根本不是袁绍的对手,没有曹操,袁绍占据河北后依然会南下中原。比起曹操,他甚至更容易,因为那些世家根本不会像反对曹操一样反对他,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到时候直接面对袁绍的就是他们孙家父子。他今天杀了曹操,帮袁绍除了一个内患,袁绍却不会感激他,说不定还要拿这件事做借口,赶尽杀绝。

杀不杀曹操?是个问题。

见孙策目光闪烁,阴晴不定,曹操忽然问了一句:“孙郎,你似乎很怕我?”眼中笑意盈盈,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自嘲。

刹那间,孙策主意已定。他呸了一声,收起长刀。“我怕你做甚?不过,你在我的对手榜上排第一。”

曹操扬了扬眉,又笑着摇摇头,眼神苦涩中带着几分感激。“多谢。”

“你是宦者,我是寒门,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孙策沉吟片刻。“我劝你一句,赶紧走吧,你守不住宛城。家父已经去了豫州,鲁阳、昆阳很快就会被控制,再迟你就走不掉了。后将军恨你入骨,到时候你除了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

曹操摇摇头,一声长叹:“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走。力战而亡总比不战而走好,我能拖住你们一天就拖一天,也算是报答盟主的知遇之恩。宛城坚固,多了不敢说,坚持三个月总是没问题的。”

“那就随你吧。”孙策扬扬眉,向后退了几步,拱手作别。曹操眉心微蹙,慢慢抬起手,拱手还礼。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露出会心的微笑。

“宛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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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棋逢对手

孙策站在山坡上,目送曹操走下山坡,翻身上马,在一群骑士的簇拥下飞驰而去,眉头轻轻蹙起。

没杀曹操,自然不是因为曹操能言善辩——虽然他的确挺能说——而是利弊权衡的结果。到目前为止,他仍然相信袁绍必败,就算他得了天下,建立了袁家王朝,也不能长久。医不自医,世家出身的他解决不了世家带来的问题,刘秀不能,袁绍更不能。既然如此,那曹操和他的理念冲突迟早会爆发。

袁术说,袁绍接纳曹操就是把他当刺客,利用他的宦者子弟的身份去刺杀张让等人,那不管曹操多么努力都很难撕掉身上的烙印,也很难真正被袁绍接纳,充其量就是一只鹰犬。史书上说他一直和袁绍分庭抗礼自然是对胜利者的美化——就目前而言,他还没那样的实力——但他一直没有将家属送到邺城却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依附袁绍。

就像孙家现在不肯将家属送到宛城来一样。

曹操如果真的安心做个富家翁,他又怎么可能以范蠡为榜样自勉。其实在他心目中,他更可能把自己比作勾践,袁绍自然是夫差。

这样一个人,又何必急着除掉?同是边缘人,相煎何太急啊。

看着曹操远处,孙策收回目光,眼光一闪,觉得曹操刚才站立之处的草丛有点异样,他走过来,用刀鞘拨了拨,一具三石弩从草丛中露出了来,弦已紧,箭在槽,锋利的三棱箭矢寒光闪闪。

孙策提着弩,紧赶几步,看着远去的曹操,破口大骂。“操,你妈好吗!”

“啊且!”曹操打了个喷嚏,险些从急驰的马背上摔下来。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两句。一旁的娄圭附身过来。“孟德,你说什么?”

“子伯,孙策是不是还在看我?”

娄圭回头看了看,眉头微皱。“府君,我们离山坡已经很远了。”

曹操长出一口气,冷汗透体而出。他解开束甲腰带,掀起后腰扇了扇。娄圭瞅了一眼,见曹操额头冷汗涔涔,密密麻麻的汗珠浸湿了鬓角,连衣领的颜色都深了一重,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坡上那个隐约难辨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曹操没有转头,但眼角的余光却将娄圭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动声色,将和孙策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娄圭恍然,还没有说话,一旁的曹纯抢先说道:“这孙策竟如此谨慎,的确不像他父亲孙坚。”

娄圭眼神闪烁,有火焰隐然跳跃。

曹纯打量了曹操片刻,又道:“府君,我认得孙策身边那个卫士。”

“他是谁?”

“陈留人,应该是赵宠麾下的掌旗手,叫典韦,是个游侠儿,力大无比,能单手掌旗,好使一对八十斤的铁戟,军中皆称之为壮士。”

曹操愣了片刻,一声长叹。“这孙伯符,还真是让人看不懂啊。”

——

孙策走进了袁术的中军大帐,将曹操赠的长刀和藏在草丛中的三石弩一起摆在袁术的面前。袁术一看那口刀就笑了,拿在手中把玩,却没看那弩一眼。

“怎么样,那矮子愿降吗?这刀不会是他送给我的吧?伯符,我跟你说,这可是好东西,要说先帝啊,还真是个人才,这几口刀在洛阳可是很抢手的。”

孙策愣住了。“将军,你是说……孝灵皇帝?”

“那当然,弘农王还没死呢,我能称他为先帝?”袁术白了孙策一眼,站起身来,抽出长刀,双手握刀,虚劈了两下。还真别说,有模有样,一看就是练家子。袁术兴致勃勃的说道:“伯符,试试。”

孙策没什么心思试刀,但又不好回袁术的面子,只好拿起袁术靠在一旁的长刀,摆了个架势。袁术一刀劈下,孙策手中的长刀应声而断。孙策吃了一惊。说削铁如泥有点夸张,但这口刀的锋利也的确超出他的想象。

“想不到吧?”袁术眼珠一转,突然跳了起来。“你怎么拿我的佩刀试?这可是我家传的宝刀。”

孙策看着手中的半截长刀,瞅了瞅一脸怒气的袁术,尴尬不已。“这……”

“不行,你得赔我。”袁术二话不说,将手中的长刀插进腰带里。“不用找了,就这口吧。”

孙策恍然大悟,瞪着袁术,很是无语。袁术挑了挑眉,攥着刀鞘,哈哈大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路中悍鬼了吧?嘿嘿,我和那矮子打了好几次架,每次吃亏都是因为这刀,现在这刀归了我,下次见面,看我怎么收拾他。”

“将军,这样真的好吗?”孙策哭笑不得。

“好,只要刀给我就好。”袁术一手攥着刀,一手揽着孙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为了补偿你,我告诉你这刀好在哪儿。先帝好胡风,这刀里有胡铁,据说是白马寺那个叫安世高的胡人带来的。先帝花了几年功夫也只打了八口刀,赏给了西园八校尉,所以又称西园八刀,各有名号。我也想进西园军,可我当时已经是虎贲中郎将,一时没舍得,结果错过了机会,与这刀失之交臂。哈哈,没想到山不转水转,这刀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看着得意洋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袁术,孙策的兴趣却在另一点上。

“孝灵皇帝好胡风,还包括胡铁?”

“你以为他只知道驾驴车,穿胡服,吃胡食?”袁术扬扬眉,主动转换了话题。“你跟我说说,曹操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的刀送人,是不是决定向我投降了?”

孙策把见曹操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当然略过了他和曹操说寒门、宦者的事,只说曹操先是赠刀,又是挑拨,最后他发现了曹操藏在草丛中的弩,这才知道曹操暗藏杀机。袁术听了,哈哈大笑,用力拍着孙策的肩膀,明明是关心,但怎么看怎么像幸灾乐祸。

“伯符,你现在知道我没污蔑他了吧?这矮子天生就是个刺客,疑心重得很,看谁都像敌人。他三番两次约你见面可没按什么好心,不是想取你性命,就是想挑拨离间我君臣。嘿嘿,伯符,你还年轻,人心远比你想象的还要险恶,下次再遇到他,千万别客气,第一时间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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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墙倒众人推

穿越就牛逼,天下英雄纳首便拜?古人分分钟教你做人。

反正孙策是越想越怕。如果不是他对是否要放曹操一直有些犹豫,目送他下山,没给曹操下手的机会,就算有金丝锦甲,他也扛不住三石弩的一箭,此刻已经成为穿越者阵亡大军名单上的一员。

见孙策脸色不好,袁术没有再说下去。“这么说,那矮子不肯降?”

孙策收回心神,摇摇头。

“这可有点麻烦。”袁术揪着短须,皱起了眉头。“宛城坚固,可不是襄阳能比的。城里原本有一万多人,现在又有曹操的五千多人,兵力比我们只多不少。这可怎么打?”

孙策不觉得宛城有什么难,他和周瑜早有准备,只是他不想让袁术觉得他太厉害,这种事还是由周瑜抛头露面比较好。才华像**,必须有,但不一定要露给人看,更不能随时随地的露出来,唯恐人不知道。

袁术明显也更倾向于听周瑜的建议,立刻派人把周瑜请了进来。孙策回营之后,第一时间见了周瑜,周瑜也知道袁术会召见他,早就在帐里等候。来到袁术面前,当着阎象、张勋等人,他侃侃而谈。

其实方案并不复杂。孙坚已经赶赴豫州,将在黄巾军的配合下控制豫州,东面和徐州的陶谦联合,西面重点控制颍川汝南两郡,切断曹操的退路。袁术的任务很简单,除了安排人接管荆州各郡,稳固根据地,剩下的就是夺回宛城。

宛城是很坚固,但再坚固的城也需要人来守。决定宛城得失的不是曹操,而是宛城的世家豪强。袁术早就对这些世家豪强不满。这些人倚仗自己的实力,对袁术爱理不理,不给粮也不给兵,搞得袁术坐镇人口两百多万的大郡,手里却只有两万郡兵,根本不能和袁绍相比,也就比曹操强一点儿。

以前是不能撕破脸,现在机会来了,南阳的世家豪强先撕破了脸,袁术自然乐得把面具扔到一旁,拿出路中悍鬼的本色,好好地打劫一番。

孙策、周瑜因人设计,极力鼓动袁术大干一场。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宛城的世家豪强不是背叛了袁术,支持曹操,占据了宛城吗,你们躲在宛城里面,我抓不到,可你们的产业大部分都在城外啊。世家豪强的根基是什么?庄园。你有本事把庄园也搬到宛城里面吗?不能。

那好,有一个算一个,投降的,既往不咎。不投降的,我就占你的庄园,抓你的家人和部曲,强征为兵。你敢杀一个,我就杀十个,看谁狠。

这个计策很对袁术的脾气,唯一的问题在于能不能及时攻破庄园。

南阳的世家豪强比襄阳的世家豪强实力更强,底蕴更厚,百年世家习家在襄阳算顶尖世家,在南阳就不起眼了。从光武皇帝刘秀开国的功臣大多是南阳人,他们的庄园不仅大,而且坚固,绝不是蔡家的庄园可比。说得夸张点,那简直就是一座座小城,即使是黄巾军席卷天下,连宛城被他们占据的时候,黄巾军也没敢轻易去攻打那些庄园。

兵力多了,顾不过来。兵力少了,打不下来。黄巾军十几万人最后只占了一个宛城,现在袁术只有一万多人,还怎么分兵?

对此,周瑜早有准备,孙策隆重出场。当着袁术和阎象等人的面,孙策拍着胸脯表示,你们放心,给我十天时间,我保证攻下宛县最坚固的庄园。

阎象看着孙策没吭声,那眼神像是看白痴。

袁术也有些狐疑。“你要多少人?”

“让黄忠部跟着我就行,其余的人都由将军指挥。”

孙策的慷慨让袁术很感动。孙坚去豫州,只带走了他从长沙带来的一万人,从王睿、张咨那儿抢来的一万多人全留下了。孙策从襄阳带来了三千多人,黄忠部加上他直接指挥的两千人,他只要了四千不到,剩下的八九千人等于全部送给了袁术。

“这……够吗?”袁术很担心。“宛县最大的庄园部曲也有两三千人的。”

孙策胸有成竹。“一群乌合之众,来再多也是菜。将军,你就告诉我先打谁吧。”

袁术不假思索。“那当然是何家。”

孙策微怔,随即想起了曹操说的话。“故大将军何进?”

袁术叹了一口气。“何进显贵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为祸不小,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他难辞其咎。若非他优柔寡断,与阉竖纠缠不清,又何必引董卓等人入京,洛阳又怎么会被董卓烧成白地。何进死有余辜,其子何咸却怪罪我袁氏。我刚到南阳时就派人去请他,他闭门不纳,现在曹操入宛城,他却第一个响应。既然要杀一儆百,那就从何家起吧。”

孙策环顾四周,见阎象等人沉默不语,连一个为何进说话的也没有,心中明镜也似。别看袁术说得一本正经,但何咸真正该死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何家出自寒门。何进其实是死在袁氏手上,现在有机会将何家斩草除根,袁术岂能放过。说是打击世家豪强,谁曾想第一个要动却是个寒门暴发户,真正的世家豪强谁也不提。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何进死了,少帝也被废了,拿何家开刀不会有任何麻烦。怪不得何进的孙子何晏没去投靠袁绍,却成了曹操的假子,这都是命啊。孙策忽然觉得放走曹操是对的。他要对付世家豪强只是出于大势的考虑,曹操要对付世家豪强却是有切身感受,比他更迫切。

“好,我立刻出发。十天之内,我会攻破何家,带着何家的人、财、物来见将军。”

袁术很满意,站起身,按着孙策的肩膀,眼神诡异。“伯符,我等你的好消息。小心些,何进虽然只当了几年大将军,却贪墨甚多,庄园坚固得很。你尽力而为,不要勉强。如果兵力不足,派人送个消息,我亲自率兵增援你。”

孙策笑着点点头,环顾四周,正准备慷慨激昂地表示一下必胜的决心,却发现阎象、张勋等人眼神复杂,有些人愤愤不平,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直摇头,一脸惋惜。

孙策不明所以。刚才没看你们说话,现在一个个的怎么了,良心发现,为何进惋惜?他拱拱手。

“将军,我有一个请求。”

“讲。”

“攻宛城的时候,我一定要来。”

“为什么?”袁术好奇不已。

孙策咬牙切齿。“我要亲手砍了曹操那混蛋。”

袁术与阎象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得意地大笑。“好,我答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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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何家庄园

兵分两路,袁术率领主力赶往宛城,孙策赶往范蠡祠东的何家。经过那座小山坡时,孙策拾级而上,指着曹操藏弩的地方给周瑜等人看。他说得很轻松,周瑜的脸色却有些泛白。黄承彦也苦笑着摇头,黄月英绕着那片草丛转了两圈,恨恨地跺了两脚。

孙策笑了一声:“行了,这些枯草又没责任,你跺它们干什么。”

黄月英哼了一声,扭身走了。庞统觉得有趣,笑了两声,被黄月英回头看见,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闭上嘴巴,一本正经的看风景。孙策很意外。他知道这两个小人儿不对付,但亲眼看到却是第一次。庞山民犯了路线错误,黄承彦却得到他的器重,两家形势不一样,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小。

“士元,你从兄庞山民现在怎么样?”

庞统连忙拱手施礼。“将军,出发之前,我去过一趟鱼梁洲,他正在闭门读书。”

“读的是什么书?”

“是《盐铁论》和《太史公书》《汉书》里的食货部分。”

孙策点点头。“有意思,你和他保持联络,他有什么成果就让我看看。”

“喏。”庞统欣喜不已,脆声答应。黄承彦也松了一口气。他和庞德公是好朋友,庞山民犯了错误,闲置在家,他见到庞德公也尴尬。如今孙策松口,给庞山民回归的机会,他这个心结也算是放下了。

孙策心知肚明,却不点破。黄承彦和庞德公交情深厚,互相照应是很正常的事,但黄承彦这么久都没有为庞山民说情,自然是知道避嫌,有这一点也就够了,让他们彻底划清界线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走吧,去范蠡祠看看,拜一拜这位陶朱公,希望他能保佑我们发财。”

“好。”众人七嘴八舌地应着,拥着孙策向对面的山坡走去。

——

陶朱公范蠡是不是灵验,孙策不清楚,可是看到何家庄园的那一刻,孙策理解张勋等人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了。

何家太有钱了。这庄园不仅大如县城,而且富丽堂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有钱似的,能显摆的地方都尽可能的豪奢,仅是门前那一对二出阙就让人眼红,高得在几里路外就能看见。想想也是,原本只是一个屠户,就算有钱也没什么地位可言,忽然一下子成了皇亲国戚,先是贵人,后是皇后、大将军、车骑将军,连何进的后妈都封了舞阳君,能想得到的荣华富贵全都有了,简直不知道怎么活了。

当时他们肯定不相信仅仅十几年时间,何家就会落到这个地步。眼看他起高楼,楼还新呢,人没了。

此时此刻,孙策对何家的一点点同情不翼而飞。对这种只知道吸民脂民膏自肥的皇亲国戚,别说抢劫,就算是扒他们家祖坟都没什么心理负担,这是替天行道啊。

孙策浑身轻松,侧身和周瑜耳语道:“跟何家一比,你周家真的很低调啊。”

周瑜瞅了他一眼。“我周家怎么能和何家比。”顿了顿,又说道:“可惜洛阳被董卓烧了,要不然,你会发现袁家比何家还要奢侈。”

“真的?”

周瑜转头看看四周,见身边都是孙策的亲信,又低声说道:“袁本初兄弟入皇宫,可不仅仅是杀宦官。先帝肯定没想到他尸骨未寒,冒着天下骂名才建起来的万金堂就被人一扫而光。若不是为此,又怎么会被董卓抢先救了驾。”

孙策眨眨眼睛,愣了好半天,心里暗自咒骂。我去,不仅仅袁术是路中悍鬼啊,整个袁家都是抢劫犯。普通人只敢在野外抢,袁术敢在洛阳街头抢,袁绍更牛逼,直接抢皇宫。可不是吗,人都杀了几千,抢个万金堂又算得什么。难怪袁术暗示他别客气,何家再有钱,和皇宫也没法比啊。别看袁术现在手紧,人家也曾经阔过,怎么可能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一点也不错。只不过袁家的志向更大,他们可不满足于封侯,他们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王朝。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别说袁术这二货,是个人都忍不住。

孙策心中生起一股无名之火。袁绍,老子如果不灭你,就白穿越这一回。

“派人去交涉,让何家投降,我可以饶他们一命。真要动了手,见了血,就别怪我心狠了。”

“喏。”周瑜转身去安排。

“先生,这次能不能顺利攻破何家,就要看你抛石机的威力了。十天够不够?”

黄承彦转看向四周的山坡,胸有成竹。

——

对孙策的劝降,何家的反应是毫不掩饰的讥笑。何家庄园里有两千多部曲,就算孙策来一万人也未必攻得下。现在已经是冬季,该收的都已经收了,他们躲在坞堡里面,该干什么干什么,除非孙策一直不走,等到明天开春,也许可以阻止何家播种。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何家人很干脆地拒绝了孙策的劝降,庄园大门紧闭,连派人来见孙策的打算都没有。

孙策也没指望何家人投降,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对手下的人马进行整顿。

孙策有四千多人,包括老爹孙坚留给他的一千精锐和三千多荆州降卒,其中还包括辎重营的三百多工匠。孙策先从那一千精锐中挑出三百多人扩充近卫义从,典韦、林风、北斗枫三人为都尉,各领百人左右,分为左中右三部,平时轮班值守,战时充当督战队或突击营。

接着,孙策又从荆州降卒中挑选了一些精锐,凑了大概八百多人充任亲卫营,由郭暾任都尉。孙策对他们的要求是兼顾陆战、水战,平时负责宿卫,战时充任预备队。

剩下的三千多人中,孙策让黄忠甄别挑选,将那些识文断字,或者有一技之长的人挑出来,充实到辎重营里去,老弱也挑出来,让他们从事力所能及的工作,或者干脆发一些遣散费让他们回家。只有那些身强力壮又吃苦耐劳,能够严格遵守命令的人才能充当战士,提供足够的条件,进行强化训练。

人分三六九等,待遇也显著不同。近卫义从待遇最好,训练也最刻苦,不时有酒肉供应。亲卫营次之,黄忠率领的普通战士又次之,那些不担任战斗任务的最轻松,当然待遇也最差,只管吃饱,肉啊酒啊什么的就别想了。想也可以,刻苦训练,期望下一次选拔的时候能够被选中,成为真正的战士。

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孙策最后只挑出两千五百多人,就在何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展开严格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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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奸雄

曹操回到宛城,立刻下达命令,将各家家主请到郡衙议事。

娄圭一边安排人去请各家家主,一边对曹操说道:“孟德,你是想走吗?”

曹操看了娄圭半晌,叹了一口气。“子伯,我不想走,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孙坚已经去了豫州,颍川、汝南的援兵来不了,我们很快就是一支真正的孤军。”

“孤军又能如何?”娄圭很不满,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伸手一指外面。“袁术也是一支孤军,而且刚刚被你击破,他所能倚仗的不过是孙家父子而已,有何可怕?南阳这么多豪强支持你,你要兵有兵,要粮有粮,足以和袁术对阵。”

曹操苦笑。“南阳豪强是支持我吗?”

娄圭也愣了片刻,随即又说道:“就算他们是支持盟主吧,你现在难道不是盟主派来的将军?他们支持盟主,自然要支持你。”

曹操起身走到娄圭面前,握着娄圭的手,欲言又止。娄圭见状,又劝道:“孟德,我知道妙才阵亡,对你影响甚大,但盟主派你驰援襄阳,如今襄阳已破,你如果就此退出南阳,如何向盟主交待?难道说你惧怕孙策,望风而逃了?”

曹操眼神闪烁,眉心拧成了川字,面容愁苦。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子伯,我也不想退,但袁术凶残,孙家父子也是好杀之人,如果他们攻城不下,迁怒于无辜之人,岂不是违背了盟主的一片好意?”

娄圭一惊,明白了曹操的担心,随即又说道:“孟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南阳各家的庄园不是那么好打的。如果孙策所言属实,那袁术现在只有一万多人,而且大半是荆州新降之卒,未必肯为袁术效命,可用之兵不过孙策麾下的千余人而已。别说宛城,恐怕一个庄园就能让他碰得头破血流。”

“荆州兵不服袁术,也不服我啊。”

娄圭笑了,没说话,却挺了挺胸膛。曹操斜眼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拍额头,哈哈大笑。“子伯,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他亲热地拉着娄圭的手臂,向外走去。两人上了城墙,俯视大城。曹操笑道:“子伯,你少有大志,欲将万兵千骑横行天下。这次若能守住宛城,你的志向就可以实现了,我一定会在盟主面前为你请功,以后说不得还要子伯多多照应。”

娄圭正中下怀,笑着拱拱手。“多谢孟德。”

“有子伯相助,我本不该担心。不过,有备无患,盟主正在准备青徐战事,我们要做长久打算,尽可能多守些日子。你看,怎么才能安定众心?”

娄圭略作思索,一挥手。“孟德,宛城太大,就算我们有两万人也未必守得周全。不如这样,将各家迁入小城居住,由你来监管。我守大城,与袁术周旋,如果形势不利,再退入小城不迟。”

曹操眉头微皱。“你兵力不足,如何守大城?”

娄圭微微一笑。“孟德,我自有安排。”

曹操打量着娄圭,笑意盈盈。“那就拜托子伯。”

娄圭欣喜不已,拱拱手,转身离去。曹操站在城墙上,看着娄圭吩咐手下,又看着他的随从奔向四方,眼中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远处,冷笑一声:“孙策,鱼肉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刀也送了,接下来就看你的手段了。”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曹操眼神微缩,微微侧身,见曹昂站在不远处,神情关切,这才松了一口气。

“子修,有什么事吗?”

“父亲,你的佩刀怎么不见了?”

曹操摸摸空荡荡的腰带,一声叹息。“唉,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

——

娄圭是南阳人,从小就想建功立业,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袁术、孙坚先后入南阳,他既不看好袁术,也不看好孙坚,等旧相识许攸上门劝他投靠袁绍,他这才心动,决定抓住机会搏一把。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英明。曹操有自知之明,知道南阳的豪强不会支持他,从袁术手中夺来的一万荆州兵随时可能再次易帜,心生退意,最后却便宜了他。一下子有了一万人,娄圭充满了斗志,觉得人生路一下子光明坦荡起来。只要守住宛城,拖住袁术,他就为袁绍立了一大功,封侯拜将都不足挂齿。

不用曹操说,娄圭就使出了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逼着宛城内的豪强将家眷搬进了小城,全宛城的存粮全被收到小城内保管,一颗也不肯留给袁术。就算袁术攻破了大城,到手也是一座空城。

宛城建于春秋,原本是古申国、吕国所在地,楚文王北进,灭申国、吕国,立宛邑,欲以此为基地问鼎中原。从那时候开始,宛城就是天下名城,大城周围十六里,仅是围一圈就要几万人。当年汉高祖刘邦入关,经过宛城,用张良之计,十万大军围城,这才逼降了南阳太守。现在袁术只有一万多人,而且是以荆州降卒为主,别说攻城,围一圈都不够,对娄圭和曹操的决定,南阳豪强们不以为然。

不过搬进小城也没什么大碍。几年前的黄巾之战记忆犹新,张曼成、赵弘、韩忠先后占据宛城,和秦颉、朱儁大战,先后打了几个月,死伤无数。如今战事再起,谁也不想成为刀下亡魂,躲进坚固的小城避一避也不是坏事。

何咸也是这么想的。作为曹操最坚定的支持者,他最早住进了小城。两天后,他收到了庄园送来的消息,孙策已经包围了何家庄园,随时可能强攻。

何咸气得破口大骂。袁术狼子野心,要对何家赶尽杀绝。孙策虽然年轻,却比他老子孙坚还要狠。孙坚不过是杀了王睿、张咨,孙策却是灭了襄阳蒯家、习家满门,已经是出了名的屠夫。袁术派他去攻何家,用意何其歹毒。

曹操心知肚明,只能劝何咸稍安勿躁。何家坞堡是新修的,坚固得很,孙策肯定攻不下。

何咸虽然对自家的庄园很有信心,但是他对袁术的怨恨不减,极力鼓动曹操出城迎战袁术。曹操却婉拒了,一心一意的加固小城的城防,如临大敌。

对曹操的谨慎,娄圭等人看在眼中,鄙视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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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小顽固

时隔半月,袁术再次来到宛城,情况却大有不同,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在新野城外被曹操击溃让南阳豪强对他的信心也彻底崩溃。过去他们对袁术只是爱理不理,不肯出钱出人,现在干脆不让袁术进城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将部曲集结起来,帮助曹操守城,与袁术战斗到底。

这就是撕破了脸,彻底决裂的意思。这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袁术的脸上。

这让袁术暴跳如雷,恨不得直接杀进城里,砍下那些人的脑袋,一颗颗的挂在城头示众。但他自己也清楚,就凭这一万多人,别说攻城了,能不能摆出阵势都是一个问题。战鼓一响,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手里的刀会对准谁。袁术甚至不敢逼到宛城之下,只敢在宛城南二十余里的南就聚扎营,与宛城隔梅溪相望。

支撑袁术坚持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孙策尽快攻破各家的庄园,掳掠他们的钱粮和人质,逼城里那些人就范。孙策走之前约好的是十天,可是刚刚到第三天,袁术就按捺不住了,派人去何家庄园查看情况。

来回三十里,骑士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当天晚上骑士送回了消息。

孙策在整军,四千人整成了两千五百人。

袁术一下子蹦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现在最愁的就是兵力不足,恨不得从天下掉下几万兵来,孙策居然还有心思减兵,你不要给我啊。

袁术有点后悔了。少年就是少年,孙策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很想立刻派人去替换孙策,可是一想之前他夸孙策夸得快上了天,现在如果出尔反尔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以孙策的暴脾气,突然夺他的兵,弄不好会激怒他。

好在只有十天。袁术咬了几次牙,跺了半天脚,决定还是等一等。如果十天之内孙策无法完成任务,一定把他换掉。

虽然决定等孙策几天,但袁术却不能完全放心,每天都派骑士去关心孙策,查看进展。

——

孙策坐在马背上,看着正在忙碌的黄家父女,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一位名士,活生生被他引导成了工程师,这种成就感是无法言喻的。即使这位名士原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士,对机械这些工匠之事的兴趣一直超出常人,但让他如此用心,孙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就没有白辛苦。

更别说黄承彦在建造巨型抛石机的时候带了一批徒弟,他的工程师队伍已经初具规模。

“放!”令旗手一声令下,一个大汉抡起手中的大锤,猛击机关。机关落下,沉重的配重物落下,长长的吊臂将一百多斤的石块甩上了天空,石块飞出四百多步,轰然落地,砸得大地为之一颤,气势惊人。虽然离目标还有十七八步远,精度却足以让孙策满意。

石头刚刚落地,一群人就行动起来,有的将石头搬上牛车,拉回抛石机的位置,有的拉着绳子测量落点离目标的的距离,大声地报出数字,有的人则拿着木板和笔墨,一句大声回应,一边记下。

“士元,你记着今天看到的这些事。”孙策用马鞭指点着忙碌的人群。“将来史书上会留下一笔。”

庞统挽了挽马缰,礼貌地笑了笑,却没说话。孙策见了,有些不满意。这熊孩子,年纪不大,思想怎么这么顽固。

“你不相信?”

庞统挠挠头,虽然有些紧张,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将军,我不知道将来的史书会不会记这样的事,但我读过的史书没有记这样的事。”

“那是因为以前的史书不全面,记事太简单了。”

“圣人重微言大义,在道不在术。”

孙策转过头,盯着庞统。“你说的圣人是孔夫子?”

“自然。”

“战国七雄,可有鲁国?”

“鲁国早亡,正是因为鲁公不用圣人之言。”

“你……”孙策一时无语,气得冒火。他眼珠一转,转怒为笑。“对了,阿楚最近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庞统收起了笑容,脸皮绷得紧紧的。

“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对她有意见。这样吧,你们打一架。你要是打赢了她,她以后就不敢欺负你了。你要是打输了,以后离她远一点,别自找没趣。”

“我是堂堂男子,不能和女子争斗。”

“是斗不过吧?”

庞统胀红了脸。“将军,我是男子,她是女子,我十三,她十一,论个头我还比她高一头呢,我怎么可能打不过她?将军莫要说笑。”

孙策嘿嘿笑道:“你是比她大,长得比她高,可是你别忘了,她身上有金丝锦甲,手上有利刃,你准备用什么和她打?一卷春秋,还是三寸不烂之舌?”

庞统吃惊地仰起头。“将军,你……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有什么不公平的?金丝锦甲是她自己设计的,利刃是蔡家打造的,和你庞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既是两家相争,我总不能要求她把这些也给你吧?不过你也不用怕,她有术,你有道嘛,对不对?圣人重微言大义,在道不在术。”

孙策说着,扬声叫道:“阿楚,阿楚……”

正在远处记录数据的黄月英听了,转身而望。孙策用力招手,黄月英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别人,快步走了过来。孙策大声说道:“士元说……”

话音未落,庞统脸色大变,转身就跑。“将军,我想起来了,我还有课业没完成,我先回去了。”说着,迈开大步,狂奔而去。

黄月英走到孙策面前,看着庞统如脱兔一般矫健的身影,莫名其妙。“将军,他怎么了?”

“他内急。”孙策哈哈大笑。“记了多少数据了,有没有什么发现?”

黄月英黛眉轻挑,小脸微红。“怎么,将军也有发现,探讨探讨?这次赌点什么?”

“行啊,不管你想赌什么,我都奉陪。”孙策眨眨眼睛。“我就不相信我会一直输,老天爷总要让我赢一次吧?只要赢一次,我就能把以前输给你的全赢回来,顺带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小伴读。”

黄月英扭过身子,皱起琼鼻,轻轻的哼了一声:“就怕你没那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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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两小儿辩术

为了激发黄月英钻研学问的兴趣,也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实力,孙策与黄月英的打赌就没赢过,但他每次都能控制得恰到好处,让黄月英赢得并不轻松,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险胜一着。与这种刺激相比,孙策输的那些小钱根本不值一提。

从在襄阳城下建抛石机开始,黄月英已经积累了一些感性认识,在孙策的引导下,她开始试图对落点的分布做定量分析。她以目标物为中心,横竖九道,画了一个像围棋盘一样的图纸,然后将每一次的落点都记在上面。白天记数据,晚上回去描在图上,每台抛石机一天试射可以得到一张图,她已经积累了七八张图。

晚饭过后,她抱着这些图走进孙策的大帐。庞统一听到黄月英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孙策一把拽住他,将他摁在座位上。“阿楚太聪明,我比不过她,你帮帮我。”

庞统怯怯地点点头。黄月英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但庞统却感受到了浓浓的鄙视,转过身,偷偷地翻了个白眼。黄月英将图摊在孙策面前的案上,提起衣摆,在孙策对面跪坐下来。

“这是这几天的统计结果,不同的抛石机用不同的颜色标注。”

孙策伏案细看,连连点头。“横竖九道,九九八十一个点,是为了九九归一吧?”

黄月英对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兴趣。“这次赌点什么?”

“我如果输了,输你一百钱。”

“我才不要呢,总是赢钱,没劲。”

“那你想要什么?”

黄月英歪着脑袋,眨着又黑又亮的眼睛,露出几分狡黠之色。“如果我赢了,就让士元去辎重营去做几天活,怎么样?”

庞统吓了一跳。“为什么是我?”

黄月英看都不看他,只是盯着孙策。孙策犹豫不决。“可是士元要帮我处理文牍,我离不开他。”

“这些我也可以啊。”

“哦?”孙策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黄月英。“可是我不一定能赢呢。”

黄月英郁闷地转过身去。庞统见了,偷偷撇了撇嘴,无声的说了些什么。孙策哈哈一笑,拍了拍图纸。“行了,你先讲讲这些点有什么用吧。”

黄月英应了一声,摊开图纸,讲解起来。经过几次调试,目标物的设置已经基本完成,孙策目测,图的中心应该和这些点的分布中心相去不远。但这一小步却是极难跨出,由感性到理性,由经验到找出规律,并进一步推断其中的数学公式,绝不是黄月英试几天就能搞得定的。

孙策可以把这个公式给她,这并不难,但是他还是希望黄月英能自己找到这条路。不仅是黄月英,他希望更多的读书人能够将精力投入到这样的研究中来,而不是皓首穷经,一心只想学而优则仕。

如果说他有什么野心,这才是他最大的野心,比争霸天下还有重要的野心。

看着黄月英侃侃而谈,先统计每一个方格内的数量,再用平均值的办法推算中心可能的位置,孙策心里满满的成就感。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一点也没错。这小姑娘才十一岁,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可以活半个世纪。半个世纪后,她会不会成为张衡那样的科学家,被后人称为木圣?

我看行!

“我……能提一个建议吗?”庞统忽然举起手。

“你?”黄月英一脸怀疑。“说说看吧,你姑且言之,我姑且听之。”

“呃……我觉得你这个计算有问题,应该用……”

庞统说了一半,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因为黄月英的眼神已经快要杀人了。

“我的计算有问题?”

孙策连忙打断了这两个熊孩子。“嗯咳,既然是讨论,至少应该让人把话说完,说得对不对可以再议嘛,吓唬人就不对了。再说了,士元是帮我,他说你的计算有问题,不可以吗?怎么着,瞪着什么瞪,你还想训我不成?”

黄月英吐吐舌头,悻悻地瞪了庞统一眼。庞统手足无措。孙策鼓励道:“士元,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的说,不用怕她。理越辩越明,只有谎言才经不住推敲,只有心虚才不敢和人辩论,用杀人来封口更是无耻……”

庞统握紧了拳头,胀红了脸。“将军,你又在诽谤圣人了。”

“是吗?”孙策哈哈一笑。“习惯了,习惯了。你说,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我觉得这大石从是抛石机射出来的,应该以抛石机为中心,而不应该是目标为中心。”庞统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说了两句就顺畅了很多。他偷偷看了看孙策和黄月英,见黄月英沉思,孙策则是一脸鼓励,心中更加镇定,接着说道:“所以我觉得不应该画成直线,而是应该画成弧线,以抛石机的位置为中心,画成距离不等的圆弧。这才是最符合实际情况的结果。”

孙策心中暗喜。且不论这个说法合适与否,仅就庞统这个对圣人顶礼膜拜,动辙王道霸道的小书生能讲出这样的话来,就是一种莫大的进步。他打量着黄月英,调侃道:“阿楚,你说他说得有理吗?”

黄月英转了转眼珠,目光一闪。“有理。”

“这么说,我赢了?”

“没错,你赢了。”黄月英坐直了身子,对庞统嘻嘻一笑。“你去辎重营吧。”

“我为什么要去辎重营?”庞统很不服气。“既然是将军赢了,我……”

“将军赢了,我就是他的伴读,你做的事,我也可以代劳。将军崇尚节俭,一个人能做的事,为什么要安排两个人呢?所以,我留下,既做伴读,又做书佐,你就没事做啦。如果不想去辎重营,那就去郭校尉或者黄校尉那儿吧,他们也需要书佐呢。”

看着笑得眼儿弯弯的黄月英,孙策哭笑不得。他连忙说道:“阿楚,这可不行,我离不开士元……”

黄月英突然沉下了脸。“庞士元,你能不能顾及一下襄阳庞家的脸面?”

庞统又急又怒,一跃而起。“我怎么了我?”

“你……”黄月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瞪了庞统一眼,又看看孙策,见孙策一脸茫然,气得小脸发白,长身而起,连图纸都没拿,就冲了出去。

孙策和庞统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林风快步走了进来。

“将军,人定之后,宛城有人马出了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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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应变

何家庄园离宛城大约三十多里,正是行军一日的行程,也是斥候正常侦察范围的极限。但孙策知道城里的曹操和他一样随时想要对方的命,不敢有丝毫懈怠,命令亲卫营严密监视宛城,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通报。

将斥候营划归亲卫营指挥,这是孙策的决定。斥候营的士卒都是经验丰富,个人能力较强的精兵,和亲卫有重合之处,将斥候营划归亲卫营指挥,无形中又增加了一部分精锐,而且能让他直接掌握信心,不需要再经过一道中间环节。

从现代管理的角度来看,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管理越是扁平化,效率越高,信息损耗越少。

孙策立刻站了起来。“有多少人?”

“不清楚,天黑了,对方又事先派出骑兵清场,我们无法接近,看不清楚。”

“骑兵是什么时候清场的?”

“就在人马出城之前不久,最多相隔一顿饭的功夫。”

孙策点点头,吩咐林风去请黄忠、周瑜和黄承彦来议事。对方突然出城,斥候见情况紧急,来不及打探详细的消息,先行示警,这是好事。如果等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再汇报,大营反应的时间就非常有限,很容易被对方打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信息的简略也给他判断造成了困扰。对方出城,目标是哪个方向?是逃跑,还是攻击?如果是攻击的话,目标是南就聚的袁术,还是攻击何家庄园外的我?

兵力不足,又不得不分兵,原本就是不得已的办法。但孙策担心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袁术。袁术看起来兵力更多,有一万多人,和曹操不相上下,但袁术本人指挥经验有限,他做虎贲中郎将、长水校尉的那些时光大部分都浪费在斗鸡走狗、半路抢劫上了,更没有多少实战经验。上一次驻兵新野,大军在城外,他自己居然进城休息了。如果曹操再次夜袭他,袁术依然有可能一击即溃,说不定连小命都丢了。

周瑜等人赶到之前,斥候送来了第二个消息。从宛城出来的人马向东了,目标应该是何家庄园,当然也可能折向北,取道叶县逃跑,人数依然不知。

孙策松了一口气。只要你不是去偷袭袁术就行,虽然这货迟早得死,但现在还不行。

周瑜最先赶到,听完孙策转述的消息,他想了好一会儿。“伯符,我觉得不对,立刻派人通知后将军。”

“你是说袭击我们是假,袭击后将军是真?”

“究竟是袭击谁,目前还很难说,但后将军比我们更危险却是事实。”周瑜目光炯炯。“那些荆州士卒刚刚投降不久,士气本来不高,如果没有将领的强力钳制是很容易崩溃的。就算曹操不是袭击他们,一旦后将军想支援我们,领兵出营,就可能出事。”

孙策觉得有理。“派人通知后将军,请他务必坚守大营,不管有没有敌人攻击,天亮之前不要出营。”

周瑜摇摇头。“不能这么说。后将军为人自负,你这么说,他会觉得受到了轻视,一定会出营。”

孙策挠头了。周瑜说得有理,袁术是那种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拗种,一旦脾气上来,什么事都不管。曹操和他相处多年,太清楚他的弱点了,上次就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那该怎么说?”

“就说我们早有准备,有把握以少胜多,请他安心观战,为你我掠阵。”

孙策哈哈大笑,用力揽着周瑜的肩膀。“公瑾,还是你想得周全。就听你的,来,抓紧时间,你口述,士元写,写完就派人送出去。”

——

袁术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伸手就去摸刀。

年轻姬妾一声惊叫,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动也不敢动。袁术拔出长刀,厉喝一声:“谁在外面?”

“将军,是我。”帐外传来亲卫苌奴的声音。

“呼——”袁术长出一口气,骂道:“大半夜的不挺尸,跑来看乃公办事吗?”

“将军,斥候送来消息,宛城有人马出了城,往何家庄园方向去了。人不少,大概有五六千人呢。”

“什么?”袁术推帐而出,一把将苌奴拽了进来。苌奴瞟了一眼那个姬妾,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将军,宛城人马是人定的时候出城的,现在很可能快到了。孙中郎那边只有两千多人,如果遇袭,后果不堪设想。我怕误了事,所以立刻来汇报,打扰了将军,请将军恕罪。”

袁术摆摆手,拉紧了衣服。苌奴小心地绕过地上的姬妾,取过袁术的大氅为他披上。袁术来回转了两圈,又说道:“那矮子阴险,会不会是诱我出营,半路伏击我?”

苌奴想了想,用力的点点头。“将军,完全有这个可能。”

“可是,我如果不出营,孙策很可能有危险。”

苌奴更加用力的点头。袁术看着生气,一脚把他踢了出去。“你老母的,就知道点头。滚,叫张勋、陈瑀来。另外,让雷薄、陈兰把人都叫起来,准备出营。”

苌奴应了一声,连滚带爬了出去了。时间不长,部曲将雷薄先赶到了。“将军,陈兰正在集结人马,随时可以出发。”袁术看了他一眼,很满意。“一夜没睡?”

雷薄轻笑一声:“非常时期,我们不敢大意。”

袁术叉着腰,恨恨地骂了两声。“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忠心,乃公何至于被那矮子打得这么惨。一群蠢货,平时说得头头是道,真打起来跟一窝鸡似的。鸡急了还能扑腾两下呢,他们就会叫。”

正说着,陈瑀推帐而入,正好将袁术那句话听得真切,顿时面红耳赤。袁术一见,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转身对那个姬妾喝道:“蠢货,还不起来,乃公有正事要办。”又转身对陈瑀说道:“公玮,事情紧急,失礼失礼。那个……曹操出营去袭击孙策了,我们立刻出营支援。”

“现在?”陈瑀登时色变。“将军,士卒新降,易动难安,这半夜出营,一旦引起哗变……”

袁术大怒。“孙文台将儿子交给我,我不能见死不救。别说了,你留守大营,我领部曲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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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以静制动

孙策的大营背山面水,黄忠在右翼,郭暾突前,辎重营和中军在一起。因为只是十天的短暂停留,所以没有伐木立栅,改用辎重营的大车代替,左侧就是何家庄园的庄河。唯一的麻烦是黄承彦造好的抛石机,因为太过沉重,移动不便,已经架在了何家庄园的正门,晚上也没收回来,而是派人看守。那些人对付何家偷袭的部曲没问题,对付曹操的大军就有些困难了。

孙策紧急请来了黄承彦。黄承彦倒是很淡定。抛石机那么重,曹操就算看到了也拖不走,充其量掀翻或者放火烧掉吧。让他们烧吧,工匠们现在已经熟练了,工具、材料都是现成的,一两天的时间就能建好,不会耽误十天之限。

孙策觉得也对,抛石机那么重,曹操也拖不走。不过他还是不肯就这么放弃,命令前营的郭暾安排两曲四百人护住抛石机。好在当初的计划就是集中攻击何家庄园的正门,这八架抛石机的位置比较集中,有四百人立阵足以守护。

如此一来,前营就只剩下了两曲四百多人,有点单薄,孙策让北斗枫率领一百义从增援郭暾,自己则和周瑜一起登上了中军的将台。典韦、林风在台下等候,两百义从分列左右,随时准备出击。

大营很安静,除了刁斗声,什么杂音也没有。几天的整训效果显著,准备接敌的几个营都是精选的战士,虽然半夜被叫起来准备战斗,却没有人惊慌,在各级军官的率领下迅速进入阵地。辎重营也很安静,虽然那些人很紧张,但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心理压力要小得多,但黄承彦安排的人强力压制下,除了操作抛石机的人进入阵地之外,工匠和杂役都留在自己的帐篷里,不得随便走动。

其实他们也不必紧张,孙策多次交待过他们,你们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作战的事与你们无关。如果敌人冲到你们面前了,你们就投降,我不怪你们。

孙策对部下的整体表现很满意,周瑜也很满意,两人并肩站在将台上,一左一右各有一支火把在熊熊燃烧,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孙策看看周瑜,笑道:“和襄阳城下比,有什么不一样?”

周瑜想了想。“襄阳城下,我虽然指挥五六千人,却没有现在只指挥两千多人作战更有把握。不仅仅是因为当时面对的是襄阳城,更因为将士们的士气。孙国仪也好,张虎、黄祖也罢,严格来说,他们都不是合格的将领,做一个统领两千人的校尉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你是拿黄忠做标准吧?”孙策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标准也太高了。就算历史不是演义,没有什么五虎上将,但黄忠后来可是蜀汉的后将军,能和他比的人本来就不是很多。而且现在的黄忠正当壮年,心态也完全不一样。别说指挥千把人,就算是指挥一万人也没什么大问题。

“指挥精锐作战的感觉,真好。”周瑜轻拍栏杆,眼中闪烁中说不出的喜悦。

“你不要急,慢慢享受。”孙策眯起眼睛,看向远处。远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斥候说,敌人已经到了营前,但他却看不到他们的存在。这让他有些意外,虽说是平地,但月色不佳,难道曹操要黑灯瞎火的发起攻击。他拍打着栏杆,嘀咕道:“曹操搞什么鬼?”

周瑜伸手按在孙策手上。“稍安勿躁,我们是主,他们是客,我们以静制动即可。”

——

与孙策、周瑜相隔五百步,娄圭端坐在马背上,紧紧的勒住缰绳,身边是沉重的喘息声,连胯下的战马都在不安的打着喷鼻。急行军三十多里,他终于看到了对手。远处那如豆的火光下晃晃的身影应该就是孙策。隔得太远,他根本分辨不清,但他心里却充满了临战前的激动。

如果能一战击杀孙策,他不仅立下了大功,而且为蒯越等人报了仇,名利双收。唯一的麻烦是他将面对孙坚的怒火,但是他相信,就算孙坚善战,他只要躲进宛城就是安全的。如果能将孙坚从豫州诱回南阳,他的功劳只会更大。

曹操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如果我家父祖也是二千石的大官,我一定比曹操更出色。娄圭在心里嘀咕了两声,摆摆手,下达命令。

“让文聘出击。”

“喏。”一个传令兵飞快的跑向左翼。过了一会儿,左翼亮起了一个火把,接着又是一个,火把迅速增多,照亮了火把下士卒的身影,也照亮了中间马背上军司马文聘的身影。文聘举起手,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战鼓声响起,士卒在战鼓声的指挥下,迅速向前移动。

——

孙策拍了一下栏杆,又拍了一下。“这老贼果然狡猾,虚虚实实,玩心理战啊。”

周瑜没理他,静静地看着正在加速接近的敌军。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弓弩兵,乌泱泱的一片,大概有三四百人。他们黄忠的大营前六七十步,留下来结阵,开始集射。一蓬蓬箭雨带着啸声跃出,射向黄忠的大营,即使隔着两百多步远,他们也能隐约听到,靠得最近的黄忠等人更是不用说。

但是,黄忠的大营里一片安静,连个火把都没有。数百枝箭枝射入大营,就像石沉大海,连个响都没听到。如果不是孙策对黄忠也足够的信心,几乎要怀疑他弃营逃走了。

弓弩手一口气射出几千枝箭,依然没有受到还击,都有些懵了。强弩都尉停了下来,回头向文聘请示。文聘也觉得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派出两百步卒扛着架浮桥用的木板向前。步卒们走得非常小心,扛着木板的人在中间,拿着刀盾的人护在两侧,火把举得高高的,每个人都盯大了眼睛,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大营。

大营里依然平静,只有当作营栅的大车沉默的影子。

步卒们赶到河边,将木板推入河中,架起浮桥。已是初冬,水很冷,架设浮桥的士卒又冷又怕,刚刚把桥架好就匆匆爬上了岸,在河边等候的刀盾手一看浮桥完成,立刻加快脚步,向浮桥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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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黄忠对文聘(求推荐,求收藏!)

就在他们快要接近浮桥的时候,黄忠的大营里忽然一声鼓响,紧接着数十面大鼓齐鸣,鼓声惊天动地,震得人耳膜生疼。眨眼间,刺耳的厉啸响起,数百枝箭从大营里跃出,直扑正在接近浮桥的敌人。

听到鼓声的一瞬间,准备发起攻击的南阳郡兵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举起了手中的盾牌,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拍,箭雨又密又急,几个手脚稍微慢了一点的郡兵中箭倒地,发出惨呼,一下子打破了平静,引发了不小的慌乱,原本互相掩护的阵型也出现了一些破绽。

“杀——”一个人影从大车后跃出,举刀狂呼,迈步飞奔。

“杀——”百余人齐声响应,纷纷冲出战阵,踩着浮桥,如猛虎下山,冲向就地结阵防守的南阳郡兵。

做试探攻击的南阳郡兵刚被箭雨突袭,伤了数人,正是紧张得腿软的时候,突然看到对手冲来,一时乱了阵脚,有的起身迎战,有的想结阵固守,还有的转身就想跑,负责指挥的曲军侯一边大喝制止,一边睁大了眼睛查看情况,但他的反应太慢了,没等他做出决定,双方已经接触。

高下立现。

率先冲入南阳郡兵战阵的黄忠部士卒并不恋战,他们挥刀砍倒几个拦在面前的对手,就迈开大步,冲向了他们身后的弓弩手。因为同伴已经冲到了前面,弓弩手并没有射击,只是持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击,突然看到有人接近,他们纷纷举起弓,却没有射击。

夜色之中,他们分不清接近的人影是敌是友,直到双方距离缩短到二十步,强弩都尉才意识到形势不妙,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嗖嗖嗖!”箭矢离弦,瞬息即到。

冲阵的士卒早有准备,加固的盾牌护在身前,几个人互相掩护,低头狂奔。箭矢射在盾上,咚咚有声。一阵密集的箭雨过后,盾上的声音刚停,密集的阵形忽然散开,冲向正在上箭,准备第二波攻击的弓弩手。

临阵不过三发,遭到反突击的郡兵弓弩手只射了一发,就被迫面对挥刀杀来的敌人。弓弩手的任务是远程攻击,一旦被对方近了身,几乎无还手之力,眨眼部就被砍断数十人。这些步卒散开,冲入人群,一阵乱砍乱杀,有几个人迅速突进,抢到强弩都尉面前。

观阵的文聘暗叫不好,立刻下令步卒上前增援弓弩手。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试探性攻击的刀盾手,而是这些弓弩手。他统兵千人,弓弩手只有三百人,如果受损严重,接下来的战斗将丧失远程攻击能力。

鼓声一起,准备接应的南阳郡兵立刻上前。正在追杀弓弩手的士卒们一看,发一声喊,掉头就跑。

“撤!撤!”

南阳郡兵紧追不舍,但他们受到了被杀得东倒西歪的弓弩手阻碍,慢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对手退回河边,沿着浮桥退回车阵之后,顺手掀翻了浮桥,有几个甚至连搭浮桥的木板都拖走了。南阳郡兵们气得大叫,纷纷追赶,想夺回浮桥。

就在这时,对面的车阵里再次响起箭矢的厉啸,一阵更密集的箭雨急驰而至,追到河边的南阳郡兵阵型不够严整,立刻遭到了迎头痛击,数十人中箭倒地。

“结阵!结阵!”文聘心急如焚,连声大吼,传令兵将命令传出去了,鼓声也响起来了,但南阳郡兵却混乱依旧。他们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攻击打懵了,连身边曲军侯的喊叫都听不到,更别说远在百步之外的战鼓声。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有一半的人倒在了箭雨之下,剩下的人再也坚持不住,不管曲军侯的阻止,掉头就跑。

“咚咚!咚咚!”大营里鼓声再起,密集的箭雨停止,大营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河对岸受伤的南阳郡兵发出一声声惨叫。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黄忠打了一个成功的反击,杀伤两百多名南阳郡兵,更是将文聘麾下的弓弩手毁掉大半,自己付出的代价却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文聘惊骇不已,冷汗涔涔。他虽然年轻,却经历过不少战事。见过黄巾军,也见过朝廷平叛的北军,甚至还两度目睹过孙坚的部队。毫无疑问,孙坚的部队战斗力最强的,不仅远远超过黄巾军,也比朱儁率领的北军强,可是他却有一种感觉,对面漆黑大营里的对手绝不亚于孙坚的部队。

难道我面对的不是孙策的右翼,而是孙策的中军?

文聘不敢耽误,立刻派传令兵向娄圭汇报。对手强劲,我的弓弩手伤亡过半,短时间内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攻击,更不可能攻破对方的大营。

娄圭接到消息,虽然有些意外,却并不担心。他派文聘出击本来就是试探,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损失两三百人又算得了什么,试出孙策主力的位置,这个代价太值了。他立刻下令左部的文聘保持攻击,牵制住对方,右部宗承结阵防守,护住中军右翼,然后下令中军千人向孙策的中军发起攻击。

出战之前,娄圭已经打听得很清楚,孙策号称有四千人,但战斗力最强的却只有孙坚留给他的一千多人。这些人既然在文聘对面,那孙策的中军就不足为惧,他不仅拥有足够的兵力优势,而且集中了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几家部曲,应该能够强行突破孙策的防线。

他唯一的敌人是时间。一旦天亮,袁术知道孙策受到攻击,肯定会赶来支援。他必须抢在天亮之前结束战斗,否则就只能放弃。

“何君,你该给庄园里的部曲发消息了,命令他们出击,与我夹击孙策。”

何咸拱手,躬身一拜。“谨遵娄君令。”说完,他拨转马头,在几个部曲的护卫下,离开娄圭的战阵,奔向庄园的东南角。部曲举起火把,用力晃动,时间不长,庄园的望楼顶上也亮起了火把,做出了反应。

紧接着,庄园大门轰然洞开,吊桥放下,数百人冲过吊桥,杀向抛石机阵地,又有数百人折向北,沿着护庄河杀向孙策的中军。

“杀孙策,赏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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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一步杀十人

看到何家庄园大门敞开的那一刻,孙策真有些意外。

他知道庄里会有配合的行动,但他以为最多只是用弓弩隔河攻击,起一个牵制骚扰的作用。他完全没想到这些看庄园的何家部曲敢杀出来,而且直奔他的中军,要取他的首级。

“这些渣渣,活腻了吧?”孙策哭笑不得,手在栏杆上一按,纵身跃下了将台。“子固,刀来。”

“喏!”典韦将孙策的长刀递了过来,擎出了自己的一双铁戟,两眼放光,像兴奋的公牛。

“伯符,不可!”周瑜赶到台边,大声叫道:“对方兵力未明,刚刚右翼的战斗分明是示探,中军恶战在即,你应该留在这里,而不应该去对付何家部曲。这些事安排一员偏将即可。”

“不行,这帮孙子看不起老子,居然只开千金,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孙策大叫道:“你先顶着,我去去便来,耽误不了太久。”说完,不等周瑜多说,大步流星的走了。典韦等人紧紧跟上,周瑜见了,只能拍拍栏杆,哭笑不得。

孙策出了中军大营,正迎上冲来的何家部曲。他长刀一横,大声喝道:“江东孙策在此,谁想要老子的首级,报上名来。”

见他们迎上来,对面的何家部曲本来已经放慢了脚步,收拢阵型,准备厮杀,一听孙策报名,他们顿时骚动起来。虽说何咸下了重赏,他们也一路喊着“杀孙策”而来,但是谁也没真抱希望。孙策是一军主将,肯定在中军,他们这些人骚扰一下还行,怎么可能冲到中军,取孙策的首级。

但是,幸福就是来得这么突然,孙策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游侠儿被千金的重赏冲昏了头脑,一声呐喊,争先恐后的杀了过来。典韦大喝一声,迎了上去,左戟一抡,几声金属相撞的脆响,两个游侠儿惨叫着飞了出去,跟着右戟猛拍,一个游侠儿挨个正着,连人带盾被砸得趴在了地上。典韦抬起大脚板,一脚踹了下去。游侠儿一声惨叫,登时气绝。

典韦挥舞双戟,杀入人群,当者披靡,如入无人之境。

“包围他们,一个也别放过。”孙策大喝一声,义从们大声应和,三五成群,四下散开,向何家部曲包抄过去。既然孙策说了一个不放过,他们当然要执行命令。

见对手企图包围自己,何家部曲都有些懵了。这群人是傻子吗,不识数?用眼睛看看也知道双方人数差好几倍,要包围也是我们包围你们好吗?他们被激怒了,大声呼喝着,迎了上来。

双方战在一起。

孙策双手舞刀,杀入人群。说实话,有典韦这个大杀器在前,左右又有十几个义从,他几乎没什么发挥的余地。向前冲了十几步,好容易才捡了一个漏,还是被典韦一戟拍晕,正在原处打圈的家伙。战阵之上,他也没时间想太多,一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何家部曲很快就发现自己踢到了铁板,撞上了城墙,且不说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大个子太凶猛,孙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弱手,这些人不仅个人战力强,出手快准狠,刀刀要命,而且配合默契,即使夜色深重也没怎么影响他们。三五人结阵而斗,走位风骚,神出鬼没,就像一个人长了三头六臂似的,这边刚挡住,旁边又悄无声息的一刀砍来,要不然就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脚,正中胸腹。

出战的是何家部曲中的精锐,绝大部分都是游侠儿。他们来何家做部曲图的是钱,一看对手凶猛,斗志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保命成了首先要考虑的选择。特别是正面典韦的那些人,一看对方杀人像割草,几十个同伴转眼间就丢了性命,再也没人愿意和典韦硬撼,纷纷后退。

但几百人挤在一起,又岂是想退就能退的。前面的在往后退,后面的还在往前挤。人挤人,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典韦杀得性起,收起铁戟,取下长刀,怒吼一声,长刀一挥,连斩数人。

“好刀!”典韦大喜,连声长笑,长刀舞得像风车一般,当者无不辟易,一时间典韦的欢呼与对手的惨叫相应,鲜血与碎肉齐飞,果真是一步杀十人,十步不留行。

看着典韦杀得兴起,孙策却有些郁闷。这货太抢戏了,有他冲在前面,老子几乎没有发挥空间啊。

孙策郁闷,何家部曲却吓坏了。拿着双戟的典韦已经够猛了,可是和拿长刀的典韦一比,那简直是慈眉善目的大善人。长刀在手,典韦就成了生命的收割机,呼啸着碾压过来,不留一个活口。

何家部曲崩溃了,没人再敢向前,纷纷后退,实在退不了,干脆纵身跳进了护庄河。护庄河里栽着尖木桩,不少人被木桩刺穿了身体,失声惨叫,却还是挡不住更多的人跳进河中。

一百义从一字排开,像拉网一样,将何家部曲赶下护庄河。平静的护庄河沸腾起来,落水的人有的呛了水,有的被护庄河里的尖木桩戳伤,发出凄厉的惨叫,击打得水花四溅。

另一拨何家部曲正在攻击抛石机阵地,听到惨叫声,纷纷回头观看,见同伴们被对方杀得落花流水,只能跳水逃生,而对方眼看着又要占据吊桥,切断自己的退路,也有些慌了。正在阻击他们的亲卫营将士一看,士气大阵,奋勇杀进,一口气砍倒数十人。

出击的何家部曲迅速溃败,有人逃向吊桥,有人跳进护庄河,庄园里也是一片混乱,生怕庄门不保,不顾在外厮杀的部曲,急急忙忙的拉起吊桥。还没逃过护庄河的部曲一看,气得破口大骂。

“屠儿果然无赖,乃公替他们拼命,他们却见死不救。”

“不打了,不打了,乃公投降了。”

一传十,十传百,片刻之间,何家部曲跪倒一步,有一个跪得慢了,被典韦抢上去拦腰一刀,砍为两截,两手还在挥舞,嘴里还在请降,上半身却飞了起来,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鲜血洒了一路,淋了好几个人一脸。这一幕吓得剩下的何家部曲魂飞魄散,没人敢再迟疑,纷纷跪倒投降。

这时,身后传来战鼓声。前军告急,请求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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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空手入白刃

孙策不敢怠慢,不由分说,匆匆将何家部曲的武器全部扔进护庄河,留下十几个人看守投降的何家部曲,带着典韦等人赶回中军。

看孙策奔来,周瑜探身说道:“伯符,对方中军攻势凶猛,郭暾吃紧。”

孙策转身就走。“我立刻去!”

“伯符,你先上来。”周瑜用力招手,孙策无奈,只得将刀交给典韦,噔噔噔上了将台。周瑜伸手一指:“你看,是不是觉得有些古怪?”

孙策顺着周瑜的手臂看去,先看到了前营外如群星般灿烂的火光。隔着这么远,孙策看不到那条河,但是他能感受到那条河。河的南岸聚集了大量的火把,北岸也有火把,但数量明显少得多,正中间有几十步的距离是火把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双方将士正在争夺浮桥。从火把的移动方向来看,郭暾明显吃了亏,阵线在不动地晃动,摇摇欲坠。

“是我大意了。”孙策自责不已。如果不是调了一半人去守抛石机,以郭暾和亲卫营的战斗力不应该这么快出现险情。

“这个问题不大,你看远处。”周瑜的眼神很奇怪,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孙策看了他两眼,不太放心。“公瑾,你不要紧张,我们守得住。”

周瑜微怔,随即笑了。“我不紧张。”

“那就好。”时间仓促,孙策也没时间细问,只要周瑜不紧张就行了。他再次顺着周瑜的手臂看向远处,这才意识到周瑜要让他看什么。他刚刚还让周瑜不要紧张,可是看懂了这些,他自己却紧张起来。

夜色深沉,一片漆黑,但仔细看的话,地平线处原本可以看到一条河,那里有个渡口叫夕阳津。夕阳津有对老夫妻,以摆渡过生。这夕阳津平时是不夜渡的,最近年关将近,有不少夜行赶路的客人,为了方便这些人,老夫妻每天都会在门外点一堆火。他和周瑜前两天晚上经常看着那堆火消遣闲聊。

可是现在,这堆火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像鬼火一样。

这当然不是真的鬼火,这是有东西挡住了火,而且这东西是晃动的。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最有可能是战旗,从距离和角度来估计,如果那真是一面战旗,按照这阵势的面积估计,对面的兵力似乎不止斥候说的五六千人。

孙策倒吸一口冷气。曹操这是一心要我命的节奏啊。他不怕袁术爆他的菊花,夺了宛城。

我去,貌似我们还担心曹操打援,让袁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刹那间,孙策有种成了王熙凤的感觉。

“伯符,守住前营,不要过河。”周瑜看着远处,眼神发亮。“对方趁夜而来,就是要让我们看不清虚实。真伪难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天一亮,他们就藏不住了,我们再相机决定攻守。”

孙策明白,用力的点点头。对方水太深,这时候小心一点为妙,万一曹操真的倾巢出动,贸然出击和作死没什么区别。他下了将台,走到林风面前,低声说道:“听公瑾吩咐,万一情况不妙,保护他突围。”

林风郑重地点点头。“将军放心吧,但有我一口气在,保周郎无恙。”

孙策没有多说什么,林风是什么人,他很清楚,有这句话,周瑜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他带着典韦等人奔向前营,离战场还有百余步,就有流矢不时的射到面前。几个义从就赶上了上来,要用手里的盾牌为孙策挡箭。孙策停住,看了两眼,忽然对几个受了伤的义从说道:“你们把甲胄脱下来,给典韦绑上。”

那几个义从虽然意外,却还是立刻执行命令。他们的身材不小,可是和典韦一比,两副甲凑成一副,也只能勉强挡住典韦的前心和后背。典韦满不在乎,孙策却坚决让人再给他的腹部围上一副,用绳子扎好。

“行了,你们回中军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再找副甲穿上。”

那几个义从一听就急了。“将军,我们要跟着你。”

“跟啥跟?”孙策眼睛一瞪。“身手这么差,拖累我么?赶紧回去,找医匠包扎,吃点东西,养好伤,看我怎么操练你们懒货。”

其他义从则哄笑起来。他们都知道孙策这是关心受伤的同伴,不想让他们白白送死,心里暖暖的,可是看到同伴受窘,还是忍不住想笑。那几个义从面红耳赤,讪讪地退了回去。

孙策用长刀拍拍典韦的大屁股。“子固,走吧。”

典韦闷闷地就了一声,插好双戟,提起长刀,抢先上前。孙策紧随其后。有了典韦这个大肉盾,他轻松多了,连盾牌都可以不用,只要抬起手臂护住脸就行。他的鱼鳞铠防护能力比札甲强,里面又有金丝锦甲,除非遇到强弩近距离射击,否则性命无忧。

得尽快搞出钢丝来,到时候义从每人一副锦甲。

来到阵前,杀得正紧,人声鼎沸,各种荤素不禁的叫骂响成一片。孙策四顾,却没看到郭暾,仔细一看,郭暾的战旗正在前面,侧耳细听,隐约还能听到郭暾的吼叫声,只是气急败坏。

“快,朝阳有危险。”孙策伸手一指,大喝一声:“朝阳,顶住,我们来了。”

郭暾还没听到,靠得近的部曲却听到了孙策的声音,回头一看,又看到了典韦高大的身影,顿时大喜。“将军来了,将军来了。”一时间士气大振,奋勇反击。典韦舞起长刀,率先抢入人群,一刀将一个敌人砍倒在地,又接连打倒两人,冲入人群中,舞刀乱砍,顿时杀得对方人仰马翻,阵势大乱。

孙策趁势抢到郭暾身边,见他和一个对手战得正激烈。头盔不见了,头发也乱了,脸上全是血,手里也没有武器,只是抡着拳头和对方撕打。孙策大吃一惊,抢上前去,一把将郭暾拖了回来。

“朝阳,怎么搞成这样?”

郭暾打得性起,一拳砸向孙策面门。孙策哭笑不得,刀交右手,左手划圈将郭暾的拳劲化去。郭暾脚下失空,向前扑了一步,突然醒悟,惊喜地大叫。“将军,你可来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

“别提了,今天遇到高手了。”郭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伸手一指。“那汉子是个高手,不仅刀矛样样精通,还有一手好拳脚,能空手夺白刃。”

空手夺白刃?孙策心头一动,转头看去,正好看到那年轻汉子双手一分,抢入一个义从的怀中,左手肘击义从面门,右手便将他手中的刀夺了去,挥刀就劈。

孙策不假思索,大喝一声:“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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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邓展

汉人练拳,但拳法只是辅助训练,或者用于表演娱乐,不是真正的战场搏杀术。

可是三国有一位将军却以一手空手入白刃青史留名。他就是邓展。曹丕在自我吹捧的《典论》中提到邓展,说邓展比武输给了他,但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邓展故意示弱。就算曹丕武功不错,他也不可能是一个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将军对手。邓展输了,不是曹丕的剑法高超,而是邓展会做人。

孙策之前并不清楚邓展是哪里人,遇到黄忠之后,孙策和他聊天,讨论武艺,有一次提起邓展和他的空手入白刃,黄忠说邓展是南阳人,还和他切磋过武艺。论短兵,邓展略胜一筹。论弓箭,黄忠优势明显。

黄忠的武艺是什么水平,孙策很清楚,如果说邓展比他还强一点,那就不是一般的强,而是相当强。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同时出现两个。

果然,孙策一声喝出,那汉子手脚慢了一瞬,孙策赶上前去,将那惊魂未定的义从抢了回来,横身拦在了邓展的面前。邓展大怒,右手挥刀就劈,左手却像灵蛇似的缠了上来,一拳击向孙策的脖子。

孙策不假思索,长刀猛劈邓展手中的长刀,刀柄砸向邓展的肋骨,同时侧身让开了邓展击他咽喉的拳头。两刀相交,邓展手中的长刀应声而断。邓展咦了一声,将断刀砸向孙策的面前,空着手,再次扑了上来,一手击孙策面门,一手下沉,去夺孙策手中的长刀。

孙策大喝一声:“来得好。”身体微沉,让开邓展的拳头,同时双手握长刀,顺着邓展的力道往前一送,刀柄狠狠的撞在邓展胸口。邓展闷哼一声,连退两步,一手捂胸,一手抢过一柄长刀,严阵以待。

趁着这个机会,典韦抢到邓展身后,长刀呼啸,连杀数人,切断了邓展的后路,夺回了浮桥。也没见他如何用力,一脚踩下去,浮桥呻吟了两声,摇晃起来,接着再来两脚,浮桥轰然倒塌。南阳郡兵骇然变色,纷纷后退,没人敢向前厮杀。郭暾见状,立即指挥亲卫营士卒反击,将几座浮悉数毁去。

孙策收刀。“认识黄忠黄汉升吗?”

邓展打量着孙策,不太确定。“你是……孙伯符?”他环顾四周,见身边一个同伴也没有,顿时有些紧张,一边说话一边向河边退去。

“没错,我就是孙策。”孙策手一指。“黄汉升在那个大营,正在指挥作战,你应该知道吧?”

邓展看了西侧的战场一眼,不置可否,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羡慕。孙策示意义从后退,让出一片空地,邓展不明其意,却也向后退了两步,双方将士接着说道:“听黄汉升说,你有一门绝技叫空手入白刃。我想试试,可否赐教?”

“现在?”

“没错。你要是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

“我要是输了呢?”

“黄汉升还差一个假校尉,也许你可以委屈几天,做他的副手。”

“黄汉升是校尉了?”

孙策点点头。邓展的目光闪了闪,又摇摇头。“多谢将军赏识,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与你为伍。”他用眼角余光一扫,脚尖挑起一柄长矛,双手握住,抖了抖。“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力战而死的机会,我将感激不尽。”

孙策笑了,将手中长刀交给一旁的义从,拍拍手。“我的刀很锋利,你的矛却是普通的长矛,不公平。这样吧,听说你拳脚最好,我正好也会两下子,我们切磋切磋。你如果赢了我,我还是会放你一条生路。”

邓展皱起了眉头,很严肃的说道:“我会杀了你。”

“只要你有这本事。”

邓展打量了孙策片刻,见浮桥已经被全部毁去,北岸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同伴也没有,知道自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干脆扔了长矛,摆开架势,正是汉代人最常见的起手势。

孙策也摆开了架势,却不像邓展那样如临大敌。他侧身对着邓展,一手隐在身后,一手向前微举,正是太极起手式的懒扎衣。邓展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奥妙,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抢攻,抓向孙策的左手。

所谓空手入白刃听起来神奇,其实不过是擒拿术的雏形。擒拿术不以力胜,而是重巧,有很多关节技。真要论拳脚,孙策未必是邓展的对手,他不懂空手入白刃,但是邓展也没见过太极这种功夫,现在又是战场上,不可能给他们大多时间,一两招之内就要分胜负,以有备对无备,他的机会更大。

见邓展来抓他的手,孙策知道自己大致猜对了。手臂向后一缩,猛然前伸,抢先一步揪住邓展的衣领,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抓住邓展的腰带,大喝一声,将他举了起来,又狠狠地砸在地上。

孙策的力量不如典韦那么夸张,却比绝大多数人强很多,邓展见他年轻,又见他起手式潇洒,本以为他应该是飘逸灵巧一路,却没料到他的招法是如此简单粗暴,猝不及防,被他这一下砸在地上,差点晕厥过去。没等他反应过来,几个义从就扑了过来,将他牢牢压住。

典韦看在眼中,脸颊不由得的抽了抽。他对这一幕的印象太深了。

双方将士也看傻了。邓展的武功有多好,他们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本以为会和孙策大战几十回合,难分高下,没想到孙策一招就把邓展放倒了。一个个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等什么,郭朝阳,你他么傻啦,组织弓弩手,射啊。”孙策一边后退一边大叫。“撤,撤!”

将士们如梦初醒,郭暾厉声长啸:“弓弩手,给老子射!”

大车后面的弓弩手听了,纷纷举起弓,连续发射。对面岸边的却以刀盾手为主,负责掩护的弓弩手还在后面,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到孙策和郭暾的喊声,又看到箭矢飞驰,前面的同伴惊叫声四起,才知道出了事,连忙下令射击掩护。

刹那间,双方箭矢交驰,孙策只觉得后背几声闷响,知道中了箭,更不敢停留,拖着长刀奔回大营,纵身跃过大车,连滚带爬,藏到大车后面。刚刚定神,就发现一双眼睛盯着他。邓展目瞪口呆,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一般。

孙策不以为然,拔下嵌在甲叶里的一枝箭矢,插入一旁弓箭手的箭囊里。

“看什么看,我也是人,又不是神,射中要害一样要挂。”

邓展转过头,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为什么黄汉升蹉跎半生,跟着你却平步青云了。”

孙策哈哈大笑,满不在乎。“你想说举止轻佻就说吧,何必扯上黄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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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临阵教子

娄圭大怒,下令中军继续攻击。

南阳郡兵再次组织攻势,在箭阵的掩护下搭建浮桥,强行突破。

箭如雨下,就连孙策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躲在大车后面,听着大车被密集的箭矢射得像雨打芭蕉,响成一片,一会儿功夫就像长了一层毛似的。地面更是如此,箭矢密如蓬草,找不到立足之地。

孙策粗粗的估计了一下,河对面至少有两千弓箭手,其中还有不少强弩。按照通常的弓弩手比例算,河对面至少有一万人,远远超过他的估计,不禁紧张起来。如果曹操不惜代价的强攻,他的损失会非常大,甚至有可能全线崩溃。

曹操这是疯了,宁可丢了宛城也要我的命?说得也是,他和何进不仅同出寒门,又有上下级关系,其他关系也不错,他可是娶了何进的儿媳妇尹妇,还收养了何进的孙子何晏。

孙策躲在大车后面,一边等待着反击的开始,一边自言自语。邓展被捆得像粽子,本来应该送到中军去,因为箭雨太密集,暂时只能藏在大车后面,听到孙策喋喋不休的骂曹操,不由得说了一句。

“对面指挥的不是曹操,是娄子伯。”

“娄子伯?”孙策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不过,得知对面不是曹操,他还是非常意外。怎么宛城里除了曹操,还有人能指挥一万大军出战?“曹操在哪儿?”

邓展紧紧地闭上了嘴巴,没吭声。孙策也没再问,叫过一个义从,让他把这个消息送到中军,告诉周瑜,然后和邓展聊起了天。“你是新野邓家的人?”

邓展还是不说话,黑暗中,也看不到他的脸色。

“认识一个叫邓艾的吗?”

“邓艾?”邓展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没听说过。”

看来不是还没生,就是还在吃奶。孙策暗忖道。他已经习惯了很多名人还在读幼稚园或者小学这个事实。没办法,生得太早了,三国时代刚刚拉开大幕,很多后来大放异彩的人不是没遇到,就是还没走上舞台,甚至还没生。

突然一阵鼓响,对面的箭阵停止了射击,步卒开始冲锋。孙策一跃而起,身先士卒,挥刀猛劈。他的身形虽然不如典韦那么魁梧,但依然比普通士卒高大,即使是在平均身高超出普通人的义从中也很显眼。比起典韦的狂暴,孙策的长刀迅疾如风,又快又快,一出手必是要害,杀人的效率非常高。

在典韦和一群义从的掩护下,孙策来往冲杀,所向披靡,一次又一次击退南阳郡兵的进攻。

没有了武艺高强的邓展打头阵,南阳郡兵虽然攻势如潮,却迟迟无法突破,几次进攻除了扔下数百具尸体之外,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但孙策也很谨慎,他全力防守,却不肯过河一步,哪怕娄圭故意示弱,露出破绽,他也不肯主动出击。

强攻无果,示弱又不成,娄圭心急如焚,暴跳如雷,情急之下,连何咸都被他骂了几句难听的,气得脸色煞白,却不敢还嘴。何家部曲出庄不久就没了消息,不管他怎么联系,庄园大门都没有再打开。娄圭怪他何家不出力,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眼看天色将明,娄圭犹豫不决,一旦天亮,自己的兵力部署就会暴露无遗,此时撤走还为时不晚,可他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一万人攻不下孙策四千人的大营,这以后还怎么见人,特别是怎么回去见曹操?

沉吟再三,娄圭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

一时间,鼓声再起,惊天动地。

——

五里外,曹操坐在山坡之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战场。

战鼓声清晰可闻,但一个多时辰的猛烈攻击依然没能取胜,他知道娄圭已经没什么希望了,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做困兽之斗。

“孙伯符,你果然谨慎。”曹操轻声笑道:“只是太年轻了。”

曹操身后不远处躺着两具尸体,已经被夜风吹得半凉,血也凝固了,两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没了神采。他们身上还有几枝箭,但致命伤却是咽喉,被一刀割开,涌出的鲜血浸湿了半边身子。

如果孙策或者周瑜在这里,一定认识这两个人。这是他们派往袁术大营送信的信使。

曹昂裹紧了大氅,走到曹操身边,半跪在地。“父亲,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子修,你听。”曹操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边,又指了指远处的战场。“听到了什么?”

曹昂侧耳倾听。“战鼓声,还有……喊杀声?”

“这鼓声和之前的鼓声有什么区别?”

曹昂又仔细地听了听。“没有啊。”

“再仔细听。”

这时,曹安民凑了过来,轻声说道:“叔父,我感觉这鼓声有点浮躁了,不像最开始那么有信心。叔父,我说得对吗?”

曹昂惭愧地低下了头。

曹操无声地笑了。“安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只是兵法上的说法,并不是每次都一样。娄子伯行虚实之计,用夜色做掩护,其实那些鼓手并不知道阵前的情况,他们只是奉命击鼓而已。以他的鼓艺,也不太可能在鼓声中传递这么多消息。要不然的话,夫子学文王操也不至于要学三个月。”

曹安民嘿嘿笑了两声。曹操拍拍曹昂的脸,又弹了一下曹安民的脑门。“小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是你们的父亲、叔父,不是你们的君主,你们不需要揣摩我的心意,迎合我的想法。如果把心思用在这些上面的话,你们是学不到真正的兵法的。”

“喏。”曹昂和曹安民同声答应。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用兵更是如此。知彼知已,方能百战不败。知彼,不仅仅是要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马,有多少粮草,驻扎在什么地方,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更要知道将领是谁,有什么用兵习惯。将是一军之主,就像人的脑子一样关系重大。如果他是个愚蠢的人,就算有雄兵百万也不可惧。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们就不能掉以轻心。娄子伯为什么久攻不下?就是因为他不知道孙伯符是什么样的人。”

“叔父,孙伯符是什么样的人?”

“孙伯符是个极谨慎的人,他既然敢独自领兵攻何家庄园,就一定有自保的能力。”曹操抬起头,看向远方。“所以,我们的目标不应该是孙伯符,而应该是袁公路。嘿嘿,孙伯符也担心这一点。只不过他少算一步,没想到我会在这儿拦他的信使,等袁公路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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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惊弓之鸟

袁术坐在马背上,不住的东张西望。他将斥候派得远远的,每人手中都举着火把,一旦有情况,立刻用火把发信号。两千甲士簇拥着他前行,个个刀盾在手,弓箭在腰,神情紧张,保持着随时可以战斗的阵形,如敌大临。

不过二十里路,他们走了足足两个时辰。不是袁术不想走快,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口气飞到何家庄园,但上次新野遇袭的事给他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他不想再被曹操夜袭一次。

他断定曹操此刻会像一头狼伏在阴影里,等他上钩。他甚至觉得,曹操攻击孙策是虚晃一招,诱他上钩才是真正的目的。为此,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宁可走得慢一点,也不给曹操一点偷袭的机会。

这两千甲士是他的部曲,在新野时坚持到最后的就是他们,被击溃后回归最快的也是他们。孙坚从襄阳带来了一些军械,袁术优先装备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现在要连夜赶去救孙策,袁术敢带出大营而不用担心临阵崩溃的人也只有他们。

东方既明,一抹红云出现在天际,大地渐渐露出了真容,脚下的道路也看得真切起来。袁术抹了把汗,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一些,心里却更加沉重。从他接到曹操出城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夜,一路没看到曹操的影子,他固然为自己的安全松了一口气,却不得不为孙策捏一把冷汗。

也许曹操的目标就是孙策。

“将军,将军。”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勒住坐骑,拨转马头,与袁术同向前进。“前面离何家庄园还有五里,能听到战鼓声,双方还在激战。”

“还在激战?”袁术大喜,用力一拍额头。“这我就放心了。”他又问道:“曹操有多少人?”

骑士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袁术大怒,抡起马鞭就抽。“竖子,你们都瞎了,看火把也能猜出人数啊。”

骑士不敢躲闪,也不敢护着,硬挨了袁术两鞭子,这才说道:“将军,我们到前面打探消息的人有好几个都没回来,很可能遭了对方的伏击。将军,雷校尉让我提醒将军,天色虽明,却不能放松,敌人也许会趁这个时候……”

骑士说了一半,袁术手一抬,打断了他的话。他骂了一句,拔出腰间的长刀,厉声长啸。

“敌袭——准备战斗——”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将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刀盾手面向两侧列阵,长矛手蹲在他们身后,双手紧握长矛。弓弩手站成三排,张弓搭箭。袁术勒住坐骑,亲卫骑上前护住袁术。战鼓声猛然炸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阵势刚成,骑兵就出现在两侧的丘陵,顺着山坡开始加速。数十骑冲在最前面,一边奔驰一边拉弓射击,一枝鸣镝射向袁术,尖厉的啸声刺破了袁术部的战鼓声。后面的骑士拉开弓,几十枝箭射向正在列阵的士卒。有两个长矛手中箭,却没有动,只是将长矛踩在脚下,腾出一只手撅断了箭杆,扔在一旁。

“一百五十步,射!”强弩都尉厉声大喝。

十名强弩手举起手中的三石弩,扣动弩机,十只弩箭呼啸而去。骑士们看到弩箭射来,哈哈大笑,却不敢怠慢,纷纷举起了骑盾,缩起了身体。弩箭落入奔驰的马群中,射中了一匹战马,却没能造成致命的伤害。可是见对方反应迅速,骑士们也不敢再向前突,拨转马头,射出一阵箭雨,呼啸而过。

曹操看着远处将旗下的袁术,看着迅速列阵的袁军将士,苦笑一声:“怪不得他现在才到,够小心的啊。”

曹安民跃跃欲试。“叔父,怎么办,要冲上去吗?”

曹操转向曹昂。“子修,你说呢?”

曹昂摇摇头。“父亲说过,要想以弱胜强,就必须以有备击无备。袁公路反应如此迅速,自然是早有防备,我们偷袭不成,只能强攻,而强攻的损失太大,胜负难料,完全没有必要。”

“可是我们有七百多骑,袁公路最多只有两千人,阵势又拉得这么长。如果我们一鼓作气突进去,完全有机会冲击袁公路的中军,杀死袁公路。”

曹昂偷偷看了一眼曹操,见曹操面色平静,没有解释的意思,知道自己说对了,却又不能把父亲内心最大的隐秘当众告诉曹安民,只好腼腆地笑笑。曹安民以为自己说得对,凑到曹操身边,笑道:“叔父,你说我说得对,还是子修说得对?”

曹操用马鞭一指东面的战场。“天色已明,娄子伯的虚实藏不住了。他如果继续强攻,我们就帮他拦住袁公路。他如果要撤退,我们就掩护他。安民,子修,为将者当心有全局,不能斤斤计较于一时得失,更不可贪功冒险。”

曹安民讪讪地点点头,退了回去。曹操眯起眼睛,迎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娄子伯一万人攻孙伯符四千人,就算不胜,应该也不会败吧?”

曹安民酸溜溜的说道:“两倍半的兵力优势,如果还打败了,这南阳豪强的脸可就被他丢光了。”

曹操的嘴角挑了挑,眼神微闪。

——

“果然不是曹操啊。”孙策从大车后面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绣着“娄”字的战旗,心里很不爽。这算怎么回事,如果是曹操,我也就忍了,你一个莫名其妙的渣渣,带了一万家奴、庄丁之流的南阳郡兵也堵着我打了半夜?

孙策紧了紧手中刀,看着刀鞘上那头展翅高飞的火凤凰,眼中闪过一抹煞气,举步出了车阵。

“伯符,不可鲁莽。”一声断喝,周瑜从后面赶了过来,一把拽住孙策。“敌众我寡,据阵而守可胜,追击不可胜。敌将虽不知名,但阵势攻守兼备,不是寻常人。”

孙策知道周瑜说得有理,从这大半夜的战斗来看,南阳郡兵的战斗力一般,但对方将领的指挥能力却还不错,攻守都很有法度。如果南阳郡兵的实力再强一点,说不定真能攻破他的阵势。这时候追出去其实并不明智,多少有些鲁莽。

可他现在就想冲出去杀一阵,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正在这时,有斥候狂奔而至。“二位将军,后将军被曹操困住了,就在五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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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骑虎难下

孙策和周瑜互相看了一眼,大惊失色。

不是让袁术不要出营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曹操捉个正着?他要是挂了,我就算杀了曹操也没用啊。孙家依附袁术已成定局,就算想抱袁绍大腿,袁绍也未必肯赏脸。至于曹操,袁绍会在乎他的死活吗?

袁术必须救,可是怎么救?对面有一万大军,天色已明,双方的虚实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南阳郡兵的战斗力一般,凭借绝对的兵力优势,娄圭依然有很大的破阵机会,至少也是两败俱伤。自顾不暇之际,哪有余力去救袁术。

曹孟德,你狠,让娄圭率领南阳郡兵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偷机摸狗。袁公路,你也真够蠢的,上次在新野吃了曹操的亏,怎么就不长点记性,同样的跟头接连摔了两次?你就是个猪队友啊,好好躲在大营里喝酒玩女人不行吗,哪儿有坑你往哪儿跳?要不是你,老子打不过还能跑,现在想跑都不能跑。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必败之局。孙策和周瑜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望。

——

娄圭看看河对面的战阵,又回头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战旗,听着激烈的战鼓声,眼神闪烁不定。

曹操居然一直在身后,帮他拦住了袁术。他明明坚决反对夜袭孙策,为什么又悄悄地出了城?

娄圭并不觉得曹操是为了支援他而来。一万人攻四千人,他根本不需要曹操的支持,就算袁术赶来支援,他也不担心。袁术手下真正能用的人很少,他连宛城都不敢靠近,又能有什么战斗力。攻不破孙策的大营,他还可以击败袁术,袁术没有大营可以依靠,又是急行而来,正可以一鼓而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不算师出无功。

但是曹操来了,而且截住了袁术。如此一来,他就必须攻破孙策的大营,非如此不足以挽回脸面,南阳豪强也会尊严扫地,再也无法面对曹操。

娄圭咬了咬牙,取消了撤退的计划,决定鼓起余勇,与孙策决一死战。

“击鼓,再战!”

“喏!”掌旗兵摇动战旗,传令兵举着小旗,奔向各个阵地。

“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再起。

——

孙策转头看着河对面重整阵型,准备再战的南阳郡兵,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涌了上来。妈的,曹孟德,接连坑了老子三次,老子跟你拼了。就算全军覆没,输个精光,老子也要干你一下。

“公瑾,这里交给你。”孙策按着周瑜的肩膀,眼神既疯狂,又有说不出的决绝。“双方的虚实都清楚了,娄圭不肯退,我们也只有和他拼到底。这里交给你,我去救后将军。”

周瑜拽着孙策的手臂,厉声喝道:“你怎么救?你已经战了半夜,就算是铁人也有累的时候,曹操却是以逸待劳,他有数百骑兵,来去如风,不是你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守住大营就行。抛石机不要了,大不了以后再造,把人全部撤回来,加强中军。实在不行,你就突围。”孙策转身喝道:“子固,子固!”

典韦应声出身。“将军,我在这儿呢。”

“累不累,还能不能战?”

典韦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还没过瘾呢。”

“那太好了。疯子,疯子。”

北斗枫在一辆大车后面站了起来,眉开眼笑。“将军,我在这儿呢。”却站在那里不动。孙策走到他的面前,一眼看到他被血染红的战袄,吃了一惊。“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要不要紧?”

“没事,一点小伤。”北斗枫拉起战甲,掩着伤口。“将军,我还能战。”

“我不要废物。”孙策转身向中军走去。“你带着兄弟们留下,跟着公瑾,我带另一个疯子去。林风,你挑十个骑术好、箭术好的弟兄,所有人穿两重甲。准备两匹健马给子固,他身子沉,一匹马不够。”

林风顿时眉飞色舞,大吼一声:“兄弟们,机会来了,废物留下休息,真正的汉子给老子精神起来。”他麾下的义从早就听得真切,十名义从排众而出,胸脯挺得老高,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得意洋洋。

北斗枫的脸垮了下来,郁闷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去,打了半夜,结果便宜了那竖子。”又扬声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护得周将军周全。”

周瑜本想再劝,见孙策坚决,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快步奔回中军将台,敲响战鼓,命令黄承彦和保护抛石机的将士全部撤回,加固中军,准备与娄圭做最后的决战。战了半夜,双方都已经疲了,胜负就看这最后的一两个回合。

孙策带着典韦、林风等十余骑冲出了中军大营,进入黄忠的大营。他停在营垒之间,让林风去见黄忠。时间不长,黄忠牵着马,握着弓,大步流星的赶来。

“将军。”

“累了一夜,还能战吗?”

“没问题。”黄忠出了营,翻身上马。“我把董季钰留下了,他一定能守住阵地。”

孙策没说什么。董聿是黄忠的亲卫曲军侯,一向深得黄忠赏识,几次作战也积累了不少战功。黄忠要借这个机会捧他上位也是很正常的事。

一行人出了大营,急驰而去。借着这个机会,孙策把擒住邓展的事告诉了黄忠,黄忠很意外,却并不惊讶。他随即告诉孙策一个消息。他对面的将领是文聘,论武功,他可能不如邓展,可是论用兵,他可比邓展强一大截。

“文聘?”孙策真的很意外。三国史上,南阳提得上嘴的将领不多,除了黄忠、魏延大概就要算这位文聘了。怪不得黄忠打了半夜也没能取得值得夸耀的战绩,原来他的对手是文聘啊。

“将军,娄氏在南阳只能算小门户,娄圭在乡里名声不显,文聘、邓展也差不多,之前张府君宰南阳,后来后将军据南阳,都对他们不太在意。这次这些人集体出战,统兵的又是娄圭,会不会和曹操有关?”

孙策没吭声,心里却很欣慰。在对待世家和寒门这个问题上,黄忠显然比周瑜更有切身体会。他感觉到了曹操与袁绍、袁术的不同,又第一时间提醒他,可谓是把他引为同道,忠心耿耿。

“汉升,你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待会儿如果看到曹操,别客气,射他!”时间紧迫,孙策也没时间去分析曹操的心思。他简明扼要的布置了任务。他和典韦打头阵强攻,黄忠远程支援,林风等人负责保护黄忠免受骑兵突击。安排完毕,孙策转头看了一圈,沉声道:“听明白了吗?”

“喏!”黄忠等人齐声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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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突袭

出了大营不久,娄圭指挥的大军的战鼓声还听得清楚,孙策已经看到了山坡上的曹操。一看到战旗下那下五短身影,他就浑身冒火。他策马向山坡冲去,大声喝道:“子固,随我来。”

“喏!”典韦策马跟着孙策往山上冲,黄忠搭上了箭,林风等人则抢占有利地形,做冲锋的准备。孙策策马上到半山坡,马势已衰,他翻身下马,拖刀狂奔。典韦更是早就下了马,迈开大步,赶上孙策,想抢到孙策前面,掩护他。孙策却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大吼。

“老贼,拿命来!”

孙策等人还没赶到山坡下时,曹操就看到了他们,但没有当回事,反而心中暗喜。他身边有两百多精锐骑兵,孙策只有十来骑,双方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这简直是杀死孙策的天赐良机。看到孙策和典韦两骑往上冲,其他人则留在山坡下面,他更没当回事,举起马鞭,轻松地点了点。

“子修,那就是孙伯符,小心些。”

“喏!”曹昂大声应道,提起长矛,一提马缰冲了出去。他的二十名亲卫骑士紧紧跟上。曹昂从小跟着曹操习武,这两年跟着曹操四处征战,武艺不俗,对骑兵的应用也很熟悉。虽然只是二十人,却规矩森严,六名骑士持矛在前冲锋,剩下的十四名骑士夹侍左右,顺着坡势加速,以雷霆之势向孙策扑去。

骑兵居高临下,加速冲来,在二三十步之外射出了一拨箭雨,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士则挟起长矛,分别刺向孙策和典韦。马蹄起落,踢起枯草和尘土,蹄声如雷,扑面而来,气势惊人。

“噗噗噗!”数枝羽箭射中孙策和典韦,箭矢没入甲片,更多的羽箭则从耳旁身侧呼啸而过。

孙策原本紧张得手脚发麻,呼吸不畅,接连中了两箭,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他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双手握刀,大喝一声:“子固,小心!”突然斜行几步,避开了冲到面前的骑兵,又折了回来,避开了最前面的六骑,斜刺里奔向曹昂左侧的骑士。

典韦沉腰坐马,挥舞双戟,用力一扫,左手戟扫开骑士刺来的长矛,右手戟扫猛扫马腿。“啪啪啪!”连续数声脆响,骑士手中的长矛被砸飞,一匹战马的双腿被铁戟砸断,悲鸣着摔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士措手不及,直接从马头上飞了过去。尚未落地,典韦回手一戟,将他拍倒在地。

孙策一声暴喝,高高跃起,手中长刀顺着那骑士刺出的长矛矛柄电然而下,一刀枭首,紧接着又砍向后面一个骑士。那骑士挺矛就刺,直奔孙策胸口。孙策却突然身子一沉,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刺,一刀将骑士连人带刀斩为两截。紧接着脚步连闪,间不容隙的避开两匹战马,挥舞长刀,连劈一人一马。

被一刀枭首的骑士端坐在马背上,鲜血从腔子里迸射出来,溅了曹昂一头一脸。

孙策拖着长刀,向坡顶的曹操奔去。曹昂抹掉脸上的鲜血,回头一看,大吃一惊。

“父亲,小心——”

正随着孙策往上冲,准备抢到射程以内狙击曹操的黄忠听到曹昂的叫声,顿时眼前一亮,举弓搭箭。

羽箭电射而至,飞越数十步,穿过数名骑士之间的间隙,正右曹昂左胸。

曹昂应声落马。

电光火石之间,形势突变,远远超出了曹操的预料。

孙策、典韦两人正面迎战曹昂等二十一骑的冲锋,不仅还斩杀了数名骑士,其悍勇让人瞠目结舌,但更让他们惊恐的却是黄忠,数十步外一箭命中策马急驰,身边又有重重保护的曹昂,堪称神射。

一个照面,曹昂中箭落马,生死难料。

曹操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不假思索。“快,救子修!”

“喏!”数十骑踢马而出,分作两路,向山下急驰而去。

孙策首先遇险,接连几柄长矛刺到面前。孙策不敢怠慢,挺起长刀,狂呼杀入,上斩人,下斩马,劈砍撩挡,片刻间连杀两人,自己也被一柄长矛刺中,虽然在最后关头侧身闪避,避免了被直接洞穿的结局,还是被带着飞了起来。

典韦赶到,凌空接住孙策。“将军,我来!”

孙策胸口像被铁锤砸了一下,痛彻心肺,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他双手握刀,低着头,一滴鲜血从嘴角滴下,滴下刀鞘上,滴在那只展翅欲飞的火凤凰眼睛上,闪着光,火凤凰就像活了一般,烈焰升腾,浴火重生。

孙策胸中涌起战意如潮。他站稳脚步,吐出一口鲜血,仰首狂啸。

“哈哈,老贼,上次未能决生死,这次你还往哪儿跑?”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举步向前,一口气连进十余步。

典韦抢上去护住孙策的左前方,双戟飞舞,接连砸翻两名骑士,也被一柄长矛刺中,虽然身穿两层札甲,依然被刺穿,鲜血飞溅。他却毫无惧色,杀气更加盎然,顺手一戟将骑士拍下马去,又一脚将战马踹得横行几步,摔倒在地,用力甩出了双戟。

双戟在空中打着滚,发出刺耳的啸声,一柄扎入一名骑士的胸口,一柄扎入一匹战马的胸口。骑士连人带马摔倒,顺着山坡向下滑去。错身而过的瞬间,典韦抢过他手中的长矛,用力掷出。

长矛飞出三十步,直奔曹操。

曹操大惊失色,拔出腰间长刀,一刀劈开长矛,半边身子也被长矛震得发麻,险些握不住长刀。

“果然是壮士!”曹操举刀指向典韦。“大家小心,此人天生神力,乃古之恶来也,不可大意。”

其实不用曹操提醒,他身边的那些骑士已经被典韦的悍勇惊得目瞪口呆。骑士顺着山坡向下冲锋,虽然距离短,没有达到全速,冲击力依然非人力可敌。孙策已经很猛了,一口气杀了三四个,却还是被长矛挑飞,典韦却一步不退,片刻间连杀数人,这哪里还是人,是传说中的远古巨兽啊。

不用曹操吩咐,又有十余骑踢马加速,冲向孙策、典韦。

典韦如古松,咬定青山不放松,挥舞长刀,左劈右砍,也不管是人是马,一律砍倒。他就像一堵墙,牢牢地挡在孙策的前面,不管多少骑士冲来,不管是人是马,只是一刀砍去。

人马俱倒。

有了典韦这个强力肉盾在前面开路,孙策也从容多了,专对骑士的腿腹以下下手,刺捅撩劈,不是刺穿骑士的小腹,就是砍断战马的马腿。接连几匹战马被他放倒,胸腹洞开,热气腾腾的内脏涌了出来,鲜血浸湿了脚下的泥土,湿滑起来,骑士们更不敢靠近,远远的飞驰而过,用手中的弓箭或者手弩进行攻击。

典韦身穿重甲,孙策内有锦甲,对这些弓箭的攻击,他们根本无视,加快脚步向曹操冲去,数息间再进十步,成功逼到曹操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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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反击

黄忠一箭射倒曹昂,林风等人就冲了过去。曹军骑士们为了抢曹昂,也不得不勒住坐骑,返身和他们缠斗。双方策马反复冲杀,用刀砍,用矛刺,用马撞,用一切办法抢攻。几名曹军骑士抢到曹昂身边,翻身下马,想将曹昂扶上马背,黄忠连射数箭,将那些骑士接连射倒,抢到曹昂身边。

见曹昂危险,曹军骑士急得红了眼,奋不顾身地扑来救援,双方搅在一起,黄忠挥刀一口气连斩数人,却依然无法靠近曹昂,反而挨了两刀。黄忠大怒,厉声咆哮,左劈右砍,数十人厮杀在一起,难分难解,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坡项,曹操看着十余步外的孙策冷汗涔涔。他知道孙策为什么敢用区区十余骑来迎战他,而且主动抢攻了。这十余人都不是普通士卒,至少典韦、黄忠不是,他们是绝世猛将,能以一当十的那种。他不认识黄忠,但是他为典韦感到可惜。典韦原本是赵宠的部下,和夏侯渊一起出征,本应该成为夏侯渊的部下,现在却成了孙策的贴身亲卫。

“妙才,你太骄傲了。”曹操轻叹一声,惋惜地摇摇头。

山坡上的鏖战很快吸引了袁术的注意。袁术坐在马背上,看得清楚,见十余骑由东而来,直扑曹操所在的小山坡,而冲到坡顶的两个人影看起来和孙策及他身边的近卫典韦非常相似,估计是孙策来了。虽然对孙策怎么会来救他,又怎么会只带这几个人很是不解,但是看到曹操被孙策缠住,他还是非常兴奋。

“孙郎来了,孙郎来了。”袁术策马在阵中小跑,举刀大呼。“孙郎已经击败对手,援兵即刻就到,努力!努力!”过了一会儿又喊:“杀死曹操者,赏千金,封侯!”

正在作战的袁军将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袁术说的是真是假,跟着高呼起来。

“杀曹操,赏千金,封侯!”

“杀曹操,赏千金,封侯!”

一时间,士气如虹,杀声震天。正在奔射骚扰,想寻隙冲阵,杀死袁术的曹军骑士们一看,纷纷避让,指挥战斗的曹纯闻声回头,见山坡上乱作一团,有两个人影破阵而出,已经快要冲到曹操面前,吃了一惊,立刻拨马而回。

袁术见状大喜,举刀狂呼。“杀曹操——”

前军的雷薄首先响应,敲响战鼓,开始变阵,转为攻击阵型,向山坡左侧挺进。后阵的陈兰也加快速度,绕过袁术的中军,从另一侧包抄过去。

曹纯率领数十骑冲到山坡脚下,见曹昂被两个骑士扶着,满脸是血,胸口还插了一枝箭,摇摇晃晃,面色煞白,而黄忠势如猛虎,吼声如雷,眼看着就要冲到曹昂面前,不敢怠慢,策马挺矛刺倒两骑,突破林风等人的阻拦,冲入战圈,俯身将曹昂提上了马背,又策马突围而去,奔上山坡。

黄忠大叫惋惜,一口气连砍数刀,逼开身边的曹军骑士,弯弓搭箭,连射三箭。

“嗖嗖嗖!”三枝羽箭离弦。曹纯身边的两个亲卫骑士听到弦响,一个挥刀,一个举盾,各挡住一枝羽箭,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枝羽箭从他们眼前飞过,直奔曹纯后心。

“噗!”曹纯后背中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战马的五花鬃。他坚持着冲到曹操面前,俯身将曹昂放下,自己也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曹操大惊失色,连忙举手下令。“撤!”

曹军骑士们扶起曹纯和曹昂,拨转马头,拥着曹操,迅速脱离战场,急驰而去。

孙策冲到坡顶,冲着曹操的背影破口大骂,却无可奈何。两条腿的人追不上四条腿的马,就算黄忠这样的神箭手也只能望洋兴叹。在骑士的重重保护下,五短身材的曹操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影子,根本看不清。

接着,袁术也冲上了坡顶,看着已经飘然远去,只剩下一点背影的曹操,放声大笑。“曹矮子,有种你别跑啊,看乃公不踩烂你的丑脸。哈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痛快,痛快!”

孙策一脑门黑线,伸手去拔嵌在甲叶中的羽箭,拔一根在心里骂一声。你痛快个毛线啊,老子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丢了。

“小子,不愧是孙文台的儿子,够猛!”袁术丝毫没有注意到孙策的不爽,他按着孙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嘿嘿,我来救你,是不是很感激啊。你不用放在心上,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父亲将你交给了我,我就不能看着你被那矮子欺负。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会是怪我来迟了吧?唉,你也知道的,那矮子诡计多端,我猜他十有八九会在半路袭击我,我不得不小心一点……”

孙策很是意外。袁术冒险出营,就是为了来救我?

“将军,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

“你的消息?”袁术一头雾水。“什么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我没收到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一挥手。“给我搜,肯定是被那矮子截了。”

雷薄立刻派人去搜,很快就找到了那两具尸体。孙策一看,心里就抽了一下。曹操这是早就计划好了,袁术根本没有收到他的消息,这奸雄够狡猾的啊。

“将军,你的部下还能战吗?”

“当然能。”袁术得意洋洋的伸手一指坡下的部曲。“这是我手下最能打的部曲,绝对信得过。这是雷薄,远处那个是陈兰,都是我的老部下。”

“那就别耽搁了。娄圭率领一万南阳郡兵,正在攻击我的大营,公瑾还在坚守,我们立刻去救他。”

“娄圭?南阳郡兵?”

“对,不仅是南阳郡兵,娄圭还集结了不少南阳豪强的部曲,实力不弱。”孙策越想越后怕。他已经大致猜到了真相。这根本就是一个大坑啊,而幕后黑手就是曹操,不仅袁术在曹操的算计之中,就连娄圭都成了曹操的棋子。如果不是曹操轻敌,被他强行突袭成功,今天笑到最后的只有曹操一个人。

行,老贼,既然你没那杀死我,接下来就让你尝尝我的利害。

“将军,我们去支援公瑾。”

袁术看看远处的战场,又看看孙策,关切地说道:“伯符,你受了伤,不包扎一下?”

“没时间了。”孙策一挥手。“击破娄圭,攻占何家庄园,到何家庄园里再包扎不迟。”

“好!这才痛快!”袁术大喜,连声赞同。“打了半夜,总算击败了那矮子,报了一箭之仇,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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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冲阵

孙策没时间也没心情配合袁术表演,拉过一匹无主战马,飞身上马,向战场急驰而去。

袁术很失落,叉着腰,来回踱了两步。雷薄见他脸色不善,提醒道:“将军,曹操还在附近,我们要小心他去而复返,袭击我们。”

袁术抬头瞅了他一眼,想了想。“我在此警戒,你去支援孙策,注意身后。”

雷薄心领神会,转身去了。他按部就班的集合人马,发布命令,慢条斯理,一点救援的心情也没有。

孙策打马狂奔,眼看着娄圭的战旗在望,立刻跳上另一匹备用战马,紧了紧手中长刀,看了身边的典韦一眼。“子固,你步我骑,再杀个痛快。”

“喏!”典韦翻身下马,双手握刀,向不远处迎上来的娄圭军士卒冲去。

“将军,后将军没有跟上来。”林风大声提醒道。

孙策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身后空无一人,别说袁术的战旗,连个小兵都没。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扫了袁术的兴,这货又犯二了。不过箭在弦上,这时候他也不可能回头去找袁术,只能说道:“后将军为我们断后,防止曹操去而复返,这是我们商量好的。”

林风没有再说什么,呼喝着调整队形,护住孙策两翼。

说话间,他们已经杀入阵中。

娄圭原本安排了两千多人殿后,既是防备来援的袁术部,又是作为预备队,准备在关键时刻投入使用,给孙策致命一击。得知曹操拦住了袁术,他不用再担心身后,又骑虎难下,不得不拼尽全力,最后一搏,希望能拿下孙策的大营,就把一直没有参战的预备队派上去了,身后空空如也。

这给了孙策一个机会,一口气冲到了大阵的身后。

首先暴露在他面前的是文聘部。

文聘与黄忠的大营相对,在整个大阵的西侧。他的兵力原本就不多,试探攻击时又遭到黄忠的迎头痛击,损失惨重。经过半夜鏖战,他身边能战的只剩下三四百人。为了掩饰娄圭的正面进攻,他不得不苦苦支撑,勉强保持阵型。

远远看到西侧奔来的数骑,文聘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派出一队步卒上前拦截。虽然对方没有战旗,敌友未明,但人数太少,就算是敌人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五十人足以应付。在双方即将接触的那一刻,文聘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百忙中扭头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道寒意直冲后脑。

区区数骑中,他看到了两个身穿鱼鳞细铠的将领,这已经让他很意外了,但更让他意外的是其中一人他并不陌生,而此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对面的大营里。

黄忠!

几乎是本能,文聘脱口而出。“击鼓,敌袭!”一边喊着一边抄起马鞍上的小盾,护住面门和胸腹。

传令兵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的令旗,但是他没来得及发出警告,一枝羽箭电射而至,正中传令兵的胸膛。传令兵闷哼一声,摔落下马,空鞍的战马受惊,希聿聿一声长嘶,撒开四蹄,跑了出去。

文聘从盾牌底边看到传令兵扭曲的脸,更加不安,立刻嘶声大喝:“击鼓!击鼓!”同时拨转马头,大声呼喝:“亲卫营,随我列阵迎敌!”

鼓手敲响了战鼓,发出了警报,亲卫营纷纷掉转方向,向孙策等人迎了上去,仅有的几名骑士更是举起盾牌,紧紧地护住文聘,对方有神射手,对主将的威胁极大,他们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在这片刻之间,“嗖嗖嗖!”破风之声不绝,接连几枝羽箭射到,两个反应稍慢的骑士翻身落马,鼓声刚刚敲响两声,战鼓就被一箭洞穿。如果不是有专职的保护,掌旗兵也难逃一死。

一时间,文聘被黄忠精准的箭术射得手忙脚乱。

趁着这个空隙,典韦挥舞长刀,与最先迎上去的五十名部曲接战。他迈开大步,长刀横扫,将两名长矛手连人带矛劈倒在地,闯入阵中,长刀呼啸,转眼间连杀七人,面前无一合之敌。

孙策猛踢战马,冲到目瞪口呆的队长面前,长刀闪电般探出,锋利的刀刃刺穿了他的札甲,从前心入,从后心出,如果没有凤翅形的刀镡挡住,整个刀柄几乎都要穿过去。孙策一击得手,却也险些被反冲力撞下马去。他紧紧的夹住马腹,双手用力,将对手挑起,又用力抛了出去,长刀一指。

“杀!”

“喏!”见孙策一回斩杀对方队长,林风等人兴奋不已,齐声大呼,蜂拥而入。典韦面前,挥刀砍杀,林风等人随后,借助马力冲锋,黄忠一口气射出十余枝羽箭,例不虚发,一声弦响,必有一人倒地。

片刻之间,孙策等人顺利突破对方的堵截,冲向了文聘。

典韦虽然身高腿长,但人腿终究不如马腿,几个起落,已经落后孙策一个马身。孙策率先迎上了文聘及其身边的亲卫骑士,顾不上等典韦,策马向前,厉声大喝。

“江东孙策在此!文仲业,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文聘心里咯噔一下。看到孙策身上的细铠,又看到黄忠在侧,他已经知道孙策身份不低,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孙策本人。身为一军主将,他不在中军指挥战斗,怎么会和几个人绕到了后面?

不等文聘反应过来,孙策已经冲到面前,长刀左右一荡,磕开一柄长矛,顺势斩杀一名骑士,搂头一刀,向文聘当头斩落。看到明晃晃、血淋淋的长刀劈来,文聘不敢怠慢,左手举盾招架,右手长刀递出,直奔孙策小腹。他的应对没问题,寓攻于守,可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他单手举盾,孙策却是双手舞刀,力量悬殊,“喀嚓”一声,文聘手中的皮盾被孙策一刀劈碎,连臂甲都被劈开大半,文聘如遭雷击,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坐不稳马背,斜刺里摔了下来。

二人错马而过,孙策一个回合斩文聘于马下,策马前冲,顺手一刀,砍倒了文聘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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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大获全胜

文聘落马,战旗被砍倒,他的部下顿时慌了神。亲卫骑士们拼命上前救护,部曲们却斗志全无,愣了片刻,见孙策等人凶猛,转身就跑。

“走!走!”孙策顾不上看文聘的死活,也不愿意和文聘的亲卫们纠缠,策马向前冲去。

文聘的部曲一跑,他指挥的郡兵也崩溃了,四散奔逃,斗志全无。对面大营里的董聿见此情景,立刻下令出击,被压在大营里打了半宿的将士鱼贯而出,迅速通过浮桥。孙策冲着黄忠挥了挥手,黄忠会意,振臂高呼。董聿等人听到他的声音,欣喜若狂,迅速赶到他的身边立阵。

“随将军冲阵!”黄忠大声疾呼。

“喏!”五百多人齐声应喏,吼声如雷,目光中充满了旺盛的斗志。

孙策非常满意,拨转马头,向娄圭的战旗冲去。黄忠、董聿各领一部,分在孙策两翼,号呼而进。

孙策攻击文聘的阵地时,已经引起了周瑜和娄圭的注意,等看到文聘的阵地崩溃,黄忠部冲出大营,聚集到孙策身边,周瑜明白机会来了,下令击响战鼓,准备反击,然后带着北斗枫等人赶到阵前。

鼓声一响,郭暾就跳上大车,举刀长啸。等周瑜赶到阵前,他跳下大车,带着数十名亲卫冲过浮桥。在北斗枫等人的保护下,周瑜也越过了浮桥,加入了冲锋的队伍。

看着左侧迅速杀进的黄忠部,再看看对面的孙策部,娄圭惊讶不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躲在大营里防守的孙策部怎么会全军出击,难道他以为天亮了就能以少胜多?

这是娄圭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是他本能的觉得不安。他一边下令反击,固守阵势,一边不住地西望。孙策突然反击,肯定是知道袁术来援的消息了,难道曹操没能挡住袁术,让袁术杀到了身后?

就在这时,有斥候来报,曹操被击溃,已经撤离战场,袁术正在重整阵列,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娄圭最后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是来夜袭孙策的,本想击溃孙策之后利用战利品和何家的粮食吃饭,所以没有带辎重。现在久攻不下,早饭都没着落,又累又饿,如果再被袁术和孙策夹击,就算他想打,他的部下也坚持不了太久。趁着还没有崩溃撤退,他还能保留一些实力。等全线崩溃,他想走也未必走得掉。

虽然心有不甘,娄圭还是下令撤退。

但是进攻不易,撤退更难,娄圭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指挥能力。苦战半夜无果,这些南阳郡兵已经无心再战,只想尽快离开战场。娄圭的命令一下,他们就抢着撤退,根本没有互相掩护、有序撤退这回事,开始还能保持阵型,很快就演变成一场大溃败。

到了这时候,别说娄圭,就算是曹操亲临也控制不住了。

数千人豕突狼奔,毫无阵型可言,哪儿有空档就往哪儿跑,不管哪个方向,只要有人跑,立刻就有更多的人跟上。有的逃出了生天,有的却一头闯进了死胡同,等他们发现面前是河水时已经迟了,根本停不住脚步,活生生地被后面的人推了进去。

漫山遍野,到处是逃跑的溃兵。

孙策勒住了坐骑,没有再追。他觉得现在比冲阵还危险,这些溃兵为了逃命什么都敢干,连自己人都杀,万一陷入重围,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赶到周瑜身边。周瑜一看他就吓了一跳,大声说道:“伯符,你受伤了?”

孙策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斑斑血迹,这才觉得浑身到处都疼。虽然有鱼鳞细铠和金丝锦甲两重保护,但他还是受了不少伤,有箭伤也有刀伤,最严重的还是被曹军骑士捅的那一矛。

“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大碍。”孙策举起长刀,指着溃败的南阳郡兵,又看向西侧。“后将军在西面立阵呢,他只带了两千部曲。曹操也没有全力以赴,只带了骑兵。我们派出的信使被曹操杀了。”

周瑜倒吸一口冷气。“好阴险的曹操。”

“是啊,我们都险些上了他的当。如果我猜得不错,娄圭也不例外。这样一来,南阳豪强受挫,宛城就更难攻了。”

周瑜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这有什么不好?不怕他们对抗,就怕他们转变阵营太快。”

孙策哈哈大笑。

周瑜、黄忠指挥部下,像赶鸭子一般驱赶溃兵。一部分溃兵逃走了,还有一大半人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最后还是被包围了。他们也很干脆,索性扔了武器,跪在地上,大声请降。等袁术赶来,孙策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正在收拢俘虏,打扫战场。

“就这么赢了?”袁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托明将军赫赫威名,侥幸得胜。”周瑜上前施礼,非常客气。孙策告诉他袁术可能生气的事,这时候最忌因胜而骄,激怒袁术。“多谢明将军来援,若非如此,我们恐怕很难坚持到最后。特别是曹操,奸诈狡猾,非明将军无人可胜。”

袁术哈哈大笑,心情大好。“伯符呢?”

“他受了重伤,正在包扎。”

“受重伤了?”袁术吃了一惊,顾不上多说,连忙赶了过去。

孙策坐在一块大石头,解开衣甲,赤着上身,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庞统和黄月英正为他清洗伤口,粗粗一看,身上至少有七八处伤,鱼鳞铠还好一些,勉强保持着原型,金丝锦甲却已经彻底废了,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袁术很尴尬。孙策为了救他强攻曹操,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身为上官兼长辈,却因为孙策的一时失礼拖延不救,坐视孙策以十余骑冲娄圭的战阵。万一孙策战死,他可怎么向孙坚交待。

“伯符,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是有些憋气,又被曹操阴了一把。”孙策咬牙切齿,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恨的。他转头看向沐浴在朝阳中的何家庄园。“将军,待会儿攻下何家,你可别拦着我。”

袁术拍拍胸口。“我说过何家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绝不会抢一个五铢钱。”他想了想,又道:“伯符,大战之后,你是不是休息一下,让将士们吃口热乎饭,再攻何家?”

“不行,不拿下何家,我吃不下饭。”孙策站了起来,伸手一指,大声喝道:“众将听令,攻破何家,让何家人侍候我们吃早饭。”

“喏!”众将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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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摧枯拉朽

恶战半夜,辎重营的工匠和杂役虽然有些紧张,却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威胁。直到战事结束,他们才出来帮忙清理战场。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看到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千多战士不仅顶住了一万多人的攻击,而且取得了大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嫉妒。打了胜仗就有战利品奖赏,这些战士原本就享受着最好的待遇,现在又发了一笔,真是让人眼红。

听说要攻何家庄园,工匠们顿时精神起来。他们不能与人厮杀,但操作抛石机却是他们的任务,忙了这么多天,就等这一刻呢。不用黄承彦动员,他们就斗志昂扬地投入准备工作。

周瑜虽然一度下令放弃了投石机,但娄圭对这些大家伙没概念,黄承彦也没给他留下可以用来抛掷的东西,所以这些抛石机几乎都没动过,完好无损。在工匠们的操作下,八台抛石机对准了何家庄园大门,装起石块,拉起配重,蓄势待发。

袁术坐在山坡上,看着辎重营的工匠忙碌,还是不太确信。抛石机不是什么新鲜玩艺,他早就见过,这些抛石机只是大一些而已,又能强到哪里去。他身边的雷薄也不以为然,一脸漠然地四顾打量。

何家庄园角楼上,何家部曲也没太当回事。半夜出击,一千多人出去,只回来两百多人,孙策部的战斗力的确惊人,但是何家的坞堡坚固,可不是战斗力高就一定能攻得下来的。如果何家这么好打,不用等孙策来,中平元年就被黄巾洗劫一空了。

何咸的妻子尹姁站在坞堡中,隔着瞭望口向外观望,忧心忡忡。何咸去了宛城,和曹操一起对抗袁术,夜里领兵来袭,本以为会击败庄外的敌军,没想到苦战半夜,何咸大败而去,生死未卜,庄外的敌人却士气更盛,准备趁胜攻击了。

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次恐怕凶多吉少。虽然何家庄园很坚固,但那些巨大的架子也不是善茬。更让她不安的是对面的将旗。这面将旗上有一只展翅的凤凰,黑色的战旗,红色的凤凰,在晨风中摇晃,既像一团火,又像一滩血。

尹姁咬着嘴唇,鼓起勇气,轻声说道:“阿姑,要不……我们还是投降吧,袁家势大,我们得罪不起。”

何咸的生母张夫人瞪了尹姁一眼。“你有什么好怕的?袁家虽然势大,可是袁术却不是袁家家主,南阳的豪强都不支持他。如果我们投降,岂不是与南阳豪强为敌?就算要投降,我们也只能投降袁绍,不能投降袁术。”她沉默了良久,又喃喃说道:“我们何家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

“夫人,你们还是回后宅去吧,敌人马上就要进攻了。”部曲将吴匡赶了过来,躬身施礼。他原本是何进的部将,何进被杀后,他护送张夫人及尹咸逃回南阳,深得张夫人信任,一直担任部曲将,负责庄园的安全。他和袁绍很好,和袁术关系则不佳,何咸支持曹操,反对袁术,他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一看到吴匡,尹姁立刻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说一个字。

吴匡扫了一眼,心中明白,轻声笑道:“夫人,少夫人,你们放心,庄园坚固,别说孙策,就算是袁公路亲自来,没有几个月,他也攻不下庄园。许子远已经去了颍川、汝南,用不了多久,袁盟主的援军就会赶到,我们就安全了。”

“有劳将军。”张夫人堆起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给尹姁递了一个眼色,拉着她出了门,向后宅走去。她们刚出了门,就听到庄园外响起了战鼓声,知道大战将起,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进了内院。脚还没跨进内院的门,就听到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尹姁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

几个黑影掠过天空,落入庄园,其中一块击中了一堵院墙。“轰——”一声巨响,院墙破开一个大洞,烟尘四起。一个黑影挟着烟尘滚滚而来,带着隆隆的巨响,冲向尹姁和张夫人。

尹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张夫人。“阿姑,快闪开——”

张夫人一动不动,直到尹姁的背撞上她,将她撞到一边。一块斗大的石头从她们面前滚过,横穿半个院子,又砸中了对面的院墙,撞得院墙摇摇晃晃,墙头的瓦簌簌的掉下,摔在地上,啪啪作响。

“阿姑——”尹姁转身,拉着张夫人就想喝,却发现张夫人瞪着两眼,张着嘴巴,面容扭曲。她顺着张夫人的目光转头去,也惊得目瞪口呆。

她们刚刚所在的坞堡烟尘滚滚。烟尘中,坞堡的圆顶却不见了,只剩下半片墙。几个身影从坞堡上掉下,发出惊恐的尖叫,其中一个似乎是吴匡的声音。

尹姁转过头,和张夫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语。“孩子,我真该听你的。”张夫人喃喃说道,泪水夺眶而出。“何家又错了,这最后的一点基业也要毁在我手里了。”

袁术腾的站起,抬起手,指着何家庄园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正门坞堡,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晃手指。“这……这是怎么回事?”

雷薄也看傻了,两眼瞪得溜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门坞堡和城门楼一样,虽然不是夯土所筑,不像城墙那样坚固厚实,却也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位置,一般都会建得很坚固,抛石机掷出的石块可以打穿屋顶,也可能打穿墙壁,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破坏力。这战斗刚刚开始,怎么坞堡就被打残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抛石机。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这些抛石机不仅比常见的抛石机大一号,而且发射方式也不一样。发射的时候根本不用人拉,只有一个人击打扳机,高高的木臂就甩了上去,抛出的石块不仅大,而且快,呼呼作响,破风声隔着百余步都能听得到。

“呼!呼!”又是两声巨响,两块巨石飞起在空中,飞越三百余步,其中一块擦着坞堡的墙壁飞过,另一块正中残墙,又是一块闷响,烟尘四散。晨风吹来,吹散烟尘,露出坞堡的残基。

袁术愣了片刻,转身一拳捶在雷薄的胸口,放声大笑。

“哈哈,乃公捡着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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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吴匡之死

孙策说,攻破何家吃早饭。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承彦不负使命,八台抛石机两次齐射,何家庄园精工细作、奢侈坚固的正门坞堡就被砸成了破烂,坞堡上准备战斗的士卒也被打得非死即伤,剩下的鬼哭狼嚎,四散而逃,没人再敢留在坞堡上。

紧接着,数辆大车被推入护庄河中,架起了浮桥,巨大的攻城车顶着三角形的车顶,轰隆隆地驶过浮桥,直抵庄园大门。坞堡两侧的院墙上虽然战鼓声四起,箭如雨下,磨盘大的石头也砸了好几块,但都没能挡住攻城车的脚步。攻城车顶到门前,五十多名士卒在车顶的掩护下拽动撞木,“轰轰”两声响,何家庄园结实的正门就被撞成了一烂木头。

曾经被很多人认为无法攻破的何家就这样对孙策敞开了大门,虽然还没死几个人,胜负却已经判定。

黄忠带着人发起进攻,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没过一会儿,坞堡残壁上竖起了孙策的战旗。

孙策穿好战袍,站起身来。“士元,看到没有,这才是知识的正确打开方式。黄君一人,当得一万精锐。”

庞统眼神发直,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黄月英却兴奋不已,细长的柳眉快要飞起来。她知道抛石机的威力很大,但是她也没料到会这么大,两轮齐射就解决了何家庄园的防守。

“阿楚,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孙策笑道:“两轮齐射,一共十六次打击,只有两次中的,命中率只有八分之一。不用多,你如果能将命中率提高一倍,达到四分之一,就是一桩大功。”

“如果我将命中率提高到一半呢?”

“如果能有一半的命中率。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一言为定?”黄月英伸出小拇指,仰起红扑扑的小脸。“拉勾?”

孙策笑笑,伸出小拇指,和黄月英拉钩。黄月英眼中闪着异采,一溜烟的跑开了。孙策披上战甲,和周瑜交换了一个眼神,来到袁术面前。

“将军,请。”

袁术心情大好,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向何家庄园走去。雷薄没有跟上去,恭敬地伸手示意。

“孙将军,周将军,请。”

孙策和周瑜相视而笑,举步跟了上去。

袁术走进庄园,庄园已经被黄忠控制,大批何家部曲被反缚双手,跪满了院子,连头都不敢抬。两排士卒背向而立,腰杆挺得笔直,杀气腾腾。黄忠迎了上来,将袁术、孙策三人迎到堂上。袁术居中而坐,孙策、周瑜在他左右两边入座。袁术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再次放声大笑,快意非常。

黄忠挥挥手,一个中年将领被拽了过来。袁术看了一眼,笑容顿收,一拍案几。

“吴匡,别来无恙?”

吴匡用力挣开押着他的士卒,仰起头,斜睨着袁术,歪了歪嘴。“乃公好得很,不劳挂念。只是未能保全大将军的家业,愧对故人。”

“哼!”袁术怒极而笑。“你岂止应该惭愧,简直应该自裁谢罪。鼓动何咸背叛我的人是你吧?你不用急着否认,何咸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没有人给他撑腰,他没这么大的胆子。”

吴匡哈哈大笑。“袁公路,你高看我了。我只是大将军的部下,一腔热血,只想保全大将军的家人和产业,哪有资格为谁撑腰。没错,何君背叛你是我鼓动的,但为他撑腰的却另有其人。你虽然不识时务,愚蠢自负,却也应该想得到。”说着,还挑衅地扬了扬眉。

袁术的脸更加阴沉,腾地跃起,“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几步抢到吴匡的面前,将刀架在了吴匡的脖子上。“认识这把刀吗?”

吴匡瞅了一眼刀,顿时大吃一惊。他当然认得这把刀,赫赫有名的西园八刀之一,曹操的佩刀。

“曹孟德的七曜,怎么会在你手上?”

“别急,在黄泉路上慢慢走,等那矮子告诉你。”袁术冷笑一声,一刀挥出,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了吴匡的颈动脉,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砖。吴匡瞪圆了眼睛,嘴里涌出一股鲜血,轰然倒地。

孙策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袁术说杀人就杀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曾经的朋友,就算要杀,至少也要留点体面,不能就这么杀了,跟宰条狗似的。

这路中悍鬼果然不讲理的。

袁术再也没看吴匡一眼,却上下打量着长刀。“原来这刀叫七曜,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啧啧,果然是好刀,连一丝血都不沾。”他冲着孙策眨眨眼睛。“别怪我没提醒你,何大将军虽然不属西园八校,可他府中好刀也不少,都是当年尚方所作。”说完,转身出门。“我走了,在宛城等你的好消息。”

孙策和周瑜起身相送。“将军,不吃了早饭再走?”

“不吃了,没心情。”袁术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眨着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何咸的妻子尹姁长得很不错。”说完,哈哈一笑,扬长而去。雷薄等人跟着迅速离开。

孙策和周瑜互相看了一眼。周瑜苦笑道:“你听懂了吗?”

孙策当然听懂了,但他却还是摇摇头。周瑜刚要解释,孙策笑了。“行了,你别说了,我又不傻,不过我可以装傻。”

“何苦呢?”

“他说过的,只要我拿下何家庄园,何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孙策绕过吴匡的尸体,心里直骂娘。“上次抢我的刀,我已经很不爽了。现在还想抢我的人,门儿都没有。不能惯着他的毛病。”

周瑜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人无信不立,君子不重则不威,不能什么都由着他。”

孙策没吭声。他听得懂周瑜的意思,但是他就是不想把人送给袁术。倒不是因为这女子很可能就是何晏的母亲,曹操的尹夫人,而是他怕袁术像刚才杀吴匡一样,随便一刀就杀了。他也看出来了,袁术心里可没什么人道主义,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把这些俘虏带出去,把何家的人给我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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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大家气派

时间不长,何家的男女老幼跪满了一院子。

孙策一边吃着何家厨房里刚做出来的早餐,一边打量着跪在堂下的人。很多人大概刚从被窝里被揪起来,衣衫不整,发乱鬓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有的低声抽泣,有的则连哭都不敢哭,还有的如泥胎木偶,神情呆滞。

反倒是跪得最近的两个女人比较镇定,穿得也比较整齐,只是面有倦容,很像是起得太早或者干脆一夜没睡。一个四十出头,垂着眼帘,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一个十六七岁,眼神惶恐,却强作镇静,依着中年妇人,神情恭敬。

孙策很意外,没想到何咸的妻子这么年轻,他以为至少有二十出头了呢。

孙策对中年妇人说道:“听你说姓张,和故太尉张公伯慎可有关系?”

张夫人微微欠身。“张太尉是我再从兄。”

孙策点点头。“你起来吧,家父是张太尉故吏,我不能委屈了你。”

张夫人缓缓起身,淡淡地行了一礼。“多谢将军。”跪在她身边的尹姁见状,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张夫人。“阿姑救我。”张夫人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子妇尹姁是故会稽太守尹公孙女,望将军垂怜。”

孙策不太明白。故会稽太守尹公是谁?周瑜附耳过来。“故会稽太守尹端,是朱公伟的郡将和故主,曾任命朱公伟为主簿。”孙策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亏这位张夫人想得出来。朱儁是尹端的故吏,孙坚又是朱儁的故吏,虽说孙坚与尹端没什么交情,但看在朱儁的面子上照顾一下尹端的后人也说得过去。

“那你也起来吧。”

尹姁破泣为笑,连忙起身,盈盈一拜。袁术说得没错,她长得的确不错。这含泪一笑,颇有几分动人。史书上说何晏相貌出众,是个美男子,应该是传她的基因。

“夫人,我丑话说在前头。”孙策放下筷子,命人添了一张案,两副餐具,让张夫人和尹姁坐下吃早饭。“何咸起兵与后将军对抗,他的生死由后将军决定,我说了不算。”

张夫人神情淡漠地摇摇头。“成王败寇,这个道理我懂。大将军死在宫里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咸决定支持曹操,背叛后将军,我拦不住他,现在我也救不了他,由他去吧。将军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孙策很意外。难道大户人家的女子都这么淡定,或者说听天由命?

“夫人打算去哪儿?我派人送你。”

张夫人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尹姁扯她的袖子提醒他,这才说道:“我想回穰县母家,了此残生。”

“行,你不用急,收拾一下,有什么想带走的人或者东西,都可以带走。别让我为难就行。”

“多谢将军。我什么也不带,只求将军派一役夫,驾一牛车,送我回穰县,我就感激不尽了。”

张夫人话音刚落,尹姁就急了,扯着她的袖子连连央求,泪水涟涟。张夫人摸着她的脸,轻叹一声:“傻孩子,你平时那么聪明,这时候怎么糊涂起来了?何家已经完了,是阶下囚还是堂上客,你我各安天命吧。”

尹姁顿时面红耳赤,连头都抬不起来。张夫人对孙策微微欠身,转身离去。出门的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张夫人就这么仰着满脸泪水,缓缓从跪了一地的何家老幼中走过,消失在门外,至始至终脚步不乱。

孙策暗自叹息。这张夫人真够厉害的,家破人亡在即,她依然不失气度,利害得失权衡得一清二楚,何进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从张家求到她?何皇后要有她的一半,也不会闹成那个样子,大汉说不定还能再延续几十年。

娶妻当娶贤,一点儿没错。

尹姁独自留在堂上,低着头,绞着手指,手足无措。孙策越看越觉得有趣,却没理她,自顾自和周瑜讨论接下来的问题。

拿下何家庄园倒没什么,昨夜一战,他损失不小。虽然具体数字还没出来,但阵亡接近三百,受伤的超过六成,短时间内很难有再战的能力。袁术催得又急,不可能给他太多的时间休整,如何鼓舞士气,再接再励,奖赏就成了不可忽视的环节。

这也是他不肯向袁术让利的原因之一。别看何家富庶,但他有几千将士需要奖赏,受伤的将士需要治疗,阵亡的将士需要抚恤,还要增补人手,添置兵器、甲胄,损坏的军械需要补充,这些都需要钱,算起来绝对是一笔大数目。不精打细算,最后很可能入不敷出,越打越穷。

打仗从来都不是一件便宜的事。大汉的衰落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战争,连年的羌乱成了压垮帝国最重的那块石头。

尹姁坐在一旁,听孙策和周瑜讨论怎么分何家的家产,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她慢慢也明白了张夫人的意思。孙策此刻需要一个熟悉何家内情的人帮忙,而她正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帮了孙策这个忙,将来就算孙策不让她做堂上客,至少不会让她做阶下囚。

至于何家,谁又顾得上呢?张夫人嫁入何家是何进求来的,她嫁入何家却是大父尹端想借何家的势力东山再起,只是没想到运气差到这种地步,她刚刚成亲没几天,权势赫然的何大将军就死在宦官的手中。现在何家得罪了袁氏兄弟,何咸病急乱投医,居然支持曹操与袁术作对,却忘了曹操只是袁绍的部属,将来怎么面对袁绍,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张夫人说得对,孙策比何咸强一百倍。上天眷顾她,给了她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她绝不能轻易放过。

尹姁鼓起勇气,抬起头。“二位将军?”

孙策转过头,看着尹姁通红的小脸。“夫人有何指教?”

“我……我知道何家有一些上好的金创药,也许能为将军和麾下的勇士疗伤提供一些帮助。”

孙策大喜。“何大将军家藏的金创药,应该是最好的金创药了吧?这些药是宫里的秘方吗?”

尹姁摇摇头。“是不是宫里的秘方,我不清楚,但南阳三步一药,兼有南北,却是人人皆知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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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尹家旧事

孙策知道南阳是兵家必争之地,却不知道南阳还是药材宝库,连周瑜都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看到何家那宽敞的药房和堆得满满的药架,闻着浓郁的药味,孙策知道尹姁所言不虚。他立刻让人叫来了辎重营的医匠,让他们挑选需要的药物。几个医匠闻讯赶来,看到满屋子的药库,欣喜若狂。

“将军,这下子有救了,这下子有救了。”一个老医匠揪着胡子,乐得满脸的皱纹都开了。“有了这些药,只要不是致命伤,我们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命。”

孙策也很欢喜。多救一个经过血战的将士,他就多一份力量。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对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他心情大好,和尹姁聊起了天。

“你大父现在官居何职?”

尹姁眼神一黯。“自从熹平三年讨贼不利,输作左校,我大父已经赋闲近二十年了。”

听到熹平三年四字,孙策心头微动。他父亲孙坚就是熹平年间随刺史臧旻讨会稽妖贼许昌起家的,尹姁的大父尹端就是那时候的会稽太守?这尹端出道挺早啊,三四十岁就是二千石了,怎么一点也没听说过。

“你大父是如何出仕的?”

见孙策对尹家一点也不熟悉,尹姁忍不住说道:“我大父是故度辽将军张公然明麾下司马,曾随张公破羌有功,升任会稽太守。说起来,当时董公不过拜为郎中,还逊我大父一筹。”

“董公?”孙策一头雾水,哪个董公?他想了想,忽然大悟。“你是说董卓?”

尹姁知道失言,脸色煞白,怯怯地点了点头。

孙策不禁翻了个白眼。这古人说话就是喜欢绕圈子,他想了半天才想起尹姁所说的张公然明是谁,凉州三明之张奂张然明,董卓是做过他的部下,没想到尹姁的大父尹端居然也是张奂的部下,曾经和董卓并肩作战,而且军功比董卓还要多。

这样一个人,居然没在史书上留下什么记载,难道和他失官以后一直没有再次出仕有关?

“跟我讲讲你大父的事。”

尹姁又惊又喜。“将……将军不责我失言?”

“我想你不仅仅是一时失言吧?”孙策笑着挥挥手。“公瑾,你忙你的去,我听会儿故事。”

周瑜笑笑,拱手而去。尹姁红了脸,怯怯地站在一旁。孙策一边随手翻捡着药材,一边说道:“我如果猜得不错,你心里大概对董卓颇有同情之意,对吧?说吧,出于你口,入于我耳,除非这些药材通灵,否则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尹姁心虚地看看四周,见除了那些正在安排人搬药材的医匠,并无他人,这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尹家本是南阳小户,大父生来雄壮过人,练得一身好武艺,从军十余年,才挣了一个六百石的都尉。张公赏识,从行伍中提拔他为军司马,随军征战,积军功为会稽太守。不料刚刚上任不久,妖贼许昌作乱,大父身为郡守,率兵征剿,但会稽大姓与妖贼多有勾结,大父作战不利,被刺史臧旻奏免,若不是朱君公伟为他奔走,险些送了性命。”

“后来就一直赋闲在家,没有出仕?”

“没有。大父与董卓不同。董卓原本也是久久不能升迁,一直在县令、都尉之类的官职上盘桓,又被借故免职,后来他向宦者孝敬,又搭上了袁家的门路,成了袁家故吏,这才仕途通畅,一路升迁。我大父迟迟不肯俯首,一心盼着朝廷起复,十几年音讯全无,这才想办法将我嫁入何家,想借何大将军的门路复出,没曾想……”尹姁一声叹息。“这大概就是他的命吧。”

孙策静静地听着,心里有些酸楚。尹端简直是年轻版的孙坚啊,只不过孙坚运气好,等到了黄巾起义。如果不是黄巾起义,孙坚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县丞、县尉,很难达到尹端的成就,更别说封侯了。现在好,天下大乱,孙坚一路积累军功,不仅跻身二千石,还封了侯。

寒门不易啊。

“你大父身体怎么样?”

“不好。”尹姁摇摇头。“原本就不太好,大将军出事之后,他复出无望,一下子老了很多,六十多岁的人和八十多岁一样,头发、胡须全白了。”

“你家离这儿远吗?”

尹姁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孙策。“不远,将军,你……”

“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真的?”尹姁双手捂着脸,不敢置信,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将军,你……你不会是……”

孙策笑笑。“真的。如果他身体好,还有廉颇之勇,我甚至想请他出山。天下大乱,大汉需要他这样的宿将征战天下,重致太平。”

“太好了,太好了。”尹姁喜极而泣。“不劳将军费心,我立刻让人送信回去,请大父来拜见将军。”

“哪有这样的道理。”孙策叹了一口气。“他是前贤,我是后生,理当我去见他。你陪我走一趟?”

“我……”尹姁尴尬地笑了两声,扭捏起来。孙策笑笑,戏谑之心顿起。到这世界几个月,终于找到一个能下手的“同龄”人了。他挑挑眉,故意恶狠狠地说道:“从半个时辰前开始,你就不是何咸的妻子了,你是我的俘虏。你要是听话,一切都好说,你要是不听话,别怪我下手狠,先杀了你儿子,再杀了你。”

“我……我儿子?”尹姁眨着眼睛,莫名其妙。“将军,我……我还没有生育,没有……孩子。”

“呃……”孙策无语。那位让曹丕咬牙切齿、开启魏晋玄风的清谈大师何晏还没生?他打量着尹姁窈窕纤细的身材,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的确有点早。他瞪起眼睛,拔出半截长刀。“那你是不想听话了?”

尹姁吓得一哆嗦,低下了头,怯怯地说道:“将军有……有令,焉……焉敢不从。”

“这还差不多。现在,你带我四处转转,看看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哪些收获。若有丝毫隐瞒,休怪我认得你,我的刀认不得你。”孙策还刀入鞘,得意地笑了两声,瞅了瞅尹姁瑟瑟发抖的小身子骨,眼神也变得炙热起来。“嘿嘿,我的大刀已经饥渴很久了。”

“喏,谨遵将军令。”尹姁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转身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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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六龙

袁术说,何家富可敌国。

在尹姁的配合下,孙策查看了何家的库房,觉得袁术言过其实。何家的确很肥,但还没有到富可敌国的地步,相比于何家富丽堂皇的庄园、坞堡,何家甚至有些虚胖。

孙策觉得自己被袁术骗了,心里很不爽。口口声声以长辈自居,做事这么不地道。

不过,他还是有意外惊喜。何家藏有不少制作精良,装饰精美的兵器,多达三十余件,应该是袁术所说出自尚方监的精品。其中一口和曹操的那口七曜刀形制相似,只是制作更为精美,错金刀环金光闪闪,嵌着青玉的黑色刀鞘描绘着身形矫健的金龙。孙策取下来,拔出一半刀身,顿时觉得寒光逼人,花纹与七曜还要漂亮,让他想起以花纹繁美丽复著称的大马士革钢。

“这是什么刀?”

“原西园八校上军校尉蹇硕的佩刀,先帝所赐,据说是用胡铁打造的,非常锋利。”尹姁伸出如青葱一般修长白晳的手指指了指刀身。“上面有铭文,前面两个字就是刀名,好像是叫六龙吧。”

孙策看了看,也只能猜,这是两个古字,有点像甲骨文。六字还勉强能看出一点,龙字根本看不出。下面的铭文很长,他干脆一个字也不认识。可是他看得出来,汉灵帝将这口刀赐给蹇硕是寄托了殷切的希望,只可惜蹇硕不是何进对手,这口刀也成了何进的收藏品。

孙策心头一动,有了主意。

由尹姁陪着,孙策将何家的家底摸了个遍,便有些累了。战了一夜,连番恶战,还受了伤,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倦意上涌,他有些撑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尹姁莫名的红了脸。“将军累了?休息一下吧。”

“嗯。”孙策点点头,转身出了库房,随身只带了那柄六龙。“士元,请黄校尉来,让他接管何家,清点一下名册,拟一个奖赏将士的方案来。”

庞统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孙策又让人请来了周瑜,把那口六龙给他看。周瑜见了,也很意外。只知道先帝荒唐,没想到他居然打造出这么好的武器。“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口刀?”

孙策笑了。“当然是献给后将军了。这么名贵的宝刀,我可不敢用。”

周瑜瞅了孙策一眼,也笑了。他清楚孙策的想法,孙策可没什么不敢用的,六龙这个名字的确有些犯忌,却不是孙策不敢用的原因。这口刀献给袁术,只是因为袁术喜欢,而孙策却并不在乎。他现在迫切需要的是由黄承彦接管南阳铁官,打造出能够装备大军的优质军械,而不是一两口精工细作的宝刀。

“有了这口刀,后将军应该能满意了。”周瑜接过刀。“我亲自走一趟。我去马厩看看,再挑两匹好马。”

“行,你看着办。”

——

袁术回到大营不久,周瑜就赶到了。

看到那两匹马,袁术阴沉的脸色顿时裂开了一条缝,阴转多云,露出了一抹阳光。等他看到那口刀,他已经是多云转晴,阳光灿烂了,乐得合不拢嘴。

“这刀是何家的?”

周瑜微笑着点点头。“将军认识这口刀?”

“听说过,没见过。蹇硕死后,这口刀就失踪了,我一直怀疑被何进收走了,却没有证据。嘿嘿,没想到这口刀最后还是落在我手里了。孙伯符呢,他的七曜被我夺了,怎么不留着这刀自己用。”

周瑜苦笑。“他本来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一听这刀的名字,他就不敢留着了。”

袁术目光一闪,迟疑片刻,拔出半截刀身,盯着那些古字看了半天,还刀入鞘。“这刀叫什么?”

“六龙。”

“六……龙?”袁术摩挲着刀环。他虽然学问一般,却也知道六龙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六龙有很多解释,其中一种就是天子车驾,先帝将这刀赐给蹇硕,是希望他能辅佐皇次子刘协登基,这才破格赏赐。否则臣子是不能用这种刀的。孙策不敢用,他也不敢用。他再混不吝,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落人话柄。

周瑜将袁术的眼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道:“蹇硕当年为上军校尉,是八校尉之首,他的刀也比七曜华美,是不是与他的官职相称?”

“这是自然。西园八校尉看似并列,实际不然,上三校合三统天地人,下五校合五行金木水火土,上军校尉为八校尉之首,用的佩刀……自然最华美,其他的……都不及。”

袁术迟疑起来,将刀鞘握得更紧。他意识到了这口刀背后的政治含义。袁绍是中军校尉,位列八校尉第二,他手里也有一口叫太阿的宝刀,与他的地位相配,比七曜等六口刀都华美,唯一能胜过他手中那口太阿的就是他手里这口六龙。

袁术盯着周瑜看了又看,眼神狐疑。周瑜特地赶来大营,自然不会是献刀这么简单。他走到帐篷外,对苌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让外人进来,又掩好帐门,回到周瑜面前。

“公瑾,这刀非人臣可用,你说我该怎么处置才好?”

周瑜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向袁术拱了拱手。“明将军忠于朝廷,赤心可鉴。”

袁术尴尬地笑笑,却没有反驳。他已经派冯方去长安进贡,向天子表忠心,顺便谋求与董卓的和解,忠于朝廷就是他现在最靠得住的旗号,自然不能随便否认。

“先帝当初赐此刀与蹇硕,就是希望他能辅佐董侯登基,蹇硕未能完成先帝所托,董侯如今虽已是天子,却陷于权臣之手,亟需明将军这样的有家世有名望的忠义之臣辅佐,这口刀落入明将军手中乃是天意。蹇硕不过是一阉竖,志大于能,明将军却不同,放眼天下,你如果不敢承受这样的重任,还有谁能?”

袁术连连点头,心中生起雄心万丈,连脸都有些热了起来。他看着周瑜,欣慰不已。

“公瑾,你说得不错,这是上苍付与我的责任,你和伯符都是上苍赐与我的良辅。我如果不努力,不仅对不起天下苍生,更对不起你和伯符的一片赤心。”

袁术转过身,举起长刀看了又看,嘴角挑起得意的笑容,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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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逼降

周瑜顺利完成了任务,不仅带回了袁术不取何家一钱,全部由孙策支配的承诺,还带回一份名单,要求孙策尽快安排攻击。

名单的第一位是何颙家,第二位是许攸家。

何颙家也罢,许攸家也罢,其实在南阳都算不上什么有实力的家族——这根本就是私仇,因为袁术对这两个人恨之入骨。这两人不仅支持袁绍,而且一点面子也不给袁术,连和他来往都不愿意。袁术为此很是恼火,现在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收拾他们一下。

孙策心知肚明,也不客气。他想借势上位,就免不了要为袁术当刀,何颙、许攸都是袁绍的死党,反正也不可能成为他的人,得罪就得罪了吧。

不过孙策没有亲自动手,这些小活,还是交给部下去干吧。

击败娄圭,攻破何家,孙策俘虏了三千多人,他从中挑出两千人,除了补充各营的损失之外,又组建了一营。黄忠的部曲将董聿因功升任校尉,黄忠需要一个新的部曲将。他找到了孙策,希望能劝降邓展。

孙策答应了。他派人把邓展带了过来,直截了当的对他说:“给你两个选择:一,跟着我,从黄忠的部曲将开始做起,你有多大本事,将来就领多少兵,做多大官。二,杀了你,然后扫平邓家,不管你家是宗主还是庶族,一个也不放过。”

邓展一脑门黑线。他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劝降的。这哪是劝降,这根本是逼降。不过这两天关在辎重营,他看到了不少何家人,原本锦衣玉食的他们现在已经是辎重营的官奴婢,每日辛劳,只为换一口饭。邓家虽然是南阳大族,但庄园未必比何家坚固,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人也成为官奴婢。

投降吧,至少还能多活几天。

邓展降了,孙策随即将他交给了黄忠。黄忠欢天喜地地拉着邓展走了。看着黄忠的欢喜样,邓展忍不住讥讽道:“黄汉升,你什么时候对功名这么迫切了?”

黄忠哈哈大笑。“邓子翼,我知道你学问好,和我不一样。你可以像你的先祖一样出将入相,我只想跟着明主征战疆场,搏个封妻荫子。”

“你说的明主是孙策,还是袁术?”

“当然是孙将军。后将军在南阳的时候,眼里可没我黄忠。孙将军与我一见如故,与我并肩杀敌,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样的人不是明主,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明主?”

邓展默然。眼前的黄忠意气风发,和他印象中的黄忠判若两人。这才隔了几个月?看来孙策虽然轻佻粗鲁,却知人善任,要不然也不能让黄忠这么倾心。

“多谢汉升援手。”

“哈哈,子翼,你不要谦虚了,孙将军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黄忠拍拍邓展的肩膀。“你先试几个月,如果几个月后,你还想走,我保证不留你。将军怪罪下来,一切由我承担。”

邓展看看黄忠,点了点头。

——

黄忠攻何颙家,董聿攻许攸家,在投石机的协助下,仅用半天时间就大获全胜,还不如走路的时间多。黄忠、董聿回报,孙策命他们将一部分钱财运到何家,剩下的人和财物全部送到南就聚,交给袁术。

趁胜追击,孙策接连攻击得手,源源不断的将战利品和俘虏送往袁术面前。与此同时,刘勋、刘详也送来了好消息,他们分别控制了江夏和南郡,收罗了大量的粮草和人马,正在送往南阳的路上。

黄忠等人四征攻战,按照袁术给的名单扫荡世家豪强庄园的时候,孙策也没闲着。何家条件好,屋舍宽敞,绝非行军帐篷可比。大床也舒服,比行军床不知道好多少倍。尹姁虽然只有二九年华,却是已婚之人,侍候人可比黄月英在行。虽然在他的前世观念中尹姁也就是个中学生,可是入乡随俗,他也没什么心理障碍,顺理成章地做了点不可描述之事。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他办了一件大事,登门拜访尹端。

尹家原本是河南人,后来才迁入南阳郡。尹端征战半生,积军功至会稽太守,跻身二千石,却没做几年就栽了跟头,如果不是朱儁替他打点,他险些连命都丢了。赋闲的十几年中,他一直等待着复出的机会,却一直落空。等尹姁渐渐长大,姿色不俗,他狠狠心,将刚刚十五岁的尹姁嫁给了何进的独子何咸,希望借着何大将军的提携重回官场。但何进的意外身亡给了他致命一击,尹端万念俱灰,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六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和八十岁差不多。

不过孙策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行走起卧,颇有几分老当益壮的模样,只是气息有些短,撑不了太久。孙策看他这副模样,知道他赋闲太久,人其实已经废了,只凭一口气强撑着,让他统兵征战和要他命差不多。

面对眼神炙热的尹端,孙策沉吟了良久。就在尹端眼中的火焰越来越黯淡,即将熄灭的时候,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尹君,不瞒你说,我麾下不缺冲锋陷阵的悍勇之人。”

尹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垂下了眼皮,默默地点了点头,灰白的头发微微颤抖。尹姁扭过头,偷偷地抹了抹眼泪。她何尝不知道尹端的身体状况,只是寄希望于万一罢了。现在希望破灭,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人。

“不过,我帐下虽然不缺冲锋陷阵的勇士,却缺一个老成人坐镇中军。”孙策不紧不慢。“不知尹君能否屈就辅军校尉一职?如果尹君意不在此,我也可以向后将军推荐,也许他能安排更好的职位给你。”

尹端犹豫不决。以他的身份和资历,在一个小辈帐下听令,着实很丢脸。如果可能,他当然更愿到袁术帐下听令。但袁术在南阳这么久,从来没派人和他联系过,眼里有他没他,他还真没数。如果拒绝了孙策,又得不到袁术的重用,他可就两头落空了。

见尹端迟疑,尹姁却很快帮他做出了决定。“当然是做辅军校尉,这样我就能时时在大父面前尽孝了。”

尹端无奈,只得点头道:“就依阿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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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阎象三策

曹操站在宛城小城的城楼上,看着远处的袁术大营,眉心微蹙。

何咸站在一旁,眼窝深陷,脸瘦了整整一圈。他已经接到母亲张氏的消息,何家被孙策攻陷,母亲因为张家的关系,孙策放了她一条生路,让她回穰县张家去了。妻子尹姁却未能幸免,连同整个何家一起成了孙策的战利品。

破家之仇,夺妻之恨,让何咸几乎暴走,恨不得出城与孙策决斗。但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实力。曹操都被孙策打得夺路而逃,曹纯、曹昂受伤,至今卧床不起,他要是孙策面对面,估计也就是一两刀的事情,绝到撑不到第三个回合。

“不知道孙策用了什么办法,这么快就得手了。”曹操拍着城垛,叹息不已。两天前,袁术再次逼到宛城下,隔着淯水列阵。开始他还没怎么在意,但这两天不断有人马加入袁术的大营,这让他非常不安。

襄阳已失,荆州大部落入袁术之手,南郡、江夏两郡最近,只要袁术派人去接收,这两郡的兵力和钱粮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袁术的实力会迅速增涨。一旦南阳也被他控制,他就有和袁绍并驾齐驱的实力,至少短期内如此。

荆州的户口比冀州只多不少,而且荆州除了南阳之外,周边没有强敌,却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向东可以控制扬州,向西可以连接益州,向南可以拥有交州。而冀州东边是大海,西南是太行,北方的幽州还有强悍而充满敌意的公孙瓒,在击败公孙瓒之前,袁绍根本没有余力南下夺取兖豫青徐。

可是袁术有,他已经派孙坚进驻豫州,争夺中原的意图非常明显。如果不是宛城未下,袁术甚至可能亲自攻击兖州。他现在就是拖住袁术的最后一个钉子,如果丢失宛城,他就是袁绍的罪人。

可是能拖多久,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原本以为各家的庄园坚固,就算挡不住袁术的攻击,也能拖一些时间,可孙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攻破了何家,也攻破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按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袁术就会掌握主动,逼迫南阳豪强做出最后的选择。

在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这些百年世家未必比普通人有气节。

曹操愁肠百结,进退两难。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曹操转身一看,娄圭快步走来,很远就拱手施礼。“将军,袁术派使者来了。”

曹操迅速收起心事,语气淡淡地说道:“可知他要说什么?”

娄圭看了何咸一眼,露出一些为难。何咸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曹操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一声叹息。“袁公路是不是要逼降?不投降,就将何家杀得干干净净?”

娄圭点了点头,尴尬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何咸一眼。他率领一万人马去救何家,结果被孙策打得大败,损失过半。如果不是曹操事先将各家家主软禁在小城里,他很可能会被那些人撕成碎片。现在孙策的报复来了,何咸面临生死抉择,他哪里还有脸面看何咸。

“知道了,好生招待,让使者等一会儿。”

“喏。”娄圭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转身下去了。

曹操转身看着何咸,欲言又止,又是一声长叹。“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何咸的脸抽搐了片刻,恨声道:“就算我出城投降,又能如何,袁公路能将何家还给我,孙策能将我的妻子还给我吗?嘿嘿,就算孙策愿意还,那贱人也未必愿意吧。她当初嫁入我何家就是想攀附我何家,现在何家这棵大树已经倒了,她哪还需要我。”

曹操再次长叹。“大丈夫在世,难得者唯功名尔。功名既立,何患无妻?”

何咸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离去。

——

“竖子敢尔!”袁术大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抽刀在手,杀气腾腾。“他以为我不敢灭他何家吗?”

阎象连忙起身拦住袁术。“将军三思,切不可一时冲动。”

袁术眼睛一斜。“你想说什么?”

阎象苦笑道:“将军,你别忘了,我们的家属都在城里。你灭了何家,曹操也会报复。何咸不能拿曹操怎么样,可是将军愿意看到部下离心离德,人人不安吗?”

袁术顿时气短,讪讪地还刀入鞘。“那我该怎么办?”

“引而不发,跃如也。有这些人质在手,我们城里的家属也就安全了。他们安全了,诸将就安心了。何咸不足论,可如果南阳世家联合起来与曹操谈判,曹操还敢一意孤行吗?真要惹恼了南阳世家,就算是袁本初也无法交待。”

袁术转了转眼珠,回到座位上。

阎象松了一口气,向前凑近了些。“将军,孙伯符、周公瑾少年意气,做事不够周全,他们夺了各家的家财,却将杀人的事留给将军,将军可不能再由着他们胡来了。”

袁术摸着腰间的刀鞘,眼皮一翻,正准备喝斥阎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一副从谏如流的表情。“元图,那我该怎么办?”

“将军,我有三策,供将军参谋。”

袁术瞅瞅阎象,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觉得失礼,连忙强作正经,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哦,还有三策,你说说看。”

阎象佯作不见。“上策,遣使与尊兄袁本初讲和,让他下令曹操撤出宛城。他得冀州,你得荆州,兄弟联手御敌,平分兖豫青徐。”

袁术翻着眼睛,不置可否。“中策呢?”

“遣使和曹操谈判,交换人质。我们将南阳世家的家属还给他,他将我们的家属还给我们,退出宛城。”

袁术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连连点头。“下策呢?”

阎象盯着袁术的眼睛,目光灼灼。“调孙伯符来攻城,分派其他诸将攻取南阳各家。”

袁术眼神微缩,斜睨着阎象,冷笑道:“你们是眼红孙伯符发财,也想分一杯羹吧?元图,他们许你几成好处?”

阎象不为所动。“将军,驭将以制衡为上,不可偏重一方。孙氏父子尾大不掉,不仅对将军不利,对他们也不利。为将军计,亦为孙家父子计,将军都不宜有所偏爱。”

袁术扬了扬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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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袁术的难处

袁术站在大帐门口,仰着头,看着夜空璀璨的群星。双手背在身后,摩挲着七曜的刀鞘,他的心思却在那柄六龙刀上。

帐前的火把呼呼作响,阎象的三策在他脑海里盘旋。

相比于上次简单的断孙坚军粮,阎象这次给了他更多的选择,但他仔细琢磨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这三策都是坑。说白了,这些人眼红孙策,想分一杯羹,却不肯明说,偏偏要摆出一副为他着想的姿态。

你们是真的为我着想吗?袁术心中冷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身为袁家嫡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表面上道德仁义,背地里比谁都贪婪,连那些街头的游侠儿都不如。

上策?与袁绍讲和,对你们而言是上策,对我来说却是下得不能再下的下策。曹操已经是瓮中之鳖,我为什么要放他走?就算他没用,也是那庶子的一条狗,打死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唯一的麻烦是城里的眷属,这些人捏在曹操手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一旦曹操用他们做诱饵,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敌人。

可恶的许攸,可恶的何咸,可恶的南阳世家。

上策不可行,中策也一样,与曹操谈判和与袁绍谈判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答应阎象的下策,让诸将和孙策一样去攻打庄园,俘虏各家的家眷进行反制,同时满足他们的贪婪。这并非不可以,但他们提出的条件太恶心:他们要孙策改造过的抛石机。

明明没有孙策的本事,却要抢孙策的利益,这些人连强盗都不如,个个都该死。

袁术握紧了刀鞘,恨不得拔出七曜,像长安街头抢劫行人一样,冲到各个大营,将那些人一一斩杀。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遗余力,可是谁真心为我想过?

该死,全都该死。

蔡瑁快步从远处走来,身后跟着二十名骑士。袁术眉梢一跳,眼神变得热烈起来,眼中的杀意隐去。他迎上前去。蔡瑁走近,拱手施礼。袁术伸出长刀,用刀鞘托住了蔡瑁的胳膊,不让他行礼,又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引他入帐。蔡瑁很尴尬。他很不习惯袁术表示亲情的方式,但他又不敢违逆袁术,生怕袁术突然翻脸,反目成仇。

袁术将蔡瑁引进大帐时,给苌奴施了个眼色。苌奴会意,横行一步,守住了帐门。

蔡瑁更加不安,神情惊恐起来。他有些后悔,不该将二十名侍从骑士带到袁术面前。袁术刚刚吃了曹操骑兵的亏,一心想建立属于自己的骑兵,却苦无没有足够的战马,亮出这些骑士这简直是在强盗面前炫富,自寻死路。

袁术斜睨着蔡瑁,莫名的高兴起来,乐得合不拢嘴。蔡瑁惴惴不安,又不敢问袁术笑什么,只好尴尬地陪着笑。两人互相看着笑,笑了好一会儿,蔡瑁的腿都软了,随时可能跪下,袁术这才说道:“德珪,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什么吗?”

蔡瑁强笑着摇摇头,心中升起一丝不祥。袁术笑得这么假,肯定没好事啊。

袁术身体前倾,伏在案上。“我想请你帮个忙。”

“明将军……请说,但凡能有效力之处,万死……不辞。”

“不用万死。”袁术摇摇手,又摸摸鼻子。“不过,的确有点危险。我不知道孙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一刀砍死你。”

“孙策?”蔡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怕的是袁术,不怕孙策。没错,孙策是曾经想将蔡家连根拔起,但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孙策和蔡家的关系很紧密,孙策的从兄孙辅是蔡家的女婿,蔡家的另一个女婿黄承彦则是孙策身边最受重用的参谋。

袁术点点头,把阎象的三策说了一遍。他没有提阎象的名字,但以蔡瑁的聪明,绝对能猜得出是谁。他也讲了自己的难处,那么多人质控制在曹操手上,他身边随时可能生变,夜长梦多,他需要尽快解决曹操,夺回宛城,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孙策。

袁术拍着胸脯向蔡瑁保证。“蔡德珪,我袁公路不是不仗义的人,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希望他能体谅我的难处。你蔡家和孙家有姻亲关系,他能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你了,你一定得帮我。这次你要是帮了我的忙,军械的生意就交给你,你能吃下多少算多少,怎么样?”

蔡瑁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明将军放心,我现在就出发。”

袁术大喜,亲自将蔡瑁送出大帐。

——

蔡瑁走进了何家,刚走进前庭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羌人为乱,一是土地贫瘠,加上官吏贪浊,盘剥苛刻,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以死相搏。二是官府所派将领无能,只会空谈道义,却不明军事,又无死战之意,所以屡战屡败,朝廷几千万钱下去,最后一大半进了将领的腰包,还有一小半送给了羌人。凉州三明之所以能成功,固然是他们熟悉军事,但更重要的却是他们志在为国靖边,不以官禄为能事。所以,要做想一个名将,首先要立志……”

蔡瑁很诧异,放慢脚步,对来迎他的庞统说道:“这是谁?”

“尹公子正。”

蔡瑁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庞统说的是谁,不由得失笑。“孙将军怎么把他给请出来了?一把年纪了,拉不得弓,骑不得马,他还能干什么,当灵位供着吗?”

“讲课啊。”庞统引着蔡瑁进了门。堂上灯光明亮,蔡瑁抬起手挡着眼睛,定睛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堂上、庭中坐得满满当当,至少有五六十个人,不仅有席,而且有案几,案几上摆着笔墨和简牍,点着灯,将整个院子照得通明。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或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像个小蒙童,或者趴在案上,拿着笔记录。蔡瑁侧头瞟了一眼,见靠门坐着的一个汉子正抓着笔,不仅姿势别扭,而且脸憋得通红,比拿刀拼命还吃力。他手中的木牍上有几笔墨迹,蔡瑁的眼睛都快瞪裂了,也没认出他写的是什么鬼。

“蔡君,这边来。”

庞统引着蔡瑁,沿着一侧的走廊走到堂下。坐在堂上听讲的孙策悄悄地动了动手,示意他稍等片刻。蔡瑁点头,悄悄地站在廊下,打量着听讲的人们。孙策现在总共有五千多人,黄忠、董聿领兵在外面攻战,孙策身边应该只有一千多人,按现在的人数算,应该是领五十人的队长、领百人的屯长都在场。

蔡瑁暗自摇了摇头。看来孙策也知道自己把世家得罪狠了,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培养。可是培养一个人才哪有这么容易,这些人大多出身行伍,连写自己名字都困难,更别说读兵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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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讲武堂

“好了,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下次讲美阳之战的具体经过,诸君提前记住地形,方便理解。”

堂上一声磬响,堂上阶下的众人起身,向尹端行礼。

“恭送先生。”

尹端站了起来,微微欠身,又向廊下的蔡瑁点头致意,由他的孙女尹姁扶着,进后室去了。其他人则如释重负,交头接耳。一个年约三旬的汉子苦着脸对旁边的年轻同伴说道:“刘五,待会儿去你帐里,你娃还得给我讲一讲,我最多只听懂了三成。”

年轻些的刘五笑道:“田兄,你最近很用功啊,这么快就能听懂三成了。”

姓田的汉子立刻得意起来。“那当然,将军说了,学得好有赏的。再说了,老子作战这么勇猛,几乎是逢战必有功,再打几次胜仗,老子就能升军侯了,总不能因为考试不及格耽误了。”

“那是,那是,你田兄运气好,将来前途无量。”

“那还用说?你娃也不用客气,你娃可比我聪明多了。跟着将军,你将来可以封侯的。”

两个军汉大声说笑着,旁若无人的走了过来。蔡瑁却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就凭你们两个也想封侯?真是无知者无畏。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么乐观的人绝不是那两个,几乎所有人,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不论是神情轻松的还是为学业犯愁的,大多如此,似乎青紫遍地,俯身可取。

“蔡君,我们上堂吧,将军等着呢。”

蔡瑁如梦初醒,连忙跟着庞统上了堂,来到孙策面前。孙策起身,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客气。

“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蔡瑁看看四周。“将军,我可是赶了三十里,冒着被曹军斥候击杀的危险来的,连杯酒都没有?”

孙策忍俊不禁。“行啦,你就别装了。后将军兵临宛城,曹操的骑兵还敢在城外晃吗?再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实力,门外至少停了二十骑,对吧?在南阳这地方能够筹集二十匹战马,就算是我这个中郎将也得费点力气。看来当初还是手太软了,没把你蔡家抢光。”

蔡瑁苦笑。“将军,能不提这事吗?我蔡家几代人积攒的产业被你抢走了一大半,你还不满足?你再这么说,连我都想在后将军面前诋毁你了。”

孙策心中一动,却不露声色。“你蔡家有多少产业,我可能比你还清楚。说吧,卖了多少套金丝锦甲?”

蔡瑁哈哈一笑,竖起手掌,翻了一番,又竖起三根手指。

“十三套?”

“嗯。”

“多少钱一套?”

“你猜。”蔡瑁抑制不住笑意,嘴角挑成了一道月牙。

“十万?”孙策对金丝锦甲的成本很清楚,一件金丝锦甲用的金丝大概两金,锦三匹,物料成本是三万,加上人工,总成本不到五万。因为是独家产品,卖十万,百分之百的利润应该问题不大。

蔡瑁撇了撇嘴,意味深长的说道:“将军,那可是一条人命。你觉得那些人的命这么便宜?”

孙策停下了脚步。“二十万?”

蔡瑁拖长了声音。“将军,南阳一匹好马都能卖十万,一个人岂止二十万?不瞒你说,我卖了这个价,还供不应求。”他竖起手,五指张开,轻轻晃了晃。“五十万。”

孙策半晌没说出话来。即使他知道那些人有钱,也惜命,但五十万的价格是不是太离谱了?

“不过,我现在还没收到这么多钱。钱都在宛城里,要等将军攻破宛城,把那些人的家属和财物救出来,我才能拿到钱。将军,如果没有这么大的好处,我能冒这么大的危险?”

孙策瞅瞅蔡瑁,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再说一句话。蔡瑁紧紧跟上。来到后院,上了堂,尹姁从里面赶出来,指挥着两个婢女上了酒食,又悄悄地退入后室,带上了房门。蔡瑁看在眼里,有些遗憾。看来孙策不是讨厌二姊已嫁,而是嫌弃二姊年纪大了。如果二姊再年轻几岁,哪里有尹姁的机会。

孙策沉思良久,淡淡地开了口。“蔡君,既然你发了这么大的财,应该不会记恨我了。我最近手头也比较紧,你能不能支援一下,赊点东西给我?”

“将军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我听说你蔡家最近出的新刀质量不错,我想定制一千五百口,模样就照我使的。不白要你的,用宛城的战利品偿还。”

蔡瑁一口答应。“行,给我十五天时间,一千五百口凤翅刀,保证一口不少地送到将军面前。我不赚你一个五铢钱,全是成本价,还免费送货,再附赠新款金丝锦甲一套。我听说将军原先那套已经损坏了。”

“蔡君真是财大气粗啊,出手就是一套金丝锦甲。”周瑜朗声大笑着走上堂来,与蔡瑁见了礼,在孙策左手边入座。“将军身边有巧手人,金丝锦甲就不劳你费心了。你送我一套吧,我还没有呢,又买不起。”

蔡瑁大笑,得意溢于言表。

“蔡君慷慨,我先谢过了。”周瑜举起杯,向蔡瑁致意。“蔡君连夜赶来,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蔡瑁收起笑容,露出不屑地冷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的了,无非是木秀于林,招了些邪风。将军连战连胜,收获颇丰,有人嫉妒了,想分一杯羹。”

“后将军既不想委屈我们,又不能违逆众意,所以派蔡君来说合?”

蔡瑁连连点头。“公瑾不愧是玲珑人,一点就透。后将军知道那些人的心思,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加上他们的家属都在城里,生死未卜,不宜责人太苛,总得给点好处补偿一下。”

周瑜看看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孙策一言不发,一副老子不爽的模样。得知蔡瑁赶来,他就知道有事。蔡瑁大出血,一开口就按成本价卖他一千五百口刀,再附赠锦甲一副,下这么大的本钱,自然是这件事难办,先用一份厚礼塞住他的嘴。一千五百口好刀的利润,一副锦甲,这份礼至少值一百万。

“后将军身边有小人啊。”周瑜嘿嘿笑了一声。“当初孙将军奉命讨董,就有人建议后将军断他的军粮,现在又有人想抢我们的好处,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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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两本扑街书

别怪老庄嘴毒,有言在先,免得有人说我给你们下毒。

为什么要推扑街书?红书还需要我推吗,你们都知道了。反倒是因为某些原因扑街的书里可能有遗珠,值得一推,说不定有意外之喜,特别是非主流读者来说。

第一本:《汉末皇戚》

简介:我堂妹是未来的伏皇后,老子是外戚,三国还能让士人、宦官祸害吗?

推荐理由:作者传统文出身,走的还是合理流的路子,文笔比老庄好,那段故事正好是老庄第一本书的背景,一看就有熟悉感。另外,经一位书友认证,喜欢历史,忠爱严谨风的读者可以一看。

扑街理由:合理流,没系统,没有牛逼的金手指,切入点还是后汉,比老庄的《混在三国末》还早一点,他不扑谁扑?其实吧,老庄推荐他,就是看他比老庄还惨,心有戚戚焉,想拉他一把。

第二本:《壕妻》,女频书。

简介:女儿三个爹,各个想逆袭,这个怎么破?

前有前世老公——成熟霸道的太子殿下,后有这世夫君——嚣张狂妄的清王殿下,还有那个她在王府弃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拥有八字美誉的左相大人……

三大美男,各有千秋,与她关系千丝万缕。

吃瓜群众问:明大小姐,你要嫁给谁?太难选了。

明菲壕气一笑:好办,她要嫁给那个惧内的。

推荐理由:作者漂亮,欢迎勾搭。嗯,说正经的,作者和老庄同病相怜,每次有推都带着老庄飞,投桃报李,老庄有推,也得带她一把。

扑街理由:作者漂亮。长得漂亮的作者都必须扑,要不然美貌与才华集一身,别人还活不活了?

第138章 未雨绸缪

蔡瑁的笑容有些僵硬,额头沁出了冷汗。他知道这件事难办,但没想到会这么难办,孙策收了他的大礼,还是不肯给他面子,自己不说,却让周瑜来说。

“这个……公瑾,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抛弃家业,随后将军至此,往大了说是为朝廷,往小了说是为自己的前程,现在却城里城外生死相隔,就连后将军的家人都陷在曹操手中,他让你们怎么能不急?早日破城,早日团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蔡瑁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想得太轻松了。相比于袁术,孙策更可怕。袁术现在是虎落平阳,他得求着他蔡瑁,不得不收敛起路中悍鬼的脾气。孙策却不同,他无求于人,反倒有人求着他,他根本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

蔡瑁使出了浑身解数,反复解释,几乎把肚里的词全都说空了。他后悔莫及,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就不直接来找孙策,而是先去找姊夫黄承彦了。

就在蔡瑁几乎绝望的时候,孙策抬手,很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就直说吧,后将军是怎么计划的。”

“有人给后将军出了三策。”蔡瑁将阎象三策的内容说了一遍。“后将军觉得这样对孙将军不公,却也担心城里的家人,怕万一有人受不了苦,送了性命,希望能尽快破城,至少要先赎出人质,保证家人的性命安全。”

周瑜说道:“后将军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将抛石机交出去,由诸将分头攻打各家?那可不行,这抛石机看似简单,却是黄校尉和辎重营工匠的心血之作,威力不凡。我们还指望靠这些抛石机攻宛城呢,交给那些人,谁知道他们是否可靠,万一有人将秘密泄露给了曹操,曹操用这些利器来攻打我们,怎么办?”

“没错,这也是后将军担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派我来了。后将军相信你们二位一定能想出万全之策。”

孙策和周瑜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后将军是这个意思?”

蔡瑁点点头。

孙策挺得笔直的身体放松下来,向后靠了靠,脸色也缓和了很多。周瑜也露出了笑容,沉吟了片刻,抬起头,说道:“这样吧,我们可以提供抛石机,但是操作抛石机的工匠要由我们指派,他们必须保证我们派出的工匠的安全和生活。”

蔡瑁如释重负,欣然而笑,轻轻拍了拍手掌。“后将军说得对,你们二位虽然年轻,却深明大义,一定会体谅他的难处。那我就不打扰了,现在就回报后将军,让后将军睡个安稳觉。你们是不知道,后将军为了这件事,愁得两夜都没睡好。”

孙策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刀的事,你多费心,我急着用。”

“孙将军,你放心吧,我只要送个信回去,国仪还能不安排?”蔡瑁心情大好,原本以为孙策、周瑜肯定不会答应的事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他急着回报袁术邀功。

孙策让周瑜去送蔡瑁,再交待一些细节。他是唱黑脸的,红脸留给周瑜这个世家子弟去唱,分工很明确。他一个人坐在堂上,等周瑜回来商量对策。蔡瑁说得袁术很明事理的样子,他却不怎么相信。袁术是什么人,他从来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尹姁从里面走了出来,让人收拾了桌上的残酒。孙策看看她。“你大父这两天心情如何?”

“还不错,习惯了就好。”

孙策笑了,拉着尹姁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你大父赋闲太久了,可能不太清楚现在的情况,你要多陪陪他,安慰他。我知道他是做过二千石的人,又追随过张然明那样的名将,眼界很高,看不起这些屯长啊、军侯之类的下层军官。可是我为什么要请他为他们讲课?因为你大父也是从屯长、军侯开始做起,一步步走到二千石的,他应该最清楚这些人需要什么。”

“我明白,我会将将军的话转告他,让他安心。”尹姁不好意思的抽回手。“我大父老了,有些不近人情,还请将军海涵,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不会的。”孙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道:“阿姁,告诉你大父,就说我说的,十年之内,这些人里面一定会出现让他骄傲的弟子,将来他的墓碑上肯定会二千石的名字。别说董卓不能和他相比,就算是和张然明相比,他也可以毫无愧色。”

“当真?”尹姁将信将疑,一双妙目在孙策脸上扫来扫去。灯光照在她微红的脸上,泛着温润的光。

孙策笑道:“你既然留下了,又将你的大父推荐给我,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你是不是太冒失了?”

尹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扭捏道:“我一介女子,哪有什么见识,我只是相信将军不是常人,大父追随将军,将来一定能青史留名,身后荣耀。”

廊下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尹姁连忙起身,匆匆进了内室。内室的门刚刚关上,周瑜上了堂,在对面从容落座。“蔡德珪走了。”

孙策应了一声,等着周瑜下文,周瑜却半晌没说话。孙策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周瑜。

“伯符,蔡德珪可不是这么大方的人,一开口就送这么大一笔礼,应该是后将军给了他什么好处。”

孙策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周瑜见了,也笑了两声,随即又严肃地说道:“我知道,无利不起早,蔡家如果能把生意做大,你树立典型的目标也就实现了。可是你不要大意,商人唯利是图,寡于仁义,从商君变法到现在,大商人都是不安定因素,更何况蔡家做的是军械生意。如果有人出更大的价钱,我敢说,他们甚至会将军械卖给董卓,到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吗?”

孙策也收起了笑容。“没错,所以我们要将技术核心抓在自己手上,我们不仅要有一个黄承彦,还要培养更多的黄月英。公瑾,我打算筹备一个木学堂,像讲武堂培养屯长、军侯一样培养工匠。”

周瑜欣然同意。“怪不得你要向蔡瑁赊账,像你这么搞,再来几个何家都不够你花的。”

孙策冷笑。“赊账?嘿嘿,这是我该得的商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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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木学堂(求推荐,求收藏!)

中国古代一直号称重农抑商,但商业从来就没被抑制住。太史公说过,要想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只要社会稳定,不管朝廷怎么抑制商业,商业都会蓬勃发展。但是基于儒家重本抑末、不与民争利的思想,商税征收一直没有纳入正常的财政收入进行统筹管理。

商业发达不能化为朝廷的财政收入,却成了商人奢靡生活的基础。官员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从中分肥,商人通过与官员的勾结进一步垄断市场,牟取暴利,朝廷却不能从中获利,普通百姓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当朝廷想从中获利时也不是建立征税的制度,而是专卖的形式进行垄断经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盐铁,盐的专卖制度最为夸张,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实际上,历史上进行专卖的商品远不止盐铁,凡是需求量大,百姓不可须臾或缺的产品,如酒、茶都曾经是专卖的对象。

常常有人讨论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资本主义,也有人说如果不是外族入侵,宋朝或者明朝都有可能走向资本主义,实际上这都是不可能的。儒家思想控制的中国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商业,商业的发展无法成为财政增添的源泉,反而有可能成为官商勾结的黑洞。

所以中国历史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怪事,一方面商业发达,大商人富可敌国,一方面朝廷财政匮乏,捉襟见肘。朝廷和商人的矛盾激化,最后往往两败俱伤。就汉朝而言,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汉武帝晚年,因为连年征战,朝廷财政吃紧,汉武帝向民间商人募捐,商人坐拥巨额资产,却没人响应,汉武帝一怒之下发布告缗令,利用权力强行剥夺商人的财产。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虽然解决了一时的财政困难,却摧毁了民间经济,也留下了千古骂名。

如果汉武帝一开始就建立了正式的商税制度,纳入财政统筹,按法征税而不是临时加派,这件事根本没必要发生。

孙策很清楚战争是烧钱,经济是基础,他既然逼迫蔡家由经营田庄转向工商,自然不能放任不管,看着丰厚的利润由蔡家独吞。只是就目前而言,荆州还是袁术说了算,他推行商税改革的条件并不成熟,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进行变相的征收。

周瑜清楚孙策的思路,虽然他目前还无法全面掌握孙策的计划,但他对孙策“勒索”蔡家的行为并不反对,反而觉得天经地义。扶植一个家族当然要有好处,要不然扶植着他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黄承彦匆匆赶来。周瑜把蔡瑁来的事说了一遍,又将孙策打算开设木学堂的设想说了一遍。黄承彦很意外。设立讲武堂可以理解,战乱时期,训练有素的中下层军官对提升整体战力有重要的影响,而且兵学自成一家,早就是正正经经的学问。木学却有些不登大雅之堂,就连他这个对木学很感兴趣的人也从来没把这当成一门正式的学问,更别说开堂设讲了。

严格说起来,这只是一门技巧,充其量算是杂学的一部分。

“后将军身边的人想要抛石机,抛石机是你的心血之作,岂能让他们白白拿走?但后将军有令,我们也不能不听,所以我们打算以借调的方式提供帮助,每部派遗两到三名工匠进行指导,这些工匠的编制算我们的,将来还要回到我们这儿来。考虑到肯定会有人识货,想将这些人挖走,我们要事先提高门槛。你拟一个名单,选出十人左右,分三到四组,每组设组长一人,组员一到两人,组长年俸二百石,组员年俸百石,借调外出时发放津贴,每天百钱,你觉得怎么样?”

黄承彦吃惊不已。“将军,你给他们发放俸禄,我可以理解,二百石虽然不算少,我们也承受得起。借调外出时发放津贴,我也可以理解,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嘛,可是每天百钱是不是太多了?每天百钱,一个月就是三千钱,相当于三四十石。借给其他营用,我们可以收取费用,将来自己用,怎么办?”

“所以你要想方设法提升抛石机的威力,尽可能缩短交战时间。”孙策解释道:“大军多交战一日,开支岂止几百石?再说了,读几年子曰诗云就可以入学减免赋役,做个小吏也有百石俸禄,一个技术熟练的工匠为什么不能拿一二百石的俸禄?没有足够的好处,我就算开设木学堂,只怕也没几个人愿意来,来了也没几个人用心学。”

见孙策坚决,黄承彦没有再坚持。讲武堂之所以吸引了那么多屯长、队长参加,不仅是因为有实际需要,更是孙策设立了赏格。木学堂教的是工匠,不可能和讲武堂的学生一样领兵作战,没有足够的利益诱惑,的确很难招到人。

“好,我立刻去挑选合适的人选。”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看向周瑜。“公瑾,你辛苦一趟,明天领着这些人去见后将军。”

周瑜心领神会,又道:“伯符,讲武堂现在只有尹公一人扛着,又要开设木学堂,人手吃紧,是不是再请一些人。”

孙策点头同意。“行,你们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妨拟个名单,我派人去请。只是讲武堂也罢,木学堂也罢,都不是儒家学问,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就不要请了,徒惹烦恼。如果有胸襟宽广,通晓经国济民之类实学的名士学者愿意来看看,甚至讲几天学,我们也非常欢迎。先生,你学问最好,这件事就委托你去办吧。”

黄承彦哑然而笑,躬身领命。

简短的会议结束,黄承彦起身离席,对庞统招了招手。“士元,你来一下。”

庞统看看孙策,孙策点了点头。庞统起身,送黄承彦下了堂,来到院外。

“士元,你从兄最近可有书来?”

庞统躬身道:“从兄在家读书自省,常过蔡洲,与孙校尉相谈甚欢,日有进益。”

黄承彦很满意。“襄阳太小了,让他来南阳吧。不过将军这一关,孙校尉就算再欣赏他,也不敢擢用他。”

“先生,我担心……”

“你担心将军不肯原谅他?”

庞统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表达了他的意思。黄承彦笑了一声,抬手拍了一下庞统的后脑勺。“小子,在我面前玩这些花招,真是讨打。将军若是那样的人,你还能侍候在他左右?行了,你要避嫌也是对的,这事由我出面吧。”

庞统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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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提高门槛(求推荐,求收藏!)

第二天一早,黄承彦就带着十名工匠来到孙策面前。

黄承彦已经提前透了口风,说孙策准备给他们发放俸禄,却没有说具体的数额。工匠在辎重营干活也有报酬,但数量都不多,技术好的在两千钱左右,技术一般的学徒只有几百钱,很多人是为了吃饭,根本不指望有报酬,更不提每月领取俸禄了。

俸禄一词通常是做官联系在一起,和他们这些工匠没什么关系。

孙策洗漱停当,命人摆席,请这十名工匠入座,一边吃早饭一边说事。工匠们欢喜不已,纷纷入席。虽然早饭很简单,不见得比他们辎重营吃得好多少,但是能和孙策一起吃早饭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他们素知孙策为人简易,黄承彦也不是古板的人,兴奋之下,难免要交头接耳,轻声说笑。

孙策扫了一眼,也觉得有趣。

吃完饭,孙策让庞统宣布俸禄的发放标准,十名工匠立刻收起笑容,起身离席,并肩站在孙策面前。四名组长站在前面,六名组员站在后面,神情严肃,一副受封的庄重。

庞统起身,展开简策,首先宣布了四名组长的俸禄标准。“二百石”三个字一出口,四名组长就为之动容,互相看了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片刻,一个组长轻声问道:“将军,我们没听错吧?”

孙策早知道他们会有这种反应,轻声笑道:“你是嫌少,还是嫌多?”

那组长连连摇手。“将军,太多了,太多了。”

“不多,这只是起步。好好做,将来千石、二千石不在话下。”

四名组长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拜倒在地,伏地磕头,咚咚几声,等再抬起头时,他们已经情难自抑,有一人甚至泪流满面。黄承彦是辎重营校尉,俸千石,孙策也非常重视辎重营,重视工匠,但没人认为黄承彦是因为手艺好才做校尉。现在孙策说只要他们把手艺做好了,将来也可以拿千石、二千石的俸禄,正式确认他们可以凭手艺享受和做官一样的待遇,让他们非常激动。

能不能拿到千石、二千石,将来再说,现在的二百石可是实实在在的。有了这个俸禄,不仅每个月能拿到十五石粮食,一千五百钱,足够一家人体面的生活,还有比肩官吏的荣誉,简直是名利双收。

六名组员也兴奋起来,挺直了腰杆。

庞统随即宣布了组员的俸禄标准。六名组员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还是非常满意。每个月能领八石粮食,八百钱,足够一家五口人吃饱,节省一点,年底为一家人置办一些新衣不成问题。当然了,如果技术好一点,将来升为组长,拿得就更多了。

等工匠们平复了一下心情,庞统接着又宣布了借调期间的津贴:每日百钱,不分组长、组员,一视同仁,按日计酬,按旬发放。

十名工匠顿时目瞪口呆,欣喜若狂。每日百钱,这要是借调一个月,那就是三千钱,与组长的俸禄相当,是组员俸禄的两倍。比起俸禄,这更出乎他们的意料。

黄承彦咳嗽一声,示意工匠们放松。

“你们是将军派出的第一批技术支援组,代表着我部辎重营的实力,也代表着将军对各部的大力支援,希望你们能够发挥出自己的能力,不要给辎重营抹黑,更不要给将军抹黑。你们外调期间,将军会派人巡视各营,与你们保持联系。你们如果遇到什么困难甚至麻烦,不要害怕,能解决的现场解决,不能解决的转告将军,不管什么事,将军都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多谢将军。”十名工匠再次拜倒在地,大声应诺。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这些人派到各营,就算有人想挖他们就没那么轻松了。有人也许能给得起钱,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们一样给这些工匠荣誉和自尊。就算他们有给同样的待遇,也不能对这些工匠产生同样的触动。

第一次,总是最让人难忘的。

——

周瑜带着十名工匠赶到了袁术的大营,当着众将的面公布了孙策的要求。

首先,这些人借调各营,编制还在孙策部的辎重营,任何人不得伤害他们,否则孙策会亲自上门讨个说法。不管是谁,用人都必须付钱,每组人一天一万,十天一结,最好是现付。如果用战利品实物支付,再加五成,其中三成是商品转卖的消耗,两成是利息。

其次,工匠们人身自由,如果谁想将请他们长期效力,孙策举双手赞成,但必须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任何人不得以武力强迫。

最后,鉴于辎重营人手紧张,目前只能提供这四组工匠,分配权归后将军,孙策不干涉。

听完周瑜的发言,包括袁术在内,所有人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阎象率先发难,走到周瑜面前,上下打量着周瑜。“周郎,你是这行军作战还是做生意?若是令尊听到你这番高论,不知道是会欣慰,还是会哀叹家门不幸。”

周瑜不为所动,拱手施礼。“阎君何出此言?孙子云:十万之师,一日千金。行军作战什么时候不用计算消耗了?别的不说,阎君每天消耗的粮食、酒肉可都是后将军多方筹措而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钱粮吃紧,后将军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攻击各家庄园?”

阎象顿时语塞。袁术却连连点头。可不是么,这帮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饷的时候比谁都会喊,现在一个个装不食烟火的神仙了。还是孙策好啊,读书少,人实在,不像这些人虚头巴脑的。哦,好处给你们,污名落我头上,哪来这样的好事。要臭大家一起臭。

张勋咳嗽一声:“区区几个工匠,一天要一万,是不是太贵了?”

周瑜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攻打庄园,长则十天半月,短则数日,雇一组人,费用不过十金左右,诸君若是嫌贵,可以不雇。你们可以去外面找更便宜的,我们没意见。”

张勋立刻闭上了嘴巴。打下一个庄园,获利岂止百金、千金,与这些利益相比,区区十金算得了什么。算了吧,只有四组人,想攻打庄园的人有的是,如果得罪了孙策,这发财的机会就落到别人头上了。

见众将不再说话,袁术心中说不出的痛快。他一拍大腿。“我觉得孙郎的要求很合理,天子还不差饿兵呢,打仗哪能不花钱。行了,眼下就四组人,哪位想雇,赶紧报名。要是没人愿意去,我就自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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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轻侠

在短暂的权衡后,张勋率先撕下矜持的伪装,抢走了一组三人。反正都是一万一天,当然人多好一些。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不客气了,陈瑀、刘详、李丰各抢得一组人,欢欢喜喜地领着本部人马离开大营,赶向目的地。时间就是金钱,多攻一个庄园就多一份收入,有孙策这个例子在前,谁也不想落后。

袁术很满意,挽着周瑜的手,嘱咐他向孙策致谢,同时希望孙策抓紧时间,再培养一些工匠出来。又让周瑜告诉孙策,四将分头行动,南阳附近的豪强很快就会被解决,希望孙策能尽快赶到宛城,参与最后的攻坚。

周瑜一一答应,赶回何家庄园,向孙策汇报。

孙策很意外,袁术就这么答应了?

周瑜也觉得不可思议。孙策派他去,原本是担心袁术反对,周家与袁家渊源甚深,他本人又深得袁术常识,可以出面说服袁术,没想到袁术根本不用说服,答应得比谁都爽快。两人商量了很久,觉得袁术被那些人逼得急了,他这么配合,解了袁术的燃眉之急,袁术也就不计较那些小问题了。

“后将军……还是不失轻侠本色。”周瑜最后下了一个结论。

孙策没吭声,但是他也有这种感觉。轻侠虽然也有个侠字,但汉代人印象中的侠可不是什么好字眼。侠者,夹人也,是耍狠用蛮的意思。轻也不是指轻功,而是指轻佻,行动不够稳重,总之不是什么好词。袁术完美的诠释了轻侠这两个字,轻佻而蛮横,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多少也有些侠气——如果蔡瑁转述的那些话属实,袁术真的觉得这么做不仗义,甚至不好意思当面跟他讲。

“准备移营吧,别在最后关头让曹操跑了。”

周瑜连连点头。

孙策随即召回黄忠、董聿,大军移屯宛城。半个多月,孙策除了攻破何家庄园之外,还攻破了许攸家、何颙家等大小七八个豪强,没什么知名大豪。一是因为时间太紧,二是因为孙策兵力有限,又不想疲劳作战。尽管如此,他还是收获不小,仅是真正的战士就增加到了四千人,而且全是年轻精壮。

几次战斗,邓展每次都身先士卒,积功最多。他不再提离开的事,经黄忠推荐,孙策任命他为校尉,领一营,与黄忠、董聿并列。他统领的部属以新纳降的各家部曲为主,论个人武技都不弱,阵势配合和忠诚度略逊一筹,还需要实战的磨炼。

来到宛城之下,正在扎营,孙策还没来得及去拜见袁术,袁术先来到他的大营,身边只带了苌奴等十余名亲卫骑士。他在孙策的大营里走了一圈,最后挥了挥手,满脸不屑。

“跟你们一比,那些人都是废物,根本不会带兵。”

孙策很尴尬。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这么直接也不太好,传到别人耳中会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兵是精兵,就是数量太少了。”袁术叉着腰,来回踱了两圈。“你从襄阳带来的人还是由你来指挥,还有两千长沙兵,正在路上,最多三五天就能赶到,也给你,好好操练他们,到时候攻城就靠你了。那些废物指望不上,打个庄园都那么费劲,打宛城更指望不上。”

孙策听出了言外之意,似乎张勋、陈瑀等人攻打庄园的行动并不顺利。只是他派出去巡视的人还没回来,他只知道借调的工匠没什么问题,却不知道更多的细节。

“将军,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抛石机不好用?”

“好用。抛石机好用,那几个木匠太有用了。”袁术兴奋地起来,浓眉扬起欲飞。“伯符,公瑾,你们抓紧时间,多造一些抛石机,到时候一口气拿下宛城。如果能把那矮子砸死,就更好了。”

周瑜苦笑道:“将军,抛石机的威力再大,也很难撼动城墙。就算能,也不能这么打,宛城打烂了,将军住哪儿?修城可是一大笔开销,新年将至,这时候征发百姓修城容易引起不安。正月结束,很快又要春耕,更不宜大量征发。”

袁术翻了翻眼睛,如梦初醒。“是这个理,可是这样一来,怎么才能拿下宛城?”

“最好能劝降,兵不血刃。实在不行就以强攻城门为主,尽可能避免大规模破坏。”

“让那矮子走?”

“将军,曹操真想走,我们恐怕拦不住。以现有的兵力,即使南郡、江夏诸郡的援兵赶到,也无法将宛城围得周密。”

袁术的眉毛耷拉下来,扼腕叹息。“是啊,兵力还是不够。如果我有十万兵,将宛城围上三重,一定能抓住这矮子。”

孙策忽然说道:“想杀曹操虽然难,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袁术眼睛一亮。“怎么杀?”

“曹操离开南阳,无非那么几条路,他有骑兵,我们追不上,可是他能走的无非那几条路。如果我们预先埋伏人马等他,未必不能得手。”

袁术用力一拍手掌,一抹笑容从眼角绽放,放声大笑。他用力拍了拍孙策的肩膀。

“我喜欢这一招,够狠!这才像我袁公路应该做的事嘛。”

——

宛城,曹操忽然打了个寒战,手里的笔啪的一声落在案上。

看着那团墨迹,曹操一动不动,半晌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双手按着案边,缓缓起身,起到一半又停住了,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又像是嗅到了危险的野兽。

“父亲……”病榻上的曹昂坐了起来,关切地看着曹操。“你怎么了?”

曹操转身,见曹昂坐了起来,整个人就像突然活了似的,一个箭步迈到榻旁。“子修,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莫要裂了伤口。”

“父亲,没事的,我已经好多了。”曹昂笑道:“父亲,你怎么了,是不是袁公路开始攻城了?”

曹操没说话,扶着曹昂,让他坐好,解开缠在胸口的布,看了看伤口。伤口已经愈合,长出了粉色的新肉。曹操喜形于色,又将耳朵贴在曹昂胸口,仔细听了听。曹昂的心脏在身体里跳得很有力。曹操喜道:“张伯祖不愧是南阳名医,有些手段。子修,你真是命大呢,张伯祖说这一箭再深入一分,刺破心胞,就算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必能振兴曹家。”

“多谢父亲。”

曹操盯着曹昂看了半晌,突然说道:“子修,你现在能骑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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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软硬兼施

重归孙策帐下,陈生、张虎既兴奋又掩饰不住失落。

他们随孙策从襄阳赶来,中途转归袁术直接指挥,再到现在重归孙策,中间隔了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可是这一个月内,孙策大败娄圭,击破何家庄园,战利品丰厚得令人眼红,麾下将领升官的升官,增兵的增兵,就连新降的邓展都一跃成为校尉,他们却只有眼馋的份。

早知如此,当初坚决不离开孙策。

孙策聚将议事,陈生、张虎列席,看着神色肃然的黄忠三人,他们难免气短。黄忠也就罢了,他与孙策一见如故,是孙策出道以来第一个倚以重任的虎将,几次战斗中都立下大功。董聿算什么?他原本只是黄忠的亲卫,充其量是一曲军侯,现在居然成了统领一营的校尉。邓展更夸张,他半个月前刚被孙策俘虏,几次战斗下来,他居然也是校尉了。

“陈校尉,张校尉,首先表示一下对你们的欢迎。”孙策将二人的眼神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些目光短浅的从众之人,现在该知道应该跟着谁混了吧。“待会儿会议结束,我们一起喝一杯。”

陈生、张虎大喜,连忙起身。“多谢将军。”

孙策摆摆手,笑容爽朗。“行了,大家都是熟人,就别客气了。有几句丑话,我要先讲在前头。”

陈生和张虎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当初离开孙策,虽说是奉命行事,实际上也有嫌弃孙策,想攀袁术高枝的意思,孙策现在要给他们小鞋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只是意思一下,那就忍了。如果太过分,两人必须联合起来抵制,不能让孙策为所欲为。

“请将军指教。”

“敢问二位,我这亲卫营的将士怎么样,还能入眼吗?”

张虎连忙说道:“将军说笑了,我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未及细看,但所见都是熊虎之士,无一不是精锐。将军练兵有方,实在令人佩服。”

“那你知道我这亲卫营有多少人?”

张虎眨着眼睛,计算了一下。“看这军容气势,至少三千人向上,应该有四千人左右吧。”

孙策笑了,周瑜等人也笑了。张虎和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孙策去攻打何家庄园的时候就有四千多人,除了被娄圭攻击时受了点损失,之后攻打几家庄园都收获颇丰,几乎兵不血刃,俘虏的各家部曲近万。就算从中挑一半人,孙策也能增加五千人,总兵力应该在八千人以上,由孙策直接指挥的亲卫营占一半应该是比较合理的推测,为什么这些人都笑得这么诡异。

“不瞒你说,包括庞士元在内,我的亲卫营确切人数是一千八百七十三人。”

张虎和陈生大吃一惊,异口同声。“才这么一点人?”

“兵在精不在多。”周瑜接过了话题,解释道:“战场上生死攸关,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战士可以以一当十,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如臂使指,如果强弱参差,或者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将领就算指挥能力再强也很难取胜。所以兵法第一条就是精选士卒,以质取胜。”

张虎、陈生点头附和,却没多少诚意,敷衍之意其明。谁不知道要用精兵,可是精兵难得,大多数情况下比的还是兵力众寡。见他们这副神情,周瑜和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孙策阴了脸,眼皮也耷拉下来。周瑜接着说道:“精选士卒,除了方便作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看到孙策变脸,陈张二人已经有些惴惴。他们都是降将,刚刚又离开孙策一段时间,这时候惹孙策发怒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张虎强笑道:“还请周将军指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战时,每个士卒每天六升米必须保证供应,必要时还要提供一定的酒肉,否则很难维持足够的体力。强壮者如此,老弱者也一样。以一营两千人为例,如果有一半老弱,则每天就有六十石粮食浪费了,一个月就是一千八百石。这还没算军衣、军械之类的消耗。”

陈张二人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孙策的意思了。不精选士卒,就不供应军粮和军械。

“眼下要围攻宛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攻得下的,我们如果不精打细算,恐怕撑不了太久。”周瑜笑得很温和,但语气却严肃起来,敲打的意思非常明显。“我们所需的粮草辎重都要从襄阳甚至更远的地方运来,每运来一石粮,路上就要消耗三石、四石甚至更多的粮食。”

陈生吸了一口气,看看张虎,悄悄地点点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周瑜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如果他们还不识趣,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一旦孙策减少他的军粮供应,他的部下随时可能哗变。

“将军说得太对了,我们也正有此意。”

见二人识相,主动低头,孙策脸上重新浮出笑意。“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想克扣你们的军粮,我只是想将这些辛苦运来的粮草用到实处。你们各有一营,我会按照你们现有的标准供应,可是战利品就得靠你们自己去取了,功大则多,功小则少,无功就只能看着别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陈生、张虎尴尬不已,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孙策没有用克扣军粮强迫他们精减人马,多少留了点面子。可是事到如今,不精简也不行了,留着这些吃闲饭的老弱,不如把这些人交给孙策负担。

“将军说得有理,虽说富贵在天,却也是要自已去争取的,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你们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孙策给周瑜递了一个眼神。“公瑾,这两个营就交给你吧,尽快完成挑选,加强训练。五日后旬校,我要看到他们的进步。半个月后,我希望他们能有一番新气象。”

陈生不解。“将军,什么是旬校?”

周瑜笑了。“二位有所不知,将军新立的规矩,凡是战士,十日一校,称为旬校,胜者赏,败者罚。二位来之前,上一次旬校刚刚过去五日,五日后,你们就要参加旬校了。二位,我的脸面能不能保全,就看二位能不能大力襄助了。”

陈生、张虎顿时后悔了。早知如此辛苦,还不如在袁术身边混混呢。

邓展和董聿交换了一个眼神,摇了摇头,毫不掩饰对陈张二人的轻蔑。“贼就是贼,乌合之众,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战士。”

陈生、张虎顿时恼了,不约而同的起身,大声说道:“请将军放心,我等一定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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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分谤

随孙策从军以来,周瑜第一次独立领兵。

周瑜与孙策同年,又情如兄弟,并称双璧,但周瑜也是个很骄傲的人,看着孙策短短的几个月就成为统兵数千的将领,他再为孙策高兴,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只是孙策有个名将父亲,近水楼台,他也只有羡慕的份。庐江周家是世家,还出过太尉,但他父亲只是一个洛阳令,不可能像孙坚扶持孙策那样一下子就给他几千人马。

现在,孙策满足了他的愿望,给了他两个营。

周瑜不愿意放弃任何机会,接风宴后又将张虎、陈生请到自己的大帐里,命人摆上茶水和闲食,促膝长谈。他先给他们解释了眼前的形势,袁术面临的机遇和困难,接着分析了攻打宛城的计划,最后又将孙策在何家庄园外整兵训练,大破娄圭和曹操的事说了一遍。

“二位,非常之时,必待非常之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们可不要再错过了。”

张陈二人原本的确有些疑虑,担心兵少了不够用。现在听了周瑜的解释,又有孙策本人的战例在前,和袁术部下那些看起来兵力不少,战绩却不怎么样的将领一比较,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精兵才是明智的选择。孙策以两千多人击败娄圭万人不仅证明了精兵可以以少胜多,而且足以证明孙策绝非普通人,他不仅继承了他父亲孙坚的勇猛善战,见识更甚一筹。

看看袁术麾下,虽然将领不少,不少人甚至出自世家,可是谁有孙策的战绩辉煌?如果说袁术麾下实力的派系是孙家父子,最有前途的将领无疑就是孙策。这时候再犹豫,那就是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了。

两人向周瑜躬身施礼。“愿奉将军令,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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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生、张虎的全力配合下,周瑜仅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了将士的挑选工作。他不仅亲自把关,还对包括队长在内的百余名军官一一见面,询问他们的统兵经历和见解,最后挑出三十余粗通文墨的人,编成一班,请尹端给他们单独授课。

尹端是从行伍间杀出来的宿将,用了十多年时间才由一个普通士卒晋升到都尉,这里面的经验教训是任何一本兵书都无法提供的。由他来给这些屯长、军侯上课,解答他们在训练、战斗中遇到的问题,效果奇佳。不少人听了几句就如梦初醒,大呼有理,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就能运用到实际中。

白天训练,晚上听课,理论与实际相结合,这些年富力强的中下级军官充满了干劲。

与此同时,周瑜也没有放松对普通士卒士气的鼓舞。张虎、陈生两部原本一共有近五千人,周瑜挑出两千三百多人,淘汰率接近一半。张虎、陈生各领千人,周瑜自领三百余人作为亲卫营。他亲自参加训练,与士卒一起吃饭、休息。每天晚上,普通将士沉入梦乡之后,他还要逐个大帐的巡视,确保每个士卒都能得到妥善的安排才肯休息。

周瑜年轻英俊,谈吐雅俗共赏,又有世家子弟的背景,一下子赢得了士卒的拥戴,平时见面时尊称他为将军,私下里提到他都称为周郎,颇以能成为他的下属而庆幸,陈生、张虎更是有事没事就往周瑜大帐里跑,比之前在襄阳时亲切多了。

两千多人的技战术也许还有待提高,但精神面貌却是一天一个样。

孙策非常欣慰。他知道周瑜是个人才,但眼看着周瑜在自己的扶持下迅速成长,他还是很有成就感。

对周瑜满意的不仅是孙策,袁术也非常关注。他到周瑜营中看了一次,然后就几乎无日不至,恨不得住在周瑜的大营里。一边看周瑜练兵,一边骂张勋等人无能已经成了他的必修课。阎象劝了几次,他也只是暂时收敛一下,用不了多久就故态复萌。

两日后,长沙兵五千人解到。袁术不顾阎象的强力反对,将这五千人直接交给了周瑜。接到命令,周瑜很尴尬,第一时间赶到孙策大营汇报。

孙策也有些哭笑不得。袁术真是二得不轻,如果是离间计,未免太明显。如果不是离间计,那他这心也太大了。即使是张勋等人不断送俘虏回来,刘勋、乐就又分别送来了南郡和江夏的郡兵各四五千人不等,袁术现在的总兵力也不过三万,而他和周瑜的兵力加起来仅精锐战士就超过六千,全部加起来超过一万人,已经占到了近一半。如果论战力,他已经是袁术麾下当仁不让的顶梁柱。

这时候还给他增兵,别说阎象担心,换成他,他也会担心。

当然了,担心归担心,他毕竟不是阎象,袁术给他兵,他没道理不要。至于周瑜的担心,他倒是很看得开。不管是不是袁术的离间计,他都不用担心周瑜尾大不掉。

这不是因为他相信周瑜的人品,而是因为技术优势全部掌握在他手里。如果周瑜要挖黄承彦或者辎重营的工匠,他肯定会怀疑周瑜的用心,但周瑜在这方面很有分寸,他与黄承彦一直保持距离,很少私下接触。如果这样他还不能对周瑜放心,也未必太小鸡肚肠了。

“给你就收着吧。”孙策搂着周瑜的肩膀,哈哈大笑。“你这也是为我分谤啊,我求之不得。”

周瑜苦笑,更加尴尬。他是孙策的心腹,但袁术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一直将他与孙策并列看待,提到他们两人时,也经常是周郎在前,孙郎在后。袁术一再给他增兵,很难说没有用他来制衡孙策的意思,这让他很担心孙策会有想法。

“行了,你我之间,用得着这么提防?”孙策笑笑。“收下吧,军械的事我来解决。等襄阳的一千五百口新刀送到,你拿五百去,将亲卫营装备起来。”

孙策转身走到内帐,拿出一件金丝锦甲塞到周瑜手里。“从现在开始,除了洗澡,把这个穿在身上不准脱。你的武功那么差,别被人一刀捅死了。还有,不准学我冲阵,冲动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你要做中流砥柱、定海神针。”

周瑜捧着金丝锦甲,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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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千军破

孙策快步走进辎重营,几十口又长又大的木箱一字排开,其中一口已经打开,里面排着数十口长刀,和孙策所用的形制相似,花纹也非常相近,烈火升腾中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可能展翅飞翔。

孙策拿起一口刀,拔刀出鞘,组合成长刀,舞了两下,手感很不错。他摸了摸刃口,刃口很锋利,泛着淬火特有的颜色。看来蔡家工匠的水平见涨,淬火的水平已经很稳定了。

“看这儿。”黄月英见孙策只顾看刀,没留神刀铭,连忙提醒孙策。孙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吞口处刻着三个篆字,只是他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什么?”

“千军破。”

“千军破?”孙策还是一头雾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不明白?”黄月英很失落。“那你总该知道为什么刀镡会是这个形状吧?”

孙策摇摇头。他真没关心过这个问题,只当是为了好看呢。

黄月英的细眉高高扬起,又耷拉下来,一声轻叹。黄承彦看在眼里,眼中全是笑意,却不肯开口。正在这时,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庞山民。他快步走到孙策面前,微微一笑。

“将军,我猜一猜,行吗?”

孙策点点头,嘴角挑起一抹微笑。这是襄阳帮故意的吧,串通好了,好让庞山民闪亮登场。

“将军起自江东,江东有史以来最著名的英雄就是项羽。项羽有万夫不当之勇,辟易千军,灭秦而分封十八诸侯,号西楚霸王,故刀镡形如凤羽,刀名千军破,是希望将军继前贤之烈,辅佐袁将军建桓文之功,阿楚姑娘,我说得对不对?”

黄月英咬着唇,斜睨着孙策,似笑非笑。

孙策原本没注意,庞山民一点破,他才意识到这里面大有文章。甚至庞山民所说的都是表面文章,真正的含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什么辅佐袁将军建桓文之功,他们要是看得上袁术,何至于等到现在?凤凰也好,朱雀也罢,其实都是代表南方,项羽是楚人后裔,他们的期望是孙策至少要割据一方,割据吴楚,如果能像项羽一样称霸天下就更好了。

再往深处想,其实还有一重意思:自从董仲舒将阴阳五行整合进儒家学术,谶纬学说兴起,三统说就和五德说一样就成为汉代朝野都奉为圭臬的政治大纲,土德即将代替火德,舜帝后裔当代替尧帝后裔,不仅普通人坚信不疑,就连刘氏皇室也没什么异议。

袁氏就以舜帝后裔自居,“瞻乌爰止,于谁之屋”给了他们莫名的信心。乌者,鸟也。爰者,袁也。乌既象征舜帝,又是代表君权神授的三足乌,乌落在袁家屋顶上,自然是袁家该做皇帝,这是孔圣人一千年前就说好,是圣人为汉立法的具体体现,谁能违背?

这些读书人就喜欢玩这种象征主义,微言大义。虽然被事实一次又一次的打脸,他们却乐此不疲。

孙策笑笑,装听不懂。“我觉得不如叫霸王杀,像霸王一样大杀四方。”

“噗!”庞统首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黄月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也没忍住,跺跺脚,转身走了。黄承彦抬头看天,研究起了天象。庞山民尴尬不已,有种出师不利,原本想闪亮登场,没想到摔了个脸朝地的感觉。只有典韦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我也觉得霸王杀好听,霸气。”

“典子固,你给我闭嘴!”走到门口的黄月英猛然转身,尖声叫道:“就叫千军破,不准改!”

典韦缩了缩肩膀,没敢再吭声。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黄月英为他特制了一口千军破和一副重甲,又为他缝制了一副大号的金丝锦甲,他可不敢得罪黄月英。重甲还好说,金丝锦甲可是经常要修补的,目前只有黄月英有这手艺。

“行行,千军破就千军破。”孙策从谏如流,吩咐林风送五百口去周瑜营中,剩下的发放到亲卫营。三百义从人手一口,亲卫营每百人配三十口,黄忠等五校尉各配三十口,剩下的放在辎重营备用。武器是消耗品,每次作战都会有损耗,必须有备用件。

千军破是利器,骑战可当矛戟,近战可当长刀,可要想充分发挥威力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孙策和典韦、黄忠、邓展等人研究了很久,研究出一套名为破锋七杀的招法,招法很简单,就是劈刺撩拨拦拿砸。研究这套破锋七杀时,邓展和黄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特别是邓展,他甚至为此编制了一套拳法用于基础训练,在千军破到货之前已经在近卫营推广。

军中也练拳,就是为了身体灵活,为练习兵器打基础,但邓展编制的这套拳法却不限于如此,他将自己的绝学空手入白刃进行精简,融入其中,既能作为兵器练习的基础,又能用于临阵搏杀,就算一时兵器脱手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

如此高强度的训练自然不是所有士卒都能承担的,即使孙策已经精选士卒,还是只有三百义从能够保质保量的完成训练,郭暾统领的亲卫营就有些吃力,其他士卒就更不敢指望了。

精兵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仅需要优秀的身体素养,精良的装备,更需要高强度、行之有效的训练,还要有充足的营养供应。为了能够尽快掌握千军破的用法,发挥千军破应有的威力,应对随时可能展开的攻城战,孙策想尽了一切办法筹钱。

没办法,六七百精壮汉子个个饭量过人,隔三岔五的还要加餐,没有足够的钱,他根本供应不起。几个庄园的战利品能撑一时,却维持不了太久,坐吃山空可不是长久之计,他很自然地将主意打到了那些四处攻打庄园的将领头上。只有人得胜回营,或者派人送战利品回来,他都要去打个秋风,劫点好处。

诸将被他骚扰得不轻,告状告到袁术面前,袁术听了,却大有得遇知音之感,一拍脑袋。

“伯符,你和公瑾一起并入中军吧,顺带着连雷薄、陈兰那两千人也给我操练操练。以后再看中了谁,就用我的军令去抢,看谁敢呲牙。攻宛城的时候,有你在身边,看那矮子还敢不敢伏击我。”

孙策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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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防不胜防

一支队伍逶迤而来,缓缓进入指定的区域,一辆接一辆的大车依次停好,赶车的役夫们纷纷解下牲畜身上的绳套,将它们集中起来,又搬下干草袋让牲畜自己舔食。一群辎重营的掾史赶了过来,分头检查所装的货物,清点数量,忙得不亦乐乎。

张勋勒住坐骑,不舍的看了一眼那些大车,拨转马头,向隔壁的中军大帐走去。经过一个大营时,他听到整齐响亮的呐喊声,转头一看,见一群士卒精赤着上身,只穿着军袴,五人一组,扛着一根粗大的木头,喊着号子,健步如飞。虽然已是隆冬,他们却挥汗如雨,黝黑的皮肤上闪着亮津津的汗珠,肌肉贲起,两眼有神,一看就是精悍之卒。

张勋顿时眼前一亮。一营之中有几十甚至上百个这样的悍卒不稀奇,但放眼看去全是这样的精锐就罕见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一面陌生的旌旗,黑地赤缘的大旗上绣着一头展翅高鸣的朱雀,红色的火焰围绕着朱雀,朱雀的眼睛金光闪闪,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逼人的气势,仿佛朱雀活了一般。

“这是谁的大营?”

来迎接的幕僚头也不抬,笑道:“将军,你就别看了,赶紧走吧,要是被这位孙将军看见,你又得破费。”

张勋吃了一惊。“这是孙郎的大营?他什么时候成了中军?”

“这样的精锐不做中军,谁做中军?”

张勋没吭声,又打量了两眼,轻踢战马,向前轻驰而去。来到袁军的中军大营,下了马,步行到大帐前,刚准备报进,袁术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有说有笑,一看到他,却立刻沉下了脸。张勋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收起得意,躬身施礼。

“世林兄,你回去告诉曹孟德。他已经无路可逃,我之前说过的话还有效,只要他愿意跟着我,我保证不会亏待他。如果他不识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还有,南阳豪强的家眷有一半已经在我手上,你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真要逼我攻城,那你们一家人就只能在黄泉路上再相聚了。”

中年文士苦笑着,躬身施礼,转身走了。

张勋看着文士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将军,那是南阳名士宗世林吗?”

袁术板着脸,背着手,围着张勋转了两圈。张勋觉得气氛不对,连忙再次躬身行礼。袁术在张勋背后停住,伸手掐着张勋的用力捏了捏,又在他脸上拍了拍,皮笑肉不笑。

“秋冬进补,你可真是长了一层肥膘啊。”

张勋额头的汗立刻沁了出来。他自己清楚这半个月捞了多少。南阳世家有钱啊,随便挑出一家来都比他们家富,就算要赏赐麾下的将士,就算要给袁术进贡,他还是赚得盆满钵满,相当于他张家几代先祖积累的财富。如果能将那些庄园和良田也占了,他就发大财了。

“将军……”

袁术拍了一下张勋的脸,突然笑了。“开心不?”

张勋长出一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他干笑着,点点头。“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少跟乃公说这些虚的。”袁术摆了摆手。“你们几个人也就你有点良心,送回来的俘虏多少有一些还能用,粮草也不算少。女人就勉强了,不是人老珠黄就是姿色一般。说,是不是最好的都被你藏起来了?”

“哪敢啊。”张勋连忙解释。“将军,年轻貌美的都在城里呢,不在庄园。”

“说得也是。”袁术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这些混蛋早有预谋啊,妻子和细软都带到了宛城里面,剩下的都是残羹冷炙、残花败柳。要不是房子和田搬不动,他们什么都不给老子留下。”

张勋连声附和,心中暗自得意。看来大家都不笨啊,早就想好了说辞,也免得他费口舌了。跟着袁术图什么啊,不就是为了富贵嘛。能不能贵先放一边,有机会先富起来再说。南阳好啊,到处是豪强,黄金遍地,也就是袁术这样的路中悍鬼敢抢,换了袁绍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见袁术神色缓和,张勋立刻转换话题。“将军,宗世林来此……”

“曹孟德怂了,想和我谈判,你说能行吗?”

张勋大喜。“怎么谈?”

袁术瞅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当然是先交换人质了。能不能换回你的家属,要看你带回多少有分量的俘虏。嘿嘿,让你们这些混蛋中饱私囊吧,到时候全得吐出来。你睡了谁的女人,你的女人就被谁睡了,是不是很公平?”

张勋的脸立刻白了,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正想着怎么解释,张勋的亲随掀帐而入,气喘吁吁的说道:“将军,你快去看看吧,我们被人抢了。”

“什么?”张勋吓了一跳。“谁敢在大营里抢劫?”一边说一边看向袁术。

袁术冷眼旁观,眼神讥诮。

“孙策孙将军,他……他看中了那几匹马,非要将军分他几匹,我们刚解释了几句,他就恼了,不仅抢走了马,还拉走了十几辆大车。”

张勋一听就急了。他打了三家庄园,好容易才收集了几十匹战马,连袁术都舍不得给,悄悄地给昧了,直接送进了自己的大营。这要是被孙策抢了,不仅损失惨重,那点小心思全曝光了。他气急败坏,上去就是一脚,将亲随踹倒在地。

“你们干什么吃的?”

“我们拦不住。”亲随是个文士,哪里禁得住张勋这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孙将军手下人蛮横得很,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们被打伤了好几个。”

张勋转向袁术,哭笑不得。“将军,你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啊。”

袁术冷笑一声:“行,我给你们主持公道。你起来,说说,孙策带了多少人?”

亲随从地上爬起来,拱拱手,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偷偷地看张勋。张勋急了,上前又是一个大嘴巴。“你看我干什么,说,孙策究竟带了多少人?”

亲随捂着脸,一咬牙。“十多人。”

“你们有多少人看守那些大车和马——”袁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张勋听得心惊肉跳,连头都不敢抬。

“一百左右。”

“一百多人打不过十几个人,你们是虚不胜补,还是补得太多,膘太厚,走不动道了?”

袁术转向张勋,眼神凌厉,手指在案上急促的敲击着,像是冲锋的战鼓。张勋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进营里去迎他的中军幕僚说的话,一下子全明白了。哪里是孙策带人抢劫啊,幕后主使分明是眼前这位后将军,目的就是自己想昧起来的那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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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误会

孙策掀帐而入,一看帐里的情形,立刻笑了。

“张将军,你回来啦。”

张勋瞪着孙策,恨不得咬死他。可是他知道双方的实力,真要动手肯定是自找没趣,事情闹大了还会被袁术狠剋一顿,眼下只能求孙策嘴下留情,别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要不然他可没法向袁术交待。

“伯符,你来得正好,张元功的人说你抢他们的东西,可有此事?”

孙策看看那亲随,哈哈一笑。“将军误会了,哪有这么严重。我正在营里练兵,看到张将军回营,就赶去拜见。结果张将军来见将军你,我没见着,却看到有几匹好马,一时欢喜,就想骑一下。可是张将军的部下不肯,说非要等张将军同意才行。这不,我就来找张将军了。”

“这么说,你们没动手?”

“动什么手啊,都是自己人,动手岂不伤了和气。再说了,我才几个人,哪敢在张将军的大营里撒野。”孙策嘿嘿笑道:“只是小切磋了一下,小胜一场,赢了点赌头,三匹马、五车战利品而已。”

袁术插嘴道:“才这么点?”

“唉,张将军也没多少。”

“是吗?”袁术斜睨着张勋,一脸怀疑。

张勋肉疼不已,但此刻不是和孙策计较的时候,连忙故作大度的说道:“既然是打赌,那就得认赌服输,有什么好说的。行了,孙郎,我本来也想送你几匹马的,既然你已经赢走了,我就不送了啊。哈哈,哈哈。”张勋干笑着打了个哈哈,找了个理由,告辞而去。

张勋一出大营,袁术就换了个面孔,连连招手,将孙策拉到身边。

“快说,有多少好处?”

孙策摇摇头,一脸的不敢置信。“将军,南阳的世家太肥了,不抢他们简直天理难容。张将军带回来的马足足有一百多匹,亲卫义从几乎人人有座骑,战利品就不用说了,满大营都是啊。”

袁术拍案大骂。“我就知道这帮混蛋没良心,好东西都留给自己,到我面前就哭穷。”他叹了一口气。“伯符,还是你们父子仗义。当初你想让孙辅留在襄阳,我还有些不痛快,现在一看,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和你们父子一比,这帮混蛋全都该死。”

孙策忍不住笑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军,骗人只能骗一时,不能骗一世。对了,东西我给你送来了,就在营外,你一半,我一半,你派人清点一下。”

“清点什么啊,我信得过你。”袁术摆摆手。“伯符,我跟你商量个事,曹操要和我谈判。”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孙坚已经控制了颍川、汝南二郡,张邈被赶回了陈留,宛城已经是一座孤城,曹操除了谈判,没别的指望了。

“有什么条件?”

“先交换人质,用俘虏换城里我们沦陷在城里的家眷。”

孙策沉默不语。这个计划听起来没什么问题,甚至很人道,但以他对曹操的印象,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原因所在。如果曹操真想投降,何必搞这么多事,直接开城就是了,还省得袁术派人一家家的攻击。他提出这个条件,袁术为了换回他和部将的家眷,会拼了命的攻打庄园,和南阳世家的仇越积越深。当那些俘虏进了城,南阳世家还能和袁术合作吗?为了夺回家业,他们只有一条路:向袁绍投诚,和袁术死磕到底。

曹操这是以退为进,给袁术下套啊。

“这事我还真不太懂,要不你请阎主簿和公瑾来商量商量吧。”

袁术不虞有他,连连点头。他已经派人去请阎象和周瑜了,只是孙策来了,他顺便和孙策说了两句。时间不长,阎象和周瑜先后赶到,袁术刚想说话,阎象说道:“将军,桥元茂刚刚送来消息,冯子正出使长安顺利,朝廷派了一个使者来,已经到了武关,估计明后天就能到宛城,请将军做好准备。”

袁术大喜。“使者是谁?要来见我,总得是个名士吧。”

“蔡伯喈。”

袁术乐了,一拍手掌。“行了,蔡伯喈一到,就算乃公现在死了,也不怕没人写墓碑。”

众人忍俊不禁,哑然失笑。孙策也笑了,心里却有些嘀咕。蔡邕此刻应该是董卓最器重的名士,他突然到南阳来见袁术,应该不是天子的意思,更可能是董卓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董卓杀了袁家那么多人,袁术不可能不顾舆论,轻易和董卓结盟,冯方去长安的名义是给天子进贡,只能暗中给董卓示意。看来董卓已经捕捉到了袁术的用意,派蔡邕这个袁家故旧来与袁术接头了。

看来这形势要变啊。

——

宗承进了城门,折向西行,倚着城墙,避开正在拆街边房屋的民伕,一边走一边暗自叹息。上次黄巾之乱,宛城已经遭了一次浩劫,拆了大半,这次再战一场,宛城就彻底毁了,至少十年缓不过来。

“宗先生。”站在一群士卒中的夏侯惇看到了宗承,连忙走了过来,拱手行礼。

宗承还礼。他不喜欢曹操和他手下的人,唯独对夏侯惇和曹昂印象不错。夏侯惇对读书人非常客气,一有空就寻师访友,请教学问,更重要的是他为人清廉,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贪婪,曹操派他来负责大城的拆除倒也算是知人善用,如果让曹洪来,不知道会整出什么烂事呢。

两人寒喧了两句,宗承转身离开,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转身回来。“夏侯司马,孝廉上次受伤,康复得如何?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夏侯惇笑笑,摇了摇头。“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不过我这两天忙着拆除,也没见着他。”

宗承也没多想,拱手作别。他进了小城,向曹操住的院子走去,一队骑士从城里出来,宗承连忙让在一边,一回头,看到一个士卒站在他身后,看起来有些眼熟,宗承原本也没在意,可那士卒见他看过去却突然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他。宗承心中一动,佯作未见。骑兵过后,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看着那士卒快步从他身边经过,直奔曹操住的院落而去,心中疑云大起。

难道曹昂伤重不治了,曹操为了稳定士气秘而不宣?宗承惋惜不已,乱世将至,枭雄横行,忠厚之人却不得善终,这是什么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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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戏志才

宗承进了门,见堂上坐着两人,一个是曹操,另一个却是陌生面孔,别说曹操麾下没见过,整个宛城都没见过。宗承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见此人中等身材,面容削瘦,头上没有着冠,用一块青布包着头,身上一件半旧缊袍,单薄寒酸,脸和手都被冻得青白。

见宗承起身,曹操连忙离席而起,迎到门口。那人却是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宗承脱了鞋,上了堂,曹操挽着手,亲热地说道:“先生去这么久,可是袁公路不好说话?先生受委屈了。”

宗承摇摇头。“袁公路虽然纨绔,对我倒还算客气。他答应谈判,还说之前和将军的约定有效,只要将军愿降,他可以不计前嫌。”

“那交换人质的方案呢,他有没有异议?”

“他说还要商量,能不能答应,现在还不好说。”宗承顿了顿,又道:“有件事,我不知道有用没用,不过既然看到了,就和将军说一声。我出营的时候看到一匹驿马,看样子是从武关方向来的。”

曹操眼神一紧。“武关方向?”

“我也是猜测,究竟是不是,现在还不太清楚。”

曹操没有再说什么,问了宗承与袁术谈判的经过,亲自送宗承出门。宗承昂然而去,仿佛多看曹操一眼都没兴趣。曹操苦笑着摇摇头,回到堂上,对中年男子说道:“戏君,你看,南阳名士眼里根本没我。”

“一群坐谈客者,将军何必在意?”中年男子抚着稀疏的胡须,淡淡地说道:“有驿马从武关方向来,将军有何想法?”

“运用驿马,自然是出了急事,否则桥元茂再穷,身边还是有几个骑士的。我只是不清楚出什么样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待会儿安排人去看看。唉,袁公路的人马越来越多,出城也越来越难了,我怕来不及反应啊。”

“我去一趟吧。”

“这……不好吧。”曹操眼睛一亮,却连连摇头。“戏君刚刚从颍川赶到这里,还没休息,再赶去武关,太辛苦了。况且,你就算要去,也要容我准备一下,安排几个人随行保护戏君。”

“不用如此费心,没人会注意我的。再说我也不用去武关,中途找个地方守着就行。最多三日,我必回城。”中年人站起身来,甩甩袖子。“还有,我既然来投将军,将军就不用客气了,称我志才就行。”

曹操哈哈一笑。“那好,志才,你也别称我将军了,称我孟德吧。”

中年人点点头。“孟德,给我准备点钱和吃的吧。我一路赶来,盘缠都用光了,干粮也没了。”

曹操点点头,转身叫来了曹安民,吩咐了几句。时间不长,曹安民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走了出来。中年人提在手中,掂了掂,什么也没说,挎在肩上,转身就走。等他出了门,曹安民才说道:“叔父,这戏志才不会是个骗子吧?我怎么没听说过颍川有这号人。”

曹操看了曹安民一眼,微微一笑。“小子,你见过哪个骗子穿成这样骗人的?我敢说,我们能不能活着离开南阳,希望也许就在他的身上。”

——

对蔡邕的到来,袁术非常重视,派周瑜前往武关迎接。

了解了曹操交换人质的方案后,周瑜和阎象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是曹操在向南阳世家示好,同时给袁术下套。他赎回了南阳世家的家人,南阳世家欠他的人情。袁术抢了这些人的产业,这些人不可能和袁术和好,肯定会支持曹操坚守宛城,等待袁绍的援兵。他们多守宛城一天,袁术就无法离开南阳,无法和袁绍争夺关东。仅凭孙坚,能稳住豫州就不错了,根本没有余力北上。

阎象极力反对这个交换人质的方案,但是他又提不出更好的方案。包括他本人在内,袁术部下的家眷都在宛城,每个人都盼着能早日解救出家人,他要是拦着,就是所有人的敌人。左右为难之下,他很是发了几句牢骚,话里话外的责备孙策和周瑜少不经事,给袁术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袁术很郁闷,又不好说阎象说得不对,干脆让周瑜去迎接蔡邕,却把最适合的人选阎象排除在外。阎象很不高兴,虽然没有拂袖而去,却也撂下了脸,再也不说一句话。袁术越看越不爽,宣布散会,只留下了孙策陪他喝酒解闷。

看着袁术一杯接一杯的猛灌,一心想一醉解千愁,孙策真有点同情他。同是袁氏血脉,他还是嫡子,却生生被袁绍那个庶子压得死死的,这窝囊气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阎象的态度不是他一个人的态度,而是很多人的想法,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袁术部下肯定有人在和袁绍甚至城里的曹操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小子,乃公跟你说,亏得这几年,乃公年岁渐长,脾气变好了,换作十年前,乃公今天非一刀砍下那鲰生的首级不可。”袁术眯着醉眼,解下腰间的七曜刀拍在案上。“捞好处的时候,怎么看不到他们顾全大局?哦,东西他们收了,恶名归乃公,跟他们没关系?屁!别被乃公抓住,否则一个个全砍了他们。”

孙策哭笑不得。发狠有屁用,别说全砍了,就算砍一个,剩下的人就全跑了。袁术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不会把他和周瑜统领的六个营并入中军,说白了,这是他心虚了,怕有人半夜袭营,摘他的脑袋。

人心隔肚皮,哪来那么多不问理由就忠心耿耿的部下。没人有读心术,谁也不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就算你想掏心掏肺,待之以诚,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呢。你以为跟了你,就一定忠于你?

“你说,是换还是……不换?”

孙策一下子没听明白。“将军,换什么?”

“换什么?当然是换人质。”袁术站起身来,拔出半截长刀,大着舌头说道:“你就说……换还是不换?你若是说不换,我现在就去把那些人全砍了,然后和那矮子拼命,大不了再取妻生子。”

孙策翻了个白眼。你拉倒吧,你愿意,别人也不愿意啊。他起身按住袁术。袁术醉醺醺的,拔刀就要砍他。孙策也没多想,顺手使出一招邓展的空手入白刃,夺下了刀,扔给一旁的亲卫。袁术瞪圆了眼睛,看看孙策,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咦,我……我刀呢?”

“将军醉了,扶将军去休息。”孙策也不理他,命人将袁术扶进去休息。两个侍妾走了出来,接过袁术。袁术趴在她们肩上,两条腿互相打绊,一边走一边嘟哝道:“伯符,你别走,乃公去放个水,回来接着喝。这满……满营的人,乃公就看你和公瑾顺眼。唉,可惜你们不是我儿子,要不然,乃公又胜那庶子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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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意外情况

孙策站在大帐门口,心中涌起莫名的伤感。

古人重血脉,别说是不是自己的种很重要,就算是嫡子、庶子都分得清清楚楚,要不然袁术也不会看不起袁绍,他们可是同一个生父。袁术本人有二女一子,儿子叫袁耀,刚刚成年,袁术非常疼他。普通人都要有人继承家业,更何况袁术这种心怀野望的。自认继承人不如别人家的孩子这可不是汉人的习惯,哪怕孙策、周瑜的确算得上年轻人中的翘楚。袁术一而再,再而三的有这种遗憾,说明他真的欣赏他们。

虽然认定袁术不成器,孙策还是感激这份欣赏。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不反对和袁术这样的纨绔做朋友。

“将军,回营吧?”典韦凑了过来,轻声说道。

袁术醉了,孙策本来也想回自己的大营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又坐了下来,就着残酒,割下两片烤好的羊肉,慢慢地咀嚼着。眼前篝火明亮,耳边朔风缓吹,不时传来刁斗声。南阳四周皆山,挡住了北方的冷空气,冬天也不寒冷,又喝着热酒,吃着烤肉,耳边没了袁术的叫骂和唠叨,孙策倒是享受得很。

曹操派人谈判,蔡邕又从关中赶来,老爹孙坚顺利控制了豫州,看起来形势大好,但孙策心里却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又想不出会是什么事。他心中有事,一时多喝了两杯,酒意上涌,便有些恍惚起来,眼前的篝火、帐篷便有些模糊起来,耳畔响起嘈杂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声奇怪的嘶吼,他仔细分辨,却怎么也分辨不清。忽然一阵风吹过,面前一空,几匹战马从远处狂奔而来,马背上一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手提一杆长戟,策马冲到面前,拧戟就刺。

“还我命来!”

孙策下意识地闪身让过,伸手就去夺戟,手掌一阵灼痛,不由得大叫一声,突然惊醒。

眼前一片安静,只有静静的营帐,温暖的篝火,烤得焦黄的羊肉。典韦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孙策定了定神,这才觉得手掌有些疼。更让他惊讶的是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袁术敞着怀,披着一件大氅,正坐在他对面,将一大杯酒倒入口中。

“做噩梦了?”袁术抹抹胡须上的酒渍,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回去休息,为乃公守夜?放心吧,那矮子虽然是刺客,却不敢来撩乃公的虎须。”

孙策没吭声。他刚刚梦到的那个人看起来非常眼熟,但是肯定不是曹操。

“将军酒醒了?”

袁术嘿嘿一笑。“这点酒能算得了什么,倒了,再喝点还魂酒,什么事都没了。倒是你,看起来没事,却在帐外坐了一夜,是不是这些天初尝滋味,玩得太狠,淘空了身体?年轻人戒之在色,收着点,日子还长着呢。何咸的女人虽然长得不错,却不是最好的。”

孙策脑子晕乎乎的,没听懂袁术说什么,只是注意到天色已经微亮,身上也有些凉。他站起身来,打了个寒战。“既然将军没事了,我就回营了。”

“去吧,去吧,回去抱着女人热乎乎的身子睡一觉,酒就醒了。”

孙策哭笑不得,拱拱手,转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忽然灵光一现,又折了回来。“将军,以你对曹操的了解,他这时会怎么做?”

袁术茫然地看着孙策,不解其意。

孙策挠挠头,想了片刻,又说道:“如果将军和曹操易地而处,你被困在城里,他在城外,你会怎么做?”

袁术这才听明白了,歪着头,仔细想了一会,也觉得不对劲。“伯符,你说得没错,这段时间似乎太安静了。以那矮子的德行,就算被困在城里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找点麻烦。可是最近什么事也没有,连斥候的损失都小得不像话,这可不像他的做派。”

孙策越想越觉得不安。两军交战,耳目便是斥候,须臾不可或缺,在尽可能打探对方消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蒙住对住的眼睛和耳朵,所以侦察与反侦察无所不在,双方斥候的互相搏杀几乎天天发生,每天都会有斥候回不来。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曹操有成建制的骑兵,速度快,攻击力强,就算打不赢也能迅速撤离,占据明显优势,袁术麾下的斥候根本不是对手,损失会非常大。以前的事他不清楚,现在他已经被编入中军,与雷薄、陈兰等人经常见面,了解的情况多一些,知道斥候的损失并没有意料中的那么大。

那么问题来了,是曹操缩小了侦察范围,还是另有原因?

孙策越想越不安,立刻提醒袁术注意。袁术也不安起来,派人把雷薄叫来询问。雷薄再次清点了斥候营的伤亡名单,这才发现一个问题:大约七八天前,斥候的伤亡有个明显的变化,突然降低了七成以上。

孙策和袁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战场上最怕遇到这种突然变化,这往往意味着一种情况:对手做出了举动,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快,把这些天出过任务的斥候叫来。”袁术话音未落,又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斥候营走去。“别磨蹭了,去斥候营。”

雷薄不敢怠慢,带着袁术、孙策来到斥候营,正好有一批斥候刚刚完成任务,正准备休息。袁术把他们叫过来,仔细询问。很快,斥候们就提到了一个问题:这些天遇到的曹军斥候几乎都是步卒,没有骑兵。

“坏了。”袁术懊丧不已,连拍大腿。

孙策也心惊肉跳。曹操麾下有六七百骑兵,几次交战,损失了一些,应该还有五百左右。这几百骑兵去了哪里?如果在宛城附近游荡,那攻击各个庄园的人马随时可能遇袭,如果不在宛城附近,那麻烦更大。

袁术气急败坏。五百骑兵在暗中窥伺的感觉太不好了。特别是蔡邕即将到来,如果他被曹操劫走了,曹操知道他想和董卓结盟,他的名声可就臭了。他转身对孙策说道:“伯符,你立刻派人去接应公瑾,千万保证蔡伯喈的安全。”

孙策也担心周瑜的安全。周瑜只带了两百步卒去迎蔡邕,如果遇袭,他没什么胜算,甚至连消息都来不及送出。他很想立刻出发,但理智却告诉他,这种看似最可能的结论往往不是真相,如果曹操真想这么做,七八天功夫,早该有人遇袭了。蔡邕刚到武关,曹操不可能提前七八天做出准备。

孙策沉吟良久,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将军,曹操奸诈,虚虚实实,一切都有可能。现在最重要的是派人进城打探,确认那些骑兵在不在城里。说不定骑兵哪儿也没去,只是养精蓄锐,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突袭的机会。”

袁术倒吸一口凉气。“可是怎么才能派人进城?那矮子狡诈,既然有心瞒我们,一定会有防备。”

“当然是使者。既然不能偷偷摸摸地潜进城,干脆就光明正大的进去。几百匹战马又没那么容易藏得住。曹操想交换人质,将军就派一个人进城,以探望人质安全为名,看看那些骑兵在不在。”

第149章 全都是套路

蔡瑁在娄圭的引领下进了城,看到一片狼藉。靠近小城的民宅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一箭之内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只有随处可见的碎木瓦砾,别说排兵布阵,就连走路都得小心。

“曹府君已经做好了坚守小城的准备。”娄圭瞥了蔡瑁一眼,神色冷漠,一副决战到底的坚毅。

蔡瑁虽然觉得头疼,脸上却不露一点破绽。他笑而不语,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他奉袁术之命进城,谈判是假的,打探情况,特别是确定骑兵的去向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对娄圭的表态,他无动于衷。攻打宛城不是他的任务,他现在只想赚钱。金丝锦甲和新刀带来的利润比什么战利品都丰厚,宛城未下,有一半战利品已经归入他的名下,他又何必冒着阵亡的危险去拼命。

“可惜了。”蔡瑁惋惜不已。宛城是天下名城,现在却破败如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

娄圭阴阳怪气地说道:“是啊,可惜了。这些房子新的才几十年,老的有上百年,当年建的时候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如果不是后将军对南阳名族下手那么狠,我们想拆这些房子也没这么容易。”

蔡瑁笑而不语,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宛城接连遭受了两次战祸,损失惨重。相比之下,襄阳受的影响就比较小。如果按照孙策的分析,南阳将成为争霸中原的前沿阵地,可想而知,在未来的十几年内,整个南阳都不是适合居住之地,大批人将南逃,襄阳的产业会暴涨,也许该提前入手了。

不过,眼前的废墟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以说明最近的确没有骑兵出入。而就他眼睛看到的士卒而言,也没几个骑兵,至少大城里看不到。

跟着娄圭进了小城,蔡瑁一路留心观察骑兵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小城里能见到的战马数量多了起来,但依然不像有大批骑士驻扎的模样。蔡瑁的心提了起来。他可不希望袁术吃曹操的苦头,如果袁术败了,他的投资就收不回来了。

“蔡德珪,你是来刺探军情的吗?”头顶传来一声朗笑。“再东张西望,小心我砍下你的首级。”

蔡瑁抬起头,见曹操趴在城垛上笑嘻嘻地看着他。头顶战旗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悠闲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自信。蔡瑁哈哈一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几年不见,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

“嘿嘿,你蔡德珪如今是袁公路的座上客,与我为敌,我还能给你什么好脸色。”曹操说着,快步下了马道,挽着蔡瑁的手,上下打量了蔡瑁一番。“德珪手心有汗,眼神游移,笑容不太自然,分明心里有事,还敢说不是刺探军情?”

蔡瑁盯着曹操看了片刻,摇摇头,抽回手。“那府君还等什么?”

曹操哈哈大笑,拉着蔡瑁向太守府走去。进了中庭,两人分宾主落座,曹操让人上了酒水果饯,举杯向蔡瑁示意。蔡瑁举杯,两人喝了一杯,曹操叹息道:“这酒虽然不错,却不及你蔡家所酿九酝春,你蔡德珪实在不够朋友,既然来看我,为何连好酒都不带一瓮,让我解解馋。”

“府君,九酝春虽好,却不是你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吧?”

曹操笑笑。“我还需要两百万枝箭。只要有两百万枝箭,我就能守住宛城。你能提供吗?”

“宛城是南阳郡治,自有武库,藏的箭不止两百万枝。”

曹操沉吟了片刻。“那我可就有点糊涂了,你还有什么是我更需要的东西?”

蔡瑁笑了,摆摆手,随从拿出一只锦匣。蔡瑁打开,一阵浓郁的药香涌了出来。曹操眉头轻挑,赞了一声:“好药,只是不知道能治什么病。”

“当然是治外伤。”蔡瑁起身,亲手将锦匣送到曹操面前。“我听说令郎子修受了伤,特地寻了好药来,可以去腐生肌,难道不比酒好吗?”

曹操接过锦匣,把玩着里面的药丸,嘴角微挑。看到蔡瑁一路东张西望地走进来,他就知道蔡瑁别有用心,现在又听蔡瑁提到儿子曹昂,他已经一清二楚。他想了片刻,抬起头,对蔡瑁笑了一声。

“多谢德珪的好意。本当让子修当面致谢,只是他已经不在城中了,就由我代劳吧。”

“子修不在城中,那就给曹子和用吧,我听说他也受了重伤。”

“子和也不在。不瞒你说,城里只有五十骑,其余的骑兵被子和和子修领出城去了。至于在哪儿,我就不清楚了。”曹操笑得更加神秘。“也许在你的蔡洲喝九酝春也说不定。”

蔡瑁也笑了,盯着曹操的眼睛看了片刻。“这么说,你是决定与宛城共存亡了?”

“为什么这么说?”曹操的眼神瞬间有些慌乱,却被蔡瑁看得清清楚楚。他避开了蔡瑁的逼视,端起了酒杯,强笑道:“德珪这话是从何说起?”

蔡瑁坐了回去,哈哈大笑。“府君眼神游移,笑得勉强,应该是被我说中了吧?不过,你也不必如此绝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蔡伯喈马上就要到了。你和他是忘年交,别说后将军本来就有意招揽你,就算后将军要杀你,以他的名望,为你求情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曹操没说话。他虽然擅长掩饰,但蔡瑁接连出招,特别是蔡邕将至的信息量太大,他不得不慎重对待,根本顾不上伪装。蔡瑁有备而来,自然是袁术注意到了骑兵消失的迹象,这件事想瞒已经瞒不住了,索性不瞒。可蔡邕将至又是什么意思?是朝中那些大臣的意思,还是董卓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不是好消息。朝中大臣原本都是支持袁绍的,如果他们支持袁术,袁氏兄弟的实力对比就会发生变化。董卓是袁氏死敌,按理说袁术不太可能和他结盟,可是利益面前,谁能说得准,想当初董卓还是奉袁绍之命进京的呢。如果说朝中大臣只是名义上的支持,董卓不仅挟有天子,还有战斗力强大的并凉精锐,一旦他和袁术结盟,天下形势对袁绍非常不利。

面对如此巨变,即使曹操擅长作伪,此刻也心惊肉跳,脸色接连变了几变。

见火候差不多了,蔡瑁突然说道:“子修现在该到陈留了吧?”

曹操心不在焉,得意地一笑。“何止陈留,昼夜兼程,应该到邺城……”话刚出口,立刻知道失言,只得指着蔡瑁笑骂道:“蔡德珪,就算我告诉你,袁公路能奈我何?”

第150章 祸不单行

袁术暴跳如雷,拔出七曜,一刀将面前的案几劈为两截,案上的杯盘丁丁当当的滚了一地。

曹操送走了曹昂,让他赶到邺城,自己留下守城,用意很明显,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宛城,拖住袁术,为袁绍争取时间,为儿子曹昂铺路。将来袁绍看在他这份功劳的份上,多少要照顾曹昂一些。

换句话说,曹操宁愿死也不肯转投袁术。什么谈判,什么交换人质,都不过是缓兵之计。

蔡瑁还没说完,袁术就炸了,破口大骂,嚷着要立刻攻城,亲手砍死曹操,以解心头之恨。阎象连忙将他抱住,苦苦劝说。人质还在曹操手里扣着呢,真要攻城,曹操把诸将的家眷往外一推,谁攻城就砍谁的家眷,到时候谁敢动?

再说了,你以为现在兵力多了就有优势?你也不想想那些多出来的兵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久前还是南阳世家的部曲,现在让他们去攻宛城,到时候他们的家主振臂一呼,弃械投降是轻的,弄不好临阵倒戈,杀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袁术气得脸色发青,倒在席上直喘粗气。

孙策坐在一旁,也觉得形势不容乐观。阎象说得有道理,这宛城还真不能轻易攻击。那一万多新增的兵力根本靠不住。你以为俘虏了他们,他们就死心塌地的为你卖命?嘿嘿,说不定他们正等着捅你一刀的机会呢。袁术为什么把他和周瑜两部并入中军?还不是担心那些营里新附的士卒不安全。这要是上了战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直奔故主而去,或者倒戈一击。

“滚,都给我滚!”袁术一脚踢飞面前的半截案几,连声喝骂。

阎象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孙策一眼,走了大帐,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去,除了孙策,大帐里只剩下袁术孤家寡人一个。袁术一声长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座位上,两眼看着帐顶,呵呵怪笑起来。

孙策心里也是一声叹息。他莫名的想起了袁术留在历史上的最后记载,和眼前的情景依稀有些暗合。难道这是命中注定,不管怎么折腾,他都是众叛亲离的命?又或者说,我的到来不仅没能拯救他,反而加速了他的灭亡?

想起阎象的那一眼,孙策心中一阵阵不安。与世家战斗就是一条不归路啊。别看你蹦得欢,总有一天会和你算总帐。就像倒行逆施的董卓,就像钳制豪强的曹操,一个被世家刺杀了,直接点了天灯,一个与世家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被世家掀了棺材板。

难道就这么算了?那不行啊,既然选择了战斗,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必须战斗到底。

可是,怎么才能搞定眼前的困境?如果眼前的麻烦都解决不了,连南阳的世家都摆不平,还谈什么和天下的世家较量。

就在孙策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帐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喧哗。袁术腾地坐了起来,刚准备冲出去,孙策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低声说道:“将军,我去看看。”

袁术盯着孙策看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缓缓坐了回去。

孙策转身出帐,首先叫过拦在帐门口的雷薄,让他安排人给袁术换张案,将大帐里收拾一下。雷薄瞅瞅孙策,回头向大帐里看了一眼,见帐中一片狼藉,袁术垂着头坐在一片杂物中,连忙转身去安排。

孙策向前走去,推开挤在一起的人群,看到的却是周瑜。孙策愣了一下,周瑜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应该去武关迎蔡邕吗?他刚准备说话,这才发现周瑜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他相貌出众,五官端正,特别是鼻子又高又挺,让人过目难看。只不过现在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满脸愁苦,鬓边的白发瑟瑟发抖,强打精神和阎象等人见礼寒喧,声音嘶哑,伴随着一声声闷闷的咳嗽。

这就是蔡邕,那个名满天下的名士,号称后汉最全能的才子?感觉他怎么活不到给袁术写碑,倒像是很快要给自己写墓碑了。

孙策冲周瑜招招手,将他拉到一旁。还没等他说话,周瑜先苦笑了一声:“伯符,出事了。”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周瑜虽然年轻,但他从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他看看人群中的蔡邕,再看看兴奋溢于言表的阎象等人,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他按捺着狂跳的心跳,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低声说道:“怎么回事?”

“董卓想趁火打劫,五万西凉大军分成两路,一路由平东中郎将牛辅率领,取道弘农,一路由荡寇将军徐荣率领,取道武关,正在往南阳杀来,想逼后将军就范,送质子去长安。”

孙策倒吸一口冷气。我去,这可真是屋漏偏逢天下雨,船破偏遇顶头风啊。曹操这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还没解决,董卓又派两路大军进逼,这是要袁术的命啊。怪不得蔡邕这么疲惫,他大概是星夜兼程从长安赶来的,为的就是给袁术争取一点时间。

孙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变故。袁术派人去长安进贡暴露了他的虚实,本来董卓还不敢轻易出兵,现在袁氏兄弟内讧,袁术又被曹操一招黑虎掏心占了宛城,立刻抓住了机会,派来了手下最善战的将领,逼袁术低头。袁术只有一个儿子,一旦被送到长安,成为人质,袁术的软肋就算是被董卓捏住了,以后不得不俯首听董卓驱使。

本来是想求援,没想到招来了恶狼,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果阎象知道这个结果,肯定会看他们的笑话,把责任全推到他们头上。这个主意当时是周瑜出的,现在弄巧成拙,惹来了麻烦,周瑜一时乱了阵脚也可以理解。毕竟他还年轻,阅历尚浅,不是赤壁之战时正当盛年、经验丰富的大都督。

“不就是徐荣和牛辅吗?怕个毬啊!”孙策心一横,反而平静下来。他用力地拍拍周瑜的肩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一个,我灭一个,来两个,我灭他一双。公瑾,我们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周瑜看看孙策,眼神怀疑,却又莫名的松了一口气。“伯符,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好,试试并凉兵的成色,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大。”

第151章 蔡邕

大帐里一片死寂,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袁术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西凉兵就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得不说,西凉兵的威慑力绝对是首屈一指,别说袁术,就连孙坚本人都吃过西凉兵的苦头,而对手正是领兵前来的徐荣。董卓派徐荣来显然别有用心,山东州郡讨董时只有曹操、孙坚主动进攻,而他们先后都败在徐荣手下,险些丧命。

如果说西凉兵是精锐的代名词,徐荣就是最善战的西凉将领,没有之一。

另一路的牛辅也不是善茬,他是董卓的女婿,手下统领的正是董卓麾下的精锐人马。孙策还有一个担心,以毒士著称的凉州智者贾诩现在很可能就在牛辅帐下。比起牛辅,这位最擅长玩弄人心的毒士才是最可怕的,甚至比擅长用兵的徐荣还可怕。

孙策端坐在席上,静静地打量着帐中诸人。袁术已经麻了爪子,坐立不安。阎象也乱了阵脚,束手无策。蔡邕倒是完成了任务,此刻软成一摊泥,恨不得直接躺在席上。他是个年近花甲的文士,一路奔驰到此,一身老骨头都被颠散了。

这年头坐车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受罪得很。

“元图,怎么办?”袁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向阎象求救。

阎象苦笑着摇头,就是不说话,只是眼神不时地向周瑜瞟来。他倒没看孙策,他也不知道这个方案和孙策有关,一切都是由周瑜出面的,现在要算帐自然也要算到周瑜头上。

周瑜很平静,虽然他还没时间和孙策商量怎么迎战,但是看到孙策那么笃定,他莫名的安心。就算天塌下来,只要有人一起扛,而且这个人是孙策,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见阎象不住地看周瑜,袁术也反应过来了,转身周瑜。“公瑾,你可有什么妙计?”

“明将军,蔡君伯喈还没有说朝廷的旨意呢,听他说完再议也不迟。”说着,周瑜看了一眼蔡邕身后的侍者。那侍者手里捧着一卷东西,看长度,应该是朝廷的诏书。

袁术如梦初醒,连忙转身看向蔡邕。蔡邕愣了半晌,一拍大腿。“老了,糊涂了,我怎么把诏书给忘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从侍者手中接过诏书,咳嗽一声。

“后将军,请接诏吧。”

袁术很不耐烦,起身一个箭步跨到蔡邕面前,夺过诏书,扯掉上面的封泥,哗啦一下撕开青布封囊,取出里面的诏书,自己看了起来。蔡邕翻着眼睛,哭笑不得。袁术看了一会,眉头一皱。

“怎么,我送了那么多好东西,朝廷就只有两句空话,连个实际点的好处都没有?”

蔡邕长叹一声:“公路,如今朝廷封赏的大权董太师手中。质子不到长安,他是不可能给你任何封赏的。”

“太师?他一个西羌蛮夷也敢称太师?”袁术暴跳如雷,将诏书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周瑜一跃而起,赶过去抱住袁术。“明将军,万万不可。董卓是董卓,朝廷是朝廷,明将军可与董卓势不两立,却不可对朝廷不敬。”

袁术这才反应过来,悻悻地骂了两句,横眼瞅着蔡邕。“还有什么,你一起说出来吧,别吞吞吐吐像便秘似的,半天才出一截。”

蔡邕尴尬地摇摇头,转过头,连看袁术一眼都没兴趣了。孙策也觉得袁术这货有点不识好歹,不管怎么说,蔡邕还是有功的,人家一把年纪从长安赶来报信,你还这么说他,实在不像话。他轻咳一声,站了起来,向蔡邕拱手行礼。

“蔡先生,小子孙策,想请教先生几个问题,可以吗?”

蔡邕转头打量着孙策,精神了一些。“果然是个年轻的俏郎君,难怪周郎愿意与你同游。那首兴亡百姓苦可是你所作?”

孙策一脸的不好意思。“信口而言,先生莫要见笑。”

“虽是信口,用词也是粗浅了些,可是立意很高,有仁者之心,我甚是喜欢。”蔡邕抚着胡须,连连点头。“特别是起首一句好,好就好在两个字,一个聚字,一个怒字,很是传神啊。聚字寓动于静,怒字形神皆备,好,很好。”

袁术没好气的打断了蔡邕。“我说蔡先生,别一提到文章就打不住行吗?孙郎可不是向你讨教做文章的学问,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伯符,你说对吧?”

蔡邕被袁术抢白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没面子,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孙策忍不住笑了,他上前一步,扶住蔡邕。“蔡先生,熟不拘礼,将军这是和你开玩笑呢。换作一般人,他可不这么给面子。”

“他?”蔡邕气得直哆嗦。“他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路中悍鬼的恶名岂是好相与的。”

袁术瞪起了眼睛,刚要反驳,孙策抢先说道:“将军请三思,你若是希望将来墓碑中留下这几个字,供后人景仰,但说无妨。”

袁术立刻怂了,缩着脖子坐了回去,嘴唇歙动,却不敢出声。阎象等人见了,绷不住脸,又不能放声大笑,只能强忍着。蔡邕啐了一口。“他就算从坟里爬出来请我写碑,我也不会给他写的。”

袁术拍案大叫。“你不给我写碑,我就半夜去敲你的门,拉你一起下黄泉,免得孤单。”

众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蔡邕也忍不住笑了,瞪了袁术一眼。“我比你年长两转,等你死的时候,我大概就剩一把枯骨了,有碑可扪,无门可敲。你陪我一起下黄泉?也不怕自己短寿。”

袁术讪讪地干笑了两声,连连挥手。“伯符,你有什么话就赶紧问吧,要不然这老博士又不知道说出什么难听的呢。”

孙策点点头,收起笑容,再次向蔡邕拱手行礼。“蔡先生,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先生出使南阳,是先生自己主动要求的,还是董卓安排的?”

蔡邕沉默良久,一声长叹。“都不是,是王子师的建议。”

“王允?”袁术腾地站了起来。“董卓怎么会听他的?”

蔡邕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嘿嘿,他现在可是董太师的心腹。董太师擢他代杨文先为司徒,封温侯,食邑二千户,言听计从。”

第152章 书生气

此言一出,孙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蔡邕可算是汉朝最后一个文豪,他后来被王允杀害的遭遇也让后人为之唏嘘,但是他依附董卓的这段历史也给他带来不少骂名。对孙策而言,蔡邕是个文豪,但也仅仅是个文豪,读书的事他在行,其他的事未必在行,不宜无限吹捧,也不宜求全责备。

可是听到蔡邕这句话,他觉得蔡邕气量太小。且不论王允建议董卓派他出使南阳是不是争宠,他特意点出王允是代杨彪为司徒就有故意挑祸的意思。杨彪是谁?那是袁术的姊夫,四世三公,以忠义著称。董卓入京,最不配合的就是杨家。蔡邕这么一说,就等于把王允摆在了杨彪的对立面。

孙策对王允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蔡邕这种含沙射影的做法也不满。他笑道:“这不是好事嘛,先生应征本来就是迫于无奈,现在有机会离开,何乐而不为?说起来,先生还应该感谢王子师才对。”

蔡邕斜睨了孙策一眼,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我的确应该感谢王子师,只不过你如果知道王子师的所作所为,就不会再为他辩解了。”

“王子师怎么了,说来听听。”袁术抢过了话头,连声催促。

蔡邕拂开孙策的手,回到席上,神情冷落,再也没有一丝欣赏的意味。孙策很尴尬,这算什么事,我不过是说一句公道话,你至于这样吗?

不过,孙策很快就明白了蔡邕为什么这么生气。蔡邕说,王允原本是个正义梗直的人,直道而行,视死如归,因此名闻天下。可是自从董卓入京之后,让他代杨彪为司徒,就变了一个人,处处逢迎董卓。年初,天子西迁之后,董卓尚在洛阳指挥作战,长安的事都托付给王允,董卓干的那些坏事里几乎都有王允的参与。

“诸公随天子西迁,并非寡廉鲜耻,为富贵依附董卓,而是扶助天子。为天下事,有据理力争,不惜以身赴汤镬者,如杨文先、张伯慎;有欲手刃董卓,为天下除害者,如伍德瑜、何伯求;有委屈进谏、欲有所匡益者,如荀慈明与邕。但像王子师这样一心依附董卓,甚至与吕布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实属罕见。孙将军,你若不信我,可以等冯子正回来,问问他。”

蔡邕显然很生气,最后不忘刺孙策一句。

孙策却没心思和他呕气。他暗自盘算着时间。历史上,董卓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王允此刻又与吕布来往密切,应该是已经合谋刺董,这时候建议董卓派手下最能打的将领徐荣和牛辅率领五万精锐分道夹击南阳,很可能目的并不是逼袁术就范,而是调虎离山。

当然,这并不代表袁术没有危机,只要董卓活一天,王允能否像历史上一样翻盘就是未知数,而两路大军进逼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如果不能挡住徐荣和牛辅,让这五万西凉兵进入南阳,南阳失守几乎是必然的事。

别说是他,就算是老爹孙坚面对徐荣、牛辅和五万西凉兵,一样要跪。

怎么才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孙策侧着身子,附在周瑜耳边,把蔡瑁刚刚从曹操那儿刺探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周瑜眉头轻蹙。“可信吗?万一那些骑兵并没有离开南阳,而是在附近游荡呢?”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都不什么好事,我们必须尽快发起攻击,拿下宛城。”

周瑜点点头,突然眼光一瞥,连忙拱了拱孙策。孙策一转头,正好看到蔡邕愤怒的眼神。他赶了那么远的路,睡眠严重不足,眼睛里全是血丝,突然被他这么一瞪,还真有些吓人。

“先生说完了?”孙策慢慢坐直了身子,面不红,心不跳,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自觉。

“长者在座,你倾身私语,难道是对我所说的不屑一听吗?”

孙策哭笑不得。这老书生来劲了是吧,处处针对我?你说些什么啊,不就是说王允的不是吗。我算是看明白了,王允把你赶出长安,可能就是嫌你话太多。后来杀了你,也是怕你乱写一气。

“先生,我和王子师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无从评价。先生的义愤,恕我不能感同身受。不过,我劝先生不必如此激动,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功过留与后人说。先生还是保重身体,你可别忘了,你毕生最重要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呢。”

蔡邕迟疑了起来,眼神疑惑。“你知道我毕生最重要的使命是什么?”

孙策笑了,站起身,搓搓手。“先生,我有一个建议,如果先生觉得可取,那就请后将军去安排。如果先生觉得不可取,就当我胡说八道,如何?”

“什么建议,说来听听。”袁术又一次抢话。蔡邕眼珠转了转,又没反对。

“天下大乱,关中不用说,已经被西凉羌胡占据,不是读书之地。关东也好不到哪儿去,青徐大战在即,陈留是必争之地,你想回家也未必能行。后将军战南阳,就是想平定天下,重致太平,不过看这形势,恐怕不是三年五载就能解决的。不过有我们这些武夫守南阳,荆州还是很太平的,你举家迁往南郡也行,客居也行,可以闭门著书,也可以开馆讲学。一切费用,你都不用担心,自然会有人赞助。如果没人赞助,我包了。到时候你给我美言几句就行,哈哈哈,我孙家虽然出身卑微,总比曹操那个阉竖遗丑强一点吧。”

蔡邕的眼角跳了跳,没吭声。他想说孙策不能和曹操比,可是在袁术面前,他这么说和找打没什么区别。袁术可不是什么知书达礼的人,惹恼了他,当场翻脸是完全可能的事。他避实就虚,打断了孙策。

“你还没说,我毕生最重要的使命是什么呢。”

孙策笑得更加狡黠。“先生,你这使命是什么,我就不直说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两点:第一,笔墨纸砚,我给你提供最好的,将来你写完了,我帮你传播天下,流芳千古。第二,如果有机会,我可以亲自杀奔长安,不仅将你自己私人收藏的书籍带回来,还要将王子师抢救的那些兰台秘书带回去,供你参考。先生,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蔡邕又惊又喜,离席而起,两步跨到孙策面前,紧紧地据住孙策的手。“此……此言当真?”

见蔡邕前倨而后恭,袁术一脸茫然,看看蔡邕,又看看孙策。“伯符,你在说什么?”

阎象摇摇头,哭笑不得。“这孙郎,还真是有些门道。”

第153章 我有一计

蔡邕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著史。

蔡邕是诗赋大家,被人称为汉赋的殿军。他是书法家,飞白书被评为神品。他是音乐家,焦尾琴是文人雅士喜闻乐道的故事。他的经学水平一流,曾批定五经,刻熹平石碑,传抄天下。

但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著史。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很多年,《独断》就是为作史写的一部分札记,是后世研究汉史不可或缺的资料。流放朔方之前,他就写好了十志。如果不是他被王允杀掉,《后汉书》根本不需要等到两百年后由范晔来完成,成为前四史最后完稿的一部。

立德立功立言,对于蔡邕来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立言。立言不是写几首诗就能立言的,那都是小道,不值一提,能让他立言的除了注经就是写一部史书,特别是一个朝代的完整历史。某种程度上来说,著史甚至比注经更接近立言的目标。注经的人很多,但史书通常只会留下一部。

所以太史公司马迁宁愿受腐刑也要完成《史记》,而蔡邕被杀前也表示愿意接受断足的刑罚,只求让他留下性命,完成汉史的写作。

孙策说,我提供给你最好的笔墨纸砚,我为你夺回藏书,还包括王允带到长安的朝廷档案,除了写史还能有什么用处?这是蔡邕的梦想,一听到孙策这句话,他就无法矜持了。何况孙策说得没错,天下大乱,著史又是一项大工程,非十年之功不能完成,不仅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还要有充足的财力供应。长安、陈留都不行,襄阳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消除了蔡邕的心防,孙策接着询问长安的情况,特别是董卓身边有哪些文臣武将,徐荣、牛辅手下有哪些将领和谋士,有多少人,现在的位置在哪里,他们的粮草由哪里供应,一一问清。蔡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又主动要求进城劝降曹操,避免袁术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增。

孙策知道蔡邕书生气又犯了,就算曹操和他关系很好,但曹操为袁绍出力,一旦蔡邕进了城,曹操知道袁术面临内忧外患,肯定会死守宛城,拖死袁术,才不投降呢。

孙策给袁术连使眼色。袁术还不太明白,阎象却明白了孙策的意思,连忙起身阻止。

“先生一路辛苦,还是先休息吧,保重身体为要。”

不说还罢,阎象这么一说,蔡邕立刻觉得浑身酸软,也没心思去看曹操了,出营去休息。

大帐里又恢复了死寂,比蔡邕来之前还要寂静。心腹之患未解,强敌又至,怎么看,袁术都没什么活路可言。当此危机之际,阎象也没心思和周瑜较劲了,对袁术恳切地说道:“将军,事不宜迟,还是退守襄阳吧。抢在徐荣赶到之前,加强襄阳城防,至少可以保南郡、江夏不失,收拾江南,还有一战之力。”

袁术斜靠在案上,将指关节扳得啪啪响,眼神一会儿凶狠一会儿沮丧。他想了好久,摇摇头。“元图,退守襄阳是老成之计,但就这么放弃南阳太可惜了。南阳富庶,人口众多,又有铁官,一旦落入徐荣之手,我们就很难再夺回来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言放弃。”

阎象劝道:“将军,南阳的确很重要,一旦丢了南阳,不仅我们无法北上,关东诸侯也无法西进。如果牛辅再攻取洛阳,形势很可能又会恢复到去年的模样。可是我们守不住啊,曹操摆明了要死守宛城,我们如果全力攻击,就算攻破了宛城,宛城被打残了,也无法坚守。我军攻打庄园已经与诸家结仇,他们也不可能支持我们。没有他们的支持,那些新降的士卒能用吗?”

袁术苦笑,转头看向周瑜。“公瑾,你说呢?”

周瑜沉吟不语。他不同意阎象的意见,也和孙策通过气,要坚守南阳,但如何坚守,眼下还没有商量,面对袁术的问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孙策见状,只得挺身而出。“将军所言甚是,元功先生说的是老成之计,将军应该派人加强襄阳的城防,做最坏的准备。”

阎象垂着眼皮不说话,脸色却缓和了些。他对周瑜、孙策印象一直不好,觉得这两人少不经事,乱出主意,但主要目标是周瑜而不是孙策。在他看来,孙策还不足以被他当作对手。现在孙策又改了称呼,尊称他为先生,建议袁术听他的建议,这让他很有面子。

孙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南阳不能轻易放弃。”

阎象霍然抬起头,瞪着孙策。“孙将军,内有曹操,外有徐荣、牛辅,怎么守?”

“徐荣、牛辅还在几百里之外,什么时候到,谁也说不准。再说了,武关、鲁阳都是险关,只要防守得当,他们没那么容易进南阳。”

阎象很不高兴,逼问道:“怎么才能防守得当?现在就这么多人马可用,你要攻宛城,就没更多的兵力守武关、鲁阳。你要分兵守武关、鲁阳,别说攻宛城,能不能挡住曹操的反击都说不定。”

“先生稍安勿躁。”孙策摆摆手,说道:“我们可以分两步走,先派一部分工匠赶往武关、鲁阳,加强城防设施,做好接战准备。至于宛城,先生担心的不是那些新降的士卒不肯为我所用,担心他们临阵倒戈吗?我有一计,也许可以让这些人心甘情愿的为我们所用。”

“哦,那我倒要听听。如果真能让这些士卒归心,为我所用,我就支持你的建议。”

孙策笑了。阎象有些傲气,不太看得起他,但阎象是袁术手下不多的谋士之一,有见识,不是冯方那些庸人可比。与他协调好关系,对将来的合作非常重要。

“将军,先生,那些将士为何支持那些世家?是血脉相连,还是有姻亲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阎象眉毛微挑,眯起了眼睛,双眸闪烁,沉思良久,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将那些世家的土地……分给他们?”

孙策由衷的躬身一拜。“先生智慧如渊,佩服,佩服。”

袁术翻着大眼,莫名其妙。阎象笑了,转身对袁术解释道:“这倒是个应急之法。将军,孙郎的意思是说这些将士原本与世家并无瓜葛,只因家贫失田,无以立身,依附世家无非是为求一口饭吃。现在这些世家龟缩在城里,庄园被我军击破,土地也为将军所有,如果将军能将这此家的土地分给他们,让他们重新成为自食其力的编户齐民,他们自然会……”

阎象话还没说完,袁术就恍然大悟,拍案大叫。“对啊,这些人原本就是编户,他们成为部曲并非自愿,只是迫不得已。我要是将土地还给他们,他们凭什么不支持我?”

阎象连连点头。“将军所言甚是,就算有人恪守君臣之义,愿为故主尽忠,也是极少数。更多的人会感激将军重生之义,支持将军。”

袁术一跃而起,大叫道:“那还等什么?立刻去办啊。哈哈,曹孟德,让你守城,乃公挖了你的根基,看你还怎么守。”

第154章 巨型抛石机

土地兼并是东汉胎里带的顽疾,当然不能说世家、豪强的土地都是强买强卖来的,那肯定不是事实,但普通百姓出售自己的土地基本是被迫的。没有人无缘无故的不做自由民,心甘情愿的成为别人家的部曲。

部曲,某种程度上就是奴婢。不仅要卖力,有时候还要卖命。

农民失去土地大多是因此破产,小农经济特有的脆弱性,风调雨顺的时候还能勉强混个温饱,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甚至生一场病,都有可能变成赤贫。东汉儒学昌盛,孝道深入人心,厚葬的风气从贵族向普通百姓延伸,死人也成了不可承受的负担。为了一个孝名,出售土地往往成为小民最后的选择。

儒家的礼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遵守的,得有那物力、财力才行。虽说孔夫子本人说孝顺在心,可他也不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吗,没有羊的礼是很难得到认可的。

袁术也是世家出身,阎象籍贯扶风,算不上世家,最多只能算小豪强,换作平时,让他们把自家土地分给别人,他们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可是现在情况危急,袁术恨透了那些背叛的南阳世家,迫切需要那些士卒的效忠,分的又不是他们自己的土地,难度就小得多了。孙策一提,阎象立刻赞成,还根据自己的理解增加了几条理由。

当然,授田也不是登高一呼就行的,最近俘虏的士卒成份复杂,有的人是失地农民,有的人却是不愿意耕地的游侠儿,有的则是世家的远支,要区别对待,但这些事不需要孙策去处理,阎象绰绰有余。孙策这时候提出这个建议就是想做个试探,并不想暴露自己。南阳可不是襄阳,这里的世家也不是蒯家、习家可比,帝乡的称号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得罪人的事还是让袁术那个二货冲在前面。

诸将攻打庄园俘虏的士卒几乎都收在自己的营中,壮大自己的实力,孙策营里人数有限。考虑到忠诚度堪忧,孙策在精选士卒的过程中就有意忽略了那些失地农民,只选想搏富贵的游侠儿。当各营将士为了争取一个授田的名额而大表忠心,不惜对曾经依附的世家、豪强大加控诉甚至诬蔑的时候,孙策可以陪着蔡邕悠闲地采风。

蔡邕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世风日下,埋怨孙策这个主意出得太恶毒,有损阴德,将来会有报应。庞山民听了,忍不住和蔡邕争论,但是不论文才还是口才,他都不是蔡邕的对手,被蔡邕虐得体无完肤。

孙策本人倒是很坦然。蔡邕都快六十的人了,读了一辈子的圣人经典,守孝三年,衣不解带,对礼的服膺已经深入骨髓,这样的人让他跟上自己的思路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他支持蔡邕著史,不等于他就对全盘接受蔡邕的观念,历史书同样如此,他对蔡邕的期望在于他的渊博,能留下更多的史料,却不能强求他拥有超出时代的史识。

谁稀罕和你一个老头子纠缠啊,有这功夫,不如去和他女儿沟通沟通。看蔡邕这身体状况,他很怀疑蔡邕能不能完成全部写作,弄不好这事最后还要落在他女儿蔡琰身上。

从各营转了一圈回来,孙策知道大事已定,袁术的兵力短缺暂时可以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分配兵力的问题。宛城是要攻的,他和周瑜肯定是主力,但真正的主力却不是他们,而是黄承彦。

孙策没有回大帐,直接来到了辎重营。

一群工匠正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争论得很激烈,连孙策走近都没注意到。越过人群,孙策看到了更加激动的黄月英。她挥舞着手臂,大声疾呼。

“没错,这台抛石机是很重,但是威力也更大。根据我的测算,只要能击中一弹,就能将城门击碎。即使是内城的城墙也足以动摇。不用多,只要三到四台,一天之内,我就可以将城墙打开一个缺口。”

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烁的老工匠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别吵。“小博士,我们不是不相信你的测算。不信你问问,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你这台抛石机造出来绝对是攻城利器,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可是你想过没有,小博士,这台抛石机这么重,根本没法移动啊。就算用车,又有什么车能承受得起这样的重量?你要攻内城,又不能直接从城外攻击,那就必须先进大城,这么大的抛石机连城门都进不去啊。”

“那就在城里组装,在城里试射。”

“没问题,我们可以在城里组装,可以在城里试射,但是将军不同意啊。”老工匠一摊手。“小博士,你只要取得将军同意,我们立刻照办,行不行?”

另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工匠大声说道:“对,只要将军同意,我们立刻照办。将军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就算冒着守城弩的攻击,我们也一定将这台抛石机装好。”

“对,我们不怕死。”

“就是,怕什么啊,万一战死了,将军也不会亏待我们的家人。”

蔡邕很意外,看看孙策。“看不出将军虽然年少,却能得将士用心。”

孙策笑笑。“伯喈先生,你没看到的事情太多了,慢慢看吧。”

听到孙策的声音,工匠们纷纷转过头来,分开一条通道,一个个眼神热烈地看着孙策。黄月英也看到了孙策,有些扭捏起来,垂下了头。孙策走到她面前,看到案上铺着一幅帛图,上面画着一台抛石机,旁边散布着零部件的分解图。画在图上没什么感觉,但是一看标注的尺寸,孙策也吓了一跳。

这台抛石机仅基座高就有两丈七尺,加上梢杆,总高六丈一尺,远远超过宛城大城的城门,底座长三丈五寸,宽两丈,接近城门洞的宽,想要装好整体运进去根本不可能。就算暂时取掉配重,放平梢杆,运到城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么大?”

“不造这么大,力量不足,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城墙。”黄月英低声说道:“宛城可不是何家庄园,内城又比外城坚固高大。本来可以直接从城外攻击,可是西凉兵不是要来了吗,外城墙不能损伤,只能在大城里发起攻击,就算来不及修补,也不至于让西凉兵直接进城。”

第155章 群策群力

孙策点点头。黄月英考虑得很周到。只是这样一来,抛石机的尺寸和重量都非常惊人,如果用人力抬进去,需要大量的力伕,进城门的时候可能会铺展不开。

“为什么不用车运?”

“车也承受不起,现在造大车也来不及。就算是大车,很难承受这样的重量。所以我想,先按尺寸造好部件,运到城里,现场组装。将军……”

孙策抬起手,示意黄月英别急着说话。“一辆车承受不起,为什么不尝试用多辆车同时运?两辆够不够,不够的话用四辆,四辆不够用八辆,十六辆……”

黄月英翻了个白眼,伸手拉起孙策的胳膊,将孙策拽到一旁的大帐里,掩上帐门,低声嗔道:“不懂的事别乱说行不行?也不怕丢人。”

孙策一时有点懵。“嘿,这话说得,我不懂?”

“你懂什么啊?”黄月英从一旁拿过一辆小车的模型,又拿过一架较大的抛石机模型,一起放在孙策面前。“你给我把抛石机放在车上试试。”

孙策看了一眼,没动弹。还真没办法放。这个时代有专门运货的板车,但这个时代的车轮都很大,平板是直接架在车轴上的,车轮高出平板,抛石机的尺寸超出了车轮宽,如果直接架上去,就不是放在平板上,而是直接架在车轮上。

“看来辎重营的人手还是不够,到现在还没造出能够装载抛石机的大车。不过,工匠不能进城,太危险。”孙策双手交叉,置于腹前。黄承彦、黄月英领导的木学堂就是他的工学院,辎重营就是他的工程院,任何一个工匠都是宝贝,他可舍不得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组装抛石机。

“木学堂已经招收了一些年轻学员,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工匠,可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将军,就破一下例,让他们进城组装吧,你刚才也听到了……”

“我不能为了取宛城这个蛋,杀了这些能下蛋的母鸡。”孙策站起身来,坚决地摆摆手。“在不能确保他们安全之前,我绝不同意他们进城。实在不行,就在城外发起攻击,到时候再修补就是了。”

“你……”黄月英气得直跺脚,赌气地扭过身子,不想再和孙策说话。

孙策轻叹一声,起身走到黄月英身后,双手轻按在她的肩上。“阿楚,人无信不立。辎重营的工匠为什么干活这么积极,为什么会争着将子弟送进木学堂?不就是因为我答应保证他们的安全,让他们安心做事吗?今天因为宛城破例,让他们冒险去组装抛石机,下次就有可能因为别的事再破例,他们不再安全了,还能这么积极吗?如果说了却做不到,我宁可不说。”

黄月英慢慢地转过来,歪头看着孙策。“可是宛城怎么办?”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实在不行,就从城外攻击。至于西凉兵,你不用担心,他们没那么快进来。你抓紧时间完成这里的事,然后安排得力人手赶往鲁阳和武关,制作守城器械,加固城防。我拿下宛城就去武关,准备与徐荣较量。阿楚,那可是西凉军中的名将,我父亲就曾经败在他手上,你得帮我打赢这一仗。”

“放心吧,我会尽力的。”黄月英嘻嘻笑道:“西凉兵不就是骑兵多嘛,我已经想了一些对付骑兵的办法,应该能遏制住他们的优势。”

“很好。”孙策很开心。“不过,要击败徐荣,可不光是遏制住骑兵的优势就行,还有一件事你得上心。”

“什么事?”

“改造现有车辆,最好……能改成四轮的。四轮车能载重,平衡性也好,更适合当作防御用的战车,如果装上强弩或者小型抛石机,那就更好了。阿楚,你肩上的任务很重啊。木学堂的事要抓紧,如果能再多几个像你们父女这样的人才,我就更有底气了。”

黄月英皱了皱鼻子,低声嘀咕道:“你还真贪心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知道了,会抓紧的。”黄月英嘻嘻一笑,随即说道:“四轮车倒是有,能载重,易平衡,优势很明显,不过转向这个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不解决这个问题,全靠生拉硬拽的话,车轮很容易坏。”

“我给你提个建议,行不?”

“行,你说吧。”

“既然是难题,就不能只靠一个人,要发挥大家的聪明才智。你想想,蔡家为什么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掌握新的造刀技艺?”

黄月英眼睛一亮,眼中露出了惊喜,拍手欢呼。“用比赛的方式,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群策群力,找准方向,集中突破?”

“聪明。”孙策捏捏黄月英的鼻子。“我等你的好消息。”

一抹红云从黄月英的脸颊上升起,瞬间就笼罩了她的面庞,连脖子都红了。她背过身子,绞着手指,吱吱唔唔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孙策觉得有趣,却没敢再逗她。黄月英对他的心思,他很清楚,汉代女子结婚早,十二三嫁人的屡见不鲜,可他实在没办法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下手。

孙策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问你个正事。”

“你还有正事?”黄月黄的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杨虑、杨仪兄弟最近怎么样?如果他们像庞山民一样服软了,就把他们招来吧。杨仪在算学上有天赋,应该能帮上忙。阿楚,木学虽然是术,却也是证道的基础,由术入道,算学是关键。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不用我多费唇舌。当然了,杨仪太年轻,算学造诣有限,如果你们知道哪儿有算学大家,赶紧去请,我可以开二千石的高薪。注意,我说的不是那种懂一点皮毛的人,而是愿意将毕生精力用在算学上的大家。不仅是算学,通晓木学的人也一样。对了,你上次说找张平子的遗作,进展如何?”

黄月英转过身来,脸虽然还有些红,眼神却严肃起来。“一直忙于战事,还没时间去找。不过,说到这件事,我倒忘了提醒你,蔡伯喈的学问可不仅仅是经学文赋,他对天地性命这些问题也很有研究,既然他来了,你有机会要多向他请教请教。”

看着黄月英娇羞的模样,孙策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谢谢阿楚姑娘。”

第156章 虚学与实学

孙策明白黄月英提醒他的用意,蔡邕是天下名士,如果能得到他的一两句正面评价,他也算是跻身士林了。曹操为了得到许劭一句评语,甚至不惜绑架许劭。刘备拜卢植为师也不是为了做学问,不过是沾卢植这个名师的光。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喜欢和人互怼了。口舌之争没什么意义,他现在更倾向于让别人——比如袁术——冲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捞实惠。

虚名什么的,有屁用啊。

当然了,具体说到蔡邕这个人,他还是有些意见的。蔡邕浪迹江湖的时候去过江东,还收了一个弟子叫顾雍,也就是后来的吴国丞相。不过他更大的收获是得到了王充的遗稿《论衡》,在逻辑辩论这方面功力大涨,但仅限于此,他似乎并没有真正领悟到王充思想的精髓,或者他领悟到了,却没机会表达出来。

孙策出了大帐,工匠们齐唰唰地看着他,挤眉弄眼,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蔡邕和庞山民站在人群外,离得远远的,听到孙策的声音,庞山民回过头来,满脸痛苦,显然被蔡邕蹂躏得不轻。蔡邕只是微微侧头瞥了孙策一眼,摇摇头,一声长叹。

孙策顿时毛了。你这老书生,怎么这么不给面子。我好吃好喝的供着脸,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算怎么回事?你信不信我送你回袁术的大帐,他要是看到你这副表情能当面抽你。

“先生又犯什么愁?”孙策走到蔡邕身边,皮笑肉不笑。

蔡邕缓缓向前走去,轻声吟道:“人不知礼,无以立也。”

孙策明白了。这是说我刚才和黄月英独处一帐于礼不合啊。你来劲了是吧?行,你等着,到时候我把你女儿抢过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看你还讲不讲礼。

孙策心里正在发狠,雷薄带着两个卫士快步走来,和孙策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对蔡邕拱手施礼。袁术有急事请蔡邕过帐一叙。蔡邕正觉得孙策无趣,不想再和他聊天,立刻跟着雷薄走了。

庞山民摇了摇头,神情显然不如之前恭敬。孙策忍不住想笑。几个月前,庞山民看他的神情就和现在蔡邕差不多,一副自以为真理在握的模样。就算是闭门读书了这么久,他也没有完全扭过来来。现在遇到更有话语权的蔡邕,他才算是体会到这书生的可恨可恶之处。

“要和蔡伯喈比学问,虚的没意思,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庞山民讪讪地说道:“我可没想过要和他比学问。”

“你别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策放慢脚步,慢悠悠地说道:“但是有些学问却不是靠能言善辩就行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是错的,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说对,也不可能把错的变成对的。如果是对的,哪怕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说是对的,其他人都说你错了,那也是对的。”

庞山民歪着头打量着孙策,目光闪烁。

孙策笑笑,接着说道:“庞君,你是聪明人,又年轻,不像蔡伯喈那么暮气,我想你应该想得通的。”

庞山民轻轻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

孙策回到自己的大帐,派人去叫黄忠等人来议事,准备安排攻城的事宜。西凉兵越来越近,袁术解决了兵力问题之后,攻城会立刻提上日程,他是必然的主力,必须做好准备。攻城是硬仗,可不是打何家庄园那么简单。

邓展来得最快,义从刚刚摆好地图,准备好茶水点心,他就推帐而入。“将军,要攻城了吗?”

孙策抬起头,很惊讶。“子翼,你是不是就等着呢,我这人刚派出去,你就来了。”

邓展大笑。“将军,可不是我一个人,我们都等着呢。你刚才去辎重营,我们都在呢,只是没碰上。”

孙策更加奇怪,连忙招呼邓展入座。邓展端起一杯水喝了一大口,掏出手绢抹抹嘴,又细心的叠好,这才解释起来。这几天没有作战任务,可他们都没闲着,除了练兵,有事没事就往辎重营跑。攻打庄园的经历让他们意识到了攻城器械的重要性,要攻宛城,没有辎重营的帮忙是无法想象的,所以都非常关注辎重营器械的打造进程,自然也关注到了黄月英要打造巨型抛石机的计划。进城组装的计划刚被孙策否定,他们就收到了消息,邓展赶回营,正好碰到传令兵,顺便就赶来了。

说话间,黄忠、董聿也前后进帐,不用孙策招呼,各自入座。

“将军,我有一个建议。”黄忠说道:“巨型抛石机可以造,也必须造,否则我们伤亡太大,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破城。至于抛石机怎么进城,我和子翼、季钰商量了一下,觉得不是问题。宛城面积广大,并不是说进了城就和敌人短兵相接,还有足够的空间。子翼,这个情况你最熟,你来解释一下。”

邓展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帛图,铺开孙策面前。帛图上画了不少墨点朱线,看样子,这三个人应该研究了不短的时间。

“将军,宛城周十六里,基本是方形,周长四里。小城在大城的西南角,方一里,跟东城门和北城门各三里,合九百步。宛城最强的弩是六石,射程二百四十步。大军列阵需三百步,尚空余四百六十步左右,足以供辎重营摆布抛石机……”

看着邓展一个接一个数字脱口而出,孙策很欣慰。打仗是要死人的,兵学一直是古代最务实的学问,带兵打仗的将领也是最务实的人,他们最容易接受他的思路,也最容易接受新的事物,抛石机出现在战场不久,他们就开始研究使用方法,尽可能充分发挥这种武器的威力。

庞统看看孙策,举起了手,示意有话要说。孙策点头同意。庞统说道:“邓校尉,据蔡德珪看到的情况,宛城里只有离内城一箭之地的房屋被推倒拆除,其他地方宅院都没有动。如果按照你的方案,岂不是要将所有的宅院都拆了?”

邓展点点头,迟疑道:“虽然很可惜,却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

孙策沉吟不语。

第157章 戏志才回来了

曹操站在庭中,仰着头,看着天空的明月。

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五,还有十五天就是新年了。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满月,也有可能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个满月。

城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太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到城外将士的士气有了变化。一是原本敷衍了事的巡逻将士现在精神抖擞,警惕性非常高;二是大营里训练时的呐喊声比几天前更整齐,更雄壮。

履霜坚冰至,叶落而知秋,从这些细微末节,他嗅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今天是与戏志才三天之约的最后一天,戏志才却一点影子都没有。曹安民几次在他面前嘀咕,说戏志才就是个骗子,骗了他一笔钱,早就逃之夭夭了,根本不会再露面。但是他不同意,他愿意相信戏志才,虽然他们刚刚见过一面。

可是有些人天生就是朋友,一见面就知道。

背后响起簌簌轻响,曹操背一紧,却没有转身,只是将手挪近了腰间的长刀。他低下头,趁着那一瞬间的功夫,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西北角,整个院子只有那里有几株腊梅,开得正香。如果有人想趁黑摸进院子,那里是唯一的可能。

“好香!”一人轻声叹息。“将军难道一点也不想闻闻吗?”

曹操愣了片刻,蓦然转身,张开双臂,大步迎了上去,哈哈大笑。“戏才,真的是你啊,我等你好久了。”

戏志才张开双臂,与曹操四臂相握,相视而笑。“将军,我应该没有爽约吧?”

“没有,没有,来得正是时候。”

曹操拉着戏志才上了堂,大声招呼人上酒上菜。曹安民闻声而出,见戏志才出现在曹操身边,大吃一惊。他是曹操身边的近卫,知道这个院子里看似平静,暗地里却至少有二十名卫士保护,任何人都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曹操面前。这戏志才是怎么做到的?

曹安民虽然一肚子疑问却不敢问,只好安排酒菜。曹操请戏志才入席,两人杯觥交错,连喝了几杯。戏志才一口气喝了几大杯酒,这才放下酒杯,用袖角一抹嘴,用力一拍案几。

“将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曹操揪着胡须,沉吟道:“从武关来,不可能是援兵,只可能是进行的使者。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对,可是你知道使者是谁吗?”

曹操目光闪动,嘴角轻挑,却又摇了摇头。“这可我猜不到。”

“将军见到,一定认识。”戏志才歪歪嘴。“陈留名士,蔡邕蔡伯喈。”

“伯喈先生?”曹操愣住了。“这么说,这是董卓派来的,袁术和董卓要结盟?”

戏志才不说话,斜睨着曹操,重新舀了一杯酒,端在手中,慢慢的品着。

曹操眼珠转了转,又想了一会。“不对,这里面恐怕另有玄机。伯喈先生虽然是董卓征召的名士,但是以他的为人不会助纣为虐。看起来,倒像是为弥合袁家兄弟的阋墙而来。”

戏志才放下酒杯。“蔡伯喈为何而来,我不太清楚,也不关心,但是我注意到了一点,他走得很匆忙。两天的路程,他一天就赶到了。他进营不到一天,我又看到一些人出了袁术的大营,还有十几个工匠,赶往武关方向,行色匆匆。”

曹操目光一凛,随即大喜,挪到戏志才身边,盯着戏志才。“当真?”

戏志才嘴角带笑,郑重地点点头。“我扮作流浪汉,在金阳亭外躺了半天,看到那群人吃了晚饭后又起程离开,一行两百余人,工匠只有十七人,但那些人对这些工匠却非常客气,尤其对为首的年轻匠师,言必称莫先生,恭敬得很。那姓莫的年轻人安之若素,仿佛是习惯了似的。将军,袁术帐下有姓莫的大匠吗?”

曹操摇了摇头,没吭声。经过几次使者来往,特别是蔡瑁来,他知道孙策手下有个黄承彦精通木学,但黄承彦是中年人,不可能是戏志才所说的莫先生。可是有一点他可以确认,使者已经到了袁术大营,袁术却派技艺高超的匠师赶往武关方向,很可能是为了加固武关城防。

换句话说,长安方向可能有威胁,袁术即将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对他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志才,你是有功之人,我要再敬你一杯。”

曹操举起酒杯,放声大笑。戏志才也举起酒杯,和曹操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将军,虽说武关方面可能有变卦,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将军既然与蔡伯喈相熟,何不与他见一面,从他口中打探一点情况?”

曹操连连点头,越想起开心。戏志才看着他,顿了片刻,又说道:“还有个消息。”

曹操一惊,连忙收起笑容,洗耳恭听。

“袁术将抢来的世家良田分给了被俘的诸家部曲。”

“啪!”曹操手一松,酒杯落地,摔得粉碎。曹操的脸色变幻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这袁公路,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如果一来,这些世家就没什么用处了。”

“没错,将军,放他们出城吧,留着也是白白消耗粮食。放他们出城,让他们与家人团聚,看袁公路怎么处置他们。杀,激起众怒。不杀,必成后患。”

曹操瞅了戏志才片刻,放声大笑。

曹操随即请来了宗承,恳切地请宗承出城一趟,他想和蔡邕见一面,商讨谈判的事宜。为表诚意,只要蔡邕进城,他愿意放世家出城,让他们回自己的庄园,免得在城里提心吊胆。

宗承虽然觉得曹操用心不良,却也想借此机会救一些人。袁术正在派人攻击庄园,很多人都在担心家人,想出城了解情况,只是曹操看得紧,他们走不了。现在曹操主动愿意放人,他当然乐见其成。

宗承再次来到袁术的大营,转达曹操的意见。他刚说完,袁术还没说话,阎象就表示反对。

“放人可以,先放我们的家眷。”

宗承冷笑。“阎君,这个恐怕由不得你。曹孟德已经送走了儿子,决意与宛城共存亡,他不在乎死几个人。可是袁将军能看着部下的家眷被杀,能与南阳的所有世家势不两立吗?”

正说着,孙策走了进来,听到宗承说的话,不由得一声冷笑。“宗君,你出城之前,曹操跟你说实话了吗?你连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就敢在这儿出言威胁,你想吓唬谁啊?”

第158章 大势所趋

宗承大怒,面对袁术,冷笑道:“将军真是宽仁为本,连黄口小儿都敢如此放肆,直言无忌。”

袁术尴尬不已。

孙策慢慢地转到宗承面前,上下打量了宗承两眼,嘿嘿一笑。“宗君,你别在这儿装清高。你啊,就是一糊涂蛋,被曹操利用了,还在这儿抖威风。”

“你胡说八道什么?”宗承一脸鄙夷,一甩袖子。“走开,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不想和我说话?”孙策缓缓拔出长刀,架在宗承的脖子上。“你以为我想和你说话?你不知道我们孙家的家风吗?对付你们这样的假清高,我们有的是办法,而且简单有效。”

“伯符!”袁术原本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一听孙策这么说,顿时慌了,挺身跃起,一个箭步跨过案几,抱住孙策。“伯符,不可鲁莽,宗君是我的好友,不能杀。”

孙策冷笑一声:“将军,你把他当朋友,他未必把你当朋友,要不然也不会替曹操做说客了,难道你还不如曹操?”

袁术很尴尬,看向宗承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宗承心中一紧,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孙策又道:“是,你可以说,你也没把曹操放在眼里,只是迫于无奈。可是曹操有刀,难道袁将军就没有刀?曹操用刀逼你,你就为曹操做说客,袁将军以礼相待,你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名士脸,你这么欺善怕恶,合适吗?你还不想跟我说话,你就算想,我也不愿意啊。你看你来了几次,我愿意搭理你吗?”

宗承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袁术心里也很不爽,见此情景,索性松开了孙策。如果宗承再得瑟,干脆让孙策一刀砍了他拉倒。什么名士嘛,宁愿听曹操的指派,不听我的?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宗承将袁术的态度变化看在眼里,恼羞成怒,忍不住大声说道:

“士可杀,不可辱。袁将军,我出城来见你,并非贪生怕死,甘为曹操效命,只是想从中斡旋,救几个人罢了。你若一意孤行,想与南阳世家彻底翻脸,不妨现在就杀了我。我宗家虽然算不什么世家,大小也算一个豪强,城外的庄园反正也被你们攻破了,只剩下这条命。”

“你放心,我就是吓吓你,不会真杀你。我还想看看你没了庄园还能不能君子固穷,继续做名士。”孙策还刀入鞘,嘿嘿一笑。“行了,说正事,既然你知道蔡伯喈来了大营,想必也应该知道袁将军敢为天下先,做出了怎样的壮举。你回去告诉曹操,如今我军士气正盛,他如果识相,趁早投降,如果不识相,十天之内,我必攻破宛城,砍他首级。”

“十天?”宗承嗤之以鼻,斜睨着袁术,冷笑道:“够么?”

袁术尴尬地摸摸鼻子,又看看孙策。孙策接过话题:“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如果十天之内不能攻破宛城,我终生不入宛城一步。”

“很好,那就就转告曹操,让他在城里等着你。”宗承说着,拂袖而去。

袁术目瞪口呆,连忙示意阎象出去追宗承,自己拉着孙策的手说道:“伯符,你……你有把握?”

孙策很干脆。“没有。”

“那你……”

“我吓唬他的。”孙策挠挠头。“将军,这是我说的,大不了以后我不进宛城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长安到南阳不足千里,如果徐荣从蓝田出兵,最多半个月时间,前锋就可以赶到武关。十天之内如果还不能拿下宛城,我们就只能两线作战了。”

袁术长叹一声,颓然落座。“授田之后,士气的确有所不同,即使驱使上阵,应该也不会有倒戈之虞。可是我们兵力不足,要想在十天之内攻破宛城,恐怕没那么容易。我已经请蔡伯喈写了檄文,发往各县,如果顺利的话,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至少能再筹集两三万人。董卓这老匹夫,可真是要了乃公的命啊……”

孙策也很头疼。现在想来,派人去长安进贡,与董卓结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董卓看到了机会,不仅没有结盟的意思,反而派兵威胁取质。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攻克宛城,就只能分兵对敌,南阳失守的可能性非常大。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吹不吹牛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形势逼得他必须尽快拿下宛城。

“将军,这件事交给我吧。”孙策拍拍胸口。

袁术有气无力的点点头。“伯符,你尽力而为,不要勉强。大不了,我们退守襄阳就是了。”

——

宗承回了城,怒气未消,一口气冲进了太守府前庭,却没看到曹操出来迎接。他喊了两声,有卫士出来,告诉他曹操不在府中,在城上巡视。宗承转身出了门,上了城墙。内城的城墙比较高,马道又长又陡,等宗承爬到城上,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他不想在曹操面前失态,扶着城垛定了定神,缓两口气。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看向东城下的宅院,忽然心里一阵紧缩。

大战将起,宛城即将面临又一次浩劫。城外的庄园已经没了,如果城里的宅院也没了,我能君子固穷,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名士吗?一念及此,宗承的面皮就莫名的发烧起来。不管他能不能做到君子固穷,仅他现在的担心就说服他当不得君子这两个字。什么是真正的君子,是像颜渊那样箪食瓢饮却不改其志的人,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庞德公庶几近之,我算什么?

宗承一时怅然,心头空落落的。

曹操远远地看到宗承,已经转过身,准备迎接,见宗承半天没动弹,不禁心生疑惑。莫非使命不达,宗承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回头看看戏志才,戏志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着稀疏的胡须,也看看他。

“将军,看起来不太顺利。”

曹操微微颌首,顺着宗承的方向看了一眼。“看来袁公路准备攻城了,宗世林正在看的方向正是他的家宅。他家城外的庄园已经毁了,一旦袁公路突破大城,城里的这点家业也保不住。唉,袁公路真是作孽啊。”

戏志才漫不经心的说道:“将军,你不觉得这是大势所趋吗?袁公路这个世家子能这么做,倒是让我觉得很意外呢。将军,也许你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曹操眉头微蹙,沉吟半晌,又一声长叹。

第159章 反其道而行

宗承好久才恢复了心神,来到曹操面前,将阎象不同意蔡邕进城,双方争论,孙策下最后通谍,要在十日后破城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省去了孙策用刀架在他脖子的事。

对这件事,他原本很气愤,可是刚刚那一刻,他意识到孙策对他的鄙视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别有意味。他不如他自以为的那么高尚,而孙策也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粗鄙。在某种程度上,孙策是真的看不起他。

曹操留意到宗承的情绪不对,但他没往那一方面想,只当是宗承被孙策的最后通谍吓住了。他哈哈一笑,安慰了宗承几句,派人送他下去休息。宗承走了,曹操转身看着城外的大营,沉默了良久。

“志才,孙策说十天破城,是真是假?”

戏志才笑笑。“他倚仗的不就是改造过的抛石机吗?可惜,这种出奇制胜可一可再不可三,攻何家庄园的时候还算是出人意料,现在将军已经知道了,又做出了对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曹操眉毛挑起。“对策?”

戏志才伸手一指。“将军清理出一箭之地,难道不是因为这些?”

曹操笑了,抬起手,拍拍戏志才的背。“知我者,志才也。”他笑了一会儿,又收起笑容。“不瞒志才说,我不仅与孙策交过手,还见过面,而且不止一次。”

戏志才很好奇,转头看着曹操。曹操想起与孙策的几次见面,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第一次见面,他与孙策隔河相望,孙策想抄他的后路,结果被骑兵发现了,他轻松脱身。第二次见面,他费尽心机,准备了伏弩,又是送刀,又是装疯卖傻,一心想消解孙策的心理戒备,但孙策却一直没给他取弩的机会,他只能无功而返。

曹操讲完故事,一声叹息。“这才认识几个月啊,我们二人就杀得你死我活,简直是天生的敌人。”

戏志才一直在安静地听曹操讲述,听到曹操这句感慨,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将军,这次该孙策出招了,将军要小心应对才是。”

曹操眉梢微颤。他听懂了戏志才这句话,但是他不太明白戏志才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准备还不够?”

戏志才转身看着城下,轻拍城垛。“如果不考虑对手是谁,将军的准备很充足,但是将军有没有想过,蔡瑁曾经进城,孙策也是知道将军做了哪些准备的?既然知道了,他还敢说十天之内攻破宛城,否则终生不入宛城一步,依我看,要么是他只有十天时间,要么是他需要十天时间来准备。不管是什么原因,将军都要有所准备。”

曹操恍然,用力一拍城垛。“你是说,他遇到了麻烦,如果十天之内不能攻破宛城,就只能撤走?”

戏志才严肃地点点头。“这是最好的结果。”

曹操哈哈大笑。“那最坏的结果呢?”

“孙策需要十天时间准备,十天之后,他就能像攻破何家一样,一鼓作气地拿下宛城。”

曹操倒吸一口冷气,沉吟良久,只是目光不停的闪烁。“那我就主动出击,毁了他的辎重营,不让他从容准备,如何?”

戏志才笑了,笑容很欣慰,还有一丝释然。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将军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

孙策回到大帐,叫来黄忠等人商议。邓展还是那个建议,但是要拆除大半个宛城的民宅工程量太大,十天根本做不到,孙策觉得可行性不高。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退而求其次,用巨型抛石机直接攻击外城墙,先拿下宛城再说,然后再抓紧时间修补城墙就是了。如果武关、鲁阳守得好,西凉兵未必就能进入南阳。就算来了,也可以在缺口外列阵防守,争取时间。

邓展不同意孙策的决定,认为这样风险太大。一旦内城的城墙被击破,西凉兵又来得急,将是一场灾难,不如毁弃大城内部的民宅,至少可以保证外城墙完整。但他也无法说服孙策,一时间相持不下。

孙策最后拍板。“行了,既然两个办法各有利弊,那就听我的。黄校尉呢,怎么还没来?”

讨论的时候不论尊卑,畅所欲言,但一旦孙策做出决定,所有人立刻放下自己的不同意见,挺身应喏。孙策随即让林风安排人去请黄承彦,义从卫士王津刚刚领命出帐,帐外就传来黄承彦的声音。

“将军,不用麻烦,我们来了。”

离帐门最近的董聿立刻上前,撩起帐门。黄承彦躬身而入,黄月英跟在后面,脚步轻快的抢了进来,像一只欢快的云雀,昂着头,挺着胸,脆声道:“将军,我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孙策很是意外。“怎么解决的?”

“我设计了一台更大的抛石机。”

庞统忍不住说道:“之前那台都进不了城,你做得更大,怎么进城?”

黄月英白了他一眼,脚步轻快地迈到孙策面前,提起案上的笔,瞅了一眼邓展的帛图,在上面添了一个点,又画了一道线。“我提高了射程,这样就可以将抛石机安放在城外,从城外发起攻击,越过外城,攻击内城的城墙。”

邓展、黄忠等人凑过来看了一眼,拍案叫绝。

孙策看了,也连连点头。反其道而行,加大射程,越过外城城墙直接攻击对角,他也没能想到这件事能这么解决,不得不承认,单就智商而论,黄月英绝对可以碾压他。怪不得诸葛亮要娶她,也只有那样的聪明人才配得上她。

孙策搓搓手,环顾一圈,笑道:“诸君,破宛城的首功已经有主了,你们想着怎么争次功吧。”

邓展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放声大笑,不约而同的点头同意。

黄忠感慨不已。“依我看来,恐怕不止这次攻宛城,以后但凡有攻城之类的大战,这首功都是辎重营的,我们是谁也别想抢。黄校尉,可惜你生的是女儿,如果是个男子,只怕不到三十岁就要封侯了。”

庞统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孙策看在眼里,半开玩笑地说道:“女子不能封侯,可以封君嘛。如果攻破宛城,略定南阳,我一定向后将军请封。小博士,你想要多少户的食邑?”

黄月英冲着庞统挑了挑眉,举起小拳头晃了晃,哼了一声。

庞统很受伤。

第160章 袁绍(求推荐,求收藏!)

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难题,孙策很高兴。

黄月英虽然还没有计算出弹道曲线,但是她已经积累了不少数据,可以完美的估算射程。她用的方法很复杂,虽然她极力解释,但孙策还是不太明白,只能放手让她自己去做。

他只是很装逼的对黄月英说:大道至简至易,你什么时候能搞出一个普通人都能看懂的公式,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成功。举个例子,勾三股四弦五,这个多简单,比你画一大堆图,解释一堆都简单,就连不识字的工匠都能理解。

黄月英将信将疑,但她解决了难题,心情非常好,就不和孙策较劲了。

孙策第一时间赶到袁术的大营,将这个喜讯告诉袁术。袁术听了,兴奋异常,险些将案几拍断。“好,好,真要拿下宛城,击退徐荣、牛辅,别说一个君,就算是像男子一样封侯都可以。”说完,他又挤挤眼睛。“伯符,还是你有眼光,这黄月英虽然算不上贤内助,却是一个难得的管家婆呢。有她替你打理辎重营,打造军械,将来谁敢惹你。”

面对袁术这个老不正经,孙策表示无语,只能默认。

袁术兴奋难抑,让人请来阎象、张勋等近臣,向他们通报这个好消息,并下令即日起,辎重营戒严,没有他或者孙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特别是打造抛石机的营垒,否则格杀勿论。

阎象随即又提醒袁术。虽然攻城器械的问题解决了,但人质的问题依旧,谈判还得继续,哪怕是迷惑曹操。另外,除了内部戒严,防止泄密之外,还要防止曹操派人袭营。

袁术觉得有理,全部答应。孙策也觉得阎象思虑周密,是个合格的谋士。原本两人有些隔阂,多少有些互相看着不顺眼,先入为主。现在隔阂消除,他却看出阎象的好了。

阎象接着又建议袁术与孙坚联络,请他亲自进驻颍川。一来阻断陈留方向来的袁绍援兵,二来阻止从洛阳方向来的牛辅军,并派人去圉县,将蔡邕的家人接出来。蔡邕是名士,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走,按孙策说的把他送往襄阳,让他安心著史去,免得再三心二意,再被袁绍请走了。

袁术心花怒放。他再浑不吝也清楚把一个写史书的人控制在手上有多大好处,这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比一通墓碑有价值。

趁热打铁,袁术让阎象执笔作书,又让张勋召集诸将颁布军令,命各人守紧营盘,不要被曹操钻了空子,同时抓紧训练,准备十日后攻城。孙策、周瑜虽然是主力,但其他各部也不能闲着,尽可能的分担一些任务。

诸将这些天轮流攻击庄园,荷包鼓起来的同时,他们也对抛石机的作用有了切身体会。得知辎重营即将打造威力更大的抛石机,有可能一鼓作气的攻下宛城,他们都热情高涨,纷纷拍着胸脯请战,一脸舍我其谁的豪迈。

——

邺城。

袁绍直身而坐,华丽的服饰一丝不苟,腰带玉带上插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刀,不怒自威。他眉心微蹙,白晳的脸紧绷着,眼中隐含不快,堂上寂静无声,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沉默了良久,别驾审配轻咳一声,提醒道:“主公,许攸虽然辜负了主公的信任,出师不利,但曹将军却还坚守在宛城,他的儿子千里请援,主公不宜冷落。”

袁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微微颌首。审配招了招手,示意门外的卫士传进。卫士匆匆而去,稍后,许攸和曹昂并肩而入。许攸步履轻松,曹昂却步履艰难,脸色苍白,跟不上许攸的步伐,落了好远。

袁绍更是不喜欢,没理会抢上前来行礼的许攸,向前倾了倾身子。

“子修,你这是怎么了?”

许攸见袁绍向前俯身,以为是跟自己打招呼,正打算施礼,听袁绍关心曹昂,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顿时尴尬不已。他回头一看,见曹昂落后好几步,连忙折了回去,将曹昂扶到袁绍面前,又抢先道:“主公,子修随曹孟德亲临战阵,与孙策短兵相接,为暗箭所伤,险些送了性命。”

袁绍很惊讶,对曹昂刮目相看。他比曹操年长,长子袁谭、次子袁熙都已经成年,也跟着他出征多时,却没有亲临战阵的经历,更没有像曹昂这样与对手死战甚至负伤的经历。由子观父,曹操虽然能力一般,还是很用心的,忠心可嘉,更不应该对他的儿子如此冷落。

袁绍离座而起,扶起曹昂,关切地说道:“子修,伤得如何?要不要请医匠来看看?”

曹昂摇摇头,强笑道:“多谢主公关心,不过小子还撑得住,不碍事。主公,小子有重要军情汇报。家父困守宛城,急需援兵,请主公立刻派人驰援,迟了,宛城难保。”

“你父亲有多少人马,袁公路又有多少人?”

“家父尚有四千余人,南阳郡兵和豪强部曲万余人。袁公路有两万人。不过孙坚父子善战,不容小视。”

袁绍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松开手,示意侍者给曹昂设座,自己直起身子,摩挲着腰间的刀环,打理着许攸。“子远,是这样吗?”

许攸尴尬地点点头。“将军,事情大致如此,不过我当时正在颍川联络诸家,不太清楚详情。”

审配轻咳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针见血。“许子远,你既在颍川,那现在颍川有多少郡兵正在准备救援曹将军?就算没有兵,只要运一些粮草支持曹将军,曹将军也能守住宛城了吧。当此大战之际,你怎么跑到邺城来了,难道你担心曹子修说不清楚,非得你来解释一番?”

许攸大怒。“诸君远在邺城,哪里知道南阳的情况。孙坚善战,孙策狡猾,袁公路有他父子相助已经如虎添翼,更何况庐江周家现在也依附了他……”

“你说什么?”袁绍打断了许攸,也阻止了审配。

“主公,周异的儿子周瑜现在在袁公路帐下听命,就是他帮助孙坚父子攻取了襄阳,赶走了刘表,蔡家投降,蒯越……战死了。”

袁绍悚然变色。

第162章 见仁见智

曹操隐在墙垛后面,看着岿然不动的袁术军大营,眉头微皱。

袁术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袁术手下都有什么人,他也大致清楚。他没指望夜袭成功,但也没料到对方守得这么严密,反应又这么及时,还没接近大营就被发现了。

袁术这段时间长进不小啊。照这样下去,他说不定真能成为袁绍的劲敌。特别是这货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干的那股劲儿是袁绍没有的,打击豪强,收其土地财物,又把土地分给投降的部曲,一下子得到了几万兵,这样的大手笔袁绍就玩不出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看似被逼无奈的一招,却有可能大变革来临的一丝先兆。冲质以来民变四起,最后演变成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大汉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无数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外戚、宦官、豪强,这些都曾是他以为的症结所在,他也为此做出不少努力,但最后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袁术会走上这条路,而且手段如此暴戾,不仅将宛城附近的大小豪强连根拔起,还将他们的土地直接分给了他们的部曲。

难道这才是正确的方式?他以前做了那么多,就差这最后一步?

“将军,将军?”

曹操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来了,连忙笑道:“志才,怎么了?”

戏志才眼神狐疑。“将军,第一次试探已经结束了。”

“哦,哦。”曹操揉揉眼睛,看向城下。袁军大营里的火光还亮着,营外的火光却渐渐歇了,尝试袭营的将士应该已经奔向下一个地点,但第二次攻击不会很快,因为他们要绕一大圈路才能避开袁军的斥候,也许要到半夜。他随即想起另外一件事。“那个……斥候派出去了?”

“派出去了,一共五组,五十人,由不同方向进发,路线保密,互相之间不知道。”

“很好,很好。志才,有了你帮忙,我轻松多了。”曹操拍拍额头,欢喜不已。“声东击西,虚虚实实,这一招好啊。志才,我问你一件事。”

戏志才看着曹操。但曹操却没有说,而是背着手,低着头,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才斟字酌句地开了口。

“你觉得袁公路将土地分给部曲,激励士气,可行否?”

戏志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饮鸩止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沉疴用猛药,虽然最大的可能是一命呜呼,但也有万一可能起死回生。”

曹操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说道:“我觉得这不是袁公路的决定,是孙伯符的建议。”

“为什么这么说?”

“他在襄阳就这么干过,三千黄巾因此成了他的部下,还有更多的黄巾正在路上。孙坚为什么能将荆州降卒全部交给袁术?因为有数万黄巾在汝南等着他。”曹操沿着城墙,缓缓前行,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黄巾之乱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永远不会结束,这把火迟早还会有烧起来的时候,可是大汉这把火……”

曹操忽然停住,张着嘴巴,却没有再说下去,莫名的一声长叹。他心里憋闷,停住脚步,双手撑着城垛,用力拍了两下。

戏志才歪头打量着曹操,忽然笑了。“将军,你是想效仿此策,却又怕引火烧身吧?”

曹操没说话,只是眼神变得火热起来。戏志才转过身,负手看着城外的大营。

“此策不能说不好,但南阳绝不是一个最佳所在。”

曹操眨眨眼睛,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戏志才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南阳是帝乡,云台二十八将中有十一人出自南阳,阴氏、邓氏诸家出过五位皇后,二千石数不胜数,虽说这些年的何家不成器,不能和阴邓两家相比,可是一百多年的积累岂止是几座庄园?他们得到了庄园,得到了几万部曲,得罪的将是天下士人。即使是那些原本对故主无忠义之心的人也会借此指责他们,谁愿意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财富就被他们这样夺走?”

曹操微微颌首,却依然沉默不语。

戏志才低下头。“我讨厌世家,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世家的支持,什么事也做不成。张角能蛊惑百万愚民,八州并起,又能如何?不到一年,他就被皇甫嵩从棺材里拖出来枭首了。将军,没有世家,他们就是一群蚂蚁,什么也做不成。所以,即使将军守不住宛城,袁公路也很难在南阳立足。”

曹操眨眨眼睛,忽然笑了。“志才,你派出去的斥候中,不全是打探武关情况的吧?”

戏志才转身直视曹操,一字一句地说道:“将军虽有成仁之心,我却不能不为将军经营退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将军难道愿意错过这场大猎?”

“我啊……”曹操笑而不语,沉默片刻,转身拍拍戏志才的手臂。“就依志才。”

——

不出庞统所料,一夜之间,曹军先后发动了三次袭扰。虽然各营守得严实,曹操没占到任何便宜,但也被骚扰得不清。一夜未睡,不少人的眼圈都黑了,袁术更是暴跳如雷,叫喊着要出营给曹操一点颜色看看。阎象苦劝不住,正在着急的时候,孙策来了。

“伯符,你来得正好,快劝劝将军吧。”

孙策笑着拱拱手,打量了阎象一番。“先生一夜未睡?”

阎象打着哈欠,苦笑道:“不敢睡啊。上次在新野,如果不是半夜睡着了,又怎么会今天这局面。这曹孟德真是可恶,总是在夜里偷袭。”

孙策忍不住想笑。曹操还真是喜欢夜袭,上次在新野偷袭袁术,后来在何家庄园外偷袭他,现在又派人偷袭大营。

“先生,他不就仗着有城墙嘛,我们把他的城墙打破,看他还有什么倚仗。”

阎象一惊,抓住孙策的手臂。“伯符,你可不能急躁,不差这几天。”

“放心吧,辎重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该让曹操尝尝我们的厉害了。”

“干他!”袁术一下子蹦了起来,手舞足蹈。“矮子,乃公忍你很久了。”

第163章 看谁狠(求推荐,求收藏!)

袁术被曹操骚扰得不清,一听说可以还击,连吃早饭都不肯等,立刻击鼓聚将。

众将赶到中军大营,袁术准备了早餐,和诸将一边吃饭一边安排军务。虽然都是一夜没睡,但一听说即将攻城,诸将还是非常兴奋,你一言,我一语,甚至有人开始争抢攻城任务。

孙策和周瑜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他们是当仁不让的主力,但是有人抢着攻城,他们也不反对。宛城那么大,曹操还有七八千人,就算南阳郡兵战斗力一般,曹操那四五千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伤亡肯定不会小。这些将领也不是傻瓜,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之所以敢主动要求攻城,自然是因为他们现在兵力雄厚,经得起消耗,这才要亮个相,抢个功。

看来打土豪分田地这一招管用,刚投降的部曲转变了态度,而将领们的私心也受到了遏制,转而打起战利品的主意。

见士气高涨,袁术非常开心,在征求孙策、周瑜的意见后,安排陈瑀、刘详、李丰三人攻击宛城北门。宛城东侧、西侧被淯水环绕,西门又靠近小城,北门就成了最佳的选择。早饭一吃完,他们就率领部下移营,去北门外列阵。

孙策也开始行动,赶到西门列阵。

攻城可不是秋游,说走就走。两军对垒,城外的想要攻破城池,城里的也不会坐以待毙,精兵就伏在城门外,只要城外有一个破绽,这些人随时可能冲出城来,杀你个人仰马翻。攻城之前,先立起防守阵势就成了攻城的规定套路。

情况特殊,诸将的家属都在城里,考虑到曹操可能拿这些人来要挟,孙策在规定套路外就多了一个自选动作。他派人将俘虏的各家家属全部带了出来,反绑双手跪在护城河边,刽子手提着长刀站在他们身后,阴冷的目光在他们的脖子上来回扫荡,不管是谁,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脖子上的汗毛都会根根竖起。

孙策登上了将台,看着那一排排跪倒的身影,想起沔水边杀蒯家人的那一幕,心中一紧。

又要杀人了。即使已经经历过一次血战,他还是有些不忍。不过他也清楚,生在乱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如果狠不下心杀人,曹操就会拿城里诸将的家眷来威胁他,到时候这仗就没法打了。

“何家的人没用,先杀了。”孙策登上将台坐定,传下第一道命令。庞统抱着千军破,站在他身后。

“喏。”庞统应喏,走到将台边,大声喝道:“将军有令,何家的人没用,先杀了。”

等候在台下的传令兵大声重复了一遍,举着小旗,快步向阵前走去。

为了将领的安全考虑,中军离护城河至少有四百步,即使城头有最强的弩也无法狙击。汉代城池规模有严格的规定,守城弩也一样,宛城作为郡治,最多只能配六石弩,射程二百四十步。如果是京城,可以配十石弩,射程超过四百步,当然将台的位置也会更远。

传令兵走得很快,但走到阵前还有一段时间,孙策坐在将台等候命令执行结果。隔着这么远,他不用亲眼看到何家人身首异处,脑海里浮现的还是蒯家人血染沔水时的情景,心中一声轻叹:蒯异度,你在黄泉路上还好吗?

——

曹操戴上头盔,匆匆走上城头,眯着眼睛,环顾四周,心中生起一丝疑惑。

主攻方向是西门和北门。孙策在西门,刚刚立下掩护阵型,弓弩手在一箭之外立阵,身后便是巨大的抛石机阵地,三十余架抛石机分成三排,正在调试。孙策的中军在抛石机阵地之后,离城墙足足有五百步,已经看不清楚,但是从整个阵型来看中规中矩,并无特别之外。

曹操觉得有些不解的是袁术的大营在宛城之南,隔着淯水,不是理想的攻击阵地,但城南设了九座高台,东西方向一字排开,比宛城的城墙还要高。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强弩手还是观察手,难道袁公路造出了十石弩,可以直接从淯水对岸射击城上的人?虽说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可是想想孙策手下的那个神箭手,曹操还是不敢怠慢,传令各将,让他们小心冷箭。

“把人质带上来。”

曹操一声令下,城下便是一片哭喊声。

袁术离开洛阳时,不少人是举家相随。袁术占领南阳之后,这些人都被安置在宛城。袁术出兵接应孙坚,曹操偷袭宛城得手,这些人就成了他的俘虏。现在两军交战,他们的家主在城外指挥作战,曹操自然要用他们来要挟对方,谁攻城,就杀谁的家人。虽然未必能阻止袁术攻城,至少能让他有所忌惮。

长史杨弘被带上了城楼。他怒视着曹操,冷笑不语。一个多月的监禁,每天只有一顿粗食,又没机会洗澡换衣服,原本长相儒相的他此刻蓬头乱发,满身污垢,瘦得皮包骨头,但眼神却越发的凶狠,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鄙视。

“文明,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曹操苦笑着摊开双手。他和杨弘相识多年,只是交往不多,不是他不想和杨弘多交往,而是杨弘看不起他。杨弘出自弘农杨氏支系,袁术对他非常信任,有什么事都和他商量。袁术出征,他留守宛城,没想到成了曹操的俘虏。

“曹操,你这样做会遭天谴的。”杨弘冷笑道:“要杀你就先杀我吧,免得让我看见你的恶行。”

曹操摇摇头。“我不杀你,你又没有亲属在城外统兵攻城。我要放了你,你给袁术和他部下的将领带个话,谁攻城,我就杀谁的家人。”

“呸!”杨弘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出来,正中曹操面门。曹操眉毛微耸,不怒反笑,从腰间革囊里抽出一块手绢,擦去浓痰,捏成一团,顺手扔到了城外。“杨文明,你知不知道你一时意气,可能会让无数人人头落地?”

“要杀便杀,何必赘言。”杨弘扭过了头,不想再看曹操一眼。

曹操眼中闪过一抹煞气。“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拿你试刀。来人,将他的家人带上来。”

有士卒大声应诺,下去抓杨弘的家人,顿时哭喊声四起,不仅杨弘的家人哭成一团,其他人也被吓得不轻。这时,何咸突然惊叫一声:“那是我的家人。”

曹操转身一看,见城下的情况类似,十几个被反缚双手,用绳子系成一串的成年男子被拽了出来,押到护城河边,强迫跪在地上。几个士卒举起长刀,手起刀落,一个个首级滚落,鲜血汩汩。

曹操倒吸一口冷气,何家完了。

第164章 攻城(书友乱武三国万点打赏加更)

何咸失声痛哭,抢过一柄长刀,一刀一刀,疯狂地砍城垛。

“袁术,孙策,我和你们誓不两立,就算成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曹操半晌才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亲卫将何咸从城头带下去。他知道双方都投鼠忌器,但他没想到孙策二话不说,上来就杀了何家几十口人。这是比狠啊,他要是敢杀袁术部将的家眷,孙策就会继续杀人。袁术攻打了几十个庄园,抓的俘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比他手里的人质多。偏偏这些人质里面没有孙家人,孙策杀得肆无忌惮。如此一来,他如果和孙策比狠,南阳的豪强就得跟他拼命了。

可惜袁耀被送到邺城去了,要不然还可以对孙策产生一些威慑。袁术的女儿女婿倒是在他手里,可是女儿毕竟是女儿,袁术未必在乎,孙策更不可能在乎。

曹操转身摆摆手,示意把杨弘等人押回去。孙策敢杀何咸的家人,他却不敢杀杨弘。弘农杨家可不是好惹的,就算是袁绍也要掂量掂量,更别说他曹操了。戏志才不解地看着曹操。曹操搓搓手,苦笑道:“算了吧,不跟这疯子一般计较。孙策少年冲动,在襄阳就杀了蒯越全家,后来又杀了习家,我不能和他比狠。”

戏志才没说什么,他也清楚曹操为什么这么想。相比之下,曹操要忌惮身边的南阳豪强,孙策却不必担心袁术的部将对他不利,两人情况不一样。真要杀得血流成河,南阳豪强绝对会翻脸。

命令一下,城下一片哭声,不是害怕,而是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曹操很憋屈,还没开打,他就吃了一个闷亏,就像被孙策一拳轰在了心口,怎么想怎么郁闷。

这时,城北方向响起了战鼓声。曹操转身叫过夏侯惇。“元让,你在这边守着,我去看看。”

夏侯惇接过将旗。他并不担心,孙策就算攻城也不会直接攻小城,只会攻大城的西城门。小城比大城坚固,城墙也高,又没有城门直通城外,不可能是孙策的目标,他只要在这里看着就行。

曹操带着戏志才和十几骑匆匆而去,赶往北门。北门已经交上了手,三十石抛石机正对着城门摆开,长长的梢杆起起伏伏,一颗颗百十斤重的石头呼啸而起,跃过护城河,砸向城楼。有一些石头越过了城墙,砸到了城里,砸得地面一阵阵颤抖,烟尘四起,列阵的士卒都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反击,给我反击!”城楼上,曹洪正大声吼叫,命令城上摆放的抛石机进行反击。孙策攻破何家庄园后,曹操领教了抛石机的厉害,也开始了仿制,只是他派出的斥候只能看到抛石机的外形,却看不到具体的尺寸,仿造出来的抛石机威力远远不足。尽管如此,曹操还是造了不少放在城墙上。

在曹洪的指挥下,城墙下的抛石机开始了反击。这些抛石机的射程参差不齐,用的也不全是石头,而是拆除民宅收集来的柱础、台槛等物料,规模不一,有的射得很远,但更多的却刚刚过了护城河就落地了。

看到城上有投石机,负责主攻的陈瑀立刻下令。“转告辎重营的匠师,重点清除城上的投石机。”传令兵刚要走,他抬起手,示意他等等。想了一公儿,又说道:“除了应该给孙将军的报酬外,我再给他们每人一万,请他们务必在日落之前攻破城门。”

攻城是门技术活,绝不是战鼓一响,扛着云梯往上冲那么简单。

就像后世交战之前会用炮火覆盖一样,冷兵器作战也会有类似的步骤,只不过改成弓弩或者抛石机一类的武器。特别是弓弩所占的比重极高,交战前双方对射,交战时阻击援兵,撤退时负责掩护,什么时候都离不开。攻城时,掩护辎重营的士卒上前填埋护城河,清理城下的障碍,都需要弓弩手的配合。

现在有了抛石机这种攻城利器,当然更不能放过,先架起来轰他一阵再说。

抛石机的发射频率不能和后世的大炮相比,甚至不能和弩相比,每一发之间都要隔好长时间,但威力却不是弓弩能够比拟的,沉重的石块呼啸着掠过头顶,飞上城墙,砸中城墙,城墙为之颤抖,砸中城上的士卒,几乎必死无疑,即使是砸中守城用的物资,发出的声响也非常惊人。

双方都有抛石机,自然先杠上了,必除之而后快。

曹操登上城墙,一个闪身,冲到城垛旁蹲了下来,然后慢慢抬起头,看看城外,见阵中没有石头飞起,这才加快脚步,赶到曹洪身边。

“子廉,情况怎么样?”

曹洪摘下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苦笑道:“不行啊,这些郡兵太弱了。你看看,刚开始交战,他们就慌了。对面鼓声一响,他们跑得比谁都快。这不,我杀掉的逃兵都比石头砸死的人多。”

曹操转头看看那些面色惶恐的荆州郡兵,也很无奈。这些人真的不怎么行,难怪孙坚打襄阳不要他们,袁术出城支援也不带他们,充充门面还行,真上了阵就是软脚蟹,根本不顶用,如果没有执法队的强力弹压,他们早做了逃兵。

“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吧,差不多了就退回小城,这些人留给袁公路吧。”

“嗯,将军小心,对面要开始发射了。”曹洪一边招呼一边蹲了下来,将头探出两个城垛之间向外窥伺。刚刚一阵攻击,城门楼已经塌了一角,谁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还不如在城墙上安全呢。

曹操不敢怠慢,也蹲了下来。他刚刚蹲好,耳边就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啸,啸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阵巨响,城墙为之一颤,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曹操暗自心惊,仅凭这力量,城外的抛石机就比他们仿造的抛石机强太多了。怪不得孙策能够一顿饭的功夫就攻破何家庄园,袁术麾下诸将打各家庄园像玩似的,攻无不克,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路上。

亏得宛城是郡治所在,城墙厚实,如果是普通的县城,能不能撑住几次这样的重击还真不好说。

曹操正在心惊,曹洪突然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低头。曹操猝不及防,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吃了一嘴的土。还没等他搞明白,一道黑影擦着城垛飞过,正中他们身后城墙另一侧的抛石机。

第165章 技术差距

“啪!”一声巨响,抛石机的一侧支架被击断,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机体倾侧,配重箱首先摔了下来,里面装的砖石撒了一地。旁边的工匠们吓得惊声尖叫,四散奔逃。督战的亲卫赶了上去,挥刀正要砍杀,头顶风声响起,长长的梢杆倒了下来,正好砸在他肩膀上。亲卫一声惨叫,倒地血泊中。

没等曹操反过应过,不远处的一架抛石机也被击中,梢杆扬了起来,配重箱甩下了城墙,城下响起一连串的惊叫。

“这么准?”曹操脸色大变。他听何家的人说过,孙策为攻何家庄园发射了十几次,才有两次命中目标,命中率在一成左右。城外也就是三十架抛石机,如果全部对准城头的这两架抛石机齐射,也许能够迅速命中,可是他看到的明明是一对一的较量,这么快就能命中目标,说明对方的抛石机不仅准,而且操作抛石机的工匠技艺娴熟,比攻何家庄园时提高了一大截。

“我早说了,袁术的抛石机比我们的强,准着呢。”曹洪背靠着城墙坐在地上,目光扫过城墙上排成一列的抛石机,连连撇嘴,额头的冷汗怎么也抹不干净。“我估计,最多半天时间,这些抛石机一架也剩不下。”

曹操和戏志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曹洪太悲观了,这种心态是不能独当一面的。不过曹操的情绪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主持仿造抛石机,知道这些抛石机是什么水平。双方的差距绝不是一星半点,换了谁都不可能有信心。

事实证明,曹洪的悲观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一种宝贵的直觉。双方你来我往的打了半天,太阳刚刚偏西,城外的辎重营工匠终究技高一筹,将城上的三十余架抛石机一一毁掉,而城外的抛石机只损失了两架。

曹操的心就像那些抛石机的配重箱一样沉到了底。

——

旗开得胜,城外的抛石机开始集中攻击城楼,为攻城车上前破门做最后准备。

眼看着大功将成,陈瑀乐得坐立不安,在将台上来回走动,不时派人去西门查看情况。如果能抢在孙策之前破城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功劳。这倒不是陈瑀嫉妒孙策,而是袁术太倚重孙策和周瑜这两个年轻人了,包括陈瑀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压力。

西门外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孙策没有陈瑀那么激动。他坐在将台上坐得有些累了,干脆伸直了双腿,捏起拳头轻轻地敲打。前面你来我往的打得很热闹,后面却多少有些冷清。

“抛石机到位了没有?太阳快下山了。”

庞统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应该快好了,好像在上石。”

“嗯,这还差不多。早打完早点休息,坐了一天,着实有些累了。”孙策暗自嘀咕了一声。都说攻势气势恢弘,令人热血沸腾,可是看得久了也有点乏。在将台上坐了一天,风吹日晒,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双方的抛石机互相攻击。但城上的抛石机太弱鸡了,根本不是对手,露面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已方的抛石机一一清除,剩下的就是单方面炫技,实在没劲。

无敌,是多么寂寞。

——

黄月英仰着脖子,看着高耸的梢杆,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费了无数的心血,这几台巨型抛石机终于就位,马上就要试射了。她并不担心试射的效果,这几个月来,她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些抛石机上,每天白天试射,晚上整理记录,揣摩其中的规律,不断加以改进。虽然还没有达到孙策说的那种大道至简至易的境界,但她对这些抛石机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只要瞟一眼,她就知道哪儿有问题,试射会是什么结果。

如果说之前的抛石机主要还是父亲黄承彦的心血,那这几台巨型抛石机则完全是她的成就。孙策不同意辎重营的工匠入城组装,逼得她只好另想办法,几天冥思苦想的结果造就了这几台巨型抛石机,也让她拥有了更开阔的思路。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她相信总有一天能提炼出一个简单的公式,能让所有人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孙策当时的惊喜眼神给她带来的快乐。

黄承彦走了过来,轻按黄月英的肩膀。“别看了,小心脖子。”

“嘻嘻,我没事。”黄月英转了转头,脖子的确有些酸,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阿翁,你说后将军真能给我封君吗?”

黄承彦忍俊不禁。“这很重要吗?以你的聪慧,封君是迟早的事。”

黄月英羞涩起来。“我不要那种荫袭的封君,我要靠自己的本事挣。当然了,我不是要现在就封君,这是阿翁的功劳,如果阿翁能封侯,比我自己封君更开心。”

“我也不担心,我封侯也是迟早的事。”黄承彦轻拍黄月英的小脸,看着四周忙碌的工匠,笑道:“我好奇的是木学堂将来会走出多少二千石,多少封君。”

——

曹操刚刚从北门赶回,登上城楼,手搭凉棚,看着城外的抛石机阵地,咦了一声:“那是什么东西?抛石机吗,怎么这么大?”

夏侯惇一直在关注这件事,连忙说道:“是的,这三架抛石机来得比较晚,一直在调整位置,上面还蒙着布。我开始还以为是望楼,没想到是更大的抛石机。”

曹操莫名其妙。孙策这是想干什么,用抛石机直接轰城墙?抛石机的威力是不小,绝非弓弩可比,城上的城楼几乎都被砸烂了,城垛也被砸坏了不少,可是城墙整体的损伤却非常有限,就算这抛石机大又能如何,能直接砸开城门,这得多精准啊?

“将军,快躲躲,像是要发射了。”戏志才提醒道。

曹操哈哈一笑。“志才,别紧张,孙策就算要打也不会打城墙。城楼已经打烂了,他现在应该攻城门才对。我们离西城门还有一里多地呢,要是能打到这儿来,我看那工匠的首级也保不住了。”

戏志才自嘲地摇了摇头。“还是将军镇定,我刚才在北门看抛石机对射,可是心慌得很。”

曹操想起刚才在北门的见闻,也觉得心惊肉跳。

“将军小心!”曹安民扑了过来,将曹操撞倒在地。曹操一头栽在地上,撞得牙门都松了,鼻子也又酸又痛。他气得正要大骂,却听得耳畔啸声大作。他转头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一道寒意直冲后脑。

第166章 大势已去

一团黑影迅速变大,疾驰而来,轰轰作响。

曹操刹那间有种错觉,头顶飞过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雷神的战车,带着骇人的力量和愤怒从天而降,要夷平人间一切的丑陋和罪恶。

一阵冷汗透体而出,曹操浑身冰凉,不祥的预感攫取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曹操本能的扭着脖子,转过身体,追随着那团黑影。

磨盘大的石头掠过城墙,从曹操的视野中消失。片刻之后,一声巨响从对面传来,巨石落地,大地为之颤抖。曹操瞬间有种怀疑,地震了,宛城要塌了。

宛城没有塌,但巨石落地带来的震撼也久久没有消失。这次攻击没能正中目标,离小城的东门城墙还有数十步远,落入大城清理出的那片空地,又向前滚了几十步远,接连砸倒几堵墙,几乎洞穿了一座宅院才留了下来。站在城墙上看,那座宅院烟尘滚滚,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曹操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半天才听到脖颈“喀嗒”一声轻响,整个人慢慢活了过来。

戏志才、夏侯惇也慢慢转过头,动作机械,就像是几个木偶人似的。恐惧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升起,从眼中涌出,无法抑制。

这架抛石机能从城外直接攻击内城的东城墙?内城东西宽一里,抛石机在城外两百多步,总射程接近两里?比现在的投石机射程翻了一番还有余。

曹操瞬间明白了孙策的用意。搞了半天,原来之前的攻击都是为了掩护辎重营调整这台巨型投石机啊。怪不得他有了那么多投石机还不够,还要搞一台更大的,这威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真要击中城墙,恐怕城墙也撑不住几下。

曹操双手撑地,慢慢坐了下来,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原本以为内城城墙坚实,可以挡住孙策的投石机攻击,现在孙策拥有了威力更大的投石机,就连城墙也未必能挡得住他了。

大势已去!

城外传来几声弱不可闻的叫喊,曹操抬起头,循身看去,见城南最东侧的一座高台上有人挥动红色小旗。曹操不明其意,又听西门外的抛石机阵地有人响应,转头一看,中军的高台上也有一人在挥舞小旗,看起来应该是在传递信号。

曹操心中一动,看看那些高台,又看看内城的东城墙,恍然大悟。城南那些高台超出宛城的大城城墙,与东城墙相对,设在那里就是为了监测抛石机的攻击效果,根据这些效调整抛石机的射程。曹操起身揪住夏侯惇,大吼道:“元让,快,传令子孝小心,孙策要攻击内城东门。”

夏侯惇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向鼓车奔去。他抢过鼓桴,用力敲响了战鼓。战鼓声一起,全城从惊恐中惊醒过来,发出慌乱的尖叫,过了好一会儿,负责内城东门的曹仁才反应过来,敲响战鼓,命令所有人散开,特别是远离城门。

几杯酒的功夫过后,城外的抛石机再一次发威,巨石从天而降,掠过西城墙,将残存的城墙击碎,落入内城。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强烈,有几个士卒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曹操下意识地向城南看去。果然,十座高台上又有一人举起了红色小旗,这次却是西侧第二座。这说明这次射击虽然近了,但离东城门更近了。如果猜得不错,中间的那座高台应该正对内城东门,一旦这座高台上的人举起小旗,那就意味着东门被击中了。

这布置还真是精妙啊。曹操暗自赞叹,又不禁摇头。虽然双方都有抛石机,可是双方的差距太大了,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这城能坚守几天,他还真是不好说。

如果内城被攻破……

曹操忽然打了个寒颤,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预定计划是守内城,外城太大,兵力又不足,肯定守不住,所以曹洪等人的任务就是拖延一下时间,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就退守内城。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内城不可攻破,但现在这个前提已经不存了,如果听任这新造的巨型抛石机发威,最多一天时间,内城东城墙就可能被打破,那样一来,无城可守,双方将士短兵相接,就看谁兵力多了。

城里只有他从东郡带来的五千人,而城外的袁术有三四万人,怎么打?

原本完美的计划,被突然出现的巨型抛石机砸得粉碎。

曹操越想越不安,把戏志才和夏侯惇叫过来商量,听完曹操的分析,戏志才除了脸色白一点之外没什么反应,夏侯惇却骇然变色,脸颊不住抽搐,厚厚的嘴唇张合了几次,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将军……”曹仁沿着城墙飞奔而来,顺势滑倒,滑到曹操身边。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打到我那边去了?”

“你自己看吧。”曹操头也不回,指指城外。曹仁探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好大的抛石机,比城墙还高。”

“志才,你有什么好主意?”

戏志才沉默片刻。“突围!”

“突围?”夏侯惇和曹仁异口同声的说道,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夏侯惇又道:“不守宛城了?”

“守得住吗?”戏志才反问。

夏侯恼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双方的器械差距太大,照这巨型抛石机的威力来看,城墙十有八九保不住。没了城墙,双方兵力悬殊,一旦被困在小城里,想跑可就难了。与其如此,不如趁着现在还没有合围突围。

“宛城肯定守不住。”戏志才放低了声音。“天下大乱,群雄蜂起,有兵才能逐鹿天下,诸君难道愿意葬身此地?南阳是兵家必争之地,就算袁术攻占了宛城,他得罪了南阳豪强,也无法立足。盟主交待将军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为了多守几日,将五千多人全部葬送在这里,不值得。”

这个道理,戏志才已经和曹操讲过,但弃城而走的话不由能曹操来说,戏志才主动承担了这个责任。夏侯惇、曹仁想到不久前阵亡的夏侯渊,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第167章 坐而论道

几千人突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特别是接下来还有三百多里的逃亡路,如果不计划周全,就算冲出去也没用,没有粮食,人会饿死,没有草料特别是精料,战马会体力大减甚至倒毙。

曹操让夏侯惇去准备必须必要的粮草物资,让曹仁率领从东郡带来的嫡系人马增援曹洪。东门、南门外就是淯水,被荆州水师控制,西门外就是孙策率领的主力,突围的方向只能是北门。原本计划退守内城,为收缩兵力才考虑放弃北门,现在要突围,北门就不能放弃了,必须坚守。

曹操赶到西门,正看到娄圭转身看着内城东门方向,脸色苍白。不过曹操意外的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文聘。他很惊讶,顾不上和娄圭说话,赶到文聘面前,握着他的手。

“仲业,伤好了?”

文聘笑笑,面容有些疲惫。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不碍事了,多谢将军关心。”

曹操感觉到了文聘的那丝冷漠,暗自叹息,顺手拍拍文聘的手臂。“若早知仲业无事,我也不用这么担心了。这里就交给仲业?”

文聘很意外。曹操哈哈大笑,取过娄圭手中的令旗,塞到文聘手中,拉着娄圭向一旁走去。娄圭心中不快,却不敢发作,只得跟着曹操下了城墙,来到内城门外。此时,被第一块巨石冲撞起的尘埃已经渐渐落定,露出残破的院墙和倒塌的屋舍。娄圭看得心中一紧,头皮麻酥酥的。

“子伯,这就是城外刚刚射进来的两枚石弹之一。你在西门应该听到声音了吧?”

娄圭噤若寒蝉,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曹操苦笑道:“子伯,宛城怕是守不住了,我想尽快突围。你是跟我走,还是留下?如果跟我走,就抓紧时间回去和家人道别。如果想留下,我就将内城交给你,保护人质有功,袁公路应该不会为难你。”

娄圭惊骇莫名,瞪着曹操半晌没说出话来。昨天说得好好的要坚守待援,怎么一天刚过,曹操就想弃城而走了?他忽然明白了曹操带他来看那枚石弹的用意,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且不说曹操突围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他也无法向袁绍交差,与其跟着他冒险,不如留在宛城。献城有功,再加上那些人质,袁术应该不会为难他,说不定还会重赏他。

“我的家人全在这里,我不能留下他们。”

曹操叹了一口气,不舍地拉着娄圭的手。“本想与子伯一起纵横天下,天意弄人,孙策凶猛,宛城得而复失。子伯,人各有志,我就不勉强了。你放心,盟主面前,我会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子伯及宛城诸贤。”

娄圭很惭愧,几次想改变主意,跟着曹操一起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曹操是一个可以相交的朋友,但他的实力太弱了,无法实现他的愿望。

曹操将内城交给了娄圭,悄悄调整城防,大军人人带十天干粮,在北门集结,做好了突围的准备。

北门的战斗突然胶着起来,陈瑀苦战一日,虽然击破了城门,却未能攻入城内。

——

夜色降临,孙策和周瑜换防,回到大营休息。

庞统已经安排好了晚餐,孙策却没有立刻吃,他要等黄承彦父女一起用餐。将台虽然比宛城的城墙高,但离得太远,他看不到城里的情况,不清楚巨型抛石机的攻击效果,要等黄承彦来确认一下。

正在等待的时候,蔡邕来了。孙策很意外,却还是起身迎接。蔡邕迈着方寸进了大帐,闻着饭香,吸了吸鼻子。“打扰将军了。”

孙策哈哈一笑。“先生,你不就是踩着点进来的吗?别客气了,坐吧,待会儿一起吃点。”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蔡邕让到左手边的尊席。蔡邕很满意,谦虚了两句便入了座,抚着胡须,很严肃地说道:“我听周公瑾说,你曾和陆季宁讨论过天道?”

孙策眉头微挑。“你刚才在公瑾营里?”

蔡邕点点头。“闲来无事,听说周公瑾颇通音律,便与他抚琴论乐,调整了一个《兴亡百姓苦》的曲调。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实在可人。”

孙策知道周瑜的音乐造诣高,甩他八条街不成问题。当初听到《山坡羊·潼关怀古》,周瑜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就谱好了曲。以他的能力,和蔡邕讨论音乐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大战在即,周瑜居然还有这等闲情雅致,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那先生有何指教?”

“你对张平子很是推崇,想必说的是浑天说吧?”

孙策皱了皱眉。说实话,他现在对讨论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一是打嘴炮没劲,引经据典他也不是蔡邕的对手——连庞山民都被蔡邕虐了,他更不行。二是真没时间,现在正攻城呢,随时可能出现意外,两天一夜没睡觉,他都不敢休息,哪有兴趣坐而论道,说些不着边际的事。

“勉强算是吧。”

“那你知道浑天说之外,还有两家学说是什么吗?”

孙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中国古代天文学的宇宙模型除了浑天说,还有宣夜说和盖天说,盖天说出自《周髀算经》,宣夜说就出自蔡邕本人。与浑天说、盖天说相比,宣夜说最大的特点是认为日月星辰不是在同一个天球面上,而是悬浮在气中,也不存在一个固定的天球,而是无限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点是三种学说中最道家的,也最接近后世科学的。

但是,宣夜说的来历一直不清楚,就连蔡邕本人也不甚了了,内容更是简略,无法计算,根本无法和其他两种学说相提并论。

孙策歪着脑袋瞅了蔡邕半晌。“先生既然说到天道,我想先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

蔡邕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孙策的嘴角挑起一抹坏笑。“先生觉得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可以计算吗?”

蔡邕不假思索。“当然可以,要不然要历法何用?”

孙策斜睨着蔡邕,笑而不语。蔡邕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孙策的意思,立刻又说道:“天人合一,政令乖张,则上天示警,这些当然是不可计算的。”

第168章 天道、人道与胡说八道

“那到底哪些可计算,哪些不可计算?哪些是与人无关的,哪些又是与人有关的?先生你有志著史,对天文方面的记载应该了然于心,你能不能告诉我,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天象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编的?你要讨论天道,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些分清楚?”

蔡邕哑口无言,张了几次口,却一句话也没说。他站起身,拂袖而去。

庞山民惊愕不已。“编……编的?”

孙策瞅瞅庞山民,充满了鄙视。“你不知道?”

庞山民摇摇头。“既然是史书,当……当然应该是实录,怎么会有编的?”

孙策懒得跟他计划。不用他说,蔡邕的表现已经说明了问题。要说这水平就是不一样,难怪蔡邕虐庞山民跟玩儿似的,这么大人了,读书也算是读了十几年,连这一点都没看破,真不知道是庞德公藏私还是他太笨。尽信书不如无书啊,这个常识都不懂?

中国古代的天文记录素有丰富著称,但很多人并不清楚这里面的天文记录并不全是真的,有不少是史官编出来的。为什么要编,当然是体现天人合一的观念。如果皇帝失德——或者臣子认为皇帝失德——却没有日食出现,岂不是说明天人不相干?怎么办,编一个。反正历史都是后人整理的,想加一条加一条,也没人能回到过去验证。

汉人连古籍都可以随便篡改,甚至编造出大量的图谶,更别说添几条天文记录了。

庞山民层次太低,读书却不著书,接触不到那些内幕,蔡邕却深谙其理,被孙策一下子点破,老脸挂不住,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天文究竟可不可以计算这个问题,只好拂袖而去了。

气走了蔡邕,孙策一边等黄氏父女,一边对着地图琢磨战事。如果巨型抛石机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那最多后天,内城的东门就能攻破,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了。曹操这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会有什么反制措施,他必须事先做好准备。

跟着老爹学了几个月,又亲身经历了一场战事,孙策对军事指挥已经没有了神秘感。他既不相信掐指一算,计上心来,也不相信什么锦囊妙计,那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双方水平差距悬殊的时候的确有可能算中对手的可能反应,但他现在的对手是曹操,不被曹操算死就不错了,算死曹操?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只能尽可能的考虑周详,预估到更多的变化,做好相应的准备。

颍川已经被孙坚占据,许攸被赶走了,颍川豪强有的与孙坚合作,更多的坐守坞堡观望,曹操是指望不上援兵了,就算想离开南阳也不容易。叶县和鲁阳都安排了伏兵,只等曹操经过。按常理说,曹操这次是很难活着离开南阳。

但麻烦也不是没有。孙策主要的担心有两个:一是困兽犹斗,如果曹操要死磕,那伤亡会很大,接下来还能不能及时增援武关就是个大问题;二是曹操如果突围,要不要追,能不能追得上也是说不准的事。曹操有骑兵,绝不是步卒能追得上的。勉强去追,弄不好还会被他以逸待劳,反咬一口。

说白了还是兵力有限。就像袁术说的,如果有十万兵,将宛城围上三重,曹操想突围也没门,要么战死,要么投降。现在不仅兵力不足,还有徐荣、牛辅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疲于应付,实在不容易啊。

就在孙策感慨的时候,黄承彦和黄月英推帐而入。孙策吩咐开饭,义从卫士王津奉上水,黄家父女洗了手,入座,搬起碗就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他们和孙策也熟了,知道孙策不讲究这些,抓紧时间,吃完好议事。辎重营要连夜攻击,他们待会还要赶回阵地。

黄月英吃得快,碗筷还没放下,就说道:“将军,现在抛石机的射程已经调整到位,误差基本在预计的范围以内,只是我们不能直接观察到攻击效果,究竟能不能直接轰垮城墙还有待验证。另外,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我们准备的石料只能维持到明天下午,而且是以目前的发射速度。如果工匠操练熟练了,速度提上来了,可能明天早上就没石料了。攻破了内城还好,如果没能攻破……”

孙策也有些头疼。抛石机的威力是很大,但石料的供应也是一个大问题。通用抛石机的石料在一百二十斤左右,可以用常用的鹿车运输,巨型抛石机的石料重达三百斤,载重最大的牛车一次最多只能运两块,占用了大量的运力。辎重营不仅将所有的力伕派了出去采石、运石,就连官奴婢都用上了,还是很难保证供应。现在用的石料是准备了几天的存货,一旦用完,抛石机就成了摆设。

“我待会儿去见袁将军,请他调拨人手。”

“这事必须抓紧,如果到明天早上还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就必须安排人去采石了。”

孙策笑笑。“看来你也不是很有底气啊。怎么,命中率还没有办法提高?”

黄月英挠了挠头,一脸无奈。“大型抛石机的命中率很低,不到一成。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石料重量不稳定,二是抛石机的稳定性不够好,对射程的影响很大。”

孙策表示理解。有些东西是短时间内没办法克服的,巨型抛石机的威力是大,但是对材料的要求也高,仅是为了找那几根长达五六丈的梢杆就费了好大力气,还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所以模型是模型,把模型放大为成品时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黄月英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吃完晚饭,又商量了一些事,孙策让他们轮班休息,不要全部在现场盯着。这场战事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几天几夜不休息会累垮的。他来到袁术的大帐。还在大营外,他就听到了悠扬的丝竹声,不免有些意外。走进中军大帐一看,大帐里灯火通明,一群文臣武将正围在一起看歌舞表演,几个歌舞伎甩动长袖,翩翩起舞,乐师们坐在帐外,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孙策皱了皱眉。这袁术还真是纨绔成性啊,这时候还有心情欣赏歌舞?

“孙郎来了,孙郎来了。”袁术一眼就看到了孙策,抚掌大笑。“孙郎太累了,心情不好,脸上连个笑纹儿都没有,你们谁能博他一笑,赏万钱。”

第169章 纨绔本色

话音未落,正在跳舞的歌舞伎们就争先恐后的扑了过来,将孙策围在中间,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孙郎,别板着脸,笑一笑嘛。你笑一笑,贱妾给你暖床。”

“孙郎,妾身最近手头很紧,求求你,就让我赚一万钱吧。”

孙策嘴一咧。“哈哈,哈哈,哈哈。”对着每张粉脸笑一声,皮笑肉不笑,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袁术翻了个白眼,笑骂道:“竖子,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你们都下去领赏吧,别缠着孙郎了,他看不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能让他动心的要么是国色,要么是聪明绝伦的奇女子。”

歌舞伎们却还是不肯离开,围着孙策,一个劲的抛媚眼,胆子大的直接凑了过来,用光溜溜的胳膊抱着孙策,半露的酥胸挤出重重波浪,一点红的嘴唇微张,恨不得在孙策的脸上咬一口。

袁术起身走了过来,连推带攘,将歌舞伎们推到一旁,右手搂着孙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右手拿起一只酒杯塞到孙策手中。“伯符,来,喝一杯,今天乃公开心。你小子说到做到,我看不用十天,宛城必下。哈哈,到时候你随我一起进城,好好羞臊羞臊宗世林。”

孙策哭笑不得,感情袁术就为这事开心,大半夜的不睡觉,喝酒庆祝啊。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袁术的手臂。袁术入座,原本坐在袁术左首的阎象刚要起身,孙策连忙拱手,坐在阎象下手,斜倚着食案,把抛石机需要更多石料的情况说了一遍。袁术听了,连连点头,抬手叫过一个年轻将领。

“秦牧,从现在开始,你听孙郎的指挥,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秦牧一听大喜,连忙冲着孙策拱手。“扶风秦牧,见过孙将军。”

孙策打量了秦牧两眼,见他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虽然年轻,但举止还算稳重得体,非常满意。他正准备说话,阎象不紧不慢地说道:“孟长,这是袁将军赏你的前程,你可以小心做事,不要辜负了袁将军的一片心意。孙将军虽然年轻,却是尔辈翘楚,你切莫以为年长他几岁就自以为是。要是犯了差错,就算袁将军和孙将军不罚你,我也不能饶了你。”

秦牧再次施礼。“舅父放心,我一定小心做事。”又对孙策行礼道:“请将军多多关照。”

孙策翻了个白眼。原来是阎象的外甥啊,怪不得这么年轻就能独领一营。袁术最近得了好几万兵,不少人都火线提拔,成了校尉甚至将军,这个秦牧以前没有袁术身边见过,应该是一直跟着阎象的,这次也成了校尉了,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孙策有些担心。他对世家子弟本能的不太信任,何况还有阎象这么一层关系。别看阎象现在说得漂亮,真要犯了错,要处罚他的时候,阎象恐怕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见孙策犹豫,袁术一拍案几。“伯符,你别担心,孟长是个难得的实诚人,武艺也不错,若非如此,我不会推荐给你。若是出了事,不用你说话,我来收拾他。”

孙策无奈。袁术这么说,他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分配点麻烦的任务给他,让他自己知难而退就是了。他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秦牧不要多礼。

“你吃饱了?”

秦牧眼睛一亮,挺起胸膛。“酒足饭饱。”

“那你现在去阵前找辎重营的黄校尉,他会告诉你需要的石料数量和规格。战事紧急,你立刻去办。今天夜里就别睡了,辛苦一下。”

“现在?”阎象的眼神有些不对,秦牧也迟疑了片刻,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拱手施礼,领命而去。阎象瞅瞅孙策,欲言又止。孙策微微一笑。“先生,你应该知道我营里什么规矩,那些混蛋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你外甥新来乍到,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和他们比肩,如果还不肯吃苦,我怕他呆不长啊。”

阎象歪歪嘴,强笑着点头附和。袁术见了,放声大笑。诸将也跟着笑了起来,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不阴不阳。孙策大营的训练任务是各营最重的,秦牧能呆几天真不好说,到时候自己退出来,再看阎象和孙策怎么相处。

孙策和袁术、阎象谈了一下可能出现的情况,就回了自己的大营。袁术很兴奋,倒是想留他多坐一会儿,还特别热心的要送两个年轻漂亮的姬妾给他暖床,却被他婉拒了。大战之际,他连战甲都不敢解,需要什么姬妾,有那时间不如打个盹,补个觉。

回到大营,孙策又对着地图坐了一会儿,反复思考曹操可能的反应,直到半夜,这才打了两趟拳,简单的洗漱一番,和衣睡去。这两天虽然没有与人厮杀,但他时刻不在算计,脑力消耗很大,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只想一觉睡到大天亮,但他的精神又非常紧张,睡眠很浅,外面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怪不得统帅级的名将身体都不好,神经衰弱的特别多,这都是用脑过度,累的啊。

孙策好容易才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突然被人叫醒。他翻身跃起,手本能的握住了倚在床头的千军破,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庞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急急地说道:“将军,袁将军聚将议事,已经是第二通鼓了。我……我睡得太死了,没听见,请将军责罚。”

孙策一听,不敢怠慢。军中有令,三通鼓不到要斩首的。就算袁术不会斩他,他一个小年轻起不来也挺丢人的。接过庞统准备好的布巾,胡乱擦了两把脸,打了个激零,孙策冲出了大帐。北斗枫带着二十名义从正举着火把等着,一见孙策出来,立刻分作两列,拥着他向袁术的大帐快步走去。

明明很急,但孙策还是不能奔跑,只能快步急行。军中有令,无故奔驰,斩!

等孙策赶到袁术中军大帐,第三通鼓正好结束,但大帐里却没几个人,几个中郎将、校尉正围着陈瑀,一脸兴奋的说着什么。孙策有些意外,刚准备问,袁术一边披着衣服一边走了出来,大步流星,还没开口说话,先咧着大嘴乐了。

“伯符,你来得正好,曹操跑了。”

第170章 曹操跑了

“跑了?”孙策很惊讶。他估计曹操会跑,但是他没想到曹操会跑得这么快,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撑下来,这可太出人意料了。

“没想到吧?”袁术眉毛都快飞起来了,眼中全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轻狂。“我很也没想到,这矮子平时说得头头是道,真打起来就怂了。嘿嘿,这次疏忽了,没想到他跑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他要坚持两三天呢。黄阿楚那抛石机做得好啊,我估计曹操是被那玩艺吓跑的。嗯,等进了城,我要重赏她,将来一定封她几个县做食邑。”

孙策哭笑不得,连忙打断了袁术。“将军,此刻聚将,是想追击吗?”

陈瑀抢过话题,大笑道:“当然要追,打了这么多天,不能让曹操就这么跑了。孙郎,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啊。不瞒你说,当初你说十天之内拿下宛城的时候,我可是很怀疑的。”

“将军,不能追啊。”孙策顾不上和陈瑀寒喧,连忙阻止。“刚刚打了一天,曹操就算有损失也非常有限。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把他的东郡郡兵带走了,人数在四到五千之间,城外可能还有四五百骑兵接应他。我们全是步卒,贸然追上去,万一中伏怎么办?”

“他这时候还敢伏击我?”袁术眨着眼睛,眼中全是得意。

“为什么不敢?曹操下半夜突围,原因就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你既看不清他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布置。你要么是追不到他,要么是中他的埋伏。”

陈瑀很尴尬,笑容僵在了脸上。另外几个将领面面相觑,纷纷闭上了嘴巴。

袁术转着眼睛,还是不太甘心。

“将军,孙郎说得有理。”阎象快步走了进来。“我们的目的是占据宛城,不是杀死曹操。曹操已成丧家之犬,一具伏弩可灭。与其冒险追击,不如稳扎稳打,立刻派人进城劝降,早日拿下宛城。”

袁术意兴阑珊,翻着眼睛,吐了一口闷气,手伸到胳肢窝里挠了挠,又伸到鼻端嗅了嗅,很不情愿的说道:“好吧,听你们的。唉,好些天没洗澡,都快臭了,进城我得先好好洗个澡。”

有阎象助攻,孙策成功的说服了袁术,陈瑀等人虽然不甘,可是一想到上次在新野被曹操夜袭的经历,再想想孙策的提醒,谁也不敢主动请战。留在这里,可以轻轻松松的接收宛城,追上去固然可能有所斩获,但更有可能被曹操伏击,遭受重创。

身逢乱世,麾下的人马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在孙策赶到之前,这些人异口同声的劝袁术追击曹操,气冲斗牛,似乎追上去就能将曹操杀得大败,甚至可以斩下曹操的首级,说得袁术热血沸腾,差点立刻出营追击。现在听孙策、阎象一说,谁不吭声了,袁术见此情景,心中生气,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指桑骂槐的骂了两句。

陈瑀看在眼中,更加郁闷,连带着看向孙策的眼神都有些不爽。孙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削了陈瑀的面子,本想缓和一下,可是一看陈瑀的表情,估计就算自己低头,陈瑀也未必给他面子,索性就算了。

陈瑀能力一般,但陈瑀却是出身名门,算是袁术麾下不多的名门子弟。他的父亲陈球官至太尉,是有名的党人。他本人少年成名,举孝廉,辟公府,不久前还迁议郎,拜吴郡太守,只是因为董卓进京,他跟着袁术出奔南阳,这才没去成。在袁术麾下,他年岁最长,比袁术还要大几岁,就连袁术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诸将攻取庄园,取各家部曲为兵,他所得最多,帐下有五六千人,分为三营,自领一营,使其弟陈琮与故吏陈牧为校尉,各领一营。

不过孙策还真没把他当回事。对这种出身名门,却又没什么真才实学的豪强,孙策既巴结不上,也没兴趣巴结。陈瑀的兵不少,他的兵更多。

孙策当没看见,陈瑀更是气得胡子直翘,也不和袁术打招呼,扬长而去。

袁术和阎象商量了一番,派蔡瑁进城谈判,然后下令诸将回营,做好进城的准备。孙策回到大营,再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曹操就这么跑了?

庞山民、庞统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和孙策的意见不完全相同,但有一点是基本接近的,曹操就算要突围,也应该坚守几天,至少等内城的东门被击破,败局已定才走。

“将军!”一个亲卫匆匆走了进来,面色苍白。“抛石机阵地出事了,黄姑娘受了伤。”

孙策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抄起倚在床头的千军破就冲了出去。庞山民和庞统也跟了上来,北斗枫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追了过来。

孙策一口气冲出大营,来到阵前的抛石机阵地。周瑜已经在那儿了,秩序井然,工匠们还算镇定,只是三台巨型抛石机毁了一台,长长的梢杆断成两截。两名医匠正在为黄月英包扎,看到孙策奔来,他们连忙让开。

“怎么回事?”看到黄月英被夹板裹起来的手臂,孙策又心疼又着急,勃然大怒,拔出千军破,杀气腾腾的喝道:“谁的责任,给我站出来!”

“我自己的责任。”黄月英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发颤,眼神中却有些说不出的神采。她伸出手,示意孙策扶她一下。孙策连忙将千军破交给北斗枫,将黄月英扶了起来,关切地说道:“怎么受的伤,重不重?”

“不碍事,抛石机的梢杆断了,避让的时候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手臂拗折了。医匠说不严重,休息一段就能复原了。”黄月英紧紧地抓住孙策的手臂,嘴里说没事,泪珠儿却涌了出来,看来吓得不轻,只是刚才一直忍着。此刻看到孙策,她忍不住了。

孙策转头看着医匠,眼神凶狠。医匠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了一番。见黄月英所言不虚,孙策这才松了一口气。简单的骨折问题不大,黄月英正是长身体的时间,复原很快。如果是被砸的,那就麻烦了,别说现在的医术,就算是后世,也有可能留下残疾。

第171章 曹操的领悟

孙策仔细询问了经过,这才知道不仅是断了梢杆的那一台巨型抛石机,三台巨型抛石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梢杆出现了裂纹。

孙策后悔莫及。这件事的责任不在别人,就在他自己。就算他不是学机械出身,对材料的力学性能不甚了了,也知道这么大的梢杆已经不是天然木料可以承受的,出现断裂几乎是迟早的事。

机械学上有一个常识,缩小比例通常没什么问题,但放大比例却要慎重,最大的问题往往就在材料强度上。巨型抛石机看似只是放大了两倍,危险性却可能提高了四五倍甚至更多。梢杆承受的力量最大,因为不能用拼接的材料,只能用原生木材,高五六丈的树杆本来就不多,连挑选余地都没有,不出问题才怪。

好在除了黄月英摔伤之外,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受了点惊吓,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几台抛石机停了吧。”

“那怎么行?”黄月英急了。“我还没击破宛城呢。”

“不用打了,曹操已经跑了。”孙策眉头皱起,看向一旁的周瑜。“你没告诉他们?”

周瑜摇摇头。“我已经接到了消息,但蔡德珪刚刚进城谈判,这时候还不能停止攻击,保持压力对谈判有好处。只是……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你也别自责了,这跟你没关系。”孙策摆摆手。“这样吧,让人赶紧把换一根梢杆,把这三台抛石机架起来装装样子,让城上的人看到。你赶紧派人去截蔡德珪,让他有个准备。”

“我已经安排了。”

见周瑜已经做好了部署,孙策也没什么需要交待的。黄承彦也赶了过来,接手辎重营的指挥,安抚工匠们的情绪。孙策将黄月英抱回了自己的大帐,放在自己的行军榻上。黄月英也是太累了,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看着黄月英瘦了一圈的小脸,孙策暗自叹了一口气。为了这场战事,不知道多少人付出了心血,只有袁术那二货只想着揍曹操,糗宗世林。

孙策刚腹诽了两句,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袁术推帐而入,刚要说话,一看榻上的黄月英,立刻用手捂住了嘴,瞪着一双大眼,指指黄月英,嘴巴张得很大,声音却很小。

“阿楚没事吧?”

孙策起身,摇摇头。“手臂断了,其他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袁术搓搓手,凑到榻前,仔细看了看黄月英,又蹑手蹑手地退了出来,示意孙策和他出帐说话。孙策掩好被子,跟着袁术出了帐。袁术吐了一口气,神情轻松了很多。他抬头看着露出鱼肚白的东方地平线,出了一会神。

“伯符,蔡德珪已经进城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能劝降成功,宛城失而复得,你是首功。”

孙策刚准备谦虚两句,袁术抬手放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伯符,你不用紧张。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我知道什么人的话可信,什么人的话不可信。那些人说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分得清是非。”

孙策眨眨眼睛,随即明白了袁术的意思。他和周瑜初来乍到就得到了袁术的欣赏和信任,没人在背后说闲话才怪。如果不出意外,陈瑀应该是其中之一。

“按理说,应该让你进宛城看看,分战利品,休息两天。不过战事紧急,你就别耽误时间了,休整一天,明天赶往武关。该你的战利品,我给你留着,绝不会亏待你。”

孙策心中一紧,看了一下袁术的侧脸。袁术感受到他的目光,眼角不经意的跳了下来,随即又露出淡淡的笑容,转头迎着孙策的目光。孙策笑了。袁术纨绔归纨绔,却不会演戏,他的微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原本的计划是他和周瑜一起赶往武关,现在袁术绝口不提周瑜,再联想到刚刚将秦牧安排到他的麾下,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有人建议袁术抑制他的兵权,将他和周瑜分开,袁术接受了这个建议。

“喏!我明天一早就出发。”

袁术按着孙策的肩膀,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一声叹息,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转身走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快,仿佛在逃避什么。孙策原本还有些生气,一看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心中也多了几分释然。

这货终究不是玩政治的材料啊。

回到大帐,孙策解下沉重冰凉的战甲,让人搬了一张行军榻进来,盖上被子,和衣而卧,头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

紫山,曹操坐在一块巨石上,看着东方起伏的山峦出神。

戏志才负着手,站在他身边。曹仁率领百余近卫骑士隐在身后的树林中。他们都很疲惫,但没有人抱怨。他们倚着树,一边将干粮、淡酒往嘴里送,一边默默地看着像石像一般已经坐了半夜的曹操。

“将军,走吧,袁术应该是不会来了。如果要追,他早就应该到了。”

曹操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正当戏志才准备再劝的时候,曹操突然站了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尘土一边说道:“志才,你知道东面那座小山下有谁的墓吗?”

戏志才稍作思索。“将军是说张平子吗?”

“没错。我们这次不是被袁公路打败的,也不是被孙伯符打败的,我们是被那几架抛石机打败的。如果不是抛石机的威力这么大,我们至少可以多守几个月,支撑到盟主击败公孙瓒,稳住冀州。”

戏志才眼神一闪,却没说话。

“是我疏忽了。”曹操一声轻叹。“蔡德珪说孙伯符推崇张平子,不喜士人却爱护工匠,我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何家庄园瞬息被破,我也应该想到这一点,但都被我疏忽了。一次还可以说是意外,连续两次,唉,我败得天经地义。非天之错,乃战之过也。”

戏志才欲言又止,眼神却更亮了几分。“将军不怨天,不尤人,不迁怒,不二过。纵使一时战败,终究有卷土重来的时候。将军,我们走吧。”

曹操转身,正准备下山,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南看去。

第172章 儿子不见了

三匹快马飞驰而来,迅速进入山谷。一名骑士翻身下马,将缰绳扔到马背上,自己奔上山坡,赶到曹操和戏志才面前,躬身施礼。

“斥候营辰字队伍长卫离,见过将军,见过先生。”

曹操和戏志才交换了一个眼神,戏志才清咳一声,说道:“武关那边如何?”

“武关戒备森严,辎重营的工匠大批出动,正在伐木采石。我们捕获了一个俘虏进行拷问,得知有大量西凉兵正在赶来,不日即将大战。”卫离迟疑了片刻,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们赶回宛城的路上,看到有大量工匠力伕在宛城西南采石,大概有两千多人。”

曹操心中一动,忽然一拍大腿,话到嘴边,一看戏志才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戏志才挥挥手,示意卫离退下。“将军,既然要退,当然是宜早不宜迟,一旦外城被破,袁公路的大军进了大城,你还走得掉吗?”

曹操尴尬的笑了两声。“志才说得有理,我只是有点惭愧罢了。唉,孙伯符小小年纪就这么狡猾,将来必是劲敌。”

“狡猾又能如何?袁公路现在需要他出力,自然信任有加。等南阳稳定,还能不能这么倚重他就难说了。孙坚出身小吏,偏偏父子皆善用兵,为袁公路所重,陈公玮、杨文明等人必然不喜,冲突在所必然。”

曹操一声长叹,翻身上马,曹仁等人纷纷从藏身的树林里赶了出来,簇拥着曹操和戏志才,向北逶迤而去。中午时分,他们又接到了一个消息,娄圭已经献城投降,宛城已落入袁术之手。

曹操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什么也没说,加快脚步,追上了夏侯惇率领的郡兵主力,向北而去。

——

袁术挺着胸,一手摇着马鞭,一边按着七曜刀,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太守府中庭。

一大群人站在庭中,杨弘和袁术的女婿黄猗站在最前面,袁术的大女儿袁权搂着妹妹袁衡站在稍后,她们虽然都匆匆洗漱过了,又换了干净的衣服,但被监禁一个月受的苦楚留下的印迹还无法消除,一个个面容消瘦,神色惊恐。蔡瑁和娄圭站在一旁,神情局促不安。

袁术眼睛扫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

“耀儿呢?”

“明将军容禀……”蔡瑁迎了上去,想将袁术拉到一边,却被袁术一掌推开。袁术走向娄圭,杀气腾腾,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马鞭。“我儿子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娄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痛哭流涕。“明将军,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一直没见过明将军的爱子,还是刚才蔡德珪问起,我才知道明将军的爱子也在城中。可是……将军若是不信,令爱和贵婿都在这里,你可以问他们。”

娄圭发现袁耀不见时,恨不得一刀砍死曹操祖宗十八代。所有的俘虏都在,唯独袁术的独生子袁耀不在,这哪是什么功劳,这简直是个坑。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但是蔡瑁就在他身边,城外还有袁术的大军,他想逃也逃不掉。就算他自己能逃掉,袁术也会杀他的家人泄愤。

此时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责任全部推到曹操身上去。既然曹操阴他,他也没办法替曹操考虑了。

袁术立刻转向黄猗。“快说,耀儿去哪儿了?”

黄猗出自世家,本是一书生,以前倒是意气风发,自认文采风流,现在被关了一个月,已经锐气全失,被袁术一吼,顿时浑身筛粮,腿一软,跪倒在袁术面前,哆哆嗦嗦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倒是他的夫人袁权还算镇定,拉着袁衡走上前来,跪倒在地。

“父亲,弟弟半个月前被曹操带走,一直就没回来。”

“曹操?”袁术转身就走,厉声大吼:“亲卫营,跟我去追,砍死那阉竖,救我儿子。”

阎象、杨弘大惊失色,一左一右赶了过来,双双拦住袁术。“将军不可!”

“滚开!”袁术勃然大怒,抡起马鞭,没头没脑的抽了过去。阎象还好一些,杨弘被关了这么多天,身体原本虚弱,被袁术两马鞭一抽,又羞又怒,竟然昏厥了过去。阎象见状赶紧去扶,趁着这个功夫,袁术冲出太守府,叫上亲卫营,冲出了宛城。

宛城顿时大乱。阎象也有些乱了阵脚,他一边派人去追袁术,一边让人出城去请孙策、周瑜。

——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毕竟年轻,补足了觉,整个人神清气爽,疲惫一扫而空。黄月英还没醒,只是被子已经横了过来,枕头也抱在了怀里。孙策悄悄地起了身,走出大帐。大营里一片安静,士兵们早已经起身,正在各部将领的指挥下做日常训练。庞统熬了一锅粥,香气扑鼻。孙策洗漱一番,盛了一大碗粥,捧在手里慢慢的喝着。

“将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庞统蹲在孙策面前,双手托着脸。

“当然可以。”

“你……不相信天人合一?”

孙策很意外,瞅了庞统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昨天看你和蔡伯喈说天道,蔡伯喈先是说七政可算,又说天人合一,有不可算的成份,你说那些是人编的,这么说,岂不是七政可算,却没有天人合一?”

孙策没有立刻回答庞统。他将酱倒进粥里,搅了搅,全部喝完,放下碗,抹了嘴,这才说道:“人生于天地之间,自然要受天地的影响,可是这个影响是潜在的,微弱的,不可能立竿见影。朝政有得失,上天立刻以天象示警,这个我不信。”

庞统目光闪烁。自从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儒家独尊于官学以来,天人合一的观点已经深入人心,即使不是读书人也对此深信不疑,他自然也在其列。昨天听孙策和蔡邕论天道时感觉到孙策对天人合一不以为然,他还将信将疑,此刻从孙策口中得到证实,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隐隐之中,他又觉得孙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蔡邕的表现已经能够说明问题。

见庞统出神,孙策没有打扰他,起身走出了大帐,准备让人去请周瑜。他明天就要赶往武关,袁术如何安排周瑜,他还不清楚,要找周瑜问个明白。他叫来了当值的典韦,还没来得及吩咐,周瑜匆匆走来,快步走到孙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到大帐里。

“伯符,出事了。”

孙策莫名其妙。“出什么事?”

“后将军带着亲卫骑追曹操去了。”

第173章 天要塌了

孙策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去,这下子天要塌了。”

独子袁耀不见了,袁术不疯才怪。他只带着亲卫营追上去,就算曹操没有伏兵,要灭他也是分分钟的事。这货还有没有常识,这是行军作战,不是你在洛阳街头拦路抢劫,带几个狗腿子就行。

这不会是曹操算好的吧?如果是,那曹操也太阴险了。

一时间,孙策想了很多。周瑜扯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伯符,这天可真要塌了。”

“可不是么。”孙策喃喃的跟了一去,忽然意识到周瑜语里有话。“公瑾,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瑜看着他,不说话。孙策脑子一激零,忽然明白了周瑜的意思。可不是么,袁术如果死了,遮在他头顶上的天就塌了,从此之后,除了老爹孙坚,没人能压着他。

“你们说什么?”行军榻忽然响了一下,黄月英打着哈欠,坐起身来。

周瑜背对着行军榻,一直没注意行军榻上有人,听到声音,这才意识到不对,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精彩。不等孙策回答,他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动如脱兔,连孙策都没反应过来。

孙策正准备转身出帐,黄月英突然叫了一声:“唉哟!”却是忘了手臂已折,碰到了伤处,疼得钻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孙策连忙折了回去,半跪在行军榻上,托着黄月英的手臂。

“怎么了,是不是特别疼?”

黄月英含着泪,看着孙策关切的眼神,又不禁“扑嗤”一声笑了起来。她眼珠一转,刚要说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翻身倒在塌上,扯过被子盖住头。孙策不明其意,正待要问,黄月英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张行军榻,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松了一口气,翻身下床,穿起鞋子,匆匆走了出去,一溜烟的跑了。等孙策追出帐来,她已经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孙策莫名其妙,周瑜看看他,也忍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我什么?”孙策伸手圈住周瑜的脖子,将他拖到帐里。“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周瑜尴尬不已,伸手按住孙策。“说正事,你打算怎么办?”

孙策也收起了笑容,坐在另一张行军榻上,沉吟了很久。这的确是最好的机会,假曹操之手,而且是袁术自己送上去的,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可问题是如果袁术死了,就凭他和周瑜两个人的实力,恐怕控制不住这么多人,而且宛城刚下,有不少袁术的部属对他没什么印象,突然间要他们向他效忠,难度不小。

还有宛城的那些豪强,能接受他吗?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如果摆不平这些关系,南阳必须大乱,哪里还有精力去对付徐荣、牛辅等西凉兵。一旦消息传到贾诩的耳朵里,他要不利用一下那才叫怪。

“你有什么建议?”孙策想了半天,还是觉得难度不小,转而向周瑜问计。

“袁耀生死不明,后将军此去生死难料,阎主簿派人来找我们,是因为他知道其他人都不足倚靠。要控制住眼下的形势,甚至救回后将军,必须你我出手。伯符,这是一个机会,收拾人心的好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去救后将军?”

“是的,不管能不能救回来,你至少可以获得阎主簿、杨长史等人的信任。还有,后将军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已经嫁人,还有一个女儿待嫁,如果……”

孙策看着周瑜,突然觉得一阵心寒。他知道周瑜说得没错,主动去救袁术,但不出全力,等袁术死在曹操手中,他娶袁术的小女儿,接收袁术的遗产,水到渠成,名正言顺。从谋士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他却觉得总缺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我现在就出发。”孙策站起身来。

“那我进城,与阎主簿、杨长史安排人接应你。”周瑜也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孙策一眼,拱手施礼,匆匆离去。

孙策转身看着周瑜离开,伸手去取挂在一旁的铠甲,提在手中,却有些迟疑。他想了想,走出大帐,吩咐道:“士元,帮我穿甲。北斗,立刻集结义从,准备出发。山民,击鼓,请三位校尉前来议事。”

庞统等人齐声答应,立即行动。等孙策穿好战甲,三百义从已经集结完毕,整装待发。黄忠、邓展和董聿也先后赶了过来。孙策刚要说话,秦牧也赶了过来。他脸色疲惫,眼圈发黑,却站得笔直。看到他,孙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帐下多了一位校尉。

“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后将军追曹操去了,可能有危险,阎主簿要求我去接应他。我带义从先走,你们随后赶来。秦牧,你留守大营,不要轻举妄动,届时你舅父会给你命令。”

“喏。”秦牧拱手应喏,随即又嚅嚅地说道:“将军,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孙策皱了皱眉。“说。”

“我可以率领亲卫骑跟着将军。我的亲卫骑大部分来自北地、陇西,还有一些羌胡,骑射都不错,也许能帮上忙。”

孙策看看秦牧,秦牧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坚定地迎着孙策。孙策挑挑眉。他听懂了秦牧的意思。秦牧不相信他会全力以赴,要带着亲卫骑和他一起走,既是帮助他,也是监视他。

袁术要将他安排在我身边并不是纯粹地给阎象面子。

“行,立刻去准备。”

“喏!”秦牧大声应喏,转身吩咐一个亲卫。那亲卫点点头,快步离开。

孙策安排好黄忠等人的命令,带着三百义从出了大营。秦牧的两百亲卫骑已经在等着。他们不仅人人有马,还有五六十匹战马空余。孙策眼神微缩。他这段时间靠和袁术配合抢劫,也积攒了两百多匹马,却做不到人人有马,秦牧居然有两百多匹战马,实力很雄厚啊。

孙策刚要说话,秦牧说道:“将军,这些马匹大部分是我从关中带来的,还有一些是刚刚缴获的,送给将军做见面礼,还望将军笑纳。”

孙策点头,下令那些没有座骑的义从取马代步。

五百骑冲出了大营,向北急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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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不周20171110

第1478章 摧枯拉朽

恶战半夜,辎重营的工匠和杂役虽然有些紧张,却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威胁。直到战事结束,他们才出来帮忙清理战场。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看到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千多战士不仅顶住了一万多人的攻击,而且取得了大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嫉妒。打了胜仗就有战利品奖赏,这些战士原本就享受着最好的待遇,现在又发了一笔,真是让人眼红。

听说要攻何家庄园,工匠们顿时精神起来。他们不能与人厮杀,但操作抛石机却是他们的任务,忙了这么多天,就等这一刻呢。不用黄承彦动员,他们就斗志昂扬地投入准备工作。

周瑜虽然一度下令放弃了投石机,但娄圭对这些大家伙没概念,黄承彦也没给他留下可以用来抛掷的东西,所以这些抛石机几乎都没动过,完好无损。在工匠们的操作下,八台抛石机对准了何家庄园大门,装起石块,拉起配重,蓄势待发。

袁术坐在山坡上,看着辎重营的工匠忙碌,还是不太确信。抛石机不是什么新鲜玩艺,他早就见过,这些抛石机只是大一些而已,又能强到哪里去。他身边的雷薄也不以为然,一脸漠然地四顾打量。

何家庄园角楼上,何家部曲也没太当回事。半夜出击,一千多人出去,只回来两百多人,孙策部的战斗力的确惊人,但是何家的坞堡坚固,可不是战斗力高就一定能攻得下来的。如果何家这么好打,不用等孙策来,中平元年就被黄巾洗劫一空了。

何咸的妻子尹姁站在坞堡中,隔着瞭望口向外观望,忧心忡忡。何咸去了宛城,和曹操一起对抗袁术,夜里领兵来袭,本以为会击败庄外的敌军,没想到苦战半夜,何咸大败而去,生死未卜,庄外的敌人却士气更盛,准备趁胜攻击了。

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次恐怕凶多吉少。虽然何家庄园很坚固,但那些巨大的架子也不是善茬。更让她不安的是对面的将旗。这面将旗上有一只展翅的凤凰,黑色的战旗,红色的凤凰,在晨风中摇晃,既像一团火,又像一滩血。

尹姁咬着嘴唇,鼓起勇气,轻声说道:“阿姑,要不……我们还是投降吧,袁家势大,我们得罪不起。”

何咸的生母张夫人瞪了尹姁一眼。“你有什么好怕的?袁家虽然势大,可是袁术却不是袁家家主,南阳的豪强都不支持他。如果我们投降,岂不是与南阳豪强为敌?就算要投降,我们也只能投降袁绍,不能投降袁术。”她沉默了良久,又喃喃说道:“我们何家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

“夫人,你们还是回后宅去吧,敌人马上就要进攻了。”部曲将吴匡赶了过来,躬身施礼。他原本是何进的部将,何进被杀后,他护送张夫人及尹咸逃回南阳,深得张夫人信任,一直担任部曲将,负责庄园的安全。他和袁绍很好,和袁术关系则不佳,何咸支持曹操,反对袁术,他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一看到吴匡,尹姁立刻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说一个字。

吴匡扫了一眼,心中明白,轻声笑道:“夫人,少夫人,你们放心,庄园坚固,别说孙策,就算是袁公路亲自来,没有几个月,他也攻不下庄园。许子远已经去了颍川、汝南,用不了多久,袁盟主的援军就会赶到,我们就安全了。”

“有劳将军。”张夫人堆起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给尹姁递了一个眼色,拉着她出了门,向后宅走去。她们刚出了门,就听到庄园外响起了战鼓声,知道大战将起,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进了内院。脚还没跨进内院的门,就听到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尹姁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

几个黑影掠过天空,落入庄园,其中一块击中了一堵院墙。“轰——”一声巨响,院墙破开一个大洞,烟尘四起。一个黑影挟着烟尘滚滚而来,带着隆隆的巨响,冲向尹姁和张夫人。

尹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张夫人。“阿姑,快闪开——”

张夫人一动不动,直到尹姁的背撞上她,将她撞到一边。一块斗大的石头从她们面前滚过,横穿半个院子,又砸中了对面的院墙,撞得院墙摇摇晃晃,墙头的瓦簌簌的掉下,摔在地上,啪啪作响。

“阿姑——”尹姁转身,拉着张夫人就想喝,却发现张夫人瞪着两眼,张着嘴巴,面容扭曲。她顺着张夫人的目光转头去,也惊得目瞪口呆。

她们刚刚所在的坞堡烟尘滚滚。烟尘中,坞堡的圆顶却不见了,只剩下半片墙。几个身影从坞堡上掉下,发出惊恐的尖叫,其中一个似乎是吴匡的声音。

尹姁转过头,和张夫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语。“孩子,我真该听你的。”张夫人喃喃说道,泪水夺眶而出。“何家又错了,这最后的一点基业也要毁在我手里了。”

袁术腾的站起,抬起手,指着何家庄园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正门坞堡,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晃手指。“这……这是怎么回事?”

雷薄也看傻了,两眼瞪得溜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门坞堡和城门楼一样,虽然不是夯土所筑,不像城墙那样坚固厚实,却也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位置,一般都会建得很坚固,抛石机掷出的石块可以打穿屋顶,也可能打穿墙壁,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破坏力。这战斗刚刚开始,怎么坞堡就被打残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抛石机。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这些抛石机不仅比常见的抛石机大一号,而且发射方式也不一样。发射的时候根本不用人拉,只有一个人击打扳机,高高的木臂就甩了上去,抛出的石块不仅大,而且快,呼呼作响,破风声隔着百余步都能听得到。

“呼!呼!”又是两声巨响,两块巨石飞起在空中,飞越三百余步,其中一块擦着坞堡的墙壁飞过,另一块正中残墙,又是一块闷响,烟尘四散。晨风吹来,吹散烟尘,露出坞堡的残基。

袁术愣了片刻,转身一拳捶在雷薄的胸口,放声大笑。

“哈哈,乃公捡着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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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6章 弄巧成拙

孙策带着典韦赶回襄阳大营。

孙策的战马数量有限。因为战马集中起来供应骑兵,只有校尉以上的将领才有战马代步,他率领的六千人中只有三匹战马,这次缴获了几十匹战马,也全部送到大营,亲卫们根本没有战马可乘。

为了赶时间,孙策让林风等人都留在大营里,听黄盖指挥,只带了典韦一人。这个举动不仅遭到了林风、北斗枫的强烈反对,就连典韦本人都觉得不妥。但孙策与典韦相处两日,知道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值得信任,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已见。

典韦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的接受了命令。

出了大营,走了没多远,孙策就发现了问题。他将缴获的枣红马让给典韦,自己骑曹操送的那匹黑马,就是想走得快一点。这匹黑马驮他一点问题没有,但那匹枣红马驮典韦却有些吃力,正常行走还行,小步急行却有点吃力,才跑了两三里路就开始大喘气,嘴边上全是白沫。

没办法,典韦身高体重,再加上一对铁戟,抵得上两个人的重量,那匹枣红马承受不了。

“子固,我们换马骑。”孙策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

“校尉,万万不可。”典韦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这匹黑马是孙策准备送给孙坚的,他自己骑还行,他一个亲卫怎么敢骑。

“少啰嗦。”孙策不由分说的将典韦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将缰绳塞到他手里,自己翻身跳上枣红马。“又不是送给你,只是借你骑一下。赶紧上马,我们赶时间。”说完,他一抖马缰,枣红马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典韦涨红了脸,咬咬牙,翻身上马,向孙策追去。

平衡了重量,速度立刻快了起来。黑马雄骏,即使是驮典韦也没什么问题,健步如飞,和枣红马跑了个马头马尾。这是典韦对孙策的尊敬,如果放开跑,他完全可以超过孙策。看到这一幕,孙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赤兔这么有名,先随吕布,后归关二,没这么强壮的战马根本驮不动这些体重逾于常人的汉子啊。

小半个时辰后,孙策赶到了孙坚的大营。

孙坚正和周瑜商量战事,看到孙策,他很意外,脸一沉。“你怎么回来了?身为一军将领,岂能抛下大营随意外出。我教你的规矩都喂狗了?”

孙策一脑门黑线。这是亲生的吗?

周瑜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将军,伯符突然赶回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汇报。伯符,是吗?”

孙策连忙点头,把曹操约他见面,又讨要夏侯渊的首级一事说了一遍。孙坚听了,这才缓和了脸色,转向周瑜。“公瑾,你觉得如何?”

周瑜想了一会儿。“讨还夏侯渊的遗体,这无可厚非。阵前相见,也没什么问题。听闻曹孟德为政猛厉,当初做洛阳北部尉就打死过蹇硕的叔父蹇图,做济南相时一口气罢免了八成官吏,对豪强的态度也和伯符有几分相似,谈得来也很正常。”

孙坚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曹孟德虽然出身差了些,却是个磊落的汉子,应该不会搞出席间劫持这种不要脸的事。”

孙策顿时有些脸热。他答应和曹操见面打的就是摔杯为号,席间干掉曹操的主意。他连忙转换话题。“阿翁,公瑾,攻城的事准备得怎么样?”

一提攻城,孙坚立刻来了精神,大笑道:“公瑾,你给他说说。”又道:“伯符,那个黄承彦是个人才,我开始还真没看出来,只当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名士,没想到他的手那么巧,打造的攻城车好用得很。”

“是吗?”

“公瑾,你带他去阵前看看。”

周瑜笑着应了,领着孙策就往外走。孙策转头一看,见孙坚翻身跳上黑马,正要出去试马,突然心动,顿时吓得毛骨悚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拉住了马缰。

“你干什么?”孙坚很不高兴。

孙策吓得冷汗淋漓。他只想着应该把这匹马送给老爹,却没想到对孙坚来说这未必是好事。他赶到襄阳来,就是怕孙坚独行,现在有了这匹好马,谁知道孙坚会不会扔下亲卫,一个人爽去了。这要是出了事,他岂不是绕了一个大圈,又亲手将孙坚送上了老路。

不行,这马不能给他。

“阿翁,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公覆叔一看到这匹马就非常喜欢,但是我没敢答应他。”

孙坚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抬手拍了孙策一下。“竖子,心思倒是周全。嗯,公覆想要好马很久,不过这马不能给他,给了他,别人怎么办?这样的好马我可拿不出第二匹来。要不你看到曹孟德的时候,再向他讨几匹?”

孙策一脑门黑线。

“行了,我就骑两圈。”孙坚用马鞭敲了敲孙策的手。“放手!”

孙策下意识的一松手,孙坚一夹马腹,黑马就奔了出去。孙策傻了眼,后悔莫及,这孝顺装得过了头,这次要坑爹,早知道老爹这么沉不住气,就不该把这马送给他,现在想要回来也没法开口了。他急得直跺脚,一眼看到韩当走了过来,灵机一动,连忙迎了上去。

“义公叔,将军得了一匹好马,去试马了,你不去看看?”

“好马?”韩当的眼睛登时亮了,兴奋地直搓手。“我远远地看着就是像好马,果然被我猜中了。去哪儿了,我去看看。”说完,顾不上和孙策聊天,转身就跑了。孙策大汗,连忙又叫来祖茂,让他带着亲卫营跟上去,务必不能让老爹落单。祖茂虽然觉得孙策有些小题大作,还是叫上亲卫,跟了出去。

见孙策忙前忙后,周瑜一直没说话,直到出了营,他这才轻声问道:“伯符,你在担心什么?”

孙策歪着头,看了周瑜好一会儿,有些不悦。“公瑾,你在家父身边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论正面搏杀,他不怕任何人,可是我们父子得罪的人太多,万一有人不敢正面对抗,却在暗中加害,趁他落单时袭击他,谁能防得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

周瑜突然停住了脚步。“伯符,将军往哪个方向去了?”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不祥的预感。“公瑾,你究竟想说什么?”

“习家新得了一匹好马,将军几次开口相求,习家都没答应。将军这么急着出营,怕是往习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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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6章 防不胜防

一支队伍逶迤而来,缓缓进入指定的区域,一辆接一辆的大车依次停好,赶车的役夫们纷纷解下牲畜身上的绳套,将它们集中起来,又搬下干草袋让牲畜自己舔食。一群辎重营的掾史赶了过来,分头检查所装的货物,清点数量,忙得不亦乐乎。

张勋勒住坐骑,不舍的看了一眼那些大车,拨转马头,向隔壁的中军大帐走去。经过一个大营时,他听到整齐响亮的呐喊声,转头一看,见一群士卒精赤着上身,只穿着军袴,五人一组,扛着一根粗大的木头,喊着号子,健步如飞。虽然已是隆冬,他们却挥汗如雨,黝黑的皮肤上闪着亮津津的汗珠,肌肉贲起,两眼有神,一看就是精悍之卒。

张勋顿时眼前一亮。一营之中有几十甚至上百个这样的悍卒不稀奇,但放眼看去全是这样的精锐就罕见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一面陌生的旌旗,黑地赤缘的大旗上绣着一头展翅高鸣的朱雀,红色的火焰围绕着朱雀,朱雀的眼睛金光闪闪,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逼人的气势,仿佛朱雀活了一般。

“这是谁的大营?”

来迎接的幕僚头也不抬,笑道:“将军,你就别看了,赶紧走吧,要是被这位孙将军看见,你又得破费。”

张勋吃了一惊。“这是孙郎的大营?他什么时候成了中军?”

“这样的精锐不做中军,谁做中军?”

张勋没吭声,又打量了两眼,轻踢战马,向前轻驰而去。来到袁军的中军大营,下了马,步行到大帐前,刚准备报进,袁术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有说有笑,一看到他,却立刻沉下了脸。张勋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收起得意,躬身施礼。

“世林兄,你回去告诉曹孟德。他已经无路可逃,我之前说过的话还有效,只要他愿意跟着我,我保证不会亏待他。如果他不识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还有,南阳豪强的家眷有一半已经在我手上,你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真要逼我攻城,那你们一家人就只能在黄泉路上再相聚了。”

中年文士苦笑着,躬身施礼,转身走了。

张勋看着文士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将军,那是南阳名士宗世林吗?”

袁术板着脸,背着手,围着张勋转了两圈。张勋觉得气氛不对,连忙再次躬身行礼。袁术在张勋背后停住,伸手掐着张勋的用力捏了捏,又在他脸上拍了拍,皮笑肉不笑。

“秋冬进补,你可真是长了一层肥膘啊。”

张勋额头的汗立刻沁了出来。他自己清楚这半个月捞了多少。南阳世家有钱啊,随便挑出一家来都比他们家富,就算要赏赐麾下的将士,就算要给袁术进贡,他还是赚得盆满钵满,相当于他张家几代先祖积累的财富。如果能将那些庄园和良田也占了,他就发大财了。

“将军……”

袁术拍了一下张勋的脸,突然笑了。“开心不?”

张勋长出一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他干笑着,点点头。“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少跟乃公说这些虚的。”袁术摆了摆手。“你们几个人也就你有点良心,送回来的俘虏多少有一些还能用,粮草也不算少。女人就勉强了,不是人老珠黄就是姿色一般。说,是不是最好的都被你藏起来了?”

“哪敢啊。”张勋连忙解释。“将军,年轻貌美的都在城里呢,不在庄园。”

“说得也是。”袁术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这些混蛋早有预谋啊,妻子和细软都带到了宛城里面,剩下的都是残羹冷炙、残花败柳。要不是房子和田搬不动,他们什么都不给老子留下。”

张勋连声附和,心中暗自得意。看来大家都不笨啊,早就想好了说辞,也免得他费口舌了。跟着袁术图什么啊,不就是为了富贵嘛。能不能贵先放一边,有机会先富起来再说。南阳好啊,到处是豪强,黄金遍地,也就是袁术这样的路中悍鬼敢抢,换了袁绍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见袁术神色缓和,张勋立刻转换话题。“将军,宗世林来此……”

“曹孟德怂了,想和我谈判,你说能行吗?”

张勋大喜。“怎么谈?”

袁术瞅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当然是先交换人质了。能不能换回你的家属,要看你带回多少有分量的俘虏。嘿嘿,让你们这些混蛋中饱私囊吧,到时候全得吐出来。你睡了谁的女人,你的女人就被谁睡了,是不是很公平?”

张勋的脸立刻白了,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正想着怎么解释,张勋的亲随掀帐而入,气喘吁吁的说道:“将军,你快去看看吧,我们被人抢了。”

“什么?”张勋吓了一跳。“谁敢在大营里抢劫?”一边说一边看向袁术。

袁术冷眼旁观,眼神讥诮。

“孙策孙将军,他……他看中了那几匹马,非要将军分他几匹,我们刚解释了几句,他就恼了,不仅抢走了马,还拉走了十几辆大车。”

张勋一听就急了。他打了三家庄园,好容易才收集了几十匹战马,连袁术都舍不得给,悄悄地给昧了,直接送进了自己的大营。这要是被孙策抢了,不仅损失惨重,那点小心思全曝光了。他气急败坏,上去就是一脚,将亲随踹倒在地。

“你们干什么吃的?”

“我们拦不住。”亲随是个文士,哪里禁得住张勋这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孙将军手下人蛮横得很,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们被打伤了好几个。”

张勋转向袁术,哭笑不得。“将军,你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啊。”

袁术冷笑一声:“行,我给你们主持公道。你起来,说说,孙策带了多少人?”

亲随从地上爬起来,拱拱手,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偷偷地看张勋。张勋急了,上前又是一个大嘴巴。“你看我干什么,说,孙策究竟带了多少人?”

亲随捂着脸,一咬牙。“十多人。”

“你们有多少人看守那些大车和马——”袁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张勋听得心惊肉跳,连头都不敢抬。

“一百左右。”

“一百多人打不过十几个人,你们是虚不胜补,还是补得太多,膘太厚,走不动道了?”

袁术转向张勋,眼神凌厉,手指在案上急促的敲击着,像是冲锋的战鼓。张勋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进营里去迎他的中军幕僚说的话,一下子全明白了。哪里是孙策带人抢劫啊,幕后主使分明是眼前这位后将军,目的就是自己想昧起来的那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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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8章 阳谋(gaolaochou打赏加更)

孔融讥诮的目光从荀彧、刘晔脸上扫过,冷笑一声。他转身向天子施了一礼。“臣有眼无珠,举荐不明,不堪重任,请自免少府,闭门思过。”

天子很为难,看向荀彧、刘晔。孔融虽然话多烦人,但他忠心可嘉,名声又响,如果就此免职,对舆论不利,以后谁还愿意来长安?

刘晔无动于衷。荀彧不慌不忙,笑眯眯地拱拱手。“陛下,臣冒昧。”

天子打量着荀彧,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言者无罪,令君可直言。”

“唯!臣以为,陛下任命文举为少府,意在重名臣,奖忠贞,本无不可,但少府掌皇室财税、诸监器作,乃繁复琐碎之务,如今关中人口不足,赋税锐减,陛下为此节衣缩食,诸监都用作公务,少府有名无实,不能尽文举之才,非用人之道。”

天子点点头。他也对这个任命非常后悔。“令君所言甚是,朕见孔君欣喜,失之考虑了。”

孔融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臣以为,存亡继绝,君子之功。大汉存亡之际,不仅要重振尚武之风,整军备战,平定叛乱,更要匡正民心,使百姓知廉耻、明真伪,信朝廷。夫子云:足食、足兵、足信,食、兵可去,信不可去。如今人心惶惶,来去不定,正须文举这般名臣硕儒鼓之吹之,使民信之。孙策武夫,尚知尊崇蔡伯喈,使其襄阳著史。袁谭小儿,亦知奉郑康成以养名望,朝廷正朔所在,岂能无人相抗?臣以为,论德论才,唯文举堪与匹敌。论年资,文举正当不惑,更胜蔡伯喈、郑康成一筹,若能委文举以重任,伟业可成。”

天子明白了,不禁松了一口气。他转身看向孔融。“少府以为如何?”

孔融明白荀彧是嫌他烦,要让他离开天子身边。天子也有这样的心思,只是不好意思说,要借荀彧之口。不过他不在乎,他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而且正如荀彧所说,没有人能比他更合适做这件事了。这简直就是宿命。春秋末世,礼崩乐坏,先人孔子整理六经,为华夏留下了道统。如今大汉日薄西山,能不能再续命,谁也不清楚。他挽救不了这个乱世,但他至少可以为后世留下一些记载,总不能让蔡邕做一言堂。

“臣不胜荣幸。”孔融转身看向荀彧。“著史作文,别的供应可以省,纸笔不能省。令君能保证及时供应吗?”

“不敢保证,但一定及时供应。关中有纸,南山有烟墨,想来应该问题不大。”荀彧说着,取出另一卷纸。“待文举大作成,我想方设法筹措资金,为文举印行天下,以正视听。”

“印行?”不仅孔融愣住了,就连天子和刘晔都吃了一惊,不绝而同的惊呼出声。

“是的,我刚刚得到了印书坊的工艺。”荀彧顿了顿,又道:“严格说来,这已经不是秘密,孙策公布了印书坊的工艺,我只不过早几天知道罢了。用不了多久,关中就会建起很多印书坊。”

天子和刘晔、孔融面面相觑。印书坊是孙策的一大利器,南阳、平舆印行的书籍非常畅销,是文人雅士之间互相送礼的首选,最近印行的一套更是风靡长安,有价无市,不少人都要去预定。他怎么突然公布了印书的工艺,放弃了这一大财源?

“这是怎么回事?是真是假?”孔融夺过纸卷细看,很快就闭上了嘴巴。印书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和拓碑非常相似,只是把正写的碑文变成反写的印版而已,其他的都很简单,说破了一文不值。孔融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勃然大怒。“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印书的办法,为什么不先印文章批驳蔡琰的流毒?”

荀彧不慌不忙。“非不愿也,乃不能也。一者,有工艺未必就能印,建一个书坊,再将工艺运到实处,没有两个月是实现不了的。二者,这印书的工艺搞不清来源,有可能是女子发明的。我担心文举不屑使用,故而不说。”

孔融的脸颊抽搐了两下,火辣辣的,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如果织布裁衣是女人的本份,女人做的衣服照穿无妨,这文章可都是男人的事,现在却由女人发明印书技艺,他身为男子,的确有点丢脸。

见孔融闭了嘴,不再聒噪,天子松了一口气,思索良久,越想越觉得不可理解。“孙策为什么要公布这印书的工艺,会不会是一个阴谋?”

刘晔摇摇头。“陛下,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哦?”

刘晔看向荀彧,问道:“令君,你的细作知不知道孙策为什么要公布这个工艺?”

“大致听了一些,说是蔡家垄断印书工艺,造成书价奇高,孙策公布印书的工艺,鼓励更多的人设立印书坊,要把书价降下来。他说,要让普通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读得起书。我思量着,他这么做固然有推广教育的想法,也有解决南阳纸坊销路的问题。经过几年发展,南阳纸坊的工艺已经成熟,产量比几年前翻了一番。纸的利润丰厚,其他各州郡不会坐视,一定也会建纸坊,这么多纸卖给谁?孙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把书价降下来,印的书多了,纸坊才有可利图,不会因为滞销导致亏本。”

天子一声长叹。“这可是一举两得啊,果然是阳谋。”

荀彧躬身道:“陛下,这可不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四得。”

“一举四得?”

“是的,书坊多了,需要的工匠也更多,工匠也有了更多的去处,印坊为了留住他们,就不能不提高佣钱。这是第三得。书价降了,百姓能够读得起书,识文断字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中,有天赋研究圣人经典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将来会成为工匠、商人,这是第四得。”荀彧拿起案上的,轻轻地抖了抖。“陛下,你能想象几年之后,孙策治下会有多少匠士,多少商士吗?”

天子面色大变,呆呆地坐在案前,半晌没说出话来。刘晔也呆坐着,一动不动。他比天子的反应快,早就看明白了一切,但他无计可施。阴谋可破,阳谋难敌,孙策既然敢将印书工艺公布,就不怕他们跟着学,实际上,他们也学不了。

孙策用造舆论,推行男女平等,四民同尊,关中能做到吗?他们可以把孔融赶去著书,但他们不能让孔融和那群老臣闭嘴。就算没有舆论阻力,关中人口还不到二十万,连一个南阳都比不上,怎么和孙策竞争?从长期来看,这就是必败之局。

除非他们能在几年之内击败孙策。

第1629章 好学的天子(乌鸦1131打赏加更)

即使疏狂如孔融也看出了这背后的凶险。如果没有对策,朝廷很快就会被孙策碾压,关中人口不足,经济更是相去甚远。他越觉得重任在肩。大汉余日无多,他能做的就是为大汉保留一点记载。

天子保留了孔融的少府之职,使其兼领兰台,主要精力用于著书作文,与南阳打舆论战。孔融带着荀彧带来的那两箱文章走了,他要赶回一一细读,加以批判,尤其是。这简直是一颗毒瘤,遗祸无穷,不去不快。

孔融离开,秘书台的气氛轻松了很多,只是心情依旧沉重。天子看着荀彧和刘晔,眼神复杂,时而狠厉,时而惊惶。

刘晔见状,安慰道:“陛下,虽说孙策人多势众,但他也有难以承受之重。他没有趁胜追击,而是整顿襄阳世家,这正是朝廷的机会。陛下宜振奋精神,以求绝地反击,切不可因此沮丧,坐以待毙。”

荀彧也劝道:“陛下,子扬所言甚是。人口、税赋多寡的确很重要,却不是唯一的决胜之道。当年六国攻秦,兵力数倍,又能奈何?孙策虽强,但他战线太长,养兵费用居高不下,难以为继,三五年内,他守则有足,攻则不足,陛下不必焦虑,犹有运筹之地。”

见两个智囊都这么说,天子镇定了些。荀攸趁热打铁,为天子分析了一番情况。

“就目前所知,从青州到荆州,孙策安排了沈友、太史慈、纪灵、徐绲、孙贲、吕岱、鲁肃、黄忠、周瑜等将,再加上孙坚的部下,腹地州郡的驻兵,总兵在二十万左右。他奉行精兵策略,养兵、抚恤的费用都比较高,浚仪之年历时不过半年,他便欠下荆州、豫州世家近十亿钱。为了还清这些债,他不得不分期偿还。二十万兵,以每人花费两万计,每年养兵至少要四十亿,如果开战,开支会猛增。即使他振兴工商,短期内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何也?土地产出有限,养不起太多的人……”

荀彧解释,刘晔在一旁补充,两人将孙策的收支大致估计了一下,确定孙策在不交战的情况下略有节余,一旦开战,他将入不敷出。如果打败了,他将沦为众矢之的,为人所趁。即使是胜了,他除了俘获一些俘虏之外,所得也非常有限。对他而言,当务之极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以求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他会尽可能的保持对峙。

当然,这不排除他会在局部挑起战事,以战代练,保持各部的战斗力。这些都是疥癣之患,不影响大局。对朝廷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应该尽可能的集结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对孙策形成包围之势,然后西征凉州,稳定身后,控制战马资源,征发凉州士卒,增强兵力。

稳定后方,才能专心东向。孙策如果不是抢先安定了扬州,稳住身后,他能打赢官渡之战吗?

荀彧随即提到了,将唐夫人的意见说与天子和刘晔听。天子和刘晔听了,都觉得值得考虑。并凉出精兵,并州已经被贾诩控制,在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朝廷不宜与贾诩撕破脸,逼他倒向孙策。可以施展拳脚的只有凉州。

凉州汉羌混居,矛盾重重,汉羌百年混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汉人官吏对羌人鄙视,以蛮夷视之,以奴婢畜之,逼反之后,又无力镇压,愈演愈烈,最终酿成大祸。凉州打了近百年,不仅民风剽悍好斗,也出了一批名将,如果能将这些精兵良将收入朝廷手中,朝廷在兵力上就有了和孙策抗衡的实力。

要想收服凉州汉羌之心,首先就要在观念上清除对羌人的鄙视。如果还抱着华夷之辨不放是很难得到羌人支持的。即使是凉州的汉人也会心存疑虑,担心关东人对关西人由来以久的歧视。

西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和孙策达成默契。如果天子西征的时候孙策突然出兵,哪怕只是骚扰一下,关中也有可能失控,到时候天子就只能流落凉州,望关中而兴叹了。

如何才能稳住孙策?这成了他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孙策控有五州,让他放弃,这是不现实的事。承认现实,又该用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名正言顺的控制五州,又不会伤害朝廷的尊严,一旦时机成熟,又能顺理成章的收回这个权力?

三人一时商量不出满意的对策,只好先散了。

荀彧陪着天子出了秘书台,两人沿着走廊慢慢地走向寢宫,夜色已深,月朗星稀,宫里非常安静,除了当值的郎官还坚守在岗位上,宫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天子心情低沉,几次欲言又止,眼看着殿门在望,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荀彧。

“令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荀彧笑了。他早就感觉到了天子的疑惑,一直在等天子发问。“当然可以,陛下想问什么?”

“你今天与往日不同,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荀彧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天子。“陛下,臣……有什么不同?”

“昨天离宫的时候,你还心事重重,今天回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却若无其事,谈笑间就把孔融说得哑口无言,这难道不奇怪吗?”

荀彧哑然失笑。“陛下,臣之所以没有心事重重,是因为臣在进宫之前就找到了解决之道,准备好了对付孔文举的办法,有备而来,自然不乱。准确的说,这其实不能算臣的建议,而是臣掠人之美。”

“掠人之美?”天子想了想。“什么人,能有这样的高明见解?”

“其实也不是高明,而是身处之地不一样,有很多看法自然也不一样。”荀彧取出那篇,递给天子。“陛下,为臣出谋划策的人,是从这论中得益最多的人,也是陛下熟悉的人。”

天子一点即透。“唐夫人?”

“是的,臣建议颁行,让老臣们去著书,腾出官职,征辟凉州士人,与诸部和亲,都是唐夫人的建议。臣只是稍作修改而已。”

“就这些?”

荀彧舔了舔嘴唇,嘴唇破了个口子,有点疼。“就这些。”

天子将信将疑,看了荀彧两眼,没有再追问。他看看四周,神色忽然有些扭捏。“令君,除了这篇,你可曾听说过蔡琰的其他著作?”

荀彧心中一动,想起唐夫人在缠绵之际提起的那部书,脸上有些发烫。好在夜色深重,天子也看不清楚。他点点头,强作镇静。“臣听说蔡琰还著有一部,专注房中养生的。”

天子有些急切。“你读过吗?”

“读……过。”荀彧有点尴尬。“陛下,你想读?”

“我已经读过了,只是不知真伪。令君,你说这九交不泄可通神,是真的吗?”

荀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盯着天子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失礼了。他收回目光,低下头,想了想,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陛下,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九交不泄是否可通神,臣不敢妄论,就臣所知,即使是修道之人也没有能做到的。臣以为,九为至数,通神乃是房中至高,必非轻易能及。陛下身荷中兴重任,日理万机,焉能如闲云野鹤,一意修行?且老子有语,不求而求,不争而争,陛下着意于道即可,却不必在意是否一定能得道。用意过重,反而不美,陛下岂不念孝桓帝、孝灵帝英年早逝之悲乎?”

天子有些失望,沉默了片刻,又道:“令君,你说这男女平等,将来这女子会不会要像男子娶妻纳妾一样,同时嫁给好几个男子?我总觉得,这男女之事……”即使是灯光下,天子脸上的尴尬也无法掩饰,他强笑了两声,咂了咂嘴,转过头,看向别处。

荀彧心中恍然,不禁心酸不已。这就是孤儿的痛苦,没有父母的引导,很多事都不知道从何着手,尤其是在这个年纪。女子十四,男子十六,肾气盛,天癸至,诸多生理变化,如果没有人引导,会生许多无端恐惧。原本宫里应该有宦官或宫女来辅导,但现在宫里简陋,除了郎官,连侍候的人都没几个,能关心天子生理变化的人一个都没有,就连他潜意识里都把天子当成一个英主,却忘了他首先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很多问题却找不到人问。

天子如此,公主也不例外,回头还得做出补救才行。这件事,唯唐夫人最适合。

“陛下,臣疏于考虑,让陛下不安了。”

天子很窘迫。“令君,不是我……”

“陛下不必担心,男**阳,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男子为阳为刚,女子为阴为柔,论气力,男子更强,论持久,女子占优。譬如走路,初行之时,男子当先,若是长达数十里、百里,则女子气力更为悠长。此天地造化,各有所长而已,所以古之贤者才会留下这样的典籍,以参齐长短,调和阴阳。”

天子如释重负,默默地点了点头。

“至于这女子像男子娶妻纳妾一般,臣以为不太可能。”

天子奇道:“为何?”

“男婚女嫁,为了是延续血脉,男子施精,女子受孕成胎,乃有儿女。男子施精不过一刻,故一男多女,可使种嗣广布。女子怀胎十月,纵有多夫又有何益?”

天子笑了。“还是令君博学多闻,令人茅塞顿开。有令君在,我心安矣。”

第1630章 内外有别

天子挥了挥手。“天色不早了,令君还是回去休息吧。说起来,你今天还是休沐呢。”

“臣至少还能休息半日,陛下却是没有一天休息的。说起来,还是陛下更辛苦,你也要注意休息。”

“这是我的命。”天子笑了笑,脸上的稚气又被愁容掩住。荀彧看在眼里,心中犯酸,拱了拱手,转身想走,又有些不忍。他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正准备走,忽然心中一动,又停住了,慢慢转回身,看了天子一眼。天子拱着手看着他,见荀彧去而复返,不禁有些诧异。

“令君,还有什么事吗?”

“陛下,你还记得秦为什么称秦,汉为什么称汉吗?”

天子眨眨眼睛。“秦是因为发源自天水秦亭,汉是因为高皇帝被项羽封为汉王。”

“陛下所言甚是。当初秦不过是陇右一个部落,与蛮夷杂居,不被中原王朝认同,但秦最后却灭了六国,统一天下。高皇帝先入关中,依约当王,但项羽毁约,高皇帝只能为汉王。汉中本是巴蜀旧地,亦非中原冠盖。”

天子若有所思。“令君,我明白了。蛮夷还是华夏,并不在于地,而在于人。夫子亦曾欲居九夷。”

荀彧点点头,再次躬身告退,转身走了。天子静静地站着,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终于不见。他回想了一下荀彧刚才的话,忽然笑了一声,转过身,背着手,慢慢地向寢宫走去。

荀彧与天子分别,回头经过秘书台,见刘晔站在门前,正看着他,便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子扬,怎么还没休息?”

刘晔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啊。令君,进来喝一杯?”

荀彧笑笑,欣然答应,跟着刘晔走进门。案上摆好了酒食,酒已经温好,散着酒香。荀彧看在眼中,笑而不语。两人入座,刘晔举杯,喝了两杯,刘晔打量着荀彧,说道:“令君,恕我冒昧,我有一个问题,忍了很久了。”

荀彧心里有点虚,连忙说道:“什么问题?”

“令君觉得形势很乐观吗?”

“不乐观。”

“既然不乐观,为什么令君还能这么从容?”刘晔轻轻放下酒杯。“恕我直言,我从令君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紧张。”

荀彧将酒杯端到嘴边,呷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紧张有用吗?”

刘晔沉吟良久,一声轻叹。“令君说得对,紧张也没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做不到令君这么洒脱。一想到眼前的形势,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如果不喝两杯,我怕我会睡不着。我想陛下也差不多。”

荀彧的嘴角挑起一抹浅笑。看到刘晔站在门外等他,他就猜到了刘晔的心思。“你说得没错,陛下也有些不安,所以我和他多说了几句。子扬有兴趣听吗?”

“如果方便的话,乐意之至。”

“子扬不安,是因为当前形势严峻,孙策已然坐大,而且步步为营,几乎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机会。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征服凉州,以凉州为精骑锐卒出关,击破孙策,才有机会中兴大汉。你我都清楚,陛下也清楚,这是铤而走险,成功的机率非常小,无异于豪赌,所以焦虑不安。”

刘晔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等着荀彧往下说。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大汉也许真的天命已尽,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中兴都只是一场秋梦?”

刘晔沉默不语。他的确有这样的疑问,但是他却不能宣诸于口,即使是当着荀彧的面。一是不想留下话柄,二是他生怕话一出口,他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我们都知道有这个可能,却不愿意相信,所以你们都精疲力尽。”荀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刘晔见状,连忙提起酒壶,又给荀彧添了一杯。“令君相信了?”

“我相信,所以我觉得尽力就好,不必考虑太多成功不成功的事。如果成功了,固然是幸事。万一失败了,我也能接受。我已经努力过了,就没必要有遗憾。”

刘晔吁了一口气,苦笑道:“还是令君洒脱,有出尘之气,我望尘莫及。”

荀彧也不辩解,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么退一步又何妨?我们已经从洛阳退到了关中,如果有必要,退到陇右又如何?又或者,退到汉中,退到成都,也不是不可以。”

刘晔微怔。“退到汉中?”

荀彧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刘晔也没有再问。他已经明白了荀彧的意思。退到陇右很容易理解。天子要西征,关中有可能生乱不保,到时候天子就只能流落凉州的蛮夷之地。可是退往汉中则不同,那是主动放弃,只图自保,不再奢望中兴了。汉中也好,益州也罢,都只适合乱世割据,一旦中原安定,必然会用兵巴蜀。巴蜀有地利,也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毕竟不能和中原抗衡,只要中原王朝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一定可以越过关山险阻,攻克巴蜀。

公孙述就是最近的例子。比起公孙述,他们还有一个非常不利的劣势,他们都是关东人,之所以赶到长安来,支持天子,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汉能够中兴,他们能成为中兴之臣,荣归故里。如果天子只想着在益州苟活,还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

荀彧这个主意说得好是有备无患,说得不好,那就是对人心的最后一击,最多再为大汉延续几十年的光阴,聊以安慰罢了。荀彧当然无所谓,可进可退,他们弟兄分投各方,朝廷倒了,荀家也不会受太大影响。孙策麾下有那么多颍川人,届时荀彧就算不能位居三公,二千石绰绰有余。

可是别人没有这样的条件。

两人沉默了片刻,刘晔强笑道:“我听说令君和张纮有过约定,听令君这意思,是准备认输了?”

荀彧笑笑。“胜负未定,何来认输?我只是知道自己还有哪些可以放弃的,又有哪些是不可放弃的。至于我和张子纲先生的约定,那不过是一时意气。天下又岂是我和他二人能决定的?就算可以由某个人决定,那也是陛下和孙策,不是我和他。如果上苍保佑,陛下中兴大汉,我不会以为这就是我的功劳。如果孙策最后得了天下,我想张子纲先生也不会自居其功,认为他就是胜利者。”

刘晔笑了,再次举起杯,向荀彧敬酒。荀彧微微一笑,看了刘晔一眼,也举起了酒杯。

——

楼船停靠在码头,整装待发。

孙策挽着周瑜的手臂,拍拍他的手,又看看不远处正和麋兰、尹姁说话的蔡琰。“公瑾,荆州的军事就交给你了。你不要有顾忌,能造多大声势就造多大声势,反正子纲先生也说了,一年三十亿出得起。”

周瑜笑着点点头。“将军放心,我会适可而止。若朝廷派一将率偏师而来,我为将军破之。若朝廷全力以赴,我守住南阳,以待将军亲至。”

孙策嘿嘿笑了两声。“我倒是希望朝廷有这么大的魄力。天子要是真敢来,你在前面拒敌,我在吴郡筹集粮草,集五州之力,和他一决高下,干脆把这破罐子打烂了再说。只可惜,我觉得他没这胆气。”

周瑜莞尔。他也希望天子能够铤而走险,全力以赴的进攻南阳。主动出击消耗太大,不符合眼前的形势,但若是朝廷来攻,孙策也不会退缩,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正是破敌立功的良机。

“他若不来,待正名已毕,我就移兵江南,经营武陵、零陵。”

“好!”孙策一口答应。“不过进山之前,你至少要生两个儿子,如果能生个女儿那就更好了,我们到时候做亲家。”孙策看向远处正和麋兰、尹姁道别的蔡琰和她身边的侍女,压低声音。“那小婢女叫什么来着,墨香还是书香?我看走路姿势不对,你是不是把她也吃了?”

周瑜窘迫不堪,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大众广庭之下,他可没孙策这么放得开。

“嘿嘿,当初说给你找两个小姑娘,你还装模作样的不要,现在原形毕露了吧?这小婢女多大?十二还是十三?”

“十六了。”周瑜忍不住反驳道。

“十六了?看不出来啊,长得这么娇小。不过十六也不大啊,我可跟你说,女子二十之前生孩子容易难产,她这小身板,估计更够呛。你注意一点,别该怀的没怀上,不该怀的倒怀上了。”

周瑜忍不住了,挣脱孙策的手,拱拱手,大声说道:“恭送将军,祝将军一路顺风。”

众人见了,也纷纷大声送行,麋兰、尹姁等人抓紧时间和蔡琰说了几句,抢先上了船。孙策大笑,拱手环环一揖,又指了指周瑜。周瑜心虚,生怕孙策又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再次大声说道:“奏乐,恭送将军登船。”

准备在一旁的鼓吹立刻吹吹打打,奏起乐来,热闹非凡,孙策再想说什么也没人能听见了。孙策哈哈大笑,向诸人示意,转身上船。在鼓吹声中,随从将士队鱼贯登船,水手们解缆、升帆,巨大的云帆被风吹起,楼船缓缓驶离江岸。

看着案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渐渐分辨不清面目,孙策转身回舱,挺拔的身影也垮了下来。麋兰、尹姁迎了上来,孙策脱了大氅,递给麋兰,又脱了外衣,递给尹姁,然后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抱在脑后,靠在榻上,吩咐道:“到柴桑之前,谁也不见,我要好好放松一下。再不走,他们不嫌累,我都累死了。”

麋兰挂好大氅,蹲在榻边,为孙策脱了鞋,又拉过被子盖好。“你是得好好休息两天,养足精神,到了豫章要见杨公,少不得又要勾心斗角,讨价还价一番。这种事最伤神了。”

孙策笑了笑。“见杨公有什么伤神的。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不谈,我请他吃个饭,给权姊姊和杨德祖一个面子,然后送他一笔程仪,请他回长安。与敌人打交道不难,与自己人打交道才难,你说对吧?”

麋兰白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孙策用腿碰了碰她。“是不是子方又说什么了?”

“他是有些担心。荆南多山,利步卒而不利骑兵,他到了江南可能没有用武之地。”

孙策笑了一声:“他还真是心急。”

“从小就这样,我们兄妹三人,他是耐性最差的一个。”看到孙策这副神情,麋兰有些不安。她知道孙策这些天有多累,每天要见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可能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就算是忠心无虞的部下,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也未必完全是一回事,一个领悟不到,不知道哪儿就生了隔阂。这时候来打扰孙策实在不合适,但她也担心麋芳会被闲置。麋家是商人,出身不好,到处受人歧视,好容易选择了孙策,自然希望通顺利一起,早点和其他人平起平坐。

“我最缺的就是骑兵将领,只要他把兵练好,还愁没有用武之地?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不会去荆南。”孙策拉过麋兰的手,轻抚了两下。“他有没有说想去哪儿?”

麋兰眨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只要不闲着就行。”

“阎行写的骑兵战法要领,你给他了吗?”

“给他,他非常喜欢,说得大有收获呢。这高手就是高手,真传一句话,一下子就解开了他多年的困惑。他说太史慈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没有阎行的这篇文章说得透彻。”

孙策笑笑。不是太史慈的水平不如阎行,而是口头表述肯定不如书面表述清晰,要把想法写出来,肯定要经过反复斟酌,说不定还要修改,口头讨论说完就完了,遗漏之处在所难免。不过麋兰的话提醒了他,讲武堂里讲的大多是步战,骑战涉及很少,水战也不多,如今实力强了,兵种多了,讲武堂的课程也要跟上,要不然就与实践脱节了。

“阿姁,你把那篇文章找出来,抄一通,派人给你大父送过去。如果需要的话,到时候让阎行轮休的时候到讲武堂开讲。”

“唉!”尹姁应了一声,问清麋兰摆放的位置,转身去找。麋兰有些诧异,竖起手掌,挡在唇前,等尹姁出舱才悄声问道:“那篇文章没有送到讲武堂做教材?”

孙策翻了一个白眼。“那是骑兵战法,专门为培养骑兵将领用的,讲武堂用不上。到现在为止,看过的人不超过十个,子方算是前五人。怎么样,我关照他吧?”

“谢谢夫君。”麋兰喜不自胜,笑靥如花。

孙策说道:“可能别人会歧视你们家是商人,可是我不会,能照顾的,我不会不照顾。不过凡事过犹不及,有些事不能勉强,尤其是作战,力不从心,那是要死人的。我了解过了,子方除了性子急一点之外,其他的都不错,头脑灵活,做事也认真。他和甘宁相处不错,等荆州的事了,我想还是把他调回青州去。他个人的骑射能力很出众,统领骑兵的能力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西线的确没什么发挥的空间,到水师中却能发挥长处。将来出海经商,水师是主力,他做这个合适。”

“好啊,好啊。”麋兰连连点头致谢。“多谢夫君照顾,我回头就写信给他,让他安心。”

孙策摇摇头。“不用这么急,让他熬一熬没坏处。将来出海,在船上一呆几个月,动辄离家好几年,性子急了可不成。部下还没急,他先急了,还怎么带兵?”

“说得也是。”麋兰笑道:“那就熬熬他。”她停了片刻,忽然又说道:“对了,我大兄也要来吴郡过年,他的儿子阿威今年六岁了,上次写家书来,说想在将军身边见习,学习武艺。”

孙策很高兴,东海麋家算是彻底绑在他的船上了。有了麋竺的效忠,控制徐州又多了一把把握。“行啊,等他来,让阿翊、尚香带他玩,等他成年,在我身边做几年侍从。”

“那可太好了。我大兄要是知道了,肯定求之不得。”麋兰心满意足。“你也累了,先睡一会儿吧,我就不烦你了。”

孙策笑了。他和其他人说话累,和麋兰、尹姁说话却没那么累,身份不同,他在麋兰、尹姁面前说话不需要掩饰什么,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去猜,想到什么就说,就算有什么遗漏,她们也不敢计较她。麋兰比不上袁权心思剔透,但也是聪明人,分得清轻重好坏,知道他待她们的心思。再加上出身不高,她本身期望值也不高。和麋兰说了几句话,他不仅不累,精神反倒松驰了不少,谈兴更浓。

“你别只关心你的两个兄长,也关心关心你自己啊。”

“我有什么好关心的?在将军身边,早就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心满意足,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人心不足,巴蛇吞象,我可不想费那么多心思。”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难道不就想有自己的孩子?”孙策扬扬眉,挤挤眼睛。“到了吴郡,我身边可就不仅是你们两个了,你要抓紧机会哟。”

麋兰脸上泛起红晕,扭头看了看窗外,低声说道:“将军,天还没黑呢,现在……不好吧?”

第1631章 敌我之间

“谁说天没黑?”孙策一跃下床,“哗啦”一下拉起窗帘,转身抱起麋兰回到床上,掀起被子,将两人裹住,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麋兰低低的惊呼声。

“看,是不是天黑了?”孙策低声笑道。

“将军这是自欺欺人呢。”麋兰吃吃地笑着,却不挣扎,温顺地靠了孙策怀中。“等会儿尹姊姊进来,看你怎么说。”

孙策还没回答,尹姁推门而入,见舱内昏暗,有些惊讶。“天怎么黑了?”

“看看,她也说天黑了。”孙策得意地笑道。

麋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尹姁定了定神,又听到笑声,转头看了过来,见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团,不禁红了脸,笑道:“你们还真是,我去拿个文稿,你们就……”

麋兰面红耳赤,捂着脸,不敢出声。

“嘘——”孙策掀起被子一角,冲着尹姁做了个手势。“阿姁,过来,快过来。”

尹姁不明所以,定了定神,循着声,犹犹豫豫地走到跟前,孙策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也抱了上来。尹姁惊呼一声,伸手一摸,却发现麋兰连外衣都没脱,不禁笑道:“你们做什么呢,学小孩儿躲猫猫?”

麋兰委屈的抱怨道:“都怪将军,姊姊刚走,他就把我掳过来了,就像我是他的敌人一般。”

尹姁掩着嘴笑了起来。“你可不就是他的敌人么,哦,不对,你是他的俘虏,要不然怎么会总是说不是对手……”

麋兰猛地坐起,急声道:“姊姊……”

尹姁意识到了失言,连忙掩着嘴,笑道:“哦,不说,不说。”

听着麋兰和尹姁说笑打闹,孙策大致猜到了她们在说什么,忍不住笑道:“别说了,权姊姊不在,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手下败将。既然自认不敌,还不束手就缚,袒衣以见?”

“哼,谁说权姊姊不在,我们就胜不了你?阿兰,我们今天就联手斗他一回,看看谁才是乌合之众。”尹姁斗志昂扬,起身下床,走到舱门口,大声吩咐道:“将军累了,要休息一会儿,没什么重要的事暂时不要通报。站得远些,不要扰了将军休息。”

“喏!”当值的郭武应了一声,出舱去了。

听到外面卫士撤离的脚步声,再看着尹姁关上舱门,雄赳赳气昂昂的脱了外衣,踢了鞋,又爬上船来,不由分说地去脱麋兰的衣裤。孙策忍不住笑道:“阿姁有虎气,不愧是讲武堂尹公的孙女。”

“那你可得小心点。”尹姁斜了孙策一眼,忍着笑,解开衣带,松开亵衣,拉过被子,将三人盖住。孙策张开双臂,一手搂着一个,摆出一副大将临阵的威风,沉声喝道:“二位,谁先来?”

“将军骁勇,单打独斗自问不是对手,我们就一起上了。”尹姁就像临阵指挥的大将,分配任务。“阿兰,我先来试试将军的武艺,你准备接应。”探身过来,抱着孙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将军,先比比口才?”

孙策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姁就贴了上来,伸出灵巧的舌头,在孙策唇上挑了两下。孙策张开嘴,将她的舌尖迎入口中。尹姁得意的轻笑道:“将军的阵势不够稳固,一击即破啊。”

“你不懂,我是诱敌深入。”孙策含糊的笑着,大手沿着尹姁光滑的背脊滑了下去,经过山谷,又攀上山丘。他常年练武,手指结实有力,指端有茧,划过皮肤,激起一阵酥麻,尹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舌头都忘了动,身体绷紧,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夹起了孙策。

虽然被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近在咫尺,耳鬓厮磨,即使是最轻微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尹姁气息急促,麋兰轻笑道:“姊姊莫慌,我来助你。”伸出纤纤细指,扫过孙策肋下。肋下是人的要害之处,即使孙策常年坚持习武,肌肉结实,被人触摸此处依然会异样,且麋兰似抚似扫,既用指尖,又有指甲,感觉若有若无,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让人欲罢不能。

“哟,兰儿好手法,这是哪儿学来的?”

“兰儿好,我就不好么?”尹姁也伸出手,指尖轻扫过孙策结实的胸膛,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划过皮肤,微痛过后一阵酥麻,激得孙策轻叫出声。见孙策反应强烈,尹姁非常得意,抬起头,眉梢斜挑。“我这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怎么样?”

“好!”孙策赞了一句,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阿姁,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文绉绉的词了?”

尹姁下意识的捂着眼,瞪圆了眼睛,眼珠转了转,正想着如何解释,麋兰适时补位,轻咬孙策的嘴唇,堵住了孙策的嘴。孙策想躲,嘴唇一动,却被麋兰的香舌抢入门户,满口甜蜜,再也无暇追问。尹姁拍手道:“妹妹做得好,今天我们姊妹携手,一定要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丢盔弃甲。”俯下身来,双手如弹琴一般在孙策肋下轻拨,走走停停,忽分忽合,曲曲折折,奔要害而去。

……

一场酣战,孙策虽然骁勇,终究轻敌在先,被尹姁、麋兰联手杀得大败。

满室生春,孙策提起滚落在地的被子,将三人盖好,又顺手拉开窗帘。窗外却已经黑了,明月照江,倒映成双。“天真黑啦。”

“亏得黑了。”麋兰伏在孙策怀中,像一只小猫,呢喃道:“好累啊,我不想起来了。”

“你休息会儿,我来打水清洁。”尹姁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孙策拉住,揽在怀中。“急什么,再躺一会儿。放心吧,今天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休息一下,待会儿再战。”

“还不服?”尹姁瞥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你真以为自己能通神啊。”

“一时大意,小受挫折,岂能就此灰心丧气?自然当重整旗鼓,再战三百回合。”孙策义正辞严。“通神虽不敢期,通百脉却是要争取一下的。”他转头看看酥软如泥的麋兰。“再说了,兰儿已经溃不成军,你孤军奋战,还能那么骁勇吗?”

尹姁抬头看了一眼麋兰,埋怨道:“平日让你多练练导引,你就是不听,说辞一套一套的,临阵却是不堪一击。现在可怎么办,先胜后败,白忙一场。”

麋兰扯过被角,吃吃地笑,却不说话。

孙策拍拍尹姁。“跟我说说你那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是怎么来的。你这手法很新颍啊,以前没试过。”

尹姁得意地笑了。“不告诉你。”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我从炙经里看来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可取不出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她撑着双臂抬起身子,杏眼斜睨。“你猜是谁?”

孙策摇头。

“墨香。”

“墨香?”孙策很惊讶。“那豆芽似的小姑娘?”

“豆芽?”尹姁撇了撇嘴。“你别看她身子小,修行可深。虽然蔡大家没说,我却看出了一些端倪。这小姑娘十有**是蔡大家专门为周将军准备的,这房中的学问简直比权姊姊还高明。现在还和蔡大家一样纸上谈兵居多,再过几年,蔡大家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将军,你想不想也养几个这样的婢女?”

“我不要那样的婢女,总感觉……怪怪的。”孙策岔开话题。“你还看医书?”

“也没专门看,就是去本草堂的时候听了一些,觉得有意思,便找书来看了看。”

孙策笑了起来。“很好,看来我们家又要出一位神医了。”

“嘻嘻,我可成不了神医,我只想学一点医术,有个小病小痛的,也不用大惊小怪的麻烦别人。”

“这也是本事。”孙策亲了亲尹姁的额头。“继续努力。”

尹姁略通草药,当初何家有个巨大的药房,就是由她管理的,他和她的第一次也是在那个药房里。他在南阳推行新政,建本草堂,尹姁就持了本草堂的股份。南阳是药材宝库,这几年本草堂的制药水平不亚于南阳铁官的军械水平,尤其是依照郗俭的方子研制的伤药供不应求,利润丰厚,尹姁也积攒了一笔不少的私房钱。不过和有工坊在手的袁权、有家族支撑的麋兰比起来,她那点钱也就不起眼了。为了能让自己有一技之长,看些医书是她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有竞争,才能激发潜力。

受到孙策鼓励,尹姁劲头更足,翻身坐起,下了床,点起灯,转身回来,跨坐在孙策腰上,笑盈盈地说道:“将军,我帮你按摩吧,我从里学来的。”

孙策嘴角微挑,目光从她脸上缓缓下移,落在她因姿势显得更加丰盈的双峰上,嘴有点干。

“按摩啊,好,好。”

——

船头,张纮伏在栏杆上,看着初升的明月在江面照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通道,听着江水拍打船腹的轻响,神情惬意轻松。

背后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张纮皱了皱眉,转身看了一眼。郭嘉摇着羽扇,脚步轻松地走了过来,见张纮看他,他笑了一声:“本想找先生对弈一局,消遣时光,没想到先生在这儿赏月。没打扰你吧?”

张纮轻笑道:“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有事?”

张纮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飞庐上孙策的座舱。座舱的窗帘拉开了,里面有灯光,却不怎么亮。见张纮抬头,郭嘉也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与将军有关?”

“当然。”张纮说道:“关于正名的事。”

郭嘉走到张纮身边,负手看着江面。他想起荀攸的话,嘴角不由得挑起浅笑。正名二字看起来轻松,实际上极为麻烦,绝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我能帮什么忙,先生尽管直言。”

“你对我说说荀文若这个人吧。”张纮也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杨文先只是试探,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还是天子和荀文若。我这几天仔细想了想,发现我有点不认识他了。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是答应,还是拒绝,又或是待价而沽?如果是待价而沽,他可能在什么样的价?”

郭嘉权衡了片刻,仔细考虑了张纮的疑问,却发现自己似乎也给不了张纮明确的答案。自从初平三年在邺城分别,他和荀彧有三年多时间没见面了。这三年时间里,荀彧在长安辅佐天子,推行新政,起起落落,现在终于取代了王允,成为朝廷重臣,与天子亦师亦臣,有着常人难及的亲密关系。尤其是纳弘农王妃唐氏为妾这件事,根本不像是他了解的荀彧做得出来的。

荀彧变化太大了,让人不敢相信。

郭嘉沉吟了良久。“先生,我可以和你讲讲我认识的荀文若,至于现在的荀文若是不是我认识的荀文若,我不能断言。真要论起来,与他见面最近的人不是我,而是先生。”

张纮点点头。“无妨,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最好是他幼年的经历。三岁看长,七岁看老,人不管学识才智如何,其行事准则大多和少年有关。知道他的过去,就隐约能知道他的后来,纵有出入也不会太大。”

郭嘉笑笑。“先生说得有理。这么说来,我更要仔细回忆一下了。文若长我七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再往前的事,我也是听说,很多事未必靠得住,比如那传得甚广的德星会聚便是谣传,想来毋须我说明,先生也能看破。”

张纮无声地笑了,点点头。颍川离洛阳近,士人也多,对如何扬名有很多研究,互相提掖就是一个常见的手法。荀家最近几十年声名鹊起,一是因为荀家的确出了不少人才,二是荀家是炒作高手,即使在在颍川这个士人群体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尤其是和李膺、陈寔之间的互动最为高明。

郭嘉说的德星会聚就是其中一,说的是陈寔去拜记荀淑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但仔细推敲就知道这件事不靠谱,其中最大的破绽就是荀彧出生时,荀淑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他根本没机会见到荀彧这个人中龙凤的孙子。这件事的起源如何,没有几个人清楚,但荀彧无疑是受益者。在陈寔和荀淑两位大名士的加持下,他因为母亲出自唐氏的污点因此被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荀彧把未成年的女儿许给陈群,也许就有报恩的意思。

这样的话,郭嘉当然不能说得太明白。即使是敌我双方,在背后说人阴私也是不合适的。有了这个理由,郭嘉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张纮都不能勉强。

得到了张纮的认可,郭嘉讲起了荀彧的传闻、轶事。他虽然和荀彧是同郡,私交也很好,但他对荀彧年轻时的事了解得并不多,很多都是传闻,是真是假,有的能说得清,比如德星会聚的轶闻,有的就说不清,比如荀彧体有异香的事。有人说他是天生的,有人说他是服了仙人所赐的丹药,哪个是真的,只有荀彧自己知道。

“文若的确可能修行过。我这么说有两个理由:首先他精力过人,记性也好,平时很少看到他读书,但经史他都很熟,尤其易经。其次就说到这易经了。荀家家传易学,由神君起,三世研易。荀氏的父辈出任二千石的不少,通权变是荀家的一大特征。”

“荀家的易学,你接触过吗?”

郭嘉很尴尬。“我经学是半桶水,只知道荀氏易学源自费氏易,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张纮笑道:“看来在易这门学问上,你我差不多。没关系,仲翔是易学大家,回头问问他这费氏易有什么与众不同。”

郭嘉松了一口气,有点庆幸遇到的是张纮,不是虞翻,虞翻说话绝对不会这么谦虚。他接着往下说。说完了荀彧的轶闻,便说了他与荀彧的交往。他与荀彧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仔细数数,也就是两三年时间,但他们很谈得来。在邺城的时候,因为要不要离开袁绍的事,他还专门和荀彧请教过。

有了真实见闻,郭嘉的描述变得详细起来,与荀彧见面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张纮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不知不觉,郭嘉便说了很多,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嘴巴有点干。

“多谢奉孝。”张纮说道:“依你之见,荀文若能让步到什么程度?”

郭嘉咽了两口唾沫,润润嗓子,很认真的想了想。“我不知道。”他转头看着张纮。“先生,他虽然和唐氏是外亲,但唐氏毕竟是弘农王妃,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肯定和天子有关系。至于是天子为了笼络他,还是他为了取信于天子,这件事就说不清了。就事实而言,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荀文若能够做得出来的事。如果一定要我做个判断,我觉得除了废立,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件事的关键可能不在他是否同意,而是他能否压制住反对的声音。”

张纮沉默片刻,说道:“所以就这件事而言,我们和他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分歧,反而会共同的阻碍。”

郭嘉想了想,用力的点点头。“我赞同先生的这个判断。”

第1633章 好德和好色(迪迪卡卡俱乐部打赏加更)

张纮与杨修乘船赶往书院。不到百里,他走了四天。走走停停,中途还下船游览了半天。彭蠡湖西侧便是匡庐,正值深秋,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张纮文兴大发,正好身边又是一个文才上佳的杨修,两人吟诗作赋,诗饮唱和,不亦乐乎。四天后下船时,箧中已有赋四篇,诗十余首。

在一个傍晚,张纮到达书院。袁权已经安排好了住处,第一时间赶来拜见。对张纮的姗姗来迟,袁权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依礼问了安,询问了孙策的近况,留下侍候张纮起居的侍女,约好待会儿设宴为张纮接风,便告退了。

杨修也退了出去,和袁权并肩而行,问起了这些天杨彪的情况。袁权大致说了一遍。这两天杨彪的情绪起伏不定,既焦虑,又踌躇,本来以为杨修两天前就能回来,结果一再落空,已经有些急了,待会儿见了面,少不得一顿批评。

杨修吃了一惊,看看袁权。“多谢姊姊提醒。”

“你好自为之。”袁权笑道:“不过,姑父是明白人,他知道孰是孰非,不会为难你的。”

杨修抬起手,抹了抹眉梢。他们回到小院,一起进了门,杨彪正坐在堂上,板着脸,怒气冲冲。袁夫人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太好,见杨修、袁权进来,连忙给杨修使了一个眼色,起身离席,拉着袁权的手说道:“阿权,你陪我出去走走。”

袁权应了,向杨彪告退。杨彪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狠狠地瞪了杨修一眼。杨修笑笑,从怀中取出誊写好的诗赋,送到杨彪面前。“父亲,你先看看这个。”

杨彪瞥了一眼,冷笑一声:“你好自在啊,还有心情吟诗作赋。”

“父亲这些天难道没有什么吟诵?”

“我可没你这闲情逸志。”

杨修摇摇头。“父亲,这不是闲情逸志,这是交锋的前奏啊。你看高手对阵之前,是不是都会放松身形,调整呼息?如果一方从容不迫,一方跃跃欲试,不用交兵,胜负已分。父亲,你现在这心境可不宜与子纲先生对阵啊。”

杨彪愣了一下,觉得杨修说得有理,嘴上却不肯承认。“谁说我心乱了?我只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小道。”

“这是自然,父亲是大臣,关注的辅圣君,致大道,悲春伤秋非父亲所好。不过,与子纲先生会面,短兵相接,得失只在只言片语之间,父亲亦要小心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父亲读读这些文章,可以略知一些子纲先生的志向,做到心中有数。你们虽然见过面,毕竟是多年以前了,现在有什么变化,还是了解一些的比较好。”

杨彪有些诧异,盯着杨修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德祖,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喏。”杨修起身拨了拨灯芯,将油灯调亮了些,又施了一礼,转身退出,轻轻的带上了房门。

杨彪看着杨修忙碌,一言不发,眼神中既有说不出的欣慰,又有一丝失落。等杨修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拿起文章读了起来。

诗言志,读书人又志在天下,诗赋即使写景也会抒发感情,从中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志向和情操。张纮也不例外,面对这大好风景,看到湖上来往的商船、打渔归来的渔夫,他感慨万千,自然的从笔端流淌而出,化作诗句,清新自然而又感情充沛,令人遐想。

杨彪不喜作文,但他的品鉴能力还是有的,看了张纮的文章,他仿佛看到了张纮看到的场面,感受到了张纮面对大乱之后,繁荣重现的欣喜和感慨,还有一丝丝骄傲。

这份成功中有他一份心血。

杨彪反复读了很久,直到每一个字词都熟记在心。他放下文卷,起身在屋里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捏起拳头,轻轻敲击酸痛的腰眼。侍立在一旁的张钧见状,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先生,我为你捶捶腰吧。”

杨彪摆摆手,指指案上的文卷。“伯平,你看看这几篇诗文。”

张钧有点犹豫。“先生,我……不通诗赋。”

杨彪眉心微蹙,盯着张钧看了两眼。“没有要你品鉴诗赋,只是让你看看张纮的志向,对照这一个多月的见闻,谈谈你的想法。”

张钧胀红了脸,露出些许窘迫,拿起文章,站在灯下细读。杨彪暗自叹息。张钧虽是张济的孙子,但相处这么久,除了一些小聪明,他没看出张钧在经学上有什么成就。他原本想把张钧带到豫章,交给杨修,让杨修帮他安排一个事做,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不太明智,张钧帮不上杨修什么忙,说不定反倒连累他。

如何安排张钧,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麻烦。他的父亲杨赐与张钧的祖父张济是同僚,志同道合,还曾经一起反对黄巾军,他与张济也相识,不能看着故人的子孙沦为苦役,但他也的确没有合适的处理办法。

由张钧又想到杨修,由杨修又想到孙策,由孙策又想到他提拔的那些文武,杨彪忽然说不出的感慨。如果不是天下大乱,张钧的仕途会一路平坦,超过孙策麾下绝大多数人。张家是细阳世家,有爵位在身,又有帝师之谊,再加上那么多与张济共过事的朋友,即使张钧是个庸才,他至少也能举孝廉,或以质任入仕,做到县令长没什么问题。如果人再机灵一点,二千石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乱世一来,这一切都没了,反倒是太史慈、鲁肃那样的人脱颖而出,手握重兵,坐镇一方。

这是好还是坏?

杨彪越想越多,心情又渐渐焦灼起来,长吁短叹。张钧在一旁看得清楚,连大气都不敢出。

——

孙策到达丹阳郡界,郡丞甘琰带着掾吏和家属赶来迎接。

甘琰和孙策不陌生,代理了几个月的太守事务之后,他的精气神更好了,走路带风,声带回响,中气非常足,到了孙策面前,未语先笑,躬身而拜。

“久不见将军,将军更威武了。”

孙策微微一笑。“甘君辛苦了。区区郡丞,真是屈才了,我看你完全可以做个真太守。”他已经从虞翻的口中了解到了甘琰的治绩,总的来说,虽然算不上出类拔萃,却也可圈可点。他麾下武将不少,能理政的却不多,甘琰这样的就算是人才了。再加上与陶氏兄弟的关系,他当然不能不加以笼络。

甘琰喜出望外。甘家也算是丹阳颇有实力的世家,他的从伯做过苍梧太守,他的从姊嫁给陶谦,陶谦官至徐州牧,还封了侯,他当然也不会满足于一个郡丞。陈到被孙策调到青州参战,委任他代理太守,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做得非常用心,就是希望能让孙策看到他的能力,如果孙策让他做个县令,他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孙策当众肯定了他成绩,而且说他可以做个真太守,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他岂能不高兴。

看来这联姻就是有用啊。陶谦临死前做的这个决定太英明了。

甘琰不敢怠慢,先引见了随行的掾吏,孙策一一寒喧,尤其是与郡学祭酒唐固多说了几句。

唐固字子正,年方四十,中等身材,面皮白晳,在一群面色偏黑的官员中比较显眼。唐固原本不是丹阳人,其先来自沛郡,他的父亲唐翔在丹阳做太守,后来就把家安在了句容县,成了丹阳人。唐家也算是诗书传家,从六世祖唐林起就是以学问著称。唐固本人精通儒家经典,由甘琰推荐,陈到任命为他郡学祭酒,他的弟弟唐滂学问也不错,最近正在外游学。

孙策询问了一些情况,诸如郡学有多少学生,有多少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房屋是否牢固,饮食、笔墨供应是否充足,用什么教材,诸般事项都一一询问。教育为本,这是从古到今的统治者都知道的原则,更何况孙策对教育寄予的希望更大,所以特别关心。丹阳文化落后,虽然郡学只能容纳两三百学生就读,相比于丹阳郡的人口比例实在太少,却对提升丹阳郡的文化氛围,发挥潜力有着重大意义。

孙策是江东人,不管是不是要立都江东,总不希望自己的家乡是落后之地。要想家乡人支持自己,总要给家乡人一点福利,增加教育投资就是一方面。过个几十年,由这些郡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大批进入官场,遍布各行各业,他的根基才算真正稳固。

唐固仔细回答了孙策的问题。做郡学祭酒,不仅能实现了他传道授业的梦想,还能靠自己的学问养活自己,衣食无忧,有尊严的生活,这是他以前不想敢的事。唐家虽然家传学问不错,但唐家有一个历史污点,他的祖先唐林在王莽时做过官,还被封了侯,光武中兴后,唐家数代人未能入仕,直到他父亲唐翔,多方经营,总算做了一任丹阳太守。即使如此,唐翔也没能做到任期结束。按照制度,太守做满三年,就可以任子弟为郎。唐翔没做满三年,和唐家历史上的污点有关,二千石的高官数量有限,别人拿唐家这个短处说事,唐翔有冤都没地方说去。至于士林,那就更别想了。

如今唐固得以出任郡学祭酒这样的清贵之职,他非常满意,也对孙策充满了感激。

见孙策对唐固格外尊敬,甘琰等人纷纷赞叹孙策尊师重道,造福乡梓。是真是假且两说,至少他们都能感觉到孙策对江东诸郡的照顾,能感受到孙策称霸一方给他们带来的切实利益。如果孙策能更进一步,鼎立新朝,对江东来说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东南有天子气,这句话已经传了很久,如今终于看到了实现的机会。比起孙策,许昭那些人简直不值一提,也就是山沟沟里称王称霸,出了山就是一群流寇,就连本地世家都看不起他们,只把他们当作工具利用,没人会觉得他们真的会成为天子。

引荐完缘吏,甘琰迫不及待的将家眷引了过来。他的夫人芮氏,说起来和孙家还有几分渊源,她的族兄芮祉曾随孙坚征战有功,后被孙坚推荐在九江太守,后来又转吴郡太守,不过做的时间都不长。芮祉前几年死了,他的儿子芮良如今也随军征伐,在沈友麾下,不久前刚因功升为校尉。

听了这层关系,孙策笑了,心里却有点无奈。看来这门亲事推是不能推了,那就笑纳吧。他打量了一眼站在甘琰、芮氏身后的甘梅,暗自赞了一声,这白玉美人果然不是说着玩的,皮肤是真白。丹阳人大多肤色偏黑,官宦之家会好一些,可是和中原人比起来还是黑。这和地理有关系,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但甘梅却出奇的白,即使是和麋兰、尹姁站在一起依然胜上一筹。十六七岁,正值豆寇年华,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见孙策看过去,甘梅羞涩的低下了头,躲到了芮氏身后,拨弄着头发。

“哈哈,我长得比较吓人,吓着令爱了。”孙策自我解嘲道。

甘琰连忙解释道:“将军容貌之美,早就和你的威名一样传遍江东,如今江东老少谁不知道孙郎之名?将军虎威,常人难当,小女又是乡野之人,没什么见识,举止失当,还请将军见谅。”

随甘琰而来的掾吏早就知晓内情,见此情景,连声附和,有的夸孙策貌美,有的则夸甘梅有神气。他们大多经常出入甘家,和甘梅并不陌生,不怎么拘谨,丹阳民风本来也开放,说得甘梅面红耳赤,很不好意思。见众人没有停的意思,她忍不住说道:“各位贤君子所言,梅虽女子,亦不敢认同。夫子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将军身先士卒,安定天下,万民赖之以安,堪称有德之人,你们不赞其德,只赞其色,不觉得有失轻重么。”

众人尴尬。孙策听了,却是欢喜,抚掌而笑。“不料我江东亦有这般奇女子,不让中原。”

第1634章 错了

孙策对甘梅一直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礼物而已。因为陶氏兄弟的原因,他不能拒绝,但也说不上太多喜欢。可是听了甘梅这句话,他有了一些兴趣。

甘梅这句话看似只为自己解围,但她却提醒了这些掾吏和乡绅,孙策的相貌好不好并不重要,他的仁德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以貌著称未免有失轻佻,提及仁德,品味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能把孔夫子的那句话活学活用,需要有点政治方面的悟性。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甘梅是不是名上那位甘皇后,名字对得上,肤白的特征也对得上,但籍贯对不上。不过这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她,反正刘备是没机会了。刘备在幽州混得如鱼得水,想出幽州却不容易,内有公孙瓒制衡,外有袁谭挡路,他再想进入中原估计要等下辈子了。

想想就开心。

孙策在楼船上设宴,招待甘琰一行。按惯例,本来应该由甘琰这个代理太守设宴,为孙策接风,但江南发展不均衡,丹阳郡的富庶地区是东北部的平原,与豫章郡交接之处是一片荒野,除了几个乡聚之外,没什么人烟,要筹备一席酒宴也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孙策干脆通知甘琰,让他不用准备宴席,到郡治再说不迟。

孙策随和,正合甘琰等人的脾气。虽说他们都是接受过教育的人,不是普通百姓,但丹阳的民风本来就不像中原那样动静守礼,更加质朴、剽悍,骨子里还有点野蛮。见孙策不讲究,他们也就不讲究了,有说有笑,开怀畅饮。喝到痛快处,纷纷上前敬酒。

孙策虽然节制,但好虎架不住群狼,还是喝多了。勉强撑到宴会结束,回到内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什么也不知道了。等第二天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舱内外一片寂静,只听得桨声起落,水声哗哗。

孙策口干舌燥,坐起身来,喊了一声:“谁在我面?弄点水来喝,渴死我了。”

角落里一阵乱响,站起来一个人,正是肤白如玉的甘梅。她有点懵懂地转了两圈,才找到孙策的方向。“喝水啊,就来,就来。”四下张望,寻找水壶、水杯,好容易找齐,倒了半杯水,托在手里,向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水太凉了,我去换壶热的。”转身准备出门,“呯”的一声撞在门上,向外便倒。

孙策眼疾手快,飞身下床,向前迈了一步,将将托住。甘梅穿得很单薄,只有一身亵衣,脚上趿着鞋,没有足衣,露出一对白生生的脚。孙策瞥了一眼,看到角落里的大氅,知道甘梅是裹着他的大氅在这儿蹲了一夜,不禁皱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

甘梅面红耳赤,扶着床边坐了起来,低着头。“我……我是将军的侍妾,自然要侍……侍候将军。”

孙策有点懵。他已经答应甘琰纳甘梅为妾了吗?似乎是的,又似乎没有,他完全没印象了。昨天真是喝得太多了,两世为人都没喝过这么醉。

“冷吗?”

“不……不冷。”

看着甘梅那样,孙策哭笑不得,他伸手摸了一下,甘梅的手脚冰凉,怎么可能不冷。他下了床,披上大氅,指指补子。“你睡一会儿吧,我出去转转。”

“我侍候将军洗漱。”

“你拉倒吧,站都站不稳了,别一头栽江里去。”孙策不顾甘梅反对,将她塞进被子,又将被角掖好,这才自己穿上衣服,举步出舱。他还没站定,斜对面的舱门开了,尹姁露出半张脸,笑盈盈地看着孙策。“将军,江东女子如何?”

孙策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咧嘴一笑。“非常好,妙不可言。”

尹姁撇了撇嘴。“是么,怪不得将军如此忘形,头不梳,脸不洗就要出舱。”

孙策一拍额头,转身走进尹姁的舱室,尹姁假意拒绝,被孙策拦腰抱起,在她臀上轻轻拍了一记。“妒为七出之一,小心我休了你。”

尹姁知道孙策好开玩笑,倒也不紧张。“将军,你这可说错了,我不服。”

“怎么不服?”

“我是妒嫉她年轻,还是妒嫉她貌美了?难道说我嫉妒她生在江东,是将军的乡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犯了妒过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看着尹姁狡黠的眼神,孙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触动了太多人的心弦,极易引发矛盾。尹姁、麋兰会用这种方式表示不满,其他人却不会表露出来,但他们会藏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了。

“说得好,有赏。”

“赏什么啊?”

孙策没有解释,直接行动,抱着尹姁钻进被子,三两下脱掉了刚刚穿上的衣服。身体相贴,尹姁大惊。“将军,你怎么……你没有和你那江东乡党……”

“她一个人哪是我的对手。”孙策嘿嘿笑着,将尹姁转了过来,背对自己,低下头,吻上了尹姁的脖子。这几天缠绵下来,他也学了几式,对尹姁的身体也更加熟悉,只是轻轻亲了两下,尹姁就气喘吁吁,方寸大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尹姊姊……”麋兰推门而入,见尹姁趴在床上,孙策跪在她身后,正蓄势待发,吓了一跳。孙策也吓了一跳,见是麋兰,连忙说道:“兰儿,快过来,阿姁抖得厉害,我进不去。”

“且!”麋兰红了脸,转身要走,孙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搂在怀中,脸凑了过去,故意张开嘴巴。麋兰闻到浓烈的酒气,连忙求饶。“将军,我先去打点水来,侍候你洗漱吧,你这身上的酒味太重了。”

“你还知道我身上酒味重?”孙策瞪起眼睛。“你们俩倒是自在了,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人扔在我舱里,我早上起来想喝口热水都没有,更别提早餐了。我现在又饥又渴,我很饥渴!”

想到甘梅忍着满舱的酒气在孙策舱里呆了一宿,麋兰忍着笑,求饶道:“将军饶命,是我们错了,我现在就去准备热水、醒酒茶,以解将军饥渴。”说完,挣脱孙策的手,闪身出去。尹姁早就笑得浑身发软,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臂弯里。孙策恼羞成怒,伸手捞起尹姁的腰肢,挺枪跃马,直取要害。

尹姁一声惊呼,身体绷直。“将军,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孙策停住,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看来真是喝多了,余醉未醒,走过无数次的门居然还能走错。他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尹姁这才眉头舒展,浅斟低唱起来。

——

张纮吃完早餐,又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直到杨修派人来请,才穿上外衣,戴上冠,跟着来人出了院子,来到堂上。

杨修在阶下候着。见到张纮,拱手施礼,笑脸相迎。“先生睡得好吗?”

“好,非常好。”张纮笑道:“温泉果然能够消乏,洗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没有做。”

“子纲好心境,初到此地,居然能一夜安睡。”杨彪拱着手,从侧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钧。

张纮转身施礼。“见过杨公。”

杨彪很庄重地还礼。“子纲,你我虽是旧相识,但现在你是孙将军的使者,我是朝廷的使者,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愿意,称我一声文先吧。”

张纮笑笑。“恭敬不如从命。”他打量了杨彪片刻。“文先兄脸色不佳,是忧心国事,还是水土不服?”

“兼而有之。”

张纮笑得更加灿烂。“恕我愚钝,我不太理解文先兄为何担忧,是百姓不安,还是叛乱未平?就算有该担忧的事,也是在长安诏狱之中,不是州郡吧?”

杨彪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纮一眼。张纮这句话含义太多了,实际上是给这次谈判定一个基调。除非朝廷不配合,否则孙策不会撕破脸,但如果朝廷不识相,那就怪不得孙策翻脸。郭异等人还在诏狱里,袁绍矫诏的事还没有尘埃落定,朝廷想取得袁谭的支持,就不能追究袁绍,但不追究袁绍矫诏,必然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让孙策保持沉默,否则孙策揪住袁绍的事不放,最后只能撕破脸。

“子纲,豫州百姓虽安,但冀兖却不容乐观,司隶情况更是严重,我如何能安睡?至于塞外,情形更是严峻。北有鲜卑、乌桓,西有羌,他们都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入侵中原,一旦这些胡骑进入中原,不仅司隶、冀兖会遭殃,豫州也难逃一劫。子纲身为孙将军长史,当然不用考虑那么多,我从长安而来,不能不着眼于大局。子纲,你在洛阳时,应该听过鲜卑大王檀石槐的事吧?斯时大汉尚能维持,只是东南时常民乱,已经让撮尔蛮夷轻视,如今情形,难道比当初更好吗?”

张纮笑笑。“外夷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挂齿。当初汉朝初立,高祖亦曾被困马邑,如今匈奴安在?”

“若非孝武帝行推恩令,削藩集权,如何能以全国之力横行漠北,驱逐匈奴?”

“文先兄,你错了。”张纮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孝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夺外朝相权,集于内朝,虽然拓境万里,驱逐匈奴,但这只是饮鸩止渴,虽得一时之利,却遗祸无穷,如今之局面正是当年种下的祸根。如果不除此病根,纵使再驱逐蛮夷几次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天会病入膏肓,别说边境不宁,就连这中原腹地恐怕都难逃一劫,整个神州都会有陆沉之灾。”

杨彪惊讶不已。他没想到张纮会抛出这样的观点,矛头直指汉武帝的政策,而且听起来对独尊儒术极其不满,将其与夺相权并列。整个汉代,对汉武帝的责难不绝如缕,但批评汉武帝大多集中在他的穷兵黩武、与民争利上,从来没有人指责他独尊儒术。

杨彪对此很震惊。就算孙策重尚武之风,提倡工商,与儒生也常有冲突,但他也没有把儒学列作目标。身为儒生,张纮怎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子纲,你觉得诸子百家能和儒门相提并论?”

张纮看看杨彪,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杨修,露出自信的微笑。他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文先兄,你说的儒门是夫子所创的儒门,还是董仲舒所创的儒门?”

杨彪一时语塞,沉吟着没有说话。他知道张纮学问好,对儒门的弊端非常清楚,他还学过《欧阳尚书》,当初他们还为此探讨过一些问题,但张纮一直没有入仕,他不是没有机会,大将军何进、司空荀爽都曾想辟他为掾属,是他不肯接受。如今他却主动为孙策效劳,此刻又作为孙策的使者来和他谈判,一开口就直指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政策,必是有备而来。如果轻易作答,很容易落入他的陷阱。

“敢问子纲二者之别。”

“不敢,敢呈陋见,与文先兄切磋。”张纮谦虚了一句。“若是说夫子之儒门,那自然非诸子可比,能与夫子比肩者唯有老子,但老子传承不一,杨朱、庄子大异旨趣,又有刑名之术,驳杂不纯,也不能与儒门相提并论。则于墨法,有术无道,亦不足道论,综而言之,儒门自然是最佳。”

杨彪微微颌首,表示同意张纮的意见。同为儒生,对孔子的推崇自然不用说。只不过张纮只称孔子为夫子,而不称为圣人,这已经有些不同。

张纮接着说道:“但董仲舒之儒与夫子之儒名同而实异,其异者有三:时异,经异,道异。时异者,三代之时,无皇帝之制,天子是天下共主,但诸侯有其国,大夫有其家,君臣以礼而是不以法,天子不得擅诛大臣。董仲舒时,皇帝治天下,高皇帝诛杀诸侯,孝景帝诛周亚夫,视大臣如寇仇;经异者,夫子整理六经,六经各一,无有异议,董仲舒时则不然,各家经传不一,仅《春秋》便有公羊、谷梁、左氏之别,董仲舒所本者唯公羊春秋而已,公羊春秋者,公羊氏之春秋也,非夫子之春秋也;道异者,夫子罕言天命,董仲舒则引阴阳入儒,好言天命,言之凿凿。他难道比夫子更高明吗?”

第1635章 张纮论道

汉武帝独尊儒术,并不是因为他信奉儒术,而是他需要儒术为他摇旗呐喊。儒家引阴阳入儒术,言说天命、灾异,本意也是为了用天命来制约皇权,同时控制天命的阐释权,为儒生进入仕途铺平道路。从开始双方就是同床异梦,争执不断,汉武帝、汉宣帝是外儒内法,儒家一直没能如愿。汉元帝以后,儒家终于得势,沿着董仲舒指定的道路高歌猛进,终于推出一个儒生皇帝——王莽。

王莽的失败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对皇权来说,天命的阐释权掌握在儒生手中太危险了,所以光武帝登基后推行谶纬,就是要和儒生争夺天命的阐释权,后来又引古文经与今文经交锋,到后来汉灵帝建鸿都门学,其实都是想打破经学的垄断。对儒家来说,笃信儒家的王莽不仅没能引导天下大同,反而天下大乱,梦想成空,从此不再谈明君,只想做一个贤臣,今文经、古文经斗来斗去,争的都是辅佐君王的权利。

但这依然是两败俱伤。谶纬让谣言四起,土当代火,黄当代赤的说法鼓舞着一个接一个的野心家揭竿而起。今文经、古文经的争锋让儒学的缺陷暴露无疑,也让皇权有机可趁,外戚、阉党趁虚而入,最后酿成两次党锢之祸,儒林受到重创。

时于今日,有识之士都清楚儒家遇到了问题,董仲舒那一套行不通了,如果不做出革新,儒家的没落是迟早的问题。汉灵帝能搞出一个鸿都门学,其他人就可能搞出一个另外的什么学。对儒家来说,抛弃今文经、古文经的分歧,求同存异,也成了儒生的自觉追求,今古融合已经成了大势所趋。

杨彪不是党人,但他和党人走得很近。他久经仕宦,对这个趋势心知肚明。此刻听到张纮贬斥董仲舒,重提孔子,他虽然意外,却不反对,重归孔子之儒也是一种方向。杨彪更关注的却是张纮的言外之意。孔子时代的天子是天下共主,不是皇帝,诸侯有其国,大夫有其家,这是为孙策割握建国寻找理论依据?

“依子纲所言,又当如何取舍?去董仲舒之儒,复夫子之儒?”

“董仲舒之儒可去,夫子之儒不可复。”

“哦?”杨彪眉梢轻挑,却不发言,静待张纮的解释。

“文先兄这一路走来,可曾读过南阳郡学的文章?”

“子纲是说那些搜罗古碑,考证文字的文章吗?”

“文先兄以为如何?”

杨彪抚着胡须,沉吟片刻。“虽说碑文久远,可资参考,但谀墓之风古已有之,也可不全信。”

张纮笑了,却不上杨彪的当。“那与讹误百出的经学相比,哪个更可信一些?我们再设想一下,如果发现暴秦焚书以前的六经典籍,是应该相信那些古文字,还是坚守如今各家所持的文字?”

杨彪沉默不语。这是汉代经学的致命伤,今文经也好,古文经也罢,其实来源都不可靠。以杨家所习的《尚书》而论,今文经源自济南伏生,古文经源自孔安国整理的孔子壁中遗书。伏生传经时已经九十多岁,其记忆是否准确,大家都心里有数,更何况后来又分出数家,数家之间也不尽相同。论准确性,今文尚书大概率是不如古文尚书的——除非孔安国故意造假。

如果现在发现了孔子时代留下的古碑或简策,那不管今文经还是古文经,都将成为笑话。如果研究的经籍文字都是错的,那从这些文字中引申发挥出的微言大义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孙策不惜重金,资助邯郸淳等人搜罗古碑,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天吧?荆吴也就罢了,以前都是蛮夷之地,出现孔子遗书的可能性不大,齐鲁却是儒家发源地,如今尽入孙策之手,如果他安排人在那里搜罗古碑,谁知道会发现一点什么?

杨彪越想越不安,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有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他定了定神,追问道:“南阳诸君搜罗古碑,成绩斐然,或许能证明经籍讹误,但这无损于夫子之道,为何夫子之儒亦不可复?”

“文先兄以为夫子之时可复吗?”

杨彪警觉地避开了张纮的陷阱。“夫子之时不可复,难道夫子之儒就不可复?”

“作为学问,夫子之儒可复,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天下共主之时,夫子不用于鲁,尚可周游列国,以求一逞抱负,今日皇帝一统天下,夫子若不能得用,大概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乘槎浮于海,要么取而代之。”

“子纲焉知夫子若再世,不能用于皇帝?皇帝虽幼,却英明果断……”

张纮看向杨彪,笑而不语。杨彪讪讪地闭上了嘴巴。他的祖先杨震被称为关西孔子,杨家也一直奉行忠孝,没有像袁家一样走向权臣的道路,但杨彪不仅没有得到天子重用,反而成了一个连正式名义都没有的使者,如果孔子大世,他又能如何?

他和张纮是旧相识,论年龄,他比张纮年长十一岁,论家世,他四世三公,张纮出身寒门,论学问,他家传尚书,张纮转学多师,可是如今张纮是孙策的左膀右臂,他却是长安可有可无的老臣,无法和张纮相提并论,说皇帝英明又能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既不能有复夫子之儒,那董仲舒之儒去后,又当以何家学问治国?观孙将军所为,难道是要重兴诸子百家?这恐怕也不行吧,诸侯争立,天下交兵,这难道就是子纲所期望的大同治世?”

张纮笑着摇摇头。“百家争鸣,未必就诸侯争立。诸侯争立,也未必就百家争鸣。”

“愿闻其详。”

“百家争鸣,各抒已见,择善而从,何必一定要互相争斗?比如孙将军行新政,不仅兴教育,更建讲武堂以尚武,建木学堂以重工,又欲建政务堂培养官吏,建商学堂研讨经济,士农工商,各兴其业,协调发展,哪来的争斗?反倒是天下影从,有一统之势,文先兄一路走来,难道没发现冀州、兖州都在效仿荆州、豫州吗?就我所知,好像关中也在学吧,只是人口不足,老臣在位,豪门争利,形似而神非罢了。”

杨彪脸一红,讪讪无语。

张纮和杨彪站在院中,随意而谈,虽然偶有交锋,但总体上气氛和谐,两人甚至没有提及太多眼前的现状,只是偶尔拿出来做个例子,但两人都是聪明人,杨彪准确的把握住了张纮要表达的意思。

让孙策放权是不可能的,到了这一步,孙策只可能前进,不可能后退。原因很简单:皇权决定了不可能容忍孙策这样的权臣存在,孙策也不会将大权拱手相让,任人宰割。别说像汉高祖杀韩信、彭越一样,就算是像光武帝那样解重臣兵权一样也不可能。

第一天会面,双方点到为止,然后便把话题集中在儒门的得失上。两人都是儒生,又都是务实派,在这个话题上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都预料到了儒门的衰落,他们也都想为此尽一份力,虽然在具体做法上有些分歧,但大方向却是一致的,不需要争得面红耳赤。

杨修侍立在一旁,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杨彪和张纮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他,他也得以安处其中,不偏不倚。他非常感激孙策的这个安排,张纮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他既能完成谈判的任务,又能照顾到杨彪的特殊身份,给杨家、袁家都留了足够的面子。

——

孙策顺江而下,视察丹阳郡的屯田事务。江南天气暖和些,秋收结束得更早,稻子早就颗粒归仓,田里的麦子也种得差不多了。

贺齐、郭暾等人从驻地赶来,向孙策请示冬闲练兵的方案。虽然没有明说,但孙策陆续为各郡配备郡尉,剥夺了太守的兵权。按秦制,郡不仅有守,更还有尉和监,分别负责治民权,兵权和监察权,光武中兴,因为他自己是以郡兵为根基,抓住冬季都试的机会起兵,生怕别人也有样学样,所以取消了郡兵都试制度。这和当时的经济情况也有关系,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地方武装的削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东汉再也无法建立西汉的武功。再加上尊崇儒术,崇文抑武,大量儒生进入政权,武将受到压制,形势进一步恶化,看似一片和平,实际后果严重,平时没什么事,到了危难之际却发现无兵可用。

孙策不想这么做,他相信只要政策对百姓有利,不把百姓逼到没有活路,没有几个人愿意起兵造反,地方配置一定的兵力有助于维持治安,也有利于保证帝国的战斗力。忘战必危,任何一个政权都不能忽视武力,即使不去侵略别人,至少也要让人不敢觊觎自己的财富。

这世界从来不太平。

恢复郡尉只是第一步,重建郡兵,让适龄壮丁都有机会练习武艺,熟悉军阵,既能提供充足的后备兵源,又能重振尚武之风,提高百姓的身体素质,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大意,召集各部将领议事,拟定冬季练兵方案,就成了孙策这个冬季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第1636章 屯田校尉

孙策弃船登岸,换乘战马。

战马在楼船里闷得几天,终于有机会登岸,脚踏实地,吹着微寒的秋风,顿时精神抖擞,一个个抖鬃摆尾,昂首嘶鸣,迫不及待的想奋蹄急驰。马如此,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庞德率领的义从营。他们有一半是西凉人,坐船对他们来说太难受了,能在平原上奔驰一番才身心舒畅。若不是庞德驭下极严,他们早就上马了。

孙策上了岸,郭武牵来坐骑,孙策翻身上马,挽住缰绳,一撩大氅,火红的大氅飞起,如同一团火焰。随行骑士们看得惯了,倒也没什么,甘琰等人看了,却是暗自赞叹。孙策年方弱冠,不仅人长得出众,功业更是不凡,几年时间就打下如此基业,不愧是少年英雄。古往今来,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大概也就是冠军侯霍去病了。

芮氏附在甘梅的耳边,轻声说道:“等到了宛陵,看你那些小姊妹们如何羡慕你。”

甘梅瞥了一眼远处马背上的孙策,面带有羞色,故作不屑。“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妾而已。”

“虽然是妾,那也要看是谁的妾。”芮氏笑道。对这桩婚事,她非常满意,简直是一举三得,陶家、甘家、芮家都将从中得利。虽说有点遗憾,没能在上次孙策经过丹阳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办了,可是一想孙策的正妻早有人选,早几年晚几年其实没什么区别,便也罢了。“阿梅啊,孙将军人中龙凤,将来位极人臣是意料之中的事,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成了舜帝之后这东南第一个天子,到了那时候,那就不叫妾了,至少是个贵人。你父亲做一辈子官,最多也就是九卿,三公大概是无望的,贵人可是位比三公。这孙将军又与常人不同,最是敢用女子的,以你的学识,将来说不定……”

甘梅瞥了芮氏一眼。芮氏自知失言,连忙抬起手,挡住了嘴。“不说,不说。”

那天甘梅第一次侍寢,孙策大醉,她裹着孙策的大氅在舱里挨了一宿,受了点凉,孙策怜惜,让她暂时与父母同住。甘梅身体不错,休息了一天就好了,以后就在孙策与父母身边来往。经过几天相处,她和麋兰、尹姁也熟悉了,了解了不少情况,知道孙策身边的女子也是藏龙卧虎,要么有才,要么有貌,没有一个是寻常之辈。尤其是袁权,孙策对她非常倚重,虽然不是正妻,却和女主人没什么区别。甘梅想在这一群女子中出人头地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得知这个消息,芮氏的期望值低了很多,只是有时还是控制不住遗憾,被甘梅提醒,连忙打住。

祖郎策马而来,在孙策面前勒住坐骑,朗声大笑。孙策今天去视察屯田,屯田校尉鲜于程是他的好友,而且是由他推荐出仕的,他觉得特别有面子,连说话声音都比往日响了很多。

“将军,某不才,敢为将军导行。”

孙策也笑了。两年不见,祖郎多了几分官威,但还是那么张扬。这两年他配合贺齐作战有功,作战水平越发高明,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山地战高手。

“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堂堂的中郎将,岂能当导行武士,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祖郎眉飞色舞。“能为将军导行,是我祖郎的荣幸。”

孙策也没有坚持,点头答应。祖郎拨马而去,大声招呼自己的部属,赶到队伍最前面,亮出旗帜。他的部下大半本是山贼,见此情景,大声叫好,战鼓敲得震天响,仿佛出征一般,斗志昂扬。甘琰、唐固等人见了也是赞叹不已。他们未必都见过祖郎,却都听过这个山贼宗帅的大名,见他甘为孙策导引,纷纷赞叹感慨,有的夸孙策战功赫赫,能够安定地方,保护百姓,有的赞孙策能用人,即使祖郎这样的巨寇也乐为所用,化害为利。有人便提议唐固作诗兴赞,以壮声威。唐固等人欣然从命,各自打起腹稿来。

看着一群平时眼高于顶的读书人绞尽脑汁的吟诗作赋,要为孙策壮声威,甘梅不禁暗自发笑。芮氏地是看在眼中,喜在心头。她原本还担心有人说甘家攀龙附凤,现在见这些人不遗余力的奉承孙策,也就放心了。大家都想讨好孙策,那就没人能笑话甘家了。

在祖郎的引导下,孙策一行起程,向屯田区进发。

最近的屯田区在芜湖、宛陵之间,这里靠近江边,地势比较低,一旦江水上涨便有水灾,按土地等级来说,这里是下田,不值钱。江南地广人稀,也没人愿意费心费力地在这儿垦荒,只有失去土地,没有生活来源的百姓在这里垦一些地,过着且渔且耕的生活。孙策有意开发江南,从中原引来了一些流民,又将丹阳、会稽平定的山贼、豪强家属都强制迁来屯田,首先就把目光放在了这里。

经过两年时间的整顿,这片屯田区已经初见成效,筑起了堤坝,引水的沟渠纵横分布,多余的水被引走,原本的洼地现在变成了良田,稻子收割完毕,田里种下了冬麦,还没有冒青,但湿润的土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收成不会差。一路走来,孙策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走了小半个时候,来到视察的地点,屯田校尉鲜于程率领一群吏员和农夫代表已经在等着。孙策勒住坐骑,一个头载皮弁,身穿武士服的中年人快步走到孙策面前,“啪”的一声立正,举起残缺不全的右臂,向孙策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故折冲营宣武曲军侯楚雄拜见将军。”

一见此人有残疾,步履之间既有雄迈,又有规矩,孙策就猜到应该是一位因伤退役的老兵。他收起笑容,左手挽缰,右手抚胸还礼,然后又翻下马,一手轻拍楚雄的肩膀,一手抚楚雄的断臂,和声问道:“伤势复原得如何?”

楚雄兴奋莫名,大声答道:“回将军,伤势复原得很好,虽然少了一只手,但生活无碍。如果需要,我现在还能提刀上阵,左手用刀,一样能杀人。”说着,故意用手拍拍腰间的战刀。战刀的刀环锃亮,平时应该没少摩挲。

孙策哈哈大笑,又问了几句楚雄的情况,楚雄一一回答。官渡之战后,大批受伤的老兵退役,孙策舍不得他们辛苦练就的杀敌技能,便安排他们回乡担任亭长、里正之类的职务,一来可以有谋生之道,二来可以继续发挥他们的长项。这楚雄能在屯田处任职,和他退役前担任军侯有关。军侯是下级军职的顶峰,立了功,再往前升一步,他就跨入中级军职,成为都尉了。这时候因伤退役,对他们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不过看楚雄这副精气神,他应该过得还不错,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孙策和楚雄并肩而立,像老朋友似的聊着天。楚雄非常骄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到鲜于程带着掾吏来到孙策面前。鲜于程三十多岁,身材精瘦,面皮黝黑,不修边幅,但看起来很精神,已经是秋天了,他还穿着草鞋,卷着裤腿,小腿上全是泥。

甘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屯田处不归太守府管辖,由长史虞翻直接负责,他就算有意见也没有发言的资格。虞翻司空见惯,背着手站在孙策身后,只是和鲜于程点了点头便没有更多的反应。祖郎却有点急了,冲着鲜于程直挤眼睛,鲜于程视若罔围,理都不理他,争得祖郎直跺脚。

这是多好的表现机会,你穿成这样来是什么意思?

孙策却不着急。他虽然没见过鲜于程,却不陌生。虞翻向他汇报江东屯田进展的时候,多次提到两个人:一个是袁敏,一个就是眼前的鲜于程。袁敏精通水利,鲜于程却是个全才,不仅通晓水利,对选种、移苗、耕作都非常清楚,就是脾气古怪,有点拗,还喜欢怼人。

“校尉看起来,对我们不是很欢迎啊。”

“不敢。”鲜于程不卑不亢。“我是将军委任的屯田校尉,屯田是我的职责所在,迎接各位也是我的应尽之职。我是否欢迎并不重要,我不欢迎,难道将军就不来了么?”

“那倒也是。”孙策点点头。“你不欢迎,我也一样会来,反正我来也不是看你,只是看屯田的效果。对我来说,这份土地能出多少粮食,远比你的脸好不好看更重要。”

鲜于程的嘴角抽了抽,没吭声,眼神却有些怪异。早就听说孙策与一般的官员不同,既有胸怀,能容人,又言语尖刻,连主持月旦评的许子将都被他骂得吐血。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不是善茬,阴损得很。

祖郎看在眼里,悄悄地指了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自作自受!”

鲜于程却不在意,他打量了孙策一眼,侧身相让。“请将军随我来。”

孙策跟着鲜于程向前走去,阡陌之间摆了一张案,旁边竖着一幅图,图上画着屯田区的分布图。有小吏上前,奉上一根细木棍,鲜于程接在手中,指着分布图,就和大将排兵布阵一般,哪些地方需要进一步整修,哪些地方收成较好,哪些地方需要更换作物种类,一一解说。

第1637章 根本

孙策安静地听着,很少发问。他早就从虞翻那里了解到了这些数据,其实并不需要鲜于程解说。他来这里看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情况是否属实,防止有虚报成绩放卫星的情况出现,二是在公众面前露面,表示他的存在和对江东的所有权。

虞翻建议在阳羡立都的依据之一便是周边有大量的土地潜力可挖,三五年后,都城的粮食供应基本可能在京畿内解决,丹阳的屯田成效便是其中之一。不管他最后是不是会在阳羡立都,丹阳是否会成为京畿所在,江东都是他根据地,是否有充足的粮食直接影响到他的政权稳定。有了粮食才能养兵,江东的生产力有了明显的提升,江东人才会真正支持他继续向前。如果屯田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里面有水份,那就不好说了。而官员为了政绩弄虚作假,这种事从古到今屡见不鲜,从来不是新闻。

他和楚雄聊天就有这个目的。这些退役的老兵就是他扎根基层的触角,对他了解基层、控制基层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对他们多加关照,就是夯实自己的根基,也是以民心为天命的具体表现。他自己清楚,他离不开世家豪强的支持,不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杀掉旧的,还会出现新的,这个阶层是无法根除的,不过世家、豪强的人数毕竟是少数,九成以上的人口还是普通百姓,只要安抚住这些人,世家、豪强就算有野心也很难找到追随者。大凡乱世,出现大规模的民变,通常都是经济崩溃,民不聊生所致。有吃有穿,有几个会干这不要命的买卖。

等鲜于程说完,孙策问了一些问题,又查看了附近屯田民的住所。这些从江北逃难而来的百姓大多拖家带口,除了壮劳力还有不少老人和孩子。鲜于程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的修理农具,有的编织草鞋,有的洗衣做饭,有的放牛放羊,各司其职,虽然大多消瘦,但精神状况不错,对生活还算满意。

孙策看完后意犹未尽,叫上郭暾、祖郎、贺齐,让他们各带十余骑,跟随自己去远一些的屯田点看看。鲜于程介绍情况的时候,他已经把几个屯田点记在心里,特地挑了一个比较远的。他们乘马而行,就算鲜于程或者谁想弄虚作假也来不及通风报信。

见孙策数百骑飞驰而去,鲜于程眼中露出异色。

离开了鲜于程等人的视线后,孙策放马飞奔,郭暾、贺齐的骑术不错,紧追不舍,祖郎就有些吃力了,开始还能勉强跟着,后来就慢慢落在后面。孙策放慢速度,等他追上来。

“是不是故意拖时间,为鲜于程打掩护啊?”

“我为什么打什么掩护?就他那臭脾气,我急了都想抽他两下。”祖郎咧着嘴,摸着大腿内侧。“将军啊,最近太闲了,我这大腿上都是肉啊。”

郭暾、贺齐不约而同的笑了。孙策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这是他们共同的心声,只不过他们不像祖郎这么无所畏惧,藏在心里没说。

“放心,你们闲不了多久了。”

“真的?”祖郎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将军,平定丹阳南部是郭都尉的功劳,平定豫章是贺校尉的功,我都没机会上阵。这次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先上啊。”

郭暾撇了撇嘴,对祖郎的行为表示鄙视。贺齐笑着不说话,但神情间却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

孙策看在眼里,暗自发笑。他把周瑜的益州攻略大致说了一遍。眼下是蓄势,将来的主战场是荆南,山地战是主要战斗形式,他要征调的自然也是擅长山地战的将领,这三个人是他早就考虑好的人选。郭暾是他的旧部,忠诚可靠,祖郎、贺齐都是江东人,派他们增援周瑜,既有增加周瑜所部的战斗力,也不用担心兵权旁落。

“不用急,你们三人都要去。不过有几件事要关照你们们。”

“请将军吩咐。”三人拱手,齐声应诺,即使急促的马蹄声也掩盖不住他们的兴奋。

“第一,去之前,要安排好留守的人马,江东不能乱。因为是增援,所以兵力不用太多,三分之一即可,剩下的三分之二留守,同时征发一部分兵役,补齐缺额。”

三人齐声答应。这等于无形中增加了他们的兵力,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第二,除了增援周瑜之外,此战还是为取交州做准备,你们三人不仅是统兵将领,还要承担起教习的作用,我希望你们每人能带出至少十名精通山地战,能独当一面的校尉、都尉,将来有三到五万精锐入交州,战事会顺利很多。”

“喏!”三人大声应喏,就连贺齐都有些抵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十名校尉也就意味着少则一万,多则两万的兵力,万人是方面之将的标准,目前周瑜、太史慈等人统率的兵力就是如此。孙策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他们之中至少要提拔一个做战区督。一个是孙策旧部,一个是丹阳大帅,一个是会稽世家,各有优势,最后谁能上位,就看在周瑜麾下作战的战绩了。

“第三,作战是烧钱,战必有利,不能贪功冒进。若非得已,不打无利之战。”孙策看看三将,语重心长的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们都还年轻,只要身体健康,至少还能打三十年,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必急在一时。所以,安全第一。”

“喏!”三将再次躬身应喏。

——

孙策查看了一个屯田民的居住点。

这个居住点没收到通知,对孙策一行的到来没有准备。当孙策等人到达的时候,迎接他们是百余名手持武器的壮丁,为首的是几个老兵,几匹马冲出了居住点,向不同方向驰去,远远地观望着。

陈到上前报上姓名。他曾经做过丹阳太守,丹阳籍的将士大多认识他,得知是孙策前来巡视,老兵们如释重负,一面解除警报,一面赶到孙策面前拜见。看到孙策,他们都有些激动,连话都不会说了,傻呵呵的一直笑。等回到神来,连忙邀请孙策进去说话。

这个居民点的情况不如鲜于程领他看的居住点那么好,但也不算差,基本可以排除故意作伪的可能。孙策很满意,夸了鲜于程两句,祖郎脸上有光,乐得合不拢嘴,对孙策说起这鲜于程的轶事,说到有趣处,孙策也不禁哈哈大笑。

在居住点吃了一顿便饭,孙策等人原路返回。与虞翻等人会合时天已经快黑了,鲜于程准备了晚餐。晚餐很简单,鲜于程的脸上还是没什么笑容,但神色缓和了很多,说话也不那么冲了。

就在席上,孙策与唐固商量,希望他能从郡学中抽调一些学业比较扎实的毕业生到各居住点任教,教适合年龄的孩子读书。屯田区离县城比较远,条件也比较艰苦,到目前来止还没有设立学校,有条件读书的曲指可数。

唐固表示支持孙策的决定,但他也提出了一些难处,希望孙策能够予以考虑。虽说如今读书人不一定以入仕为目的,但他们学成之后也不愁出路,或者进木学堂学习技术,或者继续攻读经书,或者外出游历,即使是愿意做先生,县城周边也有大量的机会,到屯田区既不方便又无利可图,如果不能在政策上有所补偿,仅靠个人道德,恐怕很难吸引足够多的人才,就算来了,也未必能安心教书。

孙策觉得有理,要求虞翻从提升整个江东文化水平的高度来考虑这件事,做一个能够持久可行的发展计划。江东的潜力很大,可是要将这些潜力发挥出来,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屯田的地方还是平原,更多待开发的地方在山区,如果没有一个整体方案,仅靠个人道德是支撑不了太久的。

虞翻趁势提出将扬州治所迁至阳羡。他认为,扬州的辖区大多在江东,而历阳在江西,扬州刺史无力顾及,每年的例行巡视都难以实现。因为制度原因,扬州刺史都不是本州人,而以中原人为主,在他们眼里,扬州就是化外之地,从心里上就有鄙视,这也是扬州一直以来发展缓慢的重要原因。如今孙策崛起江东,应该将扬州刺史治所迁至阳羡,将重心由江西转到江东。

虞翻的提议得到了甘琰等人的一致支持。孙策没有轻率的答应唐固的要求,而是很慎重的要求虞翻予以通盘部署,这说明孙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果孙策真的用心经营江东,将有大量的资源进入江东,他们当然求之不得。虞翻的建议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扬州刺史的治所迁到江东,对江东诸郡来说是一个发展的最佳机会,尤其是将在阳羡设立治所,对丹阳的好处不言而喻,阳羡位于太湖以西,对吴郡来说是偏僻之地,在阳羡设立治所,自然是为了更方便关注丹阳。

孙策心知肚明,这是虞翻的一次试探——虞翻是知道他准备撤销刺史治所这个决定的——要看江东人是否愿意表态支持他,有没有立国的基础。他没有立刻决定,宣称要从长计议,让虞翻广泛征集意见,不要急于求成。

虞翻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第1638章 百年大计(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孙策的船队进入溧水,穿过丹阳北部。

溧水又称中江,原本是一条人工运河,由夫差所凿,为的就是争霸中原时运输兵员和粮草辎重,由太湖起程,在芜湖入江。几百年过去,虽然时常疏浚,却挡不住自然环境的变迁,水量越来越小,已经不复往日盛况。

孙策上次来的时候是普通楼船,通行时还没什么问题,现在船队中有新造的大型楼船,就看出河道的不足了,虽说还不至于阻塞,行驶时却要小心,大部分时候只能靠着河道中轴线行驶,一旦偏离就有搁浅的危险。与普通船交会不成问题,可两艘楼船交会就成了大麻烦。

站在飞庐之上,孙策看着为了避让他的船队而停泊在支流中的船只,拍了拍栏杆。

站在一旁的虞翻转头看了过来,正和孙策的眼神交汇,刹那间有些不安。孙策笑笑,抬了招手。虞翻走了过来,拱手施礼。孙策指指他看两侧的船只。“仲翔,好像有点问题啊。”

虞翻沉默了片刻。“子纲先生也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觉得并非不能解决。”

“子纲先生?他说什么了?”

“他说太湖停泊不了海船。”

孙策暗自点头,张纮眼光看得很远。“你准备如何解决?”

“河道可以疏浚、拓宽,像这样的楼船并行完全不成问题。再者,阳羡为都终究只是临时决定,将军迟早要迁都中原的,作为陪都,阳羡绰绰有余。”

“做陪都不成问题,但不能停靠海船,作为出海基地就不行了。”孙策伏在栏杆上,眼睛看向远方。“仲翔,你建议将扬州刺史治所移到江南这件事,我觉得可以更进一步考虑,你应该再往前看一看。”

虞翻也来了兴趣。“怎么说?”

“即使将治所转到阳羡或附近的什么地方,依然无法控制整个扬州。扬州太大了,目前真正能控制的部分其实就是北部,浙江以南的大片山区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知的所在。但现在不可知,不代表将来不可知,尤其是我们要面向大海,更不能让这片山区成为法外之地。”

虞翻思索片刻。“将军是准备分割扬州?”

孙策没有急着回答虞翻的问题。“仲翔,你先算一个账。假设夫妻二人,去除夭折的孩子,生子女三人,多长时间人口可以增长一倍?”

虞翻掐指数了数,脸色有些凝重。

孙策接着说道:“你再把人的平均寿命延长考虑进去,比如说由五十岁增加到六十年。”

虞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将军,这么说来,开发扬州是迫在眉睫啊。”

孙策笑笑。“对于治国者而言,迫在眉睫这四个字一点也不夸张。也就是三代人到四代人的时间,人口翻一倍是必然的事,就算我们将土地兼并控制得再完美,地少人多的现象也一定会出现。到那时候再考虑往哪儿发展未免有些迟了。过去,朝廷官员视江东为蛮荒之地,不予重视,如今你我都是江东人,难道也要和他们一样,只把目光局限于中原?”

孙策伸出手,划出半圈,最后落在东南方向。“我们要向外看,不能让这片山挡住我们的视线。相反,我们要登上这些山,越过这些山,把这些山当然我们出海的基地。”

虞翻微微颌首。“将军所言有理,易道重变,我们不能把目光局限吴会,要看得更长远一些。从长远来看,我觉得钱唐也许更适合作为出海基地。”

孙策笑了。钱唐在江海交汇会,的确比阳羡更适合做为出海基地。即使千年以后,杭州也是重要的沿海城市。孙家是富春人,他又是钱唐侯,花点心思开发钱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钱唐基础太差,做陪都还有不足。相比之下,既能停靠海船,又与中原保持联系的地点还是长江入海口,也就是现在的丹徒到秣陵一带,倒是和历史上的张纮的建议暗合。

“子纲先生有没有具体的意见?”

“没有。”虞翻摇摇头。“我想子纲先生是出于谨慎,需要亲自走一圈,看一看,再下结论。”

孙策直起身。“百年大计,的确不宜轻率。十全十美大概不可能,但也要尽可能的考虑周全一些。仲翔,我们先看看,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等看完江东的情况,子纲先生来了,再做决定不迟。”

“喏。”虞翻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躬身领命。

不远处,并肩站在一起看风景的黄承彦夫妇互相看了一眼,黄承彦无声地笑了。蔡珏瞋了他一眼,也笑了。她转头看看孙策的背影,撇了撇嘴,眼中却露出一丝欣赏。

“没想到家事荒唐,国事却是个老成人。”

——

张纮和杨彪并肩而行,杨修和张玄走在后面,轻声交谈。张钧和两个侍童走在最后面,神情有些沮丧。

一行人来到湖边,鄱阳湖在眼前铺展开来,波光浩渺,浮光跃金。几艘渔船在湖中飘荡,撒下一张张渔网,收获满满的希望。有人唱着渔歌,歌声轻亮,缥缈不定。

“你看,这样多好。”张纮轻声笑道,回头看着山坡上的书院。“文先兄,我真羡慕你能在这儿过冬。如果可能,十年之后,我也想在这里教几个蒙童读书,写写文章。”

杨彪苦笑,嘴唇动了几次,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他拱拱手。“子纲一路顺风,我就不远送了。”

“多谢文先兄相送。”张纮躬身还礼,招了招手,张玄向杨修告别,抢先上了船。张纮向杨修扬扬手,也上了船。杨彪站在岸边,看着张纮起锚扬帆,楼船缓缓驶离岸边。巨大的楼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

杨修走到杨彪身边,轻轻地托住他的手臂。“父亲,回吧。湖边风大,别受了凉。”

杨彪应了一声,转过身,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张纮走了,但杨彪却轻松不起来。相比之下,他甚至觉得张纮在这儿的时候还能轻松一点,毕竟还有谈的余地。如今张纮走了,决定已经不可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将孙策的要求传到长安,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长安能接受孙策的要求吗?他觉得不可能。承认孙策统治五州的现实可以,给他合适的名份却难,这无异于宣布放弃五州。这五州之中,荆豫青徐都是富庶之地,扬州在孙策的治理下也正在迅速追赶中,五州户口、赋税占全国大半,放弃五州,朝廷就像一个人被割去腹部,只剩下骨架。如果考虑到兖州已残,冀州又被袁谭控制,朝廷手中只剩下一个益州,想和孙策抗衡,甚至收复失地,可能性太小了。

但杨彪也想不出朝廷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孙策没有进攻的实力,防守却是绰绰有余。朝廷如果主动发起进攻,除了撕破脸,双方大打出手之外,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孙策也许会有损失,但朝廷肯定捡不到便宜,捡便宜的只会是其他人。

“德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为天子谋划,如何破局?”

杨修看了杨彪一眼,无声地笑了。自从在柴桑接到杨彪,父子重逢,杨彪从来没有问过类似的话。他们之间有个默契,他为孙策效劳,杨彪为朝廷效命,公私分明,互不牵涉。此刻杨彪问他这句话,可见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杨彪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安。“如果你不想答,那就算了。”

“无妨。”杨修笑道:“孙将军大度,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不过,我的答案未必就是父亲希望听的,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说吧,出于你口,入于我耳。”

杨修点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才缓缓说道:“如果我为朝廷谋划,无非有两个选择:顺应天命,或者孤注一掷。”

“怎么说?”

“顺应天命,就是承认炎汉火德已尽的现实,去天子号,行禅让之礼,效三代故事。孙将军非好杀之人,他不会赶尽杀绝,一定会给刘氏留一席之地。至于留多少,那就是要看怎么谈了,以我之见,关中不可能,汉中却是有可能的。”

杨彪沉吟片刻。“那孤注一掷呢?”

“孤注一掷,就是不认命,和孙将军决一死战。孙将军有百般优势,却有一项劣势,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无法弥补,那就是战马。如果朝廷控制凉州,集结幽并凉三州士马,从西北两个方向发起攻击,先取冀州,再攻中原,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中原富庶,但中原无险可守,一旦大批骑兵突入中原,即使孙将军善战,胜负依然难料。只不过朝廷也许能击败孙将军,却无法彻底战胜孙将军,孙将军一旦退守江东,坐断东南,依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中原必然涂炭,朝廷能得地,未必能得人,父亲希望这样吗?”

杨彪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杨修又追问了一句:“父亲,凭心而论,孙将军和天子相比较,你觉得谁更适合做天下之主?谁更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杨彪的脸扭曲了两下,挣扎道:“我……不知道。”

第1639章 说天意

杨修没有再说,陪着杨彪慢慢地走。不经意之间一抬,他发现杨彪比自己矮了很多,仔细一看,杨彪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些驼,就像背负着无法承受之重,步履蹒跚。

杨修暗自叹了一口气,伸手托住了杨彪的手臂。“父亲,不管是古文尚书,还是今文尚书,第一篇都是《尧典》,尧舜禹、夏商周,以德禅让也好,武力革命也罢,王朝更替都是无法避免的事,父亲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杨彪欲言又止,接连叹了两声。

“父亲,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侥幸超过了你,比你更适合担任杨家家主,你是欣慰的退隐,安享晚年,还是会想办法除掉我,以保全你的家主之位?”

杨彪愣住了,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修,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你在乱说什么?”

杨修陪着笑。“父亲,我只是比喻。君臣父子嘛,这王朝更替其实也差不多,说起来都是炎黄子孙,谁坐天下不是坐,又不是让给蛮夷了。”

杨彪哼了一声,背着手,继续向前走。杨修紧紧跟上,却不敢放肆追问,只敢陪着笑。两人走到书院前,杨彪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了一下,又道:“张子纲走了,你也该回南昌去处理公务了。来了这么多天,你还没泡过温泉,今天趁着有时间,我们父子俩去泡一泡。”

杨修大喜,连声答应,陪着杨彪向温泉方向走去。

袁夫人坐在书院小楼上,看着杨家父子走到书院前又折向远处,一时不解。“他们干什么去?”

袁权抬头看了一眼,笑道:“父子俩谈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姑母你也太紧张了。平时说起来可没这么在意过,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说归说,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袁夫人抬手拍了袁权一下,反驳道:“你别说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是在这儿陪我,心思却早就不在这儿了,早知如此,不如让你随张子纲回去。”

袁权脸一红。“姑母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就真的走了。说实在的,我这心里还真是有点担心呢。”

“你担心什么,担心他又纳了几个妾?说得也是,少年英武,相貌堂堂,弱冠便打下如此基业,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少年英雄有几个少女不心动的。”

袁权笑道:“姑母,你说对了一半。”

“一半?”

“是的,以伯符如今的的地位,想把女儿送给他的人不知几许,这一半算是说对了。不过还有一半说错了。我不担心他再纳几个妾,即使按古礼,王者除王后之外也有三夫人、九嫔共十二人,伯符如今才几个妾?我如果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岂不是愧对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望。”

袁夫人撇了撇嘴。“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不肯纳。”袁权把陶谦遗命简要的说了一遍。“你别看他好色,其实他是个重情之人,又与寻常男子不同,最讨厌把女子当礼物送人。如果一时意气,回绝了甘家,得罪的可不仅仅是甘家,说不定徐州都会不稳。”

“说到底还是寒门,没见识啊。”袁夫人哼了一声,有点不以为然。“所以这门当户对还是很重要的,四世三公又岂是凭能力就能维护的,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泪呢。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个人又算得了什么,管他是少年纨绔还是白发老朽,都得嫁。唉……”

袁夫人原本是调侃孙策,说到心酸处,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拉着袁权的手。“阿权,说实话,姑母有时候真是有点嫉妒你呢。”

“你妒嫉我作甚?”袁权抽回手,瞅瞅外面,杨家父子的身影在树林中若隐或现。“姑父对你可不差,堂堂三公,连个妾都不肯纳。”

“他为什么要纳妾?我又不是没给他生儿子。”袁夫人哼了一声,昂起了头。

袁权掩唇而笑。袁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她伏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山岭。“阿权,到了这书院,我连心情都好多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劝你姑父留下,别回长安受气了。”

“行啊,我帮你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我带你们去见伯符,他肯定有办法。”

袁夫人回头看了袁权一眼,“噗嗤”一声笑了。

——

泉水汩汩,热气袅袅,与漫山的云雾混在一起,仿若仙境。

杨修挥手示意迎上来的侍者退在一旁,他亲自服侍杨彪更衣,换上一身宽松的单衣,然后扶着他走进泉水。他自己先走下去,然后反身扶着杨彪,一边提醒杨彪注意脚下滑,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杨彪嫌他烦,要自己走,杨修坚持,杨彪也只好作罢,由他扶着入水,在池边台阶下坐下,将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温热的泉水中,顿时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说不出的舒畅,不自觉地摊开双臂,半头靠在石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杨修从侍者手中接过食案,放在水面上,然后在杨彪对面坐下,像杨彪一样张开双臂,搭在石臂上,笑盈盈地看着杨彪。杨彪的眼角余光看到杨修脸上的笑容,本想斥责他几句,可是一看杨修敞开的胸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德祖,转过来。”

“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痕。”

杨修眨眨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撩起衣摆,将被孙策杖责而留下的伤痕展示给杨彪看。伤口早就愈合,只留淡淡的疤痕,便面积很大,依稀还能想象当初受创之重。杨彪心里一痛,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虽然对杨修严厉,但从小到大都没下过这么重的手,没曾想却被孙策打了,而且还打得这么重。

“你不恨孙策吗?”

“恨!”杨修放下衣摆,倒了一杯酒,递给杨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养伤的那段时间,我天天想着怎么报复他。想来想去,我武功没他好,打是打不过他,只有从别的方面下手,所以我就用心做事,让他重用我,希望有朝一日大权在握,等他离不开我,然后再报复他。”

“没出息!”杨彪瞪了杨修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杨修移到他身边,一边帮他抚背,一边说道:“那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是不自量力的向他挑战,死于他的剑下,还是放弃使命,回长安去?”

杨彪咳得缓了些,摆摆手。“当初让你来辅佐伯阳,与孙策争权,的确有些想当然了。不过,你既然不是他的对手,就应该离开,不能以诈术欺人。既然做了他的属吏,有了君臣之义,就不能再有叛逆之心。你这么做,岂不是进退失据,有失君子之道?”

杨修笑了起来。“是啊,那时候怒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子之道。不过上苍保佑,让我没有机会犯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为何?”

“你看我像是他离不开的人吗?”

杨彪恍然,又有些失落。杨修的话提醒了他。杨修弱冠而为二千石,治绩还不错,在他看来简直是天才,可是对孙策说来,杨修充其量只能算一流,还算不是出类拔萃。别的不说,孙策、周瑜都与杨修同年,他们的成就比杨修更高,就连马腾的儿子马超都随孙策屡立战功。除此之外,才华横溢的张纮,文武双全的虞翻,都是比杨修更出色的人才,也更得孙策信任。对孙策来说,杨修就是一个不错的太守而已,真要排一下,他可能进不了前五。

孙策怎么会聚集这么多人才?杨彪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杨修站了起来,重新倒了一杯酒,塞在杨彪手中。“是不是觉得我挺丢脸的?”

“不,你很出色。”杨彪缓了缓,呷了一口酒。“孙策为什么能聚集这么多的人才?”

“也许是天意吧。他虽然没有舜帝、项羽的重瞳,却有让人无法理解的识人之明,其中最能说明问题的有两个人,一是刚刚离开的张子纲,一个是不久前移驻洛阳的鲁子敬。张子纲是他派人专程去江都请的,鲁子敬更离奇,他亲自上门去请。张子纲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成名多年的名士,名声传到他的耳中也很正常。鲁子敬就有些奇怪了,此人在乡里素无声誉,知者寥寥,孙将军为何对他如此器重,以至于亲自去请?除此之外,还有驻守睢阳的吕子衡,听说两人在南阳县舍一见如故,孙将军随即委以重任,感觉如同儿戏。此外还有黄汉升、杜伯侯,对了,还有驻守武关的徐元直,都是孙将军亲自简拔的。”

“他居然有这么好的眼力?堪比许子将啊。”

“许子将?”杨修咧着嘴乐了。“父亲还不知道许子将被孙将军逼得吐血的事吧?”

“听荀文若提起过,但不知详情。”

“我倒是知道一点,其中一次就和这选才有关。孙将军搜集了列年月旦评的人选,一一记录在案,最后证明许子将选中的人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属实,大部分人连黄猗都不如。许子将颜面尽失,名声扫地,当场气得吐血了。”

杨彪愕然。

杨修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气。“关于这一点,我赞同袁显思的判断,在选才这方面,孙将军天赋异能,非人才可及。父亲,这就是天意,孙将军就是应时而生的圣人。”

第1640章 楚地遗风

“他算什么圣人?!”杨彪脱口而出,不以为然。

杨修并不争辩,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杨彪又自觉无趣,转而说起了长安的事。父子谈心没什么顾忌,他将长安的困境和盘托出。王允、袁绍死了,但他们的支持者还在,天子实力不足,需要袁谭的策应,不得不对这些人缓颊。可是如此一来正给了孙策不肯臣服的理由,也在朝廷内部造成了分裂,荀彧等青派壮的新政推行不顺,虽然在拼命追赶,差距还是越拉越大。

朝廷也是进退两难。

“我这次奉诏东来,有两个目的:如果孙氏能够忠于朝廷,自然再好不过,五州平定,袁谭四面受敌,可不战而定,天下恢复太平,君臣合力推行新政,由朝廷发端,孙策执行,可事半功倍。若事不谐,则退而求其次,联合袁谭,从西北两个方向夹击中原,迫使孙策低头,至少将他赶回江东,收复中原,缓解朝廷的赋税危机。唉……”

杨彪长叹一声:“天下兴亡,操于孙策之手,他只要退一步就可以成为中兴名臣,名垂青史,利国利民,偏偏野心勃勃,非要置天下于水火之中。你说他是圣人,我无法认同。没错,他是救了很多人,可是大战一起,会死多少人?改朝换代,刘氏变成孙氏,对天下人来说有什么区别?他能去皇帝号,如周天子一般为天下共主吗?他若有光武帝的胸怀,不杀戮功臣,便是难能可贵,去皇帝号,恢复古制却是不可能的。可是百姓流离,新坟累累,却是眼前的现实。德祖,儒门的理想之君是内圣外王,圣人垂拱而天下治,孙策能做到吗?”

杨修脸上的神情凝重起来。他耷拉着眼皮,看着泉水蒸腾的热气,沉思不语。

杨彪接着说道:“治天下不仅要有术,还要有道。我这一路走来,看到了孙策的术,却没看到他的道。你在他身边那么久,你告诉我他的道是什么?是仁,是义,还是礼?没错,兴工商以富民是好事,文武并重,四民平等也有助于化解读书人出路的问题,可是人心呢?不言利固然有些矫枉过正,不言义难道就不是?圣人不言利是因为言利者众,言仁义者寡,欲有所纠正,持中庸之道,以免过犹不及。若是世人皆言利,执政不予纠正,却推波助澜,天下皆言利而不及仁义,譬若快马行于道上,唯有马鞭驱策,却无镳辔驭控,你觉得这是好事?”

“年青人有志向当然是好事,值得鼓励,但治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急不来。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推行新政,革除弊政,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变易制度,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随心所欲?若是见小利而忘大义,除小害而生大患,殷鉴不远,我担心他会步王莽后尘啊。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缓一缓,去鼎革之心而存更化之志,岂不更佳?”

杨修抬起眼皮,看着杨彪。“父亲想与孙将军面谈?”

“我知道可能无济于事,可是不试一试,总是不死心。”

杨修苦笑了两声。“也好,不过我劝你不要太急。张子纲刚走,你现在追上去也没用,不如等几天,看看孙将军的反应再说。”

杨彪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之上。

——

张纮追上孙策的时候,孙策刚到丹阳郡治宛陵。

宛陵城几乎是全城出动,不仅大小世家、豪强全部派出代表,到城外三十里迎接,不少百姓们也闻风而动,夹道观望,就连里墙的墙头上都趴了不少人。里正们非常紧张,担心有人会对孙策不利,来回呼喝,密切注视,以防出现意外。

祖郎再次争取了导行的任务,率领二十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泾县离宛陵不远,宛陵的百姓对祖郎都不陌生,看到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宗帅心甘情愿的为孙策导行,心中平生敬畏之心。

甘琰作为代理太守的郡丞,当仁不让地率领丹阳太守府的掾吏跟在祖郎的后面,满面春风的向周围群众招手。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甘琰已经和孙策结成婚姻,代理太守即将成为真太守,很快就要走马上任,由一个郡吏一跃而为二千石,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得直咬牙,琢磨着要和孙家结亲,即使不能攀上孙策,也要攀上他的弟妹,哪怕是他身边的将领也行。

甘琰等人过去,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陈到率领的亲卫骑、庞德率领的义从骑,然后是典韦、许禇率领同的义从营,看到这些雄壮的战马和威武的骑士,百姓们既惊叹又有些恐惧。丹阳经济落后,但尚武之风兴盛,应募为兵的人非常多,或是亲自经历,或是道听途说,大多有一定的战场经验,知道骑兵对步兵的优势明显,看到这些精锐骑士,亲眼见证了孙策的实力,畏惧之心又添几分。

义从营过去,孙策在郭武等人的陪同下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穿着比较简单,没有戴冠,只戴了一顶武弁,又细又长,有点像屈原所说的切云之冠,楚风甚浓,配上剑眉朗目,挺拔身姿,既英武又有几分飘逸。丹阳本是楚地,即使入汉四百年,依然保留了不少楚国遗风,看到孙策这副打扮,立刻引为乡党,不少人高声赞美,喝采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甘梅与麋兰、尹姁一起,骑着骏马,紧随孙策之后。麋兰、尹姁很识趣,知道这是甘梅向家乡人展示的大好机会,自觉的退后一步,让甘梅走在前面,迎接众人的欢声。甘梅看着前面不远处孙策伟岸的身影和威武之师,既兴奋又有些羞涩,如白玉一般的面庞上泛起红晕,更添几分娇艳。她虽然刻意在马背上坐得端正,不左顾右盼,但眼神却控制不住的在人群中搜寻,每当看到熟悉的面孔,她就不自觉的露出浅笑。

孙策的队伍很长,速度也不快,走了半天才进治城。孙策进入后堂休息,甘琰赶到前面去接待要拜见孙策的人,芮氏来向孙策请示,带着甘梅去接待访客的女眷。得到孙策的同意后,甘梅跟随芮氏来到后院,几十个女眷已经在等着,甘梅母女一露面,她们就拥了上来,年长的围着芮氏,年少的则围着甘梅。丹阳民风质朴,没多少顾忌,一群小姊妹围着甘梅叽叽喳喳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有的夸甘梅运气好,既为家族提供了助力,又嫁了一位佳婿,有的则直接问甘梅孙策身边还缺不缺人,能不能将她们引荐给孙策,以后继续做姊妹。

甘梅应接不暇,招架不住小姊妹们的逼问,将孙策身边的几个女子一一说了出来。同龄人在一起,说话本来就随便,见长辈们在一旁说话,顾不上她们,便有人悄悄问甘梅。

“孙将军虽然看起来强壮结实,可是他身边这么多女子,应付得来吗?”

甘梅瞅了一眼那女子,忍不住说道:“你看他像是精力不济的样子吗?”

那女子也不恼,笑眯眯地说道:“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为了今天,他休息了好久,又或者吃了什么补药呢。你刚才也说了,那位姓尹的女子通晓医术,南阳本草堂聚集了那么多名医,配点补药应该不成问题的。至于他的脸色,谁知道是真的好还是胭脂抹出来的?这种事又不新鲜,姊妹们,你们说对不对?”

一群小姑娘哄笑起来,戏谑地看着甘梅。虽说交情都不错,可是看到甘梅嫁了这么好的夫婿,心里难免妒嫉,如果孙策真是外强中干,她们心理也能平衡一些,即使并非如此,有机会调侃甘梅几句也是好的。甘梅知道她们的心思,却不肯让孙策背负这无名之罪,她咬咬牙,柳眉轻挑。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他可不是无所事事的浮浪少年,天天在你们身边打转,就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壮。你们有人家里养了相士,说不定就在宾客之中,待会儿有机会近距离看他,你们回去之后不妨问问那些相士,看他的强还是弱。这脸色可以粉饰,面相总不能改吧。”

另一个小姑娘挤了过来,揽着甘梅手臂,上下打量了甘梅两眼。“阿梅,听你这么说,你对相术还有研究啊。那你跟我们说说,这男人强不强,看哪儿?相士相面,总不能脱了裤子检查吧。”

小姑娘们再次哄笑起来。甘梅也忍俊不禁,伸手点了点那小姑娘的鼻子。“你啊,就知道浪,不知道读书,不懂相术可以请教别人嘛,何必在这儿丢人出丑?”

那小姑娘不以为然。“我这不是请教你么,你倒赶紧说啊,待会儿说不定有机会见到你的孙将军,我们学两招,到时候亲眼看看,岂不比什么相士说得更好?”

一群豆寇年华的小姑娘说起男女之事,一点也不羞涩,兴趣盎然。“就是,就是,阿梅,你快说,怎么从面相上看男人的强弱?”

甘梅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面前几个人的鼻子上分别点了一点,最后掐着那个发问的小姑娘的嘴,轻轻拧了拧。“男人看鼻,女人看嘴,你这张嘴一看就是个好偷吃的。”

众人哄堂大笑。那小姑娘啐了一口。“那我待会儿就去偷吃你的孙将军,连骨头都不给你留。”

第1641章 内怯

热闹的宴会过后,孙策终于有时间与张纮说话。郭嘉、虞翻也在座,孙翊、诸葛亮和朱然在一旁候着,端茶倒水,顺便旁听,也是一个难得的见习机会。

张纮说完与杨彪见面的情况,总结道:“我看杨彪还不死心,很可能会追到吴郡来,与将军面谈。”

孙策笑了一声。“来就来吧,反正还是那句话,要我让步是不可能的。”他托着腮,沉默了片刻,看向郭嘉和虞翻。

郭嘉摇着羽扇。“我赞同将军所言。现实如此,朝廷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对我们影响都不大。拖得久了,我们准备的时间更充裕。如果五年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到时候朝廷想答应也没什么用了。”

“奉孝,你不太要乐观。”张纮提醒道:“如果有必要,现在进攻都可以,只不过是两败俱伤,惨胜而已。五年计划即使能够顺利实施,我们的实力也不足以碾压朝廷,只是比现在会好一些罢了,要想保持充足的优势,至少十年以上,而且这十年之内还不能发生大的战事。”

郭嘉并不坚持,笑了笑,又道:“先生与杨彪是旧相识,这次又相处了几天,感觉如何?”

张纮一声轻叹,露出几分落寞。“杨彪可能有点迂腐,但他是个君子。”他抬头看向孙策。“将军,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孙策有些诧异地看着张纮。他和张纮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张纮说这样的话,可见他是真的被触动了。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刚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呼喝声,接着传来一声尖叫。孙策皱了皱眉,冲着门口的朱然使了一个眼色,朱然领命,转身出去,时间不长又回来了,忍着笑。

“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没什么事,两个年轻女子藏在墙角里,大概是赴宴时溜进来的,被许都尉搜出来了。她们说是甘夫人的儿时玩伴,说是来找甘夫人说话的,许都尉派人去请甘夫人了。”

孙策哭笑不得,也没太在意。宴会虽然结束了,还是有很多人没走,由甘琰在前面陪着说话。这些丹阳世家、豪强太直率了,完全没有中原世家的矜持,就差追着他问还收不收女人,有的直接把女儿推到他的面前,向他敬酒。一席接风宴,他眼前至少出现了十几个妙龄少女,一个个春心荡漾,媚眼乱飞,恨不得要把他吃了。现在居然想闯到后室来,这丹阳兵是精锐,这丹阳姑娘也惹不起啊。

“如果夫人确认无误,就放她们离开吧,让许校尉把警戒线放大些,仔细搜搜,不要坏了义从营名声。”

“喏。”朱然转身去传令。

孙策示意张纮接着说,张纮笑了笑,接着说道:“将军回到江东,是不是有荣归故里的感觉?”

孙策哈哈一笑。“的确是有点。”

“将军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态度吗?”

孙策笑笑,点了点头。“先生说得对,无非是利而已。”他看向虞翻。“仲翔刚刚提了一个建议,打算将扬州治所迁到江东,目前还没选定地址,丹阳人这么热情,大概是希望治所迁到宛陵。仲翔,你待会儿和先生详细说一下。”

“喏。”虞翻点头答应。

张纮说道:“逐利是人之常情,只要循之以道,并不可耻,但能秉持胸中正义,拒绝利益的诱惑,这样的人更加值得珍惜。弘农杨家四世三公,道德传家,可能在认识上有固执之处,但他们能恪守道义,暗室拒金,这绝非常人所能为。如果杨彪愿意屈从,何至于落魄如此?”

孙策沉默不语。他对杨彪的观感并不坏,也没想着要折辱杨彪。张纮的话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说。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一个是袁家,一个是杨家。相比于袁家的赫赫权势和财富,杨家除了名声之外,没有一样能和袁家相提并论。他们的选择也正相反,袁家一心想改朝换代,杨家却一直护卫着大汉的残火,几乎与大汉共存亡。作为汉臣,杨彪无疑是值得尊敬的。

孙翊举起手。“先生,暗室拒金是怎么回事?”

张纮说道:“暗室拒金是杨彪曾祖杨震杨伯起的故事。杨伯起做过荆州刺史,举荐了一个叫王密的人,后来此人出任昌邑令,杨伯起赴东莱太守任时,经过昌邑,住在驿舍里,王密带着十金求见,想送给他做路费,被杨伯起拒绝了。”

“十金而已,这杨伯起太固执了。”孙翊撇了撇嘴。

“是啊,杨家人都这么固执。你知道这杨伯起是怎么死的吗?”

孙翊连连摇摇头。“不知道。”

“杨伯起后为官至太尉,皇后的兄长阎显托人向他传话,要他辟除私人,被杨伯起拒绝,中常侍樊丰等人乱政,他又多次上书劾举……”

张纮接连讲了几个故事,孙翊听得津津有味,孙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他没有吭声。他清楚张纮的用意,换作以前,他会觉得烦,可是现在身份不同了,他就算烦也不能当面表达出来,一是对张纮不礼敬,二是有纵容身边人的隐患。

不管有没有名份,他现在也是一方君主了,他当然不希望身边人弄权,当然希望麾下的文武都能和杨震一样秉公执政,属守臣子本份,而不是曲意阿附。他身边的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背后都或多或少的站着几个家族,如果大臣们没有原则,一心想着讨好她们,这政局还能好吗?张纮一反常态,主动给孙翊讲故事,其实也是在提醒他。就算杨彪迂腐,他可以不用他,但完全没有必要折辱他,相反,他需要树立这样的榜样,让手下人都能恪守原则。

善很脆弱,但正因为有善,人才是人。正因为善很脆弱,才需要守护。用手中的权力肆意摧残善良的结果只是一时痛快,却后患无穷。

孙翊等人听完张纮讲的故事,肃然起敬。就连郭嘉、虞翻都收起了笑容。郭嘉也知道一些杨家的故事,又补充了几句,讲了一下杨彪本人在诛王甫这件事中的作用。王甫是灵帝朝的阉党头目,与曹节并称,是发动党锢的重要推手,他后来因贪脏被司隶校尉阳球诛杀。天下人知道阳球的很多,但知道杨彪在其中起作用的人却很少。实际上,阳球诛杀王甫的关键证据就来自杨彪。

“评心而论,杨彪虽然有些守旧,却是朝臣中难得的务实派,不像党人那么偏激。”郭嘉说道:“臣赞同子纲先生的意见,对这些老臣可以不用,但不宜摧折。即使不考虑他与杨修和袁氏姊弟的关系,也该为人间正气保留一丝体面。”

张纮感激地看了郭嘉一眼。

孙策微微颌首。“我又不是恶犬,他不惹我,我也不会咬他。说起来,这不是还沾亲带故嘛,多少得留点面子。”

张纮躬身施礼。“将军英明。”

——

议事结束,孙策回到后室,尹姁正和麋兰说笑,见孙策进来,连忙起身,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孙策不解,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什么事这么开心?”

尹姁和麋兰互相看了看,麋兰连连摇头,不肯说,尹姁便自高奋勇,坐在孙策身边,笑盈盈地说道:“将军,想不想换几个人来侍候你?”

“什么意思,你们累了?”

“不是,我们也不能霸着将军,总得给别人一丝机会。如今又是在江东,我们是客,总不能欺主。甘妹妹有几个好伙伴,一心想试试将军的能耐,不如就让她们来,也让我们休息休息。”

孙策这才想起那两个试图闯进来的少女。“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吧,甘妹妹正和她们说话呢。”尹姁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军,这江东女子果然生猛,难怪将军敢为天下先,提出这男女平等的说法。将军,在江东,是不是惧内的男人特别多?”

孙策皱起了眉。“阿姁,我怎么听出你有地域歧视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江东人?”

尹姁伸手掩着嘴,乐不可支。“将军,你这可是欲加之罪,我什么时候歧视江东人了?我是羡慕江东人啊。喜欢的就是去追,追不上的就去抢,多好,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

“不对,我还是觉得你有地域歧视。”孙策佯怒,挥挥手。“兰儿,你先回去休息,我要和阿姁说道说道。”

麋兰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尹姁急了,伸手要去拉,却被孙策一把抱住,压在床上。看着露出大灰狼般笑容的孙策,尹姁慌了,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将军饶命,我可真没有歧视将军的意思。要不,我请甘妹妹来?如果将军愿意的话,让她那两个好姊妹也一起过来侍候将军,免得我一个人不是将军的对手。”

孙策哈哈一笑,翻身躺在床上。“算了吧,饶你一回,下次可不准再这么说。阿姁,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也许是真的羡慕江东女子,可是江东人未必这么想。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有个出身高门大户的女子对你说,她最羡慕出身普通的女子,你会怎么想?”

尹姁坐了起来,咬着手指想了想。“说得也是,是我孟浪了。将军,你可别告诉权姊姊,要不然她要批评我了。”

“你怕她?”

“倒不是怕,只是……怎么说呢,看到她,我至少不会这么随意。权姊姊毕竟年长些,又出自世家,人情世故比我们熟悉,说话做事也比我们周到,又照顾我们几个,我们都服她。”

孙策觉得有理。看来这身边还是离不得袁权,没有她镇着,后宫不宁啊。他双手抱头,躺在床上,由袁权又想到了杨彪,回想着刚才张纮说的话,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杨彪要来面谈,该怎么谈,他会说些什么?张纮如此郑重地提醒他,自然是担心他应付不周,出了差错,留下不好的影响。

如今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着性子来。这让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比军中还要严重。军中都是糙汉,读书人有限,看重的是谁拳头大,武艺好,谁能打胜仗,生死之间没有那么多温文尔雅,更多的是本能。官场则不同,讲究的是进退揖让,礼尚往来,一旦失礼,很容易留下笑柄。

袁家也是四世三公,但他遇到的袁家人不是袁术那种糙货就是寄人篱下的袁权姊弟,甚至是袁谭那样的俘虏,他不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可是杨彪不同,杨彪是前辈老臣,其修养不仅袁术赶不上,袁权等小辈也不能相提并论。面对杨彪,他就像尹姁面对袁权一样有一种天然的不自信。如果使蛮耍横,他大可不必担心,可是要讲规矩,他就没底了。也没人教过啊,老爹孙坚只教过他行军作战,没教过他怎么面对杨彪的老臣。

估计他自己也不懂。

尹姁起身去准备洗漱用具,回来发现孙策还躺在床上发呆,便推他起来洗漱。孙策坐了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又脱了鞋袜泡脚,脑子里却一直想着见杨彪的事。尹姁见了,好奇的问道:“将军,你想什么呢?”

孙策看看她,眨了眨眼睛。“阿姁,问你一个问题。”

尹姁双手托腮,蹲在孙策面前。“可不能太难,太难了我也不懂。”

“你第一次看到权姊姊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尹姁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心慌。你不觉得权姊姊看起来很严肃吗?一看就让人犯憷。”

“是吗?”孙策仔细想了想。他完全没这感觉,他见到袁权的第一面时袁术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南阳太守府里乱糟糟的,全赖袁权主持,他当时第一印象就是这女子不愧大家闺秀,能顶门立户,没什么敬畏之心,倒是有一点非份之想。“我没这感觉。”

尹姁白了孙策一眼。“你当然没这感觉。那时候袁将军被曹操围住,是你把他从重围之中救出来的,你是有功之臣嘛,谁敢把脸色给你看?我就不同了,我是将军的俘虏,将军是袁家的部将,我和她之间差着好几层呢。”

孙策心中一动,忽然如释重负。

第1642章 归故里

孙策一路巡视,走走停停,进入阳羡境界时已经是十月末。

吴郡太守蔡瑁、吴郡郡学祭酒陆康、会稽郡学祭酒盛宪领队前来迎接,其中既有太守府的掾史,也有郡学的师生,更多的是吴郡、会稽的大小世家。因为准备的时间长,不仅吴县、阳羡等附近县的赶来了,就连相对偏僻的海盐县都派了代表来,乌泱泱一大群,三四百人,看起来就热闹。

阳羡长葛生也来了,带着一帮掾吏维持秩序,忙前跑后的侍候着,尤其对太守蔡瑁毕恭毕敬。不过蔡瑁情绪不太高,心事重重,没心思关注葛生的殷勤。他除了不时的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河面就是唉声叹气。

“唉……”

黄月英烦了,忍不住说道:“阿舅,你不能别唉了?将军大胜归来,所有人都高兴,就你唉呀唉的,丧气不丧气,你是为袁绍惋惜吗?”

“嘿嘿,阿楚,你乱说什么呢?”蔡瑁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你可不能乱说,你这不是要我命吗?”

“那你就闭嘴,别再叹气了。”

“我也不想啊。可是阿楚你说,我这几年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兢兢业业?可是又怎么样,你姨夫被免了官,回富春闭门自省,你外大父被撅了面子,蔡家印书坊的工艺被公布了,谁都可以开印书坊,我家……”

“你家你家,你家什么?印书工艺是谁给你的?”黄月英也火了。“刻一版的成本是多少,你心里没数?一版收万钱,百倍的利润,天下什么生意会如此暴利?你们这不是和将军作对吗,他把印书工艺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这么赚钱的?”

蔡瑁讪讪地闭上了嘴,没敢再吭声。虽说他是舅舅,黄月英是外甥女,可是他从小就畏惧黄月英的母亲蔡珏,现在看到黄月英也有点怕。他心里有数,蔡家能和孙策扯上关系主要是因为黄家父女,尤其是黄月英。他在黄月英面前叹气就是希望黄月英能帮他说几句话,保住这吴郡太守的职务。真要惹恼了黄月英,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听到这边争执,远处的陆康等人相视而笑。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吴郡太守可能要换人了。他们对蔡瑁的印象也不好,印书坊简直成了蔡瑁的私人金库,平舆书坊印的《说文解字》已经在吴郡畅销,《论衡》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刻版,原因就是版费太高了。原本还不清楚内情,只当理应如此,直到孙策在襄阳公布印书坊工艺的消息传到吴郡,他们这才知道印书的真实成本是多少,对蔡瑁的印象一落千丈。

对这种利欲薰心之辈,他们不屑与之为伍,都自觉地站得远远的。

这时,有人叫了起来。“来了,来了。”

众人闻声向西看去,只见河面上出现了一艘楼船的影子。得知孙策要来,蔡瑁已经下令封锁了溧水,不准普通百姓的船只通行,是以楼船一出现就引起了注意。见孙策将至,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按照身份各就各位,酝酿着情绪,想着待会儿见到孙策该说些什么。

楼船越来越近,导行的楼船从众人面前驶过,高耸的船体像一座移动的城堡,让人心生压迫之感,密集的船桨激起雪白的水花,卷起的波浪拍打着岸边,巨大的船体将水位都提高了不少,站得最前面的部分官吏士绅看了,心中震骇,相顾失色。

太湖经常有楼船出现,他们已经司空见惯,可是这么大的楼船还是第一次见。陆康忍不住问陆议。“这楼船载货多少?”

“这是二千石的。”陆议淡淡地说道:“内河运输足够了。”

陆康听出了言外之意。“还有更大的?”

陆议诧异地看看陆康。“大父不知道黄大匠已经造出了万石海船吗?”

陆康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抬头看了一眼盛宪,盛宪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海船海船,只能下海,不能入湖,太湖虽大,和大海相比还是小了些。”

陆康没好气的瞪了盛宪一眼。“吴会吴会,就算会稽有海船,不是还排在吴郡后面么。”

盛宪翻翻眼睛,没理陆康。吴郡人和会稽人争正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海船在会稽造,陆康再生气也没用。万石海船啊,来往交州、幽州一次,利润至少千金,够那些千石以下的船跑一年的。船大不仅载货多,抗风浪的能力也显著提高,除非遇到台风这样的恶劣天气,大多时候都可以顺利航行,可以节省时间,不像小船,一旦风浪大一点就要入港暂避,优势太明显了。

如果虞翻的计划成功,那会稽以后可就要真的压吴郡一头了。盛宪越想越开心,嘴角忍不住上挑。陆康看得清楚,心里更是窝火,绕过蔡瑁,来到黄月英、冯宛身边。

“黄大匠?”

“嗯?”

“我能问一件事么?关于海船的。”

“当然可以。”

“万石海船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我怎么没听说?”

“哦,也不能说已经造出来了,只是试制了两艘,目前还没有定型,所以没有公布。”黄月英诧异地看着陆康。“陆公什么时候也关注这些逐利的小事了?”

陆康很尴尬。他是吴郡郡学祭酒,大部分时候都在郡学做学问,打心眼里是有点看不上蔡瑁这样的商人,私下里说过蔡瑁就是逐利之徒,只是不知道这话传到了黄月英的耳中。他本人倒是无所谓,反正陆家又不打算做生意,他也不愁吃喝,可是他身为吴郡世家代表,不能看着这么大的利益被会稽人独吞,吴郡世家连一点油水都分不着。

“那大匠估计什么时候能定型,眼下这两艘船试验得怎么样?”

黄月英挠挠头。“往幽州的一艘还好,往交州的那一艘问题不小,南方风浪更大,对平衡的要求更高一些。至于定型嘛,这个真不好说,有很多问题现在还看不到,要等船大修的时候才能发现,我估计至少还要三五年。”

陆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了主意。不能再这么迟钝了,要不然迟早要被会稽人比下去。

说话间,孙策的座船缓缓停住,孙策的身影出现在飞庐上,向岸边的众人挥手致意。众人见状,纷纷喝采,向孙策挥手致意,大声问好。黄月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孙策身边的父母,高兴得拉着冯宛的手直跳。“宛姊姊,你看,那就是我阿母。”

冯宛笑着点头。“别急,别急,你可得沉稳些,别让你阿母生气。”

“对对对。”黄月英想起阿母的脾气,连忙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笑不露齿,只是眼角忍不住笑意,已经弯成了月牙。

两艘辎重船驶了过来,充当中转码头,楼船放下跳板。蔡瑁率先提起衣摆,踩着跳板上船,陆康、盛宪、黄月英紧随其后。上了楼船,蔡瑁很客气的请陆康、盛宪一起上飞庐,拜见孙策,黄月英正准备跟上去,却发现黄承彦和蔡珏并肩站在甲板上,笑盈盈地看着她。黄月英喜不自胜,奔了过去。蔡珏快步迎了上来,将黄月英搂在怀中,母女俩抱在一起,还没说话,眼泪就出来了。

黄承彦静静地站在一旁,抚须而笑。

“阿楚,你长高了好多啊。”蔡珏摸着黄月英的头。四年前离家时,黄月英只到她下巴,现在已经和她差不多同了,身材高桃,唇红齿白,皮肤白里透红,眉眼生动,洋溢着青春活力。

“嘻嘻,太湖水好鱼好,尤其是四腮鲈鱼,切成细脍,味道天下一绝,配上孤菜羹,让人久食不厌。阿母既然来了,一定要尝尝。”

“就知道吃。”蔡珏点了点黄月英的鼻子,又扬扬头,看向飞庐上正和蔡瑁等人寒喧的孙策。“就为了这人,你连家都不要了?”

“嘻嘻。”黄月英不好意思地笑着,抱着蔡珏,撒起娇来。

飞庐之上,孙策笑容满面,热烈欢迎,拱手环揖。“劳动诸位相迎,实在是惭愧,惭愧。”

蔡瑁强颜欢笑,拱手还礼。“应该的,应该的。”

陆康抚着胡须,笑眯眯地打量着孙策。“将军,四年前在庐江,老朽未能亲自迎接你,有失乡党之义,今天如果再不来,未免过份。听伯言说将军大破袁绍,守护中原百万生民,老朽甚是欣慰。家乡有如此少年英俊,老朽与有荣焉。”

见陆康提及陆议,又刻意强调乡党之义,盛宪不甘落后,朗声说道:“陆公说得对,吴郡能有明府这样的英雄,我这个故吴郡太守也是非常高兴。不过明府击败袁绍固然是壮举,比起救助灾民来还是略逊一筹,能在备战的情况下不惜代价的救助灾民,这是大仁义,非大智大勇不能为。”

“孝章此言,恕我不能苟同。救助灾民是大仁义,击退袁绍何尝不是大仁义?且不说袁绍麾下胡骑如何杀戮百姓,天怒人怨,且说袁绍得手,少不得要为会稽周氏兄弟报仇,会稽亦不能安矣,恐怕就连孝章也不能安心在郡学教书育人了。”

“季宁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周氏兄弟助纣为虐,死得其所,会稽人岂能不知?”

见这两个老书生要开杠,孙策很诧异,连忙劝阻。“二位祭酒过奖了,我愧不敢当。身为武士,守护一方安宁是应尽之责任。吴会一体,能为父老增光是我的荣幸。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望二位祭酒不吝赐教。”

陆康和盛宪互相看了一眼,拱手应命。孙策和两人寒喧了几句,这才开始一一接见来迎的官吏、世家代表。陆康、盛宪当仁不让,一个作为吴郡代表,一个作为会稽代表,分立孙策左右,为孙策引荐来人的情况。上船的人一看这架势,下意识的按阵营而立,不知不觉就分成了两派。

来迎接孙策的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上孙策的船,孙策的船也足够大,多了三十余人也不觉得挤。吴会水乡近海,坐船是家常便饭,但登上这么大的船对很多人来说却是第一次,都充满了好奇。孙策索性引他们参观一番,看到宽大的舱室,高大的桅杆,结实的樯围,以及藏在甲板下面的抛石机和弩车,他们赞叹不已。

孙策把黄承彦、黄月英父女请了过来,隆重介绍。“这些楼船、抛石机、弩车都是黄君父女的杰作,我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以他们为首的诸多匠士的心血。”

盛宪适时的补充了一句。“诸君,你们可能不太清楚,黄大匠虽然住在太湖,但我会稽所造万石海船就是出自黄大匠之手。万石海船不仅巨大,能载货物,更比普通船只平稳,履风波如平地,当初筹集资金建船的几家如今都回报丰厚,有望在五年之内收回成本。我们已经决定了,再筹集五千金造两艘海船,到时候还要请大匠指导。”

来的都是各家代表,无一不是人精,听了盛宪的话,稍一揣摩,就估算出万石海船的获利情况。会稽人已经占了先,造了两艘海船,又岂能让他们再占便宜?生意都被他们抢去了,吴郡人就看着?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将军,吴会一体,向来不分彼此,利益均占。会稽已经造了两艘海船,这接下来的两艘该由会吴郡人出资筹建了。”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吴郡人的响应,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说得对,现在该我们吴郡人造海船了。”

“就是嘛,将军以前是会稽太守,如今立了大功,区区一会稽太守岂能所酬其功?依我看,至少也要节制江东诸郡。”

陆康、盛宪毕竟是做过太守的人,一听这话,互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孙策。孙策谈笑自如,仿佛没有听出这背后的深意,又仿佛正中下怀。盛宪有些犹豫,又看向虞翻,虞翻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盛宪松了一口气,闭上嘴巴,静静地看着。

其他人却没陆康、盛宪这样的政治敏感,他们都被眼前的利益诱惑晃花了眼,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夺海船的建造权,却没有人真正清楚孙策想要什么。他们正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时候,朱然挤了过来,附在孙策耳边说了几句。

杨彪来了。

第1643章 笑里藏刀(求保底月票!)

孙策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思索片刻,向陆康、盛宪告罪。

“故司徒杨公文先至,我要去迎一迎,容我失陪。”

一听说杨彪来了,陆康、盛宪都很意外。杨彪这是来宣诏吗?他们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只好答应。虽说把这么多人丢在这里有点扫兴,但礼节所在,他们也不能拦着。四世三公的杨家在他们眼里还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更何况孙策的正妻出自袁氏,从辈份上来说孙策还是杨彪的晚辈。

孙策让虞翻陪着陆康等人说话,张纮陪着他去见杨彪。他们刚离转过拐角,吴会世家就围住了虞翻,大声争辩接下来的海船应该由谁筹资建造,其中以几个吴郡世家代表的声音最大,指责虞翻不公,偏心会稽人。听那声势,几乎要将虞翻吃掉。孙策听得清楚,忍俊不禁。

“仲翔要费一番口舌了。”

张纮笑道:“无妨,仲翔文武全才,无人能当,换了我,只怕要请将军安排几个虎卫保护才行。”

孙策大笑。“没错,我江东民风剽悍,真要说急了脸,拔剑互斗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要在江东做官,手上没点武艺还真是不行。”他一眼看到蔡瑁站在角落里,像霜打了似的,心中明镜也似,招招手,把蔡瑁叫了过来。“我还以为你和你姊姊说话去了,半天没看到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蔡瑁挤出一脸笑容。“将军你说得太对了,这吴会人太剽悍,我真有点怕他们,躲在这儿安全些。将军,你这是……”

“杨公来了,我去迎迎。哦,对了,有件事先和你说一下,免得一忙又给忘了。”他让张纮等人先等着,将蔡瑁拉到一旁。蔡瑁有点紧张,不知道孙策究竟想和他说什么,忐忑不安,心跳加速,手心全是汗。他偷眼打量孙策的神情,却见孙策眼神平静从容,看不出什么端倪。两人走到一旁站定,孙策低声说道:“德珪,你这吴郡太守别做了。”

“啊?”蔡瑁一听,脸色“唰”的白了。他张嘴想问原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了,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委屈的话咽了回去,颓丧的心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不仅嘴角耷拉了下来,就连背都弯了,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随时可能瘫在地上。

孙策瞅着他,忍不住笑道:“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知道。”蔡瑁的头更低了。他本来就没孙策高,这一低头哈腰,简直和跪在地上差不多。

“错哪儿了?”

“呃……印版的成本定得太高了,影响了《论衡》的印行,耽误了将军的大事。”

见蔡瑁避重就轻,孙策暗自鄙视他一回,却没戳破。“其实也不是你一个人错,我也有错。你呢,适合做生意,不太适合这种公务。你也看到了,江东人性子野,藏不住话的,你这太守做得也委屈。我给你安排了另外一个重任,这次应该适合你。”

“哦。”蔡瑁下意识的应了一声,随即会过意来,猛地抬起头,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重任?”

“是啊,一个非常重要,关系到今年几十年安定的重任。”孙策拍拍蔡瑁的肩膀。“你通晓商务,应该知道物货多金少有什么后果。中原战事初定,东南太平,这几年会有更加迅速的发展,金和铜的缺口会更大,海外有黄金,我要你出海去抢黄金。”

一听到与钱有关的事,蔡瑁的脑子立刻变得灵活起来。他连连点头。“对对对,这几天我正愁着呢,手里的现钱太多,大量的货款没法支付,如果再不解决,海船的利润就会下降,等于白忙。海外有黄金?”

“是的,海外有黄金,我准备组建一支水师去抢。作战的人选很多,讲武堂每年有几百学生毕业,但是商学堂还在筹建,就算建起来也找不到合适的教习,我想这件事只有你合适。德珪,这第一任商学堂祭酒有两个人选,你是其中之一,我想着干脆就让你带队,你看怎么样?”

“好啊。”蔡瑁兴奋地直搓手,满面红光,两眼发亮,话出了口,又觉得应该谦虚点,连忙补了一句。“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什么叫勉为其难,你应该当仁不让。”孙策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声音,向蔡瑁靠近了些。蔡瑁一看,立刻凑了过来。孙策说道:“本来至少应该给你一个大司农或者少府的身份,可是现在名份未定,先委屈你一段时间,做个摸金校尉,如何?”

蔡瑁心花怒放,忙不迭的答应。“好,好。”吴郡太守只是太守,大司农、少府都是九卿之职,孙策自己不过是个镇北将军兼会稽太守,肯定给不了他这样的职务,摸金校尉既符合他的任务,又符合孙策部下的身份,他觉得再合适不过了。孙辅、蔡珂经过吴郡时说过向孙策讨官的事,他当时就觉得这摸金校尉不错,没想到现在落在他头上了,简直是意外之喜。出海夺金,那可比做生意强太多了,直接抢钱啊。

孙策拍拍蔡瑁的肩膀。“德珪,努力!”

“喏。”蔡瑁挺直了腰杆。大声应喏。

孙策转身离去,蔡瑁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离开,兴奋难以自抑,伸头看了一眼还围着虞翻争吵的吴会世家,不屑地冷笑一声,转身去找姊姊蔡珏。这帮吴会土鳖,还看不起我,以后有你们仰望我的时候。就知道造船做生意,万石海船啊,那要是抢一船黄金回来,这辈子可以躺在金子里睡觉了。

蔡瑁来到黄承彦的舱室,敲门而入。蔡珏正一个人靠在床头看书。她生性淡漠,不喜热闹,黄承彦、黄月英被孙策拉过去介绍给吴会世家,她就一个人回来了,见蔡瑁满面红光的进来,她有些奇怪。

“德珪,出什么事了?”

“姊姊,出大事了。”蔡瑁拉过一张席,坐在蔡珏面前,把孙策让他出海夺金的事说了一遍。蔡珏却不像蔡瑁那么激动。她皱了皱眉。“海外有金,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伯符知道啊。”与蔡珏在一起,蔡瑁很自然的想起自己是黄月英的舅舅,很快也会成为孙策的舅舅,心里更多了一分亲近。“要不然他怎么会让我出海,难道白跑啊?出海可不是闹着玩的,危险着呢。”

蔡珏没好气的白了蔡瑁一眼,懒得和他啰嗦。她想了想,也觉得孙策不太可能拿蔡瑁开玩笑,毕竟出海非常危险,就算他不喜欢蔡瑁,也不至于要蔡瑁去送死,而且不会是蔡瑁一个人,让那么多人陪着蔡瑁送死,不像是他做得出来的事。虽然孙策知道海外有金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孙策身上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两件。

这样也好,也算是一桩心事放下了。虽说孙策离开襄阳之前拜访了蔡洲,圆了蔡讽的面子,她心里却还没放下,生怕做出让蔡瑁无法接受的事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有事?”见蔡瑁不走,蔡珏没好气的说道。

“那我……干什么去?”蔡瑁讪讪地站了起来。

“外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没有你该做的事?杨公来了,你去安排接风宴席也行啊。”蔡珏按捺不住,斥责了蔡瑁两句。“实在不行,去找周君交接吧。早点辞了吴郡太守,回蔡洲去陪父亲过年。你赖在我这儿有什么意思,故意烦我?”

蔡瑁应了两声,转身出舱,问了一下周异的舱室,找周异交接去了。

——

杨彪坐在舱中,心神不宁,虽然坐着不动,心思却七上八下。他追上了孙策,却不知道能和孙策谈成什么样。孙策的要求已经由张纮说得很清楚,他想让孙策做出让步,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条件,只是凭一腔热血,卖一张老脸,成与不成,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大汉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杨彪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的难受。

袁夫人和袁权坐在一旁,看着神情纠结的杨彪,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即使是袁权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件事过于敏感,孙策之前又说得很清楚,杨彪原本没必要追来,可他不死心,非要赶来和孙策面谈,这让她非常被动。

她让杨彪不要急着上孙策的楼船,就在她的船上等着。如果孙策不亲自来迎,说明根本没有和杨彪谈的兴趣,干脆找个理由离开,免得自取其辱。可真若是如此,她又于心不忍。杨彪年过半百,为了朝廷受如此屈辱,未免让人寒心。不管怎么说,杨彪毕竟是她的姑父,如果孙策连见都不肯见一面,她的面子也过不去。

袁夫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既不希望杨彪受辱,又不希望孙策答应杨彪什么,更担心儿子杨修因此受到影响。杨修受到孙策重用,前途一片光明,如为垂死的大汉而影响儿子的仕途,对她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真要发生冲突,就连袁权都会受到影响。

就在三人的心情都七上八下的时候,张钧快步走来。“孙将军来了。”

“什么?”袁权吃了一惊。孙策正在接见来迎接的吴会官吏、世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他能派个人能通知一声什么时候见面,她就心满意足了。

杨彪和袁夫人也很意外,觉得张钧会不会是看错了。张钧回头看了一下,再次确认。“是孙将军来了。”话音未落,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孙策出现在舱外,他看了一眼舱内四人,目光落在袁权脸上时,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到孙策的笑容,袁权纠结的心情一下子敞亮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脚踏实地一般,整个人变得轻松无比。她起身相迎,牵着孙策的手走了进来。

“姑父,姑母,她就是伯符。”

孙策躬身施礼。“见过姑父、姑母。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初次得见,荣幸之至。”

杨彪打量着孙策,希望从孙策的神情间揣测孙策的心思,袁夫人却没这样的考虑,她打量着孙策,越看越欢喜。看到杨修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杨修比离家时多了几分英气,可是看到孙策,她才知道与孙策相比,杨修那点英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孙策比杨修高半头,但相貌更加出众,五官端正,剑眉朗目,英气勃勃,特别是一双眼睛,却有年轻人的张扬,又有着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虽说她还是更喜欢儿子杨修,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孙策有一副好皮囊。她看了袁权一眼,挑了挑眉。袁权会意,羞涩的低下了头。

“将军此言怕是言不由衷吧。”袁夫人故意淡淡地说道:“真若想见,在豫章就可以见面了,何必等到今日。将军过豫州而不留,若非我们主动追来,怕是这一辈子也见不着。”

孙策笑了,拱拱手。“姑母有所不知,之所以没有在豫章见,不是不想见,实在是有些内怯,不敢见。”

“不敢见?此话从何说起?”

“当然是因为姑父、姑母这样一对世间少见的伉俪。”

杨彪和袁夫人更糊涂了,相互看看。“我们……世间少见?”

“当然,姑父、姑母一个出自四世三公的杨家,一个出自四世三公的袁家,夫妻皆出自四世三公,如此显赫而又般配的夫妻,天下只有你们,再无第二对。若仅是家世显赫,那也不足为奇,偏偏姑父德才兼备,忠君勤事,足为君子堪模,姑母贤惠贞淑,英华内敛,堪当女士典范,那就更难得了。纵使上溯五百年,也未必能找到相当的。”

杨彪忍俊不禁,笑着摇摇头,袁夫人却忍不住笑了。“早就听说将军辩才无双,三寸舌胜似三尺剑,令无数名士结舌,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算是领教了。”

袁权笑道:“姑父、姑母过奖了,伯符虽然骂过不少沽名钓誉的假名士、伪君子,但他对真正的君子却是敬重的。况且他虽喜欢玩笑,却从不轻易夸人,我也觉得他说得对,像你们这样的夫妻,五百年内找不出第二对。若是不信,你们说说看,有哪对夫妻能像你们这般?”

袁夫人看看杨彪,笑而不语。杨彪摇摇头。“将军谬赞,愧不敢当,我们夫妻除了家世之外,其实也和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值不得如此夸奖。况且,就算我们家世显赫一些,普通人也许有点紧张,你是阿权、阿衡的夫婿,又和德祖同年,算得上一家人,何必畏怯我们,莫不是怕我们为难你?”

孙策笑得更加灿烂,心道你特地追来,总不会是支持我吧。一家人?你越是跟我套近乎,越是有问题。

“当然,如果仅仅为此,还不至于畏惧。”孙策转头看向袁权,握着她的手。“我之所以不敢见,还是因为自惭形秽,明明有阿权这样的贤女子相伴,却不能像姑父、姑母一样白首偕老。见贤知不及,焉能不怯?”

提到这件事,袁夫人的确有些不舒服。在她看来,孙策能娶袁衡已经是意外之福,又有了袁权,就更应该知足了。就算尹姁、黄月英在前,无法推却,却不该再纳冯宛。更过份的事,她听说孙策刚刚在丹阳又纳了一个妾。

“既然知错,为何一犯再犯?”

孙策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就像如今这形势,就算我想回头也回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

袁夫人顿时语塞,脸色也变得有些尴尬。她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孙策的言外之意,只是她没想到孙策会突然一下子从家事跳到国事,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杨彪还没开口,孙策就先把门关上了。如果杨彪非要开口,那就是自讨没趣了。她越想越觉得孙策可恶,笑里藏刀啊。笑得这么阳光灿烂,下手却比谁都狠,刚刚还甜言蜜语呢,转手就是一刀。

杨彪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凄凉,真是不服老不行,反应太慢。他以为还没开始,哪知道胜负已分。他伸手轻轻按住袁夫人的手,让她稍安勿躁。“将军不必如此自责,夫子说过,食色,人之大欲,年轻人好色些也是常事,有所节制就是了。若能好德如好色,未尝不善。”

孙策愣了一下,正准备说话,袁权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夫君,我们赶了几天路,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姑父、姑母坐不惯船,精神不佳,不如到了吴县,安顿下来,再说不迟。吴会官吏来迎你,说不定有重要的事要谈,你还是先过去见他们吧。”

孙策摇头苦笑。“也好,那我就先过去,等到了吴县再说。对了,这艘太小,不够平稳,你们换一艘楼船吧,虽然不如陆地,总比这船好一些。”

张纮说道:“将军,我领杨公过去吧,顺便再和杨公聊聊。上次走得仓促,恐怕有些事还没说清楚。”

孙策应了,再次向杨彪夫妇告罪,转身离开。袁权跟了出来,两人站在船头,互相看看,“噗嗤”一声笑了。

第1644章 有为与无为

袁权回到舱中,陪着袁夫人换乘楼船。杨彪和张纮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轻声交谈,不时的抬头看一眼远处。数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如一座座山峰,形成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静静地矗立在河中央,乘着小船从楼船身边经过时,无形中就有一种威压。等上了楼船上,回头再看,又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楼船真大。”袁夫人发出由衷的感慨。眼前的新楼船比她以前看过的船大很多,几乎和传说中汉武帝在昆明池建的楼船差不多大小。

“还有更大的。”袁权淡淡地说道。

“更大?更大是多大?”

“这船只是二千石,最大的能载万石。”

“万石?”袁夫人吃惊的掩住了嘴。“阿权,你不会是骗我吧?”

“我怎敢骗姑母。”袁权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姑母注意这楼船与以往的楼船有什么不同吗?”

袁夫人仔细看了一下,的确发现一些不同。眼前的楼船和她见过的楼船相比,体量更大,高度相仿,但甲板上的舱室却不多,通常这么大的楼船都会有三到四层舱室,以壮威武,可是这些楼船却只有一层。她把这些发现和袁权说了,又追问原因。

袁权笑道:“这是为了增加稳定性,只有这样的楼船才能入海,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这些楼船都是黄月英负责研制的,姑母如果有兴趣,有机会我请她为姑母讲解一番。”

袁夫人斜睨了袁权一眼,沉默了片刻,一声轻叹。“阿权,委屈你了。我们没能帮你,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

袁权摇摇头。“姑母说哪儿去了,姑父是忠臣君子,姑母是贤妻,即使伯符也是敬重你们的,只是他也有不得已处,不能让姑父、姑母满意,还望姑父、姑母体谅。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他虽然读书不多,心中却不乏道义,绝不是那种一心只为一家一姓富贵的人。”

“这个我相信。”袁夫人点头赞道:“这一路走来,我看在眼里,岂能不知。”她一声叹息。“我虽然不预政事,还不至于颟顸。只不过天下事不是只有道义和善良就能成功,甚至于只有实力也不够,还要能忍耐。就算实力强,又有谁能一个人横扫天下呢?阿权,家大业大固然是好事,可是麻烦也多,化家为国更是如此,有时候内忧比外患更麻烦。百尺之楼,毁于蚁穴,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别最后为他人做嫁衣。”

“正要向姑母请教。”袁权瞅瞅前面的杨彪。“如果姑父能帮忙,那就更好了。”

袁夫人摇摇头。“他那脾气啊,急不得,慢慢来吧。”她顿了顿,又道:“阿权,我估摸着,他不和伯符面谈一番是不肯走的,你和伯符商量商量,趁机开导开导他。”

“伯符哪有那本事。”袁权抿嘴而笑。

“他还没本事?”袁夫人眼睛微乜。“没几句话就把我绕进去了,你是不是早就把我的事对他说了。”

袁权连忙否认。“我可没有。”话音未落,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袁夫人也笑了,眼神灵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张纮引着杨彪等人上了一艘楼船。这艘楼船是他之前乘坐的,仅次于孙策的座舰,舱室宽敞明亮,甲板也宽敞,简直和一个小院子差不多。甲板上有将士值守,见张纮引着杨彪等人登船,纷纷躬身施礼,口称“长史”,神色恭敬,却无畏惧之意。张纮频频点头致意,又与赶上来迎接的都尉交待了几句,说明杨彪将住在船上,让他注意安全,不要让人随意打扰杨彪。都尉打量了杨彪两眼,很客气的行了礼,转身去安排。

进了舱,张纮指定了侍者所住的舱室,让张钧等人一起去准备整理,他引着杨彪来到上面的飞庐。飞庐有如房屋的正屋,一半是居住、办公用的舱室,一半是露台,可以任栏观景,呼吸新鲜空气。飞庐之上只有一个爵室。爵室又称鹊室,是供负责瞭望、监视的士卒用的,现在上面没有人,飞庐之上就是张纮和杨彪。站在飞庐上,能看到前面孙策坐舰上的情景。孙策的座船上人头攒动,飞庐四周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隐约还能听到激烈的争辩声。

“那些都是来迎接的吴会官吏、世家代表。”张纮介绍道。

“什么事,这么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能争什么,无非是利而已。黄大匠造出了万石海船,南往交州,北至幽州,获利甚丰,吴会世家心动了,都想筹资建造,分享利润。”

“利很厚吗?”

“一年获利千金左右,不出意外的话,五年左右能收回成本。”

“那要是出了意外呢?”

“出了意外那就血本无归了,所以风险很大,对海船的要求也非常高。吴郡木学堂最近几年的精力基本都在海船上,为此我们每年要投入近千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收回成本。”

杨彪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只会死读书的书生,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知道像这种大型船只的改造很费钱,很费时间,绝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成功的。荀彧在关中推行新政,效仿南阳建立木学堂,建纸坊,造四轮马车,但是投入不足,又没有高水平的匠师,不论是纸还是马车都无法和南阳竞争,不得已,刘巴才提出用官府手段干涉市场,控制价格,打击南阳商人。

这无异于竭泽而渔,根本阻止不了孙策的壮大。关中市场每年能收多少市税?也就是海船来回一趟交州、幽州的利润吧,和孙策在吴郡木学堂的投入差不多。孙策高投入,高产出,做的是大生意,朝廷想学也学不了。

“利润如此丰厚,孙将军用不了几年就能横扫天下了。”

张纮无声地笑了。“真要不惜代价,现在就可以横扫天下,不过那不是我们希望的结果。”

“你们希望什么样的结果?”

“我们想让天下人看看,治理天下有更好的选择。”张纮转头看着杨彪,面带微笑。“文先兄久历仕宦,经验丰富,如果你愿意助力,政务堂祭酒非你莫属。”

杨彪沉默良久,一声叹息。

——

吴会世家吵得不可开交,就连虞翻都有些弹压不住。在年入千金的利益面前,所有的矜持都不翼而飞,每个人都撕去了斯文的伪装,唾沫横飞,如果不是知道虞翻身手很好,脾气很不好,这儿又是在孙策的座舰,说不定真有人拔剑决斗。

蔡瑁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些吴会人还是太笨了,都贪心不足,一心想独吞好处,却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万石海船的利润是丰厚,但成本也高,一条海船要五六千金,一般的家族根本拿不出来。即使造出了海船,一切顺利,也要五六年才能收回成本,万一中途遇到风浪倾覆,那就是几千金的损失,足以让一般的家族破产。

荆襄人经营这种大生意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考。他们采有合股的方式,每户几十金、几百金,几十户出资,筹集几千金也不成问题,然后再按股份分红,坐在家里收钱。万一不幸,折了本,也不会对整个家族产生致命的影响。

这样的事,他已经做了几年,但吴会人就是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愿意学,他们太急,想一夜暴富。

“德珪,想什么呢?”孙策回到船上,见蔡瑁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嘴角带着不屑的冷笑,随口问了一句。见是孙策,蔡瑁连忙收起轻视之心,站直了身子,拱手道:“我在等将军。”

“有事?”

“我想问问,海上哪儿有黄金啊?”

孙策瞅瞅蔡瑁,歪了歪嘴。“蔡德珪,如果你是统兵的将领,我让你出征,你是不是要我提供对手所有的信息啊?搜集信息,辨别真伪,这是一军之将最基本的能力,难道你要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整理好了,送到你手上?”

“呃……”蔡瑁很尴尬。

“不要想着坐享其成,出海风险极高,我不可能事先告诉你所有的答案,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劝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安稳在陆上做点小本生意吧。”

孙策说完,举步走了,蔡瑁没敢追上去,惹怒了孙策,真不让他出海,那他可就亏大了。他想了想,转身叫来一个侍从,吩咐了几句。侍从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向朗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向朗在故障做县令,这次来宛陵太守府上计,又跟着孙策一起来了吴郡。

“德珪,你怎么在这儿?”向朗看了一眼正争得激烈的吴会世家,有些意外。

“巨达,好久不见。”蔡瑁上前,揽住向朗的手臂,亲热地说道:“怎么样,故障令做得还好吗?”

“还好。”向朗打量着蔡瑁,有些狐疑。他太熟悉蔡瑁了,如果没有事,他绝不会这么热情。蔡瑁把向朗拉到一旁,将孙策要他出海找黄金的事说了一遍。“巨达,这可是一个机会,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们该怎么着手?”

向朗也很感兴趣。出海找黄金不仅可以发财,还能带兵,而且远在海外,自由度更大,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多,远比按部就班的迁转来得快。他仔细想了想。“德珪,当然要先从收集信息开始,你想想,哪儿胡商最多?最近的当然是吴市,远一点的是会稽沿海诸县,再远一点就是交州的番禺市。这些胡商出海经历丰富,见多识广,哪儿有黄金,就算他们没去过,总该听过。我们将他们了解的信息收集起来,互相参证,从中选一些可能性最大的点,再按远近编一条路线,一路打过去,不就完了?”

蔡瑁一拍大腿,兴奋不已。“巨达,别做那几百石的县令了,跟我一起出海吧,做我的军谋,这收集信息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

向朗欣然从命。

——

船入太湖,水面一下子宽阔起来,风浪也大了很多。

张纮陪着杨彪,虞翻协调吴会世家,孙策偷闲,在飞庐凭窗小坐。郭嘉坐在对面吃果干,津津有味,一会儿功夫,案上便摆了一堆果核。孙策被他吧唧嘴的声音弄得心烦,笑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馋嘴,跟孩子似的。”

“跟孩子似的有什么不好?”郭嘉不为以然。“修行的目的就是要抟气致柔,仿佛婴儿,如果能练成胎息,就算不成仙,长命百岁也不成问题。”

“就你这样,还想成仙?”虞翻举步走了进来,用腿挤挤郭嘉。“你夫人在外面等你,快出去吧。”

郭嘉不上虞翻的当。“让她等着。”

虞翻回头叫了一声。“钟夫人,郭祭酒让你等着。”

船头传来一声答应,声音不大,郭嘉却像听到了战鼓声似的,猛地抬起头,打量了虞翻一眼,见虞翻笑容狡黠,有些犹豫不定。他考虑再三,还是起身到舱门口看了一眼,见钟夫人站在下面,连忙穿起鞋,下去了。虞翻在郭嘉的座位上就坐,叹了一口气,搓了搓脸。

“将军,这事有点麻烦啊。”

孙策瞅瞅虞翻,伸直了腿。“说来听听。”

“这两年运气好,两艘万石海船都没有出事,有些人把对海船性能有过高的估计,有点急于求成,甚至有人想一下子多造几艘。多造海船有几个问题无法避免,可是船厂材料不足,都用来造海船,会影响水师战船的打造,且万石海船的运载量大,突然一下子增加太多,会造成供大于求,利润必然下降,过犹不及。最后就是这风险了。海船成本太高,一旦沉没,那几家就得破产了。”

孙策思索了一会儿。“你来找我,是希望我出面阻止?”

“将军,这些人见识短浅,利欲薰心,死不足惜,但造船出海既关系到将军攻取天下的战略,又涉及到开拓视野的长远规划,不能出现太大的挫折,将军不宜坐视,当予以干涉。且民心如水,若从源头开始引导,用力少而可免乱流之患,待其肆意汪洋,再想改道,纵有千百倍力亦不可得。”

孙策半晌没有说话。他本来只想做个引导者,具体出海探险的事由百姓自己去办,赢亏自负,他只管收税就行,现在听虞翻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虞翻所言有理。吴会是他的根基所在,不宜放任自流。出海兼有近其战略和远期规划的任务,如果遭受重大挫折,影响太大,甚至可能会引起整个舆论的转向。

但他也没有立刻答应虞翻。这件事看起来很小,实际上涉及到两种治国理念,也就是所谓的大政府与小政府,又或者称为黄老之道与外儒内法,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政府要不要管,管多少的分歧。五州在手,他又有意逐步摆脱战时机制,用什么理念来治理国家已经成为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可是在这方面,他其实没有一点实际经验,只有一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和历史经验。

历史经验具有长期效应,但处理不了具体问题,只能起一定的指导作用。以史为鉴当然没问题,但照搬历史经验也会有问题,很容易滑向保守复古,特别是面对一些以前没有遇到过的问题时,历史经验往往是守旧者最好的武器,儒家是这种做法的典型代表。

“仲翔,你怎么看待黄老之道?”

虞翻愣了一下,却没有推脱,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将军,臣以为黄老所有其长,亦有其短。其长在于不乱为,其短在于不作为。不乱为,可以休养生息。不作为,则难以应付新情况。即使休养生息,臣亦以为有针对性的用药治疗比坐等复原要好。不作为太消极,与乱为相对的不应该是不作为,而应该是循道而为。道曰阴阳,儒者重中庸,黄老偏于阴柔,进取不足,臣不取。”

孙策觉得有理。他取过茶壶,为虞翻倒了一杯茶,推到虞翻面前。虞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又道:“将军慎重自制,不想事无巨细的包揽,落入法家覆辙,臣甚是赞同。只不过将军现在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业,若畏难惧险,恐怕难有成就。凡事开头难,正当万众一心,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将来规模粗具,再缓缓退步不迟。”

孙策深以为然。“既然如此,那就集结吴会,不,江东世家,共同商量一下建立出海基地的事,不要局限于几艘海船,将木学堂、船厂、商户连同水师综合考量。如果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我们就加大木学堂的投入,争取早日完成定型,同时扩大船厂规模,多备材料,以应付海船建造、维修的潜在需求。”

第1645章 为我所用

根据孙策的要求,虞翻将丹阳世家也纳入考虑之中,拟了一个名单。孙策看了一下,比起吴会,丹阳的世家数量明显偏少,吴会世家占了八成。

“仲翔,丹阳人这么少?”

“将军有所不知,丹阳虽在江东,但是隔着太湖,与吴会民风不太一样。吴会人既向东看海,又向北看江,丹阳人则更多的看江。且丹阳民风剽悍,与山越混居,喜应募为兵,不乐经商学文,所以有实力的世家并不多。”

“那就带上豫章郡,总之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吴会人的事,局度太小。”

虞翻倒也不坚持,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又商讨了一下流程,看看要召集哪些人讨论,商量哪些事务,虞翻这才起身离开。他走了一会儿,郭嘉领着妻子钟氏走了进来。孙策很惊讶,连忙请钟氏入座。

“夫人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不敢。”钟氏躬身致意。“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将军成全。”

孙策眨眨眼睛,不知道钟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说她有什么要求并不需要亲自出现,既可通过郭嘉之口,也可以通过袁权。这次亲自上阵又是为什么事?难道是为她儿子郭奕讨公道而来,听说郭奕被三妹孙尚香欺负得不轻,都成御用受气包了。

“近日到太湖,饱览美景,品尝美食,不虚此行,只不过美景美食不能与挚友分享,还要看着挚友不得自由,实在心疼,所以斗胆来求将军厘清公私,好让袁夫人解脱,有暇共游,而不是整天陪着唉声叹气的杨公。作为子弟,她已经陪得很久了,也不见效,是不是该换别人试试?”

孙策哑然失笑。他点点头。“惭愧,惭愧,耽误你们同乐了。这样吧,请夫人再宽限我两天,我把手头事情忙完了,再和杨公谈一谈,打发他回长安。如何?”

“那就多谢将军了。”钟氏笑嘻嘻的行了一礼,转身出舱。郭嘉将她送下船,转身回来,重新入座,摇摇羽扇笑道:“看来杨公是真的急了。”

孙策挠挠头。“奉孝,我该怎么对付这种老臣?既不能失礼,又不能让步,我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啊。”

郭嘉胸有成竹。“将军,刚才仲翔来,是不是说吴会世家筹资建船出海的事?”

“对。”孙策把情况简略的说了一遍。

“连虞仲翔都觉得麻烦,可见利之动人,可使懦夫所向无前。杨公久经仕宦,明知将军没有退路,依然从豫章追来,不过是想尽力而为,既然不能劝将军拱手交出兵权,也希望将军能照顾朝廷一点面子,多少缴些赋税。既然如此,将军何不让他与吴会世家面对面,看看民心所在,看看将军的鸿图远志?”

孙策有些疑惑,不明白郭嘉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将军,杨公是忠臣,但他不是愚忠,只是认为将军革命未必就能更好。他可能认为将军可以做的,天子也可以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关中推行新政是遇到了一些问题,但那只是限于关中的人口、赋税不足,如果将军能够尊奉朝廷,天下一统,由天子来推行新政,将军执牛耳,荀彧、张纮为辅,太平可期。将军不打破他的这种看法,他是不会死心的。”

“那我让他和吴会世家会面,就能打破他的成见?”

郭嘉神秘的笑笑。“杨家有怼皇帝的传统,他们秉持儒门传统,坚持不与民争利,以相权制衡皇权,与将军的志向非常接近,只不过他身份使然,不能跳出既有的立场。虽说一路走来,看了不少,他也只是走马观花,徒见新政之表,未必真的理解将军的良苦用心,充其量说将军有仁义,爱民而已。让他和吴会世家见见面,甚至参与这件事的商讨,让他有机会明白将军与天子的不同,他的顽固自然不攻自破。”

孙策仔细想了想,觉得有理。其实很多老臣并不是顽固,只是他们对他不了解,一旦了解了他的志向,他们未必会继续反对。朱儁不就改变了态度,黄琬虽然没有完全改变,在某些观点上也是赞同他的,就连何颙那样的老党人后来的态度都有些不同。虽说汉代的读书人有点自以为是,经学也走入谶纬的歧视,但汉儒毕竟不是程朱理学家,面对现实,他们还是有勇气自我革新的。今古文斗了那么多年,在汉末一统,又迅速演化出魏晋玄学这样的学问,至少说明读书人还有活力,只是方向错了而已。

况且杨彪身份特殊,如果能让他改变立场,意义不亚于攻克一州。

攻城易,攻心难。打天下容易,得人心难。如果不能得人心,一味以利诱人或者以势逼人,太平必然不能持久。司马氏就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例子,为了篡位,司马氏一手拉拢世家,以利益诱惑,一手杀戮异己,搞得人人自危,最后西晋只维持了短短的几十年就分崩离析了,还将华夏拖进了五胡乱华的深渊。

——

两天后,孙策到达太湖东岸,吴郡太守府的掾吏大部分回城,吴会世家却没有走,继续讨论造船出海的事,与此同时,信使已经赶向江东诸郡,通知更多的世家来参加会议。

孙策进驻大雷山大营,特地将杨彪夫妇安排在附近的一座小院,离得不远,却又不在大营之内,比较安静。傍晚时分,他和张纮来到杨彪住的小院,进了门,未语先笑。苦笑。

“失礼,失礼,这两天百事缠身,怠慢姑父了。”

“无妨。”杨彪打量了孙策一眼,微微欠身致意。得到钟氏传过来的话,知道孙策会见他,他已经安心了不少。现在刚刚离舟登岸,孙策便来拜访,可见诚意是有的,他已经很满足了。“将军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劳累了?”

“身体不累,心累。”孙策叹了一口气。“今天来,一是问安,二是向姑父求援。”

“求援?”杨彪警惕起来。有上次的教训在先,他不敢再有任何大意。他追到吴郡来,是希望孙策能够退一步的,孙策反过来向他求援,这未免诡异。不会又是什么坑吧?

不仅杨彪警惕,就连袁夫人都心中不安,从内室走了出来。孙策向袁夫人行了礼,又和袁权交换了一个眼神。袁权心中有数,郭嘉已经通过钟夫人转达了计划,只是为了不让杨彪生疑,孙策才没有亲自前来通报。袁权冰雪聪明,一听这个计划就知道孙策有意劝降杨彪,她当然乐见其成,口气非常紧,一点消息也没透露,此刻见到孙策,也是一脸茫然不知的模样。

孙策入座,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经过几年试航,海船的优势非常明显,现在吴会世家想筹集资金,再造几艘海船做海路生意,但他们只看到利益,低估了风险,急于求成。他为了降低风险,不得不召集更多的世家商讨,希望能寻找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杨彪有些狐疑。“既然出海风险这么大,为什么还要耗费巨资出海?大战之后,中原凋弊,集中财力、物力解决眼前的困难,恢复太平,不是更好吗?”

孙策给张纮使了个眼色。张纮接过了话题,解释出海的必要性。“吴会世家出海经商的积极性这么高当然是有利可图,没有利润,没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可是除了牟利之外,出海还有着更深远的意义:一是开拓眼界,了解海外的情况;一是寻找金铜,解决货币不足的危机。

对后一个问题,杨彪不难理解,货币不足不是什么新鲜问题,已经困扰了大汉几十年了,董卓铸小钱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但适得其反,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加速了经济的崩溃。可是对前一个问题,杨彪有不同意见。“开拓眼界自然是好事,却非急务,眼下难道不应该先着眼于内吗?”

张纮笑了笑。“文先兄,若天下不安,你想独善其身,能行吗?”

“是啊,所以我觉得应该先安天下,不要急着出海。”

孙策和张纮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袁权也笑了,解释道:“姑父,你说的天下和张长史说的天下不是一回事。他说的天下包括海外之国,你说的天下只是大汉。”

杨彪有点尴尬。这些天他也看了一些文章,了解了不少以前不清楚的事,但他考虑问题还是习惯性的着眼于中原,对海外诸国没什么感觉。“惭愧,学识不足,贻笑大方。不过,海外虽有国,也不过是一些蛮夷小国,能对大汉有多少影响?”

张纮摇摇头。“文先兄,海外是有不少小国,但大国也不少,不可等闲视之。譬若西域之西,便有贵霜、安息,安息之西,更有大秦,其国以海为内湖,其大不亚于大汉。在大秦之前,又有希腊之国,其君主曾远征万里,到达葱岭以西。若非葱岭阻挡,说不定他就会一路东进,与我华夏交兵了。”

杨彪惊骇不已。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他肯定不信,可是从张纮嘴里说出来,他不能不信。

“若说影响,最近的事就有一件。文先兄还记得灵帝朝的几次大疫吗?”

杨彪神情一凛。“怎么,这也和海外之国有关?”

“不是海外之国,而是西域之国。经过南阳本草堂胡汉医师的交流验证,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疫情是由西域来的使者引发的,从时间到症状,都能佐证这一点。如果当时能够有所了解,对症下药,伤亡至少可以减少一半。文先兄,天下并非只有大汉,善恶也难以判断,闭门自守、掩耳盗铃是不行的,只能迎难而上,知己知彼,多做准备,以免意外之灾。”

杨彪震惊不已,一时无语。张纮喝了口水,给杨彪一个思考的时间,等他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才接着说道:“出海风险大,将军建木学堂,集结才智之士,研究海船,就是想尽可能的减小风险。但研发海船不是小事,无法一蹴而就,急不来。这两年海船没有出事,只是运气,不代表将来就不会出事。一艘海船价值五六千金,货物也相当,更有水手、商人数百,一旦倾覆,损失惨重。再者,有限的财力都流向海船,也不得于整体发展,万一关中再发生去年那样的旱灾,将军想支援都无能为力。”

一提到朝廷,杨彪再次警惕起来。“将军除了救灾之外,似乎还有其他应该交付朝廷的东西吧?”

孙策笑道:“姑父说得对,如果朝廷认定袁绍矫诏的事实,承认我击败他的功劳,我所领的五州当然要交纳赋税,这次来与姑父商量,赋税也是议题之一。该不该交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先要准备钱,我想交,也得有钱交,你说对吧?我总不能把欠的债交到朝廷,让朝廷帮我还债。”

杨彪语塞。袁夫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杨彪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终究是个麻烦。孙策欠债是因为迎战袁绍。要孙策交赋税,朝廷首先要对对袁绍盖棺论定,否则无从谈起,他现在也只能置而不论。

“那我能帮你什么?”

“文先兄久经仕宦,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地方,政绩斐然,是举世皆知的能臣。与文先兄相比,我们都望尘莫及。是以,将军想请文先兄襄助,共同与吴会世家商议这出海的计划,借助文先兄的经验,拟定一个切实可行,风险与利益均衡的部署,争取早日还清债务,将来袁绍的问题解决,也能及时上缴赋税,为朝廷分忧。文先兄,于公,你这是为朝廷,于私,你这是为将军。公私两便,你应该不会推辞吧?”

杨彪听了,有点无语。他是来和孙策谈判的,孙策却要他帮忙,这算怎么回事?不过张纮有理有据,让他无法拒绝,答应也不对,不答应也不对,这可如何是好?袁夫人也看出了孙策的用意,转头看了袁权一眼,似笑非笑。袁权眨眨眼睛,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姑母,该你说话了。”

袁夫人说道:“文先,长史说得对,这是公私两便的事,你就帮伯符一回吧。”

杨彪很勉强地点点头。“那我就先去听听吧,也算是长长见识。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参与。”

第164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孙策、张纮一起陪杨彪吃了一顿饭。袁权亲自下厨,饭菜不算丰盛,但做得很精致。孙策吃得很满意,好几个月没吃袁权做的菜,他着实有些想了。比起袁权的手艺,尹姁、麋兰终究略逊一筹,差那么点味道。

张纮、郭嘉也吃得很满意,连声对袁权表示感谢。

杨彪吃得不多。他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孙策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吃完饭,他示意张纮、郭嘉先走,他要和杨彪单独聊几句。张纮、郭嘉会意,起身告辞。袁夫人也起身离席,袁权奉上两杯茶后,也退到了后室,与袁夫人对面而坐,凝神细听。

孙策端起茶杯,向杨彪拱手致意。“杨公,我有几句话想说,若有冒昧之处,还请杨公见谅。”

杨彪看着孙策,默默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点点头。内室的袁夫人和袁权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孙策称杨彪为杨公,而不是之前一直所称的姑父,表示他现在要谈的是公事而不是私事。这正是杨彪苦苦等待的机会,但孙策会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杨公,你是希望我放弃兵权吗?”

杨彪端着茶杯,思索片刻。“我并不是希望你立刻放弃兵权,毕竟天下未定。将来天下太平了,再谈此事不迟。”

“好,就依杨公,这件事等天下太平再议。那么,你是希望我缴纳五州的赋税吗?”

“难道不应该吗?”杨彪反问道。

“杨公,我从来没有说过不应该缴纳赋税。”孙策莞尔一笑:“我只是不清楚长安的朝廷究竟是谁的朝廷。郭异、贺纯等人送到长安两年多,袁绍也死了快半年了,朝廷如何判定,到现在也没有结论,你说我这赋税交过去,是交给了天子,还是交给了袁谭和他的党羽?”

“朝廷宣布袁绍及其党羽的罪状,将军就缴纳五州的赋税,听候朝廷的调遣吗?”

“原则上来说,是这样的。当然,这只是前提条件,并不是所有的条件。我可以缴纳,但缴纳多少,怎么缴纳,还需要再议。”孙策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杨公有所不知,虽然荆州、豫州恢复得不错,扬州发展得也算顺利,但青州、徐州损失严重,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支援,真要算下来,我能缴纳多少赋锐真说不准,说不定还要朝廷再拨点款给我。”

“将军这么说,是搪塞我吗?”

“杨公,最多两个月,各州上计结果就会出来,你做过司徒,这些上计结果瞒不过你,我是不是搪塞你,你一看便知。就算杨公不肯看,只要朝廷公布袁绍的罪状,我也会将这些上计结果送到长安。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当真?”

“千真万确。”

“如果有赢余,你会向朝廷缴纳赋税?”

“当然。”

杨彪脸色稍缓,放下茶杯,向孙策欠身施礼。“刚才言语唐突,还请将军海涵。”

“不敢。”孙策欠身还礼。

内室的袁夫人听得分明,狐疑地看着袁权,袁权也有些茫然,不知道孙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她也明白,就算孙策说到做到,朝廷要想拿到这五州的赋税也不容易,首先要朝廷宣布袁绍是叛逆这件事就真难万难。孙策这么说,更像是给杨彪一个面子,好让他向朝廷交差。

“杨公,我还有一个问题。”

“将军请说。”

“你对现在的朝政满意吗?”

杨彪露出疑惑之色。“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大汉四百年,制度多变,仅以杨公担任过的司徒而言,本由汉初的丞相演变而来,由丞相而大司徒,由大司徒而司徒,至于职权变化,杨公想必比我更清楚,你对现在这个结果满意吗?”

杨彪眉心微蹙,沉吟不语。大汉四百年,君权越来越强,相权越来越弱,这是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的事,但他们无力改变。他对这个结果当然不满意,但他不能对孙策表达内心的看法,只能沉默以对。

“杨公,我觉得这是一条不归路。”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子毕竟不是圣人,不可能以一人治天下,不用士大夫而用外戚,甚至用阉竖,这简直是荒唐,国事焉能不坏?我想逆转这种趋势,复汉初制度,你觉得可能吗?”

杨彪抬起头,诧异地打量着孙策,沉吟半晌才道:“将军是想上书朝廷,恢复汉初的三公制度?”

“是的,不仅如此,我还想做很多事。”孙策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浅笑。“若杨公不要笑我年少无知,我很想和杨公一一请教。说句实在话,我身边人才不少,但是像杨公这样兼具学识和施政经验的大臣还真是一个都没有。黄子琰庶几近乎,但为人过于偏激,又是袁绍旧党,我不是很放心他。”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使是杨彪,听了孙策这句话也有些陶然。这也是实情,孙策身边人才不少,但大多欠缺施政经验,即使是张纮、虞翻这两个长史之前都没有仕宦经验,更别说是司徒这样的高官了。孙策这次来请他帮忙协调吴会世家筹资造船的事便是证明。不过杨彪没敢多问,仅孙策刚说的恢复汉初三公制度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说下去,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样的建议来。

“将军年少有为,纵有不足,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若你能佐天子平定天下,上承天子诏命,下应民心,何事不可成?”

孙策反问道:“如果天子不支持我呢?那我是行废立之事,还是俯首听命,坐视天子乱政?”

“……”杨彪顾左右而他。“来人,换点热水来,茶凉了。”

孙策欠身。“不用换茶了。天色不早,杨公想必也累了,我就不耽误杨公休息了。我还有事,告辞。”

杨彪求之不得。他实在不敢再和孙策聊下去了,谁知道孙策还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孙策起身告辞,袁权送他出门,两人出了小院,孙策握着袁权的手,沿着小径慢慢向前走。明月东升,照在他们的脸上,看起来有些朦胧。

“你说姑父今天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

袁权含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还真是不饶人。”

“你这么说可就没良心了。”孙策很委屈。“我是真心希望他能以天下为重,助我一臂之力。”

“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不过凡事不能急,要慢慢来。姑父不是不分是非的人,他会明白的,只是你不要催逼得太紧,要给他一点时间。”

“我可以给他时间,但他也要给我们时间啊。”孙策抱怨道:“你什么时候能搬到营里去?”

袁权瞅了孙策一眼,抿嘴而笑。“你身边有阿姁、阿兰,还有个白玉美人,如今又多了阿宛,还缺我?”

“这不一样。”孙策停住脚步,撅起嘴,凑到袁权面前。“亲一个。”

“去去去!”袁权红着脸,将孙策推开。

“来嘛,来嘛。”

“不行不行。”袁权心虚地看看四周,双手按在孙策的胸膛上,感受着孙策强有力的心动,她的身体也有些软。“明天,明天我安顿好姑父、姑母就回去。”

孙策叹了一口气。“要不我撒个谎,随便答应你姑父一点什么,让他赶紧走吧。”

袁权忍着笑。“那行啊,你答应他吧。”

孙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你说我答应他什么好,和天子联姻怎么样?”

袁权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又低下了头。

孙策咧嘴一笑。“你姑父会满意我这个答案吗?”

袁权吁了一口气。“我想他会答应的,这大概也是眼前朝廷唯一的机会。”

“那你呢?”

“我?”袁权沉吟良久,苦笑道:“我能说什么呢?”

听着袁权语气不对,孙策转头看了袁权一眼,见她低着头,情绪低落,不禁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大了,触及了袁权的心病。他回头看了看,向跟在后面的袁权侍女招了招手,叫到跟前,让她回去侍候袁夫人,对袁夫人说袁权有点事,晚点回去。袁权想要阻止,却被孙策打断了,安排侍女回转后,孙策拉着袁权往前走,越走越快。

“你要干什么?”袁权被孙策拉着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孙策回头睨了袁权一眼,嘴角微挑,眉梢轻扬。

“我……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袁权嘴上说着,脸却红了起来。

“你当然不是蛔虫,蛔虫那么恶心,怎么能和你相比。”孙策哈哈一笑,拉着袁权来到坡下,让郭武牵来坐骑,自己先上了马,又将袁权拽上马背,横坐在身前。“走,我们去游湖赏月。”

“天气这么冷,游什么湖啊。”袁权抱怨着,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只是抱紧了双臂。孙策扯过大氅,将她包了起来,让她靠在胸前,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嘴凑在袁权耳边,低声说道:“这样还冷吗?”

“冷倒是不冷了,可是你要带我去哪儿啊?”耳朵被孙策吐出的气息吹得痒痒的,袁权心慌意乱,面赤如火。“被人看见多不好。”

孙策轻声笑道:“那我带你去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

第1647章 义与利

夜晚的太湖格外宁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初升的明月在水面上投下倒影,水天一色,双月争辉。

“和葛陂真像。”

“比葛陂还好。”孙策搂着袁权的纤腰,信马由缰,慢慢地往前走。“你选个地方,明年开春,在这儿造一座一模一样的水榭,你们都住在这儿。”

袁权幽幽地说道:“如果都住在这儿,和葛陂一模一样可不够,至少要大一倍才行。”

孙策笑道:“你别忘了,白玉美人可是你劝我纳的,现在说酸话可没意思。”

“我后悔了不行么?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袁权叹了一口气。“我高估了我的德行。”

孙策嘿嘿笑了两声。“后悔也迟了。”他搂紧了袁权,又道:“你以后别离开我,天天跟着我,我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袁权也笑了。“跟着你又有什么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希望你能问鼎天下,又怎么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横加干涉。再说了,已经有了六人,再加六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被人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女子的诅咒更加阴毒,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孙策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怕这个。”

“你不怕?”

孙策想了想。“我不怕。我如果怕,就不会有今天。一个寒门武夫能走到这一步,不管我有多优秀,骂我的人绝不止一千,如果将来改朝换代,骂我的人估计会数以万计。”他又笑了两声。“你去冀州,没听到人骂我吗?我击败袁绍,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的美梦,他们不骂我?”

“我虽然没听到,想来是有的。”袁权一声叹息,又轻轻拍拍孙策的手臂。“不过夸你的人更多,尤其是去年那场大疫的幸存者,他们恨不得为你建生祠了。”

“你姑父怎么说?你信中说他看到《士论》大骂蔡琰,这次见面好像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嘛。”

“所以说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给他时间,他会支持你的。”

“你费了不少口舌吧?”

“不用我费口舌,事实会说话。”袁权慢慢放松了身体,依偎在孙策胸前。

——

马超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侍从骑士,大步流星地进了门,穿过前院,来到中庭。

马腾正站在廊下看马岱和马休对练,马云禄牵着小弟马铁的手站在一旁。见马超进来,所有人都很惊讶,纷纷围了过来。马超赶到马腾面前,施礼拜见,大声说道:“阿翁,我回来了。”

马腾打量着马超,满意地点了点头。几年不见,马超又长高了半头,也更结实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遇到麻烦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马超笑了起来。他辞别孙策之后就赶到南阳,从南阳领了一千两百套军械,又亲自押送到武关,交给徐庶本人,这才快马加鞭赶回关中。这件事关系重大,他不敢交给任何人办,只能自己来回赶路。在此之前,他都没敢派人给马腾送信。

“阿翁,我和孙将军做了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听到生意二字,马腾立刻来了精神。

“一千二百套骑兵军械,五十套马铠。”

“这么多?还有马铠?”马腾又惊又喜。自从在韩遂营中看过甲骑训练之后,他对南阳产的马铠就充满了渴望。凉州也有马铠,但凉州的冶铁技术太差,马铠很笨重,要想达到南阳马铠的防护效果,重量至少要增加三分之一。别小看这三分之一,对战马的速度和耐力都有不小的影响。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马云禄说道。

“呃……”马超满脸堆笑。“妹子,我给你许了一门好亲事。”

马云禄一脸嫌弃地看着马超。“就知道没这么便宜的事。你还真是会做生意,连妹妹都肯卖。”

“云禄!”马腾喝住马云禄。“这些军械对我们马家很重要,你兄长也是不得已。再说了,孙伯符少年英雄,你能嫁给他,虽说是妾,却也不差。”

马云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马超连忙叫住她。“阿翁,你误会了,不是嫁给孙将军为妾,而是嫁给令明为妻。我马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妾,这要是传到韩叔的耳中,岂不是被韩叔笑话。”

“令明?”马腾沉下了脸。“究竟怎么回事?”

马超不敢怠慢,连忙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现在说起来倒也是有理有握。让庞德留下,是为了保持和孙策的联系。阎行留在孙策麾下,如今已经驻守洛阳,如果不把庞德留下,孙策以后必然会和韩遂更亲近。将马云禄嫁给庞德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方面是不忍心让马云禄做妾,另一方面是为了笼络庞德,否则庞德可能就真成了孙策的人了。如此一来,庞德成了马家的女婿,身份足以和阎行相当,足以证明马家的诚意。

马超一通解释,不由得马腾不信,就连马云禄都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马腾转怒为喜,觉得马超到孙策麾下几年,不仅锻炼了武艺,带回来大量的军械,就连智谋都有明显的提升,这个安排考虑得非常周到,既维护了与韩遂的平衡,又不会让韩遂感受到威胁。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送马云禄出嫁,并筹集五百匹上等战马做嫁妆,到武关换回军械。战马是现成的,马腾营里就有备用的,但上等战马没有这么多,要紧急派人去凉州购买。好在马超和孙策还有另一项交易,有置换下来的军械在手,不愁那些羌人首领不肯卖马。

马超趁热打铁,将去武都、陇西的计划说了一遍,马腾听完,非常满意,越发觉得马超有见识。凉州虽大,能让马家立足的地方却非常有限,武都、陇西算是不错的选择。仅此一项便足以证明马超的谋略大有进步。马超归来,他以后终于可以和韩遂比肩了,不用再什么事都听韩遂的。

即便如此,马腾还是不敢轻视韩遂的意见,随即带着马超去拜访韩遂。韩遂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对马超的计划大加赞赏,并答应机会合适的时候推荐马超出任陇西或武都太守。

马腾随即带着马超请见天子,向天子通报情况,那么多上等战马出关必须得到朝廷的许可。

——

天子坐在殿上,听了郎官的汇报,看向刘晔。刘晔会意,立刻把相关情况汇报了一遍。他已经收到了相关的消息,知道马超离开了南阳,押着几十车军械赶往武关,他的亲卫将庞德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孙策的义从骑将。

“这么说,马超虽然回来了,但马腾与孙策的联系并没有切断?”

“不仅不会切断,反而会更强。”刘晔很平静。“陛下不必忧心,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益而已,利尽而交断。且马超骁勇,随孙策征战多时,对孙策的战法最为熟悉不过,将来西征时可有,陛下宜笼络之。”

天子吁了一口闷气,苦笑道:“子扬,朕将来平定凉州,这凉州也是凉州人的凉州,不是朕的凉州。”

“陛下所言甚是,岂止凉州,就连天下都如此。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陛下一人的天下。唯有君臣共力,各尽其职,才能中兴大汉。陛下西征,决生死于瞬息之间,不倚仗马超这样的骁勇之辈,还能倚仗谁?孙策待马超不薄,马超还愿意回关中,便是难得。陛下不宜苛责。”

天子眼皮一挑,打量了刘晔一眼,有些意外。刘晔今天的辞锋很尖锐。他歪了歪嘴,轻声笑道:“子扬觉得朕平时对臣下苛责吗?”

刘晔离席再拜。“臣失言,死罪死罪。陛下,臣并非说陛下对臣下苛责,而是想提醒陛下一点,凉州是边鄙之地,民风质朴,文化不足,像皇甫太尉这样的毕竟是少数,一言不合便刀剑相见者比比皆是。陛下与他们相处不能学光武帝,而应该学高皇帝,否则便有圆凿方枘之弊,无端增加危险。”

天子若有所思。“子扬提醒得有理,倒是朕误会了。那你说说,朕该如何笼络马超?”

“先召见他们父子,温言相慰,多问其功绩……”

刘晔仔细解说了一番,天子很认真的听了,这才派人请马腾、马超父子入殿。时间不长,马腾、马超进了殿,拱手急趋。马腾很自如,马超看起来有些生涩,脚下步伐不够稳,一不留神就会赶上马腾,发现后又连忙放慢脚步,看起来有些窘迫。

天子微微一笑,等马腾、马超行完礼,和声道:“二位爱卿平身。”

“唯!”马腾朗声应道。

“喏……唯!”马超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叩头请罪。

天子笑了,摆摆手,示意马超不要拘谨。他盯着马超仔细看了一会,笑道:“早就听人说卿相貌堂堂,武艺出众,是不亚于镇北将军孙策、镇南将军周瑜的少年英雄,今天一见,传言不虚。”

马超有些尴尬,天子拿他和孙策、周瑜相提并论,他压力很大,同时又有一些不服。年龄一般大,武艺也不差,凭什么他们一个是镇南将军,一个是镇北将军,又都封了侯,我却只能为孙策做义从骑将?

天子将马超的尴尬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卿努力,将来封侯拜将,必不使卿愧对他们。”

马超喜出望外,躬身拜谢。

第1648章 长安居不易

天子赐座,与马腾寒喧了几句后便和马超攀谈起来。先是问他武艺,马超开始还有些谦虚,自承武艺不精,后来说着说着就得意起来,大讲特讲自己几次随孙策出战立功的事迹,讲述时有意无意的夸大了自己的战功,给人一种若非有他,孙策绝不会有今天的感觉。

天子辨不清真伪,但他对马超的夸夸其谈有些反感,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适时夸奖了马超几句,最后又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久闻镇北将军武艺超群,天下无双,人以霸王项羽目之。卿与之相较,如何?”

马超难得的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回禀陛下,镇北将军天赋过人,又勤学苦练,还从易学中悟出了阴阳之道,的确是难得的奇才。他步骑皆难,步战的确称得上天下无双,骑战也足以跻身一流。臣与之相较各有千秋,论步战,镇北将军当世无对。论骑战,臣以熟练略胜一筹。”他微微一笑。“当然,这并非镇北将军不能,只是他生于东南,又军务缠身,不能像臣一样日日练习而已。”

天子深表同意。“这骑射的确需要天赋,西北人就是比中原人更强一些。卿如此,温侯亦如此。”

听到吕布的名字,马超有些不爽。他已经听马腾说了,吕布将女儿献给天子,天子对他非常器重,拜为执金吾,增邑,有意用他来压制马腾和韩遂。马腾这么急着叫他回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陛下,恕罪冒昧。骑射已是屠龙之技,当不得大用矣,突击才是骑兵的破敌长技。”

天子很惊讶,身休微微前倾。“卿何出此言?突击虽是破敌长技,骑射难道就不重要?”

“陛下,骑射当然重要,但时随境迁,在战场上的作用将逐步让步于突击。何也?骑射难以掌握,非从小练习不可。自古及今,善骑射者不是草原上的蛮胡就是边郡子弟,人数有限,能集结万骑就非常难得。突击则不同,持矛而冲,对骑士的要求低于骑射,训练时间也短,快则两三年,慢则三五年就能成军,只要战马足够,组建数万大军也不足为奇。此其一也。骑弓弱,射不及六七十步,临阵不过三发,能开三石之弓者寥寥可数,只可为军中狙击之士,难以成军。且战马奔驰之间,纵使射中对手,也很难保证命中要害,杀伤有限,万一对方甲胄齐全,箭矢于其如蚊蝇尔,不足道。突击则不然,长矛中体,非死即残,杀伤效率相去甚远。这种战术演变自霍嫖姚破匈奴起便是我汉军制胜战法,只不过本朝兵制变更,骑兵倚重边郡子弟和胡越,这才因循守旧,使骑射绵延至今。”

马超侃侃而谈,细细分析了骑射与突击的利弊,天子和刘晔听了,觉得有理,大受启发。就连马腾都觉得有理,看向马超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欣赏。他久经战阵,对这两种战术的差异并不陌生,却无法说得这么清晰。由此可见,马超带回来的不仅是一千二百套军械和马铠,更有谋略、见识的全面提升。

马超脸上有些发烫。这两种战术的优劣是阎行总结出来的,后来又经过孙策等人探讨成文,他不过是掠人之美。

天子对马超更加欣赏,随即任命马超为驸马都尉。驸马都尉是天子出行的随从,算是天子亲信,秩比二千石,是一个显贵之职。马腾非常满意,命马超谢恩。天子随即又问起马超的婚事。得知马超尚未婚配,天子有意从宗室中挑一个与之联姻,询问马腾的意见。马腾却不敢轻易答应,推说回去考虑一下。天子也没有多问,又鼓励了几句。

马腾随即说明了将送女儿马云禄去完婚的事,着重说明五百匹战马是嫁妆,并非与孙策的交易。天子早就知道庞德留在孙策身边,估计马腾父子不会和孙策割断联系,却没想到马腾会将女儿嫁给庞德,这分明是与韩遂的女儿嫁给阎行做对比。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只能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辞别天子,出了宫,马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洋洋得意。“阿翁,我应对得还算得体吗?”

马腾翻身上了马,轻马前行,沉吟片刻。“孟起,你觉得天子的提议如何?”

“我觉得可以。”马超有些惋惜的挠挠头。“阿翁,天子是个英主,你为什么没考虑过将云禄嫁给天子,岂不比吕小环那匈奴女更胜一筹?”

马腾转头看了马超一眼,冷笑一声:“刚夸了你几句,你就开始忘乎所以了。云禄若是嫁给天子,韩文约那边如何解释?就连你的婚事我都要和他商量呢。孟起啊,你千万别忘了,我们父子出身寒微,在长安固然不容易,到了凉州也不容易。若不与韩文约共进退,迟早连骨头都被人吞了。”

马超想起自己的长远规划,凛然惊醒,连忙躬身领命。

——

吕小环策马冲到执金吾官廨门前,猛地勒住马缰,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凌空虚踏。吕小环飞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闻声迎出来的卫士,冲进了大门。

吕布正坐在堂上饮酒观舞,听到外面马嘶声,正准备发怒,见吕小环冲了进来,顿时转怒为喜。

“小环,你怎么来了?”

“气死我了。”吕小环怒气冲冲,伸手就去拽吕布。“阿翁,你跟我走。”

“谁欺负你了?”吕布也怒了,推杯而起,跟着吕小环就往外走。“告诉阿翁,阿翁帮你出气。还真是反了,如今还有人敢欺负你?你快说,究竟是谁?”

吕小环跺足道:“阿翁,不是欺负我,是鄙视你。”

“鄙视我?”吕布有些气弱,停住脚步,摸了摸颌下的短须。“又是哪个酸丁又背后说我?唉,说就说吧,他们是嫉妒我呢,不用理他们。”

“不是酸丁,是马超,马腾的儿子马超。他说骑射是屠龙之技,还讽刺我们是匈奴人……”吕小环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将马超回答天子的话大致说了一遍。当时她就在隔壁,听马超说骑射无足轻重时,她还能忍,毕竟她也清楚,除了在草原上,骑射能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说是过时的战术也没什么问题,等听到马超说这是霍去病破匈奴人的战法时,她听出了其中的意味,这分明是针对吕布和并州军来的啊。

在宫里这么久,她多少学会了一点读书人说话的方式,听话听音,不仅要看他说了些什么,还要看他究竟想说什么。骑射,匈奴,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可不就是说吕布么?

吕布大怒,但他不像吕小环一样冲动。他毕竟不是吕小环,他要考虑的东西更多。他仔细询问了马超见天子的过程,得知天子封马超为驸马都尉,又有意从宗室中挑选女子与马超联姻,他沉吟了良久。

“小环,你先回去,这件事不能鲁莽。”

吕小环不解。吕布把她拉回到堂上,又让人重新布置酒食,耐心的劝道:“你是陛下的女人,凡事要为陛下考虑,有陛下才有你,才有我们吕家。你想破坏陛下的部署吗?”

吕小环翻翻眼睛,半懂不懂。吕布接着说道:“你想想,陛下为什么要这么笼络马超,还要和他联姻?”

“想要马家支持?”

“对啊。皇甫太尉去了潼关,这长安周边的人马就这么多,除了朝廷的几千南北军之外,就是我们并州军和韩遂、马腾的凉州军。韩遂、马腾原本都是董卓召来的,董卓死了,他们才迫不得已,投降朝廷。天子能相信他们吗?可是不相信也没办法,总不能赶他们回凉州。并州军兵力有限,万一和韩遂、马腾发生冲突,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如果将马腾拉到一边来,只剩下韩遂,那情况就不同了。”

吕小环眨着眼睛,依然不肯罢休。“那就这么忍了?”

“你不要急,这口气自然是要出的,却不能让人以为这是我们故意找他麻烦,毕竟他又没说我是匈奴人。”吕布冷笑道:“他不是驸马都尉么,将来有机会见面,我再让他领教一下骑射这屠龙之技就是了。还有啊,小环,你现在是陛下的女人了,不能再这么随便,一个人骑着马在大街上跑,连个侍女都不带,像什么样子?你要有点皇后的样子,要温良恭俭让……”

吕布还没说完,吕小环一跃而起,鄙视地看了吕布一眼。“阿翁,你瞅瞅你这样子,啰嗦死了。陛下看见我的时候,我就是骑马在上林苑行猎,我也永远不会变成什么温良……温良……”

吕布提醒道:“温良恭俭让。”

“我就不让!”吕小环一扬手。“谁想欺负我,我就要打回去,别指望我让他。让来让去,将来遇到孙策的妹妹三将军,我还要让她不成?阿翁,不是我说你,你不要学那些酸丁,你也学不会,你忘了王允那老匹夫了吗?你要学孙将军,看看人家怎么对付这些酸丁的。”

说完,吕小环扬长而去。吕布瞪着眼,张口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这……这还是我女儿吗?”

一旁的魏续忍着笑。“将军,小环还是小环,你却不是你了。”

吕布的脸阴了下来。

第1650章 别无选择

孙策打量着郭嘉,没有立刻表态。闪舞小说网他也想拿下昌邑,而且愿望很强烈,不仅是为了给孙坚讨回脸面,也不仅是为了补偿徐州的损失,而是想将防线向北推进。如果他构想的定陶、昌邑、任城、鲁国防线能够实现,他的活动空间就更大了,需要防守的点却更少,将来再吞并青州,他的战略优势就非常明显。

可他不能将实现这个目标的希望建立在对方犯错的基础上,尤其是袁谭吃了亏立刻后撤,脱离接触,让他后续的手段全部落空的情况下。

“奉孝,我们急着拿下山阳,是不是也是一个破绽?”

“当然。”郭嘉不假思索,嘴角挑起一点弧度,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邪气。“可既然将军意识到了,这就不是破绽了。相反,我们可以利用这个不是破绽的破绽诱对方犯错。”

孙策品味着郭嘉的话,他听得懂,但不是完全理解。他自认并不昧于人情世故,可是和郭嘉这种鬼才相比,他多少还是欠缺一些火候。

何况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这个圈子的人,未必能像郭嘉一样准确的把握他们的心理。

郭嘉话锋一转。“将军对辛毗有什么印象?”

“辛毗?”孙策很意外。他本以为郭嘉的目标是袁谭。“建功立业?光大门楣?青史留名?”

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发亮,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闪舞小说网他摇着羽扇。“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

孙策不以为忤,反而兴致勃勃地坐等郭嘉的分析。

“阳翟辛氏是新近崛起的豪族,有一定的实力,但在士林中根基不深,不仅不能和我郭家相比,就算是韩钟陈荀也不是他们能比肩的,辛评、辛毗是辛氏最近几代人最有希望的俊杰,辛毗尤甚,他能和陈长文、杜子绪、赵伯然齐名,并力压陈长文,成为四人之首,其才能毋庸置疑。”

孙策眉梢轻动,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这四个人中,后世名头最响的是陈群,一是因为陈家的根基深,从陈寔开始,陈家就是颍川名士中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二是陈家没有弯路,陈纪仕汉,官至大鸿胪,陈群仕魏,官至司空,颍川陈氏顺利成为一流世家,累世二千石,青史留名顺理成章。相比之下,与陈群并列的辛杜赵就远远不如,根基不够深,发展也不顺利,所以后人知道他们的不多,知道他们曾与陈群齐名的更少。

实际上这三人的名声并不比陈群弱多少,辛毗更是排在陈群前面。

这样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值肯定很高,绝不仅仅是通常所说的建功立业、光大门楣、青史留名这么简单,他想要的更多,他要建大功,立伟业,成世家,青史上不仅要留名,而且要留大名,至少是开国功臣一类,甚至可能是云台二十八将那样的级别。35xs

但他的运气不好,真实的历史上,他先跟袁绍,后跟袁谭,袁氏覆灭后,他才跟了曹操。身为降将,他的仕途不可能通畅,曹操在世时,他长期赋闲,直到建安末年曹丕、曹植争立,辛毗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支持曹丕并获得成功,才有机会重新参与军事,从此踏上坦途,又是升官,又是进爵,倍受曹丕、曹睿信任。

现在么,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之前护送袁耀回汝南夺权,下车伊始就挨了袁权一闷棍,还没机会施展身手就成了丧家之犬。如今辅佐袁谭争兖州,袁谭大败,他还受了重伤。如果不能反败为胜,袁谭的嫡子之位不保,他辛毗的仕途大概也会中途夭折。

等孙策消化得差不多,郭嘉接着说道:“可是现在,杜子绪、赵伯然成为将军倚重的干才,他辛毗却被将军击败,袁谭还怎么相信他?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他立刻会被别人代替。”

“不会吧,胜负乃兵家常事,袁谭对辛毗那么倚重,怎么可能因为一次战败就弃用他?”

郭嘉笑得很开心。“正常来说,的确不至于此,袁谭还是有容人之量的。可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胜负,而是袁谭的前途。正如昌邑不是简单一座城,更是兖州州治。袁谭身为兖州刺史,如果连昌邑都守不住,他怎么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嗣子?他现在之所以能坐稳嗣子之位,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前年曾经击败将军。现在被将军重创,名声岌岌可危,如果再失昌邑,他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身败名裂。”

孙策恍然大悟。袁谭和他不同。袁谭背后着站着一个名满天下的父亲,这个父亲还要想剥夺他的继承权,所以他不能走错一步,他输不起。如果辛毗不能帮他取得胜利,他就只能另选一个能帮他取胜的人。

“谁能代替辛毗?陈群?”

“不,陈宫。”

“陈宫?”孙策笑了一声,觉得郭嘉这次看走眼了。陈宫是有计,但他是曹昂的人,怎么可能代替辛毗,成为袁谭的心腹。而且这个人……貌似和辛毗差得太远了吧。

“袁谭麾下,论军政才能,能和辛毗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陈宫。将军以为,辛毗受伤,是谁为袁谭出谋划策,以退为进?”

“你的意思是袁谭撤退的计划不是辛毗建议的,而是陈宫?”

“没错。”

“有证据吗?辛毗虽然受伤,未必连说话都不能。陈宫是曹昂的谋士,他怎么可能替袁谭出谋划策?”

“证据很明显,只是将军没有留意。”郭嘉收起笑容,多了几分严厉,显然对孙策的轻忽很不满意。“这个计划对袁谭而言相对保守,并不是上佳选择,真正从中得利的只有曹昂。除了陈宫,没人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如果辛毗还能说话,他绝不会同意。”

孙策仔细想了想,忍不住一拍额头。没错,这个计划的确对曹昂最有利。袁谭退守昌邑,等于将泗水以南的地盘拱手相让,无疑是受损的一方。可是曹昂转向高平,没有与袁谭同行,明显是另有任务,而这个任务绝不仅仅是高平,更可能是兖州与豫州、徐州接壤的要害之处,干系重大。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曹昂无疑是受益者。除了陈宫,谁会做这样的建议?

“这么说,辛毗一旦伤愈,必然会反对这个计划?”

“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袁谭,他都不会接受这个计划。他会尽全力说服袁谭反击,同时证明陈宫不能取代他。如果这时候将军露出破绽,他岂肯放过?将军知道自己的破绽,所以这就不是破绽。可是辛毗不知道这是他的破绽,反而会成为他的破绽。”

孙策笑了起来,接着郭嘉的话往下说。“就算他知道这是他的破绽,他也会赌一赌,赌我不知道自己的破绽。”

郭嘉放声大笑。“是的,因为他别无选择。”

第1651章 人心难测

天子惊惧不安,几次长身欲起又强行控制住了。他悄悄地调整了几次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令君。”天子有点犹豫。“秘书台刚刚收到消息,周瑜在南阳、襄阳整军备战。”

荀彧眉心微蹙。天子成立秘书台之后,他就基本放弃了细作管理,情报信息全部转交给秘书台。情报收集不仅费心、费财,而且容易引起猜忌,他既没这心情,也没有这财力,更不想因此和天子、刘晔之间产生分歧,便将鲍出等人的关注范围收缩到长安,远处的事基本不关注,等待秘书台的转告。

周瑜在南阳、襄阳整军,这么重要的事,天子为什么现在才说?

荀彧随即明白了。他曾经提议天子退守汉中甚至益州,如今周瑜整军,有剑指汉中的可能,天子担心他再次劝他移驻汉中,放弃西征的计划。孙策步步为营,天子反击的机会有限,只有西征还有一线生机。退守汉中固然安稳,再想出来就难了。人总是好逸恶劳,既然能在汉中、益州安稳度日,有几个人还能鼓起勇气翻山越岭,再次战斗?

“陛下,秘书台的消息确认周瑜会发对关中或者汉中发起进攻吗?”

“现在还不能确认。”

“那陛下以为,周瑜如果进攻关中或者汉中,胜算几何?”

天子沉吟了片刻,摇摇头。“五五之数吧。”

“为何?”

“关中也好,汉中也罢,都不便通行,尤其是汉中,即使周瑜的部下善走山路,逆水而上,辎重运输也是一个大问题,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成功。兵力多了,铺展不开,兵力太少,又无法取胜,总兵力应该在两到三万左右,必然是长期对峙。即使如此,每年耗费的军费也在二三十亿,即使荆州富庶也无法支撑太久。一旦益州派兵增援,周瑜很可能久战无功。”

荀彧点点头。“太尉教导有功,陛下已然有兵家气度。臣也以为周瑜进攻的可能性不大。除了陛下所言之外,还有两点可供参考。一是孙策本人返回江东,并无战意。二是孙策战线太长,从东海至洛阳,再于荆州南部,绵延千里,屯兵十余外,总兵力超过十万,一旦与朝廷开战,必成众矢之的,他将三面受敌。十万之师,屯守一年费用不过二十亿,若是全面开战,每年费用百亿以上,一年时间就能将几年的积累消耗一空。且孙策少骑兵,利于守而不利攻,北不能逾大河,西不通越巫山,纵使战胜也无法得利,他又何必自找麻烦?”

天子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释然,又有一丝惭愧。荀彧的眼光比他远多了,他只看到南阳、襄阳,荀彧却一直在观察全局。从局部来说,周瑜的确有可能在备战,但这场战斗纵使发生也是小规模的冲突,不可能全面开战。战争的消耗太大,朝廷固然承受不起,孙策同样承受不起。

“令君所言有理。”

“虽然如此,陛下亦不可掉以轻心,宜加强与汉中的联络,以备不虞。益州是朝廷仅剩的退路,汉中是与益州联络的必经之路,不能有丝毫闪失。”

天子连连点头。这一点不用荀彧提醒他也能想得到。既然和孙策撕破脸的风险太大,那就只能放弃袁谭了,至少答应袁谭条件的可能性没有了。不答应袁谭的条件,自然也就得不到冀州的赋税,能指望的只有益州。一旦益州有失,朝廷别说西征了,能不饿死就算不错。

益州不容有失。

天子不敢怠慢,随即命人把刘晔请来商议。刘晔的意见与荀彧相仿,眼下不宜与孙策开战,还是缓一缓的好。不过,他不建议轻易接受孙策的条件。朝廷不易,孙策的处境也不见得就好,既然双方都不敢轻易开战,就不必过于委屈求全,尽可能争取一点好处,西征就多一分胜算。

刘晔随即又提出几点建议:不改变当前的制度,在现有官制内解决孙策辖制五州的问题,维护朝廷的尊严,不给孙策可趁之机,哪怕是让步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孙策必须向朝廷交纳应该缴纳的赋税,哪怕一部分也行。这是朝廷最迫切的需要,也是朝廷和孙策谈判的基础。如果孙策不肯缴纳赋税,那谈判就没有意义了,索性决裂,至少还能和袁谭谈判;抢在谈判未揭晓之前,召回当初派到南阳境内的官员,能召回一个算一个。这些人亲身经历了南阳新政,如果能回到朝廷,除了彰显朝廷正朔之外,还能对关中的治理起到推进的作用。将来闭关殖谷,与孙策对峙,这些人能发挥作用。

最后,刘晔又提出一点:来到长安的宗室已经不少了,应该充分发挥这些人的作用,或是委任官职,或是与大臣、诸将联姻,尽可能的稳定长安形势,为将为西征做好准备。尤其是联姻,先帝子嗣单薄,弘农王又不幸早逝,现在只剩下天子与长公主二人,应该从宗室中挑选一些德容兼备的女儿封为公主,与文武联姻,增加皇室的力量。与此同时,再为天子选择一些大臣之女为妃,将尽可能多的人与皇室捆在一起。像韩遂、马腾嫁女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

天子欣然同意,随即找宗正刘宠来商量,首先挑一个合适的人选嫁给马超,先将西凉系撬开一个缺口。

商量已定,荀彧随即拟定诏书,经天子用玺,派人送往吴郡,通知杨彪改变策略。

——

韩遂端着酒杯,目光闪烁。

马腾目不转睛地看着韩遂,脸上堆着诚挚的笑容,一如当年在凉州的时候。马超也平静下来,挤出一丝笑容,静候韩遂的意见。

良久,韩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杯。“我觉得这是好事。”

马超松了一口气。马腾却还是笑眯眯。“文约,你具体说说。我脑子笨,想不太明白。”

韩遂瞅瞅马腾,嘴角微挑。与马腾相处这么多年,他清楚马腾是什么人。如果真是一个脑子笨的人,又怎么可能从一个募兵走到今天,与他并驾齐驱。不过这也没什么坏处,他想装傻就让他装吧,能让外人觉得他们是一体总是好事。倒是刚刚回来的马超聪明外露,如果笼络不好,以后会是个麻烦。

孙策这手段高明啊,既壮大了西凉系,让朝廷不敢掉以轻心,又让西凉州内部保持平衡,不能一家独大,只能听他摆布。

“寿成,你就是为人太忠厚了,容易把人看得太好。”韩遂斟满酒,笑盈盈地举杯向马腾父子致意。喝了一杯酒后,他接着说道:“朝廷也好,孙策也罢,都没安什么好心。他们一个是高皇帝的子孙,一个是霸王再世,宿命之争,谁胜谁负,不是我们这等人看得清楚的。我们啊,睁大眼睛看着,别被他们误伤了就行。他们打得死去活来,我们就从中赚点便宜。他们胜负已定,我们就追随胜者,效河西窦融故事,岂不美哉?”

马腾连连点头,再次举杯。“还是文约有见地。文约,你做窦融,我们父子听你号令,保证不会有错。”

韩遂哈哈一笑,却不往心里去。“孙策坐拥五州,钱粮充足,但是他缺马。天子有大义,但是缺兵。凉州人口虽然不多,但民风质朴,又兼出马,向来是出是精兵的地方,孙策要马,天子要兵,我们都可以提供,所以可以两面逢源。”

韩遂拔出腰中的短刀,搭在伸出的手指上。短刀摇摇晃晃,却不落下。韩遂接着说道:“左右逢源是好事,但也很危险,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平衡,平衡把握好了,就能左右逢源。平衡掌握不好,就是腹背受敌了。如何平衡?要舍己从人。孙策要马,我们就卖马。天子要兵,我们就出兵。如此,孙策会给我们军械、钱粮,天子会给我们官职,当然还有公主。”

韩遂笑了一声,收起短刀,冲着马超笑了一声。“天子赐婚,你不能拒绝,只是床笫之间,你要记得自己的位置,不要被枕头风吹晕了,真想做什么大汉的忠臣。朝廷的忠臣不好当,远的韩信、彭越就不说了,就算是窦融,晚景也是凄凉得很。”

马腾频频点头表示同意。马超若有所思。“叔父放心,虽然陛下封我为附马都尉,可是我不想留在朝中。关东、关西向来敌视,以凉州三明和皇甫太尉的赫赫战功都难以自全,我又岂敢奢望。将来有机会,我还是想出任一方。”

“说得好。”韩遂一声长叹。“寿成啊,孟起脑子活,不像我那不孝子子义一般糊涂,派他去送亲,结果被孙策留下作战了。作战就作战吧,那么多人没死,偏偏他死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所以啊,孟起回来是对的,虽说你儿子多,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况且依我看,你这几个儿子当中,能成大事的只有孟起。寿成,你要珍惜啊。如今天下大乱,谁知道这天命会不会落到你马家的身上?”

马腾吃了一惊,连连摇头。“文约,这话可不能说,我马家如此承受得起。”

“你怕我去告发你?”韩遂哈哈大笑。“还是说,你会去告发我?放心吧,在天子心目中,你我从来就不是忠臣。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掉我们其中一个,接下来就是另一个。”

马腾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露出无奈的苦笑。

第1652章 大便宜

杨彪拱着手站在走廊上,将半个身子隐在柱子后面,静静地看着堂上的众人。

经过大半个月的争吵甚至谩骂,来自吴郡、会稽、丹阳等郡的三十五个世家代表终于签定了一份合约,共同筹资一万五千金,打造三艘海船,出海经商,每年从获取的利润中提取成三成集中管理,以作为风险保障和再造海船、扩大规模的资金。

作为对收税的回报,孙策给予承诺,在五年内不增加以经商为目的的海船数量,以保证这些人能收回成本,有利可图。五年之后经过协商,如果确定要增加海船,也优先考虑这个以江东海商会自称的联合体。

看着堂上一个个笑逐颜开的人,杨彪叹了一口气。即使他做了二十几年官,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争论,此刻还是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江东毕竟是偏僻之地,即使是读书人谈到利益的时候也毫不遮掩,陆康、盛宪、唐固三个郡学祭酒虽然矜持一点,但该争的利益也是一点不让,说到激动处甚至撸起袖子,怒目而视,恨不得要打上一架。

原因也很简单,三个郡学的开支以后将本郡世家的税款支付,每年总额达千金左右,多一点少一点就是百金左右,能解决不少问题,任何一个郡学都不愿意掉以轻心。以目前的价格估算,郡学教习一年的薪酬是十到三十金不等,百金可以聘请三个知名学者或者十个普通学者来任教,或者多买一些大部分头著作,对一个郡学的实力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振兴本郡文化的大旗号召下,陆康三人也顾不上斯文了。杨彪对此表示理解。

虞翻写完条约,一条一条的朗声诵读,每读一条,堂上、阶下的世家代表就大喊一声:“可!”气氛热烈之极,就连走廊里观看的人都觉得有趣。杨彪被吵得耳朵疼,悄悄地撤了出来,经过前庭里,意外地发现孙策坐在院中,正仰着脸,闭着眼睛晒太阳,神情很是陶醉。几个卫士散在四处,轻声说着闲话。

杨彪犹豫了一会,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孙策睁开了眼睛,见是杨彪,连忙站起。

“姑父,怎么要走了?”

“大局已定,我就等着看碑文了。”杨彪笑道:“你这可是为江东做了一件好事,有这么雄厚的财力,最多十年,吴会、丹阳的文化就会令人刮目相看,三十年之后,当与中原比肩。”

孙策笑了,伸手相邀。“姑父,出去谈,我请你游湖喝酒,如何?”

杨彪正中下怀,一口答应。两人并肩出了门,喧闹便留下身后,只有虞翻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一些。杨彪有些诧异,回头看了一眼。“这虞翻真是修仙有成啊,中气这么足?”

孙策哈哈一笑。“他有童子功。”

杨彪暗自惋惜。经过这段时间与虞翻的相处,他对虞翻的狂和才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郭异真是该死,这样的人才居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以虞翻的脾气,朝廷也未必能容得下他。

两人下了山,上了停泊在码头的楼船。楼船启动,缓缓向湖中心驶去。没有风,初冬的阳光温暖而明亮,照得人心里都明晃晃的。孙策就在飞庐上设座,可据案而坐,也可凭栏远望,太湖风光,尽收眼底。

杨彪感慨道:“一江之隔,吴郡的冬天竟然如此暖和,真是让人意外。难怪蔡伯喈逃难时会来吴会。”

孙策笑道:“庐山也不错的,冬暖夏凉,尤其适合夏天避暑。”

杨彪笑笑,顿了片刻才说道:“你用商税补贴郡学,又不包括私人书院。”

“姑父如果愿意留下,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愿意出资襄助的人会从书院一直排到鄱阳湖。”

杨彪一声叹息。“是啊,江东人有钱,朝廷却没钱。”

孙策笑出声来,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杨彪也没有追问。他心里清楚,孙策不接他的话,其实是给他留面子。世家有钱,朝廷没钱,不仅仅是江东,天下都是如此,中原比江东更严重。杨彪想了想,转了一个话题。

“你这个税制有意思,是为了抑制豪强吗?”

“姑父果然是久经仕宦,一眼识破。”孙策笑笑。

“谁设计的?”

“我。”

杨彪瞅瞅孙策,点点头。“天才。”杨彪顿了顿,又道:“能设计出这样的税制是天才,能让世家接受这样的税制更天才。”

孙策大笑,眉宇间有些自得,却又不甚浓。他举起茶杯呷了一口,又道:“税制是我设计的,但如何让这些世家接受却是很多人的智慧,尤其是两位长史。当然也有姑父的功劳,若非是你镇着,说不定真会有人打起来。”

杨彪谦虚了两句,心里却有些苦涩。孙策在会议之前就公布了一个收税方案,由年利百金起步,逐级提升税率,千金以上的税率过五成,一下子吓退了那些想投重金独揽生意的世家,给实力相对不足的中小世家留下了机会。经营海商能致富,但想成为巨富却不容易,财富相对平均,自然有利于孙策的控制。具体怎么执行,他没怎么参加讨论,但他知道孙策每天都会和虞翻见面,了解谈判的情况,有时候还会说得很晚。孙策说这些决定是集体智慧或许有自谦之处,但绝非虚言。

他知道孙策的心意。如果他愿意留下,他也将是其中一员,以他的辈份和身份,最大的可能是政务堂祭酒。孙策有意在江东建政务堂,正在特色合适的人选,他是最适合的。孙策已经通过袁权向他交过底,只是他一直没有答应。

杨彪权衡了良久,缓缓说道:“伯符,你觉得我还能活多少年?”

孙策看看杨彪。“以姑父的身体,至少三十年。如果能看开些,四十年、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杨彪笑了。“不用那么多,就三十年吧。”他转身看着孙策。“政务堂祭酒一年收入几何?”

“姑父要多少都可以。”

“一年千金。”杨彪竖起手指,示意孙策不要急。“我要一次性付清三十年,而且以我需要的方式。我要钱,你就给钱,我要粮,你就给粮,我要军械,你就给军械。”

孙策明白了,一手摆弄着手里的茶杯,一手抹着唇边的短须,笑而不语。杨彪有些紧张,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将一股股鲜血推向四肢百骸,连头皮都有些发麻。他知道这个要求很过份,郡学祭酒的薪酬是一年百金上下,他开出千金的天价,又要求孙策一次性付清,这非常过份,甚至是强人所难。实际上,他根本不指望孙策能答应,只当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不要在去留之间纠结。

天子信任荀彧、刘晔等少壮派,他就算回到长安,哪怕再任三公,也很难成为天子的心腹。与其尸位素餐,不如把自己卖个高价,为天子暂解燃眉之急,为朝廷尽最后一次力。他留在这里主持政务堂,教导出一批能够兼顾义利,践行儒门思想的学生,将来这些学生出仕,治理天下,也是他实现理想的一种方式。公私两便,既对朝廷尽了忠,也不辜负一身所学。

就在杨彪快要绝望的时候,孙策轻轻地说了一个字。“行。”

“什么?”杨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了。”孙策举起茶杯。“君子一言。”

杨彪愣了一下,仔细盯着孙策看了又看,如释重负,下意识地举起杯子。“驷马难追。”

孙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招了招手,命朱然取来纸笔,放在杨彪面前。孙策说道:“姑父,你要的数量太大,仓促间无法备齐,可以列个清单,我派人准备,免得耽误了。朱然,为杨公研墨。”

“喏。”朱然取来一张席,跪坐在一旁,提起水壶,在砚里滴了几滴水,放了两粒墨,捏着研子,研起墨来。他手法平稳有力,清水很快就出现出墨丝,逐渐变浓。

杨彪一手铺纸,一手提笔,有些不敢相信。他根本没希望孙策答应,现在孙策不仅答应了,还要他写出清单。急切之间,他哪里知道该要些什么?

“伯符,这……”

“不知道价格?”孙策善解人意,拍拍手,叫来杨仪。“你等在这儿,杨公需要什么货物的价格,你就报给他。”

杨仪拱手应喏,笑嘻嘻地说道:“杨公,你想要些什么?数量多少?运往何处?希望什么时候交货?我建议不急就用水运,运费便宜。急就用牛车,南阳的黄牛大车载重千斤,日行五十里,最合算不过。”

杨彪哭笑不得。“伯符,这是不是太急了?我没准备啊。”

孙策笑了。“这么便宜的生意当然要尽快敲定,万一你回去一想又变卦了呢。”他重新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杨彪面前,自己端起一杯,有滋有味的呷了一口。“我听说天子聘后仅是黄金就要两万斤,总开支肯定超过三万金。我用三万金换你三十年,太值了。反正我身上有十几亿的债,再多三亿也没什么关系。姑父,你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给我?我是来者不惧啊。”

杨彪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第1653章 小心机

“还后悔啥?”袁夫人忍着笑,轻拍了杨彪一下。“给你多加点钱?我说你也真敢开口,三万金,你们杨家所有的家当加起来有三千金吗?我说你可得好好活,三十年,少一年都不行。”

杨彪哭笑不得。“我不是后悔钱的事,我是担心他与天子联姻,将妹妹嫁给天子为后,那我岂不等于换了一个小女子?”

袁夫人撇撇嘴,白了杨彪一眼。“你倒是想,就怕人家不愿意。伯符对他那几个弟弟妹妹可是上心得很,尚香那小女子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奇才,伯符最疼的就是她,才舍不得送给天子做人质呢。真要联姻,孙家娶个公主还差不多。”

“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说?你不会用眼睛看么。”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伏在杨彪背上,环抱着杨彪的脖子,微红的脸贴着杨彪的耳朵,私语道:“你啊,这笔生意太赚了。三十年,你可以一直活到太平盛世。”

杨彪侧脸看着袁夫人。“你这么有信心?别忘了,他现在勉强能守,可没有余力进攻。如果谈判不成,天子与袁谭达成协议,从冀州、益州两面进攻……”

袁夫人乐不可支,斜睨着杨彪。“用兵作战,你还能比他更清楚?他是那种不顾民生,穷兵黩武的人吗?如果是这样的人,你愿意把这三十年光阴卖了?”

杨彪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行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想太多了,赶紧送消息回长安,让他们想想怎么花这三万金。”袁夫人直起腰来,拍拍杨彪的肩膀。“你把三十年的俸禄送了人,以后我们只能跟着德祖了。他又要建书院,又要养家,也不知道够不够花。”

“姑母不用担心,还有我呢。”袁权快步走了进来,笑盈盈地说道:“你脚跨两个四世三公,还怕饿着?杨家的钱不够,还有袁家的钱。不是我夸口,德祖那点俸禄还真没放在我眼里,不用他出钱,我也能为二老养老送终。”

袁夫人直起身来,笑道:“你看你看,果然是有夫妻相呢,一样的财大气粗。”

袁权扶着袁夫人,笑成一团。杨彪很无奈,起身摇摇手,到外面去了。袁夫人也不理他,拉着袁权入座,有说有笑。纠结了这么多天,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解决,她既意外又开心。

“阿权,多亏了你啊。”袁夫人抚着袁权的手,感慨不已。袁权笑道:“姑母可别这么说,伯符可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人。抛开杨家四世三公的名望不说,姑父也算得上朝中最开明的大臣,是真正的君子,士人的良心,伯符一向对他敬重有加。能得到姑父的认可,他不知道多开心呢。”

“话虽如此,三万金也不是小数目……”

“无妨,钱就是用的,只要值就行。”袁权站了起来,四面看了看。“既然姑父决定留下了,就得定下住处。姑母可有相中的地方,明天我就去看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屋子,是弘农样式,还是这江夏的?”

“不用那么复杂,这个院子就很好,你姑父非常喜欢。尤其是后院的花园,他最喜欢在那儿读书小憩了。我觉得啊,他就是舍不得这个院子才把自己卖了的。”

“嗯咳!”外面院子里传来杨彪响亮的咳嗽声。袁夫人和袁权交换了一个心理神会的眼神,不约而同的掩着嘴偷笑起来,除了发式稍有区别,姿势、神情竟有七八分相似。

——

袁权陪着杨彪夫妇吃了一顿晚饭,回到大营里,张纮、虞翻等人也刚散,一个个笑容满面,看起来心情都不错。看到袁权回营,他们都停下来向袁权致意,就连一向狷直的虞翻都客气了很多。

袁权落落大方的还了礼,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身进帐。孙策坐在帐中,一手端着碗喝汤,一手翻看着一份文书,听到袁权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看文书。

“怎么样,老两口心情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袁权在孙策对面坐下,伸手摸了摸孙策手里的碗,嗔道:“汤都凉了也不知道热一下,你们都谈什么了,这么用心。”

“我不觉得凉啊。”孙策放下文书,袁权却已经端着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了进来,递给孙策。孙策接过来,眨眨眼睛。“这鱼汤还是热的香。”说完,一边喝了几大口,将汤喝完,又将碗递给袁权。有侍者过来,将汤碗收走。袁权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孙策。

孙策感觉到了袁权的目光,转过头。“还有事?”

“我没什么事,但是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嗯……”孙策想了想。“待会儿要去阿楚那儿一趟。合约已经签了,造船的钱很快就要到帐,我想去和阿楚商量一下扩建木学堂的事。你如果没事,随我一起去吧。”

“好。”袁权一口答应,起身出帐。“你等我一会,我去换身衣服。”

孙策有些意外。去见黄月英而已,为什么要换衣服?他也没多想,低下头,把手里的文件看完,交给朱然去处理。朱然捧着文书,却不离开。孙策不解,抬头看着他。

朱然涨红了脸,怯怯地说道:“将军,杨公……真要留下了?”

“你不是听到了吗?”

“那在建政务堂之前,能不能让他先给我们讲讲课?”

孙策忍不住笑了。“你也想听他讲课?他可不是兵家,他要讲也只是一些民事。”

“主政一方,军民又不是泾渭分明的事,治民者可以不知兵,治兵者却必须知民,不然如何指挥大军。”

孙策觉得有理。“那行,等两天有空,先请他给军谋处讲一讲,你们都去旁听。”

朱然开心不已,捧着文书出账去了。孙策想了想,忍不住想笑。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杨彪的号召力,连这段时间天天能见到杨彪的朱然都这么兴奋,其他人可想而知了。他站起身,来回转了两圈,确定没什么要办的事务了,这才举步出帐。

袁权几乎同一时间从她自己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两个侍女站在身边,一个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见孙策看过来,袁权走了过来,很自然的挽住了孙策的手臂。

“你就这样去?”

孙策鼻端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他转头看看袁权,发现袁权不仅重新梳理了头发,换了衣服,还描了眉,施了粉,妆容虽然很淡,却非常精致,发髻上难得的插了一枝金步摇。

“这么隆重?”孙策抬手,轻挑袁权的下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去拜访黄祭酒夫妇,当然要隆重一些。你也不能这么随便,跟我来。”袁权说着,不容分说,将孙策拽回帐中,让他坐好,两个侍女跟了进来,解发的解发,宽衣的宽衣,忙碌起来。

——

“来啦,来啦。”黄月英蹦跳着,拉开了门,一看站在门外的孙策和袁权,愣了一下,盯着孙策看了两眼,随即“噗嗤”一声笑了。“你这是做什么,求婚么,这么隆重。”她又吸了吸鼻子,笑得更加灿烂。“还薰了香?这可真是难得的很。”

“唉……”孙策很无奈地看向袁权。“都是她弄的,我……”

袁权悄悄掐了孙策一下,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阿楚,你父母在不在?”

“在的,在的。”黄月英眨眨眼睛,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不时的看一眼孙策,一边大声喊道:“阿翁,阿母,孙将军和权姊姊来看你们了。”

内室的窗上人影晃动,门一阵轻响,黄承彦出现在门口,接着蔡珏也走了出来,看着走上堂来的孙策和袁权,都有些愣住了。孙策之前来过几次,都随意得很,从来没有这么正式的,袁权一直陪着杨彪夫妇,还没时间过来拜访,今天第一次来,搞得这么隆重,倒是让他们有些意外。

孙策还没说话,袁权先上前施了一礼。“祭酒伉俪到此多日,一直未能拜访,迁延至今,死罪死罪。”

黄承彦伸手虚扶。“夫人客气了。你们这是……”

“今天有一桩喜事,悬置多时的政务堂祭酒终于有了合适的人选,将军心中喜悦,欲与人分享,想来想去,便想起了祭酒,正好一举两得,既可通报祭酒此事,又可以弥补我疏忽之过。”

听说是喜事,黄承彦连忙请孙策、袁权上堂,分宾主落座。蔡珏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袁权。黄月英坐在蔡珏身边,一脸狡黠的笑容,又黑又亮的眼睛在孙策和袁权脸上转来转去。

孙策把杨彪愿意留下,将出任政务堂祭酒的事——除了杨彪开价三万金——说了一遍,话音未落,黄承彦便喜上眉梢,连声赞好。蔡珏也很惊讶,眉眼之间有些异色,重新打量了袁权两眼。

“杨公是夫人的姑父,想必这件事夫人出力不小,真是可喜可贺。拙夫能与杨公并为祭酒,此生有幸。”

袁权微笑着躬身致意。“祭酒夫人言重了,黄祭酒博学多才,有张平子遗风,足以与天下英雄并列。倒是妾能与令爱为姊妹,共侍孙将军,才是真正的荣幸。”

蔡珏恍然,摸着黄月英的肩膀,莞尔一笑。“小女德浅才蒲,能与夫人为姊妹,乃是她的荣幸。黄家出身寒微,不知礼数,夫人出身高门,又有杨公这样的贵戚君子,以后还要请夫人多多指点才是。”

听到这儿,孙策如梦初醒。怪不得袁权拖到今天才来拜访蔡珏,原本是等这个机会啊。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是人精。

第1654章 对月谈情

看着袁权和蔡珏说话,孙策有种莫名的不安。这种感觉就像前世中国足球队机缘凑巧挤进了世界杯,放眼看去,个个都比自己强,每一个都是自己跨不过去的坎。

这种感觉最近越来越明显。江东世家成立海商会,集资造船出海,听起来很鼓舞人心,但涉及到的事务足让他头晕脑胀。股份限制在什么水平,税率如何确定,既要让世家有利可图,愿意出海冒险,又不能让他们坐大,失去控制。商人逐利,天生就有贪婪的基因,如果不加以妥善控制,民富国穷,甚至商人利用手中的财富左右政治的情况几乎是必然。

仅税率一项就让他死了无数脑细胞。他不是学经济出身的,也没当过这么大的家,凭着前世的经验和学识指导一下方向没什么问题,一旦涉及到具体问题,他的反应远远不及张纮、虞翻等人,往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理解、消化。

白天练兵,接待各路访客,晚上还要消化会议的内容,寻找解决方案,虞翻等人走了,他自己还要再反思很久,分析可能存在的陷阱。天不亮起身,后半夜才能入睡,他简直比前世上班还要辛苦,身边有好几个美人,他却没有练习房中术的时间和心情。

对面的黄月英看到孙策脸色不好,心中一动,凑在蔡珏耳边说了几句。蔡珏点了点头。黄月英起来,走到孙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走,我带你去看个模型。”

孙策求之不得,连忙起身,跟着黄月英下了堂,直奔前院的工作室。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到了中门外才想起来应该和袁权说一声,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袁权正和蔡珏说话,面带微笑,谈笑自若,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变化。

出了门,孙策走向右侧的工作室,却被黄月英一把拽住。黄月英咯咯笑道:“你这些天是不是每天都弄得很晚,脸色这么差,怪不得权姊姊要为你打扮一下。”

“瞎说!造谣!诬蔑!”孙策哭笑不得。“我都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哪有空……”话刚出口,黄月英斜眼看了过来,孙策突然醒悟。“呃,你说我工作辛苦啊?是的,是的,这两天的确有些累。还不是海商会的事嘛,阿楚,年前就有五千金到账,年后还有一万金,你可以扩大木学堂的规模了……”

“你这脑子里都想什么呢?”黄月英抬起手,在孙策脑门上轻轻点了点头,忍着笑。“就知道金子。”

孙策愣了一下才明白黄月英在说什么,尴尬地咂了咂嘴。他瞅了一眼黄月英近在咫尺的小脸,心里忽然有些痒痒,可是一想黄月英的父母还在和袁权说话,又只得按捺住自己的绮念。他抬起手,轻拍额头。

“我这两天脑子里全是浆糊。”

“因为海商会的事?”黄月英看出了孙策眼神中的意味,牵着孙策的手,上了工作室的二楼。黄月英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人,她这座小院背山面水,风景极佳,离湖边不远,沿着一条宽而长的青石路可以一直走到湖边的水榭。院子不大,但设计得很漂亮,前后三进,后院是三层楼的住宅,前院是两层楼的工作室,一楼有两间模型制作间,二楼有三间屋子,一间资料室,一间船模陈列室,一间是黄月英临时休息的卧房。黄月英引着孙策登上二楼,却没有进屋,两人前肩伏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太湖。

“嗯。”孙策吐了一口气。“我最近……梦到那根折断的抛石机梢杆了。”

黄月英扬扬眉,笑了一声,又抬起腿。“我的腿早就没事了,你还没放下?”

“这辈子都忘不掉。”孙策苦笑道:“我觉得我现在就有点像那根梢杆,随时都有可能会断,只是不知道会砸了谁。”

黄月英转头看着孙策,伸手摸摸孙策的脸,眼神中透出几分心疼。“你太累了,要注意休息才行。你要学我,累了就放下,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要不然你真有可能崩的。”

孙策抬手捂着黄月英的手,轻轻地蹭了蹭。黄月英平时应该没少亲自操作,制作模型,下水测试,手有点粗糙,不像是十六岁少女的手。

“我回吴县过年,就是想放松一下,没想到这儿比军中更累。”孙策放下黄月英的手,和她并肩伏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湖面上刚刚升起了明月。“打仗的时候算对方会有什么举措至少还有迹可循,胜负可见,和那些人说话却云里雾里,永远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说什么,太累。我觉得……”

孙策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忽然想到了前世看到的励志故事,什么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啊,什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来实现小目标的首富啦,什么一辈子没碰过钱,最后悔创立公司的外星人啦。跟他们一比,自己这点辛苦似乎也算不了什么。创业的人有几个不辛苦的,每年都有业界精英不堪其负,跳楼自杀,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的投入产出率高太多了。这不,刚刚一掷万金,买进了弘农杨家,大汉两个四世三公已经有一个半被他收入囊中。

既然如此,叫苦叫累是不是有点矫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世上哪有躺赢的人。你以为你是人形锦鲤么?

黄月英见孙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神情又有些异样,疑惑不解。“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对,我绷得太紧了,趁着海商会的事情敲定休息几天。”孙策笑了一声,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你呢,有没有兴趣出去逛一逛?”

“去哪儿?”

孙策想了想。“去富春,我要衣锦还乡。”

黄月英的脸忽然红了。“要进宗祠吗?”

听到黄月英的声音异样,孙策转头看了看,见黄月英面色微红,眼神也有些闪烁,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黄月英恼羞成怒,抬起腿轻踢了孙策一下,嗔道:“不准笑!被我阿母听见了,又要说闲话。”

“你阿母说什么?”

“我阿母说什么,你不清楚?”黄月英扭着头,哼了一声。“我不去,我又没机会进你孙家的宗祠。”

孙策笑得更加得意。他伸手揽着黄月英的肩膀,轻轻摩挲了两下。“你的确没机会。”

“哼!”黄月英更恼,抬手推开孙策,咬咬牙,又轻踢了他一脚。“都怪你!大骗子!”

孙策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中,凑在她耳边说道:“你还没嫁给我,我怎么带你进祠堂?”

“你少骗我。”黄月英挣扎了两下,见挣脱不开,便也放弃了。“难道你们富春与其他地方习俗不同,妾也是可以进祠堂的?”

“富春和其他地方一样,但我孙家不一样,尤其是我不一样。”孙策放松了些,思路也跟着灵活起来。“我虽然还没有成为正式的家主,但我想怎么改,应该没有人会反对。我能让女子出仕,为什么不能让妾进祠堂?你们几个虽然是妾,可是谁也不比人家的正妻差啊,我孙家那些卖瓜的祖宗看到你们任何一个都会很开心,哪有拒绝之理?”

黄月英忍俊不禁,扬扬眉。“真的?”

孙策也扬扬眉。“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吗?”

黄月英眼珠转了转,笑了起来。“行,那我随你回富春看看。”

“在此之前,你还要先嫁给我才行。”

黄月英忍着笑,斜乜了孙策一眼。“你就不能把这规矩也改改吗?”

“这不能改。”孙策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捏住黄月英的鼻尖,轻轻摇了摇。“万一你后悔了,不肯嫁我了怎么办?如今人人都知道海船挣钱,也知道海船是你主持改进的,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消息传到长安,可能连那个小天子都想,万一他来一道诏书,要娶你做皇后怎么办?”

“唉呀,疼!”黄月英打掉孙策的手,揉揉鼻子,眼神灵动,嘴角微挑。“做皇后?唉哟,不错哦。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要再考虑一下,待价而沽,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你信不信,就算你真成了皇后,我也会发兵长安,将你抢回来?”

“不信!”

“那我现在就让你信。”孙策突然弯腰将黄月英抱起,将她放在栏杆上。黄月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住孙策的脖子,惊声尖叫。“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孙策仰起来。“签字,盖章!”

“你说什么啊,我手里既没笔,又没印,签什么字,盖什么章?”

孙策撅起嘴唇,在黄月英唇上亲了一下。“就这样签字盖章,快。”

“我不!”黄月英小脸通红,扭头看向别处,胸口起伏不定,呯呯的心跳声连孙策都听得清清楚楚,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孙策有些把握不住。他将脸慢慢地贴在黄月英的胸前,听着黄月英急促的心跳,感觉着青春的活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黄月英心慌意乱,胸中小鹿乱撞,想推开孙策,却又不敢放手。

“我好累啊。”孙策故意有气无力的说道:“借你的肩膀让我靠一会儿吧,金不换。”

“呃……好吧。”明知孙策是耍赖,黄月英还是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稳,然后抱紧孙紧的头,搁在自己胸前。

“盖个章吧。”孙策忍着笑,央求道:“要不然我今天睡不着。”

黄月英犹豫了片刻,扭扭捏捏的说道:“你真烦人。”心跳又快了两成。孙策听得清楚,抬起头,却见黄月英闭着眼,仰着脸,红艳艳的唇微微撅起,像一朵饱满的草莓,散发着甜美,正等着他的采撷。

第1655章 赤子心(秋雨夜月打赏加更)

我的阿楚真的长大了。孙策由衷的感慨,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四年不见,她已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即将绽放灿烂的光华。

孙策绮念丛生,但他的理性又让他不忍。虽然在这个时代的观念中,十六岁的少女已经是可以生儿育女的女人,可是在他心里,十六岁的黄月英只是一个中学生,远远还没有到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过早的采摘只会伤害她。何况他身边不缺女人,大可不必因为一时冲动而精虫上脑。

见孙策迟迟没有动作,黄月英悄悄地睁开眼睛,见孙策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清澈温柔,充满怜爱之情,不禁心中一动,悄声问道:“怎么了?”

“阿楚,你真好看。”

“嗯?”黄月英眨眨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扇起微风,脸上的热撩拨着孙策的心弦。“所以呢?”

孙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你还可以更好看。再过几年,等你二十岁,我娶你过门,到时候……”孙策想了想。“应该能比现在更风光一些,让你不会有太大的遗憾。”

黄月英目光一闪,低下头笑了。她知道孙策的意思。孙策正在谋求立国,虽然难度很大,却也不能说一点机会也没有,而且以孙策的发展趋势,将来封王甚至称帝是意料中的事,即使不可能在四年之内完成,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孙策知道她的母亲有遗憾,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也是一片心意。

“你真傻呀。我只是……又没有……”黄月英微微抬头,斜睨了孙策片刻,忽然抱着孙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不等孙策反应过来,就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拉着孙策向前跑去。“好了,盖完章了,我带你去看我们研制的船模。”

孙策被黄月英拉着向前走,悄悄地舔了一下嘴唇,嘴唇温温的,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

陈列室的三面墙壁都是直到屋顶的柜子,柜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船模,大半是海船,从甲字至丁字,从一号到十号,大大小小有二十多种,有些船模的形状非常怪异,就连孙策都觉得不可理解,也不知道黄月英是怎么想出来的。

“看,这就是我们这四年来的心血。”黄月英张开双臂,得意的转了一圈,裙摆飞起,宛如荷盖。

“你们?”

“对啊,我和宛姊姊,还有木学堂的同僚,尤其是吴郡本地的,他们对船非常熟悉,提了很多实用的意见。海船能够这么快成型和他们有很大的关系。你看,这艘船就是他们设计的。”黄月英从柜子里取出一只船模,递给孙策。这船模有些奇怪,船体两边各有一片板状结构,像是展开的翅膀。

“这是什么?”

“飞鱼船。在船的两侧装上这两片像鱼鳍一样的东西,在风浪里更容易保持平衡,减少摇晃,对体型较小的船有不错的效果。前几天刚刚下水测试,年后就可以试制了。”

孙策连连点头,转身在柜子里查看,突然发现了一艘看起来有点眼熟的船,高高翘起的船头、船尾,船体两侧密密麻麻的桨,都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伸手取了出来,托在手上。

“这是什么船?”

“夷船。听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海,海边住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国,他们之间就通过船来往,这种船是一种战船,水手比较多,最多的可至两百人左右,分居三层舱室,战士在舱顶上面……”

听了黄月英的解释,孙策猜到了可能的原型,这是地中海的三层浆战船啊。黄月英没有见过实体,只是听人描述,细节上有不小的误差。不过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只要能睁开眼睛向外看,随着对外界的了解,她的误解会逐步得到更正。华夏从来不缺聪明人,只是被儒门误导,太多的人一心仕途,无暇向外看,这才养成了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恶习。

如果能扭转这个方向,便不枉此生,又何必追求十全十美呢。

孙策托着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嘴角自然而然的挑起浅笑。

“你怎么了?”黄月英双手背在身后,侧着身,歪着头,打量着孙策。“笑得这么阴险。”

“我笑得阴险吗?”

“你当然阴险。”黄月英撇了撇嘴,故意做出一脸不屑的模样。“分明是贪心不足,非要说是身不得已。嘴上说男女平等,却只肯自己多娶,不接受女子多嫁。”

孙策哈哈大笑。“这叫矛盾,不叫阴险。况且我也对你阿母承认了,我不反对女子多嫁,只是我自己不接受而已。”他捏捏黄月英的鼻子。“你也有选择的权利。”

黄月英打开孙策的手,揉揉鼻子。“不准捏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本来就尖,被你一捏更尖了,像犀牛似的,你就不怕戳破你的脸?”

“不怕,我的脸被犀牛皮还要厚。”

“真的吗?让我掐一下试试。”黄月英笑嘻嘻地伸出手,捏着孙策的脸晃了晃。孙策跟着她的手左右晃着脑袋,两人笑成一团。

——

辞别黄月英一家,孙策与袁权出了小院,沿着湖边的栈道缓缓而行。孙策背着手,脚步轻松,面带笑容。袁权与他并肩,却有些沉默。孙策开始没注意到,走了一半,发现袁权缩着肩膀,才意识到她穿得有点少,连忙解开大氅,披在她肩上。

“不用了。”袁权推辞道:“拖在地上,弄脏了。”

孙策低头一看,觉得有理。袁权虽说是女子中身材高桃的,和他相比毕竟还差大半头,他穿着正好的大氅披在她身上长出一截,拖在地上。他想了想,转身半蹲在袁权面前。“我背你。”

“别,让人看见多不好。”

“黑灯瞎火的,谁看啊。”孙策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将袁权背了起来,双手托起袁权的臀,感觉到丰润细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挠了挠。袁权吃不住痒,挣扎了一下,险些掉下来,连忙抱住孙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央求道:“别乱动,痒。”

“回去杀痒!”

“就知道乱说。”袁权大羞,张开檀口,轻咬孙策的耳垂。“再乱说,咬死你。”

孙策背好袁权,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两个侍女迈开步子,紧紧跟随,一边跑一边互相看看,忍着笑。孙策也不理她们,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么恨我?”

“当然恨你。我为你冲锋陷阵,你在前面和阿楚说笑,声音那么大,简直是向我示威。”

“向你示威?这话从何说起?”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这么笑过?”袁权抱紧了孙策,将脸贴在孙策的脖子上,有些幽怨地说道:“进院子之前,你还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出院子之后,你看你的脸,都笑酸了吧?”

孙策恍然,却也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袁权是喜怒不形于色,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强人,没想到她也有这种小情绪的时候。他仔细想了想,也搞不清是他之前对袁权认识不全面,还是袁权有了变化。不过这样也好,有大妇风范固然是好事,但处处周到通常也只是防御心理在做祟,只要是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只是不会轻易对人袒露,尤其是感到没有安全感的时候。

“我在你面前是放心,我在阿楚面前是开心,在你们两人面前,我是虚心。不,准确的说,是心虚。”

“心虚?勇冠三军、闻名天下的小霸王还会心虚?这倒是奇闻。”袁权“噗嗤”一声笑了。她想了想,又道:“阿楚聪明过人,木学造诣冠绝一时,你看到她心虚还有些道理,你在我面前心虚什么?”

孙策苦笑一声:“我读书少,出身又低,不懂你们那些礼节,如果不是手上有刀,你们不知道要把我说成什么样呢。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说。当面不说,背地里也会说。嘴上笑嘻嘻,心里……”话到嘴边,孙策又自觉不妥,下意识地把一句粗口咽了回去。“一想到这一点,当然有点心虚。”

袁权沉默了片刻,直起身子,将下巴搁在孙策肩上,嘴凑到孙策耳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孙策说话。“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你背着我走路,这就是失礼,可是我真的喜欢啊。夫君,礼仪都是虚的,彬彬有礼的不一定是君子,也有可能是伪君子。相敬如宾的也未必是恩爱,也许是敬而远之。你出身寒微,因不懂这些礼仪而心虚,我却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学会这些虚伪的东西。如果有一天,我不知道你的高兴是真的高兴还只是礼仪,那才是真正的可悲。夫君,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也许有些迂腐之辈会笑话你的失礼,但真正的君子绝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们会看到你的真诚。你如果为了让那些迂腐之辈满意,却失去了这份真诚,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第1656章 夸奖

孙策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问道:“权姊姊,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去见阿楚的父母?”

孙策笑出声来。“你果然是七巧玲珑心。”

“这是什么典故?”

孙策刚想解释,忽然又觉得不妥。这个典故有点不祥,他不在乎,可是袁权未必不在乎。“无典,就是夸你聪明,我想什么,你一猜就中。”

“你的脸色那么明显,我再猜不中岂不是太疏忽了。”袁权轻笑道:“不过我还是喜欢听你夸我。”

“你缺夸奖吗?你这么聪明,从小到大,应该有很多人夸你吧。”

“他们夸我,和你夸我不一样,我喜欢听你夸我。你再夸夸我呗。”

“好,我想想啊。”

“想就假了,说得像是我逼你似的。”袁权拍拍孙策的胸口。“要用赤子之心。”

“哈哈,如果用赤子之心,我就有一句话。”

“什么话?”

“我想这么背你一辈子。”

袁权停了片刻,一声轻叹。“我也想这样,不过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背。我们还是说说今天晚上的事吧。夫君,你怎么看阿楚的母亲?”

“她?”孙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黄月英一家三口都有点特立独行,蔡珏也不例外。

“蔡氏出自蔡叔,渊源甚远,汝南的上蔡、下蔡、新蔡都是蔡国故地,汝南、陈留、南阳一带的蔡姓都是其后裔。可是相比之下,襄阳蔡氏虽然富有资财,宗族强盛,名望却不足,蔡讽的姊姊嫁给张温,他的族人有几个做到二千石的,但蔡讽本人在仕途上却没什么成就。阿楚的母亲是蔡讽的大女儿,正常来说,她应该像她的姑母一样嫁给世家,但她嫁给了阿楚的父亲,阿楚的父亲虽然是名士,却无心仕途,这桩婚姻显然不是家中的安排,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你说得有理,蔡讽势利得很,他怎么肯将这么能干的女儿嫁给一个隐士。”

“阿楚的母亲外冷心热,虽然与其父不睦,但她却不会坐视家族不顾。蔡珂、蔡瑁才具有限,担不起家族的希望,阿楚的母亲心里多少会有些遗憾。蔡家不缺钱,缺的是门户,她会对这一点格外重视。阿楚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当然要选一个门户好的,而且是做正妻。门户好,才能给蔡家、黄家带来希望,做正妻,才不至于辱没了蔡家、黄家。如今阿楚跟了你,只完成了一半目标,她心里能没芥蒂?”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去?”

“你以为她今天这么客气,是给我面子?”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汝南袁家虽然也是四世三公,实力要比弘农杨家强太多,但名声已经坏了,远远比不上弘农杨家。姑父愿意为你效力,其实是他自己相信你能实现儒门的愿意,但外人不知,肯定认为与我有关。我为夫君招揽了姑父,证明了我的价值不弱于阿楚,才能让她相信阿楚与我比肩并不辱没蔡家、黄家。”

孙策觉得有点绕,已经厘不清里面的逻辑了。袁权敏锐的感觉到了孙策的疑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简单点说吧,在阿楚的母亲眼里,阿楚的父亲能和我姑父同为祭酒是荣幸,阿楚能和我姑父的外亲做姊妹也不辱没她,只有如此才能让她解开心结,否则就算我再客气,她也不会当回事。”

“你们这弯弯绕太难了,比解数学题还难。”

“所以说嘛,其实这些都很无趣,不管多清高的人都跳不出这些算计,而且乐在其中,反而忘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什么最根本的问题?”

“没有你的实力,不管是弘农杨家还是汝南袁家,其实都不值一钱。”袁权再次将脸贴在孙策肩上,闭上了眼睛,嘴角挑起幸福的浅笑。“万丈高楼从地起,地基不披锦绣,却是高楼的根基所在,帷幕再漂亮,终究是装饰,没有坚实的地基,再高的楼也是华而不实的危楼,随时可能倾覆。没有弘农杨家,你一样能成事,只是慢一点而已。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姑父和德祖能有什么成就?最多做烈士,留名青史。”

“哈哈,你这么说,我会骄傲的。”

“夫君,在这一点上,袁家比杨家现实,总就清楚名与实之间的区别,只不过袁本初剑走偏锋,党人习气太深,又遇到了你这个奇才,一败涂地。杨家则不然,他们还固守圣人教诲,一心要做忠臣,纵使退一步,也要固守儒门的经义。你能让姑父留下当然是好事,他有丰富的施政经验,但你也要留意他的短处,别让他教出一群书生来。他的经验可用,他的想法却有些不合时宜,与你的新政并不合拍。”

孙策停住脚步,想了想,转头对袁权说道:“姊姊,你提醒得太及时了。我只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你说,我该怎么谢你?”

袁权无声地笑笑。“夫君不责我饶舌干政,我已经很庆幸了,岂敢邀赏。”

“哈哈,干政?”孙策找着袁权往上窜了窜,接着往前走。“我能鼓励女子入仕,还怕女子干政?说不说在你,用不用在我,以后你有什么建议就说,我相信自己有这个判断的能力。”

“真想听?”

“想听。”

“那我就再说一件事。”

“你说。”

“你要学会放权,不要怕属下犯错,只是犯错之后要总结教训。失败的教训有时候比成功的经验更有价值,持家都会有失误,更何况治国?圣人也只是说不二过,没有说不犯错。你就算再用心,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合眼,也无法凭一己之力解决所有的问题。与其如此,不如交给其他人负责,你来监督奖惩。很多时候,具体负责的人更清楚哪些地方可能出问题,而不是你,你管得太多,反而让他们无处措手,最后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夫君,你要做执鞭的耕夫,而不是牵犁的牛。”

孙策想想这几天的辛苦,深有体会。他就算再用心也无法避免海商出问题,只是迟早的事。说白了,他对真正的治道其实并不了解。

“好,从现在开始放权。”孙策加快脚步。“我们回去耕田。”

“什么?”

“你懂的。”孙策笑道:“你不想吗?我看到你前两天就在我面前转了。”

袁权恍然,忍不住啐了孙策一口,张开嘴,轻咬孙策的耳垂,呢喃道:“那你得多背我一会儿。要不,你先背我去宛妹妹那儿吧,看看她在忙什么,我有好些天没见她了。”

“没问题。”孙策心领神会。“要不要叫上阿姁,我怕你们俩不是对手啊。”

袁权窃笑起来。“行,你愿意多背一会儿,我求之不得。”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眼看着快要到冯宛住的小院时,袁权拍拍孙策的肩膀要下地自己走,孙策不肯,她却坚持,还不让孙策把背她的事说出去,说是想独享久一点。孙策欣然从命,牵着袁权的手来到小院前,侍女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有侍女披着衣服来开门,见孙策和袁权站在门外,又惊又喜,连门都顾不上关,匆匆向后院跑去。

孙策进了后院,冯宛刚刚打开门,穿着单衣,披着一件冬衣,赤着脚站在堂上。袁权见了,连忙推了推孙策。孙策会意,上前将冯宛抱起,袁权上前,用孙策的大氅裹住冯宛的脚,两人将冯宛抱到卧室里。一看屋里的摆设,才知道冯宛已经休息了,连灯都是刚刚拨点的。

“睡这么早?”

冯宛很不好意思。“江南的冬天冷,晚上没什么事,我都喜欢钻进被子。习惯了,这几年都这样。”

孙策很惊讶。“这屋子没铺地暖?”

“铺了,舍不得用,木炭太贵了,一夜要几百钱呢,一个人不合算,还不如多加两床被子。”

孙策愣了一下。“吴郡木炭这么贵?”

“最近涨得厉害,年关将近,很多人家都在储积木炭,几个炭场都忙不过来。”冯宛钻进被子,招呼侍女取点热茶来,又往里面让了让,让袁权与她并座。“你们怎么有空来,不是说将军最近很忙吗?”

“刚从阿楚那边过来。她父母来了这么久,一直没过去拜见,今天去了一趟。回来的路上,夫君便说来看看你,担心你一个人闷。还真是亏他有心,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你受罪。”

“我受什么罪?”听说孙策关心自己,冯宛眉开眼笑,非常开心。她挠挠头。“我只是最近开销有点大,平时不这样的。”

“你最近花什么钱了?”

“我……我看中了一座宅子,想买下来让我阿翁、阿母住,以后他们来看我也方便。”

“你父母来看你为什么要住在外面,这个院子不够?”

“不仅有我父母啊,还有一些从关中来的族人,他们也需要住的地方。”冯宛咂了咂嘴,吐吐舌头。“是我反应太慢了,最近吴县房价涨得有点吓人。以前一座三进的新宅子只要一百多万,半年时间涨到五百多万了,还抢手得很,连还价都不行,尤其这两个月,一天一个价。”

第1657章 杨彪论治

孙策明白了。大量人口迁入,吴县又有成为都城的可能,这房价还不猛飚?上涨的恐怕不止房价、木炭,其他的民生物资都难逃涨价之风。

冯宛是他的妾,又是吴郡木学堂的匠师,虽然她的水平无法和黄月英相提并论,却也不比其他人差太多,又有着先发优势,也算是木学堂的顶梁柱之一。她如果都买不起房,天冷不敢烧炭取暖,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吴郡本地人也许还好一点,毕竟他们没有买房的刚需,但那些新迁来的文臣家属就不同了。搬家如破家,损失本来就不小,再加上他麾下文武以寒门居多,家产本来就不丰厚,再被这飚升的房价一压,很多人可能只能租房了。

蔡瑁这混账东西!

孙策怒火中烧,耕田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想把蔡瑁叫过来捶一顿。袁权见孙策脸色不佳,连忙说道:“夫君,你火气大,阳气足,帮阿宛焐焐脚,看她这脚凉的像冰似的。”

孙策醒悟,脱了外衣上床,将冯宛搂在怀中。冯宛欣喜莫名,抱着孙策的腰,将脚伸到孙策两腿之间,像蛇似的缠着孙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真暖和,真舒服。”

袁权出去吩咐了几句,又转身回来,坐在床边,拍拍冯宛的脸。“是我没尽至姊姊的责任,让你受苦了。从今天起,你们这个冬天的炭钱我给了,算是陪罪。”

冯宛连忙说道:“姊姊,这怎么使得,你住在大营里,比我还辛苦呢。”

袁权含笑挤了挤眼睛,又凑在冯宛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冯宛恍然大悟,偷偷地看了孙策一眼,随即掩着嘴笑了,连连点头。袁权声音虽然小,但孙策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装没听着,脸上很平静,小心脏却有抑制不住兴奋,怦怦的跳动加速,强劲有力,如同大战前的战鼓声。

屋外,几个侍女忙碌着,屋里慢慢暖和起来,当尹姁披着风衣推门而入时,两个侍女低着头,将洗浴用的水盆、布巾送了进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尹姁解下风衣,挂在一旁的衣阑上,扭着腰肢来到床边,脸蛋红扑扑的,看看孙策,又看看袁权和冯宛,掩唇而笑。

“今天这算是什么名目,围三阙一么?”

——

孙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县寺。

正在忙碌的县吏看到孙策脸色不善,纷纷屏气息声,匆匆问好后便避在一旁,谁也不敢自找没趣。县令魏腾收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见孙策这杀气腾腾的架势,不免有些心虚,连笑容都有些勉强。

“将军,你这是……”

孙策皮笑肉不笑。“年关将近,州郡上计,吴郡以吴县政绩为冠,我来看看明廷。”

魏腾苦笑,转身邀孙策上堂,转身命人去搬账目。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这么多事。“成绩我已经看到了,有没有水份,自然会有人去查,我想听听你有哪些难处。”

魏腾沉吟了片刻,咬咬牙。“难处的确有,主要是两项:一是人口增长太快,各地的人都有,风俗各异,时有争端,县中掾吏不足,疲于奔命;二是物价上涨,民生艰难,怨声不小。”

“不用急,明廷慢慢说。”

魏腾躬身致谢,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前年起,他开始担任吴令,一直很平稳,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唯一的意外就算是年初沈友出击,抽调人马、钱粮,征发徭役,不过那也只是一阵子,吴县完成得还算圆满。真正的麻烦来自于下半年,孙策在官渡击败袁绍后,便开始有人陆续迁入吴县,入秋之后,人数越来越多,魏腾这才意识到麻烦来了。

吴县是吴郡治所,户口本来就比较多,发展得也比较早,周边的空闲土地有限,大多是有主之地。如果来的只是流动人口,可能还好一些,但很多人是要来定居的,这个就麻烦了。他们要买房,不是那种小院子,是能住几十口人甚至上百口人的大宅子,而且一下子是几百幢的需求量,一下子就将吴县的房价、租金提了起来。其他物价也有增涨,但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只要从外地调拨外资,价格很快就能回落,唯独房价解决不了。

房子是不动产,没法从外地调拨,而且外来人口会越来越多,这价格一时半会的降不下来。

孙策不动声色。“明廷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

魏腾很尴尬,拱手致歉。“腾预见不足,措手不及。”

孙策没有再追问。魏腾本质上是个名士,对实际事务并不精通,能把既有的事务处理好,不太离谱,已经很不容易了,让他预知发展趋势,提前准备,的确有点难为他。不仅是魏腾一个人如此,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官员都这样,能够积极主动的解决现有问题的都是能吏,很少有人具备统筹规划的能力和习惯。

在这一点上,他们远远不如商人的敏锐。对于重农抑商的农耕社会来说,官员首先是求稳,不要出事,其次求名,不要找事,所以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主动考虑问题的习惯。

当然商人的敏锐也未必就是好事。蔡瑁倒是很敏感,但他把这些聪明才智全部用来为自己牟利了。吴县房价涨得这么厉害,固然是因为空闲土地少,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有限的空闲房子被他先买走了。不是他直接经手,而是他指使的一些荆襄人,用句通俗的话说就是荆襄炒房团。

这些事魏腾不说,孙策也有办法查得到。他来见魏腾,只是想看看魏腾这个吴令的态度。蔡瑁搞这些手段,最难瞒过的人就是魏腾。魏腾不附和,不制止,不举报,明哲保身,是无法做好吴令的。历史上说他坚持原则,那是因为孙策的举止伤害到了会稽世族的利益,现在伤害的是吴郡人和外地人的利益,与会稽人无关,他才不在乎呢。

所以此刻他只有尴尬,没有自责。

孙策了解了一些情况,起身告辞。魏腾不明所以,将孙策送到门外,看着孙策上马离去,嘴角挑了挑,哼了一声,背着手,回到正堂。

——

离开县寺,孙策在城里转了一圈,与一些刚搬来的部下家属见面,了解他们的情况,命人一一记录在安,承诺十天之内一定解决他们的困难,请他们不要担心。在了解情况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不少与周异有关的消息。周异接替吴郡太守之后,这半个多月一直在协调,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傍晚时分,孙策回到大雷山,来到杨彪住的小院。

杨彪正在后花园闲坐,做出决定之后,他明显轻松了很多,连眉眼都舒展开了,额头的皱纹也淡了。见孙策走来,他起身相迎,笑道:“将军怎么有空来?”

“有事向杨公请教。”孙策从杨仪手中接过记录,递给杨彪。杨彪接在手中,伸手邀请孙策去书房说话。两人进了书房,张钧进来调亮了灯,又奉上热茶。孙策与杨彪对面而坐,孙策喝茶,杨彪将记录翻看了一遍,眉头微蹙。

“这魏腾是魏朗之子?”

“杨公对魏朗有印象?”

“见过一次面,我出仕的时候他在朝中做尚书,很快就因党锢被免了。不过听到的传闻很多,在朝臣之中,他也算是文武全才的那一类。当然,他的武不能和你相提并论,有一定夸大的成份。”

“杨公,你觉得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解决起来并不难。”杨彪放下记录,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你不用太着急,周异完全可以解决。他接任这么多天,相关的情况应该比你更清楚,只是需要从整体上统筹解决,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顿了顿,又道:“将军,你关心下属,这是好事,但你不宜亲自解决,甚至说得严重点,你亲自去查这件事都是不合理的。关心和查访,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举动。”

孙策皱皱眉。

杨彪见状,接着说道:“你读,知道法术势的区别吗?”

孙策读过,但此刻显然不是卖弄的时候,他很客气的拱拱手。“还请杨公指教。”

“君王受命于天,宰治天下,居高临下,掌赏罚,能贵人,能罪人,这就是势,此乃天然。善用势,则如利刃破竹,无可挡者。如何用势?当依法。制立法度,君臣依法而行,各施其能,各负其责,不相逾越,这就是法。那术又是什么?术是驭下之术,仁义不施,礼又有所不足,则辅以术,这已经堕落了下乘,实质上是对臣的不信任。可以从权,不可为经。老子说为而不恃,夫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一味的倚重术,贪图眼前之便利,难免逾越了君臣界限,影响治道。”

孙策笑了,调侃了一句。“杨公数言之间,融儒道法于一炉,果然是高屋建瓴,佩服佩服。”

“汉道本是霸王道,外儒内法,法生于儒礼,只是下流而已。若能执法而善,上溯至礼,再辅以仁义,庶几近乎道。人食五谷杂粮,既有稻麦,又有鱼肉,方能身体强健,治国也当参用儒法,只是有所偏重,不可乱了主次,忘了经权,执小术而忘大道。”

第1658章 自作自受(俺们是AMD的粉丝打赏加更)

杨彪侃侃而谈,孙策心里却有些打鼓。他本来担心还担心杨彪守旧,想开导开导他,现在一听,杨彪虽然家传欧阳尚书,但他绝不是一个迂腐的人,相反,他很现实。难怪历史上的他一路跟随汉献帝去长安,不离不弃,搞得曹操都很怕他,但他最终却全身而退,建安末年那么多针对曹操的叛乱,他一次都没有参与。如果不是杨修牵连进曹丕、曹植兄弟的争斗,杨家甚至有可能毫发无损。

这是一个很务实的老臣。就算有什么落伍的地方,只要给他机会,他很快就能追上来,根本不需要他开导。相反,他倒是要提防这老头跑得太快太远,把他甩在后面。他和杨彪相比,优势也就是年轻,体力好点,另外有点外挂,智商、经验、学问,杨彪都能把他碾成渣。如果他相信了没有天命这回事,皇帝也不是必须的,他会不会搞个虚君共和,真把我当菩萨供起来,垂拱而治?

这事还是缓一缓,慎重一点比较好。

“杨公,如果由你来解决这件事,你会怎么解决?”

杨彪笑笑。“你只要发布一道命令,迁来的将士家属无须在吴县附近定居,只要在吴郡就可以,吴县的房价应声而降。如果你离开太湖,在别的县过年,并将大营移到那里,囤积的房子也就一文不值了。吴县周边空闲土地少,可是吴郡的空闲土地却很多,我听说毗陵、无锡、阳羡一带屯田有成,增加的良田数以万顷,可以安置万户,就算是新建一城也是绰绰有余的,何必局限在吴县。”

孙策想起了虞翻的计划,不禁暗自佩服。虞翻建议立都阳羡的时候就提到了这一点,如今杨彪解决吴县房价的方案如出一辙,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只不过虞翻是提前预料,而杨彪是解决实际问题。

孙策和杨彪聊了很久。他提到了庞山民、枣祇合著的,希望杨彪也能写一部官制方面的专著。杨彪学问很好,曾经和蔡邕一起在东观著史,是的作者之一,对典章制度也非常熟悉。他如果能写一部官制演变的历史,了解皇权、相权是如此一步步到这一步的,并从中吸引经验教训,肯定会有收获。

杨彪没有反对,只是深深的看了孙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刹那间,孙策有种被老狐狸盯上的感觉。天啦,我不会搬起三万金砸了自己脚吧?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孙策的犹豫,杨彪将孙策送到堂上的时候,幽幽地说了一句。“将军,古人云:克己复礼曰仁。老子说,自胜者强。努力,不要辜负你的天赋。”

孙策微微一笑,拱手拜别。

——

不出杨彪所料,两天后,吴郡太守周异赶到大雷山来拜见。他利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走了吴县周边的几个县,发现一个问题,吴郡的发展极不均衡,吴县十三城,仅有吴县的户口超过万户,今年上计的数字是六万七千余户,三十余万人,将近全郡户口的一半,而其他十二县没有一个超过万户的。吴县周边的土地已经开发殆尽,没什么潜力可挖,如果不加以调整,吴县的房价抑制不住。

周异提出了两个建议:要么孙策迁离吴县,另换地方立营,要么将迁来的人口安置在其他诸县,比如曲阿、毗陵、无锡,而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太湖西岸的阳羡。孙策一旦离开吴县,不仅数万大军会跟着他撤离,文武家属也会跟着他离开,相关人口将达到五万人以上,几乎就是一个移动的县城。

孙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召集张纮、虞翻等人议事,蔡瑁也参加了。周异的话刚出口,蔡瑁的脸色就变了,然后就开始不停的擦汗。孙策看着他笑,这么一折腾,蔡瑁至少要损失几千金,虽然伤不了筋骨,可是对蔡瑁来说,赚的时候不嫌多,亏的时候当然越少越好,别说是几千金,几百金他都觉得肉疼。

不过蔡瑁现在后悔也迟了。他去探访文武家属,了解情况,并承诺十天之内解决问题,之前想买宅子的人现在都不会买了,除非蔡瑁把价格降到合理的区间,而他又确定不会撤离吴郡,是不会有人动心的。这些人是因他而来,当然要追随他的脚步。

周异调查得很细致,他手里不仅有各县上计的结果,还亲自勘察了周边数县的情况,再加上虞翻在侧,可以佐证不少数据,补充情况,众人仔细询问之后,基本赞同他的结论,只是对如何解决有一定的分歧。

主要意见有两种:一种无需徙治,将迁来的移民安置在丹徒、曲阿、毗陵、无锡一线。理由是广陵、丹徒是长江最东的渡口,是青徐一带百姓南迁时必经之路,这一线以平原为主,又经过水利修整,数年屯田,已经有不错的基础,能够安置大量人口,简便快捷。一种是迁到阳羡,理由也很充足,基本不出虞翻所说的范围,与前一种意见相比,这个意见更偏向中原,只是费事一些。

反复讨论后,孙策决定综合考虑,先采纳前一种方案,将移民安置在丹徒、无锡诸县。这些县有比较好的基础,又有新开垦的土地,不需要大动干戈。吴县毕竟还是吴会的经济中心,徙治影响太大,仓促之间难以完成。不过这并不影响加强对阳羡的开发,可以先迁一部分人过去,先做前期准备,条件成熟的时候再将郡治迁过去,逐步缩小吴郡各县之间的差距。

众人散去,只有蔡瑁被留了下来。孙策看着他。“赚了多少?”

蔡瑁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孙策最终决定暂时不迁郡治,他心里已经安定了很多。“哪里还能赚钱,不亏就不错了。”

“怎么会亏,最多少赚一点吧。你们当初买入那些房子的时候可没这么贵。”

“也不便宜,吴人精明呢,一看有人收房子,他们就开始囤积居奇,不断的提价,等到官渡之战结束,那价格更是疯了,一区两进的小院子就敢要百金。”蔡瑁叹了一口气,神情沮丧。“这么一搞,最后便宜都被他们挣走了,我们等于替他们忙的。将军,不是我说啊,这周异可有点偏心,你看他提吴郡世家一句没有?一句没提吧。我敢说,他收集的那些数据都是吴郡世家提供给他的。”

孙策心知肚明。蔡瑁虽然有泄愤的嫌疑,说的却也基本是实情。吴郡世家——尤其是吴县世家——才是最大的赢家。“究竟亏了多少?”

“算了,做生意嘛,有赢有亏很正常,几百金的事,就当买教训了。”蔡瑁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我真不知道冯夫人要买宅子,她也没说,要不然我送她一座也好啊。要不这样,我在姑射山还有一个院子,不算大,但是很清静,送给她,当作赔罪,如何?”

孙策眉头一皱。“这事和冯宛有什么关系?”

蔡瑁眨眨眼睛,随即又笑了。“我猜的,当我没说。”说着,拱手就要告辞。

“等等。把话说清楚再走。”

“呃……”蔡瑁苦笑。“这个……也不难猜啊。你去吴县巡视,询问房价,我就收到消息了。稍微一打听,知道你前一天晚上先去见我姊夫,后来又没回大营,是在冯夫人那里过的夜,后来又听说冯夫人曾经托人买房子,因为价格太贵,没买成,这前因后果不就全清楚了吗?”

“你消息挺灵通,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蔡瑁尴尬地笑,却不说话。孙策也不理他,挥手让他自便。蔡瑁一头雾水,离开了大营,想来想去不太明白孙策的意思,转身去找姊姊蔡珏。孙策说他脑子不太灵光,这个也许是玩笑,也许是真的对他不满,如果搞不清楚究竟错在哪儿,以后这出海摸金的好事未必会落在他的头上。

轰走了蔡瑁,孙策也很无语。这蔡瑁眼界太低了,难怪历史上降曹之后没什么大出息。这样一个人不适合独领一部,只能因人成事,这出海摸金的事还要找个靠谱的人。

孙策正在盘算着,诸葛亮走了进来。“将军,中山无极甄家来人了,估计是谈赎甄俨的事。”

“无极甄家?”孙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官渡之战结束半年,他这些天又被江东的事缠得脱不开身,已经把甄俨忘得一干二净。

孙策让诸葛亮把人领进来。时间不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面色微黑,看起来久经风霜,中等身材,身形矫健,穿着一身贴身的武士服,款式很普通,但做工很精致,脚下蹬着一双皮靴,像个骑士。孙策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笑了。

“足下莫不是骑着骏马而来?是不是我要的三千匹骏马送到了?”

来人含笑拱手。“在下张鸿,是甄俨的母舅,姊夫早逝,甄俨又被将军所俘,家中没有成年男子,阿姊无奈,只得委托我前来拜见将军。之所以来迟,是因为之前一直在草原上经商,八月才回无极。我的确是骑马而来,不过没有三千,只有三十匹上等乌桓骏马。”

“三十匹?就算是乌桓骏马,也抵不上甄俨一臂吧。”

张鸿拱拱手。“将军误会了。这三十匹乌桓骏马不是赎金,是礼金。”

第1659章 中山商人

孙策顿时警惕起来。礼金?什么礼?你可别说是甄俨想投降我,这根本是不现实的事。中山甄家不是小家族,那是冀北世家的代表,甄俨要是敢投降,就算袁谭厚道,也会立刻抄了甄家。就算不杀他满门,至少也要软禁起来。

再说了,甄俨如果敢投降,何至于等到现在,当时就降了。

“这话从何说起?”

张鸿叹了一口气。“将军仁厚,不杀甄俨,甄家感激不尽。只是将军所索之三千匹战马实在过于庞大,甄家就算倾家以购也无法送到将军手中。实在无奈,只好出此下策,愿以一人换一人,再奉上骏马三十匹,以谢将军厚意。”

“一人换一人?”孙策已经明白了张鸿的意思,却觉得很可笑。“可是我只对赎金和战马感兴趣,对人不感兴趣。我听说甄俨的父兄早逝,他现在就是甄家家主,甄家还有谁能和他相提并论?”

张鸿不说话,却看看四周,孙策摆摆手。“你有话就直说,我这儿都是心腹之人。”

“喏。”张鸿点头应喏。“将军所言极是,甄俨父兄早逝,如今只剩下兄弟二人,幼弟尚未成年,他是甄家家主,对甄家来说须臾不可离,数年之内,的确无人可以替代。不过这也只是对甄家来说,对将军而言则不然,将军麾下群英荟萃,人才济济,他不过是一败军之将,文不过县令,武不过校尉,可有可无。作为俘虏,若不能换来赎金,除了每天消耗粮食之外,对将军又有什么意义呢?”

孙策很意外。这张鸿看起来像个武夫,说话却颇是周到,很有策士风采,难怪他会到草原上经商。他没吭声,示意张鸿接着说。张鸿躬身致谢,接着又说道:“甄家虽然男丁不旺,女子却不少,甄俨有姊妹五人,皆身体康健,小有姿容,尤其是幼女,不仅聪慧,颇读诗书,而且命相贵重,相者刘良曾相甄家诸子女,唯言此女贵不可言。家姊思忖,将军少年英雄,弱冠便威镇天下,当是她命中注定的良配,愿献此女为将军奉帚箕,以谢将军不杀之恩。”

张鸿说完,静静地看着孙策,眼中多了几分自信。他相信自己的说辞可以打动孙策。甄俨的家书中说孙策好色,尚未弱冠便纳妾数人,俘虏他时又特意提及他的妹妹甄宓,想必是垂涎于甄宓的美貌,这才不顾体面的强索。虽然不喜欢孙策的为人,但甄家别无选择。甄逸早逝,甄俨的长兄甄豫前几年也病逝了,如今只剩下甄俨和甄尧两个儿子,甄尧年幼,如果甄俨被杀,甄家在十年内都无人当家,更谈不出仕。在这种乱世,家中没有成年男子当家作主,实在太危险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甄俨换回去,哪怕是牺牲甄宓。反正袁家已经没什么希望,嫁给袁熙那个废物不如嫁给孙策,至少这个江东儿看起来还有几分争霸天下的机会。也许甄宓的命相就应孙策身上也说不定。真要如此,那甄家也是赚住了。

当然,他不能说甄宓漂亮,这太直接了,等于说孙策好色。说甄宓命贵就不同了,这是夸孙策命贵,前途远大。像他这种寒门出身的武夫想争霸天下,最缺的就是名望,要不然也不会以袁术的继承人自居,还娶袁术未成年的女儿为妻,对这种天降吉兆应该没什么抵抗力。

孙策打量着张鸿,哭笑不得。他再迟钝,也听得懂张鸿的言外之意,更能理解张鸿的逻辑。如果换作几天前,他可能对什么命相贵不贵重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现在不同了,就算自己不信,似乎也没必要公诸于众,毕竟其他人信啊。

“你说的相者姓甚明谁,在哪儿能找到他?”

“姓刘名良,中山、常山一带颇有名气。”

“他真这么说过?”

“千真万确。”张鸿接着说道:“其实家姊还说过一件事,只是无外人佐证,所以不敢对将军直言。”

孙策笑笑。“说来听听。”

“家姊说,此女出生之后,在襁褓之中时,她常常觉得有人持玉衣覆之,满室生辉。”

孙策差点笑出声来,却对这张鸿的口才佩服不已。如果他先说这个故事,一般人都不会相信,可是将一个小有名气的相者所言摆在前面,再加上这个说法来佐证,那情况就不同了,可信度大增。当然,相者也是可以买通的,但这个时代的人对相面非常重视,初生儿都会相一相,请专业相者更是家常便饭,名相师还是很吃香的。

“我如果放甄俨回去,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闭门读书,等将军扫平天下,共享太平。”张鸿苦笑两声。“既然袁氏兄弟不肯出资赎人,想必也不能再强人所难。当然,甄家也无力与袁氏抗衡,只能自保了。”

孙策点点头。“那足下呢?”

张鸿有些意外,哑然失笑。“在下不过区区一商人,出入草原,贩卖一些皮货马匹,虽说在中山一带小有实力,与东海麋子仲相比可就差远了。如果将军愿意提携在下,在下倒是求之不得。”

“哈哈,足下有所不知,我孙家也是商人出身,生意还没有你大,真是小本经营。好在运气不错,这几年生意做得大了些,足下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联手嘛。马匹啊,皮货啊,我都感兴趣。不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草原上的消息,不知足下可有我想听的?”

张鸿惊讶不已。他经商多年,见多识广,人情练达,不仅练就了好口才,更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他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少年将军虽然不拒绝这个交易,但他对甄宓的兴趣显然也谈不上有多浓。相反,他倒是更愿看重他掌握的信息,显然对幽州野心勃勃。

麋竺出没于渤海四周,由辽东到广阳、涿郡都有他的身影,但他无法涉及内陆,公孙瓒也好,刘备也罢,对他都非常警惕,不愿意让他到内陆做生意。这既有垄断生意的目的,也有限制他打听幽州消息的用意,谁都知道麋竺滞留渤海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做生意。

相反,他有这个便利。中山人善于经商,大商、巨商不在少数,和幽州郡县和草原上的胡人部落都来往密切,如果能让中山商人成为他的耳目,就可以弥补麋竺的不足。

刹那间,张鸿意识到一个问题:甄俨可能低估了孙策,甄宓根本不是孙策的目标,至少不是主要目标,闻名北疆的中山商人才是。张鸿稍一思索,便做出了决定。

“这么说,将军是首肯了?”

孙策点点头。“你也说了,如果我不肯,只能留下甄俨消耗粮食,别无他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又何必做?不过,这个交易只限甄俨一人,最多带几名卫士,他的部下不包括在内。”

张鸿很为难。甄俨的部下是甄家的部曲,还有一些是冀北豪强的代表,他们是跟着甄俨支持袁绍的,现在孙策只放甄俨回去,不放那些人,怎么向冀北豪强交待?他反复权衡,又向孙策恳求,但孙策很坚决,说好的一人换一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要放只能放甄俨一人,其他人不能放。

张鸿无奈,只得先答应下来。惹恼了孙策,连甄俨都不放,那他这一趟就白来了。

“请足下说说草原上的事。”孙策请张鸿入座,再命人上茶。

这时,有人通报,冯宛来了。孙策也没多想,让冯宛进来说话。过了一会儿,冯宛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了进来,见有人在座,她有点不意思,吐了吐舌头,绕到孙策身边,嘀咕了几句。她刚刚在路上遇到蔡瑁,蔡瑁说要送她一座宅子,她既想收又不敢收,正好路过,便来问问孙策的意思。

孙策瞅瞅她。“你知道那套宅子在哪里,什么模样吗?”

“知道,我和阿楚去过几次。”

“喜欢?”

“喜欢,那宅子在姑射山下,背山面水,出了门就是船津,既方便又安静。”

“喜欢就收下来,不过问清楚价格,回头我来给钱。”

冯宛又惊又喜,随即又说道:“这样不好吧?你现在……”话到嘴边,孙策使了个眼色,冯宛想起有外人在侧,连忙又咽了回去。她高兴得手足无措,孙策笑道:“行了,你先去忙,我这儿有大生意要谈呢。”

“好的,好的。”冯宛连连点头,满面笑容的出去了。

孙策对张鸿笑道:“这是我的妾冯氏,故司隶校尉冯方之女,不懂规矩,见笑了。”

张鸿非常惊讶。他现在算是明白孙策为什么对甄宓兴趣不大了,论相貌,这个冯氏丝毫不亚于甄宛,堪称国色。他收摄心神,也收起了心里的不甘,打起精神,为孙策讲解幽州和草原上的事。

“将军,这两年幽州的变化很大。刺史张则上任之后,一手扶植刘备,一手安抚鲜卑、乌桓各部,刘和返回幽州后,被他任命为涿郡太守,公孙瓒腹背受敌,不复有骄横之气。刘备在渔阳屯田练兵,如今有兵有粮,实力已经超过公孙瓒。他麾下有关羽、张飞、赵云、田豫诸将,各擅其能,几次出塞都有斩获,是张则倚重的膀臂。有了刘备和刘和相助,张则这个卧虎如添双翼,幽州难得的安定。”

第1660章 秀外慧中小甄宓

冯宛雀跃着出了大营,正准备离开,却见营门外路边停着一辆车、几十匹骏马和十余名风尘仆仆的骑士,骑士都身材高大健壮,相貌不太像中原人,其中有几个黄须白面,胡人模样,不禁多看了两眼。车帘拉开,露出一张娇媚而有些疲惫的脸,一瞬间都有些惊讶,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车里的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放下了车帘。冯宛报以微笑,带着侍女出了营,一路走一路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两眼。她沿着青石小路,来到袁权住的小院,袁权正在厨房里忙碌,指挥着几个厨妇准备菜肴,听到脚步声,迎了出来,见冯宛若有所思,不免有些奇怪。

冯宛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袁权考虑了一会儿便笑了。“看来我们这儿又要多个姊妹了。”

“姊姊认识她?”

“你不在中原,不清楚情况。官渡之战,袁绍大败,他有不少部下被俘,现在还关在汝南,尤以冀北世家居多。冀北人近幽州,汉胡杂居,有几个胡人侍从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就像你们关中世家常有羌人做奴婢一样。”

“这么说,那女子是送给夫君的礼物,夫君说的大生意就是她吗?”

“礼物也好,赎金也罢,意思都差不多。大生意嘛,则未必。夫君什么时候把我们女子当作礼物或者生意的?他说的大生意应该是战马吧。”

冯宛恍然,却依然无法释怀。“那女子的眼神好可怜,看得我鼻子酸酸的。”

袁权惊讶地看看冯宛。冯宛一向比较开朗,尤其是最近孙策将她的父亲调到了吴郡屯田,就在太湖北岸,坐船半天就能到,一家团聚,孙策又刚刚答应给她买个宅子,她怎么会这么敏感?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也许吧。”冯宛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夫君那么体贴,就算她有什么委屈,将来也会很开心的。”

袁权也笑了,将冯宛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身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冯宛害羞起来。“哪有这么快,我的月事还有好几天呢。”

“那就抓住机会,再来几次,争取早点怀上。”袁权斜睨着冯宛,也有点脸热心跳。“你比兰儿还要大一岁,如果她怀上了,你还没怀上,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别偷懒,平时要坚持练习,明白没有?”

“知道啦,知道啦。”冯宛咯咯地笑着,腻在袁权身边,叽叽喳喳地像个小麻雀。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麋兰带着一个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侍女手里抱着一只箱子,左右看了一眼。“尹姊姊和阿楚还没到?”

“阿姁在后院,阿楚有点事,估计要晚会儿。”

麋兰从侍女手中接过箱子,递给袁权。“我阿兄派人带回几张貂皮,我也不知道怎么用,一并交给姊姊安排吧。别外还有几支山参,听说是高句丽那边的,功效比南阳的丹参要稍好一些,也放在姊姊这儿,备一时之须。”

袁权接过箱子,打开细看,不禁笑道:“看来这海商的利润的确丰厚,兰儿这出手越发大方了。阿宛,开了春,我们要尽快把小作坊搭起来,不能总是占兰儿的便宜啊,这不成了打土豪,吃大户的黄巾贼么。”

几个人笑成一团。

——

孙策与张鸿聊得投机,又让人把郭嘉请了过来。郭嘉问了一些问题,也对张鸿非常感兴趣。

孙策正式向张鸿提出邀请,希望他能成为北疆情报网的一部分,定期汇报。作为回报,孙策将逐步释放一些俘虏,也可以让张鸿成为经销商,享受优惠的价格。如果他能联合更多的中山商人,集合资本,甚至可以让他们负责深入草原腹地的业务。

张鸿欣然答应。孙策治下的豫州、荆州已经成为重要的生产地,不论是丝织品还是纸,都是物美价廉的代名词,军械更是以轻便、坚固锋利著称,在草原上非常畅销,冀州虽然也建了不少作坊,但产品没什么竞争力,如果他能经销荆豫产品,肯定能赚得更多,甄家恢复元气的速度也会快一些。

商量已定,张鸿请示孙策,是不是把甄宓带进来,见一面?

孙策一拍脑袋,立刻命人去请。他只顾问北疆的事,把这位闻名三国的洛神丢在大营外半天了。在等待甄宓进营的时候,孙策和张鸿随便闲聊,问起甄家的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在史书里提到一件事,甄宓的中兄甄俨似乎也是早逝,就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张氏对甄俨的妻子不太好,还是她劝说才得以缓和。他本来也没太留心这件事,现在听张鸿说甄俨的父亲、兄长都死得比较早,倒是有些上了心。

孙策便问张鸿甄俨父兄的死因有没什么什么共通之处。按理说,甄家虽然仕途不畅,但家境丰裕,应该不会存在营养不良、缺医少药之类的问题。如果连续出现男子早夭,又不是什么意外死亡,要么是有遗传病,要么是有其他问题。从甄宓姊妹五人没有一个早夭这种情况来看,也许是一种针对男子的隐性遗传。

张鸿一时也说不清。他虽然是甄宓的舅舅,但他只负责甄家的商业,而且是在甄豫死后才接手的,知道甄逸、甄豫都死得早,原因却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甄宓来到大营,在诸葛亮的引导下进了帐,在孙策面前站定,低着头,袅袅一拜。孙策一看她这单薄娇小的身材,便有些皱眉。这又是一个初中生啊,身体还没长开呢,和四年前的黄月英差不多。他一问,才知道甄宓今年十三,不禁苦笑,我这不是后宫团,我这是幼稚园啊。

凭心而论,此刻的甄宓虽然没有中描写的那么美,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即使以孙策两世为人,看惯了美女的挑剔眼光来看,这也是一个美人坯子。再过几年长开了,姿色应该不逊于冯宛。只是她笑得有些拘谨,明显是礼仪,而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不过想想也正常,从小是掌上明珠,寄予厚望,现在却成了换回兄长的礼物,只能为妾,又由冀北来到江南,离家千里,风土人情都大相径庭,从此孤身一人流落他乡,想见家人一面都难,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明明心里悲伤失落,却还要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真是难为她了。

孙策本想问问甄家的情况,见此情景,也不好开口了。他想了想,很诚恳地对张鸿说道:“甄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一来她年纪太小,恐怕不适合江南的水土,二来让她为妾也有些委屈了她。不如这样,她暂时留在这里,就当是旅居游历,你把甄俨接回去之后,换一个人来做人质,只要我们合作得好,结不结婚姻其实也不重要,不必拘于形式。”

张鸿有些犹豫。他也觉得甄宓嫁给孙策为妾有些亏,既然孙策主动提议,他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他看向甄宓,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甄宓微微欠身。

“敢问将军,是妾有失礼之处,让将军嫌弃了吗?”

孙策连连摇手。“呃……你千万别误会,我绝无嫌弃你的意思,只是为你不值。”

“既然如此,那妾就放心了。将军说妾年幼,但妾已然十三,再过一个月就十四了。即使不为将军所纳,也是出嫁在即。家兄已经将妾许给袁熙,只是家兄不幸,沦为将军阶下之囚,这才一拖再拖。若将军仁慈,家兄返乡,而妾又不为将军所纳,袁熙必来迎亲。”

孙策点了点头,觉得甄宓说得有理。如果她不回去,袁熙无话可讲。如果甄俨被释放了,她又回去了,袁熙十有八九要坚持婚约,以甄家的实力根本承受不住压力。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江东。

“至于冀北、江东,风土人情固然有所影响,却也并非不可克服之困难。礼云:天下一家。将军以天下为志,将来要横行漠北,以天下为家。将军既能从江东去漠北,妾为何不能由冀北来江东?将军行新政,命蔡大家著,男子平等,令妹三将军比妾还要年幼,可习骑射,与男子争衡,为何妾却不能平居江东?将军是看不起女子,还是看不起冀北人?”

孙策愣住了,盯着甄宓看了两眼,又看看张鸿、郭嘉。郭嘉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道:“燕赵多慷慨,你虽是女子,亦有豪气,不逊男儿。听你所言,你还读过?”

“略知一二,让郭祭酒见笑了。”

“你知道我是谁?”郭嘉很惊讶。甄宓入帐时,孙策并没有介绍他,甄宓却能一口道破,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羽扇纶巾兮,料事如神。风流不羁兮,非俗世中人。孙将军这只浴火凤凰身边有一颗灵犀之心,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妾虽孤陋,也若有所闻。”

郭嘉抚掌而笑。“好急才,看来你不仅知礼,还精诗歌,是玲珑之人。将军,此等良材美玉,秀外慧中之人可遇不可求,千万不要错过了。让她嫁给袁熙,那才是真正的不值。”

第1661章 相见欢

孙策欣然从命,命人引甄宓去见袁权,又带张鸿去休息。甄宓、张鸿告退,大帐里只剩下孙策和郭嘉两人。郭嘉收起笑容,正色道:“将军,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孙策尴尬地笑笑。“奉孝,有话就说。”

“将军仁厚,有恻隐之心,这是难得的美德,但这只是私德,不是公义。甄家是冀北世家代表,甄家的向背不仅影响着冀北形势,更影响着整个河北的形势,这背后是千万人的生死,若因将军的一点恻隐之心而坏了局势,那就因小失大了。婚姻是结盟的最佳形式,甄家既然将此女献与将军,必是有所选择。将军退亲,知道的是好意,不知道的就是羞辱,甄家何去何从?此公私两失,大小皆误也。”

孙策正色欠身。“奉孝说得有理,是我考虑不周。”

郭嘉缓了脸色,摇摇羽扇,又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是狗屠樊哙都知道的道理,将军不会不知。将军志在天下,移风易俗,推行新政,若能成功,受益者又岂止千万人,子孙百代都将受将军遗泽恩惠,此乃千秋功业也,不宜拘泥。”

“喏。”孙策凛然,再次受教。

郭嘉还礼,一揖一让。

“若张鸿所言属实,则张则卧虎之名不虚,他对我们防范甚严,麋竺上不了岸,打听不到内陆的消息,我们掌握的情况不够。即使有中山商人为内应,效果也有限。张鸿一行的踪迹恐怕早就落入张则的耳中,他以后进入草原肯定会受到xiànzhi。身为幽州刺史,要整治一个中山商人太容易了,让他死于非命都是一句话的事。”

“这么严重?”

郭嘉轻笑几声。“将军,换一个人统领扬州,蔡瑁可以死几回了。你以为就是党人偏激?灭门的太守,破家的县令,可不是说说而已。张则名为卧虎,本来就是一狠人。何况关乎朝廷存亡,别说杀张鸿一人,就算将中山甄家连根拔起,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孙策一声叹息。他知道郭嘉说得没趣,汉人不管文武,甚至不论男女,对杀人这种事都没什么心理障碍,为了报仇,动辄砍人全家,私斗之风甚炽。他也知道为政者当狠,但他就是做不到,当初狠下心杀蒯越、习竺全家,他是迫于无奈,若非得已,他不轻易杀人。像支持袁绍的汝南世家,他也只是诛其首恶,从者罚为官奴婢,并没有赶尽杀绝。

见孙策为难,郭嘉笑了两声。“将军,我不是劝你杀人,杀人不是目的,解决问题才是目的。如果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的确不必大动干戈,怨怨相报并不值得提倡,贪残好杀绝不是明主所当为。”

孙策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变成杀人狂,这种事就跟吸毒一样,一旦沾上就很难克制。如果不加以克制,每个人都有成为恶魔的可能,先毁灭别人,最后毁灭自己。在学术界,这叫路西法效应,他也在史书中见过无数的例证,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尤甚,比如皇帝。

“说说幽州的形势吧。”孙策主动错开了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他和郭嘉完全达成一致的可能性不大。

“好。”郭嘉点点头。“如果张鸿所言属实,我们对幽州的情况了解不足,那说明一个问题:张则对将军敌意很重。在他心里,将军大概已经成了继袁绍之后的叛臣。如果朝廷有诏,张则挥师南下的可能性非常大。当然,他首先要解决袁谭……”

郭嘉为孙策分析当前的形势。朝廷迟迟没有宣布对官渡之战的评价,也没有追究袁绍的罪状,王允甚至死有哀荣,这说明朝廷根本不相信孙策,所谓谈判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在杨彪丧失信心,改换门庭的情况下,朝廷会更趋于实际,把孙策当成最大的敌人。

天子力量不足,长安的稳定依赖于并州军和凉州军的制衡,在阎行驻守洛阳,马超返回长安的情况下,天子不会轻举妄动,但他也不会坐以待毙,迟早必有一战,和平注定是暂时的。

如果开战,天子能依赖的势力是两个,一个是益州的曹操,一个是幽州的张则。益州有钱粮,但地势利于守而不利于攻,所以曹操全面出击的可能性不大。张则拥幽州士马之众,粮食却是短板,他南下攻击冀州,以冀州粮秣自给的可能性较大。在张则的压力下,如果朝廷愿意赦免袁绍的罪责,袁谭投降的可能性非常大。即使朝廷不赦免袁绍,袁谭也未必敢奋起反击,反击也未必能赢。

也就是说,如果张则奉诏南下,攻占冀州的可能性不可忽视。要想维持幽州目前的形势,公孙瓒的存亡就非常重要。一旦公孙瓒败亡,张则整合了幽州,有刘备、刘和为助手,挥师南下,袁谭不降则亡,张则很快就能饮马黄河。

“但公孙瓒有勇无谋,不识时务,又自负其能,让他俯首听命的可能性非常小。他只能起一时的牵制作用,要想真正解决幽州的问题,还要靠我们自己。将军,太史慈宜早日赴辽东。”

孙策搓着手指,半晌没说话。周瑜想打益州,沈友大概也不会安心在青州呆着,一旦有机会,肯定想进兵冀州或者幽州。郭嘉则是无所谓,只要有仗打,他都开心。但战争的背后是大量的钱粮消耗,周瑜攻汉中就要准备三十亿的消耗,太史慈赴辽东要准备多少?两面同时开战,那就入不敷出了,支撑不了太久。

如果两者取一,那的确是幽州更合适一点。益州易守难攻,拿下益州也不过多一个粮食产地,对他的帮助不大。幽州相对来说好打一些,一旦占据幽州,战马紧缺的问题能得到极大缓解。但幽州也有幽州的麻烦,一是天寒地冻,能够作战的时间非常短,二是跨海作战,后勤补给压力很大。

“将幽州的细作增加一倍,收集信息,做好进攻幽州的准备。”孙策权衡良久,做出决定。“不管是不是要进攻幽州,青徐都要先经营好。青徐不恢复,太史慈进幽州太危险了。”

“喏。”

——

袁权只看了甄宓一眼,就明白了冯宛的同情从何而来。甄宓虽然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她眼底的不安却掩饰不住,就像一只迷路的小鹿,看到谁都有些怯怯,和冯宛当初返回汝南时一模一样,只是冯宛手足无措、进退失据,甄宓还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而已。

“啧啧,多可爱的小姑娘。”袁权拉着甄宓的手,赞了一声:“阿楚,你当初是不是也这样?”

正在厨房里玩面团的黄月英抖着两手白面探头看了一眼,嘻嘻一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吹牛!”尹姁笑道:“依我看啊,她们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一定要细分的话,阿楚胜在才,这位新妹妹胜在貌。等她长大了,大概只有阿宛能和她相提并论。”

“我长得不好吗?”黄月英很不服气。

“你长得好,为什么要叫阿丑呢?”尹姁也是南阳人,说起荆襄方言不比黄月英差。黄月英听了,咬牙切齿。“尹姊姊,你这是自相残杀啊。”

尹姁、冯宛、麋兰都笑了起来。袁权也笑了,俯下身子。“进过厨房吗?”

甄宓看着冯宛等人在厨房里忙碌,有说有笑,有些心动,却又生怕袁权是考校她的厨艺。她身负富贵之命,从小在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需要学习庖厨这样的事。可是如今远离家乡,又是做妾,身份不同了,这侍候人的事避免不了,拒绝又似乎不妥。

“嗯……进倒是进过,只是手笨,做不来。”

“进过就行。”袁权说道:“厨房里暖和,姊妹们在一起玩耍也开心,你介绍几个你们家乡的菜肴、点心,我们试着做一做,到时候请将军来尝尝也是不错的。说起来,这面粉可就是从河北传来的,你就说说有什么面食吧。”

袁权为甄宓换了一身衣服,将她领到厨房,关照冯宛照顾她。冯宛欣然从命。黄月英舞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走了过来,在甄宓的鼻尖上点了点。

“叫声姊姊听听。我天天叫人姊姊,今天总算有人叫我姊姊了,先让我过过瘾。”

甄宓曲身,欠身施礼。“姊姊好。”又向冯宛等人一一致意。“甄宓见过诸位姊姊,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姊姊多多关照。”又叫来侍女,打开几只箱子。“略备薄礼,还请诸位姊姊不要嫌弃。”

袁权隔着窗户看了一眼,笑道:“兰儿,你有对手了。这中山商人闻名天下,果然财力雄厚。”

麋兰也看了一眼,谦虚道:“姊姊说笑了,我麋家哪里敢和中山商人较高下,我们也就是吃吃海货,免不了一身海腥味,不登大雅之堂。再说了,再有钱,还能和你袁家相提并论?袁绍赎袁谭,一出手就是三千金呢。”

甄宓吃了一惊。“姊姊是东海麋家的?”

麋兰嫣然一笑。“惭愧,惭愧。区区微名,不值一提。”

甄宓有点尴尬。屋里诸人,袁权出身高贵,冯宛姿色出众,其他人还没有自我介绍,她也不清楚谁是谁,只觉得论谈吐,论容貌,自己都有点优势,没想到麋兰居然是东海麋家的。东海麋家是巨商,麋竺如今在渤海做生意,那艘城堡一般的双体楼船已经成了传奇。麋竺一年经手的货物价值就抵得上甄家的全部家产,他的妹妹居然衣着朴素,看不出半点富贵之气,让她看走了眼,险些闹出笑话。

见甄宓不自在,袁权说道:“行了,既然做了姊妹,又收了见面礼,自己也不能小气,各自报一下家门吧,回头再准备回礼。今天甘梅不在,以后再说,你们且依着入门的秩序,一个一个来,不要乱了规矩,让甄家妹妹笑话。”

众女齐声应喏。尹姁先敛身施礼。“南阳尹姁,请妹妹多多指教。”

袁权补充道:“阿姁的大父是故会稽太守,南阳讲武堂的祭酒,当年曾随凉州三明中的张然明征战,故太尉朱公是她大父的故吏,与孙家渊源颇深。”

甄宓听了,不敢大意,再次躬身问好。张奂的旧部、会稽太守已经很厉害了,居然还是故太尉朱儁的旧主,这身份对甄家的压力比东海麋家还要强上三分,更何况尹端还是南阳讲武堂的祭酒。讲武堂是孙策的创见之一,毕业生都在军中任职,不用说,尹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举足轻重。

尹姁感激地看了袁权一眼,退在一旁。

袁权接着说道:“我叫袁权,出自汝南袁氏,家父是故后将军,讳术。我入孙家门前曾有婚配,蒙夫君不弃,如今在夫君身边侍候,痴长几岁,姊妹们给面子,叫一声姊姊。”

甄宓不敢大意。汝南袁氏四个字就足以让无极甄家顿首了。

冯宛笑嘻嘻地行了一礼。“我叫冯宛,关中人,既没她们的家世,也没她们的家财,家父只做过司隶校尉,如今在毗陵屯田。若不是将军收留,我们就成了路边的饿殍了。”

甄宓恍然,连忙向冯宛施礼。

袁权笑道:“阿宛你也别谦虚,姊妹之中,你可是夫君的同道。”

“姊姊……”冯宛害羞地跺跺脚,不让袁权再说。众女笑了起来,甄宓不明其意,却也不好多问。不过看到冯宛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她莫名的安心了很多。从冯宛的遭遇来看,孙策似乎不像传说的那样残暴无情。

麋兰跟着上前见礼。“我叫麋兰,东海人,我长兄你想必知道,就不多说了。我仲兄在将军麾下统领骑兵,才能一般,也没什么好说的。”

袁权补充道:“没错,麋家三兄妹,阿兰是魁首,算得好账,做得好生意。你们甄家以后如果要来江东做生意,免不了要她打交道,甄家妹妹你可要和她多亲近。”

麋兰谦虚了几句,却没否认。孙策将以江东为根基,袁权要在江东建工坊,她是必不可少的核心人物,尤其是蔡瑁被调离吴郡,政务由周异接手,商务自然会由她接手。

“都说完了吧?”黄月英拍打着面粉,有点不耐烦的说道。

“都说完了,除了甘梅就是你了。”冯宛掩嘴笑道:“说起来,阿楚是最亏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说起来,你可还没入门呢……”

“就你多嘴!”黄月英翻了个白眼。“过了年,调你去豫章船厂做祭酒。”

“千万别!”冯宛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然后脸色一变,抱着黄月英的腰,神态夸张的央求道:“祭酒,属下知罪了,你饶了我吧,就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半瓶水,哪里敢做祭酒啊。我此生只愿做祭酒的走马,不敢有丝毫违逆。”

黄月英扬扬眉,用指头点点冯宛的额头,老气横秋的说道:“算你识相。”话音未落,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扬手。“你们等会儿,让我先乐会儿。”

见黄月英和冯宛玩闹,甄宓的嘴角忍不住上挑,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姊姊想必就是父女双祭酒,人称黄大匠的黄家姊姊月英吧?我可久闻大名。”

“哦,你还听过我的名字?”黄月英很惊讶。

“自然。”甄宓说道:“北疆有一首歌谣:偃月刀,丈八矛,青云赤霞左右摇。金丝甲,霸王杀,将军一怒千军破。这些都是姊姊的大作吧。”

“哈哈哈……”黄月英乐不可支,眉飞色舞。“我可不敢当,前面那句说的是家父,后面那句才是我的。”

甄宓浅笑道:“那也差不多。我这一路走来,还听了一些和将军有关的,有人说将军之所以战无不胜,是因为他有金甲护体,临阵时能放出万丈金光,照得人眼花缭乱,不辨东西,手中霸王杀更是无坚不摧,所击辄破。若非如此,官渡之战未可知。”

这一次不仅黄月英笑得花枝乱颤,袁权等人也忍俊不禁。黄月英老神在在的拍拍甄宓的脸。“那我就送你一套金丝甲,晃瞎那些人的狗眼,让你也做个无敌的女将军。”

甄宓躬身一拜。“多谢姊姊,不过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晃瞎了敌人的眼睛也打不倒他,只能自己逃走。如果姊姊不嫌弃,能为家兄打造一套甲胄武器,让他有自保之力,那就更好了。”

“啧啧,你看看人家这兄妹之情……”黄月英冲着麋兰说道:“你可得学着点。”

麋兰拍拍手上的面粉,顺势施了一礼。“既然大匠这么说了,我再不抓住机会岂不是浪费。大匠,你受累,也为我兄长来一套吧。”

黄月英懊悔不已,轻拍自己的脸颊。“让你多嘴!”

众女再次哄笑,甄宓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初来乍到的紧张不翼而飞,眼神多了几分灵动。袁权一边笑一边打量着甄宓,暗自点头。她将甄宓拉到身边,指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黄月英说道:“中山甄,东海麋,都是知名大商,不过金山有价,智慧无价。阿楚家虽然没有金山,但她却是将军称霸的底气所在,要不然将军也不会叫她金不换。以后你们在一起要多多切磋,相互提携,有益于夫君大业,也无愧于自己的天赋,不要让人小瞧了自己,坏了夫君名声。”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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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2章 小火慢炖(求推荐票!)

陶应下了船,双手叉腰,挺起了胸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站在码头的甘梅快步迎了上去,欠身施礼。“兄长一路辛苦。”

“心苦,心苦。”陶应指了指心口。“妹妹说得太对了,这里全是苦水。”

甘梅笑道:“不着急,慢慢说,到了这里,你就和到家一样,多住几天。如果愿意的话,把姑母接来,在这里过年也行。”

陶应打量着甘梅,也笑了。“看妹妹这口气,你应该不恨我阿翁了,那我就放心了。说实话,下船之前,我还在想要不要穿上金丝锦甲。”

甘梅忍俊不禁,瞪了陶应一眼。“你又取笑我,等下次见了姑母,我可得告你一状。都是一郡太守了,还没个正行。”

陶应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有掩饰的笑了。“虽说是一郡太守,可是我这太守是穷太守啊,妹妹出嫁,我连礼物都拿不出来,东拼西凑,说不定回程的时候还得向妹妹借路费。”

“广陵这么困难?”

“岂止广陵,整个徐州都困难。”陶应叹了口气。

甘梅没有接话,陪着陶应进了中军大营。在大帐门口,朱然在门口等着,告诉甘梅袁权刚刚派人来通知,让甘梅去她的住处相聚。甘梅停住脚步,让陶应自己进去,便转身走了。

陶应看看安静的大帐,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却还是整了整衣服,准备报名请见,朱然拦住了他,伸手示意。“将军不在帐中,请明府随我来。”

陶应释然,跟着朱然出了中军,来到一旁的辎重营,刚进营门就听到几声马嘶。陶应脱口而出。“好马!”

朱然有些意外。“明府善相马?”

陶应心情大好,哈哈一笑。“不敢言善,略知一二。先君做过幽州刺史,又随皇甫车骑、张太尉西征,与羌人作战,对马匹有些了解,他说过,相马如相人,闻其声,观其行,大略可知。此马叫声高亢,有金属之音,可见体强力壮。”他又仔细听了一下,很有把握的说道:“这是乌桓马,不是凉州马。”

朱然露出惊讶之色,却没说什么。转过一个拐角,陶应看到了孙策。孙策和一群人站在一起,围着几十匹骏马,一个少年骑在一匹无鞍骏马上,那马一会儿人立而起,一会猛烈后蹶,碗口大的马蹄将地面泥土刨得四处飞散,想将背上的少年掀下来。少年却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面不改色。

陶应走到近处,认出少年是孙策的弟弟孙翊,不禁吓了一跳。

孙策身边的郭嘉提醒孙策,孙策转身,见是陶应,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仲允,来得好快!”

陶应有点尴尬,连忙上前行礼。他本该在孙策打赢官渡之战后就表示臣服,但他怕孙策翻脸,剥夺他们兄弟对徐州的控制权,所以一再拖延,直到甘梅给他消息,说孙策已经纳她为妾,没有翻脸的意思,他才赶来拜见。孙策说他来得快,自然有调侃他的意思。

“广陵、下邳收成不好,上计迟迟未能结束,耽误了些时间,还请将军恕罪。”

“日子不好过?”

“很不好过。”

孙策理解地拍拍陶应的肩膀。“这事稍后再说,你看这些马怎么样?”

朱然笑道:“将军,陶府君能相马,刚才入营的时候听到马嘶,就说是好马了。”

孙策很惊讶。“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那太好了,你帮我掌掌眼,我送你几匹做谢礼。”

陶应大喜。他的相马术虽然很粗浅,却也能看出这些马不是普通马。孙策缺马,他也缺马,尤其是这上等好马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孙策能送他几匹,既能得利,又能向别人展示孙策对他的优待,一举两得。

“谢过将军。”

陶应仔细看了看,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几个人,其中还有黄须的鲜卑人,当初他在刘备的杂胡骑中见过类似的。再看打扮也是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远道而来。陶应上了心。这些人很可能来自冀州或者幽州,难道孙策要对幽州用兵?

陶应收摄心神,仔细查看了这些马,确认都是好马,不敢说万里挑一,百里挑一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有几匹性子比较烈,一般人未必能降伏。陶应看看那几个胡人,哼了一声,胡人相互看看,避开了陶应的眼神。

“将军,看来你的威名已经传到草原上了,有人不相信,想试试你的身手啊。”陶应笑道。

孙策笑而不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几个胡人。他一看到那几匹马就看出了端倪。军中战马要求很高,性情温顺,听候调度是基本要求。这几匹马明显过于活跃,适合高手骑乘,却不适合普通人。不过他不能用这个理由来找麻烦,这种顺带的考校是常有的事,翻脸骂人等于认怂。他本来想让庞德来展示一下骑术,不料孙翊自告奋勇,轻而易举的骑上了那匹性子最烈的,倒是省了他的麻烦。

孙策让陶应自己挑几匹。陶应也不客气,挑了两匹。孙策淡然地带陶应回帐说话,让郭援、谢广隆好好“招待”这几个胡人侍从。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张鸿安排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让他们尝点苦头,这口恶气咽不下去。

“这是什么人?”陶应好奇的问道。

“几个鲜卑马夫,不用理他们,我的人有分寸,最多断胳膊少腿,不会出人命的。”孙策亲热地揽着陶应的肩膀。陶应虽然不习惯,却也不敢推开孙策。“说说,徐州的情况怎么样,现在就等青州、徐州的消息了。”

陶应一声长叹,倒起了苦水。官渡之战后,他就奉孙策的命令清剿避难的汝南世家。他先和下邳、广陵的世家通气,要求他们认清现实,不要再包庇汝南世家。被封锁了两年之后,下邳、广陵的世家已经认怂了,的确没有人再包庇汝南世家,但风声还是泄露了,有一部汝南世家提前逃跑,有的入山,有的入泽,负隅顽抗。陶应组织人马追剿,一直忙到秋后,退役老兵陆续到位,追捕工作才顺利起来,基本稳住了形势。这大半年的辛苦还是小事,钱粮消耗太大,秋收又严重受影响,亏空严重。

孙策忍着笑。徐州的情况在他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故意而为之。不找点麻烦,不让陶氏兄弟焦头烂额,他们会期望值太高,他想安插人手也比较困难。如果徐州负债累累,退役老兵也已经占据了相关岗位,不管陶商、陶应愿不愿意放手,这徐州都不姓陶了。

“借债了?”

“不借不行啊。钱粮不足,郡兵也好,丹阳兵也罢,都不肯卖命。”

“欠了多少?”

“呃……差不多三年的赋税。”陶应很尴尬,连忙又解释道:“主要是前期开销大,郡兵三心二意,不肯出力,募来的丹阳兵虽然肯出力,却又不熟悉地形,费了不少周折。后来退役老兵陆续到职,战事才顺利些。”

“你才欠了三年赋税,有什么好愁的,我欠了十几年的债呢。”

“我可不敢和将军相提并论,你欠得多,但你来项也大啊。”

孙策哈哈大笑,回到大帐,命人上茶。问完下邳、广陵的情况,他又问了琅琊、东海的情况。陶商没有来,但他托陶应带来的上计结果,情况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孙策一一看完,将上计报告放在案上。

“仲允,你对刘备这个人怎么看?”

陶应拍案大骂。“那是个无耻之徒,朝秦暮楚,全无节操可言。将军,我觉得你当初就应该杀掉他。”

孙策笑笑。“有没有兴趣和他对阵?”

陶应顿时豪气全无。虽然不耻刘备为人,但他还是清楚刘备的实力的,尤其是他手下的关羽、张飞,都是万里挑一的猛将,如今刘备回到了幽州,实力比当初在中原时更强,就算孙策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他就更不谈了。之前他还有些自信,经过这半年剿匪的艰辛经历,他已经清楚自己不太可能成为名将,还是安份守已的比较好。

“将军……要征讨幽州?”

“迟早的事,提前准备。你如果有兴趣,我就算你一个。你如果不想去冰天雪地受罪,留在徐州也可以。不过有一件事我要事先提醒你,行军作战不比平时,作战物资关系到无数将士的性命,一粒粮、一根丝都不能出差错,否则这军法可不是说着玩的。”

陶应脸色变了变,脸上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孙策心知肚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陶应在下邳、广陵剿匪不可能不贪墨,只是多少的问题。现在徐州尚未完全入手,他可以不追究,将来出击幽州,青徐是后勤补给基地,他可不能让陶氏兄弟经手,让为大军的粮草成为他们的口中食,那个数量太大了。

陶应犹豫不决。孙策也不着急,把话题岔了开去。幽州之战不是短期就能成行的,他有足够的时间让陶氏兄弟权衡利弊,尽可能让他们主动放弃徐州,以免落人话柄。如果他们实在不像话,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挖个坑让他们跳进去只是举手之劳。

这时,谢广隆、郭援回来了,轻描淡写的向孙策汇报,那几个鲜卑人外强中干,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手,就没人敢上了。

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陶应听得心惊肉跳,面色连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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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3章 其情融融

送走了陶应,孙策翻看着陶应带来的徐州四郡上计结果,又好气又好笑。

追剿几个落草的丧家之犬而已,居然用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是陶氏兄弟太无能,还是太贪婪。广陵、下邳境内没什么大山,能cángrén的地方就是一些沿海水泽,的确不太容易打,但那是什么人?汝南世家啊,又不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将,能在水泽中来去自如。

说来说去,还不是想拖延时间观望,顺便多捞点好处。

孙策让诸葛亮、杨仪将其他四州的上计结果拿来,进行统筹核算。果不其然,五州收支基本平衡,略有赢余,如果按照这个数字向朝廷交纳赋税,也就是千万钱左右,远不及杨彪的màishēn钱。如果杨彪坚持,他可以把这些钱如数送到长安,以全朝廷颜面,也给杨彪一个面子,让他可以交待。

孙策很满意,让他们誊写了一个简报送给杨彪,又将发生的几件事写成简报,传达相关人员。

问了朱然,得知甘梅被袁权叫去了,孙策也收拾了一下,决定去袁权那儿吃饭。几件事尘埃落定,又有几件事即将展开,难得有个空闲的时候,他需要放松一下心情。

出了大营,孙策沿着环山石径缓缓上山。冬天到了,树叶已落,偶尔一转头,隔着稀疏的枝条隐约看见山下的营地,与置身其中的感觉有些不同。限于地形,大营规模并不算特别大,但背山面水,左右夹峙,以数十艘楼船和数百艘大小战船组成的水寨环抱四周,尤其是两艘体量最大的楼船在正面,有如双阙,又像是擎旗的猛士。整个大雷山就是一艘蓄势待发的战船,随时可以起帆,乘风破浪。

孙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秦始皇陵兵马俑。他看过相关的资料,兵马俑的阵地就是典型的秦军战阵,中军位置有一辆精美绝伦,足以代表当时最高水平的铜马车,只是车上没有主人,有人猜测,主人就是躺在西侧皇陵中的秦始皇。

眼前的形势有些仿佛。孙策转过身,正对着山下的大营,居高临下,一呼百应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摩挲着腰间的项羽刀,一时出神。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感觉吗?这就是势?

“义封,你对秦始皇怎么看?”

跟在身后的朱然思索片刻。“一代霸主。”

“还有呢?”

“他本可以再进一步,内圣外王,但他过于自负,不知所止,穷兵黩武,数百年辛苦一朝成空。”

孙策笑笑。“他是霸主,那霸王项羽呢?”

朱然有点犹豫,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臣以为,他虽为诸侯之霸,有其势而不能善加利用,有些可惜,虽有霸王之名,却不能执天下牛耳,反成众矢之的。”

孙策转头看看朱然,有些惊讶。朱然是他的近侍,为人机警聪明,想必是感受到他的内心矛盾,这才借机劝谏。见孙策看自己,朱然有些紧张,低下了头。

孙策放缓了语气。“你觉得项羽应该做皇帝?”

“是。”

“为什么?”

“分封制已经被姬周证明不可取,连同姓都会互相征伐,更何况异姓?楚据天下之半,曾至中原问鼎,最后却被秦国所灭,也足以证明集中的王权更有优势。他身处乱世,明明有机会一统天下,却又分封诸侯,自称霸王,其实是自树敌手。”

“王权集中好?”

见孙策并不怪他多嘴,朱然胆气壮了起来。“将军,臣以为这就是道,犹如水。”他伸手一指面前的太湖。“从四面八方汇聚成来,形成这湖,原本只是一条条小溪,可以涉水而越,只能容小鱼小虾畅游其中,聚成大湖则碧波万顷,数尺之鱼出入风波,可见集中比分散更有利。”

孙策哈哈一笑。“可是陈胜、吴广起义时,都说天下苦秦久矣,这如何解?”

“这是因为秦始皇没有利用他手中的权力造福万民,并非是权力集中之过。如果他统一天下后能易法为礼,由霸道而王道,又怎么会旋得旋失?其实他最后也是醒悟了的,否则不会传位于扶苏,只可惜天意要亡秦,所以奸臣弄权,扶苏死而二世立。”

孙策笑了一声,转身向山上走去。“你最近在读贾谊的文章?这口吻有点像贾谊的啊。”

“将军英明。”

“你相信荀子的人性本恶,还是相信孟子的人性本善?”

“臣以为人性亦善亦恶,非善非恶。”

孙策笑出了声。“你还读了浮屠经?”

朱然挠挠头。“为将军收拾文书时,顺手翻了一下那部,虽然看不太懂,但是觉得很有意思。一时不察,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书可以读,兼收并蓄是好事,但不能轻信。孟子不是说嘛,尽信书不如无书。说来听听,为什么说人性亦善亦恶,非善非恶。”

“喏。”朱然很开心,向前赶了一下,紧跟着孙策,说起自己的心得体会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就来到袁权所住的小院前,袁权已经听到报告,领着甄宓站在门外等候,孙策一看这神情,就知道甄宓已经初入融入这个团体,并且成了袁权的小跟班,不jinkàn了袁权一眼,微微一笑。袁权欠身施礼。

“将军辛苦。”

甄宓有样学样,欠身施礼。“将军辛苦。”

孙策笑道:“的确有点辛苦,你们带来的骏马性子很烈啊,费了不少力气,还伤了几个鲜卑奴。”

甄宓听了,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鲜卑奴就是驯马的,马匹不温顺,他们失职受伤,自取其咎,只要没伤了将军就好。”

“想伤我可没那么容易。”孙策举步入门,进了前院,听得厨房里欢声笑语,转头一看,雾汽缭绕,人影绰绰,不禁有些好奇,走到厨房门口一看,见麋兰、尹姁等人都在,正说得开心。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黄月英蹦了出来,舞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神采飞扬。“当然开心,我们说的可是圣人所说的大欲。”

“什么?”

“食与色啊,你看,我们手上做的是美食,嘴上谈的是你的美色,可不都是圣人所说的大欲?”

黄月英话音未落,其他人便笑了起来,就连甄宓都掩着嘴笑了。孙策也忍俊不禁,冲着黄月英挑挑眉,凑到她耳边。“那你是美色,还是美食呢?不知道滋味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熟啊?”

黄月英俏脸生红,瞋了孙策一眼。“那就看你喜欢几分熟了,再乱说,让你吃夹生饭。”说完,咯咯地笑着,转身消失在蒸腾的雾汽之中。孙策刚准备去抓她,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卷着袖子,双臂肌肤白晳如玉,正是甘梅。

“将军,饭还有一会儿才好,我去为将军准备茶水吧,你先休息一会儿。”

“好。”孙策点头,跟着甘梅出了厨房。袁权也带着甄宓跟了过来,进了后院,来到堂上,孙策在准备好的席上入座。院子背山向阳,没有风,阳光却非常温暖,比天下要暖和不少。袁权使了个眼色,甄宓上前。“妾为将军宽衣。”

孙策点点头,解下大氅,交给甄宓。甄宓小心的抱好,送到房里去。孙策看看袁权。“姊姊费心了。”

袁权说道:“夫君客气了。甄家虽在中山,却是冠缨之家,这些礼仪都是知道的,只是初来乍到,有点怯生。好在将军平易,姊妹们又通情达理,不会计较这些。”她又看了一眼屋里。“看到她,我就想起阿衡,平白多三分亲近。”

“阿衡什么时候到?”

袁权皱了皱眉。“大概是有事耽搁了,按理说,她早该到了。”

“你也不用担心,有雷薄他们护卫,不会有事的。”

袁权点点头。甘梅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在孙策案前跪坐,将茶杯端到孙策面前,又挪到袁权面前,奉上茶,这才退在一旁。孙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起了与陶应商谈的经过。这是甘梅现在最关心的结果,他早点告诉她,也好让她安心。他还需要甘梅去做陶应的工作,最好能让陶氏兄弟主动放弃徐州,免得大家撕破脸。

甘梅很聪明。“多谢将军宽容。”

袁权也松了一口气,感激不已。五州上计赢余有限,杨彪的任务可以圆满完成了。孙策可以花三万金留下杨彪,绝不会在这千余金上斤斤计较。用千余金博一个美名,让朝廷无话可说,让天下人见识他的度量,这么简单的道理不需要别人说,孙策也会明白。这是一个两全齐美的结果。孙策这么急着过来,让甘梅安心是原因之一,让她安心才是重点。

这时,诸葛亮快步走了进来,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将军,杨公不在院中,听袁夫人说有故人来访,他去岸边迎接了。”

孙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杨仪跟去了?”

“是的,他带了几个虎士,去案边的驿舍查看记录,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你去大帐里守着,有消息立刻来通报。”

“喏。”诸葛亮起身下堂,走了几步,袁权叫住了他,让甘梅去厨房取一些点心让诸葛亮带上。诸葛亮向袁权施礼致谢,带着刚刚做好的点心,开开心心地走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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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4章 明察秋毫

杨彪下了船,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一个中年骑士拉开车门,杨彪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却又停住,转头看着那骑士。骑士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示意杨彪不要声张,杨彪会意,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举步上了车。骑士拉上车门,静静地站在车门前,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车厢内,士孙瑞起身相迎。“文先兄,失礼,失礼。”

杨彪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免礼。两人各自入座,杨彪开门见山。“君荣,这一路感觉如何?”

士孙瑞一声轻叹。“大开眼界,五味杂陈。”

“既然皇甫坚寿为侍从,想必你是从洛阳而来,与黄子琰见面了吗?”

“没有,本来想见,但……”

“那你等两天再走吧,黄子琰估计这两天就能到。”

士孙瑞惊讶地看着杨彪。他打量着杨彪,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杨彪心中明白,也不掩饰。“君荣,我先行一步。你来得快,可能还没看到我的上表。我将自己作价三亿钱,卖给了孙伯符。”

士孙瑞大吃一惊。“你把自己卖了?文先兄,此话从何说起?”

杨彪示意士孙瑞不要着急,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士孙瑞听完,忍不住摇着头,连声苦笑。“这么说,黄子琰也要随你主持政务堂了?你们可曾想过,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会对天下人心有什么样的影响?”

杨彪不答反问。“君荣,你知道陛下究竟想干什么吗?”

士孙瑞摇摇头,嘴角挑起一抹自嘲。“这些事有尚书台、秘书台主持,公诸于众之前,三公焉能得知。”

杨彪弯下腰,一声轻叹。“陛下锐气革新,重用少壮之臣,我已年过半百,精力有限,不能为陛下效力几年了。既然孙伯符愿意花三亿钱买我三十年,我何乐而不为。至于天下人心,我已经顾不上了,我想陛下也顾不上了。三亿钱如果买军械,能装备一两千人,不管陛下做什么,身边至少能有人保护。如果用来买粮食,也能有两百万石左右,能解关中燃眉之急。”

“孙将军不肯给五州赋税?”

“五州之中,荆豫情况较好,扬州发展势头也不错,但青徐损失严重,五州相较,估计没多少赢余。再者,要他交赋税,首先要定袁绍之罪,朝廷能接受吗?”

士孙瑞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屏了片刻,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文先兄,马腾之子马超回到长安了,他和孙将军可能有什么协议,购买了不少军械。如今长安西凉军势盛,足以动摇长安形势,陛下为持重起见,不得不有所舍弃。别说袁绍,就连王允怕是都逃不过了。袁家几十口性命,总要有人负责。”

“那冀州怎么办?”

“能逼降就逼降,不能逼降就以幽州兵平定之。有冀州在手,朝廷也能多一分底气,不用仰食于人。”

“荒唐!”杨彪大怒。“此时与袁谭开战,谁有必胜的把握,一旦迁延日久,两败俱伤,则不仅冀州不可得,幽州也不得安……”

士孙瑞苦笑不语,杨彪也意识到自己怪错人了。这不是士孙瑞能决定的,势到如今,朝廷哪里还有必胜的把握?陛下所希望的无非是孤注一掷,做最后一博。他把自己卖了三亿钱不也是这个用意么。胜与败,成与败,没有把握,只有天意,非人力可以预测。

上苍还会保佑大汉吗?谁也不知道。

“除了袁绍、王允,朝廷还能答应什么样的条件?”

“承认孙氏控制五州的事实,但尽可能的保持主动权,一旦朝廷有了实力,可以名正言顺的收回这些权力。”士孙瑞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有一个底线,不能开战,朝廷需要时间。”

杨彪冷笑一声,扭头看向窗外,沉默了良久。“孙伯符应该没有开战的想法,他行的是王道,不是霸道。不过你也看到了,留给朝廷的时间非常有限,长不过五六年,短不过两三年。我听说他们有一个五年计划,要在五年之内将五州的财富增加一倍。听那意思,他是要用事实证明天命所在,不战而胜。”

“很自信啊。”士孙瑞笑道,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是谁又能说他一定不能实现呢?杨公,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转换门庭的?”

“也许吧,陛下不用老臣,儒门还有用我之处。”杨彪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士孙瑞。“君荣,犬子已经死心塌地,我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就算回到长安也无益国事,反让陛下为难。我只能这么做了。知我罪我,惟在春秋。我在这太湖住得很安逸,正在筹划写些东西,将来有机会还要请君荣斧正。”

士孙瑞目光一闪。“我能先闻高见吗?”

“关于官制演变,梳理一下从秦汉之交到现在的官制变迁。”

士孙瑞想了想。“他想复黄老之道,垂拱而治,还是想恢复三代之治?”

“不知道。”杨彪想起孙策当时的神情,难得地笑了一声。“我想他也没有定论,未必清楚哪种官制最有效,这才让我先梳理一下。你也知道的,他没什么经学基础,做事更注重实际。”

士孙瑞微微颌首,没有再说什么,眼神却有些异样。他看看杨彪,杨彪却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和士孙瑞聊起了杨修在庐山修的书院。士孙瑞从洛阳而来,正常情况下,他回程的时候可能会取道荆州,却不会经过豫章,看不到豫章的情况。他介绍一下豫章的情况,让士孙瑞对孙策的新政的了解更全面一些,略尽绵薄之力。

——

杨仪上了岸,盯着远处的马车看了一会儿,叫过一个虎士,吩咐了几句。虎士领命,转身离去。时间不长,他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庞德和几个西凉籍的义从骑士。庞德策马来到杨仪面前,翻身下马。

“威公,有何指教?”

“不敢。”杨仪指了指远处的马车。“那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庞德转过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有些惊讶。“有一个有点眼熟,但……不太能肯定。”

“是谁?”

“好像是皇甫太尉的长子皇甫坚寿,就是站在车门前的那个,身形很像,但……”

“既然不能断定,何不上前看看?也许是故人呢。就算不是故人,问问故乡的消息也好。”

庞德会意,整理了一下衣甲,按着刀环,大步流星地向马车走去。走到一半,他就笑了,暗自佩服杨仪虽然年少,这双眼睛却是毒辣,一眼就看出车门前的骑士与众不同。自然不同,太尉皇甫嵩的长子,当年连董卓都要卖三分面子的年轻豪杰,即使穿上普通骑士的甲胄也掩盖不住威势。

庞德认出皇甫坚寿的同时,皇甫坚寿也认出了庞德。看到有骑士赶来,又看到杨仪对他指指点点,他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是暴露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暴露。见庞德直直地向自己走过来,他也不好再躲,挤出一丝笑容,强作镇静地看着庞德。

庞德走到面前,拱手施礼。“原来是皇甫将军,幸会,幸会。”

“惭愧,惭愧。”皇甫坚寿还礼。“令明好眼力。”

庞德笑而不答,打量了一眼紧闭的车门,伸手示意皇甫坚寿一旁说话。皇甫坚寿点点头,随庞德走到一旁。庞德出身普通,身份和官职都不能和皇甫坚寿相提并论,对皇甫坚寿非常客气,也没多说什么,说了几句客气话,问了问长安的情况,又约定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设宴款待皇甫坚寿。皇甫坚寿表示了感谢,却没有承诺,他也不知道士孙瑞什么时候离开,是不是方便和庞德单独会面。庞德也不强求,施礼而退。

得知骑士是皇甫坚寿,杨仪得意地笑了一声,又吩咐一个虎士回去汇报。能让皇甫坚寿做侍从骑士,车里的人绝不是普通人,至少是能和皇甫嵩说得上话的人。这样一个人以使者身份来到江东,又不肯抛头露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门打开了,杨彪和士孙瑞并肩下了车。杨仪见状,连忙叫住虎士,自己大步走到杨彪面前,拱手施礼。杨彪咳嗽了一声,指着士孙瑞说道:“这位是司徒扶风士孙瑞,字君荣。”

杨仪连忙上前拜见,报上自已的籍贯姓名。士孙瑞打量着杨仪,惊讶不已。他在车里看到庞德过来和皇甫坚寿说话,知道行迹暴露,不得不主动表明身份。走近了看,才发现杨仪竟如此年轻,不免惊讶。早就听说孙策身边有很多优秀的年轻人,但他一直不怎么相信,总觉得言过其实,今天初见杨仪,他算是亲身领教了。如果孙策身边一个侍从都有这样的能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杨君,我能问你一句吗?”

杨仪笑笑。“司徒是想问我如何看出破绽的吧?”

士孙瑞笑笑。“正是。”

杨仪转头看向皇甫坚寿。“皇甫将军虽然穿着普通骑士的甲胄,但他走路时龙行虎步,有着普通骑士难以企及的气势,其他骑士对他毕恭毕敬,离得都有点远,敬畏之心甚明,显然不仅仅是上官与部属这么简单。有此二者,足以令人生疑。”他笑了笑。“倒是司徒有大隐之风,不露行迹。”

皇甫坚寿露出尴尬之色,士孙瑞却抚着胡须笑了。“久闻孙将军身边有个郭嘉郭奉孝,明察秋毫,见微知着,没想到还有你这样的少年俊杰。看来孙将军麾下人才真是不少。我非常好奇,想和孙将军见一面,不知道杨君能否代为通传?”

“恭敬不如从命,乐意之极,请司徒随我上船。”

士孙瑞和杨彪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露出不动声色的笑容。

第1665章 得来全不费功夫

孙策有点吃撑着了,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消食。黄月英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让我听听这是几个月了,弄璋还是弄瓦?”

孙策挺起肚子顶了她一下。“阿楚,不是我说你,你这套四旧观念要更新了。”

“什么叫四旧?”黄月英咯咯地笑着。

“我这里面既没有弄璋,也没有弄瓦,只有一肚子美食。”孙策将手搭在黄月英的肩膀上,义气辞严地说道:“但是你这重男轻女的观念要改改了,谁说男孩就能弄璋,女孩就只能弄瓦?你身为新时代女士的代表,理应率先打破陈旧观念,为天下女子正名,怎么还能自己看不起自己?”

“虚伪!”黄月英斜睨了孙策一眼,低声说道,随即又笑道:“既然是美食,那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今天这些好吃的都是新来的姊姊推荐的,权姊姊巧手妙思,居然做出来了,味道还这么好,你要谢就谢她们吧,我要去再吃两口。”说着,奔上堂去,挤进人群,大呼小叫地让人给她留两口。

甄宓端着一杯茶来到孙策面前,怯生生地行了一礼。“夫君请用些茶,能去腻消食。”

孙策接过茶杯,呷了两口。“冀州也喝茶吗?”

“喝得不多。冀州没有茶,最近才有人贩茶到冀州。冀北多食肉,容易油腻积食,喝了这茶就好多了,所以很受欢迎,供不应求,价钱也很高,都是买来当作礼物送人的。”

孙策很惊讶。茶很早就出现了,但大多还是在南方流行,过了长江就不多了。现在茶居然已经传到了冀北,想来和海船的出现不无关系。海船的体积、抗风浪能力都比较普通的商船有优势,对扩大海路商贸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装载量富裕了,才会带一些市场、利润未知的产品去尝试。当然,海船不仅方便南方的产品向北方经销,也方便北方的产品来南方,比如冰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

“中山商人闻名天下,以做哪些生意为主?”

“中山近燕代,最多的还是草原上的牲畜、皮货,至于南方的产品,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好卖,最好卖的还是军械、铁器、盐。茶是最近兴起的一种,不过数量有限,还只是馈赠的礼物,不是正常交易的货物。”

孙策心中一动,想了想,忽然笑了。他看着甄宓。“你们甄家想不想做茶的生意?”

甄宓被孙策看得不好意思,却压制不住兴奋。“夫君能解决茶的供应?”

“办法当然有,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要先派人调查一下。”

孙策越想越开心,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正在考虑如何开发扬州南部的问题,扬州南部多山多丘陵,发展农业的潜力有限,如何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如何才能让这些丘陵、山地产生效益,自给自足,这是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的事。现在甄宓提醒了他,机会其实一直都在,那些地方不适合种地,可是适合种茶啊。浙江龙井,福建铁观音,这可都是闻名遐迩的好茶。实际上长江以南各省都适合种茶,区别只在于品质高低不同。可是卖到草原上的茶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是茶叶都能卖得掉。

这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甄宓眼珠转了转。“夫君,可有妾能效劳的地方?”

“你?”

“诸位姊姊各负其能,都能为夫君分忧,妾虽德浅才薄,不及各位姊姊万一,却心向往焉。”

“行啊,你可以先让你阿舅联系草原上的客商,尝试推销一下,看看有大潜在的销量。”

“喏。”甄宓思索片刻,又道:“空口无凭,他如果能带一些茶回去,那就更有说服力了,哪怕是当作礼物送人也是好的。夫君,吴郡有茶商吗?”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不过可以派人了解一下。”孙策拍拍脑袋,正想着该问谁比较合适,要不要把蔡瑁叫来问问,杨仪从外面走了进来,面带喜色,快步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

“将军,司徒士孙瑞,太尉皇甫嵩之子皇甫坚寿来了。”

孙策很惊讶。这两个人跑到这儿来干啥,而且事先没有收到一点消息,搞突然袭击?不经意一转头,他发现甄宓正看着他,随即又看了杨仪一眼。孙策下意识地跟着看了杨仪一眼,这才发现杨仪面带微笑,似乎还有话要说。

“怎么了?”

“他们是微服而来,识破他们纯属巧合。”杨仪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虽然言语之间有推功于庞德的意思,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对这次揭破士孙瑞的事非常自得。他只顾着惊讶于士孙瑞和皇甫坚寿的出现,却没顾及杨仪的表功,亏是甄宓提醒。他随即又明白了甄宓刚才主动揽事的用意。毋庸置疑,她已经意识到了茶的潜在价值,所以抢先介入,想让甄家从中分一杯羹。

这小姑娘也是个人精啊。孙策看了甄宓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甄宓嫣然一笑,接过孙策手中的茶杯。“夫君,是不是有贵客要来,厨中还有些食材,要不要再准备一些?”

孙策摇摇手。“不急,我先去看看。”

甄宓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袁权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手里端着一张食案,里面有两盘菜和一盘点心,送到前庭,让杨仪用餐。杨仪感激不尽,连忙向孙策告罪,跟着侍女赶去前庭。袁权嗔道:“你也真是,自己吃得撑了,却忘了别人还饿着肚子,若不是阿宓提醒,这刻薄之名可是落定了。”

“甄宓说的?”

“嗯。”袁权看着堂上正与黄月英说笑的甄宓,眉梢微挑。“这孩子不简单,八面玲珑。”

孙策哈哈一笑。“再八面玲珑还能跳出你的手心?行了,你受累,我去看看士孙瑞来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

“士孙瑞?”袁权的眼神冷了三分。

孙策摸摸她的脸。“放心,他来了就走不了。”

——

孙策来到湖边,士孙瑞和杨彪还站在码头长桥上,看似观赏风景,其实是被警戒的虎士拦住去路。岛上是义从营的警戒范围,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尤其是外人,想上岛绝非易事。士孙瑞虽然是杨彪带来的,又有杨仪带路,却还是被虎士拦住了,只能在长桥上等着,不能登岛一步。

孙策快步走来,远远地就拱手施礼,朗声大笑。“久闻大名,初次得见,失礼之处还请司徒恕罪。”

士孙瑞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孙策两眼。“瑞不请自来,实在唐突,还请将军不要见怪。如今世风浮华,名不符实之辈甚夥,将军年方弱冠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亲眼见证一下,我实在不太敢相信。”

孙策暗自称赞这士孙瑞果然是低调高手,比王允可强太多了。这几句话绵里藏针,攻守兼备,没点水平可说不出来。不过你水平越高,我越不能放你走。别人不清楚你的实力,我可是一清二楚。

“司徒言重了,其实我想请你来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孙策伸手致意,笑意盈盈。“既然司徒来了,那就在这里多住些时间。”

士孙瑞心中一凛。“将军盛情,瑞感激不尽,只是公事在身,怕是不能久留。”

“什么公事,微服私访?”

士孙瑞看着孙策,心中生起强烈的不安,觉得自己跟着杨仪登岛有些冒失了。孙策的笑容很灿烂,但他的语气中敌意明显,大有将他留在此地的意思。这也可以理解,他和皇甫坚寿一路微服而来,本来查访之意,孙策怀疑他们的用心,要扣留他们也是很正常的事。

士孙瑞强作镇定。“将军,微服是真,私访却谈不上,实际上我行程匆忙,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之所以微服,也是不想在迎来送往上浪费时间。瑞虽不才无德,在关东也是有几个朋友的,只是国事为重,不敢耽搁,只是派人致意而已。”

孙策大笑。“不知司徒的朋友是哪几位?我可以派人将他们请到太湖来,与司徒盘桓数日。”

士孙瑞沉下了脸,眼神微缩,一言不发。他只是想吓唬孙策一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料孙策根本不怕,针锋相对。他就算有朋友也不敢说,万一孙策真派兵去抓人,岂不是麻烦了。他停住脚步,打量着孙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在栏杆上,寒声道:“将军,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我是朝廷司徒,微服虽然冒昧,却无不可,你一见面就出言威胁,不知是何用意?”

皇甫坚寿抢上一步,拔出半截战刀,拦在士孙瑞面前,厉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将军兵强马壮,武艺高强,取我二人性命自是易事,但是想折辱司徒,却是万万不能,纵使不是将军对手,我也不惜一战。”

虎士们飞身上前,有的护卫孙策,有的准备发起攻击,孙策喝住,示意虎士退下。他有意挑起事端,又怎么可能让皇甫坚寿有威胁他的机会。他云淡风轻地打量着皇甫坚寿。“你如果想挑战,我随时奉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你最好躲在一边,万一有所误伤,我怕皇甫太尉承受不起后果。”

第1666章 三管齐下

士孙瑞心中一凛,轻轻咳嗽了一声。皇甫坚寿也反应过来了,朝廷根本不敢和孙策开战,真要出了人命,朝廷不仅不能为他们报仇,反而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他们一路走来,看得清楚,就以目前的形势而言,朝廷若能整合诸州,也许有机会和孙策一战,但凉州未定,冀州尚未结盟,并州又作壁上观,朝廷仅凭冀州和幽州是无法击败孙策的,朝廷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至于几年之后,那就更没希望了。

士孙瑞心头涌过一阵悲哀。朝廷已经尊严扫地,孙策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这简直是自取其辱。他从皇甫坚寿手中取过长刀,横刀而立,手指拂过刀刃,无声而笑。“好多年不杀人了,也不知道能接将军几合,不自量力,请将军莫笑。”说着,将衣摆提起,掖在腰带间,左腿向前迈了半步,双手握刀,高高举过头顶。“扶风士孙瑞,敢向将军请教。”

孙策冷笑一声:“那倒也是,你们手握大权,杀人只是一句话的事,何须亲自动手。”

士孙瑞眉心紧蹙。“将军何出此言?我与你孙氏无仇无怨……”

“你与我孙氏的确无仇无怨,但是与袁氏呢?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你可是王允的左膀右臂,杀袁氏满门,你手上无血,难道心里也没有一丝愧疚?”

士孙瑞的眼角抽搐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放下长刀。“将军说得对,瑞平生无憾事,唯一不安的便是此事。我死有余辜,不过其他人与此事无关,还望将军网开一面。”

孙策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留下你只为此事,不会影响你的公务。你想向朝廷报告什么,大可以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我派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比你们快。”他顿了顿,又笑道:“你觉得我会怕朝廷知道吗?”

“将军磊落,真是难得。”士孙瑞将长刀还给皇甫坚寿,转身向前走去。皇甫坚寿紧紧跟上。孙策冷笑一声,回头看看杨彪,拱拱手。“杨公,我并无苛责之意,只是这士孙瑞是当事人之一,不得不向他讨个公道,还请杨公不要多心。”

孙策提及袁氏满门时,杨彪的脸上就没了血色。袁氏被诛杀满门时,他也在长安,但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袁氏血流长街。此时孙策用此事斥责士孙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这时听说士孙瑞是当事人,他有些意外。“他……”

“回头再和杨公细说。”

孙策知道这件事就是袁绍和王允等人谋划的,杨彪并不清楚内情。士孙瑞是一个非常低调的人,谋诛董卓是他和王允共同策划的事,但论功行赏的时候,王允将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士孙瑞跟没事人似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和他有关。至于秉承袁绍的意思,借董卓之命杀袁氏满门更是隐秘事,了解内情者屈指可数。即使是李儒也只能猜测,手里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士孙瑞与此有直接关联,否则早就公开了。孙策也只有依情推测,并不能断定。好在士孙瑞坦承不讳,倒是省了好多麻烦。

杨彪与孙策相处这么久,也知道孙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再说什么。

孙策将士孙瑞等人带到大营,看管起来。他限制了士孙瑞的自由,却不折辱他。严格来说,士孙瑞最多算见死不救,没有太多的直接责任。他既不是倡议者,也不是执行者,只是在有能力救人的时候没有尽力而已。孙策留下他,为袁氏讨还公道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士孙瑞知兵,他是皇甫嵩之外为数不多有能力掌兵的朝中重臣。论用兵能力,他比黄琬还要略胜一筹。

这样一个人既然送到面前,自然不能让他再回朝廷去。

软禁归软禁,谈判继续谈,孙策召来张纮,让他负责这件事。士孙瑞知道自己处境不妙,朝廷也没有资本讨价还价,问明孙策的要求后,便写了一封详细的报告,由孙策送往长安。

在送出士孙瑞的报告时,孙策给蒋干写了一封信。

——

天子几乎同时收到了杨彪的报告和士孙瑞的报告,得知杨彪丧失信心,将自己卖了三亿钱,士孙瑞又被孙策识破行藏,软禁在太湖,天子心情焦灼,立刻派人召荀彧、刘晔前来议事,又派人召司徒掾刘巴与会。士孙瑞外出的这段时间,刘巴全权主持司徒府,已经是无名而有实的司徒,与宫里的荀彧、刘晔一道,成为天子倚重的三个少壮派大臣。

面对两份先后发出,但同时收到的报告,荀彧三人都沉默了。孙策有不臣之心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但杨彪、士孙瑞两任司徒都失去信心才是大事。如果说杨彪因为身份问题,其子杨修已经明确表态支持孙策,他很难再获得朝廷信任,不得不如此,那士孙瑞报告中体现出的悲观更让他们心惊。

时不我待,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选择依然困难。是立刻和孙策开战,还是再缓一缓?立刻宣战,孙策不仅将拒交五州赋税,甚至连杨彪那三亿钱都有可能拒付。再缓一缓,那就必须对孙策让步,对官渡之战的结果做出判断,尤其是对袁绍要做盖棺论定,否则孙策不会给钱。这样一来,袁谭的支持恐怕要落空。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意见发生了分歧。

荀彧认为应该缓一缓,至少要先将杨彪的三亿钱收到手中。这三亿钱不仅能换来粮食,更能换来军械。天子御驾亲征,安全至关重要,如果没有一支装备精良的卫队,如何能征战?粮食可以在别处想办法,军械却非南阳造不可。马腾、韩遂都有千人左右的骑兵装备了南阳军械,天子没有,如何能让西凉人相信朝廷还有尊严?

刘晔则认为不能再等。孙策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揪着袁绍不放只是借口,是逼着朝廷和袁谭翻脸。与其如此,不如以赦免袁绍为诱饵,让袁谭起兵攻击孙策,打乱孙策的步骤。只要战争一直在继续,孙策休养生息的计划就会落空,至少会受到严重影响。如果再让曹操从益州方向保持压力,迫使周瑜保持警戒状态,甚至不时的发生摩擦,孙策两面受敌,难以持久。

荀彧反问。“子扬,如果袁谭不肯发兵攻击孙策呢?”

“那就由张则起兵,声讨袁谭,据冀州而有。”刘晔毫不示弱。“袁谭曾败于孙策之后,威信不如袁绍,袁绍新丧,冀州人心惶惶,袁谭很难控制冀州,张则有刘和、刘备襄助,再挟公孙策以战,破冀州并不难。有冀州在手,张则不愁粮秣,可以直逼黄河。一旦有机会,朝廷使皇甫太尉出洛阳,可以还复旧京,重新收拾世道人心。”

荀彧连连摇头。“子扬觉得孙策会坐视袁谭战败吗?虽说袁绍死于孙策之手,但袁谭却与孙策相交莫逆。孙策明于大势,他不会坐视袁谭战败,张则全取冀州。且公孙瓒桀骜不驯,终究是隐患,张则要取冀州绝非易事。一旦僵持不下,孙策坐收渔利,奈何?”

刘晔有些焦灼,反问道:“依令君之见,难道就只能退守益州,闭门自守?陛下巡狩长安,犹可说是复前朝故事,再退守益州如何交待?汉高祖当日为汉王,关东将士逃亡不已,令君焉知陛下一离长安,天下人心尽归孙策?陛下,臣恐怕陛下一入散关,还听朝廷号令的恐怕就只有益州了。”

荀彧叹了一口气。“子扬,我何尝说要退守益州?就算退守益州,关中也不会门户大开,岂能让孙策长驱直入。我只是……”

天子见刘晔有些失态,连忙打断了他们。“子初,你的意见呢?”

刘巴微微欠身。“陛下,臣以为二位令君分歧不大,所争者一也。孙策已是朝廷心腹大患,非除不可,区别只在于立刻开战,还是等朝廷平定凉州之后再开战。至于袁谭,正如秘书令所言,他对冀州控制有限,攻孙策,恐怕力有不逮,防张则,也未必能防得住,大可不必太在意。”

天子点头,示意刘巴接着说。

“臣以为,可三管齐下。再派人与孙策谈判,商量具体的名份,争取达成协议。即使不能达成,也要拖延时间,先将杨彪的三亿钱换成粮食、军械运入关中。此其一也;派人与袁谭谈判,迫其就范,先输入一部分粮食到关中,不然则宣布袁绍罪状,使张则率幽州兵讨伐冀州。此其二也;分封宗室女,与凉州大豪、羌人部落首领联姻,安定凉州,允其强者内迁关中,以补关中人口不足。若能不战而定凉州,则上善。若不能,则陛下亲征,扫灭残余。此其三也。”刘巴想了想。“臣粗略估计,三个月内可见分晓,半年时间调兵遣将,明年秋天大军可出陇山。一秋一冬,即可分胜负,见天意。”

天子权衡了一番,对荀彧和刘晔说道:“二位令君以为如何?”

刘晔躬身领命。“臣附议。”

荀彧沉默了良久,微微欠身。“臣附议。”

第1667章 孤忠

会议结束,荀彧三人起身告退。天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荀彧,荀彧却低着头退了下去。天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着荀彧出了殿。

天子起身出了大殿,沿着长长的石阶向前走。赤眉之乱后,长安被烧毁,已经废弃了一百多年,大部分宫殿都颓圮了,只有未央宫还有些宫殿保持完整。洛阳巨变之后,宫里也没什么人,只剩下他和姊姊刘和,再加上几个老宫人,后来弘农王妃唐夫人回宫,吕小环入宫,宫里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但也仅限于此。走在这空荡荡的破旧宫殿里,天子莫名的感到一阵凄凉。

泱泱大汉,四百年的基业,就此消亡?不,绝不能。光武皇帝能起于垄亩之间,我身为他的子孙,岂能就此放弃。即使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全力以赴。

天子胸中涌起一股悲壮,加快脚步,向前走去。经过一道破败的宫墙,来到后殿,天子见唐夫人与姊姊刘和并肩站在高台之下,吕小环策马在宫中奔驰,娇喝声中,几枝羽箭离弦而出,射中五十步外的射侯。几个身着戎装的侍女高声叫好,吕小环得意洋洋,一回头,见天子站在一旁,翻身下马,飞奔过来,兴冲冲的递过弓箭。

“陛下,你要不要试试?”

天子接过弓,拉了拉,兴致大涨,快步走到吕小环的座骑前,手按在马鞍上,不等侍从来扶,飞身上马,又比吕小环手中接过三枝箭,策马跑了起来,张弓引箭,信手而放。

“嗖!嗖!嗖!”三枝箭连续射出,全中箭鹄。

“哇哦——”吕小环发出惊呼。“陛下,你射得真准。”

观战的侍女们也齐声叫好。高台上的唐夫人看得真切,赞了一声:“陛下真是聪明,和先帝一般,学什么都快。”

刘和也笑道:“依我看,还是像他生母灵怀皇后。我也是先帝之子,可没这般聪明。”她看了唐夫人一眼,笑了笑,没有接着说下去。她的长兄刘辩虽然算不上蠢笨,却也绝不是一个聪明人。只是当着唐夫人的面,她不便言说。

唐夫人倒也不介意。“你说得也有道理,子女不仅与父亲有关,母亲的血脉也很重要。陛下聪明绝顶,吕小环身体强健,他们将来生的孩子一定又聪明又强壮。只可惜天下大乱,身怀野心之臣蜂起,陛下有些着急,未必有心子嗣。”

刘和沉吟片刻,转头看着唐夫人。“这是……令君的意见吗?”

“是谁的意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道理。”唐夫人转头看着刘和,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一声叹息。“阿和,先帝子嗣单薄,如今只剩下你和陛下二人。你随时都有可能出嫁离宫,陛下一心要西征,万一有所不讳,先帝这一脉可就断了,你想过后果吗?如果宗室齐聚长安,你能说这其中没有一两个想学刘焉?”

刘和点了点头。“这些话,令君为什么不对陛下说?”

“逆耳的话有几人愿听?陛下再宽容,毕竟是少年,听多了难免会厌烦。”唐夫人露出一丝无奈。“且当前形势艰难,陛下也有不得已之处,令君体谅陛下的难处,也不愿多说,以免沮了陛下士气。气宜鼓不宜沮,当此危急存亡之际,能鼓勇向前已属不易,又岂能期望陛下老谋深处,事事谋定而后动。只是……”

刘和笑笑。“好吧,我找机会转告陛下。不过陛下能不能听,我也不敢保证。”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保证,尽力而为罢了。”唐夫人轻拍刘和的肩膀。“陛下召集令君议事,回来却一言不发,只顾射箭,怕是谈得不顺利。我去看看令君,你问问陛下,两面劝劝。”

“喏。”

唐夫人下了高台,独自出宫去了。天子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又与吕小环射了一会箭,这才弃弓下马,来到高台之上。活动了一阵,他的情绪轻松了很多,脸色红润,步履如飞地上了高台,一跃坐上栏杆,两腿悬空,荡来荡去。

刘和见状,连忙提醒道:“你赶紧下来,若是姑父看见了,又要责备。”

天子四周看看,不以为然。“姑父又不在,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他除了说教,还能帮什么忙?姊姊,你以后可不能嫁这样的人。嫂嫂怎么走了?我还打算和她商量些事呢。”

“嫂嫂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事,你让人去请就是了。”刘和站在栏杆后,身姿挺拔,担心地看着天子。“倒是我,说不定哪天嫁人了,出了宫,也许就不回来了,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你要出宫?”天子侧头看看刘和,嘴角微挑。“想嫁谁啊?”

“你安排了那么多宗室女联姻,总不会让我这个长公主闲着吧?说说看,你想让我嫁给谁?”

天子双手撑着栏杆,弓着腰,昂着头,看着远处还在练习骑射的吕小环,脸上虽然还在笑,眼神却有些悲哀。“我还没想好。总之……不能嫁一个普通人,那也太委屈姊姊了。”

刘和低下了头。“我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张弓,只剩下这长公主的名份,除了联姻还有何用,委屈不委屈的,也顾不上了。只是……”

天子转头看着刘和,眼神微闪。“姊姊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你什么时候西征?”

“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西征时留谁镇守长安,你还没有子嗣,万一……”

“荀令君。”天子不假思索的说道:“除了令君,我不会将长安交给任何人,我也不相信任何人。”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子嗣,现在还不用急,西征至少是明年秋天的事,在此之前,可能会有一些女子入宫,也许到时候我已经有了孩子,至少会有妃嫔有了身孕,将来如果能生下一两个儿子,就交给令君辅政,是入益州,还是禅位让贤,悉听令君安排。此外,我想从宗室里选几个,以备不测。”

刘和很惊讶。“你这么信任荀令君?”

“当然。他的家人在邺城,却劝我不要与袁谭谈判,这样的忠心别人不会有。如果说朝臣之中只有一人忠于我,忠于大汉,非他莫属。”天子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活动了一下身体。“我知道他不赞成我西征,我也知道西征很冒险,但我不甘心。不试一试,我就算死了也无法面对先帝。姊姊,你觉得这里像皇宫吗,是天子应该住的地方吗?我不想窝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不想去益州,我要回洛阳。”

看着情绪有些激动,仿佛与人争吵的天子,刘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天子有些尴尬,摸了摸头,看看刘和。“姊姊,是不是嫂嫂和你说什么了?”

刘和把唐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天子笑了起来,重新坐回栏杆上。“怪不得刚才他那么勉强,生怕我留他似的。”他想了一会儿,又道:“姊姊,你觉得……孙策这人怎么样?”

刘和歪着脑袋,打量着天子。天子笑了。“我想来想去,如果大汉真的天命已尽,天下还能善待你的人大概只有他了。你想想,天下谁能像他那样宠信女子?虽说他有些好色,年纪轻轻就娶了好几个妾,又与袁术之女有婚约,让你做妾实在委屈了你。可是……”

“你觉得好就好,我没什么意见。不过我希望你能和令君商量商量。”

天子嗯了一声,一时无言。刘和站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脸色,可是见他突然沉默,知道他心里难受,拍了拍他的肩膀,强笑道:“孙策也很好。我听说他长得很美,人称孙郎。”

“他不仅长得美,还有才。不仅有才,还宅心仁厚,对百姓也好。唯一遗憾的就是不忠不孝,君避居长安,父淹留浚仪,他却据五州而有。”天子轻拍栏杆,幽幽长叹。“我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果他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反倒能接受些。”

刘和很惊讶,犹豫了一会儿。“你是希望我……能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啊?”感慨万千的天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回头看看刘和,想了想,又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怎么知道。”刘和哑然失笑。“我又没见过他,而且……我也不懂人伦品鉴之学,怕是看不准。”

天子灵机一动,忽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至少可以试一试。朝廷本来就有和孙策联姻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最后确定,孙策也没有拒绝,只是说他的二妹有了意中人,与曹昂结了亲,三妹年龄又小,暂时还谈不起来,况且朝廷也拿不起三万金。既然无法迎娶孙家的女子,不如就将姊姊嫁给孙策,或者嫁给孙策的弟弟也行,有了婚姻关系,再将孙坚召到长安为官,也许能争取个三五年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既然马腾的女儿嫁给他麾下的将领都能得到上千骑兵的军械,堂堂公主总不会不如马腾的女儿吧。

天子跳下栏杆。“我去找令君。”

第1668章 联姻

荀彧听完天子的想法,觉得可行。

联姻是缓和矛盾,维系当前君臣关系的一个办法,即使无法阻止孙策的不臣之心,也可以用这个名份来安抚他一段时间,为朝廷争取腾挪的机会。至于聘礼之类,那只是附带的好处。荀彧倒是提到了陪嫁,他提醒天子,孙策一直想借朝廷的秘书以供蔡邕著史,如果把一部分秘书当作嫁妆,孙策也许更容易接受这桩婚姻。

当然,荀彧觉得让长公主嫁给孙策为妾实在有损朝廷体面,如果可能,可以考虑孙策的弟弟,听说孙策的二弟孙权虽然比长公主小几岁,却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见过孙权的赵温曾说孙权长上短下,按相法说是非居下之相,或者可以从孙氏内部给孙策找点麻烦,以施掣肘。

天子想了想,连连摇头。他愿意与孙策联姻本意是为姊姊寻找一个稳妥的归宿,免得大汉崩亡之后无可依靠,能因此得到一些粮赋、军械作为聘礼已经是意外收获了,却不能让姊姊承担更多的风险。既然孙权从面相上看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就绝不能让姊姊迁连其中,哪怕是另外嫁一个宗室女都没问题。

荀彧很感慨,表示支持天子的决定,并亲自与蒋干接触,先试探一下。

天子随即又和刘晔商量此事。刘晔也不反对,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个选择,并不影响朝廷的方略,可以一试。

万一有用呢?

得到荀彧和刘晔的支持后,天子随即向与宗正刘宠商量,并请刘宠负责此事,并另外物色一个宗室女,届时也封为公主,在合适的时候与孙策的二弟孙权联姻。最近与凉州世家、部落首领联姻,不少宗室女被封为公主,现在真正的公主要出嫁了,刘宠自然责无旁贷。

——

荀彧找到了蒋干。

听完天子想与孙策联姻的消息,蒋干露出一抹坏笑。“长公主愿意做妾?令君,我怎么听着这么像是个阴谋?”

“谋则诚然,阴则不然。”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否认,对天命归于何处,朝廷和孙将军可能有分歧,新旧交替之际,难免尔虞我诈,但具体到这一件事,却并非如此。”

蒋干笑而不语,好整以暇地看着荀彧。他刚刚接到孙策的命令,让他密切注意朝廷的动向,现在荀彧主动找上门,而且要和孙策联姻,这件事透着古怪,他不能不予以关注。况且联姻这件事也超出了他的决策范围,他只能尽可能的了解朝廷的用意,最后决定还要由孙策本人来做。

“子翼想必以为,孙将军才兼文武,五州户口殷实,朝廷偏居关中,户口流失,足以证明大汉气数已尽,东南有王者气,孙氏当兴,对吗?”

“我可没这么说。”蒋干微微一笑,不上荀彧的当。这种事可以做,却不能说,落人口实。

“你看,就连你也不敢这么说,为什么?因为谁也不知道大汉是不是真的气数已尽。没错,孙将军才兼文武,五州又是天下膏腴之地,看似胜负分明,其实不然。何也?人心思汉。秦统一天下,尚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说,楚有何可念之恩?人心恋旧罢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难道没有思汉之人?秦行暴政,故陈胜、吴广一举而天下响应,但若非高皇帝负天命,又有项羽负绝世之雄武,巨鹿一战而灭秦军精锐二十万,胜负难料。如今大汉虽有乱政,却无秦之暴虐,孙将军纵使以霸王自诩,灭汉也绝非易事。”

蒋干沉吟不语。他知道荀彧说的是实情,别看孙策实力占优,但他的优势还没有到决胜负的时候,否则孙策早就主动进攻了。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人心。孙策推行新政,得利的是普通百姓,得罪的是天下世家,世家掌握着大量的人力、物力,他们与孙策为敌,注定孙策的争霸之路不会顺利。孙策为什么要停下来休整?他要利用官渡之战的胜利来消化五州,将不配合的世家一一清除。只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掌握五州,才能调动五州的人力、物力。

这注定是一个长期过程。从长远来看,孙策胜劵在握,但短期来看,胜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分明。有钱不代表就一定能打胜仗,况且孙策也只是看起来有钱,实际上欠了一大笔债。

“人心需要一个调整的过程,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三十年,取决于谁更能争取人心。孙将军推行新政,朝廷也可以推行新政,袁谭、曹昂也可以推行新政,既然天下都在推行新政,何以让天下人相信天命在孙将军?靠战场上的胜负?关中四塞,攻也许不足,守却绰绰有余。”

蒋干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那联姻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革命未必一定要流血漂杵。”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最终决定胜负的不仅仅是天子和孙将军两个人,而是天下人心。如果十年、二十年之后,孙将军证明他的确是天命所归,那陛下未尝不能顺从天意民心,行禅让之事。联姻之后,两家盟好,将来就算王朝更替,有姻亲之故也可以互相照应,不出恶言,岂不比你死我活的更好?”

蒋干笑了两声。“令君所言有理,我深表赞同。不过兹体事大,我无法决断,只能向孙将军汇报。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我通报孙将军的,令君不妨一并言明,免得几千里来回奔波,耽误时间。”

荀彧微微颌首。“子翼所言极是。陛下之所以愿意与孙将军联姻,也是看到孙将军所作所为,认定孙将军虽非忠臣,却有可能是明君,若天弃大汉,他也希望孙将军能为万民之主,为长公主择一佳婿。不过朝廷财力不足,恐怕置办不起丰厚的嫁妆,为此,陛下决定将朝廷的秘书作为嫁妆,以合长公主尊贵。”

“秘书?”蒋干歪了歪嘴,似笑非笑。“这么大的一份嫁妆,想必你们要的聘礼也不会少吧?孙将军现在可是欠了十几亿的债,拿不出太多的钱粮。你们如果要得多了,孙将军可娶不起。且孙将军受袁将军之托,这正妻之位已然有主,长公主即使愿嫁,恐怕也只能为妾。”

“无妨,这些细节可以谈,子翼将朝廷的诚意转告孙将军即可。如果孙将军愿意,朝廷将派重臣前往,与孙将军磋商。如果孙将军能够派人来迎亲,那当然就更好了。”

“我一定如实转告。”

第1669章 靠山(墨香丶丶丶打赏加更)

杨修下了船,甩甩袖子,将手在嘴边呵了呵,抱怨了两句。“孙将军是浴火凤凰,住在湖心山上,就不怕被水困住?”

袁权反唇相讥。“怪不得朝廷连点火星都看不着了,八水绕长安,一堆残火都被浇灭了。”

杨修哈哈大笑。“灭了好,灭了好。姊姊,你是越来越霸气了。我都替阿衡有点担心了。”

袁权瞅瞅杨修,又看看正在跳板上慢慢往下挪的袁衡,放低了音量。“你少在阿衡面前信口胡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她内怯。”她眉宇间露出一丝忧色,随即又笑道:“德祖,你也弱冠了,现在也算得上功成名就,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姑父、姑母可等着享受天伦之乐呢。”

杨修挠挠头。“姊姊帮我张罗张罗?”

“行啊,你先去见姑父、姑母,晚上为你接风,到时候再谈。”袁权指了指山坡上的小院,让虎士带杨修去。杨修拱拱手,大步流星的跟着虎士去了。袁衡踩着跳板,小心翼翼地下了船,来到袁权面前,躬身施礼,向袁权问好,神情有些怯怯。袁权帮她整理了一下风帽。

“冷不冷?”

“还好。”袁衡缩了缩脖子。“这儿好像暖和一些。”

“院子里更暖和。”袁权引着袁衡,沿着长长的廊桥,向山上的小院走去。“山能挡风,没有风吹,就不会那么冷了。不过东南湿气大,感觉比中原更冷。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暖屋,晚上睡着可舒服了。最近来了一个年龄与你差不多大的姊妹,中山无极人……”

袁衡静静地听着袁权介绍孙策新纳的甄宓,突然说了一句。“姊姊,你是我的山吗?”

袁权愣了一下。“什么?”

“你会是我的山,为我挡风吗?”

袁权盯着袁衡看了一会儿。“将军才是你的山。”

“我知道,可是他这座山上有太多的人了,而且每个人都有过人之处,我觉得……我好像除了阿翁的遗命之外,什么长处也没有。我……”

“所以你一路拖延,还去豫章逛了一圈,拉着德祖一起来?”

袁衡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啊……”袁权心疼地摸摸袁衡的小脸,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孙策身边的确有太多有才华的女子,袁衡再聪明,毕竟才十十三岁,有压力也很正常。即使是她有时候也为袁衡担心,尤其是看到甄宓之后。这个小姑娘不仅有贵命,还非常聪明,总能找到和孙策说话的机会,而且相谈甚欢。

见袁权不说话,袁衡抬起头,拽紧了袁权的袖子,眼神无助。袁权心一软,强笑道:“你想太多了,看见山上那个院子了吗?最大最好的那一间就是留给你这个正妻的,连我都是跟着你沾光呢。你别看夫君嘴上不说,他心里有数呢。”

“真的?”

“姊姊还能骗你?”袁权牵着袁衡的手,继续向前走。“现在姑父又成了江东政务堂祭酒,夫君经常去请教,有袁家、杨家为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了,阿衡,你最近读什么书?”

“哦,孟氏易啊,我最近得了一部荀氏易注,正在研习。只是我比较笨,一知半解。”

“易学好,知易者不殆。”袁权笑道:“你有空,多去姑父那儿走走,他在梳理官制变化,是应夫君的请求而作,将来必是一部大作。你如果能从中领悟一二,会受益良多。”

“哦。”袁衡将信将疑,走了两步,又反应过来了。“姊姊,你是说这是夫君要做的事?”

“是啊。”袁权的嘴角挑起浅笑。

“我明白了。”袁衡露出释然的笑容,抱着袁权的手臂跳了两下。“有姊姊真好。”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廊桥尽头,却发现孙策匆匆走来,足下生风。袁权很意外,袁衡更意外,还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躲到袁权身后。孙策来到跟前,见此情景,忍不住笑道:“怎么了,小夫人,我很可怕吗?”

袁衡探出半边红扑扑的小脸。“将军虎威,万众辟易,妾本女子,焉能不惧。”

孙策一怔,觉得有趣,随即大笑。“有趣,有趣,看来小夫人最近书读得不错,口才越发了得。”他拱了拱手。“军务繁忙,迎接来迟,还请小夫人恕罪。”

“你……来接我?”

“当然,除了你,这艘船上还有谁需要我来接?你外兄杨德祖?”

袁权也很意外。“夫君……”

孙策抬起手轻轻摇了摇。“你们别想太多,我就是来接阿衡的。本来应该和你一起来,只是突然来了一个重要消息,一时耽搁了。”他伸手示意。“走吧,我陪你们上山,稍微坐一下,还得回去处理。”

袁权心领神会。孙策这是特意为袁衡壮声势,向众人表明袁衡的地位不可动摇。她激动不已,悄悄的推了推袁衡,袁衡也反应过来,连忙躬身施礼。“多谢夫君,妾感激不尽。”

“阿衡,你现在可以称我夫君,在别人面前可不能这么称呼。”孙策笑道:“你还没入门呢,要等我大宴宾客,正式将你娶进门,你才可以。”

袁衡如梦初醒,羞涩不已,连忙用手掩住嘴,躲在袁权背后不敢见人。袁权瞅着孙策,听出了孙策的言外之意,一双妙目中掩饰不住惊喜。她早就希望孙策把这件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但孙策觉得袁衡年纪太小,不用那么着急,今天主动提出来实在是个意外。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策,却不说话。

孙策笑笑,转身陪着袁权、袁衡向山上走去。他以前不赞成立刻迎娶袁衡入门,是觉得袁衡实在太小了,迎进门了是个摆设,反而诸多不便。可是随着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人精,他意识到正妻之位空悬未必是好事,难免有人会有觊觎之心。谁做正妻,对他来说无所谓,可是女人们勾心斗角,甚至闹得鸡飞狗跳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袁权年长,是公认的大姊,但她毕竟不是正妻,有时候说话也未必好用。袁衡入了门,以后她们姊妹联手,一个有名份,一个有能力,其他人就不会再有非分之想了。

他刚刚收到蒋干传来的六百里加急,朝廷有意联姻,要将长公主刘和嫁给他。对长公主,他没什么兴趣。他又不缺女人,也不需要什么公主来撑门面。不过联姻背后的政治却是他不能忽视的。不管天子愿意禅让的可能有几成,他都不能直言拒绝。哪怕是休兵几年也是好的。对他来说,只要熬过这几年,天子愿意禅让当然更好,不愿意禅让也改变不了结果。只要朝廷发起攻击,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和实力迎战。

在此之前先迎娶袁衡,免得朝廷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进了小院,正在院里晒太阳、闲聊的甘梅、甄宓见孙策陪着袁氏姊妹进来,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起身相迎。孙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位便是故后将军之女,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袁衡,你们以后要相亲相爱,互相照顾。”

甘梅、甄宓都是聪明人,见孙策这么正式的介绍,知道他的用意,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却还是上前行礼,表示未能亲自去迎的歉意,再三请罪。

有了孙策这句话,身后又站着姊姊袁权,袁衡心情大定,落落大方的还礼,一本正经地寒喧了几句,上堂入座。袁衡还没有正式入门,只能当作贵客,坐在上首,由袁权陪着。孙策又让人去请黄月英、冯宛等人。袁权明白他的用意,安排人去请。

过了小半个时辰,黄月英等人陆续赶来,一见堂上架势,纷纷上前见礼。

孙策将苌奴、陈兰、雷薄三人叫了进来,将袁术留下的部曲一分为二,一部分驻留在岸边大营,日常训练,一部分住在大雷山上,负责袁衡的安全,他们三人轮值,保证十二时辰时刻有人在岗,随叫随到。

苌奴三人躬身领命。

大雷山很安全,其实并不需要如此郑重,但这明确无误的表达了袁衡的特殊之处。看到孙策如此安排,袁权一颗心算是真正落到了实处,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觊觎袁衡的正妻之位。

安排妥当,孙策这才起身离开,袁权追了出来。“夫君,今天来吃晚饭吧。有什么事也可以到这儿来谈,你把人员名单给我,我来准备菜肴。”

孙策想了想,觉得也行。郭嘉等人吃油了嘴,隔三岔五地都要吃一顿袁权做的菜,而且他们几个人的家眷也和袁权走得非常近,经常在一起聚会。“行,今天正好有事,可能会商量得比较晚,你多准备一些。”

“好。”

袁权应了一声,正想退回去,孙策又拽住了她。“你不想问问是什么事?你别告诉我这跟你没关系。”

袁权嫣然一笑。“既然夫君已经安排妥当了,就算跟我有关系,我也不在乎,一切由夫君处置便是。”

孙策也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天子要和我联姻,将长公主刘和嫁给我。”

袁权柳眉轻挑,向后退了一步,欠身施礼。“贺喜夫君。朝廷俯首,势在夫君矣。”

第1670章 天意人心

杨修走到小院前,刚进前院,就听到两个高亢的嗓门。

“学而优则仕,优而仕则学,则学与仕一也,不学无术,焉能牧民?你这能从政者简直是废话。”

“不然,政有高下,三公九卿为从政,亭长里正亦为从政,只不过管辖范围有广狭而已,皆是上秉君主之仁义,下为百姓谋福利,未必皆是饱学之士。如今亭长、里正皆是退役将士,能识文断字已经难得,有几人通晓圣人之学?不设科条以绳之,久而久之,必为恶吏。”

“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足为经。子琰,我们要为百年计。”

“不为眼前,焉有百年?”

杨修快步走进中庭。杨彪手里拿着一卷书,正怒视着黄琬。黄琬据案而坐,一手执书,一手执笔,侃侃而谈。听到杨修的笑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卷。

杨修走上前,躬身施礼。杨彪哼了一声,抚着胡须。“德祖,你来得正好,评评理,看看谁说得有理。”

黄琬笑道:“德祖,你站得远些,免得你父亲一时火气,喷你一脸。”

杨彪怒道:“听你这意思,德祖一定支持你?”

“你在汝南走得匆忙,想必不知道德祖的事迹,否则就不是会不会喷他一脸的事了,动手都是轻的。”

杨彪狐疑起来。“德祖,你在汝南都做什么了?”

杨修很尴尬,拱手道:“父亲,黄公,我刚回来,可什么都没说呢。”

黄琰笑而不语,杨彪怒道:“别敷衍,快说,究竟什么事?”

袁夫人从中门后转了出来,脸色很难看。“你们俩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说话能不能平和些,有无道理难道是看声音高低吗?德祖,快过来,让阿母看看,这么快就赶回来了,路上一定很匆忙吧?”

杨修正中下怀,匆匆对杨彪、黄琰拱拱致歉,跟着袁夫人进了后院,身后很快又传来杨彪的怒喝,杨修好奇不已。“阿母,他们在干什么?黄公什么时候来的?”

袁夫人没好气的说道:“别理他们,两个老夫子,自从见了面,没客气半个时辰就开始吵,我都习惯了。等什么时候方便了,我让阿权另外准备一个院子,让他们吵得尽兴,别来烦我就行。”

“究竟是什么事?”

袁夫人无奈,只得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杨彪答应了孙策的邀请,决定留在吴郡,担任政务堂祭酒,培养官吏。政务堂还在筹备,孙策希望杨彪能先梳理一下秦汉以来的官制变化,从中吸引经验教训。正好黄琬也来了,两人就共同承担这项任务。设想挺好,但很快就发生了分歧。问题很多,不一而足,今天这个主要是关于官员考核的。

杨彪认为官员必须德才兼备,必须有儒学修养,秉承圣人教诲,心怀仁义,否则根本就不能入仕,所以经学水平是首先应该考虑的标准。黄琬却认为经学水平固然很重要,但不等于施政能力。有很多大儒拘泥于书本,却没有实际操作能力,也有很多人头脑灵活,实践能力很强,却未必有机会学习经议,所以考核标准不应该以经学水平为首要,而应该以施政能力为先。

杨修听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是不是又说到儒家选士和文法吏的故事上去了?”

“可不是么。”袁夫人摇摇头。“德祖啊,你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和你父亲说道说道。以前觉得他还是个很务实的人,没想到这一做学问就迂了。依我看,他如果不把这观念转过来,这政务堂祭酒还不如让给黄子琰算了。要不是那三万金,那倒也没什么,可是收了伯符钱不办事,那阿权姊妹的面子往哪儿搁?”

“什么三万金?”

“啊?”袁夫人一愣。“你……不知道?”

“阿母,你究竟说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杨修一头雾水,催促袁夫人快说。袁夫人无奈,只得把杨彪两难之下,向孙策开出三万金的天价,以求心安,没想到孙策一口答应了,又请杨彪出任政务堂祭酒的事说了一遍。杨修听完,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没说话。袁夫人有些紧张,连催了几句,杨修才恢复了镇定。

“三万金,父亲真是敢开口啊。”杨修咂咂嘴,咋舌不已。

“是啊,他本来也是想让伯符知难而退的,没曾想伯符一口就答应了。”

杨修惊讶地看着袁夫人。“阿母,伯符伯符的,你叫得挺顺口啊。就因为这三万金?不过说得也是,一下子拿出三万金的物资,又是给朝廷,若非父亲开口,换了其他人,孙将军肯定不会答应。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又是屯田,又是兴学,还要给官吏加俸,开销很大,豫章今年上计赢余不足五百金。”

袁夫人也感慨不已。她已经看过五州上计的结果,知道五州总计赢余不过千金左右。孙策根本拿不出三万金,只能借债。虽说这些债也是孙策自己的,但孙策对杨彪的尊重还是让她非常感动,也因此对杨彪的固执、保守非常不满。

杨修思索片刻,说道:“阿母,官制演变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仅仅是列一些条目就能解决的,要搞清这个问题不仅要从经学入手,更要从史学入手,至少要把这四百多年的史事梳理一遍,才能搞清楚官制变化的来龙去脉。这么大的事,不是父亲和黄公两个人就能解决的,恐怕还要更多的人协助。你找机会和父亲提一提,看看我们杨家的门生门故吏中有哪些有史学、经学方面有研究的,邀他们来共襄大计。”

袁夫人笑了。“阿权也这么说,不过这事不能急,否则会有结党之嫌。慢慢来吧,等消息传出去,该来的自然会来。至于襄阳那边,你父亲已经写了书信去,蔡伯喈会协助的。”

杨修放了心,在堂上入座。“家里有吗?”

“有的,不过最近忙,你父亲看得少了。你是说参考这部书的作法?”

“嗯,孙将军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他命人著书更多是吸引经验教训,与实践相较,而不是空谈仁义,讲的是经济民生,义利之辨中偏于利,官制偏于义,但义也不能离开利,否则难免矫枉过正。毕竟做官的也是人,不能餐风饮露。桓灵朝弊端丛生和财政不能自给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百官俸禄不能正常发放,朝廷只能卖官售爵,还指望做官的人坚守道德,不为利所诱,实在过于天真了。”

袁夫人惊讶地看着杨修。“德祖,你说得太对了,和伯符的口吻几乎一模一样。”

杨修笑笑。他明白孙策让他来省亲的目的了。没有人比他熟悉父亲杨彪,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说服杨彪改变观念。在孙策身边几年,他已经把这条路先走了一遍,哪里好走,哪里比较困难,他一清二楚。

——

孙策设宴为杨修接风。张纮、虞翻两个长史都有任务在身,不在吴郡,孙策只叫来了郭嘉和军谋处的一些人。杨修和这些人大多认识,久别重逢,相谈甚欢。杨彪、黄琬也来了。从黄琬口中,杨彪已经知道了杨彪在孙策身边做主簿时的劣迹,心情有些低落,话不多,吃完就拉着黄琬走了,说是邀他去夜游太湖,散散心。

席上只剩下孙策、郭嘉、杨修和几个军谋,都是年轻人,说话没有太多顾忌。孙策把刚刚收到朝廷要和亲的消息对杨修说了,问杨修的意见。

杨修几乎不假思索。“这是好事。当年尧欲禅位于舜,乃嫁娥皇、女英,这太湖本是舜避丹朱时垂钓之处,正应了三代禅让的故事,是天命在将军的征兆,不宜拒绝。”

郭嘉笑道:“德祖,你觉得天子有禅让之意吗?”

“重要的不是天子有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天下人会怎么想。”杨修放下酒杯,用布巾抹了抹嘴。“其实禅让这种事究竟是什么样子,恐怕没几个人说得清楚,至少我在豫章听到的故老传说就与史书所载出入很大。不过有一点不会变,舜能得天下,与其说是尧让贤,不如说舜执宰天下的能力,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换句话说也就是人心所向。当他得天下人心时,尧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其实并不重要。”

杨修笑笑。“将军,我说句略嫌自矜的话,公主为妾对天下人心的影响不亚于袁杨二家齐集将军麾下,袁杨代表人心,公主下嫁代表天意,而朝廷秘书的意义仅次于国鼎。不管朝廷有没有其他目的,天下人都会清楚大汉余日无多。”

孙策已经和郭嘉商量过这个问题,郭嘉的态度和杨修如出一辙,此刻听到杨修的意见,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甚至可以说早在预料之中。既然杨彪都半推半就的留下了,杨家不太可能还有其他选择。再说了,这是朝廷有求于他,不是他向朝廷求亲。

“可是公主出嫁,又以朝廷秘书为婄嫁,这聘礼怕不是不会少。如果朝廷用这些聘礼装备人马,反过来攻击我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要恭贺将军了。”杨修哈哈大笑。“将军,巧得很,豫章的传说中丹朱也曾发兵攻击舜,但是他不得人心,一战而败,自取其辱。”

第1671章 杨修献计

杨修神采飞扬,为孙策解说形势。

孙策击败袁绍,独据五州,已经是当之无愧是的诸侯之霸。但他离一统天下还有不小的距离,主要概括起来是两个问题:一是名分,二是骑兵。骑兵的问题好理解,江东缺马,在水道纵横的淮河以南问题不大,在中原也不会有太明显的劣势,但是一旦越过黄河,骑兵不足的劣势就会放大,取胜的难度更大。

但名分的问题比骑兵的问题更难。骑兵不足,还可以通过其他的优势弥补,甚至可以通过缴获敌人的战马来壮大自己,只要足够耐心,足够谨慎,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名分是人心,这是虚的,很难通过说服、辩论来解决,唯一的办法就是时间。

汉高祖亡秦败楚,一统天下,但真正解决人心问题还是到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这已经是立国七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为什么?因为汉高祖刘邦出身平民,他既没有贵族血统,也没有过人的学问、道德,他凭什么能够成为天下之主?凭什么六国之后沦为臣隶,其他功臣血战才来挣来的爵位几世而绝,刘氏子氏却能世袭?这个问题不解决,人心不一,皇帝之位也坐不安稳。

即使董仲舒之后,质疑刘氏为帝的疑问也一直没有停息。董仲舒的五德说在刘氏找到了证据的同时,也埋下了祸根。因为根据五德说,刘氏只是五德之一,江山迟早要是易姓的。土德当代火德,黄色当替代赤色,这个说法从孝宣帝朝就开始泛滥,直到王莽篡汉。

王莽奢谈复古,结果搞得一团糟,天下大乱,新朝和秦朝一样只有短短的十几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其失败固然有很多原因,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禅让这种不流血的革命是有可能成功的,比暴力革命更有优势,损失更小。王莽的失败在于他治国理政能力的低下,而不是禅让有问题。

孙策的新政推行数年,已经展示了他远超王莽的治国能力,而且他和拘泥古礼的王莽截然相反,他更实际,更愿意为普通百姓谋利,这都是他的优势。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他出身寒微,没有名望,也没什么学问。王莽能够禅让成功,是因为王氏是外戚,王莽的姑母王政君是孝元皇帝的皇后,而且王莽本学问深厚,是一个博学之士,更符合儒生的标准。孙策在这一点上不能和王莽相提并论。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注定孙策只能武力夺取。即使以武力夺取天下,也无法以武力夺取人心,可以想象,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孙策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迎娶公主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迎娶公主,再加上舜避丹朱的故事,可以效仿尧舜故事,行禅让之礼,不仅少流血,还可以解决人心问题,缩短过渡时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推行新政上。

如果天子反悔了,率兵攻击怎么办?这也没关系。孙策有爱民之心,天下人只是不希望他做逆臣,攻击朝廷,却也不会希望朝廷把他当逆臣,予以诛杀。当年王莽被免官,隐居新都,天下人为他鸣不平。如今朝廷发兵攻击孙策,他们难道就能赞同?这时候孙策予以反击,名正言顺。

也就是说,天下人不希望孙策攻击朝廷,但他们不会反对孙策自保。如果朝廷来攻,正好给他战而胜之,以武力夺取天下的机会。与禅让相比,这自然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可是比起没有名分,全凭武力夺取已经好上很多了。

从兵法角度而言,据境而守也比主动进攻有利。就西线而言,不论是攻击关中还是攻击益州都不是易事,不如调虎离山,在荆州境内决战。就北线而言,孙策骑兵不足,在中原决战也好过在河北决战。主动进攻不如防守反击。人心思定,为了建功而战之人毕竟是少数,但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人,几乎所有人都会拿起武器。

杨修侃侃而谈,郭嘉也赞同杨修的意见,不时附和一两句,几个军谋更是如醍醐灌顶,钦佩不已。果然是弘农杨家子孙,见识不凡。孙策虽然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乐开了花。杨修这个态度好啊,这弘农杨家算是绑在我的战车上了。相比于袁家的实力分裂和道德诟病,弘农杨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他们的取舍具有更强大的号召力。当然杨修的个人能力也是杠杠的,能超过他的人不多,即使是郭嘉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也未必比杨修出色,最多是伯仲之间。

有杨修这个表态,纳长公主为妾就不仅可行,而且必须。

杨修越说越兴奋,用漆匕舀了一口汤,“吱溜”一声喝了,又道:“奉孝兄,不管朝廷是什么想法,最后能不能禅让,将军迎娶公主都会影响天下形势,你们军谋处做好准备了吗?”

郭嘉笑嘻嘻地说道:“正想听听德祖的高见。”

杨修又夹了一块鲈鱼腹部的肉,蘸了些鱼汤,塞进嘴里,赞了一声:“还是这鲈鱼的味道好,堪称太湖一绝,鄱阳湖的鱼就没有这么鲜美。”他大声叫道:“姊姊,我这次回来,你要多做几次鲈鱼请我啊。”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袁权在后面应了一声。

“小子,食不语,寢不言!”袁夫人的声音传来,虽然不大,却透着威严。紧接着又传来袁权相劝的声音,袁夫人也没再说什么。杨修缩了缩脖子,伸手掩住嘴,自我解嘲道:“惭愧,惭愧。”

“无妨,这儿又没长辈,没那么多规矩。”郭嘉催促道:“德祖,你快说,形势会有什么变化?”

“冀州。”杨修说道。

“冀州如何?”

“朝廷既然决定将公主嫁给将军,必然要宣布袁绍矫诏之罪。袁谭曾期望以向朝廷贡赋为条件,换取朝廷赦免袁绍之罪,但赦免袁绍必然与将军交恶,朝廷不能不权衡利害。强弱悬殊,朝廷维系与将军的关系自然更有利。在得到将军的效忠之后,朝廷不会坐视袁谭自立,必然会迫使袁谭俯首。否则幽州兵南下,攻取冀州,袁谭必败无疑。于今之计,袁谭唯有请求朝廷赦免,不再追究其他人,至于袁绍死后的名声,他无论如何都是保不住的。”

“德祖说得有理。”郭嘉附和道:“那你说,朝廷会让将军出兵冀州,夹击袁谭吗?”

“不会。”

“为何?”

“冀州新败,袁绍受伤而死,麹义、审配两员大将战殁,十万大军仅有万余残兵渡河,冀州正是虚弱之时,幽州军足以应付,取冀州而自给,朝廷又何必让将军分一杯羹?只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问题要解决,那就是刘和。刘和与公孙瓒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把他调离幽州,张则很难集结力量攻击冀州。”

“调他去哪儿?”

“长安。刘和是宗室,最近那么多宗室齐聚长安,他又岂能例外?刘和有征战经验,尤其是统领骑兵,将来可以大用。”杨修顿了顿,吃了两口菜,又道:“将军,奉孝兄,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虽说天子只有一个亲姊姊,但长安的宗室却不少,和亲之策绝不限于将军一人。”

郭嘉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孙策。他已经收到相关的情况,大量宗室齐聚长安,天子接连封了几个公主,和亲应该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天子虽然年轻,却雄心勃勃,绝不是愿意俯首认命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孙策才会担心长公主出嫁明的是笼络人心,暗的是换取聘礼,积极备战。他们很可能是从杨彪的事上尝到了甜头,想用一个真正的公主再换一些军械、粮食之类。

即使如此,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聘礼给多少,怎么给,主动权在他手里,又不是天子想要多少他就一定要给他多少,天子想要什么他就一定要能给什么。他们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现在向杨修问计,一是多听听意见总是好的,二是想看看杨修的态度。

结果让他很满意。从现在开始,杨修可以作为心腹了,合适的时候可以把他调到身边来,担任更重要的职务。孙策心情大好,举起酒杯,向杨修示意。

听着外面的说笑声,袁夫人和袁权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两侧屏气息声的甄宓等人,露出心领神会的浅笑。外面孙策等人的声音不小,这儿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杨修的声音。让她们听听孙策迎娶长公主的意义,明白孙策的志向,对这些小人精有好处。连长公主都只能做妾,你们还能有什么好遗憾的?至于皇后嘛,你们就不要想太多了,只有背后站着袁杨两个大世家的袁衡受得起。

黄月英站了起来,摸摸肚子,笑嘻嘻地说道:“袁夫人,姊姊,我吃饱了,就不陪你们了,先行告退。”不等袁夫人和袁权说话,她又拉起同座的冯宛。“你也别吃了,跟我回去吧,我觉得那艘楼船的模型还要改一改。”

冯宛一愣。“什么模型……”转头看到黄月英冲着她挤眼睛,随即会意,连忙跟着起身。

袁夫人眼神一冷,刚要说话,袁权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和声说道:“阿楚,你们先走,待会儿我会让送点夜宵过去,顺便请祭酒夫妇尝一尝。将军他们今天可能会谈得很晚,你就不用等了。”

第1672章 知天命

黄月英拉着冯宛出了门,沿着青石山路一路飞奔,像轻盈的小鹿。

冯宛有点跟不上了,连声央求。“阿楚,阿楚,你慢点,刚吃了那么多东西,跑得太快了难受。”

黄月英放慢了脚步,调侃道:“我说你还真是心大,这时候你还吃得下。”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你们……”冯宛嗫嚅道,刚说了两句,忽然胸中烦闷欲吐,连忙用手按住胸口,顺势抹了几下。黄月英乐不可支,又调笑了几句,冯宛皱着眉,也没心情理黄月英,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不舒服,蹲下路边,“哇哇”地吐了起来。

酸臭之味四散,黄月英用手掩着口鼻,有点不好意思,递过自己的手帕。冯宛吐得涕泪横流,险些连心肝都吐出来,好半天才缓过来,用手巾擦了嘴,慢慢地站起来。“阿楚,我不去你那家了,这样子太丢脸了。我回自己的院子去,明天再去找你吧。”

见冯宛说话有气无力,黄月英不放心。“我陪你去。”不容冯宛推辞,扶着冯宛向她的小院走去。两人并肩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遇到一队当值巡逻的虎士,见冯宛情况不佳,领队的队率连忙上前询问,得知冯宛身体不佳,便派两名虎士去取竹辇来,要抬着冯宛回院。黄月英想起自己院子里便有竹辇,便领他们去取。

来到门前,刚准备敲门,黄承彦夫妇刚刚散步归来,见此情景,连忙上前询问。蔡珏听黄月英说完经过,又看看冯宛脸色,眉头微皱,将冯宛拉到一旁。

“阿宛,你的月事什么时候来?”

冯宛愣了一下,忽然惊叫一声,眼睛瞪得溜圆。“不会吧?我忘了。”

“迟了好久?”

“嗯嗯。”冯宛欢喜地连连点头。

蔡珏白了她一眼,挥手示意虎士们不用费事了,冯宛就住在这里,不回她自己的小院了。虎士退下,追赶队伍去了。黄月英还没明白过来,蔡珏敲了她一下。“你这糊涂虫,阿宛有身孕了,你怎么还拉着她乱跑。这要是出了事可就麻烦了,她可是第一胎。”

黄月英又惊又喜,还有些后怕,连忙将冯宛扶到屋里,前后忙碌,格外殷勤。蔡珏也一旁指挥,让人打来水供冯宛漱口。得知她们在宴上吃得不少,又准备茶水消食去腻。趁着这功夫,黄月英将席间的事说了一遍。蔡珏听了,对袁氏姑侄的作派颇不以为然,但是听说朝廷可能与孙策联姻,要将长公主嫁来作妾,也不免有些唏嘘。

大汉果然是日薄西山,时日无多。公主为妾,这分明是气数已尽的征兆。

——

杨彪和黄琬并肩站在湖边的看台上,湖面无风,平整如镜,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一轮明月落在湖面,在双月之间,几星渔火点缀其间,水天一色,静谧安祥。

两人拱着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夜景。

过了一会儿,杨彪回头看了看山坡上的小院。虽然听不到院子里的声音,就连院子里的灯光都被院墙挡住,朦胧难辨,可是他却能想象到孙策等人正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而杨修必然是最热情的那一个。

“子琰啊,你我都老了。不管在哪儿,都只能向隅而泣。”

黄琬无声地笑了。“虽说如此,毕竟还是有区别的,至少现在有事可做。”他慢慢转过身来,向山上走去。“再不济也不比士孙君荣强一些吧?他真是可惜了,文武双全,如今却成了阶下囚。皇甫义真身体不好,我不知道在他之后,还有谁能统御并州军、凉州军。”

杨彪跟了上来,看看黄琬,欲言又止。他知道士孙瑞有统兵经验,当年曾是盖勋麾下五都尉之一,弘农杨家的杨儒当时任鸟击都尉,与士孙瑞多有接触。不过黄琬一向自负,他如此推崇士孙瑞,看来士孙瑞的能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一些。

“那孙策留下士孙瑞会不会是刻意为之,并非只为袁氏?”

“说不准啊。”黄琬迟疑了片刻,又道:“那要看孙策会不会杀他。”

杨彪忍不住“嗤”了一声,觉得黄琬这话太荒唐。士孙瑞有没有能力,和孙策杀不杀他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很快又明白了黄琬的意思。黄琬是被孙策俘虏的,孙策没有杀他,反而将他调到吴郡来协助他厘清官制,自然是看中了他对官制弊病的了解和改革的志向。孙策很少用老臣,但不等于排挤老臣,只要老臣的确有能力,又愿意做事,他还是很欢迎的。

尹端,蔡邕,朱儁,黄琬,自己,这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或是被朝廷罢免,或是被朝廷放弃,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出现在孙策身边,却意外得到了用武之地。天子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不知会怎么想。他以为老臣是阻拦他前进的障碍,在孙策这里却成了有用之人,究竟是他错了,还是老臣错了,答案昭然若揭。

两人缓缓上了山,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路漫步向前,经过一段斜坡时,有两个虎士正打着灯笼清扫路边。杨彪有些奇怪,停下来问了两句,虎士说冯宛有了身孕,刚刚在这边吐了,他们奉命将秽物清除干净,免得影响环境。

杨彪很惊讶。这孙策还真是能生啊,几个妾接二连三的生孩子,将来子嗣一定很旺。子嗣兴旺也是家族兴旺的标志之一,朝廷政局多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连续几代皇帝因无子绝嗣,只能从旁支过继,外戚得以从中左右,以私利而害公义。天子成年之后又依靠阉竖夺权,外戚、阉党反复争斗,朝政大坏。

宫里当然不缺女人,但皇帝身体不行,再多女人也没用啊。天子今年十五,从小就习武强身,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逆转这个颓势。不过就算他身体好,比孙策还是略逊一筹。

杨彪和黄琬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黄琬刚来不久,名义上还没摆脱俘虏的身份,没有自己的住处,就住在杨彪的小院客房。两人本打算继续商量一下官制的事,被中途一搅和,兴趣缺缺,决定早点休息,明天再说。杨彪和黄琬告了别,回到后院,张钧不在,有侍女打来水,杨彪洗漱一番,钻进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又翻身坐起,拿起翻看。

他这一路走来收集了很多文章,是其中一部,只是没有太重视。今天杨修回来,提醒他依照这部书的作法来研究官制,他嘴上不屑,心里却还是非常重视,便命人将这部书又找了出来,放在案头,随时翻看。

盐铁会议是汉昭帝朝的一次很重要的会议,虽以盐铁政策为论题,但背后还有各方势力的角逐,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政务讨论。作者桓宽就是汝南人,习,是一个儒者,所以记载看似不偏不倚,其实桓宽本人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大夫嘿然”、“大夫默然”之类的表述随处可见,给人一种桑弘羊被贤良文学辩得哑口无言的感觉。

庞山民、枣祇的考释着重于实际政策的利弊,却很少论及义利之辨。他们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对贤良文学的批评,但结论却明显偏向桑弘羊,并不时为桑弘羊鸣不平。杨彪很不喜欢这种态度,所以几次阅读都没有读完。这部书也的确不适合普通人阅读,大量数据计算增加了门槛,没有执政经验的人很难看得懂。

现在,杨彪本着揣摩其研究手法的目的沉下心来看书,在经过了初期的不适应之后,很快找到了状态,越读越觉得有理,甚至觉得有些地方还讲得不够透彻。庞山民原本没有仕宦经验,他做颍川太守也是第一次,枣祗同样如此,他们能够着眼于经济,了解一郡的财政收支,却对国家层面的财政不甚了了,杨彪从小耳濡目染,后来又身历数职,位至公卿,他对整个国家财政的熟悉超出庞山民、枣祗太多。很多庞枣二人说不清楚的问题,到他这儿一目了然。

杨彪看得兴起,披衣而起,来到隔壁的书房,命人准备纸笔,开始做批注。书房、卧室的地板下面都铺了管道,屋子外面虽冷,屋子里面却温暖如春,杨彪也不觉得冷,越读越入迷,一时竟忘了时辰,直到袁夫人回来,见卧室里亮着灯却没人,书房里却有人影,赶来一看,见杨彪穿着单衣,正写得忘我。

“写什么呢?”

“哦,没什么,改正一些小儿辈的错误。”杨彪乐呵呵地说道。他翻了翻书,发现已经批注了大半卷。“新年之前,我就可以把这部书修订一遍,正好趁着德祖在,让他也看一看,帮着出出主意。”

袁夫人坐在一旁,看着神采飞扬的杨彪,想了一会儿,还是把朝廷送消息来,有意与孙策联姻的消息说了一遍。她原本以为杨彪会大发雷霆,甚至没敢提杨修为孙策谋划的方略,不料杨彪只是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淡淡地说道:“若能善始善终,亦是幸事。”

第1673章 破釜沉舟

易水河畔,白雪皑皑,河面冻得结结实实,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只有依靠岸边被雪覆盖的芦苇丛才能看出河道的走向。

袁谭裹紧了大氅,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风,风卷着雪沫,刮得脸生疼,两只脚也像针扎似的,一点热度也没有。身上的铁甲结了冰,越发沉重,即使隔着厚厚的战袍也能感觉到寒意。

“这儿真冷。”袁谭跺了跺脚,对一旁的何颙说道:“何公,你就别在这儿受冻了,回车里坐着吧。”

何颙若无其事的笑笑。“无妨,我虽然老了,却还扛得住冻。这点冷算什么,草原上才是真的冷,据那些鲜卑人说,寒冬腊月,解手都能冻上。”

袁谭“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自觉得不妥,连忙收起笑容,一声长叹。“辛苦那些袁氏女子了,从小娇生惯养,现在却要受此奇苦,离家万里,与蛮夷为伍。”

“知道她们苦,你就更不能放弃。”何颙抖了抖肩膀。“显思,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压力大的不是你一个,长安的天子也差不多。你想夺取天下,他想守住天下,都不容易,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袁谭一声长叹。“我只怕鹬蚌相争,却让孙伯符做了渔翁。他现在在太湖垂钓,想必自在得很。”他顿了顿,又道:“甄家的人应该到了太湖了吧?”

何颙苦笑。“你不用担心显奕,他会理解你的苦衷的。”

袁谭笑笑,转身往回走。张鸿一路南行,五六十匹马,二十三人,目标这么大,当然不可能悄无声息的经过,况且张鸿也没打算掩饰行踪。他早就收到消息了,可是他有什么办法?甄俨被俘,至今关押在汝南,甄家几次请求袁谭、袁熙出现赎回甄俨。甄家没有成年男子,甄俨不可或缺,这一点他们也清楚,但他们是真的拿不出钱来赎甄俨,只能由甄家自行解决问题。

这等于放弃了甄家,放弃了冀北,后果有多严重,他们都非常清楚。袁熙的愤怒反倒成了不怎么重要的问题。这么做唯一的好处就是安抚了冀南世家,重新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否则数万将士的抚恤就足以让袁谭破产,更别说重新招募人马布防了。

负责与冀北世家联络的郭图遭到了冀南世家的排挤,袁谭无奈,只得安排他充当使者,去草原上走一圈,联络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希望他们还能支持袁家。争霸河北,尤其是面对虎视眈眈的幽州刺史张则,没有足够的骑兵是无法实现的。

胡人贪婪,郭图几乎带走了每一枚金饼,还不知道够不够用,能不能打动那些胡人首领。官渡之战,胡骑损失惨重,于扶罗、蹋顿两人阵亡,让所有的骑士首领谈孙色变,返回冀州后不久就匆匆离开,返回各自的驻地。还能不能再将他们请回来,袁谭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久前,匈奴人就传来消息,说牛辅率部北上,有攻击美稷王庭的可能,匈奴人自顾不暇,不能派兵助阵了。

匈奴人如此,乌桓人、鲜卑人也可能如此。袁谭早就收到消息,张则对这些胡人威逼利诱,下了不少功夫。有胡市在手,胡人都不敢拒绝他的要求,要不然这冬天就难熬了。没有中原的物产,草原上的生存异常艰难。

现在他能指望的只有刘和。刘和是刘虞之子,幽州有不少人还支持他,包括胡人在内。他约了刘和在这里见面,可是等了半天还没看到刘和的影子,也不知道刘和是有事耽搁了,还是不想见他。

何颙忽然扯了扯袁谭的大氅,示意他看远处。袁谭转头一看,见远处茫茫雪地中,数十骑飞奔而来,马蹄踢起积雪,像一大团迅速移动的雪球。袁谭心中一喜,停住脚步,重新整理了一下仪容。

张郃策马迎了上去,将来人引到袁谭面前。刘和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先向何颙施了一礼,然后才和袁谭打招呼,连声致歉。“昨天刚刚收到诏书,耽搁了,要不然中午就能赶到了。”

袁谭表示无妨。他更关心诏书的内容。“诏书里说什么?”

刘和呲着牙,搓着手。“马车里说?外面太冷了。”

袁谭恍然大悟,连忙请刘和上车,又取出温好的酒。虽然马车宽敞,但三个人还是有点挤,刘和脱了熊皮大氅才宽松了了些。他连喝了两杯酒才咂了咂嘴。“显思,情况可能还有不太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袁谭心中一紧,脸上却保持着镇定。“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儿去?你直说无妨。”

“朝廷可能要和孙策联姻。”

“联姻?”袁谭沉吟片刻。“是娶孙策的妹妹为后,还是嫁公主与孙策为妻?”

“都不是,是将长公主嫁给孙策为妾。”

袁谭眼皮一抬,眼角抽了两下,想笑两声,却没笑出来。他想过朝廷会向孙策低头,但他没想到朝廷会用这种方式低头,堂堂长公主居然要嫁给孙策做妾。这意味着朝廷根本没有和孙策较量的勇气,也就意味着朝廷很快做出决定,袁绍的罪名是无法赦免了。

对冀州来说,这无疑是当头一棒,诏书一旦到达,将会有更多的人放弃他。

“使者是谁?”何颙说道:“这不是诏书内容吧?”

“使者是谏议大夫种劭,何公应该听过。这个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不在诏书之内。现在还是推测,但朝廷的意愿甚是坚决,能不能成,就看孙策愿不愿意给钱了。”

何颙有些不耐烦。“诏书究竟讲了些什么?”

刘和看看袁谭,又看看何颙,眼神阴冷。“天子召宗室朝京师,要重修宗籍,可能要留我在长安任职。”

袁谭皱起了眉,将头扭向窗外。目光一转,看到了窗琉璃中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和绝望。虽然刘和依约来见,但他清楚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朝廷调刘和入京绝不仅仅是修宗籍这么简单,这是要逼他俯首认命,否则张则将率领幽州精骑发起进攻——调走刘和,正是为抚公孙瓒,换取公孙瓒的效力。

何颙不动声色地踢了踢袁谭的脚。“公衡,你什么时候走?”

刘和的目光在袁谭、何颙的脸上扫来扫去,迟疑了好一会。“何公觉得……我该去吗?”

何颙笑了。“该不该去,该由你自己决定,怎么反倒问我?公衡,你是不是有顾虑?”

刘和咬咬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朝廷如今只问利害,不问是非,召我去长安,无非是为安抚公孙瓒。不杀公孙瓒,我就算建再大的功业又能如何?可是显思……”刘和转向袁谭,一字一句地说道:“朝廷如果不肯赦免令尊,你怎么办?”

袁谭在窗琉璃中看到了刘和的眼神,他有些惊讶,转头看着刘和。“公衡,你打算……孤注一掷?”

“是的,你呢,敢不敢搏一把?”

袁谭的眼角抽动了两下,慢慢地坐了起来。“怎么搏?”

“干掉张则和公孙瓒,我做幽州刺史,你我联手,与孙策再较一回高下。”

袁谭和何颙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甚善!”袁谭抓住刘和的手,用力摇了摇。“公衡,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两个月了。”

刘和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显思兄,不是我犹豫,实在是寄希望于朝廷主持公道,可是朝廷已然如此,怕是指望不上了,我不得不破釜沉舟,背后一战。不瞒你说,我已经联系了先父的故吏,即使你不方便,我也要和公孙瓒一决高下。有你助阵,我就更有把握了。”

袁谭喜出望外,心跳加速。八月秋收之后,粮食得到补充,他移兵北上,屯兵于河间,就是为了防备幽州兵南下。他一直鼓动刘和和他联手,攻击公孙瓒,刘和却再三推辞,如今朝廷召刘和入京,刘和总算下了决心。如果能顺利击杀张则和公孙瓒,让刘和占领幽州,形势将大为改观,至少他不会四面受敌了。

袁谭立刻邀刘和回营,一起共商大计。刘和欣然从命。回到大营之后,袁谭请来了沮授,将刘和的决定告诉他,并请他谋划方略。沮授问清刘和的部署,问了一个问题。

“你准备如何处置刘备?”

刘和早有考虑。“刘备见利忘义,虽然和公孙瓒同门,却没什么交情。他屡次改换门庭,公孙瓒也不信任他。不过此人善于笼络人心,沽名钓誉,又是涿郡人,颇有些人缘。麾下诸将骁勇,不宜树敌。我想以利诱之,尽可能使其中立。等击破张则和公孙瓒以后再视形势而定。”

“这么说,你打算突袭?”

“是的,我打算诱击公孙瓒。”刘和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朝廷诏书到幽州,他按照诏书要求离职,离开幽州之前去州治向张则辞行,刘虞的故吏届时将配合他,一举控制张则,再以张则的名义召公孙瓒前来议事。如果公孙瓒来了,那最好不过,伏兵一起,公孙瓒再勇猛也难逃一死。如果公孙瓒不来,那就以张则的名义发兵攻击公孙瓒。与此同时,袁谭率领冀州军奔袭,争取一战击杀公孙瓒。

第1674章 不祥之兆

沮授看看袁谭,点了点头。“主公,臣以为可行。”

袁谭拱手道:“请别驾详言。”

沮授又向刘和施礼,刘和也拱手还礼,请沮授指点。他清楚沮授的能力,也清楚袁谭对沮授的器重,在颍川系受挫的情况下,沮授和田丰已经成了袁谭的心腹、智囊,尤其是沮授,袁谭对他非常信任,而沮授也的确有过人的才华,有他帮助谋划,成功的可能性大增。他来找袁谭联手,借助沮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沮授解说了一番当前的形势。袁谭率冀州军三万人驻扎在鄚县一带,这些兵有近一半是新兵,是官渡之战后补充的,以前是各家族的部曲,也就是守守庄园之类的,这次秋防可能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远征,所以张则、公孙瓒并没有太关注袁谭,相比之下,他们更关注涿郡的刘和和渤海郡的臧洪。

刘和与公孙瓒有杀之仇,这一点刘和不会忘,公孙瓒同样不会忘,刘和在惦记公孙瓒的时候,公孙瓒想必也在惦记刘和。所以刘和有什么风吹草动,公孙瓒都会高度警惕。刘和决定先取张则,然后再用张则的名义诱公孙瓒入伏,这一点非常高明。

受到沮授夸奖,刘和有些自得。他冥思苦想才想出这么一个计策,可是没有袁谭的配合,仅凭鲜于辅等人的帮助,他依然没有必胜的信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向袁谭求援。请袁谭出手是要有代价的,至少涿郡要交给袁谭控制。涿郡是幽州实力最强的郡,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意交给袁谭。

沮授接着说道,公孙瓒一直觊觎涿郡,为此不惜移驻安次,但张则不会将涿郡交给他,如今刘和离职赴京,他一定会想办法据涿郡而有。公孙瓒一向自负,他真正畏惧的人就是刘和。刘和本人年富力强,有丰富的统兵经验,又身负刘虞的旧恩,深得幽州世家、豪强拥护,虽是一郡太守,实际上的影响力超过刺史张则,更非刘备可以比拟。没有了刘和制衡,仅凭张则和刘备,公孙瓒是不会安分守己的,抢占涿郡是第一步,很可能刘和前脚离开涿县,公孙瓒就要赶来接管。等张则知道的时候,公孙瓒也许已经进城了。

这种情况无疑对刘和最有利。一来公孙瓒有挑起战事的嫌疑,刘和可以名正言顺的起兵攻击,二来刘和以逸待劳,可以在城下迎战公孙瓒,再加上袁谭,胜算较大。等张则、刘备收到消息,也许胜负已定。杀死公孙瓒,朝廷调刘和入京的目的就无法实现了,到时候会不会变卦,同意刘和留在幽州,谁也说不准。就算刘和还是要进京,关系也不大,只有刘备协助的张则根本不敢拿袁谭怎么样。而袁谭安稳了,刘和也就安稳了。

为了能让这个计划实现的可能性最大化,沮授建议刘和返回涿郡后散布消息,就说袁谭胆怯,不敢起兵响应,他要去蓟县找张则说理,并带走一部分人马,让公孙瓒以为有机可趁。他相信,公孙瓒在涿县肯定有探子,刘和出城来见袁谭的事瞒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刘和连声应和,表示赞同。

如果公孙瓒没有来,那就按照刘和的计划执行,唯一需要补充的就是命渤海太守臧洪率领两万人北上,随时准备进入幽州,协助作战。公孙瓒骁勇善战,这几年有孙策接济,界桥、龙凑的损失恢复得七七八八,尤其是白马义众,装备了孙策提供的军械后,战力更强。刘虞故吏如鲜于辅等人虽然兵力不少,但装备不行,未必能拦住住公孙瓒。万一需要攻城,臧洪的人马能发挥作用。在上半年的青州战事中,臧洪曾经帮袁熙挡住了沈友的进攻。

考虑到公孙瓒突围的最大可能就是白马义从,沮授建议袁谭安排张郃率领大戟士作为胜负手,配合一些强弩手,半路截杀公孙瓒。为了保证成功率,沮授还建议袁谭与袁熙联络,将颜良借调过来。这是关系冀州命运的一战,想必袁熙能够理解。

何颙自高奋勇,愿意亲自赶去平原与袁熙商量。袁谭非常感到。三百里的路程,对何颙来说绝非一件简单的任务,但现在能让袁熙俯首听命的也就是何颙了,其他人都没这影响力。

一切安排妥当,刘和和何颙同时起身,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

安次。

公孙瓒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凛冽的北风吹在青白的脸上,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透着几分狠厉。

长史关靖站在一旁,缩着脖子,用貂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双手拢在袖中,捏着一枚纸条,是半天前收到的消息:刘和出城南下,可能是与袁谭会面。刘和和袁谭会面能商量什么?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和公孙瓒有关。刘和被袁绍从徐州调到涿郡来就是为了防公孙瓒。官渡之战袁绍惨败,袁谭继位,向南发展的可能性断绝,向北夺取幽州成了最实际的选择,而最合适的理由无疑就是报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任何人都无法指责刘和。

但关靖知道公孙瓒担心的不是刘和,甚至不是袁谭——他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他甚至不是担心,他只是郁闷。刘和、袁谭,甚至包括刘备都是孙策的手下败将,甚至被孙策俘虏过,现在这三个人却围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两相比较,他简直无法和孙策相提并论,可实际上他是和孙策的父亲孙坚平辈的名将。区别可能只在于孙坚有一个好儿子,而他没有。孙坚的儿子可以青出于蓝,早早当家,他的儿子只能到孙策身边做人质,以换取孙策的支援。

关靖知道公孙瓒的性格,非常担心公孙瓒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幽州的形势复杂,几方势力犬牙交错,犯一点错都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偏偏公孙瓒以为袁绍已死,大河以北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只等一个出击的机会。他从蓟县移驻到安次来,与其说是不想看到张则,不如说是想找机会袭击刘和,挑起一场大战。

“有人来了。”公孙瓒突然说了一句。

关靖举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从移动速度来看,应该是骑士。看到骑士如此不惜马力的狂奔,关靖心头隐隐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

“你担心什么?”公孙瓒斜睨着关靖,有些不屑。“怕我一败涂地?”

关靖苦笑。“将军,兵者,死生之地,任何人都有可能一败涂地。如今将军处处是敌,自然是谨慎一点好。猛虎也怕群狼,败在这些人手上,实在有损将军的威名。”

公孙瓒冷笑一声,拍拍腰间的白马战刀。“他们想打败我,可没那么容易。白马义从虽不足三千之数,可是有孙策支援的军械,在幽州尚无敌手。”他想了想,又有些不满。“若不是张则从中作梗,让我多买一些军械,我早把刘和灭了。”

关靖很无语。孙策怎么可能无限量供应军械,国之利器,不可轻与,就算孙策再傻也会知道这个道理。别的不说,孙策先送了一口白马刀,后来公孙续又托人带回几柄百折钢矛,都比孙策出售的批量军械优良,这说明孙策一直有所保留,最好的军械绝不轻易出手,更别说不限量供应了。

等了一会儿,骑士来到城下,翻身下马,快步上了城,向公孙瓒、关靖行了礼,取出一份最新密报。公孙瓒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得一挑,转手交给关靖。关靖看了,也有些惊讶。朝廷来了诏书,要调刘和回京,刘和出城与袁谭会面后,回府大发无名之火,接连因为小事鞭挞了几个卫士。

“看来没谈拢啊。”公孙瓒笑道:“说到底,这竖子和刘虞一般惯会空谈,言过其实。真想报仇,何必拖延至今。既然他不敢来,那我就去,免得他千里迢迢地跑去长安丢脸。”

关靖眉头皱得更紧。“将军,还是等一等吧,兵不厌诈,谁知道刘和是不是在和袁谭故意作伪?他们……”

“放心吧,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派斥候注意袁谭动静,看他会不会进幽州境。如果他敢越过易水,那我就先击破他,回头再收拾刘和。”

关靖松了一口气。“还是联络刘备,让他出兵配合一下吧。”

“他?”公孙瓒“嗤”的一声冷笑,一甩袖子。“那大耳贼最不可信,我邀他助阵岂不是与虎谋皮,万万不可。他若是来了,涿郡就不是我的了。”公孙瓒想了想,又有些好笑。“他到中原走了一圈,倒也不是一无所得,这满口仁义道德的倒有点名士风度,和读书的时候大不一样。看来他家那株桑树砍了还是有用的。等我拿下涿郡,一定要在他们家院子里再种一株。”

公孙瓒转身下城,大声下达命令,安排斥候打探消息,声音高亢。关靖听了,一声轻叹,抬头看了看天色,暗自祈祷,最好能下一场大雪,阻一阻公孙瓒的行程。

现在能劝住公孙瓒的大概也只有老天了。

第1675章 幽州形势(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蓟城,刺史府。

张则坐在堂上,看着摇曳的火苗出神,眼中充满血丝,还有一丝无奈。额头皱纹深如刀刻,双颊浓陷,颧骨高耸,被冻坏的皮肤像两团阴影。他伸出双手,烤着火,一动不动,就像被冻住了一般。

种劭坐在对面,裹紧了皮裘,低着眉,不看张则,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他从涿县赶来,向张则通报了朝廷的诏书,张则接完诏之后就没有说一句话,长时间的沉默让他非常不安。卧虎的威势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一会儿,张则收回手,拢在袖中,抬起头看了种劭一眼。“申甫,朝廷究竟有什么打算,就这么放弃了?”

“使君何出此言?”种劭暗自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略显勉强的笑容。

“公主为妾,朝廷威严何在?形势若此,之所以没有崩溃,就是因为朝廷迁都关中,有自守之力,天下人知正朔所在,心中有汉,期盼着朝廷能中兴,重现太平。如果朝廷自己先放弃了四百年基业,将这天下拱手相让,那还能指望天下人心中有朝廷吗?人心崩坏甚易,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种劭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用力握在一起,手指发麻发胀。他瞟了瞟四周,又看看张则。张则会意,挥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卫士、侍者退下,堂上只剩下他和种劭两人。种劭向张则挪了挪,离火堆也近了一些,双眼被火光照得发亮。

“使君,愚意妄测,陛下是欲行尺蠖之变。幽州乃是陛下寄予厚望之地,非使君不能筹措。”

张则瞅瞅种劭,示意他继续说。种劭掏出手巾,擦了擦鼻子,擤去被冻出的鼻涕。这幽州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就连火都被冻住了一样,没有一点热气。“陛下召刘和回京,是一举两得之计。一是刘和才兼文武,是可用之人。二是调走刘和,公孙瓒才能安心,则使君麾师南下,逼袁谭俯首,输赋长安。冀州、益州,再加上公主出嫁得到的聘礼,陛下便能筹措起两万大军出征的辎重。”

张则大怒,打断了种劭。“两万大军?这几乎是关中所有的兵力了吧?陛下要以这两万大军和孙策决战?这是谁的方略,简直是乱来。我怕大军未出关而先乱,陛下危矣。”

“所以幽冀大军南下才是重中之重。”种劭连忙示意张则小声点。“朝廷尚无明示,这只是我揣测。”

张则更加惊讶。“你身为使者,千里迢迢地赶到幽州来宣诏,却不知道朝廷方略?”

种劭苦笑。“不瞒使君说,如今陛下信任的是荀彧、刘晔等人,但凡有事,三公九卿都是最后知道的。我这个谏议大夫虽在陛下左右,却难得有机会进谏。使君,此言非臣所当言,只是幽州的得失关乎成败,我才斗胆直言,还请使者见谅。至于陛下方略,只是我的推测,仅供使君参详。”

张则吸了一口气,缓了神色,露出一丝无奈。“那就请申甫言说长安形势。”

种劭又向前凑了凑。他和张则以前就有过交往。他比张则小十来岁,张则又比他的父亲种拂小十来岁,关系在师友之间,相互之间有一定的信任。他主动申请来幽州传诏,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和张则沟通,既让张则了解一些长安的情况,也让自己有个立功的机会。留在长安,他什么机会也没有,连吃饭都是问题。

种劭将长安的形势说了一遍。关中去年一场旱灾,百姓出逃就食,回来的不足十一,如今关中人口不足,垦荒、屯田都受到了影响,收获勉强能供应朝廷和驻军。官渡之战后,袁绍伤重而死,王允接着也死了,朝廷鉴于孙策势大,成了新的威胁,企图拉拢袁谭制衡孙策,但反复考量之后,还是决定维系与孙策的关系,放弃袁谭。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韩遂、马腾与孙策关系密切,韩遂的儿子韩银死在官渡,马腾的儿子马超力战有功,是官渡之战的功臣,如果和孙策翻脸,关中很可能不战自乱。天子希望张则能率幽州军南下,用武力镇服袁谭,或者直接拿下冀州。有了冀州的钱粮,不仅幽州的供应可以得到缓解,朝廷也能有收入。

“若此策成功,使君饮马黄河,即使不渡河,孙策也能感受到压力,天下事尚可为。”种劭说完,目光殷切地看着张则。“我奉诏而来,若使君有所驱使,在所不辞。”

张则看了种劭一眼,嘴角挑了挑。他明白了种劭的意思。种劭虽是文官,但种家却有武人的血统,种劭的祖父种暠做过度辽将军,还做过辽东太守,镇边有功,种劭的父亲种拂也是性情慷慨之人,种劭正当壮年,又当天下大乱之际,自然不甘于平庸,想要做一番事业。可惜他空有一腔热血,却连幽州的寒冷都承受不住,又如何能适应残酷的战场。种暠能做镇边有功,那是因为大汉余威仍在,现在朝廷苟延残喘,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根本不会把朝廷当回事,建功立业哪里还有那么容易。

不过种劭也有一个优势,他是朝廷使者,代表着朝廷,他本人又不是单纯的儒生,纵使不能冲锋陷阵,出谋划策还是可以的,多个人多个主意。

“那申甫说说,刘和会如何应对?”

见张则允了,种劭大喜,连忙将准备好的计划和盘托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和绝不会轻易离开幽州,他很可能会联络袁谭,攻击公孙瓒。但袁绍败亡,大军十不余一,袁谭所领大多是新兵,未必敢与公孙瓒正面对敌。如果袁谭拒绝了刘和,刘和很可能会向使君求援。”种劭顿了顿,让张则有个反应的时间。“刘虞在幽州颇有恩信,他的故吏愿意支持刘和的人不少,纵使使君不肯出兵,那些人也会支持刘和,使君不可不防。”

张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我当如何应对?”

“使君觉得公孙瓒心有朝廷吗?”

张则哼了一声:“你不知道公孙瓒的儿子在孙策身边吗?”

种劭笑了。“那你觉得刘和心里还有朝廷吗?”

张则沉默良久,摇摇头。“不好说。按说他是宗室,应该心有朝廷,可是他们父子与袁绍走得那么近,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也无法判断。”

“使君所言甚是,公孙瓒桀骜不驯,刘和忠奸难辨,有他们在,使君都难以掌握幽州。既然如此,何不让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张则目光一闪。“然后呢?”

“然……后?”种劭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张则是什么意思。

张则直起腰,扯了扯半旧的皮氅,瞅了种劭一眼,露出一抹浅笑。“申甫有所不知,幽州之所以能稳定,有赖两个因素:一是刘虞对胡人的安抚,一是公孙瓒对胡人的杀戮。胡人唯利是图,不知仁义,唯有恩威并施才能压制他们。刘虞和公孙瓒一文一武,本是相辅相成,奈何他们视对方如仇寇,自相残杀,结果两败俱伤。”

种劭的脸上有些发烧。张则把这两句话奉还,这是否定了他的建议啊。他尴尬不已,长身欲起。张则伸手按住了他。“申甫莫急,等我说完。”种劭强笑了两声,勉强坐了回去。

张则接着说道:“公孙瓒杀了刘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刘和再和公孙瓒和解不过是磨砖作镜,但坐视他们争斗也不是办法。刘和如果死了,幽州世家必乱。公孙瓒如果死了,刘备必然坐大。”

“刘备?”

张则点点头。“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朝廷既然召宗室朝会,重修宗籍,为何不召刘备去?他不是中山靖王之后么。”

种劭很惊讶。“是吗?可是我听宗正刘宠说,刘备当着他的面亲口说过,他并非皇族。”

“有这回事?”张则很是意外。

“刘备说他是宗室?”

“嗯,刘备在幽州一直以宗室自居,说他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人。他能在幽州站稳脚根,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张则拨弄了一下火塘,又饮了一口酒。“朝廷可能不清楚,刘备虽然不如刘和、公孙瓒那么显眼,其实他的实力比这二人有过之而远不及。如果刘和、公孙瓒两败俱伤,最后做渔翁的必然是刘备。”张则搓了搓手,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幽州就不是朝廷的幽州了。”

种劭将信将疑。他知道刘备,当年刘备曾在长安滞留了一段时间,他身边的张飞扛着一柄奇形怪状的长矛到处找人挑战,一时名声大噪。刘备回幽州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如果张则不提,他还真没想到刘备现在有这么强的实力,让张则如此忌惮。

“那……使君打算怎么办?”种劭提醒道:“刘和也许已经在来蓟县的路上了。”

张则苦笑。“我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劝则劝,不能劝……”他咂了咂嘴。“就只好杀了。申甫,我马上请田畴来商议,然后可能要麻烦你去见见刘备,到时候你自己看。”

“喏。”

张则拍拍手,叫来侍者。“请田子泰来。”

第1676章 义与利

夜晚的太湖格外宁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初升的明月在水面上投下倒影,水天一色,双月争辉。

“和葛陂真像。”

“比葛陂还好。”孙策搂着袁权的纤腰,信马由缰,慢慢地往前走。“你选个地方,明年开春,在这儿造一座一模一样的水榭,你们都住在这儿。”

袁权幽幽地说道:“如果都住在这儿,和葛陂一模一样可不够,至少要大一倍才行。”

孙策笑道:“你别忘了,白玉美人可是你劝我纳的,现在说酸话可没意思。”

“我后悔了不行么?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袁权叹了一口气。“我高估了我的德行。”

孙策嘿嘿笑了两声。“后悔也迟了。”他搂紧了袁权,又道:“你以后别离开我,天天跟着我,我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袁权也笑了。“跟着你又有什么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希望你能问鼎天下,又怎么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横加干涉。再说了,已经有了六人,再加六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被人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女子的诅咒更加阴毒,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孙策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怕这个。”

“你不怕?”

孙策想了想。“我不怕。我如果怕,就不会有今天。一个寒门武夫能走到这一步,不管我有多优秀,骂我的人绝不止一千,如果将来改朝换代,骂我的人估计会数以万计。”他又笑了两声。“你去冀州,没听到人骂我吗?我击败袁绍,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的美梦,他们不骂我?”

“我虽然没听到,想来是有的。”袁权一声叹息,又轻轻拍拍孙策的手臂。“不过夸你的人更多,尤其是去年那场大疫的幸存者,他们恨不得为你建生祠了。”

“你姑父怎么说?你信中说他看到大骂蔡琰,这次见面好像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嘛。”

“所以说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给他时间,他会支持你的。”

“你费了不少口舌吧?”

“不用我费口舌,事实会说话。”袁权慢慢放松了身体,依偎在孙策胸前。

——

马超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侍从骑士,大步流星地进了门,穿过前院,来到中庭。

马腾正站在廊下看马岱和马休对练,马云禄牵着小弟马铁的手站在一旁。见马超进来,所有人都很惊讶,纷纷围了过来。马超赶到马腾面前,施礼拜见,大声说道:“阿翁,我回来了。”

马腾打量着马超,满意地点了点头。几年不见,马超又长高了半头,也更结实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遇到麻烦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马超笑了起来。他辞别孙策之后就赶到南阳,从南阳领了一千两百套军械,又亲自押送到武关,交给徐庶本人,这才快马加鞭赶回关中。这件事关系重大,他不敢交给任何人办,只能自己来回赶路。在此之前,他都没敢派人给马腾送信。

“阿翁,我和孙将军做了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听到生意二字,马腾立刻来了精神。

“一千二百套骑兵军械,五十套马铠。”

“这么多?还有马铠?”马腾又惊又喜。自从在韩遂营中看过甲骑训练之后,他对南阳产的马铠就充满了渴望。凉州也有马铠,但凉州的冶铁技术太差,马铠很笨重,要想达到南阳马铠的防护效果,重量至少要增加三分之一。别小看这三分之一,对战马的速度和耐力都有不小的影响。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马云禄说道。

“呃……”马超满脸堆笑。“妹子,我给你许了一门好亲事。”

马云禄一脸嫌弃地看着马超。“就知道没这么便宜的事。你还真是会做生意,连妹妹都肯卖。”

“云禄!”马腾喝住马云禄。“这些军械对我们马家很重要,你兄长也是不得已。再说了,孙伯符少年英雄,你能嫁给他,虽说是妾,却也不差。”

马云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马超连忙叫住她。“阿翁,你误会了,不是嫁给孙将军为妾,而是嫁给令明为妻。我马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妾,这要是传到韩叔的耳中,岂不是被韩叔笑话。”

“令明?”马腾沉下了脸。“究竟怎么回事?”

马超不敢怠慢,连忙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现在说起来倒也是有理有握。让庞德留下,是为了保持和孙策的联系。阎行留在孙策麾下,如今已经驻守洛阳,如果不把庞德留下,孙策以后必然会和韩遂更亲近。将马云禄嫁给庞德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方面是不忍心让马云禄做妾,另一方面是为了笼络庞德,否则庞德可能就真成了孙策的人了。如此一来,庞德成了马家的女婿,身份足以和阎行相当,足以证明马家的诚意。

马超一通解释,不由得马腾不信,就连马云禄都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马腾转怒为喜,觉得马超到孙策麾下几年,不仅锻炼了武艺,带回来大量的军械,就连智谋都有明显的提升,这个安排考虑得非常周到,既维护了与韩遂的平衡,又不会让韩遂感受到威胁。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送马云禄出嫁,并筹集五百匹上等战马做嫁妆,到武关换回军械。战马是现成的,马腾营里就有备用的,但上等战马没有这么多,要紧急派人去凉州购买。好在马超和孙策还有另一项交易,有置换下来的军械在手,不愁那些羌人首领不肯卖马。

马超趁热打铁,将去武都、陇西的计划说了一遍,马腾听完,非常满意,越发觉得马超有见识。凉州虽大,能让马家立足的地方却非常有限,武都、陇西算是不错的选择。仅此一项便足以证明马超的谋略大有进步。马超归来,他以后终于可以和韩遂比肩了,不用再什么事都听韩遂的。

即便如此,马腾还是不敢轻视韩遂的意见,随即带着马超去拜访韩遂。韩遂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对马超的计划大加赞赏,并答应机会合适的时候推荐马超出任陇西或武都太守。

马腾随即带着马超请见天子,向天子通报情况,那么多上等战马出关必须得到朝廷的许可。

——

天子坐在殿上,听了郎官的汇报,看向刘晔。刘晔会意,立刻把相关情况汇报了一遍。他已经收到了相关的消息,知道马超离开了南阳,押着几十车军械赶往武关,他的亲卫将庞德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孙策的义从骑将。

“这么说,马超虽然回来了,但马腾与孙策的联系并没有切断?”

“不仅不会切断,反而会更强。”刘晔很平静。“陛下不必忧心,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益而已,利尽而交断。且马超骁勇,随孙策征战多时,对孙策的战法最为熟悉不过,将来西征时可有,陛下宜笼络之。”

天子吁了一口闷气,苦笑道:“子扬,朕将来平定凉州,这凉州也是凉州人的凉州,不是朕的凉州。”

“陛下所言甚是,岂止凉州,就连天下都如此。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陛下一人的天下。唯有君臣共力,各尽其职,才能中兴大汉。陛下西征,决生死于瞬息之间,不倚仗马超这样的骁勇之辈,还能倚仗谁?孙策待马超不薄,马超还愿意回关中,便是难得。陛下不宜苛责。”

天子眼皮一挑,打量了刘晔一眼,有些意外。刘晔今天的辞锋很尖锐。他歪了歪嘴,轻声笑道:“子扬觉得朕平时对臣下苛责吗?”

刘晔离席再拜。“臣失言,死罪死罪。陛下,臣并非说陛下对臣下苛责,而是想提醒陛下一点,凉州是边鄙之地,民风质朴,文化不足,像皇甫太尉这样的毕竟是少数,一言不合便刀剑相见者比比皆是。陛下与他们相处不能学光武帝,而应该学高皇帝,否则便有圆凿方枘之弊,无端增加危险。”

天子若有所思。“子扬提醒得有理,倒是朕误会了。那你说说,朕该如何笼络马超?”

“先召见他们父子,温言相慰,多问其功绩……”

刘晔仔细解说了一番,天子很认真的听了,这才派人请马腾、马超父子入殿。时间不长,马腾、马超进了殿,拱手急趋。马腾很自如,马超看起来有些生涩,脚下步伐不够稳,一不留神就会赶上马腾,发现后又连忙放慢脚步,看起来有些窘迫。

天子微微一笑,等马腾、马超行完礼,和声道:“二位爱卿平身。”

“唯!”马腾朗声应道。

“喏……唯!”马超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叩头请罪。

天子笑了,摆摆手,示意马超不要拘谨。他盯着马超仔细看了一会,笑道:“早就听人说卿相貌堂堂,武艺出众,是不亚于镇北将军孙策、镇南将军周瑜的少年英雄,今天一见,传言不虚。”

马超有些尴尬,天子拿他和孙策、周瑜相提并论,他压力很大,同时又有一些不服。年龄一般大,武艺也不差,凭什么他们一个是镇南将军,一个是镇北将军,又都封了侯,我却只能为孙策做义从骑将?

天子将马超的尴尬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卿努力,将来封侯拜将,必不使卿愧对他们。”

马超喜出望外,躬身拜谢。

第1677章 虚情假义

刘备很惊讶,他认识种劭,但也仅限于认识而已,谈不上什么交情。种劭这么热情,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不过他随即赶了上去,拱手施礼。

“申甫兄,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长安一别,申甫兄风采依旧啊。”

种劭的脸颊抽了抽,暗自佩服。还是刘备的脸皮厚,他酝酿了半天的情绪,结果还是不如刘备真诚自然,连他都有一种错觉,就像他们真是好朋友似的。

两人互相施了礼,刘备热情地托着种劭手臂,将他引上堂,分宾主落座,又吩咐人上酒,大谈当年在长安的事,却绝口不问种劭的来意。两人说了半天,刘备还是滔滔不绝,热情洋溢地追昔忆往,种劭却有些沉不住气,只好主动转换话题。

“听说府君在渔阳屯田、练兵,成效斐然,张使君提及府君,可是赞不绝口啊。”

“惭愧惭愧。”刘备连忙谦虚了几句。“备德浅才薄,不堪重任,奈何国家多事,既委我以重任,我不敢不竭驽钝,效犬马之劳。能有微功,既蒙陛下信任,也是张使君支持,更离开渔阳百姓的配合。”

种劭连连点头,故作不解。“有一件事,我很是不解,还想请府君为我解惑。”

“申甫兄直言无妨。”

“你和陈王可有交往”

“陈王”刘备想了想。“有的,有的,当初在浚仪时,我与陈王见过面。”

“你们之间”种劭故意顿了顿,扮出一副难以启齿的神情。“可有什么过节”

“没有啊。”刘备哈哈大笑。“惭愧惭愧,不瞒申甫兄说,当时我接战不利,被孙将军袭营,成了孙将军的俘虏,陈王却是孙将军的座上宾,我哪里敢和他有过节。”

种劭心中恍然。他当然不怀疑陈王的品行。陈王到长安数年,人品是出了名的好。再说了,那么多宗室到长安,天子求贤若渴,如果刘备真是宗室,陈王绝不会从中作梗。十有**,刘备这中山靖王之后的身份是假的。中山靖王刘胜是孝武帝的兄弟,以多子著称,而且他的中山国在王莽篡汉前就绝嗣了,宗籍流失散乱,根本无法证明谁是他的子孙。就算他真是中山靖王之后,恐怕也排不上宗籍了。

“申甫兄,怎么了”

种劭笑着摆摆手。“我可能误会了,无妨,无妨。”

刘备心中狐疑,追问道“究竟什么事申甫兄不必有顾虑,直言无妨。”

种劭再三推却不过,只好将陈王说刘备曾亲口否定是宗室的事说了一遍。他给刘备留了一点面子,只说他否定是宗室,没有说他否认中山靖王之后,否则就等于直接打刘备的脸了。

刘备一听,顿时像吃了狗屎似的难受,当日所受的屈辱也一起浮上心头,险些控制不住情绪,破口大骂。这些年日子过得安稳,他的心态已经好了很多,甚至有些自鸣得意,一心想着独占幽州,现在想起往事,想起自己被孙策俘虏、羞辱的经历,大为沮丧。

就算独占了幽州又如何孙策已经拿下了五州,而且他能有今天,还是靠着和孙策的交易,获得来自中原的物资,才拥有了一定的优势。这点优势足以让他在幽州立足,可是出了幽州,他什么也不是。

见刘备脸色不对,简雍连忙接过话题。“种君,长安这几年如何”

种劭心领神会,说起了长安的形势。“迁都之后,朝廷虽然坎坷,却有中兴之兆,荀令君实乃当今智者,以迁都而应再受命,堪称绝妙。”种劭拍着大腿,神采飞扬,兴奋溢于言表。“府君,你与荀令君见过面吧他对你可是印象深刻,我这次来幽州,他特地托我向你问候。”

“是吗”刘备惊喜不已,又有些遗憾。当初荀彧曾经邀他去长安,可惜他被兖州刺史迷了眼,没有接受荀彧的邀请。没想到荀彧还记得他,倒是让他很意外。

“岂止荀令君,孔文举也挂念你呢。他不久前也到了长安,深得陛下信任。”

“哈哈”刘备再次兴奋起来,谦虚了几句。能被孔融这样的名士记住,他又有了吹嘘的本钱了。

种劭道“长安虽苦,百废待兴,但君明臣贤,中兴有望,实乃天下百姓之幸。官渡一战,袁绍授首,河北半安,如今朝廷挂念的就是幽州。刘和乃宗室子弟,才兼文武,公孙瓒乃是威镇北疆的英雄,胡虏闻风丧胆,他们齐聚幽州,本是镇边扬威的好机会,奈何他们之间有私仇难解,实在是可惜。”

刘备上了心,附和了几句,竖起大耳朵细听。幽州形势复杂,刘和和公孙瓒的死结无法解开,张则也束手无策,三人都想拉拢他,他可谓是三面逢源。朝廷要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自然要关心。当他听说朝廷要调刘和回长安时,顿时紧张起来。

他和刘和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有合作的可能,但他和公孙瓒却没什么合作的可能。别看他们是同门,别看他们都和孙策有联络,但他们之间却有芥蒂,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联盟。如果刘和走了,公孙瓒不仅不需要他的帮助,还有可能把他当成对手。

刘备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简雍。简雍会意,笑道“朝廷用心良苦,只怕刘和不肯答应吧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况且刘使君恩信昭著,幽州人至今追思,若不是张使君以大局为重,恐怕早就起兵相斗了。就算刘和肯回长安,恐怕也要杀了公孙将军再走。”

种劭心知肚明,却佯作不知。“是吗公孙将军威镇北疆,白马义从天下闻名,刘和虽然善战,只怕未必是公孙将军的对手吧且朝廷有诏书,他这么做殊为不智,甚至有可能连累幽州啊。”

简雍也觉得以刘和的实力不足以击败公孙瓒,即使加上刘虞的故吏也不行。鲜于辅那些人虽说人多势众,但是论用兵能力显然和公孙瓒差得太远,若非如此,刘虞也不会被公孙瓒杀得大败。他随即想到了袁谭。“刘和本人实力不足,但是他和袁谭联手,足以击败公孙将军。”

种劭眉头紧皱。“这么说,刘和与公孙瓒一旦交兵,袁谭却成了受益者”

刘备也觉得不妥。幽州人内讧,却被冀州人占了便宜,这算怎么回事他曾经是袁谭下属,后来又投降了孙策,如今再被袁谭击败,那脸面可就丢光了。袁谭也不可能重用他,他刚刚有点起色的事业恐怕又要受挫,这渔阳的屯田也全便宜了袁谭。

“张使君总不会坐视他们争斗吧”

种劭推说不知,愁眉苦脸,起身便要告辞,要赶回去和张则答应。刘备连忙拦住,拉着简雍到一旁商量。想来想去,这件事对他都弊大于利,不管公孙瓒和刘和谁胜谁败,只要袁谭牵涉其中,对他都没好处,维持现状对他最有利。

简雍反复权衡了一番。“府君,朝廷要召刘和入京,刘和反正要离开的。他离开之后,幽州只剩下府君与公孙伯珪,形势依然对你不利,也许让刘和杀了公孙伯珪反而更好。”

刘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眼珠转来转去,却没吭声,只是眼神有些变化。

简雍接着说道“袁谭虽然有兵,但冀州精锐大部分都折在官渡,他领的都是新兵,未必敢和公孙将军面对面。除非刘和与公孙瓒久战不下,两败俱伤,他才有可能趁虚而入。如果刘和能智取,不用大动干戈,那袁谭就没有可趁之机了。刘和报了仇,离开幽州,公孙瓒死了,张使君能依赖的就只有府君,到时候府君以同门之谊接管公孙瓒的部属,即使与袁谭面对面也有一战之力,再现当初击退麹义的战绩,让那些人看看府君的实力,以塞悠悠众口。”

刘备目光闪烁,心跳有些加快。

简雍接着分析。张则肯定也不希望幽州被袁谭占据,当然,他也不希望刘备独大,他应该会倾向于接管刘和的实力,做一个真正的幽州刺史,而不是活在刘虞的阴影之下。因此,他很可能会配合刘和,诱杀公孙瓒。在这时候,他会需要刘备的协助,至少不会希望刘备与公孙瓒结盟。

这可能就是种劭的来意。种劭从蓟县而来,肯定和张则商量过,张则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估计不到严重的后果。种劭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结盟。

“宪和,我该怎么办一边是昔日同门,有兄弟之义,一边是朝廷,是君臣之义,如何取舍”

简雍微微一笑。“府君无须取舍,公孙伯珪自负,他不会向府君求助,既然如此,府君大可作壁上观,准备好祭品就是。”

刘备一声长叹,眼圈就红了,眼泪随即涌了出来,他一边抹着泪,一边说道“我虽不杀伯珪,伯珪却因我而死,我心何忍,虽说是为了朝廷,毕竟有负兄弟之义。唉,我只恨自己嘴笨,无法说服伯珪。宪和,我心中难受,怕是会失礼,你和种申甫谈吧。”

第1678章 遗憾

简雍对种劭说,刘备左右为难,既不能阻挡刘和为父报仇,又不能坐视公孙瓒身死,更不能破坏幽州的安定,所以他希望张则能主持大局,尽可能的避免损失,不及其余。他相信张则的人品,全力支持张则的决定。

种劭心领神会,满意而去。

简雍将种劭送到城外,看着种劭的马车消失在天地尽头,翻身上马,赶回城中。张飞带着两个骑士策马飞奔,看到简雍,连忙上前打招呼。

“出了什么事”张飞大声问道。

“吁”简雍示意张飞闭嘴。刘备紧急召唤,自然是有事,张飞这么大嗓门,岂不是广而告之。

张飞会意,连忙压低了嗓门,又问了一次。简雍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张飞的眼睛立刻亮了,瞪得溜圆,白晳的面皮都涨得通红,和关羽一般。“要干掉公孙瓒”

简雍瞅了张飞一眼,哭笑不得。这人什么脑子他知道关羽、张飞对公孙瓒都很不满,公孙瓒这人的确也不招人喜欢,但实事求是而言,公孙瓒对刘备虽无大恩,却也没什么亏欠之处,只是关羽、张飞立场不同,总觉得公孙瓒不顾同门之谊,没有对刘备另眼相看。

“益德,公孙瓒是一头独狼,处处皆敌,他迟早会死,唯独不能死在玄德手上。”

张飞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他们到到太守府前,翻身下马,并肩进了门。刘备正在堂上转圈,见简雍和张飞回来,立刻停住。“种劭走了”

“走了。”简雍上堂,伸手烤火。“他走得很急,连饭都不肯吃,看来事已迫在眉睫。府君,公孙瓒树敌太多,这次怕是难逃一劫。”

刘备点点头。“我担心的是袁谭。刘和与袁谭很亲近,这么大的事,必然要向袁谭通报求援。袁谭屯兵三万于此,就是想找机会进入幽州,刘和若在幽州,他还不着急,刘和要走了,他不可能不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张则都已经收到了消息,云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会不会疏忽了”

简雍没吭声,他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关羽在泉州屯田,离安次、涿州都不远,离渤海更近。袁谭有什么动静,关羽应该先有反应。现在消息都由张则传到渔阳了,关羽却没有消息传来,实在不合常理。

两人商量了几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云突然说道“袁谭就算有什么动作,未必就是全军移动。冀州疲惫,眼下不适应发动大战,朝廷召刘和入京又是意外情况,袁谭未必来得及准备。他如果要介入此事,应该是以精锐骑兵出击,而不是新练的步卒。”

刘备转头看着赵云,示意他继续说。

赵云欠了欠身,接着说道“府君应该还记得官渡之战的经过,袁绍虽败,但他的近卫骑大戟士损失并不大,甲骑损失也有限,半年过去,肯定已经补充完毕。尤其是张郃曾击杀韩银,获得了不少骑兵装备,大戟士的实力可能比战前更强,再加上甲骑辅助,战力不亚于白马义从。以骑兵对骑兵,半路截杀,大戟士是首选。千余骑兵,又故意掩饰行踪,云长的斥候是很难发现的。”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公孙瓒也很难发现。”

刘备如梦初醒,一拍大腿。“子龙,你说得太对了,这张郃最擅长突击了。你还记得他入颍川吗一千大戟士来去自如,孙策都没发现他,还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来回转了两圈。“现在怎么办”

“府君可以去提醒公孙瓒。”

“提醒他”刘备眨眨眼睛,随即会意。“是的,理当如此。”

刘备随即下令,让张飞、简雍集结步卒,做好作战准备,他和赵云带着亲卫骑赶往安次,提醒公孙瓒可能有危险,同时命令关羽、田豫集结屯田兵,准备阻击袁谭的进犯。这么做虽然有悖于对张则的承诺,但他可以推说是劝解公孙瓒息事宁人,无可指摘。况且他也清楚,公孙瓒根本不会让他进入郡界,更不会把他的话当回事,最多增加几分警惕而已,对最后的结果影响不会太大。

商量妥当,刘备随即和赵云率部出城。

公孙瓒顶盔贯甲,坐在堂上,白马战刀横在腿上。

一个骑士站在堂下,大声解说着涿县的形势。刘和返回之后,发了几天无名火,也没等到袁谭的援兵,他召回了轮休的郡兵,加强了涿县的防守,又集结了一千多部曲骑兵,明天早晨离开涿县,可能是去蓟县向刺史张则求援,也可能是联络刘虞的故吏鲜于辅等人,总之没有放弃报仇的决心。

公孙瓒冷笑不已。他这几天派出大量斥候到易水一带侦察,没有发现袁谭有什么动静。这也符合他的分析,官渡之战袁绍败得太惨,冀州精锐几乎损失殆尽,袁谭现在根本没有力量攻击幽州,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刘和得不到袁谭的支持,剩下的选择只有找鲜于辅等人助阵,甚至胁迫张则。不过这都没关系,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为惧。

他甚至不想给刘和与鲜于辅等人联手的机会,他要在半路上截击刘和。两千多白马义从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对付刘和绰绰有余。就算鲜于辅等人赶来接应也没什么关系,他还为他们准备了一万步骑。除此之外,留守蓟县京观的弟弟公孙范也做好了准备,只要张则出城,公孙范就会夺取蓟县的控制权。

公孙瓒挥手示意骑士退下。关靖正要向前上说话,公孙瓒抬起手,直接打断了关靖。“长史不用劝了,我意已决。刘和不会罢休,我也不会引颈受戮,索性杀个干干净净,免得夜长梦多。”

关靖苦笑。“将军,我不是劝你不要去,我只是建议将军谨慎些。刘和的兵力虽然有限,却非愚蠢之人,用兵能力比其父刘虞强太多了。他不会不提防将军,甚至有可能布下陷阱,以待将军”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公孙瓒冷笑道“我出征塞外,大破乌桓人的时候,刘和不过是个黄口孺子呢。他所谓的战绩不就是奔袭豫州吗我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关靖无语,讪讪地正欲退下,有人来报,刘备派来了信使。关靖很惊讶,连忙停住脚步。公孙瓒也有些意外,思索片刻,让人将使者叫进来。使者奉上一封书信,公孙瓒打开一看,剑眉微挑,转头看了关靖一眼,将书信递了过来。关靖接过看了一遍,惊讶不已。

刘备提醒公孙瓒小心袁谭麾下的大戟士,说大戟士是经历过官渡之战的精锐,张郃也是骁勇善战之人,尤其擅长潜行,有可能会潜入幽州境。

关靖不明白刘备这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提醒公孙瓒小心张郃,和眼前这件事有关吗这话没头没尾的,从何说起

关靖沉思良久,对使者说道“刘渔阳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最近有什么人去渔阳了吗”

骑士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他就是来送信的。

关靖又问“刘渔阳现在何处”

“郡界。”

“有多少人马”

“亲卫骑千余人。”

公孙瓒不屑一顾,将白马战刀拉出半截,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又“唰”的一声推了回去,淡淡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刘渔阳,我知道了,不过不用他担心,就算张郃来也无奈我何,我也不需要他的帮忙,让他不要越界,以免引起误会。”

骑士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关靖看着手里的书信,无奈地摇了摇头,眉眼低垂。

公孙策站了起来。“夜间寒冷,长史身体单薄,就留在城里吧。我率部出发,快则明天正午,慢则日落,一定会有消息来。你守好城池,注意刘备的动向,若他敢越界,无须留情,痛击之。”

“喏。”

刘备挥挥手,示意骑士退下,一声轻叹。“伯珪兄终究不肯原谅我啊。可惜了他这一身本领,因一时小愤而毁,于国于家无益。先贤有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真乃至理名言。”

关羽哼了一声,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丹凤眼微微眯起,寒芒一闪而过。

刘备拉紧大氅,转身看向关羽。关羽收到刘备的消息之后,兼昼夜程,赶来和刘备会合,身边只带了周仓等十余骑士。斥候深入渤海,打探到渤海太守臧洪率部两万,已经越过冰冻的漳河,正向北进发,他生怕泉州有失,不敢轻举妄动。泉州仓里放着大量的粮食,如果被臧洪夺取,对刘备将非常不利。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参与对公孙瓒的战斗。

这无疑是一个遗憾。

从十年前见到公孙瓒的那一刻起,关羽对公孙瓒的印象就不佳,只是当时刘备寄人篱下,不得不忍气吞气。四年前再来幽州,情况已然不同,公孙瓒被袁绍重创,实力大损,刘备却脱胎换骨,一跃而为渔阳太守,有了自己的地盘,与公孙瓒平起平坐,关羽看公孙瓒的心情也大不相同。

但是有一点没变,他不喜欢公孙瓒,期盼着有一天能用青龙偃月刀砍下公孙瓒那颗高傲的首级。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他却可能被臧洪缠住,脱不了身。

真是天意弄人。

“云长,公孙瓒自负其能,树敌无数,此次怕是在劫难逃,涿县已经是我囊中之物,但袁谭觊觎幽州已久,他不会坐视幽州易手,你能不能守住泉州至关重要,千万不能有闪失。”

“玄德放心,泉州万无一失。”关羽闷闷地说道。他清楚泉州的重要性,这里不仅是防御冀州攻击的第一道防线,还是刘备赖以生存的重要屯田区,更是中原的商船进出幽州的要道,不能有一点闪失。正因为控制了进出幽州的重要水道,垄断了大部分的生意,刘备才能在渔阳迅速站稳脚跟,养活两万步骑。

“那你就先回去吧,整兵备战。如果要强攻涿县,非你不可。”

刘备对关羽的心思一清二楚,刻意拔高了关羽的重要性,并给他一个希望,以安抚他那颗躁动的心。实际上他们都清楚,除非发生大战,这场战事将以骑兵决战为主,不太可能发生围攻城池的事,所以关羽率领的步卒参战的可能性并不大。他唯一担心的是关羽求胜心切,主动挑战。关羽有步卒七千余人,训练有素,守城绰绰有余,但野战就很难说了,毕竟袁谭、臧洪有着明显的兵力优势,冀州强弩兵又是出了名的精锐。

“我知道了。”关羽怏怏地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向远处驰去。周仓等人紧紧跟上。刘备看着关羽的身影,觉得精挑细选的乌桓马还是有些不足,配不上关羽异于常人的魁梧身形,无法发挥关羽全部战力,最好还是肩高七尺以上的西凉大马。可惜幽州离西凉太远,很难有机会买到那么好的战马。

与众不同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啊。

刘备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赵云。“子龙,公孙瓒不准我们入境,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云笑道“府君不妨再派几个使者去,以表诚意。”

刘备眨眨眼睛,大笑起来。他伸手拍拍赵云的肩膀。“子龙啊,如果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亲卫骑将,我真该让你独领一部。你有勇有谋,让人放心。”他想了想,又道“亲卫骑的人你最熟悉,你挑几个机灵的吧,务必要让公孙伯珪感受到我的诚意,当然还有关靖。”

赵云领命,转身叫了两个骑士,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再去安次城,面见公孙瓒,但不要急,可以慢慢走,黎明前到达安次即可,可以在城外多呆一段时间,看看公孙瓒什么时候出城。如果公孙瓒出了城,查清楚留守的人是谁,向他表达刘备的诚意。

骑士领命,飞奔而去。

看着赵云有条不紊的安排任务,刘备非常欣慰。赵云,田豫,这两个人虽然不如关羽、张飞亲近,武艺也不如他们高强,但为人沉稳有谋,将来都是可用的大将。但只有这四个人是不够的,要想掌握幽州,还要更多的人辅佐才行。这次公孙瓒和刘和决战,如果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命,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张则也在此战中阵亡,那就最好了。

第1680章 一石二鸟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听着耳畔不时呼啸而过的箭羽破风声,田畴心急如焚。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公孙瓒的意外出现,刘和的鲁莽决定,其部下的怯懦不前,让他们陷入了困境。本来能够且战且退,安然地退到鲜于辅等人的伏击地,再步骑合击,大破公孙瓒,现在却变得遥不可及。

田畴迅速权衡了一番,叫过两名卫士,让他们赶到前面去,通知鲜于辅等人来接应,否则他们必死无疑。他有些后悔,逼刘和离开幽州,不仅搅乱了刘和的心神,也让他的部下失去了斗志。这些部曲大多是幽州人,让他们随刘和离开幽州去长安,可能有些强人所难,士气涣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两名卫士各牵过一匹空鞍战马,脱离队伍,不惜马力,狂奔而去。

田畴招呼一声,返身连射三箭,箭箭直奔公孙瓒。他身边的卫士也有样学样,举起弓弩,集射公孙瓒。公孙瓒举起骑盾,不料田畴却不是射他,而是射他胯下的白马。那白马数息之间连中数箭,又大多在胸口,虽然没有立即倒下,速度却慢了下来。

公孙瓒气得大骂,一边喝令部下还击,一边跳上备用战马,继续追击,并亲自弯弓,射击田畴。他的箭法很好,奈何田畴在前面跑,又逆着风,虽然射中了田畴,却没能重伤。田畴咬着牙,忍着痛,继续还击。他身边的部曲只剩下十余人,除了一点上风的优势,已经全无胜算可言。

双方你追我赶,又向前跑了百步,眼看着前面山口在望,公孙瓒高举铁矛,猛踢战马加速,传令兵吹响了号角,白马义从开始加速,原本凌乱的马蹄声渐渐趋于一致,越来越急促,马蹄将积雪踢得飞散,甚至迷住了骑士的眼睛。

田畴听到号角声,不敢怠慢,猛踢战马,追到刘和身后,大吼道“公衡,再坚持一下”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听到远处山谷里的号角声,心中大喜。“你听,鲜于辅他们来接应了。”

“刘和”抬起头看了一眼,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人影,正在向这边接近,大喝一声“报仇”

他身边的骑士也齐唰唰地勒住坐骑,拨转马头,举起手中的长矛、弓弩,向身后的公孙瓒冲去。田畴措手不及,刚想提醒刘和这么做太鲁莽了,应该和鲜于辅等人会合后再冲锋,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地看着刘和冲向公孙瓒,数十骑迅速集结成锋矢阵型,战马狂奔。

“射”领头的“刘和”抬起手中的弩,扣动弩机。

“嗖”羽箭离弦,破风而去。

数十骑士也举起手弩,扣动弩机,射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箭矢,随即松开弩,举起了长矛。

“杀”

公孙瓒早有准备,第一时间举起了骑盾,护住胸腹要害,同时提起了百折钢矛。刹那间,他有些遗憾,如果有甲骑就好了,对面冲锋会减少很多伤亡。

箭矢飞驰而至,“噗噗噗”战马中箭,继续飞奔。

公孙瓒双手握矛,盯着越来越近的“刘和”,大喝一声,挺矛刺出。看到“刘和”的脸,心头忽然一凛坏了,中计了。他虽然和刘和见面次数不多,但作为生死之敌,他对刘和的印象非常深,眼前这人虽然有些眼熟,却绝不可能是刘和。

就在那一愣神的功夫,王岭刺出了手中的长矛,根本不管公孙瓒刺来的矛。公孙瓒情知中计,却来不及多想,挺矛相迎。两矛交错的刹那间,公孙瓒再次意识到了危险,多年战斗的本能爆发,不求伤人,先求自保,原本刺出的长矛横架,同时侧身避让。

“唰”矛柄滑动,一声轻响,王岭的长矛从公孙瓒的胸甲上划过,将胸甲扯开,连纯白的丝质战袍都被刺破一个大破口。如果不是贴身穿着金丝锦甲,这一矛很可能就要他的命。即使如此,剧痛还是让公孙瓒险些窒息。

公孙瓒勃然大怒,两马交错之际,顺手拔出腰间的白刀战刀,一刀砍下了王岭的首级。

王岭翻身落马,一腔热血汩汩流出,随即被飞驰的战马踩得稀烂。

公孙瓒虽然躲过了王岭的绝命一击,却陷入了困境,追随王岭的数十骑不顾生死,连续向公孙瓒发起追击,甚至直接策马撞击。公孙瓒手忙脚乱,左手长矛,右手战刀,左拦右挡,接连格开数次攻击,战马却有些支撑不住,终于被撞翻在地。

公孙瓒见势不妙,长矛点地,借力跳离马背,有白马义从策马冲过,想将公孙瓒接到自己的马背上,对面一匹战马猛冲过来,狠狠地撞在公孙瓒的身上,公孙瓒被撞飞,那骑士随即又撞上了另外一名白马义从,两人同时倒地。数名骑士越过他们,纵马追击公孙瓒。

白马义从的冲锋被王岭等人的亡命冲击打乱,十余骑躲避不及,战马被撞倒,随即又起身步行搏杀,数十人怒吼着搅在一起。更多的白马义从见状,及时调整战马,从两侧绕了过去。

转眼之间,“刘和”和百余骑就被白马义从包围,消失在田畴眼前。田畴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看着白马义从包抄过来,他一边射箭阻击,一边策马向远处的鲜于辅等人奔去。

情况有变,刘和陷入阵中,凶多吉少,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击杀公孙瓒。

公孙瓒从地上爬了起来,蹭了一脸的雪泥,手里的白马刀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他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战场,气得破口大骂,但更多的是紧张。他中了刘和的计,如果猜得不错,刘和应该在那郡落后的骑士之中,他留下监视的一千白马义从很可能会因为轻敌而遭遇重创,即使他本人也会因为杀死了“刘和”而受到鲜于辅等人全力攻击。

刘和一个小小的诡计就将他和鲜于辅等人都算计了。如果不及时撤退,他将损失惨重,白马义从很可能从此除名。

“这奸诈的竖子”公孙瓒气得大骂,抓过一匹空鞍战马,翻身上马。“吹号撤退”

传令兵没有响应,公孙瓒转头一看,这才意识到刚刚这一波冲击有多惨烈,不仅他自己摔了个灰头土脸,身边的精锐也损了十余名,两名传令兵更是全军覆没,没能逃过对方蓄意的冲击。他从腰间摘下号角,亲自吹响撤退的命令。

“呜呜”急促的号角声响起,正在冲锋的白马义从立刻变阵,拨转马头,向东转弯。东侧不远就是冰冻的圣水,但白马义众还是以自己精湛的骑术控制着战马转弯,速度有些下降,却没有发生大面积的滑倒。他们渡过圣水,向来路飞奔。

公孙瓒拨转马头,正准备策马离开,一转眼,看到插在泥土中的白马刀,不假思索,弯腰拔刀,心情顿时大好。白马刀是孙策所赠,也是他的心爱之物,从不离身。如果丢失在这里,被人捡去,实在太丢脸。如今失而复得,说明上苍并没有抛弃他,还有挽回的余地。

公孙瓒在大氅上拭去白马刀上的泥土,还刀入鞘,追上白马义从。

田畴迎上鲜于辅,拨转马头,与鲜于辅并肩而行,将刘和冲阵的事说了一遍。鲜于辅听了直皱眉,百余骑冲击公孙瓒率领的千余白马义从,就算刘和有必死之心也难以幸免。交战一开始就出现这么多意外,这一仗还能打吗

田畴看出了鲜于辅的犹豫,大声说道“故主之仇,不能不报,故主之子若有闪失,而公孙瓒无事,则我等从此无颜苟活矣你不去,我去”说着,策马再次向战场奔去。

鲜于辅叹了一口气,只得击鼓,命令追击公孙瓒。其实他也清楚,公孙策身边只有千余人,即使不问刘和死活,这也是击杀公孙瓒的最好机会。杀死公孙瓒,他们才能彻底解脱。

鼓声再起,五千余胡汉骑兵在鲜于辅、鲜于银、齐周等人的指挥下向公孙瓒追去,步卒却无法追击,只能由张则率领,在后面跟着,准备接应。

田畴赶回战场,战斗却已经结束,横七竖八的倒了百十人。田畴一眼看到了刘和村志性的赤色大氅,连忙赶了过去,抱起“刘和”被马蹄踩得变了形的尸体,发现头颅不见了。他有些慌乱的四处寻找,只找到了刘和的头盔,却怎么也找不到刘和的首级,不禁抱着刘和的头盔放声大哭。

“公衡,是我误了你啊。”

他捡起一柄长矛,翻身上马,带着仅剩的三名部曲,追上鲜于辅,将刘和的头盔给鲜于辅看。鲜于辅也有些懊悔。刘和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如今举止失措,以至于阵亡,都和他们逼刘和离开幽州有关。虽说这是张则的意见,田畴首倡,但他们在誓约上签了字,每一个人都难辞其咎。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杀了公孙瓒,为刘虞、刘和报仇。

“追,杀死公孙瓒,为使君报仇”鲜于辅再次下令。

战鼓声再响,骑士们踢马狂奔,向公孙瓒追去。

第1681章 损人不利己

公孙瓒心急如焚,一次又一次的吹响号角,同时竖起耳朵倾听远方的动静。

他希望乐何当能够聪明一点,没有主动攻击刘和,否则这将是一场灾难。刘和既然设下了陷阱,又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的准备,乐何当仓促之下,损失必然惨重。

怪不得良乡城这么容易得手,几乎不废吹灰之力,原来这是一个诱饵。公孙瓒后悔莫及,他轻敌了,以为刘和与刘虞一样名不副实,不谙兵事,没想到这竖子居然如此阴险。

突然,远处传来了响应的号角声。公孙瓒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跳上马背,站在颠簸的马背上,手搭在眉上,凝神细看,果然看到了迎面赶来的骑士,看旌旗和队伍的规模,似乎并没有什么损失。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是回头一看正在追来的鲜于辅等人,喜悦又不翼而飞。

他知道真相有什么用,鲜于辅等人能信吗就算鲜于辅相信,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决定。因为刘虞之死,他们之间早就是生死之敌,只不过一直鲜于辅等人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一直拖延至今。现在他身边只有两千骑兵,鲜于辅等人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当然,他也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有一万步卒埋伏在圣水下游的圣聚附近,本来也是要引鲜于辅等人入彀的,现在杀了一个假刘和,倒不用担心鲜于辅等不追。

公孙瓒下令迎来的骑士转向,并肩而行。等校尉乐何当来到跟前,询问交战情况,这才知道那些人并没有接战,甚至没有接触,一路南逃而去。公孙瓒又有些疑惑起来,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和究竟在不在那些人中,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公孙瓒一路撤一路想,始终想不明白刘和的用意,心中忐忑不安。

公孙瓒之前追击了十余里,战马消耗了不少体力,又连续奔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鲜于辅等人不惜马力的狂奔,很快就追到公孙瓒身后,公孙瓒不得不回身反击,且战且走。双方箭矢飞驰,你来我往,各有损失。不过白马义从明显技高一筹,损失要小得多。只不过鲜于辅等人兵力优势明显,这点损失并不能影响形势。

右翼的鲜于银率先追上乐何当部,挥舞长矛,杀入人群之中,手起矛落,连杀数人,虽然中了两箭,意气却更加激昂,号呼酣战,直向乐何当追去。乐何当本是商人,因得到公孙瓒的赏识,结为兄弟而富贵,虽有武艺,统领白马义从的经验却不多,见鲜于银如疯子一般追杀过来,身边的骑士都不是他的对手,纷纷落马,心里便有些慌,命人吹号求援。

听到乐何当求援的号角声,公孙瓒气得大骂。连一个鲜于银都解决不了,乐何当真是无能。若不是界桥、龙凑两战损失太大,几个勇猛善战的部下相继阵亡,而乐何当又是三个结义兄弟中武艺尚可的,他也不会让乐何当统领白马义从。

虽然生气,公孙瓒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只得带着百余骑转身来援,截住鲜于银。一看见公孙瓒,鲜于银更加愤怒,连眼睛都红了,二话不说,挺矛就刺。公孙瓒冷笑一声,格开鲜于银的长矛,还了一矛。鲜于银侧身闪过,挥矛再刺,同时策马猛撞公孙瓒,一副同归于尽的凶狠模样。

公孙瓒气得无语。鲜于银武艺不算拔尖,但性情却有点疯狂,作战时奋不战身。上次与刘虞作战时就是鲜于银断后,舍命拦住了他的去路,才让刘虞活着逃到居庸。此刻见鲜于银又来这一手,公孙瓒也恼了,单手持长矛格开鲜于银的长矛,右手拔出白马刀,搂头就是一刀。鲜于银听得耳后风声,知道不妙,连忙低头,白马刀削下他小半个头盔,砍掉了他的发髻,又一刀砍下了战马的半下马头。

战马悲嘶一声,摔倒在地,鲜于银猝不及防,扑倒在雪堆里。公孙瓒纵马追上,马蹄狠狠地踩向鲜于银。鲜于银忙乱之中,却不甘示弱,就地一滚,拔出腰间长刀,一刀刺向公孙瓒的马腹。战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连他的战刀都带走了。鲜于银翻身爬了起来,一个侍卫冲到他跟前,翻身下马,将马缰塞到他手里。鲜于银接过,翻身上马,又接过长矛,接着追赶。

公孙瓒跑了百余步,发现战马越来越慢,浑身颤抖,知道不好,连忙停住,翻身下了马,见战马的腹腹和两条后腿全是血,显然是活不成了。他有些头疼。这次出师不利,带的两匹备马都用完了,战事却还没有分出胜负。眼看着鲜于银又追了上来,他不得不跳上另一匹义从的备马,继续撤退。

没过一会儿,中军又传来求援的号角声,鲜于辅追了上来。公孙瓒破口大骂,不得不丢下鲜于银,赶加中军,阻击鲜于辅。

鲜于银、齐周加速从两侧赶上,准备截住公孙瓒的去路。去形势不妙,公孙瓒立刻下令变阵,命令右侧的乐何当返军迎战鲜于银,自己则率领中军向左前方转向。

一声令下,一千多白马义从开始转向,在鲜于辅面前划了一道弧,直扑正在加速冲锋的齐周。公孙瓒一马当先,率领十余名白马骑士冲在最前面。齐周看到公孙瓒的战旗和十余匹白马的身影,知道是公孙瓒亲自杀来,不敢怠慢,命令亲卫们举起手弩,准备集射。

双方迅速接近,公孙瓒等人像一口弯刀,狠狠的劈向了齐周率领的骑兵。齐周等人虽然射出了弩箭,却没能挡住公孙瓒的冲锋。公孙瓒冲到齐周面前,格开齐周手中的战刀,一矛将齐周挑落马下。

见齐周落马,齐周的亲卫们都红了眼,嘶吼着向公孙瓒杀来,举矛的举矛,举刀的举刀,更多的人则猛踢战马,不管不顾的撞击。“轰”公孙瓒的坐骑被齐周的亲卫策马撞中,从战马上飞了起来,撞在一名白马义从的身上,两人一起落马,摔得头晕眼花。杂乱的马蹄飞踏而来,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蜷起身体,希望不会被踩中。

见公孙瓒落马,白马义从也红了眼,纷纷策马猛撞。更多的骑士落马,双方搅杀在一起,舍命搏杀。

鲜于辅远远地看见双方战旗停止移动,保持相对静止的位置,知道公孙瓒的侧击战术功败垂成,没能脱围,松了一口气,随即下令围住公孙瓒,四面攻击,无论如何也要击杀公孙瓒。

良乡城东南五里,一个无名土坡上,刘和快步走向张郃,拱手笑道“儁,你的行踪果然够隐蔽,如果不是你派人通知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

张郃笑笑,转身指向身边的颜良。“府君,这位便是从青州赶来的颜良颜子善将军。子善,这位便是故幽州刺史刘公之子,涿郡太守刘和刘公衡。”

颜良打量了刘和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却没什么也没说。刘和心中不快,却没敢发作。他已经和幽州世家翻了脸,这一战不管胜负都无法在幽州立足,以后只能跟着袁谭,且眼下还要依仗张郃、颜良来决胜负,哪里还有底气和颜良计较这些礼仪问题。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双方寒喧了几句,有骑士来报,鲜于辅追上了公孙瓒,双方正在大战。听完汇报,刘和大喜过望。既然公孙瓒被鲜于辅截住了,这一场混战不论谁胜谁负,公孙瓒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甚至有可能当场阵亡,杀父之仇终于可以报了。

张郃也很满意。“府君高明,刘使君之仇得报,你也可以安心了。”

刘和刚要说话,颜良不阴不阳的说道“刘府君,幽州诸君为故主报仇,奋不顾身,你这为人子的难道不就想亲手杀死公孙瓒,为父报仇将来这消息传出去,可对府君名声不利啊。”

刘和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他狠狠地盯着颜良。“颜将军放心,和虽不如将军勇武,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杀父之仇,自然要亲手去报。”说完,转身下坡,来到战马前,翻身上了马,一声呼喝,带着骑士们飞奔而去。

张郃与颜良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子善,我随刘府君去,你在这里等着,公孙瓒骁勇,白马义从又是天下名骑,鲜于辅等人未必能拦得住他。若公孙瓒突围成功,就请你截杀他。”

“放心吧。”颜良自信满满地拍拍胸口。“我保证公孙瓒过不了这道岗。”

张郃知道颜良的武艺,就算公孙瓒准备充足也未必是颜良的对手,现在苦战突围,人困马乏,身边的骑士也数量有限,更不可能逃过颜良的截杀。他上了马,带着大戟士下了坡,追上刘和。

“府君不必介怀,颜子善并无恶意,只是心直口快罢了。”

刘和阴着脸,策马急行。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做了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最后的受益者只有袁谭,也许还有刘备,总之不会是他刘和。父亲多年在幽州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名望,全被他一次挥霍殆尽。

“儁,若我战死,请你转告袁使君,将我埋得离家父远一点。”

第1682章 技高一筹

公孙瓒与一个白马义从背对背,拄着钢矛,勉强站立着,咬牙切齿地看着四周全力围攻他的幽州世家部曲,用力唾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愤愤不平的咒骂着。“蠢货,全是蠢货,被中原人骗得团团转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义士。呸幽州人杀幽州人,不争气,难怪被人看不起。猪狗不如的东西,将来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没有人听到他的怒骂,就连他身后的白马义从都没心情理会他说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相信他杀死的那人不是刘和,只是一个赝品。鲜于辅等人四面围住,箭如雨下,遮天蔽日,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哪里有心情听公孙瓒唠叨。

在白马义从奋不顾身的反击下,公孙瓒侥幸捡回一条命,没有被乱蹄踩死,却被踩断了一条腿,无法再骑马。白马义从在他身边围成两个圈,约一千余人策马绕圈奔驰,周而复始,顽强的阻击着敌人。还有两百余人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将战马的马蹄系住,让战马无法奔驰,骑士则站在战马后面,一手紧紧的拽着马缰,一手拿着武器,随时准备反击。

白马义从跟着公孙瓒征战多年,经历过无数恶战,即使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依然没有放弃,依然等着公孙瓒反击的命令,等着公孙瓒率领他们冲出去。

两个医匠正在紧张的忙碌着,他们砍断了两柄长矛,当成夹棍,将公孙瓒的腿固定好。慌乱之际,手脚难免有点重,公孙瓒疼得满头是汗,只能借满口的污言秽语来缓解痛苦。

“君侯,好了,你走两步试试。”医匠用力系好绳子,直起腰,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小心点”公孙瓒一巴掌扇在医匠的脸上,将他打了个趔趄。一枝羽箭插着他的脸飞过,如果不是公孙瓒拍他一下,他的命就没了。医匠连忙蹲了下来,拨正被公孙瓒打歪的头盔,又掏了掏嗡嗡作响的耳朵。

公孙瓒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还是很痛,却勉强能骑马了。他咧嘴笑了,骂了一句。“没想到你一个马医居然真能医人,还真是没看出来。”

医匠咧着嘴笑了。“人和马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血肉筋骨。”

“说得有理。”公孙瓒大喝一声“马来我们杀出去。”

周围的白马义从纷纷上马,举盾为公孙瓒挡箭。骑盾面积有限,为了保护公孙瓒,他们自己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箭下,不时有人被箭矢射中,却没脸吭一声。公孙瓒被人扶上了马,又让人用绳子将他绑在马背上,这才下令吹号,准备突围。

号角声一起,白马义从群情激奋,齐声高喝,士气如虹。

公孙瓒策马奔驰,融入正在练圈奔驰的白马义从,开始寻找薄弱点,白马义从都紧紧的盯着他的战旗,随时准备调整战马,跟着他突围。

鲜于辅心急如焚。他虽然有兵力优势,但单兵战力与白马义从相去太远,只能凭人数优势慢慢的耗,如果公孙瓒要强行突围,他未必能拦得住。他很想强行突进去,但白马义从经验丰富,围着公孙瓒绕行,不管从哪个方向往里突,都会遭到这些白马义从的截击。虽然双方都会有伤亡,但白马义从武艺精湛,伤亡更小,而且一旦人数不足,只要将圈子缩小一些,依然能保持圈子的完整,而那些倒地的人尸马骸却会影响他的部下冲锋。大半个时辰战下来,白马义从损失了二三百人,他的损失却已经达到了千人以上,连齐周都阵亡了。

如今公孙瓒要脱围了,他却无力阻止。

无奈之下,他只能敲响战鼓,命令诸部小心,小心公孙瓒的突击。他们四面包围,兵力分散,看似占尽上风,其实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没有兵力优势,强行拦住公孙瓒的可能性极小。他现在只希望伤亡不要太大,他还有余力追击。公孙瓒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他强追不舍,还有一线机会。

如果不是刘和出了意外,战局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公孙瓒转了半圈,看到了鲜于银。

鲜于银也看到了公孙瓒,二话不说,跃马挺矛,杀向公孙瓒。公孙瓒冷笑一声,也开始策马冲锋。两人错马而过,公孙瓒架开鲜于银手中的长矛,一矛洞穿了鲜于银的胸甲,将鲜于银挑了起来。鲜于银痛得怒吼,伸手抓住了公孙瓒的矛柄,另一只手抡起长矛,抽在公孙瓒的脸颊上。公孙瓒被抽得眼前直冒金星,两耳雷鸣,他勃然大怒,双臂用力,将鲜于银远远的甩了出去。

鲜于银轰然落地,咧嘴笑了两声,鲜血从嘴里喷出来,登时气绝。

鲜于银的亲卫发了疯,一个接一个地冲了上来。白马义从不甘示弱,纷纷拥上前去,杀在一起。公孙瓒却不敢恋战。鲜于银的亲卫和他一样,上了阵都有些疯,鲜于银又死了,这些人会更疯。他有伤在身,如果再被撞下去,就不可能再有机会爬起来了。他用长矛猛抽战马,向前突击。

鲜于银战死,他的部下没有了指挥,挡不住公孙瓒和白马义从的冲击,公孙瓒杀出一条血路,数百白马义从跟着他突出包围圈,向圣聚方向奔去。鲜于辅见状,下令鲜于银追击,但鲜于银却一直没有反应,很快,他的战旗也降下了,表示鲜于银已经阵亡。

鲜于辅痛彻心肺,失声痛哭。田畴也愣了,一时无措。苦战半日,虽然重创了公孙瓒,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齐周、鲜于银先后阵亡,将士的伤亡也接近半数,士气低落,还能不能继续追击

但鲜于辅很快给出答案。他抹干眼泪,下令追击,亲自冲锋在前。仇恨越结越深,如果这次不能杀死公孙瓒,就算他们肯罢休,公孙瓒也不会罢休。

公孙瓒突出重围,回头看看,差点将牙齿咬碎。两千多白马义从随他出战,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而且有不少人受了伤,更严重的是战马损失严重,很多人没有战马,只能两人共乘一马。

这一战大出意外,损失太大,罪魁祸首就是刘和的诡计。如果不是那个赝品刘和的亡命突击,他的损失不会这么大,尤其是身边的白马骑士不会遭受重创,他本人也不会两次被撞下马。如果那是真的刘和也就罢了,可是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真正的刘和却不知所终,这让他无法接受。

不杀刘和,誓不罢休。

就在公孙瓒咬牙切齿的惦记着刘和的时候,刘和出现了。

虽然没有刘和的战旗,也没有标志性的赤色大氅,但公孙瓒还是一眼看出了刘和。刘和策马冲在队伍的最前线,手中的长矛遥指公孙瓒,即使隔着数百步,公孙瓒也能感受到他冲天的杀意。

但是让公孙瓒心寒的却是刘和的身后,虽然被刘和的队伍挡住了视线,但公孙瓒还是能感觉到刘和的阵势比他预计的要厚实,至少要厚实一倍,这说明刘和的确藏了一手,而且是骑兵。

以寡敌众,又是苦战之后,即使白马义从是真正的精锐,这一战也是凶多吉少。公孙瓒略作犹豫,还是策马迎了上去,同时召唤所剩不多的白马骑士,做好突击的准备。看到刘和冲出来的那一刻,白马骑士已经做好了准备,纷纷挂好长矛、战马,取出弓箭。

双方越来越近,刘和看清了公孙瓒的脸,举起手中的长矛,厉声长啸。“杀”

公孙瓒一声暴喝“射”

几乎在同时,双方骑士射出了一阵箭雨,公孙瓒举起了骑盾,挡住人马的要害,眼睛从骑盾的边缘紧紧盯着刘和。刘和同样在亲卫的保护下,死死的盯住公孙瓒,策马冲锋。

白马骑士的射艺略高一筹,两三轮箭射罢,挡在刘和面前的亲卫有十数人中箭落马,刘和与公孙瓒几乎可以直接看到对方的脸。公孙瓒厉声大喝,挺矛冲了出去。

“懦夫,受死吧。”

“匹夫,拿命来”刘和不甘示弱,跃马舞矛迎了上来。两人即将对面时,公孙瓒突然发现刘和的坐骑被蒙着双眼,不避不让,直直地奔着他冲来。他如果不让,就算一矛杀死刘和,自己也会被撞下马去。

刘和疯了,这是同归于尽的战法。

公孙瓒虽然恨极,却无可奈何。他想杀死刘和,却不想陪刘和一起死。在两马即将相撞的瞬间,他强行拨转马头,避开了刘和,同时挥矛去格刘和刺来的长矛,眼看着两矛就要交错,双方就要错肩而过,刘和却突然扔了长矛,纵身跃起,张开双臂。

公孙瓒一矛击空,知道大事不妙,却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刘和扑了过来,将他紧紧搂住,拖下了马背。两人同时倒地,刘和用双腿夹住公孙瓒的腰,一手勒着公孙瓒的脖子,一手去拔公孙瓒腰间的战刀。公孙瓒反应极快,左手迅速抓住刘和的手腕,头用力后仰,狠狠撞在刘和的面门上,将刘和的鼻梁撞塌,血流满面。趁着刘和吃痛,左臂稍松的那一刻,公孙瓒右手插入刘和的右臂之间,用力猛击,倒拔出白马刀,贴着自己的左肋插了进去,从刘和的左腹进,咽喉出。

刘和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气绝,轰然倒地。

第1684章 刘黄雀

公孙瓒转过身,用受伤的腿踩住刘和的身体,虽然伤腿不能受力,痛得钻心,公孙瓒还是咬着牙坚持,拔出战刀,一刀砍下了刘和的首级。

“庸奴,尚能作恶不勾结袁绍父子,谋我幽州,你们父子都不得好死来人,将这庸奴的首级挑起来。想杀我呸,看谁杀谁”

有白马义从接过刘和的首级,用长矛挑起,又有人过来扶公孙瓒。“将军,速速上马。”

“上什么马”公孙瓒推开白马义从,厉声大喝。“管他来的是谁,今日决一死战,不死不休”

“喏”白马义从们轰然应喏,士气更烈,号呼向前。实际上他们也清楚,即使公孙瓒想走也走不掉了,刘和的部下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住,蹄声如雷,箭下如雨。他们被困在中央,和刘和的贴身亲卫搅杀在一起,根本没有腾挪的空间。只有等后面的同伴击退刘和的部属,他们才有可能脱围。

刘和战死,首级被挑在矛上,他的部下也疯了,舍生忘死,前仆后继,一次次的策马冲击。用箭射,用矛刺,用刀砍,用马撞,更有人直接从马上扑下来,抱住一个对手,用牙咬,用头撞。刘虞在幽州恩信甚著,公孙瓒杀刘虞激起了众怒,此刻刘和又战死,他的部下近千人一心报仇,竟无一人愿意撤退。

公孙瓒在两个白马义从的扶持下,左手白马战刀,右手百折钢矛,远者矛刺,近者刀劈,连杀数十人。直到他身后的白马义从被人砍倒,他站立不稳,被三四人扑倒在地。虽然白马义从迅速杀死了这几个人,公孙瓒却再也战不起来了,他的腿被再次压断,脖子上挨了两刀,鲜血如注。

公孙瓒揪着一个白马骑士的衣领,将白马战刀塞到他手中,嘶吼道“突围,去豫州,找伯嗣”

“喏”白马骑士泪如雨下,接过战刀,转身正要走,又被公孙瓒拽住了。公孙瓒咬着牙,拄着矛坐了起来,看着四周奋力厮杀的战士,哈哈大笑。“一群蠢货,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占据幽州蠢货,你们不过是一群蠢愚的螳螂而已。”

几枝羽箭疾射而至,射在公孙瓒的胸甲上。公孙瓒低头看了看,一声叹息。“好甲,可惜不能陪葬了。”又看看手中的百折钢矛,再叹一声“可惜,不知道哪个竖子有幸,能得到我这柄好矛。”他转头看着那名白马骑士。“带着我的首级走,不要让这些蠢货污辱我”

说完,他倒转矛头,将咽喉顶在矛头上,用力向前一压,矛头刺穿了咽喉,几乎割断了整个脖子。

公孙瓒当场气绝。

白马骑士二话不说,挥刀砍下了公孙瓒的首级,用公孙瓒的大氅包起,背在身后,又取过公孙瓒的百折钢矛,大声呼喝。“突围突围”十余人并力,奋力突围。见公孙瓒的战旗还在原处,刘和的部下并不知道公孙瓒已死,还一心围攻公孙瓒,倒没有注意那些骑士,等他们发现公孙瓒已经倒在地上,尸首却不见了的时候,那些白马骑士已经杀出一条血路,狂奔而去。

呜呜的号角声吹响,宣布公孙瓒的阵亡,但战斗却没有结束。

听到号角声,刚刚赶到的鲜于辅长出一口气。公孙瓒终于死了,虽然出了一些意外,终于还是完成了任务。虽然损失大了些,但结果还算满意。

鲜于辅的心情刚刚缓解一些,随即又听到了战鼓声,是冲锋的战鼓声,他吃了一声,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情况,举目四望,只见右前方旌旗摇动,有斥候狂奔而来,手里的红色小旗猛烈摇晃。鲜于辅心中一紧,再向斥候身后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胸口,连整个身体都被冻住了。

一队骑兵正绕过战场,出现在他的右翼。

这些骑兵跑得并不快,但阵型非常坚实严整,利用公孙瓒和刘和的残部为掩护,突然出现,一出现便形成了绝杀之势。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三百名人马俱甲的甲骑,铁甲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辉,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在这些甲骑的身后是近千名身着精甲的骑士,手中用的不是普通的矛,而是戟,大戟。

无坚不摧的甲骑,闻名河北的大戟士,居然在同一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鲜于辅心不断的往下沉,同时破口大骂刘和。刘和愚弄了他们,他早就和袁绍联络好了,甲骑和大戟士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早有预谋,要等他们和公孙瓒杀得两败俱伤时出来争夺胜利果实。不管他们和公孙瓒孰胜孰负,都是甲骑和大戟士的猎物。

五千骑兵苦战半日,损失近半,齐周、鲜于银阵亡,他已经没有再战之力,更别说面对甲骑和大戟士这样的精锐。鲜于辅二话不说,立刻下令撤退,公孙瓒已经死了,他没必要再为此付出代价,能逃走几个算几个。

战鼓声一响,幽州骑兵纷纷拨马撤退,作鸟兽散。

张郃早有准备,也敲响战鼓,下令加速突击。他根本不管那些溃兵,一心奔着鲜于辅的战旗。甲骑的速度虽然不算快,但胜在养精蓄锐,马力充足,跑起来并不比那些苦战了半日的幽州骑士慢。他们一路平推过去,当者披靡,无人能挡住他们前进的脚步,不少幽州骑士想返身拼命,却发现这些甲骑防护严密,不管是弓箭还是手中的长矛,无法伤及他们分毫,稍一迟疑,就被他们手中的长矛挑翻。

鲜于辅没能逃出三百步就被甲骑追上,挑落马上,随即被无数马蹄踩得稀烂,踏为肉酱。

鲜于辅阵亡,战旗被砍倒,他的部下彻底崩溃,四散奔逃。张郃随即命令大戟士越过甲骑,以百人为队散开,四处追杀。

幽州骑兵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雪地上到处是尸体,倒处是鲜血。

刘备挽着战马,来到城门下,大声叫道“关长史,我乃刘备,请赐一见。”

关靖站在城墙后面,焦急地看着西边被落日照得通红的地平线。公孙瓒说快则中午,迟则傍晚,一定会有消息,中午已过,傍晚将至,公孙瓒的消息却迟迟没有来,这绝不是好兆头。

刘备兵临城下,虽然只有一千多骑兵,但他显然已经做好了和公孙瓒翻脸的决定,否则他不会无视公孙瓒的警告,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关羽、张飞等人率领的步卒已经在城外埋伏,就等着公孙瓒出现。

公孙瓒恶战之后,再面对刘备等人的伏击,几乎不可能有胜算,而且他一向自负,从来没有把刘备放在眼里,甚至不会相信刘备敢这么做。仓促之下,受挫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刘和和公孙瓒都是失败者,只有刘备能笑到最后。若非想到这一点,他也不会看着刘备在城下却不发一箭。公孙瓒败局已定,他不能不为自己和数万将士准备后路。刘备这宗室之名也许是假的,但他今天这在后黄雀却是做定了。

关靖想了想,伏在城垛上,大声叫道“刘府君,公孙将军有令,日落必有消息来,请府君且在城外稍候,等公孙将军回来,一并迎接。”

刘备笑了。“好,既然如此,那就等伯珪兄回来,再与长史叙谈。”说着,拨马而回,刚走了百余步,城上突然惊呼起来。关靖循声看去,只见地平线上数骑飞奔。一看这情景,关靖就知道形势不妙。如果是捷报,信使绝不会如此散乱,一副被人追杀的模样。

大势已去。

刘备也感觉到了城上的异样,勒住了坐骑,回头看了一眼城头的关靖,嘴角挑起无声的浅笑。

时间不长,骑士奔到城下,见刘备在城下,都有些吃惊,不过他们也顾不上太多,大声向城上通报了战况。听说公孙瓒受了重伤,白马义从损失过半,又被缠住,脱身不得,城上的关靖长叹一声,城下的刘备也长叹一声。他转身对城上的关靖说道“关长史,形势紧急,你守好城池,切莫轻举妄动,我去接应伯珪兄。你能不能一点干粮,我们来得匆忙,没有准备。”

关靖无话可说。他不相信刘备会去救公孙瓒,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答应刘备,寄希望于万一。关靖请刘备稍候,派人去取干粮给刘备。刘备拨马而回,和赵云商量了一下,派人去通知张飞,准备作战。如果公孙瓒战败,刘和等人很可能会追击至此,绝不能让安次城落入他们手中。

关靖将干粮准备好,正犹豫着是用木筐吊下来给刘备,还是直接关城门送给刘备,又有骑士赶到城下。

公孙瓒见突围无望,临阵自杀,首级都带回来了。

听了这个消息,城上的关靖还没来得及反应,刘备冲了上去,从骑士手中抢过公孙瓒的首级,抱在怀中,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痛哉,伯珪哀哉,师兄”

第1685章 沮授布局

夜色苍茫,燕山莽莽。张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山坡上,面容苍老,鬓边的白发被寒风吹得簌簌发抖。他手脚冰冷,连血都冷了,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从田畴派人赶回来通知鲜于辅提前出击,他就感觉到了不祥,但他没想到结果会如此惨烈。鲜于辅等人率领的五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鲜于辅、田畴等十余人一个都没回来,估计是凶多吉少。

这一切都是因为甲骑和大戟士的出现。这是最大的意外,也是唯一能解释刘和异常举动的原因。刘和和袁谭联手做了一个局,把所有人都骗了。什么袁谭不肯帮忙,刘和在府中大发雷霆,都会装给他们看的。实际上,正是刘和悄掩护张郃等人进入幽州,埋伏在合适的地点。

刘和因为私仇,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幽州实力遭受重创,不仅涿郡落入袁谭手中,广阳、渔阳都受到了威胁。骑兵损失殆尽,尤其是公孙瓒阵亡,白马义从全军覆没,对幽州的实力影响太大,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有人替代。

然而张则没有时间后悔,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收拾残局。涿郡不能丢,幽州三分之一的户口在涿郡,一半的耕地在涿郡,涿郡是幽州的南大门,更是主要的粮仓,失去涿郡,幽州将不亡而亡,更别提朝廷寄予厚望的饮马黄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渔阳太守刘备。

但张则很犹豫。将幽州的命运交掉刘备手中对朝廷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清楚。他看得出刘备有野心,只是不知道他的野心有多大,是出将入相,还是割据一方?他以中山靖王之后自居,是想重振祖先荣耀,还是想为自己塑造一个高贵的血脉,以便将来问鼎天下?

张则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向刘备求援。除了刘备,他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耽误了时间,让袁谭在涿郡站稳脚跟,将来进而吞并整个幽州,与草原上的胡人联合,对朝廷来说危害更大。与其将幽州留给袁谭,不如交给刘备,两人相斗,朝廷至少还有一线机会。

“申甫,你再去一趟渔阳,不,先去安次。”

种劭冻得脑子都慢了。这幽州的天气真是冷得让人怀疑人生,尤其是太阳下山之后,不管他穿了多少衣服都没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热乎气,也不知道祖父当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安次?”

张则看看种劭,有些无奈。“你以为刘备真是那么安份的人吗?公孙瓒精锐尽出,他肯定会在郡界等消息,一旦知道公孙瓒阵亡,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安次,接收公孙瓒的人马。”

种劭反应过来,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转身刚要走,张则又叫住了他。“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吗?”

“请使君指点。”

“幽州绝不能落入袁谭手中,现在能击退袁谭的人只有刘备。”

种劭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转身走了两步,又蜇了回来,眼睛瞪得溜圆。“使君,将幽州交给刘备?那可是一个……”

张则抬起手,示意种劭别说了。“多穿些衣服,别冻着,如果鼻子、耳朵没知觉了,千万别摸。快去吧,小心些,希望不会碰上袁谭的骑兵。”

种劭有点晕乎乎的离开阵地,上了车,张则安排的两百骑士也翻身上马,护着种劭出发。大乱过后,既有溃兵,又有斥候,没有骑兵保护,种劭很难安全的到达安次,见到刘备。

看着种劭渐渐远处,消失在夜幕之后,就连骑士手中的火把都被黑暗吞没,张则叹了一口气,开始安排军事。除了要派人回广阳通报消息,加强防备外,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如何夺回涿郡。是进据良乡还是退守广阳,是当前要解决的问题。

——

督亢亭。

大军正在赶路,马蹄声、兵器撞击甲胄声、人马的踹息声、脚步声混成一片,传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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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6章 人以类聚

袁谭下了马车,跳上战马,在数十名骑士的保护下来到涿县城门前。

荀衍带着太守府、县寺的掾吏在城下等着。寒风彻骨,每个人都脸色青白,瑟瑟发抖,只是不知道是天冷冻的还是因为前途未卜。刘和战死,他们成了尴尬的存在。如果涿郡被张则收回,他们必然要受到冷落。如果涿郡被袁谭控制,他们又不可避免地要与亲朋故旧为敌,成为幽州的异类。

权衡之下,尤其是在荀衍的控制之下,他们无法自主选择,只能听天由命。既然袁谭来了,就先出来迎接袁谭。世家子弟,再狠也不会不顾体现,当场杀人吧?

在一束束且疑且惧的目光中,袁谭低着头,缓缓走来,在郡丞李立面前站定。他拱拱手,还没说话,便是一声长叹。

“唉——”

李立心里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两腿发抖,几乎要跪在地上。

袁谭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这泪水倒是真的,想想刘和的人生际遇,他非常惭愧。他虽然没有杀刘和,但刘和的死与他关。将刘和安置在涿郡,就是要利用刘和的身份争奔幽州。颜良说的那几句话也不是颜良自己说的,而是沮授安排好的,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刘和会当场战死。现在想来,并不是他没想到,只是他不愿意去想而已。

“刘使君与先父是盟友,同为奸人所害。公衡与我是至关,又同病相怜,本当互相扶持,同舟共济,如今他也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实在令人伤怀。”

李立惊讶地抬起头,打量着袁谭,一眼就看到了袁谭眼角晶莹的泪水,而袁谭眼神中的悲伤又是那么真诚,不由得心头一软。“使君,刘府君为报杀父之仇,奋不顾身,乃其为人子之本份。如今大仇得报,与敌共亡,也算是求仁得仁,可含笑九泉矣。”

“是啊,他父仇已报,可以含笑九泉了。我却遥遥无期。”袁谭又叹了一口气。“人死不能复生,我虽不能救他于战场之上,却该为他操办身后之事。还请诸君念刘使君和公衡旧情,助我一臂之力。”

听了袁谭此语,众人慨然应诺。即使袁谭不提,他们身为刘虞、刘和父子的故吏,也有为刘和操办后事的责任。更何况袁谭姿态放得这么低,他们就更没有道理拒绝了。

李立请袁谭入城,袁谭顺水推舟,挽着李立的手臂,一边走一边商量刘和的后事。

来到太守府,上了堂,刘和的尸体就摆在堂上,首级被缝在了身体上,血迹被洗净,衣服也换了一身新的,刘和看起来很安祥,只是皮肤太白。他身边躺着代他而死的王岭,王岭同样身首异处,更麻烦的是他的首级找不到了,现场一片狼藉,根本认不出哪个是他的首级。

听完王岭的故事,袁谭感慨不已,再次落泪,下令为王岭用木头刻一个头,让他完整的下葬,并宣布将代刘和完成承诺,将王岭的家人接到邺城赡养,辟王岭的儿子为吏,给他一个前程。

众人如释重负,齐声赞扬袁谭有义。既然袁谭承认刘和对王岭许下的承诺,接过了刘和的责任,想来对他们也不会太苛刻,毕竟袁谭要想占据涿郡也离不开他们的配合。果然,袁课随即又宣布太守府、各县的官员各安原位,暂时不做调整,他将选一个聪明仁义的人来接替刘和担任涿郡太守,希望在座的人一起努力,为安定涿郡献计献策。

众人山呼万岁。

——

刘备一夜没睡,虽然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安次城,但他并不安心,一千骑兵并不能保证他的安全,关靖也代表不了公孙瓒。公孙续虽然远在中原,公孙瓒却还有一个弟弟公孙范在蓟县,他能不能接管公孙瓒的实力还要看公孙范是不是答应。

当务之急,自然是造成既定事实,先将安次城控制在自己手中。张飞、简雍率领一万步卒赶到后,刘备立刻接管了安次城防,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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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7章 临阵决机(江都侯打赏加更)

张郃勒住坐骑,树起手中的大戟,示意大戟士和甲骑停止前进。

甲骑和大戟士都勒住了坐骑,翻身下马,站在坐骑身边,将一块块准备好的干粮掰开,一小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大半塞到坐骑口中,又取下马背上的水壶,人嘴里倒一些,马嘴里倒一些。

从昨天中午出战开始,他们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已经有一天半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一路尾随刘纬台、范方等人至此,本想追得他们人心惶惶再发起致命一击,顺便震慑安次城守军,没曾想半路上杀出个刘备,将刘纬台等人接应过来,又拦住他们去路。

张飞率领八千步卒在他们面前列阵,刘纬台等人在张飞身后列阵,摆明了是要硬抢。张郃咽不下这口气,甲骑和大戟士也咽不下这口气。追捕了一天一夜的猎物如果被人这么夺了去,大戟士还有什么脸面在北疆称雄。

他们可是击败过西凉精骑的精锐。

见张郃停止前进,跟在后面的颜良赶了过来。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势,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张飞。张飞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雄骏战马上,横矛而立,蛇形矛头在冬日的阳光下非常乍眼。

“这蠢货是谁?”颜良笑道。身为步卒的统兵大将,却横矛立马于阵前,看起来很威风,其实很愚蠢。身为一部之将,最重要的责任是指挥大军作战,而不是自己冲锋陷阵,除非是战事到了分胜负的时候。即使颜良本人骁勇善战,武艺绝伦,也不会做出这么鲁莽的事。

“刘备手下的张飞。”张郃简单的叙述了一下上次在涿县城外在的大战,他亲历了刘备阻击麹义的战事,虽说他知道真相并不是刘备击败了麹义,而是麹义主动撤退,但他也见识了关羽的骁勇,还与关羽较量了数合。既然张飞能和关羽齐名,想必武艺不俗。

听完张郃的介绍,颜良哈哈一笑。“儁乂,我觉得你有点太谨慎了,此人恐怕名不副实。”

“焉知不是诱敌之计?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张郃笑道:“刘备曾追随孙策数月,颇知孙策练兵之法,张飞又是刘备的亲信,这近万步卒想必是他平时朝夕相处的精兵,如果强攻,我们的损失会比较大。”

颜良点点头。“儁乂说得有理。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郃看向远处。在张飞的身后有一条小河,被他们一路追击到此的公孙瓒旧部正在那里列阵。这个地形选得很好,有张飞在河西立阵,他们就很难发起正面冲击,而从两侧绕行,又会因为冰封的小河不得不放慢速度。对于骑兵来说,速度就是攻击力,放慢速度等于自废武功。

颜良略一思索,也明白了张郃的担心,不禁收起了对张飞的轻视之心。仅从这个阵势来看,张飞就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鲁莽,这是一个心很细的人。“儁乂,我有一个建议。”

“子善请讲。”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既然张飞是刘备的左膀右臂,我们不如改换目标。”颜良抬抬下巴,看向对面的张飞。“我们联手干掉张飞,断刘备一臂。”

张郃想了想,笑了起来。“子善,既然刘备来了,他身边的赵云肯定也来了。赵云麾下有一千余骑,也算得上精锐。如果我们联手,刘备必然会派赵云来增援。如此一来,那河对面的公孙瓒部就没人保护了,骑兵或许可以一击得手。断刘备一臂,不如斩刘备之首,你说呢?”

颜良大笑,用力拍了拍张郃的肩膀。“儁乂,难怪官渡诸军皆败,只有你击杀韩银,独立大功。”

张郃一声轻叹,刚要说话,对面的张飞大喝一声:“呔,燕人张飞在此,可敢一战?”

张郃回头看了颜良一眼。“我先试试张飞的丈八蛇矛,请子善为我掠阵。”

颜良非常满意,拱手致意。张郃这是主动打前阵,将突袭的战功让给他,他岂能不乐意。张郃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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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8章 色厉内荏

刘备长出一口气,一丝笑容从嘴角一闪面没,随即大怒,手指摩挲着剑柄,眼神阴冷的盯着许攸,一副随时准备拔剑砍了许攸,为公孙瓒报仇的气势。

许攸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回头看看,一脸的不耐烦。“我来的时候遇到了张郃的斥候,估计一个时辰内会赶到涿郡,快则今夜,最近明天中午,袁使君就会率领两万步卒赶到这里。你也可以趁这个时间调兵遣将,大战一场,然后让张则来收拾残局。”

刘备心里有些虚,却又不肯就此退步,厉声喝道:“我师兄身首异处,虽说是刘和所为,但刘和是袁使君父子部属,若非袁使君从中蛊惑,焉会如此惨烈?”

许攸拱拱手。“府君义气过人,攸深表佩服,就此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刘备愣住了,心中恼怒,这许攸还是那副臭脾气,一脸的桀骜不驯,有你这么做使者的吗?我看你像是来送战书的。虽然如此,他却不敢真让许攸这么走了。他被张郃、颜良咬住了,很难安然撤到安次城,就算派人去召关羽、田豫,他们要赶到这里也两三天时间,这一战真要打起来,他肯定要吃亏。就算胜也是惨胜,最后全便宜了张则。

刘备左右看看,本想由别人出声留住许攸,但身边除了亲卫骑之外只有关靖。关靖身为公孙瓒的故吏,显然不适合主动与许攸讲和,无奈之下,他只得赶上两步,拦住许攸,陪笑道:“许君留步。”

许攸停住脚步,扭过身子,歪着头,打量着刘备,眼神轻蔑。刘备心里恨不得拔剑砍了许攸,脸上却只能挤出灿烂的笑容。“许君,请留步。”

许攸慢慢地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拱拱手。“不知府君还有什么指教?”

“这个……说起来,我与许君也有好些年没见了,本不该如此失礼,只是伯珪新丧……”

许攸抬起手,打断了刘备。“刘府君,这些话,你还是对那些人说吧,我没什么兴趣。刘公衡和公孙伯珪是杀父之仇,谁也解不开,现在这个结果是最好的结果。我们接管涿郡,你接管公孙瓒的部属,各取所需,有何不好?虽说你也姓刘,但汉家气数已尽,这是天下所共知,别的不说,孙策占据五州,朝廷能奈他何?反倒要嫁公主为妾,以换取一些残羹冷炙,朝廷威严早已扫地,你又何必为他陪葬?识时务者为俊杰,府君乃是当世俊杰,为什么不为自己想一想?”

刘备吃了一惊。“许君,你说什么,朝廷要嫁公主与孙策?”

“是啊,而且是做妾。”

刘备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无语。种劭可没跟他说这些。如果情况属实,那朝廷真是气数将尽,苟延残喘不了多久。不过他更关心的不是朝廷,而是孙策。孙策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吗?他接下来会不会图谋冀州、幽州?

不管孙策是先打幽州还是先打冀州,现在和袁谭翻脸都不是好机会。

“许君,外面太冷,车里说话?”刘备笑得更加灿烂。

——

种劭连夜赶路,挨了一夜冻,却迷了路,等他赶到安次的时候,刘备已经回到安次城。种劭还不知道情况,热情的劝说刘备攻击袁谭,夺取涿郡,张则将率部协助。拿下涿郡后,涿郡由刘备兼管。

刘备不动声色地听完,神情诚恳地说道:“既然如此,请申甫回复使君,容我调遣人马,准备粮草,一旦准备妥当,我立刻向涿郡进军。如果使君能调集诸部胡骑助阵,再拨一些粮草给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种劭急了。“府君,救兵如救火,如今刘和新丧,袁谭初至,立足不稳,急攻之尚有成功的可能,若是让他站稳脚跟,再想图谋涿郡可就迟了。涿郡是府君的本郡,你愿意看着涿郡落入袁谭之手吗?”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刘备一声长叹。“伯珪新丧,将士气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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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9章 一南一北

浙江之畔,沙洲之上,孙坚与孙策并肩而立,孙权、孙翊等人在身后站成一排,遥望对面的山坡,那里是富春孙氏的祖坟所在,常被人提及的卖瓜者孙钟就葬在那里。狭长的沙洲上站满了人,既有孙氏宗族,也有吴氏、徐氏姻亲,隔着窄窄的江面,沿岸站着富春长关南和富春大大小小的家族,那些没身份的普通百姓只能站在更远处,遥望孙家父子衣锦还乡。

孙坚感慨不已。“伯符,弱冠离家,我从来没想到会有今天。”

孙策拱手道:“这都是父亲二十年奋战的成果。”

孙坚笑了,拍拍孙策的肩膀。“我二十年奋战,不及你五年经营。伯符,你不用谦虚。谦虚也从来不是我们孙家的家风。”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吴夫人。吴夫人和他的妹妹——徐绲的母亲正在说话,面带春风,孙捷、孙胜正在她们身边玩耍,徐绲的一对儿女也在,只是有些胆怯,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袁权、袁衡等人乖巧的站在吴夫人身后,轻声说话,更衬得吴夫人尊贵不凡。“你母亲对你很满意。”孙坚转过头,笑道。

“那父亲呢?”孙策含笑问道。

孙坚抬起手,五指张开,摩挲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瞅瞅孙策,哈哈大笑。“你啊,总是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一点也不像你小时候。”他顿了顿,又道:“满意,只是有些遗憾。”

孙策心里有点小紧张,陪着小心。虽然他们父子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孙坚毕竟他的父亲,还是可能看出异常的。“遗憾什么?我改就是了。”

孙坚瞅瞅孙策,不禁莞尔。“遗憾的是你太像我了。”

“呃……”孙策无语,苦笑道:“这我可没法改啊。”

“哈哈哈……”孙坚再次大笑,转身向孙捷、孙胜招了招手,两个小家伙奔了过来,扑入孙坚怀中。孙坚一手一个抱了起来,满脸是笑。“伯符啊,我十七岁因杀海贼立功成名,你十七岁夺取南阳,我这两个孙儿今年都是三岁,再过十四年,他们也该出道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压制他们,挡着路不让。”

孙策笑了,伸手掐掐两个小家伙的脸,又若无其事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孙权。“只要他们有这本事,我绝不会拦着他们,天下很大,大得超出我们的想象,容得下我们父子兄弟。”

孙权低下了头,装作和孙翊耳语,避开了孙策的眼神。

孙坚很满意,用胡子扎孙胜的脸,惹得小家伙一边推他一边笑,孙捷大叫道:“大母,大母,大父又用胡子扎弟弟啦。”

吴夫人赶了过来,从孙坚怀中抢过孙胜,瞋了孙坚一眼,又要来接孙捷,孙捷却抱着孙坚的脖子不放。孙坚开怀大笑。“还是大虎亲大父,来,再靠一下。”

孙策一脸无奈。孙坚给这两个孙子起了小名,一个叫大虎,一个叫小虎,算是继承他江东猛虎的称号,才三岁的孩子就教他们习武、背兵书,这两个小子连游戏都是骑马打仗,当然骑的不是真马,而是他们的大父孙坚。孙策问过母亲吴夫人,他们兄弟小时候都没享受过这待遇,也只有小妹孙尚香有过一两次,那时候孙坚已经三十大几,知道为人父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孙坚虽然认命,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四十出头,正是能打的时候,却不得不赋闲观战,含饴弄孙,实在无奈。

孙策想了想,拍拍孙捷,将他接了过来,放在地上,指指徐绲的女儿。“去,找那个小妹妹玩去。”

孙捷清脆地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孙策和孙坚并肩,沉默了片刻。“父亲,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你是喜欢在北方的草原上征战,还是喜欢在南方的丛林里征战?”

孙坚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收起了笑容,揽着孙策的肩膀,沿着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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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0章 一人得道(俺们是AMD的粉丝盟主加更)

孙家本是商人,小有资财,但是没什么文化底蕴,在仕途上没有希望,所以在乡里也没什么声望。不料时势造英雄,大汉日落西山,富春孙氏却扶摇直上,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让很多人大感意外。如果说当初孙坚用战刀砍出一个乌程侯还有运气的成份,那今天孙策独据五州就不是普通的运气了,只能是王气。

富春乡绅虽然心里腹诽老天爷不开眼,这王气居然落在了卖瓜的孙家头上,但形势比人强,人不能与斗天,既然孙家气势已成,不能不来凑个热闹。毕竟乡里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身为乡党,脸上也有光,万一运气好,也能分一杯羹,做个县令甚至太守之类也不是什么问题,从龙都是飞黄腾达的捷径。

是以孙策父子返乡过年,富春县的乡绅悉数到场,将孙家老宅挤得水泄不通,有不少人甚至无法进门,只能在外面候着。普通百姓也跟着沾光,孙静大摆流水宴,来者有份。富春长关南也提前接到了消息,给全城的普通百姓发福利,按照年龄发米发肉,发布发钱,总之要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孙钟去世早,长子孙羌也已经去世了,孙坚这一辈只剩下他和孙静兄弟俩,此外还有一个嫁给徐家的妹妹孙淑。孙坚又很少回家,只有孙静一个人守着祖宅,冷清得很,突然之间如此热闹,孙静既喜且忧,担心忙不过来。好在孙策安排了虞翻主持全局,调配物资,又有富春县寺协助,减轻了孙静的负担,他只要照顾好家里人就行。

对孙策的安排,孙静非常满意,全程笑容满面,对孙策赞不绝口。他的儿子孙暠在一旁侍候着,进退合礼,举止得当,也博得了一片赞赏声,更让孙静脸上增光。

“伯符啊,你可是帮了大忙了。”孙静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孙策的手臂摇个不停。“伯高在汝南这几年不仅学问长了,气度也有所增益,有点成人的模样了。”

孙策看看孙暠,也很满意。他其实对孙暠印象并不好,历史上这货有点不安分,所以在身边带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送到汝南太守府做掾吏,让张昭调教。从张昭的反馈来看,孙暠还是不错的,至少比孙权踏实,不像孙权隔三岔五的溜出去打猎。

“叔父,你这可别谢我,要谢就谢张子布先生。”孙策揽着孙静的手臂,笑盈盈地说道:“如果你还满意的话,过了年,让仲异也去吧。跟着张先生读几年书,然后看他是好文还是好武,好文就入郡学或者政务堂,好武就入讲武堂,差不多二十三四岁毕业,就能大用了。”

孙暠一听,心动不已。孙策这意思说得明白,他也可以选择将来的方向了。他竖起耳朵,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平静。果然,孙策转向孙暠。“伯高,你有没有想好,将来是从文还是从武?”

孙暠虽然早就有思想准备,此刻还是想了想,以示慎重。“我想从文,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孙策笑了,志向不小啊,还想牧守一方。“怎么,不想从军征战?”

孙暠摇摇头。“我武艺低微,恐怕不能胜任军中艰苦,还是要文官好一些。”

孙策倒也不反对。文官也不错,接触不到兵权,就算有什么想法也翻不起大浪。“杨公最近正在研究官制,过段时间还要在吴郡建政务堂,你没有兴趣做他的助手?”

孙暠又惊又喜,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孙静抬手就是一个后脑瓜。“竖子,能跟着杨公进修,这是多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伯符,就这么定了。”

孙坚在一旁看得明白,这是孙策对他提醒的回应。既然孙暠都能安排个好去处,孙权自然不用担心。他心中满意,笑声朗朗。“幼台,伯高已经弱冠,学业有成,起家至少是个郡丞,你以后要管教自回后堂管教,可不能再在众人面前喝斥他了。”

孙静一本正经的说道:“就算他现在就是郡丞,该管教的还是要管教的。”

孙暠不敢违拗,连声应是。众人一片欢笑,不少人都心动不已,想着如何能拉上关系。孙策对此早有准备,在回富春的路上,他已经将与孙家有关系的年轻人列了一个名单,什么人可以做什么,他也大致心里有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族是他最有可能依靠的力量,哪怕其中有些人并不一定靠得住,但他不能主动放弃家族。这个时代的人都有很强的宗族观念,不会有人对此反感,只要他把握好尺度,别让家族里的庸才挤了其他人的位置就行。

安抚好了孙静,又向姑母汇报了一下徐琨的情况,紧接着又接见了吴氏家族、徐氏家族。吴夫人的父母早逝,嫁给孙坚之前,她和弟弟吴景相依为命,吴氏族人有照顾,但非常有限,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来往。既然孙坚封了侯,官至二千石,吴氏族人也没太当回事。现在情况不同了,孙家有割据东南的趋势,他们不敢再怠慢,几乎是全员出动,忝着脸说当初孙坚是多么英明神武,吴夫人嫁给孙坚又是多么明智。孙坚听得几乎要翻脸,好在有吴夫人和孙策一旁劝住,这才没有让吴氏族人难堪。

见完了孙家宗族,见完了姻亲,孙策终于看到了孙辅和蔡珂。

在家闲居了一个多月,孙辅瘦了一圈,清矍了不少,骄娇二气也淡了很多,见孙策走来,他讪讪地笑了两声,拱拱手。蔡珂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躲在这里干什么?”孙策平静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岂敢,岂敢。”孙辅挤出一丝笑容。

“将……将军。”蔡珂脸色有点白,却还是鼓起勇气。“国仪这些日子在家闭门自省,已经知错了,还请将军……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孙策笑笑。“嫂嫂不用这么客气,叫我伯符就行。不管怎么说,国仪还是我的兄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一笔又写不出两个孙字。你说对吧?”

“对,对。”蔡珂应着,却不敢改口,只是陪笑。

孙策叹了一口气。这孙辅真是不成器,还不如蔡珂有担当。不过孙贲在前线驻防,孙暠等年轻一辈也开始出人头地,也不能让孙辅一直赋闲在家。“嫂嫂,摸金校尉的差使被你弟弟抢走了,只能给你安排另外一个差使,希望你不要介意。”

“岂敢,岂敢。”蔡珂如释重负,悄悄地捅了捅孙辅。孙辅也精神起来,腰杆直了很多。

孙策把计划好的安排说了一遍。朝廷的诏书很快就到,他这个会稽太守估计要卸任了。会稽与吴郡隔海相望,当然不能交给其他人,孙策打算让孙辅接任。张纮正在考察立都之地,钱唐是其中一个选项,一旦决定在钱唐,会稽就是京畿。即使不在钱唐立都,钱唐也会是重点开发的港口,会稽当然也会跟着沾光,让孙辅做会稽太守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肥差。

听说要让他接任会稽太守,孙辅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连声称谢。

孙策很严肃地说道:“嫂嫂,我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把他看好了。再给我捅出篓子来,那就不是闭门思过几个月的事了。”

“一定,一定。”蔡珂笑容灿烂,满面生春。

黄月英走了过来,冲着蔡珂挤了挤眼睛。蔡珂有点不好意思,收起笑容,上前和黄月英寒喧。她心里有数,孙辅这么快就得到孙策的原谅,黄月英父女在里面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

忙了两天,宴尽人散,孙氏老宅恢复了平静,孙策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和孙坚讨论前两天收到的消息。

听说朱符死了,孙坚很震惊。“你怎么现在才说?”

孙策伸手按住孙坚,示意他稍安勿躁。“人已经死了,急也活不过来。朱太尉那里该怎么说,我还没想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交州该怎么处理?”

孙坚打量着孙策。“你希望我去交州?”

“我希望你留在吴郡,可是你闲不住啊。与其去长安,不如去交州。”

“你怕我在长安出事?”

孙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孙坚堪称名将,但名将往往在朝堂上就成了白痴,孙坚文化层次低,玩权谋肯定不是荀彧那些人的对手。虽说孙坚愿意为大汉尽忠,他却不愿意孙坚死在朝堂上,如果一定要死,孙坚还是死在战场上比较合适。他想打仗,就让他打个痛快吧。天子愿意禅让当然好,不愿意禅让无所谓,他并不怎么在乎这一点。

交州蛮荒之地,就算有一些读书人也没有形成气候,孙坚到那儿去,应该比较自在。

“我考虑一下。”

“行,但时间不能太长。”

孙坚点点头。“我明天去拜见朱公。唉,新年将至,却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孙坚无奈地摇摇头。“太平盛世,也不知道我此生有没有机会看到。”

“一定有的。”孙策语气坚定。

第1691章 家务事

孙策又和孙坚商量了一下程普、黄盖等人的安排。朝廷暂时屈服,袁谭又和刘备争幽州,中原的压力暂时缓解,他正好趁这个机会调整一下防线。尤其程普和吴景,不能再让他们看人吃肉了。庐江、九江已经成了内郡,没有必要安排这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将他们充实到前线去,另外派更擅长治民的人担任太守。

当然,如果孙坚南下交州,将这些旧部带去,那就最好了。一来这些人与孙坚合作多年,有默契,二来这些人都是叔伯辈的,孙坚又在世,孙策要用他们多少有些问题,不太方便。

孙坚听了孙策的安排,笑着指了指他。“竖子,你这是迫我就范啊。”

孙策连称不敢。“我只是反对你去长安。只要你不去长安,其他地方都没问题,南到交州,北到幽州,随你挑。你不想辜负先帝也没事,我将这一点作为条件与朝廷谈判,由朝廷下诏任命,大不了给他们一些钱粮。朝廷现在穷得丁当响,只要给钱粮,什么都可以谈。”

孙坚笑骂道:“混账东西,朝廷在你嘴里还是朝廷吗?和乞丐差不多了。别再说了,再说别怪我抽你。”

“行行行,不说,不说。”孙策笑着告饶,起身离开,让孙坚自己好好想一想。他出了门,拐进了后院,准备找母亲吴夫人关照几句,让她无论如何要劝住老爹,哪儿都可以去,唯独不要去长安。这不等于把自己的要害往别人手里送么。刚走到门口,就见孙权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些尴尬,冲着孙策打了个招呼,低着头就要走。

“等等。”孙策叫住了孙权。

孙权无奈,只得停住脚步,却还是低着头。

“把头抬起来。”

孙权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碧眼有些红肿,看起来像是刚哭过。孙策不禁好笑,走到孙权身边,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什么事?怎么哭鼻子了?”

“我……”孙权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娶谢宪英了。”

“谢宪英?不是早就不提了么?”

“谢家……来人了。”

孙策明白了。谢家后悔了,又想结婚姻了,可是孙权不想要了。“那你看中谁了?”

孙权眨巴着眼睛。“兄长肯帮我?”

“我能帮你什么?”孙策笑道:“抢人?那也得人家女子愿意啊。父母不愿意,我可以帮你,女子不愿意,我帮不了你。”

“那还是算了。”孙权耷拉着眉,扁着嘴,挣脱了孙策的手,转身就走。“反正我是不招人待见,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说完,逃也似的冲出去了。

孙策有些奇怪,想了想,转身走进母亲吴夫人的房间,发现姑母孙夫人也在,连忙上前见礼问安。吴夫人指了指外面。“仲谋走了?”

“走了。”孙策说道:“他喜欢上谁家的女子了?”

“我也不知道,他不肯说,估计是那女子不喜欢他,你又不肯帮他抢,说了也白说。”

孙策笑道:“那我就帮不了他了。他那时候喜欢谢宪英,信誓旦旦的说非她不娶,现在人家愿意了,他又不肯了。多亏当初没帮他抢,要不然岂不是害了人家女儿?”

吴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得也是,这孩子以前是你们兄弟中最沉稳的一个,现在却反过来了,毛躁得很,也不知道跟谁着急……”

孙夫人突然笑道:“跟谁着急?跟他呗。”

“谁?”孙策见孙夫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有点明白了。“我?”

“除了你还能是谁?”孙夫人掩嘴而笑,眉眼之间颇有英气。这位孙夫人虽然名气不显,但和后来被称作孙夫人的孙尚香一样,都有几分男子气。“你看看你身边那几位女子,要么有才,要么有容,要么出身尊贵,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谢家那女子虽说相貌不差,可是和你身边的人一比就不是一回事了。仲谋一向以为你榜样,就算不能像你一样娶上六七奇女子,至少也要娶一位相差不远的吧。”

孙策有点尴尬。这事儿能怪我吗?又不是礼物,我能分他一个。“那姑母知道他看中了谁家的女儿吗?”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前两天那么多人来迎接你们父子,其中不乏女眷,也许有哪个入了他的眼也说不定。”孙夫人沉吟道:“不过这也不对,既然来迎,哪有拒绝孙家提亲的道理,他们都巴不得能和孙家结亲呢,要不然也不会来了。”

吴夫人目光一转,突然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孙策和孙夫人齐声问道。

“是啊,来迎的未必就是想攀我孙家的,比如你徐家。”吴夫人笑道:“你那从女虽不能说国色,却也英气逼人,我见仲谋当时便看她顺眼,只是她却不肯多看仲谋一眼。”

孙夫人恍然,不禁失笑。“那倒有可能,那孩子一向是个心气高的,听说尚香建羽林卫,一心便想做个女军师,天天盼着与尚香一晤,效那古人明主贤臣故事,既然见了尚香,谈得投机,哪有心思再看仲谋。”

孙策听得一头雾水,孙夫人便把情况说了一遍。她前天来迎孙坚时,身边不仅有自己的孙女徐婉华,还有从女徐节,只不过徐节与孙尚香一见便说得投机,躲到一旁聊天去了,所以孙策没有注意到。听孙夫人这么一说,孙策猜到了这徐节可能是谁,这也是一个有主见的奇女子,孙权想打她的主意,难怪会碰壁。

如果是她,这个忙更不能帮了。说起来也是,孙权才十四,怎么这么多心思?这小子天生就是心眼儿多。先是撺掇老爹孙坚出面要官,现在又找阿母吴夫人出面提亲,就不能有个消停的时候?

孙策把这件事放在一旁,和母亲吴夫人说了一下对孙坚的安排,也请姑母孙夫人一起帮忙劝劝。孙坚对这个妹妹还是比较信任的。听孙策说完,孙夫人叹了一口气。

“伯符啊,你也真是不容易,老的要你费心,小的也要你费心,孙家如果没有你,绝对不可能有今天。”

孙策惭愧不已,谦虚了几句,起身准备告辞。孙夫人叫住了他。“我这个老的也有事找你呢。”

“姑母请说。”

“我那从女想从军,入羽林卫,你看能行吗?”

“姑母舍得就行。”孙策笑道:“军中可不比家里,比较辛苦。姑母不妨让她跟着尚香熟悉几天,等年后新鲜劲儿过去了,她如果还想从军,我是很欢迎的。”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孙策告辞出门,心里有点不舒服。原本听了孙坚的提醒,他是想把孙权提拔起来用的,可是看这情况,这小子似乎更不成器了。难道是我的到来破了他的命?孙策一边想一边出了门,来到客人住的院子。郭嘉等人都住在这里,他想找郭嘉商量一下。进了院子一看,只看到袁权正和蔡珏、蔡珂、钟夫人玩六搏,却没看到郭嘉,问了一下钟夫人,钟夫人说郭嘉和黄承彦应孙辅之邀,到江心沙洲上钓鱼去了。

孙策听了,心情莫名的松驰了许多。南北都出了事,郭嘉居然还有心思钓鱼,说明他胸有成竹。他转身又出了门,来到江边,跳上一艘小船,来到江心沙洲上,郭嘉、黄承彦正有说有笑,孙辅带着两个童子在沙洲上撑起挡风的锦围,铺上席子,摆上榻和案几,架起火堆,火堆上架着铜壶,正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香气四溢,还有两个童子正在江边收拾钓上来的鱼。

见孙策来了,郭嘉连忙招呼他坐。“鱼马上就好,现钓现烤,绝对新鲜美味。”

孙策入座,笑道:“只有鱼还不叫鲜,鱼配上羊才叫鲜,最好是幽州羊,没有膻味。”

郭嘉哈哈大笑。“那要看将军是吃小羊还是全羊了,如果想吃全羊,还是稍微等一等比较好。”

听了郭嘉这句话,孙策心里更安稳了。不用说,军谋处肯定讨论过这个问题,有了方案了。果然,郭嘉勾了勾手指,军谋仲长统跑了过来,将一份文书递给孙策,孙策接在手中,仲长统却不离开,孙策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文书。

“公理,有事?”

仲长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将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事吗?”

孙策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没有急着问,而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渐渐有点印象了,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是不是关于《潜夫论》的?”

仲长统咧着嘴笑了。“没想到将军真的记得。没错,这是我整理的《潜夫论》的一部分,请将军过目。”

孙策很惊讶。庞山民整理校释《盐铁论》用了四五年才写了一个初稿,仲长统这才两年时间不到,就将《潜夫论》整理好了?就算他是军谋,没有具体的公务在身,空闲时间多一点,也不至于这么闲吧。这年头整理文章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时候为了查证一些字句,不知道要费多少事。

“你和谁合著的?”

“合著?”仲长统摇摇头。“我独力承担,无须与他人合著。”他说着,又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一卷文稿。“这是我自己写的一些文章,一并请将军指教。”

第1692章 眼前与长远

孙策一并接过来。文章很长,握在手中就沉甸甸的,题首的字迹很工整,却不呆板,自有俊逸之气,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

孙策抬头打量着仲长统。“你想将自己的文章印行天下吗?”

仲长统眨眨眼睛,点了点头。“想,要不然就不给将军看了。”

孙策“噗嗤”笑了,仲长统聪明过人,但他有点不合群,军谋处能和他谈得来的没几个,有时候半天没一句话,有时候滔滔不绝,而且说话不动听,甚至有些无礼,被人称为狂生。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他狂得有本钱,论见识高度,军谋处数十人超过他的还真没几个。

“你看见那边的典都尉了吗?”孙策手一指。沿着江边,每隔十余步都有一个虎士当值,典韦带着几个虎士来回巡逻,一是察看有无异常,二是监督虎士打起精神,不能偷懒。眼下典韦正向东走,离他们大概有两百步左右,离尽头的岗位还有一百余步。

“看到了。”

“你如果能在他回头之前追上他,我就出资为你印行这些文章。”

仲长统皱着眉,大惑不解。“将军,这……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你如果不想印行就算,想印行就快点,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仲长统再次瞅了孙策一眼,有点像看白痴的感觉。不过他还是咬咬牙,提起衣摆,大步流星地向典韦赶去。走了十来步,发现有点赶不上,干脆将衣摆掖在腰带里,摆开双臂飞奔。只不过他这体能太差,才奔了三十来步,速度就明显降了下来,百步之后,脚步已经有些踉跄。又勉强跑了五十步,速度已经不如典韦,而典韦离终点却只有二三十步了。

仲长统情急之下,大叫道:“典都尉留步!”

典韦闻声转头,见仲长统叫他,连忙转身迎了上来。仲长统气得跺脚,也不理典韦了,耷拉着脑袋,转身就走。典韦莫名其妙,看向孙策,孙策远远地挥了挥手,示意典韦继续。典韦虽然一头雾水,还是转身巡逻去了。

仲长统回到孙策面前,脸色潮红,气喘如牛。孙策让人搬来了一张榻,让他坐下休息,自己看起文章来,越看越觉得有趣,嘴角不禁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不时地看仲长统一眼。自从上次仲长统提议印行《潜夫论》,后来又看他与荀悦辩论,他就开始不动声色的关注仲长统,只是仲长统年纪太小,今年才十六岁,所以他一直没有格外的表示关注,以免拔苗助长。

作为秦汉史爱好者,他不可能不知道仲长统。仲长统是东汉沫年集大成的政论学者,在继承了汉代学者关注政治的同时,他又提倡以人为本,注重个人心灵,开启了魏晋玄风,甚至有人说他是中国园林学的理论奠基人,谢灵运受他的启发甚深。

可是他手里的这篇文章却看不出一点玄风,却有些唯物论的感觉。这里面既提到了张衡的学说,又提到了严畯的潮水论,还提到了东海观涛,除了记载观察到的现象之外,他还在试图揣测其中的道理,提出了一系列的想法,其中一个最令孙策惊喜的观点是:天上的星星也有可能是月亮,只是离大地更远而已。

孙策粗略地看了一遍,将文稿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案上,抬起眼皮,打量着仲长统。

“你这文章和你的身体一样。”

仲长统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不屑。孙策看得清楚,却不动声色,接着说道:“前途无量,但你能走多远,实在很难说。”

仲长统不服气的拱拱手。“我这文章有什么不足,还请将军指教。”

“问题很多,我就说一点吧。”孙策笑笑:“你说,月亮自己能发光吗?”

仲长统眨着眼睛,沉思了好久,突然一拍手。“将军说得对,月亮本身并不发光,用月亮来比拟星星的确不太合适,只是如此一来,难道……难道……”仲长统的脸色变了几变,眼睛也瞪得圆了。“难道和太阳一样?”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星星既然发光,自然和太阳更接近一些,至于是不是,还要更多的证据。”孙策点点案上的文稿。“公理,我经常和你们说,身为士,不仅只是坐而论道,还要能起而行之。你喜欢说,而且很能说,但你能不能行?你才十六岁,身体就这么虚弱,这怎么得了?文章是要做的,但身体也要注意锻炼,只在书斋里读万卷书不够,你还要能走万里路,与天下智者论战,取长补短,才能成一家之言。”

仲长统尴尬地摸摸头。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明白了孙策让他去追典韦的意思。“多谢将军,我以后一定注意。”

“你别在军谋处了,那些事不太适合你。”孙策想了想,决定给仲长统调整一下岗位。军谋处虽然不直接参与作状,但事务繁杂,战时还要连轴转,仲长统并不适合这种职务。“你先在我身边做个文书吧,也不用你管什么事,先安心整理《潜夫论》,以备顾问,有空就读书,锻炼身体。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晚各一次,绕着这个沙洲慢跑一圈,争取在两个月时间内能一口气跑下来。”

仲长统大喜,避席施礼。“多谢将军。”

“现在就去,把早上的补上。”孙策拿起文卷,不再看仲长统。仲长统也不介意,喜滋滋地绕着沙洲开始慢跑起来。他这体能实在太行,即使是慢跑,百十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不过他有了希望,不肯放弃,走一段,跑一段,越跑越远。

郭嘉走了过来,看看跑得吃力的仲长统。“将军,他又惹事了?”

“没有,就是看他身体不好,逼他锻炼。”孙策示意郭嘉入座,把调整仲长统职务的事交待了一下。郭嘉一口答应。仲长统在军谋处可有可无,他早就想把仲长统调离了,只是没想到好的去处。现在孙策有了安排,他当然求之不得。

孙策放下文稿,挠挠眉梢。“奉孝,幽州的事,你有什么计划?”

郭嘉坐了下来,惬意的闭上眼睛,仰着头,靠在凭几上,伸着两条腿。“真想天天这样晒太阳。”

“那你就在这儿建个宅子。”

“哈哈,我可不敢。”郭嘉笑了两声,睁开眼睛。“这可是孙氏龙兴之地,将来要成为禁苑的,我怎么能在这里建宅子。等将军成了陛下,巡狩故里,我能陪着就行。”

“只要你那时候还活着,我一定带着你。”

“臣先谢过陛下。”郭嘉坐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孙策瞅瞅他,看着他耍宝,心里却很开心。郭嘉心情这么好,说明他准备很充足。郭嘉重新躺了回去,漫不经心地说道:“将军,你觉得刘备能占据幽州吗?”

孙策摇摇头。他这两天也在想这个问题。刘备能占据幽州吗?恐怕没那么容易。控制一个地方,关键不在普通百姓,而在世家、豪强。他这两天回家省亲,看到那些乡党谄媚背后的羡慕嫉妒恨,领略了人心是多么的复杂。他已经控制五州,连朝廷都不得不暂时低头,刘备凭什么让幽州世家认可?

没错,幽州不是中原,世家的实力有限,未必有能力和刘备抗衡。可是同时也要看到,刘备的实力也非常有限,他身边除了关张赵等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乡党支持。况且他的本郡又落入了袁谭手中。论对世家、豪强的吸引力,袁谭要比他强得多,估计用不了多久,涿郡世家、豪强就会选择袁谭,弃刘备如弊履。即使他控制的渔阳,那些世家也未必就臣服于他,只是迫于他的武力,没人敢出头而已。

虽然不能说刘备一定不能成功,但他成功的机率显然不高,要克服的困难却不少。其中一点就是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一个真正能顶用的谋士。没有真正的谋士指点方向,他就只能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找不到目标。

相比之下,袁谭控制幽州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他有统御世家的威望和能力,又有冀州的钱粮为后盾,再加上袁绍与草原上的胡人联姻打下的基础,他夺取幽州并在幽州获得支持的可能更大。

“如果我是刘备的谋士,我会劝他与张则合作,将袁谭赶出幽州,守住易水一线。”郭嘉说道:“幽州耕地少,最好的耕地就在涿郡、广阳和渔阳,尤以涿郡为最。涿郡落入袁谭手中,幽州的命脉就等于控制在了袁谭手中,他可以以涿郡钱粮养兵,减轻运输之苦。刘备就算控制了广阳、渔阳两郡,所得钱粮也无法养活太多人马,注定受制于人。如果和张则合作,趁袁谭立足未稳,夺回涿郡,从小处说,他可以为公孙瓒报仇,获取公孙瓒旧部的忠诚,从大处说,他可以证明自己有实力保护幽州。”

郭嘉坐了起来,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呷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味。“但他只看到眼前的这点实利,放弃了一个大好机会,实在是鼠目寸光。”

第1693章 无意更伤人

“那袁谭呢?”

“如果不是因为公孙瓒,幽州早就是袁氏的囊中之物,刘虞虽是宗室,以忠臣自诩,但他既无心也无力拒绝袁绍的要求。如今袁绍虽死,袁谭继位不久,立足不稳,但颍川系受挫,内部形势却比袁绍时要稍好一些。”郭嘉挪了挪,将交叠的双腿变换了一下位置,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若无外界干涉,袁谭击败刘备,拿下整个幽州是迟早的事。”

他又笑了一声:“但是很可惜,现在的外部环境对袁谭非常不利。朝廷与将军联姻,公布袁绍的矫诏之罪势在必行,不仅如此,朝廷还会迫使袁谭俯首,否则就会下诏征伐,届时南有将军、曹昂,北有张则、刘备,他两线作战,情况会非常艰难。因此,袁谭为求生存,只能屈服,而屈服是要有代价的,至少要输送一部分钱粮到长安。冀州新败,损失惨重,即使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对袁谭来说都是割肉。”

孙策笑了。他能想象得到袁谭现在有多苦。虽说随着颍川系消沉,内讧暂时缓解,但外部压力却有增地减,形势比袁绍时还要紧张一些。即使有何颙等老党人的支持,袁谭的威望也不能和袁绍相提并论。当然这也只是暂时的,只要给袁谭时间,袁谭一定能解决这些问题,站稳脚跟。

可问题是凭什么要给他时间?天子不想给,贾诩、刘备如果有机会也不会介意捅他一刀,想夺取冀州人的太多了。

“所以将军不用急,袁谭也好,刘备也罢,他们短时间内都无法独占幽州。一旦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就会寻找外援,而将军必然是他们的首选。对将军来说,这正是从中取利的好机会。将军不需要担心谁主宰幽州,只要关心如何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那奉孝以为,如何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辽东。”

孙策不动声色,示意郭嘉接着说。

这时,两个童子提着收拾好的鱼走了过来,放在火上烤,孙辅亲自操作,忙前忙后很是开心,与前两天见到的他完全是两个模样。他一会儿将鱼翻身,一会儿刷油,上作料,手法熟练得像个老手,一会儿时间,香气就飘溢起来。孙策不免有些奇怪。“国仪,你什么时候练出这一手本事?”

孙辅一边忙碌,一边不好意思的笑道:“嘿,别提了,都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艺,如果不是好这一口,我也不至于犯傻啊。”

这时,黄承彦走了过来,笑道:“这是蔡家烤鱼的手法,肯定是阿珂让他学的,这样才方便她满足口腹之欲嘛。国仪,看不出你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赋,有模有样。”

孙策起身,请黄承彦入座。黄承彦在郭嘉对面坐下,也伸直了双腿,和郭嘉倒是相映成趣。“蔡家是襄阳第一世家,原本就生活奢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饮食上下的功夫比在学问上下的功夫更大。这烤鱼就是其中之一,要烤出最好的鱼,不仅要挑选刚刚捕捞上来的肥鱼,还要用上好的材料,就连这火炭都有讲究,烤出来的鱼外酥里嫩,香而不腻……”

“哇哦,好香。”黄月英吸着鼻子从绵围后面绕了过来,搓着双手,弓着腰,脚步轻盈如猫。“惯不得这么香,我隔着江就闻到了,原来是小姨夫亲自动手烤鱼啊,那我可得先尝一尝。将军,阿翁,你们都等一等啊,这第一条鱼我要了。”

“放肆!”黄承彦骂道,却看不出一点怒气,摆明了就是装装样子。孙策摆摆手,示意黄承彦别装了。黄承彦倒也不坚持,刚刚挺起一半的身体又躺了回去。孙策笑道:“国仪啊,你有这手本事,居然不告诉我,只请两位祭酒,太过分了啊。”

“嘿,伯符,你这么说我可承担不起,这段时间在家闭门读书,手艺荒疏了,我是想请郭祭酒尝尝手艺,如果还行,再请你来,可没有别的意思。”

“行啊,待会儿你和我说说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啊?”孙辅吓了一跳,手里的鱼差点掉地上。黄月英“噗嗤”一声笑了,捅捅孙辅。“小姨夫,小心鱼,书读得不好没关系,鱼烤得不好,我可不答应。”

孙辅恍然大悟,连忙转身烤鱼。孙策打了个手势,把朱然叫了过来,让他去把孙权、孙翊等人都叫来。平时孙翊、孙尚香都是跟在他身边的,尤其是这种分析形势的时候,这两天回老家,他们都玩疯了,连影子都没看着。

郭嘉心中有数,暂时停下分析,说着闲话。过了一会儿,孙辅烤好了两条鱼,黄月英抢走一条,孙辅拿着另一条不知道该给谁,黄承彦示意他递给郭嘉。“祭酒先尝尝,我担心他手艺荒了,倒了胃口。”

郭嘉大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接过来先嗅了嗅,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品味了一番,赞道:“国辅,你的治道已达九成,继续努力。”

孙辅喜不自胜。“祭酒,怎么说?”

郭嘉笑而不语,大口大口的吃鱼,不一会儿就将整鱼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鱼头和一副完整的鱼骨。孙策不禁赞了一声:“奉孝,看不出你还是个吃鱼的行家。”

“嘿嘿,我虽家传法家学问,却也不排斥夫子教诲。”

孙策琢磨了一下,忍俊不禁。见孙辅还一脸开心地等着郭嘉解释,孙策又好气又好笑,又不禁有些悲哀。郭嘉也许不是故意,但正因为无意才更伤人。这就是修养的区别,读过书、认得字不代表就有学问,有没有那个悟性才是关键。武人可以称雄沙场,但朝堂这种地方永远是文臣的天下,武人纵能得意一时也很难持久,即使是以武开国,用不了一两代人,武人也得让位给读书人。

“看来你这书读得还不够。”孙策笑道:“将来到了任上,请几个好先生,补补课。”

孙辅连声答应,转身又去烤鱼了。黄月英凑到他身边,嘀咕了几句,孙辅恍然大悟,懊恼地拍拍脑门,却忘了手中的香料罐,洒了自己一头香料,惹得黄月英直翻白眼。

第1694章 五事七计

孙尚香来得最快,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手里还握着一卷书。看到孙策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迎了过来。

孙尚香拽着她来到孙策面前,大声说道:“大兄,这是我的新军师。”

“新军师?”郭嘉“惊讶”地坐了起来。“阿奕犯了什么错,你居然将他罢免了?”

孙尚香咯咯地笑了起来,抱着郭嘉的脖子用力亲了一下,声音很响,动作很夸张。“先生,阿奕没犯错,就是我就找到一个更好的了,还是我的姊姊。”

“哦,我明白了,你这是任人唯亲啊。”郭嘉指指孙尚香。“这是不对的,眼界太小。”

孙尚香嘿嘿笑了两声,还没说话,小姑娘走上前,躬身施礼。“徐节见过郭祭酒。”

郭嘉上下打量了徐节两眼,笑道:“你就是三将军的新军师吧?”

“正是。”徐节脆声道:“节虽年幼,却对祭酒所言不敢苟同。”

“哦?说说看。”

“任人唯亲的确不好,举不避亲却是贤者所尚,三将军麾下羽林卫百余人,所谓亲者唯节而已,何来任人唯亲之言?久闻祭酒见微知著,举一知十,想来不至于看错,那就是故意为之了。不知是祭酒是为令郎鸣不平,还是对女子有什么偏见?”

郭嘉愣住了,转头看看孙策,又指指徐节,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孙策连连点头。“行,就凭这句话,我看可以你完全可以胜负羽林卫的军师,不比某人的儿子差。”

“我也这么觉得。”黄月英跳了过来,将一条刚烤好的鱼塞到徐节手中,眉开眼笑。“我还是第一次看人能将郭祭酒怼得这么结实的,这条鱼给你吃。”

“谢祭酒。”徐节露出甜甜的笑容,客气地向黄月英施礼致意。“智者千虑,难免一失,这只是郭祭酒一时失言罢了,无损祭酒英名。”

郭嘉哈哈一笑。“就凭这句话,我也觉得你比阿奕强。”

众人大笑。

孙辅和两个童子忙前忙后,烤了不少鱼,孙策等人大快朵颐,赞不绝口。这孙辅娶了蔡珂,别的长进没有,享受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这鱼烤得的确不错。孙翊赶到时,孙尚香已经吃了个肚儿圆,徐节也连吃了两条。见人多,孙辅三人来不及,孙翊主动要求帮忙,请孙辅教他怎么烤鱼,玩得不亦乐乎。

孙权来得最迟,原本有些无精打采,一眼瞥见徐节,顿时精神一振。他看了孙策一眼,舔了舔嘴唇,想走过来,脚动了动,又停住了,转头看看徐节,想走过去,又怕碰一鼻子灰。孙策看得分明,心里说不出的膈应,却不得招招手,将他叫到跟前,问了几句。孙权毕恭毕敬地答了,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住地往徐节那边瞟。徐节感觉到了他的注意,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隐在人群之中。

孙权的脸顿时垮了,低着头,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连孙策问他话,他都没兴趣答了。

孙策有点恼火,也没再理他。

过了一会儿,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孙策将弟妹叫了过来,示意郭嘉继续。郭嘉正襟危坐,环顾四周。“谁能画个大汉疆域示意图?”

“我来。”孙翊首先响应。

郭嘉却没叫他,转头看向孙权。“仲谋,你还记得吗?”

孙权想了想。“大概还记得一些。”

“那就试试。”

孙权领命,从朱然手中接过一根细棒,在地上勾画起来。虽然他在孙策军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此刻画起疆域图来还是大体靠谱,倒是有些出乎孙策的预料。行军作战时会有地图,但很少会有全国的疆域图,通常都是某一战区的地图。汝南太守府只有汝南地图,还有可能看到整个豫州的地图,但出现全国疆域图的概率绝无仅有,孙权要么是背地里下了功夫,要么就是两年前的印象犹在。

见孙权画完,郭嘉说道:“谁能有补充的?”

孙翊摇摇头,表示没有要补充的。郭嘉又问朱然,朱然也摇头。孙权画得很周全,几乎没有需要补充的。郭嘉又让他们来补上主要地形,这次孙翊没有推辞,上前画出重要的河流和山脉。等他画完,郭嘉问孙权道:“你有没有要补充的?”

孙权有些明白了郭嘉的意思,很认真的想了想,从孙翊手中接过木棍,补了两个孙翊遗漏的细节,孙策更加惊讶。孙翊天天在他身边,最近又多次旁听他们讨论天下大势,居然不如孙权记得清楚,固然和他年纪小有关,却也是天性所致。孙翊好武事,心却不够细,粗心大意的毛病一直都有,说到底,他更适合做斗将,谋略方面总之天赋有限。

见孙权正准备退出地图,孙策提醒道:“仲谋,再仔细想想,不要急。”

孙权一愣,随即用力的点点头。他仔细想了想,然后在地图的东侧、南侧画了一片波浪线,又将北部边疆的线往上延伸了一段,最后在地图的西侧写了两个字:大秦。

孙策笑着点点头。“知不知道怎么才能去大秦?”

“呃……”孙权沉吟片刻,在西域画了一条线,又沿着海边画了一条线。虽然画得很简略,和实际的地理也相去甚远,却清晰地表明他已经认识到海路也可以到达大秦。

孙策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他指指身边的位置,示意孙权和孙翊共坐一席。孙权很兴奋,却保持着矜持,在孙翊身边坐下。孙翊拱了拱他的肩膀,挑起大拇指。

“画得好。”孙翊附在孙权耳边说道:“这两年下了不少功夫吧?”

“呃,也没下什么功夫,听张府君讲了一些,便记住了。”

孙策看了孙权一眼。“阿翊,你要多向仲谋学习,改改你这粗枝大叶的毛病。”

孙翊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孙权躬身致礼。“多谢大兄谬赞。三弟年幼,等他再年长些,自然会好的。”

郭嘉拍拍手。“哪个读过《孙子兵法》,知道五事七计?”

孙尚香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五事者,道、天、地、将、法也。七计者,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五事七计以道为首,道者,令民与上同意者也。”

“这五事七计中,还缺了些什么?”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回答,就连一旁的朱然都没敢吭声。五事七计是孙子兵法第一卷,几乎学习兵法的人都要背,孙子是兵圣,在武人的心目中等同于儒生心目中的孔子,从来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哪里敢质疑的。现在郭嘉问五事七计中还缺了些什么,这几个孩子都有点愣住了。

孙策暗自感慨。他这几个弟妹虽然有天赋,但天赋似乎在武力上,不在谋略上,真正有点谋略的反倒是孙权,只可惜孙权的谋略也主要表现在朝堂上,而不是战场上,否则也不会被人戏称为孙十万了。

郭嘉也不着急,笑盈盈地看着几个孩子,最后目光落在徐节的脸上。“小军师,你知道吗?”

徐节犹豫着站了起来。“吃……吃的。”

几个孩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徐节有点尴尬,却不肯示弱,抗声说道:“五事七计里虽然没有粮食,可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吃的,就算有百万雄师又有何用?”

郭嘉看看其他人。“你们觉得她说得对不对?”

“嗯,我觉得是对的。”孙尚香老成横秋的说道:“我这个新军师还是很有天赋的。”

“没错,我也觉得你这个军师很有天赋。接下来,我们算一道题,假如我们要将一个步卒送到千里之外征战,为时一年,需要多少粮食?为了运这些粮食,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如果用牛车运,走陆路,需要多少牛车,如果走水路,用船运,又需要多少船?朱然,你先报一下牛车和船的载重和里程。”

“喏!”朱然上前报出一串数字,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写。孙权等人都围了过去,凝神细看,掐指计算。就连孙辅都将烤鱼的事安排给别人,凑了过来,跟一群孩子一起计算。

黄月英对此没什么兴趣,凑到孙策身边,递给他一条烤鱼。“你这是回家过年都不肯闲着啊,本来挺好玩的一件事,被你搞成算学测试了。”

“算学测试有什么不好?”孙策接过鱼咬了一口。“就和你造船一样,用兵同样离不开计算,一万人和十万人,一百里和一千里,完全是两个概念,等你造好了海船,大军跨海作战,那更是要精打细算,海船再大,一支水师充其量也就是三五万人,而我们面对的对手以逸待劳,很可能是三五十万人,不计算,如何能战胜他们,扬威四海?”

“你说得对。”黄月英连连点头。“我现在也有这感觉,造海船看起来与普通船没什么区别,但要计算的东西太多了,算得人脑壳疼。我最近在想要不是请徐大师来讲讲课,将算学也纳入木学堂的课程,没有擅长算学的人帮忙,要想造出好的海船太难了,至少要费很多事。”

孙策灵机一动,连连点头。“阿楚,你这个想法好,你这个想法好,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黄月英柳眉轻挑。“因为我聪明啊,嘻嘻。”

第1695章 天生腹黑

军事是中国古代学问中最理性的一门学问,不理性会死人,甚至会亡国。法家是诸子百家中最理性的一家,理性到罔顾人性。数学则是数理逻辑的理性基础,克服经验主义的不二利器,很多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往往经不住计算。要建立起理性的科学体系,数学的作用不可忽视。

孙策重金礼聘徐岳的目的正在于此,当初计算投石机的抛射曲线,为黄月英造投石机帮了大忙,也给黄月英留下了最直接的感觉,如今她造海船遇到了难题,很自然的想请徐岳来帮忙。

如果说木学堂是工科学院,现在是该建立一个理科学院了。不光造海船、造投石机用得上,军事也用得上,将来出海更要依靠数学知识来导航。

孙策欣然答应,决定年后就将徐岳等人搬到江东来,除了给诸堂学生讲一些基本算学知识,再多收一些学生,专门研究数学,配合蔡琰对西域文字的研究,争取将古希腊、古印度的数学成就一网打尽,将江东打造成新时代的学术中心——东方的亚历山大城,孙氏帝国的稷下学宫。

说老子没文化?老子只是低调而已。

一想到天下学术聚江东,孙策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这才是大事业嘛,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谁会满足于中原这一片河山。当然了,中原虽小,也不能让你们糟蹋。

“阿楚啊,艰苦奋斗三十年,三十年后天下太平,我们坐着你造的大海船周游世界。”孙策握着黄月英的手,感慨不已。

“三十年啊,你都半百了。”

“人生百年不稀奇,半百也只是人到中年而已。”

“老而不死……”

“阿楚……”黄承彦及时打断了黄月英,瞪了她一眼。黄月英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吱声。

孙策微微一笑。可不是么,你爹还在这儿呢,说我老?

另一厢,在郭嘉的引导下,几个孩子加一个孙辅,你一言,我一语,有模有样的计算着。军谋处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使是讨论战略的时候也会以计算为基础,先算路程远近,再算双方兵力、粮草、辎重,再在合理的范围内挑选合适的地形,决定战术。郭嘉身为军谋处祭酒,在引导军谋们分工、总结方面驾轻就熟,现在教起这些孩子更是举重若轻,深入浅出,既有用又有趣,一个个乐此不疲。

孙辅作为成年人,反应要比其他人快得多,但他知道这不是他展示聪明才智的地方,所以忍着不说。即使如此,他也是受益良多,不住的点头附和,听到开窍处抓耳挠腮,雀跃不已。孙策看在眼里,也有些后悔,当初如果及时给孙辅配两个军谋,他也许不会被蔡家牵着鼻子走。

孙策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孙权。孙权听得也很认真,一对碧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郭嘉,嘴唇翕动,不时地默念几句。大概是感觉到了孙策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转头看了孙策一眼。孙策笑笑,孙权有些拘谨地回以微笑,转头继续听讲。

算了大半天,得出一个结论,海运是最合算的运输方式,可以大大減轻辎重运输负担。在考虑地形的情况下,不管是南下交州还是北上幽州,都比西进要合理。交州涉及到海外贸易,是长远规划,幽州涉及到战马供应,是近期目标。

这只是相对而言,作战从来不会简单,即使是用海船运输,千里征战,消耗依然是一项天文数字,根据郭嘉的测算,以步骑三万,作战时间一年计,需要征用楼船近百艘,总消耗近五十亿,仅粮食就需要近三百万石,几乎要将五州现有的余粮抽调一半。

换言之,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就会元气大伤,至少五年内无法发动大战。其他东西都好说,粮食是关键,即使大力推动屯田,粮食产量的增加依然有定数,很难在短期内实现跨越式的发展。一旦陷入僵局,用不了两三年就能将经济拖垮,如果不能壮士断腕,及时止损,势必竭泽而渔,陷入恶性循环。

汉羌百年战争就是这么拖垮大汉的。

上完这一课,不仅孙权、孙翊等人知道战事不能轻启,孙策也大致清楚了郭嘉的意思。取辽东与西进益州无法同时进行,两相比较,取辽东更符合他现在的利益,应该集中全部力量,准备辽东之战。而在此之前,迅速稳定青徐是关键。在东莱建立作战基地,跨海攻击辽东是最合理的选择。

在这些孩子面前,郭嘉只说了物资的问题,没有涉及到派系。西进是给周瑜立功的机会,荆州系、豫州系将是主力。北上是给沈友、太史慈立功的机会,江东系、青徐系是主力。作为孙策的心腹,郭嘉没有以豫州系自居,而是自觉的从全局考虑,建议孙策加大对江东系的扶持。

这才是他的根本,而根本中的根本就是眼前这些弟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家人、宗族永远是最可靠的力量。即使互相之间有争斗,那也是宗族内部的矛盾,在创业阶段,这只涉及到个人安危,不会颠覆整个宗族的利益,出现易姓的可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孙策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他就必须考虑这些问题,权衡其中的利弊,不能由着自己的好恶来。

讲解结束,郭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长长了吁了一口气。“将军,我这一课讲得如何?”

孙策会意。“讲得好,再过几年,等我儿子大了,还要请你启蒙。”

“荣幸之至。”郭嘉哈哈大笑。

孙策起身走到烤架前,从烤鱼的童子手中取了两条鱼,招招手,示意孙权跟他走。孙权连忙起身,几步赶到孙策身后。孙策给了他一条鱼,两人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来到江边,差不多将鱼吃完,将鱼骨顺手扔进江中。

“仲谋,你明年十五了吧?”

“大兄记得清楚。”

“在汝南太守府见习了两年,张公对你印象大体不差。”

孙权有些紧张,躬身施礼。“弟有不足处,还请大兄多加指点。”

“你今年一年,请了多少天假,打了多少次猎,你自己清楚吗?”

孙权闭上了嘴巴,嗫嚅了半天。“大兄,张公学问道德都是上佳的,弟也知道大兄的良苦用心,只是经学……实在没什么意思。”

“经学的确没什么意思,打猎就有意思吗?一个月出去两三次,一年加起来超过三十次,还拉着一群半大孩子去猎虎,伤了人也乐此不疲?”

孙权舔了舔嘴唇,没敢再狡辩。很显然,孙策对他的一举一动清楚得很,狡辩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知道伯高的去向了吗?”

“听伯高说了。”

“你呢,想从文还是从武?”

“我听大兄的安排。”

孙策有点火大,特意停顿了一下,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重新开口。“几个弟妹中,你和阿匡比较沉稳,阿匡喜欢读书,将来可能做做学问,我本来希望你能从政,可是看你这样子,一时半会大概还静不下来。算了,你还是先从军吧,年轻时吃点苦也不是坏事。”

孙权嘴角一咧,随即又忍着兴奋。“多谢大兄。”

“有没有目标?”

“呃……大兄,我听阿翁说,你想请他去交州?”

“你也想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助阿翁一臂之力。”

孙策转过头,看了孙权一眼,嘴角微挑。这小子果然是天生腹黑啊。他早就打听好了,就等着这一句呢。到其他诸军,他都难逃孙策的控制,唯有跟着老爹孙坚作战,孙策管不着他,将来孙坚老了,或者出了意外,他还有机会直接接管孙坚的人马和地盘。有了实力,是自立还是臣服,那就看他的心情了。

孙策估计,就算他强制孙权从文,孙权也会要求跟着孙坚。这个要求是他无法的。父子之情,谁也无法割断,既然孙坚能为孙权出面说情,就会再卖一次面子,将孙权带在身边。

这样也好,至少老爹不用去长安了。

“你有孝心,想助阿翁一臂之力,我当然求之不得。那就这样,你准备一下,多收集一些交州的资料,提前做些功课。虽说从武,却也不能做匹夫之勇,争取做个有勇有谋的大将,不要辜负了你的名字。”

“喏,弟一定不负大兄所望,争取做个大将。”

孙策转身看着远处的徐节,笑了笑。“仲谋,你是不是喜欢徐节啊?”

孙权有点尴尬。“只是……有些好感而已,谈不上喜欢。”

“我跟你说一件事,据我了解,近亲结婚对子嗣不利,要么不育,要么出弱智的机率极高。”

孙权吃了一惊,半天没说话。

“况且徐节也算不上漂亮,你就是见识小了,等你去了交州,你就不觉得她漂亮了。”孙策顿了顿。“听说交州有很多金发碧眼的胡女,皮肤白晳如玉,身材窈窕有致,尤其是十六七岁的时候,简直美得让人窒息。”

孙权顿时眼睛亮了,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

第1696章 白发有泪

句余山。

朱儁背着手,站在山坡之上,遥望南方,一动不动。

孙坚站在他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朱儁一眼。新年将至,他却赶到这里来向朱儁汇报噩耗,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残忍。

寒风瑟瑟,吹动漫山的秃枝、枯草,呜呜咽咽。

朱儁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老泪。“当年平定交州叛乱,杀戮甚重,里面难免有无辜之人。如今叛乱再起,犬子丧命,也是报应。”

孙坚沉默了片刻。“朱公,恕我不敢苟同,我不相信什么报应之说。如果有报应,这世上何来这许多不平?交州叛乱,无非是那些人看中原不安,想趁势而起,效赵佗故事。我虽匹夫,不能坐视交州生乱,当请诏命,南下交州平叛。”

朱儁看看孙坚。“你和伯符商量好了?”

孙坚点了点头。朱儁苦笑了一声:“你希望我能帮你什么?我离开交州已经十多年,犬子虽然在交州多年,但他并无理政之才,对交州的了解恐怕也非常有限……”

孙坚摇摇头,也叹了一口气。“朱公,我来只是报信,并非想从朱公这里求些什么。当然,你若能指点一二,我感激不尽。不瞒朱公说,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也是准备南下的,伯符说,会稽郡过于广大,真正能控制的区域太少,想将会稽割出一部分,再立一郡……”

朱儁沉默以对。他知道孙坚在照顾他面子。孙策要开拓海外,交州有多重要,他太清楚了。朱符一向自负,一直未向孙策俯首,说不定真有割据交州,效仿赵佗之心。只不过他知道朱符和孙策相差太远,偏居岭南多年,根本不知道中原的情况,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孙策给他面子,一直没有放弃与朱符的联络,现在朱符死了,正遂了孙策的心愿。朱符在这个时候被杀实在过于巧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什么。只是怀疑终究是怀疑,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他便什么也不能说。

孙坚说了孙策分割会稽的计划,见朱儁没什么兴趣,便闭上了嘴巴。两人相对无言,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朱儁问了一些情况,得知幽州生乱,公孙瓒和刘和同归于尽,不禁一声长叹。幽州失控,朝廷手里的筹码又少了一个,一直受限于战马的孙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同时用兵幽州和交州,钱粮支撑得起吗?”

孙坚苦笑。“这事的确令人头疼,孰先孰后,还要进一步考虑,不过我听伯符的意思,不管如何,眼前要解决的既不是交州也不是幽州,而是青徐。”

“他做事比较稳。”朱儁有点尴尬。他刚刚还怀疑孙策可能在背后做了手脚,现在却知道眼前的形势绝非孙策所希望的,要恢复青徐至少要一两年时间,幽州也比交州更迫切,孙策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朱符不利。以孙策那步步为营的做事风格,绝不会这么鲁莽。

那是益州刺史曹操?

——

腊月二十八,大雪。襄阳书院。

蔡邕坐在窗前,隔着一尘不染的琉璃,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在襄阳住了几年,往年也下雨,但只是薄薄一层,很少有这么大的雪,可是今天入冬以来,这已经是第二场大雪。襄阳如此,老家陈留只怕更冷。以前听人说过,孙策曾经断言天气会越来越冷,他当时觉得孙策信口,现在看来却不能不信了。

细想起来,这百余年的雪灾、霜冻的确是有点多啊。研究历史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他这个史学大家,研究历史十几年,又正在撰写《五行志》,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反倒是孙策那个不读书的武人率先提出这样的观念,实在有点没面子。

难道这灾异真的皇帝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自然现象,一种像四季一般周期性的循环?细想起来,似乎的确有点这种可能。往过了说,豫州在尧舜时还是有象的,现在却一头也看不到了。往近了说,几十年前,并州还是有大片竹林的,现在也非常少了。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天才,生而知之?自己读了一辈子书都没看破的事,却被他一语道破?

想到这里,蔡邕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阿舅,又怎么了,哪儿不顺心?”周瑜推门走了进来,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迎上来的童子。蔡邕回头一看,很是意外。“公瑾,你怎么回来了?”

“护送一位贵客来见你,顺便陪你过年。”

“贵客?”蔡邕很诧异。

“伯喈兄,你都把我忘了吧?”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笑容满面的看着蔡邕,拱了拱手,感受到屋子里的温暖,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赞了一声:“怪不得你乐不思归,这里真是神仙居处。”

蔡邕定睛一看,见是赵温,大笑不已,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一把抓住赵温的手。“子柔啊,你怎么来了?来得好,来得好,快请坐。你要是喜欢,就留在襄阳别走了。我上次就劝你别走,你就是不听。”

蔡邕一边拉着赵温入座,一边招呼人上茶,连周瑜都忘了招呼。他太兴奋,声音大得连后院的蔡琰都听到了,赶到前面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赵温在座,大感意外,连忙示意蔡邕不要高兴太早。赵温这时候赶到襄阳,绝不会是看望朋友这么简单。

蔡邕也会过意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温。“子柔,是不是有公务在身?”

赵温点了点头。“可说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对伯喈兄来说如此。”

“对我?”

“你一直想要的秘书,陛下同意借了。”

“是吗?”蔡邕盯着赵温看了片刻,见赵温脸上虽然有笑容,但笑得非常勉强,问道:“子柔,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情?”

赵温收起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伯喈兄,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吧。秘书是长公主的嫁妆,陛下要与孙策联姻,将长公主嫁与孙策为妾。”

蔡邕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他直起身,看看赵温,又看看周瑜。周瑜也很惊讶。“联姻?为妾?”

赵温有点不好意思。“公瑾,实在抱歉,有些事当时不方便说,只有见到伯喈兄才能说。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有丝毫疏忽。”

周瑜默默地看了赵温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但神情间有些不悦。他陪着赵温走了上百里,赵温居然没露一句口风,显然是不信任他。细想起来,赵温特意拐到他的大营里去可能还有刺探军情的意思。他这次实在是大意了。

蔡邕见了,更是着急,拍着坐几扶手,连声催促。“子柔,究竟是什么事如何重要?堂堂的长公主,怎么会下嫁为妾?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柔,你倒是快点说啊。”

蔡琰悄悄地拽了拽蔡邕的袖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翁,外面下着雪,天气冷得很,你容赵公喝两口茶,暖暖身子再说不迟。”

蔡邕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虽不再催,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赵温。赵温捧着茶杯,慢慢的呷着,看着茶雾在眼前缭乱,冰冷的脸庞渐渐恢复了知觉,两行热泪却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入茶盏中。开始还有些控制,后来情绪渐渐失控,索性放下茶杯,伏案大哭。

蔡邕三人面面相觑,气氛渐渐沉重起来。赵温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书生,他是颇有雄豪之气的大丈夫,如今伤心成这样,自然是和这次使命有关。虽说赵温还没详细讲述,但仅凭长公主下嫁为妾,又以秘书为嫁妆即可看出,朝廷若非山穷水尽,绝不会出此下场。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作为一个老臣,看到朝廷如此委屈求全,赵温岂能不伤心,就连蔡邕都有些唏嘘。他这些年在襄阳著书,看似开心,实则也是自欺欺人,只是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以著书自娱罢了。想当年,他可是因为上书力谏而被流放朔方的。如今年纪虽然大了,一腔热血渐冷,可是那颗心还在,听到朝廷的消息时,总会有些异样的感觉。

即使明知大汉之火将灭,他只能躲在这里为大汉写一曲挽歌,可是真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他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之情。

四百年的大汉江山啊,就这么消亡在历史长河之吗,只能存留在竹简纸页之中吗?

蔡邕越想越难过,也不禁红了眼睛,与赵温相对而泣。

周瑜和蔡琰见状,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神,悄悄地起身,命人准备些热水,待会儿让蔡邕和赵温洗脸。他们走到廊下,看着从天而下的鹅毛大雪,并肩而立。蔡琰伸出手,接过两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掌心渐渐融化成一滴水,一声轻叹。

“大雪兆丰年,可是有些百姓怕是看不到明年了。这一场雪,不知道要冻死多不人。”

周瑜眯着眼睛,看着阶下已经深及膝盖的大雪,突然说道:“昭姬,你知道袁邵公的那个故事吗?”

蔡琰略作思索。“你是说他客居洛阳,因大雪封门险些冻死的事?”

周瑜点点头。“这就是伯符说的小冰河啊。”

第1697章 雪灾

“小冰河?”蔡琰柳眉微蹙,疑惑不解,脸上露出几分孩子般的好奇。周瑜转头看了她一眼,一时出神,脸上也露出浅笑,却不说话。蔡琰抿嘴而笑,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什么是小冰河?”

周瑜恍然,收回心神,抚着蔡琰的手臂,将孙策说服刘辟、龚都等人南下的经过说了一遍。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以为孙策当时是骗刘辟、龚都,现在却有点相信孙策了。由眼前的大雪想到袁安被困的那场大雪,再想到军中的寒冷,似乎都在验证孙策所言。

蔡琰听完,沉思了片刻,一声轻叹。“孙将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也相信这种说法?”

“从我所知的史事来看,这种说法有可能是事实。一天之中有子午寅卯十二个时辰,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年岁之上,焉知没有以千年、万年计的冷暖周期?天地五行,周而复始,这也是可以推而论之的,只是人生百年太短,有如夏虫不能语冰,难以理解罢了。典籍就是我们的记忆,可是这记忆……”

蔡琰闭上了嘴巴,没有再说,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蔡邕的书房,心中若有所思。孙策请蔡邕著史,会不会是希望蔡邕发现这种以千年、万年为跨度的规律,而不仅仅是王侯将相的功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蔡邕现在所做的就远远不合格了。

周瑜低头看看蔡琰。“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孙将军太高深了,时有让人惊讶之言行。夫君,你还听过一些什么,说来听听。”

周瑜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自己与孙策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短,而孙策那些出格的言论却是那次拜访陆康碰壁之后,后来不久,他们便来到襄阳,再后来就各自统兵征战,聚少离多了。

“我知道的非常有限,而且……他对儒门颇多不敬,你真想听吗?”

蔡琰笑了。“听听又何妨,只是你声音小一点,别被那两位听到。”说着,抬抬下巴,示意周瑜留心书房里的两位老人。周瑜会意,低下头,在蔡琰额上亲了一下。“那我贴着你的耳朵说。”

蔡琰猝不及防,瞋了周瑜一眼,随即又笑了。“都是做将军的人了,也不沉稳。”

“这你就不懂了。伯符说过,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是最无趣的事,当时刻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存赤子之心,方能灵肉交融,魂魄相依,成一世之好……”

“嗯,照这么说,这世间岂不是只能一夫一妻,不能纳妾了?以他对诸夫人的宠爱,岂不……”蔡琰自觉失言,连忙掩住了嘴,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随即又看了看肚子。周瑜看得分明,顺得蔡琰的小腹向下看了看,似乎有些微微隆起,不禁一怔。

“昭姬,你……有了?”

“有了。”蔡琰轻抚着肚子。“上次回来,你说我脸色不好,便是因为他。”

“哈哈……”周瑜挣脱了蔡琰的手臂,单腿跪倒在地,抱着蔡琰的腰,将耳朵贴在她的腹部倾听,很快就听了两个心跳声,一个是蔡琰的,另一个自然是胎儿的,强劲有力,竟似比蔡琰的心跳还经清晰一些。他心中兴奋。“我儿子好健壮,这还真是神仙术……”

蔡琰满面通红,伸手掩住周瑜的嘴,将他拽了起来。周瑜嘿嘿傻笑,连连拱手。“多谢夫人,我终于也有儿子了。”

“谁说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蔡琰白晳的面皮上泛起桃花般的微红,眼神微乜。“怎么,你只喜欢儿子?”

“不不不……”周瑜连忙摇手。“女儿也好,女儿也好,如果是女儿,一定像你一样聪慧。只是……我一想到这么好的女儿要嫁给别人,我这心里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儿子好一点。”

蔡琰忍不住笑出声来,点了点周瑜的额头。“你想得倒远。”周瑜也笑了,凑在蔡琰耳边又说了几句。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蔡邕扶着门,一脸不悦地看着女儿、女婿。蔡琰连忙收住笑容,躲在周瑜身后,低声嘀咕道:“都怪你啦。”

周瑜一本正经地向蔡邕施了一礼。蔡邕招招手,示意他们进去说话。周瑜扶着蔡琰进了屋,温暖扑面而来,蔡琰的脸色更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蔡邕瞪了他们一眼,好在赵温尚在伤心,没有注意到小夫妻的异样。

“公瑾,关中入冬就下了两场大雪,百姓冻馁,朝廷全力救灾,入不敷出,府库已然空虚,急需粮食,你能不能……”蔡邕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周瑜。

周瑜一下子明白了。赵温到他营中可能有窥探形势的目的,但最主要目的却是看粮食储备。他正在准备攻打汉中,虽然最后未必能成行,但各方面的准备却是按照实战来的,仅军粮就准备了五十万石,这几乎是南阳今年秋天收成的大半。这是军粮,即使是他也不能擅自挪作他用,赵温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开口,只是邀他来见蔡邕,请蔡邕说情。

周瑜正在考虑如何拒绝,赵温离席而起,整理了一下衣冠,向周瑜行了一个大礼,匍匐在地。

“请将军救关中百姓。”

周瑜大惊,连忙避席,还了一礼。“赵公,这如何使得,你这不是……”

赵温恳求道:“将军,我从关中一路走来,武关内外截然不同,仿若两个天地。武关都尉徐庶虽全力求助,但凡能入关的百姓都可以得到安置,但他毕竟守土有责,不能深入关中。我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将军看在百姓无辜的份上,施以援手。”

周瑜左右为难。他既不能擅自拨粮,又不能见死不救,尤其是看着赵温拜在自己面前。就在左右为难的时候,蔡琰说道:“赵公,你就不要为难公瑾了。军粮是不能随便动的,公瑾受孙将军所托,镇守荆州,更不能做这样的事,否则如何对得起孙将军的信任。”

“昭姬……”蔡邕和赵温同时说道。

蔡琰抬起手。“赵公,父亲,你们不要急,且先安坐,听我说完。”

蔡邕非常相信女儿,拉起赵温,让他入座,又催蔡琰快说。蔡琰说道,军粮不能随便动,这是军中规矩,不用再讨论。但南阳除了军粮之外,还有不少余粮存在私人手中。孙策爱惜百姓,行轻租税之政,田租三十收一,百姓手中大多有余粮。现在他们可以通过到工坊做工挣钱,也可以通过运输、做佣工挣钱,手头大多比较宽裕,一般不需要出卖粮食,但是如果价钱足够高,他们还是愿意出售的。

因此,他们可以通过私人售买的办法买一批粮食,先送往关中,解燃眉之急,赵温本人则迅速赶往江东,拜见孙策,如果能迅速谈拢,以孙策对百姓的爱护,他也不会拒绝运粮救人。只要他有命令到,周瑜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调动军粮。

赵温有些犹豫。“孙将军……能这么做?”

蔡琰正色道:“赵公,你别忘了,去年孙将军曾输粮三十万石入关中,还是在豫州大疫的情况下。孙将军对朝廷可能没什么敬意,但他对百姓的好却是有目共睹的。赵公曾在豫州、荆州游历,应该有所耳闻。”

赵温面红耳赤,有些尴尬。他听得出蔡琰的指责,却无言以对。一来他去找周瑜,打周瑜军粮的主意的确不妥,哪怕他是为了关中百姓。二来正如蔡琰所说,他对孙策还有些成见。若非如此,他就不应该拐到襄阳来,而是顺水而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江东,直接向孙策求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江东。

“呃,伯喈兄,你看……”

“我看可行。”蔡邕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蔡琰又道:“赵公,琰不才,还想多说两句。”

“昭姬,你说。”

“既然襄阳都下了大雪,关中甚至成了雪灾,那河北的形势可能会更糟,孙将军与幽州一直有联络,如果幽州也受了雪灾,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向孙将军求援,中原的青州、徐州、兖州也不例外,孙将军虽然屯田有成,但粮食毕竟有限,你如果去慢了,就算孙将军想帮你可能也有心无力。”

赵温听了,如梦初醒,懊恼地一拍额头。“我真是老糊涂了,自作聪明,却险些误了大事。”他匆匆一拱手。“伯喈兄,南阳的事就委托你,我现在就起程赶往江东,拜见孙将军,你能不能……为我修书,说一说这秘书的事?”

蔡邕一口答应,转身就让人准备纸笔,蔡琰及时拦住。

“赵公,你自去见孙将军,画蛇添足反而不美。孙将军是救百姓,不是救朝廷,你用秘书为条件,会让他有要挟之意。他出粮,朝廷得名,这恐怕不行。我如果猜得不错,他很可能会像去年一样,只救百姓,不救朝廷,一粒粮都不能落入朝廷手中。你见到孙将军时,最好不要提朝廷,否则很可能会弄巧成拙。”

赵温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匆匆一揖,起身就走。

第1698章 装神弄鬼(求推荐票!)

除夕,雪后初霁,明媚的阳光洒在覆满白雪的山坡上,亮得耀眼。

孙策一家人站在大父孙钟的墓前。孙坚站在最前面,孙静与他并肩而立。孙策、孙辅等人站在后面一排,只论长幼,不按身份。在祖先面前,个人的荣华富贵暂时放在一边,宗族内的论资排辈占了上风。

孙家虽然在本地却没什么地位,但孙钟当初下葬时孙坚已经是长沙太守,所以这墓修得还算气派,风水也不错,背山面水,景色宜人。只不过这时候仙童指点墓地的传说还没出现,所以孙家人都不知道这个典故。孙坚还嫌不够,祭完了墓,和孙静商量着再找个好地方改葬。听他那话音,仅仅是配得上他这乌程侯之父的身份还不够,要更大一些。

孙策在后面听着,心中暗中欢喜。看来老爹也是认命了,不再斤斤以大汉臣子自居。同意孙权出仕并随他出征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就算是为了二小子,他这交州也非去不可。

腊日过后,新年的气氛就越来越浓,不仅家家户户在准备过年的食物,互相走访也变得密集起来。即使这两天下雪也没闲着,既有人来拜访孙坚、孙策,孙坚、孙策也要走访乡里,特别是看看有哪些贫困不能自给的宗族或者乡人,送去米肉衣服,让他们能过个好年。宗族乡里互相救济本就是乡里最常见的义行,如今孙策父子衣锦还乡,更要把这种事做到位,不能有任何遗漏。

兔子不吃窝边草,衣锦还乡当然要恩泽普施,与民同乐,为了一点小钱被人戳脊梁骨就没意思了。

今天上午祭坟,晚上还要在祠堂再祭一次,然后一家人聚在一起守岁。

一想到这事,孙策的头就有点疼。

按照惯例,祭祖的时候只有正妻才可以出席,妾别说参加祭祀,连祠堂的大门都不能跨进一步。孙策如今是妻未娶,妾成群,本来答应了黄月英等人要带她们进孙家祠堂,结果回来和孙坚、孙静一说,两人都不同意,说什么祖宗规矩不可破,不是正妻不能进祠堂。不仅如此,孙坚还语重心长的提醒孙策不要过于宠溺诸妾,免得她们恃宠生骄,将来家室不宁。

孙策可以当面怼得许劭吐血,却不能和父亲和叔叔硬怼。虽说家国一体,可是在他心里,家和国还是有区别的,国事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杀人,家事总不能动不动就舞刀弄剑,开全武行。他想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办法,此刻看到孙坚在大父孙钟的坟前神情肃穆,连说话声音都比往常低了三分,忽然有了主意。

等孙坚等人跪拜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准备收拾一下回去的时候,孙策来到孙钟墓前,跪在还未撤去的草席上,磕了两个头,大声说道:“大父,孙儿不孝,今年不能在祠堂祭拜你了,就在这儿给你多磕两个头,算是提前补上。”

孙坚一听,浓眉微皱。“伯符,你又搞什么?”

孙策也不理他,磕完头,忽然惊讶地看着墓碑,又爬起身,走到墓碑后的坟茔边。孙坚见状,沉下脸,厉声喝斥,孙策举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将将耳朵贴在土上,凝神倾听,又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

孙坚见状,不敢大意。孙静等人见了,也有些惊惧不安,齐唰唰的闭上嘴巴,看着孙策。

孙策听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又回到席上,跪倒在地,又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看着孙钟的墓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孙坚赶了过来。“伯符,你这是……”

孙策看看孙坚等人,一脸惊讶。“你们刚才没听到声音吗?”

孙坚有点不安。“什……什么声音?”

“大父的声音。”孙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儿时听过的,记得很清楚。”

“他……他说什么?”

“他说……”孙策摸摸头,有些勉强。“唉,算了,他说今天夜里会去找你们,你们到时候自然明白。我作为后辈,实在不方便说。”

孙静的脸都白了。今天是除夕,不能睡觉的,孙钟要来找他们自然不是托梦,哪怕是亲爹,这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也够吓人的。吴地重巫风,信鬼神,孙静虽然是个读书人,却对鬼神毫不怀疑,孙策导军突起,数年内打下如此基业,在他看来本身就有点祖宗护佑的成份,如果说了什么话,只有孙策本人听见,其他人都没听到,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孙坚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他对鬼神不如孙静那么笃信,但孙策表演得太逼真,他也不敢一口否定。“伯符,你大父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不方便说啊,我是晚辈,你们是长辈,大父责骂你们的话,我怎么能宣之于口?”

孙坚想起刚才孙策说不能在祠堂祭祖的事,有点怀疑孙策是借题发挥。他眼珠一转。“无妨,我和你叔叔都不会怪你的。幼台,你说对吧?”

“对对对。”孙静连声附和。

孙策再三推辞,勉强不过,只好说道:“大父说你们当变不知变。”

孙坚和孙静面面相觑。孙坚缄口不言,孙静又问道:“他有没有说具体什么事?”

孙策笑笑。“他想见见我那几个妾。”

孙静恍然大悟,刚要说话,孙策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说道:“叔叔,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请教。”

孙静惊疑不定。“你说。”

“你上次说,按照礼仪,这婚姻只有二姓之好,不及妾家,是吧?”

“当然,礼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哪有三姓、四姓之说?”

“那我现在依赖袁家声望就是不对了?依赖黄家、蔡家也不对了?与尹家、冯家、麋家、甘家、甄家都不能有关系?”

“这……”孙静语塞。

孙策叹了一口气。“叔叔,我理解你遵循古礼的虔诚,但我现在真的无法与这几家割舍,一家也不能,离开袁家,我是背弃故主,离开黄家,木学堂无人主持,离开尹家,讲武堂要关门,麋家关系着徐州,甘家联系着丹阳,甄家是我将来取冀州的倚仗,我一个也不能放弃。叔叔不同意她们进孙家祠堂,我理解,也支持,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个理由回太湖,我自己也不参加了。你看行吗?”

孙静看看孙策,又看看孙坚。孙坚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孙策的脾气,既然耍出这样的招数,那就代表着他绝不会再让步,找个理由让大家都有面子就是他最后的底线。何况孙策也解释得很清楚,他虽然现在发展得不错,却不是孙家一门的功劳,甚至可以说孙家就没有给他什么帮助,袁家有声望,尹端开办讲武堂,黄家父女主持木学堂,麋家是孙策控制徐州的重要抓手,其他诸家也各有作用,哪一个都不能割离,而且人都已经到了,孙策又答应她们了,最后不让她们进祠堂无异于羞辱他们。

当变而不变,这不是先父说的话,而是孙策说的话。

见孙坚也不说话,孙静也明白了。他咬咬牙。“二兄,既然是亡父之命,我看不妨……变通一下吧。说起来,我孙家祠堂还真没有四世三公这样的世家女子进过。”

孙坚顺水推舟。“幼台,你读书多,既然你说行,那就行。”他又瞪了孙策一眼,拢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抑制着抽孙策一巴掌的冲动,皮笑肉不笑的抽了两下。

——

回到老宅,孙策背着手,来到后院,袁权等人正坐着闲聊。孙策皱了皱眉。

“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还没准备,还有空在这儿闲聊。”

“准备什么?”黄月英白了一眼,将一粒蚕豆扔进嘴里,嚼着咯嘣响。“进你们孙家的祠堂吗?”

“当然。今天晚上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大?难道是晚宴吗,晚宴虽然也算丰盛,却不至于让你们重视吧,又不是没吃过。”

袁权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她们之前听孙尚香说过,孙策的提议被孙坚否定了。现在是在孙家老宅,不仅有孙坚这个一家之主,还有孙静这个长辈,既然定了,就算是孙策也无法可想,她正想办法开解诸姝,费了半天口舌,其他人都接受了,只有黄月英不甘心。此刻听孙策说可以进祠堂了,她也很意外。

袁权走了过来,一边说一边给孙策使眼色。“夫君,当真可以?如果不行,不要勉强,姊妹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不会怪你的。”

黄月英蹦了过来,抱着孙策的手臂摇了摇头。“夫君,是不是真的能进?”

孙策得意地扬扬眉。“我骗过你吗?”

黄月英眨眨眼睛,一蹦三尺高,来回转了两圈,一溜烟地跑了,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对着孙策竖起大拇指,用力晃了晃拳头,咯咯地笑着,转身消失在门外。袁权等人欣喜不已,一起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孙策咧咧嘴,笑得很得意。“记住,你们不是妾,你们都是夫人,是侯爵夫人,将来还有机会成为贵夫人。除了不能为后,你们不弱于任何一个女子。咦,我的正室夫人呢,躲哪儿去了?”

袁权感激的瞥了孙策一眼,笑道:“阿衡出去赏雪了,今天又没她什么事,不用招呼她。姊妹们,既然夫君为我们争取到了这份荣宠,我们就不能太随便了,都回去打扮起来,千万别给夫君丢脸。”

“喏。”群姝齐声应道,莺莺燕燕。

第1699章 落日余辉

孙家祠堂是新修的。虽然谈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干净整洁,宽敞肃穆。

只是今天晚上有点挤,气氛也有些怪异。院子里站满了人,不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不少激动中混杂着茫然的面孔,那都是一些旁支的家眷,尤其是那些身份为妾,原本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女子。

这个祠堂并非孙钟一支,孙钟只是列代祖先中的一位,因为孙坚、孙策的出仕变得与众不同了些而已。富春孙家总人口有两三百人,除了孙贲等身在外地,不能赶回来过年的,大部分都站在这里。

孙静毕竟是读书人,做什么事都讲个名正言顺,不想被人笑话。祭完祖回来,他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主意,亲自去与几位叔伯辈的族中老人商量。礼仪当时因而变,孙家更应该率先响应孙策的新政,孙策鼓吹男女平等,女子都可以出仕,妾不能进祠堂的老规矩也要改一改,今天一起参加祭祖,践行新风。

为了证明这个道理,孙静又是易道尚变,又是三代不同礼的论证了一番,几乎将他知道的学问都搬出来了。这些老人既没做过官,也没读过书,只是年长一些而已,本来就因为孙坚、孙策的权势有些气短,被孙静这么一说,也没多想便同意了。

孙氏宗族只是富春的一个宗族,很多人这辈子都没出过富春县,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除夕进祠堂祭祖既是一个礼仪,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尤其是今天孙坚、孙策一起返乡,声势浩大,都想来看看。为妾的女人们虽然羡慕,却没抱什么希望,突然听说自己也可以参加,不管家里情况怎么样,都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第一次进祠堂,她们既觉得兴奋,又有些紧张。

下午,天还没黑,祠堂里就站满了人。

在男子按照辈分一一行礼过后,女人们开始入场。相比于男子相对单调的服饰,女子的妆容衣饰虽然都以庄重为主,毕竟还是好看了许多,不得不说,孙家的基因还是不错的,至少每个人都五官端正,平等水准偏上,没看到一个长得变了形的。祭祖大典,每个人都拿出了压箱底的好衣服,甚至有人提前穿上了新衣,看起来也算是光鲜亮丽。

不过,当吴夫人带着袁权等人露面的时候,之前所有的光鲜都黯然失色。

吴夫人走在最前面,袁权、尹姁、冯宛、麋兰、甘梅、黄月英、甄宓七人在她身后站成一排,如群星拱月,随着吴夫人上前行礼,一板一眼,丝毫不差。虽然动作都是一样的,可是由她们表现出来无形中就多了一份赏心悦目。不仅举止自然流畅,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让人由衷地屏气息声,不敢放肆。

孙翊和孙权换了个位置,用手肘拱了拱孙策,轻声说道:“大兄,这四世三公出身的就是不一样啊,你看袁家嫂嫂这礼行的真好看。”

孙策转过头。“是人好看,还是礼好看?”

“人也好看,礼也好看。”孙翊嘿嘿笑道:“阿英人也好看,只是这礼却未必学得来。将来她要来祭祖,还得先请袁家嫂嫂教导一番才行。”

“行啊,到时候你和你嫂子说一声就是,她肯定会帮你。”

“那当然,袁家嫂嫂最疼我们几个弟妹了,比大姊、二姊还护着我们呢。”

孙尚香也悄悄地挤了过来。“对对对,三兄说得对,我最喜欢袁家嫂嫂,她做的点心最好吃了。”

孙匡、孙朗同声附和,只有孙权没吭声。孙策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对碧眼直勾勾地看着袁权等人,孙策心中不爽,抬手拍了他一个后脑瓜。“看什么呢?”

孙权如梦初醒,连忙摸摸脑袋,嘿嘿的笑道:“大兄,你这几个妾真……不是,我是想说,我将来带几个金发碧眼的胡女回来,能不能进祠堂?”

“那要看你带的是什么胡女了。如果是某国的公主,或者才德过人,应该没问题。如果只是以歌舞娱人的,估计阿翁、叔叔不会同意。”

孙权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这时,吴夫人等人已经行完礼,转身面对众人,神情淡淡地说道:“诸位,这几位都是犬子伯符纳的妾,军旅匆忙,这些年一直没能回乡祭祖,也没机会拜见诸位,今天就趁着这个机会让她们与诸位见礼。若有疏忽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说完,吴夫人给袁权使了个眼色。袁权应声上前,莲步轻移,裙摆不动,鞋尖不露,落落大方地先向几位长辈施了礼,又向四周环揖一圈。

“妾袁权,汝南袁氏,癸丑年生人,壬申年入孙氏之门,见过诸位。”

众人一听“汝南袁氏”四字,顿时发出惊呼。知道孙策要娶袁术的女儿为妻的人不少,但知道孙策还有一个出自汝南袁氏的妾的却不多。汝南袁氏是四世三公,当世少有的权贵之家,比孙家不知道高出几个台阶,孙策能取袁氏的女子为妻已经是高攀了,居然还有一个出自汝南袁氏的妾?

在一片惊呼声中,袁权款款归位,向尹姁投去鼓励的眼神。尹姁倒也不算特别紧张,南阳何家的祠堂都进过了,更何况这孙家的祠堂,论尊贵、气派,孙家祠堂和何家祠堂可不能比。

“妾尹姁,河南尹氏,乙卯年生人,辛未年入孙氏之门,见过诸位。”

众人还沉浸在对袁权家世的惊讶中,真没把这什么河南尹氏放在眼里。吴夫人说道:“诸位,尹姁的大父尹公端曾任会稽太守,现任讲武堂祭酒,对拙夫、犬子征战颇有助益。”

众人听了,惊讶地互相看看。富春虽说属吴郡,却与会稽毗邻,对会稽更熟悉,讲武堂更是如雷贯耳的诸堂之一。尹姁的大父曾任过会稽太守,如今还是讲武堂的祭酒,这样的家世居然还嫁给孙策为妾?不过想想也是,汝南袁氏的女子都能做孙策的妾,其他人也没什么了。

孙氏当兴啊。若非如此,孙策想娶这几个女子中的一个为妻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都做妾了。

尹姁之后,冯宛上前自报家门。扶风冯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冯方做过司隶校尉,做过西园八校尉中助军右校尉的经历还是足以让孙氏族人屏气息声。

麋兰紧跟着上前。麋家在仕途上没什么骄人之处,但东海巨商的财力还是足以让孙氏俯首,惊呼连连。甘梅的身分很一般,没有引起什么反应。黄月英的吴郡木学堂祭酒身分引起了一阵惊呼,甄宓也比较平淡,孙氏族人对冀州没什么印象,更不清楚中山甄氏这四个字后面代表着什么,只是被甄宓的美貌所折服。她虽然才十三岁,国色已经初露端倪,却又不像冯宛一般明艳动人,那种含苞待放的美更令人心疼。

孙权毕竟见识大些,听完七姝自报家门,暗自叹了一口气。大兄的这七个妾要么是家世傲人,要么是国色动人,要么是才华过人,能和这七人相提并论的只有公主了。不过想想很快就有一位真正的公主要入孙家之门,而且是做妾,他又觉得很绝望。不论是功业还是私闺,要想超过孙策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

压力山大啊。

——

从祠堂出来,孙策和几个弟弟妹妹有说有笑,尤其是平时见得不多的孙匡、孙朗。他们正随张昭读书,张昭对他们印象不错,尤其是孙匡,算是孙家兄弟中不多的读书种子。孙策和他聊了好一会儿,间接地了解张昭的思想动态。

正说着,站在路边的杨仪冲着他挥了挥手。孙策会意,让孙权带弟妹们先回去,他离开人群,和杨仪走到一旁。杨仪报告了一个消息,赵温来了,一下船就要求见孙策,神情焦急,看起来有争事。杨仪试探了几句,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孙策很惊讶。赵温这时候赶到富春来,应该不是为了诏书。他从长安赶到这里至少要大半个月,耽误一两天并没什么影响,不至于赶在除夕夜。他这么做肯定是有不能耽搁的事,但是他又不肯对杨仪透露,说明这件事要么是机密,要么是不便启齿。

孙策想了想,回头找到孙坚。孙坚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远处,叹了一口气。

“伯符,你去处理吧。”

孙策打量着孙坚的神情。“阿翁,你是不是……知道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猜。赵温是欲雄飞的大丈夫,他如此委屈求全,不会是为了他自己,要么是为朝廷,要么是为百姓。伯符,你可以不答应他,但是不能失礼。”

孙策顺着孙坚的目光,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坡,有些明白了。既然吴郡都会这么大这么大的雪,关中的雪恐怕会更大,赵温很可能是要来钱要粮的。孙坚知道他手头不宽裕,又不能断然拒绝赵温,所以他索性不出面,由孙策自己解决。

“也好,我去看看,等事情谈完了,阿翁再出面招待他。”

孙坚点头,看着孙策与杨仪快步走去,有些说不出的伤感。他转过身,看着西北方向,夕阳已经落下,就连天边的余辉都即将散去,只剩下一团绚烂的光影。夜幕即将来临,当阳光再次普照大地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年了。

第1670章 明算账(桃园散人打赏加更)

赵温站在江边,看着那一抹余晖渐渐被黑暗吞没,天地陷入黑暗,心情非常沉重,就像那些山都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心头。

即使隔着数百步,即使不完全熟悉吴地的风俗,他也能感觉到孙氏宗族此刻的兴奋和热闹。江边如城墙船的楼船遮江蔽流,散发着无言的威势,展露出孙策的强大实力,长安的朝廷却像那一轮残阳,落下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升起来,旱灾、雪灾接踵而来,一次又一次的重创,中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有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不一会儿,一个矫健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快步来到赵温的面前。赵温定睛一看,见是孙策,连忙收敛心情,拱了拱手。

“不速之客,还请将军海涵。”

孙策一个箭步跳上船,打量了一下四周,拱手笑道:“赵公连船都不肯下,是急着赶回长安,还是要去哪里?不会是长公主急着入我孙氏之门吧?”

赵温苦笑,无意与孙策寒喧,撩起衣摆就要往下跪。孙策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赵温,赵温怎么也跪不下去。孙策脸上在笑,但眼神却很不悦。“赵公,大过年的你这么做,让我如何承受得起?”

赵温一声长叹,未语泪先流。“将军,我也是迫于无奈,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将军。关中大雪,百姓冻馁,朝廷为了救灾,已经用尽了仓库里的每一粒粮食,还是不敷使用。无奈之下,只能请将军施以援手,尽快解送上缴的粮赋入京,以缓灾情。”

孙策眼神微闪,静静地看着赵温。“赵公,我能先问几个问题吗?”

“请将军直言。”

“关中现有多少人口?”

“八月上计,关中现有十三万一千五百又三户,共六十七万两千一百七十五口。”

“今年秋天收成如何?”

“……尚可。”

“第一场雪是什么时候下的?”

“十一月初三。”

“益州的钱粮解到了吗?数量多少?”

“我离京的时候,益州的钱粮还没到,但已经在路上。”赵温刻意加重了语气。“数量自然如律。”

孙策笑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公,你日夜兼程,千里迢迢地赶来求援,是朝廷的意思,还是你个人的意思?”

赵温想起蔡琰的提醒,不敢轻易作答。“将军这是何意?”

孙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眼神却也越发冷漠。“如果是朝廷的意思,我觉得朝廷可能在骗你。如果是你个人的意思,我只能说赵公是关心则乱,又或者赵公没有全说,有所隐瞒。”

“将军,恕我愚钝,不知将军何所指?”

“那好吧,我就把话说得明白些。关中只剩下十三万余户,六十万余口,关中那么多空闲的土地,随便开垦点土地能养活自己。且这两年屯田有成,去年有旱灾,收成不好,今天似乎没有太大的灾难,收成纵使不多,养活这十三万户应该没问题?就算有些不足,有益州的赋税补充还不够?”

赵温眉头紧蹙,紧紧地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赵公是担心益州的赋税不足数,只是纸上数字,还是担心这些赋税会被人挪作他用,不能用来救灾?赵公,这账算得不对啊。依我看,关中的灾情不是天灾,是**。怎么算都有数量不少的钱粮不见了,究竟去哪儿了?赵公能否为我解惑?”

赵温掐着手指,大致估算了一下,也觉得有些不太对,但他随即知道了那些不见的钱粮去了哪里。一是关中的驻军和源源不断赶到的宗室、游士,一是凉州世家,一是关中豪强。关中不是没有粮食,但关中的粮食大部分在关中豪强手中,朝廷直接掌握的有限,反倒有三四万军队要供养,尤其是骑兵——战马的消耗惊人,一匹战马相当于两个士卒的口粮。大量宗室齐聚关中,这些人平时都是享受惯了,不可能只求一日三餐,他们还需要饮酒,还需要吃肉,还需要奴婢、侍从侍候,这些人要消耗掉朝廷手中大量的钱粮。再加上最近天子要与凉州世家联姻,也是一笔大开销。凉州苦寒,除了马匹、牛羊之外,不会有多少粮食供应朝廷,反而会伸手向朝廷要。

朝廷入不敷出的关键就在这里,即使没有雪灾,朝廷也会如此。他只看到了雪灾,却没看到钱粮亏空背后的原因,现在被孙策当面指出,非常窘迫。他也明白了蔡琰为什么提醒他不要提朝廷,因为朝廷本来就没有说这件事,有益州的钱粮纡困,朝廷并不想将关中的虚实暴露在孙策面前。

赵温一声长叹。自己只看到沿途冻馁的百姓,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孙策却是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关中的灾情不是天灾,是**。

孙策歪了歪嘴,笑了。“赵公,既来之,则安之,走吧,随我上岸,这个年就在富春过吧。你是蜀人,来到吴地,一个西南,一个东南,希望你能适应我们吴地的口味。”

赵温苦笑,也没有推辞,跟着孙策上了岸。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不管关中是天灾还是**,那些受灾的百姓总是真的。“将军,我从关中一走路来,看到无数百姓辗转饥号,就算有山珍海味也无法下咽……”

“赵公,你多虑了。”

“将军何出此言?”

“百姓是最聪明的,一看形势不妙,他们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如果我猜得不错,第一次大雪之后就会有人开始逃难,要么入汉中,要么入南阳。入汉中会怎么样,我不太清,但是只要进了武关,他们都能活下来。你也看到了,武关都尉徐庶在全力救助百姓,从武关到析县,没有几个冻死的人吧?”

赵温恍然,心里既有些轻松,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八月算人,大雪是十一月初下的,他刚才报给孙策的是账面数字,大雪一来,灾情的征兆初现,关中百姓就会开始外逃,现在关中的人口肯定没有那么多。几年折腾下来,从洛阳迁到长安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连关中本地的百姓都走了不少,这些人小部分去了益州,大部分去了荆州,成了孙策的治下之民。

没有了人口,中兴就成了一句空话。

夜幕降临,赵温的心头更是一片黑暗,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跟上孙策的步伐。

第1671章旧之间

听到赵温的脚步声,孙策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禁暗笑。这老头一把年纪了,却热血有余,沉稳不足,不远千里赶到这儿来求援,却不先算算账,说得好听是慷慨,说得不好听就是志大才疏。不过汉代这一类官员还真不少,很多人并没有实践经验,只会说些大道理,真正到地方任职也是垂拱而坐,实际事务都交给掾吏办理,还能博一个放心用人的美名,“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赵温是赵谦之弟,以质任入仕,起步很高,是京兆郡丞,但他不喜欢做这一类实务,这才发出“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的名言,辞官归故里。这么做不仅没有对他的仕途形成伤害,反而让他更有名声,很快就转任侍中,天子身边的侍从官,没什么具体事务,清贵之职,后来又转任司空。看他这个履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政务堂的筹建要抓紧,赵温这类人靠不住。他们的确有气节,但他们也只有气节。

孙策将赵温引到客院,安排他先住下,与郭嘉为邻,让郭嘉与他先谈。朝廷究竟给什么条件这样的事当然不能由他自己谈,由郭嘉转达至少可以保存双方的脸面。他回到正宅,将赵温的来意向孙坚做了汇报,孙坚听完,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孙策转身离开的时候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赵温洗漱完毕,在房里坐着歇息。他出门的时候就知道会在外过年,所以准备了衣服,孙策又派人送来几套新衣,赵温试了试,倒是合身,心里很是满意。

郭嘉摇着羽扇,出现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赵温。“赵公,别来无恙?”

赵温起身相迎。“多谢祭酒关心。”

郭嘉进了屋,看看四周,转身看着赵温,笑道:“赵公一路从长安赶来,特地赶在新年之前到,莫非是想给孙将军送一个新年礼物?”

赵温非常尴尬。郭嘉肯定知道他的来意,只是故意不提。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两声。“长公主的婚约算不算?”

郭嘉哈哈大笑。“那要看她的嫁妆是什么了。”郭嘉走到门口,看着对面的三间房。“赵公知道对面住的是谁吗?”

“谁?”

“南阳铁官的祭酒黄承彦夫妇,他们的女儿黄月英不久前进了孙家,成了孙将军的妾,嫁妆就是他们父女的聪明才智。与她一起的还有冀北中山甄家的甄宓,原本袁绍为次子袁熙所娶的妻,如今也成了孙将军的妾,嫁妆是中山大商的销售网。赵公,即使是长公主,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嫁妆,想进孙家的门也不是容易的事。”

听着郭嘉这得意洋洋的口气,赵温心里很别扭。长公主嫁给孙策为妾本来就是很憋屈的事了,听郭嘉这口气,孙策不仅不觉得荣耀,还要讨价还价?作为朝廷的代表,赵温很不是滋味,但他也没有和郭嘉争辩,一是没有意义,解决不了问题;二是在孙家作客,闹得鸡飞狗跳非为客之道,丢脸现眼。郭嘉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见赵温沉默不语,郭嘉毫不介意,笑了笑。“赵公是什么时候离京的?”

“腊月初八。”

“二十二天由长安赶到吴郡,日行百余里,赵公一定很累吧。”

“尚好。”赵温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他的确很累,尤其是这几天,不到五天时间从襄阳赶到富春,即使是坐快船顺水而下,对年近花甲的他来说还是很辛苦。这还亏得他是蜀郡人,坐惯了船,否则更难熬。

“那你应该还不知道幽州的消息。”

“幽州?”赵温一惊,快步走到郭嘉面前。“幽州出了什么事?”

郭嘉看了赵温一眼,嘴角微挑,笑容得意。“赵公,幽州会出事吗?”

赵温微怔,知道自己失态了。郭嘉的话题跳跃太快,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暴露出了对幽州的关切。他离京之前就知道天子派出几路使者,他来吴郡,种劭去幽州,还有人去幽州,更多的人去凉州。幽州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一州,能不能逼降袁谭,希望都寄托在幽州,而冀州的钱粮对朝廷来说非常重要。

赵温心跳加快,却又不能开口询问。看郭嘉这神情,幽州的形势显然对孙策有利,对朝廷不利。

郭嘉摇摇羽扇。“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几个人打来打去,有所死伤。唉,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不祥之事,说点开心的。赵公,你刚才说起长公主,这么说你这次是专程来谈这事的?”

赵温见郭嘉转换话题,不说幽州的事,却问起长公主,不禁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长公主的事有什么好急的,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就算谈成了也不可能立刻来。”

郭嘉咧着嘴乐了,点头表示赞同。“赵公说得对,长安太远了,不用那么急,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准备准备,与民同乐吧,接下来这十几天都是蛮好玩的。”说着,拱拱手,转身告辞。赵温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出了门,摇摇晃晃地走了。

赵温追到门边,伸手想叫住郭嘉,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懊悔不已。这本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大好机会,却因为自己一时情急而说崩了。幽州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孙策谈判,也不知道。听郭嘉这意思,至少正月十五之前谈不成。就算正月十六开始谈,而且谈得顺利,消息传到长安也得二十以后了。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靠谱?要么是咄咄逼人,一见面就算账,要么是说话没谱,一会儿幽州一会儿长安,搞得人晕头转向,应对不及。赵温越想越沮丧,坐在榻边生闷气。侍者赵范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赵温,他有种感觉,叔祖赵温真的老了,这次任务完成可以告老还乡了。

——

孙家的家宴很热闹,赵温作为贵宾,被安排在客席第一,黄承彦、郭嘉都在他下首。孙坚、孙策几次起身向赵温进酒。赵温虽然有满肚子话要问,可是这种场合实在不适合,只好忍着,强颜欢笑,借酒浇悉,加上身体确实很累,晚宴刚进行到一半就顶不住了,趴在了案上。

孙策命赵范二人把赵温送回去休息,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赵温被爆竹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朝阳照亮了窗户,亮堂堂的。外面却非常热闹,“噼哩啪啦”的青竹爆烈声响个不停,孩子们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不时有人来到门前,大声恭祝新年,赵范和王安站在门外接待,兴高采烈的互道新年快乐。

赵温叹了一口气。新年已到,所有人都很开心,唯独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王安听到赵温的叹息,转头看了一眼,见赵温醒了,连忙走了过来。“赵公,你醒啦,要不要喝水?孙将军派人送来的醒酒茶,味道很好的。”

“是么?”赵温挣扎着坐了起来,头有些疼。年纪大了,宿醉难受,口干舌燥,听说有茶喝,连忙让人取来。王安取来茶水,赵温接在手中,喝了两口。茶水温热微烫,两口下肚,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赵温打量了赵范和王安一眼,这才发现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他。

“哦,你看我都忘了。”赵温拍拍额头,命侍者将行囊取来。这两个侍者都是族中小辈,一直服侍他,又跟着他一路颠簸来到吴郡,极是辛苦。过年了,总要发点赏钱添添喜气。

王安转身转来两个包袱,一个是赵温准备好的,一个却是新的,赵温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

“孙将军派人送来的,说是赵公身份尊贵,要来拜见的人肯定不少,孙家孩子又多,怕赵公准备不足。”王安舔了舔嘴唇,和赵范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说是孙策送来的,赵温让王安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只木盒,打开木盒,上面是两个印着吉祥语的小金饼,下面是一大把厌胜钱,足足有百十枚。赵温一看就明白了,看了一眼那两个侍者。“你们看过了吧?”

赵范、王安笑笑不说话。他们昨晚就打开看过了,一看这两个金饼就知道是给他们的,那些厌胜钱才是给孙家孩子的。这种小金饼大概有普通金饼的四分之一,值三千钱左右,比他们一年的零花钱还要多。孙策这出手真够大方的。仅凭此一项,赵范、王安对孙策的印象就大为好转,更别说身上穿的新衣新鞋了。

赵温看在眼里,暗自苦笑。孙策这一手使得的确漂亮。若是平时送钱,他一定不会要,但新年之际,他总不能弄得两个小辈不开心,只好勉强收下。

“既是孙将军赏的,你们就收下吧,一个一只,好好留着,不要乱花。”

“唉唉。”赵范、王安喜不自胜,连忙一人一个收了起来。赵范笑嘻嘻地说道:“叔祖,我听郭祭酒说,杨公和黄公都不回去了,要在吴郡筹办政务堂,可是真的?”

赵温瞥了赵范一眼。他知道杨彪的事,黄公是谁,他却不太清楚,应该是指被俘的黄琬。

“你究竟想说什么?”

“叔祖,你看啊,前任太尉黄公被孙将军俘虏了,前任司徒杨公被孙将军留下了,现任司徒士孙公被孙将军扣住了,他会不会要把叔祖你这个司空也扣下?”

“你希望他扣住我吗?”赵温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赵范笑嘻嘻地说道:“我觉得留在江东也不错啊。”

赵温哼了一声,没说话。

第1672章 底线

赵温也想知道孙策会不会留下自己,但这种事他不好问,实际上他也没机会问。孙策很忙,正月里走亲访友,来拜访的更是数不胜数,根本没闲的时候。

正月十六,孙策起程返回太湖,孙坚留在富春,还要多住一段时间。赵温跟着孙策起程,两人终于有了单独会面的机会。正当赵温信心满满地想和孙策谈判时,孙策却闭门谢客,说是这些天饮酒过度,有些困乏,要休息几日,请赵温再等等。

连续两次求见被拒,赵温明白过来了,孙策根本不想直接和他谈。

想通了这一点,赵温觉得很悲哀,将自己锁在船舱里两天没有出门。

两天后,他敲开了郭嘉的舱门。

郭嘉起身相迎,仿佛约好的一般,将赵温迎到舱内靠窗的位置,对面而坐。案上收拾得很整齐,一只镂空缠枝香炉,一部书,一把羽扇。旁边有一只红泥茶炉,上面架着一只壶,火焰红红,茶香四溢。

“赵公,你是蜀人,应该经常喝茶吧?”郭嘉热情地请赵温入座,绝口不提这些天的事。

赵温嗅着茶香,几近寂灭的心情稍微活泛了些,他在案前坐好,郭嘉亲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轻轻的推到赵温面前。赵温端起茶杯,没有急着喝,而是放在面前嗅了嗅。

“祭酒用心了,多谢。”

郭嘉笑了。“吴地不产茶,这些茶大多是荆州、益州来的,我对茶道不甚了了,勉强煮上一壶,如果不合口味,还请赵公担待。”

赵温露出些许勉强的笑容。经过这两天闭门自省,他已经有点清楚孙策、郭嘉这些年轻人的做事风格了,小处尽可周到,大处却是寸步不让,郭嘉特地煮了他家乡的茶来款待他,既是礼敬他这个长者,又是一种攻心之术。他如果因此觉得可以谈判顺利,那就太天真了。

赵温呷了两口茶,赞了一声。“祭酒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能煮出这么好的茶,甚是难得。这茶已经有几分蜀茶的味道,只是姜味重了些。不过冬日寒气重,多点姜也助于袪寒,蜀中也有人喜欢重姜的。”

郭嘉抚掌而笑。“赵公一听就是茶道中人,非嘉能及。嘉不才,敢请教赵公茶道。”

赵温倒也不推辞。谈判之前聊聊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少铺垫一下情绪,一开口就报价未免粗俗,而且容易陷入被动,暴露底线。他是蜀人,喝茶是习惯,家里也有茶山,对茶的种植、采摘直到烹煮都有所了解,便与郭嘉闲聊起来,不知不觉的便说开了,整个益州哪儿有好茶,哪儿有制茶高手,哪种茶有什么特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郭嘉听得很认真,不时还问一两句。赵温以为是闲聊,对他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孙策要在荆州、扬州的江南推广种茶,经过调查才知道荆南有一些茶,但数量不多,而扬州境内几乎没有真正的产茶地,整个大汉疆域之内,九成以上的茶都产自益州。

换句话说,江南遍地茶的盛况还没有到来。孙策已经派人去蜀中寻找茶种,学习种茶、制茶的工艺,不过为了避免引起曹操的注意,这些都没有声张,悄悄地进行。赵温是蜀人,有饮茶的习惯,家里又有产业,对茶比较了解,他正好借机打听一下。

两人说得投机,气氛热烈起来,赵温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向了孙策。郭嘉心领神会,提起茶壶,为赵温添了茶,笑道:“赵公,你觉得孙将军那几个妾容貌如何?可比得上长公主?”

赵温沉吟了片刻,觉得不怎么好回答。长得怎么样是摆在明面上的,他如果说得太夸张,孙策期许太高,将来见长公主不过如此,反而会失望。如果实话实话,那长公主虽然长得不差,却未必能胜过孙策的那几个妾,尤其是冯宛、甄宓二人堪称国色,放眼天下,能超过她们的都不多。

“我见过长公主一面,以为她德容俱佳,但我老迈,这眼光未必和孙将军相同。”

“哈哈,这倒也是。”郭嘉放下茶杯,一语双关的说道:“赵公年近花甲,比车骑将军还要长一辈,与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更是不同。”

赵温心中一动,顺势问道:“祭酒,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不知可否?”

“不敢,赵公请说。”

“朝廷欲将关东五州托付给孙将军,只不知是哪位孙将军?镇北将军虽是不世出的英才,但车骑将军正当壮年,就此让贤,岂不是太早了些?”

郭嘉微微一笑。“赵公,你觉得车骑将军是恋栈之人吗?”

赵温笑而不语,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车骑将军虽是武人,诗书读得不多,但父子之情发乎自然。有子青出于蓝,他固欣欣然耳,岂有压抑之意?且车骑将军之长在疆场,不在朝堂,所以他已经决定出兵交州,为朝廷平叛。”

“出兵交州?”赵温吃了一惊,有些急了。“交州安定,何来叛兵?刺史又是车骑将军故主朱太尉之子,他怎么能……”

郭嘉抬起手,打断了赵温。“赵公,年前我们就收到消息,交州刺史朱符被叛夷所杀,交州已经乱了。说实话,这件事我们也觉得很奇怪,这时机也太巧了,背后似乎有人做了手脚,赵公在长安时,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赵温盯着郭嘉看了半天,将信将疑。“你不是说……是幽州出事了么,怎么又变成了交州?”

“幽州是出事了,交州也出事了。”

“当真?”

郭嘉没有再说,转身取出两份密报,推到赵温面前。赵温一看那两份秘报,心里便有些慌了。他拿起一起,展开看了一眼,是交州来的,报文很简单,就是几个字,交州夷兵叛乱,朱符率兵前往平叛,结果遇袭身亡。赵温心跳加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手指都有些发抖。他强作镇静,拿起另一份密报,展开看了一眼,顿时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冷汗涔涔。

一南一北同时出事,这是上苍抛弃大汉的征兆吗?尤其是幽州,刘和、公孙瓒同归于尽,幽州世家损失惨重,谁还能挡住袁谭侵吞幽州的脚步?如此一来,不仅逼袁谭俯首的机会丧失,朝廷又丢了一个出精兵之地,如断一臂,而且是象征着武力的那一臂,还拿什么和孙策抗衡?

赵温自责不已。这么重要的消息,孙策年前就知道了,他却因为一时意气直到现在才知道,耽误了整整半个月。也不知道朝廷现在收到消息没有,又将如何应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朝廷根本无力顾及交州,也拦不住孙坚去交州。孙坚久经沙场,又有孙策为后盾,夺取交州要容易得多。他所欠缺的只有一件:朝廷的诏书。郭嘉特地提及此事,莫非是要将交州也纳入孙策的控制范围?

赵温脑子有些乱,不敢轻易表态,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茶。郭嘉也不着急,殷勤地为赵温添茶。赵温喝了多了,有些内急。郭嘉打开舱门,示意站在门外的赵范扶赵温如厕。赵温解了手,又在舱里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冷静下来,反复权衡了一番,又回到郭嘉的面前。

“原本谈的是五州,现在又增加一个交州,实在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可以向朝廷汇报,但在此之前,我想知道孙将军的条件。”

郭嘉早有准备,将新斟的茶推到赵温面前。“赵公,刚才我们说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这是人之常情,即使父子之间也在所难免。君子和而不同,大可求同存异,不必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车骑将军感激先帝知遇之恩,愿以汉臣而终此身,镇北将军体谅乃父之心,所以想请朝廷下诏托付交州。如果朝廷愿意玉成,孙将军愿投桃报李,助朝廷平定凉州。”

“平定凉州?”赵温犹豫不定。“孙将军要出兵凉州吗?”

郭嘉笑笑。“赵公不必多想,你只要回报朝廷就行,朝廷一看就会明白。”

赵温有些窘迫,却不好再问。“还有呢?”

“赵公也看到了,孙将军身边不缺美人,之所以接受长公主的婚约只是想给朝廷一丝体面,效尧舜故事,莫使刘氏不能血食,使百姓免姓刀兵之苦。说实话,这是杨公父子恳求所致,并非孙将军本意,但孙将军从谏如流,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才与朝廷联姻。如果朝廷以为孙将军力不能制,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大错特错了,误人误己。”

赵温眉头紧蹙。他就算反应再慢也听得懂郭嘉言语中的威胁。不过他又不得承认,联姻对孙策来说意义有限,对朝廷来说更重要。孙策愿意助朝廷平定凉州,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观祭酒之意,孙将军心意已决?”

“当然。”郭嘉点点头。

“能否请祭酒明示?”

郭嘉转身取出一页纸,放在案上,推到赵温面前。赵温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眉梢便不由自主的抽了抽。郭嘉也不看他,低下头,吹了吹茶沫,浅浅的呷了一口。

“这三条是底线。答应了这三条,我们继续谈,否则就不用浪费口舌了,不如饮茶。”

第1673章 讨价还价

蒋干郁闷的吁了一口气。闪舞小说网“可不是么,战事结束两月有余,奏功疏也早就到了,朝廷就是没什么反应,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后将军,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腾笑而不语,心里被“后将军”三字抚得舒坦无比。他与韩遂一起举事,以兄弟相称,可是韩遂有学问,支持者多,他只能敬陪末座,以韩遂为主。到了长安之后,他却跃居韩遂之上,现在又晋升为后将军,而韩遂却还是做他的镇西将军。

孙策请功遇到了麻烦,首先来找他而不是韩遂,这就是区别。蒋干肯定会去找韩遂,但前后顺序的变化能说明很多问题。在此之前,虽然他是征西将军,韩遂是镇西将军,绝大多数人提到他们时,还是会习惯性的将韩遂放在前面。

“朝廷这也是爱惜孙将军。”马腾一本正经的说道:“孙将军刚刚弱冠便已经是讨逆将军,父子官居二千石,手握重兵,晋升太快未必是好事。”

蒋干扬扬眉,似笑非笑。“原来如此。”

马腾有点尴尬。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蒋干的不快。但他心里有数,不管孙策送多少礼,现在为孙策说话都是不明智的。杨彪已经被罢免,朱儁也很快会被罢免,这两人虽说与孙策有联系,其实并没有帮孙策多少忙,依然受到排斥,他如果为孙策说话,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他了。闪舞小说网

蒋干主动转换了话题。孙策希望马腾能提供一批上等战马。几次冲阵,马超立了不少功,但损失也不小,义从骑战马损失过半,如果不能及时补充,下一次大战时义从骑很可能无法上阵。

马腾满口答应,他将提供两百匹上等战马,保证义从骑的战斗力。不过他提醒蒋干,最近袁绍的使者一直在长安活动,也找到了他们,想从西凉购买战马。西凉每年产马就那么多,袁绍财大气粗,肯出高价,愿意卖给他的人很多,战马的价格上涨了一倍有余,上等战马更是达到了二十万一匹。

蒋干眉头紧皱。“二十万?”

马腾拍着大腿,嘿嘿笑道:“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也没办法。别看我是个后将军,可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凉州人。现任凉州刺史种劭和我关系还算可以,可是他很快也要离任了,听说可能会回朝任太仆,接任的凉州刺史是韦休甫,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我听说他要上任,派人去祝贺,居然被他拒之门外。子翼啊,我也想帮孙将军,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蒋干笑着拱拱手。“将军的心意,我一定转告孙将军。将军的难处,我也一定会如实禀报。孙将军恩怨分明,是朋友还是对手,他分得清。对了,我听说朝廷要清查空饷,可有此事?”

马腾点点头,笑得有些勉强。关中大旱,歉收已成定局,粮价已经开始涨。虽然暂时还没波及到军粮,但皇甫嵩已经几次透出口风,要清查空饷,严控军粮供应迫在眉睫。各部都有空饷情况,但养兵费用太高,尤其是马腾、韩遂等人,他们要供养两三千人的部曲,仅靠朝廷提供的粮饷是远远不够的,吃空饷是一个重要的补贴途径。如果清查空饷,他们的财源就会大大缩水,甚至可能无力养兵。

马腾有时候甚至在想,这也许就是朝廷针对他和韩遂的手段,变相的削弱他们实力。

蒋干笑了。“后将军,长安的粮价现在是不是也涨得很快啊?”

马腾笑不出来了,假咳了两声,摆摆手,示意马铁等人退出去,堂上只剩下他和蒋干。他叹了一口气。“子翼,不瞒你说,关中进入四月以来,滴雨未下,旱情已经非常严重。去年本来就遭了涝灾,存粮有限,今年再遭灾,粮食肯定会出问题。”

蒋干笑而不语。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他还没进长安城,郭嘉安排在关中的细作就将相关的情况报告到他,马腾在他面前耍心眼简直是自不量力。

见蒋干不说话,马腾更加不安。“子翼,我听说孙将军在荆豫扬三州屯田,收成如何?”

“不怎么好。”蒋干也一本正经地说道:“去年中原遇到大雨,收成受到影响。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三月,接连战了半年,消耗非常大,豫州、荆州勉强保持收支平衡。扬州刚刚开始整修水利,投入很大,还没看到产出。好在周公瑾刚刚拿下江南四郡,收了一些粮,支持到秋收应该不成问题。”

马腾向前挪了挪。“江南四郡有多少户口?收了多少粮?”

蒋干嗤了一声,摇摇手,不屑一顾。“江南卑湿,地广人稀,四郡加起来还不到六十万户、三百万口,和一个南阳郡差不多。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收成也不太好,具体多少,我也不太清楚,估计只能供应荆州军吧,没什么剩余。要不然的话,运到关中来卖也不错。后将军,我记得前几年关中粮价曾经涨到几十万一石,今年会不会也这么高?如果是这样的话,一石粮可就能换两匹马啦。”

马腾干笑了两声,心中暗骂。六十万户,三百万户还嫌少?加上流民,关中不过二十万户。如果发生饥荒,大量百姓外出逃难,能剩下多少真不好说。“子翼,那是特殊情况。真到了那一步,谁还会卖马换粮,骑着马去劫掠才是活命之道,再不济,杀马吃肉也行啊。”

蒋干大笑,拍着腿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马腾悻悻地说道:“谁说不是呢。不如这样吧,如果孙将军能提供一些粮食给我,我再想办法筹措一些战马交换。”

蒋干斜睨着马腾,歪了歪嘴角。“怎么换?”

“千石一匹,如何?”

蒋干不置可否。他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兹体事大,我不敢决断,请将军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向孙将军请示。”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马腾连连点头。

送走蒋干,马腾起身来到侧院。成公英站在院中,正看马岱练武。马岱今年才十三岁,是马腾的从子,武艺练得不错,成公英非常喜欢他,点拨了他几句。马岱正在加紧练习,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马腾快步走了过去,将一口新刀交给马岱。“这是你从兄送给你,南阳铁官的精品。”

马岱接过刀,感激不尽,退了出去。成公英打量了马腾一眼,轻笑一声:“谈得不顺利?”

马腾点点头。“千石一匹,蒋干不同意。”

“他怎么说的?他希望多少?”

“什么也没说,连讨还价都没有。”

成公英目光闪烁。“千石一匹都不肯,孙策这是吃定了我们啊。”

“我们可不能被他吃住,你赶紧回去,告诉文约,这价不能让,一石也不行。”

第1674章 知人易,知己难

郭嘉走进船舱,孙策正在观棋,甄宓和徐节对弈,已经到了收官阶段,旁边围了一群半大孩子,孙权、孙翊等人都在,郭奕也在。见郭嘉进来,他们都起身施礼,孙策也点了点头。

郭嘉示意他们继续,探头看了一眼,见形势对甄宓非常不利,笑道:“小军师棋艺不错啊。”

“不愧是做军师的,又通易经,太能算了。”甄宓直起腰,将手里的棋子扔在案上,哗啦一阵脆响。她拍拍手,笑道:“好啦,我认输了,谁还不服的,接着来。”

“我来。”孙权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差点撞着甄宓,连忙拱手致歉。一迟疑的功夫,对面的徐节却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我也累了,想早点休息。甄家小嫂子,我听说你那儿有些好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甄宓笑道:“行啊,你教我算棋,我就借你看。”

“一定,一定。”

两人有说有笑,手拉着手出舱而去,将孙权晾在那里。孙权很尴尬,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郭嘉看在眼里,在他对面坐下,拈起棋子。“仲谋,我们来一局如何?”

孙权顺势下台,笑道:“我哪是祭酒的对手,请祭酒让二子。“

郭嘉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对弈起来,虽然棋下得好,却没有甄宓与徐节对弈赏心悦目,围观的孩子们陆续散去,舱里只剩下孙策、孙权兄弟和郭嘉父子,就连孙翊都走了,舱内不知不觉的安静下来。

孙权的棋艺是孙策兄弟几个人最好的,但依然不是郭嘉对手,刚到中局便败相已定,急得脸都红了。郭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仲谋,你知道这一局为什么会败吗?”

孙权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里。“敢请祭酒指点。”

“求胜心切。”

孙权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苦笑道:“祭酒说得对,我有点不自量力,一心想赢祭酒,反被祭酒抓住了破绽。”

“嗯,虽说有些不自量力,却好在有自知之明。”郭嘉将棋子放了回去。“你年长些,又难得的才兼文武,好好磨砺,将来必是可造之才,在内可以坐镇一方,在外可以开疆拓土,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

孙权抬起头,有些意外的看着郭嘉,又回头看看孙策。孙策点点头。“仲谋,祭酒难得指点你,你用心听着,将来必有裨益,到了交州也能好好辅佐阿翁,建功立业。”

孙权大喜。郭嘉是孙策的心腹,他说的话很可能就是孙策要说的话。他连忙拱手施礼。

“请祭酒点拨。”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希望你到了交州之后能从容些,不要急。交州多山,又是百越之地,有些事情不能太急,急则生变。你读了不少史书,应该知道秦军南征的故事,以史为鉴,可避祸殃。”

“多谢祭酒。”

“嗯,去吧。”

“喏。”孙权应了一声,将案上的棋子、棋盘收拾好,又将散乱四周的坐垫归拢整齐,再才施礼告辞。郭奕也行了礼,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舱门。孙策在对面坐了下来,取过茶杯,倒了一杯茶递给郭嘉。

“赵温答应了?”

“还没有,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也没什么其他选择。”郭嘉呷了一口茶,又道:“看样子,天子用兵凉州的计划不是空穴来风,黄猗的消息还是可靠的。”

孙策轻笑了一声。“这样也好,省得和我兵戎相见了。”

“万一他成功了呢?”

孙策笑笑。“你都说万一了,我还有好说的?”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这样都让他翻了盘,只能说大汉之火不灭,还可以再中兴一次。”

“将军,如果我们现在征发百姓为兵,倾力一战,还是有机会的。”

孙策瞅瞅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提起茶壶,为郭嘉添了一点水。“奉孝,你觉得我们现在倾力一战,和天子平定凉州以后再战,哪个伤亡大一些?”

郭嘉端起茶杯,在嘴边停顿了片刻,苦笑道:“将军,我只是觉得天子心性如此坚忍,所谋者必大,万一被他成功了,必是一场恶战。凉州人有勇无谋,韩遂、马腾虽然有些小聪明,却未必是荀彧、刘晔的对手,一旦被天子统一了凉州,迁凉州人充实关中,再挥师出关,这一战……”他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将军,如果天子真能平定凉州,大汉有中兴之兆,人心有异,胜负未可知啊。”

孙策放下茶杯,双手握案,沉思了片刻。“奉孝,我担心的倒不是天子。”

郭嘉抬起头,见孙策神情凝重,也放下茶杯。“那将军担心谁?”

“草原上的胡人。”

“胡人?”

孙策点点头,转头看向窗外。虽然那场大雪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两岸的河岸上还有些残雪未化,今年的天气比往年要冷得多,他心中的担忧也越来越重。史书上说这是一个小冰河期,他也曾经用这个理由来劝刘辟、龚都等人南下屯田,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到气候变化对历史的影响,看起来只是一场雪灾,但背后却是影响历史的关键因素。

幽州乱了,草原上的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会在严寒的逼迫下南下,如果此时攻击关中,天子无奈之下会主动迁大量羌人入关中。等他打败袁谭,他面对的就是乌桓人、鲜卑人。他打败天子,就要面对羌人。这些羌胡穷得只剩下一条命,光脚不怕穿鞋的,打仗没什么成本,为了活命,他们可以像野兽一样残忍,对付这样的对手,即使是他,在夯实基础之前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仓促一战只会两败俱伤,一旦受挫,这些草原民族就会如蝗虫过境,不断南下,五胡乱华的悲剧说不定会提前上演。

在冷兵器时代,游牧民族有着天然的优势,要想对付这些人,仅仅有一些技术优势是不够的,这个优势必须大到足以克制骑兵才行。骑兵真正衰落是热火器时代,不是那种黑火药,而是真正的火器。黑火药在宋代就应用于军事领域,但骑兵真正的衰落却是十九世纪,拥有黑火药却缺少战马的宋人被草原民族虐得体无完肤,直到两度亡国。

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思想,如果不能清除儒家思想中的保守因素,就算他现在造出了热兵器也只是一时痛快,将来还会重蹈覆辙。他的变革刚刚开了个头,看起来还算不错,如果现在开战,这一切势必会受到影响,甚至会让法家思想重新冒头。这同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战争是最适合法家思想滋长的土壤,而法家比儒家更残暴,基因里就有自我毁灭的本能。郭嘉急于求战建功未尝不是从小浸淫法家学说带来的思维惯性,只是他自己不清楚罢了。

“我需要时间夯实基础,天子并不是我们唯一的对手,甚至不是最值得重视的那一个。”孙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与其担心那万一的意外,不如抓紧时间强大自己。如果一定要战,那也要把战场放在草原上。既然天子想征讨凉州,我何乐而不为?我们有这精力,不如去争辽东。只要能拿下幽州,就算天子平定了凉州又能奈我何?”

见孙策决心已定,郭嘉虽然惋惜,却还是点了点头。“就依将军之意。”

——

三天后,孙策到达太湖,进驻大雷山大营。

张纮、虞翻也先后赶到,孙策召集他们议事,探讨了当前的形势。

张纮明确表态支持孙策的决定,即使天子有可能平定凉州,现在也不宜与天子开战。以目前的发展势头,休养生息几年绝对有好处。且天子既封了孙策为藩,名分已定,再发兵讨伐就是失义在先,孙策反击也就名正言顺了。且攻守势异,对人心影响也大不相同。让百姓主动攻击天子,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但若是天子主动发兵来攻,绝大多数人都会奋起反击。

虞翻也赞同此说。与其冒着大不韪主动攻击天子,不如发兵幽州,哪怕先控制辽东也是好的。公孙瓒、刘和都死了,张则、刘备与袁谭对峙,这时候谁也不敢得罪孙策,正是取辽东的好机会。控制了辽东,战马资源的紧张就可以大大缓解,就算天子来攻也可以一战。

两位长史赞同,郭嘉再无异议。战略方向就此确定,孙策安排张纮与赵温谈判,尽快敲定具体细节。

张纮欣然从命。他和赵温有点交情,之前相处得也算愉快,在孙策确定了底线,明确了态度的情况下,最适合与赵温谈判的人非他莫属。此外,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这件事变得合情合理,使朝廷不至于因礼制上的约束而受挫也是一门学问,需要相当高深的礼学修养,他在这方面也有明显的优势。

孙策随即问起了张纮考察的结果。张纮大略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程,最后提出建议:立都秣陵。他用大半个月时间察看了附近几个适合建都的地点,包括阳羡、吴县在内,综合考虑了多方向的因素,认为秣陵最合适。

第1675章 识象否

张纮提出了几点理由:

就地理来说,秣陵向西不远就是牛渚矶——中原与江东的要津,向东不远就是入海口——江海转换之地。定都秣陵,既能出入中原,又能出江入海,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水运优势,且秣陵附近有良好的屯田基础,生产的粮食可以供应京畿,无须长途转运。

就人心来说,秣陵古称金陵,传说有王者气,秦始皇特地巡狩此地以镇压,如今四百多年过去,王者气恢复,当有圣人出,在此建都,正合人心。

说到这里,张纮笑道:“礼云:方千里曰王畿。建都秣陵,南至会稽,北至泰山,东至海,西至庐山,皆是京畿之地。大江为护城之河,太湖为游囿之池,泰山、庐山为门户,岂不壮哉?国都虽立在秣陵,钱唐却不妨作为出海基地,会稽和吴郡的沿海地域可以考虑建成一个货物集散地,将来亦是江南一都会。”

虞翻一笑,没有再坚持。

张纮接着说道:“将军,臣建此意,当然也有私心。”

孙策笑而不语,示意张纮直言无妨。历史上,张纮就建议孙权建都抹陵,并非因为什么私心,而是从地理形势、交通便利的条件来看,秣陵这个位置最合适,比起吴县、阳羡都更有大局观。张纮是读书人,而且是成年多年的名士,他对虞翻的心思洞若观火,却不想说破,更不愿让虞翻难堪,才说自己也有私心。

张纮拱手道:“臣是徐州人,幸附将军骥尾,自然要为家乡人谋一些福祉。立都秣陵,大半个徐州都在京畿以内,将来若有灾患,也能及时得到赈济。将军,徐州地处大河下游,大河改道是常有的事,泗水一带屡被殃及,不可不防。就拿眼前来说,将军所统五州之中,青徐损失最为严重,将军欲跨海击辽东,岂能坐视青徐荒芜?”

孙策看向虞翻。“仲翔,你以为如何?”

虞翻拱手道:“将军,子纲先生胸怀天下,建百年之计,臣自愧不如。”

孙策点点头。“都城虽以秣陵为宜,阳羡依山傍湖,铜官山景色不错,可作游苑,兼作水师驻地,就不用去吴县与民争地了。松江浩瀚,百年内应该还走得水师楼船。”

众人表示赞同,就此决定。

——

张纮走进驿舍,缓步来到赵温的面前,拱手施礼。

赵温站在阶下,拱手相迎,脸色却有些苍白,笑容也很勉强。两人行了礼,赵温请张纮登堂入座,张纮却道:“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请你游湖吧。你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杨文先、黄子琰。”

赵温眼睛一亮。“我想看看士孙君荣,可以吗?我来之前,他的家人再三托请,我实在是推辞不过,还望子纲成全。”

张纮笑了,一口答应。赵温心中欢喜,连忙收拾了一下,披上一件皮裘,跟着张纮出了门。驿舍外停着一辆半旧的四轮马车,两匹健马,张纮请赵温上了车,敲敲车壁,示意出发。马车缓缓启动,沿着湖边的大道向津口驶去。

“子纲,你这些天忙什么呢?”赵温试探着问道:“是回乡过年了吗?”

张纮笑笑。“我这一个多月只忙了一件事,选择立都之地。”

“立……都?”赵温的脸色有些尴尬,讪讪地说道:“连子纲都觉得大汉不能中兴了?”

“大汉能不能中兴,我不敢断言,但孙将军功业若此,建国则是必然。”张纮顿了顿,又道:“子柔兄,我是奉命来与你谈判的,有些话迟早要说,我就直言当面了。要我看,大汉中兴的可能性虽不能说没有,但极小,略近于无。”

“哦?”赵温不置可否。

“子柔兄,你觉得孙将军与天子相比,优劣如何?”

赵温嘴角微挑,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子纲对天子了解多少?”

“我虽然没见过天子,但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略有耳闻的。我听说他随荀彧学经史,随皇甫嵩学兵法,身边又有王越、史阿等剑客辅导剑法,还向陈王宠学习射艺,算得上少年英俊,文武双全。”

“那子纲觉得孙将军除了年长几岁之外,又有什么优势可言?是家世,还是学问?”

张纮笑了。“家世?高皇帝不过是一个亭长,光武帝不过是个农夫,有什么家世可言?袁氏倒是四世三公,官渡之战,袁绍不是一样一败涂地,伤重而亡?”

赵温尴尬地笑了两声,耷拉下了眼皮,不敢和张纮对视。

“学问又是什么?五经还是诸子百家?”

“难道这些都不是?”

“是,也不是。”

赵温惊讶地看着张纮,有些陌生的感觉。眼前的张纮和他了解的张纮似乎不太一样了,居然说五经不是学问了。他可是一个学习儒家经典多年的名士,怎么会这么说?

“当年在洛阳偶游白马寺,曾听一浮屠道人说过一个故事。子柔兄可有兴趣听听?”

赵温眼神疑惑。张纮怎么突然说起故事来,还是一个浮屠道人说的故事。他摸不清张纮的用意,便点点头,决定先听听再说。张纮不紧不慢,讲了一个故事。

“西域有一国,多有大象,其国有一王,问众盲者是否识象,盲者皆言不识,于是王便命来牵来大象一头,命盲者以手摸之,然后再问,盲者众说纷纭,摸象腿者言象如柱,摸象耳者言象如扇,摸象身者言象如墙。”张纮笑盈盈地看着赵温。“子柔兄,你觉得大象是柱子,还是扇子,还是墙?”

赵温有些恼怒,反唇相讥。“我垂垂老矣,不能因时趋变,的确有些不识相,让子纲见笑了。”

张纮朗声大笑。“非也,子柔兄着相了。”他从壁柜里取出一壶酒,又取了两只酒杯,递给赵温一只,倒了半杯酒。赵温看着半杯酒,忍不住讥讽道:“满酒浅茶,子纲也忒小气了。”张纮眉毛轻扬,再次给赵温倒酒,眼看着就要倒满,马车不经意的一晃,赵温手不稳,杯子一晃,半杯酒全洒在衣襟上。

张纮停住,戏谑地看着赵温。“子柔兄,还要加满吗?”

赵温面红耳赤,将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赌气的将杯子伸了出去。张纮点头赞道:“看,子柔兄还是能因时趋变的嘛。大象既不像柱子,也不像扇子,但它的确有一部分像柱子,也有一部分像扇子。学问既不是五经,的确也有一部分是五经,但五经是学问的一部分,却不是学问本身。”

赵温举手连摇。“你慢点说,我有点晕,你这是白马非马之辩吗?”

“白马自然是马,马却未必是白马,五经是学问,但学问却未必是五经。子柔兄不妨往高处看。孙将军虽不读书,却不代表他没有学问。大音希声,圣人行不言之教,孙将军战沙场,战无不胜,治五州,百姓安康,集思广益,从善如流,深谙治道之本,难道这不是学问?”

赵温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说来说去,无非是子纲以为孙将军胜于陛下,乃当世圣人,不世明主罢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谈判,就请子纲辅佐孙将军率兵叩关,一决高下便是了。”

“不然。”张纮摇摇头,举起手中酒杯,呷了一口。“孙将军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天子眼中只有王朝兴衰,一姓之荣辱,孙将军眼中却有华夷之辨,天下之更替,恕我直言,此二人不可同日而语,是以知孙将军必胜,而天子中兴难期。”

赵温有点急了。“你未曾与天子见面,如何能知天子眼中无华夷之辨,天下更替?”

“陛下有意引羌人入关中,焉来华夷之辨?迁都长安,如何知天下更替?子柔兄难道以为去年的旱灾、今年的雪灾只是意外?不然,一日有早晚昼夜,一年有春夏秋冬,五百年亦有冷暖更替,如今便是五百年之秋冬,大雪、严寒将接踵而至,粮食歉收只是开始。当此之时,禽兽亦知南飞,何况于人?弃洛阳而都关中,看似高明,实乃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矣。”

赵温大惊,顾不得和张纮呕气。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张纮所言似是而非,不过是狡辩之辞。最近这几十年,严寒、大雪、霜冻的确要比以前多一些,可是这不过是上天对朝廷乱政的警告,并非什么五百年寒暑之变。如果天子行善政,用贤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排斥老臣,只信任荀彧、刘晔等少壮之臣,这些灾异自然会消失。

“子纲,照你这么说,岂止五经不是学问,圣人之言都不足论矣。你这说法,倒是有点像荀卿的说法。不过荀卿虽是儒者,却剑走偏锋,教出了两个法家弟子。你就不怕孙将军履秦始皇覆辙?”

张纮笑而不答。

马车缓缓停下,津口到了。张纮起身拉开车门,先下了车。赵温跟着下了车,看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湖水,看着停靠在津桥边的高大楼船,看着湖心的那座山,想到杨彪、黄琰、士孙瑞都在那座山上,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第1676章 老臣计(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杨彪、黄琬坐在窗下,阳光从琉璃窗里射进来,照在宽大的书案上,照在满案的书卷简册上,也照在刚刚写好的书稿上。两人一边翻着书卷一边随口闲聊,经过两个多月的磨合,两个人的意见渐趋一致,就算有什么分歧也不用大吵了,心平气和的讲道理。

杨彪合上手中的书卷,忽然说道:“子琰,你说赵子柔这次来能谈出什么结果?”

“他能谈出什么结果?”黄琬头也不抬。“志大才疏,举止失措,急急忙忙地赶到富春去,未谈而先机尽失,还有什么好谈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也是看到逃难的百姓一时心急,乱了方寸。”

“位列三公,看到关中大雪就应该知道会有百姓受灾,还需要看到逃难的百姓才着急?依我看,那些逃难的百姓都比他聪明,至少知道往荆州逃。”

杨彪一声长叹。“是啊,这几年关中一有灾异,百姓首选之地便是荆州,其次便是汉中,这场大雪一下,关中人口只怕所剩无几,连朝廷都未必供养得起。”

“不是还有你的那三万金嘛,如果能全换成粮食,也能支撑个一年半载的。”黄琬也放下了手中的书,转头看着窗外庭院中的腊梅,微微眯起了眼睛。“可惜我是个俘虏,一钱不名,反而浪费了朝廷那么多钱粮。战事劳民伤财,不可轻肇,我自认老臣,却不如一个弱冠少年沉稳,实在是……惭愧。”

杨彪瞥了黄琬一眼,笑而不语。这时,张钧进来禀报,张纮与赵温来访。杨彪和黄琬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杨彪起身,正准备出门迎接,张纮和赵温已经并肩走了进来。赵温上了堂,脱了鞋,走进书房。书房里很暖和,脚踩在地板上一点也不凉,杨彪、黄琬也只穿着夹袄。赵温看在眼中,一边脱下皮裘递给张钧,一边说道:“你们好自在,怪不得不想回长安。”

杨彪笑了。“回长安作甚,浪费朝廷俸禄钱粮吗?朝廷那么紧张,我们于心何忍啊。江南好,屯田有成,不缺粮食,我们就厚着脸皮来蹭吃蹭喝。子柔,你有没有兴趣?”

赵温连连摇手。“算了吧,你是孙将军的姑父,又是家世显赫的四世三公,舍弃足以左右人心,孙将军才出三万金,我既与孙将军非亲非故,又没这么高的名望,恐怕连三百金都不值。就算想和子琰一样做俘虏也行,我不会带兵打仗啊。”

黄琬忍俊不禁,笑骂道:“你这巴蛮子,今天是来讨伐我的么?”

三人大笑。他们年岁相当,都是做过三公的人,早就相熟,此刻重逢,自有一番热闹。张纮很知趣,静静地下了堂,欣赏庭中的腊梅去了。三人说笑了一阵,想到眼前的境遇,又不免有些唏嘘。

“子柔,蔡伯喈说你赶到江东来求援,情况如何?”杨彪问道。

赵温有点尴尬,把孙策和他算账的事说了一遍,杨彪有些感伤,黄琬却不留情面,冷笑道:“赵子柔,你这可是自取其辱。以前就说你们蜀人志大才疏,你不肯认,现在如何?”

赵温反唇相讥。“我们蜀人志大才疏,你们江夏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统兵三万,却自投罗网,被人困在山里不得脱身,只能自缚请降。若非子琰这样的大才,又怎么能将洛阳拱手相让?”

黄琬拍案大呼。“想不到今日为赵子柔所辱,岂有此理。”

杨彪连忙劝阻,示意他们看窗外赏梅的张纮。黄琬只好忍住,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谈好了没有?”

赵温一声长叹。“不好谈啊,这不,来向二位请教来了。”

“有什么问题?”

“孙将军要立国,还要五州治权。”赵温把情况简单的介绍了一遍。自从郭嘉交待了底线之后,这两天他反复权衡还是难以决断。虽说天子的底线就是不开战,可是孙策一旦立国,又得到五州冶权,将来再想要回来可就难了。他不想做这样的使者,却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好趁这个机会来和杨彪、黄琬、士孙瑞三人商量。

听说幽州乱了,刘和、公孙瓒同归于尽,黄琬一声长叹,扔下了手里的书。虽然人在太湖,但他们都清楚,如果无法制服袁谭,朝廷根本没有机会实力和孙策较量,仅凭关中数万忠心堪虞的并凉军和益州,朝廷自守还勉强,进攻却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这件条件,陛下肯定不能答应啊,你还在等什么?”

赵温瞅瞅外面的张纮,压低了声音。“陛下……有可能答应。”

黄琬猛地一回头,眼神如电,看得赵温一哆嗦。“陛下有可能答应?”

赵温点点头。“陛下的底线是……不称帝,不开战。”

黄琬站了起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来回踱了几句,停在赵温面前,低声喝道:“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赵温也低声说道:“陛下没有说,但郭嘉收到消息,说陛下有可能想出征西凉,引羌人入关中,充实人口。”

“荒唐!”黄琬脸都气白了。“他准备做羌人的天子吗?为一姓之私,引羌击汉,凉州未失而失,傅南容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矣。”

杨彪伸手按住黄琬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激动,以免惊动外面的张纮。赵温苦笑道:“郭嘉说,孙将军愿意陛下一臂之力。依我看,这怕是借刀杀人之计。陛下年少,麾下凉州军又心怀狐疑,草率出征,受挫在所难免,万一不幸,连天子都有可能有危险。果真如此,则孙将军不战而胜。”

黄琬一声长叹。“我担心的倒是天子纵使取胜,羌人席卷而至,关中便成牧场,帝都难免腥膻之气。”

三人相视苦笑,良久未语。黄琬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当他得知张纮愿意带赵温去见士孙瑞,便催赵温快去。士孙瑞足智多谋,又熟悉羌人,他也许能给点建议。赵温点头答应,又不甘心地看着杨黄二人。

“你们就没有一点建议吗?”

杨彪沉默不语,黄琬有些压制不住火气。“我的建议是别想那么多,直接禅让孙伯符,让孙伯符主持大局,天子守着宗庙残火,莫作困兽之斗。他能答应吗?”

第1677章 忠心的代价

赵温苦笑,拱手告别,与张纮一起赶往山下的大营。一路上,赵温心神不宁,几次偷看张纮的脸色,张纮却很平静,一点反应也没有。山下传来阵阵呼喝声,赵温有些惊讶,举头一看,见大营里正在操练,一队队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正在演习阵法。赵温正自惊奇,一队士卒迎面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口号,声音清脆。赵温觉得奇怪,站在路边仔细一看,发现这些士卒竟是女子,大多比较年轻,也就是十五六岁,但个个身形矫健,即使上坡也是健步如飞,经过张纮面前时,纷纷向张纮行礼,一时间莺声燕语,煞是好听,配着她们泛红的脸庞、整齐的甲胄,既不失英武之气又赏心悦目。

赵温很吃惊。“孙将军麾下还有女军?”

“三将军统领的羽林卫。”张纮笑道:“听说陛下纳吕布之女吕小环为贵人,有意效仿,不知道女军建立得如何了?”

赵温尴尬地笑笑。吕小环是有武艺,但女军却无从谈起,几十个人也就是玩伴而已,哪有什么正经的训练。天子在关中处处效仿孙策的新政,却没有一样学到家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有那个阻碍,最后都是徒有其形,画虎类犬。

两人下了山,来到大营。士孙瑞一身布衣,正在帐中读书,看到赵温,他非常惊讶,连忙起身相迎。张纮告罪,找了个理由离开,让他们两人说话。赵温和士孙瑞寒喧了几句,说明来意,又将刚才去见杨彪、黄琬的事说了一遍。

士孙瑞沉吟半晌,摇摇头。“如果你要问我的建议,我的意见和黄子琰一样。”

赵温苦笑。“君荣也觉得中兴无望?”

士孙瑞转过头,倾听着外面的声音,苦笑了两声。“大汉十三州,财富主要来自兖豫青徐荆冀益七州,如今这七州有四州落入孙伯符手中,朝廷手中只剩下一个益州,自保尚且勉强,如何能中兴?陛下若能隐忍待变,固守关中,也许尚有一现生机,主动出击凉州无异于自取灭亡。与其如此……”士孙瑞转过头,盯着赵温,眼神中有些异样。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子柔,你是蜀郡人,何不上疏天子,请他巡幸益州就食,效公孙述故事?”

赵温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君荣,你这主意好。我立刻向朝廷上疏,拒绝谈判。”

士孙瑞苦笑。“子柔兄,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且不说天子少年心性,愿不愿意入益州,就算他愿意,只怕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充其量不过苟延三五十年,实则不如黄子琰所言稳妥。且凡事可再不可三,天子从洛阳迁到长安还算情有可原,再退守益州,唉……”

士孙瑞摇了摇头,连声叹息。

——

出了大营,赵温回想着士孙瑞的建议,越想越觉得绝妙,想到开心处,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虽然士孙瑞说这是权宜之计,并非上佳之选,他却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值得考虑。益州有粮,且易守难攻,朝廷迁到益州就不用如此宭迫了,可以从容应对,与孙策慢慢周旋。

张纮看得清楚,笑道:“士孙君荣是不是建议天子迁都益州?”

赵温看了张纮一眼,不禁有些后悔。虽然张纮本人不在帐中,但大帐四周有人看守,他和士孙瑞说的话传到张纮耳中也是很自然的事,当时应该声音小一些才对。

“子纲……听到了?”

“不用听,也能猜得到。”

“说来听听。”

“子柔兄进帐之前愁云满面,出帐后眉藏喜色,自然是以为找到了解决之道。可是以朝廷眼前的情况来说,选择实在有限,入蜀无疑是其中之一。且子柔兄是蜀人,天子入蜀巡幸,蜀地占了些许天子气,说不定你们赵家还有接驾之功,自然是喜上加喜,纵使这主意不怎么样,你也会觉得绝妙无比。”

赵温有些挂不住,反问道:“子纲为何说这主意不怎么样?”

张纮放慢了脚步,扭头打量了赵温片刻,无声而笑。“听说子柔兄初见孙将军时,孙将军曾经和你算了一笔账?”

赵温脸有点发烫,讪讪地点了点头。

“子柔兄何不再算一次。你久在朝廷,如今又是司空,对朝廷的用度开支应该有一定的了解,然后再算算益州能不能供得起,又能供得起几年?”

赵温心里咯噔一下,喜悦淡了几分。

“长安是西京,又是董卓所迫,天子迁都乃是顺水推舟,尚属情有可原。再迁益州,又如何解释?既然天子偏居益州,弃中原于不顾,那中原人心里还会有朝廷吗?天下不可无主,既然天子偏安益州,自然会有王者兴起。”张纮微微一笑。“放眼天下,舍孙将军其谁?”

“可是……”赵温面红耳赤,强辩道:“如今朝廷举步维艰,退守益州,总比困居关中强上三分。”

“子柔兄所言甚是,对朝廷来说,退守益州的确是一个选择,只要经营得当,至少可以再坚持二三十年。可是对益州来说,这却未必是一个上佳的选择。我怕用不了十年,益州百姓就会像关中百姓一样争赴荆州。子柔兄,你赵家的富贵可是建立在益州百姓的苦难之上的。”

赵温抗声道:“那又如何?益州是朝廷的益州,但使有利于朝廷,益州人当仁不让。”

“子柔兄忠义,令人敬佩。”张纮笑眯眯地点点头。“你放心吧,孙将军有仁心,断不会发生吴汉屠蜀那样的事。只不过新朝恩泽能不能越过巫山、秦岭,那就不能好说了。”

赵温嚅了嚅嘴,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件事牵涉极广,绝不是说说这么简单,就连提议的士孙瑞本人都说这只是无奈之举,可见一斑。他身为蜀人,要考虑的东西更多。天子幸蜀,益州人可得一时风光,加官进爵在所难免,但风光的背后是巨大的代价,供养一个朝廷需要花多少钱,他就算迂阔,不像孙策、郭嘉那样能将账算得清清楚楚,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益州撑不了几年。

如果天子在益州休养生息几年,还有机会平定天下,再次中兴,那益州人吃几年苦能换来几十年的荣华富贵,那也就罢了。可是如果吃苦的结果却只是为大汉延续十余年,然后迎来战火,即使到了新朝还要倍受压制,这代价就太大了,没几个人愿意做这亏本生意。

天子能战胜孙策吗?就算不是绝无可能,至少也是希望渺茫。赵家深受国恩,可以忠心为国,不惜代价,可是其他人呢?益州可不是中原,益州民风剽悍,世家、豪强出仕的少,没享受过朝廷的恩惠,大多数人没什么忠义之心,他们更重看自己的利益,朝廷为了控制局面,说不定要大开杀戒。

不久之前,刘焉就是这么干的。

想起那些被刘焉杀掉的乡党,赵温打了个激零,后背直冒凉气。

张纮没有再说这个话题,陪着赵温回到船上,在湖中游览了一番,还领他去看水师操练。赵温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心思细看,再说他也不懂军事,只知道这些水师的楼船很大,士气很旺,一看就知道是精锐之师,至于战术好不好,又有什么优劣,他是一窍不通,看不出所以然。

回到驿舍,张纮将赵温送下车,拱手作别。“子柔兄,我这两天还有些俗务,不能来陪你,你也不用着急,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不迟,反正这事也不急。”

赵温答应,看着张纮离开,回到自己的房中,来回踱步,捻着胡须,反复盘算,久久不能决定。赵范和王安见了,疑惑不已。赵范仗着亲戚,凑上来问了一句。赵温停住脚步,打量了他两眼。

“小子,我问你,如果天子巡幸益州,你愿意吗?”

赵范一愣。“叔祖,天子要巡幸益州?”

“你不用想那么多,就你愿不愿意吧。”

赵范挠了挠头。“如果能让我做官,我就愿意,如果不让我做官,我就无所谓了。”

“如果不让你做官,还要增加赋税呢?”

这次赵范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那我不愿意。现在税已经很重了,还加税?”一看赵温脸色不对,他又连忙说道:“叔祖,你是做官的,不用交赋锐,不知道普通人家难熬。一年辛苦,最后剩不下几个钱,如果再加税,可能连温饱都不能保证。你想想,以前皇帝有天下,除了益州还有中原,手脚大惯了,现在只剩下益州,所有的开支都由益州供给,那得加多少税?不知道多少人家要倾家荡产呢……”

赵范叫苦不迭,王安也跟着帮腔,他比赵范还要紧张。赵范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赵家子弟,又跟着赵温这么多年,将来做官的希望比较大,他则不同,他是赵温的外亲,将来就算能做官也仅限于他一人,而且不会是什么大官,家里的其他人还是要交税的。如果天子去益州,加税几乎是必然的事,而且不会少。

见赵范和王安叫苦,赵温心里也有打鼓。天子巡幸益州,能从中得利的毕竟只是少数人,要负担皇室开支的却是绝大多数人,如果因为他的一个建议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这个罪孽可就大了,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难道就是忠心的代价?

第1678章 王朗

孙策站在将台之上,观看将士们操练阵法。

这些都是官渡之战后新补充的士卒,经过半年多的训练已经粗具规模,距离精锐只缺几次大战。但孙策并不想立刻将这些子弟兵拉上战场淬炼。江东人口不如中原,精壮损失过多会动摇他的根基,伤亡抚恤也是一笔沉重的负担,迫使他慎重对待每一次战事,不敢掉以轻心。

张纮从远处走来,来到将台之下,停住脚步。孙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上来。张纮这才上了将台,站在孙策身后,尽可能不让将台下正在演练的将士看到他的身影,然后将陪赵温游览的经过说了一遍。

孙策静静地听着,没有做任何评价。等张纮说完,他侧了侧身。

“先生,让赵温随你回南阳吧,让他慢慢想。”

“喏。”张纮应了一声,又道:“将军准备去青徐吗?”

孙策点点头。“青徐损失比较大,要尽快恢复,我要去看看。这几年很关键,能不战则不战,能小战不大战,等家底厚实些再战不迟。荆州的事就托付给先生和公瑾。”

张纮躬身领命。“将军离开吴郡,谁统兵镇守江东?”

“我想将阿舅调回来,先生以为如何?”

“吴九江是将军的阿舅,信任自然是没有问题,但他为人仁厚,若有人托请,怕是不能拒绝。”

孙策点了点头。他也担心这个问题。吴景是自己的舅舅,信任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是个老好人,如果宗族故旧有什么托请,他未必抹得下脸拒绝。久而久之,江东可能会被这些亲戚搞得一塌糟。也正因为此,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出决定,还是要和张纮商量。

“先生可有合适的人选?”

“杜伯侯,满伯宁,二者选一。依资历和政绩,杜伯侯更适合。荆州世家豪强也整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留给其他人处理也可以。”

孙策点点头。杜畿也是他计划中的人选,满宠当然也是,但豫州的事还没处理完,这时候调离满宠并不合适。“那谁来接任荆州刺史,先生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将军还记得王朗吗?”

“他?”孙策皱了皱眉。他对王朗的印象并不好。

“将军,王朗是个读书人,可能有点迂腐,但他并不是一个奸恶之人,能力不如杜伯侯也无妨,为他配备几个干吏就是了。将军要重整徐州,首先要从收拾人心开始。王朗是陶谦安排给陶应的心腹,将军不将他调离,如何能掌控徐州?”

孙策权衡了片刻,点点头。“先生说得有理,那就这么办。”

——

正月末,孙策起程离开太湖,楼船沿松江东行入海,又沿着海岸线一路北行。中途,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晴天,他又演示了一次楼船在海平面上渐次消失的情景,让随行的军谋处亲眼见证了一番。这些年轻人都是他将来的倚仗,让他们有点直观的认识非常有意义。

十余天后,船到江都。陶应赶来迎接,王朗也在随从之中。陶应主持下邳、广陵两郡事务,王朗作为他的得力助手,实际上担任了下邳相的职务。不过他这个下邳相做得并不舒心,他学问很好,道德也不错,剿匪却非其所长,比陶应还要差一大截,所以他的任务就是镇守后方,为陶应筹集粮食。

见到孙策时,王朗脸色很憔悴。决定了要调王朗为荆州刺史后,孙策就详细了解了王朗的情况,对他此刻的心情一清二楚。这些读书人擅长的是教化,不是治乱,在治世,他们如鱼得水,可以安安稳稳,一路直到公卿,在乱世,他们的作用非常有限,在生存和道义之间依违不定,心理上也备受煎熬。

“王君辛苦了。”孙策欠了欠身,脸上却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仲允对我说了,没有王君的配合,他简直手足无措。”

王朗很尴尬。“将军谬赞,愧不敢当。朗本书生,不谙案牍之务,蒙故使君所托,不敢有辞。如今将军亲临青徐,朗终于可以卸任了。”

陶应吃了一惊。“景兴兄,你要请辞?”

王朗看看陶应,很是无语。陶应的反应也太慢了,孙策本人亲临徐州,你们兄弟还要分割徐州吗?他躬身施礼。“府君有所不知,我年前收到师门之邀,只是下邳尚未安定,不敢有辞。如今孙将军临鄙州,太平可期,我也可以放心了。”

孙策也有些惊讶。“王兄的师门是哪一家?”

王朗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弘农杨家,故太尉伯献公是我的授业恩师。”

孙策哑然失笑,心里却绷起一根弦。杨彪约王朗去干什么?研究学问还是拉帮结派?弘农杨家、汝南袁氏,这是大汉唯二的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这些人如果集结起来,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势力。再和袁衡、袁权绑在一起,这就有点可怕了。

“是杨公文先邀你去太湖?”

“正是。”

“他有没有说干什么?”

“说是将军委托他研究官制演变,朗不才,略通《周官》,故蒙相邀。”

孙策点点头。这么说杨彪还是知道轻重的,只是邀王朗去做学问。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王朗政务能力一般,学问还是很扎实的,是个真正的学者,他的儿子王肃后来还创立了王学,和郑玄所创的郑学相抗衡。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去做学问吧,荆州刺史另外再选一个人。

孙策笑道:“看来还是杨公出手比较快。既然如此,仲允,你就别强人所难了,王君要做的三立之业,你把他当老吏,案牍劳形,太可惜了。”

陶应很无奈,只好点了点头。王朗的师门邀他去做学问,他是不好阻拦的。见他为难,孙策顺势提出,为陶应换一个富庶安逸之郡,这广陵、下邳的烂摊子就别管了,九江、庐江都不错,你选一个。陶应正中下怀,考虑了半天,决定去九江。九江不像庐江多山,境内比较安定,又是通往江东的必经之地,来往商旅多,经济情况要好得多。

孙策慨然应允。

第1709章 驱狼吞虎

“杀!杀!杀!”天子连声怒吼,挥刀猛劈木人桩。“扑”的一声,战刀深深楔入木桩,天子一下子没拔出来,狂怒之下,用力猛拔,“叮!”战刀折断,天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向后连退了几步。

王越一个箭步上前,轻轻托住了天子的背,借机在天子耳边说道:“陛下,请制怒,自胜者强。”

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抽了抽,将半截断刀扔在地上,看向站在一旁的马超。“爱卿,听说你那口刀是南阳所造,可否借朕一观?”

马超愣了一下,连忙摘下腰间的革带,一起奉到天子面前。天子没有接革带,握着刀柄,抽出长刀,举在面前看了看,曲指一弹,刀作龙吟,久久不绝。

“好刀。”天子耍了个刀花,又向木人桩走去。马超一看,顿时慌了,张大了嘴巴想喊,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天子对他非常器重,刚回到长安就嫁了一个公主给他,婚后又提拔他为羽林中郎将,统率羽林骑,现在天子心情不好,他总不能因为一口刀违逆圣意,毁了大好前程,但这口刀是南阳精工制造的好刀,只有孙策身边的十几个侍从骑士才有,他死乞白赖的求了孙策很久,孙策才送了他一口做礼物。这要是被天子砍断了,他可就没机会再求一口了。

看着天子挥刀猛劈,劈得木人桩摇摇晃晃,马超的手也跟着打颤。终于,这口刀也叮的一声折断了,只剩下半截握在天子手中。天子看看咬在木人桩上的刀刃,又看看手中的残刀,皱了皱眉。

“南阳刀也不过如此嘛。”

马超气得直跺脚。再好的刀也不能这么用,你当是砍柴啊?见天子看过来,他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好……大的力气。”

天子斜睨着马超。“你是说朕刀法不精,只会用蛮力吗?”

“臣岂敢。”马超吸了口冷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免得一时怒起,暴揍这自以为是的小屁孩一顿。“陛下有所不知,南阳刀不仅锋利,可斩甲三十扎而不卷刃,而且韧性上佳,一般人就算有意折拗也不能断。陛下能断此刀,臂力非等闲可比。”

天子将信将疑,握着手里的残刀试了试,刀身纹丝不动,直到他用上吃奶的力气,残刀才稍稍弯了些,但一松手又恢复了原样,可见马超所言不虚。他又交给王越,王越也试了试,点头附和马超所言。天子发泄完了,心情稍松驰了些,将断刀还给马超,又命人取来一方尚方所制的长刀。

“朕一时失手,损了爱卿的好刀,赏你这口刀,算作补偿吧。”

“不敢,谢陛下赐刀。”马超虽然不爽,却也只能接过长刀,躬身施礼。

刘晔出现在宫门口,看了一眼殿中的情形,尤其是木人桩上嵌着的两截刀刃。天子挥挥手,让马超退了下去。马超与刘晔擦肩而过,刘晔看着他手里捧着的御赐战刀,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他来到天子面前,躬身施礼,轻笑道:“陛下,南阳刀如何?”

天子看了一眼木人桩,王越上前握住刀刃轻轻一提,就将刀刃取下下来,找在手中,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这截刀刃有近三尺长,虽然被折断,刀身却依旧挺直,明亮如镜。

“与百辟刀相似,但优势有限。”天子用刀刃拍了拍掌心,又递给王越,让王越送去尚方铁作供匠师们检验模仿。王越转身去了。天子转身上殿,刘晔快步跟了过去,轻声说道:“陛下,赵温有消息来了。”

“谈妥了?”

“还没有。”

“还没有?”天子眉头上挑,停住脚步。“孙策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朕禅让给他?”

刘晔笑了。“陛下,并非如此,孙策倒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有三个条件:一是宣布袁绍罪名,二是立国,三是拜其父孙坚为交州牧,除了最后一条,并未超出陛下的要求。”

天子冷笑一声:“交州牧?他的反应倒是快得很啊,交州刚出了事,他就想要交州了。”

刘晔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这孙策简直是狡如狐,贪如狼,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天子目光微闪,有些诧异于刘晔的反应。他欲言又止,起步上殿,赐刘晔入座。刘晔将刚收到的赵温急件递了上来,天子展开,看了一遍,眉梢跟着颤了两下。孙策起程去了青徐,将谈判的事情全权委托给张纮,赵温跟着张纮正在赶回南阳的路上。赵温用六百里回急传递消息,除了通报孙策的底线之外只有一个建议:希望天子慎重考虑,左传云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这名分一旦给了孙策,孙策名正言顺的控制了五州,以后再想要回来可就难了。

“这赵温还真是迂腐。”天子将赵温的书信扔在案上,不满的哼了一声。“他去之前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为什么还要来回折腾,浪费时间。”

刘晔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赵温处理得倒还算妥贴。既然孙策的要求并未超出陛下的诏书范围,达成协议是迟早的事。但孙策将此事托付给张纮,自己率部北上,如果赵温急于达成协议,岂不是让孙策轻视朝廷,更不以朝廷为意?”

天子苦笑。“难道这样,孙策心里就有朝廷了?”

“陛下,孙策虽然力强,但他并不没有强到能横扫天下的地步。陛下固不能讨他,他也无法进攻关中,达成协议不仅对朝廷有利,对他更有利。陛下急,他就不急。陛下不急,他就要急了。”

“他急什么?”

“陛下,幽州、交州同时出事,孙策去青徐,只怕意在幽州,孙坚又要去交州,一南一北,同时开战,即使孙策手握五州也会力不从心。此时此刻,他岂敢与朝廷交恶?”

天子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你是说,他是欲擒之,故纵之?”

“陛下圣明。”

天子挺身而起,看了刘晔一眼,脸上露出笑容,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来回踱了两步,又快步走到刘晔面前。“子扬,你说,他会不会轻敌躁进,亲自跨海击幽州?”

“现在还不好说,只有说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并不大。孙策虽年轻,却颇能隐忍,甚于其父孙坚。如此重大举措,他不会不慎重。”刘晔再拜,脸上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如果他只是坐镇青徐,遥望幽州,形势尚不至于失控。如果孙坚去了交州,而他本人又踏上了幽州,形势如何发展,恐怕就不由他了。不管是南是北,只要有一处受挫,他就可能大伤元气。当年秦始皇挟平定天下之威,北使蒙恬驱胡,南使任嚣、赵佗平越,尚且蒙受重大损失,致使天下崩解,孙策初定五州,腹心未安,就南越岭而征交州,北跨海而征幽州,岂能不败?”

刘晔随即为天子分析了一下情况。孙策坐拥五州,的确拥有较多的钱粮财赋,但他的财赋依然不足以同时支持两个战场。交州是越人,幽州是胡人,这些人都是蛮夷,他们作战没什么成本,就是一条命而已。况且他们本土作战,战败将失去存身之地,没有后路可退,所以一定会不惜代价与孙坚、孙策纠缠。而孙策则不然,千里远征,后勤辎重的消耗会很大,如果有伤亡,将士的抚恤也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官渡一战就让他背负了十多亿的债务,同时征交州、幽州的消耗将数倍于此,即使是孙策也承受不起。

所以,现在要担心的不是孙策抢占交州、幽州,而是他引而不发,以势迫人。如果能将计就计,想办法诱他付诸行动,只要战事一起,他就顾不上朝廷了,甚至还要稳住朝廷,朝廷也就有了喘息的机会。

天子反复权衡,越想越觉得刘晔说得有理。他眼神闪烁,嘴角挑起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要不……效刘虞故事,许他节制七州?”

刘晔笑道:“陛下圣明。不过,臣以为这个诱饵还不够香甜,未必能诱他入彀。”

天子忍俊不禁。“那你说说,什么样的诱饵能够让他动心?”

“陛下,孙策不是要立国么?立国也分很多种,封侯也是立国,但孙策显然意不在此,他要的是封王。可是异姓封王有违本朝制度,就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所以只说要立国,并没有明确提出要封王。臣以为,可以朝中老臣反对为由,先封他为公,再与他谈判,若他能为朝廷讨平幽州,就封他为王。”

天子眼珠转了转。“他会答应吗?”

“陛下,五州富庶,唯缺战马,孙策取幽州是为了战马。如今幽州已乱,袁谭虎视眈眈,孙策绝不希望袁谭控制幽州,即使没有封王的许诺,他也会全力以赴。若能因此封王,对他而言是火上浇油,锦上添花,更难推却。纵使不成,于陛下又有何害?三五月后,凉州世家、羌族首领与朝廷联姻已成,羌人内迁关中,关中安定,陛下进可耀兵关东,退可闭关自守,静观时变,孙策能奈陛下何?”

第1710章 旧事重提

马超提着刀,出了大殿,摸着刀环,想着只剩下一尺余的残刃该怎么处理,懊丧不已,犹豫着要不要找妹妹马云禄再讨一口。不过一想马云禄当初就提醒他不要佩着这口刀在天子面前晃悠,免得天子不悦,他又不好意思开口相求。一念及此,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当初为什么没和孙策联姻,偏偏一时口滑,嫁给了庞德?

马超正想着,前面走来两个虎贲郎,一边走一边说话,见马超身着羽林中郎将的官服,两人停下,让在一旁,拱手施礼。马超也没在意,匆匆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大步向前走。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两人轻笑,一人说道:“且,看他还能得意几时。”马超心中一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人只顾着向前走,也没往身后看,只当马超走远了,继续说笑,一个说道:“仲举,你可别这么说,他如今圣眷正隆,可得罪不起。”

“你是说取公主么?如今凉州娶公主的又不是他一个,我郭家也有公主,放眼整个凉州,迎娶公主的比比皆是,马家又算什么?一个被招安的叛将罢了……”

马超听得恼火,喝了一声:“嘿!”

那两个郎官闻声回头,见马超正看着他们,顿时有些紧张,互相看了一眼。“将军……叫我们?”

马超招了招手。“过来!”

两人很是不安,却不敢不来,急步小趋,来到马超面前,拱手道:“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听你们口音,是凉州人?”

两人不敢怠慢,拱手施礼,报上姓名,他们都是金城郡人,高些的叫颜俊,矮些的叫郭立,不久前刚刚入宫为郎。马超一听就知道了。金城郭氏是大姓,自然在天子笼络的世家之列,嫁一个公主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个郭立大概就是因此入朝为郎的。如果能够支持天子中兴,郭家自然青云直上,根本不会将他们这个托名扶风马家的寒门看在眼里。

“既然是金城人,可知麹义?”

郭立眨眨眼睛。“麹家可是金城赫赫有名的右姓,麹义虽然离家多年,但乡里还是知道他的。”

马超笑笑。“知道他怎么死的么?”

郭立尴尬地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麹义怎么死的,可是当着马超的面,他没法说。

“孙将军击杀他的时候,我也在。”马超笑容更加灿烂,眼中却看不出一丝暖意,如刀锋一般的目光在郭立脖子上扫来扫去,左手摩挲着刀环,杀意蓬勃而出。郭立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在宫里当差,知道马超有一手绝技叫出手剑,看他这气势,随时可能拔刀出鞘,岂能不惊。

马超哈哈大笑,散去杀意,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用这么紧张,这是在宫里,连说话都要小心,没人敢轻易杀人。二位,好自为之。”说完,拱拱手,扬长而去。

郭立半晌松开握得紧紧的刀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看着马超远去的背影,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他听得懂马超的言外之意。他们说的话,马超都听到了,在宫里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出了宫就不好说了。他恼羞成怒,咬牙切齿的骂道:“这羌奴,竟敢威胁我,将来定要他好看。”

颜俊扯了扯他,低声说道:“仲举慎言,这马超武艺高强,心胸又狭隘,睚眦必报,你何必惹他,走吧,走吧,有人来了。”

郭立正欲再说几句狠话挽回一点面子,见卫觊捧着一摞文书迎面走来,只好闭上了嘴巴,露出一脸的笑容,向卫觊拱手行礼。卫觊放慢脚步,含笑点头致意,又快步离开。

郭立心情好了很多。“你看,还是读书人知礼仪,不似那莽夫自以为是。”

颜俊点头赞同,拉着郭立离开。

卫觊回到尚书台,来到荀彧的房间,将文书摆在荀彧面前,却没有转身离开。荀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仲儒,有事?”

卫觊把刚才马超与郭立发生冲突的事说了一遍。“令君,凉州人习染羌俗,为人好斗,在宫里都有言语冲突,若是在宫外,岂不是要拔刀相斫?我听说有人倚仗着圣恩,辱骂、欺压关东籍的官员,不少人都有怨言呢。”

荀彧放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脸,有些头疼。天子要平定凉州,仅凭武力是不够的,所以他们提出了恩威并施的办法,先用联姻笼络大族、部落首领,争取他们的支持,然后将一部分人迁到关中定居、屯田,既能解决关中人口不足的问题,又能组建一支精兵,然后天子御驾亲征,再用武力清除一些冥顽不灵的世家、部落,控制凉州。

凉州乱了近百年,围绕着要不要放弃凉州,朝中大臣意见不同,大的廷争就有五次之多,小的争论则一直没有停过。主要来说,关东籍的官员认为凉州已成溃痈,朝廷就是被凉州战事拖垮的,不如放弃凉州,以陇关为界。关西籍的官员则认为这是关东籍的官员贪图眼前的安逸,罔顾朝廷大计,是乱政。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真正有见识的官员都知道凉州不可弃,最典型的就是虞诩。荀彧也反对弃凉,所以这次天子坚持要平定凉州,他便顺手推舟,支持天子的建议,既延续了安定凉州的策略,又消除了天子西征的阻力。有了凉州世家的支持,西征才有成功的可能性。

但凉州边毕竟是边鄙之地,民风粗野,即使是世家子弟也大多沾染羌人习气,好勇斗狠,与崇尚文化的关东人格格不入,屡有冲突。不仅如此,凉州人内部也不怎么和平,郭立与马超的冲突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凉州人无法抱团,朝廷才有可能从中制衡。坏处是治安因此大坏,执金吾王斌焦头烂额,已经来找过他好几次了。

“仲儒,你有什么好办法?”

“令君还记得之前有一个比武大会吗?”

荀彧眼睛一亮。他当然记得比武大会,比武大会是孙策提出来的,马超、阎行去南阳找孙策比武,结果孙策提出一个比武大会,后来不了了之,朝廷也打算办,借以选拔名将,但当时的重心是关东人,关东人对此没什么兴趣,应者寥寥,也就一直没办成。卫觊此刻提出这个建议,荀彧觉得可行,与其让那些凉州人私斗,不如举办一个比武大会,让他们公开比武,既能控制伤亡,也能从中选拔一些勇士、良将,充实到禁军之中。

孙策有讲武堂,关中一直没有学习,将领的素养终究是个薄弱环节,如果能以比武大会选择作为弥补,也不失为一救急之法。关西尚武之风浓烈,习武之人数不胜数,就连女子都有不少人通晓武艺,从中选拔一些可用之人,封以官职,让他们统领作战,为天子爪牙,亦是一良策。

荀彧示意卫觊入座,商谈比武大会的流程和科目,武人比武可不是书生论道,弄不好会出人命的。除此之外,比武的目的是选拔将领,这涉及到兵权,不能掉以轻心,如何将这次比武大会办成一个对朝廷有利,对增强天子实力有利,而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是必须要考虑的因素。

卫觊提了几点意见:一是要保证安全,可以利用比武大会分化凉州,但不能出人命,矛盾激化对朝廷局面不利;二是不仅要考武艺,还要考兵法,分作两途,武艺好而兵法差的可以加入虎贲军,作为天子近卫,兵法好的可以加入南军,统领人马,如果能发现武艺与兵法兼得的,那就视家世与对朝廷的忠诚与否提拔;三是选拔一部分少年为郎官,随天子一起习武练兵,由皇甫嵩授以兵法,将来长成,再安排到诸军统兵。如此一来,三五年内,天子就能拥有一批忠诚之士,不必再倚重韩遂、马腾。

荀彧听完,笑了笑。“伯儒,你还少说了一个。”

“还请令君指教。”

“为女子单列一组,从中挑选一些才貌与武艺兼得的女子,组成女军。其中德容俱佳者可选入宫掖,为天子妃,以广皇室血脉。天子已经十六岁了,只有吕贵人、伏贵人是不够的。孙策有妾数人,天子总不能比孙策还少。”

卫觊笑着点点头。“令君说得有理。”

两人反复商量,拟了一个草案,荀彧带着草案去见天子。天子正准备派人找荀彧,见荀彧来了,连忙将他迎到殿上。听完荀彧的建议,天子连声夸赞。荀彧不愿掠人之美,告诉天子这是卫觊的建议,天子记得卫觊,哈哈大笑。

“此人是可用之材。”他想了想,又道:“出将才的不仅是凉州,并州也出将才,如今凉州人陆续入朝,是不是该征辟一些并州人以平衡之?”

“征辟并州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时间来不及。”

“无妨,现在有时间。”天子把赵温与孙策谈判不顺利,刘晔建议以封王为诱饵,引孙策击幽州的计划说了一遍。他担心荀彧不高兴,再三表示这只是计划,还没有确定,正准备与荀彧商量呢。

荀彧静静地听完,点点头。“也好。”

第1711章 凉州风

天子歪着头,打量了荀彧一会,无声地笑了起来。“令君有何异议,不妨直言。”

荀彧拱了拱手。“陛下言重了。计是好计,只是未免被动。兵法云: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若孙策轻敌自骄,两路出击,自取灭亡,朝廷自然可坐收其利。可若是孙策不轻敌,而是先稳住青徐,再图时取呢?”

“令君是说,即使袁谭有攻取幽州的可能,孙策也未必会争于抢占幽州?”

“陛下,袁谭本是孙策的俘虏,他为何放袁谭回去,只是为了那三千金吗?孙策是欠了不少债,但他并非没有钱,否则他不会一下子答应杨彪三万金了。之所以欠债是因为他不肯横征暴敛,竭泽而鱼,他要放水养鱼,牟取远利。他虽然年轻,却是一个目光长远,不贪图眼前小利的沉稳之人。”

天子有点明白过来了。“令君说得有理,孙策若想牵制袁谭,并不一定需要跨海攻击幽州,他只要在青州发起攻击,就可以让袁谭难以兼顾了。”他顿了顿,随即又道:“难道孙策要防的是刘备?这……这怎么可能,难道幽州这场变故是他……”

荀彧向天子投去赞许的目光,又摇了摇头。“陛下,千里之外遥制幽州,孙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个结果未必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刘备为人狡猾,数易其主还能全身而退,生存能力非等闲可比。这样的人在乱世中更容易生存,如果幽州大乱,他活下来的机会的确会大一些。孙策善识人,常常能于草莽中识俊才,他与刘备相处数月,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天子一声轻叹,欲言又止。他重新考量了一番刘晔的计划,也觉得有点被动了。就像荀彧所说,有五州为家底,即使遭受一些挫折,孙策最多也是伤元气,却不至于一蹶不振。将成功寄希望于孙策的犯错并不稳妥,如果孙策不犯错,或者他万一赌赢了呢?到时候再谈判,孙策真未必理他。

“令君,难道放弃这样的机会,立刻答应孙策封王吗?”

“那倒不至于。陛下可以一步步来,捡那些不甚紧要的先做,封王还是封公则可以稍后再说。比如孙坚的交州牧,袁绍的罪名,这些事都可以先办了。长公主的婚约,也可以先答应下来,慢慢操作,如此,孙策知道陛下的诚意,也能理解封王的难处。若他被封王诱惑,跨海攻击,则陛下可坐观其变,胜则封王,兑现承诺,若是战败,谅他自己也无颜再提。”

天子琢磨了一番,赞道:“果然还是令君老谋,全无遗漏。凡事若能兼听二位令君所言,可无大过。”

荀彧随即又建议天子召开一次朝会,聚集众臣讨论相关的题目。正月即将结束,召开一次朝会,也是宣布朝廷正式开始办事。凉州不断传来消息,接受联姻的世家、部落越来越多,很快就会有人进入关中。凉州人还好说,毕竟都是汉人,羌胡部落容易引起非议,事先要统一意见,以免发生不愉快的事。凉州世家大量入朝,关东籍的老臣受到威胁,他们的态度也许会有所松动,这时候宣布袁绍的罪状比较合适。

天子一一听取,又召刘晔来商议。考虑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荀彧又提议调皇甫嵩回长安,主持关中军务,并主持比武大会。司空赵温滞留南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荀彧举荐凉州从事杨阜为司空掾,代理司空府的日常事务。

——

二月初一,百官朝会,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论,在新入朝的凉州籍官员支持下,天子顺利通过了决议,确定袁绍的矫诏罪成立,剥夺爵位,赦免了袁谭,但罢免冀州牧之职,改为冀州刺史。郭异、贺纯等人也一一发落,郭异被斩首,贺纯等人被贬谪禁锢,终身不得出仕。

这些当然都是做做样子,袁绍已经死了,朝廷也不可能派人去冀州剥棺戮尸。王允以太傅之位身故,朝廷也只是口头是上申斥了几句,并没有夺去其死后哀荣。他的儿子王盖等人象征性的罢了官,用不了多久又能起复。

但关东籍老臣的境遇变得尴尬起来。他们大多与袁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形势窘迫,自然没有底气阻拦天子的改革,就算想回乡也不太可能。一来孙策对世家苛刻,二来孙策不喜欢用老臣,三来他们与袁绍有关,与孙策对立,回家也只能闭门读书,说不定还要影响子孙出仕。想来想去,除了几个人致仕之外,大部分都留在长安,无可奈何的做个忠臣,寄希望于天子成功,还可以做个中兴之臣。

天子也没有完全放弃他们,相应了调整了职务,让他们做一些清闲的官,等着年老致仕。

与此同时,一大批凉州籍的官员进入朝廷,带来了一股清冷劲冽的风气,其中以新任司空掾杨阜最为突出,他在朝议中与一群老臣激烈辩论,反驳他们对凉州人的歧视,并力证引凉州世家入关中是天子圣明的举措,是大汉中兴的希望所在。

他很愤怒的指出,凉州羌乱的起源就是关东籍官员不体恤凉州汉羌百姓的艰苦,横征暴敛,官逼民反,也正是关东人对关西人的歧视让凉州羌乱越演越烈,如果大厦将倾,这些人不能力挽狂澜,只会引经据典,说些空话,应该让他们都赶出朝廷,选派熟悉凉州风土人情的官员治理凉州。

杨阜的咄咄逼人让那些老臣无法对敌,一战成名。就连对他有些排斥的韩遂、马腾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才,不愧凉州俊杰。

杨阜等人的入朝为天子迁凉州汉羌百姓移居关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司空府又负责水土之事,赵温不在,杨阜就是实际上的司空。朝会过后,他立刻奔赴各地,丈量土地,规划屯田,准备春耕。

与中原相比,关中荒芜已久,可是和苦寒的凉州相比,关中简直是一片乐土,到处都是肥沃的土地,看到这么多土地抛荒,那些抢先一步与朝廷联姻的凉州世家简直开心疯了。以前限于朝廷法令,凉州人无法内迁,就连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将张奂想把家从敦煌迁到弘农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只要支持天子就可以迁到关中定居,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福祉。

消息传回凉州,整个凉州都骚动起来。

与此同时,天子命人找到袁隗、袁基等人的埋骨处,重新收敛,派太常祭祀,然后装进五十多口棺材,命人送往汝南安葬。

紧接着,天子下诏改元,年号建安。

第1714章 群贤毕至(墨香、、、打赏加更)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常识。

剑长四尺,矛长一丈二尺,即使以前手论也有六尺余,长度优势很明显。如果对手是普通士卒,马超即使持剑也有信心取胜,但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擅长用剑的刺客,对剑法的优劣知之甚悉,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更重要的是刚才徐庶一出手,他就看出了端倪,这是孙策所创的矛法,内蕴太极之意,并非简单的战阵之矛,他用剑取胜的机会非常渺茫。

很明显,徐庶挖了一个坑,而他欢天喜地的跳进去了。

“行,你狠。”马超松开刀柄,摊摊手。与其战而后败,不如主动认输。“那匹马送你了,朋友一场,何必呢,对吧?”

徐庶收起长矛,拱手施礼。“承让,承让。来人,将马将军的坐骑牵到马厩去,好生喂养。”

一个卫士应了一声,飞奔下城,从马超卫士的手中接过马缰,头也不回地走了。马超趴在城墙上,眼巴巴地看着马被人牵走了,脸上还要挂着笑,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徐庶,等着徐庶投桃报李。没想到徐庶就像忘了这事,热情地招呼道:“马将军,待会儿请你喝酒。”

马超连忙赶了上去,拦住徐庶。“徐元直,你这就不对了吧?”

徐庶一脸茫然。“我哪儿不对了?”

“我把马送你了,你难道……”马超有点急了。“你们儒门不是常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吗?你总得回点礼吧?”

“可那是我赢来的,不是你送的。”徐庶伸手推开马超。“你如果一见面就送我,那我当然要还礼。可是现在是比武之后你才给我,我是赢来的,为什么要还礼?你不服,那我们再比一次就是了。”

马超很无语,双手晃了又晃,气急反笑。“行,行,徐元直,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怪不得孙将军这么信任你,让你在武关一呆就是四年。你就是一扇铁大门啊,谁都别想从你这儿占点便宜。”

徐庶很谦虚地拱拱手。“过奖,过奖,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要不然真是对不起孙将军的信任啊。”

“噗!”马超彻底无语。遇到这种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对手,除了认栽,别无他法。让他和徐庶翻脸,他既丢不起这脸,也没这胆量。这个哑巴亏只能认了,就当买个教训。

两人沿着城墙一边走一边闲聊。城墙上是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士卒,城下是正在训练的将士,今天是自由练习,大多数人正在练习攻防,也有人绕着校场跑圈,校场的西北角,有一百多年轻人正在一个老兵的指导下练习弩射。教的严格,学的认真,没有一个人打闹说笑,一副临战的紧张气势。

马超被徐庶平白坑了一匹好马去,心中不爽,忍不住调侃道:“元直,你这是准备打不过就抢,还是故意示威?”

徐庶微微一笑。“首先,我不会输。其次,你马将军是友非敌,也不是吓就能吓得住的人,示威大可不必,这些都是日常训练,你来不来,他们都会这么做。”

马超倒也不奇怪。他在孙策麾下那么久,知道孙策的部下训练极严,除了有任务或者轮休,每天都要习武讲兵,不是个人练习技能,就是演练阵法。只有如此,到了战场上才能以少胜多,减少伤亡。孙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联想到关中的形势,马超有点明白了。徐庶虽然不是向他示威,却是在防备关中的攻击。凉州人迁入关中,天子发兵攻击武关是完全有可能的,徐庶加紧练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马超抬头看看远处山峦上的烽火台,见上面挺立的人影,暗自咂舌。孙策安排徐庶守武关还真是用对了人。这徐庶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一个谨慎的人,想占他的便宜的确不是易事。

明白了这一点,马超收起了玩笑之心,认真观察,发现城墙不仅修缮一新,很多地方都进行了加固,将士们练习的项目也大多与城池攻防有关,弩射、长矛、以什伍为单位的搏杀,都是适应城墙上空间有限的针对性练习。

如果发生战事,我可不来,来了也坚决不上阵。马超暗自嘀咕。

——

宛城,宗氏印书坊。

宗承快走出门,向张纮施礼,笑容却不太自然。“长史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张纮拱手还礼,又介绍身边的赵温。一听说这是当朝司徒,宗承喜出望外,连忙请赵温入内,同时不忘向张纮致谢。宗氏印书坊开业居然能请到当朝司徒大人到贺,这是个好兆头,看来宗氏要复兴。

宗承将张纮、赵温引到中庭,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客人,一个个站得笔直,神情肃穆,见张纮走来,一一拱手致意,如临大宾,只是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不安和尴尬。他们都是来庆贺的,只是没想到张纮会来,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们就没人笑得出来了。

宗承曾率部与孙策作战,又与曹操关系匪浅,后来南阳世家背叛袁绍,宗承也有无法推脱的嫌疑,孙策控制南阳之后,宗资就被抓了起来,关了大半年,后来经亲友营救才重获自由,但家产却没了,就连这座院子都是亲友帮忙赎回来的。

仅仅三四年时间,曾经显赫一时的南阳宗家就成了破落户。不过宗资毕竟是南阳名士,没有了产业还有亲戚、朋友,年前孙策公开印书工艺,宗资迅速抓住了机会,借了钱,筹建印书坊。以他在南阳的人脉,这件事办得非常顺利,还没开张,就有人送来了订金,订单足够他忙一年的。

此刻院子里的客人都是南阳名流,不是世交,就是南阳名士,郡学祭酒邯郸淳等人一个不落。娄圭、黄忠没有来,只是派人送来了贺礼,被宗资放在了显眼的位置。不过客人们在意的不多,他们都清楚,这是官面上的事,迫不得已,私下里真把娄圭、黄忠当回事的人不多。如果张纮也不来,就算知道他们来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现在照了面,以后就不太好说了。

张纮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笑容满面。“宗君不愧是南阳名士,群贤毕至,甚是热闹。”

众人心里有点打鼓。别看张纮笑得很和蔼,心里打什么主意,谁能说得清?究竟是群贤还是群闲,大家心里有数。在座的几乎没有担任重要官职的,可不都是闲人。

第1715章 百家争鸣

见气氛尴尬,众人忐忑,宗承拍了拍手,隆重向众人引荐赵温。他不太清楚赵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是朝廷司空,自然要比张纮这个长史更尊贵。也许是因为赵温的要求,张纮才会出现在这里。

听说是司空赵温,众人都有些惊讶,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不安,他们还是一一上前拜见,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家世。宗氏印书坊开业,当朝司空大驾光临,这本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可是张纮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整件事就完全变了味。这等于自投罗网,一个个在张纮面前亮相,连躲一躲的机会都没有。张纮笑得越和善,他们就越后悔。早知道会是这种情况,打死也不来。

赵温为官多年,一眼看破了这些人笑容背后的无奈,知道自己可能被张纮利用了,却无可奈何。

身为主人,宗承的压力最大。他不敢多说,等众人与赵温见完礼,便引赵温去参观作坊。作坊规模不小,有近百名工匠,仅是刻版的就有三十余人。开业之前,宗承已经试运行了一段时间,流程都已经正常运转,各个工序的工人忙碌而有序,看着印书工人手中的棕帚在纸上来回滚动两次,一页书就印好了,赵温惊奇不已。

“这么快?”

“的确挺快的。”张纮也表示很满意。“这都是请来的熟练工匠?”

宗承有点紧张,点头称是。

张纮对一个正在操作的少年说道:“小子,你做这一行多久了?”

少年起身行礼。“回长史,今年是第三年。”

“以前在蔡家印书坊的吗?”

“以前是在颍川印书坊的,庞太守印行时,我便在那里学艺了,有幸参与其中。”

“颍川人?”

“不是,我是河南新郑县人。河南有战事,逃难到颍川的。”

张纮笑着点点头。“颍川印书坊经营得不错啊,你怎么又到南阳来了?”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这里……佣钱高。”

赵温忍不住问宗承。“他一个月多少佣钱?”

宗承干咳了两声。“司空有所不知,他虽然年轻,却有经验,可以做工头,每个月五千。”

赵温吃了一惊。每个月五千的佣钱不低,正常一个壮劳力每个月佣钱也就是三千左右,每个月五千佣钱足以养活一家五口,还能有所剩余。“这么高?”

宗承用眼角余光看到张纮嘴角带笑,额头流下了汗珠。“司空有所不知,经长史治理数年,南阳如今工坊遍地,百姓生活安定,佣钱也在稳步上升,要不然留不住人。只要肯吃苦,哪怕是女子,每个月也能挣两三千,如果手再巧些,四五千也不足为奇。即使是老弱之人在家放几头牛,一年也能挣一万多。”

赵温感慨不已。这一点他倒是深有体会。南阳黄牛负重致远,肉质鲜美,不仅南阳境内随处可见,周边几个郡也深受其益,牛车到处都是,只要肯花钱就能吃上牛肉。牛肉畅销的背后自然有大量以牧牛为生的百姓。南阳多山地,放牛又没太多的成本,只要肯花力气,一人放牧三五头牛,一年收入一万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子纲治理南阳有功。”

“司空所言甚是,张子史卧治南阳,不劳烦而大治,如今南阳百姓都深受其恩,他们都可以做证。”

众人纷纷出声附和,大夸张纮政绩。这固然有捧场的意思,却也不完全是客气话。张纮镇守南阳这些年看起来没什么大刀阔斧的举措,但他恩威并施,南阳的民生蒸蒸日上却是有目共睹的。

张纮谦虚了几句,坦然受之。赵温却好奇得很,再三追问,宗承等人不能不答,一一为赵温介绍,还举一些例子。赵温听得惊奇自是意料之中的事,就连宗承等人也惊讶的发现他们平时的抱怨有些矫情,孙策虽然夺走了世家的土地,但真正因此而败落的世家并不多,大多数家族的财富都有所增长,成倍增长的也不乏其人,像最初与孙策合作开办纸坊的世家都发了大财。

宗承忽然有点明白了张纮的来意,态度不知不觉的发生了改变,少了几分掩饰,多了几分真诚,又有几分尴尬。他看了张纮一眼,继续介绍流程,最后来到装订间,拿起两本切好边的新书,送到赵温和张纮面前。

“司空,长史,这是我宗氏印书坊印的第一部书,是一部文章合集,还请二位指正。如果有什么不妥处,请二位直言当面,我立刻命人拆下来修改。”

赵温接过来,先赞了一声,这书摆在手里的感觉就非常好,份量适中,手感绵柔,墨香诱人,封面题签“争鸣集”三字,书法精妙,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想了想,说道:“这是安定梁孟皇的书迹?”

宗承赞了一声:“司空慧眼如电。”

赵温笑笑。梁鹄书法精妙,扬名洛阳,后来不知所踪,原来到了南阳。他翻开封面,看了序文,序文是南阳郡学祭酒邯郸淳所作,除了一些客套话之外,就是介绍这部文集的内容,其中特别提到了“百家争鸣”四字,指出这部文集有一大半是针对当今学界观点的批判,有针对学术的,也有针对政治的,也有针对民生风气的。他不禁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然后翻到了目录。

目录只有一页,共列有文章五篇,第一篇赫然就是,作者是竟陵人宋忠。

赵温眨眨眼睛,想了想。刚才与他见礼的人中没有宋忠,应该不在这里,倒是逃过一劫。王充是会稽人,是会稽人花大力气整理印行的一部书,本身就有证明吴会学术实力的用意,这部书还没有正式印行,但是有一部分章节已经流传来开来,就连长安都有人谈论。宋忠写文章驳斥,虽说是百家争鸣,却也有向孙策叫板的意思。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张纮一眼。

张纮看书很快,赵温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看到第二篇文章了,那是一篇讨论经学的,作者是颍川阳翟人司马徽。赵温对这人没什么印象,此刻也没兴趣关心经学的问题。

“子纲?”

“嗯?”张纮转过头,眼神疑惑。

“宋忠这篇文章如何?”

张纮眨眨眼睛,笑道:“不足一辩。”

赵温笑而不语。宗承立刻说道:“那我立刻将这篇文章撤下……”

张纮摇摇手,示意宗承不必。“这倒不必,各抒己见嘛,没什么需要顾忌的。这篇文章虽然言不成理,空洞无物,看看却也无妨,可作贤愚之辨。”

“能否请长史赐大作一篇,与宋忠商榷,为学者指迷?”

张纮哈哈大笑。“宗君莫急,等这篇文章印行之后,自会有人作文辨析。我就不必了,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来写这样的文章。且身为长史,也难免有以势压人之嫌。”他看看宗承,笑容戏谑。“不瞒你说,年前孙将军读文稿时就说过,这部书印行之后,必然会有争论。有争论不可怕,只要言之成理就行,理不辩不明嘛。”

宗承打量着张纮,见张纮眼神平静,看不出一点怒意,反倒有些欣然,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将文章拿给张纮看就是想试探一下张纮的态度,如果张纮不高兴,那这些文章就不能公开,只能撤掉,哪怕是已经付了润笔也只能认倒霉,他可不想因为文章被禁而影响印书坊的生存。

“孙将军……这么说?”宗承还有些不放心,要张纮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着赵温的面确认。

“我亲耳所闻。”张纮郑重的点点头。

宗承拱手一拜。“孙将军的胸怀,承佩服之至。”

赵温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他向宗承讨了几部刚印好的书,准备带回去慢慢看。宗承正中下怀,命人准备好,送到赵温的车上,供赵温带回长安送人,也算是帮忙推广。参观完印书坊,赵温没有多留,和张纮一起告辞。上了车,他重新拿起那部书,将那篇文章细细地看了一遍。

“子纲,孙将军真能容忍人这样非议?”

张纮不以为然。“孙将军对夫子都有非议,更何况王充?难道就因为王充是江东人?”

“那……将来如果有人针对他呢?”

张纮无声地笑了起来。“不怕有,就怕没有。”

“你的意思是说静观其变,让心情不满的人自己跳出来?”

张纮想了想。“你这么说也不能说不对,但你可能误会了孙将军的意思。孙将军是希望读书人论学议政,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以言罪人,而是希望能在争论中明晰事理,求学问道。”

“可是三人成虎……”

“别说三人,就算是三万人也成不了虎。虎就是虎,鼠就是鼠。”张纮看向窗外,路边不时闪过一张张路人的脸,大多都面带笑容。“子柔知道南阳有多少人百姓吗?南阳现在有近三百万口,其中有九成的人对孙将军心情感激,就算有人想诋毁孙将军也动摇不了人心,只会自取其辱。”

“百姓又不能读书,他们哪知道……”

张纮微微一笑。“很快就能了。孙将军公开印书坊的工艺,就是希望更多的百姓读书识字。我们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中有一条就是建全乡校,五年之内争取每一户都有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赵温倒吸一口冷气。“子纲好大的魄力。”

第1716章 纠结的赵温

张纮笑而不语。

他最初听到孙策提出这个要求时比现在的赵温还要吃惊,不过后来想想也就淡定了。这个目标虽然很高,可是随着印书坊的增多,只要肯花钱,肯花心思去推进,这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目标。

宗氏印书坊只是无数新开的印书坊之一,这么多印书坊要生存下去,仅靠几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是不够的,只有读书成为一项普通百姓都能参与的事,家家户户都有买书、读书的能力,印书坊才有存在的必要,才有生存的可能。

当每一户都有识字的人,能看得懂张贴到里门上的公告,被下级官吏蒙蔽的可能性才会慢慢减小。只有读书人越来越多,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骄傲才会被打破,不会因为会读几句书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就应该不劳而获,衣食无忧,才能沉下心来做一些有益于人、有益于己的实事。

到了那时候,区区几个书生名士的牢骚之语岂能撼动孙策的根基。他们现在说的这些话,印的这些书,将来都会成为笑柄,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白纸黑字,想抵赖都抵赖不了。

“子柔兄,你知道这一篇文章的润笔是多少吗?”

赵温摇摇头。张纮举起一只手摇了摇。赵温说道:“五金?”

张纮笑了。“五金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那是蔡伯喈这样的大家才有的润格,宋忠的润格是一字一钱。诗赋会更贵一些,根据各人的名声、水平有所参差。总的来说,最终和书的销售情况有关。”

“你的文笔上佳,应该和蔡伯喈相去不远吧?”

张纮哈哈大笑。“的确如此,反正我如果卸任,靠卖文为生,温饱是没什么问题的。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露一手?”

赵温连连摇头。他有自知之明,他的学问、文笔都不算出众,写出来的文章不会比宋忠出色。况且蜀郡赵家颇有家资,也不需要他卖文谋生。但他却意识到这背后的危机。如果这个计划实现,那南阳五年以后能认字的人将达到六十万人,几乎和关中总人口持平,各行各业都不缺识字之人,匠师供不应求,各工坊再也不会有缺乏匠师之忧,新产品将层出不穷的涌现。

到了那时候,天子拿什么来和孙策对阵,残忍野蛮的凉州兵?一念及此,赵温的脸忽然火辣辣的,无颜面对张纮。他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窗外。

几张笑脸从窗外掠过,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发现了张纮,举起手摇了摇,脆声喊道:“长史大人,新年好。”张纮挥手致意,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笑容。

“你认识?”

“南阳幼稚园的孩子。他们每天从我门口经过,都认识我。”张纮收回目光,感慨的叹息道:“这些孩子很聪明,分得清好坏,知道谁对他们好,谁只是嘴上说说。”

赵温翻了个白眼,没有接张纮的话题,心情却越发复杂。这些孩子长大了,心里大概不会有什么朝廷,他们眼里的明君只会是孙策,不会是时刻可能率兵攻入南阳的天子。不管朝廷是否同意孙策立国,孙策已经在这些普通百姓的心里立了国。如果天子下诏讨伐南阳,他们大概会毫不犹豫的投笔从戎,迎战天子。

我是该劝天子迅速抢攻南阳,还是劝天子禅让,让太平盛世早点到来?

马车来到内城门口,赵温被一队骑士吸引住了目光。这些骑士服饰与众不同,是宫里的虎贲郎。赵温连忙让张纮停车,推开车门走了出来。为首的是赵温认识的光禄大夫赵融,看到马车停下,他就迎了上来,正好看到赵温,连忙施礼。

“子柔兄,我奉旨来送诏书。”

赵温心跳有些加速。他不知道天子的诏书究竟是什么内容,是坚持原来的计划继续与孙策谈判,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改弦更张,要强硬对待?一时之间,他竟不敢开口相询。他回头看看张纮,张纮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子柔兄,到城里再说吧。”

赵温应了,示意赵融等人跟着进城,自己返回车中,做了两次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张纮静静地看着他。“此人是谁?听口音像是凉州人,看身形步态像是带过兵的。”

赵温点了点头。“汉阳人赵融,字稚长,曾任西园军的助军左校尉,与冯方是旧相识,现任光禄大夫。”

“原来是他啊。”张纮恍然,他在洛阳游学的时候听过赵融的名字,但是没见过面,当时还没有西园军,赵融还是一个刚入仕不久的郎官,以擅长接人待物、广交朋友著名。“果然是相貌堂堂,一双眼睛很有神。”

赵温干笑了两声。赵融是凉州大姓,又通晓军事,正当壮年,对天子来说是可以大用的臣子,天子派赵融来送诏书,恐怕还有顺便窥探虚实的用意。张纮眼睛很毒,一眼看出了赵融的与众不同。

进了内城,张纮等人下了车,带着赵温、赵融入府,寒喧了几句。赵融知道张纮就是孙策在南阳的代言人,也不隐瞒,将来意一一说明。天子原则上同意了孙策提出的三个条件,袁诏矫诏的罪名确立,很快就会公布天下,孙坚以官渡之战功,增邑五百户,升任骠骑将军,领交州牧,即日统兵赴交州平叛。只是立国的事有些困难,朝廷召开朝会讨论,很多老臣表示反对,群情汹汹,一时难以施行,天子费了好多口舌,最终决定改封孙策为吴侯,以吴郡为食邑,使持节,都督幽冀兖青徐豫荆扬八州,并赐嫁长公主,以朝廷所藏秘书为嫁妆。

以郡为食邑是封王的标准,也就说,天子除了没有给孙策正式的名份,实际上已经答应了孙策的所有条件,还希望孙策能够体谅朝廷的难处。眼下袁谭据冀州,又侵入幽州,如果孙策能够出兵讨伐袁谭,为朝廷平定幽州,天子就有足够的理由封他为王。

张纮看完诏书,又查验了印绶,点点头。“行,我代孙将军答应了。”

赵温暗自松了一口气,没吭声。赵融却有些惊讶,接连向赵温使眼色。赵温知道赵融的意思,却装作看不见。赵融无奈,只得主动问道:“长史,这么重要的事,不需要孙将军自己决定吗?再者,这诏书总要孙将军亲自接吧?”

张纮笑笑。“我是为赵君着想,怕你像士孙君荣一样有去无回。你放心吧,我已经得到孙将军的授权,该办的我自会去办,一千两百万赋税我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运。”

第1717章 灭门

赵融还待再说,赵温向他递了一个眼色,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赵融不明其意,却还是忍住了。赵温是正使,他只是配合赵温的副使,不能僭越。

赵温随即和张纮商讨一千两百万赋税的使用问题,包括之前杨彪的三万金。在他出使之前,天子就提出了明确的要求,最重要的三项是粮食、布匹、军械。三亿一千两百万钱看起来很多,能买的东西却非常有限,尤其是对正在筹备西征的朝廷来说。

南阳的军械质量好,价钱也高,即使是朝廷要,张纮也只肯按照标价出售,绝不肯让价。赵温反复权衡,最后决定买两千套。天子不仅有三百多羽林骑,北军五校还有两千多骑士,再加上赏赐其他将领,两千套甲胄根本不够用,只能满足天子的基础要求。

可这是他能接受的上限,需要的物资太多了,三个多亿根本不够,他必须精打细算。除了骑兵装备,步卒也需要装备,射声营需要强弓硬弩,配备足够的箭矢,这都需要钱,而且是一大笔钱。仅以箭矢而言,一枝箭十钱,一名弓弩手至少要配备五十枝箭,精税射手更多。汉军重弓弩,弓弩手在军中比例高达三成以上,一万人的部队至少有三千名弓弩手,随身携带的箭矢就要十五万支,加上储备,没有两百万枝箭矢储备根本不能出征。仅此一项就要耗费两千万。

孙策说愿意助天子一臂之力,就是指按照标价出售军械,而且数量限制适当放宽。可是赵温清楚,军械的利润很高,就算孙策敞开供应,他也买不了多少,只能忍忍,均衡配置,尽可能满足各方面的要求。优良的军械的确很重要,但只有军械也无法作战。比如粮食。一万人出征,为期半年,又是以骑兵为主,人吃马嚼,再加上转运消帮忙,至少需要百万石粮石,以每石粮食百钱计就需要一个亿。关中加上益州的赋税不足以支撑这场战事,必须从荆州购买。

天子出征肯定不止一万人,但赵温只有这么多钱,只能先满足天子直属主力的需求。这些人未必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但他们能最大程度的保证天子的安全。

赵温年近花甲,官至司空,这辈子都没这么费心费力的算过账,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让天子满意。让他聊以安慰的就是张纮作主,以两套精工制作的新式甲胄作为贡品,献与天子,再送两套金丝锦甲。不过这种定制的甲胄和锦甲需要穿用者的尺寸,否则不合身。张纮要求赵温向朝廷请示,尽快把天子的身高、腰围之类的尺寸送过来,如果打算赏赐给别人,还需要受赐者的尺寸。

赵温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

吃完饭,赵融随赵温回到驿舍,刚进房门就忍不住问道:“子柔兄,你为什么答应张纮代接圣旨?这不合礼制。”

赵温示意赵融稍安勿躁,先入座,吩咐人上了茶,两人对面而坐,赵温喝了两口茶,才抬起眼皮,神情严肃地看着赵融。“稚长,你实话对我说,这次出使是你主动请缨,还是天子的意思?”

赵融不答反问。“子柔兄这么说,是因为我是凉州人吗?”

赵温垂下眼皮,看着袅袅茶雾出了一会儿神。“稚长以为,你和士孙君荣相较,如何?”

赵融恼怒不已。“我一介武夫,如何能与士孙君荣那样的名士相提并论。子柔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言,何必拐变抹角?”

“我在吴郡时,见过士孙君荣。”赵温斟字酌句。“他被孙策软禁,说是因为与袁氏灭门有关,但到目前为止,孙策也没有杀他。”赵温抬起眼皮,看了赵融一眼。“据我所知,你和袁绍的关系匪浅,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你,孙策却未必这么客气。”

赵融神色微凛,却犹自嘴硬。“我与袁绍有什么关系?”

赵温一声轻叹。“当年的西园八校尉还在世的只有三人,曹操与孙策交过手,冯方在吴郡屯田,你觉得孙策会不知道你?稚长,孙策对关中情况的了解超过我们对他的了解,你不该来,张纮第一眼就看出你与众不同了。”

赵融的眼角抽了抽,没再说话。他是凉州人,原本在朝中并不受重视,后来攀上了袁绍,才在西园八校尉中占据一席之位。如今袁绍死了,他惴惴不安了很久,恰好天子有意用兵凉州,着意笼络凉州世家,他作为天水赵家的代表,意外的得到了重用。这次天子派使者到南阳传诏,他主动请缨,就是想了解一下孙策治下五州的兵力部署,以便回朝后向天子汇报。可是他忘了一点,天子不想对袁绍余党赶尽杀绝,孙策却没这个顾虑,一旦知道他的身份,他很难脱身。如果被孙策软禁,他就无法参与西征了。

这可是天水赵家难得的机会,他不想因小失大。

“趁着这次机会,看看能不能买一些军械吧。”赵温意味深长地看了赵融一眼。“虽然贵,但质量的确好,战场上能保命。”

赵融也正有此意。“张纮那边能够通融吗?”

“你可以试试,但是不要报太大希望。”赵温咂了咂嘴,有些牙疼。有些话,他不能直接对赵融说。他怀疑南阳的黑市也在张纮的控制之中,就是为了牟取暴利。一套骑兵军械的黑市价是五十万,是普通甲胄的百倍,批量装备是根本不可能的,将领自用却非常合适。为了能在战场上多一分生存机会,将领们不会介意这几十金,但据他所知,这些甲胄在孙策军中是制式装备,如果都是这么贵,即使富如孙策也装备不起。

张纮愿意提供军械给朝廷就是要把一大半的钱再收回去。即使官价五万也非常贵,利润必然丰厚。如果不是为了天子的安全,他才不肯花这冤枉钱呢,宁可去买淘汰下来的旧军械。

赵融正在此意,向赵温打听了一番。他在来南阳的路上遇到了马超,知道马超从南阳买了不少军械,加上之前在韩遂军营里也看到,早就眼馋了。这次来南阳也有意买一些,但他不清楚行情。问过赵温,这才知道南阳军械这么贵,不禁咋舌,很是抱怨了几句。

赵温也很无奈。南阳铁官守备森严,没有张纮的手令,任何人都无法入内,原本主持南阳铁官的黄承彦更是被孙策调到了吴郡,严加保护。黄承彦父女抵得上十万大军,可是在孙策之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价值。

每次想到这件事,赵温就非常失落。

——

下邳,淮浦县,陈家庄园。

新任下邳相刘成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打量着对面坞堡上的人影。在他身后,站着一千郡兵和两千从附近乡亭征发来的壮丁。有退役老兵郎充当军侯、都伯,又经过几个月的剿匪,这些人俨然已经是一支训练有数的精锐,人数虽然不多,却井然有序,杀气腾腾,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陈珪站在角楼上,看着庄园外的郡兵,后背一阵阵的发凉。陈应全身戎装,站在陈珪身边,咬牙切齿。“这贼子简直无耻,要拿我陈家百余口的人头向孙策献媚。父亲,让我杀出去,砍了他的首级,然后再杀孙策,为兄长报仇。”

陈珪没吭声。他不是陈应,没有那么天真。打败刘成也许还有几分可能,打败孙策却一点可能性也没有。孙策就在徐州,一旦发怒,率主力前来,陈家就不是死几个人的问题,而是要灭族了。

“仲龙,放下吊桥,打开大门,我出去见见这位刘国相。”

“父亲。”

陈珪伸手按在陈应肩膀上,一声长叹。“仲龙,凡事可再不可三,我们已经尽力了,与其玉石俱焚,不如隐忍一时,且看天道如何轮回。”

陈应咬咬牙,恨恨地点点头,转身向轱辘走去。他亲自扳动轱辘,放下吊桥。陈珪已经下了角楼,让人打开城门,部曲、乡党静静地看着陈珪,眼神复杂,有悲哀,有恐惧,有愤怒,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陈珪看得清楚,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自从知道袁绍兵败官渡,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如果不是陶应能力有限,只怕他连新年都没机会过。

下邳、广陵被孙策封锁了一年多,人心、士气早就崩溃了,豫州世家不是战死,就是被捕,首级被巡示各县,噩耗陆续传来,最多的时候一天就能接到两三起。这些人大多是豫州、徐州的精英,都是能影响一州一郡的名士、豪强,现在却像丧家之犬,一个接一个的被砍下了首级。

既然连袁绍都不是孙策的对手,他们又怎么可能幸免?学问再好,道德再高,也抵不过孙策手中锋利的战刀。好在与董卓相比,孙策不那么嗜杀,只诛首恶,不及其余,只要不反抗,一般不会杀人满门。

庄园大门打开,陈登走出庄园,走过吊桥,来到刘成的面前,拱拱手,淡淡地说道:“明府履郡,尚未恭贺,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刘成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你既然一箭不发便开门,想必知道我为何来此,又何必多此一问?”

陈珪暗自叹息。“珪自取祸殃,不敢苟活,只愿明府能暂歇雷霆之怒,不要殃及无辜。”

“无辜?这庄园里有无辜的人吗?”

陈珪面色一寒,眼皮控制不住的猛跳。他慢慢抬起头,盯着刘成。“明府是要赶尽杀绝,灭我陈氏?”

刘成毫不退缩地看着陈珪,歪了歪嘴,抬起眼皮,看着重新关门的大门和拉起的吊桥,不紧不慢地说道:“陈珪,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滥杀无辜的人,该死的,一个也不能活。不该死的,一个也不会枉杀。只是你如果想和我讨价还价,那可就想错了。你回去吧,我击鼓三通,三通鼓罢,如果你们还不开门就缚,即以抵抗论处,我会下令进攻,你陈氏还能剩下几个人,我就不敢说了。”

说完,刘成也不看陈珪,下令击鼓。

雄浑的战鼓声一起,陈珪脸色大变。他死死地盯着刘成,唇边的胡须颤抖着,恨不得扑上去咬刘成一口。刘成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拨转马头,来到郡尉林雨面前。

“三通鼓罢,如果陈家还不投降,立刻发起攻击。”

“喏。”林雨躬身领命,回头大声下令,郡兵们轰然应喏,刀盾兵举起盾牌,拔出战刀,弓弩手上弦搭箭,做好射击的准备。壮丁们喊着号子,将准备好抛石机推了上来,一步步逼向庄园外的小河。

陈珪看在眼里,再次悲叹。他不敢再怠慢,三通鼓的时间并不长,更要命的是如果陈应控制不住情绪,下令射击,那就等于宣战,再想投降就迟了。他转身向庄园奔去,一边走一边挥手,示意陈应不能攻击。但是他还是尽了,城头一声呐喊,战鼓声炸响,数十名弓弩手射出了手中的箭,尤其是望楼上的强弩,短矛般的箭矢呼啸而至,直奔郡尉林雨。

林雨早有准备,挥了挥手,亲卫拥上前,用牛皮大盾护住了他。

“噗噗!”两声闷响,弩箭射在牛皮大盾上,两面大盾被洞穿,大盾后的士卒被射杀,闷哼一声,嘴角带血。林雨看了一眼那两枝弩箭,冷笑一声。“好大的胆子,小小的庄园居然配备这样的强弩,是想谋反啊,来人,传我的将令,开始攻击!”

一声令下,战鼓声一变,强劲而急促,如狂风暴雨。伴随着激烈的鼓声,强弩手开始射击,一蓬箭雨跃上空中,扑向陈家庄园,尤其是角楼,受到了重点打击,数十枝弩箭呼啸而至,进行压制式射击。

听到战鼓声响,陈登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他停住脚步,看着从头顶飞跃而过的箭雨,浑身冰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高举双手,仰天大呼。

“苍天无眼啊,我陈氏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

第1718章 我对你有信心(求保底月票)

孙策看着匣中陈珪兄弟父子的首级,听林雨解说完交战的经过,尤其是听到陈珪临终前的感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满门忠烈?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你如果说自己是烈士,勉强还能接受,忠却一点也不靠边。

林雨有点心虚,求助地看了刘成一眼。刘成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孙策看到了林雨的眼神,摆摆手。“该杀的就得杀,不过灭人满门的事要谨慎,影响不好。”

林雨松了一口气,躬身答应。“喏。”

“刘国相,你说呢?”

刘成点了点头。“将军所言甚是,陈珪兄弟父子自然是该死的,但陈氏族人以及部曲、奴婢罪不至死,这么杀有干天和,也容易让人非议,有公报私仇的嫌疑。”

“听到没有?”孙策看看林雨。林雨是林风的弟弟,原本与是个游侠儿,武艺不错,作战也勇猛,原本随林风驻守吴郡,今年刚刚被推荐出仕,孙策安排他来下邳做郡尉,是希望他能发挥所长,没想到这小子立功心切,杀心太重,居然将陈家灭了门。

“听到了,听到了。”林雨连声答应,不敢回嘴。

“功过相抵,赏赐没有了,还要罚。”孙策坐了回去,拍拍案几扶手。“以后每个月到郡学听两次课,争取一年时间内把孟子读完。有什么不懂的,向刘国相多请教。做郡尉不是在军中做都尉,要控制住自己的杀心,即使是迫不得己,非杀不可,也是杀一儆百,不能滥杀,明白吗?”

“明白,明白。”林雨笑嘻嘻地连声答应,退在一旁。

孙策命人为刘成、林雨设座,商量善后事宜。林雨这件事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虽然他加强了军中将士的文化学习,大多数人都识文断字,读写公文命令无碍,但毕竟是军队,文化修养总体偏低,就算是讲武堂也以讲授兵法为主,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杀死对手。做郡尉不是一回事,虽然也难免会遇到穷凶极恶的对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普通百姓,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如果都像林雨这么搞,难免会有无辜者。

警察和军人毕竟不是一个概念,这个时代的人不清楚,他却非常清楚,既然已经看到了这种不良苗头,当然要予以解决。这退役老兵回家做亭长的确是一个加强控制的好办法,但思维和做事方式要加以调整,否则不利于内部团结。

刘成对孙策的观念非常赞同,本来有些意见,现在也消了大半。他向孙策汇报下邳国的情况。经过陶应的努力,豫州世家已经基本清剿完毕,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恢复民生。青徐是黄巾大乱的重灾区,徐州没有青州严重,但损失也不小,再加上笮融之乱、刘和入主时发生的几次战事,下邳的人口损失比较大,大概只剩下以前的六成。刘成希望孙策下令迁到江南的徐州百姓回家,弥补人口不足的问题。

孙策没有立刻答应刘成。徐州固然重要,但江东更重要,让人口回流必然会影响江东的发展,这和他向南的战略有冲突。刘成站在下邳相的角度看问题,高度不够,情有可原,他要从整体战略考虑,不能随意更改,尤其是徐州刺史还没有敲定人选的情况下。

和刘成、林雨谈了半天,招待他们吃了一顿便饭。刘成和林雨告辞以后,孙策和当值的诸葛亮、杨仪闲聊,问他们应该如何处理徐州的事。徐州的人口本来就不多,现在损失又这么大,如果不管不问,跨海击辽东的战略实现会有困难。

诸葛亮是琅琊人,对徐州比较熟悉。他提出一个建议,从地理上来说,青州、兖州、徐州应该整合考虑。这三州以泰山为中心,就像是泰山延伸出去的三个角,泰山既将三州分隔开来,又起到沟通串联的作用。考虑徐州的问题应该以泰山为中心,统筹三州进行考虑。在兖州尚由曹昂控制的情况下,青州、徐州更不能分开。青州是前线,耕地有限,人口损失比徐州还要严重,粮食供给的负担大部分要依靠徐州。如果徐州不能迅速恢复,势必会影响向北进攻的战略。

孙策表示同意。“人口不足,徐州如何才能尽快恢复?”

诸葛亮说道:“徐州的耕地本来就算不多,出了名的地小人众,最盛时五十七万余户,二百七十余万口,就算损失六成,尚有二十余万户,一百余万口,足以耕种徐州的土地。有所不足,也可以通过增加耕牛,使用新式农具来解决。只要这些人能安居乐业,粮食产量的减小不会太严重。徐州沿海,大部分耕地集中在泗水以西,泗水以东的滩涂地并不适合耕种,倒是适合养猪,可以将大部分的人口集中到泗水以西,耕种产量高的良田。在泗水以东建一些养猪场,派一些人看守就行,猪食性杂,吃野草就行,肉可以补充粮食不足,皮可以制革,民用、军用都可以。”

诸葛亮侃侃而谈,随口报出一串串的数字。孙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就是举一反三的天才,只要引对了路,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他太年轻了,过了年才十六,如果是二十六,现在就能将徐州交给他负责,肯定比陶氏兄弟出色。

他们正说着,郭嘉快步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将军,张长史有消息来,他已经和赵温谈妥,朝廷诏书已下,赵温在南阳等长公主的车驾,届时一起前来传诏。”

孙策听了,也很高兴。“朝廷答应我们的条件了?”

“基本上都答应了,只有一点区别,改封将军为吴侯,以吴郡为食邑,却没有给将军王爵,说是要等将军平定幽冀,立下不立之功再封王。”

郭嘉说着,将张纮的书信递了过来。孙策看了,哑然失笑。朝廷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到了这一步还死死拽住最后一块遮羞布不放,不肯封王,也许天子还没有最后认输,还指望着拿到那些军械、粮食后能平定凉州,然后率凉州精锐出关,横扫关东。

要平定凉州,三亿哪够,三十亿还差不多。

孙策曲指一弹书信。“有了诏书,进攻幽州就名正言顺了。奉孝,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刚在商量徐州的事,孔明建议在徐州屯田,你一起听听,出出主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做徐州刺史。”

郭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将军,现在不宜调整徐州刺史人选,还是由陶商担任比较合适。”

“我担心他能力不足。”

“能力不足,可以安排得力助手。陶应已经转任九江太守,再把陶商调离,会有人疑心将军凉薄,对收拾人心不利,就连丹阳人都可能有意见。等上两三年,再将陶商转任他职,顺理成章。”

孙策想想,觉得郭嘉所言也有道理。徐州现在需要安定,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动作太大,尤其是发生了陈氏灭门事件之后。陶商才能一般,也没什么野心,这种人最适合做傀儡了。在这段时间内,他大部分时间都会留在徐州,谅陶商也没胆量搞事。

“谁做他的助手比较合适?”

“吕岱。”

孙策笑了。这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吕岱在他身边一年多,做事稳重,既有大局观又细心,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况且他是广陵人,由他来协助陶商,最能安抚徐州人心。

“行,就他了。”

孙策随即让杨仪出去找吕岱。郭嘉又对诸葛亮说道:“孔明,你兄长外出游历,可曾回来?”

“快了,年前有书来,说是等天气暖和些,道路好走了,他就准备回徐州。”

“他都去了哪些地方?”

“先去了辽东,后来又一路向西,去了渔阳、广阳一带。”

“现在在哪儿?”

“上次书信里说在代郡,现在在哪儿也说不准,可能会进入冀州。”

郭嘉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吕岱跟着杨仪走了进来。他还不知道孙策找他有什么事,拱手施礼。孙策开门见山,问他如何治理徐州比较适合。吕岱想了一会儿,提了几点意见,和诸葛亮的说法大致接近,只是他的着眼点是安抚徐州人心。

“让你去刺史府协助陶商,怎么样?”

吕岱也没多想,点头答应。郭嘉见状,提醒道:“吕定公,将军让你去刺史府可不是做将军的耳目,而是做将军的爪牙,你知道这里面的轻重吗?”

吕岱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着孙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确如郭嘉所说,只是以为去监视陶商,做孙策的耳目,没想到孙策会让他实际负责什么事务。刺史府是负责全州事务的——至少名义上如此——他出仕不久,只在刘和主政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郡吏,还没有负责具体政务,现在突然要将一州事务交给他,他有些忐忑。

“将军,我……怕是难荷重任。”

孙策摆摆手,示意吕岱不要紧张。吕岱的确没有太多的实践经验,但他这一年参加了无数次会议,有些会议记录还是经他之手整理的,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理论,只是缺少一个实际操作的机会罢了。以他的性格,这不是什么难事,若非如此,郭嘉也不会推荐他。能将他的幕府各项事务安排得妥妥贴贴,还能管不好一州?

“定公,我对你有信心,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吕岱热血上涌,躬身领命。“喏。”

第1721章 机会来了

事情正如郭嘉分析的那样,也和历史的本来轨迹基本一致。徐琨很快和郭暾、秦牧等人打成一片,有事没事就混在一起,白天一起操练,晚上也和他们一起喝酒吹牛。孙河则比较勤快,不管有什么事,吴夫人一吩咐,他立刻去办,而且办得又快又好。

吴夫人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勤快稳重的后生。孙策随即挑了二十名忠厚老实的卫士交给孙河,由他负责照应吴夫人及弟妹的起居。徐琨则经过考核,进了亲卫营,在郭暾手下做军侯,领一曲两百人。之所以没做成都尉,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如那些天天操练的老兵,再给他一段时间,做个校尉都不成问题。

又过了几天,吕蒙带着一群流寇回来了,大概有百十人,个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最大的不超过二十。看着他们那一脸戾气的模样,孙策不禁暗自感慨汉人真是彪悍,到处都是古惑仔少年啊。

吕蒙带回来一个消息:蒋干遇到麻烦了,他被九江太守周昂抓了。

孙策吃了一惊,连忙询问详情。

吕蒙喘了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到颍口之后,他就和蒋干分手了。他在芍陂岸边联络流寇中的少年,蒋干则赶回寿春,招募愿意从军的人,同时传播孙策大军将至的消息。他们本来约好时间在芍陂东北角的肥口会合。35xs吕蒙完成任务,按期赶到肥口,却没看到蒋干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九江太守周昂率领郡兵驻扎在寿春,蒋干被他抓了。

孙策很着急,郭嘉却一点也不慌张。他说,现在是春天,春天是生发的季节,不宜杀人。周昂是名士,他们信这一套,否则蒋干的首级早挂在城头了。况且蒋家在寿春也是小有实力的,不是普通百姓,周昂不会轻易招惹他们。蒋干只是募兵而已,又不是造反,这种事很常见。如果不是蒋干的身后站着孙策,也许周昂都不会管。

把流民招募去当兵也是减少不安定因素,对周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郭嘉,孙策肯定一个耳光就上去了。不过他是郭家,所以孙策选择相信他。

“奉孝,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讨还公道了。”郭嘉两眼发亮,不像是遇到了麻烦,倒像是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军,你不是想收拾周昂吗,现在机会来了。”

郭嘉迅速提出一个一明一暗、先礼后兵的方案:先以代行豫州牧,掌南方军事的名义给周昂发公文,要求他立刻带九江郡兵押送粮草前来,如果迟期不办,那孙策将亲赴九江,执行太尉朱儁的军令。这是明的。与此同时,郭嘉从吕蒙带来的少年中挑选一部分人,让他们潜入九江郡,打探消息,或者潜伏待动。既然都是九江人,与九江郡兵肯定熟悉,找几个老乡打探一下情况并不困难。这是暗的。

如果周昂识相,送来粮食,放了蒋干,那自然好说。如果周昂不识相,那就借机机会干掉他,将九江控制在手中。眼下形势未明,朱儁正在备战,需要孙策稳定南方,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可能大动干戈。如果朝廷诏书下来了,孙策与其在豫州,不如来九江做太守,伺机控制扬州。

扬州州治就在九江郡的历阳,扼控大江,是重要的渡江津口,兵家必争之地。

孙策一听就明白了郭嘉的意思,让他立刻着手去办。郭嘉和吕蒙带来的少年一一谈话,然后挑了三十多人,让他们潜回九江郡。这种事,孙策只有看的份,他没这方面的经验,远不如郭嘉玩得顺手,所以索性放手让郭嘉去办。

战事将近,孙策让孙河护送老妈和弟妹先回平舆,自己则率领步骑移营。既然是先礼后兵,他就不能让周昂抓住把柄,所以离开了庐江郡境,重返汝南郡,在九江与汝南的郡界处扎营。

——

辛毗匆匆走进了太守府,草草地拱拱手。

“刘府郡,平春方向有消息吗?”

刘勋正在喝酒,看到辛毗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又用布巾擦手。听了辛毗的话,他一头雾水。“没有啊,一切正常。”

辛毗愣住了,瞪着刘勋半天没说话。一切正常?你这是要蠢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半个月前就传来消息,说孙策、周瑜分别由平舆和宛县统兵向平春集结,他们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李通和三关守将,就算三关有地利可用,形势也不容易乐观,怎么可能一切正常。

“没有新的消息来?”

“没有。”刘勋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肥肉直晃。在江夏呆了几个月,他迅速的发神了。

“一直没有?”

“一直没有,连一枚竹简都没有。”为了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刘勋还用力挥了挥手臂。

辛毗跺跺脚。坏了,没消息就是坏消息。两军交战之际,不管是胜是败,前线总会不停的传回消息,或是求援,或是报平安,或是送捷报,哪有什么消息也没有的事。

见辛毗如此着急,却什么也不说,刘勋既尴尬又不安。辛毗是名士,是袁绍的特使,如果他在袁绍面前说几句不好听的,他的前途就堪忧了。可是他又不知道开口,正在着急,黄猗快步走了进来,见辛毗也在,他犹豫了一下,看了刘勋一眼,将手里拿的两支竹简悄悄的藏进了袖子里。

辛毗冷冷地看着他。“是李通投降了,还是三关失守了?”

“辛君误会了……”

“我有没有误会,你心里有数。如果是好消息,你藏起来干什么?”辛毗毫不客气的揭穿了黄猗。

黄猗面红耳赤,讪讪地拿出竹简,递给刘勋。刘勋打开一看,原本红润的脸立刻苍白。李通投降,三关失守,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孙策根本没有攻城,最大的动静就是在朗陵校阅人马,然后就撤了。

“李通这个混蛋,居然敢背叛我,我要杀了他!”刘勋突然暴怒,将竹简砸在案上,又蹦到地上。

听到李通的名字,辛毗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汤汁里捡起竹简,迅速看了一遍,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相信这些匹夫的结果。三关失守,江夏门户大开,刘府君,你还要留在西陵等死吗?”

刘勋面红耳赤,连忙离席而起,赶到辛毗面前,躬身施礼。“辛君,我该怎么办?”

辛毗放缓了语气。“向袁盟主求援,朱灵就在酸枣,随时可以进军汝南。此外,整军北上,夺回三关,我可以为你联络汝南世家,共抗孙策。”他看看黄猗。“黄氏乃江夏大族,这时候可不能作壁上观。”

黄猗低着头,眼珠转乱,唯唯诺诺,不知所云。

第1722章 小心机(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公孙续终于露出了笑容,多了几分温顺。“将军肯出手助我?”

“当然,朝廷下诏,任命将军为车骑将军,使持节,都督八州,幽州也在将军的节制之列。出了这么大的事,将军总得派人去看看。”

“都督八州?”

郭嘉竖起指头,一一念给公孙续听。“除了荆豫青徐扬五州,又增加了兖冀幽三州。”

公孙续又惊又喜,伏在案上,凑了过来。“那孙将军什么时候能出兵,有多少人马?”

“你希望多少?”

“当然是多多益善。”公孙续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刘备阴险,手段狡诈,如果我早些回去,也许还有机会争一争,如今三四个月过去了,先父的旧部恐怕已经被他吞并了,就连叔父都未必能幸免,我只有这几十人回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郭嘉瞥了公孙续一眼,忍俊不禁。“原来你也知道?”

公孙续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几个月,他可没少使性子,孙策、郭嘉想必都看在眼里。之前是觉得忍无可忍,现在却觉得自己过于幼稚。他连连向郭嘉拱手,并请郭嘉代为向孙策请罪。郭嘉挥挥手,表示孙策能理解公孙续的心情,也没有计较他的意思。

他随即向公孙续讲解了孙策的安排。

公孙瓒战死,罪魁祸首是刘和,幕后黑手是袁谭。如今朝廷已经宣布袁绍是矫诏逆臣,刘和自然是附逆,他进攻公孙瓒就是报私仇,无关公义,甚至是违律,而公孙瓒则占据了道义,朝廷不仅不能降罪,反而要为他声张正义——这就是孙策的职责所在,也是孙策在等的机会。

既然公孙瓒无罪,那他的爵位就必须保留,公孙续是嗣子,毫无疑问的继承者。孙策不仅要送他回去嗣爵,还要向朝廷请求官职。考虑到公孙瓒之前只有将军之衔,无太守之任,并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地盘,因此发展受限,孙策打算上表朝廷,拜公孙续为右北平太守,让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

右北平在渔阳东,耕地少,人口更少,不足万户,远不及渔阳郡,靠自身力量也无以自存,所以孙策表太史慈为辽西太守,策应公孙续。如果公孙范还活着,而且有报仇的意愿,孙策打算表他为辽东属国都尉。如此一来,三人合力,至少可以让刘备不敢轻举妄动,公孙续的安全就有了保障。能活下来,才有机会壮大实力,才有机会报仇。

听郭嘉说完,公孙续离席,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多谢将军,多谢祭酒。小子无知,一意任性使气,对将军多有冒犯,死罪死罪。”

郭嘉将公孙续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伯嗣,将军冷落你这么久,也不仅仅是等朝廷的诏书,更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冷静的机会。幽州形势复杂,稍有不慎就有生命危险。你叔父战死豫州,将军父子为之痛惜,如今令尊又被奸人所害,他岂能不小心?”

公孙续无地自容,连连请罪。郭嘉安抚了他一阵,又道:“公孙度与你家可有什么渊源?他如今坐镇辽东,如果能请他协助,你报仇的机会又多了一分。”

公孙续连连摇头。公孙度是辽东公孙,与他们这一支辽西公孙非常疏远,几乎没什么往来,根本指望不上。论亲近,公孙度远不如孙策。

郭嘉心知肚明,他也只是这么说,并没有指望公孙度能够协助公孙续,甚至并不因为如此。孙策送公孙续回幽州是为了他的幽州战略,而不是为了让公孙氏坐大,但他取辽东要有一个理由,公孙度不肯帮公孙续就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当然,如果公孙度愿意忙,孙策也不用太担心,正好将公孙度调离辽东。公孙度是辽东人,按制度,他不可以担任辽东太守,那是董卓的乱命,早就该改过来了。以前是朝廷力不能及,现在他节制八州,有这个实力,而且名正言顺。

辽东郡有六万多户,近三十万口,实力与渔阳相当,他当然不能让这么重要的地盘落在公孙度的手中。

“试着联络一下吧,毕竟同姓,也许有用呢。”郭嘉说道。

公孙续无可无不可,一口答应。

——

四月初,赵温带着诏书,护送长公主到达彭城,随行的还有马超的妹妹马云禄。

孙策率领亲卫骑赶到彭城迎接。出迎一百余里,也算是给了朝廷足够的面子。朝廷虽然没有直接封王,却给了相当于封王的食邑,让步很大,孙策也不能逼人太甚,相应地退了一步。

徐琨已经做好了准备,派长史陈矫到边郡迎接,他本人镇守彭城,以防出现意外。既有朝廷的使者,又有孙策本人亲临,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如果在他的辖区内出了事,就算孙策不怪他,他母亲孙夫人也饶不了他。

陈矫字季弼,广陵人,游历至彭城时与徐琨相识,徐琨对他很欣赏,就请他做长史。王相的长史如郡丞,不是守相自己就能辟除的,但徐琨身份特殊,很多部下都是他自行辟除,事后通报孙策一声即可。孙策看过陈矫的名字,见他又是广陵人,自然没有异议。

第一次与陈矫见面,孙策和陈矫聊了几句,先问了一些彭城的情况,后来又问了几句陈矫家里的事。陈矫不卑不亢,应答如流,话不多,但句句中肯。孙策对他非常满意。

到了彭城之后,孙策与徐琨见了面,问起陈矫其人。之前他曾和徐琨商量过青徐的事,想找几个合适的人选担任守相,徐琨提了几个建议,唯独没提陈矫。他知道陈矫有才,有史书中有传,但史书记载有时候未必靠谱,没有亲自见过面,他一般不会直接予以重用。徐琨不提,他还以为陈矫名不副实呢。

徐琨一听就笑了。“这人不错吧?”

“是不错,为什么你不推荐他?”

“我舍不得,想留他再帮我一段时间。”

孙策瞅瞅徐琨,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彭城战略位置很重要,但现在已经成了内郡,发生战事的可能性不太大,徐琨在彭城驻守多年,一直没有参与大战的机会,心里痒了,想到前线去。

“去济南吧,如何?”

“我更想去平原。”

孙策歪了歪嘴。青州是前线,平原是前线中的前线,河北的部分还掌握在袁熙手中。太史慈如果被调往幽州,那里就缺少一个能镇得住局面的重将协助沈友,他让徐琨去济南,就是不想让徐琨太冒险,但徐琨显然不这么想,他要去最危险的地方。

“你再考虑考虑。”孙策说道:“我向姑母承诺过的,不让你太冒险。你要去平原,要姑母同意才行。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宝贝着呢。”

徐琨苦起了脸。他权衡了片刻,决定还是接受孙策的安排去济南。他的母亲孙夫人肯定不会同意他去平原,而且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几天时间,到时候别平原去不了,济南的机会也被人抢了。先去济南,然后再想办法去平原,反正都在前线,如果有大战,济南也有参战的机会。

时隔数月,孙策与赵温再次见面,气氛很和谐。赵温宣了诏,内容都是孙策之前已经知晓的,有所出入的只有两点:一是富春被转到了会稽郡。如此一来,孙坚的富春侯就不用变动了;一是丹阳成了长公主的食邑。赵温解释说,公主位比县侯,长公主位比藩王,嫁与孙策为妾有些委屈,天子只有这个姊姊,将丹阳当作她的食邑,与吴郡毗邻,也算是对她的补偿。

孙策笑而不语,眼神戏谑。他对天子的心思一清二楚,但并不在意。说来说去,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机。长公主是位比藩王,却没有真以郡为食邑的,只是一些户口多的县而已。天子破例,以丹阳为食邑,既是在名义上补偿姊姊,让她不至于因为做妾而受委屈,也为以后做小动作留下伏笔。

汉代女子出嫁,对嫁妆拥有全部的处理权,她可以将嫁妆交给夫家处理,也可以自己处理。丹阳既然是她的食邑,她就有权处理丹阳的赋税,比如补贴天子。丹阳半平原半丘陵,特产丰富,最近屯田有成,发展得很快,赋税增长很迅速,已经不亚于中原的中等郡国。

出嫁的姊姊补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弟弟,有毛病吗?别说皇家,就算是普通人家也在所难免。

赵温被孙策看得心虚,不敢直面。不过孙策没有和他计较,说起了闲话。常言说得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笑话。丹阳在他手里,丹阳太守都是他任命的,难道因为成了长公主的食邑,长公主就能动用丹阳的赋税?除非丹阳太守不想做了。

接完了诏,孙策随即宴请赵温等人,算是正式纳长公主为妾。纳妾不是娶妻,没有那么多规矩,是隆重还是随意,全看夫家的心情。孙策没有刻意寒碜长公主,借着招待赵温等人的名义办了一个宴会,算是给长公主一个面子。但是,他也不想让朝廷有太多的侥幸心理,宴会一开始,他就宣布了一个消息。

我的义从骑督庞德明天大婚,迎娶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在座的诸位都和马超是旧日同僚,至少也有一面之缘,不要客气,都赏个脸,明天一起去喝酒、庆贺。

第1723章 长公主

长公主刘和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宴会结束,她默默起身,向赵温施礼告别,离开主舱,在马云禄和宫女们的陪伴下来到自己的房间。关上舱门的那一刻,刘和潸然泪下。

马云禄一声轻叹。“长公主,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与你无关。”刘和用手绢拭了拭眼角。“要怨也该怨长安的那些老臣,明知没有意义,非要找别扭。他们在长安自鸣得意,丢脸的是我和朝廷。”她拉着马云这禄的手,让她在榻边坐下。早在马云禄离京之前,她们就在马超的婚礼上认识了,知道都会来关东,自然而然的成了好朋友。马云禄先行一步,但她走得慢,后来在浚仪等到刘和才一起东行。半个多月的相伴,让她们成了无所不谈的好闺密。

马云禄也没推辞,四下看了看舱室,皱了皱眉。舱室太小了,充其量也就是一丈见方,放下一张床后只能容身。虽说船上空间有限,刘和又是做妾,也不至于如此狭窄。莫不是孙策有意如此?她心里虽然不满,脸上却不露声色,尽说一些开心的事,开解刘和。

两人坐了很久,眼看着天色不早,却迟迟没有看到孙策出现。见刘和呵欠连天,马云禄有些坐不住了,开了舱门,叫来一个陪嫁宫女,让她去看看。宫女去了,时间不长又回来了,告诉马云禄说,孙将军还在与人说话,而且今晚不过来休息,请长公主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去主舱见孙将军就行。

马云禄有些恼了。今天是长公主出嫁,孙策居然不过来休息,让长公主独守空房?这也太过分了。马云禄强按怒火,对刘和说道:“长公主稍坐,我去看看。”

刘和有些紧张,拽着马云禄的袖子。“姊姊,算了吧,不来也好,免得尴尬。”

“哪有这种道理?”马云禄沉着脸,推开刘和的手,将她按坐在榻边,又让随嫁宫女好生侍候着,她出了舱,来到主舱。宴会已经散了,孙策和郭嘉等人正在喝茶说话,旁边站着几个人,诸葛亮也在其中。一看到马云禄脸色不对,诸葛亮立刻迎了上来,刚准备解释,马云禄伸手将他拨开,径直闯入舱中。

听到脚步声,孙策诧异地抬起头,见是马云禄,笑了。“马夫人,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马云禄似笑非笑。“将军还没休息,长公主还在等你,我怎么敢休息。”

孙策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起身示意郭嘉他们继续,他起身出舱,招呼马云禄跟上,向刘和的舱室走去。孙策步子很大,马云禄有点跟不上,只能一路小跑,走了几步,孙策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凉州女子是不是都像你和韩夫人一样英武,不逊男儿?”

“将军过奖了,凉州女子也不乏妩媚贤惠之人。且我岂敢与韩家姊姊相提并论,她文武双全,我却目不识丁。”

孙策忍俊不禁。韩少英的确读过书,却算不上文武双全。马云禄也的确学问浅,却也不至于目不识丁。马云禄这是话里有话,明摆着为刘和打抱不平。早就知道她们关系好,看来传言不虚。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关西女子真够虎的,一点不含糊,也不知道庞德以后能不能降得住她。

来到刘和的舱室,守在外面的陪嫁宫女们笑靥如花,一个个如释重负,向马云禄投来感激的目光。如果不是马云禄,她们都要陪着刘和坐一夜。孙策看了一眼这些宫女,问道:“哪位是女官?”

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宫女欠身施礼,报上姓名。“贱妾越舞,见过君侯。”

孙策点点头。“你随我进来。”

“喏。”越舞喜上眉梢。作为陪嫁宫女,她们原本没有侍寢的责任,只负责为公主管理家务,倚着皇室的威风,给公主丈夫一个好脸色就不错了,没必要低声下气陪笑脸,只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如今朝廷势衰,长公主都降尊纡贵做了妾,她们这些宫女也和普通人家的陪嫁婢女没什么区别,陪寢也是份内的事。尽管如此,她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比她年轻貌美的宫女好几个,可都踮着脚尖等着呢。不过孙策点了她,别人就算眼红也不敢说什么。

越舞打开舱门,请孙策入舱。孙策进了舱,刘和已经听到外面的声音,站了起来,款款一拜。“贱妾和,见过夫君。”

越舞也跟了进来,随手关上了舱门。马云禄松了一口气,和留在舱外的宫女交待了几句,转身走了。她明天也要结婚,可不能一直在这儿耗着。

孙策看了刘和一眼,在榻边坐下,双手轻抚膝盖,沉默了半晌。“长公主,有言在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长公主,以后不会再这么叫了。”

刘和默默地点点头。“既入孙氏之门,自然依从孙氏规矩。”

“你初来乍到,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明天可以向其他人打听打听。有一点,我现在就要和你说清楚。”

“请夫君训示。”

“嫁入我孙家的女子,十八岁之前不圆房,不是我标新立异,而是为了你们好。医者有言,女子二十之前生育既对自己不利,也对子女不利。”孙策抬起头,看着刘和。“所以,我今天不是故意冷落你,你不要多心。没有提前告知,让你白等了这么久,是我的疏忽。”

刘和愕然,随即又释然,不禁莞尔,点了点头。“那就由妾身侍候夫君洗漱吧?”

孙策站了起来,摇摇手。“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自己休息吧。远来劳顿,你应该也累了,这两天不要拘礼,好好休息,有时间多和甘梅、甄宓她们说说话。她们入门略早些,知道得也多一些。”孙策又对越舞说道:“好生侍候着,不要怠慢,有什么事到主舱去找我便是。”说完,推开舱门,坚定有力的脚步声渐行越远,很快就消失了。

越舞目瞪口呆,满心的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直跺脚。刘和瞅了她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越舞侍候她好几年了,她当然清楚越舞的心思,此刻见她希望落空,而原因又是如此出人意料,不免觉得好笑,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孙策虽然言语粗鲁了些,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奇男子,而他对女子的态度也并非为了标新立异,而是出自内心的尊重。

刘和让越舞去准备水,越舞虽然失落,也只好出舱安排,陪嫁宫女们见了,一个个幸灾乐祸,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忍着笑,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虽然孤枕,却不难眠,刘和一觉醒来,窗外已经大亮。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亲,而且孙策也说得明白,她不再是长公主,只是一个妾。回想孙策当时说话的语气,再联想到婚宴上孙策的举动,刘和知道长公主这个身份不仅帮不了她,反而可能给她带来麻烦,连忙起身,让越舞把陪嫁宫女们全都叫了进来,对她们说,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一律改口叫夫人,不准再叫长公主。

宫女们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答应。

虽然孙策说刘和不必拘礼,可以休息两天再说。不过今天是马云禄大婚的日子,她非常清楚,在某种程度上,马云禄对她的帮助比她对马云禄的帮助更大,自然不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缺席。洗漱完毕,她就带着两个宫女来到马云禄的舱室。

马云禄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几个侍女梳洗打扮,绞去脸上的汗毛,将头发挽成妇人的发髻。昨天刘和出嫁时也是这般操作,现在再看,不免恍如隔世,一时感慨。见刘和进来,马云禄连忙招呼她到跟前坐,斜睨着刘和一眼,见刘和神情轻松,嘴角带笑,不免奇怪,打趣道:“长公主,为人妇的感觉这么好么?”

刘和白了她一眼,调侃道:“你不用急,很快就知道了。”

“我有什么好急的。”马云禄撇撇嘴,颇不以为然。“我虽然没有长公主身份尊贵,可他也没有孙将军那么难请,他要是不来,我就一个人睡。”

“我也是一个人睡啊。”刘和说道:“还有啊,这长公主三个字以后就不要叫了,孙将军不喜欢。”

马云禄很惊讶,盯着刘和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打扮守毕,将侍女们赶了出去,只剩下她和刘和二人,才问起原委。刘和将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马云禄听了,用手巾缠着手指,沉吟良久。

“这么说来,倒也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

马云禄瞅了刘和一眼,抿嘴笑道:“你没看出来吗?那甘夫人、甄夫人都是处子。甄夫人也就罢了,刚刚十四,身子还没发开呢,甘夫人却是真正的女人,换个人家,说不定都要怀上了。可她分明未曾破身,我原本以为她是不受宠,没想到却是这个原因。”

刘和愕然。“这……也能看得出来?”

马云禄险些笑出声来。这一路上,她早就看出来了,刘和虽然已经十七岁,也吃过不少苦,经历过不少磨难,对男女之事却苍白得很。她附在刘和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没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刘和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

第1724章 人小鬼大

两人正说得开心,一个侍女推门而入,有些窘迫地看着马云禄。马云禄脸一沉,刚要喝斥,却见侍女身后站着两个小姑娘,红扑扑的小脸,又黑又亮的眼睛,五官端正,眉眼俊俏,一看就让人喜欢,相貌酷似,神情却大不相同,一个眼神灵动,笑靥如花,一个垂着眼皮,羞答答的不敢看人。

马云禄一看就欢喜上了,张开双臂。“哟,哪来的两个小妹妹,美得很。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来人正是桥家姊妹。她们随着桥蕤来见孙策,趁着桥蕤说正事的功夫,两人就溜到这儿来了。孙策身边的将士都认识这对姊妹花,她们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地方。马云禄要和刘和说私房话,将侍女赶了出去,可是侍女也捱不住小桥的软语央求,只得半推半就的放她们进来。

得到马云禄的欢迎,小桥拉着大桥进了进来,有板有眼的行了礼,报上姓名,又补充了一句:“我叫小桥,姊姊叫大桥,小桥玲珑,曲水流觞。大桥端庄,卧波如虹,这可是孙将军说的。”

马云禄越看越欢喜,一手拉着一个,有说有笑,取出两只小金饼,一人塞了一个。小桥笑嘻嘻地谢了,又盯着刘和仔细打量了一番,眨着眼睛,又浓又密的睫毛忽闪忽闪。

“你一定是长公主吧?”

刘和有些手足无措,窘迫地点了点头。小桥拉过大桥,趴在大桥耳边嘀咕了两句,两人一本正经地行了个大礼,虽然动作不太熟练,却是普通官员的家眷拜见贵族的礼仪。刘和在长安时便深居简出,很少露面,此刻来了关东,自知身份敏感,更不敢摆长公主的身份,此刻见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向自己行这样的大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马云禄也看得稀奇,一边给刘和使眼色,让她派人去取见面礼,一边拉过桥氏姊妹。“你们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礼仪?”

“我们是蔡先生的弟子,这些都是蔡先生教的。”

“蔡伯喈?”

“不,是蔡伯喈先生的女儿,昭姬先生。”

马云禄恍然。她没见过蔡琰,但她在南阳时听过蔡琰的事,知道南阳幼稚园名声不弱于南阳郡学,蔡琰最近写的那篇《士论》更是名闻天下,她在关中就读过,将来名声超过其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两个小姑娘是她的弟子,知道这些礼仪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时,刘和的侍女取来了见面礼,一对羊脂白玉的玉镯,大桥、小桥一人一对,刘和亲手给她们戴上。玉镯温润,与大桥、小桥白晳粉嫩的手腕映衬,更让人爱不释手。小桥非常开心,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连声向刘和致谢,又说了一阵闲话,这才告辞而去。

马云禄笑着摇摇头,瞥了刘和一眼。“长公主,你可得小心了。”

刘和嗔道:“都说了别再称我长公主。我又怎么了,礼物轻了?”

马云禄自知失言,拍拍嘴,又道:“这一对手镯至少十万钱,就算送给孙将军的正妻也足够了,何况是两个孩子。我是说用不了几年,这两个小姑娘就会和你做姊妹。才十一岁就有这般美貌,将来必是国色,就连那位甄夫人都未必比得上。”

“她……们?”刘和吃惊不小。“她们也太小了吧。”

“小什么小,孙将军那位正妻定亲时候不过九岁,她们都十一了。不过,这也许不是孙将军的意思,而是这小姑娘已经认准了孙将军,你没看她提到孙将军时的眼神吗?我跟你说,她们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你的,看看你这长公主是何等样人。”

刘和将信将疑,却有些莫名的紧张。早就听说孙策身边不缺女人,却没想到对手这么多,这么强劲,和这些人一比,她简直一无是处。

小桥拉着大桥,一路飞奔,来到飞庐主舱,孙策等人正在说笑,新郎倌庞德被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憨笑,桥蕤年纪大些,不和这些年轻人一起打闹,正和孙策站在一旁闲聊。小桥挤到他们面前,举起双臂,亮出刚得的玉镯。

“将军,你看,你看,好看不?”

玉镯是给成年人戴的,小桥的胳膊太细,玉镯一下子滑到胳膊肘,衣袖也顺着胳膊滑落,露出大半截粉嫩的藕臂,在阳光下散发着毫不逊色于玉镯的光泽。孙策忍不住笑了。

“好看,镯子好看,手更好看。”

“嘻嘻。”小桥也不害羞。“是么,那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桥蕤老脸有些挂不住,连忙将小桥扯了过去,装模作样的轻拍了两下,又问是哪儿来的玉镯。即使以他的经历,也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玉镯。小桥把刚才去见马云禄、刘和的事说了一遍,又拿出马云禄送的金饼。孙策接过手镯看了看,也没说什么,不过他现在知道了,天子还真是待他这位姊姊不薄,除了丹阳郡之外,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尤其是玉器。

玉器不比金银器,礼的成份更重。儒家重玉,赋予玉太多的礼仪内涵,以致后世有人称儒教为玉教。玉器是不能随便用的,大部分都由皇家垄断,玉工也是如此,宫外几乎没有玉工的生存空间。民间玉器不多,如此贵重的白玉更是少见。若非如此,贾诩也不会用一只白玉美人来表示诚意了。那么大的白玉,即使是出身四世三公的袁权也没有见过。

“小桥,这么好的美玉,不要随便亮给人看,万一有人起了歹心,要抢你这玉镯,怎么办?”

小桥柳眉轻扬。“我不怕,有人敢抢我,我就报上将军小霸王的名字。如今将军雄霸关东,谁敢不敬?”

“那可不一定,就算是天下太平,也难免会有不法之徒,更何况现在还只是初定?我杀了那么多人,背地里想杀我的人也不会少。本来只是要抢你的玉镯,报了我的名字,说不定连你的胳膊都砍了。啧啧,这么好看的胳膊被人砍了,你可就成了维纳斯了。”

“维纳斯,那不是西域大秦国的美神吗?她是没胳膊的?没胳膊的怎么能做美神?”

孙策惊讶不已。“你还知道大秦国的美神?”

“嘻嘻,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知道亚马逊女王呢。”小桥得意洋洋地笑着,眉目如画。“南阳本草堂有几个胡医,平时最喜欢讲这些故事,我和姊姊经常去听。大秦十二主神,我最喜欢的就是维纳斯。”

孙策转向大桥。“你喜欢哪一个女神?”

“我……”大桥羞涩地垂下眼皮,脸上泛起彤云,连耳垂都红了。

小桥抢着说道:“姊姊最喜欢维斯塔。”

孙策对罗马的神话不太熟悉,知道维纳斯是美神,却不知道这位维斯塔是负责什么的。见孙策茫然,小桥又补充道:“维斯塔是厨房女神,和我们的灶神先炊差不多。嘻嘻,姊姊喜欢做饭。”

“做饭好,做饭好,会做饭的女子最可爱了。”孙策说道:“手艺怎么样,什么时候让我也尝尝?”

小桥眨眨眼睛,瞅瞅大桥,又瞅瞅孙策。

——

庞德的婚礼很热闹,比孙策纳长公主为妾有过之而无不及,彭城附近的诸将都来了,但他们原本的目的并不是参加庞德的婚礼,而是述职。

孙策几乎没有闲的时候,他和诸将谈心,了解情况,除了单独见面,还要召集会议,有的话可以在酒宴上说,有的话只能两人面对面,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这也是一门学问,即使经过几年的锻炼,他依然不敢放松。

人心是最难捉摸的,一句三冬暖,一句夏日寒,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说错。相比于世家子弟,出身寒微的人有很多先天不足,这种能力就是其中之一。孙策自知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所以他更加谨慎,每次都要与郭嘉等人反复商量,自己又私下里琢磨言辞,就怕说错话,伤了人心而不自知。人不可能不犯错,但准备充足会减少很多无谓的失误。两世为人,孙策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这次来彭城,迎接诏书和长公主是次要任务,主要任务是调整防线。太史慈即将挺进幽州,泰山以西的事就落在纪灵肩上。孙策特地将纪灵召来,与他长谈了两次,最后决定由他接任太史慈空出来的战区督,负责任城一带的防务。

纪灵惶恐不安,不敢受命。到目前为止,他没有突出的战绩,威望也不足,担心自己难孚重任。

但孙策相信他可以。在此之前,孙策和郭嘉已经细致的研究了纪灵这两年的情况,现在又与纪灵当面交流过,他确信这个安排没有什么明显的失误。

纪灵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进取心不足,但他很稳重,擅长防守。当初守鲁,顶住了袁谭、曹昂的进攻近一年,后来太史慈进入青州作战,他实际上已经接替了战区督的职责,一年多时间踏踏实实,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在曹昂埋头发展经济,恢复生产的时候,兖豫之间发生战事的可能性不大,他暂时也没有主动进攻的打算,由纪灵负责这一地区的防务是最合适不过的。

“没有人是天生适合做什么事的,你可先尝试一下。如果确实做不来,也不怨你,再调整就是了。”

纪灵感激不尽,躬身领命。“喏。”

第1725章 男女平等(若相惜丶惜月盟主加更)

确定了纪灵接任战区督,孙策随即将与兖州接壤的战线做了全面调整,吕范被调往浚仪,与鲁肃相呼应,据守西线,睢阳由则桥蕤接任。桥蕤算不上什么名将,但他是睢阳人,又有一定的带兵经验,这些年在砀山、下邑一带屯田也算稳妥,由他率领一部分精壮的屯田兵驻守睢阳绰绰有余。

为了弥补徐琨、吕范两员大将调离后的战力不足,孙策又将吕蒙、蒋钦和仓慈三人增补进来。仓慈转彭城相,吕蒙驻陈国,蒋钦则接替了桥蕤在砀山的屯田事务。

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自然还是因为军费开支实在太大,在与曹昂结盟的情况下,适当减少边境驻军,不仅可以让曹昂安心,将注意力转向北面的袁谭,也能节省一部分费用。抽调出的兵力也不是解甲归田,一部分加强西线,尤其是洛阳,一部分抽调到东线,为渡海作战做准备。

战争就是烧钱,尤其是对中原的农耕民族来说,受制于粮食产量等一系列的因素,兵力不可能无限制扩张,否则难以持续,一场大败就有可能伤筋动骨,大伤元气。经过几年屯田,孙策现在的确可以增加不少兵力,但这势必会影响快速发展的良好势头,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兴师动众。

况且跨海作战也不是且耕且战的义务兵所能承担的,这种任务只能交给脱产的职业兵来完成。

卫臻奉曹昂之命前来祝贺,看到孙策的调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孙策来到青徐,曹昂心里很紧张,担心孙策是打算对兖州下手,特地派卫臻带着礼物来贺喜,实际上是想摸清孙策的心思。现在确认了孙策对兖州并无威胁,自然开心,与孙策约定了迎娶孙尚英的时间,满意而归。

四月下,孙策安排妥当,离开了彭城,顺水而下,经海路去青州。虽然有水路可以北上青州,但楼船体量太大,吃水又深,有搁浅的危险,还是走海路比较快捷。

直到此刻,孙策总算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有机会和长公主刘和说说话。除了成亲的那天晚上,他短暂地到刘和的舱室中去了一次之外,他和刘和相处的机会屈指可数,就算一起吃早饭也不会只有他们两个人,郭嘉几乎是常客,孙尚香、徐节也经常出现,有时候还会有其他客人。

楼船起帆,孙策在飞庐甲板上设席,派人请刘和来。

时间不长,刘和来了,却不是一个人,除了越舞等陪嫁宫女,还有马云禄伴在她左右。刘和看起来有些紧张,眼睛扫了孙策一眼就低下了头,曲膝施礼。

“妾和见过夫君。”

孙策点了点头,站起身,却是对马云禄拱手致意。“马夫人也在啊,失礼失礼,来人,为马夫人设席。”

马云禄笑着还礼。“是我冒昧,不请自来,还请将军恕罪才对。将军虎威,长公主怕是抵挡不住,我勉强也算是出身将门,来为长公主壮壮胆气,还望将军不要责怪。”

“岂敢,岂敢。”孙策哈哈大笑。侍从取来坐榻,马云禄与刘和一起入座,两个宫女上前,为他们倒上茶水,又退在一旁。孙策举起茶杯,向马云禄致意。“军中疏简,不尽人意,委屈马夫人了。好在你也是将门出身,熟悉军中情况,应该还过得惯吧?”

马云禄点点头。“多谢将军关心,我自是无妨的。关东富庶,将军又待外子亲近,多有关照,我夫妻感激不尽。外子嘴拙,不善言辞,就由我代他向将军致谢。”说着,举起杯,向孙策示意。她似乎不太习惯喝茶,脸上的神情些有勉强。

孙策笑道:“义封,取些酒来。马夫人豪爽,烈酒才配她,茶怕是太淡了。”

马云禄有些不好意思,拈下沾在唇上的茶沫。“惭愧,让将军见笑了。”却不推辞。她的确喝不惯茶,对酒更感兴趣。

朱然取来了酒,交给宫女,宫女为马云禄斟上酒,孙策也斟了一杯,举杯道:“公务在身,不能多饮,只能陪马夫人一杯。如果喝得顺口,马夫人不必介意,大可自饮。”他顿了顿,又道:“韩夫人也是如此。”

听说韩少英也是如此,马云禄也不客气了,和孙策喝了一杯,尽了礼仪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孙策转头看向刘和。“夫人也不必拘泥,喝酒喝茶,各随其便。”

刘和点点头。“我还是喝茶吧。”她瞟了马云禄一眼,浅笑道:“我可没姊姊那么好的酒量,喝多了会出丑。”

马云禄笑而不语。孙策倒是不清楚,他这是第二次见马云禄喝酒,马云禄结婚的那天也喝了酒,但模样斯文,浅尝辄止,倒是没看出来她能喝,看来那天是为了给庞德留面子,控制着量。

“这酒还喝得顺口吗?”

“甚好。”

“那回头让人送一石去,夫人自饮也可,与令明对饮也可。”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马云禄举起酒杯,含笑看着孙策。“家兄尚在将军麾下的时候,家书中就常说将军磊落不同凡人,胸中自有大丈夫气,尤其是秉承阴阳合德,不似一般浅薄之人看轻女子,蔡大家、黄大匠都因将军而展露锋芒,堪称楷模。这几日看下来,的确是名至实归,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将军解惑。”

孙策哑然失笑。“看来一石酒还不够,惭愧,惭愧,是我小家子气了,再加一石如何?”

马云禄“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将军就算再加十石,我也来者不拒,只是这问题还是要问的。”刘和明白了马云禄的意思,连忙给她使眼色,连连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马云禄却不理他,眼睛逼视着孙策,毫无放弃之意。

孙策心中明镜也似。“行啊,那你问吧,我洗耳恭听。”

“将军尊重女子,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比如说?”

“比如说,将军待甘夫人、甄夫人就比待长公主更亲近。长公主辞宫别亲,不远万里来为将军奉帚,难道将军就不应该多一些关心吗?”

“姊姊……”刘和脸色都变了,忍不住出声阻止。孙策抬起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刘和不要紧张。这些天他虽然没怎么与刘和接触,但他对刘和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清楚,知道马云禄与刘和关系不一般,而且早有打抱不平的心思。今天既然抓住了机会,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她是不肯罢休的。

“我这些天很忙,的确抽不出时间来关心她,有马夫人与她相伴,我非常感激,所以才请你喝酒。”孙策微微一笑。“你虽然没说,但是我也猜得到,令兄孟起恐怕没少说我吝啬吧?你以为我请你喝酒没有原因?这就是谢礼啊。”

马云禄语噎,哭笑不得。马超的确抱怨过孙策很吝啬,军械价格要得那么高,一点面子都不给。只是这些话,她再虎也不能承认,一时倒不好接话。她犹豫了片刻,只好重回主题。“听将军这意思,如果不忙,就不会冷落了?”

“这是自然。”孙策淡淡地说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她既然进了我孙家的门,又没有犯错,我就不会对她另眼相看,自然要一碗水端平。绝对的公平不会有,但我至少可以保证不会特别针对她。这个答案,马夫人还满意吗?”

马云禄沉吟不语。孙策看似客气,可这句话的态度却非常鲜明,不会刻意针对刘和,但她也不会有什么特殊待遇,长公主这个身份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偏爱。这不是马云禄想要的答案,她憋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而来。

见马云禄眉心微蹙,眼珠转来转去,舌尖不时的舔一下嘴唇,孙策知道她并不满意,也没有见好就收的想法,不禁暗自感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关西人和关东人就是不一样,换作甘梅、甄宓,她们早就明白了。就算还有不满之处,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硬杠。

“你刚才提到蔡大家、黄大匠,我不妨多说几句。”孙策呷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我提倡男女平等,只是给女子和男子一样的机会,并不代表就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让女子高男子一头。蔡大家、黄大匠能展露锋芒,那是因为她们有这个能力,而不是因为我偏袒她们。蔡大家的学识、黄大匠的木学即使和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她们得到别人的尊敬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们有这样的实力,我只不过给她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而已。”

孙策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云淡风轻,但字字清晰。“马夫人,人们尊敬的是蔡大家,而不是周公瑾的夫人,人们尊敬的是黄大家,而不是我孙策的夫人。你……明白这里面的区别吗?”

马云禄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多谢将军指教,受益匪浅。”

孙策点点头,同样抱以微笑。“我希望数年之后,马夫人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为女子楷模,而不是妇随夫贵,一辈子只是令明身后的影子。令尊与韩征西、令明与阎彦明都是比肩的俊杰,我想你也不会输给韩夫人吧?”

马云禄嘴角微挑,轻哼了一声。“将军不用激我,我已经与外子商量妥当,此间事了,我就去羽林卫做一骑士,必不让韩少英一个人威风。”

孙策大笑。

第1726章 童年阴影

在造梦的文艺作品中,穷书生遇到富家小姐、灰姑娘遇到王子是古典桥段,吊丝男迎娶白富美、龙套女遇到霸道总裁是现代套路,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孙策前世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现在纳长公主为妾,却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反倒有些同情。

倒不是说公主不漂亮——刘和算不上国色,但也不丑,至少是中上水平——而是刘和身上看不出一点长公主的气质。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搅着手指,气场还没有马云禄强大,活脱脱一个刚入职场的小萌新,还是三流大学毕业,一点自信也没有的那一种。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话一点都不错。没有实力,血统什么的就是一个屁。

孙策对刘和谈不上尊敬,但也没什么鄙视的意思。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无常,做不做公主不是她能决定的,就像嫁不嫁给他一样。她只是天子手中的一个筹码,价值就在于维持朝廷最后的体面以及那一千多万的赋税,还有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她如果可以选择,大概不会愿意做什么长公主。

孙策问了一些刘和这些天的起居。刘和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见孙策语气平和,慢慢放松了些,加上马云禄在侧,不时帮腔,还算回答得体。孙策又问她是想跟着他去青州,还是愿意安定下来,在哪个地方住几天,她倒是没犹豫,表示愿意跟着孙策去青州,一路服侍,尽一个妾应尽的责任。

孙策倒也没疑心什么,刘和不像是能玩手段的人——既没那能力,也没那野心——跟着就跟着吧。

三人在飞庐上闲聊了一阵,眼看快到中午,孙策命人准备了一些酒菜,把甄宓、甘梅叫了过来,又命人把庞德也请来,坐在一起吃个饭。宴席还没开始,孙尚香闻风而动,带着徐节赶了过来。知得马云禄有意加入羽林卫,孙尚香正中下怀,当场许了马云禄一个左督。

马云禄也不推辞,但她表示会按照孙策军中的规矩,届时要与韩少英比武,接受考核。她谈笑自若,庞德却有些窘迫,不过看孙策并无不快,也只好由着马云禄去了。他原本是马家的部曲,在马云禄面前没什么地位可言,如今娶马云禄为妻也算是高攀了。他不是孙策,心里没有什么平等的观念,尊卑有序,忠义在心,马家永远是他的故主,不敢有一丝僭越。

宴会结束,孙尚香拉着马云禄走了,庞德也自行告退,甘梅、甄宓也识趣的退下了,只剩下刘和留在舱中。刘和主动端茶倒水,不让越舞等人侍候,虽然神情有些窘迫,手脚倒也麻利,看样子是之前演练过的。孙策临窗而坐,看着刘和脸色微红,额头出了一阵细汗,便让她在对面坐下。

“你怎么会做这些?”

刘和习惯的低了头,双手拢在袖中,下意识的搅在一起。“既知为妾,自然要做些准备。”

“她们教的?”

“不是,是嫂嫂教的。”

孙策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唐夫人。唐夫人是弘农王妃,后来嫁给了荀彧为妾,这也算是长公主下嫁为妾的铺垫吧。孙策随口一问,刘和倒也不隐瞒,说这是天子的主意,当然唐夫人本人也不反对。唐夫人与荀彧是表兄妹,从小就仰慕这位表兄。如今心愿得偿,倒也过得自在。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嫂嫂已有身孕,再过些日子也许就要生了,只可惜我看不到他们的孩子长什么样。令君温润如玉,才智过人,嫂嫂也是聪慧之人,他们的孩子一定又聪明又俊俏……”

说起家事,刘和低垂的眉眼生动起来,脸上也露出自然的笑容,直到她发现不妥,讪讪地闭上嘴巴。孙策笑道:“无妨,你继续说,我喜欢听。”

刘和尴尬地笑笑,低声说道:“都是一些家事,不敢有劳夫君费心。”

“不管怎么说,你们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啊。”孙策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握在身前,一声轻叹。其实岂止刘和,他身边的女人有几个是普通人家?又能几个是真正的两情相悦?都是带着一定的目的而来,刘和只不过更特殊一些罢了。

刘和身不由己,他又何尝能率性而为。

刘和强笑着,一言不发,气氛又有些尴尬起来。孙策见状,估计让她主动开口是不太可能了,只能自己找话题。他说起了刘和送给桥氏姊妹的那对玉镯。小桥非常喜欢玉镯,恨不得天天戴着,不过桥蕤觉得她太小,而玉镯又太贵重,怕她弄丢了,收了起来,只让小桥每天睡觉时戴着。

“这玉是新进宫的吗?”

刘和惊讶地看着孙策。“夫君,你……怎么知道?”

“宫里先被袁氏兄弟洗劫,又被董卓掳掠,再经过几百里跋涉到长安,还能剩下什么好东西?就算这对玉镯是漏网之鱼,那也是珍贵之物,你总不会轻易拿出来赏给两个孩子。想来想去,只有新进宫的可能性更大。我听说天子与凉州世家、羌胡部落首领联姻,他们送点西域的美玉做聘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刘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孙策看得真切,问道:“怎么了?冷?”

“不……不是。”刘和脸色苍白,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眼神中掩饰不住恐惧。“袁氏兄弟和董……董卓入宫的事……好像就在昨天,妾惊魂未定,一时失态,还请夫君恕罪。”

孙策皱了皱眉,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刘和今年十七,光和六年才十一岁,正和如今的大桥、小桥一般大,眼界也许还没有大桥、小桥大,突然看到一群人冲进自己家里杀人放火,短短的几个月之后又来了一群更野蛮的,这是一种什么体验?袁氏兄弟闯宫时,当时的天子和现在的天子结伴外逃,刚刚十一岁的公主在哪里,又有谁陪着她?

孙策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刘和,把这些话咽了回去,尽量温和的说道:“你不用害怕,袁氏兄弟都死了,董卓也死了,他们不能再伤害你了。既来之,则安之,朝堂上、战场上的事你不用过问,安心过日子就行,只要我在,绝不会让你再遇到那样的事。”

刘和怯怯地抬起眼皮,看了孙策一眼,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刘和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脸色虽然还有些白,身体却慢慢平静下来。她静静地坐在孙策面前,低着头,玩弄着衣带,就像一棵被霜打过的茄子。见她没有再说话的心情,孙策也没有再问,干坐了一会,便让人送她回去休息。

——

荀彧拈起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轻响,清脆悦耳,余音袅袅。

天子看了一会儿,松开手,将棋子放在棋枰上,表示认输。“令君高瞻远瞩,老谋深算,非我能及。”

荀彧直起腰,打量着天子。天子虽然面露苦笑,但神情并不沮丧。“还来吗?”

天子想了想,摇摇头。“不了,我要先把这一局的失误分析清楚,再下才有意义,要不然还会输。”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你这儿真好,没人打扰,清静自在,我都不想回去了。”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唐夫人从一旁走了出来,端着茶水,笑盈盈地说道:“我准备了晚餐,你们吃完再一起走吧。”

“那令君这个休沐岂不是又没了?”天子站起身,笑嘻嘻地说道:“晚餐我就不用了,宫里如果找不到我,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来。令君不用急着回去,明早去也行,万一起得迟了,中午到也可以。宫里有事,我让人来请你便是。”他起身走到门口,吸了吸鼻子,又道:“是什么点心?熟了没有?若是熟了,先取两个来让我尝尝再走。”

唐夫人忍着笑,转身安排人去取点心来。天子又折了回来,重新入座,一副食指大动的馋样。荀彧也觉得有趣,将茶杯推到天子面前。天子喝了一口茶,突然说道:“对了,我听赵温说,孙策也喜欢喝茶,而且不是他一个人喜欢,他身边的人都喜欢喝,郭嘉还向他请教种茶的方法了。”

“种茶?”荀彧愣了一下。

“怎么了?”

“陛下,你赶紧说说,郭嘉都问了些什么。”

“有问题?”

“郭嘉为人狡黠,一言一行都不能等闲待之。他以前嗜酒如命,现在就算戒了酒,也不会对茶有太多的兴趣,向赵温打听种茶更不像他的性格,这很可能是别有用心,只是赵温忠厚,没有察觉。”

天子将信将疑。种茶能有多大的事?茶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饮品,喝的人并不算多,至少不如酒,就算收税也没什么利,况且孙策不缺钱,连酒和盐都没有收重税,更不会把主意打到利润极其有限的茶上去。不过见荀彧认真,他也不好说什么,仔细回想了一下,大致说了一遍。赵温是无意一提,本无细节,天子也说不出太多的内容,荀彧听完,也想不出郭嘉有什么用意。

这时,唐夫人端着新出锅的点心来了,天子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点心,告辞而去。荀彧却坐在窗前,看着杯中的茶,百思不得其解。

第1727章 大战之前

唐夫人送走天子,准备好了饭菜,来叫荀彧吃饭,见荀彧坐着出神,伸出素手在荀彧面前摇了摇。荀彧一惊,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天子已经走了。

唐夫人嗔道:“想什么呢?”

荀彧把刚才天子说的复述了一遍,唐夫人想了好久,也没想出茶会有什么名堂。“你会不会是多心了?”

“也许吧。”荀彧苦笑道:“但以我这几年的经验,孙策做的很多事一开始看起来都没什么意义,等到我们明白的时候,再想追赶就有些迟了,所以我不能不多想一些,要不然……”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无奈。过了一会儿,他又幽幽地说道:“也不知道长公主现在如何。”

“你不用担心她。”唐夫人低了头,淡淡地说道:“孙策就算冷落她,还能比袁绍、董卓更过分吗?你放心吧,这孩子从小就受苦,忍性比一般人强,况且她有自知之明,不会主动惹事的。”

荀彧没吭声。他知道唐夫人有怨气,责备他不该屈服于那些老臣,坚持要以丹阳郡为长公主食邑,平白招惹孙策。实际上他们动摇不了孙策,只会给自己人找麻烦。天子听到这个建议后,大发雷霆,险些下诏杀人,是他强行谏阻。

得到了五州的赋税节余,南阳的军械、粮食也已经到位,如果不出意外,曹操应该也召集人马和粮草,准备出发,快则六月末、七月初,迟不过八月,天子就要西征,好容易取得各方面意见统一,不能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天子如果能得胜归来,凉州世家立了功,这些老臣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如果天子败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想到秋后的战事,荀彧就更加不安。没有了幽州的牵制,袁谭会不会低头,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倒不担心袁谭会对朝廷不利,只是担心冀州不给钱粮,天子能支撑的时间会更短。十万之师,一日千金,朝廷现在就这么点家底,能胜不能败,一旦战败,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大汉能否中兴,成败在此一举。在这件事面前,长公主会不会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相比于那些嫁给羌胡部落首领,以后要在冰天雪地中度过余生的宗室女子,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如果能助天子一臂之力,就算牺牲她也是值得的。

为了大汉,这些年牺牲的人太多了。

荀彧这么想着,鼻子却有着酸,眼中也多了几分雾气。他端起冷茶,遮住了脸。唐夫人看得真切,知道荀彧心疼长公主,却不说破,端起案上的点心,转身说道:“陛下既然允了,你就明早再去吧,在家住一宿,我们说说话。”

“不了,可以迟一点,还是要去的。陛下出征在即,宫里事情多。”

荀彧起身,跟着唐夫人出了门,来到堂上。碗筷已经摆好了,荀彧入座,唐夫人也坐了下来。她有孕在身,动作比较迟缓。荀彧看着她坐下,忽然说道:“伏贵人也有身孕了,你过两天去看看她。这可能是陛下的……长子,大意不得。”

“知道了。”唐夫人应了一声。“说起来也怪,吕贵人怎么一直没动静?要说身体,她可是最好的。”

荀彧一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声。唐夫人白了她一眼。“你啊,就是心思太多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最近宫里进了那么多女子,总有几个会怀上的,天子还小,没必要这么着急。”

“夫人说得有理。”荀彧强笑了两声低头吃饭。唐夫人却握着筷子,欲言又止,荀彧埋头吃饭,也没留神。

——

四月末,孙策到达朐县。

麋家庄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刚从幽州赶回来的糜竺亲自坐镇指挥,刚从南阳调回的麋芳前后张罗,提前赶回家的麋兰安坐后院,什么也不用管,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散生活,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持开心。

大年夜进了孙家祠堂,正月里就有了身孕,冥冥中似乎早就注定。麋兰私下里窃喜。这次孙策北巡,她跟着回家省亲,而且提前回到了老家,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吃着从小吃惯的饮食,由从小服侍的奴婢伺候,她简直就像喝着蜜一般甜。糜竺、麋芳也收到消息,赶回老家,一家人团聚,心情也好,连睡觉都会笑出声来。

甘宁也接到了命令,赶回护航,提前数日到达,与孙策见了面。这两年在渤海,他很忙,但是战功却不多,去年接到孙策命令,让他入河助阵,却被袁熙拦住,错失截杀袁绍的大好机会,他一直懊恼不已。见了面,他立刻请罪。

孙策哈哈大笑。“兴霸,不要急,立功的机会很多。怎么样,这两年有什么收获,这段海路熟悉了吗?我还指望你护航呢。”

甘宁胸脯拍的咚咚响。“将军你就放心吧,从这里到幽州,所有的海岸、海岛,我闭着眼睛都不会错。有了海图,我敢说那些打了一辈子鱼的渔民都没我熟悉。”

“读书还是有用的吧?”

甘宁连连点头,乐得合不拢嘴,眼神却有着躲闪。“好是好,就是管得太宽啊。”

“不就是不让你杀人嘛,怎么宽了?”孙策似笑非笑。“这是我关照的。兴霸,你现在是水师都督,不是海贼,你要保护百姓,不能滥杀无辜。”

“我明白,我明白。”甘宁连声说道:“所以我没杀啊,我忍着,我到辽东去杀。”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孙策,生怕孙策摇头。他不久前收到消息,下邳尉林雨因指挥不当,造成下邳陈氏灭门,被罚了一年的俸禄,全军通报批评。一年的俸禄是小事,全军通报也没什么问题,但若是因此丧失出征幽州的机会,那就亏大了。

“找你来,就是为了辽东的事。你在渤海这么多年,对这些人有什么看法,如果要取幽州,如何着手最好?”

第1728章 辽东攻略

甘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欲取幽州,先取辽东。欲取辽东,先取沓氏。”

“详细说说。”

见孙策并无意外之色,甘宁不敢怠慢。他知道孙策虽以勇武著称,却非匹夫之勇,极其注重战前谋划,每次大战之前,军谋处都会做大量的资料收拾、整理工作,推演战局,分析利弊。孙策既然有意幽州,自然对如何攻取幽州有所谋划,说不定方案都拟好了。问他不是请教,而是考核,看他有没有见识,然后决定用不用他。这可不能大意,等了这么久,总不能最后便宜了别人。

甘宁打起精神,分析他计划中的辽东方略。

沓氏县是辽东一个县,就在海对面,由青州渡海到辽东就在沓氏登陆。沓氏有两个优点:一是与中原最近,农耕发达,有不少耕地,可以屯田驻兵;二是有良港,可以停泊巨舰。有了这两个优势,沓氏县就具有了水师驻扎的条件。

除了本身的优势,沓氏还有一个好处,离襄平很远,中间还隔着深山茂林,只要把几个关口一堵,公孙度就很寸步难进,想夺回沓氏基本上就是做梦。我军有战船,可以从水路进攻,避开山岭,可谓是扬长避短,一举两得。

最后,以沓氏为水师基地,北上可以取襄平,西进可以威胁渔阳、广阳,如果暂时条件不具备,还可以东进取乐浪,左右逢源,可攻可守。

听完甘宁的计划,孙策放声大笑,指指甘宁。“兴霸,吃独食不是好习惯,你要习惯与他人合作作战,而不是只着眼于水师。水师有水师的长处,也有明显的不足,要想真正控制辽东,只有水师是远远不足的。”

甘宁嘿嘿笑道:“将军,水师也不是只有水战,上了岸,我们不弱于步卒。”

“可是你能把战船拖上岸吗?若对手固守不出,以骑兵游弋,待你上岸便用骑兵突击,你待如何?”

甘宁嘴角带笑,却不说话,既不附和孙策的意见,也不否定。孙策心中明白。甘宁有相当的战略眼光,并非不知道步骑结合,水陆并进的道理,他只是着重点明水师的重要性,一切从发挥水师的优势出发。俗话说得好,屁股决定脑袋,他身为水师将领,自然不会将自己排除在外,看着别人吃肉,他连汤都没得喝。

孙策话锋一转。“你觉得麋芳能力如何?”

甘宁想了想。“不算出类拔萃,但也不弱。”过了一会儿,又道:“最近跟着将军在中原历练,应该会大有长进吧?”

“让他配合你,如何?”

“当然好。”甘宁大喜,一拍大腿。“这再好不过了。”

孙策十指交叉,向后靠在舱壁上。如何攻取幽州,军谋处已经讨论了很多,提出了几个方案,争论很大,但是有一点大家都没什么异议:暂时不宜介入刘备与袁谭的战局,应该趁着他们互相牵制,腾不出手的时候先取幽州东部,也就是辽东、乐浪诸郡。即使如此,也不宜直接攻击辽东郡治襄平,应该做好攻守两手准备。攻,就是在条件适合的时候主动攻击襄平。守,就是在攻击襄平的把握不大时可以坚守,或者攻其薄弱环节,比如乐浪。

这次出征是一场大战,孙策亲临战场,江东子弟必然是主力之一。从长江以南来到黄河以北,而且是冰天雪地的辽东,江东子弟兵能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仓促作战很可能造成严重的非战斗减员。

大海对面的乐浪郡就是以后的朝鲜,新中国成立之后,曾在那里与美军战斗了三年。战争初期因为准备不足,刚从东南沿海调来的军队没有足够的保暖衣物,被冻死的将士数以千计。那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在残酷的气候面前损失惨重。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在真正的大战之前,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让江东子弟兵适应这里的气候。适应也不是让他们在这里住着,必要的战斗还是要进行的,在挑战真正的对手之前,先找一些软柿子捏捏非常有必要,以战养战也是减少消耗的一个办法。

甘宁提到了向东攻击乐浪郡,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乐浪郡的户口和辽东相近,又远离襄平,公孙度鞭长莫及,经营得当,也是一个不错的基地,将来还可以做东进的跳板,天下太平之后,如果甘宁还没尽兴,可让他继续向东去,让他杀个痛快,免得他无事生非。麋芳之前就和甘宁合作过,脾气还算相契,安排他与甘宁搭班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甘宁胆子再大,想必也不敢拿麋芳试刀。有了麋芳率骑兵协助,甘宁只要自己不作死,能挡得住他刀锋的人应该不多。

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眼前孙策最关心还是幽州本身。别人不清楚,他却知道,在辽东、玄莬以北的密林深处,有一个被称作游牧民族摇篮的地方,一个叫鲜卑的游牧民族正在茁壮成长,不久之前,他们中的强人檀石槐已经让汉人见识了他们的战斗力,只不过檀石槐命短,让大汉逃过了一劫,将这场活劫延后了几十年。

如今他来到辽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远征之前总要将后院打扫干净。

“兴霸,远征是将来的事,眼下还要着眼于辽东,我们要杀的不仅有公孙度、刘备,他们都是疥癣之患,我真正担心的是乌桓人、鲜卑人。这些胡人就像草原上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加以控制,等他们吃肥了,养壮了,就会觊觎我中原的土地。之前有匈奴人,卫霍横行漠北,打垮了匈奴人,现在鲜卑人又壮大了。你在幽州这么久,一定听说过檀石槐这个人,如果他不是死得早,就是又一个冒顿。他虽然死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现一个强人?趁他病,要他命,我听着檀石槐的儿子争权,鲜卑人内讧,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拿下辽东之后,我们先到鲜卑人的老家走一趟,来个斩草除根,保北疆三十年太平。要和这些胡人较量,骑兵必不可少。”

甘宁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他搓着手,连声称谢。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实施,这一辈子都不愁没事做了。一想到刀头舔血的快意,他就兴奋得发抖。

——

入住麋家的庄园,孙策受到了麋家兄妹的热情接待。麋兰已经过了妊娠反应期,如今能吃能睡,几乎胖了一圈,面如圆盘,体态丰满,皮肤也变得更加细腻。看到孙策,她有些担心地说,家里的老人说,她怀的可能是个女儿。

孙策安慰她说,女儿有什么不好?阴阳平衡,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有个女儿也不错。再说了,你还年轻,又不是生一胎就结束了,保养好身体,将来还可以再生,不用纠结于生男生女。

麋兰欢喜不禁,立刻把这件事扔在了脑后。她原本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在孙策身边那么久,她知道孙策并不讨厌女儿。只是回家之后,麋竺总觉得有些遗憾,对他来说,麋兰只有生儿子才有意义,才能为麋家带来保障,天天在麋兰面前嘀咕,麋兰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受了些影响。

见孙策不以为然,麋竺虽然不赞同,也只好保留意见。麋兰拉着甄宓、甘梅等人去说私房话,孙策和麋竺、麋芳谈正事。麋竺先向孙策介绍了幽州的情况,年前公孙瓒与刘和同归于尽后,刘备、袁谭的使者就先后找到了他,希望能和孙策结盟,但条件一直没谈拢,这件事就拖延了下来。直到二月初,刘备坚持不住了,才派简雍直接去见孙策。

孙策把与简雍见面的事情说了一遍。刘备玩了个花招,想私下里和诸葛亮拉上关系,却被诸葛亮一眼识破。孙策随即禁了简雍的足,到现在也没有解除。简雍倒也沉得住气,虽然几次请见,却不积极,一副要死耗到底的模样。

麋竺听完,忍俊不禁。“看来刘备是真的急了。”

“他急什么?”

“人才。”麋竺抚着短须,笑着摇摇头。“刘备看似渔翁得利,实际上却得罪了刺史张则和幽州世家。他接管了公孙瓒的实力,又拒绝了张则的建议,自然也成了张则和幽州世家的敌人,那么多人死在公孙瓒的手下,这些人岂能和刘备合作?我听说张则又召集了不少人,实力有所恢复,只是袁谭抢占了涿郡,他不想让袁谭坐收其利,这才没有立刻发起攻击。世家不依附,刘备能用的人只有关羽、张飞等人,连几个能做令长的心腹都挑不出来。”

“张则提了什么建议?”

“我也是最近刚了解到的,所以没写进之前的报告里。公孙瓒战死之后,张则向刘备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他能赶走刘备,夺回涿郡,张则愿意将幽州托付给他,但是刘备拒绝了,随即就和袁谭达成了默契,退回安次,看着袁谭接管了涿郡。”

孙策沉吟良久,有点明白袁谭的使者为什么现在还没到了。很显然,袁谭不像刘备那么着急,涿郡到手,张则和刘备又不和,他的压力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自然可以从容一些。只是不知道他接到朝廷的诏书之后还能不能这么从容。

第1729章 登山记

孙策与麋竺谈了很久,幽州战略同样是重中之重。

与甘宁着眼于水师不同,麋竺更看重利益。在商言商,相互于中原或者江南来说,幽州太冷,耕地有限,不如中原能养活更多的人,除了战马,真正能吸引他的只有各种山珍、皮货,抢占重要的贸易通道才是重点。

麋竺建议在沓氏建立基地后先取辽东属国。辽东属国以乌桓人为主。乌桓人与汉人接触多,经常做生意,别人有的他们基本都有,如果需要,还可以雇佣他们征战。且乌桓人势力较大,整个幽州边境都有他们的部落,大部分牧场都在他们的手里,要在幽州做生意,撇开乌桓人是不现实的。

孙策很认真的倾听麋竺的建议,虽然他未必赞同。在做出决定之前倾听不同的声音是他最近这段时间的重点,不仅要听,而且要让诸葛亮、杨仪等人记录,回头再仔细推敲,必要的时候还要再谈,询问更准确的信息。在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就要安排细作营列入计划,让细作们有目的的去收集信息。

孙策与麋竺商量,调整他的职务。

麋家两兄弟,麋芳是统兵将领,肯定要四处征战。征战有风险,有一个就行了,既然麋芳出征,麋竺就应该收回来,守住家业。孙策打算将沓氏建成一个兼有军事和商贸双重功能的重镇,希望麋竺能够坐镇沓氏,负责辽东、乐浪地区的商贸,幽州西部的事务交给别人。

麋竺与张鸿接触过,知道中山商人的实力,对孙策的安排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一口答应。麋芳也很满意,有了麋竺坐镇沓氏,他与甘宁出征就更安心了,麋竺不仅可以为他们筹集辎重,补充战马,还可以为他们处理战利品,麋家从中得到的利益将非常可观。

既有利益又能立功,麋家兄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们对孙策的安排非常满意,热情也更加真挚。

——

刘和托着腮,坐在窗前,看着斜对面的正房。那里亮着灯光,三个人影照映在窗户上,孙策和麋家兄弟已经谈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笃笃笃。”有人敲门。刘和一惊,连忙坐直身子,示意婢女去开门。

门开了,麋兰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进来,含笑屈膝施礼。“长公主屈尊枉驾,光临寒舍,麋家上下百余口荣幸之至。边鄙之地,没什么好东西,还请长公主见谅。”

刘和有些惊惶,连忙上前扶起麋兰。“姊姊有孕在身,不必如此。我如今与姊姊一般,都是夫君身边人,这长公主三字切莫再提。”

麋兰含笑点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妹妹。”

“如此最好。”刘和扶着麋兰到案前坐下,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姊姊家的屋子好精致,住着真舒服。不像宫里那些房子,虽然很大,却一点也不像家。”

麋兰掩着嘴,笑出声来。“既然妹妹喜欢,那就多住些日子,留在这里也行,不必跟着夫君北行。军中辛苦,海上浪高,你一时半会的未必能适应。”

刘和笑着称谢,却没有允诺。她跟着孙策走了半个月,已经知道行军辛苦,即使有楼船代步,还是远不如平地舒服。两脚落地的感觉太好了,以前没有感觉,现在她却无比珍惜。麋家豪富,屋子宽敞,摆设精致,更难得的是充满了烟火气,诸物皆为人所设,不像宫里那些陈设看起来富丽堂皇,却处处透着尊严,让人不敢生一丝亵玩之心。如果可能,她当然希望住在这里。可是她初来乍到,身份又与别人不同,哪里敢再生事端,让孙策以为她难脱长公主的旧习。

麋兰从甘梅、甄宓那么知道了长公主的事,此刻又见刘和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看不出一丝长公主的气息,原本对皇家的一点敬畏也不翼而飞,只剩下对刘和身世的同情。她也是父母早亡,由兄长抚养长大。麋家虽巨富,生活安逸,但随着渐渐长大,接管家中的生意,对麋家富而不贵带来的屈辱感受真切。刘和与麋家相反,徒有皇室空名,却无皇室尊严,堂堂长公主为人侍妾,这种失落比她最初听说要嫁给孙策为妾时的不甘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妹妹之前听说过夫君吗?他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刘和转头看着远处窗户上的那个身影。即使隔着窗户,只能看到影子,她也能分辨出哪个是孙策。那种随意靠在什么地方的放松姿势谁也学不来。“听说过,不过可不是什么好话。宫里的人说他是杀人如麻,大……”刘和吐了吐舌头,露出一丝庆幸的浅笑。“不循常理,我开始还以为他是一个凶恶野蛮的人,没想到他是一个如此英俊的丈夫。”

麋兰也笑了。她最初听到孙策的消息时,也以为孙策是个粗猛野蛮的汉子,后来见了面,才知道孙策不仅长得一表人才,心思更是细腻。她虽说做妾,孙策却没有把她当侍妾看待,宠爱有加,尤其是让她有发挥自己所长的机会,与男子比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麋兰浅笑道:“妹妹安心生活,你以后会发现他更多的好。”

刘和微微颌首。其实现在她已经知足了,孙策虽然对她不算特别亲近,却也没有特别排斥,除了接触不多之外,并无一句恶言恶语,也没有任何特别针对她的举动。接触少也不是因为孙策讨厌她,而是孙策最近实在太忙了,每天要见很多人,处理很多事,有点时间还要练武,就连甘梅、甄宓也没多少时间见他,更多的是几个人一起吃饭。

“夫君一直这么忙吗?”

麋兰说道:“身处其位,责无旁贷。有些事我们可以帮他,有些事只能由他自己面对,我们尽可能不给他找麻烦就是了。夫君是个体贴的人,能做的,他自然会去做,以后你就明白了。”

刘和眼神微闪,明白了麋兰的意思。

——

次日,孙策登朐山。

春暖花开,朐山正是最美的时候,一路拾级而上,移步换景,绿树成荫,鲜花朵朵,山谷间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心情不知不觉地就雀跃起来。

常年生活在深宫里的刘和大开眼界,东看看,西看看,怎么也看不够,满眼都是新鲜的事物,迈上几步,或是转身,眼前的景色便大有不同,另一番风趣。

“这山好高啊。”仰头看着面前如翠色屏风一般的山体,刘和大发感慨。

“你以前没看到山吗?”孙策在前面停住,笑眯眯地看着刘和,眼神温暖如春风,笑容灿烂如朝阳。刘和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连忙收起笑容,却又忍不住说道:“看过,但是远远地看,没有这般感觉。”说着,眼神突然一黯,一丝不安从脸上一闪而过。

孙策看得分明,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倒不担心安全,知道今天要来登山,麋芳几天前就将附近检查了一遍,许褚昨天又亲自走了一高,关键处都有人把守,刺客伏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怎么了?”孙策停住脚步,等刘和走到身边,轻声问道:“怕高?”

刘和摇摇头。“我想起……那年经过函谷时的经历。”刘和抬起头,看着壁立的山峰,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难掩恐惧。“那时候,我……我总觉得那些灰扑扑的山会像宫里被烧毁的大殿一样,随时可能倒下来,将我埋在里面。”

刘和声音越说越低,但孙策耳力甚好,听得分明,也不禁叹了一口气。光武帝刘秀认定汉为火德,为了防止克制火德,还特意将洛阳改成雒阳,他一定没想到洛阳城最后会被大火焚毁,就和他为了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推崇谶纬,却让谶纬成了苍天已死的预方主,崇尚气节,却造成了儒生激进一样。

凡事都不可过,过犹不及。制定政策更忌讳只图眼前,不顾身后,尤其是为了某种目的编造谎言。历史不断的证明:谎言终究是谎言,不依照客观规律办事最后一定会自食其果。

“把手给我。”孙策伸出手。

刘和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伸出手。孙策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向山上走去。孙策的手很有力,虎口、指腹有不少老茧,那是常年练习武艺留下的。刘和很吃惊,她没想到孙策的手会这么粗砺,不过随即又恍然。若没有高强的武艺,孙策怎么可能屡次击破强敌,建立赫赫功业。

“是不是我的手太粗了?不舒服?”孙策仿佛感应到了刘和的心情,轻声笑道。

“不,不是。”刘和连忙说道,手上多用了一些力,握紧孙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说道:“我弟弟的手也这样,他以夫君为榜样,天天习武,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一较高下。”

出乎刘和的意料,孙策一点也不意外。“我听说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也希望能有这么一天。”

刘和惊讶地抬起头。

孙策笑道:“要不然,我为什么支持他西征?”

第1730章 诗言志

刘和不明白孙策在说什么,也不敢再问,嫁给孙策这么多天,这是她第一次和孙策如此亲近。握着孙策的手,她莫名的觉得安心,想多握一会儿,不愿因为什么愚蠢的问题而惹怒了孙策。

虽然眼前的孙策笑容温暖,可是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都说孙策残暴好杀,就连凶残的西凉兵都全军覆没,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是他的对手。况且离京之前,天子弟弟就多次关照,千万不要多事,过好自己的就行,朝堂上的事,战场上的事,都不是她能够干预的。如果说有任务,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看清孙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天子想通过她的眼睛去了解孙策,看看这样一个数年间被横扫中原的少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即使连这个任务都不是必须的,必须的任务只有一个:好好的活下去。

见刘和又不说话了,甚至比刚才还要沉默些,孙策也很无奈。这个公主显然和通常意义上的公主相去甚远,完美的体现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孙策牵着刘和的手走了一段,待到平坦处,便很自然的松开了刘和的手,双手负在身后,向远处眺望。

西北方向有座郁山,与朐山之间隔着一道浅浅的海峡,在后世,那里将成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现在孙悟空还没落户,所以那座山还没那么有名。但这座山自有神奇之处,听麋兰说,那座山上有很多本地罕见的树种,故老传说这座山是仙人直接从南方提起,安置在这里,那些树种都是南方嘉木。

孙策不熟悉植物学,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南方嘉木,但他知道这里可以作为水师驻地,因为两千年后,这里有另一个诗意的名字:连云港,江苏境内最大的海港。如果还没有那么大的规模,驻扎数万水师却绰绰有余。经过几年的建设,驻地已经初具规模。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转移到那里,再过几天,他会从那里起航,绕过山东半岛,进入渤海。回程的时候,他也许不会再进入内河,而是直接沿海岸线南下,完成一次全程海路的航行。

这只是开始,将来他会离开海岸,深入大海深处,甚至可能横跨大洋,周游世界。

孙策的心跳有些加快,眼神也变得热烈起来。

“夫君,想什么呢?”甄宓和甘梅并肩走了过来,见孙策挺立遥望大海,身姿挺拔,笑道:“是要吟诗,还是要作赋?”

孙策回头瞅瞅她,笑了起来。“你看我吟过诗,做过赋吗?”

“没见过,可是听过。”甄宓一点也不怯场,笑盈盈地说道:“你那曲可是有名得很,燕赵歌女都会唱,要不然会被人笑话技艺不精的。”

刘和很意外。“是夫君的大作?”

“你以为是谁的?”

“呃……有人说是蔡伯喈先生的大作,也有人说是他女儿蔡昭姬的,却没听人说过是夫君的。”刘和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策,就像粉丝看到了偶像。“夫君,这曲子真是你做的?”

孙策很尴尬。“我胡编了几句,曲子是周公瑾谱的,后来可能又由蔡大家润色过,说是他们的作品也不算离谱。”

甄宓拉着孙策的手摇了摇,央求道:“胡编几句就能这么好,那你今天再胡编几句呗,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你这不是为难我么?”孙策想挣脱甄宓,甄宓却抓着他不放,小脸微红,眼神发亮,透着狡黠的光。孙策忽然有些明白了。小姑娘这是吃醋了啊,打着吟诗作赋的幌子来占便宜。他反手握着甄宓的小手晃了晃。“听说你从小就不好女红,唯喜读书写字,这诗赋想必不在话下。不如你来作一首吧,也让我们看看你的学问。”

甄宓抿嘴而笑。“夫君是要我献丑吗?也好,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今天就做一回木瓜,等着夫君的琼瑶,好不好?”说着,双手拽着孙策的手,身体来回晃了两下,眼神如丝,羞涩地看着孙策。

甘梅“噗嗤”一声轻笑起来,甄宓白了她一眼,却不肯松开孙策,眼神反倒更加热烈。

孙策无可奈何,只好含糊地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头疼。吟诗作赋可不是他的强项,肚子里的存货太少,而且要应景,不是随便吟一首就行的,一时半会的到哪儿找去?勉强编一首,又难免音律不合,被人笑话。

所以说做人要低调,装逼要谨慎啊。早知会有这么多后遗症,当初就不应该逞能。

甄宓眨了眨眼睛。“我作一首新体诗吧,万一音韵欠妥,也不至于被人笑话。夫君,你说是不是?”

孙策根本不懂,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甄宓思索片刻,轻声吟诵起来。“将军负胆气,好勇复知机。南阳破羌胡,官渡走逆臣。铁骑镇中原,楼船下幽州。杀人辽水上,走马归渔阳……”

甄宓不紧不慢,徐徐吟来,朗朗上口,虽是女子,又有夸赞孙策战功之意,却不失豪气。孙策虽然不懂诗,也觉得很提神,甘梅含笑不语,刘和却有些尴尬。甄宓的诗夸赞孙策的战功,期望他横行天下,让她不好评价,附和不好,反对也不好。且甄宓一直拉着孙策的手不放,明显是针对孙策刚才牵她手借题发挥,展露才华,有意无意的压她一头。

她没有甄宓的容貌,也没有甄宓的才华,没有出口成章的本领,更没底气在这种场合和甄宓争高下,只好闭上嘴巴不吭声。

孙策不经意间目光一扫,看到刘和的窘迫,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甄宓的用意,不禁苦笑。都是人精啊,什么吟诗作赋,分明是争风吃醋。甄宓身负大贵之命,从小就心气儿高,在普通女子面前也许不在意,在长公主这个真正的贵人面前却忍不住要小小表现一下。

毕竟是少女啊。

“好,真好。”待甄宓吟完诗,孙策赞了两声,又抱怨道:“我认输了。你说好是木瓜,现在投过来一琼瑶,让我怎么接?就算勉强作了也不如你,不如不作。”

甄宓皱皱鼻子,撅起樱红的小嘴,嗔道:“哼,堂堂将军,居然耍赖。”

孙策哈哈大笑。“将军的本事是作战,你若是与我比武,我一定奉陪到底。吟诗嘛,我认输。”

“不成,不成,我不依呢,哪怕你胡乱吼两句也行,总不能这么赖了。”

“行啦,你就别为难我啦。要不,我让他们来做?”孙策冲着刚刚走到山顶的顾徽招招手,打算让他写一首交差。顾徽文学素养不错,虽然算不上拔尖,但这种应酬之作还是没问题的。不料顾徽还没答应,站在一旁的陆议却开了口。“将军,这种诗作不能由别人代作,只能由将军自作。”

“为什么?”孙策有些上火。

陆议虚握拳头,咳嗽一声,神情有些尴尬。“刚才甄夫人提及木瓜之诗,这是男女互送定情之物的诗作,不方便由别人代作。”

孙策一愣,目光转向甄宓,老脸通红。“是……这样的?”

甄宓斜睨着孙策,轻咬嘴唇,神色微嗔。孙策有些挠头。“这可……怎么办?我的确不会啊。”

陆议说道:“诗赋本无定论,直抒胸臆,有感而发最为动人。既可长篇大论,也可三言两语,譬如汉高祖的,又如西楚霸王的,虽然只有三五句,却都是名篇。将军能做出,想必是有些天赋的,只是将军不自知罢了。”

孙策哭笑不得。他知道陆议是在为他解围,却不料这是帮倒忙,那首本身就是抄来的,他哪有那本事。可是事到如今,他不承认也没人信啊,没办法,只好再抄一首了。可是抄哪一首呢,哪一首能应眼前之景呢?急切之间,他还真找不出。

作为穿越客,被自己挖的坑埋了,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咦,有了。孙策灵机一动,一拍手掌。“说好了,我只是胡乱说的,说得不好,你可别怨我。”

甄宓笑逐颜开,连声说道:“无妨,无妨,只要是夫君所作,我都是喜欢的。”

孙策暗自苦笑,我哪会作,我只会抄啊。他一声轻叹,转身看着大海,正准备吟诵陈子昂那篇千古绝望,忽然心头一动,又想起一首更好的。曹操有首倒是和眼前情景相应,只要稍改几字即可,装逼效果绝对一流。他正想吟诵,转念一想,不禁发笑。

要那么好干什么?眼前这麻烦不就是装逼惹的祸么,真要把抖出来,以后这样的破事怕是会接踵而来,还是用陈子昂那首好,虽不应景,却比较符合自己当下的心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孙策缓缓吟来,伸手点点甄宓的鼻尖,一声苦笑。“阿宓,你太过份了,居然逼我作诗,我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泪下啊。”

甄宓掩着嘴笑了起来,吟诵了两遍,收起笑容,慨然道:“看来夫君不是不能作诗,而是要逼。这首诗多好啊,登高望远,俯仰古今,苍凉而豪放,虽无儿女情长,却自有圣贤寂寞之意,依我看,不亚于和,将来必能传唱天下,青史留声。”

孙策后悔莫及。

第1731章 心有所畏

事实证明孙策低估了古人的鉴赏能力,这首虽然提前了几百年,而且与这个时代的文风也不怎么投契,但随行的人们还是感受到了其中的苍凉之美,一时感慨不已,甚至有唏嘘落泪的。就连甘宁这种粗货都连声叹息,一时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有歌便有和,顾徽等人便开始酝酿腹稿,准备一抒胸臆,赞附一番,还有人撺掇着也要出一部诗集,效张纮、杨修故事。他们俩同游数日,得诗赋十余篇,后来便出了一部,印行千余部,颇受欢迎。印书工艺公开后,大量印书坊开业,对文稿有着极大需求。经学和这样的学问毕竟只有少部人研究,普通读者更喜欢诗文、小说、传奇故事,一印就是上千份,根本不愁销路。

看着幕僚们吟诗作赋,兴致勃勃,孙策不敢再造次,借口看风景逃离了人群。山地有山地的好处,转过一个弯,热闹就被隔在身后,眼前只有满山的碧树红花,耳畔只有轻风鸟语,天地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虽然知道暗中还有几十双眼睛在关注自己,孙策还是轻松了很多。

身后有脚步声响,孙策侧了一下头,见刘和带着一个侍女,静静地站在转弯处,见他看过去,她停住了脚步,怯怯地笑了笑。孙策虽然遗憾清静难得,却还是招了招手,又打了个手势,示意郭武等人守住四周,不要让更多的人过来打扰。

刘和走到孙策身后,默默地站着,偷偷看了孙策两眼,欲言又止。孙策苦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这么生份。”

刘和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意外,原来夫君也有害怕的事。”

孙策想了想,也笑了。“这当然,我也是人。”

刘和仰起头,身体微微前倾,好奇的打量着孙策。“君子有三畏,夫君除了害怕做诗,还怕什么?”

孙策没有回答,他很认真的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不仅有三畏。除了害怕吟诗作赋,还怕与人讨论政治,他没有经学底子,对政治理论也一无所知,尤其是儒家的政治观点,他其实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涵,也不清楚背后的逻辑。他可以把儒生喷得哑口无言,但他却未必能提出更好的理论。

与一群天才为伍,这种压力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这是一个功利的世界,没有人会因为他有什么王霸之气俯首便拜,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利益诉求,都有着自己希望实现的目标,他们或直接或婉转,或明索或暗求,明里暗里的较劲,而他就是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个人。被带得偏离方向事小,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被不同的势力撕得四分五裂。

立都阳羡还是秣陵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接下来的幽州之战怎么打又是一个例子。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不同派系之间的斗争也会越来越激烈,甚至会影响到大政方针的实行。这让他时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由一个普通人一跃而为一方霸主,这步子迈得有点大啊。孙策时常觉得这是一场梦,也许一梦醒来,他又回到从前,发现自己只是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个午觉,哈喇子流了一桌。

“我害怕的事情很多,一时都说不清楚。”孙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大海。“过些天,我们就要乘船入海。楼船看起来很大,可是到了海中和一片树叶没什么区别,一旦遇到风浪,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万无一失。这几年楼船出事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出事,损失都非常大,落水的人身不由己,生死全由天定。”

孙策转头看着刘和。“跨海作战的风险不见得就比你弟弟西征来得小。”

“这么说,夫君也畏天命?”

“这和天命有什么关系?”孙策皱皱眉,摇头道:“我不信天命。”

“那你信什么?”

孙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信量子理论,一切都是概率?每个人都是薛家那只猫,或生或死,不生不死?我信虫洞,所以才会穿越时空,来到这里?

“我信道,道法自然的道。”

“太平道?”

孙策彻底无语。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放弃这个话题。他理解刘和为什么会这么想,于吉等人在豫州传道,最近与严佛调等一些佛教徒吵得利害,佛道之争已经提前上演。不过佛也好,道也罢,现在都没成气候,所以影响还有限。只是他征召了大量的黄巾军屯田,朝廷认为他信奉太平道也在情理之中。

“你信什么?”

刘和被孙策看得有些窘迫,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我原本信浮屠的。”

“浮屠?”

“是啊,人生皆苦,唯冀来生。”刘和轻声叹息:“我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为那些死难者报仇,只好每日祈祷,希望那些杀人者堕入地狱,接受惩罚。”

孙策哭笑不得,想想却又释然,刘和除了请菩萨保佑,她的确也做不了什么。佛教之所以在魏晋南北朝期间大盛,有一个原因就是王朝更换,生死无常,即使是家大业大的门阀也未必能在乱世中自保,此生不可掌控,只好寄希望于来世。信佛的有两种人:一是绝顶聪明的,一是愚昧无知的,但归根到底都是一种人:对未知充满恐惧的。

只可惜恐惧并不能因信仰而消减,只会被人利用。克服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面对恐惧。哪怕前面是汪洋大海,浩渺星辰,此生都不可能到达目标,但迈出一步就是一步,总比在原地哭泣好。

“浮屠的精髓不是苦,而是空。”孙策笑了起来。“我有一部浮屠经,还是洛阳白马寺的浮屠道人送的,回头给你吧,反正我也没时间看。”

“没时间看,你怎么知道浮屠的精髓是空不是苦?”

“呃……”

见孙策无语,神情尴尬,刘和下意识的缩回了脖子,又低下了头。“多谢夫君赐经。”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看看远处的越舞等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来了这些天,有件事忘了和你说,你那几个侍女年纪都不小了,如果有合适的人就嫁了吧,别耽误了她们。我身边不缺人,不需要太多的侍女侍候。”

刘和点了点头。甘梅、甄宓身边的侍女都不多,少的一两个,多的如麋兰也不过三人,她身边有陪嫁宫女二十人,的确太多了。她又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只靠孙策给的月钱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她自己带的嫁妆虽然不少,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留两个,其他的都遣散了吧。她们年纪都不小了,就算是在宫里也该遣散了。”

“也不用太急,趁着这段时间和义从营接触多,看到有合适的就嫁,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保持联络。义从营的小子都不错的,武艺好,人品佳,忠心耿耿,将来放出去至少是个都尉,出几个将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也不算辱没了她们。”

“这样……好吗?”刘和又惊又喜。能做宫女的都不是普通出身,就算不是世家,也是官员,天子知道她这次出嫁情况特殊,生怕孙策起疑心,挑选的都是与孙策没有冲突的清白人家,容貌都是中上之姿,识文断字,如果能嫁给孙策身边的将士,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人脉资源,不再是孤立无援。她当然求之不得,只是觉得这么好的事来得太容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什么不好的?”孙策笑笑。他清楚刘和在想什么。他倒不是想给刘和结党营私的机会,但他清楚这根本拦不住。他身边的女子哪一个背后不站着一群人?袁氏姊妹有袁家旧部,尹姁有讲武堂毕业生,多刘和一个也没什么区别。

刘和身后没什么依靠,让她的侍女嫁出去,既能解决一些经济负担,也能解决一些将士的婚配问题。这些侍女出身不错,整体文化素养较高,嫁给这些义从营将士,相夫教子,对他的嫡系力量整体素质会有明显的提升作用,至少要比娶一字不识的女子强。至于忠心,他一点也不担心,义从营的将士跟着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要是被几句枕头风就吹晕了,那也太失败了,这种人也成不了事。

这些天他也看出来了,刘和虽然是公主,但她既没有玩弄权术的能力,也没有拉帮结派的野心,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小施恩惠,让这些侍女嫁给义从营的将士,各取所需,两全齐美。

见孙策不像说笑,刘和连声称谢。她陪着孙策向前走去,不知不觉地又握上了孙策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山路狭窄时不免手臂相摩,有时候甚至挤在一起。春衫单薄,刘和能感受到孙策粗壮的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心口怦怦乱跳,说不出的欢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裙裾飘动,宛如穿花蝴蝶。她不时地看一眼孙策,越看越欢喜,忍不住说道:“夫君,我为你唱一只胡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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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忍不住笑了。我可能娶了一个假公主,皇家风范没看到一点,倒会唱胡曲。

“你还会唱胡曲?”

刘和吐了吐舌头,神情有些尴尬,说话也有些不太利落了。“我……先帝……先父……”

“行了,别纠结了,先帝也好,先父也行。”孙策很淡然。“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吧,随便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刘和放松了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宫里……我家里也没什么好说的。十岁之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偏殿里生活,身边只有保姆和宦官,我没见过阿母,也很少见到先帝,平时也见不着他,每年只有几天可以看到他,而且看到他的时候也没什么话可说,最吸引我的也是那些唱歌跳舞的胡女,我觉得她们可好看了,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尤其是眼珠非常好看,就像猫一样……”

说着说着,刘和忽然打了个寒颤,闭上了嘴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握在孙策手心里的小手也有些凉。孙策知道又勾起了她的惨痛回忆,连忙说道:“那你都会什么胡曲,唱一个听听?”

“好吧,我给你唱一个吧,听说是胡人求雨时唱的,可惜没有乐师伴奏,要不然也挺热闹的。”刘和松开孙策的手,快步走到前面一个略宽敞些的地方,一手提裙角,一边掐指如凤头,嫣然一笑,轻声吟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跳,虽然是在山坡上,一边便是山谷,孙策非常担心她会一不小心摔下去,她却舞得很投入,身姿轻盈,有板有眼,还能做出一些高难度动作,脚向后一勾,轻松地踢到了后脑,倒是让孙策很是惊讶,完全没想到看起来像个闷瓜的刘和跳起舞来居然如此活力四射。

刘和唱的是大概是胡语,反正孙策一句也听不懂,但舞姿中却隐约可见天竺之风,尤其是一些双手合什、扭腰摆胯的动作很有几分印度歌舞的味道,只可惜刘和穿的是汉式春衫,不是那种露出肚脐的舞衣,否则一定很性感。另外还有些遗憾就是刘和身体单薄,没什么曲线,青春活力足够,娇艳却有不足,不像三哥歌舞片里的女星那么肉感。

刘和一曲舞罢,孙策拍手叫好。

“好看吗?”

“好看,非常好看。”孙策赞道:“你跳起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先帝也这么说。”刘和取出手巾,擦着额头的细汗,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放光。“有一次,他对我说,弟弟继承了他的聪明,我继承了他的灵气。可惜他太忙,没时间教我,我只能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跳,一跳就是半天,常常忘了吃饭,为此没少被保姆责骂。”

“保姆还敢责骂你?”

刘和苦笑道:“当然,后宫都是何皇后做主,宫里保姆都是她的人。宫里的人说她是我大汉的灾星,专门来绝大汉后的,好几个怀了孕的女子死得不明不白,就算偷偷生下来,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迟早要想办法弄死。我如果不是女子,也未必能长大成人。”

孙策知道皇宫凶险,也知道何皇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是此刻听刘和说来还是觉得后脊梁直冒凉气。在利益面前,人究竟可以变得多凶残?我身边这么多女子,将来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继承人制度必须要尽快制定,袁衡要尽快迎娶进门。那个位置空得太久,难免有人会生非份之想。

一想到这些事,孙策刚刚轻松一些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

麋家是东海大商,走的又是海路,郁山港经营了几代人,俨然是麋家的私人港口,基础设施已经比较完善。孙策决定在此建水师大营,麋家看到了机会,不惜工本,倾力协助,几年时间就将郁山港规模扩大了一倍有余,又建了水师大营,军营,码头,将领住的别墅,一应俱全,既方便又安静,下了山就是帆影如织的码头,上了山就是鸟语花香的独门小院。

孙策站在山顶,俯瞰水师大营,巨大的楼船安静地停靠在海边,整装待发。越过东侧的云台山,无边无际的大海就在眼前,相比于水师专用码头,东侧的民用码头更加热闹,不时有船只入港、出港,既有大型海船,也有普通渔船。

“那些渔民都是本地人吗?”

“是的。”麋竺点点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朐县海浸严重,能耕种的土地非常少,很多百姓要靠出海打渔为生。不过他们的船不大,不敢走得太远,只能在近海打渔。”

“水师也在近海打渔吗?”

麋竺看向甘宁。甘宁说道:“水师有粮饷,不需要跟这些苦哈哈的百姓抢饭吃,除非有海贼出现,我们一般都离他们远远的。”见孙策眼神怀疑,连忙拍着胸脯说道:“将军若是不信,你可以派人去问,我真没杀过他们。”说着,他嘿嘿一笑,眼神狡黠。“这些人不是麋家的奴婢,就是麋家的乡党,我在麋家做客,多少要给点面子。”

孙策并不意外。麋家是商人出身,怎么会做亏本买卖。朐县是偏僻之地,山高皇帝远,麋家就是这里的土皇帝,家大业大,不知多少人要靠他家生活呢。就算不是他的奴婢,也可能是他们家的雇工。水师驻扎于此,麋家受益最大,至少海贼不敢靠近了,小海贼遇到甘宁这锦帆贼和找死有什么区别。至于贿赂甘宁的那些费用,两船货就赚回来了。

麋竺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却不说话。孙策也没说什么,诸事草创,麋家下了血本,自然要丰厚的回报。眼下准备攻击幽州,还需要麋家兄弟的支持,不宜与他算得太清楚。等幽州平定,再慢慢收紧不迟。

“对面山上也有一些院子,也是你家的?”

“是我家建的,现在卖出不少了。有些财力雄厚的客商见此地风景好,想在此置业,以便经过时住上一段时间,会会朋友。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交换信息,收集情报的好机会。郭祭酒,我在那里留了几个院子,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好。”郭嘉也不推辞,一口答应。

孙策也点了点头。商人走遍天下,就是天生的情报人员,消息不灵通是发不了大财的,麋竺能成为巨商和他长袖善舞,广交朋友分不开。在这里建产业,既能赚一笔,又能和各地大商攀上交情,的确是公私两不误。

“都是哪儿的商人?”

“各地的都有,兖豫青徐,荆交扬益,冀州的也有不少。印书坊的工艺公开之后,有不少冀州人赶到荆州去买纸,冀州本地纸质量不佳,不是太厚就是太硬,硬出来的书手感不好,不好卖。前些天还有人来谈,想做荆州纸的专营呢。本来他们打算从东莱采购,试用了荆州纸之后,发现还是荆州纸更好。”

孙策笑了,有些得意。东莱的左伯纸可是名牌,但一直是私家作坊,改进的动力不如荆州纸坊,能力也不如南阳木学堂,在荆州纸的进攻下节节败退。至于冀州纸就更不堪一击了,原本就靠袁绍的强制命令生存,如今袁绍死了,袁谭没有这么强的控制能力,冀州世家才不愿意买这种又贵又不好用的纸呢。

“什么人想做专营?”孙策向山坡下走去。他准备乘上楼船,到民用码头去看看。麋竺跟了上来。“将军可能认识,巨鹿耿家。”

孙策想了一下,有点印象,当初袁谭就是耿苞出面谈叛赎回去的。耿苞当时是袁绍的主簿,也算是心腹,现在居然来私下里谈生意,还想要专卖权,看来袁谭的日子不好过,满足不了冀州世家的胃口。这是一个用间的好机会,如果能在袁谭身边布下耳目,消息就更及时了。

“可以谈谈看,摸摸冀州的家底,如果可能的话,把冀州纸坊全干掉。奉孝,你去谈吧。”

郭嘉爽快地答应了。这种活他最擅长了,也是他的份内工作。

孙策等人来到码头,乘上楼船,出了水寨,来到开阔的海面上,风力增强,海浪顿时大了不少,楼船晃动的幅度也变大一些。对水师将士来说无所谓,没有出海经历的刘和却有些紧张,来自凉州的马云禄也有些不安,紧紧地抓住栏杆,不敢松手,两条腿也像是骑马一样分开。看到这副情景,孙策便想到马超当初晕船的模样,不禁暗自发笑,看来这是遗传,不是马超一个人怂。

绕过云台山,民用码头渐渐展现在面前,这个码头和水师专用的码头差不多大,但是更热闹,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穿梭,码头上摆着很多摊位,远处停着不少牛车,谈生意的人三五成群,每次有大生意谈成便有人高声宣布,激起一阵阵叫好声,热闹的场景让刘和兴奋得忘了害怕,和侍女们叽叽喳喳。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市场啊。你看,你看,那是什么鱼?好长啊,像腰带一样。”

“那就叫带鱼。”甄宓走了过来,笑道:“姊姊要不要尝尝新鲜海味?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还带着海腥味呢。”

第1733章 生意

耿苞站在小院二楼的走廊上,慢慢摇着手中的塵尾,眼神不时瞟一眼远处的楼船。

他之前没见过那艘楼船,高大如山,气势雄壮,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巨大体量带来的压力。桅杆高大,看起来比普通的楼船至少要高一半,如果挂上帆,在海中乘风破浪,速度一定很快。

耿苞叹了一口气,心情郁闷。他从冀州赶来,不惜重金买下这幢小院,除了要和麋家拉上关系,招待袁谭交给他的任务之外,还有为自家求财的打量。他乘坐的是一艘商船,在冀州也算是大的,本来还有些担心太显眼,到了这里看到一艘又一艘的海船,他不仅放了心,还有些失落。他的商船毫不起眼,停靠在码头,根本没人注意得到,就连他自己都要费好大力气才能确认自己的船还在。

这么大的船能装多少匹战马?两百匹,还是三百匹?这么大的船通装多少货,一船能赚多少金的利润?

他旁敲侧击的问过麋竺,但麋竺只是高深莫测的笑。

这艘楼船应该是孙策的座舰。两天前,山后的水师大营就戒严了,别说靠近,连翻过山头看一眼都不行。麋竺在此建屋的时候显然就考虑到了保密的需要,几座小院在关键的路口一拦,云台山的西坡就成了秘密,除了猿猴,没人能爬上那些陡峭的山崖。

孙策来到东海,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攻击刘备,还是攻击袁谭?公孙瓒和孙策有联盟,公孙瓒的儿子公孙续很早就去了孙策身边为质,如今公孙瓒死了,孙策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是袁谭最担心的。如果不是沮授强烈坚持,使者早就来了,而不是现在才来,还是以经商的名义。

孙策的楼船在码头附近停下,有几只渔船靠了过去,隔得太远,耿苞看不清楚,只能等留在码头的耳目回报消息。楼船停了片刻,绕着码头转了一圈,又扬帆向大海深处去了,渐渐消失在云水之间。

耿苞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转身回屋,凭窗而坐。小院不大,算不上奢华,但造得很考究,仅这窗户就让人大开眼界,清一色的琉璃镶嵌,不用点灯,仅凭透进来的阳光,屋里就亮得可以读书写字。听麋竺说,这是豫州工坊的产品,如今孙策治下的郡学、幼稚园都使用这种窗户,有钱人家也喜欢这种窗户,至少要在书房装上两扇以便读书。

这东西的确是好,如果能买一些回冀州,应该能赚一笔。这些琉璃虽然价格不菲,但冀州世家有钱,三五金还是拿得出的,遇到财力雄厚的,就算将整个院子的窗户都换成琉璃的都不成问题。

船太小啊,钱也带得不够多,尤其是买了这幢院子后。二百金,麋竺真敢开口,这么一幢小院子即使在邺城也不过十金,麋竺居然开价二百金,还说是优惠价。不过他也没办法,明知麋竺是抢钱也只能给,一迟疑说不定就被别人买走了。如今朐县是海商聚集地,有一幢自己的宅子便是财力雄厚的象征,谈生意都方便得多。麋竺在云台山东侧建了十几幢小院,据说开建之前就有一半被人订了,抢手得很。

耿苞在窗前坐下,拿出纸笔,仔细的写下自己要和孙策谈的事,有公事,有私事,有结盟的,有做生意的,林林总总,写了满满两页纸。但是他却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见到孙策。他花了钱,买了院子,麋竺应该会在孙策面前提起他,可是孙策会不会见他,他心里没数。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一个少年模样的青衣仆从快步走了过来,推开房门。他的衣摆湿了,还在滴水。

“主簿,是孙策的座船。”

耿苞哦了一声,并不惊讶。在他看来,那么大的船不会是别人的,只能是孙策自己的。“还有什么?”

“我看到甄家的人了,还有……长公主。”

耿苞抬起头,目光闪了闪,放下了手里的笔。“长公主……长什么样?”

“太远了,看不清,但是看起来很开心,和甄家的人在一起,买新鲜的海鱼,看样子是要现烤。”

耿苞点了点头,示意仆从先出去。孙策尚公主的事早就传开了,东海百姓传为美谈,大概是为麋家的女儿高兴,但孙策和长公主的关系如何,外界打探不到。在耿苞看来,除非孙策脑子坏了,或者长公主是绝色,否则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好。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与其说是联姻,不如说是一次较量。孙策纳长公主为妾让朝廷丢尽了脸色,朝廷迟早要报复的,孙策和长公主的关系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长公主看起来很开心,还要在孙策的座舰上现烤海鱼?孙策这么宠她吗?一想到威武雄壮的坐舰甲板上摆上几只烤架,香气四溢,孙策和长公主围在一起狼吞虎咽,耿苞就觉得很可笑。这种场合摆上几只鼎煮食还说得过去,摆上烤架烤鱼,怎么听都觉得不合礼仪。

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孙策寒门出身,不通礼仪,能娶长公主为妾,难免有些小人得志。跟这样的人谈判该怎么谈?耿苞看着刚刚写好的两张纸,有些不安。他想起上次去汝南赎回袁谭的经历,他信心满满地去谈判,结果一句也没用上,三千金就是三千金,一金都没减下来,还被孙策威胁,不得不弄假成真,逼得袁绍掏出三千金赎回袁谭,以至于袁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理他。如果不是袁绍战死,袁谭继位,他的前程也许就到此为止了。

不能按照固有的习惯来,要改一改。耿苞又取出两枚纸,重新拟定提纲。他琢磨了大半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方法,傍晚时分,两枚纸上还没有一个字,静静地躺在桌上,直到郭嘉走进来。

郭嘉摇着羽扇,身上带着浓烈的味道,有海腥味,更有烤鱼的香气,看来仆从所言不虚,孙策真在座舰上烤鱼了。一念及此,耿苞就忍不住笑了,开了个玩笑。

“祭酒满身香气,想来刚刚大快朵颐了一番,我是不是就不用准备酒宴了?”

“不用。”郭嘉摆摆手,哈哈一笑。“煮点茶就行。”

耿苞点头,吩咐人煮茶。他本人不喜欢喝茶,总觉得茶不如酒爽冽。他邀请郭嘉入座,他很想打开窗户,吹吹郭嘉身上的味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郭嘉在邺城的时候,他和郭嘉见过面,知道郭嘉放浪,只是没想到郭嘉后来会成为孙策的心腹,要不然当初肯定会花点心思结交。现在有求于人,不能不忍一忍。

郭嘉寒喧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听麋竺说你想做生意?”

“是啊,祭酒能不能指条明路?”

郭嘉嘿嘿一笑。“路很多啊,就看你想走哪一条,又能走哪一条。”

“比如说?”

“比如说,你有钱的话,买几艘海船,我给你办理手续,到交州、幽州做生意。一艘船造价五千金,快则三五年,慢不过七八年,就能把本钱全收回来,以后你就躺在家里收钱。”

耿苞吃了一惊,却不怎么心动。这生意是好,但他做不了,本钱都拿不出。巨鹿耿家的财力拿不出五千金,他也没能力独占这么大的生意,到时候被人攀咬一句勾结孙策,他很可能血本无归。但郭嘉这句话里透出的信息非常重要,一艘海船造价五千金,三五年就有赚回来,一年的利润近千金,这的确是个大生意。他无法一个人独吞,但是他可以鼓动袁谭做,由他出面就行。

“真的假的?”

“我骗你有意思吗?”郭嘉笑道。“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天,应该看得出麋家的实力增长有多快。”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就是本钱太大了些,有没有小一点,我耿家能吃得下的?”

“小一点的?这个。”郭嘉敲了敲窗户。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利润有几成。”

“看你本钱大小了,你订的货越多,价钱越便宜。”郭嘉摇摇羽扇,笑眯眯地看着耿苞。“不过我说句实话,做这个生意有得赚,但你拿不到最优惠的价格。琉璃暂时只有平舆工坊做,袁夫人把平舆工坊卖了,如今接手是汝颍世家,他们不会把这好处让给你一个冀州人的。”

耿苞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他盯着郭嘉看了好一会儿,确认郭嘉不像是在开玩笑,顿时觉得事态严重。袁绍死后,袁谭继位,冀南人借着冀北世家元气大伤的机会,迫使袁谭冷落郭图等人,这才重新掌握主动权,如果汝颍系借着做生意又死灰复燃,那冀南世家的计划又将被打乱,内讧必然卷土重来,说不定会闹得更加惨烈。

不过这问题也不是无解,汝颍人做生意,赚的还是冀州人的钱啊。只要冀州世家团结起来,不和他们做买卖,他们就算独占了平舆工坊的琉璃也赚不到钱。这种东西普通百姓可是用不起的。

“做生意赚不赚钱,不仅要看进价,还要看售价,进价再低,卖不出去,又有何用?”耿苞笑眯眯地说道:“祭酒,你说是吧?”

郭嘉哈哈大笑,用手中的羽扇指指耿苞。“你们这些河北伧夫,太阴险了。”

第1734章 尔虞我诈(无名英雄打赏加更)

耿苞有些后悔。他这句话无疑暴露了太多问题,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也不作辩解,强作镇静地反唇相讥。“论阴险,汝颍人才是魁首,冀州人甘拜下风。”

郭嘉大笑。仆者送上加好木炭的茶炉,放上水。郭嘉看他手法生疏,摆了摆手,换了自己的侍者来。看着郭嘉的侍者熟练的摆弄茶炉、茶壶,耿苞既不以为然,又有些好奇。

“如今中原都时兴喝茶了?”

“酒能助兴,茶能清神,各得其所。我和你谈生意,一言得失便是数千万的利润,岂能喝醉?自然是喝茶,让自己清醒点好。等生意谈成了,再喝酒庆贺不迟。”

耿苞心中一动。数千万的利润,这生意可着实不小啊,看来郭嘉是带着诚意来的。他笑着点点头。“祭酒说得太对了,我也附庸风雅一回,尝尝这茶的味道。”

郭嘉却没有急着说话,盯着侍者将茶具准备好,又检查了一下水,得知是准备用的饮用水,不禁皱眉,让侍者去取点好水来。侍者应了一声,转身去吩咐。耿苞不解,却也不问,只是看着郭嘉折腾。他心里清楚,郭嘉这是在吊他的胃口,他如果急了,就被郭嘉牵着鼻子走了。

郭嘉忙碌了一阵,回头对耿苞说道:“要说赚钱最多,自然是买船出海,其次便是这琉璃。除此二者,还有一项,不过怕是不太好做。”

“祭酒不妨说来听听。”

“军械。”

“军械?”耿苞眉梢心中一颤,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了倾身体,试探地问道:“军械也能卖?”

“能卖,但是控制得很严,价格高,数量少,没点实力的人买不起。”

“有多高?”

“最新式的甲胄这个数。”郭嘉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头。“而且数量极少,能不能买到要看运气。”

“五十金?”

“五百。”

耿苞的脸皮抽动了两下,强忍着没骂人。五百金一套甲胄?你怎么不去抢?南阳甲胄质量是好,但也没好到价值百倍的地步吧?市面上一套将军甲也不过五金左右。就算全用黄金打造,一套甲胄也不至于值五百金啊。“那我确实买不起。这么贵的甲胄,你们也没几个人用得起吧?”

郭嘉笑而不答。“听说我叔父出使草原,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死在草原上了吧?”

耿苞无语。这郭家都出什么人啊,有这么说话的吗?就算他和郭图不和,他都说不出这样的恶言。“要走的部落多,耽误一些时间也是很正常的,也许现在就在回来的路上吧。”

“走了那么多部落,袁显思还有钱作战吗?那些蛮胡可是贪婪得很。以前朝廷每个要赏赐一亿九千万,现在朝廷不给钱了,袁显思要拿出这么多钱可不容易,就算袁家从宫里抢了不少好东西也禁不住这么花。唉,对了,听说袁家和那些蛮胡和亲,嫁了不少女儿去草原上,可是真的?”

“汉家和亲又不是什么新鲜事,长公主不是刚刚嫁给了你们吴侯?”耿苞特地加重了“吴侯”二字。

“封侯的事你也知道?那你肯定也知道吴侯奉诏都督八州的事。我说啊,你如果能劝袁谭俯首称臣,天下太平,这可是大功一件,吴侯肯定不会亏待你,短短几年时间,就能让你巨鹿耿家成为冀州第一世家。”

“不敢。”耿苞不为所动。“冀州第一世家恐怕已经有主了,我不敢痴心妄想。”

郭嘉摇摇羽扇,笑着摇摇头。“元茂兄,无利不起早,你这清心寡欲的还做什么生意?不如去修道算了。这里的风景虽好,可是利来利往,铜臭与海腥相杂,可不是修道的好去处。”

耿苞笑而不语,心中暗自得意。郭嘉抛出一个又一个诱饵,他的确很动心,可若是迫不及待的吞下去,那他就上当了。甄家已经和孙策结盟,这冀州第一世家岂是他能争的。他有意无意地和郭嘉扯着不相干的闲话,耐心的周旋。等侍者取来了水,煮好了茶,茶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又陪着郭嘉装模作样的品了一阵茶,才重新开口。

“第一世家我不敢求,军械牵涉太广,也非我能染指,我只想赚点小钱。”耿苞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说道:“祭酒有没有好的建议?”

“我说的你都不肯做,不如你说说想做什么吧。”

“我想做的东西很多,比如纸。我和麋子仲曾经提过,不知道他有没有向吴侯提及。”

“提了。不过纸的利润不高,数量也有限,恐怕赚不到什么钱。”

“为何?南阳那么多纸坊,产量很高啊。”

郭嘉大致解释了一下。中原最近新开了很多印书坊,对纸张的需求猛增,各地纸坊一时都忙不过来。纸坊和印书坊不同,某种程度上是对支持者的回报,在建设之初就有合约,每个县按人口数量比例只建一到两家,不是什么人想建就能建的。公布印书工艺本身就有保证纸坊利润的目的在里面,当然不可能随便增建纸坊,否则现有纸坊肯定要有意见。

耿苞听完,心中焦虑。郭嘉的解释合情合理,和他们收到的情报很吻合,但这样一来,他这一趟就要白跑了,其他生意就算能做,也赚不到几个钱,连买这个院子的两百金都未必能赚回来。难道要将这个院子再卖掉?耿苞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郭嘉又说道:“你买纸是为了印书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买书?”

耿苞瞅瞅郭嘉,迟疑道:“我们……想为郑康成印书。”

“就这事?”

“就这事。”

郭嘉沉了脸。“那能用多少纸?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生意呢,白高兴一场。”他挺身而起,甩了甩袖子。“你别想什么专卖了,南阳随便一个纸坊都能满足你的要求,提前几个月下单就是了。若是报上郑康成的名字,你还可以拿到优惠价。你要是愿意,把书稿拿来,我们也可以帮你印,比你们印的好,成本更低。”

见郭嘉扫兴,准备告辞,耿苞连忙上前拦住。“祭酒莫急,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郭嘉很不耐烦。“几十金、几百金的小生意可没兴趣。”

第1735章 失误

孙策提着笔,看着刚刚写好的字,颇有些自得。虽然好久没有刻意练字了,手上功夫却未放下,甚至更加精熟。这大概和他天天提笔写字,已经适应了毛笔有关。

案上摆着一幅刚刚写好的字,上面有三个大字:连云港,墨迹未干,墨香怡人。麋家有钱而不张扬,细节之处却非常用心,这墨不仅乌黑发亮,而且加了香料,让人心旷神怡,连书写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如何?”孙策放下笔,问一旁的麋竺、陆议等人。

“好。”麋竺背着手,歪着头,打量着案上的题字,微微颌首,语气不重,却极真诚。“早就知道君侯书道精妙,也看过君侯不少批示,还是没想到君侯的书道有这样的境界。”

陆议、诸葛亮等人也纷纷点头赞同。他们是孙策的近侍,经常看到孙策批示公文,可是看到这幅题字,他们也很意外。三个字既非篆书,也是非隶书,而是亦行亦正,一挥而就,浑若天成,遒劲而舒展,尤其是那个云字,矫若游龙,颇有腾云驾雾,俯视苍生之感。港字的三点水如惊涛拍浪,充满动感,仿佛下一刻就能发出轰鸣,溅观者一身水花。

“有气势。”顾徽说道:“君侯,你再为我们的诗集题个名吧。”

孙策兴致正浓。“好吧,你们的诗集准备叫什么名字?”

“我们商量过了,就叫连云诗集。上次子纲先生和杨豫章联诗为《鄱阳集》,既有好诗,又有子纲先生的亲笔题签,一时被人称作双璧,我们的诗不能和他们相比,有了君侯的题字,也算有可以称道之处。”

孙策哈哈大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别看顾徽说得客气,他们可是铆足了劲要出一部精品诗集呢,这些天一个个咬文嚼字,恨不得把胡须都捻断了,就连甄宓都在改诗,力求完美。反倒是“他”那首不用改,公认字字珠玑,实在让他汗颜。

孙策酝酿一番,一挥而就,自己打量了一番,觉得还不错。“能用吗?”

顾徽刚要说话,诸葛亮突然说道:“的确不错,只是珠玉在前,尚有不足,君侯再试试。”

孙策有些头疼。刚才那副题字是神来之笔,再让他写也未必写得出来,用那幅字为参照物,这要求实在有些高。见孙策为难,众人纷纷怂恿,孙策无奈,只得收摄心神,宁神静气,又写了几幅。他放下笔,正准备询问意见,却发现诸葛亮等人一个个笑得很诡异,不免诧异。

“你们……”

“君侯,这边说话。”顾徽和诸葛亮一左一右,将孙策请到一旁。孙策不明其意,刚刚离开书案,就听到身后陆议一声喊。“都不准乱动,按顺序来,抓阄,抓到哪幅取哪幅。”

“伯言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张承大声响应。

麋竺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们抢你们的啊,这连云港三字是我的,谁也别想动。”

孙策回头一看,见陆议、张承等人围着书案,笑得开心,这才知道中计,不禁笑骂道:“你们这帮竖子,真是可恶,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孔明,你是主谋。”

诸葛亮笑着连连请罪。“君侯,这可不能怨我们,实在是君侯平时里太忙,难得今天这么有兴致,所书气韵通达,妙手天成,可遇不可求。我们见猎心喜,只得出此下策。”

“什么下策?”郭嘉走了进来,见舱中热闹,不禁问了一句。还没等到回答,一眼看到了案上的书法,顿时眼前一亮,一个箭步抢了上去,伸手将张承拨开,抢占了最好的位置。“好书法!如龙腾四海,凤舞九天,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这必是君侯所书,我……”

“祭酒辛苦,一旁歇着。”麋竺眼疾手快,将题字收起,又道:“诸位,祭酒回来,必有要事商量,你们就不要在这里打扰了,都散了吧。”

“喏。”陆议等人轰然应喏,将案上写好的几幅字卷起,作鸟兽散。

郭嘉惊讶莫名,回头看看孙策。孙策也很无语,摊摊手,苦笑道:“你不在,我被他们联手算计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郭嘉跺足道,眼睛一瞟,看到案上的笔墨,又换了一副笑脸,挤挤眼睛。“君侯,今天怎么有如此兴致?要不……”

“等我歇会儿。”孙策摆摆手,示意郭嘉入座。“麋竺刚刚来报税,猜猜他这几年赚了多少?”

“纯利还是毛利?”

“纯利。”

郭嘉想了想。“我估计在三千万到五千万之间。”

孙策歪了歪嘴。“你少算了一点。”

“六七千万?”

“不,是一亿三千万。”

郭嘉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麋家赚了这么多钱?”

“我也没想到。我们之前只估算了他卖往中原和江东的货物,没算他卖往益州、并州和冀州的。”

孙策咂了咂嘴。别说郭嘉惊讶,直到现在,他还觉得不可思议。他一直以为天下大乱,战事不断,经济崩溃,生意不好做,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益州、冀州的交易比他想象的要火爆得多,就连并州、兖州的交易额都比他估计的要好。后来麋竺一解释,他才算明白了。麋竺做的大多是奢侈品生意,比如从幽州购进的人参、鹿茸、貂皮,从交州购进的是宝石、珍珠、象牙,从益州进的是高档漆器、蜀锦,这些东西只有富贵之家才用得起,普通百姓是没机会买的。他治下的民生最好,但普通百姓只是温饱有余,还没富到购买这些奢侈品的地步,所以生意反而不如其他几个州。

郭嘉很快冷静下来。“看来麋竺比蔡瑁聪明。”

“的确如此。”孙策点点头。麋竺向他交待了最近几年麋家的生意,巨细靡遗,数量惊人,然后又主动要求交重税,愿为天下商家做榜样。他还提出了一个分不同档次收不同比例税收的建议,最高的收五成,按照这个制度,他要交五千多万的商税。收到钱,孙策当然很开心,麋竺识趣,他更开心,但让他最开心的却是麋竺收提出的建议,这已经和后世的分级税收制度很接近,的确是防止商人坐大的一个好办法。

听麋竺说出这个建议的那一刻,孙策这些天来一直比较沉重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这个时代的人并不比以后的人笨,只要条件适合,他们完全可能创造历史。他做一个引路人就可以了,不必事必躬亲。

听完孙策的叙述,郭嘉也非常满意。“难怪君侯兴致这么高,的确是个好消息。”他顿了顿,又道:“麋竺固然胜过蔡瑁一成,麋夫人也有功。君侯,姻亲的作用正在于此,如果当初你纳蔡家女子为妾,蔡瑁也未必会颟顸若是,这个税制也许早就可以推行了,你也不至于这般囊中羞涩。”

孙策知道郭嘉的意思。他是指蔡珂。对郭嘉来说,同时纳蔡珂和黄月英为妾并不是什么问题。蔡珂虽然不如蔡珏,却比蔡讽、蔡瑁聪明多了。如果蔡家能像麋家这么知趣,主动提出交重税,这个税制至少可以提前两年面世,他也能多收不少税,欠债也不会欠这么多,更不会出现与蔡家翻脸的事。

严格来说,这是他的失误,如果当时郭嘉已经入幕,一定会提醒他,而且会强烈建议,绝不会让蔡珂嫁给孙辅。

“耿苞怎么说?”孙策岔开了话题。

“嘿嘿,冀州暗流涌动,袁谭日子不好过。”郭嘉收起玩笑的心思。“不过田丰主内,沮授主外,汝颍系全面溃败,形势倒是比袁绍在世时要好一些。”

“慢慢说。”孙策招呼道。

郭嘉把他从耿苞那儿探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虽说耿苞很警惕,说的话真真假假,可是在他面前,耿苞没什么秘密能藏得住。

“冀州实力雄厚,户口殷实,只要冀州世家支持袁谭,袁谭就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刘备,刘备虽勇悍,但无远虑,又不得幽州世家支持,纵使一时得胜也难以维持,一旦大败就会前功尽弃。如果考虑到关羽这个不稳定因素,这几乎是必然结局。以沮授的心机,绝不会放过这个破绽。”

孙策点点头,示意郭嘉继续。

“冀州系虽然得势,但汝颍系衰而不亡,他们并不放心,又担心袁谭控制了幽州之后会引幽州世家入局,尤其担心幽州世家与汝颍系联手。眼下派出去联络的使者有大半是汝颍人,以我从叔和许攸为主,但袁谭手里没什么钱,谈得不顺利。冀州人也要争取这个机会,听耿苞那口气,似乎正在接洽,只是幽州世家胃口很大,冀州世家之前损失也大,暂时拿不出那么多利益分给他们,所以还没最后确定。耿苞来买纸是为了印书,他说是为郑玄印书,但我估计不止于此,还有拉拢卢植后人的意思。卢植曾为袁绍军师,又曾隐居军都山,建精舍,收弟子,他的弟子大多是幽州世家子弟,如果袁谭为卢植印行遗著,幽州人自然会领情。冀州人想把这个机会抓在手里,向幽州人示好,拉拢幽州世家,占据主动权。”

孙策琢磨了片刻。“你可有应对之策?”

郭嘉不假思索。“扶植汝颍系,让他们继续斗。”

第1736章 术业有专攻

孙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郭嘉面前。“继续。”

郭嘉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姜片,喝了一大口。茶水有些烫,他咂了咂嘴,接着说道:“世家为生存多方下注,自然有牺牲的准备,但血脉相连,终究不能无动于衷,如果有机会,自然要倾力相救。纵使君侯不允,私下里的接触也在所难免,君侯就算派人去查也很难查得清楚,只会虚耗大量人力物力,得不偿失。且法不责众,疏不间亲,处罚得轻了无异于纵容,处罚得重了会伤人心。与其如此,不如派人主持监管,置于掌控之中。此其一也。”

孙策不置可否,十指交叉,静静地看着郭嘉。

“随袁绍到冀州的汝颍人所剩无几,荀彧去了长安,辛评去了益州,荀谌、辛毗已经是君侯之臣,其他陆续返乡者不下二三十人,如今还留在冀州的就是我从叔和荀衍数人。他们没有产业,之前依靠袁绍,开设纸坊,还能勉强生存,如今袁绍已死,袁谭初掌冀州,依赖冀州世家,汝颍人势弱,连纸坊之类的产业都守不住了。袁谭坐吃山空,也无力贴补,汝颍人的生活必然陷入困顿。这时候君侯施以援手,他们自然感激,或有思归之心。袁谭不能坐视他们归乡,必然要施恩惠,不让君侯专美。如此,君侯施一钱之惠,袁谭必施十钱以补之,孰能长久,一目了然。此其二也。”

“冀州是大州,户口堪与豫州相当,且钱粮部曲大多在世家之手,若无汝颍系掣肘,冀州世家全力支撑袁谭,袁谭兵力不少于十万。贾诩待价而沽,一心守并州,不会轻易出兵。张燕自守奴耳,怀观望之意,若田丰派人联络,张燕很可能按兵不动,如果条件合适,臣服也不是不可能。如此,袁谭夺取幽州易如反掌,将军未必有机会分一杯羹。此其三也。有此三者,君侯是以轻驭重,以小博大,还是坐视袁谭吞并幽州,岂不一目了然?”

孙策反复权衡了一番,觉得郭嘉或许有私心,但理由是成立的。如果能花小钱扶植汝颍系,给袁谭找点麻烦,让他不能顺利夺取幽州,自己的确可以更从容些。

“你估计要花多少钱?”

“不需要花钱,只是会少赚一些钱。”郭嘉说道:“君侯治下诸工坊的产品在冀州都有明显的优势,如果能让汝颍系的人经销,或者在进货时给一些优惠,让汝颍人能够压制住冀州人就行。琉璃之类有可能因为冀州人的抵制卖不动,但纸却无法抵制,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让冀州纸坊全部停产,经销我们的纸。其他诸如车马、农具之类,都可以按照这种方式处理。麋竺最清楚这些事,君侯不妨征询于他。”

孙策点点头。郭嘉很识相,只提建议,不参与操作。这件事是不是由麋竺来处理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由汝颍系直接操作,否则就谈不上控制了。

孙策随即派人请来了麋竺。麋竺也觉得可行,这其实也是倾销产品的一种方式,挤垮冀州本地产业就是摧毁冀州世家,就是动摇袁谭的根基。汝颍人没钱没田,有用的只是才智,袁绍能掌握冀州时,他们的才智才有发挥的机会,现在袁谭控制不住冀州人,反被冀州人控制,他们就是无根浮萍,不足为患。冀州人拥有钱粮,又有户口,这才是袁谭真正的倚仗。如果他们垮了,袁谭不败而败。

至于由谁来主持,麋竺反复思考了一番,建议孙策与曹昂联络,由兖州过一道手。豫州与冀州的贸易往来大多都要经过兖州,如果兖州不能从中得利,曹昂没有动力去监管。如果让曹昂从中分一杯羹,曹昂就会主动监视豫州商人,不让他们私自贩运,否则就是损害他的利益。至于曹昂得到的那些利润,最后落在冀州人头上就是了。

孙策哑然失笑。果然术业有专攻,揣摩人心,郭嘉是专业的,做生意,麋竺是专业的。他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懂得分利与人。肯把利益分给别人,他才能朋友遍天下,才能把生意做得更大。在这一点上,他超越蔡瑁至少一个身位。

“行,就这么办。”孙策拍板决定,让郭嘉安排军谋处研究细节,方案确定之后,派人与曹昂联络。军谋处有不少人是汝颍系,恐怕早就等着这个决定,接到任务的那一刻,不少人都悄悄的吐了一口气,立刻投入工作。

第二天一早,孙策收到了一份详细的草案。按照军谋处的惯例,一部分人拟方案,一部分人负责挑毛病,互相辩难,以免出现盲点,造成重大失误。方案是汝颍人拟定的,挑毛病的任务就落在了诸葛亮、杨仪等人的肩上。军谋处的人都知道这两人的手段,不敢有丝毫大意,准备得非常充分。

即使如此,辩难的过程也充满了争吵和口水,看得来观摩的刘和、马云禄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方案确定以后,孙策命孟建去兖州与曹昂进行磋商,自己扬帆起程,赶往青州。

——

昌邑,刺史府。

陈宫靠在栏杆上,闭着眼睛养神,一个相貌清秀的婢女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诗集正在诵读,声音抑扬顿挫,轻脆悦耳,宛若玉磬。另一个侍女手执纨扇轻轻的扇着,将一阵阵带着体香的微风扇向陈宫。走廊尽处,一个小童正在准备酒菜,以供陈宫享受。他轻手轻脚,竟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影响了陈宫听人吟诗。

陈宫很惬意,嘴角不时微挑,对诗句做一些点评。

春末夏初,正是最好的时光,陈宫对此很满意。至少当下如此。

楼梯一阵轻响,一个少年出现在楼梯口,见此情景,连忙停住脚步。读诗的婢女看见,停顿了一下。陈宫眉头轻挑,睁开了眼睛,见是丁仪,便挥了挥手,示意婢女们退下。丁仪是丁冲之子,丁夫人的族人,今年刚到曹昂身边做事,为人聪颖,很得曹昂欢喜。

“先生。”丁仪未语先笑,恭敬地向陈宫行礼。

“什么事?”陈宫微微颌首。“又有什么礼仪上的事?”曹昂正准备迎娶孙尚英,情况特殊,曹操不在身边,他有很多事都不懂,一有问题就要来请教陈宫。

“不是,是吴侯的使者来了,使君请先生过去议事。”

听说是孙策的使者,陈宫不敢大意,连忙起身,随着丁仪下楼。他一边走一边问,丁仪说使者是一个年轻人,叫孟建,字公威,汝南人,据他自己说是军谋处的,奉孙策之命从东海赶来,有要事和曹昂商量,还特地声明要陈宫在场,说这是孙策交待的。

陈宫颇有几分自得,看来孙策也知道他对曹昂的影响力。他脚下快了三分,随着丁仪来到正堂。曹昂正与孟建说话,见陈宫进来,两人同时起身相迎。陈宫很客气,和孟建寒喧了几句。曹昂递过来一封信,陈宫接过,一边入座一边展开阅读,只看了不到一页,他就惊讶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孟建。

“此事当真?”

孟建含笑欠身。“千真万确。”

陈宫喜形于色,却没有急着发表意见。他知道自己的短处,也清楚孙策有多精明,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他们好处,如果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对名声不利。他刚刚将书信看完,曹昂又递过来一卷更厚的,陈宫接过一看,原本是实施方案细节,不禁赞了一声。

“早就听说君侯有军谋处襄助,做事细致入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份方案中想必也有公威的心血吧,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敢不从命。”孟建很客气地行了一礼,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孙策巡行到东海,袁谭的主簿耿苞以经商的身份求见,想要代理荆州的纸,用于印书,郭嘉与他见面之后,了解到冀州的情况,决定将计就计,救助汝颍系,并将这个机会让给曹昂,以便曹昂能从这些生意中获取一定的利益。

孟建就是汝南人,虽然没有直系亲属在冀州,却有故旧。他说的话天然就有说服力,况且他也没有掩饰之意,如实道来,合情合理,只有智力正常的人都清楚这是一件对曹昂有利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孙策给曹昂这个准妹夫的好处,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孟建说完,卫臻、鲍勋等人就喜笑颜开。

兖州荒残,曹昂养兵的费用都捉襟见肘,正在为钱发愁。卫臻不久前去见孙策,得知孙策裁减州境驻军,曹昂已经松了一口气,现在又给曹昂一个挣钱的机会,真是没话说。这件事如果真谈成了,不仅曹昂得利,兖州世家也能得利,他们这些官员也能多发一点奖金,可谓是人人受益。

陈宫毕竟老成些,他没有急着发表意见,只是建议曹昂请毛玠、王彧等人来商量。他们负责具体事务,更清楚其中的利弊。事是好事,但能不能做好却很难说,涉及到利益的事最容易出问题,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人太多了。汝颍人根基深厚,就算是孙策也没能将他们连根拔起,曹昂就更没这把握了。

时间不长,毛玠、王彧等人先后来到,认真研究了方案之后,认为这个计划很周密,虽然执行起来的确有一些难度,利益却是很明显的,没有道理不接受。经过这么长的时间,陈宫也有足够的时间琢磨,没发现什么问题,建议曹昂接受这个建议。

第1737章 两座高山(☆堕落の天使打赏加更)

曹昂欣然同意。

他主政兖州这么久,议事时意见如此统一的机会不多。之所以如此顺利,除了孙策的这个提议有利可图之外,孟建的解释也有很大的作用。孟建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在陈宫、毛玠等人面前都是后生,但他不卑不亢,既不因为是后生而怯懦,也不因为是吴侯使者而傲慢,说话又极有条理,应对如流,解释清晰而真诚,让人天然有一种信任感。

曹昂很羡慕孙策麾下有这样的人才,也对孙策的军谋处非常好奇。他也招集了一些年轻才俊,由陈宫负责,但他们议事时就是提不出如此周密的方案,还是自说自话的多,看起来很热闹,却很难有一个便于招待的方案,即使能够执行,效果也不甚理想,最后还是陈宫一个人拿主意。

曹昂宴请孟建,向孟建请教,内容很广,包括孙策行军作战、治理民政的方方面面,求知之心甚诚。如果孟建不是孙策麾下的谋士,他说不定就要出口挽留了。

孟建倒也不藏拙,以这个方案的形成过程为例,大致讲解了一下军谋处的工作流程,只是隐去了细节。毕竟曹昂只是孙策的盟友,不是孙策的部下,这个方案的出发点还是自利,兖州是被利用的对象,所谓的利益也只是诱饵罢了。如果不是豫州直接控制的难度太大,这个机会绝不会落到曹昂的手中。

曹昂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感慨。孙策这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优秀。不得不说,这是天赋,别人学不来,就像他纳的几个妾一样,要么聪明,要么绝色,要么贤惠,任何一个都是可以做正妻的,却都成了他的妾。袁谭就曾经说过,孙策看人的眼光很准,胜过许劭百倍。如果早生三十年,凭此天赋,他足以和李膺、郭泰等人齐名。

与这样的人共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孟建除了传达使命,他还有其他的任务,比如查看曹昂婚礼的准备情况。孙策已经北上,孙坚也在筹备南下交州的事,婚礼必须在这几个月内完成,时间比较紧,又不能将就,孙策担心曹昂准备不足,派孟建来看一看,尤其是看看曹昂有没有什么姬妾,倒不是不能有,只是不能有恃宠而娇,想压正妻孙尚英一头的痴心妄想之辈。孙策没有说如果有应该怎么办,孟建听那意思是想办法摆平,摆不平赶走,赶不走就弄死,总之孙尚英不能受委屈。

孟建对此多少有些腹诽,但好在这个事并不难,曹昂没有姬妾,一个也没有。

从这一点来看,曹昂一点不像是曹操的儿子。孟建在军谋处供职,太清楚曹操在益州干的那些破事了。不过孟建不是多嘴的人,他一个字也没对曹昂提,丁夫人是知情的,曹昂自己也不傻,他和曹操之间有联络,不可能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用不着他孟建来拨弄是非,自辱清誉。

孟建在昌邑住了两天,起程赶往青州。

——

成山角,孙策与沈友并肩坐在飞庐上,凭栏而望。

楼船破浪而行,左边是青州海岸,右边是一望无垠的碧海蓝天,青山隐隐若丝,白云朵朵如帛,不时有海鸟从头顶飞过,有时候还能看到北飞的雁群。海风轻拂,初夏的阳光照在雪白的浪花上,银光闪闪。

沈友放下手中的海图,感慨的叹息道:“百川归海,臣虽生长于吴郡,又在青州驻守一年有余,却是第一次见识到海之辽阔,真是惭愧。”

孙策没有在不其登陆,他只在不其停靠了一下,视察了不其港口,然后邀来迎接的沈友上船,继续沿着海岸线东行,打算绕过成山角,将这条海路走一遍。沈友驻守青州一年多也没有走过这条路,对海路的利弊并无直观的感受,知道孙策此举是委婉的表示不满,多少有些尴尬,便加倍努力来弥补。这些天,他几乎翻烂了海图,白天看地形,熟悉气象,晚上看星星,跟着甘宁学习观星导航,有时间就和水师将士聊天,了解他们海上生活的苦与乐。

孙策敞着怀,躺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神情轻松,就像前世在海边晒日光浴。“你太急于把事情做好了,所以一心扑在公务上,没有余暇抬头看看天地。子正,我最近有些心得,愿与你分享。”

“求之不得。”沈友拱拱手,笑道:“久不与主公相见,颇有自得之心,自以为一日千里,今非昔比,一见主公,方知卑鄙,正当向主公请教,以有进益。”

孙策笑道:“子正也不必自谦,年未弱冠而能治理一州,率两万之师争胜于疆场,你就算不是江东第一人,也可以立足于士林,便是与周公瑾并坐也可毫无愧色。”

沈友大笑,眼中神采熠熠。他自负天资,以三妙而名闻吴郡,得孙策赏识,十八岁统兵镇丹徒、曲阿,十九岁率师出征,半年而取青州大半,这样的成绩不论什么时候都足以自傲,偏偏在他面前有两座高山,将他压得死死的。一是孙策,十七岁便统兵征战,一战全歼两万西凉精锐,这样的战绩他望尘莫及,大概只有霍去病能够相提并论;一是周瑜,同样是十七岁掌兵,先掌南阳,后取江夏、南郡,又势如破竹,兵不血刃而取江南四郡,如今主政荆州,堪称孙策之下一人。

他不敢和孙策相提并论,但他希望自己能与周瑜比肩,所以这一年多他非常努力,军事、政务一把抓,忙得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青州情况大有好转,却还是无法和荆州相提并论,这让他多少有些焦虑。青州不如荆州当然有很多客观理由,但他却不肯放松,不给自己原谅自己的借口,如今听到孙策这句评语,他觉得这一年多的辛苦都是值了,又多少有些惭愧。

不管有多少理由,青州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而他也无法像周瑜一样能让孙策放心的将幽州战事托付给他。若非如此,孙策也不必千里迢迢的赶到青州来。周瑜要攻益州,孙策可是放心得很。

“子正,人力有时而穷。人人都想把事情做得完美,但完美从来就不存在,所以圣人只在传说之中,越是久远越是完美无瑕,眼前却只有营营苟苟的普通人。你如果用圣人为目标来勉励自己上进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你真要按照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你只会有一个下场:你累,别人更累。”

沈友皱皱眉。“主公,难道我该效仿那些名士不理政务,坐而论道吗?”

“不,我只是希望你适可而止,不要急于求成。有些事需要时间,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第1738章 青盖

孙策这么说既是劝沈友,也是劝自己。

劝沈友,是因为沈友的确有点急,背负了太多的压力。有压力是好事,但压力太多却不妥,就算他年轻身体好,能熬夜,上了战场怎么办?贪功冒进最容易出事,尤其是正当谋取幽州之际。如果沈友摔个大跟头,江东系必然受到重创,派系平衡被打破,对他的整体布局非常不利。

沈友一定要稳住,绝不能出纰漏。

至于自己,他最近也想开了。他的优势在战略层面的长远规划,不是具体事务的处理——这种事,他不见得比军谋处的一个军谋强到哪儿去,与其自己累成狗,不如放手让别人去做,只要大方向不出问题,就算有点波折也影响不了最终结果。事实证明,这个时代的精英并不顽固,他们有相当强的自我纠偏能力,就连张纮那样的中年名士都在不知不觉的改变,这些年轻人还有什么不能调整的?

因此,事情让他们去做,我安心做个舵手就可以了。有时间修修道,练练拳,陪着娇妻美妾晒晒太阳,多开心。

刚想到阳光,孙策忽然觉得阳光有些晃眼,坐起来一看,原来楼船正在转向,原本被帆挡住的阳光直射了下来,正落在他脸上。他咂了咂嘴,有机会得搞个太阳镜戴戴,要不然找不到感觉啊。阳光海水沙滩,美女比基尼太阳伞,再戴个大墨镜,这可都是标配啊。

正想着,越舞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另一个叫杜文倩的陪嫁宫女,杜文倩手里抱着一副青盖,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君侯,夫人说阳光眩目,不利安神,遣我等为君侯张盖。”说着,目光扫过孙策敞开的衣襟,在孙策强实的胸膛上停留了片刻,又恋恋不舍的挪开了。

孙策回头看了一眼,见刘和坐在飞庐之中,正与甄宓、甘梅下棋消闲,见他看过去,举手示意了一下。孙策也不推辞,命杜文倩把青盖张开。杜文倩虽然在女子中体格算是健壮的,但青盖也不小,海上风大,她举得有些吃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沈友见状,伸手接过。杜文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站在一旁。

孙策说道:“换个人吧,你堂堂青州刺史,怎么能做撑盖力士。”

“无妨,青盖可是王者专用,我若不为撑盖力士,如何能沾主公的王者之气。”

孙策瞥了沈友一眼,哑然失笑,也没说什么,挥挥手,示意越舞二人自便。沈友为他撑盖可不仅是为了什么王者气,他们说的话不宜宣扬,这两个宫女在一旁不太合适,同时这也是一个向其他人表示他们亲近的方式,能为他撑盖的人可不多。虽说如此,他还是让朱然去取绳子,将青盖固定好,总不能一直让沈友拿着。

“海图看完了?”

“基本看完了。”沈友说道:“这步骘有点本事,这卷海图比之前麋家提供的似乎精准一些。”

“他为了这些海图可没少吃苦。要取幽州,也需要幽州的地图,包括海图,准备得越充分越好。”

“喏。”沈友应了一声,有点惭愧。收到孙策准备出师幽州的命令后,他就开始准备,却远远无法达到孙策的要求。渤海南有青州,北有幽州,还有冀州的渤海郡,海岸线有数千里之长,适合登陆作战的地点就有几十个,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如步骘绘制的海图这么精确。

“不要急……”孙策拉长了声音,再次提醒。

“喏。”沈友尴尬地挠挠头。

——

成山角是青州最东端,像一只探向大海的龙头,海边的小山上有一座破败的祠,据说是秦始皇东巡时所建,是不是真的,谁也说不清。

海港在成山角的北侧,有一道形如龙角的防护堤挡住了不少风浪,港内风平浪静,浅水白沙,宁静而优美。这里地广人稀,除了走海路的商人几乎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原始风情,山坡上有一些院子,之前是麋家在这里建的临时住宅,后来水师在这里建了军营,留有一曲士卒负责日常维护,还有些将士将家属安置在这里,开垦了一些土地,种些粮食自用,倒也安闲自在。

孙策等人下了船,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沙子很细,很干净,翡翠般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岸边,浸过脚丫,又缓缓退去。羽林卫看到这么好的沙滩,早就按捺不住,一声呼哨,纷纷换上泳衣,冲进了海中,无数条手臂长腿打得水花四溅,浪花朵朵。只有马云禄和几个侍女留在了岸边。她既不会游泳,也不敢像韩少英等人一样在这么多人面前穿那种根本遮不住身体的泳衣,只能站在岸边玩玩水,看着韩少英等人劈波斩浪,尽情嬉戏。

孙策背着手,站在浅水中,看着在海水中时出没的羽林卫,嘴角带笑。顾盼之际,他看到简雍站在远处,衣冠整齐,正扶着一个侍从的肩膀,让另一个侍从帮他倒鞋里的沙子。

孙策心中一动,叫过朱然,让他请简雍过来。朱然去了,对简雍说了几句,简雍抬头向这边看了看,推开侍从,套上丝履,提着衣摆,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跌跌撞撞,孙策非常担心他会摔个大马趴。好在简雍身体不错,很快适应了松软的沙滩,总算没有摔倒,只是衣摆和鞋袜、裤腿都被水浸湿了,看起来有些狼狈。来到孙策面前,他刻意低着头,不去看孙策头顶当太阳伞用的青盖。

“宪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过了成山角,你该起程回幽州了吧?”

简雍苦笑。“君侯,我该如何回复刘府君?”

“你对玄德说,我很快就会去拜访他,让他准备好接待就是了。数年不见,我很想看看他最近有什么样的长进。”

简雍的脸颊抽搐了两下,终于抬起头,看着孙策头顶的青盖。“承蒙君侯指点,刘府君稍有进益,可是比起君侯来,他望尘莫及,绝不敢与君侯为敌。还望君侯明察。公孙伯珪之死的确与他无关,这一点关靖等人都可以做证。公孙伯珪出城之前,府君还派人苦谏,请他慎重,奈何……”

简雍叹了一口气,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跟孙策一路,孙策一直不肯见他,如今好容易见他了,却还是这么杀气腾腾。他如果带着这样的消息回去,刘备就没安生日子过了。“刘府君是幽州人,他不会希望幽州开战,他志向也有限,只想守护家园,绝无挑战君侯之意。”

孙策看着眼前的美景,云淡风轻。“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上书朝廷请罪,然后退回渔阳,不准踏足广阳一步。公孙伯珪是他的同门师兄,他占了公孙伯珪的地盘,接收了公孙伯珪的人马,却不为公孙伯珪讨还公道,这算怎么回事?他不敢,我来。”

简雍无言以对。他明知孙策是借题发挥,打着为公孙瓒报仇的名义图谋幽州,但他却没办法阻止。孙策有强横的实力,朝廷都无可奈何,只得赋予他节制八州的权力,食邑一郡,虽然没有封王,实际上已经是王,连王者专用的青盖都让他用了,封王也是迟早的事。

刘备能怎么办?如果按照简雍的建议,当然是臣服。既然孙策平定天下是迟早的事,那晚服不如早服,早服至少可以保住现有的地盘,将来不失州郡。但他同样清楚,刘备不会甘心。好容易立稳脚跟,现在又吞下了公孙瓒的人马,还有望拿下半个幽州,他如何肯在这个时候服软?

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几年前就这么干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简雍沉默良久,拱手再拜。“既然君侯之意已决,雍便如此回复刘府君。临行之际,有一逆耳忠言,还请君侯留意一二。”

“宪和直言无妨。”

“君侯英明,数年间崛起山东,掩有五州,如今又兵临鄙州,巨舰雄师,良臣猛将,非鄙州所能敌。不过鄙州乃大汉北疆门户,自召公分封于此便为中原守边,至今千年矣。民风质朴,服于德而不服力,虽知不敌,亦号呼而斗。君侯持天子诏,巡视鄙州,抚育万民,鄙州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君侯恃力而征,不罪而诛,则鄙州百姓必不敢苟从,只能背水一战,效田横故事。”

简雍躬身再拜。“还请君侯三思。”

孙策回头瞅了简雍一眼,哈哈大笑。他转过身来,拍拍简雍的肩膀。“宪和,你的确有一副好唇吻,可惜说错了一点,刘玄德代表不了幽州人。相反,他是幽州人鄙视的寒门。背水一战,效田横故事?你先凑足五百人给我看看。萧县一战,他狼狈而逃的时候有五百人吗?还是说现在出息了,终于凑够五百了?”

简雍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上次他把妻儿丢在沼泽里,自己逃命。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曾重新娶妻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十大几的人了,连儿子都没有,折腾个什么劲啊?”

第1739章 欺人太甚

审荣一见孙策就跪下了,动作熟练,眼神诚恳,让孙策想调侃他两句都不好意思开口。

这货果然是个软骨头。审配虽然有各种不是,但他至少骨头硬,审荣则连骨头都是软的,应该算是审家的败类。不过话又说回来,审配的两个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在官渡之战后都投降曹操了。

或者说审家祖传软骨头,唯独出了审配这么一个异类?

“行了,我不想杀你,但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孙策笑道,冲着郭嘉使了个眼色。询问逼供这样的事,郭嘉最擅长。不过看审荣这样子,应该用不着逼供,只要让郭嘉留意真伪就行了。

郭嘉笑着点点头,将审荣带到一旁问话去了。不出孙策所料,没用郭嘉使什么手段,审荣就将他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包括审配与袁绍之间的明争暗斗,包括不久前逼死许攸,包括沮授劝审配与荀衍合作,全力支持袁绍作战。

得知是沮授建议审配兵贵神速,这才抢先一步,孙策释然的同时又有些担心。历史看起来相似,其实大不相同。与历史上官渡之战时袁绍占尽优势,打得曹操要跪不同,此刻的袁绍其实已经穷途末路,他会不会困兽犹斗,爆发出界桥之战时的勇气?如果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却让袁绍雄起翻盘,那可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离胜利越近,越是要戒骄戒躁啊。

了解完相关的情况,孙策问审荣道:“你想回去吗?”

审荣眨着眼睛,不知道孙策是什么意思。他不想死,但他也不相信孙策现在就会放他走。战事还没结束呢,就算他天生仁慈,那也要战后再说吧?

“我……”

孙策没心情和审荣扯闲话,开门见山。“你觉得你叔叔会不会赎你回去?”

“这个……”审荣斟酌了一下。“只要能够满足将军的要求,舍弟一定会尽力而为。”

孙策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审荣。“那你觉得你值多少钱?”

审荣很尴尬。他看得出来孙策的轻蔑,也因此相信孙策放他回去的诚意。孙策根本看不起他,不想招降他,宁愿用他去换一点钱粮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过身为阶下囚,他现在也没什么资格要求孙策的尊重。

“将军想要什么,粮食?马匹?黄金?”

“粮食?”孙策嗤了一声:“粮食我有的是,不需要你费心。你和jiǎnggong奕一起来,应该看到船上装的粮食了吧?不瞒你说,过些天还有更多的粮食运到,足够我吃一年的。马和黄金还是需要的,你说说看,如果换马,你值几匹马?如果换黄金,你值几十金?”

审荣面红耳赤。即使脸皮再厚,他也无法承受孙策的羞辱。几匹马,几十金,我就这么贱吗?袁绍赎袁谭是三千金,折合战马至少百匹。我就算身份不如袁谭尊贵,也不至于便宜到这个地步吧?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审荣毕竟是冀州世家子弟,血脉里还有祖先的刚烈,在孙策的一再ciji下,他按捺不住,虽然依然不敢反唇相讥,却多了几分不卑不亢。

“回禀将军,审家赀薄,又是战阵之上,实在拿不出太多,勉强能凑马百匹或者金五百。将军如果嫌少,尽管开个价,就算现在拿不出,我回去之后变卖家产,也一定把欠缺的补上。”

孙策暗自发笑。“五百金没什么意思,那就一百匹战马吧。你写一封信,找人送回去,什么时候战马过黄水,什么时候放你回去。”他顿了顿,又轻声笑道:“如果连你的家人都觉得你不值一百匹马,那我也不想养闲人,直接送你去黄泉。”

审荣面色一变,咬牙点了点头。

孙策挥挥手,让人带审荣到一旁去写家书。郭嘉笑道:“将军放他回去,是想挑拨审配和袁绍的关系?”

“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不过作用不大。袁绍此刻需要审配出力,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这件事来打压审配。相反,审配倒有可能为了雪耻而全力进攻。”郭嘉摇着羽扇。“不过就算不能奏效,放审荣回去也没什么坏处,这样一个庸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将军如此羞辱,说不定想学孟明视,以战功雪耻,如此一来,我们说不定还可以俘虏他第二次。将军一向宽仁,这次对他如此刻薄,想必还有这个打算吧?”

孙策哈哈大笑,指指郭嘉。“什么都瞒不过你。没错,这人是个庸材,留着也没用,不如放他回去,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他笑了两声,又道:“他这次被俘,和沮授催促他们仓促出兵有关,这种人不会自责,只会责人,所以我觉得放他回去,说不定能影响审配对沮授的信任。从审荣交待的情况来看,袁绍能发挥出多少战力,和沮授能起多大的作用息息相关。若能在他们之间撬开一丝缝隙,区区一个审荣何足惜。审荣离开之前,你想办法提醒他这一点。”

郭嘉点点头。“将军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审荣很快写好了信,孙策从俘虏里提出一个审荣的亲卫,让他回去送信。分别之前,审荣拉着亲卫又是许愿又是恳求,请他务必要先找他的弟弟审华,想办法赎他回去,要不然他就死定了。

亲卫不敢怠慢,匆匆出营,渡过洧水,来到审配的大营。他按照审荣的吩咐,直接来到审华的大营求见。审华正为审荣的生死担心,得知只要支付一百匹战马的赎金,孙策就愿意放审荣回来,大喜过望。他不敢通知审配,只和审俊商量了一下,立刻回复孙策,同意交易。一百匹战马虽然不少,却也不是什么大数字,他自己麾下就有五百亲卫骑,抽出一百匹战马根本不是问题。

孙策言出必践,一手交马,一手交人,甚至liánzhàn马是不是真正的上等战马都没有验证,就让审荣出了城。过了洧水,见到在岸边等候的审华,审荣捶胸顿足,戟指新郑方面,破口大骂。

“孙策欺我太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仲兴,你先回去,我去见叔叔。”

第1740章 谋士的力量(171021102948988打赏加更)

简雍也觉得关靖这个主意不错。公孙瓒原本并无固定的地盘,表公孙续为一郡太守,总比让他回安次这是非之地好,如此一来,刘备既不用吐出已经到手的安次,又能慷他人之慨,示好公孙续,不负故人,说不定还能和公孙续结为盟友,互相依靠。

对公孙续来说,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就算孙策不同意,他也只会埋怨孙策,不会责怪刘备。

至于公孙瓒的旧部,也可以一分为二,愿意支持公孙续的就去支持公孙续,愿意留下的就留下,好聚好散,免得左右为难,心思不定。这样一来,兵力也许会少一些,但内部的隐患得以消除,对刘备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刘备随即又与关靖商量细节,关靖又提议说,简雍没有碰到袁谭的使者,并不代表袁谭就没有派人与孙策联系。如今朝廷向孙策让步,袁绍矫诏罪名确认,已然公布天下,袁谭有被围攻的危险。他争于拿下幽州,但孙策一来,他不可能不担心孙策从海路发起攻击,必然会派使者与孙策联络。

刘备又有些紧张起来。“那孙策会和袁谭结盟吗?”

“不太可能。”关靖摇着头。“孙策应该不会希望袁谭掌握幽州。”

刘备也赞同关靖的看法。袁谭已经有了冀州,实力本来就不俗,再加上与乌桓人、鲜卑人的关系,一旦控制了幽州,孙策更难对付。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生妒嫉,不管他是否承认,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影响力绝非他这样的寒门可比。他是幽州人,幽州世家却看不起他,袁谭是豫州人,却能在冀州一呼百应。这待遇相差也太大了。即使孙策手段高明,软硬兼施,也花了几年时间才勉强控制豫州。

关靖随即为刘备谋划:一面派人与孙策谈判,表公孙续为太守,一面派人与袁谭联络,以备不测。袁谭现在更焦虑,他应该不会拒绝刘备的善意。反正不管和谁结盟都是权宜之计,关键就看谁能从中得利,壮大自己。如果孙策与袁谭交战,不管谁胜谁负,对刘备来说都不是坏事,说不定还能等到第二个渔翁得利的机会。

刘备喜不自胜,险些再次落泪。他让简雍再辛苦一趟,他带着最新的条件赶去青州,面见孙策,尤其是要想办法见到公孙续。在此之前,刘备给公孙范写了一封亲笔信,说明原委,请公孙范配合。只要公孙范愿意,他可以一并表公孙范为太守,免得与张则同居一城,不敢安睡。

公孙范很快有了回复,愿意接受刘备的建议,派人随简雍去见孙策。

刘备随即又派人去见袁谭,试探袁谭的口风,商议结盟,共抗孙策。

——

正如关靖所言,袁谭现在很焦虑。

朝廷诏书下达,袁绍矫诏罪名确凿,犯大不敬之罪,下诏追缴车骑将军、冀州牧印绶,夺爵。这些罪名看似动不了袁谭分毫,实际是影响非常大。既然袁绍的官职被罢免,那他这个冀州牧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忠于他的也许没什么问题,不忠于他的人难免会蠢蠢欲动。如今孙策奉诏节制八州,万一孙策再打着这个名义发起攻击,袁谭内忧外患,形势不容乐观。

即使孙策派一个冀州刺史来,也会让他很难受。

耿纪与郭嘉一席谈,没得到任何承诺,空手而归,留守邺城的田丰却送来消息,市面上出现了不少荆州纸、豫州琉璃等商品,由汝颍系控制的纸坊纷纷减产,转而经销荆州纸。听到这个消息,袁谭苦笑,这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这是针对被他冷落的汝颍系而来,不管是孙策主动的,还是他麾下的汝颍人提出的,这都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官渡之战后,汝颍系已经大不如前,除了统兵的荀衍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失去了权力,至少远离中枢,郭图、许攸去使各地,到现在还没回来,汝颍系怨声载道,现在孙策来这么一手,无异于火上浇油。

是改变态度,转而安抚,还是干脆与汝颍系割裂?安抚需要财力、物力,而他手中已经没有多少能够自由支配的财物,无法满足汝颍系的需要,就算他有钱,也不可能和孙策比拼财力。鉴于此,耿苞提议割舍汝颍系,让他们回家,还可以减少一部分开支。袁谭却不能同意,他可以暂时冷落汝颍系,但他不能完全放弃汝颍系,汝颍系是党人中坚,与汝颍系割裂,就等于与党人割裂,也与他的外大父李膺割裂。

这个损失太大了,他承受不起。

好在袁谭身边有沮授。

沮授首先提出一个建议:向朝廷请罪,表示臣服,并象征性的送一些贡赋,先解决名份问题。袁绍已经死了,可以存而不论,袁谭必须先取得朝廷的承认,名正言顺的掌握冀州,让其他人无机可趁,安定人心。孙策虽然没有矫诏,但他不臣之意已经很明显,朝廷只是无力制之,这才委屈求全。如果袁谭愿意称臣,朝廷没有拒绝的理由。

与朝廷结盟之外,再送一部分汝颍系的家眷去长安,比如荀彧的妻儿。荀彧已经铁了心为朝廷效力,他的家眷离在这里也没意义,只会消耗粮食,送到长安,既能向荀彧示好,又能减少一些开支,同时化解孙策笼络汝颍人的计策,既然汝颍人主持的纸坊不生产了,索性就将纸坊从他们手里拿过来,交给其他愿意生产的人,汝颍系也行,冀州系也行,只要是支持袁谭的人就行,尽可能打破这种泾渭分明的壁垒,淡化派系之别。

最后,沮授分析了各方形势,认定孙策不可能全力进攻冀州,至少眼前不可能。孙策咄咄逼人,朝廷形势危急,随时都有可能铤而走险,奋死一击,如果是这样的话,荆州或者洛阳随时可能发生战事。再加上孙坚转任交州牧,千里远征,也需要兵力、财力,孙策再富也不可能同时出兵,三线作战,他只是虚张声势,只可能以一处为实,其他两处都是虚张声势,冀州恰恰是可能性最小的那一处。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到其他两处开战,孙策就没有精力顾冀州了。

再者,孙策兵临渤海,不仅袁谭有压力,刘备也会有压力,而且压力更大。如果他们能和刘备结盟,停止冲突,一起对抗孙策,孙策未必敢全力以赴,真的出兵攻击。这不是官渡,他没有决一死战的动机,完全可以缓一缓,准备得充分些再说。

袁谭觉得有理,正打算派人与刘备联络,刘备的使者到了。

第1741章 泰山羊

六月中,孙策到达东莱黄县,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太史慈。

在黄县见太史慈是孙策深思熟虑的选择。黄县是太史慈的家乡,太史慈的母亲留恋故土,没有迁去吴郡,太史慈提出申请,孙策也答应了,并未勉强。这次要调太史慈去幽州,母子俩以后隔海相望,见面更不方便。为了能让太史慈安心做事,孙策要做一些安排。

为此,太史慈见到孙策时,不仅刘和陪在一旁,她那二十名陪嫁宫女也在。在此之前,孙策已经和刘和商量好,想在她的陪嫁宫女中选一两个出身、相貌、性格都合适的女子嫁给太史慈,或是为妻,或是为妾,到时候看太史慈的意见。因为要服侍太史慈的母亲,最后还要看太史慈母亲的意见。

太史慈是孙策麾下重将,与孙策不打不相识,不仅是君臣,更是能够互相托付的知音,将来的成就毋须多言,而且他身材高大,相貌出众,更难的是不仅武艺好,还略通文墨,在孙策麾下将领中算得上文武双全。如今又是孙策亲自出面张罗,宫女们已经心动了,现在只剩下见面相亲,然后再看太史慈会不会看上她们。

汉人重皮相,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对相貌非常重视。这些宫女大多出自官宦,又是长公主的陪嫁,心气儿与普通侍女不同,如果可能,谁也不愿意找个相貌凶恶的武夫为婿。孙策将太史慈说得天花乱坠,但说媒的有几个不浮夸?所以无论如何,见一面还是需要的。

太史慈上前行礼时,宫女们二十双眼睛齐唰唰的盯着他看,即使太史慈出生入死,经历过无数战斗,也有些乱了阵脚,不知道孙策又在搞什么花样。

孙策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怎么,子义也怕人看?”

太史慈有些窘迫,全无临阵厮杀时的从容。孙策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都下去,然后向太史慈介绍了一下情况,又递过来一本小册子,上面有这些宫女的画像和简要介绍。

“你先看看,有中意的再深聊,带去见见令堂。这些女子大多出身官宦,通晓文墨,将来相夫教子不成问题,侍候令堂起居也不在话下。我已经和她们说过,有意的人不少,只等着见你一面,看看我这做媒的有没有说谎。现在她们看完你了,该你看她们了。”孙策笑着说道。他刚才特别留心了一下,二十名宫女大多对太史慈比较满意,只有两三人不是很动心。

太史慈很感动。孙策出了名的尊重女子,为了他主动做这样的安排,至诚可鉴。他早该成亲了。只是这十年来不是逃亡就是征战,一直没有时间处理此事,这才拖延至今。

“多谢主公。”太史慈小心翼翼的将册子收起。“待我禀报家母,征得同意,再回复主公。”

“理应如此。”孙策负手而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子义,说说你的想法吧。”

太史慈收起笑容,严肃起来。他来得迟,是因为要与徐琨交接。他原本负责平原、济南的战事,与袁熙直接对阵,不仅仅是济南的事务。徐琨调任济南太守,接过了济南国的事务,平原郡的事还要交给其他人,如何处理是一个很考量能力的事。在此之前,孙策没有做具体指示,那是对他的信任,也是给他自由安排的空间。孙策此刻问他处理过程,等于是调任前的考评。

太史慈从接到命令说起,将自己的安排一件件的说来,怎么做的,为什么这么做,又有哪些不得已,无须孙策发问,他一一解释清楚。他很清楚,就算他不说,徐琨等人也会汇报,由于立场不同,有些事可能不如徐琨的意,与其由徐琨说,不如由他自己向孙策汇报,还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孙策静静地听完。“这么说,泰山交给臧霸了?”

“臧霸是守成之人,无进取之心,不愿意离家太远。臣以为不宜勉强。与其心怀犹豫,不如让他安心守土。臧家虽小有家赀,却算不是大富,泰山的世家不会与他勾连太深,可能会有些不方便,却不太可能生出大患。”

孙策点点头。当初太史慈调任战区督,移驻任城时,臧霸就接替太史慈负责泰山郡的防务,后来又配合太史慈进兵平原,和太史慈合作得一直不错,太史慈对他的心思应该是比较清楚的。泰山郡在泰山西南,属兖州,又有一部分深入徐州,曹昂麾下还有不少泰山籍的将领,泰山郡人存在一定的离心力。他本来希望这次太史慈去辽东能将臧霸等人带上,没想到臧霸却不愿意去。

不过也没关系,正如太史慈所说,可能有小麻烦,却不会有大问题。就算有什么事,相信徐琨、纪灵也有能力处理。

“甚好。”孙策对这件事下了结论。

“至于泰山羊家……”太史慈拱手再拜。“臣以为可用怀柔之策,缓缓图之。”

“说来听听。”

“喏。”太史慈从怀里抽出一枚叠好的纸,双手送到孙策面前。孙策接过,展开看了看,上面是羊氏列代出仕或隐居的人名,每个人名下都有简要的叙述。其中有两个人名是孙策熟悉的,一个是悬鱼太守羊续,一个是名列八顾的党人羊陟,其他的羊侵、羊儒都没什么印象,而为后世知晓的羊祜连名字都没有。蔡琰嫁给了周瑜,羊祜大概不会有机会出生了,但纸上出现了多位蔡家人的名字,史书上说陈留蔡氏与泰山羊氏是对门九族,所言不虚。

孙策看到了羊衜的名字,旁边注着他妻子的名讳,还特别注明是孔融之女,成亲时间是一年前,似乎是孔融离开青州之前不久。

孙策在孔融的名字上点了点。“子义,羊衜成亲时,你有没有去见礼?”

太史慈笑道:“羊家是泰山名族,学问传家,孔融更是圣人之后,他们两家联姻,宾客都是饱学之士,我如果敢厕身其间。再者,当时主公正与袁绍对峙,军事紧急,我也无暇前往。孔夫人经过我的辖区时,我去问候了一声,送了些礼物,没有见着面。”

“这位孔夫人好大的排场。”孙策轻声笑道,心里有了计较。他已经收到消息,孔融在长安著史,不过他可没有蔡邕这么优厚的条件,说是著史,其实只是一个闲职,让他别多事罢了。这些守旧之徒,太史慈敬畏他们,他可没这么好说话。

齐鲁之地,儒家大本营啊。这可是攻坚战,一般人胜任不了。太史慈不行,沈友也不行。

孙策和太史慈谈了很久,直到看到简雍上了船。看到简雍去而复返,前后不到半个月,孙策回头看了倚栏而望的郭嘉一眼。郭嘉会意而笑,下了飞庐,大步来到简雍面前。

“宪和,你怎么又回来了,路上不顺利?”

简雍连忙施礼。“多谢祭酒关心,一路顺风,我已经回去见过刘府君了,奉刘府君之命再与吴侯商洽。”

郭嘉一脸惊讶。“这么快?”

简雍明知郭嘉是在调侃他,却不能反驳。刘备等不起,别说和孙策开战,只要孙策的旗号出现在海边,都有可能让刘备陷入麻烦。

郭嘉领着简雍到自己的船舱。简雍看到孙策就在飞庐上,却没有机会和孙策面谈,心里焦虑,没话找话的说道:“吴侯很忙吗?那位将军是谁?”

郭嘉一边走一边说道:“太史慈。”

简雍暗自吃惊,不禁又多看了几眼。他知道太史慈是孙策麾下的大将,在任城之战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今正在青州前线与袁熙对阵,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他就是太史慈啊,果然英雄。青州战事结束了?”

郭嘉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含糊地应了两声。见此情景,简雍心里更加没底。太史慈从青州前线到此,很可能是孙策与袁谭达成了某种协议,很可能会对刘备不利。虽说袁谭也与刘备有联盟,可是谁知道袁谭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年头尔虞我诈,力强者为尊,谁都不能信。

简雍随郭嘉进了舱,分宾主落座。郭嘉很从容,和简雍喧寒问暖,就是不提正事。简雍却没这么安稳,他也清楚刘备没有太多谈判的筹码,还是坦诚一点好,便将刘备的条件和盘托出,并着重解释不是刘备不肯放弃安次,而是安次直面袁谭,对公孙续非常不利,不如将公孙续安排到其他郡做太守。这也是刘备对公孙续这个晚辈的一片爱护之心。

郭嘉正中下怀,却不动声色,和简雍又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达成协议,公孙续任右北平太守,公孙范任辽东属国都尉,太史慈任辽西太守。

简雍一听就明白了,孙策早有打算,之前所说都是恫吓之言,要的就是刘备主动让步,让公孙续、公孙范独立,并顺势将太史慈安插到幽州。不过他手里没什么筹码,这个条件看起来也没有突破刘备的底线,刘备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只能答应。

郭嘉话锋一转。“刘备有兴趣夺取涿郡吗?”

第1742章 邯郸学步

简雍刚吃了一个闷亏,心里还没缓过劲来,一时没搞明白郭嘉在打什么主意,不敢轻易接话。他咂了咂嘴,打了个岔。

“我知道来得冒昧,祭酒又不饮酒,可是连茶都没有一口,是否有违待客之道?”

郭嘉哈哈一笑。“你还知道来得冒昧?如果不是故人,今天别说茶,你连船都上不了。”嘴上说着,还是安排人准备茶水。他和简雍说了几句闲话,让简雍有个缓冲的时间。

等茶水煮好,倒入杯中,简雍端起杯子呷了两口茶,心情总算平复下来。他仔细权衡了一番,试探道:“祭酒刚才所言,是真心话吗?”

“真不真,你自己可以判断嘛。”郭嘉放下茶杯,下指交叉,置于腹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简雍。“你我都清楚,涿郡拥有幽州最好的耕地,失去涿郡,幽州门户已然洞开,坚持不了太久。不把袁谭赶出去,幽州迟早是他的。”

简雍喝着茶,沉默不语。

郭嘉顿了顿,接着又道:“本来呢,我们是准备亲自动手,先收拾刘玄德,再收拾袁谭。现在刘玄德愿意听从号令,自然该考虑联手夺回涿郡的事了。涿郡是幽州的涿郡,落在袁谭的手里算怎么回事?”

“吴侯计划如何夺取涿郡?”

“那要看你们愿不愿意配合,又怎么配合了。我们初步有两种方案:一是你们主攻,我们负责牵制。太史慈虽然去了辽西,但青州前线力量并没有减弱,不仅调来了徐琨接替太史慈,吴侯也亲至战场,绝非袁熙能够抵挡,袁谭必然要抽调重兵回防。如此一来,南北夹击,你们就有机会夺回涿郡,还幽州完璧。”

简雍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郭嘉的眼神有些迫切。孙策亲至,袁谭压力很大,这的确是夺回涿郡的好机会。可他不敢轻易表态,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如果你们不愿意配合,我们还有另一个方案。”郭嘉接着说道:“我们与幽州刺史张则合作,由易水入涿郡,或者由漳水入渤海,切断袁谭的后路。你们不用参战,只要提供泉州仓的粮食就行。你也知道,青州打了这么多年,早就荒了,根本供不起这场大战,如果从江东运,消耗也未必太多。这是幽州的战事,你们不肯出兵,出点粮总没问题吧?”

简雍没有直接回答郭嘉的问题。“夺回涿郡之后,吴侯欲派何人主政涿郡?”

“既然与张则合作,涿郡太守的人选自然由张则决定。”郭嘉无奈地摊了摊手。“涿郡的位置太敏感,我们不宜介入,以免横生事端。”

简雍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动不已。郭嘉也许有表演的成份,但孙策暂时还没有抢占涿郡的计划应该是事实。这不是他没这野心,而是形势不允许。涿郡不是辽西,夹在刘备与袁谭之间,又远离海岸三百余里,孙策就算想占也未必占得住,一时侥幸得手也会陷入缠斗。对依靠水师跨海作战的孙策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若非如此,太史慈就不是去辽西,而是去涿郡了。

“张则之前依赖鲜于辅等幽州世家,鲜于辅等人阵亡后又与阎柔等人勾结,阎柔和乌桓人关系密切,和袁谭也有来往,涿郡交给张则和交给袁谭有什么区别?”简雍故意轻笑一声:“你别忘了,鲜于辅等人都是死在公孙瓒手中。”

郭嘉皱着眉,沉吟片刻。“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关羽久在良州,兵精粮足,也许可以率部参战。当初在九江,他就曾为吴侯效力,如今他的父亲还在襄阳,一直感激吴侯的关照。如果能有机会与吴侯并肩作战,助吴侯一臂之力,他应该不会拒绝。”

郭嘉想了想,点头赞同。“倒也是个选择,值得考虑。”

简雍嘴角挑起一丝不经意的浅笑,一瞬即没。

——

郭嘉和简雍谈得顺利,随即向孙策做了报告。孙策终于肯见简雍,设宴款待。两人相见甚欢,谁也不提之前不愉快的事。孙策问起刘备等人的近况,尤其说到刘备与麹义的那一点,赞不绝口。

“我与麹义交过手,虽然最后侥幸取胜,但此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孙策如此评价麹义。“玄德能击退他,进步斐然,我甚是欣慰。”

简雍满面春风。“能得君侯一赞,玄德也是荣幸。说起来,这也和君侯的提携分不开。玄德常说,他能有今日,都是效仿君侯,就连回到幽州打拼也是拜君侯点拨呢。”

孙策笑了,斜着眼看着简雍,犹豫了一会。“承蒙宪和谬赞,可我却不敢掠美。”

简雍拱手道:“君侯何出此言?”

“邯郸学步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简雍笑容不变。“听倒是听过,就是不太懂。”

“大汉四百年,积弊甚深,但最大的痼疾是什么?有两项可能逃不掉,一是处士横议,读书人行事偏激,一是土地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前一项就算了,幽州没几个读书人,可是后一项,幽州也不例外吧?黄巾八州并起,幽州居其一。玄德学我练兵屯田,可是他如何处置幽州世家的?当初在豫州任兵曹从事,对付的就是豫州世家,应该说是轻车熟路,怎么到了幽州就只记得屯田练兵,反把这最重要的事忘了?”

简雍笑道:“君侯有所不知,幽州不比豫州,称得上世家二字的实在有限,自然不必大动干戈。”

孙策微微一笑。“如果我记得不错,鲜于辅就是渔阳人吧?”

简雍笑得有些尴尬。

“宪和,恕我直言,这就是玄德只能在渔阳称雄的原因。他是涿郡人,可涿郡世家何尝把他当人?依我看,他就安心做个渔阳太守吧,涿郡不是他能吞得下的。”

简雍无言以对。孙策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却是一针见血。刘备为什么不接受张则的建议,趁袁谭立足未稳抢占涿郡?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一是担心损失太大,被张则捡了便宜,二是涿郡人根本不支持他。除了刘氏亲族,也就是他和张飞愿意支持刘备,比如涿县大族毛氏就不理刘备,刘备的师门卢氏也是如此,刘备派人去请卢毓,卢毓就是不理他,连门都没让他进。

孙策说得没错,刘备只学了个皮毛,没学到精髓。

——

太史慈的家在县城外的一座小山上,虽然偏僻,却很幽静。大概是因为孔融任青州刺史时比较关照,时常派人来问候,路修整得还不错。这两年太史慈在济南、平原作战,也隔三岔五地派人回来看望,附近的邻居都已经适应了他们家门前常有车马出现。

只是今天的车马未免多了些,所以邻居们纷纷出门观望,猜测着太史家又来了什么样的贵客。

孙策下了车,在太史慈的陪同下上了山,来到茅屋前,见太史慈的母亲黄夫人站在门前,加快脚步,上前行礼。

“小子富春孙策,见过夫人。”

黄夫人吃了一惊,赶紧还礼。“君侯驾临,民妇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夫人言重了。我与子义虽是君臣,亦是知音,今日冒昧来见,还望夫人莫怪。”

“岂敢,岂敢。”黄夫人含笑打量了孙策两眼,见孙策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笑容却灿烂如邻家少年,让人一见辄喜。“君侯果然是少年英雄,我儿能为君侯驱驰,不负平生。”

“哈哈……”孙策朗声大笑,拱手道:“夫人,这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赞语,我就却之不恭了。”

被孙策的笑声感染,黄夫人也笑出声来。她从孙策身上看不到一丝傲慢和自矜,而且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平易近人,如沐春风。

孙策随即让甘梅、刘和等人上前拜见。既是登堂见母,如通家之好,这都是例行礼仪,更何况今天还有让黄夫人挑媳妇的任务。黄夫人对甘梅、甄宓都很客气,但也只是客气而已,看到刘和时却与众不同,坚持行了大礼。孙策也没拦着,刘和的长公主身份对他来说无所谓,对太史慈母女却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承认了长公主的身份,她的陪嫁宫女才不是普通婢女,官宦出身才有意义,才配得上太史慈的身份。

刘和随即让越舞等人依次上前拜见,让黄夫人一一过目。在此之前,黄夫人已经了解了情况,也属意其中数人,今天见面做最后确定。孙策也和刘和确认过愿意嫁给太史慈的人,那几个意愿不是很强的都留在船上,没有上来,以免尴尬。

黄夫人年近半百,早就盼着抱孙子了,一直未能如愿。为了这个原因,她在邻居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突然看到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随便自己挑,虽然脸上还算平静,心里却乐开了花。看看这个也不错,看看那个也不错,险些挑花了眼。

费了半天功夫,黄夫人最后挑了两人,一个是出身京兆杜氏的杜文倩,另一个是出身扶风马氏的马云礼。不得不说,黄夫人的眼光很毒,这两个人除了出身不错,相貌、身材出众之外,更是难得的稳重。杜文倩和杜畿同宗,祖父辈都做过官,马云礼和马云禄是平辈,虽是扶风马氏支庶,却比马云禄的血统更纯正,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教养,往那儿一站就有正妻的范儿。

挑着这两人,黄夫人非常满意,舍不得让她们做妾,便与刘和商量,让太史慈娶马云礼为正妻,杜文倩为平妻,择吉日成亲。

刘和求之不得,征求了孙策的意见后,一口答应。

第1743章 心动(随野∮星痕打赏加更)

太史慈的婚礼很简单。将马云礼、杜文倩从孙策的楼船上接来,然后请了一些邻居,吃了一顿饭。三天后,刘和派人接二女回门,便算是结束了。

安排妥了家事,太史慈心无旁骛地登上孙策的楼船,扬帆起程,直奔幽州赴任。

简雍参与了整个过程,羡慕不已。他也三十多了,跟着刘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好事。这也不能怪刘备,刘备自己都没找到合适的,何况他们。

人比人,气死人啊。

孙策由东莱起程,先沿着一些岛屿横渡渤海海峡,三天后在辽东沓县靠港。这条路是青州与辽东之间最顺畅的海路,简雍没走过,却经常听人说起。孙策下令在沓县停靠几天,理由是等风。简雍也没想太多。长距离的航行主要靠风帆,否则速度太慢,楫濯士的体力也无法支撑。这就是海运的短处,不仅水师如此,商船也是如此,简雍来往几次,早已了解。

但他不了解的是孙策除了等风之外,还有一些事要办。

船一靠岸,麋芳、公孙续先率部下船。岸边已经有骑士等着,引着他们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山峦之后。紧接着,沈友率领步卒登陆,太史慈、甘宁、凌操、严白虎诸将各统本部人马,总共一万余人,先后开拨,直扑沓县。

简雍没有看到这一幕,他应孙策之邀,在舱里闲聊。他不明白孙策为什么会这么有兴致,大晚上的不睡觉,和他闲扯。夜幕降临,透过舷窗,海港内停满了战船,桅杆上的信号灯融汇在夜幕之中,如星星一般。夜色平静而安祥,看不出一点异样。

“宪和,你觉得公孙度这人怎么样?”

简雍想了想,摇摇头。“请君侯恕罪。我对他不熟,不敢妄下评论。”

孙策嘴角微挑,拿起一只核桃,手指微微用力,核桃发出轻响,裂成数块,里面的桃仁完好无损。孙策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宪和,不要客气,听说这东西能补脑。”

简雍拿起一块,握在手心,用力捏破,只是他的力度控制不如孙策,桃仁也破了。简雍玩笑道:“以君侯之智,还要补脑?”

孙策苦笑。“宪和莫要取笑,我也是骑虎难下啊。节制八州,听起来很威风,可是谁听我的啊?你就拿这幽州来说吧,张则到现在都没派人和我联络,玄德倒是派你来了,可是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比我清楚。这公孙度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派人去襄平和他商量,想给他换一个郡,免得被人非议,可是他根本不理我。你看,我人都到了沓县了,他连一个使者都没有,更别说亲迎了。节制八州?这他么就是一个笑话。”

简雍有些尴尬,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君侯要给公孙度换到哪儿去?”

“他是襄平人,按制不能做辽东太守,我想将他换到乐浪去。”孙策又拿起一颗核桃。“乐浪太守张岐,你熟悉吗?”

简雍心头一动。“略知一二,他是冀州清河人,是袁家故吏。当初袁绍欲立刘虞为帝,他也有份。”

孙策笑了一声。“看来宪和消息还是灵通的。没错,这个张岐是袁绍、刘虞一党。如果袁绍、刘虞都死了,朝廷也宣布了袁绍的罪名,这张岐岂能逍遥法外?我既奉诏节制八州,总不能不管不问。所以我打算转公孙度为乐浪太守,抓拿张岐问罪。一举两得,对不对?”

简雍笑着摇摇头。孙策太想当然了,这话骗小孩子还差不多,公孙度不会信,他简雍当然也不会信。不过孙策和公孙度开战并不是坏事,只要打起来,短期内他就无法顾及刘备和袁谭了。

“公孙度一向骄横,在辽东横行惯了,没见识过君侯的手段,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正常。”

孙策瞥了简雍一眼,歪着嘴笑了。“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傻子。简宪和,你这么做可有点不厚道。”

简雍哈哈大笑。“只有傻子才会将君侯当傻子,君侯,我像傻子吗?”

孙策笑道:“有点,要不然你怎么会跟着刘玄德一条道走到黑?别跟我说什么同乡之谊,我才不信呢。宪和,我以前就邀请过你,现在还是这样,只要你愿意,我随时欢迎。蒋干太辛苦了,我一直想找个人帮他分担一些责任。”

简雍眨眨眼睛,似笑非笑。要说不心动,那是骗人的。蒋干在孙策麾下是什么待遇,他非常清楚,绝非他能够比拟的。可是他再心动也不能答应,刘备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如果就这么背弃了刘备,就算孙策不计较,别人也会鄙视他。就算要转投孙策,也要挑更好的机会,而不是现在这样。

“君侯,你这么做,是不是也有点不厚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哈哈哈……”孙策笑了几声,又正色道:“不过我的邀请是发自肺腑的,宪和不要猜疑。其实不仅是你,包括玄德在内,我都非常欣赏,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留着他。我们都是寒门,本应互相扶持,一起平定天下,共享富贵,奈何玄德志向高远,我也不能拦着他,对吧?回去之后,你对他讲,他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我随时欢迎,二千石是少不了的,我觉得他做个太守还是称职的。”

简雍不置可否。虽然孙策这话说得有点狂妄,但他赞同孙策此言,刘备也就是一郡太守的能力,让他统领一州,他也没那能力。只是刘备不这么看,他如果满足于一郡太守,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我一定转告玄德。”

“嗯。”

孙策和简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就像朋友之间一样,没什么特定的主题,完全是说到哪儿就是哪儿。简雍很享受这种气氛。他是刘备身边的幕僚,衣冠打扮都是儒生模样,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之所以跟着刘备,就是因为他和刘备谈得来,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和孙策更谈得来。他和刘备只是性格相似,和孙策则是相投,两人都喜欢开玩笑,而且开得起玩笑,经常自嘲。在这一点上,刘备远远不及孙策,刘备喜欢开别人玩笑,却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简雍和孙策聊得很晚,很尽兴,直到子时才告辞回舱。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说服刘备一起投降孙策,从此成为孙策的使者,像蒋干一样以三寸不烂之舌攻城掠地,立功封侯。封侯之日,他欢喜不禁,放声大笑,翻身坐起,方知是一场美梦。

简雍拥被而坐,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一声轻叹。

第1744章 李代桃僵

孙策还没有睡。

简雍走后,他就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对着地图,反复推敲拟定好的幽州方略。取沓县只是一场很小的战事,以沈友、太史慈等人的能力,拿下沓县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此之前,奉命出使的孙乾传回消息说,公孙度正在玄莬郡与扶余人作战,沓县守军只有一千多人,将领柳甫是长史柳毅的族人,才能不过中人。郭嘉已经安排了细作混进城中,里应外合,破城不是难事。

他要考虑的是拿下沓县之后辽东的形势变化,不仅仅是辽东的,还有河北的,天下的。

稳住刘备是为了能让太史慈腾出手来,与公孙范一起向东攻击,迅速拿下辽东,稳定辽东形势,别让乌桓人、鲜卑人钻了空子。但公孙度不是等闲之辈,他做过尚书,做过冀州刺史,有相当的行政经验,能在数年间将辽东牢牢的控制在手中,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四十多岁,正当壮年,现在的公孙度是巅峰状态,也是一个自信心最爆棚的时候,这几年在辽东的战绩也很辉煌,内扫豪强,外击诸胡,可谓是战无不胜,知难而退的可能性不大,一旦得知他进据沓县,必然统兵来攻。而他为了威慑刘备和袁谭,又不能留下太多的兵力守沓县,凌操和麋芳能不能守住沓县,又能守住多长时间,这是一个问题。

沈友会在东莱接应,但真要沈友渡海增援,形势就不容乐观了。说实话,现在取辽东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时机,但他又不能一点努力也不做,看着袁谭取幽州。

“笃笃。”有人轻敲舱门。

孙策头也没抬,应了一声:“进来。”他耳力很好,早就听到了脚步声。

舱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来人走到孙策对面,在席上坐下,淡淡地香气弥漫开来。孙策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并不是他以为的诸葛亮或者朱然,而是甄宓。他愣了一下,转头看看屋角的漏壶,已经寅时三刻了。

“你怎么还没睡?”

“我已经睡醒了。”甄宓抿嘴一笑。“见这舱里还有灯,知道夫君还没休息,我过来看看。”

孙策看着她身上一丝不乱的衣服,笑了一声。“你这样子可不是像睡醒的样子。”

甄宓扯了扯衣服,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在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的什么书,这么催眠?”

甄宓举起手,抹了抹眼角。孙策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红,像是哭过。“,我想到长公主当时就在宫里,心里难受,不忍再看,和衣躺了一会,没想到就睡着了,然后……”甄宓低下头,玩着衣带,声如蚊蚋。“我做了一个噩梦,吓醒了,心里害怕,就……就……”

孙策明白了,探身过后,拉起甄宓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怕什么怕?有我在,不管是袁绍还是董卓,他们都不敢来。就算他们并肩上,我也能护得你们周全。”

甄宓破涕为笑。“所以我到这儿来了,看着夫君,我就不怕了。”

孙策忍俊不禁。这小人精,真是会找机会。他将甄宓拉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盘腿而坐,刚刚和简雍说话时,他也是这么坐的。简雍也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喜欢箕坐,这这样的人聊天不需要太拘谨。

甄宓有些雀跃,跳着就过来了。她虚十四,还没真正开始发育,坐在孙策身边,头顶刚好到孙策鼻端,略有些乱的发丝在孙策鼻端拂动,痒痒的,淡淡地香气涌入鼻中,沁人心脾。

“这是什么香?”孙策吸了吸。

“墮林粉,长公主姊姊赐的。”

“看来你和她关系不错啊。”

“可能是我们处境有一点点相似吧。”甄宓掐起指尖,做了一个比喻。她的手指很好看,细长白晳,在灯下一照,如玉一般似透非透,指甲也修整得很整齐,泛着温润的光泽,真如葱管儿一般。她侧着脸,斜睨着孙策,似乎自知失言,又掩嘴笑道:“夫君莫怪,我并无他意。”

孙策故意虎了脸逗她。“那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好吧,是我说错了话。”甄宓转身抱着孙策的手臂摇晃着。“你罚我吧,别生气,好不好?”

“怎么罚?”

“你想怎么罚都行。”

孙策斜睨了甄宓一眼,似笑非笑。甄宓面如桃花,眼如秋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充满诱惑。这种诱惑有些青涩,可是正因为这青涩才更加诱人。离开朐县已经有大半个月,平时不想便也罢了,一时意动便难以收拾,大有化身人狼的趋势,孙策虽是盘腿而坐,还是难掩行迹。甄宓不知道自己已经惹了祸,只觉得腰臀之间有些硌人,顺手摸了一下,触手火热,这才知道是什么东西,顿时大羞,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如此一来,青丝滑下脖颈,露出修长的脖子,优美的曲线更让孙策心襟摇动。

孙策忽然有些后悔,此行应该带上尹姁才对。现在身边虽然有甄宓和甘梅、刘和,却没有一个满十八的。眼前的甄宓更小,按照前世的经验,这也就是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啊。

“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吗?还怎么罚都行。”孙策苦笑,强忍着潮水般的欲念将甄宓推开。“赶紧回去睡觉,别再惹我,要不然后果自负。”

甄宓歪着头,打量了孙策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她起身站起,跑到舱门口,轻声关照了两句,又关上舱门,回到孙策身边,双手抱着孙策的脖子,鼻尖顶着孙策的鼻尖,小脸红红,吃吃的笑道:“夫君,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孙策哭笑不得。这小妖精今天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是在玩火?

“我离家之门,姊姊们跟我说了一件事。”甄宓一手反手搂着孙策的脖子,一手提起衣摆,又解开了孙策的腰带,背对着孙策慢慢坐了下来,正好压在孙策愤怒的分身上,身体前倾,胸口和大腿靠在一起,像是将自己折叠起来。“她们说,我年纪太小,怕是不能侍候夫君,万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小的身体偎在孙策的怀中,脸贴着孙策的胸膛,听着孙策强劲而急促的心跳,也有些紧张起来。她小心翼翼的调整着姿势,直到将孙策的分身夹在臀股之间,虽然没有真的入港,可是那细腻柔嫩的感觉却有四五分相似。

孙策惊讶地看着闭着眼睛,笨拙地晃动身体的甄宓。“你……这是什么姿势?”

“李……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孙策摇摇头。在袁权的熏陶下,再有蔡琰、虞翻批注的,他对房中书并不陌生,却没听过这个姿势。不过他也看出来了,甄宓应该早有准备,毕竟她清楚自己的使命,如果不是遇到他这个怜香惜玉的穿越客,她早就该圆房了。为了避免受伤,有些应对措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将甄宓环抱在怀中,贴在她耳边低语道:“这是你甄家的绝技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种手段?”

甄宓细细的柳眉微皱,似乎有些难受,连呼吸都带了几分颤抖。“天下……歌女数燕赵,论房中,岂能少了燕赵一脉?”

孙策恍然。说得也是,燕赵歌女甲天下,当初郭图就送了郭嘉几个,不仅歌舞一流,而且精擅房中之术。他有美妾,当然不需要和郭嘉共享歌女,所以也不知道燕赵一脉的房中术有什么特殊之处。郭嘉再放肆也不会和他谈这些。现在甄宓一提,他才意识到自己孤陋寡闻。

汉人开放,不以**为讳,所以蔡琰才能正大光明的批注,女儿出嫁之前,母亲或者长姊也要教以房中之道,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甄宓远嫁,她的姊姊肯定会教她一些本事,只是自己恪守底线,也低估了古人的智慧,这才一直没机会体验,反倒由甄宓做了引路人。

“这……为什么娶这个名字?李代桃僵,有什么说法吗?”孙策一边享受一边发问。甄宓面赤如火,小脸发烫,紧闭的眼睛不住的颤动。她咬着唇,牙齿洁白如玉,嘴唇红润如樱桃,让人很想咬一口,却不说话,像是忍受痛苦,又像是忍笑,生怕一开口就会笑出声来。

孙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索性不问,抱着甄宓小小的身体,两鬓相摩,身体紧贴,又故意使坏,去碰甄宓腿心里的柔软处。他虽然不知道什么燕赵一脉的房中术,论起实战经验,他完全有资格做甄宓的导师,岂能让这个纸上谈兵的小丫头占了上风。

没用多久,孙策就掌握了其中关窍,抢过了主动权。甄宓很快就身酥气短,如果不是孙策抱着她,她几乎要瘫在地上,原本贴合得很紧的身体也有些控制不住,险些弄假成真。好在孙策怜惜,不想伤了她,只在门外徘徊,频频叩门而不入。尽管如此,甄宓还是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无力的靠在孙策胸前。

“快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甄宓靠在孙策怀中,捂着脸,笑成一团。“我不说,我不说。”

第1745章 以战养战

甄宓虽能出奇,奈何实战太弱,终究未能制胜,复蹈了赵国名将赵括的覆辙。孙策见她已然无力,便送她回船舱,免得她在别人面前丢脸。回到自己舱中,甄宓放松了不少,虽然有意让侍女越庖,奈何孙策却是不允,甄宓只得贾其余勇,使出浑身解数,总算让孙策缴了械,解了燃眉之急。

经此一役,她也算知道了孙策的厉害,虽然没有九交,也累得她浑身乏软,倒头便睡。

清洁完毕,孙策从甄宓舱里出来,回到主舱,郭嘉正坐在案前,打着哈欠。他也是一夜未睡,一直等着沈友等人的消息。虽然中间打了个盹,终究睡得不踏实,脸色有些苍白。见孙策进来,他敲了敲案上刚收到公文。

“一切顺利。”

孙策松了一口气,拿起公文细看。公文是沈友亲笔所书,笔画遒劲,龙飞凤舞,可以想象沈友作书时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看来公孙度自信过了头。”

“井底之蛙,不足以论。”郭嘉不屑一顾。“太史慈、甘宁正在返回,我们随时可以起程。望风者说,今天下午就有东南风。”

孙策点头应答。“好,那你去休息吧,我待会儿也要补点觉。”

郭嘉起身,扬扬袖子,走到门口,孙策又叫住了他。“奉孝,你可曾听说房中术有燕赵一脉?”

“有啊。”郭嘉忽然精神起来。“君侯有兴趣试试赵女?”

“我就想问一声,燕赵一脉中可有一式李代桃僵,出自何典?”

郭嘉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又压低声音说道:“怎么,君侯想试试男风?”

孙策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不禁哑然失笑。其实这个典故并不生僻,只是他先入为主,想岔了。他挥挥手,示意郭嘉可以走了。郭嘉却来了兴致,拉着孙策,一脸淫荡。“怎么,甄夫人让你走后庭了?”

孙策眼睛一翻,抬腿一脚。郭嘉早有准备,闪在一旁,笑嘻嘻的说道:“将军,甄夫人出身豪富,她就算知道点什么也是嘴上功夫,真要论本事,还是我军谋处那几个赵女在行,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下,保证她们干干净净的……”

“滚吧!”孙策想起甄宓那张小嘴,一时又些意动。他将郭嘉推了出去,关上舱门。郭嘉坏笑着走了。孙策也是很无语。这货天生浪荡,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几个妾中,能让他敬畏的只有袁权、黄月英,其他人的玩笑他都敢开。这也难怪,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妾甚至可以送人,更何况是开几句玩笑。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这么好的女子,委身为妾,我真是何德何能。

胜负已定,孙策放了心,回到卧舱,洗漱一番,倒头便睡。虽然睡得很晚,但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天色微明,他便准时醒来,到甲板上练拳。

朝阳初升,海港东侧的小黑山从晨曦中醒来,镶上一道金边,海面被阳光照亮,浮光跃金,灿烂耀眼。

中午时分,甘宁、太史慈返回,安置妥当后,一起到孙策的座舰来上汇报情况。这一战乏善可陈,用甘宁的话来说,主要是赶路,几乎没有真正交战,柳甫睡得像死猎一样,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去攻城,甘宁冲进县寺的时候,他还在床上瑟瑟发抖。看他那怂样,甘宁杀他的**都没有了,怕脏了自己的刀。

孙策也觉得很惊讶。他到青州已经一个多月了,柳甫身为沓县守将,怎么如此大意,连一个斥候都没派到青州去?既然如此,他到了沓县,柳甫也应该提高警惕,怎么会连加强城防都没做。

公孙度都是用的什么人啊?他难道和公孙瓒一样,用的都是贩夫走卒,没几个真正的人才?

孙策觉得他对辽东和公孙度的了解远远不够,需要加强信息的收集。可这都是钱啊,每派一个细作出去,至少需要几十万、上百万的开支。辽东地广人稀,就算把精力集中在襄平,明的暗的加起来也至少需要七八个人。如果再加收贿赂、收买的费用,没有几千万是摆不平的。

傍晚时分,果然东南风起,孙策扬帆起航,赶到右北平。

——

相比于西汉,东汉的疆域有明显的缩水,幽州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右北平在西汉时有十六城,东汉只剩下四城,辽西在西汉时十四城,东汉只剩下五城。燕山以北基本全部丢失,沦为乌桓人、鲜卑人的牧场。

之所以出现这个局面,既有政治上的因素,也有经济上的因素。政治上儒学当道,推崇以德服人,基本放弃了武力征服,窦宪平定北匈奴是出于他个人的私心,为此还和其他大臣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袁安就是其中的中坚力量。窦宪后来争权失败被赐死,袁安等鸽派得势,安抚胡人的政策一直延袭下来。

实际上,就算没有儒学,东汉也硬气不起来,经济基础薄弱。东汉建立在豪强支持的经济基础上,世家、豪族的势力极大,国家财政状况一直不如西汉,窦宪平定北匈奴,燕然勒石,也只是成就了他个人的功名,于国家并无太大的意义。北匈奴衰落了,乌桓人、鲜卑人又陆续兴起,尤其是鲜卑人,几年之后,和帝年间就已经坐大,朝廷无力征讨,每年要从青徐割让两亿七千万作为赏赐,安抚胡人。

但安抚从来都不是治本之道,在无力征讨的情况下,以德服人也只是自欺欺人,鲜卑从此壮大,尤其是檀石槐成为鲜卑大王之后。当时汉桓帝正致力于讨平西羌,无力顾及,所以曾想以和亲的形式安抚鲜卑人,却被檀石槐拒绝了,自取其辱。汉灵帝时,朝廷忍无可忍,熹平六年,派臧旻、夏育、田宴三将及匈奴单于出击,结果被檀石槐诱敌深入,各个击破,惨败而归。

幸运的是檀石槐不久也死了,鲜卑陷入内讧,对边境的威胁稍减。

征讨是找死,安抚是等死,说不上来哪个更好,在无法解法经济基础的情况下,安抚至少可以求得一时和平。两亿七千万是不少,可是出征开支更大,还未必能打赢。安抚最终占据了上风,袁安开创了四世三公的袁氏,安抚的政策也被那些服膺儒学的大臣继承下来,乌桓人、鲜卑人也乐见其成,很是感激袁氏。袁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刘虞不敢和袁绍直接翻脸,都是源于此。

对付这些以骑兵为主的游牧民族,就目前而言,最好的办法还是以骑破骑,战马是关键中的关键。没有足够的战马,仅靠两条腿是打不赢的,守,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攻,力不能及,劳民伤财。

“子义,你有什么计划?”孙策轻拍栏杆,看着茫茫大海尽头的地平线,心头压力很大。直到目前为止,他以幽州攻略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个时机非常不合适,太勉强了。

太史慈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道:“以战养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孙策点点头,示意太史慈细说。

太史慈说道:“就眼下而言,我们尚不具备重创乌桓人、鲜卑人的实力,遑谈全歼。固守太被动,我打算主动出击,征募一部分边境子弟,深入草原。这些胡人也不是一直都聚在一起,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分散各处,只要抓住机会,我们就能各个击破。最大的难处只有一个:如何寻找他们的踪迹。”

孙策深有同感。军谋处也提出过以战养战的战术,这并不新鲜,当初霍去病横扫匈奴就是这么干的,事实证明,这也是对付游牧民族最好的办法。但这个办法有一个致命弱点,偶然性太强,茫茫草原,一旦不能及时找到目标,或者找到目标却没能击败对手,缴获战利品补充给养,很可能会不战自败。

天才如霍去病,他的成功也是建立在重大伤亡之上的,每次出征,损失都会过半。即使如此,太史公也说他是运气好。运气稍微差一点,也许等不到病死,可能直接牺牲在草原上了。

“你准备如此解决这个问题?”

“一靠耐苦,一靠智慧。”太史慈说道:“边郡子弟,饱受胡人之苦,且能忍饥耐劳,不亚于胡人,只要给他们武器、装备,再提供一些粮食,他们就敢于上阵和胡人以命相搏。木学堂所造的军械、甲胄能够让我们以寡敌众,如果能让他们开发出一些便于携带的食物,既能延长我们作战的时间,又不至于增加太多的重量,成功的机率就更大了。我粗略的估计了一下,卢龙塞到阳乐城有六百里余,由卢龙出塞向北,或由阳乐西行,大概四五百里就可以深入草原内部,一折一回,大概在千里左右,需要行军十天。就算中途没有任何收获,只要我们携带的给养能够支持十五天,因为给养不足而败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太史慈转身看着孙策,恳切地说道:“主公,我想请三千骑一年之粮。”

甘宁哈哈一笑。“太史子义,你好大的口气,要我给你做辎重营校尉吗?”

孙策想了想,拍拍栏杆。“那倒不用,只要你肯做渔民就行了。”

第1746章 靠海吃海(无名英雄打赏加更)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毗邻渤海湾,还怕没饭吃?

渤海岸的幽州、青州百姓很早就有出海打鱼的能力,尤其是青州人,从姜太公封于齐国开始,渔业就是齐国的经济支柱之一,煮盐就更不用说了。只不过限于技术条件,渔民们的船都是小船,禁不得风浪,再加上导航的水平不高,不敢远离海岸,属于海洋渔业是最基础的近岸渔业。

如今孙策已经有了更抗风浪的楼船,牵星定位已经能让他横渡渤海,已经有足够的条件在整个渤海湾打渔,收获又岂是近岸可比?且海产品营养价值高,比粮食更耐饥,制成鱼干之类也方便携带,一艘两千石的楼船捕鱼,收获足以和千亩土地的产出相当,可以大大的弥补右北平和辽西土地、户口不足的弱点。就算还需要从中原转运一部分,压力也没那么大。

甘宁直撇嘴,一脸的不情愿。

“不是真让你打渔,是让你护航,你也不用亲自来,安排一个司马或者校尉就行。打渔的事由招募的渔民负责,今年先熟悉一下情况,看看可行与否。”

甘宁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孙策招呼他们入舱,让诸葛亮拿出军谋处拟好的方案,向太史慈、甘宁做解释。按照这个方案,孙策打算抽调五艘楼船作为渔船,招募数百渔民专职打渔,再安排两艘楼船负责安全,防止有海贼趁火打劫。冬天有冰,储存不会有问题,夏天天气热,不及时处理鱼就会腐烂,所以决定用腌制的办法,将打上来的渔用盐腌起来,以利保存。

对青州来说,盐的供应不是问题。莱州湾从姜齐立国起就是重要的海盐产地。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一点也不容易,首先要确定楼船捕鱼的可行性,远离海岸和近岸捕鱼的技术条件有不少区别,需要渔民们去摸索,还要制造趁手的工具。处理海产品也需要技术条件,这都需要慢慢去摸索。

事情很多,但孙策相信方向不会错,成功是迟早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在辽西沿海建立几个基地做为补给点。最理想的地点是海岛,鲜卑人、乌桓人的马再快也无法渡过大海,攻到岛上。在水师这一点上,孙策有绝对的优势。

太史慈、甘宁听完都非常满意,对军谋处的方案赞不绝口,有了这个方案,辎重补给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公孙续也松了一口气。孙策计划越周密,他以后的日子越舒服,要不然和刘备做邻居实在太危险的。

“军谋处虽然费了很多心思,但他们对幽州不熟悉,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究竟能不能实现,就要靠你们去验证了。右北平、辽西、辽东属国虽说分属三郡,但我们要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伯嗣,这一点,你务必要和你叔叔说清楚。”

“君侯,你就放心吧。”公孙续胸脯拍得咚咚响。

甘宁说道:“你可别只会拍胸脯,得拿出点诚意。做了右北平太守先给我们解决战马的问题,要不然再多的鱼也没你的份。”

“那还用说?”公孙续笑容满面。“先协助太史子义解决三千骑的战马问题,然后就帮你张罗。上了岸,先送两匹好马让你过过瘾,如何?”

“这还差不多。”甘宁得意洋洋的晃着脑袋。

孙策心中隐隐不安,收起笑容,曲起手指轻叩案几。“兴霸,你的战场不仅仅是辽西,还有辽东,必要的时候你还要率水师威胁襄平,减轻凌操、麋芳的压力。等他们在沓县立足,有的是你出战的机会。术业有专攻,你不要乱了本末。”

见孙策脸色不好,言语之中还撤换他水师都督的意思,甘宁连忙说道:“君侯放心,我就上岸过过瘾。早就听说君侯的杀胡令了,现在总算有机会看到胡人,总不能干看着。”

孙策有点挠头。在幽州提杀胡令,合适吗?这不是把所有的胡人都逼到一起去了么。他看了郭嘉一眼,郭嘉笑着摇了摇头。

——

刘备摩挲着剑柄,来回踱着步,不急不缓,却又有些沉重。

孙策将公孙续安排在右北平,又将太史慈安排在辽西,公孙范安排在辽东属国,这里面大有文章。这虽说这三郡国的户口有限,加起来也不到渔阳一半,位置却很有讲究,等于将幽州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也截断了他向东扩张的路,逼得他只能向西,直面袁谭。

“孙策想取辽东吗?”刘备停住脚步,侧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一旁的简雍。

“有这个可能。”简雍把孙策想转公孙度为乐浪太守,结果公孙度没理他的事说了一遍。他当然不会幼稚到认为孙策就是想纠正董卓的乱命,这只是孙策想取辽东的一个借口罢了。

刘备无声地笑了笑,既挠头,又有些庆幸。相比于辽东,他更担心孙策与袁谭联手夹击他。对付袁谭,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再加上一个孙策,他必败无疑。

“宪和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我再考虑一下。”

简雍迟疑了片刻,欲言又止,转身下去了。刘备看着简雍的背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多年的朋友,他能感觉到简雍微妙的情绪变化。虽然简雍没有说一句劝他投降的话,却也没有说一句让他提防孙策的话。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孙策的用意,什么联兵夹击袁谭,孙策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诚意可言。

孙策有水师优势,可以跨海攻击,他当然是先取辽东更方便。有了辽东,他就有了战马,就能组建更多的骑兵,届时再挥师西进,无人能当。他就算击败袁谭,拿下涿郡又能如何,替孙策做先锋么?

刘备挠挠头,派人请来关靖。关靖听完,思索片刻。“公孙度亦非等闲之辈,辽东没那么容易攻取。孙策要取幽州,先选择公孙度下手,对府君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他铩羽而归,短期内很难再对幽州有什么想法,幽州事还是要交与府君。”

刘备笑了。关靖的分析正合他的意。他也想看看在中原无敌的孙策在幽州还能不能继续他的辉煌。

“孙策亲至,按理我该亲迎才对,只是公务繁忙,我一时脱身不得,有劳长史代我去迎,我在安次城恭候他大驾,如何?”

第1748章 逐客令

孙策不在豫州,对豫州的情况却并不陌生,知道刘备说的情况有,但绝不像刘备说的这么严重,只是刘备想重掌兵权却不能如意,与武周发生冲突。关羽的确爱护百姓,但他心情不好却不是因为百姓,而是觉得刘备受到了压制,心中不忿,憋了一肚子邪火,这才借机发作。

孙策眉心微蹙,不紧不慢地说道:“世上之事,哪有随心所欲的,这么点挫折就不胜其忿,要与人拼命,以后怎么统领大军征战?玄德,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一点不长进?”

刘备很尴尬,连连称谢。

孙策缓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们一心想征战立功,不愿意跟着武周他们整顿豫州世家。可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道理并不难懂,你们武勇过人,却没有治民理政的经验,让他们跟着整顿世家也是给你们一个熟悉民情的机会,为以后独领一部打下基础。现在看来,你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罢,凡事皆当顺其自然,拔苗助长反而不美,这兵曹从事你就别做了,我另外安排人接替吧。”

刘备心中隐隐不安。他的确想回军营,就近学习孙策的练兵之法、用兵之道,但他也清楚治民理政是他们的短板,孙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也许真是想让他锻炼一下,为以后担当一面之任打基础。现在半途而废,着实可惜,又让孙策失望,就算回到军营,以后独当一面的希望也没了。孙策只是说派人接替他做兵曹从事,却不提如何安排他,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玄德,宪和,有件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将军请说。”刘备按捺着心中惶恐,躬身应道。简雍也跟着行礼。

孙策向张纮使了个眼色。张纮会意,解说起形势。朝廷变法伊始,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孙策想推荐刘备去关中。以刘备三人的能力,应该不愁没有出路。除此之外,公孙瓒与袁绍作战,连遭败绩,形势堪忧,不久前的龙凑之战公孙瓒又被袁绍打得落花流水,和田楷会师的计划受挫。孙策希望刘备能回幽州去,助公孙瓒一臂之力,稳住幽州。

等张纮解说完,孙策和声说道:“玄德,虽然我一直能与你们并肩作战,可是我也知道你有英雄之志,不敢勉强。这两个方案各有利弊,怎么选择,希望你不要囿于一时得失,从长计议。当然,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我也愿意听取,凡事以你自愿为主。”

刘备听完,半天没说话。不出他所料,孙策果然是要赶他走了。他倒不是舍不得走,离开孙策是迟早的事,却不是现在。他委屈求全就是想从孙策这儿学点东西,现在文的学了一点,武的也学了一点,却都是半勺水,离他的目标还有相当距离。现在走,之前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可是他不想走,孙策就能留他吗?说是自愿为主,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有脸留下来。就算他愿意留,孙策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云长啊,你太冲动了,几个月的心血付之东流。

“多谢将军提携,能否容我等商议,再行回复将军。”

“这是当然,我说了,以自愿为主。”

——

刘备与简雍出了帐,心情低落,长吁短叹。简雍跟在身后。他一向喜欢开玩笑,可是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但他不像刘备那样心烦意乱,对现在这个局面,他早有心理准备。

孙策当初愿意接受他们投降是希望他们能为他所用,也表示了足够诚意,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从袁谭的包围中救出刘备等人,现在他和关羽、张飞都先后表示了不会放弃刘备,孙策没道理再留着他们,让他们坐大。没找个理由砍了他们已经算得上宽宏大量,更何况孙策还尽可能地为刘备安排了去处。

刘备拱着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地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脚步沉重,就像是等着孙策来挽留一般,但大帐中一直没有动静。不知不觉的,他就出了大营。刘备停住脚步,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一声叹息。

“宪和,你说,我们该去哪儿,西行去长安,还是北归回幽州?”

简雍叹了一口气。“玄德,西行还是北归都可以等一等再商议,当务之急是将云长叫回来。他与甘宁争斗,不管谁胜谁负都不好,万一有所伤亡,那就更不美了。除非你不带他回幽州。”

刘备转头看看简雍,大得出奇的耳朵颤了一下,却没说话。他听得懂简雍的意思,孙策下逐客令的确和关羽有关,关羽的父亲在平舆,他是否愿意随他回幽州也不好说,况且关羽的脾气也改不了了,现在得罪孙策,回幽州也会得罪公孙瓒,去长安就更不行了,那里有太多他看不惯的人。

刘备想了很久,幽幽的说道:“何去何从,要看云长自己如何决断。”

简雍会意,刚准备点头,刘备又道:“他不负我,我不负他。走吧,去津口看看。”说完,他翻身上马,一抖马缰,战马撒开四蹄,向远处奔去。简雍看着刘备的背影,刚刚涌起的兴奋一下子无影无踪,无奈地摇了摇头。

——

津口,关羽与甘宁持刀而立,怒目相向,许褚、张飞拦在中间,左右相劝,说得嘴边全是唾沫,却无济于事。甘宁提刀站在船头,也不说战,也不说不战,只是冷笑,一副只要你敢来,老子就砍死你的模样。

关羽越看越生气,红脸气得发紫,厉声咆哮。

“仲康,让在一边,否则休盖关某不认旧情。”

“云长……”张飞上前阻拦,话刚说口,关羽飞起一脚,踹在张飞的小腹上。张飞猝不及防,挨个正着,“噔噔噔”向后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小腹,半天没能爬起来。关羽见了,心中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软,偷眼看了张飞片刻,见他慢慢缓了过来,这才放心,提刀向甘宁冲去。

许褚横身拦在面前,连连摇头。“云长,万万不可。”

“闪开!”关羽一步迈出,千军破刺向许褚胸口。许褚不敢大决,闪身避让,抽出长刀,缠住关羽。关羽振臂,正要反挑。刘备策马赶到。

“云长,不得无礼!”

“玄德,你休多言,我今天非砍了这锦帆贼不可。”

刘备翻身下马,冲到关羽面前,厉声道:“你还是先砍死我吧,反正我们已是丧家之犬,无枝可依。”

第1749章 自作聪明

孙策笑容灿烂,语气亲热,一点也看不出心有芥蒂的模样,更没有摆谱。向刘备、关羽介绍他的妾,这完全是至交之间才会有的待遇,热情得让刘备受宠若惊。

但是刘备总觉得孙策笑得有些诡异,只是他不知道原委。

孙策先介绍了刘和。这是长公主,身份尊贵,刘备、关羽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礼。孙策随即又介绍了甄宓。甄宓是中山大族,刘备早有耳闻,也知道这是从袁熙手里夺来的,只是没想到这甄宓有如此容貌,刚刚十四就已经让人惊艳了,将来还知道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最后,孙策介绍了甘梅。他笑得尤其灿烂,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恶趣味。不知不觉的,刘备的老婆就被人抢光啦,他不光棍谁光棍?让他一打败仗就抛妻弃子,报应!

刘备不解其意。他不知道孙策为什么最后介绍甘梅。甘梅除了皮肤白晳,又与陶谦有亲之外,似乎并无突出之处,论美貌不如甄宓,论身份不如刘和,论年龄又不是最长或最幼,最后介绍他似乎有些本末倒置。这让他心里很没底,不知道孙策又在挖什么坑让他跳。

不过,仅是对比一下已经足够造成伤害。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三十六,关羽比他年长两岁,都是年近不惑的人,早该成家了,现在却还是孤身一人,实在有违孝道。况且欲争霸天下,子嗣也是家族运数的象征之一,连子嗣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运数可言?相比之下,孙坚有五子三女,孙策年方弱冠就有两个儿子,这才是家族兴旺的征兆啊。如果说孙策这是一种无形的示威,也不为过。

刘备很尴尬,强作镇静地上前行礼。

孙策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知道刘备不可能知道甘梅原本应该是他的夫人,还为他生了刘禅,但他心里就是很开心,很有成就感。甘梅嫁给刘备可没享过一天福,麋兰嫁给刘备更惨,死在长坂坡,刘备这种人就不该有后代,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介绍完毕,孙策让刘和三人自已去看风景,他坐在青盖之下。刘备、关羽没有资格,只能撑起自己带来的皂盖遮阳。虽说是在幽州,毕竟是夏天,阳光还是很晒人的。

寒喧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孙策开门见山,问起刘备收复涿郡的计划。刘备不敢耽误,将和他关羽、关靖等人一起商量的计划拿了出来,向孙策解说。

刘备并没有收复涿郡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计划,但孙策有言在先,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打算,就要和关羽单独商量这件事。刘备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所以他匆匆忙忙的拟了一个计划。不过他也清楚,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几乎为零,免不了要被孙策嘲讽几句。

孙策听完,也没说话,伸手一指身边的诸葛亮。“玄德,这就是诸葛瑾的弟弟诸葛亮,字孔明。”

刘备无地自容。“君侯恕罪。”

孙策一声轻笑。“你求贤若渴,我可以理解,只是手段稍微儿戏了些。能被你几句卑辞打动的人,有资格在我身边做事吗?”

刘备匍匐在地,再拜。“死罪,死罪。”

“起来吧。”孙策伸手虚扶。“俗话说得好,人以类聚,只有英雄才能惜英雄,幽州岂是无才?既然云长能不远千里而来,赵子龙能舍家追随,田国让能一见倾心,可见你也是一方俊杰,只是你涿县小胜之后,小富即安,不思进取,满足于渔阳太守,不敢冒险,坐视涿郡被袁谭所夺,未免让人失望。”

“君侯所言甚是,备每思及君侯所行之事,常自愧于心。奈何幽州非豫州,备亦无君侯之气度,所以进退艰难,处处受制。如今君侯亲至,备又可以随君侯左右,观摩君侯用兵,实乃幸事。”

孙策嘴角微挑。刘备这话棉里藏针,暗藏反击之意,倒不可轻视。他是为了忽悠刘备和袁谭火并,好让太史慈有机会站稳脚跟,可不是为刘备火中取栗。

“玄德,你最近和袁谭联络过吗?”

刘备眨眨眼睛,心里有些没底。他是和袁谭联络过,可这事能和孙策说吗?是简雍还是关靖说漏了嘴?

见刘备不答,关羽有些不悦。他人在泉州,不知道刘备和袁谭有什么交易,但是看刘备这神色,显然是被孙策说中了却又不敢回答。他哼了一声:“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玄德何必掩饰?”

刘备尴尬地点点头。“联络过,是……想讨回涿郡,未能如愿。”

孙策没有戳破刘备的谎言。“那你应该知道袁谭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不知君侯所指何事,还请君侯指教。”

孙策脸上的笑意更浓,他向后靠了靠,意味深长地看着刘备。“孔明,你为刘府君解说一下形势。”

“喏。”诸葛亮拱手施礼,又向刘备、关羽施礼。“四月,朝廷下诏,袁绍矫诏证据确凿,大不逆,免职,撤爵,袁谭为罪臣之子,其冀州牧印绶被追缴,已无权据冀州,朝廷虽力不能制,但袁谭名不正,言不顺,兼有汝颍、冀州派系之争,自顾不暇。”

刘备心知肚明,却装出一副不明其意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盯着诸葛亮。诸葛亮笑了笑。“府君还有什么疑问?”

“呃……袁谭自顾不暇,所以……这是收复涿郡的好机会?”

诸葛亮回头看了孙策一眼,面有难色。孙策点了点手指,示意他接着说。诸葛亮有些无奈,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大不逆是重罪,按理当族诛,朝廷却只是罢免袁绍的官爵,没有株连袁谭,甚至没有明确表示罢免其冀州牧,何也?”

刘备眼珠转了两转,也有点反应过来了。朝廷宣布了袁绍的罪名,却没有明确对袁谭的处罚,这分明要逼袁谭称臣啊。大家心里都有数,别看孙策奉诏节制八州,但孙策才是朝廷最忌惮的权臣,朝廷派种劭来幽州就是想调刘和去长安,安抚公孙瓒,让张则挥幽州之师南下,逼迫袁谭低头,结果刘和与公孙瓒同归于尽,幽州实力大损,反倒让袁谭占了涿郡。

可是这并不影响大局,袁谭的危机也没有真正解决。如果他不向朝廷称臣,名份的问题就解决不了,他就面临着内外交困的窘境,换句话说,现在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孙策这时候来幽州,兴许就是打这个主意。

但朝廷不可能希望孙策得手。对朝廷来说,最好的结果是袁谭称臣,向朝廷提供赋税,退而求其次,也是让张则控制冀州,这原本就是朝廷的计划。最不济就让袁谭继续控制冀州,总比落在孙策手里好。

袁谭会不会称臣,刘备不知道,但他清楚现在张则没反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年前那一战,鲜于辅等人被公孙瓒击杀,损失惨重,这几个月虽然恢复了一些,却不足以夺回涿郡,何况还有他刘备在侧。

如果我和张则联手,夺回涿郡的可能性不仅有,而且很大。张则是老臣,他深谙朝廷心意,宁愿将幽州交给他,也不会愿意交给孙策或袁谭。公孙瓒与刘和血战时张则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被他拒绝了。

想通了这一层,刘备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明白,还要孙策来提醒,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现在还要想办法搪塞孙策。

刘备心念急转,脸上却不动分毫,依然一副茫然的模样。“还请孔明指点。”

诸葛亮笑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此伐交之时也。”

刘备若有所思,然后扮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君侯的意思是利用袁谭自顾不暇的机会,示之以形势,迫使他交出涿郡?”

孙策点点头。“其实按我的意思,自然还是直接攻取比较好,但朝廷的意思嘛,呵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如今不敢说誉满天下,却已经谤满天下,如果能兵不血刃地让袁谭交出涿郡,还幽州安定,完成朝廷托付,我也就不多事了。所以说,玄德,你这个计划太随意了,不合格啊。”

刘备心里欢喜,哪里还有心思计较孙策的傲慢,他现在恨不得立刻赶到蓟县去和张则商量,能不能夺回涿郡且两说,至少这是一个掌握幽州的好机会。

“君侯言之有理,我的确想得太简单了,一心只想着借君侯之威,不及其余。君侯,若袁谭不肯,又待如何?”

“如果袁谭不识抬举,那自然不用客气了。我率水师游击渤海,牵制臧洪,云长率步卒西进,断袁谭后路,玄德率部取涿郡,袁谭不得不退。若能说动张使君发上谷、代郡之兵,则涿郡唾手而得。”孙策笑了笑,捏着手指。“袁谭是聪明人,我相信他懂得取舍的道理,不会因为一个涿郡干出玉石俱焚的蠢事。”

刘备有点尴尬,只能佯装不懂,强笑道:“君侯所言甚是。不过备有一愚见,这也是君侯全取平原的大好机会,浪费太可惜了。且南北夹击,袁谭更加吃紧,屈服的可能性更大。”

孙策指指刘备,哈哈大笑。“玄德能举一反三,可喜,可畏。”

第1750章 火上浇油

听得“可畏”二字,刘备心里一紧,随即又苦笑道:“君侯言重了,我哪有什么举一反三的本事,只不过愚者千虑,偶有一得罢了。想想之前做的那事,我自己都脸热呢。我能有今日,都是拜君侯所赐,难得相遇,正当向君侯请教。”

“当真?”

“千真万确。”刘备一脸诚恳。

孙策提起茶壶,为刘备、关羽添了一点茶。“既然玄德这么客气,那我也就饶舌几句。万一说错了,你也别介意,就当是朋友之间闲聊,一笑置之。”

“岂敢,岂敢。”刘备谦虚了几句,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却还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关羽抚着胡须,眯着凤眼,面无表情,显然有些不耐烦。孙策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货在幽州呆久了,在中原摔的那些跟头恐怕也忘得差不多了,目中无人的本性又暴露了。既然如此,看我再给他烧一勺油。

“玄德,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建议你回幽州?”

“幽州是我家乡,风土人情比较熟悉,又有乡党支持,自然比人生地不熟的中原好些。”

“这些都是理由,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孙策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幽州是边州,与胡人相接。胡人贪婪残忍,不知仁义,有利则服,无利则叛。那些读书人慷国家之慨,结私人之恩,只顾眼前苟安,遗祸无穷。对这些胡人,仅仅施恩是不够的,还要靠威服。你虽读书不多,不为世家所接纳,但武艺出众,云长、益德更是万人敌,若能出塞击敌,又岂是公孙伯珪一人可比?”

刘备眉头微蹙,沉吟不语。关羽却是凤眼一睁,点头道:“君侯,你接着说。”

孙策却不着急,喝了两口茶,故意吊了关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玄德,你仔细想想,论家世,公孙伯珪是庶出子,他并没有得到家族的太多支持,比你好不到哪儿去。论学问,你们是同门,他什么底细,你应该一清二楚。论武艺,你也不比他差,再有云长等人相助,超出他岂止一筹?为何你的成就不如他?”

刘备也有些疑惑。他固然一直对公孙瓒怀有敬畏之心,但仔细想想,其实公孙瓒并不比他强多少,有些方面甚至不如他。比如他有关羽、张飞等人,公孙瓒麾下都是乐纬台、乐何当那些废物,可是公孙瓒的成就远远超过他,这着实令人费解。他长身而起,拱拱手,正色道:“请君侯指点。”

“因为你选了一条不适合自己的路。你一心养名,想挤进名士的圈子,被士林接受,却不知道就算你再努力,再礼贤下士,你也不会成为名士,不会被他们接受。公孙伯珪对此就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不在乎名士,一心要凭自己掌中铁矛建功立业,反而杀出一条血路,成为胡人避之不及,威镇北疆的白马将军。”

孙策冷笑一声:“孔文举知道你刘玄德的名字又如何?他会举荐你出仕吗?”

刘备无言以对。他明白孙策说的意思了。他根本就努力错了方向,弃长而用短,有着上好的武艺不用,却一心想挤到世家圈子里去。公孙瓒则不然,孙策也不这么傻,他们就紧紧抓住武力,谁挡路就杀谁。世家就是欺软怕硬,豫州是世家最集中的地方,孙策也就用了四五年时间就啃下来了,幽州世家的力量远远不及豫州,他却迟迟没有进展,原因就在于他没有像公孙瓒、孙策那样主动与世家决裂。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用兵也好,执政也罢,都应该扬长避短。云长武艺绝伦,你不让他征战沙场,却让他在这儿屯田,不觉得浪费吗?袁谭取涿郡时,为什么不让云长统兵截击袁谭?渔阳突骑闻名天下,你为什么到现在只有三千精骑,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公孙伯珪的旧部?因为你的手太软,你总想着笼络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根本无法笼络,你能给的那点恩惠,能和袁家假公济私的恩惠相提并论吗?”

孙策向后靠在凭几上,伸直了腿。“明明是能食虎豹的猛兽,你拿来当看门狗。明明是千里马,你却拿来耕地。玄德,你有多大的本钱,经得起这般挥霍?”

关羽慨然长叹,心里说不出的舒坦,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怨气终于有了个发泄的机会。孙策这句话可真是说到他的心坎上了。屯田,屯田,他千里迢迢的跑到幽州来不是为了种地的,屯田是为了养兵,养兵是为了征战,现在倒好,他就是屯田,上一次大战还是在涿县迎战麹义,现在麹义都被孙策杀了,他还在屯田。

最让他不爽的就是上一次,刘备不让他上阵,眼睁睁地看着袁谭进驻涿郡,丧失了一个大好机会。

刘备很尴尬,却又有些心动。“那依君侯之见,我当如何?”

“田是要屯的,但不能满足于这点屯田。幽州耕地少,户口少,你仅靠屯田是无法战胜袁谭的。你要发挥你的优势,去抢,去夺,去草原上抢胡人,抢他们的牲畜,抢他们的女人,让他们亡族绝种。你要去抢袁谭,不仅要把袁谭赶出幽州,还要像公孙伯珪一样深入冀州,将战线推进到冀州境内,因食于敌。只有如此,你才能越打越强。”

孙策拍着大腿,感慨不已。“说句不让你生气的话,我最钦佩的就是云长的忠义,最遗憾的也是云长的忠义。如果他当初愿意留在豫州,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打到冀州了。想当初云长出马,一战而取九江,何等快意。我为他铸青龙偃月刀是让他杀敌立功的,不是让他种地的。早知如此,何不为他铸一把锄头?”

关羽抚须轻叹,虽然没说什么,眉宇间却欣然自得,大有得遇知音之感。刘备忐忑不安。关羽本来就求战心切,被孙策这么一蛊惑,怕是没人再拦得住他。再不让他出战,他说不定真要转投孙策了。

“行了,我就说这么多,听不听是你的事。”孙策转身关羽。“云长,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关羽拱手施礼。“君侯请说。”

“第一件事是你父亲。你父亲在襄阳,有公明照顾,生活无虑。但公明只能照顾他的起居,解不了他的心结。你尽快娶妻生子,让关家有后,不要让老人家等得太远。他花甲已过,什么时候走真是说不准的事,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再后悔可就迟了。”

想起老父,关羽心中酸楚,低了头,凤目微红。“喏。”

“第二件事是胡人。你读过书,知道夷夏之防,想必也知道我下过杀胡令,既然你不肯留在豫州,来了幽州,我希望你能成为李广那样的飞将,成为守护华夏衣冠的坚城。将来有机会,希望能和你一起横行大漠,驱逐蛮胡。”

关羽心潮涌动,大声说道:“敢不从命。”

刘备暗自苦笑,却不好阻拦,只得跟着说道:“备虽不才,也希望有机会与君侯并肩作战。”

孙策点点头,没搭刘备的茬。“最后一件事就是这涿郡。玄德是涿郡人,不好任涿郡太守,你是河东人,没有这个顾虑。将来如果拿下冀州,冀州牧也是做得的。玄德这个计划虽然粗疏,让你出战却是个聪明的决定,希望你做好准备,万一袁谭不识时务,你不要辜负了青龙偃月刀,不要辜负了你这一身武艺。”

关羽欠身施礼。“羽虽不敏,必不敢负君侯期望。”

孙策长身而起,甩了甩袖子。“甚好,我就说这么多,就此别过。我还要去渤海,想办法和袁谭见一面,顺便看看渤海的形势。”孙策看着刘备,意味深长的说道:“玄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刘备心中一声叹息。他听得懂孙策的言外之意,留给他的机会的确不多了。

第1751章 两面三刀(求推荐票!)

目送孙策登上楼船,庞大的船队起帆,缓缓向西驶去,刘备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关羽站在一旁,眼神有些失落。他刚刚看到了甘宁。这个险些与他交手的锦江贼现在已经是孙策的水都都督,麾下三千多人,楼船十余艘,据说还在不断增加,渤海一带已经是他纵横往来的池塘。

说起来,甘宁立功还在我取九江之后啊。关羽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刘备没有回头。他知道关羽不是后悔,只是遗憾。关羽当初完全可以不来幽州的,他离开豫州时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关羽还是来了,将他的父亲托付给徐晃,带着周仓等人不远千里赶到幽州。他没有后悔过,他只是遗憾,遗憾到现在还没有平定幽州,建立赫赫功勋。

平定幽州有那么容易么?以战养战,说起为容易,孙策自己怎么不以战养战,他那么有钱,又有大量的户口,为什么不直接攻入冀州,解决袁谭?战马当然是一个原因,但绝不仅仅于此。他就是想骗我牵制袁谭,好让他休养生息。

这是一个坑,奈何关羽看不出来。如何才能将他拉回来,这是刘备现在最头疼的问题。

当然,孙策有一点没说错,幽州世家也不可能支持他,该杀的还得杀。

刘备转过身,招呼关羽回城。关羽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渐行渐的船队,两步赶上刘备。“玄德,什么时候发兵?”

“云长,这事要从长计议,我先要取得张使君的支持才行。你先准备好粮草,一旦我和张使君谈妥了,随时可能出师。”

关羽点点头。“兵贵神速,现在已经是七月了,秋收之后,那些胡人又会来要粮,我们是给还是不给?且太史慈已经去了辽西,有公孙范、公孙续相助,他随时可能深入草原。如果被他们抢了先,我们面子上可不好看。”

刘备有些焦躁,停住脚步,没好气的看着关羽。“云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与袁谭交手,或者出兵草原,太史慈可能会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关羽愣住了。“玄德,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刘备觉得没办法和关羽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兵不厌诈,太史慈是辽西太守,却不去郡治阳乐,非要和公孙续在一起,两人离渔阳境不过两百余里,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一天的路程。

简雍在一旁看着,这时插了一句嘴。“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点总是好的。不过事已至此,府君若想控制整个幽州恐怕也不是易事。不仅右北平、辽西、辽东属国已是他囊中之物,辽东、乐浪、玄莬三郡恐怕也难幸免。”

刘备皱了皱眉,嘀咕了几句,倒也没说什么。那三郡反正也不是他的,孙策取就取了吧,他最头疼的还是驻扎在右北平的太史慈。这是一个和孙策能力相当的大将,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以后还怎么睡得着啊。

“宪和,你过些天去见见太史慈,看他有什么计划,是不是打算一直留在附近。”

“喏。”

关羽有些不悦,觉得刘备过于小心了。不过一想到太史慈的战绩,他倒也不敢放言。孙策用人一向很准,既然能将太史慈安排到幽州来,太史慈必然不是弱手。

——

一路上,刘备再三叮嘱关羽不要轻举妄动,说得关羽都烦了,只得发誓不会擅自出兵,刘备这才放心。他一路赶回泉州,和关靖叙述了与孙策见面的经过,关靖也觉得这是一个取得张则支持的好机会。有了张则的支持,至少幽州世家不敢明目张胆的和刘备做对,说不定真有机会夺回涿郡。至于以战养战,他觉得要慎重。以他对公孙瓒战绩的了解,公孙瓒这些人是打出了赫赫名声,白马将军威镇北疆,但他实力有限,真正迅速发展还是击败青州黄巾之后。

关靖说道:“依我之见,还是先解决涿郡问题为好,草原上的事可以等一等再说,看看太史慈他们是怎么做的。如果他受挫,想必吴侯也无颜再提。”

“如果太史慈胜了呢?”

关靖有些惊讶。“府君觉得太史慈会胜吗?”

刘备不吭声。关靖对孙策了解有限,他不知道孙策打过很多看起来没什么胜算的战斗,最后都胜了。这人猛如虎,狡如狐,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他对幽州野心勃勃,又派出太史慈这样的重将,不可能只是心血来源的决定,至少有一定的机会。

关靖接着解释道:“府君,右北平、辽西加起来不过两万余户,辽东属国更是以乌桓人为主,太史慈能纠集多少人马?五户养一兵,最多五千骑。狼山是乌桓人的聚居地,正对着辽西,不下两万落,阵亡在官渡的蹋顿就是辽西乌桓大人的从子,他们和袁氏关系匪浅,恐怕不会轻易向太史慈屈服。纵使吴侯舍得花钱,装备最好的军械,太史慈要想取得大胜也非易事。一旦激怒了乌桓人,入境劫掠,只怕三郡要生灵涂炭,太史慈能不能立足都不好说。”

刘备觉得关靖说得有理,但他还是不放心。他们做不到,不代表孙策和太史慈做不到。比如趁着朝廷对袁谭态度不明的机会迫使张则低头,他们就没想到。

那个诸葛亮……真是可惜了。

刘备和关靖商量了一路,还没等回到安次城,就派简雍赶去蓟县,和张则密谈。

——

张则心情很低落。

田畴与孙策见了一面,什么事也没谈成,却被孙策抢白了一顿。虽然田畴没有直接转述孙策的话,但张则久在仕宦,猜得到田畴遭受了什么样的屈辱。

孙策的眼里本来就没有自己这个幽州刺史,他委任公孙续、公孙范和太史慈为官根本没有和他商量,甚至连通知都没有。事实上,他也控制不了。公孙度割据辽东三郡,他无可奈何。袁谭抢占涿郡,他无可奈何。刘备抢占安次,他也无可奈何。如今孙策一下子抢走三个郡国,他同样无可奈何。

他这个幽州刺史只剩下一个名头,连幽州世家都不怎么看得起他。只不过幽州世家损失太大,不得不互相扶持,借着朝廷的名义以自保。

见到简雍,张则很惊讶。简雍也不隐瞒,将刘备与孙策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孙策不希望袁谭占据涿郡,自己又无力夺取,所以希望刘备能够控制涿郡。涿郡是刘备的本郡,他不能容易袁谭控制,所以有心与孙策合作,希望能得到使君的支持。

张则倒不怎么意外,他和田畴商量了一下,很快就答应了刘备的要求。刘和已经死了,刘虞的旧恩也还了,现在更该考虑朝廷的利益。如果能迫使袁谭向朝廷称臣,多少对朝廷有所助益。刘备虽然野心勃勃,但他能力有限,就算控制了半个幽州也没资格割据一方,至少名义上还是要承认朝廷正朔的。

张则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刘备控制涿郡后,他要保证渔阳、涿郡的赋税如数上缴朝廷,朝廷如果有战事,刘备还要再派一些骑兵去助阵。如果刘备答应这一条,他可以上疏朝廷,让刘备名正言顺的控制诸郡。

简雍大喜过望,立刻回报刘备。刘备收到消息,感慨不已。他身在幽州,却看不破这其中的谜局,还要孙策来提醒一下。没有高明的谋士,纵有关张赵这样的万人敌,终究还是难成大器啊。

刘备借着这个机会,亲自赶到蓟县和张则见面,商量联手将袁谭赶出幽州的事。公务之余,他亲自拜访张则身边的掾吏,想和他们拉近关系,尤其是田畴。但他被田畴拒绝了。田畴说,我是一个闲散的人,等此间事了,我就进山归隐,帮不了你。不过只要府君存仁义,行善政,幽州人会支持你的。

刘备碰了一个软钉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唯唯而退。不过他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还是有人愿意和他结交的,比如阎柔、阎志兄弟。

阎柔就是广阳人,年少时失落胡人之中,通晓胡人风俗,刘虞死后,他被鲜于辅等人请来担任乌丸司马,联络乌桓人、鲜卑人,打算为刘虞报仇。年前一战,刘和、公孙瓒同归于尽,鲜于辅等人阵亡,他们后来复盘,也意识到自己被刘和坑了,因此心灰意冷,再不提报仇之事,只想着为自己谋些功业。张则这个幽州刺史已经只剩下空名,如今幽州还有些实力的就是公孙度和刘备,刘备主动示好,他们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刘备的邀请,与刘备觥筹交错,称兄道弟起来。

借着这个机会,刘备“无意”中透露了一些太史慈的情况,太史慈是孙策的大将,他任辽西太守就是孙策打入幽州的一根楔子,而且公孙续曾在孙策麾下为质子,他现在就是孙策的爪牙,有公孙续、公孙范相助,孙策图谋幽州之意甚明,刘备对比表示很担忧。听孙策那口气,似乎太史慈今年冬天就有可能对草原发动攻势。孙策之前就发布过杀胡令,对与胡人有来往的也一向没什么好印象。

阎柔勃然大怒。

第1752章 破绽

郭嘉上了楼船飞庐,孙策正站在飞庐前候着,陆议带着朱然铺好了席,正在摆设案几。闪舞小说网几盘干果,一壶新榨的果浆,虽然简单,却非常珍贵,无一不是难得之物。郭嘉看了一眼,笑道:“将军破费了。”

“我也是跟着你开开荤。”孙策笑着,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我妹妹又欺负你儿子了?”

郭嘉挠挠头,露出几分无奈。“这就是他的命,逃不掉。”

孙策忍俊不禁,招手叫过朱然。“你送两盘鲜果去,关照三将军不准欺负人。”

朱然露出为难之色,陆议说道:“将军,我去吧。”

“不行,就让他去。”孙策指指朱然。“你都十三了,还怕她,以后怎么统兵征战?去,心里再怕,脸上也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越是害怕,她越是嚣张。”

“唉。”朱然很勉强地应了一声,端起两盘瓜果,下楼船去了,神情悲壮。

孙策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我这妹妹都成葛陂一害了,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郭嘉笑了起来,也不等孙策让,自己先入了座,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鲜浆。“将军,我不赞同你这句话。三将军只是淘气,却从不乱来,她只是在小伙伴们之间霸道,对其他人可是恭敬得很。闪舞小说网你去打听打听,这葛陂附近三十里,有谁说三将军伤及无辜过?”

孙策笑笑。“既然我妹妹这么好,为什么你儿子哭得那么惨?”

郭嘉的脸顿时垮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在家的时候太少。这孩子心机有余,勇气不足,将来怕是难承父业。”他停了一下,又道:“不过三将军身边也需要一个谨慎点的军谋。如果奕儿也像我这般冒险,并不是好事。”

孙策大笑起来,指指郭嘉。“奉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拐着弯说话了?我都说过了,上次并非我有意冒险,而是情势所迫。如果有其他选择,我是不会这么干的。”

郭嘉举起杯子,和孙策示意了一下,相视而笑。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郭嘉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推到孙策面前。孙策放下杯子,接过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有点费眼睛,但孙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假手于人,而是一字一句的看了下去。郭嘉还在休沐,送到他那里的情报都是最重要的,而能让他亲自赶到葛陂来的无疑是最机密的情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每张纸都是一份情报汇总,一份来自益州,一份来自长安。35xs

孙策看完,想了一会,又重新看了一遍,才慢慢地将纸叠好,重新还给郭嘉。这些情报不入公文档,将来也不会直接写入史书,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被销毁,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戏志才不简单啊,居然弄出一个天火焚城。”孙策叹了一口气。“曹孟德进益州还没到半年吧?”

郭嘉收好情报,抓起一把干果,慢慢地剥着。“还差几天。这一招天火焚城的确厉害,一举多得,既烧掉了刘焉的野心,又烧掉了证据,刘焉投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这只是牛粪表面光,遗留的问题没有解决,将来够他头疼的。随刘焉入蜀的关东世家、流民、天师道,还有益州本地士族内部的分歧,这些人搅在一起,没那么容易解决。”

“曹操不是和卢夫人结盟了吗?天师道能有什么问题?”孙策想起曹操与天师道卢夫人在江中相会的那一段,不禁发笑。情报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想象的空间却很大。这曹操还真是憋狠了,这么急啊,居然和卢夫人玩船震。听起来很爽,但细想起来却极不明智。

“天师道的基础是流民,是失去土地的百姓,在士族中并无基础。对曹操来说,最佳的选择是利用天师道,而不是与天师道结盟,更不能与卢夫人有男女之私。圣人以神道设教,说到底是愚民,自己是不会信的。天师道的实力不如黄巾,但张家传教数十余,历经三代,张鲁年轻,卢夫人以道术自神,在天师道众中的影响力比张鲁更盛,她支持刘焉,刘焉就能逆众而行,她抛弃刘焉,刘焉就败亡在即。这样一个人会轻易为曹操效力?”

孙策细细品味着郭嘉的分析。历史拐了一个弯,看似大相径庭,可是有些东西却是换汤不换药。荀彧入长安,天下形势因此大变,朝廷虽弱,却无败亡之相,曹操入益州,刘焉败亡,刘璋继位的可能性没有了,但天师道的影响力还在。

历史上,刘璋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杀卢夫人,因此导致张鲁与他决裂,汉中成了益州的伤口,流血不止。后来刘备能够鸠占鹊巢,正是因为刘璋对付不了张鲁,这才请刘备助阵。刘璋虽然不是雄主,却不可能不知道与张鲁翻脸的后果,他杀死卢夫人可能正因为卢夫人在天师道中的影响力太大。如果不杀,不仅是汉中,整个益州都有可能被张鲁控制,也许等不到刘备入川。

曹操想和卢夫人结盟应该是看到了这一点。可是从后来的发展看,曹操拜访益州士族,又与随刘焉入蜀的关东世族结交,尤其是亲自拜访来敏,娶吴懿之妹,都是要取得士族支持的路线,与天师道的关系不大,甚至是背道而驰。

郭嘉说的隐患正是出于此,这两种路线之间的矛盾必然导致冲突。

可是孙策有不同意见,天师道不是太平道,太平道都能与党人眉来眼去,天师道为什么不能走上层路线,与士人融合?魏晋之后,天师道不仅得到了士人的支持,而且与世家关系良好,并因此发展成道教的正统,在很长时间内是中国本土宗教的代表,很多门阀名士都是天师道的信徒。

“奉孝,曹孟德会不会是想鱼与熊掌兼得?”

“的确有这个可能。可若是这么做,曹孟德与戏志才恐怕就有分歧了。”郭嘉拈起一粒果仁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这正是我们可以着力的地方。如果能离间他们,曹孟德不足畏,荆州可以安稳几年。”

“离间曹孟德和戏志才?”

“没错。戏志才虽然出身寒微,但他是颍川人,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士人的血,他没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内幕,甚至不知道党人与黄巾的关系。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路线,不可兼得。曹孟德能因时而变,戏志才却不太可能。”

郭嘉顿了顿。“他非常自负。”

第1753章 放下

袁谭原则上同意沮授的看法。孙策最近四面出击,的确有躁进的嫌疑。他缺少战马,取辽东的动机很强烈,可是在西线胜负未定,孙坚又远赴交州的情况下再进取辽东,即使孙策治下人口多、财赋充足也难免捉襟见肘。且以南攻北,江东子弟兵能否适应幽州的寒冷气候也是一个大问题。

沮授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提前做了准备,安排许攸去了辽东。

但袁谭并不觉得这会是一个机会。与沮授相比,他不仅与孙策正面交锋过,还在平舆做了半年俘虏,对孙策治下的情况有切身体会。就算孙策受挫,一时会有些困难,形势却不可能出现根本性的逆转。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一州岂能与五州对抗?更何况他已经身不由己,能不能战,并不是他说了算,关键要看冀州世家愿不愿战。

见袁谭兴致不高,沮授心里有些失落,却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袁谭最近压力比较大,朝廷宣布袁绍矫诏,袁谭不仅要面对看得见的对手,还要很多看不见的敌人,被迫向朝廷称臣虽然能解决道义问题,却又不得不从本来就很紧张的钱粮中割出一部分送给朝廷,对冀州来说伤害很大,怨言不少。

如果不是他和田丰从中斡旋,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可是对袁谭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威胁。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城外树上的蝉声高亢。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臧洪大步走了进来,躬身施礼。他满头大汗,身上的战甲、战袍已经脱了,只穿着单衣,即使如此,他也浑身是汗。袁谭站起,拿起布巾,在一旁的水盆里浸了,拧得半干,透给臧洪。

“子源,擦擦汗。”

“谢使君。”臧洪接过,扯开衣领,迅速擦了几下。这天气实在太热了,太阳像火炉一样晒人,为了让孙策知道他们严阵以待,他不得不全副武装的去见孙策,这衣裳都湿了几次,可惜不仅没吓住孙策,反而被郭嘉嘲讽了一番,着实有些失策。早知如此,还不如轻装上阵来得从容一些。

“子源,见到孙策了?”沮授问道,将一杯冷茶推了过来。

“见到了。”臧洪入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润了润快要冒烟的嗓子,这才把情况说了一遍,就连他被郭嘉奚落的事都没有漏过。袁谭和沮授听了,相视而笑。臧洪虽然被郭嘉损了一顿,但孙策的态度还是非常客气了,说明派臧洪去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

最让他们高兴的还是孙策的态度。孙策显然无意发动战事,只是想恢复之前的疆界而已,甚至退一步说,只要理由充分,他甚至愿意维持现状。有了这一点,他们心里就有了底。把涿郡吐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能不交战,那当然是最好的。万一战事不可避免,能让孙策置事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单独面对刘备,袁谭的胜算要大得多。

“使君,孙策约你见面,你……”

“当然要见。”袁谭不假思索。“他都这么远的赶来了,我如果不见,岂不失礼。”

沮授笑着点点头。“使君所言甚是,我们不能弱了气势。那我们安排一下,让子源率部为你壮壮声势……”

袁谭抬起手,打断了沮授。“公与,吴侯不是那种人。天气炎热,不用劳动将士,我去去便来。”

沮授勃然变色,厉声阻止。“这怎么行?万万不可。”

袁谭笑了,伸手按住沮授肩膀。“公与稍安勿躁。我与吴侯亦敌亦友,深知吴侯禀性。匹马相会,那就是朋友。他待朋友一向真诚。如果是率大军前去,那就成了敌手。他待敌手可没什么好客气的。再者,他需要我和刘备互相牵制,绝不会在这时候取我性命,便宜了刘备。”

“可是……”

“没什么可是,刘备敢见,我不敢见吗?”袁谭拍拍沮授的肩膀,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

见袁谭坚持,又自信满满,沮授一时无计,只好点头答应。

——

袁谭头戴皮弁,身穿单衣,配上略显消瘦的面容,修长的身材,步履如风,飘逸中自带三分忧郁。

孙策赤脚站在沙滩上,看着袁谭快步走来,朗声笑道:“经年不见,显思兄越发英华内敛了,令人自惭形秽。”

袁谭快步来到孙策面前,拱手施礼,一揖到底,含笑道:“涸辙之鲋,如何敢与在渊之龙相提并论。君侯此言,谭愧不敢当。”

郭嘉笑道:“既知吴侯乃在渊之龙,使君莫不是前来称臣?”

孙策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袁谭说他在渊之龙既是指他趁船跨海天赐而来,也有说他离九五之尊只差一步的意思。不管这是恭维还是陷阱,总之他不能默认,否则难免给人轻狂之感。

袁谭笑道:“祭酒说迟了一步,我刚刚已经向长安天子称臣,暂时还不能易帜,否则岂不成了朝汉暮吴的小人?不过这一天想必也不会太久,我虽然不如祭酒慧眼明辨,却也对吴侯充满信心,只可惜身不由己,不得附吴侯骥尾。”

孙策大笑道:“行了,行了,你知道我读书少,就不要在这儿斗机锋了。过来喝酒、吃肉。”

袁谭也笑了,与孙策挽臂而行,沙滩上已经摆好了烧烤的用具,新鲜的海鲜,冰镇好的饮料和酒。木炭烧得正好,孙翊、甘宁等人站在一旁,有的烤肉,有的喝酒,正说得开心,见袁谭走过来,有的上前见礼,有的点头致意,煞是热闹。孙策将袁谭拉到遮阳伞下。袁谭以朋友之礼见,所以他也没有拿出长公主的青盖伞来撑门面,用的是普通的帷盖。

两人入座,是两张孙策按照前世沙滩椅的样式制作的新式坐具,袁谭很是新奇,在上面试了试。孙策献宝似的演示了一下折叠收拢的方法,袁谭见了,连连点头。“此物形似胡坐,却更加舒适了。”

“那当然,要的就是舒适。”孙策顺手一指。“你看,很受欢迎的。”

袁谭举目一看,见沙滩上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遮阳伞,伞下大多都有一两张这种样式的沙滩椅,有的上面躺着人,有的上面却只有衣物。大海上随处可见劈波斩浪的矫健身影,沙滩上有不少人走动,有的正向大海奔去,有的却浑身是水,刚刚从海里上来,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大呼小叫,呼朋唤友,一派欢乐景像。

“君侯离家万里,这些将士就不想家?”

“家随时都可以回,开眼界的机会却未必天天有。这些大多是年轻人,思乡之情还不重,好奇之心却很强,从江南来到河北,很多人又是生平第一次横跨大海,兴奋还没兴奋过来呢,哪有时间想家?”

“君侯横跨大海,在海中几日?”

“最长的一次是五日。”孙策挥了挥手臂。“四面全是海水,看不到一点陆地,只能根据太阳、星辰的位置来判断自己有没有迷失方向。不过那几天,我们看到了很多内陆河流中永远看不到的珍物,几乎每一种都让我们大开眼界,味道也不错,待会儿请你尝尝。”

孙策说着,招呼人取一些烤好的海鲜来,又递过一瓶果饮。果饮是在冰里镇着的,入手凉爽,喝一口,暑气全消。时间不长,朱然端来一盘烤好的大虾,诸葛亮则取来几条烤好的鱼。孙策热情的招呼袁谭品尝。袁谭倒也不拒绝,拿起来就吃,尝了两口,便挑起大拇指连声称赞。

“好,好,这味道好。”

“得知显思将至,我特地派人入海打捞的,清晨刚到,绝对新鲜。”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袁谭哈哈大笑,三两口将一条鱼吃完,又喝了一口果浆,一抹嘴,感慨不已。“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回冀州了,白白费了三千金,却换了一身不自由。”

孙策躺在沙滩椅上,呷着酒,笑道:“怎么,你这冀州牧做得不舒服?”

“我舒服不舒服,君侯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袁谭卷起袖子,拿起一对大虾,为了避免油滴到衣摆上,他尽可能将身体前倾,又将两腿岔开。如果被礼学之士看到难免会骂他失礼,可是在这一群烧烤、喝酒的人群中却自有一番不羁。他用手撕下虾头,剥去虾壳,将大块虾肉塞进嘴里,大块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孙策笑眯眯地看着袁谭。他觉得眼前的袁谭很有意思,明明是世家子弟出身,却比刘备更洒脱,更放得开。这当然和他曾经被俘有关,但也说明了人是可以改变的,只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机缘。像袁谭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然后又经历了各种磨难,最后战败被俘,落到人生最低谷,当他再次爬起来的时候,自有一番普通人无法理解的豁达,反倒是刘备那样从来没有发达过的人会汲汲于富贵。

“显思,你这话说得我有点过意不去啊。”孙策笑眯眯地说道:“你要是还愿意做俘虏,我可以再俘虏你一次,反正葛陂旁的那个小院还给你留着呢。”

袁谭咽下嘴里的虾,从一旁的扶手上拿起布巾抹了抹嘴,又细心地擦着手上的油脂。“我倒是不反对正相反,我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很久了。只不过以君侯的为人,想必不会现在俘虏我。若说是在战场,我又觉得你未必有和我决战的勇气。”

第1754章 佛系袁谭

孙策很惊讶,从沙滩椅上坐了起来,歪着头,来回打量着袁谭,嘴角带笑。

袁谭开始还很镇静,被孙策来回看了两眼,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伸手摸摸嘴角。“我脸上……有油?”

“脸上没油。”孙策笑了两声,又躺了回去,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心里有没有油,我可就不清楚了。”

袁谭没听过“猪油蒙了心”这句俗话,但他听得出孙策的调侃之意,正准备再反驳几句,孙策又道:“好吃你就多吃点,就算你出自四世三公,尝过很多山珍海味,但这种味道你应该没见过。你仔细品品,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袁谭咂摸了一下,觉得这烤鱼烤吓的味道的确有些特别,以前没尝过。他正在想该是什么佐料,忽然一惊,顿时失笑,调侃道:“君侯虽然还没称王,这一式左顾右盼却使得漂亮。”

孙策斜睨了袁谭一眼。“行啦,你是我辛辛苦苦救出来的,若是气得你投海自尽,岂不是白忙一场。口舌之争这种事以后还是由沮授来吧,哪怕是何伯求也行,这不是你的长项,勉强行之只会自取其辱。”

袁谭眼神微闪。“在君侯眼中,我就这么不堪一击?”

“不,你不是不堪一击,你是不够无耻。辩论这种事并不仅仅在于口才,更在于谁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你做不到,当然,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只会干一件事:我用事实来说话。有位伟人说过,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实践。我不在乎你怎么说的,我只在乎你是怎么做的。”

孙策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袁谭。“你肯定我现在不敢和你开战吗?”

袁谭被孙策看得心里一紧,正准备回答,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他和沮授反复商量,认定孙策现在决战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胜算不大,甚至可能后力不继,反给了朝廷反扑的机会。但他们也不得承认,胜算不大,不代表一点机会也没有。如果孙策发动曹昂、张燕、贾诩和刘备诸方力量,从四面发起攻击,冀州很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换句话说,如果孙策不计得失,开战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虽说人都应该理智,但冲动甚至发疯的时候也不少。即使自己心里明白,有时候也会被形势裹胁着往前走,孙策少年得志,势力发展过快,这种可能性比一般人还要大一些。

不示弱当然很重要,但刺激孙策,导致两败俱伤却不明智。何况他也清楚,一旦孙策进攻冀州,孙策也许会受伤,但他却可能会死,伤害绝不会是对等的。

袁谭不禁气沮。“我不敢肯定,所以我说未必。”

“那说个什么劲呢?”孙策重新躺了回去。“别后重逢,本该开怀畅饮,不醉不归,扯那些多没劲。来吧,喝酒。”孙策再次举起酒杯。“这是你喝惯的汝南酒,我特地从汝南带来的,你可别辜负了。”

袁谭展颜而笑,举起酒杯。“多谢君侯挂念。来,喝酒!”

两人相互致意,一饮而尽。他们默契地没有再谈当前的战局,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袁谭难得如此放松,渐渐也放开了,不知不觉的喝得大醉,躺在沙滩椅上呼呼大睡。

看着鼾声如雷的袁谭,孙策叹了一口气。他也喝得不少,头有些昏沉,却不想睡觉。他知道睡觉并不利于醒酒,最好的醒酒办法反而是运动,加强新陈代谢。他脱了外衣,向大海奔去。

郭嘉安排郭武等人跟了上去,自己坐在一旁看着袁谭。袁谭睡得很放松,泛着酒红的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相比之下,倒是孙策更紧张,甚至不敢让自己醉一场。

身为孙策的心腹,幽州战略的主要推动者,郭嘉也很紧张,甚至比孙策更紧张。

“祭酒在担心什么?”

郭嘉闻声转头,意外的发现袁谭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郭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袁显思,你装醉啊。”

袁谭慢慢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没有装,我只是醉得快,醒得也快。”他顿了片刻,目光在海水中逡巡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被几个卫士护在中间的孙策。“离开平舆之后,我就不怎么喝酒,尤其是不敢喝醉。开始是怕父亲责骂,后来是身荷重任,不敢出错。你也知道的,我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继母。虽说弟弟年幼,可是孝字当头,刘繇、高干又生死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一直支持我的汝颍系现在处境艰难,就连你叔叔都滞留草原大半年了,我身边只剩下伯求先生。”

袁谭一声轻叹。

郭嘉笑道:“人活世上,哪有轻松的。岂不闻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啊,人活在世上就没有轻松的。高贵者有高贵者之忧,卑贱者有卑贱者之苦,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固然难熬,从云端跌落尘埃更难承受。”袁谭叹息道:“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谁又能避免呢。”

郭嘉诧异地看着袁谭,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袁谭取过酒杯,又倒了一杯酒,举在手中,慢慢摇晃,看着酒液在酒中荡漾。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郭嘉。“郭祭酒,如果吴侯还希望我能多坚持一段时间,汝颍系需要帮助。”

郭嘉眨眨眼睛。“你为什么不直接对他说?”

“我开不了口。”袁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就这样吧,祭酒愿意转达就转达,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心意到了,就此别过。”

“不等吴侯了?”

“不等了。再见,就不仅仅是旧友重逢,免不了要说些俗话,画蛇添足,殊为不美。”袁谭拱拱手,转身离去。有卫士迎了上来扶他,被他挥手喝退,卫士无奈,只得紧紧跟着,袁谭的脚步虽然有些虚浮,神情却是淡定,他来到路边,已经有卫士牵了马来,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海滩,冲着郭嘉扬了扬手,轻踢马腹,急驰而去。

郭嘉看着袁谭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之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袁谭这一手太突然了,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汝颍系需要帮助,这是事实,但袁谭要求的显然不是他们正在做的,他需要更多,而且他说这是为了孙策,话里话外透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洒脱。

这是袁谭的本意,还是沮授的一计?郭嘉无法判断。

孙策在海里游了一圈回来,身心通泰,见郭嘉坐着发呆,袁谭却已经不知去向,不免有些奇怪。问郭嘉,郭嘉略作犹豫,便把袁谭兴尽而返,又委托他向孙策转达的话说了一遍。孙策坐在椅子上,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听郭嘉转达,听到“成住坏空”四字,不禁笑了一声。

没想到袁谭成了佛系。

“说到刘繇、高干,你有没有消息?”

“没有。”郭嘉摇头。“我只能估计他们去了南方,南方多山,藏几个人很轻松。他们甚至可能去了交州,说不定朱符的死就和他们有关。且避难交州的人很多,他们很容易找到同盟。”

孙策吁了一口气。交州远在千里之外,消息传递极其不便,孙坚又是他的父亲,不能当作普通部将看待,所以他为孙坚配备了独立的军谋处,除非出现重大事件,孙坚不会发送例行消息,这使得他对交州的情况几乎处于空白,即使有消息来,那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这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袁谭的要求,你觉得如何?”

郭嘉沉吟片刻。“现在不宜答应,就算袁谭无战意,幽州世家也不会轻易让刘备得手。幽州耕地有限,财赋不足,以前就一直需要青徐补给,刘备想给冀州世家好处也没本钱。他如果有这本钱,早就效仿君侯在豫州的举措了,绝不会等到现在。”

孙策点点头。利益交换的前提是你有利益,他如果不是放开工商,让荆州、豫州的世家得到更丰厚的补偿,岂能如此顺利的推行新政,将被他们兼并的土地收回来。即使如此,暗中反对的人也不少,谁不敢鱼和熊掌兼得啊。刘备手里既没有工商之利,又没有外挂,他和世家谈判的可能性微乎其乎。连幽州世家都搞不定,冀州世家又怎么可能把他放在眼里。

不过这也只是依常理论,毕竟刘备手里有刀,一旦在战场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胜负依然难料。幽州世家是比益州世家更强悍,但他们也不是不怕死的义士。有钱有粮,不代表就一定能打胜仗,要不然曹操怎么会打败袁绍,得了冀州?

现在的关键是刘备离曹操究竟有多远,能不能在战场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孙策仔细对比着双方的形势,觉得可能性虽然不大,却也不敢保证,毕竟战争的偶然性太高了,万一关羽再来个匹马斩颜良,那可有点热闹了。现在的冀州可不是袁绍南下时的冀州,看起来团结,骨子里也虚得很啊。

“你们军谋处再议议,密切关注冀州的形势。”孙策说道:“想办法和你叔叔联络,顺便了解一下他们最近在忙什么。钱可以花,但不能白花,你说对吧?”

“喏。”郭嘉心领神会的笑了。

第1755章 身不由己

袁谭回到章武的时候已是半夜。沮授正在城楼上翘首以盼,看到袁谭来到城下的那一刻,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顿觉浑身酸软,扶着城墙就坐下了。

如果袁谭回不来,冀州该怎么办?从袁谭决定出城的那一刻起,沮授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找到答案。袁谭还有两个弟弟:袁熙和袁尚,但他们谁也代替不了袁谭。更重要的是袁谭如果出了事,他难辞其咎,能保住一条命就是好的。剩下田丰一人,也无法主持大局,面对愤怒的汝颍系,冀州将乱成一团。

相比之下,臧洪稍微镇定一些,但他也没有把握,遑论安慰沮授。万一出了事,他的身份会让他比沮授更难自证清白。他一直怀疑这是孙策故意的,只是找不到证据。现在看到袁谭回来了,他也如释重负,又觉得自己未免小人,反不如袁谭豁达。

袁谭进了城,听城门口的将士说沮授在城上,转身上了城楼,见沮授神情疲惫,心中不忍。

“这么晚了,公与怎么还不休息?”

“使君不归,我如何能安睡?”沮授苦笑道:“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只能从城上跳下去,以谢使君。”

袁谭哈哈大笑,举举怀中抱的酒瓮。“吴侯为我的带的平舆名酒,一起来尝尝。可惜我没有他那种神奇的调料,烤不出那么好吃的海鲜,只能用其他的将就了。子源,你也来。”

臧洪欣然从命。三人一起到城门楼里入座,臧洪让人准备了一些菜肴。这两天沮授就一直吃住这里,各种物事齐全,没费一会儿功夫就端上来几盘下酒菜。袁谭给他们倒了酒,三人围案而坐,吃着干果、肉脯,袁谭把与孙策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

袁谭一边喝一边说,兴致很浓。沮授、臧洪却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沮授忍不住打断了眉飞色舞的袁谭。“使君,你们真的一句有关冀州形势的话也没说?”

“没有。”袁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想和你谈。我一开口,他就说那些话是你教的。”

沮授神情微滞,狐疑地打量着袁谭,想从袁谭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来。他的确为袁谭提了一些意见,但没有具体到这种地步。这是孙策故意挑拨还是袁谭借孙策之口表达不满?

“你不用去见他,到时候他会派人来。”袁谭瞅了沮授一眼,笑了。“你不用多心,这是都常用伎俩罢了,我也对郭嘉说汝颍系需要帮助,礼尚往来嘛。”

沮授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他同样猜不透袁谭这句话是真是假。不过从实际形势来考虑,冀州系独大虽然有利于政令的通行,却也容易让袁谭产生倦怠之心,他对冀州系有防备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物极必反,一味打压汝颍系并不是最佳选择,适当的时候还是要松一松。问题在于这只是他的看法,别人不一定这么想。

“孙策麾下的派系斗争已经初露苗头。”袁谭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郭嘉压力很大,如果幽州这场战事进展不顺利,以他为首的汝颍系会遇到麻烦。公与,这是我们的好机会,千万别错过。”

沮授眼神闪烁,沉吟片刻。“郭公则出使那么久,也该回来了。以前细作一直是由他负责的,他对郭嘉的手法也最熟悉。如果由他和许攸配合,协助公孙度,或可以轻驭重,击退孙策。”

袁谭转了转眼珠,微微颌首。沮授这个主意不错,既可以郭图复出的机会,又将他暂时限制在辽东,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波动。如果能击退孙策,挫败孙策的幽州战略,郭图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归权力中枢。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那就老老实实的继续雌伏,不要有什么怨言。有这个前提在,就不用担心郭图会与郭嘉勾结,肯定会全力以赴。如此一来,他们无须出一兵一卒,只用了郭图和许攸两个人,鼓动公孙度和孙策决战,就可以挫败孙策的幽州攻略,将他伸向幽州的爪牙击断。

袁谭看向臧洪。臧洪笑道:“使君,公与之计甚善。”

袁谭点点头。“请陈孔璋来。”

——

孙策坐在舱中,看着海上刚升起的明月,听着隔壁舱中激烈的争论声,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不出他所料,增加对冀州汝颍系的援助遭到了军谋处大半军谋的激烈反对,就连汝颍人都有顾虑,不少人保留意见,正面支持的非常有限。

表面的原因很直接:没钱。孙坚要去交州,周瑜要准备对汉中的战事,太史慈刚刚进入辽西,都需要大笔的钱粮做准备,之前又已经增加了对郭图等人的资助,还没有看到效果,又要增加,这让人很难接受。

背地里的原因则要隐晦得多,军谋处负责所有战略的制订,掌握的信息最多最全面,他们清楚孙策现在有多少家底,也清楚幽州战略准备并不充分,风险已经很大了,只是涉及到孙策与周瑜、郭嘉与荀攸的主次之争,这才勉强通过。这已经是极限,如果再增加开支,势必要影响荆州战区的钱粮储备,这不仅是对整体战略的伤害,还有可能影响到荆州系的利益。

所以以杨仪为首的荆州系强烈反对,而汝颍系的底气也不足。郭嘉这么做不仅有私心太重的嫌疑,而且一旦失败,汝颍系必然受挫,如果换一个非汝颍系的作军谋祭酒,他们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帮助郭图、荀衍没什么问题,但是伤害到自己的利益就要慎重了。汝颍系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派系利益。郭图、荀衍都是颍川人,但孙策却是在汝南起家,汝南人并不希望颍川人一直这么强势。

虽然大家争的都是场面上的事,找不出一点破绽,但孙策在他们之间厮混了这么久,听了无数次的汇报,也熟悉了他们的说话方式,还是能听懂一点言外之意的。

他不意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之争就会有分歧,这一点他早有预料,也不会因此烦躁。他烦躁的是事情有失控的趋势。袁谭离开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管是袁谭的意思还是沮授的计谋,抑或者干脆就是郭嘉本人的想法,都说明在聪明人眼里,钱粮不足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三面出击,场面报得太大,难免捉襟见肘。

他早应该预料到这个局面。

舱门被人轻轻地拉开,露出甄宓俊俏的小脸。“夫君,玩六博吗?”

六博是一种类似兵棋的游艺,非常流行,玩的人很多,军谋处更是把六博当成消遣。孙策耳濡目染,玩得还不错,甄宓也很在行,刘和、甘梅都不是她的对手,她有空就来找孙策玩。

“你怎么没找阿梅、阿和玩?”孙策说着,却坐正了身体,摆好了迎战的架势。甄宓侧身挤了进来,顺手又关上舱门,在孙策对面坐下。“甘姊姊下午游泳时间太长,有些困了。刘姊姊被马姊姊找了去,现在就剩我一个人。”

甄宓停了下来,伸手指指军谋处的舱室。“他们还没吵完?”

孙策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你一直听着呢?”

甄宓抿着嘴笑了。“我总不能一直堵着耳朵吧。再说了,他们声音这么大,整艘船上的人都听得见。”

孙策无奈的笑了两声,摆好棋子,准备迎战。甄宓也摆好棋子,将骰子握在手心里,悬在棋枰之上,却不放下。“夫君,赌点什么?”

“你这么好赌?”

“玩游戏嘛,总得有点彩头。没彩头,谁会这么用心啊,不如你好我好大家好,和气生财算了。”

孙策心中一动。他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甄宓。甄宓抿着嘴,脸色红润,眼神狡黠,丰盈的嘴唇在灯光下散发着润泽的光。

“你想赌点什么?”孙策双手抚在大腿上,眉梢轻扬。

“我要是赢了,你陪我看日出。我早就想看了,但是一个人起不来,每次都睡过头。”

“可以。我要是赢了呢?”

“你想怎样?”

孙策一时竟说不上来。他根本没准备,也不觉得甄宓能帮上什么忙。虽说她上次那个什么李代桃僵有一种禁忌般的快乐,但毕竟是例外,不能当正经事。要做这种事,还是去找甘梅、刘和比较合适,就算擦枪走火,也不至于太出格。

见孙策没有想法,甄宓呶了呶嘴,说道:“如果你赢了,我帮你出个主意,也许他们就不吵了。”

“你还有这本事?”

“有没有,试试不就知道了。如果不顶用,你想换个别的条件也来得及,只要我做得到。”

孙策笑笑,没有拒绝,和甄宓玩了起来。他的水平和甄宓差不多,胜负在五五之间,可是今天却连输三局,让他大失颜面。倒不是他玩得差,而是甄宓玩得太好了,简直有如神助,每一次投骰子都能要到需要的数字,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机会。

“咦——”孙策搓搓手。“今天赌运不佳啊,居然一局都赢不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

“想啊。”

“明天陪我看日出,等朝阳跃出海面的那一刻,我就告诉你。”甄宓站起身,挟着棋盘、棋子,闪身出了舱门,远远地还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第1756章 私心

孙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起身出舱,在甲板上站定,活动了一下身体,练起了拳。

海风轻拂,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腹,发出轻响,当值的将士肃立在岗位上,身姿挺拔,神情警惕。郭武等人闻讯赶来,见孙策并无召唤之意,便自觉的散在四周。

孙策凝神静气,双手抱圆,双目似闭未闭,嘴角渐渐上挑。军谋们仍然在争论,但他却不再那么烦躁了。六博虽然输了,他却捕捉到了甄宓极为巧妙的进谏。是人就有利益之争,派系的形成不可避免,随着疆域的控大,新的派系会不断生成,这种争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复杂。

既然不可避免,那就从容处之,想好怎么控制烈度,化害为利便是。烦躁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他方寸大乱。六博输了,未必全是运气,也和心境有关。太想得到,偏偏得不到,心境自然就乱了。

虽说是旁观者清,可是甄宓能精准的把握住他现在的心情,并利用好这个机会,可见聪慧,书没白读。甘梅也是识大体的人,但主动性略差。她未必不懂,但她不如甄宓这般积极。

孙策平定了心神,练起了拳,很快就进入忘我状态,一招一式,神满气完。

不知什么时候,郭嘉从舱里走了出来,远远地看着船头孙策矫健的身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靠在舱壁上,静静地看着孙策练拳,沉默无语。军谋们陆续出差,有人悄悄离去,有人上前和郭嘉低语了几句,也转身离开,只有当值的军谋收拾了一番,重新回舱,准备休息。

孙策练完拳,见郭嘉在侧,也没多说什么,不紧不慢的收了拳式,调整好呼吸,这才心平气和的向主舱走去。郭嘉跟了上来,两人入座,朱然已经准备好了茶水,悄悄守在外面。

“如何?”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郭嘉摇了摇头,苦笑道:“一个个年纪不大,却都保守得很,我也是无计可施。用兵讲奇正,他们只顾着正,却忘了奇。”

“会议记录呢?”

“还在整理,明天早上会呈请君侯审阅。”

孙策点点头。“除了杨仪,还有谁反对得最激烈?”

“孔明。”

孙策扬声对舱外的朱然说道:“义封,去看看孔明休息没有,没有的话让他过来一趟。”

朱然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孙策静静地看着郭嘉,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开心。原本的历史轨道上,郭嘉死于建安十二年末,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诸葛亮在这一年出山,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开始,两个奇才没有交手的机会。如今曹操躲在益州,郭嘉却和诸葛亮相遇,他们之间终于擦出了火花。

时间不长,脚步声响起,诸葛亮推门而入。他衣冠整齐,脸上也看不出半点疲惫,平静地向孙策、郭嘉行礼。孙策也没和他客套什么,让他把反对的理由说一遍。诸葛亮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君侯,祭酒,目前在冀州的汝颍系人数不过十余,真正的核心人物是郭公则、荀休若,郭公则主掌机密,负责细作,荀休若掌兵,一是心腹,一是爪牙,袁谭岂能容忍他们与君侯牵联过深?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根本不会信任他们,二是他确定这两人不会有异心。若是前者,君侯就算给再多,也不会落在他们手中,他们只不过是袁谭的一个借口罢了。若是后者,那君侯又能得到什么呢?”

孙策不置可否,示意诸葛亮接着说。

“且行军作战,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太史子义入主辽西,困难重重,凌子行、麋子叔战沓县,虎口夺食,能不能胜,在于我军辎重是否充足,将是否明睿,士卒是否强悍,若有钱粮,自然应该先供给他们,岂有寄希望于对手不和,而将有限之钱粮用于赂敌的道理?”

孙策看看郭嘉,郭嘉嘴角微撇。“这些刚才议事时都说了,说点刚才没说的。”

“喏。”诸葛亮向郭嘉施了一礼,接着说道:“祭酒,你觉得幽州可一鼓而下吗?”

郭嘉哑然失笑。“这当然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又何必急在一时?此次出征幽州,辽东只取沓县立足,太史慈只有千余人,皆是以轻驭重,以小搏大之意。胜固可喜,败亦无伤大雅,借此机会试探幽州强弱,派遣细作,建立情报网,三五年后,对幽州掌握清晰,知其强弱、远近、智愚、勇怯,再出大兵,自然势如破竹,岂不比现在寄希望于汝颍系制衡冀州系为好?”

郭嘉眼神闪动,抚着颌下的胡须,沉吟起来。孙策暗自发笑。诸葛亮说的这一点戳中了郭嘉的软肋。这次出击幽州是郭嘉主导的,一是想和荀攸、辛毗争锋,二是想在幽州铺设情报网。因为钱粮紧张,铺设情报网又费钱费力,所以郭嘉才要借着幽州有马这一点优势力推,最终促成幽州战略的实施。他自己也清楚冒险,而且有从荆州战区嘴里夺食的嫌疑,所以他不能败。一旦败了,对内他会输给荀攸、辛毗,对外他会让汝颍系蒙受损失,青徐系、荆州系、扬州系趁势崛起。

援助郭图的目的是让他牵制沮授,迫使袁谭不能从容用兵,以便刘备能够顶住袁谭的攻击,又无力东向。这个目标能不能实现,取决于多重因素,巧则巧矣,很难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万一不顺利,反而可能适得其反,落下因小失大,以私害公的罪名。

这会伤害到郭嘉最初的目标。这是郭嘉不能接受的。

“还有吗?”郭嘉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

“有,我反对追加对汝颍系的资助,是因为钱粮紧张,入不敷出。青徐受黄巾之乱,百姓流离,人口骤减,良田抛荒,不能供给大军,有不少人避难辽东,公孙度择其可用者而用之,故而强盛一时,就算幽州战事一时侥幸得手也无力迅速推进,必成胶着之势。当务之急是恢复青徐的生产,在青徐投入一钱,将来可得十钱百钱,数年之后,青徐重现繁荣,根本固而枝叶茂,百姓返乡,公孙度无人可用,而祭酒之细作营已成,此消彼长,强攻智取,何敌不克?”

郭嘉静静地看着诸葛亮,嘴角微挑,眼神惊讶。“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提这一点?”

“祭酒,我就是青徐人,这个建议有私心,没有什么说服力。君侯、祭酒面前,我才可以放言无忌。”

郭嘉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个理由。”

见郭嘉这副表情,孙策知道他动摇了,至少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他拍了拍手。“行了,天色不早,你们议了一晚上,也累了,各自回舱休息,再静下心来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喏。”诸葛亮躬身领命,向孙策、郭嘉行礼,先后退了出去。郭嘉看着诸葛亮离开,又看看孙策,笑了一声:“君侯,孔明进步喜人,又长袖善舞,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孙策笑而不语。诸葛亮的进步他看在眼里,但他不想让诸葛亮过早的独立,他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他对诸葛亮的期望也不仅仅是一郡太守或者一州刺史,他是要作为丞相来培养的,太早出头反而不利。

“有压力了?”

“有压力。他的学识比我全面,将来的成就不可估量,诸少年中,恐怕只有伯言堪与他比肩。”

孙策笑了。“难让你郭奉孝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易。知人者明,知己者知。奉孝,你的进步也不小。”

郭嘉大笑。“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我清楚自己的长短。后生可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

海风拂风,东方渐明,明星渐渐隐没,海平面上露出了鱼肚白,朝阳虽然还没有露出峥嵘,却已经让人感觉到了磅礴气势,自有动人心魄之美。

渐渐的,水天相接之处露出一点微红,就像是锻炉里的铁,慢慢向两侧延伸,迅速蔓延,接着,一轮红日从海平面升起,虽然只是一角,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半个天空晕染得一片灿烂。

“哇——”甄宓雀跃着,伸手指着东方。“夫君,你快看,你快看,朝阳要出来了。”

孙策伏在栏杆上,侧着脸,打量着小脸比朝阳还要红的甄宓,心里说不出的喜悦。虽说甄宓是他的妾,还与他试过李代桃僵,算是有肌肤之亲。可是他在心里,甄宓就是一个孩子,与其说是妾,不如说更像妹妹。他有三个妹妹,但尚华、尚英和他亲近的机会不多,尚香太小,身边玩伴也多,平时不怎么来粘他,倒是甄宓有事没事就往面前凑,虽说有争宠的意思,却未尝没有近乎兄妹的依赖。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昨天能连赢三局了吧?”

“嘻嘻。”甄宓眼睛盯着朝阳,手抓过孙策的手,在他两只手中各放了点东西。孙策定睛一看,是两副骰子,样式相同,但手感却不同,一副与普通骰子相同,一副却要沉一些,显然是灌了水银的作弊利器。他忍俊不禁,一手挟起甄宓,将她高高举起,放在栏杆上。甄宓却不害怕,张开双臂,迎风欢呼。

“日出东方,照我中国——”

第1757章 小心机

公孙续终于露出了笑容,多了几分温顺。“将军肯出手助我?”

“当然,朝廷下诏,任命将军为车骑将军,使持节,都督八州,幽州也在将军的节制之列。出了这么大的事,将军总得派人去看看。”

“都督八州?”

郭嘉竖起指头,一一念给公孙续听。“除了荆豫青徐扬五州,又增加了兖冀幽三州。”

公孙续又惊又喜,伏在案上,凑了过来。“那孙将军什么时候能出兵,有多少人马?”

“你希望多少?”

“当然是多多益善。”公孙续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刘备阴险,手段狡诈,如果我早些回去,也许还有机会争一争,如今三四个月过去了,先父的旧部恐怕已经被他吞并了,就连叔父都未必能幸免,我只有这几十人回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郭嘉瞥了公孙续一眼,忍俊不禁。“原来你也知道?”

公孙续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几个月,他可没少使性子,孙策、郭嘉想必都看在眼里。之前是觉得忍无可忍,现在却觉得自己过于幼稚。他连连向郭嘉拱手,并请郭嘉代为向孙策请罪。郭嘉挥挥手,表示孙策能理解公孙续的心情,也没有计较他的意思。

他随即向公孙续讲解了孙策的安排。

公孙瓒战死,罪魁祸首是刘和,幕后黑手是袁谭。如今朝廷已经宣布袁绍是矫诏逆臣,刘和自然是附逆,他进攻公孙瓒就是报私仇,无关公义,甚至是违律,而公孙瓒则占据了道义,朝廷不仅不能降罪,反而要为他声张正义——这就是孙策的职责所在,也是孙策在等的机会。

既然公孙瓒无罪,那他的爵位就必须保留,公孙续是嗣子,毫无疑问的继承者。孙策不仅要送他回去嗣爵,还要向朝廷请求官职。考虑到公孙瓒之前只有将军之衔,无太守之任,并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地盘,因此发展受限,孙策打算上表朝廷,拜公孙续为右北平太守,让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

右北平在渔阳东,耕地少,人口更少,不足万户,远不及渔阳郡,靠自身力量也无以自存,所以孙策表太史慈为辽西太守,策应公孙续。如果公孙范还活着,而且有报仇的意愿,孙策打算表他为辽东属国都尉。如此一来,三人合力,至少可以让刘备不敢轻举妄动,公孙续的安全就有了保障。能活下来,才有机会壮大实力,才有机会报仇。

听郭嘉说完,公孙续离席,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多谢将军,多谢祭酒。小子无知,一意任性使气,对将军多有冒犯,死罪死罪。”

郭嘉将公孙续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伯嗣,将军冷落你这么久,也不仅仅是等朝廷的诏书,更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冷静的机会。幽州形势复杂,稍有不慎就有生命危险。你叔父战死豫州,将军父子为之痛惜,如今令尊又被奸人所害,他岂能不小心?”

公孙续无地自容,连连请罪。郭嘉安抚了他一阵,又道:“公孙度与你家可有什么渊源?他如今坐镇辽东,如果能请他协助,你报仇的机会又多了一分。”

公孙续连连摇头。公孙度是辽东公孙,与他们这一支辽西公孙非常疏远,几乎没什么往来,根本指望不上。论亲近,公孙度远不如孙策。

郭嘉心知肚明,他也只是这么说,并没有指望公孙度能够协助公孙续,甚至并不因为如此。孙策送公孙续回幽州是为了他的幽州战略,而不是为了让公孙氏坐大,但他取辽东要有一个理由,公孙度不肯帮公孙续就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当然,如果公孙度愿意忙,孙策也不用太担心,正好将公孙度调离辽东。公孙度是辽东人,按制度,他不可以担任辽东太守,那是董卓的乱命,早就该改过来了。以前是朝廷力不能及,现在他节制八州,有这个实力,而且名正言顺。

辽东郡有六万多户,近三十万口,实力与渔阳相当,他当然不能让这么重要的地盘落在公孙度的手中。

“试着联络一下吧,毕竟同姓,也许有用呢。”郭嘉说道。

公孙续无可无不可,一口答应。

——

四月初,赵温带着诏书,护送长公主到达彭城,随行的还有马超的妹妹马云禄。

孙策率领亲卫骑赶到彭城迎接。出迎一百余里,也算是给了朝廷足够的面子。朝廷虽然没有直接封王,却给了相当于封王的食邑,让步很大,孙策也不能逼人太甚,相应地退了一步。

徐琨已经做好了准备,派长史陈矫到边郡迎接,他本人镇守彭城,以防出现意外。既有朝廷的使者,又有孙策本人亲临,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如果在他的辖区内出了事,就算孙策不怪他,他母亲孙夫人也饶不了他。

陈矫字季弼,广陵人,游历至彭城时与徐琨相识,徐琨对他很欣赏,就请他做长史。王相的长史如郡丞,不是守相自己就能辟除的,但徐琨身份特殊,很多部下都是他自行辟除,事后通报孙策一声即可。孙策看过陈矫的名字,见他又是广陵人,自然没有异议。

第一次与陈矫见面,孙策和陈矫聊了几句,先问了一些彭城的情况,后来又问了几句陈矫家里的事。陈矫不卑不亢,应答如流,话不多,但句句中肯。孙策对他非常满意。

到了彭城之后,孙策与徐琨见了面,问起陈矫其人。之前他曾和徐琨商量过青徐的事,想找几个合适的人选担任守相,徐琨提了几个建议,唯独没提陈矫。他知道陈矫有才,有史书中有传,但史书记载有时候未必靠谱,没有亲自见过面,他一般不会直接予以重用。徐琨不提,他还以为陈矫名不副实呢。

徐琨一听就笑了。“这人不错吧?”

“是不错,为什么你不推荐他?”

“我舍不得,想留他再帮我一段时间。”

孙策瞅瞅徐琨,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彭城战略位置很重要,但现在已经成了内郡,发生战事的可能性不太大,徐琨在彭城驻守多年,一直没有参与大战的机会,心里痒了,想到前线去。

“去济南吧,如何?”

“我更想去平原。”

孙策歪了歪嘴。青州是前线,平原是前线中的前线,河北的部分还掌握在袁熙手中。太史慈如果被调往幽州,那里就缺少一个能镇得住局面的重将协助沈友,他让徐琨去济南,就是不想让徐琨太冒险,但徐琨显然不这么想,他要去最危险的地方。

“你再考虑考虑。”孙策说道:“我向姑母承诺过的,不让你太冒险。你要去平原,要姑母同意才行。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宝贝着呢。”

徐琨苦起了脸。他权衡了片刻,决定还是接受孙策的安排去济南。他的母亲孙夫人肯定不会同意他去平原,而且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几天时间,到时候别平原去不了,济南的机会也被人抢了。先去济南,然后再想办法去平原,反正都在前线,如果有大战,济南也有参战的机会。

时隔数月,孙策与赵温再次见面,气氛很和谐。赵温宣了诏,内容都是孙策之前已经知晓的,有所出入的只有两点:一是富春被转到了会稽郡。如此一来,孙坚的富春侯就不用变动了;一是丹阳成了长公主的食邑。赵温解释说,公主位比县侯,长公主位比藩王,嫁与孙策为妾有些委屈,天子只有这个姊姊,将丹阳当作她的食邑,与吴郡毗邻,也算是对她的补偿。

孙策笑而不语,眼神戏谑。他对天子的心思一清二楚,但并不在意。说来说去,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机。长公主是位比藩王,却没有真以郡为食邑的,只是一些户口多的县而已。天子破例,以丹阳为食邑,既是在名义上补偿姊姊,让她不至于因为做妾而受委屈,也为以后做小动作留下伏笔。

汉代女子出嫁,对嫁妆拥有全部的处理权,她可以将嫁妆交给夫家处理,也可以自己处理。丹阳既然是她的食邑,她就有权处理丹阳的赋税,比如补贴天子。丹阳半平原半丘陵,特产丰富,最近屯田有成,发展得很快,赋税增长很迅速,已经不亚于中原的中等郡国。

出嫁的姊姊补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弟弟,有毛病吗?别说皇家,就算是普通人家也在所难免。

赵温被孙策看得心虚,不敢直面。不过孙策没有和他计较,说起了闲话。常言说得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笑话。丹阳在他手里,丹阳太守都是他任命的,难道因为成了长公主的食邑,长公主就能动用丹阳的赋税?除非丹阳太守不想做了。

接完了诏,孙策随即宴请赵温等人,算是正式纳长公主为妾。纳妾不是娶妻,没有那么多规矩,是隆重还是随意,全看夫家的心情。孙策没有刻意寒碜长公主,借着招待赵温等人的名义办了一个宴会,算是给长公主一个面子。但是,他也不想让朝廷有太多的侥幸心理,宴会一开始,他就宣布了一个消息。

我的义从骑督庞德明天大婚,迎娶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在座的诸位都和马超是旧日同僚,至少也有一面之缘,不要客气,都赏个脸,明天一起去喝酒、庆贺。

第1758章 一拍即合

公孙度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手心,打量了许攸片刻,一抹笑容从眼角绽放,迅速蔓延开来,融化了眼神中的愤怒和疲惫。他哈哈大笑,用马鞭指指许攸。

“许子远,多谢你啊,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有趣的话了。你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慷慨。不过很可惜,我却已经不再少年轻狂了。”他的笑容中多了几分嘲讽。“如果你们打赢了官渡之战,或许有资格这么说,现在嘛,我看你还是谦虚一些为好,别以为我辽东是偏僻之地,就可以目中无人。”

许攸负手而立,转头看看这边,又转头看看那边。“升济,恕我直言,看来看去,能入我眼的还是只有你一人,其他人不提也罢。你不知我,我还能不知你吗?有点本事的都被你杀得差不多了,故河内太守李敏宁愿入海,与蛮夷共处,也不肯为你效力,王彦方宁愿经商自秽,也不愿意做你的长史,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你无人可用,只能用这些卑陋之人,与公孙瓒有什么区别?公孙瓒已经死了,你也一样。”

公孙度脸上的笑容散去,眉头紧蹙,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盯着许攸的脖子转来转去,手指慢慢地捏紧,又慢慢的松开,反复三次。许攸无动于衷,平静地看着他,双手背在身后,连防备的意思都没有。公孙度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脸角轻轻的抽搐着。阳仪看在眼里,正准备命人上前抓住许攸,公孙度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示意阳仪等人退下。

阳仪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公孙度,公孙度脸色一沉。“怎么,看不懂?”

阳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躬身领命,向后连退,让公孙度与许攸独处。公孙度斜睨着许攸,轻声笑道:“你们对辽东很关心啊。”

“当然。在袁本初的心中,你比我许攸还要重要呢。”

“是吗?”

许攸点点头,语气也缓了下来,露出一丝遗憾。“他若听我的,何至于有官渡之败。升济,孙策虽然年少,却勇冠三军,小霸王实至名归,本初一时不察,饮恨官渡,形势败坏如此,庶几不可收拾。你可不能大意疏忽。他兵精粮足,唯缺战马,一旦腾出手来,辽东必是他的目标。他有能横渡大海的水师,随时可能出现在辽东。”

公孙度眨了眨眼睛。“你说官渡之战时,袁本初没听你的意见,是怎么回事?”

许攸便把围攻浚仪的经过说了一遍,贪墨军资的事自然绝口不提,重点讲了筑堰不成,袁绍改了主意,与孙策决战于官渡,进退失据。公孙度听得很仔细。官渡之战后,他也陆续收到了一些消息,但只知道一些大概,对具体情况并不熟悉。现在有一个亲身经历了战事的许攸,他当然要听一听。

官渡之战的结果实在出乎太多人的意料,公孙度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袁绍苦苦经年了三十年,怎么会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如果败给孙坚也许还能让人信服一点,毕竟孙坚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偏偏是败给孙策,一个刚刚出道不过数年的年轻人。

如今孙策又跨海来攻,公孙度迫切的想知道与孙策有关的一切。他很自信,但他绝不自负,他知道自己的优劣。在辽东,他纵横无敌,但是他身边的确没有什么人才。辽东毕竟是偏僻之地,不能和中原相提并论。他与袁绍、许攸早就认识,在宫里做过尚书郎,还做过冀州刺史,见识过中原的人才济济。许攸便是其中之一,虽然此人贪财,放荡无行,但剑法高超,为人慷慨,智谋和胆识皆不容小觑,至少他身边找不出这样的人。

听完许攸的讲述,公孙度感慨不已。袁绍败得不冤,内有冀州系、汝颍系的内斗,外有猛如虎、狡如狐的孙策,又连出昏招,当断不断,焉能不败。如果当初一心一意围困浚仪,迫使孙策来攻,就算不胜,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公孙度沉吟片刻。“子远,这么说,你和郭公则是赋闲了?”

许攸摊摊手。“我若是不赋闲,能在辽东一呆就是半年?郭公则比我还惨,他这个冬天都是在草原上过的,也不知道冻死没有。本初在时,我们还算是知己,如今本初已殁,我们都成了旧臣,哪能和那些新贵相提并论。”

公孙度摇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旧相识才能知根知底,才能放心。子远,既然来了辽东,就别急着回去,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许攸撇撇嘴。“你现在养得起我了?”

“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公孙度哈哈大笑,拍拍许攸的肩膀。“郭公则在哪里?”

许攸想了想。“依我揣度,应该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就在扶余人的部落里。本初有个侄女嫁给扶余王,他应该会去那里看一看。”

公孙度眉梢微挑。“你能联系上他吗?”

“我可以作书一副,但能不能找到他,那就很难说了。”

“那你现在就写,我派人去各部落找他。”

许攸心中一动。“升济,你这么急着找他,是不是……”

公孙度无奈地点点头。“我刚刚收到消息,孙策已经占了沓氏县。子远,于我而言,这是生死存亡,于你而言,这是荣辱得失。你不是遗憾本初未能信你、用你吗?我信你、用你,你敢不敢与孙策一战?”

许攸深吸一口气,眼中杀气腾腾,咬牙切齿的说道:“求之不得。”

公孙度拍拍许攸的肩膀,命人取来纸笔。许攸就在路边,提笔挥毫,给郭图写了一封信。公孙度看了,找来几个精干的骑士,让他们沿途去找郭图,一旦找到他,立刻请他来襄平。

安排妥当,公孙度与许攸一起回襄平。公孙度舍了坐骑,与许攸一起坐车,两人一路走一路谈。许攸向公孙度详细介绍了孙策出道以来的诸次战事。虽然不是每次战事他都亲历,但郭图重金收集了不少讲武堂的听课笔记,对诸次大战的过程还是了解的。公孙度听得很认真,不时的发问。如果不是车上不方便,他恨不得让许攸把这些都写下来,再配上地图。得知这些信息是郭图收集的,他更加迫切的想找到郭图。

许攸讲述孙策的战绩,公孙度则向许攸介绍了辽东的形势。他随身带着地图,说起来更加清晰,山山水水,人口、耕地,他都和盘托出,说得很详细。许攸听完,感受到公孙度的真诚和信任,感激不已。他考虑了很长时间。

“升济,你现在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

“首先,派人通知张岐,让他加强戒备,以防孙策的水师沿岸劫掠。孙策的水师将领叫甘宁,益州人,贪残好杀,人称锦帆贼,但他精于水战,又有能够跨海作战的楼船,人口较多的乐浪很可能会成为他劫掠的目标,不可不防。”

公孙度连连点头。

“其次,派人去沓氏附近看看,如果只是一介部将,那他可能只是取沓氏,如果孙策本人也在,那他的目标就不仅仅是沓氏,很可能是整个辽东,你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尤其是襄平。中原未定,孙策不能长期驻留辽东,你只能守以待变。”

“他能攻到襄平?”

“孙策建有木学堂,精于军械建造,不仅有大型楼船,还有巨大的抛石机,普通县城挡不住他的攻击,只有襄平才有机会。”

公孙度眉头微蹙,一口答应。

“最后,派人去辽西、辽东属国看看。他的水师独步天下,步卒之精锐也是人所共知,所缺的就是战马,占据辽西、辽东属国,他就能给建一支精骑,到时候你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许攸有些懊丧,他在辽东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如果按照公孙度收到沓氏失守的时间来推算,孙策很可能已经派人抢占了辽西和辽东属国。如果是这样的话,形势就更严峻了。

公孙度也很后悔。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许攸初来乍到就能提出这么多见解,他身边的人却对孙策一无所知,柳甫那个蠢货,居然连一点消息都没送出来,就被人生擒活捉了。水师啊,那么显眼的目标,就算是头猪,看到水师战船也该提高警惕吧,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公孙度越发坚定了留下许攸的心思。孙策是个强劲的对手,没有许攸、郭图的帮助,他很难占据上风。他随即发布命令,分拨骑士,让他们分别赶往乐浪、沓氏和辽东、辽东属国,打探情况。

一队队骑士领命,向不同的方向奔去。许攸看在眼中,暗自感慨。曾几何时,袁绍也是如此雷厉风行,后来到了冀州,审配、田丰等人入幕,他的顾虑就多了起来,总是思前想后,最后常常无疾而终。世家是强大的支持,但世家也是阻碍,袁绍最后就被冀州世家裹胁了,这才让孙策占了便宜。公孙度没有这个顾虑,他对世家没什么好脸色,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和孙策很相似。

也许,这是一个雪耻的机会。许攸想道。

第1759章 唇枪舌剑

马车在钟繇家门前缓缓停住。蒋干推开车门,下了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转头四顾,看到站在马车旁的鲍出,笑眯眯地拱拱手。“令君还没出来?”

鲍出和蒋干并不陌生,拱手还礼,却什么也没说。荀彧刚刚派人打探蒋干的行踪,想知道他从哪儿来,想到哪儿去,没想到蒋干倒是坦荡,直接找上门来了。

有随从上前敲门,过一会儿,有老仆来开门,见是蒋干,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连脸上的皱纹都浅了些,躬身向蒋干施了一个大礼,比刚才看到荀彧热情多了。鲍出看着蒋干的随从取出一只钱袋递给老仆,暗自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蒋干在长安受欢迎是有道理的,没人不喜欢钱啊。

蒋干进了门,刚到中庭,钟繇就迎了出来。蒋干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本来打算等荀令君走了再来,不过他半天还没走,我估计他遇到麻烦了,索性和他见一面,也许能帮个忙什么的。”

钟繇哈哈大笑。“孙将军为人慷慨,子翼你也坦荡。你来得正好,令君也想见见你,有事要请你帮忙。”说着,转身将蒋干引入书房。荀彧起身相迎,意态从容。他本来并不打算和蒋干这么快见面,但蒋干主动来了,想必已经看到门口的马车,他再避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干脆与蒋干见一面。

三人重新入座,钟繇命人取来酒食,一边喝一边谈。有了酒,气氛变得和洽了很多。虽说分属两方,但孙策和朝廷没有撕破脸,蒋干和荀彧也算是旧相识,说起话来倒也轻松,并没有明显的敌意。

荀彧首先开口,调侃道:“山东大战刚刚结束,子翼就赶到长安,是报捷吗?”

蒋干不紧不慢,反问道:“令君觉得这是捷报吗?如果是,我就是来报捷的,还烦请令君为我引荐。”

“是不是捷报,因人而异。”荀彧浅笑道:“如果孙将军心有朝廷,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平乱,那自然是捷报,不用子翼说,我立刻带子翼去南山朝见天子。”

“孙将军有不臣之举吗?恕干孤陋寡闻,请令君不吝赐教。”

“我听说孙将军派人进驻洛阳,可有此事?”

“有。”蒋干不假思索。

“洛阳是旧都,孙将军派人抢占洛阳,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吗?”

“当然。不过,在我解释孙将军的理由之前,我想先请教令君一个问题。”

“请讲。”

“前太尉黄琬率部进攻颍川,是朝廷的旨意吗?”

荀彧语塞,略作迟疑,摇了摇头。“不是。”

蒋干点点头。“这么说,是黄琬自己附逆,无诏发兵,形同谋反。”

荀彧不置可否。黄琬兵败,又主动向孙策投降,他自己捅的篓子只能由他自己负责,朝廷不会为他兜底,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黄琬肯定要承担责任,但是不是谋反要由朝廷决定,不能听由孙策指控。

“黄琬附逆在前,袁绍派审配抢占洛阳在后,朝廷没有任何补救措施,孙将军为避免旧都落入袁绍之手,派人进驻洛阳,有问题吧?”

荀彧苦笑。“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没问题。当年讨董,其父孙车骑也曾驻兵洛阳,收拾宫城,掩埋帝陵,祭扫而退。不知道孙将军是不是打算也这么做?”

“那要看朝廷安排什么人接管洛阳了。如果是朱公伟那样的骨鲠之臣,自然没什么问题,孙将军父子会全力配合。如果是黄琬那样的逆臣,那就不能让了,你说对吧?”

荀彧点点头,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蒋干没把话说死,至少说明孙策还没有打算彻底与朝廷决裂,他心里有数了。他接着说道:“孙车骑领豫州牧,孙将军代父监管豫州,合情合理,可是荆州、扬州准备如何处理?当初朝廷以太尉朱公持节关东,孙将军父子听候朱公调遣,领三州军事。如今袁绍已败亡,皇甫太尉即将还朝,他们父子打算什么时候各归其任?”

蒋干笑笑。“袁绍死了?”

“是的。”

蒋干转了转眼睛。他只知道袁绍受了重伤,却没收到袁绍已死的消息,估计还在路上。不过他并不介意,袁绍死不死影响不大,他一败涂地,最好的出路就是向朝廷俯首。

“谁是新任冀州牧?”

“虽然还没确定,但冀州重回朝廷治下是不言而喻的事。”荀彧非常有把握。

“这么说,今年秋天,朝廷可以收到冀州的赋税了?”

荀彧心里一怔,突然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他也只能硬撑着点点头。

“那令君以为,冀州什么时候能将前几年逋欠的赋税补足?”

“这个……”荀彧沉吟着,不敢断言。他相信袁谭会给一部分,能不能给全都不敢保证,以前的欠债就更不敢指望了。蒋干这个问题让他无法回答,否则被蒋干抓住把柄,到时候却完成不了,反而不美。“这个要看冀州的情况,我暂时无法给你确切的回答。”

“没问题。”蒋干很大度。“虽然我还没有接到孙将军关于此事的命令,但我可以给令君一个答复,冀州什么时候真正成为朝廷的冀州,扬州、荆州绝不落后。”不等荀彧说话,蒋干又提醒道:“令君,你别忘了,在冀州坐视关中大旱,百姓liuwáng的时候,是荆州为朝廷提供的粮食。”

“子翼的意思是说,如果冀州今年不能上缴朝廷赋税,那扬州、荆州也不会上缴吗?”

“令君,去年豫州大疫,今年又蒙受袁绍无端进攻,损失很大,荆州、扬州也深受牵连。孙将军知道朝廷困难,没有向朝廷伸手要一粒粮、一丸药,为朝廷分忧之心天地可鉴。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不去追讨冀州逋欠的赋税,却要求荆州、扬州上缴赋税,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是不是赏罚不均?江淮民风剽悍,顺冲以来,guānbiminfǎn的事年年有之,孙将军父子浴血奋战,亲冒锋矢,这才勉强平定,朝廷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希望荆州、扬州出现大规模的民乱吧?”

蒋干歪了歪嘴,微微一笑。“令君,欲速则不达,如今山东粗安,不宜轻动啊。”

荀彧暗自一声叹息,无奈地点点头。“子翼所言甚是。”

第1760章 自食其力

沮授下了车,慢慢走进了驿舍。驿长迎了上来,拱手作揖,满脸堆着灿烂的笑容。

“使者何在?”沮授掸了一下衣袖,不紧不慢地问道。

“在院里,现在还在午睡。”

“午睡?”沮授有些意外,扭头看了一眼驿长。驿长连忙点头表示确认。

“估计什么时候能醒?”

“嘿,这可说不准。前儿只睡了半个时辰,昨儿却一直睡到晚饭才起来。”

沮授眉梢轻挑,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孙策的部下脾气都和他差不多,沉得住气。这让他很为难,是在这儿等着,还是让人把孟建叫起来?叫孟建起床未免失礼,但不叫的话,万一孟建睡到晚上,他在这儿等到晚上?而且他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谁让他们试探在先呢。

孟建受命出使,来到章武城。袁谭、沮授都没有立刻见他,托辞有事,将孟建晾在驿舍两天,每天好吃好喝招呼着,就是不谈正事,想挫挫孟建的士气,然后再谈。没想到孟建这么沉得住气,反把他们逼到了尴尬的境地。

沮授抬头看了看天,见日已偏西,决定再等一等。他让驿长去准备一席酒宴。如果孟建真的睡到晚饭才起来,正好请他赴宴,总比现在叫他起床好。

沮授安排妥当,让驿长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准备小憩片刻。躺在床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这些天也很累,孙策的水师就在海边,朝廷的诏书却迟迟未到,幽州倒是不断有消息来,但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每天忙得团团转,很难有时间睡个好觉,就算躺在这儿,脑子里还是在想着各种事情。

眼前的形势实在太复杂,容不得一点疏忽。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进来报告,孟建起床了。

沮授翻身坐起,本打算立刻去见孟建,想了想,又躺了回去。侍从见状,也不敢多问,默默地站在门外。过了一会儿,沮授估计孟建已经洗漱完毕,这才起身,用水净了脸,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缓步出了门,来到孟建住的小院。

孟建坐在堂上,正在饮茶。看到沮授进来,他很意外,起身相迎。“沮别驾,忙完了?”

沮授有些尴尬,含糊的应了两声。“孟君住得可好?”

“好,好。”孟建眉开眼笑,笑容非常真诚。“我都想在这儿多住几天呢,这儿比青州凉快多了。”

沮授心中一动。“吴侯要回青州?”

“嗯……”孟建笑容微滞,随即掩饰道:“别驾误会了,我只是单纯的比较一下两地的气候,与吴侯什么时候回青州无关。”

沮授微微一笑,拱手致歉,心里却一点也不相信孟建的解释。孙策要回青州,说明他以水师威胁渤海的说法只是掩饰,至少发起攻击的动机不强。可是他回青州之后,会不会从青州发起攻击,与刘备南北夹击,却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两人寒喧了几句,切入正题,孟建坦然的说明了来意,孙策不想与袁谭开战,但他也不能接受袁谭占据不属于冀州的地域,平原郡的河北部分和涿郡必须吐出来,否则就战场上见。刘备攻涿郡,徐琨攻平原,孙策从游弋海岸,择地而击,让袁谭首尾难顾。

沮授听完,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道:“青州刺史沈友是不是在辽东?”

孟建笑着摇摇头。“无可奉告。”

“我们收到消息,一个月前,沈友离开了临淄,还带走了不少精锐主力,太史慈也离开了,接替他控制济南的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徐琨。我知道徐琨是吴侯的外亲,但沈友是江东系的年青才俊,太史慈是青州人,也是吴侯信任的大将,他们在青州的战绩有目共睹,并无纰漏,突然调离,想必是有更重要的任务。除了辽东,我想不出会是什么。”

孟建沉吟片刻。“所以,你觉得吴侯暂时没有能力发动攻击?”

“至少不会是你说的方式。”

孟建瞅着沮授,无声地笑了起来。“久闻别驾才智过人,今日一见,算是领教了。”

沮授神色如常。“既然是谈判,总得拿点诚意出来,要不然不如开战。我想,这应该不是吴侯希望的结果。孟君,你说呢?”

孟建眼神闪烁。“别驾说得不错,吴侯的确不希望开战,但吴侯也不害怕开战。就算是两败俱伤,我想先倒下去的也会是袁使君,不会是吴侯。真到了那一步,袁使君不堪其重,说不定会一走了之。我很想知道你们到时候是支持袁熙,还是支持袁尚?”

“尚未开战,你就确信支持不下去的是袁使君?你别忘了,这里是冀州,我们是守土,你们是远征,攻守异势,胜负未可知。”

“吴侯五州在手,供应青州一隅,不会有什么问题。冀州四面受敌,纵使本土作战又能如何?现在开战,秋收必然受损,你们这个冬天不好受了吧?”

“这个就不劳孟君费心了,我们自有办法。”

孟建哈哈一笑。“那行,我们就什么也别说了,各自备战吧。别驾事务繁忙,我就不留你了。天色将晚,我在这儿再住一晚,明天一早起程,回报吴侯。”他挤挤眼睛。“吴侯的意见已经很明白,你如果改主意了,今天晚上还来得及。等我明天走了,你们再想谈,那就得派人去见吴侯了。”

沮授没料到孟建如此干脆,一时倒是摸不清他的底细,又不能示弱,只得应了。孟建果然不再提谈判的事,只说闲话。沮授几次相重新提起话头,孟建都没搭他的腔,反倒有些没趣,只得起身告辞。

离开驿舍,沮授驱车来到太守府。太守府前停着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马车旁站着几个神情阴挚的卫士,都是陌生面孔。沮授不敢怠慢,连忙下车入卒,来到中庭。袁谭、臧洪正陪着一人说话。沮授一眼就认了出来,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他对这人并不陌生,幽州刺史张则的别驾田畴。

沮授心中惊骇,脸上却不露出分毫,他向袁谭投去探询的眼神,袁谭苦笑着摇摇头。“公与,你来得正好,田子泰奉张使君之命,前来讨要涿郡,我们正在争执,你意下如何?”

沮授心领神会,“嗤”的一声笑了声来。“讨要涿郡?田子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居然相信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讨回涿郡?那可是刘公衡的性命换来的。怎么,刘公衡尸骨未寒,你们幽州人就翻脸不认人了?”

田畴笑笑。“沮别驾,你也不用如此激愤。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几句话就能讨回涿邵,我只是先礼后兵,不愿意幽冀两州伤了和气。你也不用提及刘公衡,年前一战,我们为了帮他报仇,鲜于辅等阵亡者十余人,最后逼得公孙瓒自杀,倒是袁使君一箭未发,轻松接收了涿郡。”

沮授冷笑。“你似乎忘了,最后困住公孙瓒,逼得他自杀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涿郡太守张儁乂。”

“就算如此,涿郡太守就应该由张儁乂接任吗?涿邵是幽州一郡,如何能由冀州刺史委任?”田畴也勃然大怒,转向袁谭,厉声喝道:“况且你现在甚至不是冀州刺史,如何能兼管幽州之事?”

袁谭愣住了。田畴一向是谦谦君子,从来没有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沮授进来之前,他还是心平气和的讨论问题,怎么和沮授说了一句话就大发雷霆。

沮授却毫不示弱。“听你这意思,你们不仅是要涿郡,还要整个冀州?”

田畴一愣,随即冷笑道:“若不知进退,冀州落于谁手,还真不好说。”

“不管落于谁手,都不会落于张使君之手。”沮授坐了下来,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田子泰,别说冀州,就算我们愿意将涿郡还给你,你能确保是张使君来接收吗?”

田畴一时语塞。幽州的情况,他自然清楚,但他没想到沮授也这么清楚。张则是无可奈何,希望借此机会逼降袁谭,为朝廷争取一个助力,实际上他并不愿意涿郡落入刘备手中。刘备已经力强难制,再控制了涿郡,只怕更没人能制衡他了。驱狼吞虎,最后狼又变成了虎。

见田畴势弱,沮授接着说道:“袁使君已经向朝廷上书请罪,愿意向朝廷缴纳赋税,奉朝廷诏命征伐。用不了多久,诏书就到,届时袁使君与张使君同殿为臣,共奉朝廷,涿郡在谁的手中又有什么区别?”他起身离席,来到田畴面前,弯下腰,盯着田畴的眼睛。“你觉得这个时候幽冀兵戎相见,会不会是朝廷希望看到的局面?”

田畴眼神缩起,迎着沮授的目光,一时难以决断。如果袁谭向朝廷称臣,那张则的目的就达到了,似乎不必一定要讨回涿郡,由刘备控制。

“你所言当真?”

沮授微微一笑,有些无奈。“你觉得袁使君有其他的选择吗?”

第1761章 意外之敌

在那一刹那间,田畴心软了,他决定相信沮授,相信袁谭。

袁谭不是袁绍,没有争霸天下、鼎立新朝的野心和实力,相反倒是四面受敌,随时有覆亡的危险。他除了向朝廷称臣,已经别无选择。既然如此,涿郡在他的手中还是在刘备手中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要向朝廷缴纳赋税。

相比之下,倒是刘备更不可信。

田畴声色俱厉的“警告”袁谭,讨回涿郡不是张使君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他与刘备商量的结果,也是孙策的决定。张使君负责礼,刘备负责兵,你们不归还涿郡,就等着刘备的攻击吧。到时候孙策与刘备南北夹击,看你们如何应付。要想避免战争,你们只有一个选择,立刻归还涿郡,并派人与张使君联络,承诺对朝廷的臣服。

袁谭满口答应,并指定崔琰为使者,随田畴去蓟县,与张则商量涿郡的归属。他再三声明,我夺涿郡并非贪图幽州的土地,而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刘备野心勃勃,身为渔阳太守,却将势力侵入广阳境内,如果让他占据了涿郡,他必然会进一步侵入冀州。夺涿郡只是为了防刘备,如果张则能让刘备退回渔阳,并选择一个双方都认可的涿郡太守,保证不对冀州用兵,他可以归还涿郡。

田畴答应了。让袁谭直接归还涿郡是不可能的,这已经是他能够取得的最好结果。

双方化戾气为祥和。袁谭设宴款待田畴,席间多次向田畴请教,当前形势下该如何存身。袁氏四世三公,如今袁耀已经成了孙策的附庸,而孙策又野心勃勃,一心代汉,建立孙氏天下。袁绍又因一时权宜之计而成了逆臣,他想重振家声,延续家族的清名,该如何努力。

说着说着,这个问题便扯到大汉还有没有中兴可能。孙策坐大,坐拥五州,如今又将手伸进幽州,太史慈都成了辽西太守,一旦他南平交州,北取幽州,半璧江山在手,朝廷还能坚持多久?

田畴秉承张则指示,劝袁谭与张则结盟,如此一来,幽州得冀州钱粮之助,可以稳定形势,冀州得幽州士马之强,可以自固,双方合兵南下,饮马黄河,则可以威肋孙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也是为朝廷效力,将功赎罪。将来朝廷中兴,论功行赏,袁氏祖先还有血食的可能,袁谭也能牧守一方。

袁谭连声称善,又提醒田畴,目前最大的障碍不是孙策,而是刘备。刘备占据渔阳、广阳,又一心要吞并涿郡,他和孙策勾连很深,随时可能和太史慈联手,对幽州是一个重大威胁。他收到消息说,孙策正在图谋辽东,有刘备和太史慈横亘其间,张则恐怕无计可施,只能看着辽东落入孙策之手。一旦孙策攻取辽东,幽州就危险了。因此,当务之急是将刘备调离渔阳,并将太史慈赶出幽州,阻止孙策染指辽东。

田畴大吃一惊,追问袁谭消息是否可靠。袁谭说,虽然目前还没有收到辽东的消息,但青州刺史沈友不在临淄,移兵东进,他去攻取辽东的可能性非常大。从情理来判断,这也符合孙策的战略。孙策兵精粮足,唯一缺的就是战马,取得辽东,他这个短处就可以得到弥补,将来无人可敌。

田畴仔细想想,深以为然。孙策本人的确吐露过类似的志向,只是他当时没有往这方面想。

——

孟建没有等到沮授改变主意,只得返回大营,向孙策汇报。

孙策听完孟建出使的经过,一时有些踌躇,沮授为袁谭谋主,智取一途不通,看来只有强攻了。张则是靠不住的,刘备能不能完成攻取涿郡的任务,这也是一个让人怀疑的问题。袁谭为了守住涿郡,安排了重兵,张合守涿郡,颜良在河间,臧洪在渤海,随时可以提供增援。袁谭本人也陈兵于渤海,就算他现在发起攻击也未必能得手,说不定倒要碰一鼻子灰。

孙策和郭嘉等人反复商量,还是觉得没把握。徐琨初到济南,一时半会还无法代替太史慈,就算发起对平原郡的攻势,威慑力也非常有限,只能起一定的牵制作用,无法决胜负。况且辽东随时可能发生大战,他们也不能在冀州陷入太深。

军谋们反复推演,最后做出一个方案:水师移师黄河,趁着黄河水盛攻击平原。平原国夹河而国,九城中只有漯阴、高唐两县在河南,为孙策所控制,其余七县——包括国都平原——都在河北,所以平原国实际上控制在袁熙手中。如果能夺回平原,也是一个态度。

孙策觉得有理。他随即派人通知刘备,袁谭本人陈重兵于渤海,对你攻取涿郡不利,我决定南移,攻取平原,尽可能将袁谭本人吸引到南线,你抓住战机,迅速夺取涿郡。

孙策对刘备不抱什么希望,这人有贼心没贼胆,上次就被袁谭吓住了,现在也未必有胆量发起攻击,说不定张则低了头,他就觉得很满意了,根本不在乎张则是不是真的低头。况且他手段也不够,没有足够高明的谋士指点方面,他连往哪儿打都不清。

真正能指望的是关羽,所以孙策又给关羽写了一封信,详细解说了目前的情况,最后又说,刘备出身太低,幽州世家也好,冀州世家也罢,都不会支持他,想不战而取涿郡是不切实际的。但刘备瞻前顾后,未必敢出师,很可能又一次错失战机。你如果担心兵力不足,不足以一战,我可以安排太史慈、公孙续协助你,拿下涿郡。

——

刘备收到了张则的消息。张则说,袁谭已经向朝廷称臣,冀州人心复定,武力攻取涿郡的时机尚不成熟,他正在和袁谭商量,打算以和平的方式让涿郡重归幽州,请刘备稍安勿躁,耐心等一段时间。

刘备大怒。张则这分明是在敷衍他,和袁谭妥协,又想出卖他了。就算能通过谈判取回涿郡,涿郡还能给他吗?正在这时,他又收到了孙策的信,仔细研究了孙策的方案后,他倒是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他做过平原相,知道平原的形势,相信孙策此举并非为别人着想,而是为他自己的利益考量。正因为如此,他才相信孙策不是敷衍他。人只有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时才是可信的,没有人会为他人的利益拼命。

别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靠得住,要夺涿郡,只有自食其力,亲自动手。

所以,当关羽来请战的时候,他一口答应,就连请太史慈、公孙续助阵的建议都全盘接受。公孙续和袁谭有仇,他应该不会拒绝。让太史慈、公孙续在前线厮杀,总比让他们在背后虎视眈眈来得安全。

他随即派简雍赶往右北平,与公孙续、太史慈见面。

太史慈、公孙续已经收到了孙策的命令,爽快的答应了。太史慈让简雍回报刘备,我们正在集结人马,很快就能成军,大概有三千骑左右。军械不用你们担心,你们只要提供粮草就行了。

刘备收到回复,大喜过望,立刻进入全军备战状态。他决定兵分两路:一路自已亲率,由安次直扑涿县,一路由关羽指挥,沿巨马水西进,切断张合的断路。如果张合识趣,抢先撤出涿郡,那就万事大吉,如果张合不退,关羽就负责阻击渤海、河间方向来的援军。

为此,刘备将太史慈、公孙续的援军全部调拨给了关羽,弥补关羽没有骑兵的缺陷。泉州有粮,完全可以解决太史慈等人的粮草供应。他本人则不惜重金,征发了两千渔阳突骑,交给赵云指挥。

与此同时,刘备派人与阎柔联系,希望阎柔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得知太史慈将出兵助阵,阎柔很爽快的答应了。他也想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太史慈的实力,免得将来和太史慈对阵时一无所知。

整个渔阳、广阳都被动员起来,刺史张则却被搁在一边。

八月初,太史慈率部赶到泉州,与关羽、田豫会合。得知刘备的计划是秋收后再出发,太史慈断然否决。你秋收,张合也在秋收,而且会比你早几天,等你收完庄稼,再赶到涿郡,张合已经颗粒归仓,以逸待劳的等你了。既然要作战,就不能在乎这点损失,庄稼扔着,让百姓收,给他们一点好处就是了,现在抓住机会,抢在张合收割之前赶到涿郡,让他无法收割。他如果迎战,就放火烧了庄稼,让他无粮可守。他如果不迎战,我们就抢收他的庄稼,就食于敌,岂不比自己运粮去好?

关羽恍然大悟,连声赞好,随即下令起兵,并请太史慈率部先行。他派人送信给刘备,解释了提前出兵的理由,建议刘备也按太史慈的建议,立即出师,以收出其不意之效果。

刘备收到消息,一方面赞叹太史慈这个主意绝,深谙出奇制胜之道,一方面又有些担心,关羽也太着急了,连一两天都不肯等,到了战场上,他还能控制得住吗?

尽管如此,刘备还是接受了太史慈的建议,让简雍、刘修等人留守,代理涿郡太守,发动百姓抢收庄稼,自己则带着两万三千步骑直扑涿郡。

第1762章 高手过招

太史慈、公孙续率领骑兵一路急行,快得连斥候都有些反应不及,斥候刚刚汇报完毕,数千骑兵便冲出地平线,跳入他的眼帘,卷起的烟尘如狂怒的巨龙一样,直冲云霄。

抓住这宝贵的时间,张郃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大戟士是他的部曲,六个曲军侯都是他的心腹,看到这情景就知道这是一场苦战,不敢有丝毫大意,各领命令,分头行动。一曲留在张郃身边,准备迎战,四曲隐入芦苇荡之中,待机而动,一曲留穿过芦苇荡,赶回涿县。

张郃横戟立马,拦在大路中央。战旗在他身后展开,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身影,镇定如张郃也不禁有些心惊肉跳。得知统兵来袭的是太史慈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太史慈是名将,即使在孙策麾下也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这些年与颜良多次交手,颜良对他赞不绝口,自己与他对阵也未必有胜算。孙策命他入幽州,军械支持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在军械方面,自己也没什么优势可言。至于兵力,更是寡不敌众。

唯一的优势就是以逸待劳。他在这里等着,而太史慈、公孙续是狂奔近两百里而来。即使一人双马,一天急行两百里对骑兵来说也是不短的路程,人困马乏,体力不支,正是击而破之的好机会。即使不能斩将夺旗,也能挫其士气。万一不敌,他也能撤入芦苇荡。太史慈初来乍到,情况不明,未必敢进入芦苇荡追击,只能绕过芦苇荡,多远十几里路,还要时刻提防着芦苇荡里的伏兵。多少要放缓一下速度。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从容退回涿县防守。

这是张郃急切之间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握着大戟,看着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张郃眯起了眼神,鹰一般的目光越过数百步,紧紧的盯着对面的骑兵阵型,希望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公孙瓒的人品好不好且两说,他运用骑兵的能力毋庸置疑。公孙续继承了他的旧部,这三千骑兵中至少有一半是当年公孙瓒的部下,说不定里面还有一些是白马义从的幸存者,骑兵突击是他必须要防备的战术。

骑兵越来越近,张郃看出了骑兵身上的白色大氅。不得不说,数千人身穿白色大氅的确很震撼,看上去就让人生畏。如果在冬天作战,这些白色大氅又是绝佳的掩护,斥候离得远了,未必能发现他们。

张郃打量着对手的时候,太史慈也在打量着他。看到大道中央有数百骑立阵,当前一将横戟立马,他就知道可能遇上了谁,不由得暗赞一声。孙策曾经提醒过他,张郃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想钻他的空子绝非易事。离开泉州,他就不断看到如惊兔一般的斥候,知道张郃一直将侦察范围扩展至泉州县,便已经领教了张郃的谨慎,现在又在这里遇到张郃,拦路邀战,时机把握得恰恰好,人数虽然不多,只有一曲左右,可他身后的芦苇荡随风摇摆,就像有千军万马,从气势上就能让人产生畏惧。

谁也不知道芦苇荡里藏了多少人,未知令人恐惧。

停下来列阵肯定不行,不仅会耽误时间,士气也会受挫,跑了大半天,急行军一百余里,人马都有些累,保持惯性向前冲还行,停下来会更加疲惫,再想提速冲锋就难了。但直接发起冲锋也不行,张郃身后就是芦苇荡,是督亢泽,里面的情况如何谁也不清楚,万一里面有伏兵,应变不及,这三千骑兵很可能全军覆没。

也许这正是张郃所希望的,以逸待劳,挫敌锐气,然后再从容而退,诱敌入彀。

太史慈稍加思索,便明白张郃的用意,他命人击鼓,让公孙续率领主力继续前进,不用理会张郃,只是要小心芦苇荡里的伏兵,自己带着亲卫骑跳上备用战马,脱离队伍,向张郃迎了过去。

一声令下,亲卫骑齐声呼喝,撩起大氅,露出鲜艳如火的内面,如同一团火焰,向张郃迎了过去。他们干净利索的动作引起了其他骑士的一片欢呼,就连张郃都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声。

精锐之师!

太史慈一马当先,扬声大喝:“东莱太史慈在此,张将军可敢一战!”话音未落,扬手举弓,连射三箭。三箭连珠,向张郃飞驰而来,其中一支是鸣镝箭,发出刺耳的厉啸声,摄人心魄。

闻得箭响,张郃不敢怠慢,伏下身体,举起骑盾,猛踢战马。战马长嘶,发足狂奔,向太史慈迎去。鸣镝箭飞到,正射在张郃的骑盾上,箭矢射破了盾牌的蒙皮,深入盾牌,余劲未衰,震得张郃手臂发麻,箭羽嗡嗡震撼。

“好强的劲道,至少是三石硬弓。”张郃暗自警惕,早就听颜良说过太史慈有百步穿扬之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见面便是三箭,而且以鸣镝开道,尽显对自己射艺的自信。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一声惨叫。张郃眼睛余光左右一扫,左侧的一匹战马已经没有人影,想来是中箭落马,九死一生,右侧的一名亲卫还在马鞍上,但肩膀中了一箭,箭头射穿铁甲,受伤不轻。

好精准的箭术。张郃大喝一声:“举盾!”

话音未落,一阵箭雨倾泻而至,数名来不及举盾的骑士中箭落马。张郃虽然用骑盾遮住了要害,大腿却中了一箭。他顾不得多想,目光沿着盾牌的边缘,紧紧的盯着太史慈,眼看着快到三十步的距离,他放下了骑盾,双手握戟,向太史慈正面杀了过去。

毫无疑问,太史慈是最强悍的那一个。仅仅百余步的距离,他至少射出了七八支箭,几乎每一支箭都从张郃身边掠过,羽箭破风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每一声过后都会有一声闷哼或者惨叫,几乎没有落空,转眼之间,他身边至少少了三个人,三个悍勇的亲卫。

神箭手的威力莫过于此。如果能一战击杀他,就算损失多一些也是值得的。

张郃握紧了大戟,吐气开声:“杀——”

“杀——”被激怒的大戟士齐声怒吼,大戟并举,策马狂奔。

太史慈目力过人,抢先看到了张郃杀气腾腾的双眼,不禁微微一笑,他再射两箭,然后放下了弓,举起了长矛,向张郃迎去。

“杀!”矛戟相交,张郃力贯双臂,正准备用大戟的侧枝将太史慈的长矛挤出去,挺刺太史慈的胸腹,忽然觉得戟头一松,完全没有受力的感觉,他大吃一惊,收力不及,长戟偏离了目标,太史慈的长矛却鬼魅般的出现在他面前。

大戟落空,张郃知道形势不妙,头皮一阵发麻,本能的侧身,同时横拖戟柲。

“噗!”太史慈的长矛从张郃的肋下滑过,矛头擦着甲叶,发出尖啸,火星四溅。

“好!”太史慈赞了一声,从张郃身边掠过,长矛挑起,将张郃身后的一名大戟士挑落马下。张郃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来不及多想,双手握紧,厉声长啸,与接踵而来的骑士接连交手。一骑接着一骑飞奔而来,一柄又一柄长矛猛刺,“丁丁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张郃全力以赴,杀死了三名骑士,自己也中了两矛。太史慈的那一击虽然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让他受到了重创,用了十几年的大戟变得沉重起来,无法随心所欲,仓促间露出破绽,受了重伤。

眼前一空,终于没有骑士再冲过来,张郃气喘如牛,双臂如铅,连抬都抬不起来。他不敢怠慢,迅速拨转马头,连声厉喝:“撤!撤!”

“喏!”大戟士们齐声应喏,纷纷拨马而回,声音却不如想象中的雄壮。张郃转眼一看,不禁心中剧痛,一曲大戟士最多只剩下一半,他抬头看到,刚刚交战之处,地上倒了不少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辗转哀嚎,从甲胄来看,大多是他的大戟士,身披红白大氅的曲指可数。

太史慈的部下如此强悍?

“将军快走!”一个大戟士催马过来,大声提醒。

张郃回头一看,只见正在急速西进的骑兵中又杀出一队人马,正向他扑来,人数至少有五百。他暗自叫苦,如果没有受伤,大戟士也没有受到重创,他还有一战之力,现在自己受了重伤,大戟士损失近半,太史慈又在不远处,他哪里有勇气迎战这五百骑,一旦被缠住,必死无疑。

“走!”张郃踢马加速,准备撤回芦苇荡,刚走了十几步,却发现太史慈拦在他进入芦苇荡的地方,举弓瞄准,箭矢正对着他的方向,而他身边的骑士也举着弓。

“坏了!”张郃暗叫不好,太史慈堵住了他撤回芦苇荡的路,预定的计划已经无法实施。他苦笑一声,下令击鼓,要求芦苇荡里的将士依备用计划行事,他自己则拨转马头,向北撤退。狡兔三窟,他准备了不止一套战术,只是他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快,第一套战术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太史慈击败了。

高手过招,胜负生死都在一瞬之间。

第1763章 窝边草

见张郃绕泽而走,太史慈没有再追,留下十余骑收拾战场,自己则率领部下归队。

他听到了张郃的战鼓声,也听到了芦苇荡里的回应,知道张郃有所准备,贸然杀入固然不妥,拖延时间也没什么意义。张郃在这里埋伏,自然会将其中的地形摸着清清楚楚,追进去只会自取其辱。

太史慈追上公孙续。公孙续松了一口气,询问情况。太史慈轻描淡写的说了两句。得知太史慈击败了张郃,而且可能伤了他,公孙续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心中却抑制不住喜悦,为得强援而喜。

他随孙策参加过官渡之战,虽然没有机会亲自上阵搏杀,却对那一场战事的细节如数家珍。张郃是那一战中唯一取得胜绩的袁方将领,他一战击杀韩银,可以说凭一己之力改变了结果。若非如此,孙策绝不会让袁绍有机会看到黄河。

结果张郃连太史慈的一次攻击都没挡住,落荒而逃。有了这样的援兵,击败张郃,报杀父之仇又多了几分机会。

公孙续喜不自胜,太史慈却暗自警惕。张郃将斥候远放到泉州城外,又在这里伏击,诸般部署都可圈可点,只要他有一步走错,现在还能笑得出来的就不是他,而是张郃了。孙策说张郃为人谨慎,机变百出,还真是一针见血。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张郃不可小觑。

两人继续前进,绕过督亢泽,直趋涿县城下。张郃已经抢先一步回城,涿县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戒备森严,城上人头攒动,旌旗招展,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提醒着全城兵民强敌已至,形势紧张。

太史慈让公孙续押阵,自己提弓夹矛,来到城下搦战。两名声音洪亮的士卒上前大骂,各种污言秽语,骂不绝口,气得城上的将士暴跳如雷。张郃却充耳不闻,不准任何人出战,只是令强弩手戒备,只要太史慈进入射程之内,就用强弩射击。

见天色将晚,夜幕降临,太史慈撤出张郃的视线,隐入黑暗之中。

城下人去,城上也渐渐安静下来,一片死寂,将士们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敢轻离,掾吏们却围着张郃。他们神色惊惶,互相用眼神示意,却又不敢开口,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郡丞李立身上。李立无奈,只得上前拱手施礼。

“府君,你这伤势……如何?”

张郃与太史慈对攻,一着失手,便挨了一矛,虽然未死,却也疼痛难当,后来更是连中两矛,受伤不轻。他在回城之前已经简单包扎,回城之后也是尽量保持镇定,但他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色瞒不住众人。况且他一向以勇武自许,如今太史慈城下挑战,他却闭门不出,已经足够让人疑心了。如果不解释一番,怕是人心难安。

“受了些皮肉伤,怕是要将养数日。”张郃忍着痛,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着步。步履虽然有些缓慢,但还算缓定。李立等人见了,立刻松了一口气。“不过,太史慈来得突然,秋收怕是要受影响,诸位在城外的庄园也不能例外,烦请李君拟个清单来,战事结束之后,我用战利品补偿诸位,若有不足,再请袁使君酌情补足。”

李立等人听了,莫名的安心了很多。正是秋收之际,敌人突然杀到,城门紧闭,全城戒严,出城收割是不可能了,不仅地里的庄稼要被敌人割走,庄园也可能遭到劫掠,每个人都会有损失,而且损失不会小。张郃愿意用战利品来补偿,不足的还要请袁谭出资,不仅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展露出的必胜信心也让他们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们支持张郃,支持袁谭,万一张郃战败,他们的损失绝不止是田里的粮食和城外的庄园,甚至连性命都会有危险。

如果张郃有信心反败为胜,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府君,城外的都是什么人?”

“可能是孙策的部将太史慈和公孙瓒的儿子公孙续。”

“孙策的部将?”李立很是吃惊,他知道孙策奉诏节制八州,不久前又乘着楼船巡视幽州,却不知道太史慈任辽西太守,这些事还没有邸报提及。如今孙策的部将出现在城外,他们自然紧张,担心是不是孙策也将至城下。至于公孙续,倒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公孙瓒在世的时候或许有点威胁,公孙瓒都死了,公孙续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什么用?

“是啊,太史慈是孙策的爪牙,不久前,他刚刚转任辽西太守。”张郃看得清楚,又及时添了一把火。“诸君,刘备与孙策联手,要夺涿郡,一旦得手,诸君……”张郃停住脚步,看看众人,一声长叹。

李立等人心慌意乱,比刚才太史慈兵临城下还要紧张。刘备出身寒微,虽然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却没几个人相信,况且他从小就好衣服犬马,不肯读书上进,为士林所不喜,连他老师卢植的儿子卢毓都不愿意理他,李立等人也是如此。如果刘备得了涿郡,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拜袁谭、张郃所赐,他们对孙策夺取世家土地、杀戮名士的事却早有耳闻,自然也不希望孙策入主幽州。

“府君,袁使君什么时候来援?”

张郃胸有成竹。“我已经送出消息,快到三五天,慢不过十余天,袁使君的援军必到。涿县坚固,攻城不易,就算刘备有十万大军,打造攻城器械也要十天半月,诸君无须担心。”

李立等人互相看看,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向张郃表示,一定全力支持张郃,守住涿县。一时间人声鼎沸,群情激愤,还夹杂着一丝大义凛然。

张郃暗自惭愧。

——

关羽收到了太史慈的消息,得知太史慈重创了张郃,顺利到达涿县城下,大喜过望,带着一万多步骑挥师急进,用三天时间赶到涿县城下。

刘备几乎同时到达。看着涿县城外成熟的庄稼,刘备满心欢喜,立刻命人抢收。张郃已经被围住,剩下的事便简单了,阻击援兵,围攻城池。而这一切都需要粮食,近四万步骑,每天消耗的粮食非常惊人,涿县城外的粮食一粒也不能浪费。

张郃在城上看着刘备抢收粮食,无可奈何。刘备、关羽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看得严密,他伤势未复,出城也无益于事,只能紧守城池,等待援兵。

趁着这个机会,刘备带着关靖去了一趟卢家,拜祭卢植墓,再次请卢毓随军。卢毓还是没给他面子,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刘备很没面子,恼羞成怒,越发觉得孙策说得有理,这些世家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拿出点狠劲来,他们是不会老实的。一怒之下,他不顾关靖的强力劝阻,派人对涿县周边的世家进行扫荡,开始只是强请,将各家家主“请”到军中,后来遭到了一些反抗,见了血,便有些收不住了,一口气连诛数家,杀得血流成河,鸡犬不留,小儿闻刘备之名,不敢夜啼。

诸家庄园里的部曲对付普通的盗贼甚至黄巾都没什么问题,可是面对刘备练出来的精锐,没有一个庄园能支撑超过一天。在发了狠的刘备面前,涿郡世家、豪强害怕了,有人举家外逃,有人忍气吞声,带着礼物前来拜见。看到这些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瞧自己的人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刘备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茅塞顿开,为自己之前的隐忍懊悔不已。这些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如果早点这么干,他又何至于等到今天才扬眉吐气?

对涿县世家的征服不仅为刘备带来了尊敬,也为他带来了大量的钱财、礼物和粮食,每次一队人马冲出大营,都会带来丰厚的战利品。短短几天时间,刘备的腰包就鼓了起来,辎重营里不仅装满了粮食,比他预期的还要多,还有不少女人,有的是被抢来的,有的是献来的,刘备很慷慨,不仅自己夜夜笙歌,还分了不少给部将,关羽、张飞等人都在其列,太史慈、公孙续也不例外,一个送了两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

太史慈收下了刘备的馈赠,却没让这两个女子侍寢,他将她们留在营中,命人好生照料,准备将来带回去做夫人的侍婢。公孙续却没这样的仁厚,当天晚上就让两个女子侍寢,第二天起来,眼圈便有些发黑。

在钱粮、珠宝和女人的刺激下,刘备全军士气高涨,甚至有些亢奋。庄园毕竟只是别业,涿县城里的钱和女人更多,所有人都盼着早一天拿下涿县,来一次痛快淋漓的分赃大会。不过攻城绝非易事,刘备就是涿县人,清楚涿县的底细,更不敢怠慢,他一边打造攻城器械,一边密切注意援兵。

七天后,消息传来,袁谭亲率大军来援,前锋大将便是河间相颜良。刘备立刻召集诸将议事,经过简单的商议,刘备命令张飞统一万人监视城里的张郃,自己亲率关羽、阎柔等人迎战。

第1764章 物是人非

袁谭接到张郃消息时正在抢收秋麦。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用兵常识。幽州秋收比冀州迟几天,袁谭本来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收完麦,带着新收的粮食出征,依然能及时赶到涿郡,迎战刘备,没曾想太史慈、关羽放着即将成熟的粮食不收,突然出兵抢攻,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部署。更麻烦的是张郃一战重伤,失去了反制的能力,无力阻止刘备对涿县周边粮食的抢收。刘备解决了粮食的供应问题后,解决了突然出击带来的隐患,可以在涿县城下以逸待劳,等着他增援。

先机尽失,再加上孙策移师平原,抢攻平原之意甚明,逢纪接连发来消息,请求增援。南北同时遭到攻击,袁谭有些慌了,问计于沮授、臧洪。

沮授比较镇定。他为袁谭分析说,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刘备突然出手,的确可以先声夺人,取一时之效,但最后的胜负还要看双方的实力。就算刘备抢收了涿县的庄稼,可以解决粮食的问题,但意义不大。一来安次、泉州与涿县不过相隔两三百里,运输负担并不算大,取涿县粮食和从安次、泉州运粮的区别并不大,反倒是抢劫了涿县之粮,刘备在家乡的名声就坏了,以后真心支持他的人会更少,他就算夺取了涿县也是坐在柴堆上,随时可能引火烧身。

孙策出师平原也不可怕。孙策以水师为主,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即使是县城也不易攻取,他又没有成建制的骑兵,无法包抄分割,深入平原腹地,最多不过围攻平原国都,而且不一定能迅速攻下来。等他把攻城器械打造好了,我们的援兵也到了,足以阻击他一时。秋天到了,黄河水势用不了多少就会骤减,楼船无法通行,他可用的时间有限。就算他不惜代价攻下平原,我们击败刘备之后再反击也来得及,黄河断流,骑兵甚至可以追击到青州腹地。

听完沮授的分析,袁谭总算静下心来,一边调集人马,一边命抓紧收割。他命河间相颜良先率郡兵出兵,赶往涿郡,迫使刘备分兵阻击,又命臧洪增援逢纪。为了确保臧洪能对应孙策,他派从事牵招统胡骑两千,配合臧洪。

数日后,秋收结束,袁谭率步骑三万余,赶往涿郡。

半路上,袁谭收到了张郃留在城外的斥候送来的消息:刘备邀请卢毓入幕不成,恼羞成怒,对涿郡世家大开杀戒,连诛十余家,涿郡豪强被杀得人心惶惶,纷纷请降,主动送钱送粮,如今刘备钱粮充足,士气高涨。

听到这个消息,沮授抚掌大笑。他对袁谭说,刘备就是个草莽之辈,他处处学孙策却学不到精髓,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孙策制服豫州世家用了多久?至少用了三年时间,软硬兼施,步步为营,直到官渡之后才对负隅顽抗的豫州世家致命一击。他对吴郡世家又如何?几乎没有杀人。刘备对家乡人举起屠刀,他还想在涿郡立足吗?

沮授随时提出一个建议,缓缓进兵,让刘备有充足的时间杀人,他杀得越狠,积下的仇恨就越深,背地里恨他的人就越多,届时使君兵临涿郡,前来投降的人也就越多,即使是那些屈服于刘备淫威的人也会暗自配合。且刘备虽然家境一般,却是出了名的纨绔,穷了这么多年,突然缴获了这么多钱粮珠宝,他一定会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待其兵骄将惰,可一战成擒。

袁谭接受了沮授的建议,传令颜良,让他缓缓进兵,又派人联络幽州刺史张则。刘备残暴不仁,杀戮乡党,你愿意让这样的人接管涿郡,让这样的人主宰幽州吗?

——

一切正如沮授所料,大军刚刚越过易水,进入涿郡郡境,便有涿郡世家来迎。他们都被刘备的举动吓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刘备这个涿郡人杀死乡党来会这么狠,原本还没觉得袁谭有多好,现在一比较,觉得还是袁谭比较有人性,至少比刘备强多了,纷纷带着部曲、粮食前来依附。

数日之间,袁谭就多了四五千步骑。袁谭采纳沮授的建议,从中选取了一些人充作近侍,以示对投诚世家的信任和器重,同时也是取质,以免他们三心二意,然后将大部分世家的部曲安排去收集粮食,联络诸家。他很清楚,刘备虽然学孙策学得不伦不类,但有一点是事实,他的部伍很精练,绝非这些乌合之众可以对付,与如逼着他们上阵送死,自乱阵脚,不如让他们做些杂条。

进入涿郡之后,袁谭就放慢了脚步,还在范阳留了两天,与来投的世家、豪强聚饮,然后才缓慢北行,五天后才进入涿县境。

登上一座土坡,沮授对袁谭说道:“使君知道这里是何所在吗?”

袁谭摇摇头,静静地看着沮授,目光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敬畏。这几天时间,他真正见识了沮授过人的洞察力,形势简直是按照沮授的分析发展,严丝合缝。

“麹义迎战刘备时,令尊曾在这里立阵。”

袁谭恍然大悟。他思索片刻,明白了沮授的意思,不禁一声长叹。他之前曾经过麹义与刘备交战的战场,还在沮授的陪同下观看了整个阵地,当时张郃也在场,向他讲述了整个战事的经过。他不仅记得战场的地理形势,也记得那里到这里的路程。

从临阵指挥的角度来看,这个距离无疑太远了,即使是以快马来往也有延误战机的可能。换句话说,麹义败给刘备并非无能,而是袁绍没有及时增援,以至于麹义担心损失太大,不得不主动撤退。如果不是将帅离心,那一战的胜负未必会有这个机会。

“刘备曾在那里取得了人生第一个值得说道的胜利,他现在必然会在那里列阵迎战使君,以期再胜一场。”沮援举手指了指四周,说道:“我们在这里迎战他。”

“这里?”

“是的,我们不能在刘备选择的战场与他作战,而要在我们选择的战场迎战。”

袁谭连连点头。他记得那个战场,刘备的指挥阵地立在一个土坡上,麹义的指挥阵地也在一个土坡上,但刘备的相对高一些,他更能把握全局。刘备以逸待劳,肯定已经占据了最好的地形,他现在赶过去,只能和麹义一样选择那个土坡立阵,正如刘备期待的那样。

“我们在这里立阵,等待刘备来攻。他如果不来,那就等着被包围吧。张则不会坐视不理的。”沮授幽幽地说道:“敬人者人恒敬之,杀人者人恒杀之,此天地之常理也。”

袁谭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

刘备背着手,站在高坡之上,翘首南望。

秋高气爽,阳光依然耀眼,晒得他满脸油汗,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有些焦灼,不时的叹气。关靖站在他身后,拱着手,面无表情。

刘备转头时看了关靖一眼,欲言又止。看到关靖这副表情,他觉得很无趣,甚至有些后悔带关靖出战。关靖反对他杀人,但是关靖又没有好主意,他倒是按照关靖的建议礼贤下士,结果一连碰了卢毓几个软钉子,颜面全无。现在用刀说话,效果却出人意料的好。

有斥候从南奔驰而来,在土坡下勒住坐骑,翻身下马,来到刘备面前,报告了最新消息:袁谭进入县境,但他没有继续进兵,而是在巨马水南岸扎营。

刘备转头看着关靖。“元安,袁谭这是何意?”

关靖苦笑。“府君,袁谭这是以拖待变。”

“待变?”刘备冷笑一声:“除了天气渐冷之外,还能有什么变?”

关靖沉默不答。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刘备心里说不出的恼火。他其实明白关靖的意思。所谓等变,无非是涿郡世家依附袁谭,与他为敌。他已经收到类似的消息,但他无可奈何。事情已经做了,人已经杀了,就算他想改弦更张也改不了。难道将分给将士们的钱财、女人都要回来,再还给那些世家吗?真要这么做,恐怕要杀他的就不是世家,而是他麾下的将士了。

就算错,他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更何况他还未必会败。上次他在这里击败了麹义,让袁绍铩羽而归,这一次他还有信心击败颜良,让袁谭滚出幽州。若非如此,他如何才有向孙策证明他有控制涿郡的实力?击败张郃是太史慈的功劳,他必须拿下涿郡,证明自己不比太史慈差。

他不仅要拿下涿郡,还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拿下涿郡,而不是依赖太史慈。

关靖不愿献计,那就问别人,我还就不信除了你关靖就不能取胜了。刘备一甩袖子,走下山坡,翻身上马,带着几个亲卫飞奔而去。关靖站在山坡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刘修走了过来,劝道:“先生何必如此?”

关靖摇摇头,一声长叹。“德然,你说,公孙伯珪为什么会举目皆敌?府君不恤其失,以杀戮为能事,比公孙伯珪还要过激,我怕他会重蹈覆辙啊。”

第1765章 刘备问计(求推荐票!)

刘备来到关羽的大营外,隔着营栅,见校场上两人正挥刀持矛,战得激烈,一群士卒围在一旁大声叫好,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

刘备有些诧异,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亲卫。“是谁在和云长对阵?”

那亲卫伸长脖子,仔细看了两眼,隔着营栅,却看不清楚,不太肯定地说道:“好像是……太史子义。”

刘备也觉得像。太史慈率部协助关羽,立下首功,关羽对他非常欣赏。太史慈曾和孙策交手,不分胜负,关羽又是一个非常傲气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遗憾没有和孙策交过手,遇到太史慈自然不会放过,找机会试试手,分个高下也是自然的事。

他们来到营门前,守营的士卒看到刘备,早早的打开营门,刘备策马而入,来到校场,比武已然结束,关羽一刀砍断了太史慈手中的长矛,胜了一招。太史慈扔了断矛,翻身下马,朗声笑道:“云长兄神力无敌,刀法精湛,慈佩服。”

关羽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得意。“子义,休如此说。我用的是青龙刀,你用的却是普通长矛,是我占了便宜。若是你用精钢长矛,纵使青龙刀利,我又如何能够得手。况且论箭术,我是万万不及的,真要临阵搏杀,我未必能占到便宜。”

刘备大吃一惊。他与关羽相处这么久,从没听关羽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与张飞比武,关羽也从不假以辞色,必战而胜之,还要冷嘲热讽几句,何曾如此谦虚?看样子,关羽纵使胜了,也胜得辛苦。

“云长,子义。”刘备分开人群,哈哈大笑。“我来迟一步,没看到你们交手,实在是遗憾。怎么,云长终于找到对手了么?”

太史慈含笑拱手。“府君说笑了,我如何能是云长的对手,只是闲来无事,陪云长过过招,练练手。”

关羽挥挥手,示意将士们散了,自去练武。他将青龙偃月刀交给周仓,翻身下马。“玄德,你怎么来了,是袁谭来了么?”

刘备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云长,我来就是为了此事,帐里说话。”

关羽会意,引着刘备入帐,太史慈本来准备告辞,也被刘备留下了。来到帐中,关羽大喇喇的坐了主席,让刘备坐在客席首位,太史慈坐在刘备对面。刘备有些尴尬,却什么也没说。关羽派人上了酒水,润了润嗓子,便示意刘备说明来意。

刘备把刚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太史慈。“子义,吴侯若遇此境,当如何处置?”

太史慈摇摇手,笑道:“不瞒府君,其实我追随吴侯左右的时间非常有限,对他的战法并不太了解。”

刘备仔细一想,有些后悔,不该在关羽面前提这个问题。太史慈说得没错,他虽然是孙策信任的大将,但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独领一部,并不是跟着孙策作战,要向他了解孙策的战法的确问错了人。关羽一直希望能独领一部,听到这样的话,再拿自己和太史慈一比,说不得又会心生不快。

“那就请子义为我出谋划策。”

太史慈哈哈一笑。“府君,云长在此,你又何必问我?我可不敢献丑,还请府君宽恕。”

关羽说道:“子义,不必客气,既然玄德问你,你便说说。大家互相参详,总能找到一个好办法。袁谭逡巡不前,怕是不安好心。我想他现在大概正与幽州世家联络呼应,想里应外合吧。时间拖得久了,的确于我不利。”

刘备连声附和,再三请太史慈帮忙谋划。他对太史慈并不陌生,早在青州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太史慈的事迹,后来太史慈受孔融之托到平原求援时,他们还见过面,只是当时他没有底气邀请太史慈入幕,后来听说太史慈成了孙策的部下,他还为此遗憾了好一阵子。

太史慈武艺很好,但他绝不是匹夫之勇,否则孙策也不会委他以幽州之任。

太史慈推脱不过,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府君此刻,心里怕是有些后悔吧?”

刘备一愣。“子义,这话从何说起?”

“府君麾下,称得上专职谋士的就是关长史。若需问计,首先该问关长史才对。府君到这儿来,自然是关长史无计。关长史无计,恐怕和反对府君诛杀涿郡世家有关,他认定府君此举不妥,会被袁谭利用,届时涿郡人皆附袁谭,而府君举目皆敌,是否?”

刘备抚着颌下短须,眼神闪烁,想了想,点了点头。太史慈还没说话,关羽便哼了一声:“坐井观天之辈,他懂什么!玄德,休听他胡言乱语。”

刘备不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太史慈。太史慈接着说道:“云长所言甚是,关长史囿于私见,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府君想想,府君杀人之前,涿郡世家可有依附府君的?”

刘备苦笑,不置可否。这件事其实不用讨论,反正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子义,袁谭率援兵至此,我该如何应对?”

“袁谭不足为忧。”太史慈扬扬手。“府君想想,他连汝颍系都无法安抚,连冀北世家都无法容纳,又能接纳多少幽州世家?不过一时之计耳。常言道,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绝。袁谭囊中羞涩,他根本没有实力来安抚幽州世家,反倒会从幽州世家手里拿起一些钱粮。幽州世家不明事理,被他四世三公的名声所惑,时间长了,他们自然清楚。”

刘备眼珠一转,不禁抚掌而笑。对啊,袁谭哪有钱?他现在全靠冀南世家撑着呢。幽州世家真是傻啊,带着钱粮去投奔袁谭,只为了那一点虚名。这些蠢物,该杀!

“只是如今袁谭钱粮充足,又多了不少人马,我当如何破之?”

太史慈笑了。“府君稍安勿躁。兵多未必有用,有时候反而会成为累赘。府君当年迎战黄巾,百战百胜,难道是因为兵多?甲杖不全,训练不精,一群乌合之众耳,纵使十万又如何?袁本初当初为盟主,拥兵十余万讨董,何尝有胜绩可道?将军部下人马虽不多,却训练有素,两年前曾在此大破麹义,这两年在渔阳苦练不缀,战力更强于当时。袁绍官渡惨败,十万精兵过河者不过万余,今日袁谭复来,也不过送府君一份功劳而已。”他顿了顿,又道:“麹义已然战死颍川,袁谭麾下还有人能和麹义相提并论吗?”

刘备连连点头,心中大定。袁谭不如两年前的袁绍、麹义,他却在渔阳休养生息了两年,兵精粮足,士气又高涨,何必担心袁谭。就算袁谭有百般妙计,如果不能在战场上取胜,终究是纸上谈兵耳。

“照子义这么说,我们……杀上去?”

太史慈点点头。“狭路相逢勇者胜,府君麾下有云长、益德这样的万人敌,何惧袁谭?吴侯当年在任城迎战袁谭时,身边不过义从步骑五六百人,一战而胜,生擒袁谭。袁谭逡巡不前,看似持重,其实胆怯,与当年袁绍讨董时拥兵不进如出一辙。”

刘备眉梢渐渐扬起。他觉得太史慈说得有道理,人多就有用吗?事实证明,训练有素的精兵可以一当十。两年前,他新兵练成就能击退麹义,如今又训练了两年,新兵成了老卒,他还怕袁谭不成?说到底,袁谭就是个世家子弟而已,他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根本没有。

关羽也心动不已。他慨然道:“玄德,阻援本是我的任务,如今袁谭已至,就由我来迎战吧。有子义助我,我有把握取胜。”

刘备反复权衡,觉得此计可行。关羽求战心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有太史慈助阵,不妨让他上阵。如果能一战击败袁谭,涿郡就是囊中之物,甚至整个幽州都会向他低头。万一败了,有他亲自押阵,也不至于大败,就让关羽尝点苦头,去去傲气也是好的。

刘备和关羽、太史慈反复商量了一下,又迅速回营,召集张飞、田豫、阎柔等人商议。张飞、田豫都参加过上次的战斗,也觉得以关羽、太史慈之能对付袁谭没什么问题,纵使不胜,也不太可能大败。只有阎柔提出,他愿意率部赶到前面,为关羽掠阵,传递消息。

刘备答应了,让他和赵云各率千骑协助关羽,如果关羽击破袁谭,他们就趁势掩杀。如果关羽作战不利,他们就接应关羽撤退,以免发生重大意外。太史慈死了没什么关系,关羽死了,等于折他一臂,他可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

赵云、阎柔领命。

关羽也欣然同意。他对阎柔印象一般,但他相信赵云的实力。上次迎战麹义时,赵云就曾接应他,并与张郃交手,不仅武艺过人,更有优秀的统兵能力,有他助阵,此战必胜。

商量妥当,关羽归营,安排行军次序,太史慈当仁不让,再次担任前锋,与公孙续率领骑兵居前,直往巨马水而去。阎柔再次主动请缨,要求与太史慈一道。关羽虽然不悦,太史慈却无所谓,爽快地答应了。

次日,太史慈与阎柔一起,率领本部骑兵,离开了大营。

第1766章 化胡说

出了关羽的大帐,太史慈停住脚步,一手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环,一手摸着胡须渐生的下巴,笑盈盈地打量着阎柔。阎柔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撤了一步,左手握住了战刀的刀柄,抽出半截长刀,眼神警惕地盯着太史慈。

太史慈无声地笑了。他上下打量着阎柔。“阎兄,我们之前见过吗?”

见太史慈并无拔刀之意,阎柔暗自惭愧。这是在关羽的大营里,太史慈怎么可能突然袭击自己,是自己太紧张了,露了怯意。这也难怪,有刘备的提醒在先,他不能不对太史慈多加提醒。

“若太史兄说的是合兵之前,我想我们应该没见过。”

太史慈微微颌首。“那么,我们有恩,抑或有仇?”

阎柔冷哂道:“既然连面都没见过,自然谈不上有恩,更谈不上有仇。太史兄,我只是久闻你武艺高强,战无不胜,想与你并肩上阵,见识一下你的本事罢了,并无他意。”

“原来如此。”太史慈哈哈一笑,又道:“你是想见识我的武艺,还是想见识我临阵用兵的本事?”

阎柔一愣,随即眉梢扬起,向后退了一步,手再次按上了刀柄,做好了拔刀的准备。“两者皆可。如果太史兄愿意指点一下我的武艺,我感激不尽。”

帐门一掀,关羽和赵云先后走了出来。关羽沉着脸,厉声喝道:“阎柔,你如果想找人比试武艺,关某随时可以应战。”

阎柔也沉下了脸,盯着关羽。“久闻将军武艺高强,青龙偃月刀无坚不摧,柔倾慕已久,若能领教将军的武艺,纵死不辞。”

关羽冷笑一声:“指点你的武艺,何须青龙偃月刀。”他从一旁当值的亲卫士腰间抽出长刀,走到空处,不丁不八的站定,向阎柔招了招手,神情轻蔑。阎柔大怒,正准备拔刀出鞘,太史慈一个箭步抢了过去,暴怒之际,阎柔精神高度紧张,见他身形一动,阎柔就做出了反应,撤步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太史慈握住了手腕。阎柔大惊,连挣了两下都没挣脱,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武艺高下,一在于力量大小,二在于速度快慢,有此二者,才谈得上技巧之类。太史慈不仅速度快,而且力量极大,他纵是身法灵活,也不过避得一时,拖延些时间罢了,想要反败为胜却是千难万难。

阎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悔莫迭。今天有些冒失了,不该当面向太史慈挑战,更不该与关羽发生冲突。这两人都是绝顶高手,自己对付不了任何一个。

太史慈没有看阎柔,身形微转,将阎柔挡在身后,却握着着阎柔的手腕不放,朗声笑道:“云长兄,你这是担心我不是阎兄的对手吗?”

关羽凤目微挑,虽然看不到阎柔的动作,却看到阎柔脸色难看,知道两人实力悬殊,他已经为太史慈所制,便没了兴趣。他对阎柔并无成见,只是见阎柔一直有意无意的针对太史慈,他心中不悦,这才借着阎柔向太史慈讨战的由头,想要教训他一番。太史慈这么说,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子义何出此言。我并非要抢你的风头,只是阎君在我的营中挑战,我不能不应。既然子义坚持要战,那我等等便是。”关羽将战刀扔给亲卫,扫了阎柔一眼,眼神讥诮。“关某随时恭候。”

太史慈哈哈一笑,伸手揽住阎柔的肩膀,向关羽扬扬手。“云长兄不喜人在帐前吵闹,我们便出营去战。”拉着阎柔便走。阎柔虽然不愿与他勾肩搭背,却也不想与他撕破脸。他也看得出来,关羽对太史慈多有回护之意,若非太史慈中间阻拦,关羽绝不会罢休。而与关羽交手,他是一成胜算也无。他在刘备军中早有耳闻,关羽好胜心强,即使与张飞交手也不会留力,挟怒而战,更有杀心,他就算不死,至少也要受伤。大战在即,他还想看太史慈的实力,不愿与关羽平白交恶,便由着太史慈带出了大营。

赵云一直没说话,看着阎柔被太史慈拽走,他才对关羽说道:“云长,阎柔是来助阵的,这样不合适。”

关羽哼了一声:“助阵?我看他别有所图。他与子义非亲非故,却事事攀扯子义,其心可诛。我若不出言警告,他会以为我眼瞎耳聋,任其愚弄而不知。”

赵云苦笑摇头。关羽也不说话,转身入帐。

出了关羽大营,太史慈松开了阎柔。“去你营里坐坐?”

阎柔愣住了,盯着太史慈看了好一会儿。“太史兄好气魄。”

“我觉得阎兄也干不出下毒或者埋伏刀斧手这样的事。”太史慈哈哈大笑,背着手,缓步而行。“正如阎兄所说,我们素不相识,又无恩怨,你却主动要求与我同行,我甚是不解,战阵凶险,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欲战必胜,攻必克,必万众一心,生死与共不可。若心怀疑虑,如何能心无旁骛,向死求生?”

阎柔听了,暗自惭愧,是自己心太急,让太史慈看出了破绽。这不仅可能害了太史慈,更会害了自己。太史慈磊落,当面向他挑明,若是换一个心思阴狠之人,脸上装作不知,战阵之上暗下毒手,以太史慈的精妙箭术,他哪里有幸免的可能。

阎柔权衡了片刻,说道:“太史兄,我有一事不解,想向太史兄请教。”

太史慈点点头。

“我听说吴侯曾有杀胡令,要杀尽一切胡人,可有此事?”

太史慈转头看了阎柔一眼,沉默片刻。“对,也不对。”

“愿闻其详。”

太史慈却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听说阎兄是广阳人,年幼时被鲜卑人掳走,与家人失败多年,可有此事?”

阎柔倒也不隐瞒。“诚如太史兄所言,确有此事。”

“当初鲜卑人入侵时,你可曾反击?”

阎柔想起当年事,不由得一声长叹。“家园被毁,族人横尸面前,如何能不反抗,只是当年年幼,身单力薄,未两合被为强敌所擒,从此流落草原十余年。其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想到心酸处,他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幽州民风剽悍,尚且遭到胡人屠戮,生灵涂炭,家园毁败。中原百姓被胡骑践踏,数十年积蓄毁于一旦,家人被杀,女子被掳,该不该奋起反击,以杀胡自勉?”

阎柔吸了吸鼻子。“胡骑侵扰中原,自然该杀,但胡人亦非皆是凶恶之徒。柔流落草原,多得鲜卑、乌桓之善人相助,否则早就死于草原风雪。以我汉人而言,胡人扰边,固然可恶。可是以胡人而言,北地苦寒,耕种不足自给,为求生存而入侵,虽非上策,亦是无奈之举。且能从战事中得利的毕竟是少数头领,绝大多数普通百姓只是求温饱而已,其事可恶,其情可悯,岂能一概而论?”

“这就是我说的对处了。”

“哦?”

“吴侯颁杀胡令,是因为胡骑奉袁绍之命,侵扰中原,首先率部者即是刘虞之子刘和,而后袁绍更是亲自上阵。豫州是他的本州,他命胡骑杀戮州人,吴侯兵力不足,这才颁下杀胡令,令百姓杀胡自效。有何不可?别说是胡人,就算是汉人,只要骚扰百姓,那也是杀无赦的。吴侯亲冒锋镝,上阵搏杀,先驱刘和,再斩袁绍,即为此也。”

阎柔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两次胡骑入侵中原之事,却不觉得胡骑有什么不妥。两军交战,难免有所杀伤,胡骑受袁绍之命出战,其实与汉人将士无异,太史慈也说了,胡人要杀,汉人也要杀,杀胡令不过是利用了中原百姓的华夷之辨,说得难的点,还有点中原人的自大。幽州身处边疆,幽州人对华夷之辨没有这么看重,汉人与胡人有时候很难分辨,汉人有坏的,胡人也有好的,对普通百姓来说,汉胡通婚屡见不鲜,他本人就有鲜卑族的妻妾,如果非要分清汉人、胡人,他岂不是要将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妻妾杀死?而他杀死护乌桓校尉邢举岂不是大逆不道,助纣为虐,也该杀了?

这根本就是偏见。

见阎柔虽不反驳,亦无赞同之意,太史慈话锋一转。“当然,法令当因时因地而变,杀胡令是在豫州颁布的,并不一定适用于幽州。”

阎柔心中一动。“太史慈是说杀胡令不会在幽州施行吗?”

“这是自然,削足适履,绝非智者所为。”太史慈笑道:“阎兄担心的就是这个?那你大可放心,吴侯不会如此糊涂。”

“敢问吴侯幽州方略如何。”

太史慈沉吟片刻,反问道:“阎兄久在草原,熟谙汉胡之事,我想问一句:是汉人欲为胡人者众,还是胡人愿为汉人者众?”

阎柔不假思索的说道:“当然是胡人愿为汉人者众。只要可能,谁愿意在草原上与禽兽为伍,辗转于生死之间。”

“我们给他们这个机会。”太史慈淡淡地说道:“我奉吴侯之命入幽州,为的不是杀胡,而是教化。愿意归化的,我们不仅不会杀,还要教化他,让他和汉人百姓一样安居乐业。至于那些冥顽不灵,不想生产,一心想以劫掠为乐事,把我汉人百姓当两脚羊的禽兽,我们才会杀。不仅要杀,而且要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第1767章 一见如故(刀刀口打赏加更)

“教化?”阎柔停住了脚步,手不知不觉的松开了刀环,十指交叉,抱于腹前,一时出神。

太史慈也停住了脚步,负着手,慢悠悠地转过身,面对阎柔,眼神真诚而坦然。“吴侯以为,草原生活艰苦,非中原钱粮不能自存,但中原钱粮亦百姓辛苦所得,可用于边疆将士,不可用于赂敌。若是从牙缝里节省出粮食却养肥了虎狼,自戕其身,实在是愚蠢之极。阎兄,你以为如何?”

阎柔若有所思,却没有回答。这是他没想到的答案,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很清楚,刘备所言不实。一念及此,一腔怒火便抑制不住的往处涌,眼角青筋暴露。太史慈看得真切,暗自提高警惕,以防阎柔暴起伤人,眼中却露出遗憾之色,一声轻叹。

“阎兄,你我初见,有所误会在所难免。我来自青州,你生在幽州,立场不同也情有可原。君子和而不同,我虽然不敢以君子自称,却相信吴侯乃是君子无疑。我不擅言辞,你如果还有不解之处,将来有机会可以当面向他求证……”

阎柔惊醒,知道太史慈误会了,连忙拱手道:“太史兄,你解释得很清楚,柔蒙教诲,感激不及。先前为人所误,对太史兄多有冒犯,还请太史兄恕罪。”

太史慈心中一凛,却没有追问,含笑道:“无妨,阎兄燕国男儿,胸怀磊落,只要把误会说开就是了。怎么,不请我去你营中坐坐?”

阎柔再次拱手,一揖到底。“营中偏狭,不敢奉客。请太史兄暂回,容我准备一下,稍后便去你营中请见,到时候还要请太史兄多多指教。”

太史慈眉头微挑。阎柔要主动去他营中拜访,这是释怨为友,正式结交的意思,他自然求之不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营中恭候阎兄。”

“一定,一定。”阎柔再拜。

太史慈也没有谦虚,还了礼,转身走了。阎柔一直拱着手,看着太史慈走远,这才慢慢直起身,心中感慨不已。太史慈胸怀坦荡,乃当世大丈夫,能以此人为将,吴侯孙策必非等闲之辈。相比之下,刘备的人品就差太多了。他能有今日,孙策出力不少,如今又派太史慈协助他征战,他却在背后说孙策的坏话,哪里还有什么底线可言。与这样的人为伍,简直是最大的耻辱。

阎柔回营,挑了两匹好马,又换了一身衣服,带着两个亲卫来到太史慈的大营,正式投刺拜谒。太史慈早就等着,亲自到营门迎接,将阎柔迎了进去,重新见礼。阎柔献上马,太史慈回赠了一口刀,一套甲胄。阎柔爱不释手。两人喝酒说笑,比武论艺,一见如故。

席间,阎柔详细询问孙策的化胡方略,态度诚恳。他是汉人,又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几年,与不少鲜卑人、乌桓人都有交情。如果太史慈只为杀戮而来,他肯定不会同意,但太史慈是为了边疆的长治久安而来,他自无反对之理。身为幽州人,他见多了杀戮和鲜血,也一直苦思汉胡相处之道,因此支持刘虞的安抚之策。他心里也清楚,杀戮固然不是治本之法,安抚也不是长久之计,刘虞和公孙瓒都有失偏颇,他支持刘虞也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如今孙策欲行化胡之法,教化胡人百姓,兼用征抚二策,至少听起来更有道理。

在来幽州的路上,太史慈曾经和孙策多次长谈,如何对待胡人便是其中的关键,这化胡之策就是他们反复商量的结果,甚至不能说是哪一个人的主意,只能说共同智慧。孙策认为,草原上的胡人是杀不尽的,东胡衰落了,有匈奴人,匈奴人衰落了,又有鲜卑人、乌桓人,可安抚也不是长久之计。这百余年的安抚政策便是明证,相比于征抚,朝廷是少花了钱,省了心,但匈奴人、鲜卑人日益坐大,已成隐患,也是不争的事实。并州大半为匈奴人所占,幽州也成了鲜卑人想来就来的牧场,何尝有一日太平。

但化胡之法只是设想,能不能实现,现在谁也说不好。常言道,恩威并施,剿抚并用,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所谓化胡最后难免是一厢情愿。中原战事未定,孙策腾不出手,太史慈几乎是孤身入幽州,实力有限,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便成了他的首要任务。在孙策的太史慈的计划中,刘备是第一人选,他麾下的关羽、张飞、赵云都是难得的猛将,如果能和刘备联手,至少能在幽州立稳脚跟。

阎柔是意外,但显然比刘备更合适。原因无他,他对草原更熟悉,不仅熟悉人情,更熟悉地理。如果能将他变成盟友甚至战友,对幽州方略的实施无疑是一个莫大助力。太史慈敏锐的抓住了机会,开始只是与阎柔推杯换盏,随着越谈越深入,便有些称兄道弟,推心置腹的意思。

阎柔机缘凑巧,身兼汉胡之利,既得胡人信任,又得汉人器重,但其中却略有区别。胡人信任他,是因为他为人悍勇有智谋,汉人器重他却是因为他能得胡人之力,有用他之处,并非因为他本人的名望德行——阎家出身寒微,少年流落草原,读书有限,原本不入士人之眼——相比之下,反倒是胡人的情意更真诚些。

关于这一点,阎柔心里非常清楚,只是苦于无人可说,如今遇到太史慈,才算是遇到了知音。两人都曾饱受出身带来的窘迫,越说越投机。说到动情处,不禁把臂而叹,泪水沾湿了英雄襟。

“吴侯身边有一名将,与伯温兄姓,单名一个行字,字彦明,本是凉州金城人,与吴侯一见如故,屡立战功,如今与鲁子敬坐镇洛阳。”太史慈拍着阎柔的肩膀。“吴侯胸怀天下,若得伯温兄弟襄助,大事可济,必不负伯温兄弟才气。”

阎柔抹抹眼泪,笑道:“能与子义兄为友,我已深感荣幸,岂敢得陇望陇。容我立些功劳,再请子义兄引荐不迟。”阎柔权衡了一番,正色对太史慈说道:“子义兄,大丈夫光明磊落,本不该在背后说人闲言,不过有一事,我还是想提醒你。”

太史慈微微一笑,摇摇手。“伯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必为了某些人而污了你的心境。”

阎柔吃了一惊。“子义兄,你……知道我说谁?”

太史慈哈哈一笑。“不瞒你说,吴侯第一次见他时,便给他下了断语。到目前为止,我认为吴侯所言字字属实,无一字之讹。”

阎柔倒吸一口冷气。“既然如此,那吴侯为何命你助他?”

太史慈拍拍阎柔的肩膀,笑而不语。

第1768章 如临大敌

袁谭站在高坡上,负手而望。

远处烟尘滚滚,一个又一个骑士从远处飞奔而来,穿过阵隙,来到坡下,大声喊上几句,又拨马而去。站在山坡中间的亲卫高声重复,坡顶围着大案的谋士则在地图上移动代表兵力的棋子,将双方的兵力对比实时的展现在地图上。

三十里,二十里,十里,太史慈和阎柔各率千骑正在接近,关羽率领的主力紧随其后,大战随时可能展开。随着骑兵的出现,斥候侦察的范围被压缩,时间延迟会增加,刘备的位置就有些捉摸不定了。

袁谭转身看了一眼沮授。沮授正着在大案前,一手扶着案缘,一边抚着胡须,两只眼睛盯着案上的地图,眨也不眨,似乎正在沉思。

袁谭知道他有想什么。刘备不仅主动迎了上来,而且派关羽率领一万五千步骑于前,两军相隔逾二十里,竟有复制两年前那一战的意思,只不过主客相易,麹义换成了关羽。这看起来有些狂妄,但他们都清楚,刘备有狂妄的资本。

今非昔比,现在的刘备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刘备,他在渔阳训练了两年兵,一天都没闲着,麾下将士精练,求战心甚切,尤其是关羽所部,他那一万步卒可以算得上刘备麾下最强的精锐,再加上太史慈、公孙续统领骑兵助阵,现在又多了一个阎柔,可谓是如虎添翼。相比之下,他虽然有四万步骑,却大半是新兵,骑兵数量也严重不足。去年那一战,十万大军过河,最后撤过黄河的只有万余,绝大部分精锐都折在官渡。此消彼长,刘备自然信心十足。袁谭自己心里也清楚,虽然他有兵力优势,却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他根本输不起。孙策正在平原,逢纪还等着他的增援,一旦战败,士气涣散,孙策很可能会趁虚而入。

袁谭走到大案前,看了一眼地图,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公与,关羽将至,马上就要开战了。”

沮授嗯了一声,却未说话。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袁谭站在他面前,连忙放下手,笑道:“使君不必担心,我军进攻或有不足,守住阵势却绰绰有余,别说关羽,就算是刘备率部赶到,我们一样能顶住他的进攻。”

袁谭不解。沮授思考如此入神,他还以为沮授信心不足呢。沮授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指了指涿县。“使君,此战的胜负手在涿县。只要涿县不失,我们就不会败。如今于我最大的不利不是别的,而是儁乂受伤。良药已经送至城中,再过半个月左右,儁乂伤势渐复,我们反击的机会就来了。”

袁谭瞅了沮授一眼,心中隐隐不安。“公与对张使君信心不足?”

沮授无声一笑。“张使君为的是朝廷,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做出选择的。拥兵观望,已经是他对我们最大的帮助,指望他出兵帮我们逆转形势,未免不切实际。”他皱了皱眉。“阎柔……想干什么,我现在还有些摸不准。”

袁谭苦笑。得知阎柔率兵协助刘备时,他的心情和沮授一样差。阎柔一直是支持袁绍、刘虞的,袁绍在世时还帮他摆平了护乌丸校尉邢举的事。刘虞死后,他和鲜于辅等人结盟,原本应该是他的盟友,现在却出兵协助刘备,似乎寓示着幽州世家已经忘记了刘虞父子。刘和的阵亡斩断了他们与幽州世家的联络,引发了他们不想看到的结果,沮授现在大概也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激刘和也许更好一些。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

又一名斥候赶到坡下,报告了最新的消息:太史慈、阎柔已经到了。沮授命人移动兵俑棋子,袁谭则抬头看向远处。地平线上,他已经看到了骑兵的身影,而马蹄踢起的烟尘更是在秋风的席卷下先一步到达。

坡下立阵的将士也看到了骑兵的身影,纷纷起身,组成战斗阵型,做好迎战的准备。尤其是在山坡正北列阵的颜良,一边发布命令,喝令将士稳住脚步,不要惊慌,一边向中军示警。在山坡上列阵的骑兵也纷纷起身,整顿马具,收起草料袋,站在战马身边,随时准备上马冲锋。

又过了一会儿,骑兵来到阵前,在强弩射程之外停住,没有严整的阵型,只是松散地聚在一起,各有二三十骑向两侧驰去,打探消息,一骑拨马而出,缓缓来到阵前。

袁谭仔细看了看,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面目,甚至看不清甲胄款式,他却有一种直觉,此人应该是不久前重伤张郃的太史慈。他连忙说道:“来人,传令颜良,紧守阵地,不得出战。”他知道太史慈和颜良多次交手,颜良因为实力不足,一直被太史慈压着打,如今颜良到了他的麾下,被他委以重任,万一颜良想和太史慈再分个高下,违背沮授事先的安排,轻率出战,那就麻烦了。

沮授拦住了。“使君莫急,且看颜良如何应对,就算他鲁莽,使君再下令,也是来得及的。”

袁谭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

太史慈提矛来到阵前,在百步外站定,扬声道:“颜子善,故人在此,不出来一见吗?”

太史慈在阵中,早就看到了太史慈。太史慈就是那种即使混在人堆里也与众不同的人,更何况他现在鲜衣怒马,铠甲精良,浑身上下透着土财主的气息。

那一套明光铠就得五十金,再加手中精钢长矛,腰间战马,胯下战马,一身装备至少百金。

颜良心里有些犯酸。他喝住想用弓弩袭击太史慈的部下,这些河北人没见识,不知道太史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别射不着他,反被他一箭射死了,那才叫丢人。他翻身上马,来到阵前,出阵十余步,不肯再向前。袁谭远远地看见他停下,这才长出一口气。

“太史子义,别来无恙?”袁谭高声叫道。

太史慈哈哈大笑。“怎么,勇猛无畏的颜虎头现在这么警惕,连与故人叙旧都要隔着百步?”

“君命在身,不敢轻离,失礼之处,还请子义兄见谅。”颜良也大声笑道:“闻说你武艺又有所精进。我如今俗务缠身,不敢与你阵前决斗了。”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有些腹诽。他曾多次和太史慈交手,各有胜负,自认太史慈是难得的对手,打起来最是过瘾。要按他本心,这时候自然是痛快应战,与太史慈大战三百回合,松松筋骨。奈何战前沮授再三声明,此战以守为主,任何人不得轻易出战,他不敢轻易违令。

他是徐州人,如今徐州已入孙策之手,袁谭却还是如此信任他,委他以重任,不知道多少冀州人看着眼红,等着他战死,好顶替他的位置。再加上张郃一合受伤,他也不知道太史慈最近是不是又精进了,万一阵前单挑,一个疏忽,受了伤,那实在有些丢脸。既然沮授严令不得出战,他便忍一忍吧。

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袁谭、沮授在看着他,借着秋风拂,说不定还能听到他说些什么。就算现在听不到,将来也会知道。

太史慈见颜良不肯应战,也没多说什么,看着去两侧侦察的骑士回来,便拨马回阵。骑士汇报,袁谭的阵势守得严实,像个铁桶也似,两侧和正面一样,都是长矛巨盾,强弓硬弩,步卒在外,骑兵在内,摆明了就是想死守阵,待他们破阵无计时再行反击。

太史慈看到颜良阵地时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倒也意外,阎柔却气得大骂,眼巴巴地看着太史慈,希望太史慈能有破阵妙计,好让他就近观摩一下。太史慈哑然失笑,拍拍阎柔的肩膀。

“伯温啊,办法是有,不过今天你看不成。”

“那什么时候能看?”

“等你再送我五百匹好马时,我就让你看。”

阎柔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太史慈奉命来幽州,如果没有杀手锏实在说不过去。只是这杀手锏要求比较高,一般的战马承担不了。当然,太史慈这话也有托辞的成份,毕竟他有公孙续叔侄相助,就算没有五百匹好马,一两百匹总是有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到出手的时候。

杀手锏嘛,当然要在决胜负的时候才用,现在是帮刘备作战,何必这么出力。

“子义兄放心,此战结束,我就去草原,想办法为子义兄筹集五百匹好马。”阎柔拍拍胸脯。“久闻吴侯麾下有木学堂,能工巧匠无数,我也很想看看这中原制作的马铠是如何的精良。”

“有机会,有机会。”太史慈哈哈大笑。

太史慈与阎柔分工,阎柔率领本部骑兵追杀斥候,斩断袁谭的耳目,太史慈则负责勘察地形,绘成地图,送给关羽,让关羽对战场形势有个心理准备。在袁谭选择的战场作战,这些工作都要从头做起,好在太史慈作战经验丰富,身边的将士对这些事驾轻就熟,并不费力气。安排妥当之后,太史慈又分派将士,以百人为一组,沿着袁谭的大阵来回奔驰,做试探性的突袭。他也不指望突破袁谭的阵地,就是让袁谭的部下不敢掉以轻心,维持高度紧张的局面,消耗他们的精精神和体力。

虽说是试探,可是在太史慈出神入化的箭术面前,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交战之前,颜良就通报过太史慈的实力,如今太史慈就在面前,谁也不想被他击破阵地,个个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僵持半日后,关羽到达战场。

第1769章 最佳助攻

就在袁谭等人的注视下,关羽下令列阵。

大军走了一天,眼看着天色将晚,不扎营休息,却直接列阵,准备发起攻击,看似鲁莽,实则是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扎营是一个很耗时间的事情,同时扎营就意味着休息,休息则意味着浪费时间。关羽选择直接发起攻击,既不让自己休息,也不让袁谭休息。他赶了一天路,袁谭也立了一天的阵,体力消耗虽然少一些,却非完全的以逸待劳。在这种情况下开战,比的不仅是体力,更是意志。

这更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我来就是为了击败你。

看到关羽在列阵,战斗即将开始,袁军将士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山坡上的袁谭也有些紧张,尤其是看到密密麻麻的骑兵时更是如此。关羽只有一万步卒,却有五千骑兵。当夜色降临,这些骑兵隐没在夜色之间,随时可以化为穿心利箭,一旦他的阵地出现破绽,就有可能受到致命一击。失去了阵势保护的步卒在冲锋的骑兵面前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仅是这种担心,就足以让人发疯。

袁谭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是沉默,静静地看着两军做交战前的准备。颜良、高览、荀衍,他眼下能委以重任的三名将领都在这儿。对他来说,这是真正的背水一战,如果战败,蒙受重大损失,他丢失的不仅仅是涿郡,更可能是整个冀州。

沮授同样沉默,看起来还有些紧张,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他身边点起了火把,火把在夜风的吹拂下呼呼作响,火光摇曳不定,也照得沮授的脸明暗不清。

袁谭走到沮授身后,将手轻轻地按在沮授肩膀上。“公与,放松些。”

沮授眼皮微动,侧过脸,轻轻点头。“喏。”

战鼓声不急不徐的响着,诸将都在自己的阵中维持秩序,作战前的最后准备。正当其冲的颜良尤其如此,他带着亲卫在阵中巡视,大声与将士们说笑,安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抓紧时间吃点东西,积蓄体力。尤其是弓弩手,待会儿交战,弓弩手是阻击的关键力量。

戍时,关羽列阵完毕,敲响战鼓,准备向颜良的阵地发起攻击。太史慈、公孙续、阎柔散在两侧,隐入黑暗之中,掩护关羽的两翼,赵云在关羽身后列阵,为关羽守护后方,以免遭到对方骑兵突袭。战场是袁谭选择的,如果说他藏了什么伏兵,再正常不过了。

太史慈下了马,席地而坐,在地上铺开绘好的战场草图,在上面标注出双方的位置。公孙续坐在他对面,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看他在图上涂抹,神态清松。骑士们散在四周,除了一些人来回游弋,保持对战场的监视之外,大部分人都下了马,吃饭喝水,补充体力,也让战马进食休息。

“将军,关羽能赢吗?”公孙续将一块嚼得半烂的肉干咽进嘴里,又灌了一口水,抹抹嘴,问道。

“我只能说他应该不会输,能不能赢,我不太清楚。”太史慈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兵力悬殊,除非不惜代价,拼着两败俱伤也要猛攻。”他抬起头,看看远处被火光照亮的战场,眯起了眼睛。“若刘备率部赶到,也许胜算会大一些。”

“刘备?”公孙续冷笑一声:“我怎么觉得刘备这是故意要关羽送死似的?”

“这应该不至于,他可能是担心涿县吧。”

公孙续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取出一块干粮,掰了一半递给太史慈,自己又大嚼起来。对刘备、关羽的生死,他并不关心,都死了才好。他也不关心涿县的得失,刘备占着还是袁谭占着,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跟着太史慈作战,积累经验,将来独领一军。他在孙策身边的时候,虽然上阵的机会少得可怜,却经历过很多次战前会议,知道孙策作战前会仔细分析战场形势,拟定方案,受益匪浅,只是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现在终于有机会上阵了,又是跟着太史慈这样的名将,他当然不能偷懒。

这是孙策给他的机会。

战鼓声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关羽发起攻击了。公孙续站了起来,踮着脚向远处看,却什么也看不到。离得太远,又是晚上,看到的只有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的战旗。不过,他看到了箭阵,看到了空中交错的箭矢,在火光的映衬下,像是两群蝗虫。

“射箭了!”

“谁的箭阵密一些?”太史慈嚼着干粮,不紧不慢地说道。

“看起来差不多。”

太史慈没有再问。关羽有一万步卒,颜良的兵力相当,弓弩手的数量也相近,谁也形成不了压制性的优势。关羽要想破阵,看来还要看强行突破。听说关羽好亲自冲锋陷阵,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这么干。作为统领万人的大将,亲自上阵并不是一件值得推崇的事,这是斗将,而不是大将。

过了一会儿,有骑士策马赶来通报情况,关羽派出两曲步卒试探,他本人没有亲自出战,但是他的位置靠前,最精锐的刀盾手也部署在前阵,随时可能出击。颜良死守阵地,没有反击的迹象。

太史慈在地图上划了两道线。

“看起来关羽也不是那么鲁莽啊。”公孙续笑道。

“一开战就亲自上阵的不叫鲁莽,叫愚蠢。”太史慈捻着手指,回想着屡次与颜良交手的经历,分析他与关羽的优劣。两人的实力相当,武艺、指挥能力都差不多,但颜良胜在经验丰富,这些年在青州一直是袁熙的前锋大将,相比之下,关羽的战场经验就相对少一些,指挥万人作战更是第一次。上一次在涿县与麹义交手时,他麾下只有三四千人,他充当的是偏将,而不是指挥全局的主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主将出战,对手又是经验丰富的颜良,能不能旗开得胜,谁也不好说。

马蹄声响起,又有骑士奔了过来,汇报最新战况:出战的两曲步卒经冲到颜良的战阵前,双方短兵相接,暂时还分不出胜负,从场面上看,关羽的部下要强悍一些,几乎是压着颜良的部下打。

太史慈点点头,闭起眼睛,凝神细听。交战的地方离得很远,听不到人的声音,只听到隐约的战鼓声,双方使用的战鼓不同,鼓声也有细微差别,远近距离更不同,能分得出关羽是在猛攻,气势略胜一筹。

太史慈听了片刻,睁开眼睛。“伯嗣,你待会儿带上白马义从去薄阵。为关羽争取一点时间。”

“好。”公孙续应声答应,三两口将干粮咽入肚下,站了起来。

“小心些,不要逼得太紧,让颜良不能休息就行。”

“将军,你放心吧,我才不会为刘备卖命呢。”公孙续拍拍胸脯,胸甲被拍得咚咚响。“我有吴侯所赐的锦甲护体,不会有事的。”

太史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公孙续的防护非常周密,他身边的白马义从又是跟着公孙瓒征战多年的精锐,薄阵这么简单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时候让他上阵既是助关羽一臂之力,也是让公孙续积累经验和名声。

公孙续翻身上马,带着两百余名骑士来到阵前。时间刚刚好,正是关羽的第一次进攻基本结束,冲阵的两曲士卒没有成功,退回本阵,关羽正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听到骑兵出击的号角声,不禁抚着胡须,露出欣慰的笑容。

太史慈太给力了,配合得天衣无缝啊。有这样的名将为副,这一阵不胜简直没有天理。

关羽一边命人准备再次攻击,一命敲响战鼓,响应公孙续。在战鼓声中,公孙续踢马加速,带着两百余骑从黑暗中呼啸而出,直扑颜良的前阵。人还没到,百余支箭离弦而出,飞越数十步,射入正在重整的战阵之中。这些白马义从的射艺原本就不错,最近又加强训练了一段时间,越发精准,一下子射倒数十人。

颜良的部下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好容易打退敌人的进攻,正在重整战阵,准备迎接下一次攻击,没想到黑暗中冲出一队骑士。听到马蹄声响的时候,他们就有些慌,被射倒一片,心里更是紧张,战阵出现在了动摇。

公孙续策马冲到,仅凭双腿操控战马,从袁军阵前呼啸而过,最近的时候离袁军手中的长矛只有丈余,马蹄踢起的泥土溅在盾牌上,“啪啪”作响,配合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声势惊人。

“守住!守住!”颜良在远处连声怒吼,下令击鼓,命令弓弩手射击。

公孙续等人射出一阵箭雨,随即策马远离,将袁军射出的箭雨留在身后,他的目的是压迫袁谭的战阵,让他不能轻松的调整,并无破阵的打算,就算颜良的阵地真的出现破绽,他也不会贸然进入。

看着骑士飘然远去,关羽的步卒又一次逼了过来,颜良暗自叫苦。弓弩手太紧张了,刚才那一阵急射消耗了不少力气和箭矢,却没有取得任何有意义的杀伤,接下来面对关羽的进攻,他们能提供的远程打击力量会受损,步卒的压力会更大。

太史子义,你还真是关照我啊。

第1770章 战颜良(乌鸦1131打赏加更)

关羽以步,太史慈以骑,两人轮番出击,不让颜良的部下有喘息的机会。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迫下,颜良的前阵损失惨重,颜良不得不提前变阵,派预备队顶上去,换下了无力再战的部属。

与此同时,他请求袁谭派出骑兵掩护,至少不能让太史慈如此顺利的薄阵,这对阵前将士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在奔驰的战马面前,即使是久经战场的老卒也会紧张,更何况是新练不久,还没有正式经历过步骑对抗实战的新卒。

袁谭在沮授的建议下,拒绝了颜良的要求,却给他增补了两千中军步卒。他的骑兵有限,在夺得幽州之前都不可能得到足够的补充,尤其是在太史慈入幽州,阎柔又选择了刘备一方的时候。关羽有五千骑,统兵的将领又是太史慈、赵云,优势明显,这些骑士冲出去也改变不了战局,只能等机会。

守住阵地就是胜利。

颜良也没办法,只好咬牙坚持。

在太史慈的协助下,关羽渐渐找到了节奏,越战越顺手。他利用骑兵出击的时间从容的调整阵型,派将士轮番上阵,一次次的加大压力,耐心的消磨着颜良的力量和意志。半个时辰后,颜良不得不再次调整阵型,将濒临崩溃的前阵将士换下,到后阵包扎伤口,饮水进食,补充体力。

关羽看得清楚,派人通知太史慈和阎柔做好准备,当颜良下一次换人的时候,他将进行一次猛攻,看看能不能一鼓作气的击破颜良的阵地。如果两侧的袁军增援,他需要太史慈、阎柔为他提供掩护。

太史慈、阎柔爽快地答应了。

关羽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派出两个都尉,向颜良前军两端发起猛攻。战鼓雷鸣,弓弩手向前挤压,提供远程增援。关羽是攻方,弓弩手能发挥作用的时间有限,又不用担心骑兵突袭,体力、箭矢数量都对颜良部下的弓弩手要好一些,此刻全力射击,顿时将颜良的部下压制住。

借着箭阵之威,出击的步卒吼声如雷,冒着箭阵向前猛突,迅速冲过箭阵的覆盖区,与刀盾手、长矛手接战。经过两次变阵,颜良麾下的精锐步卒都已经大多退下去休息,刚换上来的是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新卒,面对密集的箭阵,面对士气如虹的对手,他们都非常紧张。

此消彼长,见袁军将士反击不力,关羽的部下战意更旺,齐声怒吼,奋勇突进,终于撕开了一道缺口,蜂拥而入,向两侧砍杀,竭力将缺口扩大。

颜良看得清楚,暗自叫苦。打了这么久,他已经领略到关羽部下的强悍,也知道这些新卒顶不住太久,却还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击破了阵地。无奈之下,他只得率领亲卫营上前堵缺,为部下重整阵型争取时间。

颜良的战旗一动,山坡上的袁谭就看见了,立刻命人击鼓,下令颜良返回,不得上前接战。但这一次颜良没有听,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阵地被关羽击破,也不能接受部下损失太大,他也相信以自己的武艺能够力挽狂澜,即使对面是关羽。

袁谭大急,沮授却不怎么着急。他接连下令,让山坡上的骑士做好准备,又命令一直待命的强弩手直到阵前,做好射击的准备。一旦关羽出战,就用强弩狙击他,击杀关羽,这一战就胜了。

战鼓声急,旌旗摇摆,一道道命令传递出去,双方都做好了全力一击的准备。

关羽看到了颜良战旗在向前阵移动,心中大喜,机会终于来了。颜良如果在阵中指挥,他再悍勇也没把握杀过两三千人的阵地,冲到颜良面前,可是颜良赶到前阵就不一样了,他们之间最多数百人,如果运气好,甚至只有百余人,以他的实力强突,完全可以一击得手。

“刀来!”

周仓递上青龙偃月刀,关羽接刀在手,耍了个刀花,寒光闪闪,杀气凛然。

“强弩手,延伸射击。”关羽看了一眼山坡上列阵骑兵,不禁冷笑。他能猜得到袁谭的安排,但他根本没放在眼里,这些骑兵再强,还能和太史慈一战?“请太史子义为我掠阵。”

“喏。”有亲卫飞奔而去。

关羽抚了抚胡须,小心翼翼地收入胸前的锦囊中。他的胡须又密又长,如果沾了血不太好清理。他一边注视着颜良的位置,一边焦急地等着太史慈的消息。当他看到太史慈带着数百骑飞驰而来,远远地向他扬手时,他放声大笑。

“颜良,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笑声中,关羽踢马出阵,周仓等人等等相随,厉声大呼:“将军出阵——”

听到关羽出战的声音,正在前面厮杀的将士士气大振,齐声怒吼:“所向无敌。”

“将军出阵——”

“所向无敌。”

吼声中,将士们挥舞手中的武器,奋力砍杀,让出一条通道,关羽策马而过,杀入颜良阵中,青龙偃月刀左右一荡,冲上来企图阻击的数名士卒不是被砍杀,就是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击飞,马前无一回之敌。关羽瞬间突入十余步,大喝一声:“颜良,受死!”

颜良也看到了关羽,心中大喜。关羽想杀他,他也想杀关羽,见关羽叫阵,他厉声喝道:“关羽,休要张狂,看某取你项上人头。”挺矛向前。

“你也配!”关羽冷笑道,策马前冲。

“杀!”两人同时暴喝,颜良挺矛猛刺,关羽挥刀劈砍。“当!”一声脆响,颜良的长矛被荡开,手心发麻,险些长矛脱口,不禁心中惊骇,随即横矛招架,及时格开关羽的顺势抹杀。关羽也是吃了一惊。他对自己的力量一向很自信,很少有人能当得他这一击还不武器脱手,还有余力变招的,太史慈说这颜良武艺精湛,看来绝非虚言。他抖擞精神,回刀猛劈,同时带住战马。阵中人多,没有冲锋的空间,只能缠斗,再向前冲,被颜良的部下缠住,他就够不着颜良本人了。

颜良也勒住了坐骑,挥舞手中铁矛,刺死两名冲上来的关羽亲卫。周仓借机矮身抢入,挥起战刀,一刀劈向颜良的坐骑。颜良挥矛磕开周仓的战刀,顺势飞起一脚,正中周仓的胸口,将周仓踹得连退数步,胸甲凹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颜良冷笑一声,返身再战关羽。

第1771章 两败俱伤(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关羽以步,太史慈以骑,两人轮番出击,不让颜良的部下有喘息的机会。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迫下,颜良的前阵损失惨重,颜良不得不提前变阵,派预备队顶上去,换下了无力再战的部属。

与此同时,他请求袁谭派出骑兵掩护,至少不能让太史慈如此顺利的薄阵,这对阵前将士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在奔驰的战马面前,即使是久经战场的老卒也会紧张,更何况是新练不久,还没有正式经历过步骑对抗实战的新卒。

袁谭在沮授的建议下,拒绝了颜良的要求,却给他增补了两千中军步卒。他的骑兵有限,在夺得幽州之前都不可能得到足够的补充,尤其是在太史慈入幽州,阎柔又选择了刘备一方的时候。关羽有五千骑,统兵的将领又是太史慈、赵云,优势明显,这些骑士冲出去也改变不了战局,只能等机会。

守住阵地就是胜利。

颜良也没办法,只好咬牙坚持。

在太史慈的协助下,关羽渐渐找到了节奏,越战越顺手。他利用骑兵出击的时间从容的调整阵型,派将士轮番上阵,一次次的加大压力,耐心的消磨着颜良的力量和意志。半个时辰后,颜良不得不再次调整阵型,将濒临崩溃的前阵将士换下,到后阵包扎伤口,饮水进食,补充体力。

关羽看得清楚,派人通知太史慈和阎柔做好准备,当颜良下一次换人的时候,他将进行一次猛攻,看看能不能一鼓作气的击破颜良的阵地。如果两侧的袁军增援,他需要太史慈、阎柔为他提供掩护。

太史慈、阎柔爽快地答应了。

关羽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派出两个都尉,向颜良前军两端发起猛攻。战鼓雷鸣,弓弩手向前挤压,提供远程增援。关羽是攻方,弓弩手能发挥作用的时间有限,又不用担心骑兵突袭,体力、箭矢数量都对颜良部下的弓弩手要好一些,此刻全力射击,顿时将颜良的部下压制住。

借着箭阵之威,出击的步卒吼声如雷,冒着箭阵向前猛突,迅速冲过箭阵的覆盖区,与刀盾手、长矛手接战。经过两次变阵,颜良麾下的精锐步卒都已经大多退下去休息,刚换上来的是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新卒,面对密集的箭阵,面对士气如虹的对手,他们都非常紧张。

此消彼长,见袁军将士反击不力,关羽的部下战意更旺,齐声怒吼,奋勇突进,终于撕开了一道缺口,蜂拥而入,向两侧砍杀,竭力将缺口扩大。

颜良看得清楚,暗自叫苦。打了这么久,他已经领略到关羽部下的强悍,也知道这些新卒顶不住太久,却还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击破了阵地。无奈之下,他只得率领亲卫营上前堵缺,为部下重整阵型争取时间。

颜良的战旗一动,山坡上的袁谭就看见了,立刻命人击鼓,下令颜良返回,不得上前接战。但这一次颜良没有听,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阵地被关羽击破,也不能接受部下损失太大,他也相信以自己的武艺能够力挽狂澜,即使对面是关羽。

袁谭大急,沮授却不怎么着急。他接连下令,让山坡上的骑士做好准备,又命令一直待命的强弩手直到阵前,做好射击的准备。一旦关羽出战,就用强弩狙击他,击杀关羽,这一战就胜了。

战鼓声急,旌旗摇摆,一道道命令传递出去,双方都做好了全力一击的准备。

关羽看到了颜良战旗在向前阵移动,心中大喜,机会终于来了。颜良如果在阵中指挥,他再悍勇也没把握杀过两三千人的阵地,冲到颜良面前,可是颜良赶到前阵就不一样了,他们之间最多数百人,如果运气好,甚至只有百余人,以他的实力强突,完全可以一击得手。

“刀来!”

周仓递上青龙偃月刀,关羽接刀在手,耍了个刀花,寒光闪闪,杀气凛然。

“强弩手,延伸射击。”关羽看了一眼山坡上列阵骑兵,不禁冷笑。他能猜得到袁谭的安排,但他根本没放在眼里,这些骑兵再强,还能和太史慈一战?“请太史子义为我掠阵。”

“喏。”有亲卫飞奔而去。

关羽抚了抚胡须,小心翼翼地收入胸前的锦囊中。他的胡须又密又长,如果沾了血不太好清理。他一边注视着颜良的位置,一边焦急地等着太史慈的消息。当他看到太史慈带着数百骑飞驰而来,远远地向他扬手时,他放声大笑。

“颜良,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笑声中,关羽踢马出阵,周仓等人等等相随,厉声大呼:“将军出阵——”

听到关羽出战的声音,正在前面厮杀的将士士气大振,齐声怒吼:“所向无敌。”

“将军出阵——”

“所向无敌。”

吼声中,将士们挥舞手中的武器,奋力砍杀,让出一条通道,关羽策马而过,杀入颜良阵中,青龙偃月刀左右一荡,冲上来企图阻击的数名士卒不是被砍杀,就是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击飞,马前无一回之敌。关羽瞬间突入十余步,大喝一声:“颜良,受死!”

颜良也看到了关羽,心中大喜。关羽想杀他,他也想杀关羽,见关羽叫阵,他厉声喝道:“关羽,休要张狂,看某取你项上人头。”挺矛向前。

“你也配!”关羽冷笑道,策马前冲。

“杀!”两人同时暴喝,颜良挺矛猛刺,关羽挥刀劈砍。“当!”一声脆响,颜良的长矛被荡开,手心发麻,险些长矛脱口,不禁心中惊骇,随即横矛招架,及时格开关羽的顺势抹杀。关羽也是吃了一惊。他对自己的力量一向很自信,很少有人能当得他这一击还不武器脱手,还有余力变招的,太史慈说这颜良武艺精湛,看来绝非虚言。他抖擞精神,回刀猛劈,同时带住战马。阵中人多,没有冲锋的空间,只能缠斗,再向前冲,被颜良的部下缠住,他就够不着颜良本人了。

颜良也勒住了坐骑,挥舞手中铁矛,刺死两名冲上来的关羽亲卫。周仓借机矮身抢入,挥起战刀,一刀劈向颜良的坐骑。颜良挥矛磕开周仓的战刀,顺势飞起一脚,正中周仓的胸口,将周仓踹得连退数步,胸甲凹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颜良冷笑一声,返身再战关羽。

第1772章 非战之罪

关羽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一清二楚,自己虽说斩杀了颜良,却也伤得不轻,再上阵搏杀是不太可能了,如果不及时处理伤口,仅是流血就能要他的命。此时此刻,见好就收才是正理。他二话不说,奔回自己的中军,命人敲响战鼓,重整阵型。

颜良阵亡,袁军前阵无人指挥,骑士又被太史慈接连射倒数人,冲锋之势被生生截断,没人再敢追击,眼睁睁看着关羽退回本阵。袁谭、沮授在山坡上看得清楚,也不禁骇然。

“使君,颜良可能出事了。”沮授盯着颜良的阵地看了两眼,没有看到颜良的身影,感觉不妙,立刻建议袁谭派人接应。袁谭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公与,中军交给你,我去前军看看。”沮授还没来得及说话,袁谭已经踢马下了山坡。沮授无奈,只得命亲卫们跟上,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袁谭,别再让他冒险。

袁谭来到前军,前军将士久久看不到颜良露面,群龙无首,正自慌张。袁谭策马从阵中驰过,大声呼喝,命令所有人各守岗位,不得乱阵,围令者斩。见袁谭亲自上阵,将士们有了主心骨,镇定了不少,纷纷重整战阵,准备再战。

太史慈远远地看见,暗自吃惊。从关羽突阵到撤退,时间其实非常短,但先是狙击手,后是骑兵,如今袁谭又接替前军指挥,这一切如此紧凑,看起来不像是临时补救,倒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方案。

袁谭准备很充分啊。

仓促之间,太史慈也没时间多想,见两军各回本阵,他也撤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关羽派人来请。他有些意外,来到关羽的中军,却见关羽已经解了甲,正由医匠处理伤口。太史慈吓了一跳,关羽浑身是血,严重的伤口至少有两处,一处是左臂,被箭射穿,一处是小腹,创口不小,看样子是挨了一矛,裤腰以下一片血红,其他的小伤口就数不清了,前后都有,像是箭伤。

更让太史慈意外的是关羽的胡须有一半只剩下几寸长,几乎连下巴都割了去,看起来极是狼狈。

“云长,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太史慈知道关羽非常在意他的胡须,刻意略过不提。

关羽哼了一声:“子义,你说得不错,颜良那竖子的确是个高手,这一矛就是他刺的。”他指指腹部的伤口。“若不是我刀快,抢先一步劈断了他的左手,恐怕还会更严重些。”他顿了顿,又道:“今日幸得子义援手,否则危矣。”

太史慈吃了一惊。“颜良的左手断了?”

“不仅是左手。”关羽露出几分傲气。“还有他的首级。可惜当时匆忙,未能带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他也有些后怕。“袁谭手段狠厉,又是强弩又是骑兵……”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这事看起来像个陷阱,而自己却一点也没提防,傻乎乎的往里面跳。如果不是青龙偃月刀锋利,太史慈增援及时,他今天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子义,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听说关羽斩杀了颜良,太史慈也很意外。颜良的武艺他是清楚的,击败关羽可能性不大,但全身而退还是有机会的,没曾想就这么死了。他叹了一口气,再次打量了关羽一番。“将士们行军一日,又苦战了半夜,已经很辛苦了。既然已经斩杀了颜良,立下大功,不妨先退,明天再作计较。”

关羽正有此意,只是之前话说得太满,不好意思主动说退。如今由太史慈提出建议,他正中下怀。随即请太史慈、公孙续率骑兵断后,缓缓撤出战场。

听到关羽撤退的战鼓声,袁谭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自高奋勇的来到前阵,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代替颜良——他很清楚,就目前而言,论武艺,论经验,真正能够代替颜良指挥的大概只有张郃一人——只是颜良擅自出战,久久不归,他不得勉为其难。如果关羽再次发起攻击之前颜良还不回来,形势会非常严峻。现在关羽主动撤退,他当然求之不得。

这时,有两个颜良的亲卫赶到他的面前,报告了一个消息:颜良阵亡了,不仅身首异处,而且身体被砍了好几刀,几乎成碎块了,惨不忍睹。

袁谭大惊失色,一道凉气从后背升起,直冲后脑,浑身冰凉。

颜良阵亡了?这可是比张郃受伤还令人震惊。颜良虽然违令出战,但他和关羽接触的时间非常短,怎么就阵亡了?这关羽的武艺究竟强到何等地步?上次涿县之战,张郃曾与关羽对阵,不分胜负,颜良的武艺还在张郃之上,怎么连几个回合都没撑下来?

袁谭头皮发麻,却没有失去理智,他随时命令颜良的亲卫不要声张,先将颜良的尸身搬回来,以免扰动军心。他随即派人去中军通报沮授,让他有所准备。沮授接到消息,也觉得不可思议。他随即意识到关羽伤势也不轻,否则不会在这时候撤退,也许这是反击的好机会。不过看看虎视眈眈的骑兵,他还是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战场渐渐沉寂下来。

——

颜良的尸体摆在帐中,医匠已经将他的头颅缝好,鲜血洗去,但残破的肢体还是让人触目惊心。即使诸将都是见惯生死之人,看到这一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关羽和颜良有血海深仇吗?还是说这人天性暴虐,贪残好杀?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关羽的武艺绝非等闲人可比。此人的悍勇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与他对阵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千万不能恃勇。虽然他们都不太喜欢颜良,但颜良的武艺高强却是无法否定的。

“诸位,颜良不幸战死,关羽也受了重伤。若非他退得快,今夜就是另外一个结果。”袁谭强按不适,尽可能平静地说道:“为将者,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恃勇斗狠,白白坏了性命。”

“喏。”荀衍等人躬身领命。

袁谭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颜良虽然脾气不太好,有些不合群,但他的悍勇和临阵应变能力却是屈指可数的,如今居然阵亡,对士气是一个莫大的打击,尤其是在张郃受伤之后。荀衍、高览的指挥能力也许不在颜良之下,但他们的武艺不足,临阵经验也有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能稳住局面,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他转头看向沮授。“公与?”

沮授微微欠身。“使君,颜良阵亡的确可惜,但这是意外,非战之罪。关羽虽然侥幸未死,却也身受重伤,否则不会主动撤退。从战局而论,我军并未受挫,只是运气略微差了一些而已。”

袁谭想了想,觉得有理。他转头看看荀衍等人,荀衍等人纷纷附和,赞同沮授的分析。

沮授又道:“关羽虽然自负骄狂,但他关爱士卒,练兵有方,所部将士战力为刘备麾下最强。我们能挡住关羽的攻击,就能挡住别人的攻击。关羽受伤,数日内难以再战,诸君正该利用这个机会,吸引教训,针对性的进行一些训练,以备再战。我军新卒居多,这样的经验尤其难得。使君,我建议将昨夜临战的校尉、都尉、军侯乃至都伯都集中起来,详细询问当时的战况,分析利弊。”

袁谭非常赞同。他知道孙策每次战后都会进行类似的活动,并形成正式的文书,作为军中将校的辅导教材。刘备、关羽的练兵之法就是从孙策那儿学来的,想必也会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他们不加以研究,下次作战很可能还会受挫。

“诸君,别驾所言有理,这件事不能拖延,当尽快施行。”

荀衍等人再次领命,尤其是荀衍,主动提出由诸将一起参与,复原当前的战局,尽可能掌握更多的细节。他还建议,不仅要了解关羽现在的战法,更要推演他可能的变化,为下次接战做好充分的准备。

袁谭非常满意,决定由荀衍、高览共同负责这件战后复盘。这两人虽然武艺不如颜良,但用兵调度并不逊色,尤其是荀衍,进步最快。他不仅自己琢磨,还想方设法收集孙策麾下讲武堂的听课笔记,加以揣摩。这件事以前是由郭图负责的,郭图出使草原后,这些事就由他兼管,想来这段时间收益良多。

荀衍领命,不顾一夜辛劳,命人准备酒食,把相关的将领都请到大帐,温言抚慰。这些校尉、军侯刚打了败仗,又死了上官,正是心慌意乱的时候,说起话来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荀衍却不着急,耐心的询问,一点点的拼凑细节,并命人仔细记录。

忙活了几个时辰,第二天中午,荀衍和高览把相关情况整合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报告,并得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正如沮授所言,这一战并非战败,只是运气稍微差了些。一是关羽手中的刀非常锋利,颜良准备不足,先被关羽劈碎了盾牌,伤了左手,失了先机;二是关羽能全身而退,关键在于太史慈用出神入化的箭术阻击骑兵,打断了骑兵冲锋的节奏,才让关羽全身而退,否则关羽必死无疑。

关羽手中的战刀也好,太史慈也罢,都和孙策有关。

收到这个报告,袁谭和沮授面面相觑,良久无语。

第1773章 将计就计

孙策对袁术一向缺乏敬意,但他在表面上还是比较谨慎的,不是尊称后将军就是称袁公路,很少有直呼其名的时候。今天是特别意外,一时情急,这才脱口而出,没想到被人抓了现形。

孙策扫了那人一眼,见他淄冠锦服,腰间带剑,但额头全是虚汗,足下打飘,显然是长途奔驰到底,严厉的喝斥掩饰不住从生理到心理的虚弱,想必这一仗败得很惨,心里更加不安。

如果曹操是在新野击败袁术,那战事应该发生在昨天夜里,使者丁斐凌晨出现在我的大营,应该是曹操发动攻击的时候他也刚刚上路。这么说,曹操约我见面并不是为了稳住我,而是有信心击败袁术之后,还有时间赶到见面地点。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曹操大军的位置比他预想的更远,应该离新野不远。他在等袁术,并没有真正追上来。

这个奸雄,骗我啊。

孙策郁闷不已,心里不快活,态度也更恶劣。他瞥了一眼那文士。“使者从何而来?半日奔驰两百里,累糊涂了吧?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希望后将军像夏侯渊一样身首异处?”

“你敢说不敢认吗?”使者沉下了脸,更加严厉。“孙文台,你就是这么驭下的吗,公然对后将军不敬?”

孙坚捂着胸口,一声不吭,身体晃了两晃,突然往后一倒,“呯”的一声,吓了那文士一跳,也吓了孙策一跳。孙策赶了过去,正要说话,周瑜给他使了个眼色。孙策还没明白过来,手臂就被孙坚抓住了。

“别说话,哭!”孙坚凑在孙策耳边说道:“把拍髀给我!”

孙策恍然大悟,立刻抱着孙坚干嚎起来。“将军,将军,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一边哭,一边借着身体的掩饰,抽出腰间的拍髀递到孙坚手中。孙坚接过刀,一刀刺在自己心口,顿时鲜血如注,吓了孙策一大跳,险些连哭都忘了。

我去!老爹够狠啊。

“将军,将军……”韩当也抢了过来,一看这架势,也扯着嗓子放声大哭。他一哭,外面的祖茂也吓坏了,跟着闯了进来,将孙坚围在中间。他担心孙坚的伤势,步子迈得猛,虽然只是肩膀蹭了一下,却险些将那文士撞飞,一头撞在帐篷上,站立不稳,又滑倒在地。

周瑜赶上了去,将文士扶起。“先生,你来得真不巧,孙将军刚刚遇刺。”

“遇……遇刺?”文士的脸一下子白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周瑜转身去拿箭。孙策早有准备,已经用孙坚的血染红了箭头,悄悄地递给周瑜。周瑜接在手中,忍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将军攻襄阳,久攻不下,心中郁闷,出营散心,不料遇到襄阳豪强安排的刺客,中了毒箭,危在旦夕。你看,就是这枝箭,刻槽里面都是毒药。一旦沾了血,就活不成了。”

周瑜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箭在文士面前晃来晃去。听说是毒箭,文士吓得浑身发软,生怕周瑜一不小心捅他一箭,哪里还有心思辨真假。

“小子周瑜,庐江人氏,家父官居洛阳令。先生怎么称呼?哪里人氏?”

“你是周伯奇的儿子?我乃冯方,汝南人,做过司隶校尉,与令尊很熟悉。”冯方一把抓住周瑜的手臂,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道:“周郎,后将军受挫,派我来传令孙将军,令他回援,如今孙将军又遇刺,危在旦夕,这可如何是好?”

“冯君莫急,后将军受挫,这话从何说起?”

冯方眼珠转了两转,起身将周瑜拉到帐外僻静处。“唉,若是旁人,我一个字也不说,你是故人之子,我就不瞒你了。曹操入境,给后将军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将军一下子就怒了,挥师急追,两天走了一百多里,人困马乏,疏于防备,结果……就遇袭了。”

“后将军现在哪里?”

“后将军被困在新野城里,城外的大营全毁了,后将军身边只剩下不足千人。亏得阎象见机快,一看到城外乱起,就让后将军派我出城,要是慢一步,连我都出不来。”

周瑜松了一口气,露出一脸为难之色,沉默不语。冯方见了,更加着急,连连摇晃周瑜。

“周郎,你赶紧想个办法啊。曹操此刻肯定在攻城,拖得久了,后将军性命堪忧。”

“冯君,你也看到了,将军遇刺,生死不明,大军无主事之人,别说救后将军了,能不能稳住局面都不好说。将军麾下将士来源复杂,有他从长沙带来的人马,有荆州新降的人马,还有一部分黄巾军,一旦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冯方傻眼了,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

见形势差不多了,周瑜吞吞吐吐地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

冯方一下子看到了生机,立刻说道:“你快说,你快说。”

“孙校尉是将军嫡长子,虽然年幼,却文武全才。不久前,他刚刚击败曹操的前锋夏侯渊部,立下大功。在将军受伤期间,如果由他来领兵,应该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后将军的命令,私相授受,恐怕难以服众。”

冯方瞪着周瑜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周郎,你看……我代后将军做决定,让孙策代父行事,行吗?”

周瑜连连点头。“冯君德高望重,又是后将军心腹,当然可以。”

冯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庐江周氏,名不虚传,周伯奇生了个好儿子。”

周瑜谦虚了几句,将孙策拉了过来。冯方代袁术做决定,在孙坚受伤期间,由孙策代行孙坚的所有职务,统领孙坚的人马,立刻派兵解新野之围。

“喏!”孙策躬身领命,立刻召集众将,宣布命令。

除了周瑜、韩当等知道真实情况的人,其他人一听说孙坚遇刺身亡,都吓坏了,乱作一团。冯方拿出使者的威风,声色俱厉,这才稳住了局面。

孙策随即下令,全军撤出襄阳,赶往新野。

在大军拔营的时候,孙策派人叫来了习竺。当着习竺的面,孙策将蒯家三百多口从辎重营里提了出来,将所有的成年男子全部斩杀。一声令下,人头滚滚,血水染红了江水。

陪斩的老弱妇嬬有的惊惧交加,痛哭失声,有的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孙策心中翻滚如潮,脸上却不得不寒意森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栗的习竺。

“习文晖,劳烦你转告蒯越,他派人刺杀家父,我与他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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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4章 郭嘉的自信(罗格里奥打赏加更)

孙策哭笑不得。他倒不至于因为公孙度的几句狂话就暴跳如雷——论骂人,他还真没怕过谁——可眼前的困境的确有些挠头。

几天前还在笑刘备贪得无厌,居然觊觎易县,一转眼就被事实打脸了,他比刘备更贪,步子迈得更大,扯着蛋了。公孙度也真是,不就是一个沓氏县么,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居然起兵五万来争。

五万啊,我所有的机动兵力加起来也就这个数,而且是以步卒为主。

这可怎么打?

虽然心里有些懊悔,孙策也不能表露在脸上,只能耐着性子分析形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困难的局面总要面对,总不能形势不对就撤吧。沈友早有准备,铺开地图,讲解战局发展的形势。公孙度来得很突然,他兵分两路:一路沿襄平、新昌直抵沓氏的官道,步骑参半;另一路却是迂回了一个大圈,从西安平方向过来的,全是骑兵。

麋芳、凌操很谨慎,派出了斥候,但他们骑兵有限,无法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更没有足够的兵力四处设防,一看公孙度来势汹汹,迅速放弃了城外的阵地,退守县城,同时派出信使,向沈友求援。

他们的反应非常及时。公孙度赶到城下,立刻包围了沓氏城,并派兵封锁港口。沈友赶到时,楼船已经无法进港停靠,只得在更远的地方驻营。了解到公孙度的兵力部署,意识到公孙度的决绝,沈友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派人通报孙策,请求指示。以他的兵力无法击退公孙度,也无法救出凌操和麋芳。

公孙度来得这么快,关键在于迂回的骑兵。三千余骑一人双马,在五天时间内奔驰了近两千里,而且是在山区穿行,这样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若非麋芳谨慎,没有贸然接战,他们可能进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在城外就被击溃了。

听完沈友的介绍,孙策说道:“子正辛苦了。”按照时间推算,沈友应该回到青州不久就收到了消息,又急急忙忙赶回来,这几天又一直努力击破公孙度的包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向他求援,心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凡有一线自己解决的可能,他都不会求援。

沈友不动声色的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低着头。“臣愧不敢当。”

“子正毋须自责,是我低估了公孙度。”孙策苦笑道。当初轻取沓氏的时候,他还鄙视公孙度,现在公孙度打脸来了。不过这也不矛盾,在某种程度上,公孙度和公孙瓒差不多,都是独狼,他的强悍并不能掩饰他部下的无能。

沈友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孙策没有责备他,并不能减轻他的自责,但孙策能保持心态平静,说明形势并未超出孙策的估计,不会影响整个大局。

孙策转向郭嘉。“奉孝,你有什么意见?”

郭嘉摇着羽扇,翻看着沈友的记录,将其中几页摊在案上,沉吟了片刻。“赶到襄平的可能不止是许攸,还有我那位族叔。”他曲起手指,轻轻点了点。“最后的消息是十天前,应该是公孙度准备出兵的时候,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们的细作却没能及时送出消息,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们被抓了,要么是原有的信息通道被堵了,来不及送出。能做到这一点的必然熟悉我安排细作的手法,非我族叔莫属。”

他抬起头,轻笑一声:“这一次能幸免覆军之败,麋子叔有功。”

孙策吃了一惊,凑过去细看,再把时间线梳理了一遍,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公孙度十余年前在洛阳做尚书郎,与袁绍就有接触,我族叔等人也是老相识,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凑到一起。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沮授有意为之,我们被他骗了。”郭嘉顿了顿,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沮授一举两得,既在辽东埋了伏笔,又顺理成章的把这两个汝颍系重臣赶出冀州。”

孙策和沈友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有了郭图和许攸的协助,公孙度出奇制胜也在在情理之中了。细想起来,郭图、许攸在年前就出使,现在还在辽东,本来就有些可疑。只是之前他们过多的关注汝颍系和冀州系的内斗上,没有想到会在这儿有个伏笔。

“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打蛇打七寸。”郭嘉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圈。“从凌操、麋芳占据沓县到公孙度围城,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按照我们事先的计划,沓氏城的城防应该已经加固完毕,公孙度急切之间很难攻克。这必然是一场对峙,正可以实现我们练兵的目的。沓氏的粮食不足以供给公孙度的大军,他肯定要从襄平运粮。”

郭嘉用力挥了挥手。“我们劫他的粮道。”

沈友点点头。“这是个办法,但是我们也要小心许攸和你族叔将计就计,诱我们去劫粮。公孙度骑兵多,我们的骑兵数量有限,万一被他们咬住,很难全身而退。”

“没错。”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就像野兽看到了猎物,张开了血盆大口。“所以这次用兵,我们但凡用计都要假想有人在揣摩,来个计中计,看看谁能抓住谁。”

沈友抚掌而笑。“祭酒,郭公则有你这么一个族子,也算是倒了血霉。他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会后悔当初让你离开邺城。”

郭嘉笑着摇摇头。“我留在邺城也没用,荀文若兄弟、辛佐治兄弟不是都先后离开了邺城?我族叔虽然有智,但他还没有聪明到见微知著,否则当时离开邺城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了。”郭嘉眼珠一转,笑道:“君侯,你知道你大破徐荣的消息传到邺城之后,袁绍等人是什么反应吗?”

孙策摇摇头,笑而不语。

“说来听听。”沈友兴趣盎然,连声催促道:“这不会是祭酒离开冀州返乡的契机吧?”

“哈哈哈……”郭嘉大笑,用羽扇拍拍沈友的肩膀。“乱世不唯君择臣,臣亦择君。君侯大破徐荣的消息传到邺城,从袁绍到普通谋士,没有一个人相信是真的,只有我……”郭嘉指指自己的鼻子。“只有我相信。本来我关注的人是曹孟德,但他在宛城被君侯击败,去了长安,我便转而关注君侯。等安众一战的结果传到邺城,我就做出了决定。”

沈友掐指算了算时间,感慨的摇摇头。“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祭酒,你是真正的高手。”

郭嘉一点也不谦虚。“这是自然,我本来就比他们强,这一次也一定能击败这两位老朽,拿下辽东。”

第1776章 各抒己见

五鹿很窘迫。

孙坚和黑山军联络的直接执行人就是龚都,龚都不仅多次与张燕会面,而且带着刘辟的亲笔信,可谓是诚意满满。但是张燕没见他,让他很没面子。

五鹿进一步怀疑孙策之所以横加阻挠,起因就是龚都,他肯定在孙策面前说了张燕不少坏话,所以孙策一听说黑山军的使者,立刻把朱儁拉走了。要不然的话,他至少应该听听他想说什么吧。现在郭嘉建议他去求龚都,自然是要让龚都扳回面子,折折黑山军的锐气。

可是如此一来,张燕就尊严扫地了。

五鹿很纠结,久久没有说话。

郭嘉也不多说,拱拱手,摇着羽扇走了,风度翩翩,只是腿上伤还没好,走路的时候要叉着腿,步子迈得比较开,看起来有点像横行的螃蟹。他回到大帐,孙策正和张纮、庞统说话,郤俭准备好了药,等着给他换。孙策说过,郭嘉伤好了就给他那十六字真言的解释,所以他非常用心。

换完药,郭嘉回到前帐,在一旁入座。

“走路没问题吧?”

“没事了。”郭嘉笑嘻嘻地说道:“再过几天,最后一点痂脱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将军,那十六字真言真不错,我看不止值十六锭金,简直是金不换。”

孙策笑而不语,郤俭却竖起了耳朵。怪不得郭嘉恢复得这么快,原来他已经开始xiuliàn十六字真言啦。

“五鹿怎么说?”

“将军,我们还真是小看袁绍了。”郭嘉笑着摇摇头,把他五鹿那儿打听来的事说了一遍。

自从张纮入幕,孙策出于经济平衡和他的精力考虑,让他减少了细作的人数。现在他对河北的事以了解大事和监控一些关键人物为主,对一些nèimu细节并不清楚。袁绍与公孙瓒交战之际,黑山军攻破邺城的事,他知道一点大概,却没有五鹿说得这么详细。现在回想起来,袁绍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击败公孙瓒,这份坚毅也是难得。

孙策也很意外,只有张纮不以为然。

“黑山军又不是突然出现在那里,他们与公孙瓒勾结也不是意外,袁绍出征之前为什么不做好防备?若非有陶升,他就算击败公孙瓒也难以维持胜果。这只是侥幸。与其说是他的坚毅,不如说他有勾践之忍,这种人可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郭嘉点头说道:“先生说得有理。要说起来,袁绍的确和勾践有些相似。勾践事吴三年,身为奴,夫人为婢,卧薪尝胆。袁绍为党锢事守墓六年,都是刻忍之人。勾践灭吴之后,范蠡隐,文种亡。如今袁绍尚未成功,先杀桥瑁,再杀韩馥。他如果能成大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遭殃。”

孙策很惊讶。“袁绍守墓六年,是为党锢事?”

“当然,袁绍的发妻是李元礼之女,李元礼是党人领袖,袁绍今天能得到党人的拥护,大半人脉便来自李元礼。要不然以袁家的名声,怎么可能得到党人的支持。在袁绍之前,袁家与党人一向保持距离,反倒是与外戚、阉党更近一些。袁绍之父袁成便是大将军梁冀的亲信。袁绍与袁隗、袁基分道扬镳也是有脉可循。只不过当初袁隗、袁逢爱护袁绍之时,恐怕没想到袁绍会如此报答他们。”

郭嘉摇摇头,眼中露出鄙视之意。“亲亲贤贤,人不爱其亲,焉能爱人。如果让这等人成了天下之主,那可真是苍天无眼了。”

张纮眼神欣慰,抚须而笑。

孙策看在眼里,暗自松了一口气。郭嘉投曹操大概也是迫于无奈,只能求一个发挥才智的机会。张纮比他要求更高。他看不上曹操,即使曹操有意留他,他也弃之如敝履,一心要回江东。只可惜孙策死得早,孙权的性格却近似勾践,他们也一直若即若离,不像他与孙策那样亲密无间。

孙策也残忍,杀起江东世族来毫不留情,但他对家人极好。孙坚死,他将孙坚的爵位乌程侯让给了四弟孙匡,自己再挣一个吴侯。相比之下,还算符合儒家亲亲的标准。

你以为是你选择他?对真正的人才来说,是他选择你。

“二位,你们说说,我们要不要去救黑山军?”

张纮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张纮首先发言。“将军,黑山军虽说也是黄巾,但他们坐视公孙瓒灭青州黄巾而不顾,割据之心已经很明显,自与汝南黄巾不同,很难像汝南黄巾一样招降,甚至不如青州黄巾容易驱使。依我看,让他们吃点苦头也未尝不可。但是黑山军与袁绍仇怨已深,短期内难以化解。有黑山军在一旁牵制,袁绍两线作战,对我们非常有利,不宜坐视他们被袁绍剿灭。”

孙策点点头,又看向郭嘉。郭嘉让五鹿去救龚都说情,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郭嘉说道:“子纲先生说得不错。救还是要救的,但怎么救,什么时候救,又救到什么程度,这个主动权要掌握在将军手中,不能由朱儁说了算,更不能由黑山军说了算。依我看,这也许是和袁谭做交易的大好时机。帮袁谭控制好兖州,让袁绍将注意力放在公孙瓒和张燕身上,对我们有利。朱灵这个人忠于袁绍还是袁谭,眼下情况不明,我们可以试探一下。如果他忠于袁绍,我们就帮袁谭一个忙,除掉此人。”

孙策忍不住笑了,又看向庞统。“士元,你有什么建议,说说。”

庞统正听得入迷,见孙策咨询他的意见,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二位先生都说有道理,我非常赞同。”

张纮说道:“士元,你尽管直言,不要有什么顾忌,既然是议事,就是要各抒已见,供将军参考。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管是谁,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疏忽之处,因小而大也是有可能的。”

庞统看着孙策,孙策鼓励地点点头。庞统跟随他的时间比较早,最开始是跟着他这个半吊子学习谋划,起点不高,现在有张纮和郭嘉两位大师级的同僚,他难免有些压力。不过这样成长起来的庞统,应该比历史上的凤雏更强吧?

“士元,说说看,说错了也没关系,请子纲先生和奉孝指点指点,也是一件好事嘛。”

庞统应了一声:“我觉得这是一个以战代练的机会。太尉麾下诸将都比较懒散,又以为兵多者强,恨不得将能走的人都招揽过来,滥竽充数的人不少。让他们精简人马,他们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上阵争功,为勤王做准备,他们无法拒绝。有他们冲锋在前,将军居中调度,也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有理。”庞统话音未落,张纮便点头赞道:“将军有识人之明,士元如此年轻便有这等见识,将来又是一个奉孝。”

第1777章 一念之差

孙策摇摇头。“他虽然厉害,却算不上最厉害。”

“是么?”孙尚香瞪圆了眼睛,四处张望。“还有谁比他更厉害?站出来,让我看看。”

“哈哈哈……”孙策拍拍孙尚香的小脸蛋。“你这么说,谁还敢站出来?好啦好啦,你说谁最厉害谁就最厉害了。”

孙尚香搂着孙策的脖子,用力晃了晃。“不行不行,你得告诉我,还有谁比伯言更厉害。我要和他好好亲近亲近,将来统兵,也好多个帮手。”

孙策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孙尚香坚持不依,非要孙策说说谁更厉害,陆议很尴尬,却又不敢上前多嘴,诸葛亮等人也不好插手孙策兄妹之间的事。他们都清楚,孙策宠爱这个妹妹,如果说女子在文事、木学上还有多个选择的话,孙尚香就是女子在武事上的唯一人选,又是亲妹妹,自然与众不同,着力栽培,就连孙尚香要积累自己势力也是支持的,从不制止。此刻孙尚香言下之意已经将陆议看作自己的部属,他们当然不会与孙尚香作对,削她的面子,只当作他兄妹玩闹。

“阿节,你这个军谋管不管事的?”孙策对站在一旁的徐节说道:“你这可是辅佐不力啊,要罚俸的。”

徐节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孙尚香的袖子,低声说道:“三将军,公私有别,不可人前失礼,要不然……我也得受罚啦。”

孙尚香眼睛一翻。“那你说说,谁还能比伯言更厉害?”

“呃……在座诸君皆是人杰,各有所长,与陆君皆在伯仲之间,哪有什么最厉害的。”徐节接连给孙尚香使眼色,示意她快别说了,这看似帮陆议扬名,其实是让陆议难做。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孙策身边这几个谋士哪个不是自负奇才,纵使陆议一时有出众之计,又岂能承认他是最强的。孙尚香在武艺上有天赋,在人心揣摩这方面却是迟钝得很,一直不开窍。

孙尚香眨眨眼睛,松开孙策,咬着手指头,转了转眼珠,又跳到郭嘉身边,抱着郭嘉的手臂摇了摇,仰着脸。“先生,那你说说,这些人中谁最厉害?”

郭嘉摸摸她的头,笑道:“我跟你说啊,伯言虽然很厉害,但他的确不是最厉害的。不仅不是最厉害的,连第二厉害都算不上。”

“啊?”孙尚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越发不信,缠着郭嘉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众人见她娇憨,越发觉得有趣,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忍得非常辛苦。陆议窘迫不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郭嘉熬了一会,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三将军,你说,君侯和伯言相比,哪个厉害一点?”

孙尚香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那倒是,伯言虽然厉害,比我大兄还是要略逊一筹的。他自己也说过,论阴谋,我大兄略有不足,论阳谋却是当世无双,深知本末之别,纵使对手有千般奇计,在我大兄的堂堂之阵面前也不堪一击。我大兄算得一个,那还有谁?”

孙策听得清楚,心中很是诧异,不禁看了陆议一眼。陆议拱手低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得出窘迫。

郭嘉眉梢轻耸,瞥了陆议一眼。“正如伯言所言,君侯的堂堂之阵天下无敌,可是却有一个人能从他手里抢人,你说,这人是不是比君侯更厉害?有这二人在此,伯言岂能是最厉害的。”

孙尚香微怔,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连忙一手掩嘴,一手连摇。“不不不,我才不是最厉害的呢,嘻嘻,嘻嘻。”

众人早就明白了孙策的调侃之意,见郭嘉又在孙策的意思上加了一层,让一向大大咧咧的三将军都不好意思了,不禁捧腹,刚刚因争论而生的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淡了许多。虽说他们不会因为陆议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建议便认为陆议强于过他们,可是刚才孙尚香转述的陆议之言却让他们有所触动,一时间神情各异,不免羞愧。

笑了一会,郭嘉率先收起笑容,咳嗽一声:“君侯,我们都想岔了。”

孙策点点头。“智者千虑,难免一失,白玉微瑕,不损美玉之质。时辰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明天再依着新思路议一议,拟个适合的方案出来。”

郭嘉拱手应喏,诸葛亮等人也施礼退下,各自去休息。陆议走在最后,孙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前来。陆议走到孙策面前,咧了咧嘴。“君……君侯,我……我不是有意在背后……”

“无妨,你又没说错。”孙策指指一旁的胡座,示意陆议坐下。陆议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却不敢抬头,孙策回头看了一眼,见孙尚香站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看着陆议,不禁暗自发笑,让孙尚香、徐节也坐下。“这次回吴县过年,季宁公为你讲了什么书?”

“孟子。”

“孟子?”

“是的,家从祖得了一部《孟子章句》,是太常京兆赵公邠卿的大作,家从祖甚是喜欢,说是与君侯新政意旨有相近之处,便花了些心思研习,后来还与赵公通了书信,若非赵公年高,说不得便要请到吴郡来讲学了。家从祖研习半年,有些心得,我回乡省亲,他便将此书传了我一些。”

提起《孟子章句》,孙策倒是想起赵歧来了。当初赵歧出使冀州,途经洛阳,他还曾经和赵歧打过嘴仗,后来就没怎么听过关于他的消息,没想到他还活着,还和陆康有联络。听说这位可是长寿的,堪称三国人瑞。

在孙策的印象中,孟子是儒家诸子中最具民本意识的一个,那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便是出于他之口,就因为这句话,到了明朝,《孟子》虽然被列为四书之一,孟子却被从孔庙里赶了出来。

“《孟子章句》都有什么意旨,说来听听。”孙策重新躺下,双手置于腹前,轻松惬意。

——

沓氏城下,辽东军大营。

公孙度站在中军的望台之上,遥望西边。他的大营立在一片高地之上,望台更是高出平地三丈,立于此地,不仅可以俯府沓氏城,更能远窥数十里之外的海面。

离得太远,即使是耸立的山崖也成一条细线,楼船更看不清楚。但公孙度知道孙策在地里,能够横渡渤海的楼船也在那里。得许攸之助,他在岸边安排了斥候,今天中午孙策还没靠岸,他就收到了消息。

公孙度收回目光,转身下台。“明天去岸边看看。”

“最好不去。”站在台下的许攸背着手,跟着公孙度向中军大帐走去。

公孙度步履如风,几步便到了大帐前,掀帐入内。几个胡女正在帐内布置酒菜,见公孙度进来,连忙跪下行礼。公孙度示意许攸入席,自己也在主席坐下,搂过一个胡女,在胡女胸前嗅了嗅,又将胡女推开,示意她到许攸身边去,大笑道:“许子远,这个体有异香,你一定喜欢。”

胡女凑到许攸身边,许攸也不推辞,搂在怀中,将胡女的衣襟拉开一些,露出一大片沃腴白晳。“你爱其香,我却爱其白。早就听说高句丽的女子肤白,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

“喜欢便送你了。”公孙度扬扬手,示意另一名胡女坐到身边来,搂在怀中。“子远,听说孙策少年好色,你说我要是送几个胡女给他,他会不会接受?”

“你送再多胡女给他,他也不会罢兵。”许攸搂着胡女,啧啧称奇。“孙策身边多有国色,连长公主都做了妾,又岂是几个胡女能动心的。再说了,拿下辽东,扶余、高句丽还能不进献美女,又何必由你转呈。升济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断。”

公孙度眼神闪烁,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又道:“子远,辽东偏僻,人口有限,三郡汉胡不过二十万户,胜兵者不过十万,不及中原一郡。且孙策善战,以本初之众尚且不敌,辽东又岂能例外。这次用你之计,困住凌操、麋芳,小胜一场,若能让孙策知难而退,亦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许攸连连摇头。“升济,你忘了我与你说的吗?孙策要的不是辽东的人口,他要的是辽东的战马,除非你愿意将辽东的好马都送给他,再向他称臣,甘心为其牧马,否则他是不会满足的。如今朝廷有凉州,贾诩占并州,张则、刘备战幽州西部,孙策能够觊觎的只有辽东,舍此而谁?”

许攸歪了歪嘴。“你愿意去王号,向他称臣吗?”

公孙度浓眉紧皱,沉默不语。

“升济,你就放心好了,有我与郭公则为你谋划,此战必胜。若你一心愿降,我也不拦你,击败他之后,你向他请降,我与公则缓步西归,各得其所,如何?”

公孙策神色稍缓,又瞅了许攸一眼。“你这么有信心?”

“当然。”许攸信心满满。“孙策虽然很强,但他有个致命弱点。只要抓住他这个弱点,我便有信心击败他,说不定还有机会取他性命,一战定胜负。”

“什么弱点?”

许攸端起案上的金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匹夫之勇,妇人之仁。”

第1778章 堂堂之阵

郭武回到大营,向孙策、郭嘉汇报了送战书的详细经过。孙策乐得合不拢嘴。他只是关照郭武要留意打探一些情况,没想到郭武胆子这么大,花样这么多,连张郃的存在都诈出来了。不愧是郭家的人,骨子里就有一种旁敲侧击的天份。

“奉孝,你觉得如何?”

“这麹义是个人物。”郭嘉翘着二郎腿,看着远处的麹义大营,眼神中既有得意,又有忧虑。“被人当面羞辱,居然还能忍得住。”

孙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他赞同郭嘉的意见。麹义看似粗豪,其实心机深沉,寸步不让。明明拥有优势兵力,却不肯主动进攻。即使已经占了便宜,还不肯浪费龙渊水这道其实作用有限的防线,绝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利用的优势。细节决定成败,所谓胜利——尤其是双方旗鼓相当的情况下——都是由一点点小胜利积累而成,绝不是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就能取得的。窥一斑而知全豹,麹义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击败他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子威为开端,积小胜为大胜,一点点地敲碎他的自信,让他领略一下我们真正的实力。”

郭嘉摇着羽扇。“将军说得有理,比起出奇制胜,堂堂之阵更能摧毁对手的意志。这一战,我们要打出威风,让所有人想与我们为敌之前都要仔细掂量掂量,不要轻举妄动,至少要争取两到三年的和平。要不然的话,群狼环伺,时间久了,我们也顶不住啊。”

“麹义交给我,荀衍交给你,我们各找对手,战而胜之。”

“好。”郭嘉慨然答应。“将军,从子威所言来看,匈奴人士气低落,又不受麹义重视,应该能一举击破。不如……”

孙策摇摇头。“不,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正因为匈奴人外强中干,我们更不应该把杀手锏用在他们身上,还是留给袁绍吧。”他笑了笑。“就算伤亡会大一些,我也有战胜麹义的信心。再说了,先让彦明立功,铺垫一下,为最后的大戏暖暖场子。”

郭嘉哈哈大笑,点头答应。

虽说约定明天决战,孙策还是提前展开了部署。他命令阎行和马超都出营巡视,沿着龙渊水上下游打探,捕杀对方斥候,熟悉地形,寻找适合渡水的地点。步卒会架起浮桥强行突击,骑兵则需要寻找能够涉水而过的地点,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快速渡河,发起突击。与此同时,骑兵四处游击,也能起到扰乱对方视线的作用。既然麹义要据营而守,放弃了主动权,孙策就可以ziyou的选择适合自己的攻击点。

麹义久经战场,自然不会让孙策趁心如意。他针锋相对,派出匈奴骑兵阻击。双方骑兵以百骑为单位,在龙渊附近展开围剿与反围剿、追击与反追杀,一日十余战。这样的战斗之前已经发生过多次,匈奴人已经被马超、阎行杀怕了,根本不愿意上阵,但迫于麹义的命令,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一天一夜下来,又有数百骑伤亡,去卑背地里把麹家祖先骂得狗血淋头,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

孙策和诸将养精蓄锐,早早地休息了。郭嘉和军谋们却是彻夜未眠,他们根据骑兵、斥候打探的消息,对龙渊周边三四十里范围内的战场做全面评估,选择适合发起攻击的地点,在可能遭受对方攻击的地方安排警戒和阻击的人马。敌众我寡,如果不做好应变准备,万一荀衍围了上来,将是灭顶之灾。

第二天清晨,孙策醒来的时候,郭嘉将最终的作战计划送到他的面前。孙策看了一眼,看看双眼遨得通红的郭嘉。“奉孝,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不敢叫苦。”郭嘉打了个哈欠。“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就安排人下发到各营,朝食之后就可以进攻了。”

孙策起身,在作战计划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郭嘉随即安排人送往各营。各营将领参与了之前的计划,对怎么打都有心理准备,现在拿到的作战计划只是增加了一些细节,并没有太大的变动,吃早饭的时候浏览一遍就够了。

孙策也是如此。一边吃早饭,一边和郭嘉说着闲话。

当太阳升起到一竿高的时候,负责前期准备的校尉许定赶来报告,他们已经在龙渊水南立阵,做好了搭建浮桥,强渡龙渊水的准备。孙策起身,在郭武等人的簇拥下上马,马超、庞德带着白毦士跟了上来。经过公孙续的大营时,马超大声叫道:“公孙伯嗣,我们随将军出战,你安心守营,郭祭酒和军谋处的安全就全靠你了。等我们击败麹义,再通知你去打落水狗。”

公孙续的大帐帐门紧闭,悄无声息。几个白马义从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看着马超。公孙续是质子,只能留在大营里,看着孙策与麹义大战,却不能随孙策上阵,一洗界桥之耻。马超落井下石,这时候还来调侃他们,他们恼火得很,很想和马超反呛几句,却又不敢在孙策面前放肆。

孙策喝住了马超,轻踢战马,加速出营。中军有一半要随他出战,已经在龙渊水畔立阵,大营里有点空。战马奔驰而过,出了大营,穿过前营营垒间隙,还没到龙渊水畔,就看到了随风飘扬的中军大纛。今天是东南风,风不小,吹得大纛啪啪作响,旗上的浴火fènghuáng仿佛要展翅而飞。

孙策抬起头,看了看天边的彩霞,有些不安,回头对马超说道。“孟起,今天可能要下大雨,你们做好准备。如果水位上涨,有些地方可能就不能走了。”

马超抬手敲敲头盔,大声应道:“将军,你放心吧,军谋处已经把可能有危险的地方都标出来了,我全记在脑子里,绝不会出错。不过那些匈奴人就惨了,这天气敢不敢出来都是个问题。唉,我还想杀去卑呢,他要是不出战,我到哪儿找他去啊。”

“别尽想着斩首立功。”孙策喝道:“去卑的首级不值钱,至少没你的安全值钱,千万不要大意。”

“知道了。”马超美滋滋地应了一声,猛踢战马,带着白毦士向前奔驰而去。郭武瞅了一眼马超的背影,笑道:“将军,你看着吧,这马孟起今天肯定不会安分守己,他绝不会看着阎行立功。西凉人就这样,好勇斗狠,谁也不服谁,内斗、外斗一样狠。”

孙策没有说话,心中暗笑。西凉人面和心不和正是他希望的,如果他们都温良恭俭让,团结一致,他怎么各个击破,让他们为自己拼命。

第1779章 兴霸争先(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毫无疑问,沈友无疑是江东系的重将。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坐镇一州。甘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出这一点,可以说是争功而口不择言,也可以说是借机表达不满。

论入营时间,论战功,沈友都不如甘宁,他后来者居上,明显是占了派系的便宜,而甘宁就是最典型的参照——他是孙策麾下仅有的益州人,没有乡党支持,性格粗猛,和读书人也谈不到一起去,稍微处得来的也就是麋氏兄弟,那也是麋氏兄弟为人谦和,不太喜欢与人争执的原因。但凡麋氏兄弟有点脾气,也跟他玩不到一起去。

“这一战是恶战,不是哪一个人能大包大揽的,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包括我在内。”孙策抬起手,向下虚按。沈友和甘宁互相瞪了一眼,却没敢放肆,挺直身躯,听孙策说话。“所以谁第一个上阵并不重要,你们也不必争,就由我来定吧。兴霸,你这名字喜庆,由你打头阵,希望你能打出霸气来。”

众人忍俊不禁,哄堂大笑。沈友也笑了,拱拱手,回席而坐。甘宁大声说道:“定不负主公霸王之名。”

孙策点点头。“兴霸,这一次敌众我寡,而且对方骑兵众多,我们要随时警惕,不能被对方抓住机会,每一步都要走得坚实,用堂堂之阵碾碎对手的意志。不仅要杀人,更要诛心。不仅要取胜,而且要胜得干净利索。惨胜如败,如果你损失太大,那接下来就没你什么事了。”

甘宁心中凛然,用力的点点头,大声应喏。

孙策的目光扫过诸将。“这一次虽说是以力胜,但智不可缺,诸君当知众志成城,尽可能发挥每一个将士的聪明才智,锱铢必较,将每一刀都砍在最恰当的地方,不给对手一丝机会。”

众将收起笑容,轰然应喏。

孙策随即让军谋处解释作战方案。这次作战以沓氏城为中心,但范围却不仅仅局限于沓氏城,还包括沓氏城北四十里的两个要塞。这两个要塞是沓氏县向北直至襄平的要道,原本由凌操派人把守,通以阻击从襄平方面来的援兵,不料公孙度虚晃一枪,派骑兵迂回奔袭,凌操措手不及,只好将这两个要塞放弃,退守沓氏城。

如今孙策要与公孙度决战,自然要先将这两个要塞控制在手中,以免襄平方向再有援军赶到。

要塞易守难攻,又不能不攻,不仅要攻,还要控制好节奏,尽可能减少伤亡。伤亡太大,不仅影响士气,还会直接影响其后的决战。如果能顺利攻下要塞,并且将伤亡控制在预定的范围内,则不仅可以实现战术目标,切断公孙度的退路和粮道,还能重挫公孙度的自信。

公孙度数年间横扫辽东无敌手,他是有几分自负的,是个标准的强人,这样的人一旦自信被动摇,崩溃的可能性大增。军谋处以郭嘉为首,针对公孙度近几年的战事做了分析,针对他的性格制定战术方案,先取要塞就是其中一项。

郭嘉之前就通过麋竺等人收集信息,对这两个要塞的地形有比较详尽的了解,凌操也因此顺利得手,现在再攻,地形上并没有什么陌生之处,军谋处甚至做出了简略的沙盘,让人一目了然。如果说有麻烦,那就是凌操刚刚构建的工事,公孙度来得太久,凌操紧急撤退之计虽然下令焚毁,但肯定烧得不干劲。至于公孙度的部下能恢复几成,那就要到现场再看了。郭嘉已经派出斥候打探,随时修正。

第一个目标是虎跃塞,位于沓氏城西北四十余里的七虎岭上,是由北而来的第一个要塞。此塞虽不大,却极险要,建于两岭之间,难以攀越,仅有一条宽不过丈余的小道,穿塞而过。

地势狭窄,兵力铺展不开,正是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但限制进攻方的同时,防守方的兵力也受到了限制,只能容两百余人,对以精兵为主的孙策来说,这反而是一个理想的目标。

甘宁抢到了首战的机会,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上次曾参与夺取沓氏的战斗,却没有到虎跃塞,这次战斗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任务,所以问得非常仔细。在反复推演结果后,他向孙策提出,希望能安排二十名甲等射手提供支援。在这种地形作战,一个甲等射手能抵得上十名普通弓弩手,形成有威胁的远程压制,充分发挥精锐的优势。

孙策欣然同意。他让强弩都尉谢宽挑选人手配合甘宁出战,尽可能安排甲等一级、二级射手出战,不足的以三级射手补齐,为了预防万一,又让许禇安排四十名虎士保护射手。

甘宁感激不尽,更不敢大意。甲等射手是射手中的佼佼者,孙策麾下的甲等射手总共不过百余名,都是射手营的中坚力量,他提出要二十人助阵,是预留了讨价还价空间的,没想到孙策一口答应了,而且安排最好的射手,连保护的人选都不用他操心。这可省了他不少心,这么多甲等射手助阵,他等于凭空多出一曲精锐。狙击是射手营特有的训练项目,有很多专业技能是普通弓弩手不能企及的。

与孙策商定作战方案后,甘宁又不放心,与谢宽一起赶到虎跃塞,就近查看地形。

谢宽攀上山坡,亲自勘察地形,确定了二十名射手的位置,为他们配合合适的弓弩,连风向、视线都考虑到位,写了满满几页纸。甘宁看不懂那些标记,心里却美滋滋的。有了这些甲等射手的帮助,虎跃塞已经有一半入手了。

——

虎跃塞外出现孙策斥候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公孙度的耳中。

公孙度看完报告,将信将疑。他觉得这可能是孙策的疑兵,攻取虎跃塞是假,勘查虎跃塞北的地形,借机劫取粮草是真。为了突然性,他来得很匆忙,随身携带的粮食有限,最多只能支持半个月,后续的粮食即将送到。五万步骑的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孙策可能已经收到了相关的消息,劫粮的可能性非常大。

相比之下,攻取要塞反倒是最不可能的事。且不说虎跃塞易守难攻,就算孙策拿下,与沓氏城之间还有一个更难攻的要塞。要攻取这两个要塞,孙策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打造军械,还要付出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伤亡,甚至可能付出伤亡也攻不下来。

许攸也觉得可能性不大,这个办法太笨拙了,不像是孙策的风格。他建议公孙度提醒押运粮草的部将公孙模,让他千万小心,尤其是不能暴露隐藏在暗中的骑兵,哪怕慢一点都没关系。孙策做事谨慎,他麾下的斥候营也很精练,郭嘉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破绽,如果他觉察到了公孙模准备好的暗招,计划可能会落空。

公孙度依计行事,还不放心,又安排两千亲卫骑去接应,以防意外。

第1780章 致命错误

秋风猎猎,战鼓声声。

虎跃塞都尉杨祈一手扶着战刀,一手扶着城垛,眼神阴郁。

一队甲士在塞外的山路上集结,人数不算太多,也就五六百人,山路狭窄,容不下太多的人。这些甲士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但身形矫健,行动也很整齐,虽然地窄人多,却听不到太多的声音,每个人都很安静。他们的甲胄很精密,不仅保护前胸后背,连胳膊和大腿都有保护,最与众不同的是头盔,他们的头盔不是用甲片连缀起来的,而是一个整体。

塞上的将士发出羡慕的惊呼声,且不说这些甲胄的形式,仅是人人披甲就足以让他们眼红了。辽东的匠人有限,铁甲难得,以虎跃塞的关键地位也无法做到人人披铁铠,有些士卒只能以皮革为甲。

久闻江东军军械精良,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不过杨祈并不担心。再好的铠甲也挡不住弓弩的近距离射击,当这些甲士低近三十步以内,蹶张弩能将他们连人带甲射个对穿。十步以内,即使是最普通的弓也能射穿铁铠,对方有盾牌也无济于事。踩着云梯向上爬时,没有人可以防护周全,举着盾牌防箭和举着刀砍杀,两者只能选一。

再好的铠甲也不过是战利品而已。想到这儿,杨祈忽然有些兴奋起来。

“都尉,你看。”一个士卒忽然指着西侧的山坡,大声说道。

杨祈沿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从山崖上爬了下来。崖上怪石嶙峋,根本无路可走,他走得非常小心,几乎是在挪动。很快,杨祈又发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两侧都有,位置散乱,看不出什么规律,如果一定说有规律,那就是他们离城墙都比较远,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

这么远的距离,就算强弩能够射及,命中率也会非常低,而且人数有限,形成不了真正的威胁。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那些人都在山坡上站定,又有人从上面用绳索掉下一些东西,看起来是弩和箭矢。不出杨祈所料,这些人都是弩手,从弩的大小来判断,应该是军中常见的三石弩、四石弩,这些弩的确可以射到城上,但劲力不足,未必能射穿甲胄,只能对付一些穿皮甲或者干脆没有穿甲的士卒。

杨祈估算了一下距离,放弃了用强弩进行射击的打算。那些人很谨慎,利用山岩掩护身体,只露出很少的身体,即使是强弩也无法保证命中率,反倒会浪费宝贵的箭矢。

小心些便是了。如果他们企图靠近,再用弓弩齐射来阻击,或者干脆派一些步卒去驱赶。

崖上的射手到位,城下列队的步卒开始行动,一些刀盾手先赶了上来。他们举着明显加厚加宽的大盾,两两一组,在山路的两侧立阵,中间留下不到五尺宽的路,只能供一人通过。他们互相配合,一人扶着大盾,另一人用大锤猛击大盾的上缘,轰轰几声响,大盾的下缘居然陷进了土中。杨祈凝神细看,这才发现些大盾背后似乎立着大架,底端削尖,可以楔入土中。如此一来,大盾就不需要人扶持也可以自行立住。

“这些中原人还真是想得出呢。”杨祈不禁暗自称赞。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至少可以节省一些空间,多安排一些弓弩手。

一组大盾立好,另一组跟上,向前两步,十余组之后,这些大盾便逼近百步以内,还有继续向前延伸的迹象。杨祈不敢大意,命令弓弩手射击,进行阻击。那些刀盾手非常谨慎,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大盾后面,城上射下的箭不是射在大盾上,就是从他们头顶飞过,偶尔有箭矢射在他们的头盔或者甲胄上也只是溅出一串火星,并不能射穿。

盾阵继续向前延伸,已经进入八十步以内。

杨祈看了一会,皱起了眉,叫来几个弩手,让他们用三石弩齐射。弩手们扣动弩机,箭矢飞驰而去,一个正在挥锤的甲士被射中一箭,身影消失在盾牌之后。杨祈死死盯着,眼睛眨也不眨,连呼啸都屏住了。过了一会儿,那名甲士又站了起来,用力挥舞大锤,一下又一下的猛击,将盾牌立好。从他刚劲有力的动作来看,他就算受伤也不会太重。

杨祈暗叫不妙。从那些甲士的身形和动作来看,他们并没有穿重铠,所穿的铠甲也不比普通的甲重多少,在八十步的距离,三石弩应该是可以射穿,如今那甲士被射中却没有丧失战力,要么是他很勇猛,要么是他的铠甲防护能力超出预期,三石弩也没未能射穿。

江东军的甲胄这么好吗?杨祈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盾阵继续向前,一直逼到城外三十步才停住。除了靠得最近的三排盾阵之后,后面盾阵中的甲士都退了下去,接着便有强弓手举着小盾掩护,鱼贯进入盾牌。杨祈虽然命令弓弩手齐射,但大部分箭矢都被大盾挡住,没能射中那些强弓手。

城下战鼓声大作,一阵甲士奔了出来,他们没有带盾牌,身形也比刚才的甲士臃肿一些,五人一组,将云楼举在头顶,穿过盾阵,向城下奔来,虽然不是很快,脚步却非常坚定。杨祈一看他们臃肿的身形,就知道他们穿了重铠,这些人就是攻城的勇士。一旦到了城下,竖起云梯,他们就会直接附城了。

杨祈厉声下令,弓弩齐射。

盾阵中的强弓手突然起身,拉开强弓,一枝鸣镝箭发出刺耳的利啸,冲上天空,扑上城头。

杨祈不敢怠慢,喝令部下举盾,遮蔽即将射到的箭雨。

话音刚落,耳畔突然数声厉啸,几枝羽箭飞驰而至,杨祈身边的传令兵身中两箭,闷哼着倒地。杨祈还没反应过来,又有箭矢射到。

“都尉小心!”有亲卫大吼着,冲到杨祈身边,用盾牌护住杨祈。盾牌刚刚举起,便听到被箭矢射中发出的闷响。杨祈心中一寒,扭着头,向两侧的山崖上看上去。

他的直觉没错,这些箭不是从要塞下面的盾牌中射出来的,而是从两侧山崖上射来的。那些箭手正伏在岩石之间不停的射击,射速虽然不是很快,却极其精准,一会儿时间,杨祈的头顶上就响了两箭,声音沉闷,力道极强,如果不是有盾牌护着,杨祈难免中箭。

孙策麾下哪来这么多神箭手?杨祈大吃一惊,他觉得这些箭手简直可以和草原上的射雕手相提并论,隔着超过百步的距离还有十中五六的精准度,如果出现一两个,他还可以理解,但同时出现十几个,大出他的意料。

耳畔惨叫声接连响起,杨祈听得清楚,从方位来判断,应该是负责强弩的强弩手被射中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几名强弩手先后被射杀,对方非常有耐心,每次都是三四人瞄着同一个目标,就像约好了似的,杨祈实在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联络的。要塞上的强弩手完全没料到对方能射得这么准,伤亡惨重。强弩手被重创之后,又有普通弩手开始中箭,城上一片大乱。

“注意隐蔽,注意隐蔽!”杨祈急得大呼,却没几个人响应。

“嗖嗖嗖,嗖嗖嗖!”盾阵中的强弓手抓住机会,开始急射。他们站在大盾之后,只露出半张脸,手中的强弓连续射击,形成一阵密集的箭幕,扑向天空,又转身射向要塞,射向要塞上乱作一团的士卒。

“噗噗噗!噗噗噗!”箭矢入体声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将士倒下,发出痛苦的哀嚎。一个将士滚到了杨祈面前,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皮甲,从前心入,从后心出,三棱形的破甲箭头从后背露了出来,鲜血沿着箭杆往下滴,箭头上的鲜血也迅速敛去,露出寒光。

杨祈惊骇不已。对方的配合简直太默契了,重甲士准备强攻,盾阵中的强弓手进行反制,山崖上的射手进行精准射击,两百余人的行动在一瞬间完成,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尤其是山崖上的射手,在百步外发射,不仅力道强劲,而且精准过人,一下子射杀了城上的数名强弩手,更打断了城上的节奏,为强弓手的覆盖式打击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接下来,就该重甲士登城了。杨祈猜到了结果,却无法阻止。至少有五张弩瞄准了他,连续不断的射击,让他无法正常指挥。从箭矢射中盾牌的声音来看,这些弩绝不是他以为的三石弩、四石弩,至少是六石弩,只有如此强弩,才能在百步外还有如此劲道。

江东军的装备比他估计的还要好,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重甲士奔到城下,竖起云梯的短短十余息内,山崖上的射手每个射出了至少五枝箭,杀死杀伤超过三十人,不是强弩手便是临阵指挥的军侯、都伯,虽然人为不是很多,却将城上的指挥体系摧毁大半,而盾阵中的强弓手则射出了近千枝羽箭,不分清红皂白,将城上的有生力量摧毁大半。

甘宁一手缠着铁链,一手提着战刀,登上城头,目光一扫,笑骂道:“不愧是主公的心肝宝贝,这些甲等射手太值了。”他随即眼睛一瞪,大吼一声:“杀!一个不留!”

第1781章 匪夷所思

身披重铠的甲士以什为单位,分作三路,两路沿城墙左右展开,一路奔下城去,准备打开城门。

城下守护城门的一队辽东军将士只听到战鼓声、箭矢破风声和惨叫声,知道情况不妙,却不知道要塞已被攻破,忽然看到一群陌生的重甲士杀气腾腾地奔下来城,大惊失色,队率刚准备上前问话,两名重甲士拔步飞分,左右包抄而至,刀光一闪,队率就被砍倒在地,身首异处。

辽东军大乱,有的转身要逃,有的鼓噪而前,但这些都没有影响重甲士的行动,他们五人一组,双手持刀,大砍大杀,长刀飞舞,鲜血喷溅,转眼便砍倒数人,剩下的也被逼到城门中,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十名重甲士也不说话,你进我退,我进你退,进退有序,却又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无视辽东军哭喊或反抗,无情的砍杀。

盾碎,矛断,人亡。

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五十名辽东军士卒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血泊之中。虽然也有人鼓起勇气,怒吼着冲上去前,但孤勇不可恃,面对配合默契的重甲士,他们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即使偶尔刺中、砍中重甲士,也不过是溅起一溜火星而已,根本挡不住这些身披重铠的勇士前进的步伐。

“朴虎,好了没有?”甘宁一刀割下了杨祈的首级,身体探出城墙,大声骂道:“你们这些龟孙,是不是骨头软了,杀不动人,这么久还没开门?”

“将军,就好了。”什长朴虎闷声应道,再次冲上前去,杀死挡在城门前的最后两名辽东军士卒,然后几人合力,放下了城门后的横栓,打开了城门。

等在门外的杨宏提着战刀大步走了进来,一看城门洞里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尸体,吓了一跳。“怎么全杀了?”

扑虎推起面甲,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嘿嘿笑道:“将军吩咐的,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杨宏大步走到城门内侧,仰起头,刚要说话,甘宁在城门上戟指大骂。“磨蹭个甚?赶紧去抢门,跑了一个,老子砍了你龟孙。”

战刀上的鲜血被甩落,正落在杨宏的脸上。杨宏识相的闭上了嘴巴,手中长刀一指。“跟我来!”领着五十名亲卫直扑南门。虎跃塞只有两个城门,堵住南门,避免有溃兵将虎跃塞被攻破的具体情况泄露出去,这是甘宁事先就安排好的战术,为的就是保守战术秘密,为攻取下一个要塞做准备。

杨祈被甘宁斩杀,军侯、都伯也在第一波打击中或伤或死,辽东军已经没有像样的指挥,一盘散沙,在如狼似虎的甘宁等人面前,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不到半个时辰,虎跃塞易手。从杨祈开始,要塞中二百余名将士全部被斩杀,无一活口。

甘宁立刻派人汇报孙策,并请求继续攻击。在二十名甲等射手的帮助下,虎跃塞来得太容易,连一滴汗都没出,不过瘾。

——

公孙桓率领两千骑兵赶到虎跃塞,赫然发现虎跃塞的战旗已经不是杨祈的战旗,大惊失色。

在确认虎跃塞已经失守之后,公孙桓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派人回报公孙度。他从沓氏赶到这里,不过一天时间,虎跃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如何失守的,他无法理解,但他很清楚公孙度的脾气,虎跃塞失守,他无法通过虎跃塞,更无法接应即将到达的粮草,这将严重影响接下来的战事,如果公孙度认为是他行军缓慢所致,后果不堪设想,砍了他的首级都有可能。

公孙桓火速后退,连夜退到台山关。他派出骑兵搜罗虎跃塞的溃卒,想从他们口中了解一些具体情况,如果能找到杨祈就更好了,他可以看看虎跃塞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守,也好有所准备。但是他失望了,城外别说杨祈,连一个溃卒也没有,杨祈部下的两百多人就全凭空消失了一般。

公孙桓越想越怕,再次派人给公孙度送信。

公孙度接到公孙桓的第一个消息,得知虎跃塞失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盘问送信的斥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从他知道孙策可能要攻虎跃塞到虎跃塞失守,前后最多两天时间,孙策是怎么做到的?虎跃塞易守难关,兵力又无法展开,就算孙策不惜代价,想以多换少,那也需要几天时间,要将塞内的士卒消耗到无法防守才有可能,怎么会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失守。

两天时间,打造攻城器材械都不够,难道孙策早就准备好了?

公孙度百思不得其解,许攸也无法解释。这明显不合常理,孙策的军械是精良,但他的部下又不会飞,他总不会用抛石机将人直接扔上城吧?

许攸左思右想,提出一个可能:杨祈会不会被孙策收买了,举塞投降?

公孙度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也觉得非此无法解释虎跃塞的失守。尤其是公孙桓的第二份报告送到时,他便无奈地接受了许攸的意见。如果不是杨祈投降,怎么可能连一个人都没逃出来?就算孙策所部的战力强大,总能派几个送信的吧。

公孙度大发雷霆,暗自发誓要杀了杨祈全家。虎跃塞的失守让他陷入了被动。不夺回虎跃塞,后续的粮草都进不来,五万大军一旦断粮,将不战自溃。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公孙度心里说不出的懊恼,却不能形诸于色。他不想被许攸嘲笑,尤其是发生了这种事的情况下。

他反复权衡,最后决定派人通知公孙模小心前进,暂时不要靠近虎跃塞,另选道路,哪怕路难走一些,远一些,也不要轻易冒险。虎跃塞易守难攻,想重新夺回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与此同时,公孙度派兵增援东山关,防止虎跃塞的情况在东山关上演。

——

收到甘宁轻取虎跃塞的消息,孙策也很高兴,击败公孙度的信心又增强了三分。

他知道夺取虎跃塞是必然的事,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轻松。这再一次证明了他之前的判断,公孙度和公孙瓒差不多,因为得不到世家的支持,手下没几个真正能用的人才。他能在辽东迅速打开局面,并不是因为他的团队有多强,而是因为他的对手更弱。

不管承认与否,知识的传承还是控制在世家、豪强手中,不学有术的天才毕竟是少数。公孙度能有今天也和他的家世和个人际遇脱不开关系。公孙氏本来就是幽州大族,再加上太守公孙琙对他的格外照顾,他才有机会到洛阳开拓眼界。辽东就这么多人口,文化教育都远远不及中原普及。如果说中原寒门只是晋升难,辽东寒门连成才都不是一件易事,就算公孙度礼贤下士,也没多少人可供选择。

杨祈等人算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在辽东还算勉强,与甘宁这样的猛人对阵时就不够看了。

军谋处立刻派出斥候越过虎跃塞,探查东山关附近的形势,很快就发现了公孙桓率领的两千骑兵。在反复推演后,军谋处否决了甘宁进攻东山关的建议,选择正面强攻公孙度的主力。

取虎跃塞的目的是截断公孙度的粮道,延缓公孙度粮草补给的速度,造成他的军心不稳。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强攻东山关。东山关离沓氏城很近,公孙度随时可以派兵增援,且东山关的地形与虎跃塞不同,兵力更多,精锐的作用减弱,最后还是要靠强攻。

既然是正面强攻,攻城不如野战。

孙策同意了这个方案,派人接替甘宁镇守虎跃塞,将甘宁调回主战场。甘宁屠了虎跃塞,一个活口都没留,不少人对他很有意见,但孙策觉得这种时候不是追究甘宁道德人品的时候,两军对垒,需要这种一往无前的杀意,虎跃塞本来就是军事要塞,并没有平民,甘宁的屠杀有杀俘的嫌疑,但没人能够指证,不必太过计较。

甘宁欣然同意,带着两百多颗首级回到大营。他对谢宽率领的甲等射手赞不绝口,简直夸上了天,说得谢宽都不好意思了。孙策心里清楚,甘宁可不是愿意让功劳的人,他这么客气一是因为甲等射手的确在夺取虎跃塞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二是因为虎跃塞的功劳不够大,让给谢宽,甘宁才有理由继续争夺出战的机会。甘宁只是看起来粗猛,实际上他精明着呢。若非如此,怎么可能横行长江这么多年。

孙策部署任务,将主力分作两部,一部由他亲自指挥,一部由沈友指挥,两部轮番上阵。甘宁划拨在他麾下,并将首战的任务交给了甘宁。甘宁心花怒放,比得了重赏还开心。

用两天时间打探消息,准备战具,第三天清晨,孙策下达正面强攻的命令,弃舟登岸。

公孙度也做好了准备,亲自赶到到前沿阵地指挥,许攸随行参谋。

第1782章 先声夺人

从港口到沓氏城有五里多路,公孙度部署了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紧临海港,一万步卒,两千骑士,依山沿海列阵。沈友第一次尝试进攻时就被阻于这道防线之前,无法前进。

孙策对这里的地形并不陌生,既有事先准备的详细地图,也能亲眼看到地形,清楚公孙度能做出什么样的安排,不用担心因地形不熟而出现意外,最适合正面作战。

毫无疑问,地形对公孙度有利。阵地之南是一道连绵的山岭,阵地之北是海湾的几座土坡连成的高地,中间只有不足三百步宽的平地。由阵地向东,平地渐渐收缩,最窄处不过百步。公孙度在两侧的高地上设置骑兵阵地,一旦有需要,这些骑兵就能从高地上冲下来,借助坡地加速,直冲阵势不整的步卒。即使骑兵没有冲锋,仅是在坡上立阵就像在头上悬了一口剑,随时可能落下,足以让对手不敢掉以轻心,时刻警惕,威慑力非同小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一万步卒在三百步宽的阵地上列阵,阵势厚实得让人没有任何机会取巧,只能用硬拼。在没有兵力优势,甚至连骑兵都不足的情况下,聪明如沈友也无计可施,只能望城兴叹,识趣的放弃了强攻,以免自取其辱。

阵地之北便是海湾,原本楼船可以通过,但公孙度在入口处停了十几艘船,只要楼船有进攻的迹象,他就将这些船沉下港口,足以让楼船搁浅。孙策自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沉了船,将来他还要费事打捞。公孙度又在两岸的高坡上设置了阵地,准备了大量的引火物,如果楼船强行过,可以用弓弩抛射,焚烧战船。楼船巨大,却也是最容易攻击的目标,面对密集的箭阵,没有人可以幸免。

既然公孙度要逼着正面作战,那就满足他的心愿。不投机,不取巧,用堂堂之阵正面击败公孙度的阵地,让他看看什么叫实力。

下船之前,孙策将甘宁叫了过来。“兴霸,稍后你先登陆,我会跟着你一起去,为你押阵。作战步骤想必你都记得了,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只有一个要求:不躁进,不轻退。”

甘宁哈哈大笑。“主公,臣斗胆,改一字。”

“哦?”

“不躁进,不后退。”甘宁伸手一指远处的辽东军阵地。“臣既与贼接战,不破其阵,绝不旋踵。”

孙策看着甘宁,满意地点点头。甘宁战意甚炽,不用他再多说了。

“去吧。”

甘宁拱手再拜,转身戴上头盔,雄赳赳、气昂昂的下船去了。他的部下已经在司马杨宏的率领下弃船靠岸,陆续上阵立阵。公孙度闻知孙策亲自出战,准备看看孙策的真本事,也没有在岸边立阵阻击,留下了足够万人立阵的空间,颇有几分古战之风。

甘宁弃船登岸,离岸边百步立阵,他并不急着前进,而是先押住阵地,手持大盾的刀盾手在前,长矛手紧随其后,将长矛架在大盾之间,防止对方方的骑士突袭。两楼楼船冒险靠岸停泊,千名弓弩手站在舷边,严阵以待,一旦对方骑士发起冲锋,强弓硬弩就可以提供必要的掩护。

甘宁立阵完毕,弓弩手陆续弃舟登岸,在甘宁身后立阵。

一拨拨的士卒登岸,一艘船战船卸下战士后依次驶离,让其他的战船靠岸,几十艘船、几千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人喧哗,只有沉稳的战鼓声一声接着一声,间杂着一道道命令,井然有序。

大半个时辰后,甘宁的阵地向前三百步,孙策的亲卫营开始登岸。四千亲卫营在甘宁两翼展开,护住甘宁的侧翼,然后一起向前挤压,腾出空间,供孙策的中军立阵。

这时,站在最前列的甘宁部离辽东军已经不足百步。辽东军开始射击,一阵阵的箭雨向甘宁的阵地倾泄而下。甘宁却没有下令反击,只是举起了盾牌,任凭辽东军的箭矢射得盾牌咚咚作响,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等待命令。

在他们的身后,许禇、典韦登岸,立下阵地,并从楼船上推下一个高约三尺的高台。高台上部两丈见方,下部三丈见方,装有三对与人等高的巨大木轮,可以由义从骑推着移动,四周装有旋转而上的扶梯。一切准备妥当,孙策拾阶而上,在高台上坐定,孙翊、朱然分占前方两角,怀抱三角彩旗,充当传令兵,诸葛亮、陆议在两侧坐定,准备好笔墨纸张,准备记录孙策发出的每一道命令和战斗进展,郭嘉坐在右侧,摇着羽扇,孙尚香、徐节坐在左侧,临阵观摩学习。身后的海面上停靠着孙策的座舰,张承及当值的军谋们在飞庐上待命。

虽然不远处箭矢飞驰,破风之声刺耳,甚至有流矢射到台前不远处,但高台上下安静肃称,没有一声杂响,只有不急不徐的战鼓一声接着一声,低沉而雄浑,借着微拂的西北风,吹向公孙度的阵地。

——

公孙度负手站在坡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孙策阵地,一动不动。

从甘宁开始登陆起,他就在观察,看着孙策部下近万将士陆续登岸、列阵,一丝细节都没有漏过。孙策的部署说不上有什么精彩之外,步卒立阵,弓弩手掩护,按部就班,步步为营,是正常人都知道的套路。

可正是这些人人皆知的套路让公孙度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近万人立阵不是几十几百人,诸部之间能如此默契,连一点混乱都没有出现,不断登岸的将士就像一滴滴水融进大河,悄无声息的汇入,阵地却在不断的壮大,即使辽东军密集的箭阵攻击也没能打破这种从容,不禁让人心生寒意。相比之下,他们身上的甲胄反倒不那么显眼了。

若非训练有素,绝对做不到如此从容。出现几百名甚至上千名训练有素的精锐并不稀奇,但是上万名将士都如此精悍,这便让人有点不安了。相比之下,辽东军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许攸说孙策擅长练兵,常年不辍,果然所言不虚。

公孙度转头看了一眼许攸。许攸也在看,但他神色平静,看起来并不意外。

“子远,官渡之战时,孙策的部下就如此精练吗?”

许攸沉默了片刻。“官渡之战时,我未曾与孙策对阵。”

公孙度眉梢轻挑,想起许攸是筑堰不成,中途被袁绍罢了兵权,赶回冀州的,不免有些后悔。大战之前,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事。

“这些是孙策的亲卫营,本来就是孙策麾下最强的将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许攸上前一步,与公孙度并肩而立,抬了抬下巴。“正前方的那个阵地是他的水师都督甘宁,你看他的阵地如何?”

公孙度早就注意到了。甘宁是最早上岸立阵的,当时他觉得甘宁的部下非常严整,不可轻撼,后来孙策的部下立阵,比甘宁的部下更精悍,就显得甘宁的阵地有些松散了。倒不是说阵型不够完整,只是气势上稍逊一筹。再联想到之前沈友的战阵,公孙度点点头,接受了许攸的解释。

“你这道阵地肯定是拦不住孙策的,但可以消耗他一部分士气。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孙策的部下再精练也是血肉之躯。顶住他的第一次攻击,让他看到你的决心,碰得头破血流,他就不会这么骄傲了。你有两倍于他的兵力,还怕拼不过他?”

公孙度点点头。他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赏罚都已经传达到位,相信他的部下会死战到底。哪怕这一万人折损尽半,也要挡住孙策的进攻,不让他轻易得手。自己是守方,可以依托阵阵,且战且退,节节抵抗。如果能耗得孙策心浮气躁,露出破绽,那就再好不过了。安排在两侧山岭上的骑兵会直捣中军,让孙策见识一下辽东突骑的战力。

“孙策要进攻了。”许攸再次扬了扬下巴,示意公孙度看前面。公孙度向孙策的中军看去,只见站在一角的传令兵举起了手中的令旗,用力挥动,绣有浴火凤凰的大纛也向前倾倒,以特定的节奏晃动。

这是开始进攻的标志。战斗要开始了,公孙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甚至连负在身后的拳头都不由自主的握紧,指甲刺入掌心,一阵刺痛。公孙度却浑然不觉,凝神屏气,不愿漏过任何一丝细节。

许攸看得真切,嘴角不由得轻挑。他知道,虎跃塞的失守对公孙度打击不小,如果不能尽快战胜孙策,他将面临断粮的危险。这一战辽东精锐尽出,他就算想退也没法退,如果这一次不能战胜孙策,就代表着他以后也无法战胜孙策。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是谁倒下,都对袁谭有利。当然,如果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这正是他为公孙度献计的目的所在,而且他相信,这应该是最可能的结果。

对面不急不徐的战鼓声节奏一变,猛敲数下,紧接着,甘宁的阵地也做出了反应,战旗摇动,鼓声如雷,一阵箭雨从阵中跃出,与辽东军的箭阵在空中交错,又瞬间分开,飞入百步外的辽东军阵中。

第1783章 首战告捷

两军交战,箭阵先行,能否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影响甚大,甚至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能否取得优势不仅取决于双方使用的弓箭,更取决于阵势的完整与否和弓弩手面对袍泽不断受伤时能否保持镇定,持续稳定的射出箭矢。再严密的盾阵保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为了方便射击,减少体力消耗,弓弩手的甲胄保护也最少,除了躯干部位和头部,四肢不披甲,中箭的可能比普通步卒要高出数倍,受伤之后还能不能忍着疼痛,维持阵型完整,继续攻击,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箭阵能否保证战力,拖到对手支撑不住。

除非拥有绝对优势,否则箭阵对射就是一个拼消耗的过程,至少开始的时候如此。接战伊始,双方都体力充足,兵员完整,箭阵杀伤力差距不会太大,可是随着时间的延续,总有一方会承受不住压力,出现混乱甚至破绽,射出的箭矢或者射程不足,或者不再整齐。一旦箭阵被对方压制,伤亡就会迅速增加,直至最终崩溃。

与辽东军相比,孙策麾下的弓弩手并没有绝对的优势,装备好一些,但没有质的区别,射出的箭整齐一些,却也不可能一下子击垮对手,甲胄轻便坚实一些,却也不是刀枪不入,被射中依然会受伤,当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还是有不少弓弩手中箭受伤。但是没有人喊叫,受伤轻的由身前负责保护的刀盾手帮忙处理伤口,重伤不能再战的则被拖出后阵,由专业的医士救治,空缺由其他人补上,其他的人目不旁视,听着号令,一次又一次的射击,每一次攻击都稳定而有效。

一通鼓罢,原本势均力敌的箭阵分出了高下,辽东军的箭阵有些散乱,射出的箭雨也变得稀薄了不少,肉眼就能看出区别,江东军虽然也有损失,但损失并不明显。短暂的休息之后,他们再一次发起攻击,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压得辽东军抬不起头来。

优势显现,江东军掌握了主动权,并且比孙策预料的要来得快一些。孙策原本以为至少要经过三通鼓的较量才能奠定优势,现在看来,两通鼓结束便能实现预定的目标。

“问战损。”孙策大声说道。

“喏。”朱然应道,挥动令旗,向前阵发出询问,前阵很快发出回应,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在台下大声报出伤亡数字,诸葛亮手不停挥,在准备好的纸上记下数字。

第一通鼓结束,己方阵亡人员共二十一人,重伤五十三人,皆低于预期数字。

“比我们预期的少三成。”郭嘉一边听一边掐着手指计算,台下的传令兵刚刚报完,他便笑着点点头。“看来这一通鼓罢,甘兴霸就可以冲阵了。”

孙策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局不错,比他预期的还要好一些。除了那些阵亡的,有专业的医士和上好的伤药,受伤的将士救治率也会明显高于对手,看起来只是一成两成的比例,落实到最后却是天壤之别。压倒性的优势不太现实,一点点优势集中起来却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通知甘宁,做好突击的准备。”孙策发出命令。机不可失,战机出现就要抓住。虽说再射一通鼓优势会更明显,却也可能给公孙度留出补充弓弩手的时间。战机稍纵即逝,出现了就要紧紧的抓住。

孙翊发出命令,前阵的甘宁很快便做出了响应。这都是战前做好的预案,不需要太多的沟通。甘宁就在阵前,箭矢从他头顶飞过,即使孙策不下令,他也会向孙策请示。鼓声一变,所有的战士都做好了准备,握紧武器,调整呼吸,做好冲锋的准备。

步卒冲锋时无法像立阵时互相掩护,难免会出现破绽,中箭受伤的机率更高。训练有素可以帮他们在快速前进时保持阵型,减少伤亡,轻而坚固的甲胄纵使不能让他们一点不受伤,也可以减轻伤势,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生存,让更多的将士活着冲到对手面前。

甘宁盯着对面的阵地,眼神如鹰。他要在冲锋开始前找到对方的薄弱点,对症下药的部署兵力,以期尽快撕开对方的阵地。时间很短,一通鼓也就是二三十息的时间,这非常考验将领的直觉。

对做了十几年江贼的甘宁来说,这无疑是他强悍的武艺之外的又一优势。眼神一扫,对方阵势的破绽便尽收眼底,随即决定突阵的人选,将命令传递到相应的曲,他麾下的曲军侯大多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有一大半人还经过讲武堂的进修,看一眼对方的阵势心里就有了准备,收到命令,立刻传达到队率,再由队率做好相应的准备。

命令迅速而准备的传达到位,第二通鼓也接近尾声,就在辽东军将士以为可以暂时缓口气,弓箭手垂下了弓箭,用力甩动因连续拉弓而酸痛的手臂时,或者准备更换弓弦,补充箭矢的时候,江东军发出了冲锋的命令。

原本该停息的战鼓声突然炸响,敲出几个最强音,紧接着便如狂风骤雨般响成一片。应和着鼓声,两曲步卒率先冲出阵势,在奔跑中变阵,由横阵变成突击的矢形阵,几个手持大盾,身披重甲的勇士冲锋在前,其他士卒在他身后依次展开,像一支离弦之箭,射向对方阵地的薄弱点。

没有什么眩目离奇的战法,只是更加迅速,更加坚决,没有犹豫,没有拖泥带水,力争一击必中。

不过三五息,江东军将士就完成了变阵,冲在最前面的突击勇士和辽东军接战。

肩膀抵着盾牌,借着冲击的速度,顶着对方刺出的长矛向前猛突,长刀贴着盾牌,在对方阵势被撞开一道缝隙的时候劈入,躲在盾牌后的辽东军士卒被撞得立足不稳,手中的长刀还没来得及刺出,江东军将士手中的雪亮长刀已经抢先一步砍中他们的脖子,刺入他们的胸膛。

生死只在一瞬间,双方将士搅在一起,一方猛攻,一方固守,刀矛交加,血花四溅,近身肉搏,江东军的优势更加明显,仅仅数息,付出寥寥数人的伤亡,他们便成功的撕开了对方的阵地,更多的士卒蜂拥而入,将优势扩大,迅速突到刀盾手、长矛手身后,展开对弓弩手的攻击。

弓弩手刚刚完成一通鼓的急射,手臂酸软无力,虽然身上佩有战刀,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江东军士卒时却无一战之力,伤亡惨重。

甘宁很满意,他命令弓弩手上前列阵,准备下一次打击。鼓声响起,令旗摇动,弓弩手在各级军侯、都伯的指挥下,整体向前移动,同时迅速活动手臂,调整箭囊,准备下一波射击。

甘宁带着亲卫营冲了上去,向辽东军发起了猛烈的冲击。阵势被对方击破,身后弓弩手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些辽东军刀盾手、长矛手已经慌了神,面对凶神恶煞的甘宁,他们肝胆俱裂,勉强坚持了片刻,被甘宁手起刀落,砍翻数人,防线便摇摇欲坠。

负责指挥的校尉刚刚树起求援的双兔大旗,敲响求援的战鼓,甘宁便杀到了他跟着,狞笑着挥起战刀,一口气连杀数名上前阻击的亲卫,接着一刀砍断校尉拔刀的手腕,再一刀割断了他的脖子,身后的亲卫拥上前去,迅速杀死掌旗兵,砍倒了战旗。

战旗哗啦啦的倒下,士气崩溃,幸存的将士无心再战,纷纷撤退。

甘宁举起战刀,摇动战旗,重新列阵完毕的弓弩手接到命令,开始齐射,时机、射程都掌握得刚刚好,箭矢越过江东军将士的头顶,射向逃跑的辽东军将士,辽东军将士背对弓弩手,虽然极力将盾牌挡住身后,还是护不周全,被射倒一片。

箭阵刚刚停息,甘宁便再次率部上前,对倒地的辽东军士卒进行补刀,确保他们没有起身的可能,同时重新列阵,准备迎接第二次战斗。

远处列阵的辽东军士卒看得真切,一个个胆战心惊,头皮发麻。

——

公孙度脸色阴沉,愤怒的甩了一下袖子。

第一战败得太快,败得太惨,超出了他的预期。

江东军的攻击流畅得让人叹为观止,数千将士进退有致,宛若一人,守如磐石,坚不可摧,攻如泄洪,无孔不入,公孙度自认做不到,即使是他麾下最精锐的亲卫营也无法实现如此流畅的攻击。

如果甘宁部就有这样的战力,那孙策的亲卫营又将有什么样的战力?

他冷着脸,强忍着喝问许攸的冲动。他觉得许攸没有对他说实话,但他却不想让许攸看出他的不安。事到如今,责问许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何扳回一局,重整士气才是关键。如果坐视不管,任凭士气受挫,形势对他更加不利。

“传令,骑兵做好突击准备,亲卫营上前接战。”

第1784章 稳扎稳打(求推荐,求月票!)

“且慢!”许攸出声阻止。

公孙度转身,眼神严厉,怒意隐而不发。许攸报以冷笑。“怎么,是不是有些意外,以为我有所隐瞒?”

公孙度不吭声,但他的神情却带着几分嘲讽。

“升济,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事实,但我无法告诉你我不了解的事。和你一样,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孙策的步卒。”他顿了顿,又道:“这也许是好事,至少我没有低估孙策,给你一个不切实际的预期。”

公孙度神色稍缓,承认许攸说得有理。许攸虽然确信他有机会战胜孙策,但他从来没有说可以轻易战胜孙策,一直强调孙策练兵有方,这将是一场恶战。反倒是他自己一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没有预料形势会严峻到如此地步。

“子远有何妙计?”

“升济,虽说用兵当随机应变,但不可轻变,尤其是在没有搞清对手真正实力的时候。这才是试探,你没有尽全力,孙策也没有尽全力,你现在就派上最精锐的亲卫骑营,如果不能取胜,又待如何?”

公孙度若有所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们之前就说过,孙策的优势在士卒精练,你的优势在兵力雄厚,同等兵力下,你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尤其是在前半程。”许攸挥了挥手。“这些人都是要死的,我们不能指望他们能战胜孙策,只能指望他们能消耗孙策的锐气,磨损他的战刀,耗尽他的箭矢。”他又指向两侧高地上的骑兵。“那些骑兵也不是为了现在出击而准备的,他们只是一种存在,提醒孙策他还没有胜利,让他紧张,然后麻木、松懈,直到精疲力尽,现在孙策初战得胜,士气正锐,你就让骑兵出击,若不能胜,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亲自上阵么?”

许攸冷笑一声:“孙策就等着你如此呢。”

公孙度眉头紧蹙,沉吟不语。传令兵看着他,想问又不敢问。公孙度咬咬牙,抬起手臂挥了挥。

“按预定部署,继续。”

传令兵如释重负,挥动手中令旗,将命令传了出去。战鼓声响起,第二道防线的将士准备厮杀。

——

孙策坐在高台之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高坡。他只能看到公孙度与许攸的身影,看不到他们的面容,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从传出的命令来看,甘宁的取胜并没有扰动公孙度的心境,他保持着平静。

不管是公孙度自己的决定还是许攸的建议,这个组合都不是能轻取的对手,任何疏忽都有可能致命。

孙策打起精神,听取报告。甘宁取胜之后,在粗略的估计伤亡并不超过预期,对战力影响不大的前提下,各曲正在统计伤亡,补充箭矢,准备再战。这些数据迅速汇总到中军,由军谋处做精确的评估,随时准备对计划进行微调。

与此同时,辎重营的将士上前收拾战场,并清理出通道,以便增援的将士可以顺利通过,不用踩着对手或者袍泽的尸体和血污,影响速度和心情。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回收可用的武器,尤其是箭矢。两军交战,箭矢的消耗量很大,能用的尽可能回收,经过简单的修整,或者更换配件,留待备用。

千里远征,粮食还可以取食于敌,军械却很难,尤其是对于用惯了精制军械的江东军来说。辽东军捡到江东军的军械是捡宝,江东军捡到辽东军的军械却必须想办法变废为宝。

这些事都有专人负责,毋须孙策操心,他只要根据最后的统计数据判断形势就行。时间紧张,每个人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处理自己的任务,以便尽快让孙策得到结果。孙策也趁着这个机会调整一下心情,喝口水,吃点东西。

不管身边有多少人在忙碌,他必须如磐石般保持镇定。

孙策刚刚伸手准备去取案上的茶杯,徐节立刻起身趋前。“节为君侯奉茶。”

孙策点点头,收回了取杯的手。徐节从一旁的案上抱起茶壶,先为孙策斟了一杯。孙策指了指郭嘉等人,徐节会意,依次为郭嘉、诸葛亮等人奉茶,趁机看一眼他们手中正在处理的事务。她只是看,不说话,也没有耽误手上的事,众人甚至没留意她,各自忙自己的事。

孙尚香挪到孙策身边,轻声说道:“大兄,为什么不趁胜进攻?耽误这么多时间,岂不是让对手有喘息的机会?”

孙策微侧着脸,打量着孙尚香。“你觉得我们能在一两个回合以内就击败公孙度吗?”

孙尚香眨眨眼睛,咬着手指头想了片刻。“我明白了。公孙度兵力雄厚,就像一头蛮牛,就算射中一两箭,哪怕是捅了他两刀,他也不会倒下,逼得紧了,说不定还会被他伤了,所以不能急,要稳扎稳扎,逮着机会就射他一箭,扎他一刀,让他慢慢流血。对吧?”

“说得太对了。”孙策捏捏孙尚香的鼻子。“两军交战就像高手相搏,在没有把握一击毙命之前,最重要的是守紧门户,不要露出破绽,以免为敌所趁,而不是锐意进攻,只想着速战速决,耐心有时候比勇气更重要。”

孙尚香摸着鼻子,咯咯笑道:“我明白了,陈王师傅也这么说过,他说狩猎猛兽时一定要与猎物保持距离,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哪怕是射不中猎物的要害也没关系,多射几箭,猎物总会倒的。大兄,你说天子西征,陈王师傅会跟着去吗?”

孙策眉心微蹙,摇了摇头。他还没收到天子西征的消息,不过按时间推算,应该也快了。

“主公,结果出来了。”诸葛亮快步走了过来,将一份墨迹未干的统计数据放在孙策的面前。孙策放下茶杯,仔细阅读。这是一份表格,预估数据和实际数据并列,对比分明。各项数据都不错,比预期的要好一些,伤亡也远远低于之前的估计。

孙策皱皱眉。“奉孝,这些辽东军是不是太弱了?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郭嘉摇摇羽扇。“主公所言甚是,这些辽东军恐怕是许攸送来磨刀的,真正的精锐并没有派出来。粮道被我军截断,他当然要有所舍弃,正好送来消耗我军体力。”他看着远处公孙度的中军。“不过他注定要失望,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热热身。主公,从数据来看,我军步卒的优势很明显,可以酌情减少箭矢的消耗,免得到时候无箭可用。”

孙策又看了一眼数据,接受了郭嘉的看法。各项数据中,情况最好的就是步卒突击时的伤亡,说明在近战上优势更大,应该予以适当的发挥,而不是一意减少伤亡不顾箭矢消耗。优势要均衡才行,否则会得不偿失。一旦箭矢消耗过多,步卒的损失也会迅速上升。

郭嘉话音刚落,军谋处也传来类似的建议。孙策欣然同意,签署了相关命令,通知前军,让甘宁有所准备。

一顿饭的休息后,战鼓声再起,甘宁发起了第二波攻击。

——

半个时辰后,甘宁顺利击破了公孙度的第二个方阵,取得了开局两连胜。虽然伤亡没有超过事先制定的标准,孙策还是将甘宁换到侧翼休整,由亲卫营继续主攻,耐心而坚决的向前推进。

一日之内,孙策进攻五次,将战前向前推进了五百步余,公孙度的第一道防线基本被残,只剩下两侧坡地上的骑兵完好无损,平地立阵的一万步卒伤亡过半,再无斗志,公孙度不得提前撤退,放弃了第一道防线。

公孙度有些沉不住气,后悔没能及时派出骑兵,以致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最让他担心的是付出了代价,却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孙策非常克制,派各部轮番作战,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士气和体力。公孙度不清楚孙策的伤亡情况,但从形势来看,应该非常有限,肯定没有达到他期望的目标。

公孙度向许攸请计。许攸也有些挠头。孙策的反应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而江东军的战斗力又超出了他的想象,照这个趋势打下去,只怕孙策攻到沓氏城下,公孙度也未必能等到反击的机会。真到了那一步,公孙度的形势就艰难了。

许攸强自镇定,在地图前沉吟了很久。“升济莫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天交战虽然不利,但我们却已经知道了孙策究竟有多强,心里便有底了,明日再战,便是反击之时。”许攸点了点两侧的山坡。“我军有地势之利,可以居高临下,孙策为免劣势,必然要先取此地。我们可以增派弓弩手,以补训练不足,迫使孙策与我死战,等两军疲惫之际,再派骑兵冲击。如果运气好,也许可以直突中军。”

公孙度抚着胡须,反复斟酌了良久,接受了许攸的建议,调整了兵力部署,将撤回的残兵安排到第三道防线,从第三道防线抽出一万步卒被充到原本并不厚实的第二道防线,特别加强了两侧山坡上的弓弩手数量,准备以兵力优势来弥补训练和军械的不足,借助地利阻击孙策,至少要形成对峙,消磨孙策的士气,挡住孙策前进的脚步,将战局拖进他希望的消耗战。

第1785章 渐变

中军大帐人头攒动,诸将随意而坐。人实在太多,一天的战斗结束,将领们来甲胄都没来得及脱就赶来开会,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身上的汗臭味、血腥味混在一起,不习惯的人甚至会有呕吐的感觉。但孙策早就习惯了,毫无感觉。

军谋处正在整理数据,最终结果还没出来,但那只是程度差异,这是一场大胜已经确凿无疑。作为首发阵容,又连胜两阵,甘宁有些兴奋,声音响亮得有些刺耳。曾与他争先的沈友及严白虎等人看在眼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诸葛亮拿着几枚纸走了进来,穿过人群,直到孙策面前。孙策接过看了一下,点点头,示意诸葛亮宣读。诸葛亮转过身,目光一扫,诸将立刻闭上嘴巴,凝神静听,就连甘宁都不说话了,瞪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清了清嗓子。“今天午时开战,戍时停战,凡五战,破五阵,共斩杀公孙度军三千七百五十一人,俘虏两千五百四十三人,我军阵亡三百七十一人,伤一千八百六十五人……”

诸葛亮报出一串数据,诸将凝神细听,有的掐着指头默算,神色各异。等诸葛亮说完,沈友看了一眼甘宁,嘴角微挑。“贺喜兴霸,斩首过半。”

甘宁眼睛一翻,连脸上的兴奋都淡了很多。他两次突阵,斩首很多,超过总斩首数的一半,几乎将对手的两个千人阵斩杀一净,俘虏可以忽略不计。但他的伤亡也是最多的,阵亡的三百多人几乎都是他的部下,受伤的将士也有一半。尤其是第二阵,对方看到他杀俘,拼死抵抗,给他造成了不少麻烦。在此之前,他不清楚亲卫营的损失比,还挺开心的,现在得知伤亡主要来自于自己的部下,不免有些臊得慌。

亲卫营突了三阵,阵亡的将士不过二十余人,重伤的也没过百,损失微乎其微。虽说他的部下和亲卫营有差距,但差距这么明显却不是因为装备或者训练,主要责任还在于他自己,是他的杀戮激起了对手的力战之心,虽说最后也没能改变结局,却让他的战损比例高得刺眼。

“沈使君,明天看你的。”甘宁冷笑道。

“不敢不敢。”沈友笑着摇摇手。

“明天看我们的又怎么了?”严白虎不肯放过机会。“我们的刀不如将军锋利,杀的人也许不如将军多,但损失也不至于这么大,几乎包揽了。不知道将军的赏赐够不够阵亡将士的抚恤啊。”

甘宁不屑一顾,扭头不语。严白虎得意的大笑,几个江东籍的将领也跟着笑。

孙策看得清楚,咳嗽了一声,大帐里顿时寂静无声,就连咳嗽都压抑着。“明天将有一场真正的恶战!”孙策环顾一周,很郑重地说道:“请诸君将今天的胜利暂时抛诸脑后,慎重对待。”

“喏!”众将轰然应诺,脸上的表情却各不相同。尤其是严白虎等人,明显有些不以为然。江东子弟兵的训练、装备也许不如孙策的亲卫营,在诸军中也是排在前列的,实力不比甘宁的部下弱,明天上阵,他们有信心打得比甘宁漂亮。

孙策看得清楚,扫了沈友一眼,眼神有些严厉。沈友心中一凛,轻咳一声,严白虎等人见状,不敢再放肆,连忙低下了头。

“子正,明天你率部上阵,可能会有些麻烦。”孙策提醒道。

“请主公放心,臣已做好苦战的准备。”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沈友是聪明人,只是缺少经验,明天就算吃点苦头也是值得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有不受挫折就能成长起来的名将。江东子弟兵是他的根基所在,沈友是江东系的军中代表,他越快成长起来,越有利于派系平衡,但他却不能大包大揽,什么都为沈友考虑周全。一来这有失公允,会让其他将领有意见,二来沈友也有沈友的骄傲,不是不懂事的孩子,照顾太多,反让他有心理负担。

孙策随即让军谋处讲解明天的作战目标。

明天的目标不是平地上的步卒方阵,而是两侧坡地。击破辽东军的第一道防线后,两侧的坡地就成了双方必须争夺的目标,占据了坡地,不仅可以居高临下的射击,而且可以阻止对方两翼包抄。坡地原本控制在辽东军的手中,江东军是仰攻,难度比平地作战要更难。

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沈友的肩上。

沈友之前就参与了整体作战方案的制订,早有心理准备,他想争取首日出战,就是不愿意承担这个作战任务,但孙策将首日出战的任务交给了甘宁和他自己的亲卫营,夺取两侧坡地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孙策是怎么想的,他没有问,既然接下了任务,他就要全力以赴的完成。今天在观战的时候,他就与庞统商量这件事,也制定了一些方案。完成任务没什么问题,只是未必能赢得像孙策的亲卫营那么轻松。如果伤亡比例比甘宁还要大,这就有点丢脸了。

沈友不是严白虎,他清楚孙策对他的期望,更加不敢大意。会议结束,沈友让严白虎等人先回去,他和庞统留了下来,向孙策单独汇报。考虑到攻击坡地的难度,他制定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方案,需要更长的时间,无法在短短的一两天之内完成,需要孙策给他更多的时间。

孙策听完沈友的方案之后,和郭嘉商量了一下,原则上同意了,让沈友将方案交到军谋处审议。军谋处不能做最终决定,但是会给出评价意见,对过于冒险或者不切实际的方案,他们会根据程度不同,提出不同级别的提醒,甚至给出否决意见。

军谋处通过了沈友的方案,最后给出的评价是偏于保守,可以执行。这个意见和孙策的意见类似,但他宁愿沈友保守一点,也不希望沈友贪功冒进。他唯一的修改就是在沈友方案的基础上多给了两天时间,以便沈友能够从容的实施计划。

沈友很感激,吃完甘梅等人准备的夜宵后,带着庞统离开了中军,赶回自己的大营。

大帐里安静下来,孙策起身走出大帐,呼吸新鲜空气。海风轻拂,眼前一空,说不出的平静。

他的中军立在海岸边的坡地上,公孙度原本在这里安排了骑兵,但骑兵始终没有出击,在步卒的阵地被击破后,骑兵掩护残存的步卒退出了阵地。公孙度将准备好的船沉在了港口,阻止孙策的楼船进一步深入。要把这些沉船清理掉需要好几天时间,孙策也急不起来,只好耐心的等。

公孙度在拖时间。沓氏城附近以丘陵为主,特别高的山并不多,除了通往虎跃塞的主干道之外,丘陵之间还有一些小道,不适合大队人马行走,粮车也很难通过,公孙度只能用人扛马驮的办法将粮食送过来。这会延误时间,增加消耗,但总比直接饿死好。

孙策没有那么多兵力,也不熟悉那些小道,无法面面俱到,明知公孙度因断粮而败的可能性不大也无可奈何。好在今天一战给他增强了信心,就算公孙度不缺粮,他也能正面击败公孙度,真正控制沓氏。拿下虎跃塞只是避免襄平来的援军长驱直入,杀不胜杀。

背后有脚步声,郭嘉走了上来,站在孙策身后。“主公,刚刚收到蒋子翼的消息,天子已于月初出陇关了。”

孙策没吭声。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蒋干的这个消息延迟了将近一个月。这还是在洛阳已经入手、兖州也成了盟友的情况下,否则会更慢。没有及时通讯的技术,他无法对朝廷的情况做出干预,只能被动的接受。

“奉孝,你觉得天子有几分胜算?”

“定凉州还是平天下?”

“定凉州。”

“最多三分。”郭嘉摇着羽扇。“这三分还是给引凉入关的那一计。”

孙策微微颌首。他同意郭嘉的看法。与凉州世家、羌人部落首领联姻虽说有诸多后患,不能治本,却不失为一个治标的办法,笼络了凉州汉胡,在一定程度上了弥补了关中人口的不足,又削弱了敌对力量,让天子的西征看起来了有了几分可能。

这和太史慈的化胡之说异曲同功,就看能不能贯彻到位了。太史慈能想到,荀彧、刘晔应该也能想到吧,就看他们能不能说服那些老臣,真正将凉州羌胡变成汉人。

接到太史慈的报告时,孙策就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时代的精英之间已经没有本质上的隔阂,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是他对这个时代的陌生,这个时代的精英已经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完成了转变,他们也许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荀彧等人引凉州汉羌入关,太史慈提出化胡之说,都是在这种心态转变下才能实现的产物。

他的优势已经不多。正因为如此,他必须尽快拿下辽东,弥补战马不足的短板。万一天子平定了凉州,卷土重来,他也有迎战的资本。

富是强的基础,但有了富未必就一定能强,也有可能成为别人口中的肥肉。在以后两千年的历史上,这种落后文明以武力蹂躏先进文明的悲剧一再发生。孙策不希望自己的努力也落到这步田地,哪怕这个落后文明是他曾经以为骄傲的大汉文明。

第1786章 皇家手足(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凉州士马强劲,使用得当,的确是一支劲旅,但文武殊途,尤其是对以骑兵为主的凉州兵来说,满腹经纶、温文尔雅之辈是无法如臂使指的,如果不有强悍的武力,想统领凉州兵无异于小儿弄刀,未伤人先伤己。天子虽通兵法、武艺,毕竟宫里长大,骨子里的骄傲是放不下的。不脱几层皮,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马上天子。”

郭嘉顿了顿,又道:“刘晔等人也不例外,关东人对关西人的鄙视已经深入骨髓,很难一朝尽弃。少年骤贵,执掌中枢,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

孙策转过身,看了郭嘉一眼。“奉孝,不要低估他们,在生死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放弃的。几年前,你能想到荀文若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郭嘉眉梢轻挑,点了点头。“主公所言甚是。”他在坡上来回踱了两圈,又道:“纵使他们能得胜归来,主公也无须忌惮,朝廷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出不了武关、函谷。率羌胡之兵而临中原,天子已经不是中原人的天子,大汉不亡而亡。除非他先在关中蜇伏十年,将那些羌胡教化成功。”

孙策忍不住笑了。即使不羁如郭嘉,与天子对阵也有心理压力,总要给自己找些理由。相比之下,倒是他对此比较漠然。如果不是他将来也可能成为天子,他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郭嘉将蒋干打探到的消息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和孙策之前预计差不多。荀彧留守关中,天子亲征,皇甫嵩以太尉之尊,协助天子统兵,马超作为羽林中郎将,统领羽林骑随征,吕布以执金吾的身份统领并州军,已经返回凉州的韩遂、牛辅等人自不例外。

让孙策意外的只有一点:曹操率领两万益州军出武都。

“曹操这么忠于朝廷?”

“说不准。”郭嘉摇摇头。“当初曹操被主公击败,西走长安,本来就是借助朝廷名份与袁绍决裂,他到益州也是仰仗朝廷的任命,如今朝廷西征,他岂能不襄助一二?不过我不觉得他会全力支持天子西征,除非天子进展顺利,万众归心。真到了那一部,天子也需要借益州来平衡凉州,他自有用武之地。此外,他说是去武都,焉知不是去汉中,迎战周公瑾?”

孙策哑然失笑。伟人说得对,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派系,不分势力大小,真正的万众一心是不存在的,有这种奢望本身就是一个幼稚病。

——

孙策回到中军,坐了一会,又起身出了大帐,去了水营。刘和正靠着床头看书,见孙策走进来,不免有些意外,连忙披衣起身。

孙策示意她不用费事。他来并无其他的事,只是将天子西征的消息转告她。抛却朝廷堂的你死活,天子是她仅存的亲人,他的动向有必要通知他,虽然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反要为天子担心。

刘和听完,倒是没怎么意外。她早就估计到了这一天。天子做出了那么多的让步,目的就是西征,就是平定凉州,稳住身后,再挥师东出。虽然希望很渺茫,他却不得不全力一搏。

刘和抱着被子,半躺在床上,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我希望他能凯旋归来,有机会与夫君一决高下。”

孙策本来打算说完就走,听了刘和这句话,愣了片刻,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摸了摸刘和的脸。“为什么?”

刘和脸颊有些发热。她嫁给孙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肌肤之亲。她有些窘迫,却又舍不得让开,伸手抓住孙策的手,据在手心。“凉州羌乱百年,已经是朝廷的痼疾,他若能平定凉州,不枉这几年辛苦。夫君天下无敌,败在你手下绝非耻辱,若能胜上一两合,九泉之下面对列代先帝也毋须惭愧。”

孙策忍不住笑道:“你不希望他击败我,中兴大汉吗?”

“想,可这是不可能的。”刘和低下了头。“我想,他自己也知道,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脸涨得有些红,眼神却坚定了很多。“夫君,我能有一个请求吗?”

孙策沉吟片刻。“说来听听。”

“如果一定要杀他,让他死得像个天子,不要羞辱他,行不行?”

孙策嘴角微挑。“他如果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就值得我尊重。”他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和的手背。“我尊重每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多谢夫君。”刘和含泪而笑,起身下床,恭恭敬敬地向孙策行了一礼。起身之际,孙策意外地发现眼前的刘和身体更丰盈了,也更成熟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与几个月前刚到彭城的刘和判若两人。平时衣着整齐看不出来,此刻身穿单衣,衣带随便一扎,衣襟开合之间自有丘壑。

“你……是哪个月的生日?”

“二月初八。”

“哦。”孙策点点头。这么说,还有四个月她就成年了。老刘家的基因其实还是不错的,就是近亲通婚太害人。灵帝是外藩入继大宗,没受这个影响,但他本人死得太早,要不然天下也不会这么快崩溃。

“你还记得你母亲是谁吗?”

“不知道。”刘和摇摇头。“我刚出生不久,她就死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等我懂事的时候,宫里已经是灵思皇后主事,更没人敢说了。”她苦笑道:“亏得我是个女儿,要不然能不能长大都说不准,宫里那些年夭折的孩子太多了,仅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

“何皇后干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那段时间宫里疾疫连发,何皇后自身亦难保,只好将皇长子寄养在史道人家,希望借助道术,养育成年。”

孙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根据之前的研究结猜测,最近这几十年的大疫可能和所谓的大秦使者有关,从侧面证明中亚可能正处于疫情高发阶段,宫里也祭礼浮屠,安世高等人出入宫囿,会不会也是疫情传播渠道之一?史书上把宫中小儿多夭折的锅全甩到何皇后身上未免有些简单化。范晔是刘宋时人,但他依据的材料却是汉晋之间的人所著,其中有不少原始材料出自党人之手,比如蔡邕。

这些党人写的史书啊,果然不怎么靠谱。老蔡写出来的史书也要加以斟别,不能被他蒙了。

第1787章 笨公主

孙策与刘和说了一阵闲话,心情轻松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没有父母陪伴的原因,刘和胆子很小,严重没有安全感,说话时总有些懦懦,生怕说错了似的。说的话也比较浅白,应该是没读过什么书,不像其他人多少杂着一些经史什么的。孙策一问,果然如是,在她懂事的这十来年间,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关心她的人也不多。反倒是最近几年在长安比较稳定,尤其是唐夫人回宫之后,对她多有照料,但读书这件事一直没提上日程,唐夫人的文化水平也有限,就是认字而已。

最让孙策满意的是刘和没什么心机,感觉有点笨笨的,和她说话不用想太多。说着说着,她便兴奋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托着腮,浑不知胸前春光若隐若现。

“夫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孙策点了点头。

“你觉得小霸王这个名号好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刘和眼珠转了转,掩着嘴,吃吃笑道:“我觉得你不像霸王。”

孙策忍俊不禁。“为什么?”

“霸王嘛,应该是无所畏惧那种,明知对手是强大的秦军,也能破釜沉舟,一往无前。可是你不一样,你总是反复讨论,有点……”刘和吐了吐舌头,没敢再说下去。

“胆小如鼠?”

“嗯,倒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想得有点多。”刘和掐起指尖。“一点点,一点点。”

孙策无声地笑了起来。他脱了战靴,抱着膝盖。刘和吸了吸鼻子,忽然说道:“夫君,要不我让人准备些水,你洗漱一下吧,看你忙了一晚上,肯定累了。”话未说完,她的脸就红了,不敢再看孙策。孙策看得心动,也没推辞,他这些天谋划与公孙度的对决,的确有些过于紧张,今天一战,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压力稍减,又遇到刘和这么一个说话不用太动脑子的,正可以放松一下。

刘和让越舞等人取来水,孙策一边洗了脸,漱了口,又由起舞侍候着洗了脚,脱了外衣,和刘和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接着刚才的话题。“有件事,你说错了。项羽之所以破釜沉舟,不是因为他无所畏惧,而是因为他无路可退。你想想,他杀了宋义,如果不立下大功,还敢回去见楚王吗?”

刘和转着眼珠,想了片刻。“说得也对,亡命徒,亡命徒,怕死的人反而胆子最大,反正是死路一条,索性拼了,说不定反倒能杀出一条血路。”

“你说得太对了,项羽那么做不是勇敢,而是亡命徒。他要是有别的选择,说不定反倒不敢了。”

“你迎战徐荣也是因为无路可退?”

“是啊,差不多如此,我这小霸王的名声就是那是得来的。”

孙策拍拍膝盖,想起当时的窘境,感慨不已。恍惚之间,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地盘大了,部下多了,顾虑也多了,反不如当时简单。并不是他现在不如当时,而是他眼界大了,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是拼命就能解决的,只能隐忍,耐心地等待。

敢拼命不是真勇敢,能忍耐才是大智慧。无路可退时,脑子一热,懦夫都敢往前冲,何必霸王。曾几何时,他也仰慕过项羽,觉得他英雄盖世,可是细细想来,这人简直就是个莽夫,甚至可以说是懦夫。乌江自刎,他是解脱了,可是跟着他的那些将领呢?英布、钟离昧、桓楚,支持他的江东子弟,他何尝考虑过他们的将来?

二十八骑突阵是勇敢吗?匹夫之勇罢了。说得难听点,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何为责任,何为担当。如果真是项天立地的英雄,如果真有担当,就不应该把战败的责任推卸给老天,而是反思己过,退回江东,卷土重来,击败刘邦,而不是一死了之。

“那……”刘和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知道能不能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和点点头,鼓起勇气。“那我弟弟西征,算不算是亡命之举?”

孙策仔细地想了想。“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退一步也未尝不可,他却选择最艰难的一条路,我想不能算是亡命之举,倒是有几分大智大勇。也正因为如此,如果他有机会与我对阵,我一定尊重他。”

“唉……”刘和一声轻叹,眼神有些迷茫。“你们男人的事,我真是看不太懂。你明明是朝廷最大的威胁,他却欣赏你,遗憾你没有成为朝廷的栋梁。他明明是你鼎立新朝最大的障碍,你却愿意将他作为对手,给他公平决战的机会。如果……”她顿了顿,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儿。“如果你们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该多好。他做明君,你做贤臣……”

孙策摇摇头,客气很温和,但态度很坚决。“有些事,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而且我敢说这个世上没人可以做得比我更好。你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换一换,我做明君,他做贤臣。”

刘和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忽然掩着嘴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敞开的衣襟仿佛打开的大门,波澜起伏。“你说这句话时倒是霸气得很。看来是我太笨,只看到了你柔的一面,没有看到你刚的一面。”

“是啊,到目前为止,你的确只看到了我柔的一面,不过你很快就有机会看到我刚的一面。”孙策挪了挪身体,让被刘和自然流露的媚态诱得很刚,甚至刚得有些难受的部位放松一些。“唉,我问你一件事。”

刘和连连点头,“说吧,你不嫌我愚笨,回答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也该你问了。”

“你离京之前,有没有人教你……闺房之道?”

刘和愣了一下,不解其意,眼睛一瞥,忽然看到孙策衣摆下隆起一块,顿时明白了孙策的意思,有些措手不及,心跳加速,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呃……教了一些,我……我……”

“既然教过,那我考考你。”孙策低下头。“这该怎么办?”

“我……我让越舞来服侍夫君……”刘和慌乱不已,张口正准备叫喊,孙策一把抓住刘和的手臂,顺势将她拉了过来,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我是考你,又不是考她,不准求援,自己想。”

刘和满脸通红,身体颤抖。“夫……夫君,我……还没干净,要不……明天?”

孙策眼睛一扫,这才注意到刘和的裤子厚得不太正常,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刘和,他本来也没打算和刘和圆房,只是不经意之间被刘和的呆萌诱起了兴致,想欺负一下这个笨笨的长公主,让她做一些她可能从来都没听过的羞羞的事。

“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孙策眉梢轻挑,歪了歪嘴角。“我看你是许久没有温习,忘了所学吧?今天就让我帮帮你,如何?”

刘和可怜兮兮地看着孙策,还带着几分好奇。“这……还有别的……办法?”

孙策很无语,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可不是么,刘和身边有二十名陪嫁宫女,足够备用,谁会想到他有这样的奇怪习惯。再说了,堂堂的长公主何必委屈求全的侍候丈夫,估计连体位都懂得不多,就算无奈之下做了妾,也不用学习那些服侍人的旁门左道。

没办法,只好我亲自辅导了。

“当然有,你听好了,我先教你一式李代桃僵,如果学得好,再教你一式玉人何处。”

“玉人何处?”刘和茫然地看着孙策。“这……这是什么?”

孙策盯着刘和,不答反问。“你知道李代桃僵?”

刘和这才知道说漏了嘴,连忙用手捂住嘴,吱吱唔唔地说道:“我听人说过,却不知究竟,刚才夫君提起,我一时慌乱,竟没想起来。不过这玉人何处,我真没听过。”

“听人说起?”孙策狐疑不起,心道甄宓与刘和走得很近,不会是她说的吧?这小丫头是什么心态啊,这也说?是真的好姊妹没秘密还是别有用心?以他对甄宓的了解,他很自然的舍弃了前一种可能。那小丫头精得像鬼似的,刘和却笨得像一个木头人,甄宓利用她的可能性更大。“是阿宓?”

刘和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我……我忘了。”

孙策哭笑不得,正准备说点什么,舱门被人敲响。孙策有些恼火,喝了一声:“谁?”

“咦,夫君也在啊?”舱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甄宓半张小脸。她看了孙策一眼,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我来找长公主玩六博,你要不要一起玩?”

孙策回头看了一眼刘和,歪了歪嘴,笑容满面。小丫头,在我面前还敢玩花样,这时候跑来找刘和玩六博,你骗鬼呢?分明是知道我在这儿,也知道刘和身体不方便,担心她让侍女代庖,故意来看看。

“好啊,一起玩就一起玩。”

第1788章 动如脱兔

孙策拾阶而上,在将台上凭栏俯视战场。朝阳东升,灿烂的阳光照在战场上,照在列阵的两军将士的甲胄、武器上,寒光闪烁,杀气腾腾。江东军甲胄整齐,阵型严整,宛如刀切斧削,坚不可破,让人平添三分自信。相比之下,对面的辽东军就逊色了不少,不仅装备不如,阵型不整,精气神也有些萎顿。明明重重叠叠的都是人,布满了阵地,却看不出一点必胜的信心。

孙策很满意,昨日一战对双方士气的影响很显著。辽东军士气不足,反被己方压制住了。

“有什么变化?”孙策抬起手,挡住直射的阳光,眯着眼睛细看,却未能如愿。公孙度的阵地有一半隐在山影之中,看不真切。

“阵型非常厚实。”孙尚香说道:“还挖了不少壕沟,从山下到海边,公孙度这是要固守啊。”她双抬起头,看向南侧的山岭。“岭上也有重兵。”

孙策知道孙尚香习射练就一双好眼睛,目力无人能及,倒也不意外。他回头看了一眼,陆逊、朱然正在紧急赶制的模型上摆放标志兵力的兵俑,孙翊也在一旁帮忙,看来他们已经在孙尚香的协助下了解了战场形势。

“你有什么破敌之策?”

孙尚香抬起头,诧异地看了孙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步步为营,强攻硬取,一步步碾碎对手。不仅要击破他们的阵地,还要粉碎他们的意志。公孙度的主力都在这里,此战若胜,辽东可安。”

孙策亲昵的摸摸孙尚香的头。“是伯言的建议,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都是。”孙尚香嘎嘎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孙策哑然失笑,揽着孙尚香的肩膀,回到座位上。模型已经准备好,就放在面前,低头即可俯瞰整个战场。孙策转头看了一下,右侧的山坡上,沈友正在布阵,他是接下来几天的主角,战局能否有所进展,全看他能否取得突破。

这是一次对沈友能力的全面考验。在凌操被困城中,麾下没有成名将领,只有严白虎等人的情况下,能依靠的就是他本人的指挥能力和江东军的训练水平和战斗意志。打赢了,胜得漂亮,他这个青州刺史就可以坐稳位置,成为江东系的代表。如果不能,那他就只能退位让贤,比如徐琨、朱桓,或者董袭。

孙策收回目光,端起案上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闭目养神。

——

沈友走上山坡,看了一眼对面的辽东军,吁了一口气。

“各部到位没有?”

“快了。”庞统负手站在沈友身边,淡淡地说道:“使君莫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宁可慢一点,稳一点,也不能仓促。”

沈友哈哈一笑,转身看看庞统。“士元此言正合我意,我们不缺时间。”

庞统微微一笑,莫逆于心。他和沈友都清楚这一战的意义。被人眼红的不仅仅是沈友,他也一样。作为孙策最初的军谋,他年未弱冠就独立,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军谋团,军谋处有微词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上次青州战事虽然击退了颜良,但也折了张允,批评的意见就没断过,这次又被公孙度奔袭,无法解沓氏城之围,非议声更大,即使孙策也无法完全压制,这才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孙策首日亲自上阵,强行击破公孙度的第一道防线,斩首三千余级,震慑了辽东军的士气,同时也给江东军立了一个标杆。他们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让人无话可说,才能证明他们担得起肱股这个称号,而不仅仅是亲信。

山坡左侧传来战鼓声,严白虎已经到位。沈友和庞统不约而同地看向山坡右侧,在对面的一个高地上,一面战旗正在飘扬,显得有些孤独。可是看到这面战旗,沈友和庞统却同时舒了一口气,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会心的微笑。

“准备进攻。”沈友拔出战刀,向前一指,意气风发。

“喏。”传令兵大声应喏,用力摇动令旗,战鼓声节奏一变,变得急促起来,一曲步卒举着盾牌,冲出了阵地,向对面的山坡走去。弓弩手拉开强弓硬弩,向对面的辽东军阵地展开压制射击,为突阵的步卒提供掩护。

辽东军也开始集射,将一阵阵箭雨抛射过来,一部分反击江东军的弓弩手,一部分射向正在接近的江东军步卒。他们占有地势,又有兵力优势,射得江东军步卒抬不起头,只能依托地形,耐心地向前移动。一部分弓弩手也下了山坡,尽可能的为步卒提供掩护,但地形和人数都没有优势,能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进攻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好在战前沈友对此便有清醒的认清,要求各部不要着急,耐心一点,一点点的争夺,不要奢望是一场势如破竹的战斗。此刻这些将士进攻受阻,也没有着急,曲军侯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形势,发现一道道急促的命令,指挥着麾下袍泽一步步地向前挤。弓弩手则控制着节奏,尽可能精准射杀,节省箭矢。他们远离本阵,每人携带一百枝箭,用完就只能派人再送,非常麻烦。

双方一点点的争夺,一箭一箭的较量。慢慢的,江东军训练有素的优势显现出来,步卒抓住辽东军射击的空隙,一次次地向前挤压,建立起阵地,弓弩手随即跟进,在步卒的掩护下射击。他们使用精工制作的弓弩,射程远,精度高,命中率要比辽东军高出不少。两两对射,辽东军几乎占不到什么便宜,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只是兵力优势明显,暂时还没露出败相。

南北两侧的山坡上,严白虎、李怀率领士卒,也在一步步的向上攀登。

双方缠斗半日,沈友派出六曲士卒,成品字形向前推进,一步步吞食辽东军的阵地。江东军并不急于求胜,非常注意掩护自己,再加上甲胄精良,除了几个运气极差被对方射中要害的士卒阵亡,其他人都没遇到太大的麻烦,伤亡控制得极好,两只手数得过来。相比之下,辽东军就有些狼狈了,被射杀近百人,射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眼看着江东军快要摸到面前,已方对射又占不到任何便宜,只能被对方一点点的蚕食,辽东军守将公孙安按捺不住,下令数曲步卒冲出阵,借助坡势下冲,斩杀对方那些可恶的弓弩手。对方已经远离本阵,虽然战力较强,甲胄也精,毕竟人数少,而且远离本阵,支援有限,取胜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如果能杀死他们,抢了他们的甲胄和军械,也是难得的战利品。

辽东军将士早就憋得火大,听到出击的命令,迅速冲出阵中,高举战刀、长矛,顺着山坡飞奔而下,杀向不足百步的江东军士卒。

听到辽东军鼓声有变,江东军将士立刻做出了反应,以曲为单位,步卒围成半圆,相互支撑,将部分弓手护在身后,弓手们举起手,专挑那些看起来最勇猛的辽东军士卒射击,三十步以内,他们几乎百发百中,辽东军将士身上甲胄不精,无法抵挡近距离的猛射,只得举着盾牌,护住面门胸腹,只是这样一来,脚下便看不清楚,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冲锋的势头被打断。

两军交锋,喊杀声混在一起。辽东军有兵力优势,将江东军四面围住,江东军凭借阵势,互相配合,力战不退。近战时弩手作用不大,也拔出战刀,协助步卒作战。

见辽东军主动出击,沈友立刻派出更多的将士增援,发起全面进攻,鼓声一阵急似一阵,数千江东军在战鼓声的激励下,从三面合围而来,喊杀声震天。一看不妙,公孙安有些慌了,不敢怠慢,立刻下令撤退,打算将士卒撤回坡顶阵地固守。

听到鸣金声,辽东军将士纷纷撤出战圈,返回阵地。

南侧的坡地上,一队辽东军士卒丢盔弃甲,拖矛曳刀,连盾牌都扔了,却跑得飞快,一路超过几队同伴,率先跑回本阵。公孙安见了,气得暴跳如雷,命令亲卫上前阻止。五名亲卫闻令出阵,拔出腰间战刀,抢到阵前,正准备大声喝斥,却见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卒忽然矮身,拖在身后的长矛划出半个圈,砸在中间一名亲卫的头盔上,“当”的一声脆响,亲卫眼前直冒金星,天旋地转。那士卒一个旋步,绕到亲卫身侧,奋力掷出手中长矛,顺手夺下了亲卫手中战刀,唰唰两声,将左右两名亲卫砍在地。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同伴也拥上前去,将剩下的两名亲卫杀死,迅速组成小阵,杀向中军。

长矛呼啸而至,正在指挥的公孙安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亲卫见势不妙,飞身扑上,将他撞倒,堪堪避过长矛贯体的厄运。中军乱作一团,那队抢先撤回的士卒飞身抢入,刀光霍霍,顷刻间连杀数人,势如破竹地杀到公孙安面前。公孙安觉得面生,心知不妙,大声喝道:“你是谁的部下?”

冲在最前面的少年士卒微微一笑。“我乃青州刺史沈君麾下,九江周泰是也。”长刀一挥,一刀砍下了公孙安的首级。

第1789章 旧习难改

沈友稳步推进,用三面围攻的办法形成局部兵力优势,利用半天时间夺下第一个山头后,再接再厉,利用辽东军军心动摇,只顾逃命,冲乱了阵地的破绽,穷追猛打,再夺一岭,将阵线向前推进了三百步,顺利完成了第一天的作战目标。

孙策接到消息,非常满意。在这么大的压力面前,沈友、庞统还能稳扎稳打,伤亡控制得也非常出色,从将领到普通士卒的表现都可圈可点,称得上精锐二字,没有让江东系丢脸。

不仅孙策高兴,孙策身边的江东籍将士也很高兴,沈友到中军来时,不仅随侍孙策左右的陈武等人对他笑脸相迎,就连董袭、朱桓都赶来庆贺。沈友也很高兴,谈笑风生。

孙策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召集诸将议事。

形势依然不容乐观。随着战线向前推进,战场越来越狭窄,已经没有太多的腾挪空间,双方只能面对面的硬刚。即使江东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面对据阵死守的辽东军,伤亡也会逐渐增加。

因此,军谋处提出两翼突进的战术。具体而言,就是沈友继续攻夺山岭,甘宁则率水师清障,率领楼船进入港湾,从水路进行包抄,对堵在正面的辽东军形成包围之势,再予以歼灭。

道理并不复杂,正如沈友围攻山岭一般,都是力求在局部形成兵力优势,最大程度的减少己方伤亡。麻烦之处在于在整体兵力没有优势的情况下要在局部形成优势,不仅需要全军上阵,无法再轮换休息,而且要冒相当的风险,一旦某个环节出现失误,整个战线都有可能因此崩溃,反被对方所趁。

小鱼吃大鱼吃下去是奇迹,吃不下去很容易被噎着。如果说之前的战斗都是试探,评估双方的战力,一旦形势不利还可以抽身,全面进攻一旦展开就很难抽身了,要么击溃对手,要么被对手击溃。

当最后的作战方案送到孙策面前时,孙策觉得手中的笔沉甸甸的,比当初下决心迎战徐荣还有紧张。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挥而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诸君,努力!”

“喏!”众将轰然应喏。

——

“啪!”公孙度一抬腿,将面前的案几踢飞。

诸将面面相觑,没人敢吭声。公孙安以重兵守山岭,小小的一个山头安排了近三千人,却在半天时间内被沈友夺走,连公孙安本人的首级都被砍了。这个结果是如此的出人意料,以至于他身后的阵地根本来不及反应,又被沈友一举夺下。

一天之内连失两个易守难攻的阵地,而且败得这么狼狈,这让公孙度暴跳如雷,大骂诸将愚蠢、无能,尤其是阵亡的公孙安。按照预定的计划,公孙安的阵地就算不是固若金汤,至少也要守三天以上,消耗掉沈友部的士气,将整个战局拖入消耗战。

公孙安是怎么败的?没人知道,公孙安已经阵亡了,他的部下也伤亡惨重,只知道开始一直打得不错,双方缠斗了很久,才有一些江东军冲到阵前。后来公孙安下令反击,沈友发起全面进攻,突然就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幸存的将士人心惶惶,说法不一,有的互相矛盾,有的说江东军杀神恶煞,在山岭上健步如飞,有的说江东军甲胄坚固,箭射不入,刀砍不破,手中的武器却无坚不催,甚至有人说看见浴火凤凰从天而降,一喷火就烧死成百人,公孙度终于按捺不住,大发雷霆。

许攸沉默不语。他一直在公孙度身边,听到了所有的报告。他没有像公孙度那样失态,但他比公孙度的心情更沉重。孙策的战术并无出奇之处,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完全来自于实力,装备是一种实力,训练是一种实力,中级将领的临阵指挥能力也是一种实力——追击溃兵,趁势夺取第二个山头不会是沈友的命令,而是临阵作战的都尉、校尉临机决断,否则时间根本来不及。在这几个方面,孙策都有明显的优势。

但他不清楚孙策的优势究竟有多大,公孙度还有没有逆转的可能。到目前为止,他只知道公孙度的损失,不清楚孙策的损失,无法估算双方的战损比例。不清楚这个比例,他很难确定公孙度能不能支撑到逆转的机会出现。

连战两日,公孙度损失了近万步卒,孙策损失了多少?三千还是五千,又或者更多一些?损失的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阵亡的,有多少是受伤的,受伤的人中又有多少经过医治能战的?不清楚,一切都不清楚。孙策一直在进攻,公孙度的部下却败得稀里糊涂,没人说得上来对方的损失如何。

焦灼之余,许攸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公孙度是怎么横行辽东的?

“子远,事到如今,奈何?”

公孙度咳嗽一声,将许攸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许攸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帐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公孙度两人,被公孙度踢翻的案几还倒在地上,没人敢进来收拾。公孙度脸色铁青,鼻息粗重,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

“议事结束了?”

“议什么议,一群蠢材,都被孙策打傻了。”公孙度挥挥手,一声长叹,欲言又止。

许攸看懂了公孙度没说出口的言外之意。连续两日受挫,而且是受到重创,公孙度的信心动摇了。损失接近两成,对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不小的心理负担,如果这些不是随公孙度征战多时,打了不少胜仗,还算对公孙度有些信心,说不定已经崩溃了。加上虎跃塞失守,粮食运不进来,久战对公孙度不利,他想趁着实力尚存之际撤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许攸迅速权衡了一番,反问道:“升济想撤围?”

公孙度脸有些发烫,不好意思直视许攸略带讥讽的眼神,垂下眼皮,手指轻叩膝盖。“子远,虎跃塞意外失守,粮草和援兵都无法及时到达。地势狭窄,不利骑兵奔驰,我军优势无法施展。这两点对我军都很不利。我想着,换一个战场也许会好一些。”

“你说得对。”许攸笑了一声:“我也觉得退守襄平可能会更好一些。”

“是么?”公孙度很是意外,他本以为许攸会极力反对。他打量着许攸,猜测着许攸的真实用意。他太熟悉许攸的性格了,在许攸眼里,他公孙度和蛮胡差不多,就是一块朽木。若非形势所迫,许攸绝不会踏足辽东,为他参谋军事。此刻见他气沮,说不定想着怎么羞辱他呢。

见公孙度神色拘谨,许攸一声轻叹。“是啊,孙策善战,数年间所向披靡,连徐荣那样的名将都败在他手下,本初拥袁氏四世三公之资,天下党人、游侠之重,一时不慎,也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你心中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升济,你虽受小衅,尚未到不可收拾地步,此时撤退,未尝不是存身之道。”

公孙度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耐着性子听许攸究竟想说什么。

“我曾经说过,孙策坐拥五州,户口殷实,不会觊觎辽东的财富,他希望得到的只是战马。如果你肯向他称臣,献上辽东之马,我想他不会穷追不舍。你也说过,孙策只是觉得你身为辽东人,做辽东太守不合适,并无杀你之意,对吧?”

公孙度的脸色有些难看。许攸果然旧习难改,借着这个机会挖苦他。他向孙策称臣,要放弃的又岂是辽东太守,他可是辽东王。孙策之所以没提,可能是他之前不知道,或者他根本不承认。等他投降了,交出控制权,任人宰割,谁知道孙策会不会旧事重提。

许攸故作没有看到公孙度的脸色,接着说道:“放弃沓氏,退守襄平,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别说是沓氏,就算退到高显也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再向北,总有孙策鞭长莫及之地。我听说你曾嫁族女与高句丽王,正好,本初也曾嫁族女与他,有此交情在,我想他收留你应该不成问题。实在不行,杀了他,鸠占鹊巢便是。你不能战胜孙策,还能战胜不了那些蛮夷?”

公孙度哼了一声,打断了许攸,后背却直冒凉气。他明白许攸的意思。退守襄平,他放弃的不仅仅是沓氏,襄平以南都不是他的了。况且他是以武力征服辽东,如今被孙策击败,灰溜溜的退走,还有谁把当回事?说不定根本不需要孙策招揽,就有人主动效力。

不能退啊,即使再难也要坚持下去。

许攸停顿了一会儿,等公孙度有琢磨的时间,见他眼神重新坚定起来,接着说道:“升济,我对你说过孙策是如何战胜本初父子的吗?”

公孙度缓缓地点了点头,更加惭愧。许攸说过,孙策步卒精练,但他真正的杀手锏却是骑兵。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擅长把握战机,骑兵战术出神入化,颇有项羽之风。任城一战,以骑兵击破袁谭。官渡一战,又是以骑兵重创袁绍。他唯一的劣势就是战马不足,骑兵优势无从发挥。如今他的大将太史慈已经到了辽西,公孙范、公孙续都成了他的附庸,再得了辽东,战马资源得到缓解,还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公孙度反复考虑了很久,不得不承认自己思虑不周。这时候撤退,就算能回到襄平,他也不会再有机会战胜孙策,只会一退再退,直到被人杀死。

“子远,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许攸微微一笑。“升济,我有撤守二计,你想先听哪一计?”

第1790章 机不可失

公孙度命人进来收拾了案几,又备了一些酒食,借此机会平复一下心情,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评价许攸的撤守二计。他就是听了许攸的计策来奔袭沓氏的,结果先胜后败,反将自己陷入了困境。是许攸所料未及,还是他故意如此,他无从判断,但让他再像之前那样相信许攸,那是不太可能了。

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别让许攸耍了。从时间上计算,孙策应该是从涿郡赶来的,如果没有出现在辽东,他很可能正和袁谭交战。从这一点上考虑,许攸利用他的嫌疑不言自明。

见公孙度面带笑容,眼中却看不到一丝暖意,许攸便知道公孙度在想什么,暗自叫苦,也不好急着表白,只好装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与公孙度把酒言欢。

两人喝了一阵,公孙度才话题一转,扮作一副随意而问的模样。“子远,何为撤,何为守?”

许攸放下酒杯,一声轻叹。“升济,两军交战至此,我有责任。虽然我没有轻视孙策,却还是低估了他的实力,没想到他的部下强悍若斯,吴起所练的魏武卒想来也不过如此。”

公孙度有些意外,眼神闪了闪,没吭声。吴起仕魏,练就魏武卒,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无敌于天下。曾以一当十,一战破秦军五十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使后来号称虎狼之师的秦军也没有如此骄人的战绩。勉强而言,也只有项羽以三万骑奔袭彭城,大破刘邦五十六万联军的战绩可比。孙策号称小霸王,毕竟不是真正的霸王。他以往的战绩虽然也是以少胜多,却没有悬殊到如此地步。许攸按照既有的战例估计,有所失误也情有可原。

对公孙度来说,一向自负的许攸主动承认失误实在难得,至少给他的失败挽回了一些颜面,心情不知不觉的松动了些,对自己的猜忌心生歉疚。

许攸接着说道:“综合双方实力,孙策胜在步卒精锐和楼船运输方便,暂时不会有断粮之战。我军胜在兵力雄厚和骑兵善战。若是升济舍得牺牲,就坚守阵地,逼着孙策强攻,将他的精锐消耗一空,堂堂正正,让他输得心服口服,从此望辽东而兴叹。只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必须搞清楚孙策的损失,两军兵力对比是五万比两万,如果抛却我军的数千骑士,大概是二比一,损失也应该相当。如果孙策的损失超过或接近我军一半,那他就无法坚持到最后。如果孙策的损失远远小于我军一半,再战就于我军不利,只能先撤了。”

公孙度心有同感,又有些不好意思。连战两日,先后七战,他是一战未胜,只知道自己的损失很大,却不知道有多少斩获,甚至有没有斩获。这不是许攸的责任,是他的部下实在太弱。

许攸顿了一会,又道:“如果步卒接战不利,不如改换战场,发挥我军骑兵的优势,也就是升济刚才所言。不过,我建议毋须撤得太远,撤到汶县即可。平郭近海,孙策的水师可及,汶县离海数十里,可供我军骑兵驰骋,一旦孙策弃舟登岸,形势对我军有利。当然,这也有一个问题,万一孙策得了沓氏便满足了,不再进击,那我们纵有铁骑千群也无可奈何,只能坐视孙策踏足辽东。”

公孙度抚着胡须,沉吟不语。许攸这几句话说到了他的心里,正是他所考虑的,而且比他考虑的还要周到。撤到汶县比撤退平壤好,就算有所放弃,也不过沓氏、平郭二县,损失更多是名声和士气,而不是实力,不失为上策。如果孙策贪心不足,继续追击,那他还有机会借助骑兵优势反败为胜。

撤到汶县还有一个好处,可以与公孙模会师,不用再担心粮草不济的问题,等于跳出了对自己不利的地形,以退为进,重新掌握主动权。

公孙度沉吟了良久。“如今已是九月,秋风一起,辽东很快就会变冷,辽水都会结冰,孙策所部以江南人为主,未必适应这里的气候,楼船也无法行动,对我们似乎更有利。”

许攸心知肚明,公孙度已经被孙策打败了,乱了阵脚,没有信心与孙策决一死战,撤退是最好的选择。一战而败,从此辽东落入孙策之手,绝不符合袁谭的利益。孙策就算现在赶回涿郡,前后也耽误了近一个月,想必袁谭已经解决了涿郡危机,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实现了,毋须勉强。

“升济所言甚是。当断则断,既然决定撤退,宜早不宜迟。”

公孙度欣然同意,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安排撤退。

——

孙策半夜被朱然叫醒,当值的将士发现一个问题:公孙度的大军有异动。

孙策翻身坐起。交战期间,他都是和衣而卧,连战甲都不解,旁边就备着冷水、布巾,搓两下脸就能清醒过来,迅速登上中军的将台。当值的士卒连忙赶了过来,指点远处的辽东军大营,解说现象。

远处的辽东军阵地黑乎乎的,看不清形势,火把像是夜空的星星,在夜风中闪烁着。隔得太远,他只能从火把的数量看出不正常,但究竟有什么不正常,他无从分辨。

“斥候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陈武大步上了将台。“郭祭酒已经安排了斥候去查看消息,还将老谢和刘磐、刘虎借去了。军谋处也被叫起来了,正在重新梳理情况,准备预案。沈使君和甘将军处也通知了。”

孙策点点头。身为军谋祭酒和细作营的负责人,郭嘉在战时比他更要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做出反应。两军交战,各种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既在高度警惕,又不能反应过度,一惊一乍,自乱阵脚。

敌情未明之前,自然是先守住自己的阵地,不让对手有机可趁。郭嘉的安全非常妥当。

“公孙度可能要跑。”孙策忽然说道:“子烈,让军谋处优先考虑这个方案,然后去骑兵营,通知陈校尉,让亲卫骑做好出击的准备。”

“喏!”陈武大喜,兴冲冲地转身去了。

朱然有些不解。“主公,你为什么会觉得公孙度要跑?”

“直觉。”孙策曲起手指,轻叩太阳穴。“袭营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辽东军连战连败,已经被我军打得狼狈不堪,这时候还敢袭营的必是勇士,但我没听说公孙度麾下有这样的勇士。况且,真要袭营,不应该悄悄地么,怎么会这么容易让我们发现?如果由来你组织袭营,你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朱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孙策的判断并不难,给他一点时间,他也能推断出来,可是他无法做到孙策这么快,这么有把握,甚至让人觉得他是先有了判断再去找理由。这就是所谓的直觉,是将领梦寐以求的感觉。战场瞬息万变,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让人耳目缭乱,拥有直抵要害的直觉,去伪存真,对把握战机至关重要,也是成为名将的必备条件。

黎明时分,郭嘉传来了消息,根据中军以及沈友、甘宁派出的斥候侦察的情报判断,公孙度的大军连夜撤退了,大营里只剩下一些残兵,每个举一个火把在大营里走动,还有一些骑兵和弓弩手留了下来,阻止斥候靠近大营,拖延时间。夜间打探消息本来就不容易,再加上这些部署,斥候们费了不少心思,还损失了几个人,才确定了公孙度主力已经撤退的事实。

好在孙策之前就有指示,所以军谋处倒是很快拿出了方案。根据他们的分析,公孙度沿海边撤退的可能性不大,路太远,又可能被埋伏的水师截击,所以他们应该是穿过沓氏境内的丘陵地区向北,绕过虎跃塞,与虎跃塞外的援兵会合,退往平郭、汶县一带。届时是战是守,是进是退,都有可能。

孙策早就做好了预案,听完这个分析,又问了一句:“公孙度要走出那片丘陵地区,需要几天时间?”

张承翻出一份地图摊在孙策面前。“最快也要三天,那些丘陵大多是人迹罕至的老林,除了猎户和采药人,几乎不会有人进去,更没有供大队人马行军的道路,对骑兵来说尤难。”

孙策知道这一点,即使是在后世,这一带还有很多原始森林,更别说现在了,绝大部分人口都聚集在县城和海湾附近,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比比皆是,纵使公孙度熟悉地形,知道一些小道,也不是供大军行进的。

“我们抢在公孙度与公孙模会师之前奔袭公孙模,至少要烧掉他的粮草,让公孙度饿着肚子回襄平。如果可能,一直追到襄平城下,拿下襄平城。”孙策咬牙切齿。“他耽误了我这么多时间,不能一走了之,必须要他让付出代价。天气很快就要冷了,最近两个月,这里就会结冰,拖延下去,对我军不利。”

郭嘉赞同孙策的看法,军谋处也做好了相关的预案,并不意外。孙策留下沈友负责解决沓氏城下的残兵,接应凌操、麋芳,同时派步卒追击公孙度,自己则趁船渡过海湾,以骑兵登陆,穿过虎跃塞,奔袭公孙模和他押运的粮草。

第1792章 一将无能

义从骑基本以关中人和凉州人为主,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是骑术精湛的中原骑士,组建以来,先后经历陈到、马超、庞德三任统领,多次随孙策出战,作战经验丰富,装备也是各部中最好的。跟着庞德出击的这五十骑全是庞德的老部下,配合默契,即使是在两军阵前,依然流畅地完成了战术动作,划了一道弧,出奇不意的冲到了公孙模面前。

公孙模看到庞德等人冲了过来,大惊失色,立刻喝令身边的亲卫骑上前接战。

骑兵将领必身先士卒,最容易遭到对方冲击。作为亲卫骑,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杀死敌人,而是保护主将。看到庞德等人冲来,他们就知道大事不妙,不等公孙模下令,本能的踢马加速,冲出阵势,踢马狂奔,打算强行截断庞德等人的冲击路线,遮护住公孙模的正面,保证公孙模的安全。

刹那间,近百名骑士在公孙模面前展开生死之战,双方都使出了最强的手段,不敢有丝毫大意。

“杀!”庞德怒吼,手中钢矛刺出,矛头颤动,磕开对手的矛头,抢先刺中对手的胸口。精钢打造的矛头挟战马冲击的速度,轻而易举的洞穿了对手的铁甲,前心入,后心出。矛头一刺即收,将骑士挑落马上,矛头弹起,又刺向第二名骑士,再杀一人。

庞德冲锋在前,精钢长矛舞出一团银光,马前无一回之敌。

白毦士紧随其后,长矛起落,血花四溅,一个接一个辽东骑士被挑落马下。这些辽东骑士有的手持长矛,有的手持战刀,都有铁甲护身,也算是装备精良,可是在庞德等人面前,他们的装备不值一提,身上的铁甲不如南阳铁官出品的新款明光铠坚实轻便,挡不住精钢长矛一击,手中的长矛、战刀不仅质量不如,连长度都远远不及,差了一大截,矛法同样望尘莫及,两矛相交,不是被拦开就是被磕偏,就像中了巫术一般,拿捏不稳。

早在马超在任的时候,义从骑就根据孙策的要求尝试使用一丈五尺的长矛。长矛越长,对骑士的骑术和矛法要求都越高,即使是白毦士,练习了两年时间也仅有一半人能够熟练使用,而这五十骑正在其中。

三尺的长度优势让他们可以占尽先机,轻而易举的杀死对手,而坚实轻便的明光铠则保护他们免受伤害,纵使对方的武器突破防护,砍中了他们,也很难造成致命伤害,充其量只能在甲胄上刺出一个个凹坑,擦出一串串火星,出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高下立见,庞德率部从公孙模的眼底掠过,留下五六十具尸体,速度不减,杀向公孙模的后阵。

惊呼声四起,后阵的骑士根本没有准备,很多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拿出来,面对狂奔而至的庞德等人,他们能做的只有避让,即使有人冲了上去,也不是庞德等人的对手,纷纷落马。

庞德顺利突破两道阵势,又拨转马头,从另一侧杀了回来。这次更加顺利,辽东军骑士都背对他们,能做的只是踢马逃离,却无法返身接战。

听得身后的喧哗和惨叫声,公孙模后悔莫及。孙策的亲卫骑果然骁勇善战,区区五十骑就有如此战力,千骑上阵,又该是如何的威势?还是该听许攸的建议,带着步卒结阵。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公孙模生怕庞德从自己背后杀来,喝令亲卫骑密集结阵,用战马和人的身体组成防线。亲卫骑们立刻行动,近两百名骑士拨转马头,护住公孙模的后背。

看到公孙模的中军战旗摇动,乱相初显,孙策冷笑一声,举起手,下令甲骑出击。他所料不差,公孙模空有五千骑,但他本人却是个废物,区区五十骑就让他手忙脚乱。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战鼓声响起,右侧的陈到举起手中长矛,厉声长啸。

阵型一变,三百人马俱甲的具装甲骑出阵,聚集在陈到身后,形成矢形阵,随着陈到踢马加速,向公孙模的中军奔去。秋日的阳光下,精工打造的铠甲、长矛闪着寒光,三百匹骑就像一座称动的钢铁之城,轰隆隆地向辽东骑士碾了过去,速度虽然不是很快,气势地足以让人窒息。

看到甲骑出列的那一刻,公孙模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他估计到孙策可能会有甲骑,数量大概在三百左右,但是当三百甲骑真的出现在面前时,他还是低估了甲骑的威慑力。他见过鲜卑人的甲骑,但数量有限,而且那些甲骑黑乎乎的,像一团乌云,而眼前的甲骑却明亮无比,像一轮耀眼的红日,让人不敢逼视。

甲骑越来越近,沉重的马蹄声像一道惊雷,惊天动地,辽东军骇然失色,连战马都不安的打着喷鼻,刨着地步,公孙模紧紧的勒住坐骑,痴痴的看着越来越近的甲骑,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军,将军!”亲卫连声呼唤。

公孙模猛然惊醒,回头看了一眼,见亲卫脸上苍白,神色紧张,这才反应过来,吓出一声冷汗,连忙嘶声喝:“冲锋!冲锋!”他实在太紧张了,以致于声音沙哑,根本没敢出来,但亲卫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喝令,传令兵举起了号角,用力吹响。

“呜——呜——”

号角声响起,辽东军骑士开始踢马加速,但他们的阵势却不够严整,有的人是被对面的甲骑吓住了,本能的想逃跑,有的人还没从庞德等人的冲阵中惊醒过来,正担心背后会杀出一彪人马,有的向前加速,有的却迟疑不定,阵型稀稀拉拉,混乱不堪。

公孙模连声叫喊,声音都变了。甲骑直直地冲着他杀来,用意甚明,他已经乱了阵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是该用弓箭射,还是应该派亲卫骑上前拦截,又或者是及时撤退,避其锋锐?

在公孙模慌乱中,一部分亲卫骑冲出阵列,迎向甲骑,虽然知道没什么用,还是习惯性的弯弓射箭,射出一阵箭雨。

甲骑视而不见,端平了长矛,向前冲锋。

箭雨落在甲骑的甲胄上,“丁丁当当”一阵乱响,火星四溅,却无法阻挡甲骑分毫。

“轰!”甲骑与公孙模的亲卫骑相撞。

“噗!噗!”长矛入体,洞穿辽东骑士的铁甲,将他们推下马去。披着精铠的战马迈着不急不徐的步伐,继续向前冲击。马背上的骑士脸上罩着面甲,只露出两只眼睛,带着比秋风还要肃杀三分的杀意,无情地碾过辽东军骑士的尸体。

公孙模的亲卫骑虽然奋力向前,却还是无能为力,不论他们是用弓箭射还是用长矛刺、战马砍,都无法伤及这些甲骑,更挡不住他们的步伐,眼睛睛地看着甲骑踩着他们的身体,奔向公孙模。

“射!射!”公孙模嘶声大叫。

一阵阵的箭雨射出,连公孙模本人都拉开弓射击,却还是无济于事,甲骑撞开一个又一个冲上去的亲卫骑士,越逼越近,公孙模已经能感觉到面甲后面阴冷的目光。

“撤!撤!”双方相隔五十步,公孙模慌了,拨转马头,开始逃窜。他有与甲骑对阵的经验,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甲骑的冲击力绝非普通骑士可以抵抗,但甲骑也有弱点,变速和转向都比较慢,横向里逃跑是好的办法。况且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亲卫营,急切之间,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脱。

公孙模判断也很准确,逃得很及时,甲骑没有调整方向,也没有加速,只是像一口重剑一样,一往无前,将公孙模的亲卫骑大半斩落,只剩下数十骑随公孙模逃出一劫。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公孙模冷汗涔涔,连头都不敢回,踢马狂奔。

看到公孙续的战旗摇动,向西侧逃窜,孙策举起手中的霸王杀,踢马出阵。

战鼓声雷鸣,郭武、陈武率先奔出,谢广隆等人散在孙策两侧,孙策带着孙翊、孙尚香,开始加速,白毦士紧紧跟上,亲卫营的五百骑士则从另一个方面奔了出去,截击公孙模。

听到战鼓声,公孙模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拨转马头,向自己的后阵方向奔跑。刚跑了没多远,前面又有鼓噪声起,庞德率部迎面赶来。公孙模叫苦不迭,再次调整方向,向自己的中军奔去。

孙策率部追上,不紧不慢的缀着公孙模,像赶羊似的赶着公孙模在阵中来回奔突,即不冲上阵斩杀他,又不让他脱离视线,总在差一刻就能赶上的形势,逼得公孙模没命的狂奔。辽东军虽然兵力优势明显,完全可以从四面包围,却不敢正面阻挡公孙模,只能从两侧夹击,奈何他们的战力有限,不仅没能留住孙策,反倒被削下一层又一层的皮,伤亡惨重。

辽东军群龙无首,询问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却始终得不到公孙模的回应,只看到公孙模的战旗在阵中东奔西突,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将辽东军的阵势搅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第1793章 兵败如山倒(求保底月票!)

孙尚香跟在孙策身后,拉开弓,松开勾弦的手指,“嗡——”丝绳轻颤,羽箭离弦而去,一闪之后,已经在数十步之外,正中一名辽东骑士的咽喉。

“十七!”她兴奋的叫着,又抽出一枝箭,搭在弦上,眼睛一瞟,便发现了目标——一名看起来是军侯的骑士,随即拉弓急射,目标应弦而倒。

“十八!”

“休息一会儿吧。”孙策说道:“你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别累着,伤了筋骨。”

“不会的。”孙尚香眉毛色舞。“我每天要连续射五百箭呢,这才刚活动开。”

“你平时练箭毕竟不是战场,第一次上阵,难免会紧张,会比平时更容易累,不要贪多,慢慢来。”

“哦,好吧,我休息一会儿再射。”孙尚香心情非常好,将弓放回弓囊,抡着胳膊,做起了放松运动。韩少英、马云禄看在眼中,忍俊不住,又有些羡慕。孙尚香运气好,有孙策这样的兄长照顾引路,将来成就不俗。与孙策相比,她们的兄长简直不值一提。

在孙策亲自引导下,孙尚香的安全有足够的保证,除了最开始随着大军冲锋,眼前全是人影,耳畔全是喊杀气、马蹄声,有点慌乱,连续射失了几箭之外,之后越射越稳,十中七八,十箭之后,已经能游刃有余的选择目标,而不是看到敌人就射,适应战场节奏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只能说她天生就属于战场,绝不仅仅是孙策推崇男女平等的标志这么简单。

跟着这样的奇才,还用担心什么前程?韩少英、马云禄尽心尽力的保护着孙尚香,将偶尔冲到面前的骑士一一挑落马下。她们的武艺或许不能和郭武等顶尖高手相比,却也不弱于普通白毦士,足以让无数男子汗颜。这既得益于她们从小练习骑射、武艺,也得益于孙策改良的矛法,让她们能克服体力的先天不足,以柔克刚,凭精湛的矛法取胜。

一千余骑杀入辽东军阵中,往来奔驰,追得公孙模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停下。先机已失,无力回天,就算他有勇气和孙策决一死战,孙策也不会给他转身的机会。只要他速度稍慢,孙策就能赶到他的身后,要了他的命。

不到半个时辰,辽东军的阵地已经千疮百孔,溃不成军,不少骑士已经撤出战场,往大营方向逃窜,之所以还没有全面崩溃,只是因为公孙模的战旗还在,而双方的兵力也相差悬殊,孙策不敢轻易分兵,以免力量不足,被辽东骑兵反噬。

孙策赶着公孙模杀了两个来回,见辽东军大势已去,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这才决定给他们最后一击。

孙策踢马加速,追上公孙模,霸王杀左劈右砍,将两名断后的亲卫斩杀马上。郭武、陈武等人纷纷加速,从两翼包抄过去,打算截下公孙模。他们和孙策一样,骑的都是上等的凉州战马,速度快,耐力长,平时都是精心喂养,体能远胜普通战马,这一下全力冲击,几个起落就赶上了公孙模。听得身后惨叫声四起,公孙模转头一看,见亲卫被杀得落花流水,毫地还手之力,不禁连声叫苦,拼命踢打战马提速。

孙策追到他身后,大喝一声:“阿香,射死公孙模。”

“好咧。”孙尚香欢快的应了一声,轻踢马腹,再次加速,赶到公孙度身后,拉弓搭箭,娇叱一声:“公孙模!”一箭射出。

公孙模下意识的转头看去,被一箭迎面射中,应声落马。

陈武跃马赶上,挺矛直刺掌旗兵,掌旗兵落马,公孙模的战旗哗啦啦倒地,就此消失。

江东军骑士齐声欢呼,数百人的呐喊压过了所有的噪声,也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当发现公孙模的战旗消失,只剩下孙策的战旗迎风飘扬时,辽东军士气崩溃,再也没人愿意送死,纷纷拨转马头,如鸟兽散。

孙策随即下令追击,一路掩杀。

——

张敞坐在大营中,手里拿着一卷书,但心思早就不在书上。

作为公孙模的司马,他非常担心公孙模的安危。作为公孙度的族弟,公孙模的能力远远不及公孙度,但公孙度无人可用,只能族人,付公孙模以重任。可是公孙模并不清楚这一点,他总觉得这是他应得的荣耀,颇有自得之意,时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决定来。

违背公孙度的预定计划,不带步卒,用骑兵迎战孙策,便是其中之一。公孙模不听劝,觉得五千骑兵对付一千多骑兵绰绰有余,无须步卒列阵,让张敞带着步卒留守大营。公孙模的理由很充足,张敞无法说服他——如果以五倍兵力还不能取胜,这无疑是对公孙模能力的质疑——但他还是觉得这么做非常不妥。

他在考虑要不要写一封军报,将公孙模违背军令的事报告给公孙度,但他又担心公孙模知道了会生气,万一公孙模取胜归来,知道他在背后告黑状,公孙模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闹到公孙度面前,公孙度终究还会是偏向公孙模的。

毕竟是五比一的兵力,公孙模应该不会败吧?

“司马,公孙将军败了。”一个军吏冲了进来,脸色苍白。

“谁败了?”

“公孙将军,他被孙策击败了。”军吏上气不接下气。“外面有骑兵逃回来了,是他们说的,将军被孙策追得到处跑,阵势已乱,怕是凶多吉少。”

张敞“腾”地站了起来,盯着军吏看了两眼,厉声喝道:“胡说什么,将军有五倍的兵力优势,怎么会……”他起身离席,奔出大帐,冲上一旁的高台。还没到高台之上,他就看到了撤回来的骑兵,成百上千,乌泱泱的一片,根本没有队形可讲,一个个穿过营垒之间的空档,各自回营。

张敞惊骇不已,转身向南看去,地平线上,烟尘滚滚,更多的骑士正在撤退。粗粗一看,至少也有千人以上,加上已经回营的,公孙模率领的五千骑兵只怕已经回来了一半。

败局已定,而且是溃败。

虽然不知道公孙模为什么会败,而且败得这么快,但张敞还是立刻做出了决定,下令各营紧闭营门,做好战斗准备。这里离虎跃塞不到二十里,孙策击败公孙模之后,一定会追到这里来。大营里有公孙度需要的粮草,公孙模可以败,粮草不能丢,否则公孙度撤回后无法坚持战斗,就连逃回襄平都成了问题,几万大军没有粮草,后果比被孙策击败还要严重。

就在张敞气急败坏的连声下令时,远处响起了战鼓声,一队骑兵冲出了地平线,像赶着羊群的狼一样赶着一群溃兵冲了过来,不少落后的骑兵被他们杀死,剩下人的玩命的狂奔。从张敞这个角度看过去,简直不可思议,明明追击的骑兵还没有逃跑的人一半多,只要有人沉住气,转身结阵而斗,胜负难料,可是就没有人敢这么做,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兵败如山倒,这句话一点也不错,这些招募来的汉胡骑士根本没有死战的勇气,他们只能以强凌弱,以多欺少。不,他们今天是被少的欺负了,五千人被一千人击败,而且一败涂地。

张敞再次下令击鼓,命令溃败的骑兵各自回营,擅自出营者斩。

在中军战鼓声的指挥下,溃败而回的骑兵总算是稳定了一些,各自返回大营,紧闭营门,准备凭借大营坚守。进了大营,几乎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逃出生天。孙策的甲骑再强也无法冲击大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不过当最后撤退的骑士带回公孙模阵亡的消息时,不祥的气氛又重新笼罩了整个大营。

公孙度的脾气他们都清楚。主将阵亡,每个人都难辞其咎,就算不送命,严厉的处罚也无法避免。几个统兵校尉不敢怠慢,纷纷赶到中军,向张敞问计。

张敞看着赶到营外,重新列阵的江东军骑士,正在疑惑为什么没看到公孙模的战旗,听说公孙模阵亡,吓了一跳,尖声喝道:“当真?”

一个校尉点点头。“我亲眼看到孙策追着将军打,两个人的战旗一前一后,后来将军的战旗就不见了。”

另一个校尉说道:“一点没错,我也看到了。孙策一直在追将军,将军被他追得不能回头,连我们的阵地都被他冲乱了,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败得这么快。”

其他几个校尉连声附和。既然公孙模已经死了,他们将责任推到公孙模的身上,也能为自己开脱一些,况且公孙模被孙策赶得到处乱窜,冲乱他们的阵地也是实情,并不是撒谎,就算公孙度怀疑也找不出毛病。

张敞目光一扫,就明白了这些人的用意。他虽然是公孙模的司马,却和公孙模没什么交情可言,现在要保住大营还要靠这些人出力,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公孙模得罪他们,自找麻烦。

“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校尉们拍着胸脯,赌咒发誓。

“既然如此,那我就拟军报,向辽东王汇报,烦请诸位一起签字。”张敞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们能守住大营,辽东王也许会将功折罪,免了诸位败军之罚。”

校尉们互相看看,心领神会,大声应喏。“愿听司马指挥。”

第1794章 夜袭(求保底月票!)

孙策勒住坐骑,打量着远处的大营,赞了一声。没想到公孙度手下居然还有能败而不乱的,倒是个意外。不过对他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以千余骑兵攻击有万人守护的大营无异于以卵击石,一不小心,被对方反扑,就是一个鸡飞蛋打,满盘皆输的结果。

孙策决定等步卒来再说,但他也没有轻易撤退,而是在大营前列阵叫骂,又派人将公孙模的尸体和战旗送到大营前,展示给营中将士观看,耀武扬威了一番,这才缓缓退去,返回虎跃塞。

一路上,到处是受伤的人和马。兵力相差太大,孙策竭尽全力还是只能击溃公孙模,这一路追杀扩大了战果,但离全歼还有相当距离,估计逃回大营的溃兵至少有三千,甚至更多。

孙策命人一路收集战马,只要能牵走的都牵走,至于那些受伤倒地,不能再走的士卒,则由他们自生自灭。他做不到像甘宁那样杀人,也没能力救死扶伤,只能做到这一步。

回到虎跃塞,清点战果,检核伤亡,结果令孙策非常满意,损失不大,伤亡不过百,收获却不小,仅是能用的战马就有七百多匹,还有一些受了伤的也可以宰了充当肉食,供将士们改善伙食。至于甲胄武器之类,孙策连捡的兴趣都没有。

傍夜时分,郭嘉派人送来消息,海上风大,楼船逆行困难,他决定由甘宁率领水师走海路,他自己率领步卒走陆路,正在赶路,估计明天中午能到。

听到这个消息,孙策有些担心,连夜行军太危险。根据虎跃塞守卒的情报,东山关还有公孙桓率领的两千骑,之前是准备通过虎跃塞支援公孙模的,结果虎跃塞被甘宁夺取,公孙桓无法通过,就退回东山关了,是不是还在,现在说不清楚。但即使公孙桓率领的骑兵撤走了,东山关也有好几千步卒,万一他们收到消息,打个伏击,也够郭嘉难受的。

孙策考虑了一下,决定带义从骑去接应郭嘉,陈到则率领亲卫骑在虎跃塞休息。如果遇到麻烦,他会派人回虎跃塞通知陈到,不到四十里,一个时辰就能赶到,不会耽误大事。如果没事,亲卫骑可以休息一晚上,恢复体力,以备再战。白天的战斗中,亲卫骑体力消耗最大,急需休息,尤其是甲骑。

商量已定,孙策带着义从骑出了虎跃塞,一人双马,去迎郭嘉。

——

公孙桓坐在马背上,隐在一片树林里,看着远处逶迤而行的江东军,冷笑不已。

这些江东军太狂妄了,居然在陌生的地形连夜行军,真当我们溃不成军,无力反击了么?

公孙桓早上收到公孙度的命令,知道公孙度决战不果,决定放弃沓氏,避孙策锋芒,退守汶县。为了防止孙策追击,公孙度要求他多守东山关三日,为他断后。公孙桓很是惊讶,决战两日,未分胜负而走,这不是公孙度的风格。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可能又是许攸的计划,这些中原人就喜欢玩阴谋诡计。

公孙桓得知孙策从陆路赶往虎跃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孙策的速度太快,他没来得及截击,为此懊悔不已。仔细询问斥候后,得知孙策率领的只是骑兵,没有步卒,他猜想随后还可能有步卒从此经过。原因很简单,孙策骑兵数量太少,不可能单独行动,必然有步卒配合。这两天风大,从海上走速度会很慢,还不如从陆路行军来得方便,四十多里路,也就是一两天的路程。

他随即带着两千骑兵和三千步卒离开了东山关,赶到这里设伏。孙策的步卒如果从陆路赶往虎跃塞,这里是必经之地。他本来想的是袭营,没想到江东军根本没扎营,连夜赶路,这让他既兴奋又恼怒,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感觉。

辽西公孙是大族,但他们毕竟只是幽州的大族,不入中原人之眼,更何况公孙度又是辽西公孙的支庶,和辽西公孙已经比较疏远,别说中原人看不上,就连辽东人都看不起他们。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加在意别人的尊重与否。公孙度追杀李敏,甚至愤百掘其祖坟,这是出于此。

这些江东南蛮居然如此轻视我等,连夜行军,若不痛击之,岂能气平?

公孙桓唾了一口唾沫,拔出战刀,猛然向前一指。

传令兵早有准备,举起号角,鼓足了腮帮子,用力吹响。“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步卒弓弩手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弓弩,射出密集的箭雨,骑兵则踢马冲锋,沿着山坡迅速加速,冲向山谷的江东步卒。

刹那间,漫天的箭雨从天而降,箭上绑着的引火物熊熊燃烧,就是一颗颗流星,照亮了江东军的阵地。

公孙桓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江东军行军阵列中的点点寒芒,分布得极有规律。在战马冲出十余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江东军步卒身上的甲胄和手里的战刀。刹那间,他的心头掠过一阵不安。这些南蛮是反应快,还是早有准备,走路还披着甲,提着刀,随时准备战斗?

通常情况下,步卒行军时是不会披甲的,甲胄会放在辎重车上,减轻负重,节省体力。两军交战之际可能出于谨慎,披甲而行,但战刀不放在鞘中,而是提在手上,这未免谨慎过头了。

如果说是反应快,那反应也太快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公孙桓已经下达了出击的命令,骑兵已经沿着山坡开始加速,就算想撤回命令也来不及了。公孙桓心一横,就算你有准备,就算你训练有素,反应快,难道你还能比我的骑兵更快吗?偷袭不成,我就强攻,两千骑也足以踏破你的阵地,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公孙桓举刀长啸,再次下令加速冲锋。

话音刚落,几声厉啸破风而至,公孙桓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放低了身体,伏在马背上,同时举起了骑盾。“嗖嗖”几声,几枝箭从公孙桓的头顶掠过,其中一枝箭射中了公孙桓的头盔,扯得公孙桓脖子一紧,差点喘不上气来。身后的号角声嘎然而止,传令兵闷哼一声,翻身落马。

不好,南蛮军中有神箭手!

“小心强弩!”公孙桓大声叫道,亲卫们也反应过来,纷纷举起骑盾,保护传令兵和掌骑兵。即使如此,还是有两名亲卫被射中,滚鞍落马。

“嗖嗖嗖!”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公孙桓被射得抬不起头来,战马起伏之间,肩膀一痛,便挨了一箭,亏得他有精甲保护,总算没有射穿,但箭上的余劲还是震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好强的劲道,至少是六石弩。孙策军中怎么会这么多的神箭手,居然在夜里也能射得这么准?弩的射速慢,一两个弩手绝对射不出这么密集的箭雨,少了不能少也有五六人,甚至可能更多。

公孙桓叫苦不迭,却无计可旗,只能硬着头皮向下冲。

两百多步的距离,转瞬即到,前面的骑士已经冲到了江东军的跟前,正准备跃马撞入,冲在最前面的两匹战马突然摔倒,马背上的骑士措手不及,手舞足蹈的飞了出去,落入江东军的阵中,没等他们爬起来,就被杀死在阵中。

转眼之间,又有数名骑士马失前蹄,冲锋的阵型受到了干扰,出现了一些混乱,但大部分骑士还是顺利的冲下了山坡,冲到了阵前。公孙桓也在其中,他率领亲卫骑,拨转马头,沿着江东军的队列,直向中军扑去。中军的位置很明显,不仅在战旗,还有一辆非常显眼的大车,非主将莫属。

难道孙策本人就在这里?公孙桓心潮澎湃。如果能一战斩杀孙策,这可是奇功一件。他一边想着,一边举起战马,厉声大喝:“冲!”

“喏!”两名亲卫大声应诺,跃马撞入,挺起手中长矛,直向大车冲去。

“杀!”一声断喝,像惊雷一般突然炸响,一个高大粗重的身影出现在公孙桓的视野中。此人手握两柄短戟,左右一荡,一名骑士就被他拍翻在地,另一名骑士直接被他击飞,就连战马都被他击倒,轰然落地,滑到大车前。

这是什么人,力量如此惊人?公孙桓后背冒起一阵凉气,突然想起一件事。许攸、郭图都说过,孙策身边有两个勇士,一个叫许褚,一个叫典韦,都有惊人神力,武艺高强,这莫不是其中之一吧?

公孙桓睁大了眼睛,观察对手的兵器。郭图说过,许褚好用刀,典韦好用双戟,这是他们最明显的区别。从这个特征来看,此人应该是典韦。

片刻之间,公孙桓的战马已经冲到跟前,眼看着那铁塔一般的身影舞起双戟,又扫落两名骑士,公孙桓头皮发麻,无奈之下,只得举起盾牌护住面门,一提马缰,操控着战马飞身跃起,撞上大车,与此同时,他松开了夹紧马腹的双腿,向战马的另一侧跳下,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典韦拍落的铁戟。

“轰!”战马撞中了大车,大车侧向翻倒,在地上翻转数圈,“哗啦”一声散了架。

第1795章 不对等战争

突击得手,公孙桓心中狂喜。虽然付出了不少的代价,但是击破了孙策的中军,重创了车中的人,甚至可能是孙策本人,这件大功可以抵得上任何损失。

战场混战,夜色已深,虽然战场上到处是火光,却无法看得真切。公孙桓只看到大车里滚出两个人,究竟是谁却无从判断,他顾不得多想,不顾危险,站起身来,长刀一指。

“杀孙策!”

“杀孙策!”骑士们奋不顾身,纵马冲撞。一名骑士从公孙桓身边经过,伸手将公孙桓拉上马背,一起冲入阵中。战马借着坡势加速,虽然无法达到全速,冲击力依然惊人,即使是典韦也无法长时间正面硬撼,只得向两侧闪开,看着辽东骑士鱼贯入阵,尽情践踏。

仓促之间,公孙桓无法看清地上的人,但他敢肯定这两人有死无生,被这么多战马践踏,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会被踩成肉酱。

可惜无法亲手砍下孙策的首级。公孙桓暗自遗憾。

战马由山坡上冲下来,急切之间无法转变,只能顺着地形往前冲。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江东军士卒向潮水一般向两侧让开,没有人敢轻撄其锋。

江东精锐,不过如此,在骑兵面前都不堪一击。公孙桓心中快意之极,忍不住放声大笑。他跟着骑兵向前冲锋,一口气冲出两三百步,贯穿了江东军的整个阵地,眼看着就要冲到对面的山坡上,这才勒住坐骑,准备返身再战。

公孙桓一回头,却发现身后骑士数量有限,稀稀拉拉的最多两三百余骑,大部分都没有跟上来,再向远处一看,见原本向两侧分开的江东军又如潮水般合拢而来,将冲阵的骑士夹在中间,大砍大杀,本该策马冲锋的骑士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速度,战马嘶鸣着,在原地转着圈,不少战马已经倒在地上。

公孙桓暗叫不好,骑兵失去速度,优势尽失,只会成为步卒砍杀的目标。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非常清楚,如果不尽快扭转这个局面,他是没有机会庆功了,就算不死在这里,两千骑士的损失也会让他冲击孙策中军成功的战绩黯然失色,能功过相抵便是侥幸。

这两千骑士是公孙度的亲卫骑,辽东骑士中的精锐。

“吹号,加速!吹号,加速!”公孙桓连声大喝,身边却没人响应。公孙桓气得大叫:“传令兵,传令兵何在?”喊了一圈见无人响应,知道传令兵很可能在之前的那一阵箭雨中丧生了,只得改口叫道:“谁有牛角号,谁有牛角号?”

“将军,我有。”一个骑士大声响应,冲到公孙桓身边。公孙桓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牛角号,深吸一口气,用力吹响集结加速的命令。

“呜——”

号角声刚响了两三声,箭矢破风声应声而至。公孙桓还没来得及举起盾牌,已经被乱箭射中,一时间疼痛钻心,摔落马下。他身边的骑士也被这阵箭雨射得死伤惨重,战马中箭,来回打圈,四蹄乱踏,公孙桓根本没机会站起,被接连踩了几下,当场气绝。

没有了号角声,辽东骑士彻底失去了指挥,前面的被困在阵中,无法脱身,后面的还在继续向前冲,虽然他们看到前面形势不妙,想勒住坐骑,停止前进,但山坡上加速容易,减速却难如登天,大部分人身不由己,被裹胁着冲进阵地,困在其中,只有最后三百余骑勉强刹住,匆匆退回坡上。

江东军席卷而回,将辽东骑士围住,箭如雨下,刀矛并加。

郭嘉坐在一辆辎重大车上,摇着羽扇,连声冷笑。“射!全部射死!毁了本祭酒的豪华马车,都该死!你们赔得起吗?一帮穷鬼。”

许禇带着四百义从在郭嘉身边列阵,重重叠叠,人人身着重甲,手提大盾,确保郭嘉的安全,以免他被流矢射中。虽说骑弓的射程通常只有六七十步,但战场之上,谁也不敢说哪支箭会要人命,为保万全,许褚采用了最稳妥的阵型。

公孙桓在东山关的情报,郭嘉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这些骑兵是公孙度的精锐骑士,如果能顺手除掉,对接下来的战斗大有助益,震慑力不亚于在正面作战中击败公孙度的步卒。军谋处设计方案,各部紧密配合,故意露个破绽,诱公孙桓自投罗网。

为了确保能够第一时间杀死公孙桓,毁掉这些骑兵的指挥中枢,郭嘉特地让自己的豪华马车为诱饵,吸引公孙桓冲击中军,以谢宽为首的甲等射手则被集中起来,强弓硬弓,闻声而射,哪里有号角声,就往哪里射。黑夜之中无法保证命中率,那就用密集打击来保证杀伤力。这个战术取得了完美的效果,虽然没能在第一波攻击中射杀公孙桓,却在公孙桓企图扭转形势的时候攻击得手,一个集射完成了任务。

号角声再也没有响起来,这些骑士失去了指挥,又失去了速度,就是待宰的羔羊。

江东军训练有素的优势被发挥得淋漓尽致,骑兵突阵的劣势又被紧紧抓住,胜利自然水至渠成,顺理成章。眼看阵中的骑士回天无力,郭嘉下令董袭、朱桓向两侧的山坡发起反击,抢占高地,进入战斗的第二阶段。

战斗如火如荼,近万江东子弟兵号呼酣战,大杀四方,杀得辽东步骑溃不成军,豕突狼奔。

——

孙策勒住坐骑,侧耳倾听,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前面喊杀声震天,但激昂的战鼓声和几乎无法听到的号角声表明郭嘉已经取得了全面优势,战斗已经进入一面倒的阶段,他无须赶过去助阵。黑夜之中,双方都无法明辨敌友,突然有骑兵出现,反而会对双方造成误导,万一辽东军士气复振,翻了盘,那可就是笑话了。

孙策下了马,在一旁的坡上坐下,听着远处的战鼓声,心情大好,就连疲惫都减轻了很多。到目前为止,虽说离彻底击败公孙度,控制辽东还有一段距离,他却已经清楚了双方的虚实,公孙度的亲卫步骑都已经展现了实力,虽说不弱,却不是他的对手。

那些钱没有白花,精兵路线是走得通的,只要把握好度,别让这些精兵成为少爷兵,花架子,以少胜多就不会是孤例,而是常态。等技术水平再进一步,形成真正的代差,优势会更加明显,横行天下不是梦。

仅就眼前而言,控制了辽东,解决了战马紧缺的劣势,已经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前进的步伐了。即使天子平定了凉州,他也有足够的底气迎战,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打得漂亮,打得轻松而已,胜负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荀彧,你和张纮的赌局输定了啊。

——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的时候,战斗进入尾声。

听得战鼓声沉寂下来,孙策穿过战场,来到郭嘉面前。郭嘉眼圈有些黑,但精神很亢奋。最终的统计结果还没出来,但看看阵中的尸体便知道这是一场大胜,尤其是斩杀了公孙桓本人。公孙桓被战马踩烂了,但从他的甲胄还能看出他的身份,再加上随身拾的官印,足以证明是他本人无疑。

公孙模、公孙桓都是公孙度的族人,加上之前被周泰斩杀的公孙安,公孙度的手足已经被斩落了三个,就算他是八爪鱼,现在也会疼得钻心。

交流完情况,感慨之余,孙策不免有些同情公孙度。辽东本来人才就不算多,他出身又不好,有点本事的人都看不上他,他只能用自家兄弟。公孙氏是辽西算大族,毕竟底蕴不够深厚,与胡人相比还有一定优势,和中原交手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横行北疆,被称为白马将军的公孙瓒遇到袁绍只能吃瘪,雄据辽东,数年间割据一方的公孙度遇到他也只有跪的份。公孙度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却是领着一群立功心切的精英,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公孙模阵亡了,但他的大营里还有近万步卒,加上逃回去的骑兵,实力依然不弱。”孙策把战况向郭嘉做了通报。虽说整体形势已经明朗,可是具体到每一场战斗,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郭嘉想了想。“公孙模麾下有个司马叫张敞,在辽东算是有几分小智的,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在主持大局的人应该是他。”

“有什么办法吗?”

“让孙乾去一趟。孙乾与张敞有过接触,清楚他的软肋。”

孙策也有此意。他到达青州之后,就委任孙乾为使者,让他到辽东与公孙度谈判。孙乾虽然没能劝降公孙度,但他却和公孙度麾下的文武搭上了关系,获取了不少情报,情报网的建立也和他的努力分不开关系。既然他和张敞有过接触,现在派他去劝降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张敞能在这种形势下保持镇定,没有方寸大乱,水平不在公孙模之下。他没能成为主将,只在公孙模麾下做一个司马,自然和他不是公孙度的族人有关。有机会就要利用,平定辽东之后不可避免地要用一些辽东人做官,就从这个张敞开始吧。

孙策叫来孙乾,让他准备一下,去见张敞。只要张敞愿意举军投降,可以保他二千石。

孙乾欣然领命。

第1796章 人心溃散

孙乾只带了一个侍从,单骑来到张敞的大营,报名求见。

守营的都尉隔着营门打量了他一会儿,派人去中军通传。时间不长,张敞赶到,让人打开营门,隔着营壕对孙乾大声说道:“公祐兄,如果你是来劝降的,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我虽然不是孙将军的对手,但辽东王待我不薄,我的家人都在襄平,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背弃辽东王,只能勉为其难,与孙将军纠缠,等待辽东王的增援了。”

孙乾微微一笑,心中明镜也似。张敞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身边的将士听的。毕竟只是司马,不是主将,那些将领是因为形势危急,暂时听他调遣,如果他要投降,其他人未必肯听他的,万一起了冲突,他弄不好立刻会送命。

“仲仁兄是忠义之士,我早就仰慕,不敢以巧言污仲仁兄清名。我今天来,只是通报一个消息。”孙乾拱拱手,不慌不忙地说道,仿佛面对不是数百疑惧不安的辽东军将士,只是一群乡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印囊,扔过营壕。“昨天夜里,公孙桓率部袭击我军,已经被我军击败,临阵战殁,麾下五千步骑损失大半。”

张敞大惊,捡起印囊,打开一看,果然是公孙桓的印信。他惊得半晌无语。孙策昨天刚刚临阵斩杀公孙模,夜里又击败公孙桓,而且都是临阵斩将,这简直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啊。面对这样的对手,如何能敌?

孙乾的声音很响亮,而且吐字清晰,张敞身后的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震惊不亚于张敞。他们没有见过孙策的威风,却知道公孙模、公孙桓都是公孙度的族人,辽东重将,在一日之内接连战败被杀,实在过于骇人。

孙乾等了一会,让张敞勉强平静下来,又大声问道:“仲仁兄,公孙度举兵以来,号称战无不胜,这次却不胜而走,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想,他给你的军令中大概没有提及沓氏城下的战况吧?”

张敞默不作声,既不发问,也不承认。

孙乾便把公孙度在沓氏城与孙策大战两日,连败七阵,公孙安授首,折损三校尉、七都尉,军侯、都伯十余人,损失将士近万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得很详细,连那些阵亡的将领名字、营号都说得清清楚楚,无可辩驳,听得张敞和他身后的将士惊骇不已。

公孙度率领的步卒是辽东最精锐的步卒,也挡不住孙策的进攻,他们又有什么机会可言?公孙度起兵以来,战无不胜,这次遇到孙策却是一战也不能胜,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士,都是一触即溃,双方实力差距也太了。若非知道公孙度的确已经退兵,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孙乾的说辞。现在公孙模、公孙桓的惨败就在眼前,他们不得不认真考虑孙乾所言的真实性。

张敞沉默了良久,拱拱手。“公祐兄,请入营说话。”

孙乾欣然从命,随张敞入营。张敞陪着孙乾往里走,同时派人击鼓聚将,他故意走得很慢,走到中军大帐门口的时候,诸将也陆续赶到。这些人有不少认识孙乾,见孙乾在此,而张敞又神情凝重,便大致猜到了可能是什么事,当时便有人发怒,甚至拔出了战刀,宣称自己绝不背叛公孙度,要与孙策血战到底。

张敞也不说话,看着他们表演,等他们都说完了,这才取出公孙桓的印信,让诸将传看。诸将愕然。他们都知道公孙桓,那可是不亚于公孙模的大将,统领的是公孙度身边的亲卫骑,实力犹在昨日战败的骑士之上,怎么也死了?

孙乾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最后环视诸将,问了两个问题:你们认为公孙度是吴侯的对手吗,谁才是辽东真正的统治者?就算公孙度暂时逃过一劫,返回襄平,你们能击败吴侯,立下战功,以赎公孙模阵亡之罪吗?

大帐内鸦雀无声。孙乾的两个问题问到了他们最担心的事:从长远看,双方实力差距明显,公孙度肯定不是孙策的对手,败亡是迟早的事。为一个必败的人卖命,值不值?从近期看,就算他们不背弃公孙度,公孙度也不会放过他们。公孙度性格狠厉,公孙模阵亡,他肯定要追究责任,尤其是昨日参战的骑兵将领,临阵脱逃,依军法轻则罢免,重则斩首。击败孙策,将功赎罪?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最后,孙乾提出一个选择题:你们是愿意支持公孙度,家破人亡?还是愿意支持吴侯,建功立业?

答案不言自明。众将互相看了一会儿之后,纷纷起身施礼,愿听吴侯将令,把刚才要为公孙度奋战到底的誓言抛诸脑后。

看着这些前倨后恭的辽东将领,孙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背后有强悍的武力支撑,效果就是不一样。两个月前,这些辽东人可没有这么客气,果然是边鄙之人,信服武力而是不知仁义,不打不乖。

——

公孙度站在山坡之上,看着跋涉前进的步骑,浓眉紧皱。

身后不远处,江东军的战旗若隐若现,战鼓声隐约可闻,沈友的人马又追上来了,不知道这次是凌操还是严白虎,又或者是那个叫周泰的少年。

公孙度后悔莫及。早知道这些江东蛮子这么擅长走山路,他绝不会取道丘陵,简直是挖坑埋自己。这里根本没有大路,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有的地方甚至要开路。江东军追得又紧,他留下断后的人马接连被击溃,伤亡虽然不大,对士气的影响却非常严重,有不少士卒战败之后就没回来,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许投降了,也许躲到山里去了。

再这么下去,他担心走出大山的时候剩下的人有没有一半。

公孙度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失落。这几年南征北讨,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而且一错再错,意外一个接着一个,已经无法回头。

孙策纵横中原无敌手,果然不是虚言,袁绍败得不冤。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愤懑。孙策是江东寒门,论出身还不如我呢,为什么孙策在几年之间就能创下如此基业,我却被孙策打得不能还手?这几年在辽东无敌,原本还觉得天下大乱,自己有机会割据一方,甚至可以逐鹿中原,现在看来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升济,形势堪忧啊。”许攸收回目光,打量着公孙度,毫不掩饰眼中的怜悯。接连数日的战斗,他已经清楚公孙度身边这些所谓精锐的实力,别说不是孙策的对手,就连公孙瓒的部下都比他们强得多,也就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欺负高句丽、扶余人,遇到真正的精锐立刻现了原形。

公孙度沉默以对。他现在不想和许攸说话。许攸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用了许攸的计策,他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可是这话他说不出口,计是许攸出的,决定却是他做的,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孙策的战斗力如此强悍,步卒正面作战,他根本不是孙策的对手,两倍的兵力优势都无法取胜。

可惜现在知道已经迟了。他只希望能撤出这片丘陵地,赶到汶县,在开阔地与孙策再战。孙策只有不到两千骑,他会发挥辽东军骑兵的优势,让孙策知难而退,用实际战绩回应许攸对他的蔑视。

许攸忽然扯了扯公孙度,向远处指了指。公孙度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卒逆着队伍走来。山路本来就狭窄,将士们牢骚满腹,现在有人逆行,情绪更加激动,虽然没有人喝斥,却有意无意的扛挤,让那人走得跌跌撞撞,非常艰难。

公孙度一眼认出那是信使,心情突然忐忑起来。看这信使的神色,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难道公孙模那边出了事?他迅速考虑了一下,又觉得应该没什么好担忧的。公孙模有步卒近万人,骑兵五千,就算正面作战,孙策也没什么。何况公孙模还有大营可守,孙策应该没那么容易得手。难道是公孙模不听命令,出营迎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真的该死了。

信使赶到面前,双手递上一份军报。一看军报上的封泥,公孙度心里就咯噔一下。

封泥上是司马张敞的印,不是公孙模的印。

公孙度后脖颈直冒凉气,连指尖都有些发麻。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公孙模死了,营中无将,司马张敞接管了指挥权。他连忙打开军报,军报内容很长,张敞详细的叙述了公孙模出战的经过,看到公孙模不带步卒,只率领骑兵迎战孙策,公孙度便知不妙,气得破口大骂。

“竖子,竟敢违抗我军令,着实该死!”

许攸从公孙度手中接过军报,迅速扫了一遍,脸色也阴了下来。公孙模战死,大营堪忧,粮草很可能会落入孙策之手。如此一来,公孙度就算走出这片丘陵也无法补充粮草,空有数万大军也无济于事。

“你这几个族人怎么这么没用?一个比一个无能。”许攸忍不住骂道:“五千骑败给孙策一千骑,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担任大将?”

公孙度勃然大怒,反唇相讥。“我的族人虽然无能,却是力战而死,你许子远倒是智计过人,不也一样败给了孙策,葬送了袁本初的大业?”

第1797章 心灰意冷

许攸盯着公孙度看了好一会儿,脸色铁青,眼神也变得狰狞起来。

“原来你一直觉得官渡之战是我的责任?”

公孙度有些后悔,当此危急之时,与许攸发生冲突并不明智,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扰乱军心。他心里知道了,却不肯示弱,冷笑道:“纵使不是,也不能说你有功。”

“这么说,此战失利也是我的责任了?”

公孙度沉默,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他没有诿过于许攸的想法,只是对许攸的狂傲自负不满,这才出言反击。他知道许攸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他没想到许攸的反应如此激烈,竟有当场翻脸的意思。由此可见,在许攸眼里,他从来不是什么辽东王,他永远是那个来自辽东的边鄙之人,带着洗不净的寒酸气。

纵是辽西大族,如何能入中原名士之眼?况且他只是小吏之子,因为机缘凑巧,与太守死去的儿子相仿,这都得以举孝廉为郎,如同入赘过继,向来为人不齿,在这些中原名士眼中更不值一提。

许攸当年就曾调侃过他,如今依然不改,以为他窘迫便可臣使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直到现在,许攸别说是称臣,就连最基本的尊敬都没有,还是居高临下的看他,把他当作那个什么也不懂的边鄙之人。在这一点上,他连郭图都不如。郭图至少还能保持礼节上的尊敬。

公孙度忽然间意兴阑珊,连和许攸计较的心情都没有了。“许子远,你建言,我纳策,胜负在我不在你。我无诿过之意,你也不必如此过激,只是请你不要出言不逊,辱及死者。”

许攸见公孙度神色萧索,也意识到是自己出言不逊刺激了公孙度。他想说几句道歉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僵着脸,转身看向别处。

青山莽莽,似乎没有尽头,远不是地图上看到的几条曲线那么简单。公孙度说至少还要三天才能走出去,可他却有一种感觉,他也许没机会走出这片山了。公孙模阵亡,援兵群龙无首,粮草岌岌可危。孙策只派沈友来追击公孙度,他本人却去攻击公孙模,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孰轻孰重,孙策拿捏得很清楚。他身边不仅有郭嘉,更有军谋处,群策群力,绝不会放着这样的机会不用。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这样的道理读过兵书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但他没想到公孙模不知道,居然主动迎孙策,而且不带步卒,只率骑兵应战。

更让人无语的是他居然战败了,还送了命。五倍的兵力优势啊,他要犯什么样的错才能打成这样?他不是想故意激怒公孙度,形势紧急,他们应该紧密合作才对,他只是实在气不过,这才一时失言。

秋风拂动,满面生寒,也吹凉了他的热血。

莫非这就是命?束发便与何颙、袁绍奔走,以天下为己任,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华发渐生,却连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反被年轻后生追得如同丧家之犬,先败于官渡,再败于辽东,平生挚友不是含恨而终,便是渐行渐远,如今已经找不到几个同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偏僻之地苦苦挣扎,与一群莽夫为伍。袁绍都无法战胜孙策,公孙度又有什么机会?势已至此,再坚持下去,也不过白白送了公孙度的性命而已。

许攸转身看着公孙度。“升济,恕我直言,你不是孙策的对手,勉强无益,不如趁着还有一点本钱在手,向孙策称臣吧。此人虽年少,却有英主之姿,又能用人,虽不能让你割据一方,却能让你一展所长,二千石不足虑。”

公孙度惊讶地看着许攸,不明白许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许攸知道公孙度心中疑惑,也不解释,接着说道:“你与沈友接洽吧。沈友是江东人,光武时沈威卿之后,也算是世家子,文武兼才,孙策对他期许甚高,你向他投降,送他一份大礼,他必投桃报李,不会亏待你。”

公孙度不屑地笑了一声:“子远觉得我败局已定,准备弃我而去了?”

许攸苦笑着摇摇头。“升济,袁使君派我来辽东,只是希望你能牵制孙策兵力,让他无力西顾。我来辽东,只是想借你之力击败孙策,证明自己的才智,如今孙策已至,袁使君之计已成,我却无力回天,再坚持下去只会毁了你。你我朋友一场,我不能这么做。孙策不来追你,出虎跃塞,自然是图谋粮草,公孙模已然阵亡,大营里的粮草岂能幸免?你就算走出这片大山也无粮草可用,焉能反败为胜?与其战败而降,不如当机立断,免造无辜杀伤,也算是积点阴德。”

“那你去哪儿?回冀州?”

“我啊……”许攸抬起头,看着远处的群山,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我可能去益州。”

公孙度本想劝他留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虽然还不想向孙策投降,但他也知道许攸说得对,他不是孙策的对手,败局已定,许攸留下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许攸一生自负,又与曹操有交情,去益州投奔曹操自然比留在辽东强。益州是大州,户口百万,又有险可守,绝非辽东可比,许攸也许能找到证明自己的机会。辽东太弱,就连那些青州逃难来的士人都不愿意离下,又何况许攸这样的党人中坚呢。

公孙度也有些心灰意冷,没有挽留许攸的心情。正在这时,又有信使赶来,这次是关于公孙桓的。公孙桓昨夜统步骑五千伏击孙策,结果反被孙策伏击,伤亡惨重,公孙桓本人生死不明,估计是凶多吉少。

听了这个消息,公孙度万念俱灰。他没有再说什么,让人牵来一匹健马,带了一些干粮,送给许攸。许攸也不客气,牵着马,与公孙度拱手作别,离开了队伍,消失在山林之间。

看着许攸离开,公孙度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过了好久,他叫过一个军吏。

“去见沈友,我要议和。”

——

傍晚时分,一片山谷之中,公孙度扶刀而立,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亲卫,静静地看着远处,脸色虽然很平静,嘴角却咬得很紧,如铁铸一般。

一千骑兵在山坡上列阵,杀气腾腾,随时准备翻身上马,沿着山坡发起冲击。虽然答应了与沈友议和,公孙度还是难忍失落,故意摆出这个阵势,想给沈友一个下马威,挽回一些面子。

蹄声特特,两骑从远处轻驰而来,在公孙度面前十余步停住。沈友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卫士,大步走来。他一身精致的明光铠,腰间悬着战刀,步履矫健,身姿挺拔,既不失儒雅又英气勃勃,顾盼有神,丝毫不以公孙度身后山坡上的骑士为意。

公孙度一看便暗自赞叹,羡慕不已。这个年轻人运气真好,刚刚弱冠就主宰一州,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读书呢,视野不出玄菟郡,后来到了洛阳为郎没少因见识少被同僚耻笑。

“使君英武,不愧是江东少年俊杰。”

沈友哈哈大笑,拱手施礼。“府君不必自谦。若非吴侯亲至,友也无法击败府君。胜负乃兵家常事,府君能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不失英雄气度。”

公孙度松了一口气,对许攸多了几分感激之情。许攸虽然为人自负,品德也一般,但才智却无可非议。正是他看破了孙策要提携江东系,重点栽培沈友的用意,这才建议他与沈友议和。沈友曾被他击败,急需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自然不会拒绝议和。

议和不是投降,有谈条件的空间,这是许攸为他出的最后一计。凭心而论,他这次战败虽然与许攸的计划有关,却不是许攸的责任,双方战力相差太远,许攸的计划再好也无法落实,这才是根本原因。也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公孙度虽然不怎么情愿,也只能接受许攸的建议,与沈友议和。公孙模已经战死,粮草落入孙策手中的可能性很大,他已经没有再战的能力,不如尝试议和,如果能够达成一个不错的条件,就此休战,也是一个选择,实在谈不拢,再想他法也不迟。

公孙度开门见山。“吴侯将如何处置我?”

沈友打量着公孙度,拱拱手,温和的微微一笑。“敢问府君之志。”

公孙度哼了一声:“难道吴侯能遂我所愿?”

沈友笑着摇摇头。“府君误会了。易云:君子进德修业。德业相配,自然前程似锦,功成名就。德不配业,则难免自取其咎,纵一时得逞,也不过转眼烟云,智者不取。府君想知道吴侯将如何处置你,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看看你的志向与德行是不是相配。如果志大于德,那恐怕要让府君失望,谈也无益,不如你我各归本阵,继续厮杀,一决雌雄。”

公孙度转身看了看山坡上的骑兵,故意冷笑道:“如果谈不成,使君恐怕就回不去了。”

“无妨。”沈友笑容不变。“江东人才济济,如我者数不胜数,即使我沈家也不乏其人。只是不知道府君战死在这片山中,还有没有人能继承你的遗志?”

第1798章 拿得起,放得下

公孙度无言以对。

他之所以接受许攸的建议,与沈友议和,绝不是因为怕死。从这片山里逃出去,甚至逃回襄平,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但人逃得掉,形势却无法逆转,孙策迟早还会进军襄平,他总不能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山里去,与蛮夷为伍。

他想建功立业。许攸说孙策能用人,他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机会。沈友与他见面之后,一直以府君相称,自然是只肯承认他的辽东太守职务。以这个职务议和,孙策大概率还会让他做一个太守,只不过不会在辽东,而是换一个郡,正如当初孙策的要求。交战不利而降虽比战败而隆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到哪儿去。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志向就没什么实现的可能,议和也就没什么意义,至少对他个人而言如此。

他不会杀沈友——杀了沈友也没什么意义,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只是示威而已。但沈友一步不让,倒让他有些下不了台,怒意不断积聚,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沈友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公孙度,眉梢轻扬,嘴角微挑。

公孙度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强笑道:“使君好气度,置生死于度外啊。”

“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沈友收起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得遇明主,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自然要全力以赴。我之所以来见府君,正是相信与府君有相惜之意,愿与府君共扶明主,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成就一番功业,封妻荫子。问府君之志,正在于此,若府君所谋太大,非我所能答应,那只好不自量力,再与府君一较高下。”

公孙度顺势接过沈友的话题。“边鄙之人,能有什么志向可言,说出来也只是令使君发笑而已。”

“愿闻其详。”

公孙度挥了挥手,示意山岭上的骑士退去。骑士闻令,牵着战马下了山坡,退到三百步以外,只见旌旗猎猎,蹄声特特,却没有一人一马发出杂音,倒有几分精锐气度。沈友看在眼中,赞了一声:“难怪府君能在数年间南征北讨,无敌于辽东,这些骑兵想必有功。”

公孙度笑而不答。这是他最精锐的亲卫骑,几乎每次出战都是胜负手,他能在辽东称王,这些骑兵都是有功之臣。“听闻吴侯身边也有一支亲卫骑,屡立战功,以使君之见,我这些骑兵能与他一战吗?”

沈友微微一笑。“口说无凭,府君如果有兴趣,将来可与吴侯试试手,就算败了也无妨。”

“听使君的意思,我必败无疑?”

沈友笑得更加灿烂。“府君辽东无敌,君侯天下无敌。”

公孙度惊讶地打量着沈友,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虚伪,但沈友的眼神很真诚,他不免有些诧异。以沈友的家世和才华,他如此佩服孙策,实在有些不正常。就算表面上要保持恭敬,多些有些言不由衷罢吧。可是他一点也看不出沈友有这样的意思,反倒看出了几分景仰之情。

公孙度不禁好奇起来。许攸说过,孙策是寒门出身,他父亲孙坚是孙家入仕的起点,在此之前,孙家就是身份卑贱的商人,而沈友却是世家出身,沈家在吴郡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百年以年的名士沈戎,这样的家族在吴郡就算不是顶尖世家,也是名列前茅的,沈友又少年成名,如何会对孙策这么佩服?

“使君有三妙之名,可曾与吴侯交过手?”

“交过手,一招落败。”沈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伤早就好了,疤痕仍在,时刻提醒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作非份之想。”

公孙度翻了个白眼。这读书人就是讨厌,句句带刺。许攸如此,沈友也是如此。

沈友哈哈一笑,缓缓从腰间拔出战刀,耍了个刀花。“府君,不如这样吧,你我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我愿向吴侯进言,保你将来牧守一方,成就不在我之下。如果你输了,不妨听我一言,且从小处着手,以俟将来。府君正当壮年,至少还有二十年可用。吴侯知人善任,必不会委屈了府君才具。”

公孙度很惊讶,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沈友能说这样的话,说明他是有诚意的,否则不会提出这么丰厚的条件。他与沈友相比,也就是武艺有一搏的机会,论学问,他肯定不是沈友的对手。沈友号称三妙,刀法精湛,输给他不丢人,万一赢了,也是为自己赢得一个较高的起点。

公孙度欣然同意,拔出战刀,与沈友拉开距离,对面而立。

持刀在手,沈友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杀气隐生,与刚才那个谈笑风生的少年判若两人。公孙度暗自称奇,他也见识过不少高手,当年在洛阳游历,看过的游侠、剑客不少,许攸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身上看到这样的气度却是第一次。

“玄菟公孙度,请使君指教!”

“吴郡沈友,请府君指教!”

两人握刀在手,来回转了两圈,公孙度一声厉喝,迈步上前,挥刀猛劈。沈友不慌不忙,左躲右闪。公孙度本来担心沈友会凭刀利砍断他手中的战刀,但几次接触,发现沈友只是利用精妙的刀法化解他的攻击,并没有大力劈砍的意思,不禁暗自佩服。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如果只是凭着兵器锋利取胜,反倒落了下乘。

公孙度主动进攻,连砍数刀,都没能占得上风,沈友点到即止,游刃有余,隐而不发,公孙度自知没有取胜的机会,主动抽身而退,倒提战刀。“使君刀法精妙,度甘拜下风。”

沈友含笑还礼。“府君性情中人,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幽州俊杰。”

——

孙策收到孙乾回报,得知张敞等人愿降,如释重负。张敞等人投降不仅避免了一场恶战,还得到了大量的粮草补充,他的底气更足了,大可以逸待劳,等公孙度从山里钻出来,再战一场。

张敞有功,他迅速兑现了诺言,委任张敞为乐浪太守,其他诸将暂时各领本部,不作调整,以免心生疑惧。与此同时,他派董袭、朱桓赶往平郭、汶县,接管两县防务,并将公孙模从两县征发来的百姓遣散。没有了百姓,这些辽东军降卒就算想做点什么事都不方便,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大营里等候处置。

就在孙策打算等甘宁率领水师赶到,将粮食装船的时候,沈友送来公孙度请降的消息。孙策很是意外,他从来没想过公孙度会投降。不过看了公孙度的要求之后,他有点理解了。

除了家族的利益之外,公孙度要求掌管一郡,或者主掌一军,兵力不低于两万人,不离开北疆,最好是不离开辽东一带。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征讨扶余,他想把这件事做完。如果孙策同意,并给予一定的支持,他还想彻底征服高句丽。

看完沈友的报告,郭嘉半天没有表态。

孙策理解郭嘉的担心。两万步骑,在辽东绝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又掌握在公孙度这样一个枭雄手中,这无异于又增加了一个不稳定因素。万一公孙度是缓兵之计,等他率领主力离开,公孙度再反手一击,辽东还是他公孙度的,这一战等于白打。就算接受公孙度投降,也不能按照这个条件来,要么将他调离辽东,要么削减他的兵力。但郭嘉不好直言反对这个建议,因为公孙度向沈友投降,这就是沈友的功劳,关系到整个江东系。他如果反对,就算孙策不怀疑他,别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沈友背后还有一个庞统,与孙策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不仅郭嘉如此,军谋们也大半表示反对,认为风险太大,不宜全盘接受。

但孙策有自己的想法。除了要让沈友有立功的机会之外,他并不太担心公孙度反复。往好处想,公孙度不是刘备那样的人,反复的事未必干得出来。往坏处想,就算公孙度将来会反复,重夺辽东,至少也要一年半载。有了这一年半载,他已经能在辽东站稳脚跟,公孙度未必有机会重夺辽东。以公孙度的聪明,他大概率会认命。如果他不能确保辽东的安定,就算公孙度现在是真投降,将来也会有其他想法。

关键还在于自己,不在于公孙度。

孙策与郭嘉商量了一番后,郭嘉有些勉强地接受了孙策的意见。

孙策安排孙乾去一趟沈友处,负责与公孙度谈判。孙乾之前就与公孙度见过面,由他出面谈判最合适不过。他原则上同意了公孙度的要求,但有些细节还是要商量一下的,有些事项要进行调整。与此同时,孙策又请来了张敞,向他询问从青州来的避难百姓在辽东的具体位置,他打算从里面挑一些人担任官职。

得知公孙度也降了,张敞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安。公孙度投降,战事结束,他们的家人就不会有危险,但他和郭嘉等人的担心一样,生怕公孙度会反复,到时候再报复他们。得知孙策要辟召青州士人为吏,治理辽东,他乐见其成,一口气报上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其中不乏管宁、邴原、王烈这样的名士。

第1799章 一将难求

“你熟悉这些名士么?”孙策倒了一杯水递给张敞。

张敞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呷了一口,温热的水沿着喉咙直到腹中,不仅嗓子舒服了很多,心里也热乎乎的。他在公孙模麾下任司马这么久,公孙模从来没给他倒过一杯水。孙策虽然年轻,少年富贵,成就远非公孙度兄弟所能企及,却如此礼敬他一个降将,纵使是笼络人心也难能可贵。

张敞苦笑着摇摇头。“不瞒君侯,只不过这几位都是中原名士,学问、道德皆非臣能望其项背,虽然见过几次,却没什么交情可言。君侯若是想请这几位出仕,臣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顿了顿,看起来有些犹豫。

孙策见状,笑道:“仲仁,有什么就说吧,不必顾忌。”

“喏。”张敞拱拱手。“臣推荐一个人,也许可行。”

孙策笑了。“是哪位贤士?”

“君侯麾下大将,太史慈太史子义。”

孙策很意外,他还以为张敞要介绍什么亲朋好友呢,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太史慈。太史慈是青州人,又曾避难辽东,倒是有可能认识这几个人,但他一直没提过这几个人,想来关系也一般。张敞这个推荐怕是有些想当然。况且太史慈远在涿郡,脱不开身。况且太史慈是武人,未必能入那些名士之眼。

张敞一直盯着孙策看,见孙策不以为然,又说道:“君侯可曾听说过刘政其人?”

孙策摇摇头。

“刘政也是北海人,与邴原同郡,有勇略,为人雄豪,公孙府君久知其名,听说其来辽东,担心有所不利,便派人抓捕他,不准任何人收留他,否则与其同罪,刘政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得去投邴原。邴原将他藏起,后来正好太史慈返回青州,便托太史慈带刘政返乡。因此,邴原欠太史慈一个人情。如果由太史慈出现邀请,哪怕是作书一封,多少也会好些。”

孙策恍然。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他倒没听太史慈说过。这么说起来,刘政这个名字的确有些印象,只是不太清楚,一时没想起来。

“子义在涿郡,来去要耗不少时间呢。”

张敞再拜。“君侯,臣提此议,其实还有一些私心。”

“说来听听。”孙策笑了。通常来说,把话说到明处的私心都不是私心。

“喏。君侯,辽东有编民六万余户,再加上不在籍的胡人和渡海而来的中原人,总户口在十万以上,乃幽州一大郡,对稳定幽州至关重要。辽东汉胡杂居,民风剽悍难制。治世之时,尚须恩威并施,如今天下不安,无恩可施,只能威服。太史慈明于武略,又随君侯征战多年,能镇守一方,他若能任辽东太守,再辅以邴原等青州名士,则辽东可安,否则纵有邴原之智也无法施政。邴原乃是明智之人,知力不能及,未必敢接受君侯之邀。”

孙策眉梢轻扬,有些心动。他本来就有让太史慈镇守辽东的计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公孙瓒死了,只好让太史慈先去辽西。辽西户口太少,只有联合右北平、辽东属国才有一定的影响力。如今公孙度投降,他可以将太史慈调过来了。

见孙策意动,张敞又解说了一通。辽东形势复杂,不仅是汉胡杂居这么简单,而且和好几个胡人种族接壤,既有高句丽、扶余,还有乌桓、鲜卑,这些胡人或分或合,错综复杂,动辄生怨,普通人根本无法压制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恩威并施,在武力镇服的基础上再辅以利诱,历任辽东太守中治绩好的大多是通晓军事的,如祭肜、度尚,原因很简单,胡人崇尚强力,没有强悍的武力做后盾,他们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邴原的道德学问没话说,武力未免不足,远不如太史慈适合。

听完张敞的解释,孙策觉得有一定道理。不管要不要调太史慈来,至少新的辽东太守必须是一个有较强军事能力的人,邴原之类的名士只能辅佐,不能当家做主。

孙策谢了张敞,送他离开后,看着他写下的那份名单,有些头疼。太史慈的确是个合适的辽东太守人选,但太史慈刚刚上任辽西太守,很多事刚刚展开,涿郡战事还没结束,调太史慈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再说了,这一战与太史慈没有多大关系,让他接任辽东太守也要考虑参战诸将的情绪。

诸葛亮、朱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孙策。孙策来回转了两圈,见他们二人脸色平静,便顺口问道:“孔明,义封,你们觉得张敞的建议如何?”

诸葛亮和朱然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诸葛亮说道:“主公,张敞说的形势大致没错,但他说非太史子义不可,未免言过其实。”

孙策挑挑眉,示意诸葛亮接着说。诸葛亮又道:“正如张敞所言,辽东汉胡杂居,形势复杂,需要一个通晓军事,最好精通骑战的大将坐镇。太史子义是个合适的人远,却绝非唯一的一个,只不过张敞不清楚,为稳妥起见,借着辟除邴原等人的机会,推荐太史子义出任辽东太守,力促其事,以免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

“是的,张敞担心公孙度反复,希望接任辽东太守的人足够强悍,让公孙度不敢有非份之想。太史子义是青州人,又与邴原等人相识,有青州流民相助,能迅速掌握辽东。可是从长远而言,这未尝不是个隐患。太史子义是武人,邴原等人以名士自居,未必能奉其号令,万一再挟民意,反客为主,反倒让太史子义左右为难,严则伤乡党之义,宽则有纵容之嫌,纵使君侯信他,也难免惹人非议。”

孙策点点头。“那你说说,除了太史子义,还有谁可以接任辽东太守?”

“陈叔至,董元代,都可以。”

孙策明白了诸葛亮的担心。正因为太史慈是青州人,与邴原等人相熟,他们反而对太史慈没什么敬畏可言。这些人的号召力比太史慈大,那些青州流民更愿意依附他们,不愿意依附太史慈,一旦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太史慈反而会被掣肘,还有可能引发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

陈到是一个合适的人远,但亲卫骑不能无人统领,陈到不能动。董袭的忠心无虞,但他更熟悉步卒战法,对骑兵作战不熟悉,未必适合做辽东太守。他的优势也许就是他的江东系身份。

孙策有些头疼,他麾下将领不少,精通骑战的人却不多,而在北疆作战,不精通骑战是无法胜任的。不仅要精通骑战,能独立统兵,还要有理政的能力。辽东情况复杂,暂时不可能实行军政分离。可惜,陈武等人都太年轻了,暂时还不能独当一面。

想来想去,还就是太史慈最合适。

孙策一时难以决断,让诸葛亮把郭嘉请了来。郭嘉听完孙策的想法后,也觉得这个人选不太容易。诸葛亮的担心有一定道理,太史慈与邴原等人共事未必能占上风,但除了太史慈之外,的确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像太史慈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郭嘉最后提了一个建议:让太史慈任战区督,节制右北平、辽西、辽东、辽东属国、玄菟、乐浪诸郡军政,将各郡骑兵集中起来,由太史慈统一指挥。辽东太守可以另派人选,主要负责境内的政事,分担一部分军事——主要是步卒的训练指挥——协助太史慈。为了能尽快控制辽东,可以从立功将士中挑选一部分人到各县任职,负责军事。

孙策觉得这个办法不错,降低了辽东太守的军事要求,人选一下子多了起来,董袭也可以胜任了。等他熟悉了骑兵战法,再让他做个完整的辽东太守,分担太史慈的一部分责任也不迟。

思路一开,原本棘手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孙策让顾徽写信,先派人去向邴原等人致意,探探他们的口风。如果他们愿意接受辟除,那就委任他们为郡史、县令等职,协助太史慈、董袭控制辽东,如果不乐意,也不勉强。辽东是边郡,对军事素质的要求要远远高于对文化素质的要求,名士的作用其实非常有限。

即使如此,孙策也没有敷衍了事。他正要重建青徐,这些青州人还是能派上用场的。顾徽写完草稿后,他仔细读了两遍,又提了几条意见,让顾徽润色一下,等孙乾回来,派孙乾去一趟襄平。与公孙度谈妥之后,孙乾反正要去襄平见公孙康,正好两件事一起办了。

在耽误了两天时间后,甘宁终于率领水师赶到。这一路逆风行驶,他是吃了不少苦头。得知战事已经结束,孙策击溃公孙模,逼降了一万多辽东步骑,他扼腕叹惜,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孙策随即给他一个任务:送张敞上任,抚略乐浪,并抓捕张岐归案。

甘宁大喜过望,美滋滋的去了。

第1800章 惺惺相惜

公孙度站在大帐门口,看着快步走来的孙乾,神情有些尴尬。

数月以前,孙乾曾经多次求见,但他一直不肯见,后来勉强见了一次,态度也不好,没等孙乾说完便很粗率的结束了。他从来没想过向孙策称臣,万万没想到会一战败北,而且败得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断粮在即,如果议和不成,他就不得不考虑壮士断腕,如何将最精锐的将士带回襄平。即使是最乐观的估计,他也只能带走一两千骑兵而已,步卒是无论如何饿着肚子走上数百里,还是在孙策追击的情况下。

“府君,别来无恙?”孙乾笑盈盈地向公孙度行了一礼。

公孙度暗自叹息。当初孙乾称他为府君时,他大发雷霆,只是口才不给,辩不过孙乾。如今孙乾再称他为府君,他连发火的资格都没有了。别来无恙?我这像无恙的模样吗?公孙度强作镇静,拱手还礼。

“我一如既往,倒是公祐越发精神了。”

孙乾笑道:“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有多高,从不敢对自己有太高的期望,略有寸进便欣欣然矣。”他意味深长的打量了公孙度一眼。“若能与府君达成协议,我应该可以升上一级,佩犀印黑绶,以我这年纪,也算是小有成就,若能不懈精进,将来不失二千石。”

公孙度眉梢轻颤。“那我就先贺公祐高升了。”心中却是有些惊讶,孙乾这么自信,看来他很信任孙策啊,否则就算孙策给了他承诺,他也不至于宣诸于口,万一将来兑现不了,岂不丢脸。

孙乾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这本来就是一句试探的话,公孙度明白了他的意思,愿意玉成,说明他的确有议和之心,并非缓兵之计。看来这次战败对他的信心打击不小,公孙度一向自负,绝不是那种肯轻易低头的人。

公孙度将孙乾迎入帐中,分宾主落座,寒喧了几句,孙乾便说明来意。“沈使君已经将府君之意转达吴侯。说实话,吴侯麾下诸将是不太愿意与府君议和的,大营易手,粮草无忧,他们更愿意与府君做最后之对决,战而胜之,以绝后患。”

公孙度脸色铁青,沉默不语。虽说是议和,但他的确没什么翻盘的机会,换了是他,是否接受投降都难说,更别说是议和了。孙乾虽然已经坐在这里,但最后能不能谈得成,依然未可定论。

“不过吴侯激赏府君豪气,愿意给府君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证明自己?”公孙度愣了一下,品味着孙乾的话,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孙乾的称呼已经明确了孙策不会让他继续做辽东王,孙策只承认他的辽东太守,而且不肯让他留在辽东,那他该怎么证明自己,又证明自己什么?这句话不在他的考虑之列,让他一时搞不清孙策的用意。

见公孙度不解,孙乾也不着急,循循善诱。“府君数年间南征北战,无一日安逸,为的是什么?”

公孙度抚着颌下短须,神情有些异样。我这几年如此辛苦,究竟为的是什么?割据一方,称王称霸?这个目标现在是不可能实现了。那我还能追求点什么呢?

孙乾静静地看着公孙度,等了好一会儿,见公孙度无法回答,这才轻声笑道:“郭图、许攸为府君谋划,想必也为府君解说过吴侯其人,不知他们可曾提起吴侯的一番宏论?”

公孙度郁闷之极,暗自叹息。他根本不明白孙乾在说什么,明明在说他呢,怎么又扯到孙策了?孙策有什么宏论,他一无所知,郭图、许攸都没提过。孙乾这是在提醒他与孙策的差距吗?两军对垒,孙策对他了如指掌,他却对孙策一无所知,只能靠郭图、许攸来提醒,焉能不败。

“还请公祐指教。”

“吴侯读书不多,但知道甚明,论事鞭辟入里,常有出人意料之高见。乾虽在青州,未曾面聆,却听说他在南阳讲武堂演讲,所言也许能解府君当前之惑。”

“哦?”

“吴侯当日为讲武堂毕业生解说为士之道,言有三重境。第一重境,乃是为私,为自己,为家人,为家族,皆是一姓之私。建功立业,加官进爵,皆属此类。府君读书修业,以孝廉为郎,出而任职冀州,如今又坐镇辽东,光宗耀祖,即在此境之内。”

公孙度眉头一挑,似笑而非笑。孙策论说三重境,孙乾说他只在一重境内,明褒而实贬,轻视之意甚明。这让他很不舒服,忍不住反唇相讥。“敢问第二重境。”

“第二重境,乃是为公,治国平天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皆属此类。府君南征北讨,东击高句丽,西却乌桓、鲜卑,北拒夫余,庶几近乎。吴侯亦有此志,欣赏府君,这才力排众议,愿助府君一臂之力,让府君境界圆满。将来青史之上,府君纵不能与卫霍齐名,也当与李广、程不识比肩。幽州二公孙,公孙伯珪扬名于西,府君力战于东,皆不愧幽州之雄。如今公孙伯珪不幸战殁,吴侯不希望府君明珠暗投,浪费了这难得的雄逸之气。”

公孙度眯起了眼睛,盯着孙乾,久久未语,心中却泛起一股暖流,弥漫身心,仿佛回到刚刚被举为孝廉,仕途就在眼前展开,建功立业翘足可待的青涩时光。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了,个人的荣华富贵终究只是眼前,青史留名,为后人传诵才是真正的不朽。他原本希望能化家为国,化私为公,功业与名声皆不朽,如今受挫于孙策,割据辽东已然不可得,唯一能希望的自然是封侯拜将,征讨蛮夷,将来留名青史。虽不如鼎立新朝来得威风,却也足慰平生。

原来孙策是因为这个才愿意与我议和。公孙度心里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惭愧。他原本以为孙策愿意接受议和是不想两败俱伤,如今看来,自己低估了孙策的心胸。提到公孙瓒,他更觉得脸上发烧。孙策之前就曾邀他出兵,为公孙瓒复仇,却被他拒绝了。他才不想为孙策的私心劳师远征呢。如今才知道孙策对公孙瓒不仅仅是利用,更有一番英雄相惜。相比之下,自己的眼界未免太窄了些。孙乾说他在第二重境而未满,实在是抬举了他,他充其量也就是摸到了第二重境的门而已。

“敢问第三重境。”公孙度收起矜持,向孙乾躬身施礼。

孙乾笑着摇摇头。“这第三重境过于玄远,我理解也不深,不敢妄言。将来府君面见吴侯,不妨当面向他请教。如果府君没有异议,我们不妨先议议眼前之事。饿着肚子论道,可不是真正的论道。”

公孙度恍然,指着孙乾哈哈大笑。孙乾果然是善于应对,调起了他的兴趣,又嘎然而止,一下子又回到眼前的谈判,让他措手不及。他拍拍大腿,慨然道:“那就请公祐说说吴侯打算如何安置我吧。”

孙乾点点头,说明来意。考虑到公孙度熟悉夷情,又有用兵之能,孙策打算委任他为度辽将军,驻地设在玄菟郡,或是西盖马,或是高显,总之要在大河边,方便南方的粮草、军械转输,也方便幽州的货物南运。具体在哪个地点,要与熟悉辽东形势的公孙度商量着定。

公孙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吴侯要为我提供粮草,还有军械?”

孙乾笑眯眯的纠正道:“不是为你提供,是为度辽将军提供。”

公孙度心情大好,也不在乎这点区别。他早就知道中原的军械好,如今又刚刚碰得头破血流,如果孙策真能提供军械给他,即使不是最好的,只要让他的将士披甲率达到孙策的水平,再加上充足的粮草供应,他就可以打得那些高句丽人、扶余人满地找牙,建功立业绝不是虚言。

公孙度与孙乾谈得很顺利,爽快地答应了整编人马、以其长子公孙康为质等一系列的要求。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公孙康现在驻守襄平,他不到孙策面前,议和无疑是一句空话。换作是他,他也会提同样的要求,甚至更加苛刻。再者,有公孙续的例子在前,他也不担心孙策会虐待公孙康,除非他自己出尔反尔。万一他战死了,他相信孙策会让公孙康继承他未竟的事业。

两人达成初步的协议之后,孙乾立刻派人送回孙策的大营。一天后,孙策的回复到了,除了几个细节,他几乎全盘接受了公孙度的要求——这本来也没超出他给孙乾的授权——同时已经准备好了粮草,正派人送到合适的地点,公孙度一到就可以接收,先吃饱肚子,然后再谈整编的相关事宜。

公孙度非常满意,带领人马转道出山,在预定的地点遇到了带着粮草接应的董袭。董袭已经知道他即将接任辽东太守,心情非常好,见到公孙度之后,态度很客气,与公孙度交换了礼物,又陪着公孙度来到孙策的中军大帐。

公孙度与孙策见面,谈了半天,相见甚欢,当即写了一封信,由孙乾带给公孙康,命令公孙康将军权交给随后赶到的董袭,自己赶到平郭来面见孙策,充当质子。

孙乾带着公孙度的书信告辞而去,赶往襄平。

第1801章 人心散(求推荐票!)

易县。

刘备勒着坐骑,看着两百步外的易县,喟然叹息。

围城月余,他还是找不到破城之策。双方兵力相近,他的士卒虽然训练有素,相对而言更有优势,但袁谭据城而守,有城墙保护,袁谭麾下的新卒信心大增,顶住了刘备的数次猛攻,而且进步明显,已经有些精锐的征兆。

直到这时,刘备总算明白过来袁谭是在拿他练手。他从孙策那儿学到了练兵之法,袁谭也学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这次未能攻占易县,以后只怕也不再有机会。冀州的户口优势绝非幽州能及,何况他还没有真正掌握幽州。

孙策什么时候能击败公孙度,占据辽东?总之渔阳以东已经不是他能染指的了,太史慈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一念及此,刘备心里就不是滋味。孙策说得好好的,与他南北夹击袁谭,结果他这边开了战,孙策却撤了,平原之战根本没开始。斥候已经送来消息,臧洪和牵招已经撤到东光,再不撤,他就可能遭受袁谭内外夹击。

白忙一场,涿县没拿下,涿郡怎么吃进去的还得怎么吐出来,唯一的战果就是斩杀了颜良。但颜良本来就是袁熙的部下,他的阵亡对袁谭来说影响非常有限,在另外一个意义上甚至是好事。如果能夺取涿县,或者斩杀张郃,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刘备又叹了一口气,拨转马头,转身回营。他摇摇马鞭,意兴阑珊。“德然,你去一趟云长营中,通知他断后,掩护大军撤退。”

刘修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刚准备离开,刘备又叫住了他。刘修勒住坐骑,看着刘备,等待他新的指示。刘备想了想,放低了声音。“再去一趟太史慈营里,请他协助云长。”

刘修会意,领命而去。太史慈掌管的是骑兵,不能攻城,这些天一直闲着,没事就和阎柔等人喝酒比武,走得很近。关羽不出战的时候,也会与太史慈一起谈武论兵,很是投契。刘备对此很不满,他总觉得太史慈不是来助阵的,而是来交朋友的。早知如此,他就不请太史慈助阵了,白白消耗了那么多粮草——三千骑士,六七千匹战马,这可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刘备很肉疼,但太史慈是协助关羽的,这些粮草都是由关羽负责筹措,关羽可拉不下面子克扣太史慈的粮草,刘备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关羽不快。

刘修走了,刘备摇摇头,苦笑道:“宪和,我是不是又上孙策当了?”

简雍皱皱眉。“府君,你这么想……很危险。”

刘备一愣。“危险?”

简雍“嗯”了一声,用力地点点头。“胜负乃兵家常事,偶有不遂,反思不足,卷土重来便是。如果动辄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上了某人的当,是信心不足,还是想推卸责任?”

刘备也觉得此言不妥,很是尴尬,嘿嘿笑了两声,想找几句话掩饰一下,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强作镇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信马由缰,向大营走去。简率追了上来,与刘备并肩,歪着头,打量了刘备两眼。

“府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刘备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简雍不仅仅是责备他,还提了一个问题。他有些恼怒,反问道:“宪和以为是何原因?”

简雍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我与府君相识三十余年,没见过府君诿过于人,想来应该是信心不足所致。面对袁谭,府君没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刘备脸色阴沉,一声不吭。他被简雍说中了心思,却更加憋闷。孙策已经剑指幽州,如果如果连袁谭都不能战胜,无法控制冀州,又哪来的机会战胜孙策?孙策逐鹿天下,我却连幽州都出不去,如何是对手?如果将来还是要向孙策俯首称臣,当初又何必离开豫州?

——

刘修来到关羽的大营,刚进营门,就看到中军大帐前围了一群人。他暗自摇头,关羽又和太史慈比武了。虽然受了重伤,关羽却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伤势稍好,他便与人比武。他武艺好,能和他放对的人屈指可数,一向以没有对手为憾,如今遇到太史慈,他恨不得天天与太史慈比试一番。

刘修悄悄地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向里看。果不其然,关羽正与太史慈对阵。他们今天比的是骑战,一旁站了两个亲卫,牵着三四匹马。关羽身材高大,体重逾于常人,战马不耐久战,遇到普通人,胜负也就是两三个回合之间,自然不用换马,可是对上太史慈,他不得不多备几匹战马以防马力不支。

刘修看了一眼那几匹备马,见精神似乎都很足,还没有上过阵,说明关羽和太史慈刚刚上场,交手时间不长,便决定等一等再说。关羽脾气不好,如果刚开始就被打断,他会很生气,等他和太史慈打上一阵,不分胜负,或者看他形势不妙的时候再去打断,情况就会好很多。

关羽和太史慈战得更酣,也没注意刘修的到来。他用的不是青龙偃月刀,而是一杆马矟。这种长一丈八尺的骑矛的确适合关羽使用,尤其是对太史慈对阵时。太史慈用的就是一杆一丈五尺长的精钢长矛,比普能骑矛长三尺,也比青龙偃月刀长,关羽大概是觉得凭刀利取胜胜之不武,干脆用马矟,太史慈如果觉得吃了亏,也可以用马矟,只要他有那武艺。

太史慈用的还是他的精钢长矛,门户守得极严,即使以刘修的目光来看,关羽也没什么取胜的机会。太史慈的武艺很好,要胜关羽却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在这种不能全力以赴,不得不有所节制的情况下,能守得住门户,不为对手所趁,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两人二马盘旋,矛来矟往,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关羽胯下的战马却有些力量不济,借着一个分开的机会,关羽转身去换马。太史慈没有换,只是放慢了速度小跑。这时,有一个骑士挤到他身边,拉住马缰,与太史慈说了几句,太史慈有些意外,问了几句,随即点了点头,拨马回阵。

关羽也上了马,正要返身再战,一转眼,看到了人墙外围的刘修,不禁皱了皱眉,蚕眉微蹙,向刘修招了招手。刘修无奈,只好挤进人群,来到关羽面前,拱手施礼。

“何事?”

“府君有命令。”

“既有命令,为何不说?”关羽很不高兴,手一伸。“拿来!”

“是口令。”刘修也很无奈。他虽是刘备的族弟,但关羽连刘备本人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对他有什么好的态度。“府君决定放弃易县,撤回涿县,令将军断后。”刘修又看看太史慈。“太史府君依旧协助将军。”说着,向太史慈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

太史慈轻踢战马,来到跟前,在马背上欠身施礼。“请从事回报刘府君,我会依令行事。”

得知刘备要放弃易县,关羽心情很不好,也没心情比武了,将马矟扔给周仓,翻身下马,向大帐走去。太史慈见状,也下了马,与刘修并肩进帐。关羽站在帐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刘修一眼,哼了一声,又转向太史慈。

“子义,你觉得如何?”

太史慈笑道:“云长兄,我觉得刘府君这个决定没什么问题。易县急切难下,袁谭又有援兵赶到,早些撤退,减少损失,也是情理之的事。”

“退回涿县,袁谭就不追了?”

“他如果追,那就在野战中击败他。天气渐冷,这场战事势必要成对峙之势。既然如此,退回涿县对我们自然更有利。”

道理并不复杂,关羽也知道速胜已经不切实际,先退一步未尝不是办法。他话题一转。“刚才是吴侯的消息吗?他拿下辽东了?”

刘修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太史慈。太史慈笑道:“云长兄果然是眼尖,一语中的。没错,吴侯刚刚击败了公孙度,公孙度识时务,已经决定向吴侯称世了。吴侯改任公孙度为度辽将军,委以夷事,又任董元代为辽东太守。”

“董元代?”关羽撇了撇嘴。“他虽有些勇力,于骑战却不精通,未必是公孙度之敌。以吴侯的谨慎,怕是有另外的安排吧。”他瞅了太史慈一眼,微微一笑。“子义又升职了?”

太史慈摇摇手。“惭愧,吴侯任我为幽州东部督,节制右北平以东的军事。唉,能浅任重,我实在是忐忑得很啊,以后还要云长多多襄助。”

关羽嘴角微挑,手抚长须,一声轻叹。“子义得遇吴侯,诚乃人生幸事。”

太史慈瞥了刘修一眼,笑道:“云长所言甚是,能得吴侯信任,乃慈之所幸。不过云长也不必自谦,吴侯对云长一向敬重,只是感慨云长忠义,成人之美。若是云长当初留在豫州,这幽州东部督未必是我。”

关羽心中失落,却强笑了两声。“哈哈,这幽州东部督就不说了,子义是实至名归,辽东太守么,我倒是自信比董袭更能胜任。”

“区区辽东,岂能与涿郡相比。涿郡可是刘府君的本郡,又是幽州门户,任云长为涿郡太守,这可是刘府君对云长的信任。”

太史慈一边说一边冲关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在刘修面前说这些,以免生疑。刘修听了关羽的话,脸色已经不好了。关羽听得懂太史慈的意思,却没把刘修放在眼里,视若未见,兀自遗憾。涿县未下,他这个涿郡太守是做不成了。

第1802章 鼠目寸光

易县。

刘备勒着坐骑,看着两百步外的易县,喟然叹息。

围城月余,他还是找不到破城之策。双方兵力相近,他的士卒虽然训练有素,相对而言更有优势,但袁谭据城而守,有城墙保护,袁谭麾下的新卒信心大增,顶住了刘备的数次猛攻,而且进步明显,已经有些精锐的征兆。

直到这时,刘备总算明白过来袁谭是在拿他练手。他从孙策那儿学到了练兵之法,袁谭也学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这次未能攻占易县,以后只怕也不再有机会。冀州的户口优势绝非幽州能及,何况他还没有真正掌握幽州。

孙策什么时候能击败公孙度,占据辽东?总之渔阳以东已经不是他能染指的了,太史慈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一念及此,刘备心里就不是滋味。孙策说得好好的,与他南北夹击袁谭,结果他这边开了战,孙策却撤了,平原之战根本没开始。斥候已经送来消息,臧洪和牵招已经撤到东光,再不撤,他就可能遭受袁谭内外夹击。

白忙一场,涿县没拿下,涿郡怎么吃进去的还得怎么吐出来,唯一的战果就是斩杀了颜良。但颜良本来就是袁熙的部下,他的阵亡对袁谭来说影响非常有限,在另外一个意义上甚至是好事。如果能夺取涿县,或者斩杀张合,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刘备又叹了一口气,拨转马头,转身回营。他摇摇马鞭,意兴阑珊。“德然,你去一趟云长营中,通知他断后,掩护大军撤退。”

刘修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刚准备离开,刘备又叫住了他。刘修勒住坐骑,看着刘备,等待他新的指示。刘备想了想,放低了声音。“再去一趟太史慈营里,请他协助云长。”

刘修会意,领命而去。太史慈掌管的是骑兵,不能攻城,这些天一直闲着,没事就和阎柔等人喝酒比武,走得很近。关羽不出战的时候,也会与太史慈一起谈武论兵,很是投契。刘备对此很不满,他总觉得太史慈不是来助阵的,而是来交朋友的。早知如此,他就不请太史慈助阵了,白白消耗了那么多粮草——三千骑士,六七千匹战马,这可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刘备很肉疼,但太史慈是协助关羽的,这些粮草都是由关羽负责筹措,关羽可拉不下面子克扣太史慈的粮草,刘备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关羽不快。

刘修走了,刘备摇摇头,苦笑道:“宪和,我是不是又上孙策当了?”

简雍皱皱眉。“府君,你这么想……很危险。”

刘备一愣。“危险?”

简雍“嗯”了一声,用力地点点头。“胜负乃兵家常事,偶有不遂,反思不足,卷土重来便是。如果动辄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上了某人的当,是信心不足,还是想推卸责任?”

刘备也觉得此言不妥,很是尴尬,嘿嘿笑了两声,想找几句话掩饰一下,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强作镇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信马由缰,向大营走去。简率追了上来,与刘备并肩,歪着头,打量了刘备两眼。

“府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刘备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简雍不仅仅是责备他,还提了一个问题。他有些恼怒,反问道:“宪和以为是何原因?”

简雍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我与府君相识三十余年,没见过府君诿过于人,想来应该是信心不足所致。面对袁谭,府君没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刘备脸色阴沉,一声不吭。他被简雍说中了心思,却更加憋闷。孙策已经剑指幽州,如果如果连袁谭都不能战胜,无法控制冀州,又哪来的机会战胜孙策?孙策逐鹿天下,我却连幽州都出不去,如何是对手?如果将来还是要向孙策俯首称臣,当初又何必离开豫州?

——

刘修来到关羽的大营,刚进营门,就看到中军大帐前围了一群人。他暗自摇头,关羽又和太史慈比武了。虽然受了重伤,关羽却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伤势稍好,他便与人比武。他武艺好,能和他放对的人屈指可数,一向以没有对手为憾,如今遇到太史慈,他恨不得天天与太史慈比试一番。

刘修悄悄地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向里看。果不其然,关羽正与太史慈对阵。他们今天比的是骑战,一旁站了两个亲卫,牵着三四匹马。关羽身材高大,体重逾于常人,战马不耐久战,遇到普通人,胜负也就是两三个回合之间,自然不用换马,可是对上太史慈,他不得不多备几匹战马以防马力不支。

刘修看了一眼那几匹备马,见精神似乎都很足,还没有上过阵,说明关羽和太史慈刚刚上场,交手时间不长,便决定等一等再说。关羽脾气不好,如果刚开始就被打断,他会很生气,等他和太史慈打上一阵,不分胜负,或者看他形势不妙的时候再去打断,情况就会好很多。

关羽和太史慈战得更酣,也没注意刘修的到来。他用的不是青龙偃月刀,而是一杆马矟。这种长一丈八尺的骑矛的确适合关羽使用,尤其是对太史慈对阵时。太史慈用的就是一杆一丈五尺长的精钢长矛,比普能骑矛长三尺,也比青龙偃月刀长,关羽大概是觉得凭刀利取胜胜之不武,干脆用马矟,太史慈如果觉得吃了亏,也可以用马矟,只要他有那武艺。

太史慈用的还是他的精钢长矛,门户守得极严,即使以刘修的目光来看,关羽也没什么取胜的机会。太史慈的武艺很好,要胜关羽却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在这种不能全力以赴,不得不有所节制的情况下,能守得住门户,不为对手所趁,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两人二马盘旋,矛来矟往,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关羽胯下的战马却有些力量不济,借着一个分开的机会,关羽转身去换马。太史慈没有换,只是放慢了速度小跑。这时,有一个骑士挤到他身边,拉住马缰,与太史慈说了几句,太史慈有些意外,问了几句,随即点了点头,拨马回阵。

关羽也上了马,正要返身再战,一转眼,看到了人墙外围的刘修,不禁皱了皱眉,蚕眉微蹙,向刘修招了招手。刘修无奈,只好挤进人群,来到关羽面前,拱手施礼。

“何事?”

“府君有命令。”

“既有命令,为何不说?”关羽很不高兴,手一伸。“拿来!”

“是口令。”刘修也很无奈。他虽是刘备的族弟,但关羽连刘备本人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对他有什么好的态度。“府君决定放弃易县,撤回涿县,令将军断后。”刘修又看看太史慈。“太史府君依旧协助将军。”说着,向太史慈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

太史慈轻踢战马,来到跟前,在马背上欠身施礼。“请从事回报刘府君,我会依令行事。”

得知刘备要放弃易县,关羽心情很不好,也没心情比武了,将马矟扔给周仓,翻身下马,向大帐走去。太史慈见状,也下了马,与刘修并肩进帐。关羽站在帐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刘修一眼,哼了一声,又转向太史慈。

“子义,你觉得如何?”

太史慈笑道:“云长兄,我觉得刘府君这个决定没什么问题。易县急切难下,袁谭又有援兵赶到,早些撤退,减少损失,也是情理之的事。”

“退回涿县,袁谭就不追了?”

“他如果追,那就在野战中击败他。天气渐冷,这场战事势必要成对峙之势。既然如此,退回涿县对我们自然更有利。”

道理并不复杂,关羽也知道速胜已经不切实际,先退一步未尝不是办法。他话题一转。“刚才是吴侯的消息吗?他拿下辽东了?”

刘修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太史慈。太史慈笑道:“云长兄果然是眼尖,一语中的。没错,吴侯刚刚击败了公孙度,公孙度识时务,已经决定向吴侯称世了。吴侯改任公孙度为度辽将军,委以夷事,又任董元代为辽东太守。”

“董元代?”关羽撇了撇嘴。“他虽有些勇力,于骑战却不精通,未必是公孙度之敌。以吴侯的谨慎,怕是有另外的安排吧。”他瞅了太史慈一眼,微微一笑。“子义又升职了?”

太史慈摇摇手。“惭愧,吴侯任我为幽州东部督,节制右北平以东的军事。唉,能浅任重,我实在是忐忑得很啊,以后还要云长多多襄助。”

关羽嘴角微挑,手抚长须,一声轻叹。“子义得遇吴侯,诚乃人生幸事。”

太史慈瞥了刘修一眼,笑道:“云长所言甚是,能得吴侯信任,乃慈之所幸。不过云长也不必自谦,吴侯对云长一向敬重,只是感慨云长忠义,成人之美。若是云长当初留在豫州,这幽州东部督未必是我。”

关羽心中失落,却强笑了两声。“哈哈,这幽州东部督就不说了,子义是实至名归,辽东太守么,我倒是自信比董袭更能胜任。”

“区区辽东,岂能与涿郡相比。涿郡可是刘府君的本郡,又是幽州门户,任云长为涿郡太守,这可是刘府君对云长的信任。”

太史慈一边说一边冲关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在刘修面前说这些,以免生疑。刘修听了关羽的话,脸色已经不好了。关羽听得懂太史慈的意思,却没把刘修放在眼里,视若未见,兀自遗憾。涿县未下,他这个涿郡太守是做不成了。

第1803章 这怎么可能

太史慈长身而起,摆手笑道:“云长兄,切莫如此。刘府君岂是吝啬之人,此乃顾全大局之举也。数万大军征战,日费千金,纵有些积储也入不敷出。且涿郡是府君本郡,乡党之间不宜过于苛刻,否则必为乡人所怨。府君又付云长重任,他也不希望你接任涿郡时处处皆敌。这是府君对你的关爱,你不可误会了。”

关羽蚕眉微蹙,哼了一声,推了推胡须,斜睨着刘备。“当真?”

刘备感激不尽,连忙附和道:“云长,你与子义相契,我难道就与子义是外人?想当初在青州,子义奉孔文举之托来求援,我便激赏其义气了,又怎么会舍不得一些薄财?实在是捉襟见肘,不得不如此。再者,子义是吴侯大将,吴侯富甲天下,钱粮皆非子义所需,子义需要的是骑兵,我打算调拨两千渔阳突骑,助子义一臂之力。子义,如此可好?”

太史慈拱手施礼。“多谢府君。”

刘备起身离席,来到太史慈面前,拉着太史慈的手臂,感激不已。“子义啊,说起来,你我相识还在吴侯之前,可惜我福薄,不能与子义为友,好在你如今坐镇幽州东部,我们也算是重续前缘,将来我拿下幽州西部,也许会有机会与子义并肩作战,此诚上天对我等的厚待。”他转身又看向关羽。“云长,你与子义为友,切磋琢磨,可不仅仅是比武论艺,还要学学子义的眼界,莫让我被吴侯笑话了。”

关羽有点尴尬,强笑了两声,算作对刘备的回应。他也知道刚才失言了,刘备心里不舒服,若非太史慈解围,今天这个结难解。可是要他承认自己不如太史慈,他不能认同。刘备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他的责任,而是刘备自己的责任,就像一时心痒,居然要取易县一样,但凡知道一点兵法,都不会做出如此鲁莽的决定。为了这件事,他可没少和刘备争论,却没有任何作用,以至于现在进退两难。在这种时候,刘备不想着如何争夺主动权,却想着让太史慈离开以节省开支,未免小家子气。

刘备见好就收,没有勉强关羽,逼得太紧,万一关羽再发脾气,反而不好收拾。

刘备安排了两千渔阳突骑配合太史慈作战,又答应送阎柔一批粮食和军械,尽显慷慨之意。这次阎柔没有拒绝,粮食和军械对他来说都很急需。冬天将至,胡人随时可能入侵,他必须做好迎战的准备。

刘备随后宣布了最新的作战计划:包围涿县,哪怕在涿县城外过冬也在所不惜。要完成这样的计划,他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足够的粮草,六七万步骑,每天消耗的粮食和草料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再加上冬天取暖的燃料,这些都必须抢在下雪之前解决,否则不用袁谭进攻,他自己就支撑不住;一是解决胡人入侵的威胁。他将渔阳、广阳的兵力都调来包围涿县,后方空虚,一旦胡人入侵,他很难抵抗。

刘备将这两个问题统一处理。首先,他决定坚壁清理,将渔阳、广阳、涿郡三郡的百姓尽可能集中起来,命令他们带上可以带走的物资,要么就近入城,要么赶到涿县来充当民伕,总之不给袁谭或者胡人留下打劫的机会。请太史慈率领渔阳、右北平和辽西的骑兵,主动出击,出塞攻击胡人部落,让胡人自顾不暇,又派赵云、田豫统领麾下骑兵,随时准备驰援塞内诸县,与胡人、袁谭展开一场以骑对骑的游击战。

众将领命,分头准备。很快,刘备率主力先撤,沿途收集粮草、物资,关羽断后,阻击袁谭,且战且退,将袁谭引入涿郡,伺机决战。

太史慈、阎柔随刘备撤过巨马水后便与刘备分开行动。阎柔与太史慈依依惜别,托太史慈向孙策致意,他返回蓟县后,将尽一切可能的劝说张则与孙策合作,争取能统率骑兵与太史慈一起出塞作战。太史慈也托阎柔向张则致意,表明孙策的合作之意。

两人拱手作别。

——

刘备撤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易县城内,袁谭召集文武议事,制定作战方案。

经过大半个月的战斗,袁谭不仅守住了易县,挫败了刘备的进攻,还让麾下的新卒得到了锻炼,见过了鲜血,成绩斐然。刘备曾经击败麹义,对诸将的压力很大,这次能击退刘备,对诸将重塑自信有非常积极的作用,就连袁谭本人都深有感触。

这一切都是受益于沮授的谋划,诸将对沮授佩服有加,养成了习惯,凡事都先请教沮授,然后再向袁谭汇报。如今有了新情况,要制定作战方案,他们也下意识的看向沮授。

沮授有些不安,袁谭却笑着摆摆手,示意沮授不必多虑。

沮授略作思索,便提出了建议。对刘备的撤退,他并不意外。刘备攻城不下,撤退是迟早的事。他撤退之后的动向也不难猜,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放弃涿郡,退回安次,明年再说;一是继续围攻涿县,困死张郃,逼着他们决战。

“涿郡是幽州门户,于我军而言,占领涿郡,便是在幽州伸进了一只脚。于刘备而言,失去了涿郡,他不仅面临我军威胁,也无法向西扩张,将代郡、上谷控制在手中。如今孙策正在辽东作战,一旦孙策击败公孙度,挥师西进,他将腹背受敌,无处可逃。因此,他对涿郡势在必得,继续围困涿县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诸君切不可有侥幸之心。”

沮授环顾诸将,目光最后落在袁谭的脸上。“使君,天气渐冷,天子西征的成败很快就要揭晓。不管结果如何,夺取涿郡都对我们非常重要。孙策正在攻击辽东,这个冬天是我们全取幽州西部的最后机会。如果不能抢在孙策之前拿下渔阳以西诸郡,一旦孙策席卷而来,我们就很难再踏足幽州,以后也无法得到战马,即使孙策不攻击冀州,冀州也很难独全。”

袁谭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刘备撤走,他原本还挺高兴的,听沮授这么一分析,他才清楚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孙策步步紧逼,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旦被孙策控制了幽州,他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几乎是必败之局。如果能抢在孙策到来之前击败刘备,夺取渔阳以西诸郡,他还有一线生机。

“请公与为我谋划。”袁谭恭恭敬敬地向沮授行了一礼。

沮授还礼,继续分析形势。既然刘备选择继续作战的可能性极大,现在就要准备,冬天将至,衣物、粮草、薪柴,这些都要提前准备好,否则这一战最大的敌人就不是刘备,而是严寒天气。不过这也不必着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张郃受伤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月,即使还不能上阵搏杀,至少不影响指挥作战。刘备劫掠乡党的时间虽然持续不长,却已经留下了坏印象,涿县城里的世家应该会支持张郃战斗,所以刘备短期内破城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准备,不必急着出城追击,大可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沮授随即提出了三条建议:派人联络田丰,让他征发民伕,调集粮草等必须的物资,尤其是防寒的衣物,争取抢在河水结冰之前运到军中;征发附近的百姓,收割沼泽地里的芦苇、干草,充当草料;诸军加强演练冬季作战的战术,并与即将赶到的臧洪、牵招一起合练,做好战斗的准备。

最后,沮授又提出一条:派人联络鲜卑、乌桓诸部大人,请他们出兵攻击幽州,夹击刘备。尤其是鲜卑人,自从檀石槐主事以来,鲜卑人强盛,在弹汗山立王庭,离边境不过三百里,旦夕可至。如今檀石槐虽然死了,他的儿子和连不能服众,几年前战死,鲜卑各部不能统一,相互攻杀,损耗很大,本来就有侵边的动机,如果能引他们攻击渔阳、右北平一带,足以对刘备、太史慈形成压力。将来袁谭要控制幽州,也要面对鲜卑人的威胁,应该趁早着手,物色扶植能够为己所用的部落首领,加以笼络。

袁谭欣然从命,按照沮授的计划分部诸将。沮授讲得清楚,诸将听得明白,各自领命而去。大堂上安静下来,沮授起身,正准备告辞,一个亲卫带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此人风尘仆仆,脸色憔悴,眼睛里充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一看就是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赶路所致。如果不是亲卫扶着,他站都站不稳。

袁谭心中不安,看了沮授一眼。他认得此人,是郭图身边的亲信,肯定是辽东那边出现了意外情况,而且是不好的情况。

沮授抬起手,不动声色的示意袁谭。“使君,无妨,就算孙策善战,击败了公孙度,也对大局没什么影响。寒冬将至,江东兵不适应辽东气候,孙策为人又谨慎,凡事谋定而后动,不会贸然行动的。”

袁谭赞同的点点头,让信使将消息呈上来。消息是郭图亲笔所书,确凿无疑,但消息却比沮授猜想的更严重。沓氏一战,孙策不仅击败了公孙度,而且迫降了公孙度,辽东已经落入孙策之手,幽州形势将迎来巨变。

袁谭和沮授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的说道:“这……怎么可能?”

第1804章 应变如流

多智如沮授,也完全没想到辽东之战会是这个结果,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解说。

袁谭更是长吁短叹,掩饰不住内心的沮丧。自从任城被俘之后,他就没有再低估过孙策,将孙策当作最难对付的对手,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他发现自己还是估计不足。十天之内平定辽东,这怎么听也不像是真的。公孙度纵横辽东数年,一向跋扈,他怎么会轻易向孙策俯首称臣?

“这不会是……误传吧?”袁谭喃喃自语。郭图并没有亲历战场,也许是消息有误。

“应该不会。”沮授很快冷静下来,重新拿起郭图的亲笔信,又看了一遍。“公孙度为什么会在沓氏与孙策对垒,许攸又去了何处?”

袁谭转过头,打量了沮授两眼,心里有些不高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党争?

沮授轻弹手中的信纸。“使君,你仔细想想,尤其是时间。”

袁谭转了转眼珠,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转身命人取来之前收到的情报,与刚收到的一对比,立刻发现了问题。从几个时间节点来看,公孙度返回襄平,赶到沓氏,沈友驰援,被公孙度击退,向孙策求援,孙策放弃平原,赶到沓氏,一系列的事件联系起来,很容易发现其中的问题:公孙度到达沓氏的速度快得让人不敢相信,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是按部就班的出师,而是轻军急行,突然包围了沓氏,准备的时间非常短,远远谈不上充足,他甚至来不及准备足够的粮草。

出奇制胜是好事,但出奇如果不制胜,那就是灾难了,最容易遇到的问题就是粮草、辎重跟不上。

沮授沉吟道:“公孙度大概是低估了江东军的战力,正面决战失利,又被断了粮道,不得不降。唉……”沮授一声长叹,摇了摇头。“骄兵必败,公孙度这些年战无不胜,轻敌在所难免,偏偏又遇到了孙策这种算无遗策的对手,受挫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袁谭仍不死心。“就算交战不利,也不至于一而降吧?”

“使君,以孙策用兵的习惯,不出手则己,一出手必然是连续重击,如蛆附骨,不死不休。公孙度以前遇到的都是利则战,不利则散的胡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对手,一时不察,落了下风,就很难再逆转形势。常言道,峣峣者则折,皎皎者易污。公孙度心高气傲,目无余子,一朝战败,反不如其他人能委屈求全。使君不见公孙瓒乎,一旦战败,宁可自杀,也不肯逃走。”

袁谭感慨不已。“燕赵多烈士,诚非妄言。”

“是啊,燕赵多烈士,却少智者。”沮授挥挥手,仿佛赶走几只蚊蝇。“此等人只合为猛士,不足为王者。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有谁能平步青云,不受挫折?使君,公孙度不足论,孙策拿下辽东,解决了战马短缺的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袁谭深有感触,原本郁闷的心情也舒缓了一些。是啊,有几个成大事的人没有受过挫折呢,群雄逐鹿,能走到最后的那个往往不是最强大的,而是最坚韧的。汉高祖曾经数次损失折将,光武帝也曾遭遇兄长被杀,自己连悲伤都不能的窘境,可是他们都咬着牙坚持住了,这才有机会问鼎天下。

他看着沮授恢复了镇定的眼神,庆幸不已。有一个智士参谋果然不一样。

沮授和袁谭商量了一番。孙策占据辽东,对幽州的形势影响极大,感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刘备。刘备收到这个消息,更会铤而走险,力争迅速拿下涿郡,占据幽州西部诸郡。涿县之战已经不是可能,而是必然,除非袁谭放弃涿郡。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沮授摊开地图,反复权衡,最后提出一个方案:孙策本人不可能长期驻扎在辽东,他必然要委派一个将领为辽东太守。孙策麾下擅长骑战的将领本来就不多,能治民的更少,他很可能会委任太史慈为辽东太守。如此一来,右北平、辽东、辽东属国就失去了主心骨,公孙续、公孙范都不足为虑,正是三郡乌桓出击的好机会。如果能击败公孙范、公孙续,占据三郡,也能对孙策的幽州方略起到一定的干扰作用。如果能顺势西进,夹击刘备,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三郡乌桓有个问题,没有强悍有力的首领。三郡乌桓原本以丘力居为首领,丘力居死后,其子楼班年幼,便由从子蹋顿接管事务,但蹋顿不久前又战死在官渡,三郡乌桓群龙无首,已是一盘散沙,怕是形成不了真正的威胁,反倒可能被太史慈各个击破。要想将三郡乌桓集结起来,应该派一个人去统筹大事。

“可惜刘公衡不在了,否则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袁谭说道,神情有些懊丧。三郡乌桓与袁氏关系原本极佳,否则他们也不会派兵协助袁绍出战,但官渡一战大败,袁绍死了,蹋顿也死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弱了。若刘和不死,还能借助刘虞的余泽,现在刘和也死了,他已经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与三郡乌桓联络。

原本还有一个人也适合:阎柔。袁绍曾经帮助阎柔杀掉护乌桓校尉邢举,关系一直不错。但袁绍死了,刘虞、刘和也先后去世,阎柔与袁谭的关系便疏远了,不久前还随刘备进攻颜良,现在自然不能再用。

沮授推荐了一个人,从事牵招。

袁谭知道牵招,但没想到沮授会推荐牵招担此重任,一时有些犹豫。牵招是安平国观津县人,袁绍入主冀州之后,辟牵招为从事,还曾让他掌乌桓突骑,也算是器重,但牵招与袁绍之间有一个心结,影响了袁绍对牵招的进一步信任和重用。

牵招是同县大儒乐隐的弟子。中平年间,乐隐受车骑将军何苗辟除,去洛阳赴任,后来董卓乱政,何苗、乐隐被杀,而杀死何苗和乐隐的吴匡就是袁绍一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乐隐是间接地死在袁绍手下。牵招一直想为乐隐报仇,后来还杀死一名曾参与其事的袁绍近臣,袁绍虽说没有处罚他,但也不肯真正重用他,只是口头上称赞了几句,不久就借故剥夺了牵招的兵权。

袁绍不肯重用牵招还有一个原因:牵招与刘备的关系非常好,堪称刎颈之交。在刘备叛离袁绍之后,牵招也受到了影响,再也没有独立领兵的机会。这次若不是形势紧急,袁谭也不会让他统骑兵去救平原,而这本身也是避免让牵招与刘备对阵。

三郡乌桓与冀州之间隔着渔阳、右北平,牵招等于脱离袁谭的控制,别领一部,这无疑很危险。

见袁谭神情疑惑,沮授说道:“牵招因乐隐之死,一直耿耿于怀,但吴匡死了,参与其事的人也被他杀了,现在连令尊也过世了,这件事可以放下了。牵招与刘备有故,但他是忠义之人,不会因私害公,使君大可放心,我沮授愿以身家担保。牵招智勇双全,又熟悉乌桓风俗,派他去统率三郡乌桓必能奏功。”

见沮授愿以身家担保,袁谭不好拒绝。他也清楚,现在是非常之时,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他接受了沮授的建议,派人召牵招前来,委以统率三郡乌桓之任。

牵招接到命令,很是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随即带着数十余部曲出发了。

——

数日后,袁谭收到消息,刘备撤向涿县,一路征发民伕,将附近诸县收刮一空,摆明了是坚壁清野,不给袁谭任何获得补给的机会。

很快,关羽也撤出了易县,退守范阳。在沮授的要求下,斥候们注意到太史慈、公孙续、阎柔的战旗都不见了,率领骑兵协助关羽的是赵云。

袁谭知道一切正如沮授所料,刘备铁了心要拿下涿县,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也不着急,张郃伤势渐复,刘备的搜刮也让涿县的世家对他充满了反感,与刘备的里应外合可能性极低,在断粮之前,涿县被刘备攻破的可能性不大。他按部就班的准备,派人调运粮草,收取易水河畔的芦苇,准备各种过冬的物资,直到一个月后,田丰调拨的粮草送到,袁谭才带着人马再次进入涿郡境内,步步为营,向范阳逼去,不到一百里路,他足足走了五天,没给关羽任何偷袭的机会。

关羽给刘备送了个消息,然后紧闭城门,摆出一副坚守的架势。袁谭也没客气,将范阳城团团城住,打造攻城器械,准备攻城。范阳虽然不是郡治,城防不如涿县坚固,却也是一个古城,春秋时时属燕国,燕昭王曾在此筑黄金台以招揽天下贤才,非普通县城可比。关羽在此立阵,阻击袁谭,也是地尽其利。袁谭想攻破范阳也非易事,只能按部就班的围城,打造军械,同时监视刘备的一举一动,让刘备不能全力攻城。

刘备试探着赶来救援,袁谭却不愿和他正面接触,立刻率部后退。见此情景,刘备知道速胜无望,只好咬着牙,耐着性子,包围涿县,做长期对峙的准备。

双方谁也不肯先退,厉兵秣马,等待对方露出破绽,一决胜负。

十一月末,涿县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第1805章 以德服人(求推荐票!)

卢龙塞。

太史慈勒住坐骑,抬头看向城楼。阎柔站在城头,兴奋的挥着手,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汉子。太史慈不认识,但他一见此人便有一种亲切感,仿佛遇到神交已交的同道。

“子义兄,稍等啊,我这就让他们开门。”

阎柔喊了一声便消失了,只剩下那年轻汉子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太史慈。太史慈拱了拱手,年轻汉子笑着拱手还礼。城门开了,阎柔快步夺了出来。太中慈翻身下马,与阎柔见礼。

“城上那人是谁?”

阎柔笑了,侧过身子,低身说道:“州别驾田畴田子泰,奉张使君之命,协助子义兄作战。子义兄,这次我能成行,田子泰可是有功之人。”

太史慈会意。张则派田畴来助阵的意义很复杂,可以说他是表明态度,表示支持,也可以说是就近监视,知己知彼。不过他并不担心,孙策已经夺得辽东,解决了战马资源的短缺,暂时不会觊觎幽州西部诸郡,而辽东原本就不在张则的控制之内,也谈不上什么冲突,有合作的可能。至于田畴,孙策对他说过,田畴是可以争取的人才,如今出现在面前,他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太史慈入了城,田畴也从城上下来,再次与太史慈见礼,通报姓名。太史慈笑道:“常听吴侯说起田君,不意在此见面,实在是三生有幸。听说田君是右北平人,有田君相助,我们就如同多了一双慧眼,再也不用担心迷路了。”

田畴客气了几句,看向太史慈身后的队伍,赞了一句。“都督所率皆是精锐,此战必能横行无忌。能有机会见识一下都督的风采,也是我的荣幸。”

太史慈微微一笑,倒也没有谦虚。他率领的骑兵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两千人,却都是精锐,每一个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辽西户口都不多,总共不到万户,但百姓被乌桓、鲜卑骚扰太久,早就等着反击的机会,加上他募兵的条件优越,公告贴出去没多久,应募的健儿就蜂拥而至,足足五六千,他一一考核,从中精挑细选了两千骑,又挑了两千人充实到附近各县城,加强防务。两千精骑集训了半个月,披上准备好的新甲,士气高昂,看起来就与众不同,绝非卢龙塞的这些戍卒可比。

田畴顿了顿,又道:“武力既弘,文德可期。我听伯温说都督有化胡之论,畴甚是好奇,不知能否有幸听都督解说?”

太史慈笑道:“正当与田君共商大计。”

田畴点点头,没有再说。他之所以劝张则接受阎柔的建议,派骑兵协助太史慈出战,又主动请缨来做向导,一方面是因为他与孙策有约,一方面也是对太史慈的化胡论很感兴趣。他虽然不像阎柔那样与鲜卑人、乌桓人关系密切,但他也不赞成简单地杀戮,因为他很清楚,幽州汉胡混居,已经很难分清了,分辨华夷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可行性。太史慈倡化胡之论,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思维简单的武夫,比大多数读书人都有见识。孙策派这样的人来负责幽州事务可谓知人善任,从侧面也说明了孙策不是高谈阔论之辈,而是非常务实的人。

田畴将太史慈引入塞中,卢龙塞空间有限,容不下所有的骑兵,只能在塞外扎营。阎柔、田畴带来的三千骑兵也是如此。太史慈与阎柔见面之后,先送给他一百套甲胄、军械。阎柔惊喜莫名。他从刘备那里得到了一些军械,但数量非常有限,质量也不怎么好,太史慈送的军械比刘备的那个还好,和太史慈的部下所穿是一个款式,当然是最好的。有了这些甲胄装备亲卫骑,他的安全又多了几分保障。

阎柔看着塞外衣甲鲜明,挺立如松的骑兵,暗自琢磨着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成为孙策的部下,全部装备最好的军械。

卢龙都尉田靖是田畴的族兄,对太史慈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设宴款待。公孙续之前送来消息,他正在赶来的路上,最多两天就可以到达。太史慈询问了相关的情况后,非常满意。他随即和田畴、阎柔交换情况,商量出塞的计划。

田畴首先介绍了情况。

随着第一场大雪的降落,幽州正式进入冬季,按照往年的经验,草原上的胡人随时可能入侵,尤其是鲜卑人。鲜卑人与乌桓人一样,都是东胡遗种,但他们之间又有些区别。鲜卑人兴起比较晚,又被乌桓人阻隔,受大汉的影响比较小,除了短时间依附于匈奴人之外,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自由发展,与汉人的关系比较疏远,加上鲜卑兴起的时候正是大汉国力衰弱的时候,所以他们对大汉没什么敬畏可言,檀石槐甚至拒绝了朝廷和亲的建议,每年入境劫掠,张狂之极。

相比之下,乌桓人则早在本朝初年就依附朝廷,在很长时间内都是朝廷募兵的对象,北军五校中的长水营就以乌桓骑兵为主。乌桓人之所以现在成了麻烦有两个原因:一是朝廷权移高门,安抚政策变了味,原本是朝廷对乌桓人的怀柔,现在变成了个人施恩,乌桓人不向朝廷效忠,却感激坚持安抚政策的官员,具体而言就是袁绍、刘虞。乌桓人派兵助袁绍作战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只是以为袁绍能够鼎立新朝,想依附袁绍,并不是想和汉人为敌。

田畴建议,这次出塞作战应该以鲜卑人为主要目标,只要能重创鲜卑人的主力,乌桓人不用打就服了。自从丘力居病死,蹋顿又战死在官渡之后,乌桓人已经四分五裂,有足够的空间进行斡旋。阎柔的弟弟阎志已经赶往三郡乌桓的驻牧地,与各部落首领接洽,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太史慈听完田畴的介绍,觉得有理。他兵力有限,不能举目皆敌,如果乌桓人肯改弦更张,充当马前卒,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

太史慈随即向田畴介绍了自己的化胡论。根据南阳、吴郡诸多学者的研究,三代的华夷与春秋的华夷不是一回事,与现在的华夷同样不是一回事。就拿孔子说过的九夷来说,原本是指鲁国以东的东夷,也就是现在徐州境内的人,徐州的徐就出自九夷之一的徐夷,如今九夷早已经融入华夏,九夷的后裔有不少成了徐州的大族,徐姓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华夷之辨就不是一个固定的标准,而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概念。胡人经过教化,可以变成华夏衣冠,而华夏衣冠一旦衰弱,也有可能变成蛮夷。身为士,不仅仅要维护文明,更要拓展文明,德化四方,不能固步自封,只是给点钱粮,治标不治本,而应该努力化蛮夷为华夏,天下一家,只有如此,才能彻底解决边患。

太史慈说得诚恳,田畴也听得认真。听了阎柔的介绍之后,田畴就觉得太史慈绝非等闲武夫,如今亲耳听太名慈解说化胡论,虽然没什么引经据典,但立论扎实,眼界也高,丝毫不亚于那些高谈阔论的儒生,非常合他的胃口。田畴曾奉刘虞之命去长安献贡,接触过不少饱读诗书的官员,但那些人大多固守华夷之别,却看不到华夷之间有转化的可能,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以至于对边郡人都抱有鄙视之心。

像太史慈这样致力于化蛮夷为华夏的中原人曲指可数,甚至可以说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即使是孙策,当初见面时也只是说要横行漠北,驱逐胡虏,没有提出化胡这样的高论。不过孙策任命太史慈为都督,负责幽州事务实在是太英明了,这个人选万里挑一。

田畴非常满意,与太史慈一见如故,引为知交。

两天后,公孙续率部赶到卢龙塞。他不仅带来了三千骑兵,还带来了不少干粮,包括大量的鱼干。孙策招募了不少渔民在海中捕鱼,将捕上来的鱼分割内大小适中的肉条,用盐腌成鱼干,能够保存几个月而不变质,食用的方法也简单,只要烧一些开水,将鱼干放进去煮就行,连盐都不用放。万一连烧水都没时间,也可以生嚼,就是口感稍微差一些。鱼干方便携带,又比粮食耐饥,可以带得更多,走得更远。

公孙续之所以现在才来,就是在等这些鱼干。

看了那一袋袋的鱼干,田畴等人目瞪口呆。他们早就知道孙策有钱,也舍得花钱,但眼前这一切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全员披铠也就罢了,连吃饭这样的小事都这么肯花心思,还有什么事是他们想不到,做不到的?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用鱼干代替部分粮食是一个创见,不仅缓解了幽州人口不足,耕地有限的弱点,还保证了将士们的体力——普通士卒哪有将鱼当饭吃的,偶尔吃一顿都不容易。吃鱼当然要比吃粮食更耐饥,天天有鱼有肉吃的人体力当然要比只能吃粮食的人好,也方便得多,更适合连续作战的骑兵。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学的,没有楼船,不能到海中捕鱼,仅靠渔民在海边捕点鱼根本无法满足数千骑兵的补给需要。公孙续带来的这些鱼干都是从大鱼身上切割下来的,鱼刺都被处理了,仅这一项就让人无法效仿。

太史慈拨了一些鱼干给阎柔。阎柔所领骑兵甲胄不足,战斗力也一般,但是他们熟悉地形,骑术精湛,是最好的斥候,让他们带上一些鱼干做干粮,可以走得更远,行动更加便利,无形中等于放大了侦察范围,能比对手更快一步。

太史慈的慷慨和大度获得了阎柔等人的一致拥护,他们心悦诚服的接受了太史慈的指挥。

又过了两天,阎志传来消息,三郡乌桓的首领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放弃袁氏,拥护孙策,但蹋顿之死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不久前公孙度的易帜更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都想看看形势再做决定。与此同时,阎志还传来一个消息:东部鲜卑的几个部落大人都接到了袁谭的邀请,打算出兵扰边,进攻渔阳、广阳诸郡,迫使刘备撤兵。

太史慈与田畴商量。田畴说,从檀石槐起,鲜卑人分三部,各领其地,一般不会越界。东部鲜卑是指从右北平向东,一直到夫余境,他们如果扰边,最西端就是卢龙塞,不太可能进入渔阳、广阳。有这样的情况出现,说明参与其事的不仅仅是东部鲜卑,还有可能包括中部鲜卑,甚至鲜卑王庭也在其中。

东部鲜卑的中心在白狼山,鲜卑王庭则在弹汗山,他们如果联手入侵渔阳,最可能的集合地点是在燕山以北的白檀山。尤其是东部鲜卑,他们的南侧就是乌桓人的牧场,在乌桓人保持中立的情况下,他们只能从东而来,这里几乎是必经之地。

阎柔也支持田畴的看法。

太史慈决定,全军赶往白檀山,捕捉战机,如果能先击破东部鲜卑的联军,这一战就拔得了头筹,抢占了先机。与胡人作战最难的不是击败他们,而是找到他们。既然鲜卑人主动送上门,没有不打的道理。

很快,太史慈率部出塞,在田畴的引导下奔向白檀山。大雪封山,冰天雪地,在山中行走非常困难,即使有地图也未必有用,可是有田畴这个熟悉地形的向导,太史慈省了很多力气,也少吃了不少苦头。

五天之后,他们赶到白檀山,先期派出的斥候送来消息,东部鲜卑诸部全军出动,总兵力约七万余人,前锋百战部落的一万余骑。

听了百战部落四个字,田畴就笑了。“看来鲜卑人内部的王位之争还没有结束,一有机会和王庭联手,弥加就迫不及待的赶来了。”

阎柔放声大笑。“赶来有什么用,等他的可不是魁头,而是我们。”

田畴一声叹息。“是啊,上次汉军出塞还是二十年前的事,鲜卑人大概已经想不起汉军是什么模样了。这一次,希望能让他们重拾对我汉军的敬畏。”

第1806章 田畴的心结

太史慈嘴角微挑。“子泰兄,鲜卑人的王位之争是怎么回事?”

田畴稍微解释了一下。鲜卑人原本并没有王位,不同的部落互不统属,有利则合,无利则分,互相争斗也是常有的事。檀石槐凭自己的强力获得了各部落的支持,组成东西万里的大联盟,又在弹汗山立王庭,鲜卑人这才有了王者的概念,也有了王位之争。

檀石槐有两个儿子。长子槐纵,性情肖似檀石槐,很年轻的时候就统兵在外征战。次子和连,武艺一般,却擅长耍弄阴谋,一直留守王庭,笼络了不少人。檀石槐死后,他就夺取了王位。和连能够得手,和槐纵长期征战在外,无暇关注王庭事务有关,也和鲜卑人刚刚有王位的概念,没有建立起长子继承制有关,当槐纵发现和边的支持者更多时,他也就很自然的放弃了。

但和连本人并没有檀石槐那样的能力,无法维护鲜卑联盟的存在,鲜卑人也没有什么忠诚的概念,和连继位的那一刻就有不少部落脱离了联盟,恢复了之前的独立状态。和连志大才疏,一心想继承乃父的功业,频频起兵攻击汉境,结果在一次战斗中兵败身亡。

和连死了,他的儿子骞曼还小,在此之前,槐纵也被和连逼死了,鲜卑的几个部落首领意见不一,有的支持骞曼,有的则支持槐纵的儿子槐头。弥加是东部鲜卑四大人之一,实力不弱,他一心想支持槐头继位,以便东部鲜卑控制王庭。

听完田畴的介绍,太史慈问了一个问题。“东部鲜卑之前不能干涉王庭的事务吗?”

田畴摇摇头。“鲜卑人立国不久,不知君臣之义,各部落对王庭只有贡奉、征战之责,其余的事都自行处理,不听王庭诏令,王庭在代郡以北的弹汗山,已属西部鲜卑的地盘,中部鲜卑犹可相联,东部鲜卑却被隔离在外,没什么机会影响王庭的决定。可是论渊源,鲜卑兴起于东部,东部鲜卑相当于鲜卑祖地,如今却被排斥在外,自然不服。”

太史慈微微一笑。“听起来,这有点像燕鲁等姬姓后裔被后起之秀欺负的意思啊。”

田畴眉心微蹙,面露不豫。“子义,此言不当。些许蛮夷之辈,岂能与我中原衣冠相提并论?”

太史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子泰兄,与中原衣冠相比,秦、楚皆是蛮夷,可是秦灭六国,楚又灭秦,汉则兴于巴蜀,据秦地而有天下,真要说起来,中原衣冠焉在?”

田畴哑口无言。

太史慈伸手拍拍田畴的肩膀。“子泰兄,吴侯志向高远,个人功业于他而言不过是道的第一重境界,他真正追求的是维护中原衣冠,以华变夷,而不是被夷人所变,让六国为秦所灭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出现。所以,不论是鲜卑人还是乌桓人,又或者是匈奴人、羌人,也不管他们有君无君,想入侵中原,毁我衣冠,杀我百姓,我们都不会答应。”

田畴脸有些发烫。太史慈提到万里之外的羌人自然不是无心之言,正是对他刻意提及汉军的回答。天子迁都长安,引羌人入关中,颇有当年秦灭西戎,剑指中原之意,那天子是中原衣冠还是蛮夷之君?相比之下,孙策才是维护中原衣冠的人啊。

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田畴有些迷茫,一时没有了方向。

“伯温,你熟悉这弥加吗?”太史慈转换了话题,没有再逼田畴。这种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要留点时间让他自己思考。

“略知一二。”阎柔说道,有意无意的瞟了神思不属的田畴一眼,嘴角微挑。田畴是幽州名士,他是流落于胡人之中的武夫,一向只有听田畴教训的份,没有和田畴辩论的资格。如今见田畴被太史慈难住,心里颇有些得意,就算是自己辩赢了田畴一般。

阎柔为太史慈解说了一下东部鲜卑的情况。东部鲜卑有四部大人,分别是弥加、素利、阙机和槐头。槐头是槐纵的儿子,年轻比较小,实力有限,素利、阙机不怎么看好他,但弥加有实力,支持他。如今弥加率部先行,很可能是想先胜两阵,占点便宜。

对鲜卑人来说,汉军不堪一击,唯一能够称道的就是军械。北疆汉军的装备虽然不全,却比鲜卑人强太多了。东部鲜卑远在塞外,与汉地之间还隔着乌桓人,工匠奇缺,铁器对他们来说是难得之物,有的人还在用石制箭头。这些年中原大乱,有不少百姓逃亡塞外,在鲜卑人的地盘上讨生活,鲜卑人才渐渐有了铁匠,能够打造一些甲胄、武器,可是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简陋。有掠夺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放过的。

“吴侯麾下将士军械精良,闻名天下,想必弥加是冲着子义兄你来的。”阎柔笑道。

太史慈也笑了。“那我可得好好准备一下,不能让他们失望。”

阎柔大笑,公孙续也笑了,摩拳擦掌,要给这些鲜卑人一个教训。太史慈和田畴商量了一下,决定将计就计,利用弥加的轻敌心想诱击弥加,减少己方伤亡。田畴建议在索头水设伏。草原上行军离不开水源,弥加远来,肯定会在索头水休整一两天,补充饮水。

太史慈接受了田畴的建议,开始分配任命。他麾下有辽西新练的骑兵两千骑,公孙续统领的右北平骑兵三千骑,阎柔率领的杂胡骑两千余,还有刘备支援的两千渔阳突骑,由渔阳人阳猛统率。

根据各部不同的装备和战斗力,太史慈决定亲率辽西骑兵为诱饵,先行冲击弥加的大营,遇到抵抗后便退走,将弥加诱入伏击圈,再由阎柔、公孙续、阳猛三面合围。

阎柔表示反对。“都督,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对地形不熟,之前也没有与鲜卑人交过手,未必能把握分寸。不如由我来做诱铒,先立点功劳。”他抬起手,示意太史慈不要急。“就眼下的诸部来说,辽西骑兵装备最好,渔阳突骑也是当之无愧的精锐,白马义从更是闻名天下的骁骑,则你们三部负责攻击,必然是攻无不克,我麾下骑兵的优势在于熟悉地形,也清楚鲜卑人的作战方式,逃跑更是拿手好戏,攻坚也许不如诸位,诱敌却是再合适不过。”

公孙续和阳猛低着头不说话。他们从小生活在幽州,很清楚诱敌这种事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骑兵冲锋时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冲得太猛了会与敌人纠缠在一起,无法脱身,冲得太浅了又起不到激怒敌人的作用,万一控制不好,诱敌变成了实战,很可能就是全军覆灭。公孙续有自知之明,不敢冒险。阳猛则早得刘备吩咐,他是来助阵的,跟着捡点便宜还行,让他充当主力,他是坚决不干的。

太史慈看向田畴,田畴说道:“我觉得伯温所言有理。”

太史慈没有勉强,接受了阎柔的建议。

——

索头水。

弥加轻踢战马,冲上了一旁的缓坡,极目远眺。

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群山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在阳光下亮得有些刺眼。弥加眯起了眼睛,视线沿着隐约可辨的山脊缓缓移动,心情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把握住,不仅可以将槐头送到弹汗山,还有机会将三郡乌桓一口吞下。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自从檀石槐死后,他们就不听鲜卑人的号令,还帮着汉人作战。如今蹋顿死了,三郡乌桓成了一盘散沙,正是收拾他们的时候。

征服了三郡乌桓,鲜卑人就可以进入富饶的汉地,不用在风雪中苦熬了。檀石槐一辈子未能实现的愿望现在终于有机会实现了。完成了这样的伟业,谁敢再说我只是檀石槐的狼犬?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骑兵们纷纷勒住坐骑,放慢速度,沿着河流散开,战马要喝水,人也要洗把脸,各部在指挥的位置立营,准备休整。离白檀山只剩下一天的路程,他要养足精神,不能让柯最、慕容风那些人看扁了自己。

当然,最好是能抢在他们到达之前先杀入渔阳。渔阳有铁,渔阳太守刘备又擅于经营,麾下将士的装备冠于幽州诸郡,如果能得到一些甲胄、武器,自己的实力又将有明显的提升。至于右北平的公孙续和辽西的太史慈,那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是没长大的小子,一个是来自中原的汉人,他们哪是自己的对手。

要顾忌的倒是阎柔。袁谭的使者说,刘和死后,阎柔等幽州人和袁谭断了联系,反而成了刘备的帮手。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无耻汉人,这次非杀了他不可。

弥加正在畅想未来,忽然听到远处有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他皱了皱眉,转头向号角声响起看去,只见数骑沿着山谷奔出,一边急驰一边吹响号角报警,同时举起手中的红旗猛摇。在大地的映衬下,象征着敌袭的红旗分外刺眼。

张加吃了一惊,目光向骑兵身后的山谷看去,正好看到一队骑兵从山谷里冲了出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衣甲鲜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大旗。

弥加认识这面大旗,这就是他刚刚想要杀死的汉人:阎柔。

第1807章 阎柔冲阵

“加速!加速!”阎柔举着手中精钢打造的长矛,连声大呼,不如此,无法表达他心中的快意。

看到弥加的羊皮大纛出面在那个山坡上时,他就知道自己赌赢了。鲜卑人愚蠢而骄狂,他们的思维简单得让人不敢相信。行军之际,弥加还是没有任何应有的警惕,只当作平时转移牧场。将骄兵惰,他麾下的士卒也轻忽得令人发指,斥候懒得爬到高处细看,策马而行,随便看一看就算过去了。在他潜伏的时候,至少有三拨斥候从他面前百步余经过却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此刻数千骑兵分散在河谷间,饮马洗脸,有的人甚至解下了马鞍,等着扎营休息,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

将骄兵惰,自寻死路。

千余精骑沿着山谷飞奔而出,汉胡骑士兴奋的呼喝着,舞动手中的战刀,骑射好的拉开弓,搭上箭,向两侧目瞪口呆的鲜卑人进行射击,羽箭离弦而去,溅出点点血花。

鲜卑人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看到奔腾而来的汉军骑士,他们愣在原处,不知道该怎么办。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草原上看到成建制的汉军骑兵了,年纪轻的甚至不知道汉军也曾有进入草原作战这样的事,突然看到这些多人,他们手足无措。

是该上前厮杀,还是该暂避一时?听说汉军软弱可欺,只能躲在长城、要塞后面死守,从来不敢野战,击败他们应该不难。可是这些骑兵杀气腾腾,甲胄鲜明,又像是不好惹的样子,而且他们已经开始冲锋,贸然冲上去只怕占不着便宜。

在鲜卑人犹豫的时刻,阎柔已经率部杀到,他身上穿着太史慈赠送的精甲,手中拿的是太史慈赠送的精钢长矛,身边是一百装备了新式甲胄武器的亲卫,再看看那些装备简陋得像乞丐一般的鲜卑人,他心里平生一种自豪。

些许蛮夷,也敢来挑战我大汉威严?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华夏衣冠。

“杀——”阎柔热血沸腾,精钢长矛斜斜前指。紧随其后的传令兵再次吹响号角,发出攻击的命令。

亲卫骑拥着阎柔率先入阵,精钢打造的长矛刺出,将贸然冲上来或来不及逃走的鲜卑人挑落马下,锋利的矛头轻而易举的刺破了鲜卑人的皮甲和胸膛,从前胸入,后胸出,鲜血飞溅。

队列中的骑士松开了弓弦,射出了一枝枝羽箭,射向二三十步外的鲜卑人。不少鲜卑人中箭,倒在河水中,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河水。

阎柔等人就像一柄锋利的利剑,刺入鲜卑人的大阵之中,所到之处鲜血飞溅,人仰马翻。阎柔率领亲卫骑攻坚,后面的骑士则用手中的弓箭和战马任意杀肆,将被阎柔等人冲乱了阵型的鲜卑人杀死。鲜卑人本来就没有准备,面对快马利刃,他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就连逃跑都来不及反应。

转眼之间,阎柔突进大阵两百余步,杀死两三百余人。

远处的鲜卑人看到阎柔的战旗迅速接近,纷纷跳上马背,向两侧逃跑,但他们的前面是索头水,虽然不深,却极其寒冷,冲入水中的人和马都被刺骨的河水冻得叫苦不迭。后面是不断涌来的同伴,想退也不是易事,挤作一团,更多的人选择了沿着河流向前逃跑,浑不管前面越走越窄,就是死路一条。

弥加立马高处,看得真切,又气又急。他很想沿着山坡冲下去,截断阎柔的队型,可是他又没有足够的把握。阎柔沿着索头水冲过来,身边就是冰冷的河水,他借着坡势是可以迅速加速,可是加速之后如果不能及时减速,他很可能会直接冲进河里。

更让他不安的是阎柔展现出的气势。

阎柔的位置很好认,有大纛,有那一群穿着精甲的亲卫簇拥着,阎柔就像黑夜里的火把无法忽视。可是与大纛和精甲相比,这些骑士的杀气更加强烈,即使隔着两三百步也能感受得到。看着部落里的勇士被他们杀死,没有还手之力,弥加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一场恶战,想起了那些濒临绝境,饿得脱了形依然号呼酣战的汉军骑士。鲜卑人在檀石槐的指挥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连檀石槐本人都受了重伤,久治不愈,几年后便英年早逝。

弥加紧紧的勒着手中的缰绳,屏住了呼吸。

阎柔策马奔到坡下,勒住坐骑,奔得正欢的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腾空虚踏,迎风长嘶。阎柔双腿夹着马腹,手中长矛直指坡上的弥加,厉声大喝:“弥加,来战!”

弥加隔得比较远,听不清阎柔的邀战,但他看得懂阎柔的意思,勃然大怒,真想踢马冲下山坡,与阎柔一较高下,但他很清楚,这个汉人不仅狡猾,而且武艺不弱,单打独斗,自己未必能胜。与其冒险,不如凭借兵力优势杀死他。

“吹号,围攻阎柔!”弥加厉声喝道。

号角声响起,更多的鲜卑人开始集阵,阵型已乱的骑士向两侧避让,为远处的骑士让开冲锋的通道,数百骑士在几百步外立阵,开始加速,向阎柔冲了过来。

阎柔哈哈大笑,冲着弥加举起左手的小指,拨转马头,向远处的鲜卑骑士冲了过去。

弥加看懂了那个手势,气得血往上涌,原本白晳的脸涨得发紫。他恨得咬牙切齿,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向而驰的骑士,期盼着这些鲜卑骑士能够击败阎柔,砍下他那根嚣张的手指。

阎柔踢马飞奔,放平了手中的长矛。最近这几个月,他与关羽、太史慈朝夕相处,常常在一起练习武艺,受益良多,虽然还不足以和关羽、太史慈放对,却也足以傲视群雄,根本不会将这些鲜卑人放在眼里。

“嗖嗖嗖!”对面射来数十枝羽箭,鲜卑人的射手开始发起攻击。

“举盾!”阎柔厉声大呼,举起了骑盾。这种圆形的钢制骑盾既结实又轻盈,并不比普通的皮盾费力。盾刚举起,羽箭便到了,射得骑盾“叮当”作响,还有一些箭矢射中了阎柔等人的战甲上,大部分箭矢都被战甲弹开了,只有少部分箭矢射个正着,嵌入甲板之中,却没能造成真正的伤害。

亲身体验了新式战甲的坚固,阎柔等人心中大定,再次加速,悍然冲向鲜卑人。

“杀!”阎柔怒吼着,长矛挺刺而出,挥舞着战马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士避让不及,被一矛刺中胸膛,摔落马下。阎柔抖动长矛,划了半个圈,格开一柄长矛,再次刺入另一个鲜卑骑士的咽喉。眼前寒光一闪,阎柔眼角余光看到一道刀光,立刻耸起肩膀,夹紧了脖子。

“嗞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鲜卑骑士手中的战马从阎柔的肩甲上划过,擦出一溜火星,在战甲上留下一道口子,却没能伤着阎柔。鲜卑骑士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阎柔抢圆长矛,狠狠的砸在他的脖子上,摔落马下。

阎柔扭头看了一眼肩甲,哈哈大笑,这种以大片甲叶组成的新式战甲就是好,大量的弧形不仅能让战甲更贴身,还有化解攻击的作用,除非对方攻个正着,否则很难造成真正的杀伤。

“太史子义够义气!这些的宝甲真是千金难求。”阎柔兴奋难以自抑,大叫一声。

“校尉说得没错,这些甲真是太好了。”一个亲卫兴奋的叫道,他满身是汗,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他的甲胄上也添了几个刮痕,看得出都是对手都是想取他性命的,却被甲胄挡住了。

“杀!”阎柔举起长矛,向前一指。

“杀!”亲卫们轰然应喏,再次催马向前。

两军相遇,一瞬即分,阎柔等人凭借的身上的坚甲和手中的利刃,杀得鲜卑人人仰马翻,发起冲锋的鲜卑骑士伤亡过半,大惊失色。阎柔突破了他们的阵势,见远处又有鲜卑人集结,不再恋战,拨转马头,开始撤退。从弥加所在土坡前经过前,他再次举起了左手小指。

他身边的亲卫也不约而同的举起小指,发出一阵哄笑,拥着阎柔扬长而去。

弥加气得眼前直冒金星,下令追击,一群骑士沿着河谷追了过去,留下狼藉的战场。倒地的鲜卑骑士至少有五六百具,受了伤的更是不计其数,而汉军骑士的遗体却屈指可数,在无数遗体中,有一具非常显眼,身上的甲胄说明他是阎柔身边的亲卫。

弥加派人将那具尸体取了过来,仔细观察。骑士死于一枝射中面门的箭,身上也中了几箭,但不致命。弥加派人取下浑然一体的头盔,曲指轻弹,眼神比打摩光滑的头滑还要亮。

阎柔居然有这么好的甲胄,而且不是一套两套,是近百套,这可是一笔难得的战利品啊。别的不说,这种整体铸造的头盔以前见都没见过,不仅可以防箭,就算挨上两铁锤也不会有大问题。这么好的甲胄,就算送给槐头做继承王位的礼物也足够了。

弥加很快就做了决定:追,就算是一直追到汉境,也要追上阎柔,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甲胄全部抢过来,绝不能落入其他人的手中。

第1808章 第一战

阎柔带着亲卫骑断后。

他清点了一下伤亡,共计损失二十三人,其中包括一名亲卫。还有一些受伤的人,但总体而言比他预计的要少很多,比起杀伤而言,这些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新甲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防护效果非常理想,除了兼具轻便和坚固的优点之外,板状弧形甲片的防护效果尤其出色,有效的保护了胸腹等要害部位,除非正面被矛刺中或被强弩射中,很难造成致命伤害。与之相反,他们手中的长矛和战刀则能轻易的撕开对手的防护。

装备了新式军械的亲卫骑就是一枚无坚不摧的矛头,对撕开对手的阵势提供了不小的帮助。眼下最大的不足反而是骑士的战力,正面对冲,反冲力太大,骑士仅凭双腿夹紧马腹难度很大,很容易从马背上摔下去,即使加高鞍桥也无济于事。

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大人,鲜卑人追上来了。”一个亲卫打断了阎柔的沉思。

阎柔转身而望,见一些鲜卑骑士已经绕过山角,越追越近,马蹄声沿着山谷滚滚而来,可以听出不同的层次感,说明有大量的骑兵追了下来,沿着河谷数里之遥。不知是弥加被激怒了,还是发现了那名阵亡的亲卫,看到了新甲,贪心大起,不管怎么说,他都上当了。阎柔心中欢喜,命令其他的骑士继续向前,自己则率领亲卫骑停了下来,拨转马头,再次发起冲锋。

又是一次摧枯拉朽的战斗,阎柔重创了追得最近的一队鲜卑骑士,留下数十具尸体,扬长而去。这一次他走得非常从容,连受伤坠马的亲卫都没有落下,扶上马背,一起撤退。既然已经吊起了弥加的野心,他连一片甲叶都舍不得留给弥加。

阎柔熟悉地形,穿山越谷,如闲庭信步,鲜卑人虽然兵力雄厚,却无法展开,只能跟着阎柔钻山沟。在被阎柔打了几次反击之后,他们再也不敢追得太紧,只能远远的缀着。

弥加很生气,但也没办法。他派人绕道去围堵阎柔,但阎柔几次变道,让他的计划都落了空,白白消耗体力。一个不慎,又被阎柔安排的几百骑兵打了个伏击,险些连战旗都夺了去。

弥加暴跳如雷,发誓非要追上阎柔不可。他坚信,论长途追击,汉军绝不是从小生活在草原上的鲜卑人对手。当年檀石槐就是凭这个优势战胜臧旻、夏育等人,让数万汉军血洒草原的。而且他断定,汉军之中最难对付的就是阎柔,只要能抓住阎柔,剩下的太史慈等人不堪一击。

弥加追,阎柔逃,万余骑兵一前一后,在群山中周旋了两天,绕了一个大圈,慢慢向白檀山靠拢而去。

这时,弥加不仅和素利、阙机脱离了联系,就连应约而来的槐头都有些懵了。他赶到预定地点,却只看到一些交战后的痕迹,弥加本人却不见踪影。

——

太史慈站在山坡之上,看着远处的群山。

远远的山顶,有一名骑士站在山坡之中,摇晃着手中的旗帜,指示着敌军将至。太史慈的目力极佳,甚至超过绝大多数负责瞭望和传递消息的斥候。

敌军将至,战斗即将展开,可是在太史慈的心目中,胜负已定。弥加追击阎柔两日,人困马乏,又遭遇伏击,除非运气逆天,否则他根本没有幸免的可能。

一战全歼近万鲜卑骑兵,这个战绩足以让他立足幽州,坐稳幽州东部督的位置。但他并不觉得开心,反倒有些不解。既然鲜卑人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二十年前汉军出塞会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直接导致臧旻、夏育、田晏三员经验丰富的将领被贬为庶人、

臧旻是讨平许昭父子的名将,连孙坚都曾在他的麾下作战。夏育、田晏是段颎麾下的将领,守边多年,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名将,仕途却不顺利。臧旻还好一些,后来又重新起用,官至二千石,夏育、田晏则彻底消声灭迹,再也没能重入仕途,征战一生,只落得晚景凄凉。

光武重儒术,武人难出头,连凉州三明都不过如此,何况是其他人。如果不是遇到吴侯,我哪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太史慈一声轻声,无尽感慨。

远处传来隐约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又有数十骑冲出了山谷,进入白檀山前的谷地。那些骑士一边策马奔腾,一边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战旗。太史慈下达准备出击的命令,传令兵摇动战旗,给四面埋伏的骑兵发出信号。敌军将至,他们不能用战鼓或者号角传令,只能用战旗传递消息。

看到太史慈的回应,阎柔的部下按照预先计划的路线,沿着山坡向西急驰而去。很快,山谷中涌出更多的骑兵,他们队形松散,但士气高昂,策马从山坡下经过,有的举起手中的武器,有的用长矛挑着鲜卑人的髡头,向埋伏在山坡两侧的袍泽炫耀战功。

几拨骑兵过去之后,阎柔也出现了,粗粗看去,他身边的亲卫骑数量变化不大,战马体力也保持得不错,骑士策马驰骋,不时回身射击。就在太史慈等人的注视下,阎柔还完成了一次反冲锋,斩杀数人,逼得鲜卑人不得不放缓脚步,派出骑兵从两侧包抄。但阎柔没给他们包围的机会,拨马再次撤退,引得鲜卑人穷追不舍。

看着阎柔绕过山坡,鲜卑人的主力终于出现了,弥加的战旗赫然在列。在千余亲卫骑的簇拥下,弥加进入谷地,来到坡前,太史慈一眼看到了大纛下面的身穿华丽甲胄的弥加,嘴角不禁一挑。

“那人就是百战部落的大帅弥加吗?”太史慈伸手一指。

“应该是他,战旗是他的。”田畴没有太史慈这么好的目力,但他看得清弥加的战旗,见弥加一路追击阎柔到此,虽然兵力不少,但士气低落,队形更是无从谈起,知道这一战胜负已定,心情也格外轻松。他刚才粗略的看了一眼阎柔的队伍,估计阎柔的损失也非常有限,比预期的要好。由此可见,太史慈提供的甲胄和鱼干效果明显,让阎柔拥有了不少优势。

太史慈看着百战部落的鲜卑骑士已经大半入谷,下令击鼓。

命令一下,早已准备好的鼓手用力敲响大鼓,战鼓声如惊雷一般在山谷上空炸响。眨眼之间,两侧的山坡上就响起了回应的战鼓声,数十面战鼓交相呼应,来回震荡。

在战鼓声中,无数隐身于山坡后的骑士冲上山坡,沿着山坡开始加速,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渐渐联成一片,与战鼓声应和,雄壮威武。

公孙续高高举起手中的双头钢矛,厉声长啸。“白马——”

“无敌!”数十名白马义从在他身侧,大声呼喝着,拉开手中的角弓,全力射击。此时此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跟着公孙瓒冲锋陷阵的时光,有几个骑士甚至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却依然哑着嗓子,嘶声大呼,尽情宣泄着自己心中的豪情。

“白马——”

“无敌!”更多的骑士大声狂呼,跟着公孙续和白马义从策马加速,沿着山坡呼啸而下,杀向乱成一团的鲜卑人。

听到战鼓声,看到山坡上出现的骑兵身影时,百战部落的鲜卑人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中了埋伏。当他们看到白马公孙的战旗,听到数千骑兵高呼“白马无敌”,沿着山坡飞奔而下时,后背直冒凉气。公孙瓒曾经长期担任辽东属国长史,和鲜卑人无数次交手,白马将军、双头铁矛的赫赫威名让很多鲜卑人不敢小视,此刻看到公孙续等人奔驰而来,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公孙瓒,下意识的便想避开正面。

借着山坡加速,公孙续等人先射出一阵箭雨,然后冲入鲜卑人的阵中。他们不求杀伤,策马狂奔,迅速切割鲜卑人的阵势。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给鲜卑人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借助战马的速度,长矛刺破鲜卑人的战甲、胸膛,战刀割开鲜卑人的皮甲、咽喉,追击两日,筋疲力尽的鲜卑人根本挡不住这些如下山猛虎的汉军骑士,被杀得四处奔逃。

在那一侧,阳猛率领两千渔阳突骑也冲下了山坡,杀进了鲜卑人阵中。虽然刘备关照过,他们只是助太史慈一臂之力,立功多少并不重要,可是眼前的形势再明显不过,鲜卑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时候不抢功劳什么时候抢功劳?不用太史慈关照,这些渔阳突骑就决定全力以赴,不是为太史慈,而是为他们自己。

五千骑兵以千人为一队,在各自校尉、司马的率领下,在鲜卑人的阵中穿插奔驰,迅速切断了弥加的退路,杀得鲜卑人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鲜卑人虽然极力组织反击,但侧面受敌,体力又不支,敌人从两侧杀来,就像剪刀一样剪断了他们的阵势,兵不见将,将不见兵,号角声此起彼伏,却无法传递任何有效的信息,空有优势兵力却无从发挥,一交战便陷入全面被动。

弥加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没有理会身后响成一片的号角声,只是死死盯着的山坡。他相信,最致命的一击肯定会从那里发起,那里才是正面突击的最佳位置,两侧的骑兵只是为了截断他的退路而已。

对面的山坡上,数千骑兵沿着山坡依次排开,每个人都穿着闪亮的甲胄,举着长矛,整个队型就像一口寒光闪闪的环刀,随时可能呼啸而下。队型的中央,一将横矛立马,威风凛凛,一面大纛在他身后,在风中微微拂动,上面绣着一只浴火凤凰,火焰升腾,凤凰展翅欲飞,昂首欲鸣。

第1809章 时乎运乎

田畴立马太史慈身后,看着太史慈一动不动的身影,由衷钦佩。

太史慈武艺高强,射艺、矛法都堪称绝世高手,但他绝不是匹夫之勇,他是指挥若定的大将,知道怎么将各部优势发挥到最大。阎柔诱敌,公孙续、阳猛突阵,百战部落已经中伏,后路被截,败亡在即,太史慈却不急于出击,仅是亮出阵势牵制谷中的弥加,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以便公孙续、阳猛尽情冲杀。

听说太史慈去过辽东,又追随过刘繇,最后却还是成了孙策的部下。这大概就是运数吧,除了孙策,没人能让太史慈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也没有人能尽太史慈所长,让他建功立业。

马蹄轻响,阎柔提着长矛,单骑而来,拱手向太史慈称谢。“多谢都督。”阎柔眉开眼笑,精神亢奋,伸手抹着肩甲上的一道伤痕。“有了这精甲长矛,我们简直是如虎添翼,与鲜卑人交手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你不用谢我。”太史慈笑道:“等将来见了吴侯,你可以谢吴侯,或者向黄大匠父女道谢也可以。这些甲胄、武器都是他们父女的智慧。”

“是啊,是啊,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阎柔乐得合不拢嘴。“不仅是黄大匠父女,还有本草堂的医匠们,他们研制的伤药太好了,简直是起死回生。唉,以后可得对读书人客气点,他们的功劳太大了。”

阎柔说完,抑制不住开心,放声大笑。太史慈也笑了。田畴心里却是一动。他与阎柔相交日久,阎柔对他一向很客气,但他也清楚,阎柔这样的武夫对读书人的敬意只是迫于无奈,表面文章而已,背后不知道怎么说他呢,像今天这样发自肺腑的感激读书人是非常难得的事。

黄大匠父女是什么人,本草堂的医匠又是怎么回事?田畴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和太史慈相处了好些日子,却没真正听太史慈说过中原的事,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太史慈向他请教幽州的形势。如今太史慈对幽州的形势已经大致了解,他却对中原一无所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

田畴脸有些发烫。

“伯温辛苦了,伤亡如何?”太史慈问道。

“轻伤的不算,总共折了三百多人,其中包括十一名亲卫。”阎柔咂咂嘴,用手中的长矛指指谷中的弥加。“都督,待会儿让我冲阵吧,我要杀了弥加,将那些新甲夺回来了。”

“不必急在一时。”太史慈露出微笑。“甲胄再好,也不如百战老兵,好好疗伤,能多救一个人都是好的。你这一次立了大功,吴侯不会亏待你的。”

阎柔大笑。有了太史慈这句话,他就放心了。

说话的时间,公孙续、阳猛已经率部突击了两个来回,将弥加的后阵杀得千疮百孔,一片狼藉。他们先后退回山坡,拨转马头,就像搭在弦上的箭,随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幸存的鲜卑人忙不迭的逃离,再也不愿意面对他们的正面冲击。

弥加率领的前军已经成了孤军,进不得,退不得。

太史慈举起了手,轻轻向前一挥。

“咚咚咚……”战鼓声响起,身披精甲,手持长矛的骑士们松开缰绳,轻踢马腹,战马开始加速,沿着山坡奔驰。他们跑得并不快,但阵势严整,转换流畅自然,赏心悦目。

骑兵向两侧分开,让出正面,一些人马俱甲的精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一骑,两骑,十骑,越来越多的甲骑出现在战阵的最前端,汇成一个方阵,像一柄银光闪闪的重锤,向谷中弥加砸去。

弥加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发麻,浑身冰凉。

太史慈居然准备了这么多甲骑?

公孙续早就知道甲骑的存在,倒也不怎么惊讶,只是觉得这五百甲骑同时出阵简直太酷了,仅是列阵冲锋就让人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正面看着这些甲骑碾压过来,别说是弥加,换了任何人心情都不会好。

公孙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对面山坡上的阳猛,心中暗笑。他心里清楚,太史慈摆出这样的阵势,目标不仅仅是弥加,还有一心想敷衍了事的渔阳突骑。刘备想糊弄太史慈,但太史慈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这些渔阳突骑既然来了,就别想再回到刘备身边去了。

对面山坡上的渔阳突骑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沿着山坡冲下的甲骑,就像石化了一般。即使隔着宽阔的山谷,公孙续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震惊。

五百甲骑借着山坡加速,进入谷中时已经达到了预计的速度,虽然并非全速奔跑,气势却依然惊人。正当其冲的鲜卑骑士惊骇莫名,纷纷拨马逃离,他们深知甲骑的可怕之处,正面冲击绝无胜算。

弥加也拨转马头,决定逃跑。草原上出现甲骑的时间比中原更早,即使是那些粗劣的马铠也能让甲骑拥有轻骑兵无可匹敌的冲击力,更何况这些配备了精甲的汉军甲骑,哪怕身后还有白马义从、渔阳突骑虎视眈眈,他也宁愿逃跑,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与甲骑对阵必死无疑。

草原上的民族从来没有死战的习惯,利则蜂聚,不利则云散。将旗一动,鲜卑人就崩溃了,原本就不算坚固的阵型如春冰涣解,前面的还挤在一起,后面的已经策马狂奔,加速撤退。

“轰!”甲骑入阵。锋利的长矛刺穿鲜卑骑士的甲胄和身体,披甲的战马撞得鲜卑骑士的战马踉踉跄跄,昂首悲嘶,骑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随即被沉重的马蹄踩中,痛得惨叫。

甲骑如水银泄地,不慌不忙的向前挺进,坚决而无情地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迅速消融着鲜卑人的阵势和生命。从两侧山坡上看去,只看到一道银线不断向前延伸,其他的颜色迅速被消解,被淹没,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绝望。

身穿精甲的轻骑兵开始加速,从两侧包抄,对溃败的鲜卑人痛下杀手。一匹匹战马奔驰而过,一枝枝利箭腾空而起,射入鲜卑人的阵中,溅起点点血花。两侧山坡的骑士也拉开弓,将一阵阵箭雨倾泻到鲜卑人的阵中。

弥加心急如焚,连声嘶吼,下令撤退。甲骑正面强突,轻骑两侧掩杀,这是骑兵的经典战术,鲜卑人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鲜卑人的拿手好戏,只是他从没想过汉人也会用这样的战术,而且用得比他们还得心应手。论起工匠技术,中原人向来优势明显,可是骑兵一直是草原人的优势,如今居然被汉人打得一败涂地,以后在草原上还怎么立足?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弥加只想着怎么才能逃出去。

前面不仅有正在转身的骑士,还有刚刚被白马义从、渔阳突骑蹂躏过的阵地,满地的血污和尸体让撤离变得异常艰难,他们无法加速,只能小心翼翼地的避开同伴的尸体,以免绊倒,而两侧山坡上的箭雨更让他们苦不堪言,沿着阵地两侧迅速向前挺进的汉军骑士更让他们心急如焚。

身后惨叫声越来越大声,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甲骑杀到了身后。弥加转过身,绝望地看着那些银光闪闪的甲胄。他原本想追上阎柔,将那些新甲占为己有,此时此刻,当数百具新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想要,只想逃走。

甲骑轰然杀到,两柄一丈五尺长的长矛刺到面前,将弥加挑了起来,又远远地扔了出去。

弥加最后看了一眼山坡,看了一眼那人,那旗。

太史慈横矛立马,岿然不动。战旗随风,轻轻吹拂。

——

白狼山。

牵招勒住坐骑,看向不远处的山坡,眉心微蹙,手往腰间的战刀悄悄地移了三寸。

山坡上,数十骑士静静地立着,当先一人身披大氅,手挽缰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牵招一行。见牵招停住,他松开马缰,缓缓下坡,来到牵招面前。

“广阳阎志,见过牵君。”

牵招打量着阎志。阎志很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但满面风霜,眼神狡黠,一看就是心思机敏之人。他笑得很从容,一副胜利者的得意。

牵招心中不快,冷笑道:“阎君来得好快。”

阎志大笑,他扬扬手。“牵君不必客气,要说来得快,来得早,我自愧不如。郭图、许攸早就经过此地,再往前数,袁绍的使者和宗女来得更早。不过这种事从来就不是比谁来得早,谁来得快,而是看谁身后的力量更值得依靠。牵君,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想必已经见过乌延,不知道他有没有答应你出兵?”

牵招眉头皱得更紧。乌延是右北平的乌桓大人,有众八百余落,自号汗鲁王,袁绍曾经封他为单于,又嫁宗女给他,这些年礼物不断,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他与乌延见面时,乌延却推三阻四,不肯答应出兵协助。牵招私下里一问,才知道阎志不久前已经来过,乌延答应了阎志的要求,保持中立,既不入侵三郡,也不让鲜卑人通过他们的驻地,实际上已经是屈服于太史慈。

乌延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孙策实力强横,不久前一战击败强人公孙度,占据了辽东,而袁谭却是孙策的手下败将,如今仅有冀州一州,实力无法与孙策相提并论。虽说袁氏对乌桓人有恩,但生死存亡面前,袁氏的那点私恩并不足以让乌桓人为他们卖命,乌延不想像蹋顿一样死在中原,死在孙策的手下。

“牵君,识时务者为俊杰,袁使君不是吴侯的对手,天下终究是吴侯的,你又何必为袁氏卖命?”

第1810章 墙头草

牵招冷冷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天子在长安,吴侯虽跋扈,未有鼎立新朝之意,你又何必着急。且五德有常,吴侯既以朱雀为号,当为火德,不能为新朝之君明矣。阎君若想做从龙之臣,只怕会失望的。”

阎志微怔,随即放声大笑。他拱拱手。“久闻牵君随大儒读书,学业有成,佩服佩服。我读书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吴侯能用人,战无不胜。袁本初倒是以舜帝后裔自居,奈何官渡一战,兵败身亡。”阎志意味深长地看着牵招,顿了顿,又道:“况且我听说吴侯不好读书,他信不信这五德说也未可知。”

“他不信,不代表五德说不对。”牵招哼了一声,轻踢马腹,昂然向前,与阎志拱手作别。袁谭急着等乌桓骑兵解围,他没有时间和阎志闲扯。

阎志勒马让开,看着牵招从眼前经过,渐渐走远,又扬声道:“牵君,希望你的学问能教化乌桓人,多读书,不要动辄扰边入塞劫掠,让三郡百姓能过个安稳年,也算是功德一件。”

牵招微滞,勒住了坐骑,回头看了阎志一眼,欲言又止。他扬了扬手,继续策马加速。骑士们紧随其后,从阎志面前经过,有人侧着打量着阎志,眼神复杂,却没有人和阎志交谈。他们随着牵招一路走来,在乌延那里碰了壁,知道这一路的辛苦很可能只是白费心思,情绪都有些低落。

看着牵招等人远去,阎志收起笑容,歪歪嘴,神情不屑。他自知学问浅薄,与牵招辩论只是自取其辱,所以直指要害。太史慈要化胡为华,袁谭要笼络胡人,看似手段相似,但目的却不一样,太史慈是为了边疆安定,避免百姓受难,袁谭却是引胡人入侵,就算牵招学问再好也无法为袁谭掩过饰功。

况且乌桓人也好,鲜卑人也罢,都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他们更看重的是利害。袁绍战死,袁谭屡战屡败,孙策却一战而定辽东,这些乌桓人才不会听袁谭的邀请,去招惹孙策呢。如果太史慈能旗开得胜,击败鲜卑人,这幽州的形势就明朗了,就算牵招能说出花儿来也没人会听他的。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实力最重要。

阎志拨转马头,招呼随从骑士跟上来,向乌延的牧地走去。不管怎么说,牵招刚刚去过,他总要去看看形势,以免乌延变卦,节外生枝。

走到半路,阎志收到阎柔派人送来的消息。太史慈在白檀山大破百战部落的弥加,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五千余人,弥加阵亡,百战部落精锐近乎全灭。

阎志放声大笑。他想了想,叫过一个骑士,让他转身去追牵招,将这个消息告诉他。骑士领命,拨转马头,飞驰而去。阎志想象着牵招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心情更好,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放声高歌。骑士们听说阎柔立了大功,知道阎氏兄弟这次转换阵营是个明智的决定,将来功名可就,富贵可期,也兴奋不已,跟着阎志一路奔驰,洒下一路欢快的歌声。

——

牵招勒住坐骑,看着神情拘谨却掩饰不住得意的骑士,半晌无语。

“胡说什么?!”牵招的随从厉声喝斥,怒视赶来报信的骑士,恨不得拔刀砍了他。他们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来火,抑制不住的想砍人。哪有这么无聊的,特地赶了上百里路,就是为了送个消息,看我们的笑话?

牵招心情也不好,但他还不至于如此失态。他拱拱手,向骑士表示感谢,又让人送了骑士一些水和干粮。骑士拜谢,拨转马头走了,牵招却久久无语。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本来以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没曾想还没开始就失败了。太史慈一战全歼百战部落精锐,大有孙策的风格,再想到之前他重伤张郃,又联手关羽斩杀颜良的战绩,牵招既羡慕又遗憾。

他相信阎志不会无聊到用假消息来骗他,他也相信太史慈有这样的能力。正面作战,汉军骑士并不弱,太史慈得到了孙策的支持,装备了最好的军械,又有幽州最著名的精锐骑兵白马义从和渔阳突骑助阵,就连阎柔都充当了诱饵,一个骑兵将领所能期望的优势全部集中在太史慈手中,焉有不胜之理。

换成我,这一战也会大获全胜。

牵招暗自叹了一口气,踢马向前。

——

卢水西,右北平乌桓驻牧地。

阎志勒住坐骑,抬头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愉悦。他知道沿着这条河向前就是卢龙塞,就是长城,长城的背后有数千户百姓。今年,他们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

一路走来,乌桓人的帐篷布满了河谷,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他知道,这些乌桓人想必已经收到太史慈大捷的消息,生怕太史慈趁机奔袭他们的牧场,自保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底气入塞劫掠。

这些蛮夷果然是不打不听话,温良恭俭让与他们无缘。

十几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在阎志一行面前停住,战马转着圈,马背上的骑士热情的打着招呼。阎志定睛一看,嘴角笑意更浓。乌延居然亲自出迎,这可是第一次。上次他到这儿来的时候,乌延也只是站在大帐外面迎接,已经算是格外礼遇了。

阎志踢马上前,热情的回应。“大人亲迎,我如何受得起。”

“受得,受得。”乌延哈哈大笑,亲热地搂着阎志的手臂。“遇到牵招了吧?”

“遇到了,两年前白狼山。”

“我可没什么也没答应他。”乌延挠挠髡头,粗壮的手指刮过油腻的面孔,刮得乱糟糟的胡须沙沙作响。“我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哪怕袁谭送再多的礼物也不行。”

阎志微微一笑。这狡猾的乌延又想两边收礼,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太史慈这把刀在,由不得你敲诈。“大人做得对,袁谭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礼物送人啊,最多是几句空话。你要是信了他的可就上当了。”

乌延眨眨眼睛,有些尴尬,随即哈哈大笑。“是啊,是啊,袁家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好处给我。阎兄,什么时候向太史都督引荐引荐,让我也见见这位中原来的豪杰?”

阎志瞅瞅乌延。“大人真想见太史都督?”

“当然。”乌延胸口拍得咚咚响。虽然是大冬天,他却敞着貂皮大氅,一副不怕冷的模样。不过从声音可以听出,他的袍子里面穿着铁甲。冬天太冷,这些乌桓人都喜欢在铁甲外面罩一件皮袍,免得铁甲冰冷,粘掉手上的皮。不过正常情况下,乌延在自己的驻地是不会这么穿的,乌桓人冶铁工艺一般,铁甲比较笨重,行动不便,边缘打磨也不够光滑,罩在外面的皮袄很容易被磨坏。“我们草原上的人最敬佩勇士,太史都督杀了弥加,又击败素利,我钦佩得很啊。这样的勇士,我自然要见一见。”

阎志心中一动。太史慈击败了素利?素利是野猪部落的大人,鲜卑人中的勇士,在鲜卑人与乌桓人的几次战斗中,不少乌桓人吃过素利的苦头。太史慈在全歼百战部落后又击败野猪部落,这行动速度可真够快的。

“大人消息很灵通啊。”阎志意味深长的笑笑。

乌延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太史慈出卢龙塞,在白檀山除近击败弥加,又在濡水上流击败素利,野猪部落的尸体沿着濡水都流到他的部落了,搞得人心惶惶,他连觉都睡不安稳,生怕太史慈一时举起,沿着濡水杀过来,端了他的部落。早一天和太史慈见面,拉上关系,部落的安全就多一分保障。但他主动求见又很没面子,通过阎氏兄弟介绍是最好的办法。

“我可以向太史都督引荐大人,只是不知道大人能拿出什么样的礼物。”阎志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也知道的,太史都督的主公是吴侯,吴侯占据中原,富甲天下,在幽州做生意的商人十有八九都是中原人,一般的礼物可入不了太史都督的眼睛。若是以前,大人拿出几百匹马也就够了,可是现在太史都督击败了弥加和素利,缴获的战马不知几千匹,你再拿几百匹马怕是不够了。”

乌延满脸的横肉抽搐了两下。他也正为这件事后悔呢。阎志上次来,劝他出兵助阵,他没答应,阎志又劝他送几百匹马给太史慈,还向他保证太史慈不会亏待他,肯定会回报厚礼,他还是没同意,现在情况有变,他就算同意也不没用了。

“我为太史都督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乌延咧咧嘴,皮笑肉不笑。“他一定会喜欢的。”

阎志很好奇。“是吗?”

乌延没说话,引着阎志来到大帐。大帐外跪着几个年轻的女子,被剥去了皮袄,只穿着中衣,反缚双手,跪在帐前的雪泥中,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阎志一眼看了出来,这些女子都是袁绍之前嫁给乌延的宗女和陪嫁婢女。

乌延翻身下马,来到那个女子面前,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我准备把这个女人献给太史都督,以表诚意,你觉得行吗?”



第1811章 机会

杨修扭着脖子出了门,同时不忘张开双臂,伸缩五指,活动一下因握笔过久而有些僵硬的手指。闪舞小说网侍从骑士就在门外,杨修接过马缰,纵身一跃,像燕子一般轻盈地上了马,却看到路对面停了一辆车,赵温弯着腰,站在车门口,张着嘴巴,瞪着眼睛,呆若木鸡。

杨修皱了皱眉,抬腿滑下马背,来到赵温面前,拱拱手。“赵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温用手托托下巴,回过神来,一边拉杨修上车,一边歪着头打量着杨修。“德祖,你什么时候练就如此好骑术?”

杨修这才明白赵温惊讶什么。这也难怪,跟随孙策之前,他都是坐车的。四世三公的贵族公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继承人,年纪轻轻就名闻京师的名士,他怎么可能像个武夫一样骑马。不过跟着孙策时间久了,他的工作负担越来越重,乘车远不如骑马来得方便,他也只能赶鸭子上架,练习骑马。

“骑马又不难学。”杨修轻描淡写的说道。平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在赵温面前,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不自觉的拉了拉衣摆,后悔没有带一件儒衫出来。“赵公,见过孙将军了?”

“见过了,说了几句话,我下午一直在葛陂四周,简直……”赵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揪着胡须,长吁短叹,连连摇头。一不小心,拽下两根花白的胡须,疼得他直咧嘴。闪舞小说网

杨修见了,略一思索就明白赵温在叹息什么。葛陂边有军营,有工坊,军营里的将士在操练,工坊里的工匠在忙着打造军械,紧张而有序。孙策虽然没有身临前线,但他却时刻关注着几个战区的一举一动,再加上辽东、关中不时有消息传来,一天至少有十来批斥候入营。赵温站在官道上,几乎每个时辰都会看到几批人,能感受到战前的紧张气氛。

“是不是觉得太忙碌了,没法适应?”

赵温眯着眼睛,瞅了杨修一眼。他的确有这感觉。说起来,他也是做了一辈子官,做过散官侍中,也做过公务繁忙的郡丞、太守,但他从来没有像孙策的部下这么忙过。他吃过晚饭就来等杨修,一直等到深夜,换作平时,他都睡了一觉又醒了。

“忙,的确是很忙,不过最让我意外的不是你们忙,而是失礼。”

杨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羽林卫?”赵温下午在葛陂四周转,肯定看到了在葛陂里游泳的羽林卫。即使蜀人混杂夷风,赵温也未必能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羽林卫是在练兵。”

“就算是练兵,也不能这样啊,这和蛮夷有什么区别?”赵温感慨不已。“这孙家父子出身寒微,又是吴越杂处之地,不晓礼仪,你出身高贵,怎么也不提醒提醒?这男子同浴,成何体统?还有,这羽林二字也是能随便用的?”

杨修沉默不语。35xs他也对这些不满,但他也没办法,孙策根本不理他。他甚至找袁权说过这件事,也没有回音。面对赵温的质问,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儒门的责任就是教导君主守礼,但他只是一个主簿,不是王佐。孙策的王佐是郭嘉,是庞统,藐视礼法、放荡无行是他们这些出身一般的士子的通病。有这样的人在孙策身边,孙策又能好到哪儿去。

“赵公,你大半夜在这儿等我,不会是为了这件事吧?”

赵温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清了清嗓子。“德祖,你说的那句话,我没太听明白,你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杨修哭笑不得。就为这事?赵温也算是务实的人,怎么眼界这么窄。他是怎么一路从关中走到南阳的,形势这么明显,他还看不懂?他想了想,解释道:“赵公,孟子说过,两军交争,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从入关到现在,应该见过不少人,你觉得这些人和袁本初麾下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赵温若有所思。他这一路走来,首先看到的是徐庶,最近看到的杨修,这些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最长的张纮、张昭也不过四十出头,精力充沛,行事果断,甚至有些不计后果、不择手段。袁绍是什么样的人?他年近半百,恐怕没精力像孙策这样练兵,也没办法像孙策这样夜以继日的处理事务。他身边的那些人大多养尊处优,也没几个人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袁绍身边那些人背后都站着不同的家族,都有自己的利益考虑,要多方权衡,不像孙策麾下的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好顾忌的,一心跟着孙策攻战,建功立业。

赵温轻轻叹了一口气。“袁本初从容半生,拼勇斗狠,的确不如孙氏父子。”

杨修暗自发笑。赵温还真是嘴硬啊,到现在还不肯面对现实,这又岂是拼勇斗狠这么简单?不过他没有戳破赵温的掩饰,毕竟要给前辈长者留点颜面。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杨修慢悠悠地说道:“袁本初不臣之心已明,若非公孙瓒据于北,孙将军夺东南,荀文若又建迁都之策,避其锋锐,朝廷已是覆巢。袁绍败了,也算是朝廷去一心腹大患。短期内,州郡割据,纵有人想改朝换代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一统天下,贸然行事只会沦为众矢之换,招致群起而攻。对朝廷来说,又多了不少斡旋的机会。”

赵温微微颌首,同意杨修的看法,随即又叹息道:“可是关中大旱,人口流失,朝廷根基已空,如何能复兴,连粮食都要受制于人?”

“形势当然很严峻,不过比起新莽居摄,眼前的形势要好多了,至少还有赵公、令君这样的骨鲠之臣,陛下虽然年少,却聪慧过人,有明主之相,比孺子强出不吝千万倍。只要君臣同心,励精图治,中兴还是有希望的。关中粮食紧张,豫州何尝不是?这一战纵能取胜,豫州也会元气大伤,无法再进,只能休兵殖谷。如果不能取胜,孙将军甚至可能会放弃豫州,退守荆扬。”

赵温松了一口气,再次点头。“是啊,豫州无险可守,百战之地,这一点大不如关中。”他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德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有一句,你还没说。不论孰胜孰负,对陛下来说都是机会。”

杨修瞅瞅赵温,也笑了。“是啊,希望陛下能抓住这样的机会。”

“有一件事,也许是机会。”赵温挪了挪,向杨修靠近了些,把孙策想以粮食换东观藏书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德祖,你觉得可行吗?”

杨修十手交叉,换在腹前,仔细想了想。“事急从权,我看行,只要……”他莞尔一笑。“赵公愿意背负这骂名。”

赵温已经想了一下午,此刻见杨修赞同,他抚着胡须,轻笑道:“如果能为大汉中兴出一份力,些许骂名有什么可怕?我只担心名望不足,所以,我想与令尊一同上书。”

杨修一愣,苦笑道:“赵公,你这可有失长者风度。”

赵温哈哈大笑。他伸手按在杨修手上,轻轻拍了拍。“德祖,为了大汉,委屈你了。”

第1812章 攻心为上(逍遥书湖打赏加更)

三战三捷,斩首近万,俘虏一万五千余人,临阵斩将夺旗,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损失远低于预期,太史慈用战绩证明了自己,宣布了汉军骑士王者归来,重新称霸草原。

击败素利之后,太史慈就宣布要加强对鲜卑人的招降。如果一开始就提这一点,大概会有人以为他怯懦,不敢和鲜卑人正面对决,可是在太史慈用两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证明了自己之后,没有人怀疑他的勇气和实力,只会认为这是仁义所致,是顾全大局的英明之策。

虽然两战皆胜,但伤亡还是在积累,诸部的伤亡都超过了两成,实力较弱的渔阳突骑和阎柔部甚至达到了三成以上。如果不加以节制,与鲜卑人硬打硬拼,伤亡终究会成为沉重的负担。能劝降就劝降,尽可能的减少无谓伤亡,也就成了大家的共同心声。

在槐头阵亡之后,尚有一战之力的鲜卑人决定投降。在交战之前,他们就被百战部落、野猪部落的败亡吓破了胆,此刻刚刚开战不久就遭受重创,心理彻底崩溃,没有人愿意再坚持,见汉军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便纷纷放下了武器。

按照事先的约定,诸部通力合作,将鲜卑人分割开来,让他们排着队通过,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吃肉用的小刀,所有的武器都必须交出,否则格杀勿论。

在汉军骑士的监视下,鲜卑人依次接受检查,没有人敢有任何小动作,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白白送了性命。鲜卑人和草原上的民族一样,没有什么忠诚观念,没有什么事大得过自己的生死,投降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既然槐头已经死了,他的部落也就不存在了,他们要想活下去只能投奔其他的部落,既然汉人肯收留他们,投降汉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说不定还能搬到塞内居住,不用在草原上苦熬。鲜卑人拼死拼活不就是想到塞内生活吗?檀石槐奋斗了一辈子也没能实现的愿望,现在却唾手可得,只有脑子有坑的人才会不愿意。

太史慈坐在山坡上,让人从俘虏中找来了槐头的亲卫,打听槐头的部署。得知槐头和阙机有约,太史慈很是意外。槐头都死了,战斗也结束了,怎么阙机还没露面?槐头的亲卫也说不清楚,但他们都对阙机没什么好词,用鲜卑语痛骂阙机是懦夫,背信弃义。

太史慈哭笑不得,只得暂时存而不论。

清点了战利品后,太史慈将大部分军械都分给了阎柔等人。鲜卑人的军械大多比较简陋,稍微提得上嘴的也就是弓,尤其是贵人所用的弓用料考究,装饰华丽,可是和木学堂出品的制式弓弩相比,那些弓也就适合个人收藏,不能大用。

对太史慈来说,有用的战利品只有一样:战马。

三战过后,太史慈缴获了一万多匹战马。如果以价值论,这是一笔巨款。虽然和付出相比还是入不敷出,可是对于严重缺马的孙策来说,这些战马的价值不能仅仅用金钱来衡量。有了这一万多匹战马,他在骑兵上的弱势就能得到一定的弥补,至少各部都能组建自己的亲卫骑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将这些战马送到孙策的手中。冀州还有袁谭手中,仅靠海船运输是远远不够的,最好的办法还是送到辽东,在沓氏上船,再送往青州,由青州发往各战区。

不管是哪条路,成本都不低,幽州的特殊地理注定了是一场高投入、低回报的战争,可以得利于一时,不能持久。正因为如此,在阎柔等人兴奋于战功赫赫的时候,太史慈已经在考虑如何维持幽州的长治久安,化胡之策已经悄悄的实施。

他巡视俘虏营,就像关心自己的部下一样关心这些鲜卑俘虏,察看他们的食宿,关心他们的伤势,又从中挑选了一些人补充到自己的亲卫营,虽然人数不多,但这些特点鲜明的鲜卑面孔跟着他出入鲜卑人的营帐,极大的安抚了俘虏们的情绪。他甚至学会了几句鲜卑话,和鲜卑俘虏聊天,半生不熟的口音在引起鲜卑人的笑容时,也不知不觉的化解了鲜卑人心中的敌意。

经过几天的接触,太史慈从俘虏中招降了一千多精锐作为义从,由他直接指挥,又挑选了三千多人充任牧者,照顾缴获的战马和牛羊,剩下的人也能基本保证温饱,并许诺将来会好好安置他们。考虑到这些俘虏主要来自槐头的云海部落,太史慈宣布新建的义从营为云海营。

在田畴等人的协助下,太史慈迅速稳定了形势。这时,负责侦察的阎柔也送来了消息,得知槐头阵亡,阙机已经率部撤退,他还沿途收拢了不少弥加、素利、槐头的溃兵,兵力超过五万人。兵力是增加了,但他携带的牛羊数量不足,为了能安全的撤回去,阙机正在向白狼山行军,有打劫乌桓人的嫌疑。

太史慈和田畴商量对策,向田畴请教辽西乌桓的情况。

白狼山属辽西乌桓的牧地。辽西乌桓有五千余落,是三郡乌桓中实力最强的,一向是三郡乌桓的首领。故中山太守张纯曾与辽西乌桓大人丘力居合作,自称弥天安定王,抄掠边境,甚至一度进入青徐,连公孙瓒都无法抵挡。后来刘虞为幽州牧,募胡人斩杀张纯,恰好丘力居又病死,幽州才算安定下来。丘力居死后由蹋顿主事,蹋顿去年战死官渡,辽西乌桓一时失去了强有力的统治者,如今威势不振,偏偏又拥有最好的牧场,阙机打他们的主意也算是个聪明的选择。

“子泰,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太史慈听完田畴的介绍,不紧不慢地问道。

田畴思索片刻。“都督,以利害论,辽西乌桓实力雄厚,又与袁氏关系过密。如今蹋顿阵亡,辽西乌桓群龙无首,被鲜卑人袭击,损失必重,对都督来说并非坏事。可是从道义论,辽西乌桓与鲜卑人不同,他们接受了朝廷的封拜,就算依附袁氏,还是我汉人的附庸。如今都督奉吴侯之命节制幽州,辽西乌桓也是都督要争取的对象,如果任凭他们被鲜卑人屠戮,难免会让人失望。”

太史慈点了点头。“子泰说得没错,辽西乌桓附逆有罪,依法惩处便是,置之不理绝非解决之道。我们去追阙机,击败他,顺便让乌桓人看看谁才是幽州的主人。”

田畴看了太史慈一眼,将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本来担心太史慈会借鲜卑人的刀重创乌桓人,这虽然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万一阙机得手,抢到了足够的牛羊,甚至迫使乌桓人为他们而战,太史慈就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对太史慈而言绝非好消息。但他没想到太史慈会这么容易的接受了他的建议,而且想得比他还远,还要大胆,一时大出意外。

太史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并不清楚,但太史慈的勇气和自信让他自愧不如。

“子泰兄,化胡为华,稳定幽州,是一项百年大计,也是吴侯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你是幽州人,通晓胡事,又有见识,此次出征有你相助,我受益良多,此战结束,我想请你为使者去见吴侯,还望子泰兄不要推辞。”

田畴心中一动。太史慈让他去见孙策,自然不是简单的见一面,而是让他去汇报战功。这向来是一件美差,没有一个君主会薄待报功的使者,况且太史慈深受孙策器重,就算是看在太史慈的面子上,孙策也不会亏待他。

“多谢都督美意。只不过……”田畴很是纠结。他虽然对名利不甚看重,并不指望在孙策麾下做官,但他对太史慈的欣赏非常感激,能和太史慈这样的人相交是难得的机遇。“我不好仕宦,无意仕途,若非刘牧赏识,张使君相邀,我也不会在这里。如今有都督坐镇幽州,幽州太平可期,我还是想回去读书耕地,做一个普通人。”

太史慈笑了起来,探身拍拍田畴的肩膀。“子泰兄,你性情高洁,我是知道的,绝不敢勉强你为吏。只是幽州汉胡杂居,情况复杂,若无子泰兄这样的智者引导,纵使有铁骑千群,终究也只是一时威风,难以长久。请你去见吴侯,也正是希望你能领略吴侯意旨,互通有无,共同为稳定幽州献计。子泰兄,你与吴侯见过面,应该知道吴侯志向远大,说句臣子不该说的话,改朝换代,一姓之富贵绝非他最在意的事,他要建的是千秋功业。勉强比之,当如汉武尊儒,影响的不仅是几十年的兴亡,更是我华夏衣冠的未来。你既是读书人,传圣人之业,岂能置身事外?”

田畴心动不已,半晌无语。他看看太史慈,几次想开口拒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太史慈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可以拒绝官职,但他无法拒绝这样的机会,身为读书人,从来就不可能真正的出世,立德立功立言,总要做点什么才行。可是就此为孙策效力,又未免对不起张则。

见田畴纠结,太史慈哈哈一笑。“子泰兄,你放心,如果你一心归隐,我绝不勉强。只是希望子泰兄给我一个机会,也给吴侯一个机会。”

田畴松了一口气,躬身答应。“喏,多谢都督。”

第1813章 蛮夷就是蛮夷

牵招坐在帐篷中,看着面前的奶酷直皱眉。

来到辽西乌桓的王庭牧场已经两天,他一直没见到真正主事的人。蹋顿阵亡,大王难班年幼,部落中几个首领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牵招早就知道辽西乌桓的情况不乐观,却没想到他们会乱成这样,不由得又感慨了一番。蛮夷就是蛮夷,君臣观念淡漠,强者为尊,才会混乱至此。若是大汉,别说天子已经十六七岁,就算是只有几岁,只要有大臣辅佐,也不会出现这种局面。

“牵子经在吗?”帐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牵招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惊讶不已,连忙起身出帐。郭图站在帐外,裹着大氅,肩膀上堆着雪花。见到牵招,郭图笑了起来。牵招正在说话,郭图摆摆手,示意帐内说话。牵招不敢怠慢,引郭图入帐,又命亲卫守住帐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郭图入座,看了一眼牵招面前纹丝未动的奶酷。“怎么,不习惯?”

“是啊,腻得很,难以下咽。”

“拿过来,我正好饿了。”郭图拍拍肚子。牵招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已经凉了,不能吃,我这才还有干粮,郭君先将就着充点饥。”

“凉了为什么就不能吃?”郭图笑了一声,伸手交奶酷取了过来,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就在牵招的注视下,郭图大口大口的吃着,一会儿就将一大碗奶酪吃得干干净净,连碗都仔细的刮过。见牵招眼神惊悚,郭图放下银勺,一声轻叹。“子经,等你在冰天雪地里饿上三天,别说是凉了的奶酪,就算是冻成冰块的人肉,你都会觉得美味无比。”

牵招没说话,惊讶地看着郭图。身为汝颍系士人的首领,郭图一向很讲究,尤其是郭嘉成为孙策的心腹之后,荆州、豫州的新奇物件源源不断地出现在郭图身边,他几乎引领着整个冀州的潮流,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

郭图打了个饱嗝,淡淡地问道:“我听乌桓人说,使君正和刘备在涿郡交战,胜负如何?”

牵招回过神来,连忙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郭图听说袁谭派牵招来联络三郡乌桓,牵制刘备、太史慈,不禁笑了一声。牵招见他不屑,也不好多说,只好装没看见。

“乌延怎么说,答应你了?”

牵招摇摇头,苦笑道:“太史慈正在塞外作战,先破百战部落的弥加,再破神机部落的素利,战场就在卢水上游,乌延已经吓坏了,生怕太史慈乘势杀入他的部落,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郭图沉吟着,手指轻叩案几,嘴角的胡须轻轻颤动。“子经,你熟悉孙策麾下的几个都督吗?”

牵招不知道郭图想说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当向郭君请教。”

“除了他的父亲孙坚之外,孙策麾下还有周瑜、鲁肃、吕范、纪灵、沈友五个都督,各负责一方,周瑜镇荆州,鲁肃镇洛阳,吕范镇睢阳,纪灵镇任城,沈友镇青州。周瑜和孙策一见如故,相交莫逆,自不必说。沈友是江东人,据说是陆康引荐,也可存而不论。鲁肃是孙策亲自去请的,吕范与孙策在汝南的南顿县见了一面,便被委了重任,纪灵的事情不太清楚,应该是守鲁有功,被孙策委以重任。这太史慈的经历却最是传奇,他曾经是孙策的对手。”

牵招静静地看着郭图,一言不发。

“周瑜是世家子弟,沈友是吴郡俊杰,名声在外,鲁肃、吕范、纪灵、太史慈四人却是名声不显的寒门子弟,他们与孙策并非故旧,孙策却能一见便委以重任,而且事实证明这几个人的确当得起一方之任。你说这是不是有些古怪?”

“的确是有些古怪。”牵招淡淡地说道:“不过他身边有郭君从子主持细作,也许是情报收集得好吧。”

郭图摇摇头,抚着胡须。“你还别说,最古怪的就是这我从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入了孙策的眼,一下子成了孙策的心腹。”他自嘲的笑了两声。“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现在才发现有些自以为是了。孙策用他只是因为他自己,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牵招脸上挂着一丝客套的笑容,一言不发。郭图和郭嘉是叔侄,两人分别为袁绍和孙策的心腹,他们之间有联络是人所共知的事,郭图究竟有没有透露情报,又透露了多少,和官渡之战究竟有多大关系,这是很多人都在猜测,却又找不到证握的事。袁谭派郭图出使幽州,未尝不是对这种传言的一种回应,只是目前还看不出太多的区别。

郭图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为自己开脱?就算是,他似乎也没必要对他牵招讲这些,他能帮郭图什么呢,什么也帮不上,他自己就是一个被冷落的人。若是郭图想借机拉拢他,这也说不过去,他们之前可没什么交情,郭图和吴匡却有十几年的交情。

见牵招不接话,郭图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外出一年有余,辗转近万里,天天与胡人虚以委蛇,我实在闷得很了,忽然见到子经,一时兴奋,失言之处,还请子经见谅。”

“不敢。”牵招淡淡地说道。

郭图站了起来,轻轻地甩了甩袖子。“子经,我知道,因为你老师的事,你我之间一直有些疏远,我也没指望与你化敌为友。不过官渡一战损失太大,麹义、审配阵亡,文丑生死不明,刘和、颜良现在又先后战死,你是河北为数不多的将才,不要毁在这里。乌桓人依附强者,好利寡义,如今使君只有冀州,既没有财力满足他们的贪婪,又没有足够的武力震慑他们,指望他们效力无异于缘木求鱼、刻舟求剑。回去吧,也许涿郡有你的用武之地。”

郭图转身出帐。牵招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追了出去。“郭君,你打算去哪儿?”

郭图没吭声,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前方。牵招也向前看去,只见远处华丽的王帐前站着一群人,有的刚刚赶到,翻身下马,有的正跳上马,快马加鞭,急驰而去。郭图回头看了一眼牵招,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出事了。”郭图随即又说道:“子经,我去看看,你做好准备,一旦形势不妙,立刻离开。”

牵招迅速权衡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让侍从去准备马匹、干粮。郭图带上侍从,向王帐走去。他走得不算快,眼睛却没闲着,一直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发现赶来的是各部小帅,来来往往的却是斥候,斥候行色匆匆,小帅们神情紧张,如同大难临头一般。

郭图拉住一个相熟的小帅,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小帅见是郭图,愣了一下。“郭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你们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

小帅四处看看,将郭图拉到一旁,低声说道:“鲜卑人杀来了,人数不少,有好几万。单于想招集人马迎战,可是我们……”小帅一拍手,连声苦笑,拍着手心。“拿什么打?”

郭图也愣了一下。辽西乌桓原本实力不弱,有五千余落,两三万骑士,可是去年官渡一战,蹋顿阵亡,带到官渡的精锐骑士也损失不少,后来辽西乌桓内部纷争,又折损了一些人,现在王帐还能集中的骑士最多一万五六千人,而且有不少是老弱,面对数倍于己的鲜卑人,他们的确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鲜卑人不是正和太史慈交战么,怎么会……”

“可不是么。”小帅欲哭无泪。他们已经收到消息,鲜卑人被太史慈打得落花流水,百战部落的弥加一战而亡,他们正为少了一个强敌而开心呢,没想到鲜卑人打不过太史慈,却来找他们的晦气。他们可没有太史慈的实力,能以少胜多,以辽西乌桓这点实力,他们根本不是鲜卑人的对手,灭族之祸就在眼前。小帅看看郭图,忽然说道:“先生,我们能不能暂时退到塞内,躲一阵子?”

郭图无言以对。辽西太守就是太史慈,乌桓人能不能入塞暂避要太史慈同意才行,他没资格许诺。辽西乌桓与袁绍父子关系最好,太史慈奉孙策之命入幽州,第一个要对付的大概就是辽西乌桓,这时候自然不可能让他们进入辽西郡避祸。

见郭图不说话,小帅好容易挤出来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歪了歪嘴。“看来先生帮不上忙,那我就不陪先生闲聊了,大王还等着我们出主意呢。”说完,拱拱手,快步离开,将郭图晾在一边。

郭图的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挨了一耳光。他预料到了乌桓人会冷落他,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想当初蹋顿率部助阵,刚到邺城时看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一丝失礼。如今连一个部落小帅都这么现实,丝毫不给他这个中原名士留哪怕一点面子。

蛮夷就是蛮夷!



第1814章 垂死挣扎

“郭公?”大帐后转出一个人影,虽然裹着厚厚的皮袄,依然难掩身材窈窕。

郭图转身一看,原来是和亲到嫁给辽西乌西的袁氏宗女袁靖身边的侍女,本名叫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袁靖叫她秋梅。秋梅二十出头,正当青春年华,却随着袁靖来到塞外,吃了不少苦头,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蛋上有两团红。

此刻看到郭图,秋梅两眼发亮。“是使君的援军来了吗?”

郭图有些窘迫地摇摇头。“我刚从辽东来,不知使君的状况。”

秋梅脸上的喜悦迅速散去,“哦”了一声,呆立在原处,茫然失措。过了一会儿,帐篷里匆匆走出一个女子,见秋梅愣在原处,快步走了过来,推了她一下。“夫人叫你呢,发什么呆?”回头看见郭图,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原来是郭公,你可来了,夫人正盼着你们呢。鲜卑人快杀来了,使者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郭图还没说话,秋梅拉了她一下。“夏竹,郭公是从辽东来的。”

“辽……东啊?”夏竹脸上的笑容也没了,还多了几分同情。

郭图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怒意,他扬了扬下巴,傲然道:“夫人在哪里,引我去见她,我有解围的办法。”

秋梅、夏竹听了,互相看了一眼,重新露出笑容,向郭图躬身施礼。“郭公请。”

郭图跟着秋梅、夏竹来到后帐。单于大帐很宽大,几个帐篷联在一起,如同一座院子,休息的地方在西侧,有一个凸出来的地方,刚刚即位的楼班和袁靖就住在这里。郭图进了帐,见楼班和袁靖都在帐中,楼班一脸怒气,正按着刀,来回走动,不停的低吼着。袁靖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冷静而坚决。

郭图看在眼里,暗自称赞。袁家的一点灵气都生在几个女子身上了。袁靖当初是嫁给蹋顿的,蹋顿阵亡后,她又依照乌桓人的习俗嫁给楼班,不管是蹋顿还是楼班,对袁靖都不敢放肆,尤其是楼班,非常依恋袁靖,言听计从。

见郭图进帐,袁靖瞥了秋梅、夏竹一眼,随即又露出不失礼敬的笑容。“郭公来了,真是一个好消息。”

楼班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紧紧抓住郭图的手臂,用力摇动。“郭公,是不是援兵来了?”

郭图伸手去推楼班的手,楼班虽然刚刚十七,力气却不小,郭图竟然推不开。袁靖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楼班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连忙松开手,尴尬地摸摸头。

袁靖淡淡地笑着:“郭公远来辛苦,单于不必着急。”

“是,是。”楼班挤出一丝笑容,连声答应,眼神却依然热烈。

袁靖冲着秋梅、夏竹使了个眼神,二婢会意,出去守门。袁靖请郭图入座,亲自端来碗羊奶,放在郭图面前。郭图端起,见奶色淡黄,有些茶味,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羊奶,里面加了一些茶沫,可以去腻。”

郭图很兴奋。“你这儿也有茶?”

“有的,我让人煮一些。”袁靖说着,又叫来了一个婢女,让她去准备茶叶和水。婢女去了。郭图端起热腾腾的羊奶,呷了一口,连连点头。加了茶沫之后,这羊奶果然不那么腻了。

借着喝羊奶的时间,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袁谭与刘备在涿郡对峙,根本无力支援乌桓人,鲜卑人大兵压境,如果没有援兵,辽西乌桓面对的将是灭族。唯一的机会是太史慈。太史慈是辽西太守,手握万余精锐,又刚刚击败了弥加,鲜卑人可能就是被他击败后才来打劫乌桓的,只要得到太史慈的增援,鲜卑人很可能闻风而退。

问题在于如此一来,辽西乌桓怕是再也不会听袁谭的命令了。

郭图刚才一时义愤,夸口说自己有办法。现在喝着羊奶,面对袁靖,冷静了很多,又觉得不妥。辽西乌桓是大部落,辽西乌桓依附了太史慈,实力不足的辽东属国乌桓和右北平乌桓自然没有反抗的余地,再加上已经投降的公孙度,半个幽州就落入太史慈之手了。

袁谭就更没翻身机会了。

见郭图端着碗遮脸,半天没说话,楼班更急了,几次想开口询问又不敢,急得直用眼睛瞅袁靖。袁靖却不动如山,一直等到婢女送上茶水,她才淡淡地说道:“郭公,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还请郭公指教。”

“呃,说来听听。”郭图强作镇静地放下茶杯。

“向吴侯求援。吴侯任命的大将太史慈刚刚在白檀山大破百战部落,又接连击败云海部落和野猎部落,士气正旺,如果请他来增援,再加上我辽西乌桓的精锐,联手击败鲜卑人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辽西乌桓将来的归属……”袁靖瞥了郭图一眼,淡淡地说道:“就看谁是中原之主了,乌桓人势单力薄,决定不了那样的大事,能保住族人平安便行。”

郭图暗自一声叹息。他知道这位袁靖有主张,想必早就有了计划,他说不说都改变不了事实。“夫人所言甚是,事急从权,眼下也只能向太史慈求援了。不过,太史慈毕竟是吴侯的部将,他一直是袁氏的对手,眼下虽有求于他,却不能俯首称臣,只能以结盟的方式。”

“那该怎么做?”袁靖淡淡地说道,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诮。

郭图脸上烧得慌,却装作没看见,转头看向楼班。“单于,你可听说过吴侯的故事?”

楼班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确听了不少吴侯的故事,尤其是蹋顿阵亡之后,对这位吴侯又羡慕又仇恨。他既想像孙策那样建功立业,美人在抱,又恨他杀了蹋顿,想杀了他报仇。

“吴侯第一次出战时,也是你这般年纪。”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英雄出少年,你父亲丘力居当年是草原上的英雄,你的兄长蹋顿也是一方豪杰,你要继承他们的事业,继续做辽西乌桓的单于,就不能总躲在这大帐里,躲在别人的后面。你要站出来,率领部落里的勇士作战。”

楼班愣了一下,眼神发亮。他偷偷地瞅了一眼袁靖。“我……可以吗?”既像是问袁靖,又像是问郭图。郭图进帐之前,他就打算亲自统兵迎战鲜卑人,却被袁靖阻止了。郭图是袁绍军中的长者、智士,他说的话,袁靖总该听吧?

袁靖不动声色。“郭公,这一战该怎么打?辽西乌桓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单于虽然有一些支持者,数量却有限,与数倍于已的鲜卑人作战,没什么胜算可言。”

“是的,仅凭单于自己的确不够,可是如果有我们相助,再加上与太史慈联手,取胜的机会就能大大增加,至少有七成。夫人,天下从来没有必胜的战事,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更能展现单于与众不同。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单于不挺身而出,还能指望谁呢?”

袁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郭公说得有理,你打算如何助他?”

“请夫人派人召牵招来,他曾领乌桓突骑作战,与不少人都熟悉,精通骑兵战法。单于若能以他为将,以图为谋士,再以太史慈为援兵,击败鲜卑人并非不可能。若能一战击退鲜卑人,单于威名大振,将来又有谁敢以为他年少无知?”

郭图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袁靖。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既能保全辽西乌桓,又不至于让辽西乌桓完全落入太史慈的掌控之中。

楼班听了,兴奋不已。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做一个真正的单于,如今机会就在面前,他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既然孙策能在这么大的年纪击败强敌,一战成名,为什么我不可以?他连连向袁靖递眼色,希望她能听取郭图的建议,给他一个机会。

袁靖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既然保住部落,又能楼班上位,又没有背叛袁谭,对她而言简直是再完美不过。但她还是有些担心。“若不臣服,太史慈能答应吗?”

郭图虽然没什么把握,却还是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请单于和夫人放心,吴侯与使君亦敌亦友,将来难保不会有为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太史慈的使命是稳定幽州,辽西乌桓被鲜卑人击溃绝非他所愿。”

袁靖听了,觉得有理,便答应了郭图的建议,立刻命人去请牵招。牵招正准备离开,接到邀请,喜出望外,迅速赶到单于大帐,与郭图、楼班一起商议应对方略。楼班以单于的身份任何牵招为招,统领单于庭的五千骑兵,再以郭图为军师,并以袁靖的身份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太史慈,请求太史慈出兵增援,并允许一部分老弱退入塞内,暂避鲜卑人的锋芒。

商议已定,楼班在郭图、牵招的陪同下走出后帐,与各部落的小帅会面,宣布作战方案。为了安抚人心,楼班采纳郭图的建议,没有说实话,只说奉袁谭之命,与太史慈暂时结盟,一起对抗鲜卑人。在场的小帅大多认识牵招,知道他的能力,又见郭图在侧,倒也没有多想,信心大增,各回部落抽调勇士,准备作战。

直到这时,牵招才知道太史慈不仅击败了百战部落的弥加,还击败了野猪部落的素利、云海部落的槐头,三战三捷,战果辉煌得让人心生妒忌。



第1815章 我也有甲骑

白狼山。

太史慈立马山坡之上,看着沿着渝水河谷不断涌出的鲜卑人,眼神平静。

近万精骑已经列阵完毕,正等着太史慈的命令。除了战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阵地鸦雀无声,就连战马都一动不动的等待着战斗的开始,只是偶尔摇摇脖子,动动马蹄。

乌延喘着粗气,跟着阎志爬上山坡,来到太史慈的面前。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太史慈的亲卫营,心里有些发毛。在一群汉人骑士中,他看到了不少鲜卑面孔,太史慈的身边也不例外。

“见过都督。”乌延停住脚步,拱手施礼,满脸陪笑。

太史慈端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乌延,嘴角挑起一抹浅笑。阎志已经汇报了相关情况,他知道这位乌桓大人已经被吓坏了。

“原来是汗鲁王。”太史慈轻声笑道。“或者,我该称你为单于?”

“不敢,不敢。”乌延面红耳赤,连连摇手。汗鲁王是他们自称的,单于是袁绍封拜的,在太史慈的面前这两个称号都不是什么好词,弄不好会送命。

“名不正,言不顺,大人迷途知返,难能可贵。”太史慈摆摆手。“你的牧地在右北平塞外,就随右北平太守作战吧。若能建功,我自会为你请赏。”

“多谢都督。”乌延如释重负,向后退了两步,再拜,转身跟着阎志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抹着额头的油汗,腿有些发软。太史慈的部下虽然精锐,士气也的确高涨,可是兵力有限,只有不到万人,而且还有不少鲜卑人,这仗可怎么打?阙机可有四五万人,万一形势不利,这些鲜卑人临阵叛变,那可怎么办?

“怕了?”阎志倒是很轻松。有三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为基础,他相信太史慈不是莽撞之人,既然敢来迎战,必然有取胜的把握。至于太史慈是怎么收服鲜卑人的,那是太史慈的事。鲜卑人没有什么族群观念,不同部落之间互相争斗也是常有的事,他们争的就是利,太史慈手中有最锋利的战刀,背后有富甲天下的吴侯,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一手钱,一手刀,天下有多少不能征服的蛮夷?

“没有,没有,既然你们兄弟都相信太史都督,我自然也相信他。”乌延强笑着,却掩饰不住额头的冷汗。他越想越后悔,早知太史慈就这点兵力,他绝不会亲自赶来增援,派个小帅来应付一下就够了。

阎志存心看乌延的笑话,也不解释。他知道太史慈对乌延印象不好,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却不太清楚。乌延做的蠢事太多了,谁知道哪一件犯了太史慈的忌。

他们一起来到公孙续的阵地。公孙续坐在马背上,瞟了一眼乌延,连搭理他的心情都没有,只是指了指身后,示意乌延带着人马在他后面列阵。公孙瓒在世的时候他就见过乌延,知道这位汗鲁王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果没有强悍的武力镇服他,别说看他这谄媚的笑脸,就想跪下来求他,他也未必给你好脸色。

公孙续倒是和阎志聊了几句。虽说以前有分属不同阵营,也有些过节,但现在在太史慈麾下效命,几次作战,阎柔都立了功,深得太史慈信任。阎志安抚三郡乌桓,稳住了这些乌桓人,也是有功之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山坡下的鲜卑人不断聚集,在坡下立阵,人越来越多。虽然隔着远,看不太清楚,但是从阵势来看,这些应该都是鲜卑人中的精锐,飞马部落的骑士。

公孙续挥了挥手。“你回阵吧,看着乌延那畜生,别让他生事。”

“担心他在背后捅你一刀?”阎志开玩笑道。

公孙续冷笑一声:“我倒希望他有这个胆量。”

阎志哈哈一笑,与公孙续拱手作别。几年没见,公孙续变了很多,再也不是那个靠着公孙瓒抖威风的纨绔了,言行举止自有威严。他回到乌延的阵地,乌延眨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公孙续。“阎兄,公孙太守……说些什么?”

“没什么,让你安心等着,到时候跟着冲杀就行了。”阎志从侍从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又叹了一口气。“这次亏大了,这么重要的战事,只能站在一旁看,不能跟着太史都督冲阵,见识一下甲骑的威力,可惜,可惜。”

“甲骑?”乌延愣了一下,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太史都督麾下有甲骑?”

“不要急,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说话间,中军方向响起了战鼓声,战旗摇动,近万将士齐声呼喝,如平地惊雷,气势惊人。

“破!破!破!”

在呼喝声中,一道沉闷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战马感受到脚下地面的震动,扬首踏足,斗志昂扬,乌延不得不紧紧勒住缰绳,控制着坐骑。他紧紧的盯着中军方向,只看到中军战旗摇了几下,很快消失在山坡下。紧接着,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沿着山坡冲了下去。虽然没有看到甲骑的影子,但乌延还是震惊不已。那些沉重的马蹄声必然是甲骑无疑,从声音的范围来看,太史慈不仅有甲骑,而且数量不少。

怪不得他能大破鲜卑人,原来有这样的利器啊。

乌延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挤到前面看看甲骑冲阵的神勇,但公孙续占据了山坡,还没有起动,乌延无法挤到前面去,只能竖起耳朵倾听,试图想象甲骑突阵的情景。他刚才一路走来,已经见识了太史慈部下甲胄的精良,甲骑是骑兵中的重兵器,想来应该比他看到的那些骑士的甲胄还要精致,绝非鲜卑人那些破烂可比。

鲜卑人也有甲骑,不知道这次阙机有没有带出来,会不会派上阵。

——

阙机仰着头,看着山坡中奔腾而下的铁骑,又惊又喜。

惊的是太史慈不仅有甲骑,而且数量不少,足足有四五百,比他的甲骑还要多,这次算是遇到了对手。喜的是他的兵力远胜太史慈,这些甲骑再勇猛,最后都会成为他的战利品。有了这些中原人制造的精良马铠,他以后在草原上就更没有对手了。

也许这就是东部鲜卑称霸草原的开始。没有了弥加、素利掣肘,没有了槐头那个自不量力,以大王自居的蠢货,东部鲜卑终于可以团结在一起,共进退了。

虽然他是东部鲜卑实力最强的部落大人,拥有近三万骑士,拥有东部鲜卑仅有的三百甲骑,但他毕竟还没有强到能碾压所有人。这次出征,太史慈先后击败弥加、素利、槐头,等于帮他除掉了三个对手,他成了东部鲜卑硕果仅存的部落大人,又收拢了弥加等人被击溃的残部,猛增万余骑,即使是和中部、西部的几位大人相比,也有一战之力。

唯一的遗憾是太史慈来得太快,居然抢在他前面占据了有利地形,顺着山坡加速,到山坡下时正好达到理想的速度,而自己的甲骑却没有足够的加速空间,只能等太史慈的甲骑冲进河谷之后,从侧面发起攻击。河谷的空间有限,摆布不下四五万人,而且他部下也没那么多精锐骑士,所以只能安排实力最强的两万多人迎战,其中就包括他当作眼珠子一样爱护的三百甲骑。

不过今天他不用隐藏实力,只有甲骑才能对付甲骑,只要能击败太史慈,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阙机举起手,下令甲骑出击。

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波浪一般传播开去。三百鲜卑甲骑开始冲锋。他们并没有正面迎战汉军甲骑,而是从侧面攻击,拉长的攻击线不仅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加速,也让他们可以攻击汉军甲骑的侧后方。在兵力略有不足的情况下,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战法。

骑兵对决,速度是关键。速度不足,没有足够的冲击力,速度快了,又很难转向。马铠沉重,甲骑比普通的骑士更难改变方向,一旦达到预定的速度,再转向非常困难,就算前面是悬崖也无法停住。

鲜卑骑士的马铠也许没有汉军骑士的马铠精良,但鲜卑骑士的骑术却有明显的优势,把握战机的能力毋庸置疑。看到汉军加速完毕的那一刻,阙机的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他要让这些汉军甲骑有来无回。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阙机嘴角的笑容凝固了。当鲜卑甲骑冲出大阵,达到冲锋的速度,眼看着就要与汉军甲骑接触的那一刻,汉军甲骑再次加速,冲向他的中军,同时甩开了冲到身后的鲜卑甲骑。

马蹄起落,蹄声隆隆,人马俱甲的汉军甲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无数道阴冷的目光穿过面甲上的孔洞,落在阙机的脸上,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这怎么可能?汉军骑的是什么战马,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加速?这哪里是甲骑会有的速度,就算是穿着皮甲的鲜卑轻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以这种速度冲锋,更何况骑士和战马都穿着沉重的甲胄。

难道汉军的甲胄真的像传说的一样不仅坚固,而且轻硬,即使甲骑也能像普通骑兵一样自由加速?

阙机的脑子一片空白。



第1816章 不一样的对手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就目前而言,孙策在技术上拥有一定的优势,但优势并没有大到碾压对手的程度。在保证同等防护效果的情况下,南阳铁官打造的马铠比普通的马铠轻两成左右。不管黄承彦使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再降。

但是这两成重量差距在太史慈的手中成了致命一击,在鲜卑人以为汉军甲骑无法再提速的情况再次提速,不仅成功的避过了鲜卑甲骑的侧击,还打了阙机一个措手不及。

鲜卑甲骑冲锋阵势已成,无法及时转向,眼睁睁地看着汉军甲骑再次提速,从他们眼前不到十余步的地方掠过,他们却无计可施。哪怕对手再慢一点,他们至少也能切下一角,撞倒十余人,现在却只有看着对手从面前溜走,然后一头撞入汉军甲骑卷起的烟尘中。

而阙机正面临征战以来最危险的境遇,五百甲骑带着蓬勃的杀意,正向他狂奔而来。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不想被甲骑撞下马去,活活踩死,他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

阙机征战多年,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拔出战刀,疾声大呼。

“杀——”

亲卫骑看到甲骑正面冲来,也知道形势危险,没有时间多想,立刻踢马加速。尤其是阙机两侧的亲卫骑,早在阙机下命令之前就冲了出去,迅速在阙机面前合拢,用身体形成一道肉盾,避免阙机被甲骑正面冲撞。他们反应很快,也非常勇猛,明知必死却没有人后退,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轰!”甲骑杀到,与阙机的亲卫骑冲撞在一起。

“噗!”长矛入体,洞穿了一个又一个骑士的身体。

“嚓嚓!”鲜卑骑士手中的长矛刺出,却大多未能奏效,不是刺空了就是被汉军骑士身上的弧形甲片滑开了,除了正面刺中,根本无法造成致命的伤害。战刀的效果更不尽人意,虽然砍出一道道凹痕,擦出一溜溜火星,却无法给骑士带来真正的伤害。

汉军骑士无视他们的攻击,端平了长矛,遇人便刺,不管对方穿的是皮甲还是铁甲,只要刺中就是贯通伤,即使不致命也会让对方失去战斗力。

这些鲜卑骑士虽然是阙机麾下的精锐,遇到这些人马俱甲的甲骑却吃了大亏,一个接一个骑士被挑落马下,甲骑保持着速度,迅速向阙机逼近。

“密集防守!密集防守!”阙机气急败坏,连声怒吼。他有使用甲骑的经验,知道甲骑最怕对方密集防守,一旦挤在一起,失去速度,甲骑连轻骑兵都不如,只能任人宰割。

在阙机惶急的呼喊声中,更多的亲卫骑策马前冲,在阙机面前组成一道密密麻麻的人墙,战马头尾相联,几乎无法动弹,骑士手中的武器也施展不开,眼前全是同伴的身影,稍一动弹就有可能造成误伤。

阙机的这个战术非常及时,见前进的道路已经被堵死,汉军甲骑自然的调整方向,从阙机的两侧掠过,一枝枝长矛起落,将阙机身边的亲卫接二连三的挑落马下。阙机的亲卫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损失惨重。等最后一位甲骑从他们面前消失,阙机身边的防守阵型被削薄了整整一层,伤亡超过两百人,最外层的战马上几乎看不到活着的骑士。

阙机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一阵冷汗透体而出,浑身冰凉。征战多年,他有过用甲骑冲击敌人的时候,也有过被对方甲骑冲击的时候,无数次面临生死,却从来没有这一次来得惊险。如果他稍微犹豫一下,慢了那么一瞬,或者他的亲卫骑胆怯一点,没有及时封堵,他现在可能就已经被甲骑踏为肉泥。

“大人,大人。”亲卫们惊恐的叫了起来,打断了阙机的庆幸。

阙机沿着身边亲卫的手指向前看去,只见一队骑士正从山坡上冲下来,冲在最前面的骑士几乎擦着鲜卑甲骑的队尾杀到,正向他的中军奔来,太史慈的战旗正在其中,而太史慈本人策马冲锋在前,离自己不到两百步。他有些恍惚,想不通这些骑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刹那之间,他就明白了,这些骑士早就发起了冲锋,只是被甲骑的队形挡住,看不真切,而他又被汉军甲骑的冲锋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没有注意到太史慈已经发起了第二击。

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绝不放过哪怕一点点的机会。

阙机忽然有些理解弥加、素利了,遇到这样的对手,即使有优势兵力也可能被绝杀。

阙机打起精神,下令密集防守的亲卫骑加速,迎战太史慈。轻骑兵与重骑兵不同,他们不仅有长矛、战刀这样的近战武器,更有弓弩等远程武器,挤在一起就是最佳的箭靶子。

阙机的亲卫骑再次展现出了强悍的战斗力,在极短的距离内加速,而且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前面刚刚出现一点空间,后面的骑士就开始踢马前冲,马头衔马尾,在加速的同时进行队形变换,在短短的几十步距离内就达到了冲刺的速度,密集阵型也基本散开,初步完成了变阵,踢马向太史慈冲了过去。

太史慈远远地看见,暗自赞了一声。这是他进入幽州以来见过的最精妙的骑士变阵,不愧是草原上最好的骑兵,孙策麾下的骑士只有白毦士可以做到,其他骑士都无法完成这样的战术。

虽然欣赏,太史慈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拉开了手中的三石硬弓,连发三箭。

三枝羽箭离弦而去,一枝接着一枝。

“噗噗噗!”三枝箭连续射中命中目标,阙机面前的三名亲卫中箭倒地,在太史慈和阙机之间出现了一道窄缝,两人隔着百余步四目相对。

阙机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到太史慈再一次松开弓弦,来不及多想,立刻伏下了身子,趴在马脖子上。

“当!”一声脆响,阙机眼前一阵发黑,两耳轰鸣,就像被一柄铁锤击中了一般,脖子险些折断,随即有热流沿着脸颊流下。他伸手一摸,摸了一手鲜血,又摸了摸头盔,头盔上多了一枝箭,箭头已经有大半射入头盔之中,长长的箭羽晃动着,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阙机再次吓出一身冷汗,头皮发麻。

好强的弓,好精准的箭术!如果他不是及时低头,太史慈百步外的这一箭就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汉军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神箭手,难道他不是太史慈,而是吕布?

阙机正在猜疑,太史慈已经和阙机的亲卫骑接触。他收起了弓,挺起一丈五尺长的精钢长矛,矛头飞舞,连磕带挑,一口气杀起三名鲜卑骑士,从阙机面前掠过,与阙机之间只隔着三名骑士。

太史慈笑了一声,矛交左手,从背后掣出一柄手戟,向阙机用力掷出。

手戟在空中打着滚,呼啸而来,正中阙机右胸,戟杆余劲不衰,抽在阙机脸上。阙机痛得大叫一声,险些摔落下马。他紧紧的抱着马脖子,随着亲卫们向前冲去。

太史慈拔出战刀,左手长矛,右手战刀,远者矛刺,近者刀劈,马前无一合之将,片刻间连杀数人,向甲骑追去。

一个照面,阙机两次受伤,头上鲜血直流,胸口痛不可当,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脑子更是一片混乱。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战斗刚刚开始,他就吃了太史慈的亏,险些连命都送了。

接下来还怎么打?他有兵力优势,可以慢慢和太史慈缠斗,甲骑再狠,总有疲惫的时候,太史慈的骑兵再精锐,也总会有伤亡,只要他能咬牙坚持,调集人马四面包围,总能扭转局面。可是他受伤了,而且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伤,一在头部,一在胸口,流血不止,还能不能坚持到战局扭转的时候,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可是现在撤退,这一战就败了,一旦被太史慈追着打,损失必然惊人。尤其是那些刚刚收拢来的残部,比如槐头的部下,很可能一哄而散,甚至可能反戈一击,飞马部落说不定会沦为二流部落,再也没有机会称霸草原。

怎么办?阙机心急如焚,却拿不定主意。头疼得厉害,胸口也疼得厉害,连吸气都变得艰难起来,更无法安静的思考。他想抬起头看一看,却觉得头盔无比沉重,头骨更是钻心的痛。他解下颌下的系带,摘下头盔,这才发现铁制头盔已经被箭射穿,缺口卷起,像刀片一样刮人。

鲜血沿着眉毛往下流,阙机用袖子抹去,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

太史慈的战旗正在急速向前,身后留下一路鲜血。阙机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太史慈的路线,他看出太史慈正在转向,而在他之前的甲骑已经完成了转向,正向杀向河谷口。

太史慈想干什么,难道他想全歼我这两万多骑?阙机震惊不已。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战斗从来不以杀伤为目的,最大的杀伤不是两军交战时造成的,而是在追击过程中不断累积的,在一个战场上杀死两万人,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即使是再自信的人也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

可是他却有一种感觉,太史慈不是草原上的人,他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而且正在这么干。弥加、素利,还有槐头,他们都是被太史慈一战重创的,根本没有追击这回事。

阙机浑身冰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太史慈和他以前遇过的对手不一样。



第1818章 虚惊一场

路招的任务并不是拦住朱桓,而是监视朱桓,为袁谭提供预警。他虽然被俘,但预警的作用还是实现了。根据时间推算,袁谭此刻很可能已经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做出了反应。

兵贵神速,孙策也必须迅速做出反应。吃完饭,孙策就和太史慈、朱桓商议战事。路招新附,孙策没有叫上他,必要的保密工作还是需要的。人心隔肚皮,诈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时候不能对人『性』有太高的期望值。

当前形势与郭嘉的计划有些偏差。郭嘉希望太史慈引兵至亢父,形成与朱桓内外夹击路招之势,看袁谭会不会派兵增援。如果派的兵少,那就予以歼灭。如果派的兵多,就据城而守,为孙坚减压,继续拖延时间。没想到太史慈这把刀太犀利,率领三百亲卫营一昼夜急行两百余里,直接袭营成功。

接到消息后,郭嘉、庞统立刻调整了计划:朱桓继续驻守亢父,太史慈赶回东平待命。取得路招部的辎重后,朱桓守住亢父的底气更足,但太史慈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再不补充辎重,太史慈就很难坚持下去。鉴于程昱部已经被重创,郭嘉建议太史慈南下,谋夺南平阳、驺县。

南平阳位于任城与鲁县之间,位置与樊县相当,目前在曹昂的控制之中,守将是故济北相鲍信之子鲍邵。之前曹昂从纪灵手中夺取鲁县之后,就将南平阳作为要塞之一,储备了一些粮食,鲍邵进驻后又加以增补。如果能拿下南平阳,不仅可以彻底切断曹昂的退路,而且可以得到一部粮食补给。

但南平阳不太容易攻,尤其是在没有足够粮食的情况下。因此,郭嘉安排了另外一个计划进行补充,重新任命纪灵为鲁相,暂驻驺县,让他征集驺县、蕃县的物资,并将原属东海,现在已经割给孙策的合乡、昌虑两县暂时交给纪灵,由他统一调度,协助太史慈围南平阳。

至于臧霸等人,则安排他们北上,进驻刚县、蛇丘一带就食,那一带户口较多,容易收集粮食,又靠近山区,形势不妙,随时可以退入山中。

这是郭嘉的计划,但如何实施,由太史慈自己掌握,尤其是臧霸等人。他们不是孙策的部下,能不能说服他们继续配合行动,要看太史慈的本事。

太史慈接受了这个计划。但他请孙策给臧霸一个承诺。

孙策想了想。“我随你去瑕丘,与臧霸面谈。”

太史慈大惊,连忙摇头,表示太危险了。郭嘉也觉得没什么必要,臧霸的作用没有那么大,给他一点好处,让太史慈转告就行了,孙策没有必要亲自去。

但是孙策坚持如此。与臧霸见面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他更担心的是太史慈的安全。太史慈只带了三百亲卫营,速度是快,但风险太大。就算是精锐,来回五百余里,中间只休息了一天,体力消耗还是非常大。万一遇到敌人,哪怕是千余人,太史慈都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你们别忘了,我们的对手是袁谭和辛毗。袁谭有足够的兵力,七八万人,凑个三五千匹马很轻松,就算骑上马也不等于真正的骑兵,代步总没问题吧?以辛毗的能力,他不可能对子义的行踪一无所知,但凡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就有可能安排针对子义的行动。”

孙策很严肃地说道:“这个风险太大,我承担不起,我要亲自护送子义回去。”

郭嘉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孙策小心一些。他建议孙策留下一部分骑兵,空出三百匹战马给太史慈代步,加快行军速度,尽可能降低风险。

太史慈非常激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一拜。

——

亢父在任城西偏南,樊县、瑕丘在任城正北,而任城西北部就是一片地势低洼的荒野,一直延伸到钜野泽。冬天还勉强可行,最近雨水渐多,那里根本无法行军。孙策要去瑕丘,必然要经过任城。两城相距很近,又是交战时其,斥候密布,孙策出城不久,袁谭的斥候就收到了消息。

这也是郭嘉之前不同意孙策亲自去的原因,不过他也没坚持,因为他很清楚,袁谭就算知道孙策去了瑕丘,他也拦不住孙策。孙策全是骑兵,速度很快,而袁谭根本没有真正的骑兵。

除了武器装备,孙策等人一人双马,携带五天的干粮,出了亢父城就开始急行军。战马行军的步法大致分为五种,最慢的是常步,与步行速度一致,每个时辰大概十余里,是步骑混合行军时采用的步法;一种是速步,每个时辰四十余里,相当于步卒的急行军,骑兵的正常行军速度;一种是急速步,每个时辰六十里左右,是纯骑兵的急行军速度;最后两种是冲锋时的步法,不能用于行军。

孙策选择了急行军,每个时辰走六十里,如果不遇到意外情况,即使是加上中间休息的时间,一天之内也能赶到瑕丘。这样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步卒的最快速度,袁谭安排的斥候虽然发现了情况,却来不及传递,即使他们以信号接力的方式传递简讯也有点措手不及。

一时间,袁军斥候『乱』作一团。

确认了路招部溃败,路招本人下落不明,辛毗就和袁谭商量,加强了大营周边的戒备,多派斥候。上午还算正常,到了中午,情况突然变得紧急起来,一个消息接着一个消息的送到大营,让辛毗应接不暇,这些消息不仅都提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孙策,还呈现出一个时间间隔越来越短的特征。

这些特征表明,孙策正在迅速接近袁谭的大营,他的速度极快,几乎和斥候传递消息的速度持平。辛毗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找到正在视察各营的袁谭,汇报了这个紧急情况。

袁谭又惊又喜:“孙策要袭营吗?”

斥候们传回来的是简讯,信息量非常少,辛毗不了解具体情况,也无从判断。他觉得孙策不太可能采取这种方式袭营,但孙策做事出人意料的太多了,他也不敢保证,上次在方与,孙策就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更关键的是,自家的底细自家清楚,就眼下这些乌合之众,战力连郡兵都不如,如果孙策袭营,他们别说拦住孙策,能不自『乱』阵脚就不错了。

“使君,有备无患,传令各营固守,派中军步骑迎战,多备弓弩。”

袁谭言听计从,立刻传令各营,大营里鼓角齐鸣,传令兵奔向各营,中军五营两营留守,三营出击,到大营外列阵,准备迎战。随着孙策越来越近,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整个大营都『骚』动起来,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之中。

袁谭披挂整齐,刚刚准备出营,斥候来报:孙策经过大营外,向东北方向去了。

第1819章 书生意气(求推荐!)

田畴捧着一摞文书,低头走进了太史慈的大帐。

太史慈正在写信,抬起头,见是田畴,笑道:“是子泰兄啊,请坐,我马上就好。”

田畴应了一声,在一旁坐下。太史慈又写了两行字,这才放下笔,拿起写好的信又从头开始读了一遍,厚厚的一摞,足足有二十页纸。他起身送到田畴面前。田畴接过一看,原来是白狼山的战事经过。他早就听说过孙策麾下诸将每次战后都会写一篇战记,今天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识,不免有些好奇。

“这样的文书还要你亲自写?”

“当然,写的过程也是重新检讨的过程,有助于审视得失,不宜倩人代笔。况且我自己的安排我自己最清楚,由别人来写难免有所隔膜,安排不当之处说不定还会有所掩饰。”他笑着说道:“子泰兄也是亲历者,帮我看看有没有讹误之处,不吝斧正。”

田畴看了太史慈一眼,倒也没拒绝,谦虚了两句便一行行的读了起来。太史慈的文风很质朴,谈不上什么文采,但叙述很有条理,从战前分析到任务安排,再到临阵交战,战后复盘,一一道来,既看不出炫耀张扬之意,也没有刻意谦虚,就像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战事。田畴一边看一边感慨,太史慈立下如此惊人的战功,心态居然还能保持得这么好,这份养性功夫就算是很多读书人都做不到。

“都督是不是太谦虚了?”田畴放下文章,摇摇头。“我何德何能,得都督如此看重,分功于我。”他是参加了几乎所有的会议,还随太史慈上阵冲杀,但他不觉得自己有太史慈在这篇战记中说的那么重要。况且他对当官也没什么兴趣,功劳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太史慈摇摇头。“子泰兄,你的功劳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斩首也许不多,但没有你,招降鲜卑人绝不会这么容易,我们的伤亡也会更多。以利而言,我们要多支出多少抚恤?以每人一万钱计,如果换成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况且杀伤太重,将来抚化的难度就大,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见太史慈说得诚恳,田畴既开心又觉得有些怪异。他是反对杀人的,但那只是出于仁义,太史慈的理由却是少花了钱,这与他的本意不符。

“都督是不是为安抚幽州的费用劳心?”田畴说道。按照以往惯例,朝廷每个月要从青州、冀州割近两亿钱补贴幽州,其中有一大半是赏赐给胡人,以作安抚之用。如今太史慈接管半个幽州,在三郡乌桓之外又增加了不少鲜卑人,费用自然要由太史慈来筹措。

太史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的确在想办法筹措钱,但这并不是着意减少伤亡的理由,两件事有关系,却并非一体。不管在哪儿作战,伤亡的抚恤总是一项巨大的支出,能减少就尽量减少,毕竟对我们来说,最贵重的永远是人。”

田畴赞同的点了点头,他不完全同意太史慈的意见,但他觉得太史慈最后这一句说得没错。身为边将,能将士卒的性命看得这么重要,非常难得。

太史慈轻轻的叩了叩案几,又说道:“既然说到钱,正好有几句话要说。乌延已经在这里,楼班、苏仆延想必也在路上,到时候谈判,我想请子泰兄主持。钱粮的事可以商量,但有一条必须坚持。”

田畴躬身道:“请都督示下。”

“我们拿出的每一枚五铢钱、每一粒粮、每一匹布都是百姓的血汗,不能用来养肥那些乌桓贵人,所以这些钱不会直接给他们,而是要发放到普通百姓手中。这些钱粮布匹也不是白拿的,他们必须要承担相当的赋役。”

田畴一点就透,立刻问道:“都督是说,把乌桓人变成编户,像汉人一样征发赋税徭役?”

“没错。”太史慈的声音不高,却非常坚决。“既然要成为我大汉的子民,这是第一步。”

田畴笑了,笑得有些苦涩。“都督,恕我直言,这恐怕行不通。汉胡殊异,用管理汉人的办法来管理胡人,这绝非易事,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引来后患无穷。”

“我知道这绝非易事,但不能因为不易就不做。”太史慈微微一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化胡为华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可以慢一点,稳一点,但不能不做。往前再推千年,秦开拓疆之前,大半个幽州都是蛮夷,如今也不归王化了?事在人为。”

田畴一时语塞,瞪着太史慈半晌没说话,然后气极而笑。“都督,你也知道那是千年之前的事?人生百年,你却想做千年的事,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

“做为普通人,这么想的确有些异想天方。可是作为镇守一方的将领,我必须想得远一些。不瞒你说,这不仅仅是我的决定,也是吴侯的决定。你见到他时,不妨与他探讨一番。总之,之前的和抚方案已经证明不可取,不可能再实施了,朝廷每年拿出几亿钱换取苟安这种事到今天为止,以后绝不会再做。”

田畴急了。“都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么做实在……”他想了想,一声长叹。“恕我愚钝,不能理解,也无法赞同。”他将手里的战记还给太史慈,又将那一撂公文送到太史慈面前,拱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东部鲜卑四部已定,三郡乌桓也臣服在即,畴多留无益,敢向都督请辞,归家读书。”

太史慈皱了皱眉,瞅瞅田畴。“子泰兄读什么书?”

田畴语塞,心道我读什么书与你有什么关系?这本来就是一句托词,你不会听不出来吧?

太史慈接着说道:“如果子泰兄的志向就是读书自娱,我无话可说,君子不强人所难,我只能礼送子泰兄归去。若子泰兄不弃,我愿隔三岔五,携酒与子泰兄同游,不及其余。若子泰兄放下不苍生,还想为幽州百姓做点事,那我觉得子泰兄这么做未免冲动。你真觉得你读的那些书里有治国之术?”

田畴忍不住笑了。“听都督的意思,圣人所言亦不及吴侯高明?”

太史慈也笑了,反问道:“敢问子泰兄,你去长安时可曾见过故太尉杨彪杨文先?”

提及杨彪,田畴冷静了些。杨彪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之后,历任三公,同了名的能臣。如果说幽州这些年名望最高的大臣是卢植,那杨彪就是比卢植还有盛名的大臣。可是他听太史慈提及过,杨彪现在在吴县太湖著书,准备研究官制演变,据说是孙策的倡议。

杨彪是何等样人?孙策所言如果一点道理也没有,杨彪怎么可能听他的,抛弃危在旦夕的朝廷不顾,躲在太湖著书?孙策这个化胡之说很可能就与杨彪商量过,而且得到了杨彪的赞同。自己不理解也许并不是这个方案异想天开,而是书读得不够多,眼界不够开阔,理政经验不够丰富。哪怕最后实在无法理解孙策的做法,至少应该见识一下再说,现在就拒绝太史慈的邀请未免太草率了。

见田畴犹豫了,太史慈又道:“子泰兄觉得我是荒悖之人吗?”

田畴摇摇头。“都督用兵如神,谋则必中。你若荒悖,我岂不是顽愚木石。只是……”田畴一声轻叹,不知道如何再说。他和太史慈相处这么久,对太史慈佩服之至,可是听到太史慈要将乌桓人变成编户的做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太史慈离席而起,来到田畴面前,将那一摞公文放在田畴的手中,拍了拍他的手臂。“子泰兄,我答应过你,绝不勉强你为官,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幽州不缺猛士,但是像你这样的智者实在太少了。既有安抚之策实行了百年也未见效,为什么不试试新方法?我希望你能够暂时放下成见,勇敢地尝试一下。”

田畴为太史慈的诚意所感动,点了点头。“就依都督。”他举起手中的公文,嘴角微挑。“这是我统计好的战利品,你先想想怎么分配吧。鲜卑人太穷了,除了战马之外,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牛羊虽然不少,也不够将士们过冬。当务之急,都督要先调集一些粮食,否则不出一个月,我们就要断粮了,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太史慈接过公文,迅速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与乌桓人谈判的事就不用你负责了,你立刻赶去沓氏,面见吴侯。这么大的缺口绝不是幽州自身能解决的,只有吴侯才能解决。”

“是啊,这数字这么大,我担心吴侯会不会觉得为难。”

太史慈笑了笑,回到案后,拿起笔,在田畴拟好的公文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递给田畴。“子泰兄,早一天见到吴侯,早一天解决钱粮问题。你现在就出发,海边有船,他们会载你去见吴侯的。”

见太史慈说得自信,田畴也有了信心,将手里的公事交待了一下,随即起程,赶往海边。



第1820章 真丈夫

田畴离开白狼山,翻山越岭,花了四天时间才来到海边。按照太史慈的提示,在封大水入海的地方遇到了几个渔民打扮的斥候。得知田畴奉太史慈之命而来,要去沓氏见孙策,他们用小船将田畴送到附近的一个岛上。

岛上开满野菊,空气中都弥漫着花香。田畴一时喜悦,忘了旅途劳顿,大有终老于此,再也不问俗事的冲动。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过山头,空气中的花香淡了些,浓烈的腥味却扑鼻而来,让人无法呼吸。田畴不得不掏出手帕,掩住口鼻,还是无济于事。

引路的斥候见了,递过来两粒黑豆,让田畴塞在鼻孔里。黑豆上不知抹了些什么,有些淡淡的香气,将冲鼻的腥味冲淡了不少,总算能正常呼吸了。

跟着斥候走了没多远,田畴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片向阳坡地,坡地上立着很多柱子,柱子间牵着绳索,绳索上挂满了鱼干,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田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太史慈充作行军干粮的鱼干。

“太史都督需要的鱼干都是这里制作的?”

斥候笑道:“这只是一部分,这个岛太小,晒不了太多,只是靠着封大水口,图个方便罢了。像这样的岛还有十几个,晒得更多。”

田畴忽然明白了,忍不住哑然失笑。他所担心的过冬粮食对太史慈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太史慈催他去沓氏见孙策是担心他一走了之,错失了机会。看来太史慈对孙策很有信心,相信孙策能够说服他。

田畴想起第一次和孙策见面的经过,暗自摇头。孙策也许志向远大,但他毕竟太年轻了,这一路又走得过于顺利,未免急于求成,居然想将乌桓人与汉人一样当作编户。化胡为夏是大志向,但胡人有胡人的风俗,不能一概而论,否则就算是好心也会办坏事。

可是如何才能劝服他?圣人之言怕是没什么效果,孙策不好读书,对儒生也没什么好印象,引经据典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腐儒。作为读书人,他同样讨厌只能坐而论道的腐儒,圣人之言是经世大道,当身体践行,岂是闲聊的空言大话或者谋官求禄的敲门砖?

田畴很是苦恼,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斥候将田畴引到一个院子里,见到了负责引岛的都伯。都伯验看了相关的公文后,派了一艘船送田畴去沓氏。船不算很大,却有三个帆,由七名水手操作,乘风而行,快如奔马。田畴也算是经常坐船入海的人,却是第一次看到船速如此之快。尤其是当船驶离海岸,四周全是一望无际、浪花重叠的海水,远处的地平线几乎消失不见时,他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慌。

有生以来,他从来离陆地如此之远。

北风正劲,船走得很快。第二天早上,当田畴睁开迷糊的眼睛时,船已经进了海湾。眼前又是另一副景象,到处是船,而且是楼船,一眼看去至少有十余艘。田畴很容易就找到了孙策的座舰,即使身处楼船之中,那艘巨大的楼船也是一个显赫的存在,就像一座海上浮城,在高达十余丈的桅杆顶端飘扬着一面绣有浴火凤凰的巨大战旗,隔着几百步都能看到。

看到这面战旗,田畴忽然笑了。孙策务实,不相信什么五德始终,也不相信什么微言大义,还是就是论事比较好。

小船通过几道关卡,在孙策的座舰下停住,有人大声询问田畴的姓名,田畴报上名字,上面放下木梯,田畴上了船,刚刚站定,便看到飞庐上有人向他挥手致意。

“田子泰,别来无恙?”

田畴定睛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躬身行礼。“承蒙君侯挂念,畴安好。”

孙策连连招手,热情地招呼道:“上来,上来说话。”

田畴拾级而上。孙策站在楼梯口等他,见他脚步飘浮,扶栏而行,笑道:“怎么,这一夜没休息好?”

田畴有些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随即又惊讶不已。他是昨天早晨上船的,因为船走得特别快,这才一天时间就赶到了。如果稍微慢一些,他很可能在船上过两夜。

“君侯怎么知道我在船上只待了一夜?”

“风好啊。”孙策伸手指指天。“这风刮了一天了,以这样的风力,坐这样的快船,从菊花岛到这里也就是一天时间。如果不是担心你受不了,说不定还能更快一些,半夜就到了。”

田畴想起那几个水手看他时同情的眼神,有些尴尬。

孙策一边说笑一边将田畴引入舱中,分宾主落座。朱然准备了水,请田畴洗漱,又奉上茶和点心,田畴用热毛巾擦了脸,又喝了两口热茶,精神一振,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他欣然入座,感受到了说不出的安稳,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孙策含笑看着田畴。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他却对田畴并不陌生。太史慈每隔几天就有消息来,多次提到田畴,知道田畴迟早会出现在他面前,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眼前的田畴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精神疲惫,还有些说不出的惶恐,看起来格外脆弱。

田畴稍微吃了一些点心,垫了垫饥,随即奉上太史慈托他带来的公文。孙策接过,放在案上,手按在木盒上,手指轻拍,却没有打开看。

“子泰到此,想必子义已经大获全胜,具体经过稍后再说,子泰不妨先说要紧事。”

田畴盯着孙策看了两眼。孙策面带微笑,眼神清澈,自有一股看透人心的睿智,甚至还有一些戏谑,却不让人觉得过于锐利。从在岛上看到鱼干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太史慈的用意,却没想到孙策与太史慈如此默契,连公文都没看一眼,就知道他赶来有其他的事要谈。

君臣相知若此,何敌不克?

田畴收敛心神,躬身再拜。“畴不远千里,翻山越海,是有一事要向君侯请教。”

“子泰言重了。请教不敢当,你我各抒己见,互相切磋吧。”孙策笑眯眯地说道:“子泰文武兼备,又熟谙幽州风土人物,心怀大仁,这么急着赶来,想必是为了子义的化胡策吧?”

田畴微怔,有些诧异地看了孙策一眼。孙策名策,礼仪忌讳当面直呼其名,一般都会用别的字代表,尤其是孙策已经贵为吴侯,又有问鼎天下的意思,臣子避讳已经成为一个毋庸言明的默契,太史慈即使是在背后提及也不会直言“化胡策”,而是用“化胡之计”、“化胡之论”代替。孙策却直言“化胡策”,这让他不太好接。孙策可以说,他不能说,否则便有冒犯之意。

“君侯所言正是,我与子义就化胡之计有些分歧。”

“说来听听。”

田畴定定神,将自己和太史慈争论的经过一一说来。他说得很直白,没有引用一句经典,就事论事,将他反对太名慈的理由解释得清清楚楚,还做了一些拓展。这一路上,他虽然身上海上,心神不安,却还是做了一些准备,此刻侃侃而谈,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君侯是江东人,江东古称吴越,是楚国故地,再往前,又是百越聚居之地。君侯可能会觉得既然百越之人能为华夏之民,则塞北之胡亦可。然则大错特错。何也?江东虽与中原殊俗,却皆以农耕为主,安土重迁,一旦力不能敌,则不得不俯首称臣,舍此无以安身立命。塞北之胡则不然,他们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的家乡,利则蜂聚而进,横行燕山之南,深入河朔。不利则四散而走,退居漠北。纵使千里尽失,于他无所失,于我无所得,不过徒伤士卒性命,空耗钱粮而已。战不数年,胡人纵有小伤,而我已经国力空虚,不能再战矣。汉武之时,卫霍横行漠北,大小数十战,漠北一时为空,匈奴人也因此虚弱,可是北疆却未能因此而安。君侯欲建千秋功业,然则以此观之,有何功业可言?”

田畴停下来,喝了一口水,让孙策有个思考的时间。

孙策眉梢轻扬,打量着田畴,兴趣更浓。田畴是读书人,但他刚才这番话可没有一点读书人的酸腐气,完全是就事论事,颇有见识。尤其是他对南北不同地理环境的对比,更能凸显化塞北之胡的难处,颇有说服力。以他的经历而言,这是难能可贵的卓见,不亚于很多久历政事的官员。

这是一个非常务实的读书人,不仅能坐而论道,还能起而行之。更难得的是他对富贵没什么兴趣,凡事趋义而行,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对这样的人,可以以理服之,不能以力服之。只有真正说服他,才能让他为己所用。

太史慈安排他来,自然是对他寄予厚望。

“子泰,你说的很有道理,塞北之胡与江南之越的确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不能东施效颦,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塞北之胡虽然难化,却不得不化。”



第1821章 千秋功业(犯错打赏加更)

田畴直视孙策,心中惊讶不已,又抑制不住兴奋。他并不反对太史慈化胡为汉的想法,如果能汉胡一家,北疆将迎来真正的和平。他反对的是太史慈将乌桓、鲜卑纳为编户的做法,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只会激化矛盾,引来更大的灾难,所以极力劝阻。

可是孙策听他解说时很平静,又说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些问题,而且有解决之道。他有些相信太史慈所说,孙策有着与他年轻不相衬的沉稳,更有着常人不及的眼界。

“愿闻其详。”田畴拱拱手,不卑不亢。

孙策暗自点头。“诚如你所言,江东与塞北不可等同视之。江东虽曾是蛮夷,却与中原相似,皆以农耕为主。弱时难以逃脱,强盛时也很有所作为,对中原的威胁有限。楚国虽曾一度问鼎中原,却无法长久,终究还是得中原者得天下。通常而言,江南虽无大富之家,却也温饱有余,也不会有入侵中原的必要。”

孙策停了一下,手指轻叩案几。“可是塞北之胡则不然。塞北苦寒,土地贫瘠,只能逐水草而居。纵有牛羊千群,一旦遭遇暴风雪,就可能是灭顶之灾。对他们来说,中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一有机会,他们就会策马南下。子泰,你对此应该有切身体会吧?”

田畴微微颌首,品味着孙策的话,既感到钦佩,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一时说不出来。“君侯所言甚是,这几十年来幽州深受其害,尤其是鲜卑,几乎年年入塞。”

“幽州受到侵扰还只是边境,并州的情况更严重,匈奴人的马蹄已经深入河东,随时可能进入洛阳。”

田畴一声长叹。他奉刘虞之命去长安上计时经过河东,知道孙策说的情况并非虚构。“塞北之胡的确比江东之越危害更大,可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操之过急,武力征服虽可奏一时之效,却消耗极大,极易动摇国本。幽州这些年虽然不断受到袭扰,比起凉州的羌乱来总要好得多。卫霍当年横行漠北,未能尽灭匈奴,反让户口耗减,光武以柔道治国,不发一卒征伐,匈奴守边,由此可见,抚比征更合适。”

“子泰此言,我不敢苟同。”孙策摇了摇头。“若无卫霍横行漠北,匈奴焉能分崩离析?檀石槐在弹汗山立王庭时,朝廷以和亲拢络,却被檀石槐所拒,柔道何尝有用?”

田畴语塞。

“子泰,我并提倡征伐,穷兵黩武固然绝非治国之道,但主动放弃武力,一味仁义,也绝非上策。光武以柔道治国,募乌桓、匈奴为兵,看似一时得计,其实后患无穷。一国之安全岂能操于异族之手?面对强贼,不思强身自保,却以钱财赂贼,以贼守门户,此乃开门揖盗也,智者不取。”

“可是征伐消耗更大。君侯虽有中原之富,数战便欠债十余亿。太史都督出征不到一月,消耗的军需已然逾亿,太史都督乃不世名将,又有君侯全力支持,方能速胜,若是换一个人,迁延数月,甚至不能取胜,又不知当消耗多少。利害相较,一目了然。”

“我以为不然。”孙策抬起手,不假思索的打断了田畴。“比起征战消耗的数亿钱粮,文恬武嬉的后果更加危险。这次子义出征,速胜鲜卑,的确有些侥幸,换一个人也许不能这么快,但取胜没有问题。这一点,我很自信。”

田畴看着孙策,无言以对。孙策这句话说得极有自信,但他却很清楚,孙策有自信的本钱。他本人就不比太史慈弱,麾下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有不少,也许没有太史慈那么优秀,击败鲜卑人却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多花些时间罢了。

“君侯麾下猛将如云,击败鲜卑人自是不难,可是若不能妥善安置,再逼反了他们,降而复叛,岂不是适得其反?这次之所以能速胜,固然是君侯运筹帷幄,太史都督能征善战,也与鲜卑人轻敌有关。若非他们骄狂,自投险地,而是引兵遁去,只怕是战祸绵延,幽州不能安矣。乌桓、鲜卑自有习俗,强迫为编户不如依其旧俗。”

“不急。”孙策摇摇手,笑道:“塞北之胡不得不化的原因还没说清楚,讨论如何化胡为时过早。我很快要回中原,下次见面不知道是几年之后,既然子泰来了,我们就慢慢说,把这件事说清楚,为百年之计定个基调,开个好头。”

田畴心里一动,领会到孙策的意思。孙策和太史慈一样,对他寄以厚望。他虽然对做官不感兴趣,却不拒绝为这样的百年大业出一份力,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赶来了。既然孙策愿说,他自然愿听。

“是我鲁莽了,请君侯恕罪。”

“乌桓、鲜卑以外,子泰对幽州以北的事了解多少?”

“君侯指的是……”

“比如夫余,比如丁零。”

田畴有些惭愧。“我对夫余、丁零了解有限,其实就连鲜卑,我也不甚清楚。鲜卑人横跨草原,东西万里,部落逾百,即以东部鲜卑而言亦有二十余落,我们真正了解的也不过是百战、野猪等几个主要的部落,那些中小部落的情况并不熟悉,遑论夫余、丁零。”

“是这样啊。”孙策抬起手,用尾指挠了挠鬓角,沉吟了片刻。田畴看得清晰,更加不安。过了片刻,孙策又笑道:“那我就简单的介绍一下吧。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幽州以北不仅仅有鲜卑人,还有夫余人、丁零人,其他种族不下十余种。夫余在玄菟之北,有八万户。”

“这么多人?”田畴吃了一惊。八万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幽州户口最多的郡——涿郡也就这么多人,其他郡的户口都不足八万。这说明夫余实力不弱,一旦南下,又是一个麻烦。幽州的灾难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最开始有东胡,东胡衰落了有匈奴,匈奴人衰落了有鲜卑,鲜卑还没平定,又有夫余。

“是啊,人口不少,虽说现在还没有南下之意,但是谁又说得清呢,不能不防。”

孙策叫过朱然,取来一张地图,铺在案上,又示意田畴坐近些。田畴没有推辞,移到孙策对面坐下,探身看地图。地图画得很简略,应该是刚绘成不久,而且只是示意图,谈不上精准。地图上标出了一些部落的位置,其中就包括夫余,在两座大山之间。田畴一看就皱起了眉。从示意图来看,西侧的这座山好像就是鲜卑人常说的大鲜卑山,是鲜卑人的祖地。鲜卑人是东胡后裔,这里自然也是东胡的起源之地。现在又有了夫余,难道这里竟是塞北之胡的祖源?

“这是一片平原。”孙策指着两山之间,标注着夫余的地方说道:“虽说这片平原还有不少沼泽,气候也非常寒冷,却能养活不少人。可是这片土地也有不少问题,生活不易,所以这里的人天然有一种倾向,一旦种群壮大,一定会走出去,其中南下是最好的选择。”

孙策在图上划了一道线,在玄菟的位置停了一下。“然后又有两种选择:一是进入辽东,一种是沿辽西的海岸进入中原。所以在这里的战斗注定不是一时之计,必然是一个长期的对峙,对人力、物力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孙策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向田畴解说东北的形势。这里面既有郭嘉刚刚收到的消息,也有他之前的记忆。在中国几千的历史上,东北走出了太多的少数民族,在中原立国的不在少数,其中最显著的自然是女真,这个从白山黑水间走出的少数民族两度问鼎中原,最后一次还统治全国近三百年,留下了耻辱的一页。

如今他来到这个时代,有机会从源头处理,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这时候的东北与后世的东北还有不少区别,比如后世称为黑土地的那一片地方现在还有大量的沼泽,不仅不可能开发成北大仓,也不太适宜大量人口居住。可是正因为如此,这里发源的少数民族天生就在向外开拓的动力。换句话说,如果不加以重视,这里就是一个麻烦发源地。

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足够的兴趣去占领这片土地,经济上也不允许,但是他要在这里建立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不是长城,两千年的历史证明,长城拦不住少数民族的脚步,反倒有可能成为中原人偷安的根源——他要在北疆推行汉化,将战线不断向前推,同时不断融合这些发源于白山黑水间的民族,让他们无法形成气候。一百年不够,那就两百年,两百年不够就五百年,汉人的脚步总有一天会占领那些地方,什么女真、契丹都没机会,连毛熊都别出现,这里只有一个民族,那就是华夏。

“幽州是整个华夏衣冠的北大门,这道门只能由我华夏衣冠来守,大门内外不能有非我族类,如果有,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二是化胡为我。只有他们成了华夏衣冠中的一员,愿意为守护华夏文明而战,我们才能放心地让他们担负起守门的重任,否则便是引狼入室。”

孙策说完,呷了一口水,看着听得入神,上半身几乎伏在案上的田畴,笑道:“子泰,你选哪一个?”

田畴如梦初醒,慢慢直起身,一声叹息。“太史都督说得没错,君侯建的是千秋功业。”

第1822章 远虑和近忧

“非常之功,当待非常之人。”

孙策含笑看着田畴,有些得意,却不敢大意。话说到这一步,田畴只是承认这个设想大胆,并没有认为可行,更没有主动请缨,这是他的谨慎之处,也是他的可贵之处。人非圣贤,孰能无求,田畴不求富,不求贵,但他毕竟是读书人,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愿望肯定是有的,在这样的千秋功业面前,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一口应承,足以说明他的心性坚定,与众不同。这样的人只要认定了一个目标,一定会坚韧不拔,有始有终,就算遇到困难,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有他辅佐,太史慈如虎添翼,幽州就可以放心了。太史慈极力促成田畴来见,想必也是这样的考虑。在田畴这样的名士面前,估计太史慈多少有些不自信,这才请他出马。

“君侯错受,畴感激不尽,只不过千秋功业难以速成,亦非一人之力可任。”田畴缓缓地摇着头,双手拢在袖中,神情纠结。“我还是觉得将乌桓人纳为编户有些仓促,恐怕难以成事。”

“你说得没错,这件事……的确不容易。”

田畴眨眨眼睛,打量着孙策。他不知道孙策是真的同意他的观点,还是礼貌性的附和。在他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孙策一直在说化胡为华的事,幽州的诸多胡人中,乌桓人与汉人的关系最密切,化胡自然应该从乌桓人开始着手。

“数百年以来,乌桓人由塞外迁到塞内,每年的赏赐越来越多,部落大人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不仅支持叛臣造反,更以王位自称,他们眼里哪里还有中原的王朝?这时候让他们的部落成为编户,夺去他们治理部落民众的权力,他们自然不愿意。”

孙策搓着手指,眉心微蹙,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确有些挠头。太史慈打得漂亮,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连续四场大捷,直接搞定了东部鲜卑,速度之快超出他的预期,比公孙度投降还要让他意外。但这也造成一个后果,时间太短,乌桓人又没有参战,未必有感觉,更谈不上损失。俗话说得好,无知者无畏,万一他们真的起兵反抗,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他把握不准,也就难以决定。不过既然太史慈提出了这个建议,他就选择相信太史慈的判断。万一错了,就当是交学费。

“那君侯有解决之道吗?”

“方案有几个,但没有一个有十足的把握。”孙策坦然以告。“所以我还是做两手准备,万一乌桓人不服,起兵反叛,太史子义又力不能支,我就率大军亲赴幽州,再战一场。”

田畴看着面色从容的孙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孙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这“再战一场”四字后面却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生死。

孙策摇摇手,主动中止了话题。“这样吧,你远来辛苦,想来也疲惫了,不如先休息一下,我先看看子义的汇报,考虑一下,明天再议,如何?”

田畴答应了。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全部解决的,先冷静一下未尝不可。孙策让朱然带田畴去休息,随即又派人去请郭嘉。他打开木盒,取出太史慈的战记,从头阅读。

时间不长,郭嘉披着貂裘,摇着羽扇进来了。见孙策在读公文,他也没吭声,在一旁坐下。朱然从炉子上取下铜壶,倒了一杯水。郭嘉将羽扇扔在案上,抱着杯子焐手,一边呷着茶,一边打量孙策的神情。

孙策很快就读完了,将战记递给郭嘉。郭嘉接过,放在案上,却没急着看,笑眯眯地说道:“太史子义打赢了?”

“赢了。”孙策回味着太史慈的四场战斗,轻拍案几。“丝丝入扣,妙不可言。”他顿了顿,又道:“与周公瑾风格迥异,自有另一番精采。”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郭嘉将公文摊开在案上,一边看一边说道:“周公瑾是精通音律的翩翩佳公子,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太史子义是神箭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虽不在意形态,却美在其中。”

孙策笑了两声,没有接郭嘉的话头。郭嘉最近在看《般若经》,还喜欢和人讨论这些话题,连说话都有些玄乎,带着机锋,颇有后世玄学的苗头。不过细想想,郭嘉的分析倒也没错,周瑜和太史慈的确不是一类人,他们各有各的优势。如今太史慈威镇北疆,接下来就看周瑜能不能再立新功,迎头赶上了。

郭嘉看文章很快,两口茶的时间就将二十多页纸的战记看完了。他抱着茶杯,皱了皱眉。“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

“太史子义胜得太快了。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于战事本身而言固然是好事,可是于整体局势而言却不够好。”郭嘉又呷了一口茶,幽幽地说道:“别的不说,若刘备邀他去助阵,他是去还是不去?”

孙策心中一动,斜睨着郭嘉,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麻烦。眼下的情况对他是最有利的,刘备和袁谭在涿郡对峙,谁也拿不下谁。太史慈大败东部鲜卑,为刘备解决了后顾之忧,刘备可以继续坚持,可若是刘备邀太史慈去助阵,双方的平衡又会被打破,涿郡很可能会落入刘备之手。即使刘备不邀太史慈助阵,袁谭收到消息后也可能会撤退。

太史慈在权谋上还欠些火候,要给他配两个谋士才行。田畴虽然有才,在这方面却帮不了太史慈。

“奉孝,从军谋处挑两个人去幽州吧。”

郭嘉点头答应。

孙策将他与田畴讨论的内容转述给郭嘉。郭嘉静静地听完,笑了两声。“常说人说幽州有侠气,果然不虚。只可惜他读书读得不好,有点食古不化了,脑筋未免不够灵活。”

“比如说?”

“如果说鲜卑人一时难以制服,还算有些道理,乌桓人嘛,没那么难,尤其是辽西、右北平和辽东属国的乌桓人。”郭嘉放下茶杯,拿起羽扇摇了摇。“主公,乌桓人附汉多年,早已不是纯粹的胡人,只不过朝中儒生当道,不知因时而变。他们只知道高谈阔论,有几个见过真正的胡人?”

孙策摆摆手,示意郭嘉不要急着攻击儒生。“你是说三郡乌桓可能接受我们的要求?”

“让他们直接接受自然不可能,这可是放弃对部落的直接控制权,从此做一个食邑而不治民的列侯,不过与生死相比,我相信他们知道该怎么选。就算有几个人逃到草原上去也无妨,正好做个对比,等那些人在草原上爬冰卧雪,被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得安生时,所有的怨气自然平息。”

孙策捻着手指笑道:“这也行,正好找点事让子义做。”

“还有一件事,主公,你别忘了那几个和亲的袁家女子,处理得好,这几个女子能起的作用也许比子义的精骑还要大。”郭嘉嘿嘿笑道:“她们出身袁氏,最知大势难违。袁谭自身难保,三郡乌桓被迫向子义俯首,她们除了主公还能指望谁?袁绍送她们去和亲,她们肯定不愿意,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去。现在主公要化胡为华,她们又能重为华夏衣冠,岂有拒绝之理?”

孙策觉得可行。他之所以倾向于同意太史慈的决定,除了相信太史慈的能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据他所知,魏晋之后不久,乌桓人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没有作为独立的势力出现,应该是和其他民族融合了。他一直没找到原因,现在想想,说不定就是郭嘉所说,乌桓人依附汉人太久,已经有部分汉化,只是中原激战正酣,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让孟公威去一趟吧。”郭嘉说道:“他既通权谋,又善言辞,可以留在子义身边做谋士,必要的时候还能当说客。”

孙策笑笑。“行啊,不过他去之前,我要查查他给你送了多少礼,居然让你这么露骨地推荐他。”

郭嘉哈哈大笑。“主公,我这可是秉公直言啊,不信你在军谋处挑一挑,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孙策清楚郭嘉那点小心思,不过孟建也的确适合这个职务,按功劳、资历而言也早该外放了,也就不用驳郭嘉面子,只要点他一下,让他不要做得太过份就行。

公孙度已降,公孙康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没几天就到,太史慈又迅速击败了鲜卑人,坐稳战区督已经不成问题,幽州东部的事大体已定,他也该考虑返回中原了。眼下最关键的是两件事:一是尽可能说服田畴。作为幽州不多的名士,有他辅佐太史慈,联络幽州世家,对将来稳定幽州有益。二是将太史慈缴获的大量战马运回去,这是今年的最大收获,有了那些战马,他就可以组建更多的骑兵,弥补一直以来的短板。

孙策让郭嘉先安排军谋处做些准备,到时候请田畴一起参加,让他见识一下群策群力的巨大优势,接受对乌桓人进行汉化的安排,然后调配船只,利用风力弱的时候赶往辽西,接收战马。数以万计的战马需要楼船来回走好几趟,选择一个最佳路线能节省不少时间。

郭嘉欣然从命。



第1823章 度辽将军当度辽

太史慈的捷报让整个军谋处沸腾起来。

辽东平定,三郡平定,刘备和袁谭还在涿郡对峙,幽州方略得到了近乎完美的结果,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领了赏赐,过一个快乐祥和的新年。

孟建和孙邵被选为辅佐太史慈的谋士,打点行囊,准备出发。孙邵字子绪,青州北海国人,孙乾的好友。原本在沈友麾下,后来被调到军谋处,表现不错,尤其是在理政方面有一定特长。他与太史慈是朋友,让他去辅佐太史慈,也是弥补太史慈在理政方面的不足,同时也是振奋青州人的士气。

孙策又与沈友商议,调他麾下的部将滕耽接任辽西太守,为太史慈分担一部分压力。辽西户口虽然不多,却是联系右北平和辽东属国的重要环节,幽州东西部之间的要道,需要交给一个有能力而且信得过的人。滕耽早在沈友入青州的时候便为沈友效力,这两年跟着沈友征战立了不少功,该提拔了。

人事调整大多是之前就有所准备的,现在只是公布而已。尽管如此,得到升迁的人还是非常兴奋,同僚之间互相庆贺,安排践行,沓氏城里的酒肆几乎座无虚席,每天都有人聚饮。

公孙度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得知太史慈大捷,以万余人马击败东部鲜卑的七万大军,懊丧不已。太史慈曾经到辽东避难,他却没看上太史慈。如今太史慈一战成名,成为幽州东部战区督,他却一败涂地,真是丢脸。

过了两天,孙策派人召公孙度与会,一起商讨乌桓人归化的问题。公孙度收到命令之后,迟疑了好一阵子,本想不去,又担心孙策不悦,只得勉为其难地来到水寨,登上孙策的楼船。

会议室里济济一堂,熟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气氛热烈。公孙度站在门口,考虑着是不是找个角落待着,免得受人注意。诸葛亮快步迎了上来,拱拱手。

“将军,君侯在等你。”

公孙度愣了一下,又松了一口气,跟着诸葛亮来到主舱。孙策正和田畴说话。公孙度不认识田畴,也没当回事,拱手向孙策致意。孙策颌首还礼,示意公孙度入座。

“升济,这是田畴田子泰,幽州刺史府别驾,眼下协助太史子义作战。”

公孙度刚刚坐好,一听田畴的名字,吓了一跳,转头看向田畴,仔细地打量了两眼。“你是右北平的田畴田子泰?”

田畴笑着点点头。“正是在下。”

“久仰,久仰。”公孙度连忙施礼。幽州地处偏僻,名士非常少,田畴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公孙度没有见过他,却听过他的名字。只是他知道田畴不好仕途,淡泊名利,所以也没去请。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田畴,而且田畴已经成了太史慈的幕僚。如此说来,太史慈能立下这么大的功业也就可以理解了。

田畴与公孙度见了礼。他已经知道公孙度战败归降的事,此刻见到公孙度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两人重新入座。孙策说明今天会议的主题,主要就是讨论将塞内的胡人纳入户籍管辖。

公孙度抚掌而叹。“君侯所言,我非常赞同。乌桓也好,鲜卑也罢,就该一手征服,一手教化,不能一味迁就。就说这乌桓人,从孝武帝时算起,依附我朝近三百年,时叛时服,到现在还自行其事,不服教化,这怎么能行?依我看,要么为仇敌,要么为臣民,不能两者都不是。”

田畴忍不住反驳道:“将军豪气,只可惜知易行难。”

公孙度无声而笑,却没有接田畴的话头。孙策抬起手,笑道:“今天就是讨论这个话题,待会儿有机会各抒已见,不必急在一时。子泰,你先去看看,熟悉一下辩论的对手?”

想到隔壁的军谋处群英,田畴顿时对公孙度没了兴趣,欣然从命。诸葛亮引着田畴去见郭嘉,引见军谋处的成员。

孙策含笑看着公孙度。“听说太史子义的事了吧?”

公孙度很尴尬。他听得懂孙策的意思。“君侯知人善任,堪称明君。太史子义能征善战,足为名将。”

孙策哈哈一笑。“那你呢,有没有做名将的想法?”

公孙度沉吟片刻。“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能不能至,以后再说,能心向往之便是好事。幽州种族繁多,情况复杂,仅有太史慈一个人是不够的,你这个度辽将军不可或缺。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度辽将军以前都远离辽水,既然是度辽将军,不应该度过辽水吗?躲在千里之外算怎么回事?”

公孙度忍俊不禁。“君臣所言有礼,我也觉得名实乖离,令人费解。”

“以前的事我管不着,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度辽将军,先收复玄菟失地,将高句丽打服再说。有信心吗?”

公孙度抬起头,直视着孙策,眉梢渐渐扬起。“君侯有信心,我就有信心。”

“那就好。”孙策拍拍大腿。“待令郎一到,我可能就要起程了。明年秋天之前,我会为你准备好钱粮、军械。在此之前,太史慈会调一部分从鲜卑人手中缴获的军械给你,你先用着。粮食问题比较麻烦,他收降了几万俘虏,粮食不够用,没法支援你。所以今年还是以守为主,明年再说。”

公孙度摇摇头。“君侯给我军械就行,粮食我自己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抢。”公孙度不假思索。“抢高句丽人的,反正要灭他们,饿死和杀死没什么区别。”

孙策思索片刻。“你对这里的情况最熟悉,斟酌着办吧,我不干涉。”他掐着指头算了一下。“你赶到驻地的时候,太史子义差不多也能将军械送到,我再安排一些军粮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公孙度躬身施礼。“多谢君侯。”

孙策交待完毕,这才和公孙度一起来到隔壁的会议室。军谋们全部出席,沈友也带着庞统等人赶来参加,孙策身边的几个少年也在,原本宽大的会议坐满了人。除了需要记录的人有案可伏之外,其他人都随便找个地方席地而坐,或者干脆站着。田畴与郭嘉坐在一起交谈,脸色很平静,只是眉宇之间有些忧色。

孙策入席,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色,郭嘉拍拍手,宣布会议开始。



第1824章 财大气粗(日李绾姬打赏加更)

孟建、孙邵起身,向众人拱手施礼,容光焕发。军谋们都已经知道了任命,这次由他们应辩有毕业考核的意思,纷纷鼓掌叫好,为他们打气。孟建、孙邵互相看了一眼,孙邵向后退了半步,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腹前。孟建站在地图前,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却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孟建有点不好意思,拱手作揖。

田畴也忍不住笑了。在这样的场合,孟建的表现有失庄重,却可以理解。虽说这些军谋都从军数年,毕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孟建二十出头就能外放,成为太史慈的军谋主管,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心情激动。孙策麾下年轻人多,没有老臣坐镇,在这方面有所不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君侯,公孙将军,今天所议主题是幽州方略中的重要一环:教化蛮夷。要讨论这个问题,请容我先简略的梳理一下华夷之间的关系。须知如今的华夷之辨、华夷之防并非天然合理,甚至算不上古制,三代之前并无华夷之分,反倒是天下一统。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有什么华夷之别。太史公书亦云,匈奴乃是夏后氏之苗裔,与我中原衣冠共为炎黄之后……”

孟建的脸色微红,声音也有些发颤,不过总算开了口,而且迅速进入了状态。他侃侃而谈,由三代的华夏一体说到春秋的华夷之辨,再说到如今的华夷之防,引经据典,简明扼要却立论坚实,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华夷本无别,只是同一源流在不同环境的演变而已,所谓的文明与蛮夷也不是与生俱来,而是为了适应环境不得不做出选择。

因此,教化蛮夷本质上并不是消灭蛮夷,而是帮助他们,对双方都有利,符合圣人德泽天下的理想。

听到孟建得出这样的结论,田畴很是惊讶,忍不住扬声发问。“敢问孟君,既然华夷无别,只不过因为环境所迫,那鲜卑人侵我边境岂不是天经地义,而我讨伐鲜卑反倒是断人生路?”

孟建欠身致意。“敢问田君,可有兄弟亲族?”

“自然是有的。”

“兄弟亲族可以登门入户,不问而取吗?”

“这当然不可。不过若兄弟亲族生活困窘,理当互相扶持,总不能杀人。”

“若是兄弟亲族不仅登门入户,不问而取,还伤我父母,那我是不是可以阻止他?若他屡教不改,那我是不是可以告之官长,施以惩戒?若他持刀相逼,要取我性命,我可不可以奋起反击?”

在孟建一连串的反问下,田畴有些理屈。“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那鲜卑侵我边境,杀戮我子民,我为什么不可以发兵讨伐?”孟建摊开双手,从容应对。“草原上生活辛苦,我们可以理解,给予一定的接济也是可以的,但这必须是你情我愿,而不是直接来抢。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能这么做,更何况分家千年之久的鲜卑、乌桓。所以说,我们要教化,就像流浪在外的兄弟,染了一身恶疾陋习归来,想要重新认祖归宗,总得先洗洗干净,学些礼仪。”

田畴笑着拱了拱手,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这只是理论探讨,鲜卑、乌桓是不是与炎黄后裔,谁也说不准,但有这个说法总是好的,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拉近一些关系。关键还要看后面如何教化,没有妥善的安排,理论再好也没有意义。

田畴没有等太久,孟建又回答了一些其他人的问题,很快就转到实际操作。

他提出了一个分步走的方案。

首先,集结乌桓部落大人商议,互相沟通,了解他们的意见。在三郡范围内发布公告,让汉人百姓理解教化蛮夷的意义,为接下来能与外族和平相处打下基础,也让乌桓百姓了解此举的良苦用心。

其次,给出两种选择,让乌桓人、鲜卑人自行选择。一种是像汉人一样成为编民,纳入户籍,居住在塞内,缴纳赋税,服兵役、徭役,受灾时接受赈济。部落首领则要学习君臣之道,学习礼仪,遵奉朝廷法度,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放弃对部落的直接控制。一种是保持现有的生活方式,但必须迁徙出塞,不能在汉地居地。他们不需要缴纳赋税,受灾时也不会有赈济,可以通过互市来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

最后,提供一定的财力、物力,对成为编户的乌桓人、鲜卑人进行教化,让他们读书学习,改变他们的习俗,放弃以前不好的生活习惯,帮他们成为真正的汉人。

等孟建说完,田畴还没说话,军谋们便看了过来,似乎等着田畴发问。田畴也不谦虚,起身发问。

“敢问孟君,鲜卑人暂且不提,他们大部分在塞外。乌桓人则不同,幽州、并州缘边诸郡皆有乌桓人居住,而且在塞外住了很多年,如果他们既不肯成为编户,又不肯出塞,那该怎么办?”

孟建微微一笑。“恶客临门,浑身污浊,既不肯洗浴更衣,又不肯离开,那只有一个办法:逐客。总不能听之任之,容他登堂入室。”

听到“逐客”二字,田畴不由得想起他与孙策的第一次见面,脸皮微热。他强作镇静。“这么说就是战了?”

“没错。太史都督已经证明了我们有这个能力,公孙将军也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我相信那些乌桓部落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真要开战,他们能得到的只有鲜血和尸体。”

田畴皱了皱眉。“若是开战,即便是太史都督、公孙将军能征善战,也需要两万骑才能维持战线,一年需要多少钱粮?”

“以两万骑计,若是保塞,一年大概需要二十亿。若是出塞作战,再增加一倍,大概四十亿到五十亿。”

“既然如此,何不依旧例,所需不过两亿左右。”

孟建笑了。“若是战,最多十年,乌桓人也好,鲜卑人也罢,我们都可以让他们亡族亡种,所费不过四五百亿。可是田君知道从马邑之战以来的这四百年中,朝廷为了安抚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花了多少钱?”他举起一根手指。“超过两千亿,这里面还没算驻军开支,百姓损失。如果把这些也算上,再翻一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田畴心里咯噔一下,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看向孙策,眼神炯炯。“两千亿虽多,毕竟是四百年,每年支出不过四五亿而已,总比一年二十亿甚至四十亿、五十亿好得多。若是战祸连绵,需要连续征战十年,吴侯能承受这样的支出吗?”

孙策点点头。“若是中原安定,一年四五十亿应该没什么问题。”

田畴眉头紧蹙,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我知道将军据有五州,户口殷实,可朝廷鼎盛之时,每年收入不过八十亿,除去官俸等各项开支,每年节余不过二十亿,将军仅在幽州一年便支出四五十亿,就不怕幽州变成第二个凉州?”

孙策笑了。“看来子泰对中原的事了解不多。等有机会,我再为你解说,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若是中原安定,一年五十亿没问题,别说十年,连续打三十年,我都打得起。当然了,这几年还不行,只能提供二十亿左右,先稳住塞内的情况。”

田畴半晌没说话。北疆的事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既然孙策说钱不是问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孙策的话听起来有点张狂,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并非不可能。这人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人,高如城池的楼船、坚固而轻便的马铠,都是因他而出现,或许他真能做到也说不定。

公孙度在一旁听了,喜上眉梢。早就听说孙策推行新政,振兴工商,手里不缺钱,但他却没想到孙策不缺钱到这个地步,一年五十亿,连打三十年。这可比当年汉武帝征匈奴有底气多了。有这样的实力做后盾,收复玄菟失地算什么,高句丽算什么,我要一直打到夫余。三十年后天下太平,我七十岁,正好解甲归田,含饴弄孙。

郭嘉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道:“田君,你对他们的这个方案还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言,毋须忌讳。”

田畴强笑了笑,摇了摇头。只要不缺钱,这件事就没什么难的,更何况孟建的方案并不鲁莽,看起来还是准备得很充足的,既给乌桓人提供了选择的余地,又有足够的武力做后盾,就算有些意外也不至于闹得无法收拾,大不了再战几场而已。可要是真能成功,这绝对是一个好的开始,幽州也许能摆脱战事不断的困境,迎来新的契机。

“既然君侯有信心,方案又值得一试,我自然求之不得。我想,幽州士庶也会乐见其成。”田畴看着孙策,话里有话。“有了君侯的支持,幽州的困境纾解有望,这就是一个好消息。”

孙策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子泰放心,只要朝廷还信任我,委任我节制幽州事务,该给的,我绝不会少。”



第1825章 管宁

直到会议结束,田畴也没再问一个问题。他对孙策了解太少了,根本不清楚孙策的真正实力,问也问不到点子上,只会落人笑柄。

看着一群年青人激烈辩驳,田畴有些失落。他今年二十七,正当青春,一直以为自己是青年才俊,少年老成。可是孙策麾下的军谋大多都是二十出头,身边的几个少年只有十几岁,但他们争论问题时的老练却让人刮目相看,丝毫不亚于久经官场的老吏,有很多问题考虑之周全远超他的想象,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轻人提出的方案和意见。

也许一个天才是可能的,可是一群天才田畴真为刘备、袁谭表示悲哀。他们在涿郡对峙,打得难分难解,孙策却轻而易举的夺取了半个幽州,军谋们讨论幽州形势的时候甚至没有提及他们一句。

当然,鲜卑人、乌桓人更悲哀,他们以为自己遇到的只是太史慈,却不知道太史慈背后站着一群什么人。太史慈和他拥有的精甲、马铠不过是露出水面的一部分,孙策还有更多的实力不为人所知。

连对手有什么样的实力都不知道,不败简直没有天理。

田畴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都白过了,所有的经历都不如参加这个会议的收获来是多。他有一种感觉,天下将迎来一个大的变局,远非改朝换代这么简单,不论是幽州还是他本人都不应该失去这次难得的机遇。

会议结束之后,军谋处散去,孙策将田畴再次请到舱中,孟建和孙邵、滕耽也来了。应辩成功,孟建有些兴奋,谈笑风生。孙邵话不多,安安静静地坐着。滕耽话也不多,举止之间自有一股英气。

入座后,孙策对田畴说道:“子泰,你说一下幽州的情况,看看钱粮有多少缺口,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田畴求之不得。幽州耕地少,产出有限,这两年耕地最多的涿郡又被袁谭占了,诸郡都有不同的粮食短缺问题。以前有冀州和青徐的补充,问题不大,这两年青徐征战,自顾不暇,幽州的日子过得很紧。如今孙策奉诏节制幽州,又答应他解决幽州的钱粮不足,他自然不敢大意,将他了解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幽州前几年还好,刘牧在世时引中原来的流民在幽州屯田,也能自给自足。刘牧殁后,屯田有所荒废,后来刘备出任渔阳太守,又在渔阳屯田,收成还算不错,总体而言却大不如刘牧时。今年幽州战事不断,消耗甚巨,缺粮的不仅是右北平、辽西等郡。”

“这样吧,你回去之后和张使君联络一下,看他是什么意见。我可以提供一部分钱粮,但中原也在作战,尤其是马上就要推行三郡乌桓归化,钱粮缺口也不我要统筹安排,恐怕不能及时,也无法满足你们的全部要求。”

田畴应了一声,暗自叹息。孙策的意思很清楚,钱粮可以给,但不能白给,张则如果不表态称臣,孙策是不会给的。但张则是老臣,对朝廷忠心耿耿,让他表态支持孙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孙策又和孟建等人商量了一下相关事宜,基本方案已经定了,具体实施时会出现哪些情况,又将如何处置,孟建等人也心里有数,孙策只是提醒他们要戒骄戒躁,踏实做事,有事多向田畴这样的幽州俊杰请教。即使是对乌桓人、鲜卑人也不能太放肆,可以有傲骨,不能有傲气。

田畴在一旁听了,明知这有客气的成份还是非常满意。孙策麾下的文武年轻气盛,才华过人,如果没有孙策镇着,这些人难免任性使气,互不服气,甚至不听太史慈命令。

会议很简短,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就结束了。孙策设宴为他们饯行。席间,孙策正式向田畴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助太史慈一臂之力,稳定幽州。

这一次,田畴没有拒绝,欣然从命。

襄平,大梁水畔。

孙乾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远处的村落,一声叹息。两个少年侍从各抱着一只木箱,跟在孙乾身后。孙乾看了一眼书箱,踩着厚厚的积雪,举步向村落走去。

天气寒冷,北风凛冽,村落里几乎家家都关着门,孙乾走了半天才遇到一个中年人在屋外劈柴,见孙乾三人经过,神情淡漠,眼神中还有些几分厌烦,仿佛嫌孙乾打搅了他的清静似的。

孙乾停下脚步,拱手施礼。“在下北海孙乾,前来拜访同郡管幼安先生,能否烦请足下告知管先生是哪一家?”

中年人有些惊讶,露出几分笑意,热情了些。“原来是乡党。在下也是北海人,姓吴名铎,住在丰庆里。”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里的斧头,拄关斧头擦了擦汗。“幼安先生图清静,住得有些偏僻,不太好找,你稍微等一下,我劈完这些柴就带你去,顺便把这些柴送给他。”

“那就有劳了。”孙乾也不着急,抬头看了看四周。吴铎家只有三间茅屋,外面用木棍扎了一个篱笆。茅屋的门关着,却传来朗朗声,声音清脆,像是一个半大孩子。孙乾听了一会,笑道:“屋中的是令郎吗?避难不忘,倒是个好学之人呢。”

吴铎眉开眼笑。“孙君过奖了,小儿跟着幼安先生读了几句书,闲着没事,拿出来诵读复习。孙君从青州来?家乡安好否?”说着往掌心唾了一口唾沫,抡起斧头,继续劈柴。

孙乾也笑了,便将青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吴铎听了几句便入了神,忘了劈柴,盯着孙乾。当他听说孙策击败公孙度,已经接管了辽东时,他兴奋的睁大了眼睛。

“是那位人称小霸王的江东孙郎?”

“正是。”孙乾大笑。“你认识太史慈吗?”

“认识,认识,他到这儿来过,我见过他。”

“太史慈如今是辽西太守了。”

“是吗?”吴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声催促孙乾快说。孙乾便把太史慈随刘繇过江,与孙策交战,归附孙策,被授以重任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吴铎听了,很是为太史慈高兴,连声说他当初就觉得太史慈相貌堂堂,与众不同,将来一定能做大官,如今果然验证了。

他们说得热闹,在屋里的吴铎妻子王氏、儿子吴兴也走了出来,和孙乾打招呼,打听青州的事。听说青州建学堂,招收普通百姓弟子入学,还能免学费,王氏心动不已,撺掇着吴铎回家,问孙乾有没有顺风船可搭。

吴铎忙活了一阵,劈好柴,扎成两捆,挑在肩上,领着孙乾进了村落,绕了一段不近的路,来到山谷中,这里也有几间茅屋,同样屋门紧闭,炊烟袅袅。吴铎上前叫门,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白面长须,相貌儒雅,面带微笑。见到孙乾,儒生笑容微滞,瞅了吴铎一眼。

吴铎说道:“先生,这是北海乡党,特地来看你的,带来了青州的消息。”又对孙乾说道:“孙君,这位便是你要找的幼安先生。”

孙乾上前行礼,报上姓名。听了孙乾的乡音,管宁脸色稍霁,请孙乾进屋。屋里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很整齐。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火塘,火塘里燃着柴,上面吊着一个铁釜,釜里咕嘟咕嘟的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管宁的妻子、儿子一起来见礼,身上的衣服都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神色从容,落落大方。

孙乾钦佩不已。他到襄平一个多月了,早就想来拜访管宁却一直没有来,就是听说管宁淡泊名利,不愿迎来送往。如今一见,果然不虚。他转身从少年侍从手中接过木箱,放在屋里唯一的粗木案上,推到管宁的面前。

“一点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管宁双手拢在袖中,眼神淡淡地看着孙乾。“我一家人寄居于此,虽然清苦,幸能温饱。足下的厚意我心领了,钱财却大可不必。你也看到了,这里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或是足下方便,请代我向吴侯致意,希望他能行善政,兼济天下。”

孙乾笑笑,也不说话,伸手将两只木箱打开。木箱里并没有钱,只是两箱书。管宁很意外,伸手翻了一下,一箱是十本论语,一箱却是不同中的书籍,有诗集,有文稿,零零总总有七种。管宁取出一本论语翻了翻,纸质绵软,文字清晰,墨香怡人。

“这是”

“这是中原郡县学堂所有的教材,由彭城张子布主编,青州书坊刚刚印行。闻说先生在此课徒,无归乡之意,乾特取一匣相赠。”

“中原郡县学堂都用这样的书授课?”管宁惊讶不已。这些书的质量之好,连他都没见过,堪称传家之宝,怎么中原已经到处都是,连初入学的孩子都能用上了?

“正是。”

“这一卷书价值几何?”

孙乾举起一只手,轻轻摇了摇。管宁眉心微蹙,犹豫了好一会儿。“五百钱?”

“五钱。”11

第1826章 欲擒故纵

管宁放下书,双手重新拢在袖中,嘴角微挑,眼神中多了几分鄙视。“久闻孙君有口辩,今日算是领教了。宁虽书生,不谙世事,却也不至于如此轻信易哄。”他顿了顿,冷笑一声。“你如果说是五十钱,我也许会相信。”

“就是嘛,这么好的书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一直站着没走的吴铎在衣服上擦了几次手,却还是没敢伸手来摸一下书。他的儿子跟着管宁读书,没有现成的书,只能在用小刀在木板上刻字,刻得很辛苦。如果有一部这样书,他就不用费心费力的刻字了,肯定很开心。

孙乾不动声色,脸上的笑容不变。他等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对在下知之甚悉,敢问先生,可曾听说何人为我所欺?”

管宁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窘迫。他当面直言孙乾骗他,是因为他觉得这卷书绝不可能是五钱这么便宜,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以他对孙乾的了解,也没听说过他有骗人的劣迹,否则他根本不会请孙乾进门。如果这本书的确是五钱,那他就是污人以罪了,非君子所当为。

孙乾接着说道:“再问先生,以前可曾见过如此模样的书卷?”

管宁看了一眼案上的书,摇了摇头。以前的书要么是叠起来的帛书,要么是一卷卷的纸,或者是竹木简牍,从来没见过将纸裁成一页页,切得整整齐齐,再用线订起来的书。可是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他只是翻了一下就爱不释手,深感其便利。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断言这卷书绝不止五钱。

“如果有人我来之前,告诉先生世间有这样的书,你也会说他是自欺欺人吗?”

管宁浓眉紧锁,沉默片刻,离席向孙乾行了一礼。“宁妄言孙君品性,失礼失礼,死罪死罪。”

孙乾还了一礼,又道:“先生避居辽东,不熟悉中原的情况,情有可原。”他轻笑了一声。“不瞒先生说,我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不敢相信的。”

“这么说,这些书……真是五钱一卷?”

“千真万确。当然,也来之不易。”孙乾顺势将孙策去年在襄阳公布印坊工艺的事说了一遍,尤其点明孙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标:让普通百姓也能买得起书,读得起书。如今孙策治下的中原各州县都建了大量的印书坊,书价迅速下跌,像《论语》这种普及教材只要五钱一本,诗集之类的书要稍微贵一些,二十、三十都有,但那些和普通百姓关系不大,是读书人圈子里的事。青州稍微落后一些,但是速度很快,很多印书坊都在开工,明天开春,新入学的孩子就可以用上这样的课本了。

孙乾说完,笑眯眯地看着管宁。“书价降了,吴侯的目标已经实现了一半,接下来就不是他能解决的了,要幼安先生襄助才行。我今天来,就是想请先生出山,助吴侯一臂之力。”

听了孙策的施政,管宁正感慨万千,忽然听到孙乾这一句,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宁不好仕途,怕是要辜负吴侯的美意了。”

“吴侯知道先生淡泊名利,不敢以案牍劳累先生,只是想请先生教授儿童,让他们能读懂这卷书。书有了,不识字也是枉然,你说对吧?”

“让我教授儿童?”管宁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也做得。”他看了一眼案上的木箱。“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这些书了。请先生代我向吴侯致意。愚性疏懒,就不当面致谢了。”

“我一定将先生的谢意转致吴侯。”孙乾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孙乾答应得爽快,管宁反倒有些狐疑了。孙乾特地来请他,他只是拒绝了一下孙乾就不请了,看起来孙乾只是客套,并非一定要请他出山。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这样也好,他也的确不想出山。

管宁让儿子将两箱书收起来,又从釜中舀一一些粥,请孙乾三人食用。粥很稀,里面有一些肉,闻起来很香。管宁告诉孙乾,这是附近的山民送来的野物。这里原本没什么人家,他到襄平之后,有不少乡党跟了来,在附近聚居,慢慢形成了这么一个村庄。他是个读书人,不善谋生,之前都是到襄平去买粮食,后来人渐渐多了,这些事就由其他人代办了,他就教孩子们读书,以示感谢。

孙乾来之前就花心思打听过相关的情况,对管宁所说并不意外。青徐渡海而来的难民大多没有在辽东定居的意思,所以他们住在南部的比较多,比如沓氏、平郭一带,一旦中原安定,他们就可以返回家乡。唯独管宁与众不同,他住到襄平附近,以示没有返乡之意。

这样一个人,如果找不到他的兴趣点是请不动他的。孙乾迟迟没有来,就是在找突破口。公孙度投降之后,商路复通,商人带来了中原的新书,孙乾才买了一些,来访管宁。那两箱书中一箱是十卷《论语》课本,另一箱却是新出的诗稿、文集,其中有两部非常重要,一部是南阳郡学新抄录的古碑,一部是吴郡郡学新出的吴越古史考论。现在管宁还没看到,但是孙乾相信他看了之后,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管宁只是对做官不感兴趣,对学问的兴趣不仅有,而且很浓厚。这种对儒家经典顶礼膜拜的读书人一旦发现有人企图推翻既有观点,他能心平气和才怪。下一次见面可能就不在这儿了。

请管宁出山,哪有管宁主动到襄平城里去拜会太守董袭来得轰动。

两人都是北海人,自然而言的说起了家乡话。听得乡音,管宁兴致很高,问了不少事。孙乾乘机将太史慈的情况说了一遍,尤其提到了太史慈的化胡论。管宁非常感兴趣,一来太史慈是他的故人,他对太史慈印象不错,如今太史慈有了用武之地,他自然为太史慈高兴。二来儒家最重教化,太史慈的化胡论颇合他的胃口。只不过他觉得胡人恐怕难以教化,还不如先对幽州的汉人进行普及教育。他在辽东住了几年,深感辽东百姓知书达礼的太少,习染胡风的情况却很严重。

孙乾正有此意,两人越谈越投机,兴尽而散。

送走了孙乾,管宁回到家,将那两箱书取了出来,准备翻看。夫人王氏在他对面坐下,施了一礼。“夫君,你决定在辽东继续住下去吗?”

“夫人以为不可?”

“夫君愿住,妾便陪你。可是夫君有没有想过其他人?”

“其他人?”管宁放下书,抬起头,看着夫人。“其他人怎么了?”

“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妾看吴铎的神情,怕是不会在这儿住下去了。”

管宁想了想,有所领悟。吴铎的确问了孙乾不少问题,青州是否安定啊,土地如何分割啊,有没有船可乘啊,的确有返乡之意。“这有什么不好?青州安定,百姓又能安居乐业了,回去也好。”他看了一眼王氏。“你也想回去?”

王氏摇摇头。“夫君在哪儿,妾便在哪儿。妾只是想,如果他们都回去了,你还能教谁读书?辽东人吗?这附近数里之内都没有几户人家,而且这里离襄平也很近,一旦郡学、县学招生,他们很可能都会将孩子送到郡学、县学去,那儿有吃有住,岂不比这里更方便?”

管宁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自哂道:“这有什么不好?我正好可以安心读书。读书本非为人,而是为己。”

王氏没有再说。她和管宁做夫妻十几年,对管宁的心思一清二楚,已经看到了管宁眼中的失落,只是不能说破而已。在管宁送孙乾的时候,她大略翻了一下那些书,也猜到了孙乾的用意。她可以陪管宁终老于此,但她不希望儿子管邈也在这异乡隐居一辈子。

——

不出王氏所料,几天之内,青州平定,随时可以返乡的消息就借着吴铎之口传遍了整个村落,得知吴侯有心在青州推行新政,入籍授田,建工坊、学堂,这些百姓都心动了,不断有人赶来向管宁辞行,更多的人不敢确定这样的好消息属实,便派出代表,赶去襄平打探。

过了几天,襄平传来消息,不仅吴铎所说的消息完全属实,新任辽东太守董袭还下达了一道命令,凡是想返乡的,可以搭乘商船回去,太守府正在统计人数,必要时可以包几艘船送他们走。但太守府更希望这些青州百姓在辽东定居,凡是愿意将户籍落在辽东的可以计口授田,还有数量不等的安家费,以及子女入学就读的优惠。

尤其是最后一个条件非常关键,郡学、县学都是现成的,教材、先生也都在筹备之中,明天开了春就可以入学了,机会非常难得。

原本平静的村落一下子沸腾起来,就连那些暂时不想返乡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赶往襄平打探确切的消息,询问相关事宜。没过多久,太守府印制的统一格式公文便贴到了村子里。看着上面的官印,所有的疑虑和不确定都不翼而飞,几天之内,村落为之一空。

就在这个时候,管宁也看完了那些文章,被刺激得暴跳如雷,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不顾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出了门去寻好友邴原、王烈,共商大计,为儒门的尊严而战。



第1827章 出山(☆堕落の天使打赏加更)

邴原打点行装,正准备起程。见管宁冒雪来访,很是意外。他将管宁迎入屋内,在火塘边坐下。

管宁看着一旁的行囊,眼神有些冷漠。“根矩是准备返乡,还是准备出仕?”

邴原知道管宁的心思,笑道:“既非返乡,也非出仕,是应太史子义之邀,去辽西看看。太史子义说辽西人少,学堂里的经师奇缺,几个县学都荒废了,想请我去教学。本想经过你那边时向你辞行,没想到你先来了。怎么,出了什么事?”

管宁颜色稍缓。他知道邴原因为刘政的事欠太史慈一个人情,为的又是教化的事,邴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将带来的两部书取出来,放在邴原面前。邴原很是惊讶,看看书,又瞅瞅管宁。管宁一进门就气息不稳,他本来以为是管宁赶路赶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更像是气的。这两部书究竟写了些什么,居然让管宁如此生气?

“这是什么书,居然惹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你先看看再说。”管宁捧着热水,喘了一口粗气。一想起这两部书里的文章,他就火大。这两部书一个推崇楚,一个推崇吴越。楚也好,吴越也罢,其实殊途同归。孙策是吴越人,又以小霸王自诩,这两部书的用意不言自明。

人怎么可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邴原拿起书。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专著,只是文集,一部叫南阳学刊,一部叫太湖学刊,书名倒是有点相似。邴原翻了一下,封面,书名页,然后便是文章目录,每篇文章下面都标注着一个数字,在书页的边缘也有数字,应该是对应的,他随便找了一篇,翻到那一页,果然如此。

“这是谁制作的,很是精致啊。”邴原赞道。

“嗯,制作很精致,文章却满口胡言。你先看那篇邯郸淳所作的圣人入楚碑考,简直是寡廉鲜耻。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使已经过去好几天,管宁还是怒不可遏。典籍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孔子入楚只到叶县一带,并未进入南阳腹地,邯郸淳却凭一块什么新发现的古碑说孔子曾随楚昭王入南阳,相聚数日,楚昭王钦佩孔子,想请他做官,孔子却因为楚昭王之母是秦女,本是太子建之妻,被楚平王所劫,于礼不合,拒绝了楚昭王的邀请。

在管宁看来,这无异于栽赃。楚平王掠本应该嫁给太子建的秦女为妻,生下楚昭王,与楚昭王何关,孔子何至于如此不通人情。且不说楚昭王有救援孔子之恩,就算孔子真的拘泥,又何必与楚昭王盘桓数日,早点离开不就是了。

这篇文章只有一个目的:抬高楚人,非议圣人,既迎合了楚人的虚荣心,又暗合孙策动摇儒门独尊的心思。管宁认定那通古碑是不是伪造的,也对邯郸淳的人品表示极度怀疑。

类似的文章不少,两部书里都有,从里到外透着迎合权势的恶臭。

邴原看完文章,放下书,思索了很久。管宁见他久久无言,不免有些焦灼,声音也有些尖利。“根矩,莫非你也赞同此说?”

邴原一惊,回过神来,瞥了管宁一眼,见他眼神焦虑,端正威严的国字脸都有些扭曲,不禁笑了一声。“幼安,你太心急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接受了太史慈的邀请,就如同华子鱼一样对仕禄动了心,要与我割席断交?”

“呃没有,没有,根矩莫要误会,我只是一时心急。”

“我理解。”邴原轻轻点击着案上的书,若有所思。“这篇文章非常可疑,作伪的可能性极大。不过你我着急也没有意义。这些书印行天下,你我隐居辽东山中都能读到,中原怕是人人手一卷,你我纵能驳得他体无完肤也没有意义。要想肃清流毒,只能也将文章流布天下才行。”

管宁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还是根矩有见识,我来寻你就对了。”

“我去一趟襄平,见见孙公祐。不过辽西交通不便,户口又少,暂时怕是建不了印书坊,文章要由你来写,写完之后便让人带回青州去印。”

“这可以。”管宁当仁不让,一口答应。

“那你和我一起去襄平吧,当面把话说清楚。”

管宁有些犹豫,只不过考虑到圣人清誉,儒门未来,再加上孙乾来访,依礼他也应该回该,便很勉强的答应了。

邴原收拾了一番,辞别了家人,与管宁一起赶往襄平。

襄平很热闹。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街上却很干净,几乎看不到积雪。人不少,来来往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事。半路上,管宁遇到了吴铎。吴铎很兴奋,以为管宁也来城中居住,想继续和管宁做邻居,得知管宁只是回访孙乾,他有些失望,却还是热情的引管宁、邴原太守府,还坚持要替邴原背行囊。邴原也认识他,争执不过,只好应了。

“你不回青州了?”管宁问道。

“暂时不回了。”吴铎重新高兴起来。“我仔细算了一下,觉得还是留在辽东比较合算,不仅能多得一些土地,还有五年赋税减免。更重要的我儿子能进学堂,还减免学费。我就想着,万一哪天先生出山,到郡学做祭酒,他不是又能跟着先生了嘛。”

看着眉开眼笑,充满期待的吴铎,管宁有些惭愧。吴铎是个朴实的汉子,他儿子也是一个不错的苗子,很用功。这样的孩子如果被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儒教坏了就太可惜了,待会儿见到孙乾,一定要问问谁是郡学祭酒,看看其人能不能为人师表,教书育人。

“这么好的条件?”邴原很惊讶。“这得花多少钱啊?这董太守是不是带着金山来的?”

“可不是么。我们一开始也不信的,后来到城外码头看到一船一船的粮食、布匹,才知道这不是假的。我们几个都商量过了,到太守府报了名,入了籍,还没安排住处,也就这几天了吧。先生在这里多住几天,到时候我搬家,请先生来饮酒。”

“还有酒?”管宁很惊讶。青州人好饮酒,他也不例外。在青州老家的时候还能隔三岔五喝点酒,到辽东之后生计困难,连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饮酒了。听吴铎说太守府还提供酒,他这咽喉里的酒虫就有些控制不住了,痒痒的,不断地向外爬。

“有的,有的,一户一斗,省着点喝,能喝上半个月。”吴铎舔了舔嘴唇,馋涎欲滴,笑容更加灿烂。

见吴铎这般模样,管宁和邴原相视而笑。11



第1828章 狐假虎威

孙乾忙得焦头烂额。

辽东平定,辽西那边又传来消息,太史慈击败东部鲜卑,半个幽州入手,后续事务千头万绪,都需要人处理,偏偏太守董袭又是个武夫,对这些事不太在行,搞了几天就烦了,借口练兵,把这一摊子事都交给了他。

听说管宁和邴原来了,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向外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了,想了想,转身回来,叫过一个掾吏,让他去请长史柳毅。过了好一会儿,柳毅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看看忙碌的掾吏们,他嘴角微挑,也不知是不屑,还是嫉妒。

柳毅原本是公孙度的亲信,公孙度投降之后,董袭接任太守,他这个长史便赋闲了。董袭也没撤他的职,但也不让他接触兵权。长史本是郡丞,在边郡改称长史,有掌兵之权。没有兵权,这长史就成了虚的。他也清楚董袭看不上他,却因为柳氏在辽东颇有些实力,不能轻易撤掉他,所以他也不主动请辞,就看董袭最后怎么处理他。

听说孙乾请他来,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一摇二摆地来到太守府。入了冬,年关将近,诸事繁杂,太守府有很多事要处理,孙乾是个外乡人,有些事难免要请教他。

孙乾在堂上看见,快步走了下来,笑嘻嘻的拱手施礼。柳毅漫不经心的还了礼。

“孙君召我,所为何事?”

孙乾笑道:“请柳兄来,自然是很重要的事。”

“孙君言重了。”柳毅轻哼了一声。“我不过是一庸人,担不起太重的责任,孙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孙乾不慌不忙。“管幼安和邴根矩来了,董府君不在,最快也得明早才能回来。我这儿又脱不开身,难否请柳兄接待一下?”

“管幼安?邴根矩?”柳毅眼睛瞪得溜圆,一时口舌不便,嚼了舌头,疼得他脸色都变了。他连忙掏出手绢捂着嘴,将血水咽了回去。管宁、邴原都是中原来的大儒,身为公孙度的亲信,他曾奉命去请他们出山,但管宁、邴原根本没理他。邴原还好,至少因为刘政的事到襄平来了一次,管宁则根本没踏入襄平城一步。如今这二人联袂而至,拜访董袭,这是什么意思?

董袭一介武夫,学问还不如公孙度呢,管宁、邴原为什么这么给面子?就因为他们都是南方人?

见柳毅面色变幻,孙乾问道:“柳兄有事,抽不开身?”

柳毅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决定去见见这二位。一来看看管宁究竟长什么模样。听人说管宁相貌出众,如神仙中人,他早就想见一面了。二来看看他们究竟为谁而来,反正他不相信是因为董袭。在他看来,这大概率是因为孙乾,孙乾和管宁、邴原一样都是青州人,互相帮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轻视辽东人的傲慢也就坐实了,将来鼓动辽东人抱团反抗的时候也许用得上。

柳毅接下了这个任务,出了中庭,又考虑了好一会,叫来仆从,吩咐了几句,这才来到太守府前。管宁和邴原正在和一个年轻书生说话。柳毅看了一眼,见那书生长了一张长脸,面生得很,不像是太守府里的掾吏,身边还有一个童子,脚边放着行囊,说话的口音和孙乾差不多,想来也是青徐一带的,不免多看了两眼,心中不安。

辽东人少,和中原不能相提并论,中原量涌入辽东对辽东人的压力很大,尤其是对他们这些做官的。

邴原认识柳毅,与柳毅见了礼,向柳毅介绍了管宁和那长脸书生。书生姓诸葛,名瑾,字子瑜,徐州琅琊人,刚从北疆游历归来,路过襄平,前来拜会。听说诸葛瑾是徐州人,柳毅心里便哼了一声,对诸葛瑾多了几分提防。

得知孙乾公务繁忙,暂时没法见他们,由柳毅接待,邴原也没说什么,转身对那书生说道:“子瑜,不如一起去,如何?听了你的游历,我受益良多,得陇望蜀,还想再多听听。”

诸葛瑾笑着拱手。“乐意之至。”

柳毅被冷落在一旁,有些无趣,舌头又疼,也懒得说话。领着邴原三人出了门,来到驿舍,先安排他们住下,坐着听他们闲聊,等着吃晚饭。

他们刚刚坐下不久,便有人来访,三三两两,络绎不绝。见生人越来越多,管宁按捺不住,脸上的不悦越来越明显。邴原也有些不快,渐渐沉默了。诸葛瑾却应对自如,与这些来访的辽东人一一攀谈,言辞得体,礼节周到,不仅这些访客如沐春风,就连对他有敌意的柳毅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很会做人。

夜幕降临的时候,孙乾终于来了。一进门就拱手作揖,向管宁、邴原打招呼。见到诸葛瑾,听他报上名字籍贯,他多看了诸葛瑾两眼,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别人不知道,他就一清二楚,诸葛瑾是诸葛亮的兄长,而诸葛亮是孙策身边的亲信,孙策寄予厚望的天才。这时候诸葛瑾来到辽东,说不定就是孙策的安排,让他来助董袭一臂之力。

诸葛瑾自我介绍的时候没有提诸葛亮,孙乾也没有说破。

管宁早就不耐烦了,等众人见礼完毕,开门见山的说道:“公祐,我对这两卷书里的文章有些异议,特来见你,要说个明白。知道你公务繁忙,不敢耽搁你太多时间,就在这儿说,说完你自去忙,也不用招呼我们。我休息一夜,明天自行回山。”

枯坐了半天的柳毅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原来管宁不是来拜访董袭,而是来讨论学问吧,看这气势还有点像是兴师问罪。这可有热闹看了。

孙乾早有准备。“是么?幼安先生有什么异议,不妨说来听听。”

“在这里?”管宁皱皱眉。他虽然不好仕途,却不傻,岂能看不出柳毅的心思。当着辽东人的面与孙乾争辩,这绝非君子之道,也有失乡党之谊。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本来是让柳毅等人识趣,自行请退,没想到孙乾却要当着这些人的面说。

“就在这里吧。我学问一般,未必能解答你的疑问,在座的都是辽东俊杰,也许能与你参详一番呢。”

管宁目光一扫,虽然没说一个字,怀疑之色却连瞎子都看得出。柳毅等人也有些心虚,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当。和管宁讨论学问?他们可没这实力。柳毅起身准备告辞,却被孙乾拦住了。

孙乾环顾四周,朗声笑道:“诸君,奉吴侯之命,董府君临辽东,兴郡县之学,教化汉胡百姓,这是关系到整个辽东发展的百年大计,疏忽不得。当年文翁兴学,开蜀中文脉,如今管幼安、邴根矩二位先生至辽东,与诸君探讨学问,你们若是放过这个机会,那就太可惜啦。”

看着孙乾狡黠的眼神,管宁忽然明白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柳毅一愣,也反应过来了,哭笑不得。

诸葛瑾不明其意,可是看到管宁和柳毅的神情,大致猜到了一些,也不说话,静静的旁观。

知道上了孙乾的当,管宁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好暂时按下争议,与辽东士人讲经说典。柳毅等人在辽东算是人,可是在管宁面前却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开始还是商讨,很快就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管宁滔滔不绝,将柳毅等人辩得体无完肤,不得不承认差距太大,无法匹敌。

孙乾借着机会,以管宁带来的两卷书为例,说明了相关的兴学计划:辽东将来也会效仿中原,将郡中才俊的文章结集,印行天下,与天下人共相探讨,发表的文章会有润笔,学问好的可以聘为郡县学堂的经师,领一份俸禄。将来文章多了还会印行专著,留名青史。

当然,文章写出来还没有结束,印行天下的同时也要面对天下人的质询,如果文章的水平不够,不仅是写文章的人丢脸,辽东人也跟着丢脸,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选一个学问渊博的大儒做祭酒,在所有的文章发表之前进行审核,确保发表的文章都有一定的水准,经得起考验。

最后,孙乾请柳毅等人推荐祭酒人选,不一定要辽东人,只要学问好,哪儿的人都可以。南阳郡学的祭酒邯郸淳就是颍川人。

孙乾一通话说完,柳毅等人很矛盾。兴学重教当然是好事,著书立说也是扬名立万的机会,可是要和中原人比学问,他们都有些心虚。这文章写出来,被管宁这样的中原大儒一顿猛批,那岂不是丢脸丢到全天下了?想来想去,辽东还真没有人够资格做这郡学祭酒。除非像孙乾所说,请管宁、邴原这样的中原大儒坐镇把关,否则他们就算写出文章也未必敢发表啊。

管宁听完,盯着孙乾说道:“郡学祭酒只管教学和研究经籍?”

孙乾含笑点头。“吴侯说过,最勇敢的武士就应该去战场,最聪明的文士就应该去做学问。幼安先生就适宜做学问,做官太浪费了。”

管宁抚着长须,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11



第1829章 小戏精

孙策伏在栏杆上,看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出神。

北风劲吹,鼓足了巨帆,推着巨大的楼船在海面上急驰,海浪拍打着船腹,哗哗作响,与舱中甄宓、甘梅等人的歌声呼应,浸染着一丝丝新年将来的喜庆。

孙策的心情也和她们的歌声一样,轻快得要飞起。

公孙度一战而降,太史慈击破东部鲜卑,甘宁又顺利的平定了乐浪,幽州攻略几乎以完美的结果实现,除了甘宁在乐浪杀伤过多,被新上任的太守张敞告了一状之外,比他预期的还有好。

就具体的战斗而言,同等的兵力下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在新式军械和精兵之前,任何对手都甘拜下风。

这种感觉真好。

如果腰包不空,那就更好了。不过这一天也不会太久,有生之年肯定可以实现。三十年后,太平可期,我还没到花甲之年,说不定还有机会率领强大的水师来一次全球航行,去美洲看看。

身后传来怯怯的脚步声。孙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甄宓走路如猫,甘梅走路如溪水,只有长公主刘和走路才会像小白兔,透着一丝丝不安。

孙策直起身,伸手将刘和的风帽拉好,又握着她的手。刘和的手凉凉的。“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不在里面待着?”

刘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伸手拢好鬓边的一缕发丝。“见夫君吹得这么少,我还以为不冷,没想到……”她裹紧了风衣,靠在孙策一边,眯着眼睛,看着船下翻滚的海浪,想说什么,眨了眨眼睛,却又没说出来。

孙策看得真切,笑道:“想说什么?”

刘和吐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夫君,凉州和幽州……哪个更冷?”

“差不多吧。”孙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幽州是东西走向,南北差距有限。凉州南北跨度比较大,在武都和在酒泉可能会差很多。有的地方可能会比幽州暖和些,有的地方却可能比幽州还要冷。怎么,担心你弟弟?”

刘和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和夫君几乎同时出征,如今夫君凯旋了,他不知道是否顺利。凉州人……很残忍的,万一……”她伸手掩住嘴,眼神有些惊恐,随即又往海里唾了两口唾沫。“呸!呸!”

孙策被她逗笑了。他一直没有收到凉州的消息,也不清楚天子西征的结果如何,但他做了一些安排,按照时间计算,应该已经送到天子面前了,只是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想起天子,他多少有些欣赏,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能够支撑到现在,甚至还能组织起一次西征,不管有多少含金量,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真希望他能平安无事,看看他究竟能走多远。不过天子真要是翻了盘,恐怕不会手软,孙家也该灭门了。

“人都是残忍的,不仅仅是凉州人。”孙策意味深长的说道。

刘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眼皮,情绪有些低落。孙策牵起她的手。“外面冷,回去吧。”领着她回了舱。甄宓正和甘梅闲聊,见孙策进来,放下手里的零食,起身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刘和,一边递给孙策,眉间带着喜色,笑盈盈地瞥了孙策一眼,又瞥了刘和一眼,饱满丰润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

“长公主哭了?”

孙策笑而不答,入了座。甄宓倚着孙策坐下,仰着头。“夫君,我有一个疑问。”

“说来听听。”

“管宁上任伊始,就写文章反驳邯郸淳,还用驿传将文章送到夫君这儿来,分明是意有所指,夫君为什么不反击他?难道是觉得他说得有理?”

孙策“噗嗤”一声笑了。管宁、邴原、华歆并称一条龙,管宁是龙头,在原本的历史上一生未仕,做了一辈子隐士,被史家称为三国第一人,现在却被老乡孙乾诓出了山,还火气十足地写起了辩论文章,真是让他惊掉了下巴。

可见人都有逆鳞,儒门的尊严就是管宁的逆鳞,触摸不得。不过他注定要自取其辱,邯郸淳的那篇文章的确有标新立异的嫌疑,但他标新立异是有底气的,那块楚碑是货真价实的文物,绝非伪造。管宁以为邯郸淳写这篇文章是为了拍他的马屁,孰不知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有王莽这位疑似穿越者,实则一脑门复古心思的理想主义者先鉴在前,他怎么可能想着靠伪造文物来造势。

拜托,我根本不信那些好不好?

管宁是大儒,学问精深,品德很高,奈何他那些学问都是纸面的,只适合教书。

这就是眼界啊。一念及此,孙策就忍不住想笑,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得意。

“他要是找我比武,我肯定接着。写文章么,还是算了。”孙策哈哈一笑,搂着甄宓的小蛮腰,突然灵机一动。“要不,你帮我代笔,写一篇反驳文章?”

“我可没这本事。”甄宓咯咯的笑了起来,连连摇手。“我没有蔡大家那样的学问,写不了这样的文章。那通楚碑的文章我也看了些,连碑文都认不全,更别说与人辩驳了。”她托着腰,眼睛发亮。“不过楚人的文章真好听,就和楚歌一样,长短随意,不像我们燕赵的歌辞那么规整。我向梅姊姊学了几首新曲,唱给你听听?”

孙策欣然。甄宓起身,拉着甘梅,在舱内起舞,曼声吟唱。她们唱的是一只古曲,音律很好听,但究竟唱的是什么,孙策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欣赏甄宓、甘梅的舞姿和歌喉,跟着节奏打拍子,享受绝色小戏精日趋成熟的演技。甄宓心里想什么,他一清二楚,只是不说破罢了。

现在才是开始。等回到江东,另一对小精灵上场,那才叫有趣。刘和太老实了,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窗外人影一闪,郭嘉的身影出现在外面。他听到了里面的歌声,没有立刻进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孙策看在眼里,也没吭声,等甄宓、甘梅跳完舞,他鼓掌叫好,这才把郭嘉叫了进来。郭嘉推门而入,拱拱手,冲着孙策使了一个眼神。

孙策心里一紧。郭嘉一向放荡不羁,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不用他说,甘梅就领着甄宓和刘和出去了,顺手带上了舱门。郭嘉在孙策对面坐下,将一只铜管放在孙策面前,拿起火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里,呷了一口,目光透过缭绕的茶雾,落在孙策的脸上,带着几分明显的不安。

孙策拿起铜管,取出里面的情报。情报上很简短,只有两行字,却提到了三个人,两个地点。

戏志才失踪,法正掌事。刘繇现身洭浦关。

第1830章 该来的总会来(刀刀口打赏加更)

孙策放下情报,心脏怦怦的跳,心头涌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看得懂这几句话背后的信息。

孙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尽可能的平静下来。“公达派人送来的?”

“是的。”郭嘉迟疑了一下。“荆南的细作人数有限,部署得也比较晚,发现刘繇的踪迹纯属偶然,当时不敢确认,没有直接汇报,第二次发现刘繇时已经是八月下旬,报到公达手中又花了一些时间。”

“戏志才是怎么回事,能确认吗?”

“不能,他六七月份间生了一场病,据说去青城山休养,后来就一直没有出现,由法正接管了大部分事务,益州的细作潜入青城山已经是九月末,目前还没有戏志才的确切消息。公达将交州境内零星的情报汇总起来,也只能得出戏志才可能不在青城山,去了交州的推断,并不敢确认。”

孙策眉头皱得更紧。这个真伪难辨的消息最令人头疼。论大局观,戏志才可能不如荀攸,可是论情报细作这一行,荀攸也未必能比他强,大概只有郭嘉能和他匹敌。如果戏志才有意欺骗掩饰,荀攸是很难掌握确切消息的。况且益州、交州都离得很远,情报传递延滞严重,为了避免耽误时间,荀攸不得不提前警示,有备无患,小心些总是好的。

当然这里面也有抗议的成份。因为公孙瓒的意外阵亡,幽州方略临时提上日程,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年前商量好的汉中方略。周瑜信心满满地准备立功,结果又被太史慈抢了先,荀攸心里要是没想法反倒不正常了。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加强荆州的细作部署,推行既定方略,给周瑜立功机会,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远距离作战,资讯滞后的弊端暴露无遗。交州太远,孙坚又是他的父亲,他既不能直接下令,又不能遥控指挥,只能让孙坚独立作战,给他配备好相应的物资和兵力是他能做到的全部。就算孙坚主动及时给他消息,到他手中至少也要一个月,根本来不及反应。

戏志才离开益州有四个多月了,刘繇出现在洭浦关的时间更长,一直没有消息的高干很可能也有。许靖、许劭大概也在交州,这些人凑到一起,再加上交州本地的士族,孙坚能不能对付,的确要打个问号。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一心想证明自己能打的二弟孙权。

“交州一直没有消息来,就是好消息。”孙策说道:“就算戏志才运筹帷幄,刘繇、高干有一定的战力,总不能将几万人全部围住,连消息都传不出来。”

“这个倒不至于。我担心的是他们将骠骑将军诱入山中。南方多山,交通不便,瘴气又多,一旦断粮,士气受损,挫折在所难免。”

孙策深有同感。他也是担心这个结果。正面作战,刘繇、高干都不是孙坚的对手,可是丛林战的特点就是正面作战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最大的对手也不是人,而是环境。如果被诱入深山老林,即使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也未必能有什么优势。

千里之外,无法驰援,就算知道孙坚遇到了麻烦,他也无法解决。他能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如果孙坚作战不利,怎么办?是增援,还是收缩战线,暂时放弃对交州的计划?如果是增援,能不能再筹集这么多人马、钱粮。如果暂时放弃,就算不考虑士气问题,也要孙坚、孙权能够撤回,或者干脆阵亡,如果被困,不死不活,那他想放弃都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增援一条路。而以戏志才的狡猾,这不是不可能的结果。

三面作战的弊端正在于此,躲得过初一,未必躲得十五,该来的总会来。

孙策和郭嘉反复商量,也找不到万全之策。就算郭嘉是鬼才,他也不是万能的,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最后,孙策做出决定,用六百里加急与虞翻联络,让他筹集钱粮,做好增援交州的物资准备,与孙坚联络,提醒他小心。又通知周瑜,让他赶到桂阳,做好进入交州作战的准备。周瑜的主力已经转移到江南,如果孙坚真被诱到洭浦关一带,由桂阳进入交州是最便捷的路线。

消息发出,孙策就进入新的战备状态,谋划对交州的战事,应对可能发生的情况。

军谋处再次忙碌起来。

楼船乘风破浪,日夜兼程。

——

十一月下,郭图、牵招赶回涿郡,向袁谭汇报了幽州的战事。

牵招与太史慈见了一面,亲眼看到了被俘的鲜卑人和大量的战利品,更让他无奈的是袁靖亲自赶到白狼山,与太史慈见了面——她本来是想见田畴的,但田畴受太史慈之邀,去了沓氏见孙策——对太史慈钦佩有加,立刻决定举三郡乌桓依附孙策,听从太史慈的指挥。

实际上早在袁靖之前,嫁给乌延的袁柯就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太史慈击败鲜卑人,乌延被吓破了胆,要将袁柯当作礼物献给太史慈,幸而被阎志阻止,但袁柯却因此对袁谭丧失了信心,力主转投孙策。

听完牵招的汇报,袁谭沮丧之极。不到半年时间,幽州东部失守,全部落入孙策的囊中,连袁靖姊妹都对他丧失了信心,鼓动乌桓人投降孙策,支持太史慈。没有了三郡乌桓和鲜卑人的策应,他击败刘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沮授对幽州形势的突变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一时束手无策。他的计谋再好,遇到太史慈这样的对手也无计可施。不到一万骑兵,还是拼凑起来的联军,居然如砍瓜切菜般的连破东部鲜卑七万八骑,就算东部鲜卑的精锐数量也限,这攻击力也称得上骇人听闻。如果太史慈率领乌桓、鲜卑骑兵助阵刘备,那该怎么办?袁谭这几万刚刚练出一点成绩的新兵还能撤回去多少?

这时,郭图提出一个建议:与刘备讲和,分割涿郡。以巨马水为界,南部归袁谭,北部归刘备。太史慈控制了半个幽州,刘备的压力也不少,如果袁谭能够主动放弃涿郡,刘备肯定求之不得。

沮授表示同意。他们现在无法进军涿县,最大的麻烦就是守在范阳的关羽。以巨马水为界,范阳就在袁谭的控制之中,以范阳、易县为犄角,可以挡住刘备南下的脚步,一旦实力允许,可以再次进逼涿县,这一战也不算完全失败。

得到沮授的赞同,袁谭没有多犹豫,派牵招去和刘备谈判。

第1831章 来去之间

“你说什么?阳猛不回来?”刘备怒视着简雍,咬牙切齿。

简雍摊摊手,一脸苦笑。阳猛不肯回来,他有什么办法?阳猛本是渔阳阳家子弟,在刘备麾下不受重视,为了应付太史慈才将他提拔为校尉,带着临时征发的两千突骑去协助太史慈,也没指望他能立功,甲胄都没配全。结果太史慈知人善任,阳猛不仅立了功,还得到了重赏,用缴获来的战利品将部下重新装备,面貌焕然一新,俨然已是精锐。

阳猛不肯回来还有一个重原因:他亲眼见识了太史慈的实力,不想将来与太史慈对阵。换句话说,他对刘备没信心。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对刘备说,只能说太史慈那边还没完全稳定,要再借调阳猛一段时间。

刘备很生气。他还指望太史慈来帮他作战呢,没想到连阳猛都不肯回来了。这算怎么回事?渔阳还是我的渔阳吗?阳猛就不怕我杀他全家,带着我的骑兵去投太史慈?

刘备背着手,在帐内来回打转,一边转一边不停的咒骂着,一会儿骂阳猛,一会儿骂太史慈,一会骂袁谭,一会儿又骂孙策,想到谁就骂谁。越骂越生气,最后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将坐几砍成两半。

看着手中寒光闪闪的赤霞剑,刘备忽然打了个寒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被冻住了一般。

简雍也有些紧张,不知道刘备这是犯了什么病,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万一刘备气糊涂了,一剑将自己捅了,那就亏大了。听到简雍的脚步声,刘备歪着头,打量了简雍片刻,忽然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宪和,你说……”刘备拖长了声音,有些拿捏不定。“我是不是上了吴侯的当?”

简雍不明其意,也不敢贸然作答。“府君何出此言?”

“你想啊。”刘备提着剑,重新开始踱步,自言自语。“说好的南北夹击,结果我和袁谭对峙,打得难分难解,他倒跑去了辽东,击败了公孙度,把半个幽州收入囊中。好吧,就算当时辽东形势紧急,他不得不去,现在已经平定了辽东,总该回来帮我了吧?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人在哪里?”

简雍无语。你还真指望孙策帮你取涿郡?

“还有啊,袁谭原本被他俘虏了,又没向他投降,为什么又放了?如果不是他放袁谭回来,我已经拿下冀州了,哪会像现在这么费劲?他放袁谭回来,难道就是为了对付我?”

简雍目瞪口呆。他不能说刘备猜得不对。从各种迹象来看,孙策的确有可能是这么计划的。但刘备将未能夺取涿郡的原因全推到孙策身上未免牵强。

“怎么,我说得不对?”

简雍咳嗽一声,斟酌着用词。“府君,你觉得吴侯是朝廷忠臣吗?”

刘备“嗤”的一声,连回答的兴趣都没有。

“若吴侯不敬朝廷,府君是奉朝廷还是奉吴侯为主?”

刘备转了转眼珠,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斜睨着简雍,一时沉默。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简雍一清二楚,这时候问这样的问题,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解释孙策的用意。

简雍忽然有些后悔,随即一想,又释然了。形势如此,也该做出选择了。

刘备将简雍瞬间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心中一声轻叹。简雍变了,他已经倾向孙策,站在孙策的角度说话,为孙策辩解。他是什么时候变心的呢,是上次去东海,还是这次去白狼山?

刘备转过头,避开简雍的目光,歪了歪嘴,露出无声的苦笑,心里一片凄凉。虽然回到了幽州,终究还是没逃过孙策的魔爪。变了心的又岂止是简雍,云长、益德都对孙策敬佩有加,就连他自己手里这一对长剑都是孙策为他们打造的。他不肯为孙策效力,到头来还是成了孙策手中的鹰犬,为他拖住了袁谭。

当然,袁谭也是孙策手中的刀,大家彼此彼此。

刘备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些。“宪和,你说我该如何选?”

简雍也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和刘备说话的机会不多了。“玄德,天下形势已明,天子英明,少年有志,一心想中兴大汉。吴侯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坐镇中原,已经是诸侯之伯,迟早会走出那一步。你若是选择尊奉朝廷,那就与张使君联合,听朝廷号令。袁谭已经向朝廷称臣,你们之间自然不再是敌人,可携手而战,纵败亦不失忠义。若是尊奉吴侯,那就不必再犹豫,与太史慈联手,拿下幽州,再联袂挥兵南下,袁谭何足道哉?以你的勇武,再加上云长等人的相助,将来不失一方诸侯,富贵可期。若依违不定,两者皆失,悔之晚矣。”

刘备点点头,淡淡地说道:“多谢宪和。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简雍拱手施礼,一揖到底,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出帐去了。

刘备独坐帐中,眯着眼睛,看着摇晃不定的帐门,眼神变幻,一声不吭。不知不觉,泪水涌出眼眶,沿着脸庞滑了下来。他扔了长剑,双手捂着脸,紧紧的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简雍是他从小一起玩的伴当,生死相随这么多年,现在却要离开他了。简雍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否则当初在小黄就可以投降孙策,现在离开,是觉得形势无可逆转,再努力也没有意义。

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想。孙策势大,坐拥中原五州,麾下人才济济,猛将辈出,谋士更是数不胜数,如今太史慈坐镇幽州,解决了战马短缺,一战而震破胡人之胆,自己哪里还有机会。

可是就这此放弃,向孙策称臣,实在不甘心啊。为什么他能做到,我就不能做到?

老天真是不公。

“玄德?”刘修推帐而入,见刘备坐在案边,双手捂脸,叫了一声。

刘备吃了一惊,将手指分开了些,见是刘修,这才松一口气,连忙用手抹了一下脸,又取出手帕,手忙脚乱的拭去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德然,有什么事?”

刘修看到了刘备脸上的泪水,惊讶不已,直到刘备再次发问,他才指指外面。“牵子经来了。”

“谁?”

“冀州安平的牵招牵子经。”

刘备又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禁不住一阵狂喜。牵招是他少年时偶尔认识的好友,那时候才十五六岁,正是少年意气,一见如故,便为刎颈之交。后来两人一个随公孙瓒,一个随袁绍,分属两个阵营,来往便少了,听说牵招在袁绍阵营里因为他老师的事并不得意,现在到这儿来,莫不是要投我?

走了一个简雍,来了一个牵招。上苍待我不薄啊。

刘备起身就往处冲,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取起地上的长剑,收入鞘中,大步出帐。

“子经!子经!你想得我好苦啊!”

牵招站在帐外,双手拢在袖中,看着刘备从大帐里冲出来,不禁哑然失笑。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与刘备抱在一起,用力的拍打着对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刘备向后退了一步,拉着牵招的手,放声大笑。

“子经,进帐说话。”

两人入帐,刘备吩咐人准备酒菜,要与牵招痛饮。牵招打量着刘备,看到了刘备脸上的泪痕,有些意外,却不好直言挑破。

“玄德兄,别来无恙?”

“无恙个屁。打了几个月,还没攻下涿县,这个冬天都要耗在这儿了,我都愁死了。”刘备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兴致高涨。“子经,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听说你在袁谭麾下掌骑,莫不是来送战书?”

牵招瞥瞥刘备,微微一笑。“若是战书,你敢接吗?”

刘备眼珠一转,嘿嘿笑道:“若是你出战,我就不接。若是袁谭出战,我求之不得。他是不是任城之战吓破了胆,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好生无趣。”

牵招咳嗽一声。他毕竟是袁谭之臣,不能像刘备一样调侃。“用兵只问胜负,不在乎进退。玄德,你收到太史慈的消息了吗?”

听到太史慈三字,刘备的心情顿时不好了。他静静地看着牵招,皮笑肉不笑。“听说了一些。怎么,袁谭怕了,派你来请降?”

牵招不理会刘备的试探,坦然说道:“我刚从白狼山回来,与太史慈有一面之缘。”

刘备愣住了。“你也去了白狼山?”

“是的,我本来奉命去纠缠乌桓,袭你后路,没想到太史慈势如破竹,三郡乌桓俯首,只得铩羽而归。玄德,孙策攻占辽东,公孙度已经投降了,太史慈又击退鲜卑人,逼降了三郡乌桓。等他稳住形势,挥兵西向是迟早的事。你还能在涿县坚持多久?”

刘备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子经是劝我投降袁谭吗?”

牵招摇摇头。“我与玄德相契,深知玄德雄心,又何必做这无益之事。不是投降,是结盟。”

“结盟?”刘备哈哈一笑。“就算我和袁谭结盟,恐怕也不是孙策的对手吧?我还不如与太史慈结盟呢,至少不用担心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与袁谭结盟,替他挡住太史慈,对我有什么好处?”

“等待转机。”牵招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德,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孙策三面出击,南至交州,北至幽州,东至海,西至武关,与天下为敌,焉能长久?”



第1833章 节外生枝(有空来潜水打赏加更)

对刘备的要求,袁谭觉得很荒唐,但他还是爽快答应了。

对他来说,牵招的确有能力,但他终究无法放心使用,与其一直戒备他,不如让他跟随刘备。牵招的家在安平,他不可能和冀州割断联系。他在刘备麾下,对维系与刘备的联盟有益,将来有机会,说不定能让刘备再次称臣。

郭图、沮授都表示了类似的意见。

袁谭向牵招表达了礼仪性的挽留,同意牵招带走他的部曲,并赠送了一些礼物,并承诺会照顾牵招的家人。好聚好散,不做君臣,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协议达成,袁谭结束了对范阳的围困,撤到雹水之南的樊舆亭。关羽见袁谭撤退,以为转机来了,正准备出城追击,一鼓作气的将袁谭赶出幽州,刘备来到范阳,向关羽通报了情况。

得知刘备与袁谭议和,还要将范阳与北新城割给袁谭,关羽的脸色立刻变了。

“玄德,这是谁的主意?”关羽一手抚须,一手伸出。周仓递过青龙偃月刀。关羽接刀在手,手臂一振,青龙偃月刀顿在地上,嗡嗡作响,宛如龙鸣,地面铺的方砖碎裂,裂纹像蛛丝一般向四周延伸,连刘备脚下的一块砖都“啪”的一声裂开。关羽怒喝道:“我去斩了他!”

“我。”刘备早有准备,静静地看着关羽。

“你?”关羽凤目圆睁,脸颊抽搐了两下,半晌才道:“为什么?”

刘备负着手,转头看着一旁的头空,微眯着眼睛,眼神像铅灰色的天空,透着迷茫。他的背有些佝偻,脖子前倾,无遮无挡的暴露在关羽面前。关羽只要轻轻一挥刀,锋利的青龙偃月刀就能割断他的脖子,砍下他的首级。

过了好一会儿,刘备收回目光,直视关羽愤怒的双眼。“云长,你觉得太史慈此人如何?”

“太史慈智勇双全,义薄云天,自然是好汉子。”

“你觉得他能助我击破袁谭吗?”

关羽冷笑道:“他兵力不足,不能强人之难。再说了,这是你我的战斗,怎么能全部指望他人。”

“是的,这是你我的战斗,不是他的战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刘备顿了顿,又道:“你被困在范阳的时候,太史慈与鲜卑人接战,四战四胜,斩首万余,俘虏近两万,临阵斩杀弥加、素利、槐头、阙机四部大人,东部鲜卑几乎被他一个人灭了。”

“什么?”关羽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承认太史慈有能力,可是他不相信太史慈能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做出这些。那可是与鲜卑人作战,这点时间在在草原上追击都不够,怎么可能大获全胜,而且是接连四战。鲜卑人被人下了诅咒吗,连逃跑都不会,一个接一个的送死?

“你没听错。”刘备苦笑着,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包括阳猛不归,简雍对前程失去信心,劝他向孙策称臣,一件不落的说了。

关羽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盯着刘备。“你是说,太史慈不肯全力助我,有私心?”

“云长,你刚才也说了,这是你我的战斗。太史慈来助阵已经不容易了,我们不能……”

“你想错了。”关羽不客气的打断了刘备。“不是太史慈不肯全力以赴,而是你不能尽其力。”说完,将刀推给周仓,转身便走。“去涿县。”

刘备被晾在庭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青筋暴露。

——

张郃撤出涿县,刘备与袁谭守成交接,终于成了涿郡的主人。

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涿县城里有点实力的家族都随着张郃一起撤离了。他们留下一些仆人看守空荡荡的宅院,却带走了几乎所有的钱粮和细软。他们曾协助张郃守城,挡住了刘备的进攻,刘备也劫掠了他们在城外的庄园,双方结了仇,他们不愿意再向刘备低头,以免遭到报复。

刘备与袁谭是结盟的盟友,他不能阻止这些人离开,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报复,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房子,他能感受到乡人对他的冷漠。

对他冷漠的不仅是这些人,还有他曾经的同伴和战友。关羽对刘备与袁谭结盟的决定很不以为然,接管涿郡之后,就以公务繁忙为由,避免与刘备见面。简雍则辞别了刘备,回家住了两天后,起程赶往昌黎,为太史慈效力。

经此变故,张飞心里也不好受,好几天都没露出个笑脸。

刘备的阵营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

又过了几天,蓟县传来消息。刺史张则接受了现实,送来了刺史印绶,同意由刘备接管幽州西部,他本人将起程返回长安。碍于制度,刘备本人不能接任幽州刺史,只好让赵云接任,同时兼领广阳,又派张飞接任代郡太守,田豫接任上谷太守,牵招则与代郡、上谷的乌桓人接洽,征发乌桓骑兵。刘备本人依旧驻守渔阳,做好迎战太史慈的准备。田豫还留在渔阳,接管了之前由关羽负责的屯田。

简单的论功封赏之后,诸将分头赴任。

——

金城,河畔。

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山谷间一片雪白,连河水都被积雪覆盖,看不清位置。

天子勒住坐骑,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飞驰的身影,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他穿得不多,里面是贴身的窄袖战袍,披着精致的新甲,外面披了一件熊皮大氅,头上戴了一个保留着熊头的皮帽,看起来不像是中原的天子,倒像一个粗犷的部落首领。

刘晔陪在天子一旁,穿得也不多。他穿着一身锦衣,戴着风帽,身姿挺拔,面容英武中不失儒雅。

韩遂陪在不远处,正和一群凉州豪强、羌人首领聊天,谈笑风生。他们是最近刚入朝的新贵,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而以韩遂为最。天子西征,韩遂提前回到金城,为天子做前期准备,联络汉羌英豪。在此之前,朝廷已经用联姻的手段笼络了一群人,他的工作难度并不大,一手利诱,用朝廷的赏赐吸引人,一手威逼,发兵攻击那些不识相的首领,要么杀戮,要么将他们赶到深山里去。几个月下来,还算顺利,天子巡狩到金城,一路平安,在这儿呆几天,然后就可以返程,西征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当然这只是韩遂的希望,天子是不是这么想的,他并不清楚。从种种迹象来看,年轻的天子似乎并不满足于走了一圈,很想真正见识一下战场,甚至亲手斩杀几个羌人叛军。只不过韩遂多次劝谏,就连刘晔都表示反对,他也无可奈何。

如果不是这场大雪,说不定天子已经班师了。

不过韩遂并不担心。天子身边不仅有刘晔这样精明的关东士子,更有杨阜、赵昂这样的凉州才俊,他们知道利害,不会轻易鼓动天子上阵。到凉州走一趟,沿途接见当地世家、豪强,加官进爵,笼络人心,让凉州百姓看看天子的风采,知道朝廷没有放弃凉州,再招揽一些凉州才俊入朝,这就够了。

关东、关西争了几百年,这大概是关西有史以来最威风的时候,天子不仅回到了关中,定都关中,而且到了凉州。有汉四百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却不会是最后一次。

凉州的机会来了,韩遂不想砸在自己手里,将天子安全的送回长安就是这次巡狩最完美的结果。至于战斗、斩首,那些并不重要,抚化蛮夷、德泽四海岂不更好。

韩遂看看时间不早了,轻踢马腹,来到天子身边,拱手施礼。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城了。”

天子侧身向韩遂致意,让身边的骑士姜冏去唤回正在射猎野兔的吕小环。“韩卿,你听说过宋建这个人吗?”

韩遂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作为金城士族,曾经统领诸部大军十余万的前叛军领袖,他不可能不知道宋建。宋建就是一个白痴,一个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物,他可能连关中都没去过,却拉着一些汉人百姓和羌人部落,在枹罕称起了王。

凉州没人当他是王,都当他是个笑话。可是他的名字从天子嘴里说出来,那就不是笑话了。

“略有耳闻,好像是一群乱民,大概在那边的山里。”韩遂伸手一指。

“就是一群乱民吗?”

“就是一群乱民。”韩遂面不改色。“陛下,凉州多山,有不少地方人迹罕至,人民与鸟兽群居,一辈子都没出过山,不知礼仪,不知官府,因为生活困苦,受了一些欺负,奋而起兵,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造反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知道要造谁的反。”

“是么?”天子歪了歪嘴,似笑非笑。“不过这宋建好像不是这类人,他不仅自称平汉王,据说还建了朝廷,封了百官。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韩遂故作不屑,一声轻笑。“一群不知所谓的妄人罢了,陛下不必理会他们。”

天子没有接韩遂的话题。“公孙度在辽东称王,已经被车骑将军平定,吴侯善战,果然名不虚传。如今朕御驾亲征,巡狩凉州,总不能坐视一群乱民称王,还称什么平汉王。韩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遂心中一声哀叹。扯上孙策,这事注定无法善了。

第1834章 外强中干

宋建就像一根刺,不仅扎在了天子的心里,也深深地扎进了韩遂的肉里。

枹罕离金城不算太远,韩遂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如果是前者,那还可以说他疏忽,最多不过无能。如果是后者,那问题就大了,大得足以让他说不清。

韩遂识相的闭上了嘴巴。这时候不能辩解,越辩解越麻烦。不过他也不紧张,不愿意让天子在凉州滞留太久的人不是他一个。西征本来就是赌博,随时可能翻盘,现在回去就是最好的结果,真的开战,且不说能不能保证粮草的攻应,有多少人真愿意卖命才是最大的问题。那些世家豪强、羌人首领是冲着天子的赏赐来的,捧捧场就算不错了,为他冲锋陷阵,先得看看有没有好处再说。

刘晔轻咳一声。“陛下,枹罕不过一县,不足以辽东相提并论,区区一个宋建也不值得陛下亲征,派一将奉命讨伐即可,或许陛下车驾未过陇山,宋建之首就悬于北阙了。”

天子目光闪动,沉吟了片刻。“谁能出征?”

刘晔看向韩遂。“凉州多名将,征西大将军是凉州名士,交游广阔,想必有合适的人选,何不推荐一两位才俊,统兵讨平宋建?”

天子转头看着韩遂。韩遂心中明白,这是刘晔给他出的难题,也是他自证清白的好机会。他拱手施礼。“陛下,刘令君所言甚是,宋建小丑,不值得陛下亲自,请容臣斟酌片刻,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若是不能,臣当亲去,斩宋建首级,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那就辛苦韩卿了。”天子微微一晒,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吕小环策马奔了过来,脸蛋红扑扑的,一开口说话,嘴边便飘起雾汽。“陛下,这就回去了?”

“天色不早了。”天子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我还没射到什么像样的猎物呢。人太多了,猎物都被吓跑了。”吕小环转身一指远处的山峰。“我要去那边山坡上看看,你去不去?”

“明天再说吧。”天子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了。他很宠吕小环,否则也不会陪她出来打猎,可是今天真没兴劲。

吕小环正待再说,身后的一名女骑士咳嗽了一声,吕小环立刻闭上了嘴巴。女骑士叫王异,是郎中赵昂之妻,随赵昂见驾时与吕小环一见如故,便成了吕小环的几个女伴之一。她骑射不如吕小环精通,但为人聪慧,通晓诗书,又不失英气,只比吕小环大两岁,吕小环非常信赖她,形影不离。

天子看了王异一眼,微微点头,以示嘉勉。有王异在吕小环身边时时提醒,天子省了不少心。王异躬身还礼。吕小环也发现天子情绪不高,没敢再放肆,跟着天子拨马回城。韩遂落在后面,与那些人轻声商量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只看到那些人有的漠然,有的摇头,还有的冷笑,一脸的不屑。

天子虽然没回答,却感受到了身后的气氛。他裹紧了熊皮大氅,轻声说道:“子扬,你真觉得这些人可以讨平宋建吗?”

刘晔跟在天子身边,落个半个马身。“陛下,宋建不过是疥癣小疾,不足挂齿。但枹罕在山里,现在又是冬天,大雪封山,道路不通,实在不是征战的好时候。陛下如果要亲征,也要明年春天,可是几万大军集结于此,关中万一有事怎么办?孙策已经逼降了公孙度,很快就会回中原的。他此刻送这样的消息来,用心之险恶不言而喻。”

“可是……”天子咂了咂嘴,还是有些不甘心。“兴师动众的西征,一箭未发,如何能证明朝廷尚有中兴之气?与其如此,不如安坐关中,还省了那么多钱粮。”

“不然。”刘晔伸手一指。“陛下到了凉州,看到了凉州的天地,凉州的百姓,这就是收获。有汉四百年,二十四帝,陛下是第一个真正踏足凉州的天子,这足以证明陛下对凉州的重视。”他又指了指南方。“此地不仅是秦人兴起之地,也是汉水发源之地。秦人以牧马而兴,筚路蓝缕,创业艰难。高祖在汉中韬光养晦,一出而天下惊。如今陛下不畏艰险,亲至凉州,有识之士皆知陛下之志向,何愁大汉不能中兴?”

天子没说话。他知道刘晔不希望他在凉州滞留太久,他也知道自己说不过刘晔,但他还是不甘心就此班师。这叫什么西征?简直是自欺欺人嘛。孙策一战而平辽东,半个幽州已定,如果刘备能从袁谭手中夺回涿郡,幽州就算是平定了。朝廷要不要信守承诺,封孙策为王?既然宋建称王,朝廷都无可奈何,那孙策称王岂不是也可以接受?

天子心里很乱,说不出的烦躁。

刘晔看得清楚,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自然,陛下演兵讲武数年,又来到禀金气之烈的凉州,一箭不发就走的确有些可惜。且帝王之术恩威并施,不宜有所偏废,宋建是一个不错的目标,可以一试身手。”

天子的眼睛亮了,转头看着刘晔。

“用兵有道,不可轻战,多算者胜。陛下不妨将宋建看作一个真正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坐井观天的妄徒,想想当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筹集粮草,如何运筹帷幄,依照兵法实践一遍,当作出关之前的一次校阅,也看看麾下诸将的能力,以便心中有数。”

天子明白了刘晔的意思,露出会心的笑容。“还是子扬思虑周全,我有些轻率了。”

刘晔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兵者,生死之地,可轻率不得啊。”

——

天子接受了刘晔的建议,郑重其事的考虑宋建这件事,立刻发现要讨平宋建并不轻松。

首先,宋建在山里,那里的形势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他有地图,可是地图是地图,地形是地形,这中间的区别之大绝不是想象就能想象得能到的。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的险关、要塞,爬过山坡,涉过河流,已经领略到了行军的辛苦。作战时,这些辛苦只怕还要加倍,绝不是说几句话就能克服的。在不清楚地形的情况下出击,这是兵家大忌。

其次,现在是冬季,凉州本来就不富庶,韩遂筹备了大半年,才准备足够的粮食接驾。从韩遂的态度来看,他显然没有作战的准备,没有粮食,怎么作战?

最后,这里是凉州,凉州有叛军,自然应该由地方官先出面平叛,而不是直接由天子出手,否则未免小题大作,让人笑话。再说了,那么多凉州人加官进爵,现在也该看看他们的本事,看看他们是不是配得上这分荣耀了。平时说得一个比一个能耐,上了战场看他们还有几分成色,又有几分忠诚。

宋建既是磨刀石,也是验金石。

天子越想越觉得刘晔所言有理,将这个任务先交给韩遂也是非常正确的决定。韩遂是征西大将军,是凉州士人的首领,这件事如果都解决不了,他还有什么脸色做征西大将军,享受三千户的食邑?

刘晔跟在天子身后,感觉到天子的高昂情绪,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孙策这封奏疏太阴险了,天子在凉州多留一天,就增加更多的变数。原本西征的计划就是到凉州走一遍,并不是真正的战斗,朝廷的实力他一清二楚,能出来走一圈已经是不容易了,对付一些实力弱小的小部落也没什么问题,真要大战却无异于自找麻烦。

宋建既然能建国,而且这么多年都没人找他麻烦,自然有他的倚仗,要么是易守难攻,要么是大军行动不便,如果是随便就能灭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级换战功呢。

天子亲征,万一攻则不克,岂不是更丢脸?所以,天子亲征之前至少要搞清楚宋建真正的实力,绝不能轻易出手。要么不打,要么就必须取胜,朝廷经不起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失败。

孙策的这一份奏疏很轻,却有可能夺去大汉中兴的最后希望。

刘晔心里沉甸甸的。他有一种感觉,这份奏疏不会是孙策唯一的手段,还有更多的麻烦正等着他们。天子能不能平安的回到长安,现在谁也不敢打包票,一步踏错,就是灭顶之灾。他作为天子的智囊,西征的主动推动者,肩上的担子很重。

刘晔有点明白荀彧的担心了。他们要担心的绝不仅仅是现实的困难,还有孙策那个对手。现实的困难是可控的,孙策是不可控的。与这样的对手较量,尽量不要给他机会,谨慎才是王道。

想到荀彧,刘晔忽然心安了些。荀彧虽然反对西征,一度建议天子退守益州,最后却还是接受了现实。以他的性格,很可能做了一些补救安排,否则他不会这么安心。现在麻烦来了,他至少要知道荀彧有没有安排,又有什么样的安排。他们必须抛弃所有的分歧,集中所有的力量,才有可能度过这次危机。

回城之后,刘晔一面与韩遂、马腾、吕布等人商量,一面建议天子将当前的形势通报荀彧,询问荀彧的建议。

天子欣然同意。

第1835章 少年狂

天子走进院子,吕小环跟了进去,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靠在案边打盹的曹丕听到声音,连忙站了起来,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向天子行礼。天子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曹丕应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呯”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鼻子酸痛,“唉哟”一声,捂着脸蹲下了。

吕小环忍不住笑了起来。天子也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一看曹丕那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又有些不忍,示意吕小环收敛些。吕小环撇了撇嘴,把脸转了过去。天子目光一扫,见案上放着一个木盒,木盒上有一行熟悉的字迹,正是姊姊刘和的笔迹,顿时大喜。

“曹丕,长公主的书函是什么时候到的?”

曹丕站了起来,捂着红肿的额头,忍着哭腔。“陛下出城时刚到的,与公文一起送来,公文转了秘书台,长公主的私函就送到这儿来了。”

“好,好。”天子喜不自胜,在案前坐下,用案上的书刀撬下封泥,割开丝绳,打开盒盖。木盒里有一封信,厚厚的一叠,有十多页纸。天子取出信,发现下面还有一部书,书的封皮上题着《郁洲山诗集》五个字。天子笑了一声,先搁在一旁,取过长公主的信先看。

吕小环凑了过来,拿过诗集翻了翻,撇撇嘴。“这孙策是个武夫,偏好装风雅,这诗集出了一部又一部,偏偏没一首是他自己的。咦,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他的诗。哈哈,好短,才四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泪下。哟,这还真有意思,他还会哭啊?”

吕小环乐不可支,天子翻了个白眼。吕小环吐了吐舌头,起身离开,顺手将诗集揣在怀中。“我先看看啊。”不等天子同意便溜了出去。天子无奈的摇摇头,转头见曹丕站在一旁,便示意他退下,自己静下心来读信。

这是刘和离开长安后的第一封信,写得很长,巨细靡遗的讲叙了她离开长安,到达彭城,与孙策初见,初时冷漠疏离,后来渐渐熟悉的过程。到了后半程,内容渐渐变成以孙策为主,长公主以她的视角叙述了孙策到达辽东,精心部署,一战而取沓氏的经过,言语之中既有钦佩,又有些不安。

天子无声地笑了起来。他能体会刘和此刻的复杂心情。孙策善战,一战便击败公孙度,少年英雄,得夫如此,刘和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孙策的野心外露,已是朝廷心腹大患,将来难免会有一战,她又担心天子能否是孙策的对手。

“傻姊姊啊。”天子摇摇头,嘴角微挑,轻声叹息。“都对你说了,朝廷的事不用你管,你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好,又何必想这么多。若是让孙策看到了,难免心生芥蒂。”他顿了顿,品味着刘和信中的语气,又有些释然。看得出来,刘和过得还不错,除了远离亲人的思念之外,看不出有什么痛苦,提起孙策时自有一番亲昵和羞涩,至少说有孙策并没有虐待她。

“算你有功,罪减一等。”天子自言自语道,接着往下看,眉宇眼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孙策巡视幽州,说动刘备与袁谭对峙,打算南北夹击袁谭。天子非常失望,放下信,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刘备有勇无谋,不明大势,唯利是图,必自取其辱。”天子一边说一边甩着袖子,连声叹惜。“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室外的廊下,王异与吕小环并肩坐在栏杆上,正捧着诗集阅读,听到天子的叹惜声,互相看了一眼,有些诧异,却不好多问。吕小环扯了扯王异的袖子。“你喜欢哪一首?”

“这一首。”王异伸手指了指。吕小环看了一眼,不免撇了撇嘴。“这首好么,我怎么觉得他一句也不着调?古人能看见吗?都埋在土里呢。来者能看见吗?还没生呢。”

“这是作诗的手法,并非实见。”王异耐心的解释道:“古人和来者,指的是过去和将来……”

“是么?”吕小环瞪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那他也太自负了吧?古往今来,就他最强?我承认,他的武艺是不错,可那是他没遇到真正的对手。他要是遇上我阿翁,就不敢这么吹了。马超不就这样,自以为了不起,遇到我阿翁还不是一样认输。”

王异哭笑不得,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和吕小环谈诗明显是不理智的行为。她暗自吟哦着这首诗,好奇不已。听说孙策刚刚弱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诗句?这诗是好,可是未免过于郁沉,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倒像是人到中年,久经沧桑,又站在群山之巅,一览众小山,孤独而寂寞。

他莫不是请人所作,托名而已吧?

正想着,屋里又响起了天子的叹息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好大的气魄。孙策,你已经找不到对手了吗?”

王异和吕小环惊讶不已,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晔匆匆走了进来,从她们面前经过,一眼看到王异手中的诗集,连夜停了下来。“这是新到的书吗?”

“回禀令君,是的。”王异不敢怠慢,连忙将诗集递了过去。刘晔接在手中,正准备翻看,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刘晔招招手。刘晔向吕小环、王异匆匆点了点头,脱了鞋,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

王异看看吕小环,吕小环也看着王异,两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安。刘晔智慧过人,极有城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过,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吕小环想进去听听,却被王异拉着,走得远了一些,站在走廊上,竖起耳朵倾听。

屋内,刘晔在天子面前入座,取出一份奏疏放在案上,却没有送过来,手按在上面,因为用力过度,指腹有些发白。天子盯着刘晔,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陛下……”刘晔的声音有些哑。他咬着嘴唇,眼神不安。“请陛下……稍安勿躁。”

天子的嘴角抽了抽,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子扬是担心我欲与孙策争高下吗?”

“陛下是身负大汉四百年基业的天子,孙策不过是一时勃兴的强臣,本不该相提并论。”

天子眼中露出自嘲之意。“荀令君与张纮有约,子扬堪与郭嘉、荀攸比肩,谁能与太史慈抗衡?”

“陛下……”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刘晔。“子扬,我再问你一件事,武威、张掖今年有没有鲜卑入侵?”

刘晔闭口不言。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赶来,就是看到太史慈的战绩之后担心天子会一时意气,有比较之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到时候无法收拾。现在听到天子这个问题,他知道他的担心正在变成现实。天子是还没来得及对别人说,可是他已经被激怒了。

武威、张掖当然有边警,不仅武威、张掖有,北地、安地也有,这些年鲜卑人几乎年年入侵。但韩遂不说,他也不问,只当没有。不然还能怎么办,让天子去迎战鲜卑人吗?

“子扬,我们为什么要西征?兴师动众,耗费钱粮,为此不惜向孙策示弱,堂堂的长公主为妾,难道就是为了在凉州走一圈?凉州世家、羌人首领该封的封了,该赏的赏了,该和亲的也和亲了,难道就是听他们喊几声万岁?他们当面喊万岁,背后是不是在笑朝廷自欺欺人?”

天子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诛心。刘晔无言以对。天子说到激动处,长身而起,一甩袖子,案上的诗集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翻过两页,正好停在孙策的那首诗处。刘晔瞟了一眼,不禁苦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好大的口气。孙策的这两句诗就像十把刀,扎在了天子心里。别说天子只是一个少年,就算年龄再大一倍也经不起这样的刺激。况且天子身边也不缺好勇斗狠的武夫,吕布、马超,都是武艺高强、自视甚高之辈,若他们知道太史慈的骄人战绩,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沉不住气呢。

宋建,鲜卑人,内忧外患,这一战,就避免不了了吗?既然躲不掉,何不迎难而上?

刘晔突然做出了决定。“陛下,臣没有收到消息,不知道鲜卑人有没有入侵,但臣以为,陛下当效孝武帝故事,率精兵猛将巡边,鲜卑人若来,则战而胜之。鲜卑人若不来,亦足以威慑其胆,以示陛下尚武之心。”

天子静静地看着刘晔,猜不透刘晔的心思。刘晔是真心想战,还是又想虚应故事?连宋建都不能平,还能迎战鲜卑人?

刘晔看出了天子的疑惑,他从容笑道:“陛下只要答应臣一件事,臣敢担保此战必胜。”

天子将信将疑。“什么事?”

“以天下为重,莫逞匹夫之勇。”

天子有些明白了,一抹笑意从嘴角绽放。他扬扬下巴,重新坐了回去。“子扬,你仔细说说,为何你如此自信?”

“陛下,勾戟、长铩虽利,不能缝衣,用于战场却能所击辄破。此次出巡,陛下率领的都是精锐骑兵,装备精良,又有吕布、马超、张辽这样的良将统领,实力本不弱,只是不利攻坚罢了。若是与鲜卑人对阵,只要调度得当,君臣一心,臣不敢说十全必克,战而胜之还是有把握的。”

刘晔说着,将刚刚收到的奏疏递了过去。“太史慈能做到的,陛下也一定能做到。”

第1836章 遇敌

天子接过奏疏,展卷而读,面色平静,心情却有些苦涩。

说来说去,还是只能和孙策的部将太史慈比较。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把握能成功。太史慈背后站着孙策,他身后只有一群忠诚度堪忧的新臣旧将。孙策五州在手,有足够的钱粮支撑太史慈作战,他的钱粮却只能支撑着几个月。

刘晔之所以这么自信,原因只有一个,汉军在装备方面有优势,正面作战不落下风,只要不进入草原深处追击就不会有太大危险。况且鲜卑人不习惯正面突击,万一碰上了也会主动撤退,交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此一来,他多少有了一点面子。

说到底,巡边只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基本上还是走个形式,自欺欺人而已。这已经是刘晔的极限。纵使他再多智,没有实力支撑,一样难为无米之炊。

天子看完奏疏,心情更加沉重。孙策的奏疏中没有提及详细的作战经过,但他看出了一个问题。太史慈几乎没有进入草原追击,他就是在边境迎战鲜卑人,是鲜卑人轻敌,以为太史慈兵力不足,主动求战,又各自为政,这才被太史慈各个击破。

当然,太史慈的战斗力也极其惊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骑兵将领。不过这一点不用担心,吕布、马超足以和太史慈相提并论,精锐骑兵加起来也有四五千人,再加上凉州诸将的骑兵,凑足万骑也不是不可能。

刘晔的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

天子反复斟酌后,接受了刘晔的建议。哪怕是形式,他也要做一下,要不然没法向天下人交待。他随即又请太傅皇甫嵩来商量。皇甫嵩基本支持刘晔的意见,又提出从安定、北地征召一些骑兵,以壮声势,接应天子。

得到皇甫嵩的支持,天子有了底气。他首先询问了韩遂,确定武威最近的确受到鲜卑人的袭扰——只是规模不大,至少韩遂如此说——然后宣布要巡边,向鲜卑人叫阵。考虑到鲜卑人以骑兵为主,他不打算带上所有人,而是挑选精兵良将,速战速决。

消息一出,吕布和马超争先响应。他俩早就按捺不住了。行军千里,一箭未发,看着一群西凉人加官晋爵,他们心里憋了一肚子闷气,只恨没有机会让这些西凉人看看自己的实力。如今机会来了,他们当仁不让,争为先锋。

最后,吕布如愿以偿,率领三千并州骑士为前锋,率先向武威出发。

天子自为中军,以太傅皇甫嵩、秘书令刘晔为辅,麾下以马超所领的羽林骑为主力,再辅以成公英、姜叙等人率领的两千凉州精骑,总兵力五千余。

征西大将军韩遂为后军,有各部落支持的步骑近万人,主要负责后勤,一路为天子筹集牛羊、粮草。这个任务看起来不重,实则难度不小。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韩遂也不能拒绝,只能勉强应下,尽力张罗。有宋建的事在前,他不能不有所表示,将功折罪。

与此同时,天子传诏在武都郡待命的曹操进驻冀州,主持对枹罕的征讨事务。又传诏武威太守牛辅,让他做好接驾和出征的准备,打探鲜卑人的行踪。

半个月后,天子到达姑臧,以太牢祭祀故太尉段颎,亲作祭文。段颎是凉州三明之一,与皇甫规、张奂死后有清名不同,段颎因阿附宦官,又曾逮捕太学生,名声不佳。天子作祭文,记功忘过,盛赞段颎平羌的战功,对他后来的歧途表示惋惜,赏赐他的妻子,恢复了段颎的爵位,食邑千户,并授一子为郎。

段颎入狱之后饮鸩自杀,身败名裂,以他犯的那些过错而言,倒也不算委屈,但武威人不这么想,甚至整个凉州人都不这么想,他们认定这是朝中大臣对凉州人的排挤、陷害。如今天子为段颎恢复名誉,舆情激奋,以为天子虽然年少,却是个明事理的,比那些大臣强多了,比先帝灵帝更像一个好皇帝,倒颇有孝桓帝知人善任的遗风。一时之间,凉州普通百姓对天子的印象大有改观,不少有实力的家族献粮饷军,既表了忠心,又为子弟换一个进身机会。

天子虽然喜欢这一幕,皇甫嵩、刘晔却提醒他武威户口有限,供应不了大军太久。天子也清楚这一点,在姑臧只停了两天便再次起程,沿着长城东行。

——

青山峡。

吕布勒住坐骑,举目遥望。

草原上一片枯黄,残雪被北风吹得四处飘散,发出呼呼的啸声,像是哭泣,又像是嘲笑。

“再往前走,就是家了。”魏续咂了咂嘴,叹了一口气。“一转眼,出来六七年了。”

吕布瞅了他一眼,拨转马头。“回吧,白跑一趟,回去喝酒。”

魏续遗憾地长吁短叹。“可不是么,陪着小皇帝走了几千里路,一点收获都没有。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金城呢,现在倒好,宋建那蠢货的首级便宜曹操了。”他拨转马头,追上吕布。“奉先,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故意的?”

吕布剑眉微蹙,心情很不好。“你都胡说些什么,什么故意的?”

“故意把宋建留给曹操啊。你想啊,曹操是关东人,和刘晔、荀彧是乡党,他们当然抱团了。朝中本是关东人最多,迁都长安后,三辅的人渐渐多了,如今天子巡狩凉州,又提拔了一大批凉州人入朝。关东人有压力,要扶持曹操,让他杀了宋建。可是谁想着我们啊?我们当初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闭嘴!”吕布有些焦躁,喝了一声。魏续犹自絮絮叨叨的报怨,吕布怒了,回手一马鞭敲在魏续头盔上,“当”的一声脆响,魏续措手不及,下意识的避让,一跤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摔倒在地,头盔也歪了,遮住了视线。他眼前一片漆黑,莫名的紧张起来,伸手就去拔刀,嘴里胡乱嚷着。

“敌袭!敌袭!”

吕布哭笑不得,正准备再赏他一鞭,忽然眼神一凛,向远处看去。

一缕若有若无的烟尘在风中摇荡,被风一吹就散了,若非吕布目力过人,很难发现。吕布忽然心跳加速,一种熟悉的感觉突然笼罩了全身,心血涌向四肢,就像狼看到了猎物。

魏续还在乱嚷,吕布喝了一声:“别吵了,有情况。”

魏续一下子反应过来,拨正头盔,一跃上马。其他的骑士也行动起来,纷纷拨转马头,聚集到吕布施下,有几骑向不同的方向奔去。他们都是跟随吕布多年的亲卫,忙而不乱,不用吕布吩咐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片刻之后,一骑出现在地平线上,策马狂奔,急促的马蹄踢打着枯草和泥土,卷起烟尘,随即又被风吹散。骑士伏在马背上,几乎看不到人,只看到一面三角红旗。又奔近了些,骑士从马背上直起身,用力摇晃手中的旗帜。

有情况。吕布不惊反喜,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骑士手中的旗帜。

骑士奔到眼前,汇报了情况。从东北方向来了一群鲜卑人,三百多人,有战利品,从他们的战旗来看像是野狼部落的。前锋张辽已经迎了上去,可是鲜卑人没有退意,正与张辽缠斗。吕布眉头微颤,杀气横生。野狼部落的驻牧地在受降城以北,这群胡骑是从并州一路劫掠过来的,杀伤肯定不少。

“准备迎战。”吕布怒吼一声,率先踢马冲了出去。号角声响起,骑士们纷纷加速,随着吕布开始小跑。他们控着马速,缓缓加速,三五百步后,战马渐渐跑开,队形也转换为冲锋阵型。

前面又有骑士赶来,张辽正与对方接战,对方虽然兵力不占优势,却不肯轻退,明显有所倚仗,也许援军就在路上。

吕布侧耳听了听,又看向远处。远处的山坡上,有骑士站在最高处,正在摇动手中的小旗,表示有大队骑兵接近。吕布举起长矛,划了两个圈。

“弧形阵,弧形阵。”

战旗摆动,号角长鸣,骑士们变阵,向东侧斜斜奔去。他们奔出数百步远,就看到从西北方向吹来的烟尘,风中混杂着血腥味还有惨叫声。近千骑在方圆数百步的战场上来回冲突,号呼酣战。吕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任由冷冽的北风吹来,借以安抚沸腾的热血的激昂的战意。

苍天不负有心人。太史慈,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骑兵战术。

“加速——”吕布再次猛踢马腹,加速奔驰,再次调整方向。

骑兵们轰然应喏,策马加速,同时摘下骑盾,套在左臂上,身体伏低,与战马合二为一,右手握着长矛,肘部将长矛紧紧地挟在肋下。

两千余骑士像一柄弯弓,划了一道弧线,绕过张辽正与鲜卑人交战的战场,跟着吕布奔上一道土坡。

一队鲜卑骑士出现在他们面前,正直直的冲向战场。约有百余名骑士正从队中奔出,向坡顶冲来,打算占据高处,为主力提供预警,不料与吕布等人撞个正着。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吕布、魏续等人拉开了手中的强弓,连续射击。

箭矢离弦,破风而去,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骑士刚刚举起手示警,就被箭矢射中,翻身落马。一个号角兵举起牛角号,鼓足了腮帮子,刚刚准备吹响号角,一枝羽箭飞到,正中牛角号。牛角号撞在号角兵的嘴上,碰落几颗牙齿,鲜血飞溅。

第1837章 飞将出击

吕布等人越过山坡,又借着山坡加速,杀向正赶往战场的鲜卑人。

接近战场,鲜卑人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加速奔驰,完全没料到会有敌人从侧翼杀来。转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能拉开手中的弓箭,借住上风的优势,射出一阵箭雨来阻击吕布等人,同时一部分骑兵从阵型中分离出来,迎战吕布。

战术应对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勉强。仓促之下,只有左翼的千余骑士有调整方向的可能,主力只能继续向前奔驰。两三千人冲锋,要调整主攻击方向需要一段很长的空间,更需要时间,而吕布根本没给他们这样的空间和时间。

两千多骑士沿着山坡一泄而下。侯成率领千骑,迎上了冲来的鲜卑人,吕布则率领主力飞奔而下,直扑鲜卑人的主力。

战马狂奔,战士狂呼,箭矢飞驰。

吕布等人伏低身子,用骑盾护住面门,踢马狂奔。箭矢射在骑盾上,呯呯作响,从耳边掠过,嗖嗖一声。大部分射箭或是射空了,或是射中了盾牌和甲胄,对吕布等人造成的杀伤有限,只有不到百余人中箭落马,绝大部分人冲过了射阵覆盖范围,冲到了鲜卑人面前。

“杀!”吕布暴喝一声,挺矛将一名挥舞着战刀的髡头骑士挑下马去。战马撞在髡头骑士坐骑的侧面,那匹可怜的青黑色战马被撞得侧飞起来,斜着跑了几步,接连撞倒几个同伴,这才悲嘶着倒地,奋力的踢着马蹄,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撞之下,它的腰已经受了重伤,就算不被踩死也无法再驰骋疆场了。

鲜卑人的阵型遭受拦腰一击,损失惨重,一名骑士被撞,往往连累几个同伴,阵型迅速溃散,只有最前的数百骑士加速向前狂奔,逃过一劫。但他们并没有直正安全,吕布等人横向穿过他们的阵型后,出现在他们的右侧,与他们同向而行,占据了上风,然后拉开了手中的骑弓,借助风力,展开了远程打击。

鲜卑人却无法还击。对绝大多数骑士来说,右侧都是不利于射击的死角,能左右双射的人毕竟是少数。急切之间,他们又无法停下,就连调整方向都有难度,只能举起盾牌硬撑。

吕布等人连续急击,将一枝枝利箭射入鲜卑人和战马的身体内。鲜卑人的装备远远不如汉军,大部分人都没有铁甲,而他们身上的皮甲根本无法抵抗汉军的铁制箭头,便射得叫苦不迭,损失惨重。

在射出半壶箭后,鲜卑人的右翼被基本摧毁,还坐在马背上的骑士不足三分之一。

吕布等人再次抄起长矛,展开近距离的突击。相比于骑射,汉军骑士突击的优势更加明显,鲜卑人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尤其是被对方追着屁股打的时候。看到弓箭渐稀,汉军骑士端起了长矛,杀气腾腾的衔尾冲来,鲜卑人就崩溃了,队型四散,各自逃命。

吕布紧紧的盯着对方战旗,带着魏续、曹性等人紧追不舍。统兵的鲜卑大人看到吕布越追越近,吓得魂飞魄散。从看到吕布战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麻烦来了。对于北疆的人来说,飞将吕布绝对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碰到的对手,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吕布,早知如此,他才不管那三百骑的死活呢。

然而后悔拯救不了他的性命,被吕布撵着屁股追了近千步之外,他被曹性追上,一箭射中后心,当场身亡。吕布随即赶上,一刀砍倒了他的将旗。

从接战到斩将夺旗,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胜负已定。吕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重整阵型,继续追击。赶来增援的都是战士,携带战利品的骑士肯定离此不远,那才是他的目标。

得知援军遭到阻击,与张辽交战的鲜卑人也崩溃了,扔下两百多具尸体,落荒而逃。张辽没有急着去追,他下令清理战场,将受伤的鲜卑人全部杀死,随身携带的干粮、钱粮收刮一空,战马尽可能地收集起来,哪怕是受了伤的,这些都是宝贵的物资,必要时可以宰了吃肉。

大半个时辰后,吕布传来消息,他劫住了对方的辎重队伍,缴获了几乎所有的战利品和牛羊,包括被鲜卑人掳掠来的一千多百姓。从那些汉人百姓口中,他得到一个消息,野狼部落就在后面,大约百里左右,总兵力近万骑。

张辽不敢怠慢,立刻派骑士通知中军,请求指示。

——

天子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大军在河畔扎营。

虽是天子巡边,但物资紧张,天子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仪仗,其他的车驾一律减省,他本人也骑马行军。自从迁都长安,立下中兴之志,他就经常练习骑射,骑术相当不错。这次长距离行军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反倒是太傅皇甫嵩年龄大了,多年的征战生涯又留下了不少伤病,无法长时间骑乘,天子为他保留了一辆四轮马车代步。

即使如此,皇甫嵩还是累得够呛,勉强陪天子巡完营,商量了一下明天的行程,他便休息了。

天子正当少年,多年的习武给了他一副好身体,精神旺盛,不仅没有一点睡意,反而因为走了大半个月连一个鲜卑人都没看到而失落,眼看着就要沿着高平川水南返,取道六盘山回关中,他总有些不甘心,坐在篝火旁,看着满天的星斗出神,暗自叹息。

得知吕布遇到鲜卑人,斩首过千,缴获了不少物资,尤其是解救了千余百姓,天子兴奋莫名。走了几千里,终于有点拿得出手的战绩了。

“子扬,我就说吧,论骑战,温侯才是真正的名将,绝不会比太史慈。”天子笑逐颜开。

刘晔也很高兴,但他却没有失去谨慎,反而更加紧张。“请陛下记得对臣的承诺。”

天子拍着膝盖,哈哈大笑。“放心,我绝不会主动追击。可是鲜卑人主动送上门来,我总不能不战而走,你说对吧?”

刘晔点点头。“陛下所言有理,这正是耀武的好机会。不过,臣不建议就地迎战,愿陛下退守逢义山,占据有利地形,争取将来犯的鲜卑人一网打尽。”

刘晔说着,铺开地图,解说自己的计划。天子听了,思索了片刻,抚掌轻叹。“子扬,让你做秘书令屈才了,你应该统兵征战,做一代名将。”

第1839章 吕马争功

宴游荔惊讶地看着杀来的汉军骑士,用力揉了揉眼睛。

这些骑士是从谁的部下,为什么会有如此精良的装备。特别是迎面杀来的这队人马,不仅人人有盔有甲,而且这些盔甲并非以前见过的款式,看起来就非常精神。

宴游荔抬起头,看看远处的战旗。他不认识这面战旗,猜不出是汉人的哪位将军,至少凉州这边没见过。难道汉人皇帝又派了什么厉害的将军来?

宴游荔疑惑的时候,汉军已经杀到两百步以内。鲜卑人和吕布纠缠了半天,随身携带的箭已经射得差不多了,来不及补充,只能挺起长矛,挥起战刀,短兵相接。

马超一马当先,挺矛杀入,长矛抖动,转眼间连挑两人,当者披靡,身后的羽林郎见了,士气大涨,挺矛刺杀,策马冲锋,丁丁当当的脆响不绝于耳,惨叫声此起彼伏,双方都有骑士受伤落马,有的随即被奔驰而来的战马踩中,有的缩起身体,抱着头,乞求上天的垂怜。

汉军凭借着铁甲、长矛的优势夺得先机,不断向鲜卑人的阵势深处挺进,马超冲锋在前,面前无一合之将。在他的率领下,来自三辅和凉州的羽林郎迅速适应了战场,号呼而战,勇不可当。

双方错身而过,继续向前杀进。羽林郎损失有限,借着两阵之间的空间,迅速调整阵型,以马超为锋,形成矢形阵。大部分骑士都见了血,却没有人害怕,反倒更加兴奋,热血上涌。

“如何?”马超抬起手臂,抹去脸上的鲜血,大吼道:“还能战否?”

“能!”羽林郎轰然应喏。

马超哈哈大笑。“那就再杀一阵,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精锐。”

“喏!”

“杀!”马超昂起头,看了一眼战场的形势,找到绘有野狼标志的战旗,拨转马头,调整方向,向宴游荔杀去。羽林郎紧随其后,杀气腾腾,士气如虹。

天子跟在马超后面,看着马超与敌军交锋,没一会儿,就有鲜卑骑士从马超阵中冲出,迎面杀来。天子有些紧张,举起手中的长矛,刚要说话,耳边一声弦响,一枝羽箭破风而去,飞跃数十步,正中冲在最前面的鲜卑骑士胸口,骑士身体一晃,与一名羽林郎相撞,羽林郎挺矛将他挑落马下。

“轰!”双方阵势交错,无数身影飞速扑来,长矛、战刀,纷纷起落,马蹄声、喊杀声,瞬间淹没了天子。天子眼前一片混乱,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貌,耳边轰鸣,根本听不清是什么声音。他举着长矛,却来不及刺出,只知道随着队伍向前冲。

“陛下小心!”吕小环伸手扶住天子的肩膀,大声提醒天子。她看到天子脸色苍白,身体起伏越来越大,别说杀敌了,一不小心甚至可能从马背上摔下去。

“哦,哦。”天子忽然惊醒过来,随即羞愧难当,双腿夹起马腹。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这些年在上林苑演兵积累的经验。

虎贲王越带着十几个虎贲郎冲在天子左右,作为天子近侍,他们也装备了最好的甲胄,王越手里也提着一根长矛。他以剑术闻名,长矛使得也不错,接连挑杀两名冲到天子面前的鲜卑骑士,干净利落,一击毙命。在他们的保护下,天子虽然身处阵中,却没有多少和鲜卑骑士短兵相接的机会,只有零星的箭矢射到,躲得盔甲丁当作响,有一枝箭射入甲胄缝隙,却被里面的金丝锦甲挡住,未能深入。

天子迅速冷静下来,观察眼前的形势。

眼前全是人,只能看到羽林郎、虎贲郎的背影,却看不清对面敌人的情况,只能从战旗的移动来推断双方的形势。他的前面是十几个虎贲郎,再往前便是羽林郎,马超的战旗在前面两百步左右,从移动速度和旗帜的疏密来看,应该损失不大。

皇甫嵩说得对,就正面突击而言,装备了铁甲、矛戟的汉军有明显优势。用杨彪那三亿钱装备起来的羽林骑更是当之无愧的精锐,加上马超这样的勇士冲杀在前,足以碾压数量相当的对手。

“子扬,受伤没有?”天子心中大定,终于有时间关注身边的刘晔。

“没有。”刘晔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看起来比天子还要紧张。天子在上林苑演兵的时候,他公务缠身,偶尔旁观,很少有亲自上阵的机会。一下子置身于这种场面,与敌人近距离相遇,难免有些失态,看起来还不如吕小环、王异来得镇定。

好在有羽林郎在天子面前密集布阵,逼得鲜卑人向两侧分开,他总算有惊无险。

“跟紧我!”天子哈哈笑了两声,虽然笑声有些干涩,豪气却不弱。他再次举起长矛,下令加速。

战鼓声再起,羽林骑拥着天子向前杀去。

见汉军骑士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宴游荔便有些心虚,再看到马超的战旗向自己冲过来,心里更加不安。他原本以为吕布是主将,现在看来,吕布最多只能算前锋。什么样的人能以吕布为前锋?宴游荔猜不透,但他相信这些骑士都是汉军精锐,如果硬拼,自己的损失会很大,甚至有可能遭受重创。

宴游荔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利则战,不利则走,这是鲜卑人从小就习惯的道理,没有任何好考虑的。

号角声一起,鲜卑骑士放弃了进攻,开始重整阵型,逐步脱离战场。

听到鲜卑人撤退的号角声,吕布、马超不约而同的加紧了攻击,从不同的方向杀向宴游荔。成公英、姜叙则率部切割鲜卑人的阵势,打算赶到前面,切断宴游荔的退路。七八千汉军骑士在鲜卑人的阵中穿插、切割,势如破竹。

不过小半个时辰,鲜卑人的阵势就被杀得大乱,求援的号角声不断响起。宴游荔眼看着马超和吕布追了过来,也有些慌了,生怕撤得慢了会被截住,一边下令全军撤退,一边打马狂奔,在亲卫骑的保护中突围而去。

战斗出乎意料的顺利,天子随即下令追击,扩大战果。汉军散开,以千骑为单位,各自为战,追杀鲜卑溃兵。成公英、姜叙追得最猛,冲在最前面,对鲜卑人痛下杀手。

吕布赶到天子面前。他浑身是血,声音也有些沙哑,精神状态却极佳,一见天子便大笑道:“陛下英武,亲历战场,有汉以来,唯高皇帝与光武帝能如此。”

首战告捷,天子心情也不错,含笑谦虚了两句。吕小环按捺不住激动,兴奋地举起弓。“阿翁,我射杀了七个鲜卑人。”

“好样的,不愧是我吕布的女儿。”吕布拍拍吕小环的肩膀,上下审视着吕小环。吕小环背上有两枝箭还没来得及拔下来,像翅膀一样支楞着。吕布拔下箭,尝看箭头,见箭头无血,这才松了一口气。“受伤没有?”

吕小环拍着胸脯。“没有。有陛下赐的宝甲,怎么会受伤。阿翁,你说我和孙尚香谁厉害?”

吕布大笑。“当然是我女儿厉害。”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马超的声音。“温侯此言差矣。沓氏之战,孙尚香随吴侯冲阵,临阵射杀公孙模。吕贵人临阵射杀七人,的确不错,可是孙尚香相比还有一些距离。”

吕布当时就沉下了脸。马超也不理他,翻身下马,从箭囊里取出一个首级,来到天子面前。“陛下,臣所斩杀千夫长一人,献与陛下。”

天子看着那颗面目狰狞的髡头,尤其是血肉模糊的脖子,有些恶心。不过他也清楚马超这是和吕布较劲。吕布首战斩杀鲜卑部落大人一名,得到了他的嘉奖,马超这时候献首级,自然是要得到同样的待遇。

“马卿骁勇,与温侯一般,都是朝廷的栋梁。再接再厉。”

“唯!”马超有些遗憾。天子称他为马卿,却称吕布为温侯,明显更高看吕布一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吕布斩杀的是鲜卑大人,他斩杀的只是一名千夫长,充其量是个小帅。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吕小环是吕布的女儿。不过没关系,战斗还没结束,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陛下,被鲜卑人掳去的百姓还没有救回来,是不是继续追击?”

刘晔咳嗽了一声:“马将军,陛下自有安排,你不要太心急。”

马超笑笑,拱手道:“令君说得对,有陛下安排,我毋须着急。再说了,被掳去的百姓是并州百姓,急也该温侯先急。温侯,你说对吧?”

吕布大怒。“马孟起,并州百姓也是朝廷的子民,不是我吕布的部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超摊摊手。“温侯,你这是何必?我也没说什么啊。并州百姓是朝廷的子民不假,可是那些百姓有几个见过天子?他们先被你救了,然后又被你抛弃了,你说他们是怨恨天子,还是怨恨你温侯?”

“你……”吕布语塞,不敢轻易回答,马超这话里面有陷阱,怎么答都不对。

天子有些挠头。并凉人不对付,这两人更是一个不服一个,据说私下里还打过架,现在在战场上又较劲,真是麻烦啊。不过马超说得也对,虽然击败了鲜卑人,但百姓还没救回来,就不能算胜利。

“令君,你意下如何?”

刘晔早有准备。“以灵武谷为限,继续追击,救回百姓,夺鲜卑人的牛羊为食,速战速决。”他扫了一眼吕布和马超,微微一笑。“二位君侯,你们都是陛下的爪牙,当一致对外,可不能互相争斗啊。鲜卑人虽败,首恶却未诛,战斗还没有结束,二位当继续努力。”

马超和吕布互相瞪了一眼,拱手施礼。

第1840章 虞翻进谏

初战得胜,天子有些兴奋。可是看到伤亡统计结果之后,他又沉默了。

各部都有伤亡,以吕布的部下为多。他与鲜卑人先后数战,阵亡六百余人,尚有重伤两百余人,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人马疲惫,箭矢不足,战斗力锐减,已经不能再担任前锋的责任。

相比之下,天子率领的中军是第一次参战,又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不算大。中军三部,又以羽林骑的损失最小。倒不是因为羽林郎们武艺比凉州骑士高强,而是他们的装备好。实践证明,南阳铁官的甲胄更坚固,中箭致死的机率大大降低,与普通的制式札甲相比,至少要减三成。即使是受伤的将士也大多是轻伤,简单处理一下即可,不影响战斗力。

吕布忿忿不平。羽林骑、凉州军都通过不同的方式装备了新式甲胄,只有他最吃亏,只得了十几套赏赐的新甲,普通士卒用的还是旧式札甲。如果他也能像韩遂、马腾那样拥有近千套新式甲胄,他的损失至少能减少一半,还有再战之力,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要与马超较劲就只能拼命了。

吕布忍不住说道:“陛下,这南阳铁官的军械果然是名不虚传。可惜羽林骑没有装备马铠,要不然战果更佳。”

马超的脸色顿时变了。韩遂、马腾的部下都有马铠,羽林骑却没有。天子虽然得了杨彪的三亿的身价钱,但天子需要的东西太多,买不起马铠。天子一直没说,但这是天子心里的一个结。吕布这时候提起马铠,目的再明显不过。

天子脸色微变,笑容有些不太自然。他明白吕布的用意,但他更觉得悲哀。吕布的话让他觉得这次击败鲜卑人最大的功臣既不是吕布也不是马超,更不是他,而是孙策。没有孙策提供的军械,他能取得如此明显的优势吗?

刘晔及时岔开了话题。“温侯,富平的形势如何,可以进驻吗?”

富平原本是北地郡治,就在青山峡南,大河之东,因为羌乱,此地就废了。吕布从那儿经过的时候,富平城门紧闭,城外杳无人烟,一片死寂。

“斥候说城里没有百姓,只有一些无处可去的难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刘晔和天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进驻富平。富平虽说已经荒废,毕竟还有城墙,万一鲜卑人来袭,可以抵挡一阵,有个反应的机会。天子答应了,随即下令赶往富平,又派斥候到灵州、廉县打探情况。

汉军将士收拾完战场,带着战利品赶往富平。吕布说得一点没错,富平城里空荡荡的,全城都没几个人。房屋倾圮,野草丛生,野狐出没,富平当年作为郡治的辉煌只能从残存的城墙窥见一二。

即使天子见过破坏的长安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巡狩凉州,远至金城,已经知道凉州荒败,常常感慨,觉得此行大开眼界,对凉州的困境有了切身体会,却没想到会败落到如此地步。现在想来,他所经过的郡县都是情况比较好的。如果不是鲜卑人侵扰,他坚持要出击,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凉州真正的情况。

“金城向西,是不是……都这样?”天子问皇甫嵩道。他到金城之后,诸臣不约而同的进谏,希望他不要再向西了,当时还以为是粮草不够,现在看来,恐怕是不想让他看到更多。

皇甫嵩微微颌首。事已至此,再瞒也没什么用,不如坦言。况且他觉得让天子知道一些真相也不是坏事。“虽不尽然,庶几近乎。闪舞小说网不过相比于其他诸郡,北地的情况也最严重。”

“为什么?”

“早些年平定羌乱后,大多习惯将羌人安置在北地、安定一带。羌人生活困苦,被强制迁徙,朝廷又未能妥善安置,拨付的一些钱粮也大多被人贪墨了,到羌人手中的寥寥无几。太守、令长大多来自内地,不能体凉边地人的辛苦,只顾自己的政绩,横征暴敛,甚至推房拆屋。羌人一反再反,也是无奈。”

天子心情低落。他对凉州民变的事关注得不少,也知道凉州发生了多次杀官的事,中平四年,凉州刺史耿鄙就因为从事程球贪墨而被韩遂所杀。当时只觉得凉州民风剽悍难制,现在才知道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里面还夹杂着关东、关西的分歧、敌对。

“不平定凉州,收复故土,愧对傅南容。”天子握紧了拳头,仰天长叹。

皇甫嵩咳嗽了几声,喘息道:“陛下有此志,凉州就有希望了。陛下,凉州有良马劲卒,秦以之得天下,汉以之破匈奴,陛下迁都长安,十年休养生息,十年平天下,十年致太平,中兴可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切莫急于求成。”

天子躬身施礼。“还望太傅时时提醒,不吝教诲。”

——

天子在富平住了一夜,韩遂、马腾率领后军赶了上来,与天子会合。

看到天子立下战功,又听马超说吕布在天子面前挑事,韩遂、马腾很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有所表示,派出装备了新式军械的精骑参战。有了这两千精骑,尤其是四百甲骑助阵,汉军的优势更加明显,宴游荔根本不敢接战,见汉军追得急,扔下牛羊和俘虏的百姓,望风而遁,仓惶逃命。

天子追到灵武谷,停止前进。再往前就是沙漠,危险系数倍增。沙漠中行军危险,他们携带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在沙漠中迷路或者断粮断水,不用鲜卑人攻击,他们就可能一败涂地。

站在贺兰山上,遥望大漠,天子感慨万千。与鲜卑人的交锋虽然短暂,但他的收获却非常多。鲜卑人不可怕,正面作战,汉军有明显的优势,可是想真正击败鲜卑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仅需要十万精骑,更需要充足的钱粮,足以支撑大军深入大漠,一直追到鲜卑人的老家,赶尽杀绝。

要想真正击败鲜卑人,就要先击败孙策。只有击败了孙策,平定了天下,他才能筹集足够的钱粮征伐鲜卑人。否则,就算拥有凉州精骑,他也无法远征,只能守株待兔,等鲜卑人撞上门来,无法主动出击。

天子的心情从所未有的迫切。

——

楼船缓缓靠岸,将士们从岸上扔下缆绳,放下铁锚,将楼船固定好,这才打开舷门,放下跳板。亲卫步骑鱼贯上岸,白毦士、义从营也跟着上岸,列好队型。

孙策上了岸,站在岸边等待的虞翻快步迎了上来,拱手施礼。“恭贺主公凯旋。”

孙策摆摆手。“仲翔,这些客气话等会儿再说,交州可有消息?”

虞翻笑了。“主公,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孙策同意虞翻的看法。他对孙坚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毕竟是一路杀过来的,就算戏志才、刘繇等人联手,想一下子让孙坚全军覆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消息来,说明孙坚还顶得住。

“主公,你除了送消息给我,可曾有别的安排?”

孙策笑笑。“我派人去交州查看情况,还通知周公瑾,让他准备移兵南向,进入交州作战。”

虞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出了码头,车马已经准备好了,上了车,队伍起动,孙策靠在车壁上,看着对面的虞翻。“仲翔以为我多虑了?”

虞翻笑笑。“主公,关心则乱。父子、兄弟,血脉相连,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他瞅瞅孙策,放慢了语速,脸上的笑容淡了气,却多了几分严肃。“即使是父子、兄弟,也不能忘了君臣之义。交州的得失固然重要,主公却不能因此乱了方寸。”

孙策没吭声,静静地看着虞翻。他一上岸,虞翻就和他说这样的话,自然是觉得非常重要,非说不可。

“主公英武,数年之间,坐拥五州,如今又得幽州之半,已经不是当年骠骑将军在襄阳作战,你可以从庐江昼夜兼程地赶过去。”虞翻顿了顿,又道:“在家为父子,出门为君臣。主公若是不相信骠骑将军有这样的能力,那就不应该托付他这样的任务,安排其他人岂不更好?难道就因为骠骑将军是你的父亲?任人唯亲,这可是为君大忌。”

“这个……是家父主动要求的。”

“他要求,主公就同意?”

孙策哭笑不得,这虞翻说话可真是一点不给留面子。

“主公,凡事过犹不及。虽说家国天下,公私还是要分清。交州出事,主公便不顾一切的发兵去救,那要是幽州也出了事,你救不救?荆州出了事,你救不救?”

孙策有些招架不住,自我解嘲地笑道:“不至于同时出事吧?”

虞翻摇摇头。“主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主公半有天下,已是诸侯之霸,南至交州,北至幽州,西于荆州,谁还有信心凭一己之力与主公争衡?连横在所难免,主公当有所准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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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1章 风波又起

孙策转头看向窗外,一排排柳树正向后倒去,与随行的虎士身影相错,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安静了片刻,重新看向虞翻,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仲翔,你卜一卦吧,看看天子的西征会是什么结果。”

虞翻哈哈一笑,靠在车壁上。“臣不用卜卦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说来听听。”

虞翻的眼神有些古怪。“主公不会以为天子西征真的是与羌人交战吧?主公别忘了,韩遂可是羌人叛军领袖。所谓羌乱其实就是凉州世家之乱,天子与那么多凉州世家、羌人部落和亲,凉州还能有多少作乱的羌人,还能有什么战事可言?就算有,也毋须天子出手,那些凉州世家就会出手剿灭。”

孙策笑着点点头。虞翻是难得的奇才,但他对凉州的了解太少,又局限于自已的视角,无法从整体上把握凉州民变,只看到了凉州世家的影响,忽略了其他的因素,只能用会稽山越作乱的经验去推测凉州形势。虽说原则不变,可是具体情况不同,区别还是很大的。

至少会稽周边没有鲜卑人这样的外敌,山里的百越之民也不像羌人一样有出山抢劫的原动力。东南的丘陵地带虽然开发不足,生活不易,但温饱不成问题。只要官府不惹事,山越是不会主动惹事的。

人无完人,不能苛求啊。

“仲翔听过宋建其人吗?”

虞翻摇摇头。“扶风宋家?”

“非也。”孙策摇摇手,把宋建的事大致说了一下。他为天子准备了几个礼物,其中一个就是宋建。早在中平元年,黄巾起义爆发前后,袁绍等人还没自己的地盘时,宋建就在枹罕称王,闷声大发财,做了三十年的河首平汉王。这样的事只有凉州本地人清楚,中原王朝根本不知道,虞翻不清楚也很正常。

虞翻听完,哑然失笑,语带讥讽。“凉州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凉州山高路险,与扬州迥异,不能一概而论。”孙策提醒道。扬州也出过称帝的许昭,但是他没到两年就被灭了。原因很简单,丘陵毕竟不是高山,只要朝廷下狠心,有财力,没有不能平定的。不像凉州的那些大雪山,是真的不好打。

虞翻含笑点头。“这的确是个麻烦,虽然天子未必会亲征,却有可能成为一个脓疮,至少能拖住一部分注意力。宋建不灭,天子终究心虚辞屈。不过主公也不能对宋建寄予希望太厚,这样的妄人当不得名将的一击。”

“宋建的确不能期望太多,但鲜卑人就不同了。这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才是真正的麻烦。”孙策吁了一口气,有些头疼。他现在可以利用鲜卑人来牵制朝廷,可是总有一天,他问鼎天下,这些麻烦就会成为他的麻烦。击败他们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大漠里找到他们。

凉州不能乱,至少不能落入鲜卑人的手中。比起幽州,凉州的战争潜力更大,凉州的战马也比幽州战马更适合甲骑。凉州大马,横行天下,那可不是说了玩的。

虞翻同意孙策的意见,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推断。天子西征很难取得真正的成功,但天子身边不乏才智之士,他们清楚凉州的形势,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会让天子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因此,西征注定就是一个给天下人看的表演,只是让人相信大汉还有中兴的可能。

大汉有没有中兴的可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信不信。

天下人信不信?肯定有信的,而且数量不会少。毕竟有四百年基业,对很多人来说,大汉就是天然的存在,而且将继续存在下去。即使遇到一些困难,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分崩离析。

哪怕天下实际上已经分崩离析。

从中平元年的黄巾之乱算起,到现在也不过十二年,对于一个存在了四百年的帝国来说,这最多是大病一场,并非死亡,还是可能治愈的。天子很年轻,但他的确表现出了一个中兴英主的气度,会得到更多的人拥戴。

袁谭、贾诩等人未必会信,但他们不会明确表态,借朝廷名义结成联盟,围攻孙策,然后分而食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主公,如果说大汉是鹿,那你现在就是一只肥羊啊。”

孙策笑道:“就算是一只肥羊,我也是角上绑着尖刀,身上披着精甲的肥羊。更重要的是,我还是一只有智慧的肥羊。”孙策脸上多了几分杀气。“仲翔,我们是文明人,但我们并不文弱。如果他们以为我们好欺负,那我们就要让他们清醒清醒,学学怎么做个文明人。”

虞翻抚掌而笑。“主公,此言深得我意,正当如此。既然主公已经有所安排,臣就不费口舌了。”他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图纸,铺在案上,用几块色彩斑斓的石头压住。“主公,说说抹陵的事吧。对建都的选址问题,臣还有一些异议。”

孙策瞥了虞翻一眼,有些不解。这件事都已经定了,怎么虞翻还不服气?

张纮定计,立都秣陵之后,作为留守长史的虞翻就移驻抹陵,将大部分精力用在新都的营建上。孙策出征的这大半年时间,虞翻走遍了附近的几个县,勘察地形,非常辛苦,最后的成果就在这份图上。

秣陵周边的经济发展不错,方圆百里之内就有五个县,三百里以内则有十多县,在袁敏主持下,对溧阳、阳羡之间的水利进行改造后,又增了不少土地,能够支撑起一个陪都的粮食供应。长江在侧,能停靠大型船只,对于发展海上贸易有先天优势。

但虞翻也提了一些意见,主要一点就是这一带的地形不怎么好,四面丘陵遍布,不通风,夏天会非常闷热。都城可以像楚国的金陵邑一样建在山上,百姓的居住区却只能建在低尘处。

“主公,臣略通医术,深知卑湿之处易染疾疫。都城是百姓聚居之地,又有四方商旅,本来就容易传染疾疫,若是在此立都,疾疫多发,对国运影响极大,不可不察。”

孙策心中一紧。前年那场大疫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可不想自己的都城成为疫情多发之地,哪怕是陪都也不成。况且虞翻也提到的两点也让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是秣陵闷热,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后世的南京是著名的火炉之一。一是影响国运,换句话说,在此立都,国运不久,而据他所知,在南京建都的大部分都国运不昌,几乎没有超过百年的,很多只有三四十年,不超过半世纪。

莫非秣陵真的不宜建都?

第1942章 言为心声(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孙策将虞翻绘制的地图仔细看了一遍,与自己印象中的地形相对照。

他倒不是担心国运,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十年之内也许就可以统一天下,秣陵终究只是临时都城。他担心的是地理导致的疾疫。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在医学技术尚不发达的时代,前期防范非常重要,如果秣陵从地理上就不适合作为大都市,那就不能勉强。

隔三岔五的来一次大疫谁扛得住?

虞翻指着地图,又道:“秣陵周边虽然有不少良田,但不足以自给,还需要从吴会运粮。如果用海船运,则需要绕行出海。用河船运则需到京口转运,否则河船受不得风浪,有沉没的可能。臣与袁敏商量,看看能否挖一条河,直达秦淮水,只怕会影响风水。且秣陵南有一道高岗地,需要筑堰,工程量不小。”

孙策直起身。“建城是百年大计,这事马虎不得,要谨慎一些。仲翔,你可有什么更好的方案?”

“主公说得对,其实也不用急。”虞翻收起地图,将那石头拿在手中把玩。“如果臣所料不错,主公这几年怕是都不能住在江东,臣可以慢慢斟酌,也许能找到解决之道。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地,子纲先生选秣陵的理由还是充足的,只是他时间紧,难免有些疏忽。”

“你还支持抹陵建都的方案?”孙策笑了笑,未免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虞翻又想提议阳羡呢。

“至少推翻的理由尚不充分。”

孙策很欣慰。虞翻也许自负,也许有点本土意识,但他有分寸,够大气,很好。尤其是最后一点。

孙策把幽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半路上,他已经收到太史慈的消息,刘备和袁谭结盟,简雍离开刘备,转投太史慈麾下,牵招却成了刘备的部下。这些消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是张则离开幽州,将半个幽州留给刘备。

这让他有些郁闷。怎么刘备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打仗不行,却总能躺赢。赤壁之战,周瑜拼了老命才夺了个南郡,结果刘备不声不响了收了江南四郡,然后又把南郡借走了。现在也是,为了一个涿郡,他和袁谭拼了几个月也没得手,结果张则一甩手,扔给他半个幽州。

这就是虞翻说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实力增长太快,其他人都有压力了,要合起来对付我啊。

很好,我正好看看谁是真朋友,谁是笑面虎。

虞翻随即又报了一笔帐。中原今年无事,收成比去年略好一些。江南屯田已见成效,粮食比去年增加了两成。采用了麋竺的递进收税法之后,商税总额有所下降,但幅度还不小,接近三成,可是反响很好,受到了中小成本的商人的一致欢迎,尤其是那些将家里剩余的农产品拿到集市上出售,换点零花钱的百姓。按照以前的税法,只要是去卖东西都要抽税,还要被市吏刁难。现在好了,只要他们不主动惹事,没人找他们麻烦。

听着一个个数据,孙策很有成就感,觉得这几年没白辛苦。

——

是否在秣陵立都尚有疑问,却不影响孙策停驻休息。

秣陵、湖熟靠得很近,如果在要秣陵建都,湖熟必然被划入其中。孙策在虞翻的陪同下,查看了附近的地形。眼前的景色与他印象中的南京大相径廷,虽然也算是人烟稠密,毕竟不是后世的大都市,到处是森林,绿化率极高。

站在秣陵城北的一座小山上,看到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孙策又有些怀疑虞翻的说法。按理说,森林有助于降温,后世南京就是通过增加绿化面积摘掉了火炉的帽子,可眼前的森林这么多,夏天怎么可能闷热?难道是虞翻闷热的标准不同?他家住在海边,气候比秣陵要凉爽得多,也许只是他不适应呢。

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多征询一些意见,最好是能安排几个专业的医学大腕来考察一下。他不想怀疑虞翻,却也不能轻信虞翻。虞翻通医术,但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考虑得未必周全。

“仲翔,秣陵景色不错。”孙策环顾四周,心情舒畅。

“这儿还不算最好的。”虞翻从衣袋里取出两块石头在手心摆弄着,指指东北方向。“主公来得迟了些,若是再早一个月,那边山上枫叶正红,才是真美,如漫山云霞一般。不过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明天臣陪主公去汤山,那天有天然热汤,这种天气泡泡热汤最舒服了。”

孙策还没说话,郭嘉先乐了。“有热汤可泡啊,那可太好了。仲翔,你在那边有没有精舍?”

虞翻哈哈大笑。“去了你不就知道了。”

郭嘉心领神会,放声大笑。孙策也笑了。虞翻和郭嘉算是臭味相投,两人都是不肯亏待自己的人,只要条件允许,不介意让自己享受一下。有温泉这么好的去处,虞翻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他不挪用公款,做得太过份,也不必太计较。

正在远处看风景的孙尚香等人听到笑声,也赶了过来,一眼看到了虞翻手里的石头,顿时眼睛一亮,伸手便抢。虞翻反应极快,听到风声,下意识地双手划圈,将孙尚香的手拨了开去,顺手一推,将孙尚香推得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孙尚香顿时来了精神,双手叉腰,眼睛一瞪。“要比武么?”

虞翻这才知道是孙尚香,不免有些尴尬,连忙请罪。“三将军恕罪,翻并非有意,只是……”

“既然不是有意,那就算了,不过你得把这石头给我。”

“呃……”虞翻看看手里的石头,有点为难。“三将军,这石头并非稀奇之物,三将军若是喜欢,我明天带你去捡就是了。那片山上多的事,你就算要一车都没问题。”

“我就要这两块。”

“这个给你看看可以,不能让给你。”虞翻看着石头,连连摇头。“这两块石头虽然不值钱,上面的纹理却难得,是我的心爱之物,不能让人。”

孙尚香正在再说,孙策喝道:“尚香,不得无礼,君子不夺人所好,哪有强抢的道理。若是张公知道了,有你好看。”

提到张昭,孙尚香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好吧,那我就看看,不要你的。那你明天带我去捡?”

“一定,一定。”虞翻说着,将石头递了过来。孙尚香接过,拿起其中一块,啧啧称奇,拿到孙策面前。“大兄,这是个……太极图吗?”

孙策接过一看。这块石头黑白相间,黑色的条纹有点像太极图。别一块彩色的石头更奇,彩虹般的条纹缠绕,竟是一个金文易字。一个太极图,一个易,正与虞翻五世传易的身份相符,怪不得他不肯转让。

“有意思。”孙策笑道:“这是专为仲翔而生的奇石啊。”

虞翻抚着胡须,得意洋洋。“臣也这么以为。臣去了很多次,看过无数石头,这两块是最得臣心的。是以千金可赠,这两块石头却是不能让的。”

郭嘉也好奇不已。“天地间竟有这种奇石?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仲翔,明天一定要带我们去看看,说不定我也能捡一块为我而生的石头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孙策调侃道:“是酒壶,还是歌舞伎?”

郭嘉忍俊不禁,大笑道:“都可以,都可以。主公,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啊?”孙策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洒色财气,他似乎都不缺。学问,也没什么能引以为傲的。仔细一想,他觉得自己挺没追求的。他想了好一会儿,说道:“如果可以,我想长寿,有个寿字的石头也许不错。当然,如果能青春不老就更好了。”

虞翻、郭嘉都有些诧异。他们都没想到孙策的愿望居然是这个。孙策才二十出头,考虑生死这个问题似乎太早了些。俗话说得好,言为心声,这要是传出去,或者记在史书上,难免让人觉得孙策胸无大志,不像个帝王应有的抱负。

虞翻哑然失笑,提醒道:“主公,天下未定,现在就想养老,是不是早了点?”

孙策有点尴尬。不过他真是这么想的。想活得久一点,更想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改革,没觉得自己这个理想有什么不好,更没想到会引起虞翻的异议,甚至还有点鄙视的意思。

正当孙策考虑如何回答虞翻时,甄宓说道:“长寿有什么不好?大德者必有其寿,君侯天生圣人,胸怀仁义,好德如好色,正当长寿。”

虞翻惊讶地看了甄宓一眼,又看看孙策。“夫人学礼?不知是学的哪一家?”

甄宓微微一笑,向虞翻欠身施礼。“常听君侯说虞长史文武双全,惊才绝艳,乃江东大家。宓不自量力,在长史面前弄舌,惭愧惭愧。随君侯巡游,闲来无事,随便翻几页书罢了,哪里敢称传承。还请长史莫要见笑。”

虞翻拱手还礼,神情难得的庄重。“夫人客气了。”

第1843章 好消息

明月当空,孙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进了后院,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台阶,嗅着空气中的『药』气,他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他示意徐盛等人退下,坐在台阶上,双手横架,又将下巴搁在手臂上,一时出神。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在孙策背后站定,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入鼻端。“夫君。”

孙策转头一看,见是麋兰,便往旁边让了让。麋兰在他身边坐下,侧着脸看看他。“是不是累了?洗个澡,我再为你按摩一下,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没事,我就是心里烦了,坐一坐,理一下思路,然后就好了。”

“真的?”

“真的。”孙策肯定地点点头。这段时间疫情时紧时松,好消息和坏消息混着来,他的精神也跟着紧一阵、松一阵,让他有种回到前世的感觉。前世做项目时就是这样,没日没夜的干,经常半夜被人叫起来解决问题,既有山重水复的绝望,也有柳暗花明的狂喜,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每个人都在拼命,不仅和别人拼命,更是和时间拼命。他见过几个项目经理,都是人到中年就有白发。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项目经理,身上担负着千万人的荣华富贵,更担负着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生死。疫情扩散,受波及的百姓遍及四州,尤以豫州为重。不仅是因为于吉在豫州,更因为他肯花钱,几乎是不惜成本的救治每一个人,兖州、青徐的百姓闻风而至,都赶到豫州来,这也让豫州的疫情迟迟得不到缓解。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蠢,越是用力,面对的困难越多。但是让他看着病倒的百姓不治,或者将已经入境的流民驱逐出境,他又做不到。郭嘉、庞统都劝过他,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合适,很可能会耗尽豫州的财力、物力,但这个命令就是出不了口,只能咬着牙强撑。

在这一点上,他不如田楷和陶谦,田楷和陶谦也救治百姓,但他们非常克制,尤其是陶谦,他最有力的做法就是敞开关禁,让大量的百姓流向豫州。徐州已经被打残了,如果把那些百姓留在徐州,他根本控制不住疫情。至于这样会不会拖垮孙策,他已经顾不上了。

和孙策一样傻的人只有曹昂。听说曹昂也是尽一切可能的救治百姓,天天奔波在各个救治点,以至于和丁夫人见面的约定一推再推。

“我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孙策抱着腿,自嘲地笑了两声。“和人斗还不够,还想和天斗啊。”

“才不是呢。”麋兰摇摇头。“夫君,你可以说是和天斗,但你没有和人斗。你是为了人和天斗。”

孙策被麋兰的绕口令说得笑了起来。“我有这么伟大?”

“是啊,你就是这么伟大。”麋兰拨了拨腮边的头发。“我最近遇到好些个徐州来的乡党,他们都对你感恩戴德。如果不是夫君派人救治,他们很可能就逃不过这场大难。老天不仁将军仁,苍天已死,凤鸟临世,他们都编成歌谣了。夫君,我给你唱两句?”

孙策笑笑,将麋兰搂了过来。“那你轻一点,别影响她们睡觉。”

被孙策搂在怀中,麋兰的脸有些热,但她还是顺从的伏在孙策腿上,轻声『吟』唱起来。“苍天己死,凤鸟临世。天生圣武,怜我百姓。驱逐硕鼠,还我良田。教我子弟,抚我父母……强我身心,治我疾病……惶惶『乱』世,豫州乐土……”

麋兰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高山大海的开阔,像海浪一样轻轻抚慰着孙策的身心,歌谣里百姓毫不掩饰的感激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不再那么患得患失。他抱着麋兰,轻轻摇晃着身体,不知不觉的靠在柱子上,进入了梦乡。

麋兰听到孙策的鼾声,不敢轻动,生怕惊醒孙策。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的起身,蹑手蹑脚的进去,把尹姁叫了出来,两人一起将孙策扶了进去。将孙策扶到床上安顿好,麋兰又折回来取孙策搁在一旁的战刀和大氅,刚准备转身入内,郭嘉快步走了进来。麋兰一见,连忙迎了上去。

“将军刚刚睡下。”

郭嘉微怔。“已经睡了?这么快?”

“嗯,今天入睡得非常快,坐在这儿就睡着了。”麋兰一指孙策刚才坐的台阶。

郭嘉拍拍头,哈哈一笑。“这可是个好消息。这一个多月以来,将军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容易。那行,我就不打扰他了。这儿有一封急件,刚收到的,等将军醒了,夫人别忘了给他看便是。”

麋兰感激地点点头,接过来一看,顿时眼睛一亮。“是……我兄长来的消息?”

郭嘉点点头,笑容满面。“夫人,尊兄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你可以先看看,看完之后,你也许能和将军一样睡个好觉。”说完,他拱拱手,转身出去了。

麋兰听了,不敢怠慢,立刻回到卧室,拨亮灯光,看起急件来。看着麋竺熟悉的字体,麋兰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当她看到麋竺将带到幽州的军械、『药』物换成了大量的财物、战马,正在起运时,她明白了郭嘉的意思。有了麋竺赚到的这些钱,豫州因救治百姓而落下的亏空就能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弥补,尤其是战马,这可是孙策最急需的物资。

不过,有一点让她无法理解。麋竺说,张则有意与袁绍谈判。袁绍正在攻打幽州,突然选择与张则谈判,他很可能是想趁豫州大疫的机会南下。豫州的疫情虽然得到了控制,可是离真正解除危险至少还有三四个月,甚至需要半年时间,足够袁绍筹备粮草、调集人马。也就是说,大疫之后又要面临大战,孙策根本不会有喘息的机会。

这怎么能叫好消息呢?就算麋竺赚了不少钱,可那点钱哪够战事的开支。大疫之后的豫州虚弱不堪,哪里挡得住袁绍的攻击?

麋兰不仅没能睡个好觉,反而忧心忡忡,快到黎明才『迷』『迷』糊糊的和衣而卧。等她从睡梦中惊醒时,孙策已经起身了,正靠着床头看那封急报,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听到麋兰翻身的声音,他看了她一眼。

“醒了?想什么呢,连衣服都没脱?”

麋兰含糊地应了一声,强撑着坐起,靠着孙策,半眯着眼睛,把自己的疑问说了一遍。麋兰还没说完,孙策就笑了起来。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怎么做?”

“当然是趁着豫州元气大伤的时候抢攻幽州,把幽州真正掌握在手中,解除后顾之忧。”

“嗯,可若是他没有攻下幽州的把握呢?”

“他如果连攻幽州的把握都没有,还敢来攻豫州?豫州虽然受了灾,浚仪、睢阳、任城可没受什么影响,兵精粮足,守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你看,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看得懂,袁绍却看不懂,还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难道不是好消息?”

第1844章 自作自受

荀彧将信将疑。

谶纬的神秘性有相当部分来自于模糊性,祥瑞灾变同样如此。黄龙见谯究竟是指谁,无法断言。不过孔融这句话说得对,至少不是指孙策。汉为火德,其色赤,按五德始终说,代汉的当为土德,其色黄,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而孙策以火凤为号,显然并不符合代汉的德行。

在舆论方面,孙策无势可借,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不过荀彧毕竟不是纯粹的书生。他很清楚,谶纬这种事真真假假,谁也不说清楚,必要的时候伪造几条也不难。孙策虽然读书不多,身边却有张纮、虞翻这样的饱学之士,舜避丹朱的说法就非常流行,很可能就是他们编出来的。舜为凤鸟,与孙策的火凤契合,太湖又曾是舜隐居之处,孙策在太湖立营,其中也有深意。

荀彧向孔融请教该怎么应付舜避丹朱这件事。孔融也有些挠头,想了片刻,让人将祢衡叫了进来。祢衡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着荀彧笑了笑。“令君当注意修心养性,相由心生,你这副愁苦之容可不宜迎接陛下凯旋。”

荀彧没理他。祢衡恃才傲物,嘴损得很。他到长安后口无遮拦,损过的人不在其数。见他相貌出众,祢衡就说他可以最适合吊丧。光禄大夫赵融体胖,祢衡就说赵融适合监厨。总之没什么好话,当然也结了不少仇,没人愿意搭理他,只能在这儿和孔融作伴。

孔融把荀彧的难处说了一遍。“正平,你可有解法?”

祢衡翻了个白眼。“孔文举,你这可有些乡愿啊。”

孔融尴尬地笑笑,拍拍祢衡的肩膀。“君子不掠人之美。你们慢慢说,我出去转转。”说完便走,根本不给祢衡反对的机会。荀彧看在眼里,有些后悔。这两人亦师亦友,臭味相投,那是他们的事,可是让他们著史未免不妥。看这架势,他们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啊。

荀彧眉头只是微微一蹙,却落在了祢衡的眼中。祢衡哼了一声:“令君,你还想听吗?不想听的话,我就出去了,还有一堆书要整理呢,我可没时间和你在这儿四目相对,看你这张苦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人觉得大汉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荀彧沉下脸,咳嗽了一声。“正平,说说你的应对之法吧。”

“随我来。”

祢衡甩甩袖子,背着手,向外走去,袖子差点甩到荀彧脸上。荀彧很不悦,却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一肚子怨气,跟着祢衡来到外间。祢衡从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荀彧。荀彧接过,见是一本新书,墨香浓郁,沁人心脾,纸张浅黄,手感柔软,封面上题着“豫章逸闻录”五字书名,又有“弘农杨修”四字题签,知是杨修写的一部杂录,不由得心中一动,连忙翻开,找到目录。他最近读了不少南阳、吴县来的新书,早就熟悉了这种格式,能迅速找到自己需要看的文章。

目录里列得很清楚,有几则逸闻与丹朱有关。荀彧根据页码,翻到正文处,将那几则逸事读了一遍。还没读完,他脸上的愁容就消了一半,嘴角也挑了起来。

杨修在豫章收拾到的逸闻中,丹朱的经历与典籍记载出入很大。典籍里说,尧将帝位禅让给舜,丹朱被封于丹水,可是在这些传闻里丹朱却是被舜武力篡夺,流放到丹水。这些传闻正好可以破解舜避丹朱的说法,而且是从豫章传出来的,又是由杨修收集印行,简直是以子之矛,破子之盾。

“是不是很开心啊?”祢衡眼神轻蔑,语气调侃。

荀彧心情不错,没计较祢衡的失礼。他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担心。“这些都是野老逸闻,虽可作谈资,毕竟不如典籍有说服力。承认这些逸闻是史实,岂不等于否认了典籍?”

“算你聪明。”祢衡在一旁的席上坐了下来,又指指对面,示意荀彧也坐下,又大声吩咐侍者上茶。侍者取来茶,放在壶里煮。祢衡说道:“今天看在这些茶的份上,我就跟你说几句,让你开开窍。”

荀彧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些茶是曹操从益州送来的贡品,他也得到了一些。考虑到孔融在南山著书,无人问津,就派人送了一些来。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曾想祢衡却记住了这份情。

“还请正平指教。”

“你觉得杨修是什么样的人?”

荀彧沉吟了片刻。“自然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既是聪明人,又不能为朝廷所用,他为什么还印行这种明显对孙策不利的逸闻?”

荀彧刚才就觉得奇怪。杨修与杨彪不同,他对朝廷的忠诚非常有限,自然被孙策任命为豫章太守之后,他就基本断绝了和朝廷的联络,这时候印行这样的书自然不是为朝廷发声。以他的聪明,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他还是这么做了,莫非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别想太多了。”祢衡不客气的打断了荀彧。“杨修这么做,其实只有一个理由:孙策不信谶纬。上行下效,杨修等人也不把这些当回事。所以说,黄龙见谯也好,见富春也罢,他根本不在乎。”

荀彧眼神微闪。“正平,你信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荀彧哑然失笑。孔融以孔子后裔自居,学问也偏向于复古,提倡仁政德教,对谶纬不太赞同,对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也多有非议。祢衡与他相契,自然不会对谶纬之类有好感。其实今古文斗到现在,今文经的颓势已然是事实,反对谶纬的学者越来越多,孔融、祢衡这样的人并不孤独。

“这么说,正平赞成孙策?”

“天意远,人意迩。天意难测,人心易知。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天意上,不如用力于人心。孙策是武夫,犹知读《孟子》,以民为本,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还执迷不悟?孙策用阳谋,你们用阴谋,就算你们能击败孙策,天下太平也不可得。”

祢衡一脸鄙视。“据说你荀家有易学,难道你就不知道大道自然?”

荀彧沉默不语。茶开了,侍者斟了两杯茶,递给祢衡、荀彧。荀彧双手捧着茶杯,嗅着茶香,看着茶雾在眼前缭绕,看着对面神情不屑的祢衡,心中五味杂陈。祢衡的话说得很难听,但他却直击要害。从董仲舒独尊儒术,引阴阳灾异学说入儒经,于今三百年矣,谶纬被很多人利用过,党人也不例外。早在党锢之前,党人就编造谶纬、童谣,援引天意,反对朝廷的乱政,如今这些谶纬、童谣见效了,成功地动摇朝廷的根基,党人的愿望实现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要消除这些影响,是利用对自己有利的谶纬,还是像祢衡说的干脆否定所有的谶纬?可是光武以谶纬立国,如果否定所有的谶纬,大汉的道统岂不是从根本上就是一个谎言?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啊。

见荀彧神情纠结,久久没有说话。祢衡有些不耐烦了,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席。他甩甩袖子,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扭头看着荀彧。“兖州刺史曹昂是哪一年生的,是不是熹平五年?”

荀彧愣了一下,略作思索。“好像是,至少相去不远。”他如梦初醒,精神一振,正想再和祢衡商讨一下,祢衡已经甩着袖子走了,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人坐在案前,久久沉思。

——

汤山。

清澈的泉水冒着热气,从一个个泉眼里涌出,不时的冒出几个泡泡,在水面破裂,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是欢快的轻呼。

孙策将身体浸在水里,靠在白石砌成的台阶上,欣赏着远处的山景,心情舒畅。寒冬腊月,能泡在温泉里看风景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让人留连忘返。

郭嘉已经舒服得睡着了,虞翻也在闭目养神,百步之外,一道帷幕挡住了孙尚香等人的身影,听不到声音,只看到缭绕的雾气,四周很安静,让人有出尘之感。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诸葛亮出现在小道尽头,举起手中的公文摇了摇。孙策坐了起来,一边示意诸葛亮过来,一边拍动水面,将郭嘉、虞翻叫醒。郭嘉睁开眼睛的时候,诸葛亮正好走到面前。

“主公,蒋子干送来的急件。”

“念。”

“喏。”诸葛亮展开公文,朗声念道:“荀彧言:天子西征,率万骑迎战鲜卑野狼部落,斩首三千……臣以禅让试之,彧怒,扬言以战,太平难期。”

孙策静静地的听完,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天子西征居然还成了,居然还与鲜卑人打了一仗,斩首三千,这可有点出乎意料。

“奉孝,仲翔,你们以为如何?”

虞翻不以为然。“不出所料。”

郭嘉沉吟了片刻,抬起被水泡得有些起皱的手指挠挠鼻翼。“看来我们低估了刘晔,这是我的失策。此人能与鲁子敬为友,自当有过人之处,我早该重视他才对。”



第1846章 变局(迪迪卡卡俱乐部打赏加更)

孙策也有些后悔。虽然天子的西征含金量不足,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毕竟增加了麻烦。

除了东面的大海,三面都是敌人,而且进攻难,防守更不易,自己这几年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就像虞翻说的,建都的事不用急,反正也没时间住。

趁着现在还有空,在这儿多住几天,犒劳一下自己再说。

“奉孝,别急着自责,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吧。”孙策搅着水,悠闲自在。“你们把家属都接过来,我们在这儿过年。”

“主公英明。”郭嘉哈哈大笑。虞翻也有些得意。他在秣陵、湖熟住了大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勘察,绘制地图,真正动土施工的地方只有汤山。一看到这里,他就相信孙策会喜欢这里,有可能长住,所以在附近建了不少房子,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相比于吴县或者阳羡,秣陵更接近中原,不管是渡江北上,还是溯江西进,秣陵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万一形势不利,需要退守江东,秣陵也可以构筑防线。至于秣陵夏天闷热的问题,在短时间内还顾不上,只有长期作为都城时才需要考虑。

孙策和郭嘉、虞翻大致商量了一下。虞翻是留守长史,对孙策的家底最为清楚,他建议孙策以守代攻,暂时放缓开拓的进程,集中精力搞好内政。连续多年的战事消耗了太多的钱粮,孙策已经欠了十几亿的债,不宜再大肆扩张。等上几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再出击也不迟。到时候兵精粮足,优势更加明显。

从整体形势上来说,天子西征归来,信心倍增,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纠集各州郡围攻孙策,战事在所难免。孙策三面受敌,也不宜仓促出击,当以守代攻,耐心等待反击的机会。联盟这种事往往是靠不住的,有利可图,大家是盟友,无利可图甚至害大于利的时候,联盟自然瓦解。届时再各个击破,要比一开始就反击要好得多。

考虑到朝廷是联盟的核心,面对关中的南阳和洛阳就成了防守的重心。鲁肃在洛阳,黄忠在南阳,又有张纮居中调度,孙策大可不必急着亲临前线,可以进驻汝颍,为诸将后援,待机而动。

孙策基本同意虞翻的意见。在返回的路上,他就和郭嘉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军谋处也做了相应的推演,只是当时没想到会用得上而已。

世事如棋,谁又说得清呢,就连阿尔法狗都有输棋的时候。孙策如此自我安慰。

郭嘉提醒孙策,曹操掌握着益州,现在又随天子西征,负责征讨宋建的战事,深得天子器重。如果天子组建联盟,曹操必然是其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而曹昂也不可避免的进入天子的视野。兖州、豫州接壤,战线很长,如果兖州生变,对中原战区的伤害极大,不可不防,必要时应当重新加强睢水防线,甚至先下手为强,直接吞并兖州,将战线推进到大河。

“让丁冲回来吧。”郭嘉笑道。

孙策披着衣服,走进了刘和的房间。

刘和正坐在窗前。虞翻建这些屋子里颇费了一番心思,内室的地面都铺设了陶管,温泉水从陶管中流过,即使是寒冬腊月,室内也温暖如春,不需要穿厚重的棉衣。刘和只穿了一件夹衣。夹衣是她带来的嫁妆,原本很合身,最近她饮食充足,心情也好,人也丰腴了些,衣服便有些紧了,曲线展露无遗。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孙策还是有些心动。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听到开门的声间,刘和回头一看,见是孙策,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相迎。孙策脱了鞋,走在地板上,脚下温热,极是舒服。

“夜里睡觉冷不冷?”

“不冷,不冷。”刘和笑道:“这房子真好,比未央宫的温室殿还暖和。”

“喜欢就好,北方人到南方最不适应了,不信你问问甄宓,看她去年在吴县是怎么过冬的。”

刘和掩着嘴笑了起来,眉弯如月。她已经听甄宓提过,一度担心自己到了吴县能不能住上暖和的屋子。见孙策的头发还没干,她说道:“夫君,我帮你扇扇头发吧。”

孙策欣然同意。刘和取过一个高几坐好,孙策靠着刘和坐下,头枕在刘和的腿上,头发垂了下来。到这个时代几年,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事,唯独头发的事一直适应不了,每次洗头都很麻烦。他曾试探着提议改变发型,男人不用再蓄长发,结果所有人都反对,说什么身之发肤,受之父母,什么割发如断首,短发近乎髡刑,总之一大堆意见,孙策只好作罢。

刘和取过团扇和梳子,一手扇风,一手梳理头发。微风习习,带着淡淡的暖香,也不知道是屋里的薰香还是刘和身上的香。孙策很惬意,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都快睡着了。

“夫君有心事?”刘和忽然说道。

孙策依旧闭着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体很紧张。”刘和点了点孙策的肩膀。“你刚泡完汤过来,应该很放松才对。”

孙策睁开眼睛,看了刘和一眼,嘴角微挑。“那你猜猜是什么事。”

刘和轻轻摇头,嘴角带笑。“我可没有阿宓那么聪明,猜不出来。”

孙策笑了两声,身体放松下来,双腿交叠,两手十手交叉,搁在胸前,斟酌了一下,用尽可能淡然的语气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的。”

刘和眼神一闪,手里的团扇和梳子微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她不紧不慢地梳着,声音却有些干。“是陛下有消息了?”

“嗯,你不用紧张,是好消息,至少对你来说是。”孙策眼皮上挑,含笑看着刘和的眼睛。“西征大捷,现在应该已经在班师的路上,很快就会有消息来。”

刘和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妥,舔了舔嘴唇。“这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对夫君也是,你不是他能有今天,也是夫君”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呐呐的闭上了嘴巴,专心为孙策梳头。

“你说得没错,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孙策想了想,笑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我也有功的,只是不知道他承认不承认。”

“他当然会承认。”刘和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失言,连忙用手掩住手,尴尬地看着孙策,脸涨得通红,眼神怯怯。

“为什么?”

“他”刘和犹豫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陛下说,你既没有家世,也没有名师,所有的胜利都是靠自己,比那些世家子弟强多了,是真正的天纵之才。如果如果大汉注定天命已终,他宁愿由你鼎立新朝,正因为因此如此,他才同意我嫁给你为妾,说是说是只有你能善待一个亡国的公主。”

刘和说得结结巴巴,眼神却极是清澈,直视着孙策,一点也不躲闪,甚至还有些倔强。孙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没有甄宓那种演戏的天赋。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他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他拍拍刘和发烫的脸。“发什么呆,我头发还没干呢,你打算让我躺在这儿一天?”

“哦,哦。”刘和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重新忙碌起来。孙策重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刘和的手脚越发轻巧,一手拿着扇子,一手将孙策轻轻搂住,轻轻哼起了歌谣。11

第1847章 家事,国事

腊月初,袁权带着一大群文武家属赶到汤山。孙策的母亲吴夫人没有来,她不愿意来回折腾,也想早点收到孙坚的消息。

孙策很尴尬。吴夫人这是在指责他对父亲孙坚和弟弟孙权的不关心。吴县到汤山不过五六百里,与交州的距离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孙策问虞翻怎么办。虞翻很坦然,吴夫人不了解形势,不知道主公驻留秣陵的良苦用心,我亲自去一趟,当面向她解释,她深明大义,一定会理解的。孙策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这件事闹得孙策心里有些不舒服,只不过袁权等人刚到,他不得不收拾心情,陪她们说话。

冯宛两个月前刚生了一个女儿,长得粉嘟嘟的,非常可爱,孙策爱不释手。冯宛有些遗憾,尹姁、袁权生的都是儿子,偏偏她第一胎是个女儿,心情不是太好。孙策说,你就算生个儿子,那也是老三,女儿就不一样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女儿,将来的长公主,非常好。再说了,你这么年轻,以后生儿子的机会多着呢,有什么好担心的。真想生儿子,就该好好调养身体,争取尽快再怀一个。

冯宛听了,这才转嗔为喜。

看着眼前花枝招展的一群美人和三个儿女,孙策心里美滋滋的,一年来的辛苦都值了。

长公主第一次与袁权等人见面,有些拘谨,见人就送礼物。孙策知道她的嫁妆厚实,尤其是玉器多,称得上琳琅满目。他总觉得天子可能将宫里剩下的玉器都打包给了这个唯一的姊姊。不过玉器虽多,却没看到能和贾诩送的那件白玉美人相比。

孙策相信贾诩手里应该还有好东西,即使比不上白玉美人,也不比长公主手里的差。

伸手不打笑脸人。收了长公主的礼物,黄月英等人很开心,拉着长公主嘘寒问暖,有说有笑。袁衡没有来,留在吴县陪吴夫人,袁权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姊,诸事全由她一手操办,安排得妥妥贴贴,孙策做了甩手大掌柜,坐享其成。

放下行李,分配好住处,众女便呼朋引伴,一起去泡温泉,院子里才安静了些。

袁权没有去,指挥着仆役收拾院子,尤其是厨房。晚上要聚餐,她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尹姁协助她,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冯宛也没去。按照习俗,刚生育不久的女子不洁,不能随便与外人接触,更别说是共浴了。孙策虽然不信这一套,却也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月子里的女子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不敢自作主张,就留在屋里陪逗孩子。大概是血缘关系,女儿看到他一点也不认生,一碰就咯咯的笑,努力的伸出手要他抱。

冯宛却不让他多抱,说是抱多了容易粘人,不能脱手。当初孙捷、孙胜就因为吴夫人太宠,以至于睡觉都得抱着,一放下就醒,尹姁、袁权深受折磨。孙策对此嗤之以鼻。他对冯宛说,不能抱着睡觉是对的,但不睡觉的时候多抱抱有好处,孩子与父母肌肤接触越多越聪明,你不仅要多抱,还要多给她按摩,才能促进她大脑发育。

冯宛将信将疑。

两人正说着话,袁权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孙策在,颇有些意外,调侃道:“到底是女儿金贵啊,大虎、小虎在襁褓里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亲近。”

“那时候不懂啊。”孙策坦然笑道:“你努努力,再生个女儿,我也一样开心。”

袁权白了孙策一眼,又道:“你在更好,有件事要问你。”她露出几分愧色。“阿母的事,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么多。交州的战事不顺利吗?”

交州可能有变的事,孙策并没有对虞翻以外的人说,虞翻也没有声张,吴夫人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她也许是多虑,也许是直觉,毕竟孙坚去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什么消息,孙策又突然急急忙忙的赶回来,很容易产生不好的联想,担心也是很自然的事。

孙策把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袁权叹了一口气,有些神伤。“战场凶险,你们在外征战,我们在家里提心吊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

孙策本来想安慰她几句,忽然心中一动,改口道:“就算天下太平,我也不可能解甲归田,我的孩子也一样,除非他们愿意像阿匡一样读,做做学问,不理政务。否则就算不征战,戍边也是免不了的。国虽大,忘战必危,这一点要从我们自身做起,不能假手于人。”

袁权很聪明,一下子听出了孙策的言外之意。她嘴角含笑,并不争辩。一看她那标志性的笑容,孙策知道她并不信服,只是不争辩罢了,有点让事实说话的意思。

孙策也没有争辩的打算。很多事不是说就能解决问题的,必须去做。他知道自己有很多想法过于理想化,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最近很多人都在读孟子,但理想各不相同,有人看到了浩然正气,有人看到了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人看到了君臣之道,他看到的却是个字。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坐在婴儿的摇篮旁,袁权将吴县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孙策在外征战,她们也没闲着。袁权和钟夫人一起筹建了一个商行,经营一些奢侈品,主要是交州来的宝石、象牙、珍珠之类。如今中原安定,经济恢复得很快,奢侈品的生意很好做,利润丰厚。按照麋竺拟定的递进制税法,她们当仁不让地成了纳税大户。

要说今年最忙的,还要说黄月英。冯宛怀孕生女,少了一个帮忙的人,黄月英的任务更重了。海船定了型,但问题也不少,最明显的就是动力问题。船大了,对风帆的依赖越来越严重,没有风,海船寸步难行。商船也就罢了,只是损失一些时间,战船却不行,不能动的战船就是没有速度的战马,与废物无异。

为了解决海船的动力问题,黄月英想了很多方案,却还是没能找到突破口。这次她本来不打算到汤山来,准备再攻攻关,是被袁权硬拉着来的。

尹姁没有单独做事,她参股了襄阳商人的生意,分红不少。麋兰还在东海待产,还有两三个月才能临盆。她写信来说肚子很大,医匠说是双胞胎,她有点担心难产。袁权便给孙尚英写了一封信,让她到时候安排华佗去一趟。华佗既是外科高手,又通晓妇科,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可以施行剥腹生产。

孙策有些惭愧。因为孙坚的事,他一路从辽东赶回来,甚至没有朐县停留,还不知道这件事。

“辛苦姊姊了,我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也没想起来去问候一声。”

“你在外面征战,这些事,阿兰怎么会去烦你。”袁权摆摆手。“她在自己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你也不用担心。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也不知道,尚英有了身孕。”

“是么?”孙策很惊讶。看不出曹昂也不错啊,刚结婚就有了。

“阿母说,让我方便的时候去看看她。我想着年后找个时间回汝南,顺便去一趟昌邑。”

孙策想了想。“别年后了,我正好有事要和曹昂谈,请他来一趟。”

袁权有些担心。“他会来吗?”

孙策冷笑一声:“他如果不肯来,那就有大事了。过了年,我就去兖州兴师问罪,先灭了他。”

腊月十三,昌邑。

孙尚英坐在明亮的窗前,看着手里的家书。曹昂坐在对面,将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的放在面前的托盘中,又将橘皮收在一起,留着晒干作药。

孙尚英看完信,有些担心地看了曹昂一眼。“夫君,使者有没有对你说,我阿兄邀请我们去秣陵过年。”

“说了。”曹昂不紧不慢地说道,将托盘推了过来。“吃吧,都是酸的,我尝过了。”

“那你”

“我和公台先生商量过了,陪你去一趟。你收拾一下,明天就起程。我们坐船去,坐船舒服。”

孙尚英惊讶地看着曹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曹昂温和的笑笑。“没事的,你不要乱想,应该是阿姑想你了,让你阿兄来接你回去住两天,你阿兄又有些事要和我商量,正好两得其便。”

孙尚英没吭声。她虽然不问政事,但她不傻,知道孙策要求曹昂去秣陵绝非寻常。他们是盟友,不是君臣,曹昂离开自己的辖区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孙策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见孙尚香担心,曹昂心中不忍,沉默了片刻。“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但是又怕你担心,一直没说。”

孙尚英一声轻叹。“和去秣陵有关吗?”

“我猜应该有关,但也只是猜而已。我父亲接受刘繇的邀请,派麾下的谋士戏志才等人去了交州,协助刘繇等人与令尊骠骑将军争夺交州。你阿兄可能是收到了消息,想问我知不知情。”

孙尚英摇摇头。“如果只是这件事,派个使者来问一下就是了,何必要你亲去?”

曹昂笑了一声,探身过去,拍拍孙尚英的手。“当然不仅是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天子西征大捷,天下形势有变,他要确认我们之间的盟约还能不能继续。”11

第1848章 种子

孙尚英松了一口气。

关于这一点,她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兄长孙策不是一个忠臣,他有更大的志向,与天子之间迟早会有一战。天子同样如此。婚姻只是一个交易,她就险些成为这项交易的牺牲。亏得有兄长护着,她得以幸免。

她与曹昂的婚姻不同。至少她以为如此。

孙尚英没有再问。既然曹昂已经决定了去秣陵,有什么事可以在路上慢慢说,也可以到了秣陵再说。她相信兄长孙策不会伤害曹昂,他不是那样的人。

孙尚英叫来婢女收拾行装。这些都是她从家乡带来的人,曹昂很放心,关照了几句便起身离席。去一趟秣陵至少要一个月,说不定会更久,他需要安排的事很多。

出了后院,穿过走廊,来到中庭,陈宫正站在阶下,看着墙角的腊梅出神。腊梅开得正盛,半透明的黄色花瓣像一只只小小的玉球,算不上绚淡,却只有一番雅致。暗香四溢,整个院子里浮动着香气,其实并不需要站在近前。站得太近反而过于浓郁,向为陈宫不喜。

曹昂有些意外,缓步走到陈宫面前,含笑看着陈宫。陈宫拢在袖子里的手动了一下,转身看着曹昂,笑道:“使君,我刚才卜了一卦。”

曹昂哑然失笑,看来陈宫是真的无计了。“是凶是吉?”

“明日辰时三刻起程,腊日之前赶到秣陵,便是大吉。”

曹昂掐指算了一下,皱了皱眉。“才十一天,时间有些紧啊。”

陈宫点点头。“确实很紧,几乎难以实现。”他拱着手,迈步向堂上走去。“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去。天子西征大捷,中兴有望,天下士庶翘首以盼,孙策却自恃力强,不肯俯首听命,必为众矢之的。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一直以爱民著称,现在却为了一己之私倒行逆施,这可不是什么吉兆。依我之见,你还是别去的好,请夫人出面回复使者,就说身体不便,他又能如何?”

曹昂摇摇头。“公台兄,天子西征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我都猜得到。若是天子能闭关殖谷,休养生息,或许还有一战的机会。若是天子急于求战,我怕是回光返照,非天下之幸。兖州与豫州毗邻,吴侯治下的百姓活得好不好,兖州百姓最清楚不过。我不能因一己之私,置全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陈宫一声长叹。“此乃兖州百姓之幸,却有可能是使君之不幸。使君,人心难测……”

“不会的。”曹昂眼神清澈,意气从容。“吴侯乃坦荡之人。他大可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我,不必做出这等事来。”他顿了顿,又道:“万一如公台兄所言,我也不后悔,在此人间走一遭,虽说功业不成,无德可称,至少能问心无愧。”

见曹昂心意已决,陈宫没有再劝。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曹昂虽然性情温和,心志却极其坚定,认准的事明知有危险也不会回头。他随即与曹昂商量了相关事务,尤其是兖州与豫州之间的商务往来。曹昂要去见孙策,这些信息必须掌握。与孙策结盟之后,兖州不仅自身的商业得到了一定的恢复,还从豫州与冀州之间的商业往来中得到了不少利益。这对稳定经济、恢复民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也让兖州世家从中得到了好处。利字当头,心里还有朝廷的人并不多,他们更担心的是一旦与孙策开战,兖州刚刚恢复的经济又会崩溃。

曹昂去秣陵也是不得已,他现在的确没有和孙策正面对抗的实力。

看完那些数据,曹昂将那几页纸仔细的叠好,笑道:“我听说吴侯制订了一个五年计划,却不知究竟。这次去秣陵,我要好好向他请教,回来之后,我们也制订一个五年计划,争取让兖州百姓活得更好些。”

陈宫笑着点点头。“那我就代表兖州士庶,恭候使君归来。”

两人相视而笑。

——

次日。陈宫、曹仁及刺史府掾史出城送行,依依惜别。

陈宫、曹仁站在岸上,挥手告别。看着曹昂登上船,扬帆起航,顺泗水而下,帆影渐渐消失在两岸的烟柳之中,这才放下手臂,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作为曹昂的左膀右臂,他们都不同意曹昂去秣陵,但一向从谏如流的曹昂这次却自有主张,坚决要去。他们不知道曹昂能不能安全返回,心里空落落的。

“公台,这次要看你的了。”曹仁背着手,步履沉重。

“将军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陈宫看着远处的马车,淡淡地说道:“使君不负兖州,兖州也必不负使君。”

曹仁转头看了陈宫片刻,转过身,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然后叫过亲卫,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再次抱拳向陈宫告别。陈宫还了一礼。“请将军务必把握好分寸。”

曹仁点点头,带着亲卫轻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上。曹昂去秣陵,政事委托陈宫,军事委托曹仁,他要抓紧时间巡视各防区,防止孙策突袭兖州,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引发不必要的误会。在此之外,他还要防备冀州。两线作战,兖州形势严峻,曹仁肩上的责任很重。

陈宫叫过鲍勋,商量了几句,让他留守昌邑,自己便上了马车。他要赶赴各郡,联络兖州世家,确保他们与曹昂保持一致,不会被孙策收买。只有兖州世家支持曹昂,甚至不惜一战,孙策才不敢轻举妄动,曹昂安全归来的可能性才存在。

马车启动,陈宫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仔细斟酌着说辞。他与兖州各家都很熟悉,对每一家的性情都一清二楚,该找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都有所准备。但归根到底,利害才是根本,要得到世家的支持,要么给世家更多的利,要么让世家感受到威胁,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双方才有可能坐下来谈判。

“人心不古啊。”陈宫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旁的《孟子章句》,翻开第一页,正是《孟子见梁惠王》篇。看到那一句“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陈宫眼神微缩,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一声轻叹。

“孙伯符,希望你是个真正的大丈夫,不要伤害我家使君,为人间留点仁义的种子。”



第1849章 进退两难(gaolaochou打赏加更)

曹昂没能在腊日之前赶到秣陵,他在高邮遇到了点麻烦。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气温骤降,中渎水一夜之间结了冰,船只无法通行。好在年关将近,这条水道是沟通彭城、东海与长沙的黄金水道,来往的商船数不胜数,停运一天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广陵太守迅速征发沿途百姓破冰,用了三天时间恢复通行。

高邮长俞清是富春人,与孙家也有点姻亲,得知孙尚英过境,自然不能怠慢。他抽空请曹昂、孙尚英吃了一顿饭,陪曹昂游览了秦邮驿,最后又送了一篮咸鸭蛋。高邮泽盛产一种麻鸭,多产双黄蛋,腌成咸蛋后或是伴粥,或是下酒,风味甚佳,如今也是高邮的特产,不少百姓以此为生。

孙尚英极是喜欢这种口味,又觉得双黄蛋吉利,便收下了。她收到袁权的消息说麋兰是双胞胎,颇有些羡慕,也想为曹昂添一双儿女。至于生产的危险,她倒是没放在心上。有华佗这位名医在,她一点也不担心。嫁到昌邑大半年,她见多了华佗的起死回生,昌邑的本草堂几乎就是华佗一个人撑起来的。

河道疏通后,曹昂重新起程,进入大江后又溯江上行两百余里,转入秦淮水,辗转来到汤山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

在他们赶到之前,吴夫人已经从吴县赶来。时隔大半年,母女再次见面,格外亲热,相拥而泣。问了孙尚英的近况,见孙尚英体态丰腴,心情上佳,尤其是看曹昂的眼神充满爱意,吴夫人非常满意。她原本对曹昂的印象就不错,如今又成了女婿,自然怎么看怎么顺眼。她问了丁夫人的近况,又商量着什么时候为孙翊迎娶曹英。这件事本来早就可以办了,偏偏孙权的亲事一波三折,加上孙翊、曹英的年龄的确也小,就这么拖了下来,吴夫人心里有些着急。

他们很默契,都没有提及曹操与孙坚之间的战事。作为女人,她们无能为力,只能将解决的希望寄托在孙策和曹昂身上。

孙策直到第三天才露面。年关将近,他在玄武湖校阅水师,安排留守将士过年的相关问题,忙得脱不开身。看到曹昂时,他还穿着甲胄,披着大氅,风尘仆仆,一副刚从战场上归来的模样。

见到孙尚英,孙策一脸嫌弃。“怎么胖成这样?你这一年是不是什么事都没干,就知道吃?”

孙尚英柳眉轻扬,毫不示弱。成亲之后,她多了几分泼辣,此刻见到最宠她的兄长,更加放得开。“怎么,你希望我瘦得能被风吹走?”

孙策语重心长地说道:“人一胖就容易懒,到时候管不住子修,他在外面找野食。”

孙尚英脱口而出。“那不可能,他又不是你。”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掩着嘴,歉意地看了看一旁的袁权。袁权笑容满意,会心的瞅了眨眼睛。孙尚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嘿,你这没良心的……”孙策无语,伸手指指孙尚英,揽着曹昂的肩膀往外走。“等我问完话,回来再找你算帐。”

“你可别欺负他,否则我找你算帐。”

“一孕傻三年,你就傻吧。”孙策甩甩袖子,一脸无奈。吴夫人、袁权相视而笑,其乐融融。

孙策拉着曹昂出了门,直奔温泉。他忙了几天,一直没顾得上个人卫生,今天赶回来,除了见曹昂,也要泡个汤,洗洗干净,晚上好参加宴会。

曹昂来了三天,一直陪着孙尚英,虽然温泉在侧,他也没有来过一次。孙策相邀,他无法拒绝,再说他们之间有些话也非说不可。出了门,部曲将潘璋带着两个亲卫跟了上来,孙策回头看了一眼,很不高兴。

“退下!”

潘璋脖子一梗,抗声道:“在下奉命保护使君,恕难从命。”

孙策大怒。“在这儿还需要你保护?我若对他不利,你保护得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潘璋毫无惧色,大大咧咧地说道。

“行,试试就试试。”孙策举起手,打了个响指。“仲康,把这厮拖下去打一顿,教教他怎么做事。”

“喏。”许褚应了一声,转身拦住潘璋,伸手示意。“请。”

潘璋瞅瞅许褚,咧着嘴乐了。“你就是虎痴许褚?听说你力能曳牛,刀法精绝,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也正想会会你。今天可得好好打一场,你千万别留手啊。”

“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许褚淡淡的说道。

曹昂有些担心,连忙说道:“君侯,这是我的部曲将潘璋潘文珪,为人忠勇,就是有些粗鲁,并非有意冲撞,还请君侯恕罪。”

孙策一听说是潘璋,气更不打一处来。“仲康,好好招呼他。”

“喏。”

孙策拉着曹昂就走,潘璋见状大怒,想追上来理论,却被许褚拦住,脱身不得,急得大叫。曹昂哭笑不得,回首示意他自己小心,就别想太多了。孙策真要找他麻烦,又岂是潘璋拦得住的。

“君侯,这……明天就过年了,这样不太好吧?”

孙策微微一笑,拖着曹昂向前走,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更衣室。两个穿着制服的侍女迎了上来,将孙策、曹昂分别引到一侧,为他们宽衣。孙策已经习惯了,任由她们摆布,曹昂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解衣,面红耳赤,窘迫不堪,惹得服侍他的侍女掩唇而笑。

孙策坐在一旁看热闹,觉得不可思议。这曹昂真是曹操的种么?这可一点也不像啊。

孙策脱完衣服,换上单衣,曹昂还没脱到一半,孙策哈哈大笑。“我在外面等你。”起身出门,泡在温泉里。过了一会儿,曹昂才走了出来,紧紧的拉着身上的单衣,迈着小碎片,就像被人非礼了似的。他小心翼翼地进了池,在孙策对面坐下,将身体浸入温烫的泉水中,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眉眼慢慢舒展开来。

“果然舒服。”

“舒服就多住几天。”孙策笑盈盈地说道:“你如果愿意在这儿住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给你建个宅子。”

曹昂也笑了。“对我来说未尝不可,对君侯却绝非上策。”

“哦?”

“君侯收到天子西征大捷的消息了吧?”

孙策点点头。他不仅收到了蒋干的消息,还收到了朝廷正式的邸报。邸报很简单,只是说天子西征大捷,正在凯旋的途中,将在年底回到长安。按照时间推算,天子现在应该已经到长安了。

“凉州乱了百余年,无数名将在西凉受挫,天子一出便能大捷,对天下人而言,无疑是难得的吉兆。黄巾以来,天下大乱十三年,中原百姓辗转沟壑,期盼太平之心与日俱增。如今天子奏凯于西,君侯传捷于北,君明臣贤,太平可期。你此时留我于此,蓄意挑起战事,恐非天下人乐见。”

孙策笑了两声,却不予置评,示意曹昂继续。

“于我而言,家父得朝廷器重,委以益州之任,我主兖州,父子并居重任,本不合朝廷制度,又与君侯有姻亲,于公于私皆是两难之境。若能解甲归田,或向将军讨回谯县旧宅,或寄寓汤山,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何乐而不为?”

孙策靠在白石池臂上,双手搭在池沿,笑眯眯地看着曹昂。“这是陈公台教你的说辞,还是毛孝先?”

曹昂也笑了,摇摇头。“陈公台的确为我谋划,却不是我刚才所说的。”

“他怎么说?”

“婉拒君侯,内整军备,外结盟友,观天下形势而动。”

“你为什么不听他的?”

曹昂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我很累。”他拨了拨水,眯起眼睛,眼神中透着几分疲惫。“家父当年与袁将军为敌,被君侯所败,退走长安,为朝廷效力。我留在关东,听袁本初将令,本是看好袁盟主,为我留一条后路,父子殊途同归。不曾想官渡一战,袁本初竟兵败身亡,君侯半有天下。我自认德薄能浅,非君侯之敌,与君侯战无异以卵击石,徒伤将士性命。若向君侯称臣,则父子为敌,诚为不孝,实在是进退皆难。倒不如解除兵权,寄寓君侯翼下,以君侯兄妹之情,将来不失富贵。若君侯慈怜,或许能抚育弟妹,继承家业。”

“照这么说,我真应该留你在这儿了,免得你这么为难。”

“诚所愿也。”曹昂站起身,拱手施礼,神态庄重。只是单衣浸了水,贴在身上,水哗哗地往下流,实在有些违和。

孙策笑了一声,摆摆手。“行,我考虑一下,年后再给你答复。”

“唯君侯所愿。”曹昂重新坐了回去,像孙策一样靠在池壁上。说完了那些话,他似乎放松了很多,不再那么端着。孙策看在眼里,也有些同情。曹昂所言未必全是真心话,也许有表演的成分,但大部分属实。曹操据有益州,是朝廷倚以重任的干将,如果开战,曹操必然是主力,他们父子对阵的可能性绝非为零。作为曹昂来说,这个心理关不容易过。即使是他这个穿越者,如果孙坚非要效忠朝廷,他也不能不考虑其他方案,迂回敷衍,曲线救国。真要闹到父子对阵,甚至于弑父,任何人都不能接受。



第1851章 虞翻出马

与郑谢相比,贺家在山阴定居的时间相对短一些。但贺家徙来山阴之前已是大族,实力雄厚,家传礼学,绝非会稽本地土著可比。因为有较高的儒学素养,贺家仕途比较通畅,尤其是东汉,贺纯早在安帝时便官至两千石,与李固、杨厚等人为友,与李膺的关系也非常好。

贺纯不在家,虞翻没有去找贺纯的儿子,而是去了贺纯的弟弟贺辅家。贺辅六十多岁,身体却很好,耳不聋,眼不花,腰杆笔直,声音洪亮。比起贺纯,他在官场上的时间很短,也没有做过高官,性格更随和。一见虞翻就笑道:“听说仲翔欲与孙将军比武论易,战况如何?见仲翔这番凝重,莫非是遇到了劲敌。富春孙氏有这样的子弟,还真是家族当兴呢。”

虞翻摇摇头。“多谢贺公关心。我虽然遇到了劲敌,却毋须凝重。我之所以如此为难,是为贺家。”

贺辅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他知道贺纯在固陵。“仲翔,出了什么事?”

虞翻也不掩饰,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听说贺纯被槛车征送长安,贺辅当时就变了脸色。“家兄年逾古稀,如何能受得起这千里奔波。35xs仲翔,他们走了几日,可还追得上?”

虞翻斜睨着贺辅,不紧不慢地说道:“贺公虽然年高,身体却强健得很,要不然怎么不在家中养老,还要随郭元平披甲上阵,执桴而战,阻孙府君入郡。如今战败,待罪于途,你就算追上去也无法救他。我倒有一计,只是不知你敢不敢做。”

贺辅打量着虞翻。虞翻提及郭异时直言其字,提到孙策时却称之为府君,轻重不均,分明偏向孙策,却又为贺家献计,这听起来颇有些诡异。“仲翔入职太守府了?不知所任何职?”

“敢教贺公得知,翻暂任功曹。”

贺辅眉毛轻挑,露出一丝客套的微笑。“那可要恭贺仲翔了,从此一飞冲天。”功曹是大吏,主掌一郡人事,举足轻重。孙策能将功曹之职授与虞翻,可见对虞翻很是器重。贺辅坐直了身体,增加了几分警惕。“不知功曹有何计教我?”

虞翻假装听不出贺辅的戒备心理,不紧不慢地说道:“郭元平兴兵阻孙府君入境,有抗诏之嫌,孙府君不敢擅自处理,槛车征送长安,沿途有士卒保护。抗诏是大罪,说情怕是与事无补。35xs如今之计,欲救尊兄,唯有劫囚。会稽多山,孙府君虽善战无前,却无法穷搜千山,想必贺家可以逃过一劫。且公苗擅长兵事,即使孙将军麾下人才济济,能胜公苗者也屈指可数,筹措得当,还是有机会的。”

贺辅气急反笑。他虽然官做得不大,还听得懂虞翻的意思。劫囚,然后躲进深山里,贺家和亡族有什么区别?郭异兴兵阻止孙策入境,贺纯最多只是从犯,纵使抗诏罪名成立,那只是他一人受戮,贺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他更不会受影响。他和贺纯早就分家了。

况且虞翻也说了,孙策善战无前,麾下人才济济,就算儿子贺齐擅长兵事,又有几分胜算?为了一个未必会死的贺纯,搭上儿子的前程,绝不是明智之举。

很显然,虞翻不是来献计的,是来劝和的。在贺纯被孙策抓了,而且判了一个谋逆罪名的情况下,贺家如何能与孙策合作?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他无法向宗族解释,也无法立足于世。

贺辅反复思考了很久。虞翻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之所以先来找贺辅,自然是因为贺辅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儿子。贺家儒学底蕴深厚,是庆氏学的正宗,偏偏出了一个好武事的贺齐。太平时通经入仕是正途,所以贺齐的仕途就不怎么顺利,入仕数年,做来做去,一直在县长这个层次转。哪儿有叛乱,他就被派到哪儿,立功、升迁却和他没什么关系。

贺辅自己的人脉有限,止步于永宁长,可是贺纯人脉很广。贺纯如果愿意帮贺齐,贺齐现在至少是大县的县令,甚至可能出任一郡太守,反正不可能是三四百石的县长。虽说是亲兄弟,可是看着儿子仕途不顺,兄长有能力却不帮忙,贺辅心里不可能一点疙瘩也没有。

兄弟情再重,还能重过父子?

不出虞翻所料,贺辅没有再提贺纯,而是问起了孙策击败郭异的经过。虞翻便把孙策由查渎奇袭固陵,又与太史慈交战,再逼迫郭异投降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孙策对太史慈、董袭、凌操等人的器重和信任。

贺辅听懂了虞翻的意思。太史慈是降将,董袭、凌操新附,但他们都得到了孙策的重用。如果贺家能够支持孙策,以贺齐的能力,孙策肯定不会亏待他,前途一片光明。当然,如果贺齐选择与孙策对抗,有太史慈等人相助,孙策也有足够的实力击败贺齐。

贺辅主意已定,长叹一声。“家兄一时糊涂,犯此大错,我心何忍。仲翔既受孙府君信任,还请从中缓颊,施以援手。”

虞翻笑道:“贺公放心吧,尊兄宿儒名臣,一时为人所误,朝廷不会不体谅他的。此去长安,说不定还有机会辅佐天子。你要担心的只是舟车劳顿,不要让他受太多苦。”

贺辅明白,立刻请人去请贺纯的儿子来。贺纯受苦,他的儿子岂能在家安坐,当然应该随行侍候。这件事如果由虞翻去说,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现在有贺辅出面,贺纯的几个儿子都不敢有什么意见,立刻收拾一番,带上财物,追赶贺纯去了。

搞定了贺家,虞翻再接再厉,请贺辅协助,又说服了郑家、谢家等大小家族,派上代表,赶赴固陵,迎接孙策入境。新太守入境,郡中著姓大族都要出面迎接,这是官场惯例,涉及到面子问题。孙策之所以现在还留在固陵,没有到山阴上任,就是在等人去迎。

虞翻用两天时间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顾雍只能表示佩服。约好了时间,一行百余人,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城,赶往固陵。

第1852章 不是对手的对手(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赵岐著《孟子章句》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必然在于汉代孟子的地位一直在提升,在赵岐之前便有孔孟并称的趋势,王充在《论衡》中已然如此。随着以经取士的推行,儒生在政治中的影响越来越高,孟子那种以天下以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也更符合读书人的胃口,党人便是这种风气的极致体现。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孟子》得到重视再自然不过。

偶然在于赵岐的个人经历。他的一生和孟子有相似之处,正身直行,却仕途不顺,还因反对阉竖被追杀,逃亡数年,后来复出又遭党祸,被禁锢十余年。为《孟子》作章句的想法就起源于逃亡的那些年,正是孟子的精神支撑着他,不向任何人低头,一路走到今天。

在功业上,他不算成功,但是在个人品德上,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称得上知行合一。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子过份推崇,一心将《孟子》与《论语》相提并论,极力将孟子推上亚圣的地位。称孟子为亚圣并非由他首倡,但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问题在于人一旦有了偏执,难免用力过猛。赵岐也不例外。他不仅刻意拔高了孟子,还容不得别人对孟子有一点非议,像王充那样的批判精神在他这里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只是这样一来,他反而露出了破绽,被虞翻揪个正着。

《论衡》也不是完美之作,其中逻辑破绽也不少,但虞翻既不是作者,也无意为王充掩饰,错便错了,大大方方的承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便是,不像赵岐为了替孟子辩护不得不牵强附会,强辞夺理。

胜负从一开始就已判然,虞翻以《刺孟》为本,追问得赵岐左右支绌,迅速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虞翻很快失去了兴致,准备结束这场没什么挑战性的辩论。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先王之道,首在保民。保民而王,天下莫能御。敢问赵公,吴侯之政,朝廷之政,孰更近乎先王之道?”

赵岐面红耳赤。“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虞翻哼了一声,也不反驳。“既然如此,那吴侯可为王乎?”

赵岐无言以对,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旁边的陆议。

陆议笔走龙蛇,写下“太仆默然”四字。

见赵岐不答,虞翻又接着问道:“董卓作乱,天子播迁,中原板荡,袁绍谋逆,吴侯亲冒锋矢,破徐荣于南阳,讨袁绍于官渡,平公孙度于辽东,可谓安社稷乎?”

赵岐看看孙策。孙策面带微笑。赵岐窘了片刻,说道:“吴侯善战,天下皆知。”

虞翻冷笑一声:“赵公久在京师,潜心著述,论孟子以民为本之意,却不知天下民心所向么?就算不知中原百姓归之如流,亦当知关中百姓多有逃难南阳之人。赵公,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这么做学问有背孟子本意,舍本逐末,翻虽不敏,窃为不取。”

赵岐面红耳赤。

陆议等了片刻,见赵岐久久不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笔写下“太仆赧然”四字。

虞翻又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吴侯有功于朝廷,朝廷当视吴侯如手足乎,如犬马乎,如土芥乎?”

赵岐反问道:“长史何出此言?陛下委任吴侯节制八州,嫁以长公主,正以腹心待之。”

“既然如此,为何随陛下西征之臣皆有赏赐,吴侯却无赏赐?厚彼薄此,岂是待腹心大臣之礼?”

“呃……正因为吴侯功高,所以赏赐尤重,不能不持重尔。”

“这是赵公揣度之言,还是有所本?”

赵岐被追问得手足无措。朝廷正想着收拾孙策呢,他哪敢假传圣旨。“这……以情理而论,当如是尔。”

“若是朝廷不赏,反以功高震主,猜忌吴侯,赵公会进谏吗?”

“这个……”

“赵公不必谦虚。你乃是孟子所言之大丈夫,君有过,必谏之。然,若朝廷不听赵公之谏,赵公是易其位,还是弃之而去?”

赵岐吓了一跳,连忙否定。“长史所言不妥。岐非贵戚之卿,岂能易君位……”

“是翻失言,还望赵公见谅。赵公非恋栈之人,想必是弃之而去。”虞翻哈哈一笑。“吴侯求贤若渴,好学上进,定然倒履相迎。”

孙策立刻拱手施礼,笑眯眯地说道:“赵公,江东欢迎你。”

赵岐哭笑不得,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多谢吴侯美意。岐老矣,恋乡思归,不愿远离。”

虞翻应声叹道:“赵公所言甚是。朝廷岂无人乎,竟不顾赵公年高,跋涉江湖,尊老之义何在?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如此待赵公,实在有违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来是朝廷失道寡助,只得辛苦赵公。”

赵岐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虞翻处处引孟子而批朝廷,让他想反驳都无从反驳起,而且虞翻的反应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虞翻的节奏,防不胜防。他看向张昭,张昭苦笑,无可奈何。赵岐这才明白张昭刚才为什么向他使眼色,只是后悔已经迟了。

孙策身边怎么会这么多人才?张纮、张昭已经是难得的大才,可是论锋芒,他们都不如虞翻锐利逼人。

论经济,朝廷不如孙策有钱,西征还要靠孙策赞助。论武力,天子不过小胜鲜卑人一场,孙策却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名将,战无不胜。论人才,天子身边只有荀彧、刘晔有限的几个人才,孙策身边却不仅有张纮、张昭这样的中年贤士,还有虞翻这样的少壮派,就连一旁做记录的少年都英气不凡,将来必是大器。

朝廷还有什么优势可言?难道真的如虞翻所说,朝廷失道寡助,气数已尽?

“赵公……”

见虞翻又要发问,赵岐心慌意乱。不服老不行啊,论学问、论口才,自己都不是虞翻的对手,再辩下去也不过自取其辱。赵岐心中一声长叹,决定放弃,翻了个白眼,软软的歪倒。与其被虞翻说得哑口无言,不如装晕吧,虞翻毕竟是个读书人,总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留。

见赵岐歪倒,孙策不敢怠慢,立刻招呼医匠上前。赵岐闭着眼睛,却听得清楚,知道孙策早就准备了医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任由医匠摆弄,掐得人中生疼,却怎么也不肯睁眼。

陆议见状,提笔写下几个字:太仆醺醺然,如饮琼浆。



第1852章 起而行之

赵岐着《孟子章句》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必然在于汉代孟子的地位一直在提升,在赵岐之前便有孔孟并称的趋势,王充在《论衡》中已然如此。随着以经取士的推行,儒生在政治中的影响越来越高,孟子那种以天下以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也更符合读书人的胃口,党人便是这种风气的极致体现。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孟子》得到重视再自然不过。

偶然在于赵岐的个人经历。他的一生和孟子有相似之处,正身直行,却仕途不顺,还因反对阉竖被追杀,逃亡数年,后来复出又遭党祸,被禁锢十余年。为《孟子》作章句的想法就起源于逃亡的那些年,正是孟子的精神支撑着他,不向任何人低头,一路走到今天。

在功业上,他不算成功,但是在个人品德上,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称得上知行合一。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子过份推崇,一心将《孟子》与《论语》相提并论,极力将孟子推上亚圣的地位。称孟子为亚圣并非由他首倡,但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问题在于人一旦有了偏执,难免用力过猛。赵岐也不例外。他不仅刻意拔高了孟子,还容不得别人对孟子有一点非议,像王充那样的批判精神在他这里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只是这样一来,他反而露出了破绽,被虞翻揪个正着。

《论衡》也不是完美之作,其中逻辑破绽也不少,但虞翻既不是作者,也无意为王充掩饰,错便错了,大大方方的承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便是,不像赵岐为了替孟子辩护不得不牵强附会,强辞夺理。

胜负从一开始就已判然,虞翻以《刺孟》为本,追问得赵岐左右支绌,迅速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虞翻很快失去了兴致,准备结束这场没什么挑战性的辩论。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先王之道,首在保民。保民而王,天下莫能御。敢问赵公,吴侯之政,朝廷之政,孰更近乎先王之道?”

赵岐面红耳赤。“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虞翻哼了一声,也不反驳。“既然如此,那吴侯可为王乎?”

赵岐无言以对,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旁边的陆议。

陆议笔走龙蛇,写下“太仆默然”四字。

见赵岐不答,虞翻又接着问道:“董卓作乱,天子播迁,中原板荡,袁绍谋逆,吴侯亲冒锋矢,破徐荣于南阳,讨袁绍于官渡,平公孙度于辽东,可谓安社稷乎?”

赵岐看看孙策。孙策面带微笑。赵岐窘了片刻,说道:“吴侯善战,天下皆知。”

虞翻冷笑一声:“赵公久在京师,潜心着述,论孟子以民为本之意,却不知天下民心所向么?就算不知中原百姓归之如流,亦当知关中百姓多有逃难南阳之人。赵公,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这么做学问有背孟子本意,舍本逐末,翻虽不敏,窃为不取。”

赵岐面红耳赤。

陆议等了片刻,见赵岐久久不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笔写下“太仆赧然”四字。

虞翻又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吴侯有功于朝廷,朝廷当视吴侯如手足乎,如犬马乎,如土芥乎?”

赵岐反问道:“长史何出此言?陛下委任吴侯节制八州,嫁以长公主,正以腹心待之。”

“既然如此,为何随陛下西征之臣皆有赏赐,吴侯却无赏赐?厚彼薄此,岂是待腹心大臣之礼?”

“呃……正因为吴侯功高,所以赏赐尤重,不能不持重尔。”

“这是赵公揣度之言,还是有所本?”

赵岐被追问得手足无措。朝廷正想着收拾孙策呢,他哪敢假传圣旨。“这……以情理而论,当如是尔。”

“若是朝廷不赏,反以功高震主,猜忌吴侯,赵公会进谏吗?”

“这个……”

“赵公不必谦虚。你乃是孟子所言之大丈夫,君有过,必谏之。然,若朝廷不听赵公之谏,赵公是易其位,还是弃之而去?”

赵岐吓了一跳,连忙否定。“长史所言不妥。岐非贵戚之卿,岂能易君位……”

“是翻失言,还望赵公见谅。赵公非恋栈之人,想必是弃之而去。”虞翻哈哈一笑。“吴侯求贤若渴,好学上进,定然倒履相迎。”

孙策立刻拱手施礼,笑眯眯地说道:“赵公,江东欢迎你。”

赵岐哭笑不得,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多谢吴侯美意。岐老矣,恋乡思归,不愿远离。”

虞翻应声叹道:“赵公所言甚是。朝廷岂无人乎,竟不顾赵公年高,跋涉江湖,尊老之义何在?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如此待赵公,实在有违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来是朝廷失道寡助,只得辛苦赵公。”

赵岐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虞翻处处引孟子而批朝廷,让他想反驳都无从反驳起,而且虞翻的反应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虞翻的节奏,防不胜防。他看向张昭,张昭苦笑,无可奈何。赵岐这才明白张昭刚才为什么向他使眼色,只是后悔已经迟了。

孙策身边怎么会这么多人才?张纮、张昭已经是难得的大才,可是论锋芒,他们都不如虞翻锐利逼人。

论经济,朝廷不如孙策有钱,西征还要靠孙策赞助。论武力,天子不过小胜鲜卑人一场,孙策却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名将,战无不胜。论人才,天子身边只有荀彧、刘晔有限的几个人才,孙策身边却不仅有张纮、张昭这样的中年贤士,还有虞翻这样的少壮派,就连一旁做记录的少年都英气不凡,将来必是大器。

朝廷还有什么优势可言?难道真的如虞翻所说,朝廷失道寡助,气数已尽?

“赵公……”

见虞翻又要发问,赵岐心慌意乱。不服老不行啊,论学问、论口才,自己都不是虞翻的对手,再辩下去也不过自取其辱。赵岐心中一声长叹,决定放弃,翻了个白眼,软软的歪倒。与其被虞翻说得哑口无言,不如装晕吧,虞翻毕竟是个读书人,总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留。

见赵岐歪倒,孙策不敢怠慢,立刻招呼医匠上前。赵岐闭着眼睛,却听得清楚,知道孙策早就准备了医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任由医匠摆弄,掐得人中生疼,却怎么也不肯睁眼。

陆议见状,提笔写下几个字:太仆醺醺然,如饮琼浆。



第1854章 抛砖引玉

蹄声特特,铃声叮当,马车奔驰在平整宽阔的官道上,路旁的树影飞速向后倒退,连成一片淡淡的树影,与远处留着残雪的麦田衬映下,让赵岐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

他靠在宽大的凭几中,双手搭在几臂上。凭几包覆着丝帛,手感绵软光滑。

“季宁用心了。”赵岐一声轻叹,收回目光,看着对面的陆康,有些不安。陆康也是年过古稀的人了,又是郡学祭酒,还像个后生一样坐在他对面,为了他来回奔波几百里,盛意拳拳。“老朽受之有愧啊。”

“赵公千万别这么说。”陆康抚着胡须,哈哈大笑。“你可是身体力行孟子为士之道的名士,知行合一,天下仰慕。这次能来江东,鄙土幸甚。”

赵岐瞅瞅陆康,嘴角颤了颤。他抬起手臂,捻着雪白的长须,若有所思。“知行合一,这个词有意思。我记得吴侯曾说,为士者,不仅当知道,更当行道,是这个意思吧?”

“赵公以为如何?”

“好是好,只怕知易行难。”赵岐眼皮一抬,眼神有些复杂。“我老了,不知道哪一天就眼睛一闭,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季宁啊,天下汹汹,奈何?”

陆康沉默了片刻。“赵公说的天下汹汹,我不能认同。至少我见到的江东是百姓安乐,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老有所养,幼有所育。”

赵岐苦笑了两声。“季宁,你也这么说?”

陆康郑重地点点头。“赵公,恕我直言,能行孟子为君之道的人莫吴侯莫属。朝廷眼中只有君,吴侯眼中却有民与社稷。你说的天下汹汹用于关中倒是很合适。我听说关中连布都专卖了,百姓穿不起衣服。粮食用于出征,百姓只能以野菜果腹。至于社稷,赵公,你真觉得朝廷引羌人入关是好事吗?”

赵岐连声叹息,几次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曾将《孟子章句》的书稿送给陆康,委托他印行天下,陆康对《孟子章句》的研究不亚于他,辩论实在没什么意义,除非他倚老卖老,强迫陆康低头。

这绝非他所愿,也没有意义。

见赵岐纠结,陆康又安慰道:“赵公,你也不必心急。吴侯虽然年轻,却非莽撞之人。有一点我敢保证,如果大战不可避免,他绝不是挑起战争的那个人。赵公既然来了,就在江东看看,然后再劝劝朝廷。”陆康笑了笑。“朝廷也在推行新政,只可惜似是而非,南橘北枳,赵公可以作为朝廷耳目,实地考察一番,再向朝廷进谏,也许能有所裨益。若朝廷也能行孟子之政,与吴侯志同道合,君臣各得其位,也许可以避免一场不必要的战事。”

赵岐沉默了片刻,无奈的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马车继续向前飞驰。赵岐放下了心事,这才注意到马车的速度,随即又意识到马车虽然快,却非常平稳,不免有些惊讶,便问陆康。陆康顺势介绍起江东这几年的发展。这一带原本地势低洼,一到雨季便积水,孙策击降丹阳、会稽的山贼后,将俘虏迁到这里屯田,兴修水利,平整道路。这些路都是刚修的,比较平整,再加上这车也是最新款的车,两种优势加起来,才能如此平稳。

陆康指着车外大片大片的麦田告诉赵岐,这些麦田都是这几年的成果,冬天种麦,夏天种稻,一年两熟。因为规划得好,水利上下了功夫,不旱不涝,又用的是之前淤积了几百年的泥土,肥力很足,这两年收成喜人,郡县有了粮食,当初被迁来屯田的俘虏也能安居乐业,两全其美。

“赵公在江北时,可曾听说年前的冰冻?”

赵岐点点头。他的确听说了,新年之前,腊月二十左右,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冻几乎横扫中原。

“早在初平二年,吴侯还是白身时就曾说过,天气渐冷,非人力可抗,中原粮食歉收是必然,只有开发江南才是解决之道。从那时起,他就不遗余力的徙民过江,东至吴会,西至武陵,屯田积谷。赵公,这等见识可是一般人能有的?”

见陆康得意,赵岐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讥道:“看来季宁对吴侯期望甚高啊。”

陆康哈哈一笑。“赵公,后生可畏。鄙郡有此后生,能行孟子仁政王道,我自然是欢喜的。”

赵岐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这江东人都什么德性,这么喜欢入我之室,持我之戈以伐我么?

——

正月末,荆州战区督周瑜、荆州刺史杜畿赶到秣陵,向孙策汇报工作。

孙策将所有的事推开,和周瑜、杜畿谈了两天。先是幽州,后是交州,周瑜原本的汉中攻略被耽搁了一年,年末又紧急赶到桂阳,准备接应孙坚,最后却证明是虚惊一场。

孙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周瑜却很坦然。

孙策问周瑜、杜畿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天子西征意外成功,舆论转向,天子雄心勃勃,有联合州郡围攻中原之意,该如何对付?

听了孙策的问题,周瑜笑了,对杜畿说道:“伯侯,你是关中人,先说说关中的情况吧。”

杜畿点点头。“也好,我来抛砖引玉,先说说关中的情况。主公,据我所知,关中的形势虽然有所好转,却是虚火,形同回光返照,不值一提。天子引羌人入关,充实了关中人口,却也引发了不少冲突。羌人惯于游牧,不善农耕,风俗习惯都与关中不同,他们带来了不少牛羊,在关中放牧,践踏良田。各郡县本待严惩,羌人却聚众冲击郡府县寺,抢人砸官。朝廷有意笼络羌人,只能敷衍,关中民怨极大,不少人都打算迁居荆州,只是关塞封闭,不得自由。所谓人心思汉不过是那些不受羌人骚扰的官员罢了,普通百姓对朝廷可没什么好感。臣以为,没有三五年时间,朝廷无法安抚关中,仓促出征只会自取其咎。到于其他州郡,臣不觉得他们敢主动挑战,为朝廷前驱。”

孙策笑笑,看向周瑜。周瑜说道:“若是如伯侯所言,朝廷先安内,则主公可以高枕无忧。五年之后,就算天子能让汉羌各安其业,关中的户口也不足以与中原对抗。若朝廷欲借西征之势,贸然出关,亦非大碍,主公只需分部诸将,各守要塞,自可安卧。此二者,皆非臣所担心。”

“那你担心什么?”

“臣担心朝廷宠主公以不次之恩,待主公以不次之赏,召主公入关中主政。”

孙策很意外。

军谋处推演了不少结果,唯独没想到这个可能。天子西征大捷,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可能认怂,为他加官晋爵,再让他去主政?就算稳妥起见,不仓促出征,也应该取杜畿之策,闭关殖谷,调和汉羌矛盾,积蓄实力。

但仔细一想,如果天子真的这么做了,那才真的可怕。

首先,他西征大捷,向天下展示了他的能力,又招权臣入朝主政,展示了他的胸怀和气度。既有能力,又有胸怀,堪称明君。君明臣贤,自然是大汉中兴有望,天下人的期望值自然而然的提高了,要远比天子西征大捷带来的希望更强烈。如此一来,孙策若是不肯入朝,就是违背天下人的意愿,成了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天子却没有任何责任。

其次,若孙策入朝主政,朝廷面临的问题就成了他的问题。首先是关中人口的问题,其次是州郡割据的问题。这两个问题都很棘手,而且对孙策本人不利。解决了关中的人口问题,朝廷的实力增加。解决州郡问题,首先要分解他自己的地盘,否则难以服众。对他来说,这是标准的损己利人。

最后,就算孙策手段高明,像王莽一样做一个权臣,慢慢蚀空朝廷,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王莽篡汉用了多少年?更何况孙策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他既没有王莽那样的家族背景和学术背景,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孺子,有君臣之义在,孙策不能肆无忌惮,天子却可以慢慢积累力量,说不定哪天来个突袭,孙策就可能像梁冀、何进一样家破人亡。就算孙策不给天子机会,天子没有过失,他除了强行篡位,只能陪着天子慢慢变老。

总而言之,这个方案对天子最有利,对孙策却是风险重重,前途未卜。

“是公达的建议?”孙策看了一眼远处正和郭嘉看风景的荀攸,心中暗凛。

“还有子纲先生的意见。”

孙策点了点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相比之下,军谋处的年轻人太多了,冲劲有余,老辣不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说明张纮、荀攸都铁了心要为他效力,否则他们完全可以不说,让他吃个闷亏。

“公瑾,伯侯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一块美玉,金玉良言啊。”



第1855章 一举两得

郭嘉双手负在身后,拨弄着羽扇,脚步轻快,神采飞扬。一旁的荀攸拱着手,神情淡然,脚步虽不快,却也没被郭嘉落下,自有一番云淡风轻。刚刚吐绿的柳枝拂过他们的肩头,轻柔似水。

“公达,你觉得朝廷会怎么做?”

“朝中派系复杂,天子最后会听谁的,不好说。”荀攸淡淡地说道:“凉州秉金风之烈,好勇斗狠,尚武使气,也许会主动求战。”

郭嘉嘴角轻挑。“那不是更好,你有发挥的机会了。”

荀攸没理他,一声轻叹。“折腾了几年,最后还是凉州人执政。奉孝,你说我们当初是不是错了?”

“凉州人。”郭嘉沉吟了两句,笑容淡了。他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看荀攸。“你觉得凉州人能执政?”

“不好说啊。仅从兵权来看,凉州人已经是朝廷不可或缺的栋梁,杨阜、阎温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并州还有一个贾诩。奉孝啊,我着实有些担心。真要是……”他摇摇头。“这又是一个秦国啊。”

郭嘉转了转眼珠,又忍不住笑了。“那你大可放心,不会的。”

“你这么有信心?”

“我有信心。”郭嘉摇着羽扇,语重心长的说道:“公达,你的眼睛不能只盯着面前的对手,更应该看看自己身后的同伴,尤其是读书人。”

荀攸目光微闪。“但愿如此。”

郭嘉没有再说。荀攸很快就会有亲身体验的机会,等他亲眼看到技术带来的优势,自然会明白。在孙策击破公孙度之前,他也和荀攸一样,只知道孙策有技术优势,却不清楚这个优势有多大。

“戏志才的事,确认了?”

“确认了。”荀攸点点头。“他的确去了交州,但是许靖、许劭看不上他,直到高干被骠骑将军击败,丢失番禺,他才得到机会。即使如此,他也无力回天,骠骑将军善战,部下精练,刘繇、士家兄弟纠集起来的部曲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不过交州的情况你也知道,到处是崇山密林,僵持是难免的事。”

“如果你们进入苍梧呢?”

“会好一些,但意义不大,短时间内无法形成绝对优势,反倒有可能因小失大。”荀攸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个也不占,难以速胜。与其如此,不如缓一缓,先解决中原的麻烦。”

郭嘉点头表示赞同,互相看了一眼,会心一笑。

——

三天后,周瑜、荀攸离开秣陵,与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三千匹战马。

有了这些战马,周瑜将能组建一支两三千骑的骑兵。这些骑兵将由文丑统领,直属周瑜,保证在需要的时候,周瑜能及时增援荆州各部。

杜畿在秣陵又留了几天。他有更多的事要向孙策汇报。

荆州七郡,跨有大江,人口、经济发展都不均衡,即使是江南四郡之间也有很大差距。有差距就会有矛盾,尤其是这几年江南发展迅猛,关中、洛阳的流民源源不断的到达江南,创造了更多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矛盾。既有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间的矛盾,也有新豪强与旧世家之间的矛盾,还有守旧派与激进派的矛盾。关中的朝廷也好,益州也罢,都在与荆州世家联络,希望找到支持者,尤其是江南四郡。杜畿这两年大部分精力都耗在江南四郡,有点力不从心。与前年在襄阳见面时相比,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综合了周瑜与杜畿的汇报之后,孙策最后做出决定,加强荆州的情报网建设,凡是与关中朝廷和益州相关的事务都归周瑜处理,一旦发现,以通敌论处。杜畿只负责内部的监察任务,确保新旧世家豪强不会坐大,侵占江南发展的成果。

借着这个机会,孙策向杜畿交了个底。他准备将刺史从行政体系中剥离出来,强化刺史原本的监察职能。在秦与西汉时,监察体系原本是与行政、军事相并列的,中央有御史大夫,郡县有监,汉武帝时又设立十三州刺史,形成一个独立的体系。可是后来官制变迁,皇帝为了分丞相之权,加强了御史大夫的行政职能,监察权则归御史台。再往后,到了东汉,刺史对州的影响力日增,也渐渐成了行政官员,最后更是改刺史为州牧,主掌一州军政。虽然御史台负责百官监察,由天子直接控制,但监察职能却在不断削弱。

这么做的原因很多,但有一点不可忽视:儒家重教化,轻法治。并不是说儒家不讲法,但儒家对法治的重视明显不够,依据儒家经典来解释法律也让法律条文有了更多的模糊空间,对地方势力的约束力迅速下降。刺史、太守的权力太大,也是地方割据得以实现的原因之一。

在此之前,孙策已经逐步在郡级重建尉职,分割太守手中的兵权,现在他打算恢复监的设置,剥离太守的监察权,在郡县实现行政、军事、监察三权分立,并形成三个基本独立的系统,不再混淆。

换句话说,杜畿以后升迁就不是转为太守,而是直接升任九卿。当然那是后话。就现在而言,最实际的问题在郡设立郡监。郡级的监察官本是督邮,是太守的属吏,向太守汇报工作。设立郡监,提升监察官的品级、俸禄,督邮依然保留,却从太守府剥离出来,由郡监负责。

换句话说,杜畿将增加大量的部属,而这些部属大多由他来推荐,是一个结私恩的大好机会。孙策不可能去考察每一个人,谁能做郡监,基本上由杜畿说了算。

杜畿并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有些担心。孙策首先在荆州试行,这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能力的考验。做好了,他的前程不言而喻,孙策鼎立新朝后,第一任御史大夫非他莫属。如果办砸了,不仅会影响孙策的改制,还会影响荆州的安定,而荆州现在是不能乱的。

杜畿考虑了很久。“主公,事关荆州的稳定,臣以为风险太大,还是由其他州试行比较好。”

孙策笑了。他非常清楚,变更制度的阻力极大。选择在这个时候改制,又选择在荆州试行,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天子如果要纠集州郡,建立联盟,对他实行三面包围,面对关中和益州的荆州自然是最关键的前线,加强对荆州的控制是当务之急。加强控制务必要增加官员,尤其是增加对朝廷没什么感觉,在旧有体制下基本没有升官可能的官员。只有这样的官员遍布基层,才能将荆州真正的控制在手中。

但增加官员就会对现在的官员产生冲击,排斥在所难免,弄不好,甚至可能引发叛乱。要想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需要增加荆州的兵力,做好应变措施。增加兵力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应对朝廷可能的进攻,在荆州实行军事管制,驻扎重兵,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谁敢冒头,直接镇压,就像以通敌罪名清理荆州的世家一样,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和平时期反而不能这么粗暴。光武帝以皇帝之尊,亲自推行度田却遭到世家阻挠而失败,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

此外,杜畿是关中人,对他的猜忌和流言从来就没少过。杜畿亲自赶来汇报工作,表达了他的忠诚,投桃报李,在这个时候选择在荆州改制,许以第一任御史大夫的官位,就是对他忠诚的回报,一举两得。

“伯侯,这件事我已经和公瑾商量过了,他会与各郡太守通气,配合你的工作,张长史那里也不会有问题。荆州现在是前线,各郡太守又多是武人,他们的作战任务很重,正需要人来分担行政和监察的事务。有战功相诱,他们不会拒绝。其余诸州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反而容易滋生事端。你如果还是不放心,我亲自坐镇荆州。”

见孙策决心已定,杜畿没有再说什么,躬身领命。他随即提出一个建议:从南阳政务堂选择一批学生,充实到各郡。这些官员接受过基础的政务训练,又没有受到官场习气的污染,有读书人的抱负,朝气蓬勃,不怕得罪人,最适合执行监察任务。

孙策笑了。杜畿很谨慎,反而极力避嫌。南阳政务堂是由张纮负责的,算是张纮的弟子,而且以南阳普通百姓子弟为主,享受过新政带来的福利,对新政也最为拥护。将这些人补充到基层,就像将退伍老兵补充到基层担任亭长之类的职务一样,天然有超出普通人的向心力。

“伯侯,你为人谨慎,不愿惹人猜忌,这是好的,但凡事都有利弊,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你也很难施展拳脚。那些人跟了你几年,吃了不少辛苦,总不能让他们一点希望也看不到。”

“主公说的是,可是臣……”

孙策抬起手。“荆州七郡,需要七个郡监,这些人不是政务堂的学生能够胜任的,由你推荐。你秉公而论就行,不必有太多顾忌。我只有一个要求,兼顾关中、洛阳,七个人中至少要有一个关中人,一个洛阳人。要不然新迁来的百姓心不安。你说对不对?”

杜畿感激不尽,欣然从命。



第1856章 引路人

满宠、徐商接踵而至,沈友也派来了别驾滕胄。闪舞小说网

孙策直接监领的五州中,扬州一直没有设立刺史,实际事务由虞翻承担,但虞翻是扬州人,按例不能担任扬州刺史,而孙策现在又不能任命司隶校尉——这就太明目张胆了——所以他只给了虞翻权力,却没给虞翻名份。敏感时期,孙策更不打算节外生枝,平白给人指摘的借口。

几个刺史一见面,得知孙策打算加强监察权,满宠当即表示赞同,滕胄虽然没有直接表态,神色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刺史要由外地人担任,郡监却有机会从本州选拔,尤其是天下尚未一统的时候。徐商却保持沉默。孙策这明显是分权,将行政权从刺史手中剥离出来。没有行政权就没有油水。徐州的实权已经落入吕岱之手,如果再没有油水,他这个徐州刺史就彻底没意思了。

孙策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却没有接受满宠的请求。更改制度是大事,不能仓促施行,荆州是试点,要先看看实施效果如何,再考虑是不是全面推行。万事开头难,只要荆州推行顺利,其他州就容易多了。

徐商暗自松了一口气,表示赞同。

杜畿冷眼旁观,对徐商便有些不屑。虞翻更是连正眼都不看徐商一眼。徐商也有些窘迫,如坐针毡。与杜畿等人坐在一起,他的压力很大。

孙策随即安排各州近期的任务。各州情况不同,工作重心也不一样,需要做针对性的安排。

豫州是中原腹地,户口多,耕地多,粮食生产和工坊是重点。豫州世家多,监察任务重,又有一定的战略防备任务,满宠的责任最为繁重。孙策与满宠商量,虽然暂时不实行监察权独立,却可以先加强县级的监察力量,将各县的督邮独立出来,再从吴郡政务堂抽调一部分人补充到各县,让满宠可以腾出精力,关注全局。

青州是前线,还兼管着一部分辽东事务,任务也比较重,不仅不能分权,还要集权。

徐州是腹地,军事任务较轻,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恢复生产,为青州和幽州提供后勤补给。考虑到徐州的户口损失比较大,而耕地又有限,养殖业、渔业是关键。在泗水以东的滩涂地养猪的效果不错,应该进一步加强,再多建几个养殖场。

徐商正中下怀。事情由吕岱做,油水由他捞,再过几年,就算辞官不做,他也可以做个富家翁。

孙策安排完整体规划,虞翻继续与各州磋商具体事务。

——

杨柳依依,春风拂面,秦淮水碧波荡漾。楼船靠在码头,从吏们鱼贯登船,整装待发。

孙策与满宠并肩站在岸边。该说的话大部分都已经说完了,满宠很快就要登上楼船,由秦淮水入江,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伯宁,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请主公明示。”

“将来三权分立,你是打算继续做刺史行法,还是打算为将领兵,或是做太守治民?”

满宠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轻声笑道:“承蒙主公信任,这些年委臣以重任,行豫州刺史,又统兵两千征战,小有战功。不过臣细细思量,臣虽略通兵事,却不如诸将经验丰富,就攻守而言,也是长于守而拙于攻,于主公争天下之时,臣固然不如诸将。守天下之时,似乎又无功可立。思来想去,反倒不如行法,将来或许能位列三公。”

孙策莞尔一笑。还是满宠聪明,识得轻重。虽然现在刚开始在荆州试行三权分立,但这是他已经确立的方向,其他各州迟早也会实行。闪舞小说网监察系统的独立同时还预示着官员的专业化,跨系统任职会越来越难,除非特殊情况,一个人的仕途在一开始就可能确定。满宠认识到了这一点,提前做好职业规划,分出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做出取舍,既有远见卓识,又有自知之明。

与满宠相比,徐商就是一头在滩涂地上啃野草的猪,只看到眼前那点利益。

伸手轻拍满宠的肩膀。“伯宁,北线就交给你了。”

满宠躬身领命。

——

满宠等人述职完毕,先后离开,汤山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新年结束,吴夫人也起程返回吴县。汤山虽好,毕竟不是家乡。秣陵虽然也是江东,但口音与吴地不同,她不怎么习惯。

袁权留在秣陵,为孙策主持内务。形势一触即发,孙策随时可能要奔赴前线,现在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是他难得的清闲时光。借着这个机会,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黄月英、刘和都已经年满十八,正式成为孙策的房内人,初试**,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刘和腼腆些,不太肯三人同聚,黄月英却早就耳濡目染,神经又有些大条,对此毫不介意,经常拉着孙策一起泡温泉,嬉戏打闹,兴致来了就席天幕地的胡闹。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黄月英伏在池壁上,枕着一双玉臂,看着远处春光烂漫的山峦,身体浮在水中,一双玉足拨打着水花,脸上红晕未消,艳若桃李,眼神却有些游离。

“怎么了?”孙策移了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她搂了过来,抱在怀中,上下其手。“这时候走神,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没有,没有。”黄月英咯咯地笑了起来,紧紧地抓住孙策的手,扭头在孙策脸上亲了一下。“不是你的问题,你非常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孙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看着她坚挺的双峰和修长的双腿,颇有些得意。六年前初见时,黄月英还是一个稚气未褪的少女,如今却是一个少妇了。“因为船的事?”

黄月英哼了一声,露出几分沮丧。“我好像计穷了,我阿翁、阿母一起帮我想办法,也没想出更好的驱动方式。你说……”黄月英有些犹豫,转头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

孙策忍着笑。“你想问我,既怕我答不出来,我没面子,又怕我答出来了,你没面子,对吧?”

黄月英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孙策没有急着给她答案。他可以给她答案,但这既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对他来说,他已经掌握了技术优势,不需要开挂,建立一个能够良性发展的技术体系远比解决一个技术问题更重要,拔苗助长并非上策。技术发展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一蹴而就的事,遇到瓶颈再正常不过,而他不是全能的,迟早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与其如此,不如早点认清现实,做自己擅长的事。

“你这么聪明都解决不了,我怎么能解决得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觉得没面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嘛,没什么好丢人的。”

黄月英“噗嗤”一声笑了,杏眼斜睨。“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术业有专攻嘛。”孙策笑道:“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你的专业是什么?”黄月英轻松了很多,调侃道:“听阿宓说,你最大的愿望是长寿,难道你的专业是养生术?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德者寿,我才不信那些呢。天地倒是长寿,可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然,我的专业就是养生术,具体而言,就是房中术。”孙策嘿嘿笑道:“有没有兴趣再切磋一下?”

“行了,行了。”黄月英迅速从孙策怀中脱身,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到温泉对面,蹲在手中,只露出红扑扑的小脸,笑盈盈地说道:“等着和你切磋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说多吃多占。”

孙策靠在池壁上,和黄月英调笑了一会儿,又说回正题。“阿楚,我虽然不懂木学,但是学问的道理是相通的。我建议你不要急,沉下心来,多研究点算学。你还记得当初改进抛石机吗?徐公河可是帮了大忙的。现在你遇到了困难,不妨再从算学上寻求突破。”

“算学?”黄月英若有所思。

“没错,几乎所有的学问最后都可以归结为算学。你比如说行军作战,也和算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骑卒和步卒在不同的地形发挥的战力强弱,就决定了他们在南方、北方的优劣转换,军谋处在进行推演的时候,这些数据都是必不可少的依据。你造海船,海船越造越大,动力跟不上,成了最大的限制,那你就要研究不同的驱动方式的效率,这些都需要算学的辅助,不能光凭感觉……”

黄月英听得入神,不知不觉的又游了回来,伏在孙策膝上,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孙策。孙策也许不懂木学——实际上她很怀疑这一点——但他看问题的境界更高,能看到不同学问之间的共通之处,这是她最佩服的地方。木学与兵学风马牛不相及,却都能用算学的办法来解决,这样的道理,她以前就没有听过。易学倒是重视数,却有些隔靴搔痒,只能泛泛而谈,无法解决实际问题。

看着侃侃而谈的孙策,黄月英芳心悸动,嘴上却不肯服气。“那……房中术又与算学有什么关系?”

孙策愣了一下,随即斜眼笑道:“当然有关系,口说无凭,你过来,我证明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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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7章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求推荐!)

孙策在秣陵厉兵秣马,同时耐心地等待朝廷的反应,生活与出征时大不相同,但他的作息时间很规律,除非特殊情况,他绝不熬夜,早睡早起,行气练拳,甚至喝起了养生茶,手里就差一个保温杯。明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却和中年人一样克制。

所以他的身体非常好,闺房内很和谐。女人虽然不少,他却不觉得有什么负担,反倒觉得精力越来越好,感觉这房中术似乎真有点门道,长生不老太遥远,延年益寿倒也不完全是幻想。

黄月英虽然比刘和放得开,却也不是他这种老司机的对手,刚刚欢好了一回,身体还有些乏,见孙策主动搦战,虽然不甘,也只得主动认输,免得腰酸腿软的被姊妹们笑话。

孙策也不己甚,搂着黄月英说些闲话,不动声色的将自己那点科学理论灌输给黄月英。黄月英很聪明,但她的理论基础太弱,如果不把这一块补起来,后面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两人腻在一起耳鬓厮磨,在互相调笑中说着高深玄远的天道,自有一番别样的浪漫。

泡得手指都起了皱,孙策拉着黄月英离开温泉,回到住处。袁权正与冯宛、刘和等人说着闲话,屋里却多了两个人:桥家姊妹围着摇篮,逗着孩子,低声说笑。小桥眼尖,见孙策进来,立刻迎了上来,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孙策。

“君侯饿不饿?”

孙策拍拍肚子。“本来还不觉得饿,你一说,我倒是真有点饿了。怎么,今天有好东西吃?”

“有啊,有啊。”小桥拍着手笑道,转身拉着害羞的大桥,飞奔着去了。孙策不知道她们在搞什么鬼,上了堂,看了袁权一眼。袁权眨了眨眼睛,说道:“小姑娘的一片心意,特地从吴县赶来,你可不能驳了她面子。”

孙策一听,就明白了袁权的意思。转身一看,又道:“阿宓、阿梅呢?”

“刚刚出去了,说是出去看风景。”

孙策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桥家姊妹回来了,小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她将孙策面前的木案收拾干净,打开匣子,取出抽层,摆在案上,是两盒很精致的点心,一盒四块,不仅外观好,色泽诱人,点心上还有字,八块点心凑起来正好的“恭祝吴侯幽州大捷”。小桥小心翼翼地将八块点心摆在孙策面前,忍着得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

“将军尝尝。”

“你做的?”

“是啊。”小桥又道:“还有姊姊,我们一起做的。”

大桥有些慌乱地点点头,躲在小桥后面。

“都是些什么馅的?”

“嗯,有枣泥,杏仁,梅子,还有……”小桥微微侧头,大桥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孙策耳力极佳,却不说破,看着小桥将其他五种馅心一一报出,搓搓手,又咂了咂嘴。“我说小桥啊,你这是考验我么?”

小桥不解地眨着眼睛。“君侯何出此言?”

“这点心做得这么好看,让人如何舍得吃?”

“嘻嘻。”小桥眉飞色舞,又故作大方。“没事,没事,几块点心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再说我还留着模子呢,君侯如果喜欢,再做就是了。”回头看了大桥一眼,又补充道:“我们,我们。”

“那我也舍不得。”孙策笑道:“让我欣赏几天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桥正中下怀,回头看了一眼大桥。大桥也悄悄地吐了吐舌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见孙策看着她笑,一张小脸顿时泛起红霞,又躲到小桥身后。

孙策将点心收起,交给袁权。袁权起身,收入房中。小桥转到孙策身边,抱着孙策的手臂摇了摇,嘟着小嘴,说道:“君侯今天为什么没回吴县过年?我们还等着吴侯守岁呢,却等了个空。”

孙策除夕那天有事,还真没注意桥家姊妹,他一直以为她们来了,在女眷那边。

“你没来吗?”

“没来啊,你不知道?”小桥睁大了眼睛,有些委屈地撅起了嘴,楚楚可怜。孙策被她这么一看,倒有些不好说了。袁权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只锦囊,正好听孙策的话,瞥了孙策一眼,笑道:“收了人家点心,还要骗人,你这做君侯的真是不该。来,大桥,小桥,别听他的,他逗你们呢。你们那天没来,他可是遗憾得很呢,特地给你们留了厌胜钱,看看喜不喜欢。”

“真的?”小桥转嗔为喜,接过锦囊,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枚金灿灿的厌胜钱,顿时一声惊呼。“哇,金凤钱?”大桥听了,也有些意外,迫不及待的打开锦囊,里面也是一枚金凤钱。两姊妹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脸色绯红,神情也有些扭捏起来。小桥起身,突然在孙策脸上亲了一下,拉着大桥,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孙策很意外。厌胜钱这些东西一直由袁权负责的,他根本不过问,甚至不知道有金凤钱这东西。他茫然地看着袁权。“姊姊,这是……”

“收了人家点心,总不能没点表示。这姊妹俩今年十二了,到了该订亲的时候,巴巴地从吴县赶了来,她的心意你还不懂?我看你对她们印象也不错,这几年也没当外人看,便擅自作主了。再说了,这么一对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别人也没这福气。”

孙策有点尴尬。“这话从何说起?”

袁权瞥了他一眼,故意说道:“难道是我记错了?我听人说,你当年在南阳时,初见桥公便问过他这一对女儿,只是遗憾年纪太小呢。”

孙策老脸有些挂不住。“谁这么闲得没事,造我的谣?我让他守边去。”

“已经去了。”袁权忍着笑。“都到交州了。”

“仲谋?”

“阿翁。”袁权顿了顿,又道:“骠骑将军。”

“我……”孙策无语。他记不清了,有这回事吗?他回头看看黄月英。“我是这种人吗?”

黄月英点点头。“没错,夫君就是这种人。”她眼睛微斜。“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才十二岁,就被你花言巧语的骗了做伴读,你不会忘了吧?”

冯宛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还有这种事?”她拉着黄月英的袖子。“阿楚,我……我只知道你是夫君的金不换,怎么不知道你……你还做过伴读?”

“都说他是骗我的啦,何尝真的读过书。”黄朋英撇撇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孙策很无语。只怪当年刚到三国见识少,换了现在,他绝不会这么丢脸。老爹孙坚也真是,这种事也说,还在袁权面前说?不会是酒喝多了吧?

“这什么金凤钱又是怎么回事?”

“我定制的厌胜钱,有金银铜三种材质,铜的就不说了,凡是来拜年的都有。银的是参与守夜的才有,金质最少,只有孙家至亲才有,待会儿将名单拿给你看一下。本来这件事该早些和你说,不是尚英来了么,你那几天忙得很,也没顾上说。”

袁权取出一页叠好的纸递给孙策。孙策没有接,淡淡地说道:“回头再说吧。你做事,我还能信不过?”

袁权双手将纸放在孙策面前的案上,伏下身子,额头贴在交叠的双手上,行了一个大礼。“夫君,妾擅自作主,又未及时禀报,辜负夫君的信任,请夫君责罚。不过,妾有一言,请夫君三思。”

孙策说道:“什么事这么严重?起来说话吧。”

“夫君,孟子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齐家治国,亲亲贤贤,平易近人固然重要,可是尊卑亦不可忘。于公失君臣之礼,于私无老幼之序,轻则生怨,重则生叛,岂可不慎?且夫君爵位日尊,疆土日广,文武日众,已然是天下诸侯之霸,将来问鼎天下,指日可待,岂能不分尊卑亲疏?难道还要等夫君登基之后再请叔孙通之流制定礼仪吗?譬如这守岁之宴,本是夫君与心腹文武亲近之时,能不能来,坐在堂上还是阶下,关系到每一个与会者的荣辱,从来就不是一件可以随便的事。”

孙策神情稍缓,心里还有些不舒服。袁权什么都好,唯独对袁衡的正妻之位有些执念,时刻不忘提醒他。她说了这么多,最终目的还是要提醒她妻与妾的区别。他在这方面的确不太注意,但他也没有亏待袁衡,内务基本上都交给她们姊妹打理,也从来没有人敢挑战袁衡正妻的位置,她又何必如此。

难道是提醒他袁衡十五岁了,该正式迎娶过门了?这件事他的确有责任,去年就答应了,后来因为幽州的战事,一去就是大半年,又给耽搁了。

孙策缓了语气。“厌胜钱是给孩子的,也需要这么讲究?”

“夫君,规矩应该从小培养,否则长大了也很难适应。五岁入幼稚园,八岁入小学,学的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礼仪。夫君身边的陆议、诸葛亮、朱然,哪一个不是从小就学习礼仪,严守尊卑之别?”



第1858章 本末倒置

孙策明白了袁权的良苦用心。

先贤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后人说,三代成就一个贵族。实际上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贵族不仅是有身份,更是有修养。用眼下的话说就是注重礼仪,举止不能失礼,要彬彬有礼,进退揖让,言谈举止都不能出错,最好还能有儒学底蕴,说话都要引几句子曰诗云什么的。

这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就的,需要长时间的培养,三代成就一个贵族都是顺利的。

孙策前世是庶民,这一世是武夫。富春孙氏在孙坚之前是地方上小有资产的豪强,孙坚是官一代,孙策是官二代,而且父子都是武夫,作战很勇猛,礼仪很生疏,没有经学背景,离贵族的标准还有十万八千里。孙坚被王睿、张咨鄙视,孙策、孙权轻佻无威仪,并不是他们真的轻佻,而是他们不符合那一套礼仪标准。就孙策这一代而言,也许只有四弟孙匡和五弟孙朗从小就有机会跟着张昭那样的大儒读书,学习礼仪,将来可以像个贵族。

袁权提到的陆议、诸葛亮和朱然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陆家是吴郡世家,诸葛家是琅琊世家,都是延续百年以上的世家,就算没出过显贵,在地方上也是有身份的家族,接人待物的礼仪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朱然就逊色得多了,不管是朱家还是施家,其实底蕴都和孙家差不了多少,他和陆议、诸葛亮站在一起,区别就很明显。

袁权将他们三人并提是客气,不让朱然难堪,这本身就是一种礼仪。

孙策能理解袁权的良苦用心,但他并不打算接受。在他看来,贵族也分真假,真正的贵族是从内心里尊贵别人,理解别人,容忍不同意见又不失自尊自信,而不仅仅是那一套仪式。如果一边粗暴的践踏别人或者自己的人格,一边又强调进退举止,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骂咧咧,这不是贵族,这是虚伪。

儒家就有这种毛病。现在还好,最多只能算是初露苗头,后世尤盛,读书人基本就是伪君子的代名词,真正的君子万里挑一。这不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是儒家的学问天生就有这种基因。夫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明明已经无礼,偏偏还要留着羊,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

孙策不喜欢那一套。他来到这个时代,也不是为了挽救这些繁文缛节,而是为了清除他们。

孙策捻着手指,看着伏在面前,大礼参拜的袁权,沉吟了良久。“姊姊,我对你们有伤害之处吗?”

“妾等有幸,得夫君宠爱,感激不尽。故而不忍旁观,敢效愚诚。”

“我对麾下哪位文武有污辱、践踏之失吗?”

“夫君待文武以诚,付以重任,有明君胸怀。”袁权越发恭敬。“妾斗胆进言,并非夫君有失德之处,只是担心有人恃宠而骄,反而辜负了夫君的一片赤诚。夫君,礼之为物也,圣人之所以饰人情,闲其邪僻之具,防患于未然。夫君欲建千秋功业,不可不察。”

“那姊姊觉得,是以诚待人好,还是以礼待人好?”

袁权沉默片刻,又道:“诚非鱼,礼亦非熊掌,并非不可兼得。诗传云:发乎情,止乎礼。内示以诚,外示以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孙策点点头,又道:“虽非方凿圆枘,却也不是天作之合。以夫子之贤,尚有不得不见阳货之窘迫,何况他人?明明不喜,却碍于礼节,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事还少吗?若是诚与礼不可兼得,姊姊选哪一个?”不等袁权说话,孙策又道:“譬如现在,我虽然感激姊姊的至诚,却不赞同姊姊的做法,是直言当面的好,还是客气一番,虚应故事的好?”

袁权僵住了,再次顿首。“妾……妾愚昧。”

孙策起身,走到袁权面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袁权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窘迫所致,粉脸通红,也不好意思看孙策,低着眉,垂着眼,局促不安。孙策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滚烫的脸。

“姊姊,不可本末倒置啊。”

“妾……”袁权嗫嚅着,无言以对。

孙策拉着袁权回到案后,并肩而坐。“你最近在《孟子》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风气所至,略有涉及。”

孙策笑笑,却没有点破。陆康印行赵岐的《孟子章句》,陆议在他身边讲读《孟子》,袁权不可能不清楚,她读《孟子》,引用《孟子》,不可避免的有迎合的意思,用心不坏,只是未明真谛。他读《孟子》,甚至行孟子之道,并不是他想依照孟子的标准行事,而是孟子的学说中有一部分符合他的目标。

“孔孟并称,孔子与孟子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

“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我……”袁权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孔子是圣人,非议圣人是失礼。孟子是诸子之一,虽说如今地位日增,有人称其为亚圣,毕竟不如孔子。在这两个人里面选一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必要选一个?”黄月英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弃之就是了。”

袁权不敢正面反驳孙策,却不惧黄月英,当即沉下脸,嗔道:“阿楚,圣人岂有不善者?”

黄月英不以为然,嘿嘿一笑。“就算不提夫君刚才提到的阳货那件事,夫子说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够讨厌的。姊姊大度,不介意与小人并列,我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好久呢。当然,孟子也不是无可指摘,他的文章读起来虽然过瘾,细细一想,只不过自说自话罢了,经不住检验的。”

“阿楚!”袁权提高了音量,变得严厉起来。“王仲任问孔刺孟,勇气可嘉,却非不可商榷,你身为吴郡木学堂祭酒,不是普通女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不可意气用事,为夫君招谤。”

“我自是我,与夫君何干?”黄月英眼睛一翻。“姊姊,你这《孟子》读得好不好,我且不置评,《士论》可读得不怎么样啊,实在愧对夫君救世的良苦用心。”

袁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孙策看在眼里,悄悄拍了拍黄月英的小屁股。黄月英白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嘻嘻地说道:“姊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姊姊钻了牛角尖,好意提醒姊姊一二,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袁权深深地看了黄月英一眼,又看看孙策。以她的聪慧,怎么可能看不出孙策与黄月英之间的小动作。

“多谢妹妹指教。”



第1859章 萌芽

孙策明白了袁权的良苦用心。

先贤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后人说,三代成就一个贵族。实际上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贵族不仅是有身份,更是有修养。用眼下的话说就是注重礼仪,举止不能失礼,要彬彬有礼,进退揖让,言谈举止都不能出错,最好还能有儒学底蕴,说话都要引几句子曰诗云什么的。

这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就的,需要长时间的培养,三代成就一个贵族都是顺利的。

孙策前世是庶民,这一世是武夫。富春孙氏在孙坚之前是地方上小有资产的豪强,孙坚是官一代,孙策是官二代,而且父子都是武夫,作战很勇猛,礼仪很生疏,没有经学背景,离贵族的标准还有十万八千里。孙坚被王睿、张咨鄙视,孙策、孙权轻佻无威仪,并不是他们真的轻佻,而是他们不符合那一套礼仪标准。就孙策这一代而言,也许只有四弟孙匡和五弟孙朗从小就有机会跟着张昭那样的大儒读书,学习礼仪,将来可以像个贵族。

袁权提到的陆议、诸葛亮和朱然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陆家是吴郡世家,诸葛家是琅琊世家,都是延续百年以上的世家,就算没出过显贵,在地方上也是有身份的家族,接人待物的礼仪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朱然就逊色得多了,不管是朱家还是施家,其实底蕴都和孙家差不了多少,他和陆议、诸葛亮站在一起,区别就很明显。

袁权将他们三人并提是客气,不让朱然难堪,这本身就是一种礼仪。

孙策能理解袁权的良苦用心,但他并不打算接受。在他看来,贵族也分真假,真正的贵族是从内心里尊贵别人,理解别人,容忍不同意见又不失自尊自信,而不仅仅是那一套仪式。如果一边粗暴的践踏别人或者自己的人格,一边又强调进退举止,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骂咧咧,这不是贵族,这是虚伪。

儒家就有这种毛病。现在还好,最多只能算是初露苗头,后世尤盛,读书人基本就是伪君子的代名词,真正的君子万里挑一。这不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是儒家的学问天生就有这种基因。夫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明明已经无礼,偏偏还要留着羊,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

孙策不喜欢那一套。他来到这个时代,也不是为了挽救这些繁文缛节,而是为了清除他们。

孙策捻着手指,看着伏在面前,大礼参拜的袁权,沉吟了良久。“姊姊,我对你们有伤害之处吗?”

“妾等有幸,得夫君宠爱,感激不尽。故而不忍旁观,敢效愚诚。”

“我对麾下哪位文武有污辱、践踏之失吗?”

“夫君待文武以诚,付以重任,有明君胸怀。”袁权越发恭敬。“妾斗胆进言,并非夫君有失德之处,只是担心有人恃宠而骄,反而辜负了夫君的一片赤诚。夫君,礼之为物也,圣人之所以饰人情,闲其邪僻之具,防患于未然。夫君欲建千秋功业,不可不察。”

“那姊姊觉得,是以诚待人好,还是以礼待人好?”

袁权沉默片刻,又道:“诚非鱼,礼亦非熊掌,并非不可兼得。诗传云:发乎情,止乎礼。内示以诚,外示以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孙策点点头,又道:“虽非方凿圆枘,却也不是天作之合。以夫子之贤,尚有不得不见阳货之窘迫,何况他人?明明不喜,却碍于礼节,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事还少吗?若是诚与礼不可兼得,姊姊选哪一个?”不等袁权说话,孙策又道:“譬如现在,我虽然感激姊姊的至诚,却不赞同姊姊的做法,是直言当面的好,还是客气一番,虚应故事的好?”

袁权僵住了,再次顿首。“妾……妾愚昧。”

孙策起身,走到袁权面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袁权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窘迫所致,粉脸通红,也不好意思看孙策,低着眉,垂着眼,局促不安。孙策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滚烫的脸。

“姊姊,不可本末倒置啊。”

“妾……”袁权嗫嚅着,无言以对。

孙策拉着袁权回到案后,并肩而坐。“你最近在《孟子》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风气所至,略有涉及。”

孙策笑笑,却没有点破。陆康印行赵岐的《孟子章句》,陆议在他身边讲读《孟子》,袁权不可能不清楚,她读《孟子》,引用《孟子》,不可避免的有迎合的意思,用心不坏,只是未明真谛。他读《孟子》,甚至行孟子之道,并不是他想依照孟子的标准行事,而是孟子的学说中有一部分符合他的目标。

“孔孟并称,孔子与孟子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

“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我……”袁权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孔子是圣人,非议圣人是失礼。孟子是诸子之一,虽说如今地位日增,有人称其为亚圣,毕竟不如孔子。在这两个人里面选一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必要选一个?”黄月英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弃之就是了。”

袁权不敢正面反驳孙策,却不惧黄月英,当即沉下脸,嗔道:“阿楚,圣人岂有不善者?”

黄月英不以为然,嘿嘿一笑。“就算不提夫君刚才提到的阳货那件事,夫子说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够讨厌的。姊姊大度,不介意与小人并列,我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好久呢。当然,孟子也不是无可指摘,他的文章读起来虽然过瘾,细细一想,只不过自说自话罢了,经不住检验的。”

“阿楚!”袁权提高了音量,变得严厉起来。“王仲任问孔刺孟,勇气可嘉,却非不可商榷,你身为吴郡木学堂祭酒,不是普通女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不可意气用事,为夫君招谤。”

“我自是我,与夫君何干?”黄月英眼睛一翻。“姊姊,你这《孟子》读得好不好,我且不置评,《士论》可读得不怎么样啊,实在愧对夫君救世的良苦用心。”

袁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孙策看在眼里,悄悄拍了拍黄月英的小屁股。黄月英白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嘻嘻地说道:“姊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姊姊钻了牛角尖,好意提醒姊姊一二,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袁权深深地看了黄月英一眼,又看看孙策。以她的聪慧,怎么可能看不出孙策与黄月英之间的小动作。

“多谢妹妹指教。”



第1860章 灯下黑

袁权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孙策一眼,犹不解气,伸手到孙策肋下狠狠的掐了一下。

孙策一手抓住袁权的手,一手打开案上的名单,笑道:“姊姊,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对于尊卑、规矩的理解的确有些落伍了,有点名不副实,对不起你的名字。”他顿了顿,又道:“就这一点而言,你倒是和令尊袁将军有点像。”

袁权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有些泛红。“是啊,我马上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哪能和阿楚她们相比。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我该让贤了。”

孙策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说道:“让贤也行,不过你要先把阿衡调教出来,要不然我这后院谁来管?”孙策放下手中的名单,回头看看袁权。“我现在正好有时间,要不先把婚事办了?省得你提心吊胆的。”

袁权被孙策说破了心思,神情赧然。她抹抹眼角,摇了摇头。“阿翁还在交州征战,这时候成亲不妥。朝廷是什么态度还不清楚,诸将都有重任在身,不能轻离。”

孙策没有点破袁权那点小心思。娶妻与纳妾不同,不能随便,对袁权来说更是如此。她不仅需要袁衡堂堂正正的嫁进孙家,还要他麾下的文臣武将见证这个过程。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说得也是。那就再等等,说不定朝廷能封我为王,到时候直接让阿衡做王后,你们都做夫人。姊姊,我当初让你做正妻,你坚决不肯,搞得我现在还没正妻,没有嫡子,你看着这几个小人精也提心吊胆的。你说说你,是不是自找麻烦?”

袁权靠在孙策肩上,幽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不过我现在很满足。”

孙策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袁权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瞪了孙策一眼,想扮作狠样,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羞意,眼神也跟着灵动起来。“怎么,你不自信了,还是遇到对手了,应付不来?要不要我帮帮你?”

孙策正中下怀。“就这么说定了,今晚等你,不见不散。”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叹了一口气。“算了,岁月不饶人,我有自知之明,不想自取其辱。”

“看来不自信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才二十五就觉得自己七老八十。”孙策一边笑着,一边翻看着名单。名单其实并不长,发出去的金凤钱数量非常有限,除了孙翊、孙胜等孙家子孙,就是吴家、徐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孙家至亲,唯一例外的就是刚刚送给桥氏姐妹的两枚。

孙策沉吟了片刻,将名单收起,曲指轻叩案几。袁权听得声音不对,起身打量了孙策两眼,有些不安。

“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当得很。”孙策伸手搂着袁权,抚着她的肩膀。“我在想,阿耀现在该算成年还是未成年。”

“有这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吴家是我父亲的妻族,袁家是我的妻族,吴家算至亲,袁家自然也算。如果阿耀算成年,就该让他出仕了。如果算未成年,那这金凤钱是不是也该有他一枚?”

袁权如释重负。“他就算了吧。那么大的个子,和一群孩子挤在一起拿厌胜钱,不合适。”

孙策点点头。袁权姊弟三人继承了袁术,都有一副高挑的身材,袁耀已经有七尺多了,再长两年,估计能有八尺左右。“那就让他出仕吧。你觉得他是从文好,是从武好?”

袁权诧异地看着孙策。孙策神情从容,不像是开玩笑。见袁权看他,他笑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会将他当弟弟看,将来得了天下,还要封他为王。”

袁权静静地看着孙策,嘴角微挑,银牙轻咬。“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准话,你那天究竟醉没醉?”

孙策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自己为这件事骗过袁权一次,不禁哈哈大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哭笑不得,心里却甜滋滋的,眉宇间的愁云不翼而飞。“既然有王可做,还带什么兵,他也没那本事,就让他做点轻闲的事吧。”

“你挑一个。”

袁权托着腮想了一会。“政务堂如何?他书读得还可以,最近跟着姑父他们整理官制,做些杂务,也算是帮了些忙。”

孙策很满意。只要不涉及到袁衡的正妻之位,袁权还是那个善解人意,顾全大局的大姊姊。“那就让他跟着姑父历练几年,将来外放做个太守。”孙策忽然心中一动。“你在太湖时,是不是常去姑父那儿?”

“当然。姑父离家万里,德祖又不在身边……”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袁权,眼角带笑。“姊姊,我不是说你不该去,只是你那位姑母可是个见过世面的狠角色。她生在袁家,嫁到杨家,那份富贵气可是与生俱来,天下有几个人能入她的眼?我看到她都有些不自在,阿楚她们想必也不例外。”

袁权愣了片刻,想起黄月英和冯宛的眼神,如梦初醒。“我疏忽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这就叫灯下黑。”孙策意味深长地说道。“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盲点,你我都不例外。”

——

太湖,大雷山栈桥。

小船缓缓靠岸,摇船的渔夫跳上岸,拽着缆绳,固定好船。在岸边等候的袁耀毋须吩咐,抢上前去,扶着赵岐的手臂。“赵公小心,太湖雾气大,地上有些湿滑。”

赵岐上下打量了袁耀两眼。“你是公路之子?长这么高了?”

“赵公记性真好。小子袁耀,字伯阳,在洛阳时曾面受赵岐教诲。”袁耀面带微笑,扶着赵岐上了岸。杨彪和黄琬赶了过来,向赵岐躬身施礼。赵岐在岸上站稳,扶着袁耀的手臂,定了定神。九十岁的人了,毕竟不如年轻时,坐了一会儿船就有点晕。

“赵公,一路上风景如何?”黄琬笑眯眯地问道。

“且喜且忧。”赵岐叹了一口气。在陆康的陪同下,他由秣陵经湖熟、句容、曲阿,一路走一路看,用了七八天时间才到吴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到的这一切让他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眼前这一切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盛世前兆,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育。担心的是民心所向,江东之人眼里已经没有朝廷,或者说他们已经把孙策当成了朝廷。

“几分喜,几分忧?”黄琬追问道。

赵岐瞅瞅黄琬。“公琰希望是几分?”

黄琬大笑,伸手相邀,陪着赵岐向前走,五十多岁的他在赵岐面前像个顽皮的孩子。“赵公用一生心血注《孟子》,践行孟子之道,你的大作尚未竟稿时我就拜读过,如今印行天下,更是置诸案头,朝夕揣摩,窃以为赵公不愧是党人中坚,所注的每一字都是为我党人发声。”

赵岐苦笑。“这么说来,公琰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枉此生了?”

黄琬微微一笑。“赵公,我党人前仆后继,死不旋踵,岂是为了自己的一生?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郤,忽然而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太平,这才我感到庆幸的事。”

“公琰觉得太平可期,我却担心只是水中之月,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黄琬回头看看赵岐。“赵公,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期颐之前,天下太平。”

赵岐沉默不语,随着黄琬、杨彪向前走。他们经过长长的栈桥,踏上山坡,在小径间缓缓而行。吴郡的春天来得早,山上的树叶已经泛了绿,一朵朵、一丛丛的小花在树林间绽放,大雷山披上了春装,阳光普照,温暖明亮。树影如烟,在阳光中浮动着淡淡地雾气,漫步在山道之上,仿佛在画卷中穿行。

来到杨彪住的小院前,赵岐停住了脚步,转身远望。山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几只渔船点缀其间,远远的传来欢快的渔歌,一片太平景象,让人心醉神迷,忘却尘世。

“公琰,你知道天子西征大捷吗?”

“听说了。”黄琬淡淡地说道。

赵岐转过身,看着黄琬,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不忍。“那你还觉得太平可期?”

黄琬点点头。“天子若为尧舜,能行禅让之事,自然是最好。若以为凉州羌胡堪用,以暴侵仁,胜负也不过三五年之间的事,何惧之有?赵公别忘了,初平二年,吴侯在南阳一战歼灭两万凉州精锐。”

“以暴侵仁?”赵岐品味着这四个字,看着黄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公琰,你是这么想的?”

黄琬转身,直视赵岐,眼神凛冽起来。“赵公从关中而来,行程四千余里,过四州八郡,见过的百姓成千上万,谁行仁政,谁行暴政,谁是衣冠华夏,谁是左袵蛮夷,还分不清吗?赵公,你虽是关中人,却是饱学儒者,总不会愿意与羌胡为伍,食酪卧毡吧?恕我直言,我是不愿意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琬蒙赵公之教,奉孟子之道,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深以为然,若赵公悔前作,弃民与社稷不顾,一心为君,请容琬告退,免洗耳之累。”



第1861章 老臣心(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赵岐知道黄琬脾气不好——党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赵岐本人也一样——但他还是没想到黄琬会如此激烈,甚至要和他断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杨彪见状,连忙劝道:“公琰,你这是何苦呢?君子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嘛。”

“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能商量。”黄琬怒发冲冠,厉声道:“从来只有夏变夷,哪有夷变夏的?凉州百年战事,几乎耗尽国本,现在却引凉州羌胡入旧京,他这是要做蛮夷之君吗?”

赵岐哼了一声。他也对天子之举不甚赞同,只是他身在朝廷,也知道朝廷的难处,无法像黄琬说得这么轻松。况且黄琬这么说难免夹杂着关东人莫名其妙的傲慢,身为关中人,他对此不能认同。

“公琰,凉州才有几十万人?入关中的不超过十万,而且大多以汉人为主,真正的羌胡还没有长水营的骑士多。你总不会觉得凉州人都是蛮夷吧?”

黄琬冷笑,不予置评。

“况且真要说是蛮夷,你也别把自己当什么华夏衣冠,荆楚向来不以中国自居,即便是今天,江夏也有蛮夷杂处,并不比凉州好到哪儿去。”赵岐说完,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也不理黄琬,举步入门。

黄琬被赵岐说得勃然大怒,追上去理论。杨彪见状,无奈的摇摇头。这些党人啊,就是太冲动,脾气一上来,逮谁咬谁,不分敌我,一视同仁。

来到堂上,袁夫人出来拜见,黄琬也不好当面开撕,只好忍着。赵岐和杨彪、袁夫人说了一件事:天子有意送回袁隗等人的尸骸,让他们安葬在汝阳的祖坟。这件事已经考虑了很久,但一直没能落实。这次他东行,天子又提到这件事。

说起袁隗等人,袁夫人悲从中来,忙不迭的答应了,让袁耀去找袁权商量。

杨彪有些奇怪。“赵公,既是朝廷美意,可曾与吴侯商量?”

赵岐有些尴尬。他本来是应该和孙策讲的,只是发生了点意外,他不得不装晕避战,也没机会开口。见赵岐神情窘迫,黄琬忍不住插嘴道:“天子莫不是想以此为条件,逼吴侯放权吧?如果这么想,未免天真了些。”

杨彪、袁夫人也有点担心。他们都很清楚,让孙策让权是不可能的事。袁隗等人反正已经入了土,早一天搬晚一天搬没什么区别,等孙策攻入关中再搬也不迟。

赵岐被黄琬怼得火大,也忍不住说道:“公琰,你又何尝不天真?吴侯虽然善战,又新得了半个幽州,朝廷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且不说关中四塞,易守难攻,并凉精锐天下闻名,就说吴侯三面受敌的形势,你觉得他能轻松入关吗?若是能不战而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

“听赵公这意思,天子这是打算禅让?”

赵岐一声轻叹,摩挲着大腿,沉吟了片刻。“天子能不能禅让,我不敢说,但天子无意开战,我还是有点把握的。公琰,文先,如果天子封吴侯为王,入朝执政,能避免刀兵吗?”

杨彪和黄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是老臣,清楚异姓封王的的意义。黄琬略作思索,问道:“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想退?”

赵岐摇摇头。“我不知道。实话对你们说,这不是天子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揣测。”他抚着胡须,眼神闪烁了片刻。“我在想,如果吴侯真的顺应天命,当鼎立新朝,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如果能行禅让之事,不管是天子主动的还是被迫的,不用流血漂杵,未尝不是好事。”不等黄琬说话,他又说道:“当初袁本初若是肯去长安,天下形势也未必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黄琬心有同感,难得的没和赵岐较劲。当初王允曾经提议让袁绍入京主政,袁绍没有同意,一心想以武力夺取天下,结果反被孙策击败。如果他当时入关中,结果肯定不会是这样,说不定还要比天子眼下的境遇好一些。如今孙策成了朝廷劲敌,兵强马壮,但关中易守难关的形势并没有变,孙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他能入朝主政,君臣相睦也好,君臣反目也罢,只不过是朝堂上的争斗,不会涉及到普通百姓,纵使流血也有限。

大战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文先,你觉得……有可能吗?”

杨彪捻着胡须,沉吟着。“如果天子真有此意,我觉得……至少可以试试。”他抬起头,看看黄琬,又看看赵岐。“赵公,你不妨上书天子,试探一下天子的心思。”

赵岐白眉掀动。“那吴侯这边呢?”

“我去试试。”袁夫人说道:“吴侯虽然善战,却不是好战之人。”她一边说一边对杨彪使了个眼色。杨彪心领神会,也附和了几句。黄琬也没有拒绝,虽说他对天子没什么留恋,却也不反对尝试一下。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赵岐随即写了一封奏疏,将他沿途见闻详细的说了一遍,隐晦地建议天子封孙策为王,避免直接冲突,交由袁夫人带着,送往秣陵。如果孙策同意,就由邮驿送往长安。孙策从幽州得到了马匹,邮驿的速度有保证。如果不同意,那这封奏疏也就没必要送了。

赵岐随即问起了士孙瑞。士孙瑞被孙策软禁在大雷山,倒也清闲,除了不能出营之外,并不排斥外人探望,杨彪、黄琬就经常和他见面。赵岐也去大营看他。得知天子西征大捷,又听了赵岐等人的计划,士孙瑞也觉得可行。只不过他没有赵岐三人这么乐观,在他看来,天子同意禅让的可能性非常小,他与孙策之间必然有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区别只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战场上。

士孙瑞经常与杨彪、黄琬见面,知道他们在整理官制,建议他们将整理好的文稿抄录一份一起送往长安。如果天子能够接受新政,将来与孙策相处也容易些,说不定真能君臣相得。

杨彪觉得有理,但官制史的文稿很多,来不及抄录,他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简述,由袁夫人一起带给孙策过目。最后送不送往长安,由孙策自己决定。

几个老臣一拍即合,各司其职。王朗、袁耀等人也跟着帮忙。

两天后,袁夫人就带着厚厚的文稿起程了。



第1862章 天真的老夫人

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住。袁耀起身,撩开车帘,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袁权,不由得轻笑一声。

“姑母,姊姊来接你了。”

袁夫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缓缓起身。“唉哟,总算到了。”伸手扶着腰,皱了皱眉,叫住正准备开门的袁耀,示意他别急。袁耀目光一闪,随即明白了,转身拉开车窗,向站在门口的袁权招了招手。

袁权走了过来,春光满面,道了一声“姑母一路辛苦了”,伸手去拉车门,却没拉开。她诧异地看了袁耀一眼。袁耀很无辜,背着袁夫人使了个眼色。袁权随即明白了,瞪了袁耀一眼,一转脸,笑容更加灿烂。“姑母,你来得正好,早上刚买了几尾江鱼,在别院水缸里养呢,我引你去尝个鲜。”

袁夫人有些失望。“吴侯不在府中?”

“他啊,去玄武湖练兵了。”袁权说着,叫过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侍卫转身去了。袁夫人无奈,只得让袁耀开门。袁权上了车,在袁夫人身边坐下,揽着袁夫人的肩膀,啧啧夸了两句。“这太湖的水就是好,才几天不见,姑母这气质越发的好了。”

“巧言佞色。”袁夫人瞋了袁权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嫁夫随夫啊,敢拿姑母开玩笑了。”

袁权掩嘴而笑。“姑母,你可别这么说,前些天他还说了呢,看到你就犯怵。要是知道你来了,不知得紧张成什么样了了。”

“他怵我?”袁夫人撇撇嘴,不以为然。“我很凶么?”

“姑母是不怒自威啊。”袁权轻拍袁夫人的肩膀。“你看,他一个战无不胜的小霸王都怕你,还有谁不怕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现在毕竟是一方诸侯,姑母以后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袁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她太清楚袁权的性格了,如果不是事情很严重,袁权不会一见面就提醒她。可是她想来想去,似乎并没有对孙策特别严厉的时候,袁权这话又是从何说起?难道是孙策有了黄月英和那什么长公主,冷淡袁权了?这个可恶的小子。好色已经很可恶了,居然还敢喜新厌旧?当初是他一心想娶袁权,现在又始乱终弃,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原本对孙策接二连三的纳妾就不满,见袁权受了委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姑母,这次来秣陵有什么事,这么急?”

袁夫人想起正事,忍着不快,将赵岐到了太湖,与杨彪、黄琬商量了一个对策,希望能避免大战的事说了一遍,又让袁耀取出那些文稿。袁权很惊讶,将赵岐的奏疏看了一遍,又重新叠好,收了起来,面色平静地问道。

“姑母觉得可行?”

见袁权不像想象的那么热情,袁夫人有些失望。“你觉得不好?”

“我不太懂那些权谋,不敢置喙。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去长安执政。”袁权斟字酌句地说道:“虽说新政是他首倡的,但他亲自负责的并不多。就算天子同意,让他去长安执政,难道还能让他把那些人都带去?如果是这样,那天子岂不只剩下一张御座?”

袁夫人不以为然。“他既然是执政,开府治事,当然要将掾属带去。到了长安,他不仅能用现有的掾吏,还能征辟长安的人才为吏,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阿权,你想想那几位大将军,哪个不是权倾朝野,府中人才济济?”

“可是那几个大将军没有一个善终的。”

袁夫人一时语噎,转头瞅了袁权一眼,又道:“你也太小心了。你家这位可不是窦武、何进,天子不被他杀了就不错了,还能杀得了他?到了长安,他想做周公做周公,想做霍光做霍光,想做王莽做王莽,谁拦得住他?实在不行,像你阿翁一样放火烧了皇宫,他也是干得出来的。”

袁权掩着嘴笑了起来,又道:“既然如此,那天子能同意吗?”

“天子不同意,那就是天子的问题了。”袁夫人云淡风轻的摆摆手。“试试又何妨,反正他也没什么损失的。阿权,这文章还是可以做一做的,收买点人心也是好的。”

“这倒也是。”袁权没有再争。她不看好这个计划,却也不能当面泼姑母一盆冷水,还是和孙策商量一下再说。她转向袁耀,将孙策的安排说了一遍。袁耀听了,欢喜莫名。袁夫人听说孙策将袁耀与孙家子弟一般看待,承诺将来封王,心里舒坦了不少,觉得孙策虽然花心好色,却还是知恩图报的。

“阿权啊,就是委屈你了。”袁夫人抚着袁权的手,感慨不已。

袁权一头雾水。“姑母,这话从何说起?”

“姑母面前,你就别强颜欢笑了。跟我说说,他是不是有了新妾,就冷落你了?”

袁权打量了袁夫人片记刻,“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脸上泛起羞红。“姑母,你觉得我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吗?”

袁夫人盯着袁权看了又看,也有些糊涂了。袁权容光焕发,眉目如画,脸颊细腻红润,一双眼睛更是湛然有神,藏不住的幸福,就像一个刚成了亲的新妇,哪里有一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就算她识大体,不想让她担心,也无法掩饰得这么好吧。

“阿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袁夫人催促道:“你刚才说他怵我,难道是另有所指?”

袁权这才知道袁夫人误会了,不禁暗自发笑,又有些庆幸。她这个姑母这一辈子没受过委屈,眼界一向很高,如今年纪也大了,辈份摆在那儿,更不用给谁面子。黄月英、冯宛受了委屈也不敢当面发作,可孙策不同,那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对黄月英、冯宛受委屈已经有些不快,只是给她留面子,这才没有说重话。如果姑母再说什么,惹了他,那可有些不好收拾。

在他们见面之前,一定要把这个意思透露给姑母,不能让她一头撞在孙策那堵南墙上。

袁权主意已定,就将这段时间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既让袁夫人清楚她现在过得很好,没有受委屈,消除袁夫人的误会,又不动声色的表达了孙策对黄月英、冯宛的疼爱,黄月英是孙策心目中的金不换,冯宛生了孙策的长女,两人都是孙策所爱,容不得别人的怠慢。

袁夫人毕竟是聪明人,一听黄月英和冯宛的名字,她就猜到了原委,不禁啼笑皆非,心中更是不快。袁权再聪明,毕竟是嫁过人的,底气不足。孙策疼爱这两个妾又怎么样,他还敢对我不敬?别说是他,他的父母看到我都是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一丝失礼。

你以为袁家、杨家这两个四世三公是摆设?袁夫人打定主意,要正面与孙策交锋一回,为袁权撑撑腰,别落了袁家的身份,与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子一般迁就孙策,委曲求全。

袁权看在眼里,暗自叫苦。她不好对袁夫人说得太明白,只好自己想办法。到了别院,下了车,引着袁夫人进了门。这幢院子是新建的,比较安静,景色也好。袁权引着袁夫人里外走了一回,见袁夫人累了,这才让她先休息,自己抽身出来,急急地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玄武湖。

——

玄武湖。

孙策站在水边的亭榭上,看着正在黄月英指挥着匠师忙碌,嘴角笑意盈盈。

在他的提醒下,黄月英沉下心来,对现有的行船技术进行分析,从中寻找规律。就目前而言,船的驱动技术无非那么几种:用纤绳拉,用竹篙撑,用桨划,用橹摇,用风帆。拉纤效率太低,竹篙只能用于浅水处,风帆不是人力,都不在考虑之内,主要分析的就是桨和橹。

桨是最古老的行船技术,可能从有船开始就有桨了,橹却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中国独有的发明。橹本是由舵桨发展而来,间断性的运动变成了连续性的运动,效率明显提高,有一橹三桨之说,后来还催生了螺旋桨。但橹只能用于船后,无法像桨一样在船侧使用,对大型船只的驱动作用有限,所以黄月英之前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在孙策的指引下,她将注意力暂时由具体的楼船脱离出来,单纯的考虑橹与桨的效率差距产生的原因,这就涉及到更抽象的力学。她自己也许没有注意到,可是孙策清楚,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一个台阶,找到更有效的驱动技术是迟早的事。

陆议快步走了过来,将一份书信递给孙策。孙策接过一看,不免有些奇怪。袁权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搞得这么神秘,还非得写封信?他拆开一看,不免眉头微皱。

这几个老臣还是真是天真啊,荀攸只是提醒一下,他们却真的觉得可行,还正儿八经的上疏天子。不过这样也好,由他们出面影响更大,看看天子怎么应付。

袁夫人,这位袁家姑奶奶、杨家老夫人更天真,居然还想着为袁权出头,也不想想袁权需不需要他出头,真是越帮越忙啊。不敲打敲打是不行的,可是敲打得太狠了又不行,这很考验水平啊。

孙策想了想,转身拿起一旁案上的笔,在书信上写了几个字,重新封好,让来人带回去。



第1863章 敬而远之

汤山风景甚佳,虞翻督造的屋舍本就是为孙策及文武准备的,极是用心考究。袁权的别院更是其中精华,背山面水,有温泉从屋中经过,毋须出门就能随时享受,屋子下面都铺了管道,温度也比外面高上一些,即使是寒冬腊月,屋子里也是温暖如春。二月初至,院子里的花便提前开了不少。

袁夫人一生富贵,温室暖房、反季节花卉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袁家当年豪奢一时,洛阳城里有大宅,洛阳城外的别院也数不数胜,袁权的别院对她来说除了雅致清静之外,倒也没太多特色,还不如袁权陪着说话,下厨亲手整治几个小菜来得舒心。

一住便是三四日,孙策一直没有露面。

袁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她有任务在身,杨彪等人还等着她的消息,尤其是赵岐,他是奉诏而来,朝廷等着他的回复。孙策不露面,这任务就无限期停滞。

袁夫人不愿意让袁权看出她的不安,便旁敲侧击地问孙策的行踪。袁权心中明镜也似,却装作不知道,敷衍说可能是练兵比较忙,忙完了自然会来。袁夫人也不好追问,只能耐心地等待,过了两天又问,袁权还是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间,半个月过去了,孙策连影子都没看着。不知不觉,又半个月过去了,漫山遍野的树都绿了,小院里桃花也开了,孙策还是没有来。又过了大半个月,院里院外的桃花落尽,结出了果实,孙策还是没露面。

杨彪等得心急,派人来问任务进展,袁夫人也急了,追问袁权,袁权这才说,孙策不敢来,他怕被姑母责备,只能敬而远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还特地拿出那封信,上面有孙策亲笔回复,很漂亮的四个字:敬而远之。

看了信上的日期,袁夫人哭笑不得。她来秣陵的当天,孙策就决定躲着她,她却蒙在鼓里,傻乎乎地等着孙策来见。这要是不追问袁权,住得再久也没用啊。

袁夫人很郁闷,却无法生气。孙策敬畏她,不敢来见,这可不是失礼,正是有羞耻心的表现,总不能再批评,打击他进步。

袁夫人心里高兴,又不肯自降身份,主动去见孙策,便让袁耀带着相关文书去玄武湖见孙策。过了两天,袁耀回来了。孙策看到了赵岐给天子的上疏,但他不能决定,打算派袁耀去豫章问问杨修的意见。如果杨修也不能决断,那就把杨修召回来,留在身边做参谋,时时请益。

听了这话,袁夫人急了。杨修现在是豫章太守,召回来做参谋那是降职啊。关系到儿子的前程,袁夫人决定降尊纡贵,亲自去找孙策。袁权劝不住,只好安排人准备船只,直奔玄武湖。

孙策正在操练水师。旌旗招展,战鼓雷鸣,数十艘楼船在湖中变换阵型,往来争先,激起水花阵阵。蒙冲走舸在大船之间穿梭,快若奔马。

袁夫人在太湖见过楼船,但楼船在太湖中行驶时都比较慢,井然有序,就像稳重有礼,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眼前的楼船却是另外一副模样,硕大的船体在无数巨桨的推动下,劈波斩浪,相互追逐,船上的将士齐声呐喊,士气如虹,激烈着人的耳膜,让人心襟摇荡。

孙策正在将台上指挥,得知袁夫人来了,他在将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袁权连连挥手,喊了几声。战鼓声激烈,袁夫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袁权附在她耳边,转达了孙策的意思,说这里是军营,不宜待客,怕怠慢了姑母,请她先回去。

袁夫人等了两个多月,已经等得心烦意乱,哪里肯回去。袁权无奈,让袁夫人在一旁候着,她自己拾级登台,来到孙策身边。孙策在扶着栏杆,察看湖中的战船,见袁权登台,不禁笑出声来。

“老人家怎么样?”

袁权嗔道:“姑母才四十出头,怎么能叫老人家。”

“她是人没老,心老了,不知道与时俱进,还以为是三十年前呢。”孙策笑容渐淡。“过两天,你送她回去,把阿衡接来。天天和她在一起,我怕阿衡跟她一样老气横秋,未老先衰。”

袁权有些尴尬。孙策一向敬老,很少对长者口出恶言,尤其是对她的长辈,这样的重话极为罕见。

“夫君,我……”

“跟你没关系。”孙策摆摆手,诸葛亮等人会意,鱼贯退下,将台上只剩下他们二人。孙策牵起袁权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搂在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伸手一指远处。“看到中间那艘楼船了吗?”

袁权眯起眼睛,凝神细看,这才注意到湖中十几艘楼船并不是随意混战,反倒像是十几艘船在围追堵截其中一艘,只是那艘楼船速度极快,左冲右突,几次突出重围。她很是吃惊。楼船体量大,速度慢,什么时候能跑这么快了?

“这是阿楚这两个月的心血。”

袁权又惊又喜。“阿楚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了?”

“虽然还没有最终完成,但是有方向了。”孙策笑容欣慰。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告诉姑母,我不反对姑父和赵公的建议,不过要修改一下,我本人不去长安,没兴趣和那些人扯皮,浪费青春。”

“你不去,还有谁能去?”

“谁想去谁去。”孙策思索片刻,又笑道:“你去问问姑母,让德祖代我去怎么样。”

袁权嗔道:“晾了她两个月,你还没消气?德祖是她的独子,又没你这样的身手和实力,送到长安去让人挤兑,杨家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孙策歪着头,打量着袁权。“你觉得我是针对你姑母?”

袁权很诧异。听孙策这口气,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想接受赵岐等人的建议,并且要派杨修去长安代替他执政?

“我想了很久,赵公的这个建议虽说有点想当然,却不妨利用一下,至少要让天下人看看朝廷究竟是怎么想的。”孙策揽着袁权的纤腰,手有些不规矩起来,贴在她鬓边嗅了嗅。“还好,还好,没什么老人味,要不然可就亏大了。”袁权哭笑不得,又被孙策的亲昵弄得面红耳赤,左右支绌,无暇应对。孙策接着说道:“虽说我看不上那点权谋,但偶尔玩玩也不错,万一成功了呢。如果真能兵不血刃就能鼎立新朝,也是一件功德。我想来想去,适合去长安的人好像只有德祖。”



第1864章 不战而胜(江都侯盟主加更)

汤山风景甚佳,虞翻督造的屋舍本就是为孙策及文武准备的,极是用心考究。袁权的别院更是其中精华,背山面水,有温泉从屋中经过,毋须出门就能随时享受,屋子下面都铺了管道,温度也比外面高上一些,即使是寒冬腊月,屋子里也是温暖如春。二月初至,院子里的花便提前开了不少。

袁夫人一生富贵,温室暖房、反季节花卉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袁家当年豪奢一时,洛阳城里有大宅,洛阳城外的别院也数不数胜,袁权的别院对她来说除了雅致清静之外,倒也没太多特色,还不如袁权陪着说话,下厨亲手整治几个小菜来得舒心。

一住便是三四日,孙策一直没有露面。

袁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她有任务在身,杨彪等人还等着她的消息,尤其是赵岐,他是奉诏而来,朝廷等着他的回复。孙策不露面,这任务就无限期停滞。

袁夫人不愿意让袁权看出她的不安,便旁敲侧击地问孙策的行踪。袁权心中明镜也似,却装作不知道,敷衍说可能是练兵比较忙,忙完了自然会来。袁夫人也不好追问,只能耐心地等待,过了两天又问,袁权还是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间,半个月过去了,孙策连影子都没看着。不知不觉,又半个月过去了,漫山遍野的树都绿了,小院里桃花也开了,孙策还是没有来。又过了大半个月,院里院外的桃花落尽,结出了果实,孙策还是没露面。

杨彪等得心急,派人来问任务进展,袁夫人也急了,追问袁权,袁权这才说,孙策不敢来,他怕被姑母责备,只能敬而远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还特地拿出那封信,上面有孙策亲笔回复,很漂亮的四个字:敬而远之。

看了信上的日期,袁夫人哭笑不得。她来秣陵的当天,孙策就决定躲着她,她却蒙在鼓里,傻乎乎地等着孙策来见。这要是不追问袁权,住得再久也没用啊。

袁夫人很郁闷,却无法生气。孙策敬畏她,不敢来见,这可不是失礼,正是有羞耻心的表现,总不能再批评,打击他进步。

袁夫人心里高兴,又不肯自降身份,主动去见孙策,便让袁耀带着相关文书去玄武湖见孙策。过了两天,袁耀回来了。孙策看到了赵岐给天子的上疏,但他不能决定,打算派袁耀去豫章问问杨修的意见。如果杨修也不能决断,那就把杨修召回来,留在身边做参谋,时时请益。

听了这话,袁夫人急了。杨修现在是豫章太守,召回来做参谋那是降职啊。关系到儿子的前程,袁夫人决定降尊纡贵,亲自去找孙策。袁权劝不住,只好安排人准备船只,直奔玄武湖。

孙策正在操练水师。旌旗招展,战鼓雷鸣,数十艘楼船在湖中变换阵型,往来争先,激起水花阵阵。蒙冲走舸在大船之间穿梭,快若奔马。

袁夫人在太湖见过楼船,但楼船在太湖中行驶时都比较慢,井然有序,就像稳重有礼,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眼前的楼船却是另外一副模样,硕大的船体在无数巨桨的推动下,劈波斩浪,相互追逐,船上的将士齐声呐喊,士气如虹,激烈着人的耳膜,让人心襟摇荡。

孙策正在将台上指挥,得知袁夫人来了,他在将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袁权连连挥手,喊了几声。战鼓声激烈,袁夫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袁权附在她耳边,转达了孙策的意思,说这里是军营,不宜待客,怕怠慢了姑母,请她先回去。

袁夫人等了两个多月,已经等得心烦意乱,哪里肯回去。袁权无奈,让袁夫人在一旁候着,她自己拾级登台,来到孙策身边。孙策在扶着栏杆,察看湖中的战船,见袁权登台,不禁笑出声来。

“老人家怎么样?”

袁权嗔道:“姑母才四十出头,怎么能叫老人家。”

“她是人没老,心老了,不知道与时俱进,还以为是三十年前呢。”孙策笑容渐淡。“过两天,你送她回去,把阿衡接来。天天和她在一起,我怕阿衡跟她一样老气横秋,未老先衰。”

袁权有些尴尬。孙策一向敬老,很少对长者口出恶言,尤其是对她的长辈,这样的重话极为罕见。

“夫君,我……”

“跟你没关系。”孙策摆摆手,诸葛亮等人会意,鱼贯退下,将台上只剩下他们二人。孙策牵起袁权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搂在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伸手一指远处。“看到中间那艘楼船了吗?”

袁权眯起眼睛,凝神细看,这才注意到湖中十几艘楼船并不是随意混战,反倒像是十几艘船在围追堵截其中一艘,只是那艘楼船速度极快,左冲右突,几次突出重围。她很是吃惊。楼船体量大,速度慢,什么时候能跑这么快了?

“这是阿楚这两个月的心血。”

袁权又惊又喜。“阿楚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了?”

“虽然还没有最终完成,但是有方向了。”孙策笑容欣慰。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告诉姑母,我不反对姑父和赵公的建议,不过要修改一下,我本人不去长安,没兴趣和那些人扯皮,浪费青春。”

“你不去,还有谁能去?”

“谁想去谁去。”孙策思索片刻,又笑道:“你去问问姑母,让德祖代我去怎么样。”

袁权嗔道:“晾了她两个月,你还没消气?德祖是她的独子,又没你这样的身手和实力,送到长安去让人挤兑,杨家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孙策歪着头,打量着袁权。“你觉得我是针对你姑母?”

袁权很诧异。听孙策这口气,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想接受赵岐等人的建议,并且要派杨修去长安代替他执政?

“我想了很久,赵公的这个建议虽说有点想当然,却不妨利用一下,至少要让天下人看看朝廷究竟是怎么想的。”孙策揽着袁权的纤腰,手有些不规矩起来,贴在她鬓边嗅了嗅。“还好,还好,没什么老人味,要不然可就亏大了。”袁权哭笑不得,又被孙策的亲昵弄得面红耳赤,左右支绌,无暇应对。孙策接着说道:“虽说我看不上那点权谋,但偶尔玩玩也不错,万一成功了呢。如果真能兵不血刃就能鼎立新朝,也是一件功德。我想来想去,适合去长安的人好像只有德祖。”



第1865章 透光镜

经由周瑜提醒之后,孙策就和郭嘉、虞翻商量过对策,又安排军谋处做了推演。但他不能主动提出这样的建议,只能耐心地等。赵岐上疏,杨彪、黄琬联名支持,这个结果正中他下怀。收到袁权消息后的这两个月,他又反复斟酌,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

如果天子能接受这个方案,他就安排杨修去长安。

要做他的代言人,需要有几个条件:

一要有名望。不管什么时候,名声总是很重要的,尤其是朝堂而言,对当前而言,主要是指家世和才气。杨修两者都不缺,妥妥的名门公子,拥有袁杨两个四世三公的顶级世家血脉,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家学渊源,出口成章,博闻强记,文采斐然,学问也是撑得住的;

二要有能力。杨修从辎重营主簿做起,又在豫章太守任上做了几年,配合贺齐作战,兴桑农,办学堂,开创白鹿书院,能力有目共睹,足以应付关中的事务,整治朝廷那些还想着翻盘的人。

三要有忠心。杨修刚入仕就到他身边,对他的志向和能力一清二楚。一外放就是豫章太守,将来三公可期。作为人臣,朝廷能给的,他都能给,朝廷不能给的,他还能给,以杨修的聪明不会不知道如何取舍。为朝廷效忠了半辈子的父亲杨彪都把自己卖了,他又何必为朝廷卖命。

有了这三条,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送杨修去长安。杨修成功了固然是好,万一失败,也怨不着别人,由袁夫人自己后悔去。说实在的,袁杨两家的影响实在太大,袁夫人又不知进退,削弱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担心的事情只有一条:天子会不会答应。天子答应,其他人也未必肯答应,这可是引狼入室,主动将大权拱手让人。这时候就能体现出赵岐等人的意义了,三个名重天下的老臣联名提出建议,影响绝非普通人可比。

这些话,孙策不会全部和袁权说,但袁权听得懂,即使她被孙策的魔爪逗得心浮气燥,气喘吁吁。

“你……你住手。”袁权紧紧的抓住孙策的手,面红耳赤。虽然将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这毕竟是大白天,将台之下就有近百将士,即使看不见,听到声音也不好。即使听不到声音,待会儿她下去,衣衫不整也会被人看出破绽来,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想你了。”孙策搂着袁权,挺了挺腰,让袁权感受到他的热情和坚决。“可是老人家在,我又不敢去。”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皱皱鼻子,顿了顿,又道:“阿楚她们几个都在这儿,你还会想我?”

“没有人能代替你。”

“信你……”袁权刚刚张开嘴,就被孙策用嘴蛮横无礼地堵住了。陪了袁夫人两个月,没能见孙策一面,袁权也想念孙策很久了,此刻被孙策拥在怀中热吻,不免心跳如鼓,意乱如麻,酥软如泥。如果不是白天,又在将台之上,她自然不会拒绝,说不定比孙策还要热情。她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推开孙策,央求道:“夫君,给我留点脸面。”

“赶紧送老人家走。”孙策咬牙切齿。“要不然我翻脸了。”

“你不见她一面?”袁权怯怯地看着孙策。“她这么远地赶来了,就这么走了……”

孙策眉毛轻扬,在袁权恳切的目光中犹豫了很久,这才很勉强地说道:“好吧,你让她再等等,今天晚上接待她一下。你待会儿去找阿梅她们,安排一下晚餐。”

袁权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转身就想走。孙策一把拉住,眼神一瞟,笑而不语。袁权心领神会,面红心跳,也不敢看孙策,转身下台。即使她一向沉稳,此刻也有些心慌意乱,总觉得台下的将士都在看她,连头都不敢抬,匆匆而去,落荒而逃。来到袁夫人面前,她放慢了脚步,调整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袁夫人孙策打算晚上见她,到时候再详谈。

袁夫人松了一口气,又看着袁权红晕未褪的脸,疑惑地说道:“阿权,你是热,还是和他争吵了?”

袁权心虚地强笑道:“我……我是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就因为他敢来见我?”

袁权抬起头,看了袁夫人片刻,觉得还是提前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好。这位姑母这一生太顺利了,没吃过苦头,被孙策晾了两个月还没吸取教训,到时候再一言不合,与孙策发生冲突,那就不好收拾了。

“我高兴,是因为他视德祖为心腹。”

一提到儿子杨修,袁夫人的心情顿时大好,眉开眼笑。“怎么说?”

袁权便把孙策的计划大概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说,麾下文武虽多,但能为他代言的人唯有德祖。张纮、虞翻等人虽然有才,在朝中的名望却不如德祖远甚,未必能让人服膺。德祖是弘农杨家的嫡子,身负袁杨二姓血脉,又有才学,有赵公、黄公及姑父的鼎力相助,再加上他的武力支持,谁堪匹敌?”

袁夫人脸上的僵住了。她虽然骄傲,却不愚蠢,对朝堂上的凶险一清二楚。名望什么的有时候有用,有时候什么用也没有。杨修再有名望,还能比他的高祖杨震有名?天子一道诏书,杨震照样蒙冤而死。袁氏四世三公又能如何,不是照样被董卓杀了满门?

杨修去朝廷,为孙策代言,和入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真正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名望是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只有孙策的武力。孙策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真心看重杨修不好说,但他在警告她,甚至威胁她的意思却很明显。

“阿权,你觉得德祖能行吗?是不是太危险了?德祖再有才,再有名望,毕竟不是武人。”

袁权静静地看着袁夫人,半晌才道:“姑母说得对,乱世之中,名望、家世都不堪一击,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武力,强大的武力,强大到让人望而生畏的武力。”

袁夫人看着袁权,看到了袁权眼中的悲哀,想起了袁权这些年的遭遇,想到了袁家这些年的遭遇,所有的骄傲像舱窗上的琉璃一样,“啪”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缝。她无力地靠在舱壁上,一声轻叹。“阿权,委屈你了。我真是……夜郎自大,到现在还在梦里,不知人间疾苦。”

“我不委屈。”袁权抬起手,拭了拭眼角。“我很幸运,他的武力可以保护我,不会伤害我。所以……”她顿了顿,看着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姑母不要伤害他。”

“我还能伤害他?”袁夫人自嘲地笑笑,将袁权搂在怀中。“你真是太给姑母面子了。”

“伤害他身边的人,也是伤害他。”袁权缓了口气,柔声劝道:“黄月英、冯宛等人虽然出身一般,却都是他珍爱的女子,而且对他很重要。他容不得别人轻视她们。”

“那你呢?”

袁权的脸红了,说话有些结巴。“我……我也一样,只不过姑母不会伤害我罢了。”

袁夫人斜睨着袁权,突然笑了,笑得很诡异。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着袁权的手臂,笑道:“说得也是,如果他不是真心对你好,你又怎么可能对他掏心掏肺,帮他糊弄姑母这么久。外敌易却,家贼难防,阿权啊,你可真是……把姑母当傻子哄啊。”

“姑母……”袁权抱着袁夫人的手臂,撒起娇来。

——

袁权引着袁夫人上了岸,来到孙策所住的府第。甘梅、刘和等人正在屋里忙碌,有说有笑,见袁权进来,很是惊讶,随即又有些拘谨起来,尤其是冯宛。袁夫人见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柔声安慰了几句,还逗了逗冯宛的女儿,像一个慈祥的老妇人。

冯宛等人一头雾水,不知道袁夫人怎么突然改了性子。袁权也不好解释,请甘梅安排房间让袁夫人休息,便卷起袖子,来到厨房,查看准备的晚餐。

厨房里井井有条,干净整洁,丝毫不比汤山的差。袁权看了一遍,竟找不到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这段时间是谁在安排夫君的饮食?”

“是梅姊姊。”刘和怯怯地说道。“阿楚要改造楼船,阿姁姊姊也去帮忙,阿宛要带孩子,阿宓年纪小,我手脚笨,都是梅姊姊在安排。”

甘梅谦虚道:“权姊姊,你别听和妹妹的,是我们一起做的,互相帮衬着,有不懂的就想想姊姊是怎么做的,照着老虎的样子画猫咪,不得其神,勉强有三分形似。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姊姊指点。”

袁权看看甘梅,很是惊讶。在孙策身边的诸女中,甘梅一向不怎么出彩,既没有黄月英的聪明,也没有冯宛、甄宓的容貌,家世也一般,别说和长公主刘和不能比,就算和尹姁比都没什么优势可言,为人也安静,不怎么跳脱,很多时候甚至注意不到她,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样的能力,将孙策的生活安排得妥贴也就罢了,还能让众女心服口服,倒是看走了眼。

“阿梅啊,你做得比我好。有你在夫君身边,我可以放心了。”



第1866章 诊脉视疾

孙策轻轻晃动身体,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嗯,道理都懂,但是看得破不代表就能忍得过。你是袁氏长女,我是孙氏长子,都有弟弟妹妹,既希望他们能多经世事,增长见闻,又怕他们受委屈甚至受伤,心情其实一样的。上次在辽东,我带小妹上阵,比我自己上阵还要紧张。”

袁权转身搂着捧着孙策的脸,四目相对,嘴角带笑。“原来你也是这样啊,我一直以为你指挥若定,分部如流呢。”随即又低下了头。“你比我难多了,我真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

“欲戴皇冠,必受其重,这是我的责任,不能推给别人。”孙策用额头顶着袁权的额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的疆域越来越大,我的部下也越来越多,人人都有心思,个个都有欲求,千头万绪,我一个人无法应付,只能多找几个帮手。家里的事也一样,甘梅能帮一些忙,但她毕竟出身普通,接人待物不如你自如,阿衡出身虽好,但历练不足,我实际上也是有些担心的。好在有你,我可以放心的将这些事交给你。你看,我其实是离不开你的,所以我一直希望你做正妻,可你偏偏不肯。”

见孙策说得恳切,还有些委屈,袁权心里却欢喜又愧疚。

“阿楚是个巧匠,阿姁通晓药学,阿兰、阿宓出身商家,精于算计,阿梅做事稳重,她们各有所长,但是都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阿衡将来也许会有,这几年怕是难以服众,还要你多带带她。你与其希望得以我的承诺,不如将她培养成一个我离不开的人。你说呢?”

袁权如梦初醒。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孙策所言也许太直白,不符合世家的说话方式,但这正说明孙策对她的信任和殷切希望。他竭尽全力的想帮她解开心结,希望她能放下负担。

“言必称利,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利之徒。”袁权与孙策额头相抵,鼻尖相摩。“就不怕天下君子失望吗?孟子在天有灵,都会被你气得暴跳如雷的。”

“嘿嘿,我岂止是好利之徒,我还是好色之徒呢。”见袁权有心情开玩笑,孙策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心情也轻松了很多。他搂着袁权的腰,隔着薄薄的春衫,也能感受到袁权纤腰的紧致和细滑。“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王虽好色,与百姓同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虽有疾,于王何有?”袁权不假思索,应口而答。“王请随妾入室,容妾为王视疾。”

“疾将发矣,不容入室。”孙策将袁权抱起,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将脸埋在袁权胸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且容寡人先嗅其香,稍缓相思之苦……”

袁权忍俊不禁,一时顽心大起,看看四周无人,连当值的卫士都远远地避开,轻咬贝齿,微乜杏眸,缓吐檀香,凑在孙策耳边低语道:“那就容妾先为大王诊诊脉。”一边说着,一手沿着孙策的胸膛滑了下去,直奔要害。

孙策倒吸一口气。“姊姊,脉相如何?”

袁权忍着笑,一边轻揉慢捏一边笑道:“脉宏而勃,阳亢如雷,当以阴气调和,方能缓解。”

“请姊姊施治。”孙策轻声低吟,一副毒发将死的模样。袁权面热心跳,做贼似的看看四周,解开孙策的衣襟,又直起身,提起裙摆,缓缓坐了下去,肌肤相亲,顿时心酥身软,不由得抱住孙策,口中轻吟。

“桃之发兮,灼灼其华。春之至兮,碧水浮槎。参差荇菜,择其新芽。素手作汤,待君归家……”

——

甄宓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看四周。“咦,夫君刚刚还在的,什么时候走了?”

刘和、冯宛也抬起头,相顾茫然。她们刚才只顾玩六博,根本没注意孙策什么时候离开。“夫君和阿楚、阿姁试了一天的船,想必是累了吧。”冯宛说道:“继续,继续,阿宓,你还玩不玩了?不玩就来做裁判,让我和阿和玩两局。”

“哦,你们先摆着,我去解个手。今天的江鲜好吃,就是有点咸了,我喝了太多水,内急。”一抬头,正好看到甘梅带着两个侍女从前院走来,连忙叫道:“梅姊姊,梅姊姊,你快来,替我一会。”不等甘梅答应,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甘梅上了堂,让侍女放下手中的点心,看看四周。“还有人呢?”

“不知道。”冯宛一心只在游戏上,没心情关心别的。刘和也不清楚情况,不好多嘴。甘梅见状,只好帮她们做裁判。

甄宓解完手回来,见堂上三人玩得正入神,孙策、袁权却依然不见踪影,眉头一动,又悄悄撤身回来。她进了后院,来到孙策的主卧室,里面悄无声息,又来到袁权的卧室,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心中不免奇怪,想了想,又来到黄月英、尹姁的卧室,站在窗外听了听,只听到黄月英、尹姁的鼾声。

“奇怪,他们去哪儿了?”甄宓咬着手指,百思不得其解。她转了两圈,回到堂上,抱着腿,坐在一旁的走廊上发呆。过了一会儿,只见孙策和袁权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轻声说笑。

“没想到姊姊还作得一手好诗。”

“啐!”袁权神情扭捏。“不准说。”

“不说,不说。”孙策点头答应。“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仅湿,而且滑。”

“你……”袁权大羞,伸手去捂孙策的嘴。一眼看到甄宓坐在栏杆上,吃了一惊,连忙挣脱孙策的手。“阿宓,你怎么在这儿?”

“没什么,想一个人静静。”甄宓狐疑地打量着孙策、袁权二人。“你们在说什么,作诗?”

“姊姊作诗啊。”孙策笑道:“你没听过吧?”

“没听过,姊姊能不能念给我听一下。”甄宓起身,抱着袁权的手臂,眨巴着眼睛,撒着娇。袁权面红耳赤,狠狠的挖了孙策一眼,牵起甄宓的手向前走去。“走,姊姊今天与你睡,慢慢念给你听。”

“好啊,好啊。”甄宓雀跃不已,回头向孙策挥了挥手,得意的笑声清脆如金铃。

孙策急了。“姊姊,阿宓还小,儿童不宜啊。”

袁权回头看了孙策一眼,扬扬眉。“正因为阿宓还小,我才要教她一点自保之道,别让人骗了。阿宓,你说对不对啊?什么李代桃僵,我跟你说,以后少做这些与虎谋皮的事,说是心疼你,其实还不是变着法的骗你侍候他。姊姊跟你说,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他一时猎奇,你却要吃苦头。”

甄宓缩了脖子,咯咯地的笑了起来。孙策听得真切,顿时老脸通红,无地自容。

嘿,这小甄宓,怎么什么都说。你究竟是怎么说的,明明是你来挑逗我的,怎么成了我的责任?

袁权走到转角处,见孙策落在远处,莞尔一笑,扬声道:“你来不来?”

孙策大喜,赶上几步。“我也可以旁听?”

袁权忍着笑,杏眼斜睨。“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做个示范。”

“对对对。”孙策连连点头赞同。“耳听千遍,不如眼看一回,如果能实际操作一下,效果就更好了。”

“想得美。”袁权伸手掐了孙策一眼。“有我在,你休想欺负阿宓。”

孙策很委屈。“姊姊,你冤枉我了。是她欺负我,不信你问她?”

甄宓扬起头,鼻子一皱。“姊姊会信你么?你是夫,我是妾。你是天,我是地。你天下无敌,我体弱无力。你二十三,我十五,谁欺负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孙策哑口无言。他指指甄宓,半天才说道:“行,你等着。”

——

袁夫人赶回太湖,将孙策的意见转告杨彪。

得知孙策有意让杨修去长安代他执政,杨彪有些犹豫。他深知此举的危险,却又无法拒绝。孙策说得有理,没有人比杨修更适合。

等了两个月,赵岐已经坐立不安,得知孙策同意了,他立刻催促着杨彪与他一起联名上书。有杨彪、黄琬两个曾任三公的名臣做陪,这份奏疏的份量就更重了。

杨彪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同意了。虽然杨修可能有危险,但真要是成功了,避免一场大战,让天下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也是功德一件。于公而言,他有可能保住天子性命,让刘汉保留一块封地,祖宗能够血食。于私而言,这对杨修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孙策剥离了太守的兵权,太守只能治民,不能统兵。新朝初建,没有军功是很难封侯的。促成天子禅让,这个功劳封侯绰绰有余,弘农杨家也就能在新朝站稳脚跟了。

君臣父子,杨彪也不能免俗。在不违背公义的情况下,家族利益依然是必须考虑的因素。

修改后的奏疏再次送往秣陵,孙策接到奏疏后,一字未改,只是让人抄写了一份,然后将原件封了起来,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与此同时,孙策通过军谋处的渠道,给蒋干送了个消息。



第1867章 进击的凉州

四月的长安万物复苏。闪舞小说网

天气暖和起来了,一场春雨过后,道旁的柳树吐出了新鲜的嫩叶,道旁的麦田也抽出了新芽,像新织的地毯,透着湿润的新意。昆明池的水也涨了起来,摇曳的水草中,不时有刚换上褐色新羽的鸭子游过,留下一串涟漪。

天子背着手,站在钧台之上,看着不远处的石舫,眼神缩了缩。石舫上空无一人,但他却仿佛看到蒋干手持钓杆坐在船头,尽情嘲弄着荀彧,脸上尽是轻浮的笑容。

禅让?天子笑了一声,撇了撇嘴。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欢笑声,两匹马从林中奔出,马背上的骑士皆是一身劲装,手持弓箭。前面是吕小环,后面的是王异。西征归来,赵昂夫妇都来到长安,赵昂做了吕布的长史,王异做了女官,与吕小环形影不离。

这是天子刻意的安排。吕布因为杀董卓的事,和凉州人有些隔阂,让赵昂夫妇与吕氏父女多亲近有利于缓解吕布与凉州人关系,也能更有效的控制吕布这头孤狼。

吕小环举起手中的弓,刚要说话,身后的王异提醒了一句,吕小环连忙将手里的弓收起来,这才用力挥手打招呼。“陛下——”

天子举起手,轻轻挥了挥。吕小环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了上来,步伐轻快,像只矫健的母鹿。天子看在眼里,说不出的喜欢,又有些遗憾。吕小环这么好的身体,为什么就怀不上呢?反倒是伏贵人、董贵人接连有了身孕,他很快就会有子嗣了。

“射着什么没有?”

“没有,我就射了一会儿靶子。”吕小环冲到天子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她走得有些急,气喘吁吁,劲装下的胸口起伏,青春活力四射。“春天万物复苏,不宜杀生,我知道呢。王姊姊一直跟着我,她可以做证。闪舞小说网”

天子看了一眼正往上走的王异,欣慰地点点头。有王异做伴,吕小环懂事多了。王异走到槛外便停住了,停在吕小环的视线以后,却又不至于听到吕小环和天子说话。

“你越来越懂事了。”

“都是王姊姊的功劳。”吕小环吐吐舌头的,眨着眼睛。“陛下,我能不能赏她两匹锦?”

天子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赏两匹越布吧,春天到了,正好用得上,做两件春衫。”

吕小环有些遗憾,却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天子手头紧。西征虽然大捷,赏赐、抚恤却一直没有发放。从鲜卑人手中缴获的战利品非常有限,牛羊都吃掉了,剩下的只有一些战马,也不值什么钱,天子现在是穷得丁当响,宫里的费用一省再省,连天子本人都没有添置新衣,只能穿去年的。这一年,他又长高长壮了不少,去年的衣服有些短,有些紧,看起来很不合身。天子说,等夏天再说,夏天衣服单,用布少,能省钱。

在王异的辅导下,吕小环知道要体谅天子的难处,从不乱提要求。

天子和吕小环说了一阵话,尤其是问了吕布的情况。吕布是西征首功,他斩杀了一个鲜卑部落大人,张辽又斩杀了一个小帅,在诸将中功劳最著,但伤亡也最大。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装备不够好的原因,希望天子能赏赐一些南阳军械,弥补实力,可是这个要求让天子很为难,别说他没钱,就算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南阳军械,根本无法满足吕布的要求。

天子心里很不安,也对吕布的情绪格外关心,生怕他有怨言,让人有机可趁。

蒋干就在长安。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明说,天子也只能旁敲侧击。吕小环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也没什么条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经常跑题,天子如果不及时把话题扯回来,她就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

和吕小环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远不如和王异说话来得轻松。天子想了想,把王异叫了过来,问她随吕小环出行的见闻。王异不紧不慢,把她了解的情况一一说来。果然比吕小环有条理多了。

但天子还是轻松不起来。

长安的形势很严峻,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比荀彧、刘晔向他汇报的情况还要严重。王异尤其提到了从凉州迁来的百姓与关中百姓之间的冲突,据说已经闹出人命了,远不是荀彧他们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见王异说得从容,像是关心事务的样子,天子问道:“你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王异早有准备,躬身道:“陛下,之所以冲突剧烈,并非是土地不足。关中人口有限,抛荒的土地很多。只是那些良田都被关中本地人占了,有些人甚至占了上千亩,远远超出朝廷的限制,更有甚者,就连凉州百姓开垦的土地都被他们强占了,岂能没有怨气?凉州百姓虽然与关中百姓相当,但三辅郡守和各县的令长却都是关中人甚至关东人,他们对凉州人进入关中本来就有些排斥,处理事务时也是偏袒关中人。如果不能及时调整,恐怕事态会更加严重。”

天子不置可否。“你是说,安排一些凉州士人为守令?”

“是。”王异顿了顿,又道:“凉州虽然偏僻,不如中原有才,可是选择几个守令还是能找到合适人选的。既然关东人、关中人能到凉州做官,为什么凉州人不能到关中为官?”

天子沉吟了良久。“你可知道有人说朝廷偏袒凉州人?”

王异点点头。“诚如陛下所言,关中流言纷纷,但臣以为陛下不必介怀。”

“是吗?”

“是的,陛下做任何事,都会有人反对。陛下如果想知道民意,不能只听那些叫得最凶的人说,还要听那些没机会说话的人说。臣以为,只要陛下能调整好关中百姓和凉州百姓的关系,至少会有一半人对陛下心怀感激,剩下的一半人也未必全是反对者。这样看来,还是支持的多,反对的少。”

天子笑了。“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

王异接着说道:“陛下方用武天下,凉州出精兵,这些凉州百姓背井离乡,在关中定居,感激陛下恩德。陛下有诏,自然云起响应,陛下可立得精兵三五万人,何敌不克?”

天子眉梢轻颤,若有所思。他的确需要精兵,凉州人耐苦善战,的确是好兵源,至少比关中人好。关中离南阳太近了,不少人都有过到南阳逃难的经历,至少听说过,一有风吹草动就想跑,根本没心思为朝廷作战。凉州人在南阳的少,经常听说的倒是两万凉州精锐被孙策击败,斩首示众,甚至剥皮活埋什么的。如果与孙策作战,凉州人比关东人更可靠。

但这个计划会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包括荀彧在内。董卓乱政时,凉州兵曾在颍川为乱,杀伤极多,荀彧、钟繇等颍川籍官员对凉州兵一向没好感,认为他们残忍粗暴,又难统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精锐,不宜为禁军主力,还是从关中挑选比较合适,最远也不能超出传统意义上的六郡。

天子让人把阎温叫来商议。阎温西征侍驾有功,现在是虎贲中郎,随侍天子左右,指挥由凉州籍士人充当的虎贲郎。阎温听完王异的建议,非常赞同,他又做了进一步的补充,在关中推行新的兵制,对愿意从军的百姓优先分配土地,代价就是这些人必须世代为兵,平时种地、训练,一旦朝廷有诏书,他们就自备武器、粮食,随军征战。这么做既能保证兵源,又能减轻朝廷的负担。

天子非常感兴趣。他当然知道这个兵制对凉州人有利,为了土地,愿意当兵的凉州人显然要比关中人更多。关中人本来就有土地,新兵制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吸引力严重不足,说不定还会强烈反对。

可是这个兵制对朝廷有利。平时耕种,战时从征,这其实就是秦国的耕战制度。秦以此灭六国,他也可以凭此击败孙策。别的不说,有了充足的兵源和粮食,他至少能守住关中。

天子让阎温再仔细斟酌一下,届时在朝会时提出来,由诸府共议。修改兵制是一件大事,需要仔细认证,不是内朝就能定的,还要外朝的三公九卿支持才行。

阎温躬身领命,退了下去。他没有拖延,立刻赶到司空府找到杨阜商议。这件建议并非阎温首倡,而是杨阜先提出来的,阎温、赵昂夫妇都参与其中。阎温在天子身边,王异在吕小环身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天子进言。

得知天子对这个兵制感兴趣,杨阜很满意,抚着短须,对阎温说道:“此兵制一旦推行,凉州人在关中就站稳脚跟了。不过,我们还需要两个帮手。”

阎温笑道:“马腾、吕布?”

杨阜笑着点点头。“没错,他们不同意,这个兵制无法推行。此外,我还想和贾文和联络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兴趣在并州施行。有了他的声援,关中可安。”

“贾诩和孙策过从甚密,他能响应我们?”

杨阜笑了笑,胸有成竹。“伯俭,这不是你我一人一姓的荣辱兴衰,这是所有凉州人的机会。贾文和是阎公看中的人,这些年在朝中为官,饱受关中人的排挤,我相信他不会不考虑一二。他虽然和孙策过从甚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向孙策称臣,如今孙策坐大,他该做出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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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8章 民心向背

荀彧斜靠在车壁上,看着不时拂过车窗的柳枝,一时出神。

唐夫人坐在对面,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荀彧,手里拿着一枚橘子,橘皮在她灵巧的手中分作六瓣,露出丝络缠绕的果肉,她细心的拈去丝络,放在橘皮上,掰下一片,递了过来。荀彧伸手去接,她却不让,一双妙目静静地看着荀彧。荀彧无奈,张开嘴,轻轻咬住。

“这是荆州来的吗?”

“应该是吧,陛下赏了十枚,伏贵人又送了十枚,具体的我也没问。”

荀彧没吭声。伏贵人怀了天子的血脉,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宫里的太医说可能是男孩,如果是真的,这将是天子的长子,伏贵人很可能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伏贵人是伏完的女儿。伏完尚公主,是皇亲国戚,本人又是经学世家,学问道德都无话可说。伏贵人本来是合适的皇后人选,只是现在形势不同,天子迁都关中,山东世家并不受重视,伏贵人向他致意有求援的心思。

荀彧很纠结。从内心讲,他当然希望伏贵人能成为皇后,将来的太子拥有山东血脉,可是从眼前的现实来说,他又清楚,天子要想中兴大汉,必然要借助关中甚至凉州人的武力,伏贵人现在就争夺皇后之位并不合适。

一旁随侍的鲍出忽然说道:“令君,前面有人,好像是蒋干。”

荀彧眉头微蹙,看了唐夫人一眼。唐夫人摇摇头,表示不知情。荀彧有些奇怪,蒋干在这里是碰巧还是专程在等他?天子凯旋之后的这几个月,蒋干出奇的安静,并没有四处奔波,甚至连荀彧这儿都没怎么来,今天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突兀。

荀彧冲着鲍出使了个眼色。鲍出会意,让车夫放慢些,他踢马赶到前面。蒋干的马车停在路边上,车门紧闭,车窗也关着。鲍出赶到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蒋干拉开车窗,看看鲍出,又看看缓缓停下的马车,笑了笑。

“令君是一个人吗?”

“和夫人同车。”

蒋干点点头,转头示意了一下。同行的董青下了车,提着一只竹篓,向荀彧的马车走去。鲍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接过。入手一沉,这才意思到这竹篓不轻,不禁诧异地看了董青一眼。来到荀彧的车前,荀彧打开车门,董青在车门前站定,欠身施礼。

“受长公主之托,有一些礼物带给令君、夫人。”

鲍出一手提着竹篓,一手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篓橘子,又大又圆,颜色鲜艳,每一枚都是好果,比宫里赏赐的还要好三分。荀彧很惊讶,长公主经常写信回来,新年的礼物早就送到了,端午还没到,这送的什么礼?不用说,是蒋干找理由见他。

他还没开口,唐夫人说道:“既是长公主所赠,那就却之不恭了。夫君,蒋君有好久没有登门了,今日一见,理当共话,你不如去他的车上坐坐,我也正好和董夫人聊几句闲话。”

荀彧点点头,起身下车。唐夫人将董青拉上车,两人对坐,说起闲话来。

荀彧来到蒋干的车前,蒋干已经拉开车门,笑盈盈地看着荀彧。荀彧摇摇头,上了车,在蒋干对面坐下。蒋干敲了敲车壁,问道:“令君准备去哪儿?”

“博望苑。”

车夫听得清楚,轻扬马鞭,向博望苑而去。蒋干看着荀彧,笑得很神秘。“听说戾太子好《谷梁春秋》,算是荀氏学的拥趸,令君这是打算瞻仰一下戾太子的故居,为荀氏学张目么?”

荀彧摇摇头。“最近长安城越来越拥挤,我嫌太吵,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博望苑虽然荒废了,还有一些房屋,修修也许能用。”

“原来令君是乔迁啊。”蒋干点点头。“如果令君不怕闲话,我可以送你一些琉璃。”

“多谢了,不过用不上,长安如今也有琉璃作坊了。”

蒋干哈哈一笑。“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令君准备以身作则,引领长安风气,我就不多嘴了,免得坏了令君名声。”他顿了顿,又道:“我这儿有一份礼物,不知道令君有没有兴趣。”

“谁的礼物?”

“吴侯。”

“恕彧不敢轻受。”

蒋干嘴角微挑。“没关系,令君可以先看一看,如果觉得不妥,不受也罢。”

荀彧打量蒋干片刻,微微颌首。蒋干拉开一旁的抽屉,抽出几页纸,推到荀彧面前。荀彧低头看了一眼,见是一份奏疏,而且是赵岐所奏,不免有些奇怪。赵岐的奏疏怎么会出现在蒋干手中?不过赵岐去了几个月,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他也的确急了,此刻也顾不得太多,连忙展开阅读。

赵岐的奏疏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写他这一路的见闻。由函谷关东行,第一站是旧京洛阳。镇守洛阳的是鲁肃、辛毗。鲁肃和辛毗合作得不错,他们招募流民,在洛阳周边屯田,还对洛阳城进行了一定的修复,尤其是帝陵。虽说洛阳城还是很破坏,很多地方都长了野草,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安定。由洛阳入颍川,再到汝南,与汝南太守张昭相见。去年官渡之后,颍川、汝南安定,生产渐渐恢复,尤其是汝南,经过仓慈等人的苦心经营,屯田初见成果,百姓安居乐业。

看到这些,荀彧喜忧参半。家乡静好,他自然高兴,但颍川在孙策手中,又是前线,这份静好其实很脆弱,一旦天子东出,颍川必然又成战场,而他将成为这场灾难的推动者之一。

一念及此,荀彧心中酸痛,有如万蚁啃噬。

他强忍着愧疚,继续向下看。赵岐跟着张昭到达秣陵,与孙策讨论治国之道。孙策印行了他的《孟子章句》,对孟子仁政也颇为推崇,只是有些细节上还有不同意见。后来他又到了吴县,一路见识了江东的发展,最后与杨彪、黄琬相见,对当前的形势忧心忡忡,最后几个人商量出一个对策,也就是这封奏疏的主旨所在。

召孙策入朝主政,避免战争。

赵岐没有明说最后是禅让还是篡夺,但荀彧明白他的意思,将混乱控制在朝堂之上,尽可能不要波及普通百姓。战争的危害有目共睹,黄巾以来不过十年,洛阳废了,兖州残了,青州、徐州也损失惨重。眼下虽然恢复了一些,可若是战争继续,整个中原都有可能成为废墟。

荀彧双手拢在袖中,沉吟良久,抬起眼皮看了蒋干一眼。“吴侯愿意入朝?”

“条件合适就愿意。”蒋干笑笑。“吴侯不是好战之人,他行的是仁政。这一点,想必令君也不会否认吧?”

荀彧避而不答,追问道:“什么样的条件才叫合适?”

“这么说,令君是接受了?”

荀彧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无权决定,我只能说不反对。”

蒋干将奏疏收了起来。“令君是天子智囊,又是天下士人领袖。令君不反对,说明赵公的这个建议还是符合民意的,想必天子也会接受。如此,太平可期。”

荀彧眉心紧蹙。“你就是想问问我的意见?”

“仅此而已。赵公的奏疏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邮驿传递的,这已经表明了吴侯的态度。能不能谈成,决定权在朝廷。”蒋干微微一笑。“数日之内,这份奏疏就会传遍关中。令君,吴侯的诚意天地可鉴啊。”

荀彧脸色大变。“吴侯这是要逼迫朝廷么?”

“令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对民有利,对社稷有利,逼迫一下朝廷又有何不可?难道看着朝廷为恶也要为虎作伥?”蒋干哈哈大笑。“令君可是党人,什么时候变成了愚忠之人?九泉之下,李元礼、范孟博的棺材板压不住啦。”

“你……”荀彧哑口无言。他盯着蒋干看了好久,心中寒意渐生。孙策愿意入朝,绝不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而是避免陷入不利的形势,要争夺民心。如果交战,孙策在道义上没有优势,地理上又没有地利,所以他以退为进,以朝争代替战争,消解关中的地理优势。偏偏这一招还不怎么好破,如果天子接受赵岐的建议,召孙策入朝主政,大权旁落,将来再想夺回来就难了。如果天子拒绝,那挑起战事的责任就要由朝廷来承担,民心向背对朝廷非常不利。

“蒋子翼,我不反对吴侯入朝,但也不会答应他的所有要求。朝廷自有法度,如果他不能遵守朝廷法度,所谓的诚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是非曲直,天下人自有公断,即使吴侯也不能一手遮天。”

蒋干不屑一顾。“天下人心又岂是你一个人能代表的?令君,恕我直言,你连你荀家都代表不了,更何况天下人。至于天子,他现在能代表的大概只有凉州人吧?”他顿了顿,又道:“当初荀卿以一代儒宗教出李斯、韩非两个法家之徒,为天下笑。如今你为帝师,不会重蹈覆辙吧?我看天子举措可是越来越像赵政了。说来也巧,他身上也有赵国血脉,这历史还真是相似啊。”

“蒋子翼,你……”荀彧勃然大怒。

“令君,稍安勿躁。”蒋干伸手按在荀彧肩膀上,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向左还是向右,向儒还是向法,望令君好自为之。”



第1868章 画虎不成

博望苑在长安南。若由杜门出城,沿杜城大道南行五里就能到达。不过荀彧今天是由安门出城,到达博望苑之前先经相邻的太学、辟雍,再向东折,方能到达博望苑。

太学无生员,辟雍也荒废多时,野草丛生,鸦狐出没,不用下车就能感觉到衰败之气。荀彧远远地看着,情绪更加低落,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蒋干笑笑。“令君不必如此。长安虽然破败,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比洛阳好多了。”

荀彧没好气的瞪了蒋干一眼。“洛阳破败了,你很开心么?”

蒋干摇摇头。“令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蒋干虽然曾去洛阳干禄,却未求得一官半职,不过一介布衣。既未毁洛阳一草一木,也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自然也毋须愧疚。倒是令君难辞其咎,你们汝颍人当时可是大权在握啊。”

蒋干说着,笑出声来。荀彧暗自惭愧,无法反驳,只能一声轻叹。“你说得对,我的确难辞其咎。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大汉能够中兴,只有君明臣贤,政治清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以暴易暴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姓之兴衰,与天下百姓何干?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吴侯是有见识的人,方有此悲天悯人之言,可是一旦涉及到自身荣辱,便也与常人无异了。”

蒋干嘴角带笑,连连摇头。“令君言不由衷,恕我不敢苟同。”

荀彧看看蒋干。“子翼何出此方言?”

“令君有王佐之称,乃是不世出的贤者,见微知著,未卜先知,向有知之明。纵使你未与吴侯相见,不能测其深浅,难道就不能闻其言,观其行,见其志?你说吴侯与常人无异,那与令君与约的张子纲先生当何以自处,尊兄荀友若、从子荀公达,尊友郭奉孝、辛佐治岂不是有眼无珠?”

荀彧面色微红,拱手施礼。“敢请子翼指教。”

“不敢。”蒋干正襟危坐,还了一礼。“诚如令君所言,吴侯也是人,他同样要穿衣吃饭,同样要成家立业,要为家族兴衰荣辱尽一份努力,但他不仅如此,他还有更高远的志向。他不仅有更高远的志向,他还有实现这些志向的能力。”

荀彧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蒋干。

“我知道,令君觉得天子虽然年幼,却英武过人,有明君之相,是以尽心辅佐,欲中兴大汉,致天下太平,而吴侯却是他的大敌,是中兴最大的障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他这一切都不过是效仿吴侯,而且学得并不到家,画虎不成反类犬,所谓的功绩不过是因人成事,掠人之美?”

荀彧“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蒋干也哼了一声,以示回应。他曲指轻叩案几。“看来令君不愿意承认。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关中行新政,建工坊,是不是效仿吴侯?”

荀彧点点头。“见贤思齐,择优而从,本是当然。”

“崇女子,平衡阴阳,移风易俗,是不是步吴侯后尘?”

荀彧迟疑了片刻。“……是。”

“这两项都是学自吴侯,可是你们学到位了吗?”

荀彧没吭声。关中的新政主要推动者就是他,实行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工坊是建了,技术水平一直不如南阳。尊重女子的风气也有一些,可是比起孙策来相去甚远,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都是客气的。

“天子西征,号称大捷,可是这大捷背后究竟有多少战绩,与吴侯相比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没有南阳军械,天子敢越陇山一步吗?”

“南阳军械虽好,但天子西征大捷却并非全是军械之功……”

蒋干无声地笑了,神情戏谑。“你当初向我讨金丝锦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荀彧面红耳赤,神情窘迫。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最后同意天子西征,刘晔之所以敢在鲜卑犯境的时候力谏迎战,最后又能战而胜之,南阳军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孙策送的金丝锦甲,用杨彪那三亿钱装备的羽林骑,以及马腾、韩遂拥有的精骑,才是最大的倚仗。甚至在此之前,孙策一战而平定辽东、太史慈横扫东部鲜卑的辉煌战绩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正是孙策和太史慈的战绩让他们意识到了新式装备的巨大优势,刘晔才敢于正面迎战鲜卑人,取得西征大捷,而不是徒有其表。

他们一直在效仿孙策而已。

“你们一直在学,却又不肯承认,而且还入了歧途。”蒋干接着说道:“吴侯行王道,你们行霸道。吴侯读孟子,天子读荀子。吴侯善待读书人,你们对凉州人委曲求全。令君,杨文先自卖三亿钱,黄公琰宁愿被俘,赵邠卿滞溜不归,你不觉得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吗?他们难道都是无知之辈,分不清好坏?那朝廷派他们出使,是不是太失策了?”

荀彧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户口之众,钱粮之多,器甲之精,将士之勇,民心向背,你们哪一项能和吴侯比?你们倚仗的不就是关中的地势么?可是你别忘了,高祖破暴秦,光武帝破新莽,都是由东而西,崤山虽高,函谷虽险,能挡几时?吴侯欲取天下如覆掌,之所以愿意入朝执政,不过是想少流一些血,为汉家留一些血食。他想问鼎天下,的确关乎一姓之荣,但你若以为只是如此,那你就看错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正是令君之流。”

蒋干敲敲车窗,让车夫停了下,欠身拉开车门,逼视着荀彧。荀彧血往上涌,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

“蒋子翼,你这是何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请转告陛下,这是最后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吴侯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们再后悔可就迟了。”

“你这是威胁朝廷吗?”荀彧怒急攻心,厉声喝道。

“你说是,那就是了。”蒋干耸耸肩,神情淡然。

荀彧气急无语,起身下车,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他的马车也停下了,董青从车里走了出来,错身而过时向荀彧施了一礼,荀彧正在气头上,也没空理他,像头怒虎一样冲进车里,“呯”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董青碰了一鼻子灰,莫名其妙,回到蒋干的马车上,正待要问,蒋干敲了敲车壁,马车重新起动,掉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荀彧坐在车中,气得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唐夫人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只得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背,柔声劝解。过了好一会儿,荀彧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靠在车壁上,双目无神,脸色也有些灰败,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城。”

“不去博望苑了?”

“不去了,我们没机会入住新居了。”荀彧无力地挥挥手。“孙策要来了。”

——

天子看着快步走来的荀彧,吃了一惊,赶上两步,伸手相扶。“令君,出了什么事?”

“陛下,收到赵岐的奏疏了吗?”

天子摇摇头。“赵岐有奏疏来了?”

荀彧转身对一旁的曹丕说道:“去秘书台,问刘令君,看他有没有消息。”曹丕看了天子一眼,天子点点头,曹丕不敢怠慢,飞也似地去了。荀彧利用这个时候,把蒋干给他看的奏疏内容简略的说了一遍,重点分析了孙策此举的用意:争夺民意。

天子的眼睛缩了起来,眼角的青筋贲起,连眼珠都有些充血泛红。他嘶声道:“蒋干……当真这么说?”

“陛下,蒋干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岐这份奏疏一旦印行天下,陛下就被置于尴尬之地了。一旦应对不当,挑起战事的责任就在朝廷了。”

天子冷笑道:“那又如何?”

荀彧惊愕地看着天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天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令君,你别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管孙策是怎么想的,他眼下还没有进攻关中的实力。兵法有云: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与其担心孙策的诡计,不如想想如何稳定关中,拒敌于门外。”

“陛下所言甚是。”

刘晔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疏。曹丕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满头是汗。刘晔走到天子面前,向天子行礼,又与荀彧见礼,将手中的奏疏送给天子。这正是赵岐所写的奏疏,天子迅速扫了一遍,和荀彧转述的相差无几。有了之前的准备,他此刻显得非常平静。

“子扬有何妙计?”

“接受赵公的建议,召孙策入朝,看他敢不敢来。”

荀彧问道:“如果他敢来呢?”

“那就让他做大将军,主持政务,推行新政。”刘晔撇了撇嘴,冷笑道:“看他怎么解决关中的困难,平定冀州、并州。”



第1869章 重蹈覆辙

博望苑在长安南。若由杜门出城,沿杜城大道南行五里就能到达。不过荀彧今天是由安门出城,到达博望苑之前先经相邻的太学、辟雍,再向东折,方能到达博望苑。

太学无生员,辟雍也荒废多时,野草丛生,鸦狐出没,不用下车就能感觉到衰败之气。荀彧远远地看着,情绪更加低落,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蒋干笑笑。“令君不必如此。长安虽然破败,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比洛阳好多了。”

荀彧没好气的瞪了蒋干一眼。“洛阳破败了,你很开心么?”

蒋干摇摇头。“令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蒋干虽然曾去洛阳干禄,却未求得一官半职,不过一介布衣。既未毁洛阳一草一木,也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自然也毋须愧疚。倒是令君难辞其咎,你们汝颍人当时可是大权在握啊。”

蒋干说着,笑出声来。荀彧暗自惭愧,无法反驳,只能一声轻叹。“你说得对,我的确难辞其咎。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大汉能够中兴,只有君明臣贤,政治清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以暴易暴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姓之兴衰,与天下百姓何干?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吴侯是有见识的人,方有此悲天悯人之言,可是一旦涉及到自身荣辱,便也与常人无异了。”

蒋干嘴角带笑,连连摇头。“令君言不由衷,恕我不敢苟同。”

荀彧看看蒋干。“子翼何出此方言?”

“令君有王佐之称,乃是不世出的贤者,见微知着,未卜先知,向有知之明。纵使你未与吴侯相见,不能测其深浅,难道就不能闻其言,观其行,见其志?你说吴侯与常人无异,那与令君与约的张子纲先生当何以自处,尊兄荀友若、从子荀公达,尊友郭奉孝、辛佐治岂不是有眼无珠?”

荀彧面色微红,拱手施礼。“敢请子翼指教。”

“不敢。”蒋干正襟危坐,还了一礼。“诚如令君所言,吴侯也是人,他同样要穿衣吃饭,同样要成家立业,要为家族兴衰荣辱尽一份努力,但他不仅如此,他还有更高远的志向。他不仅有更高远的志向,他还有实现这些志向的能力。”

荀彧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蒋干。

“我知道,令君觉得天子虽然年幼,却英武过人,有明君之相,是以尽心辅佐,欲中兴大汉,致天下太平,而吴侯却是他的大敌,是中兴最大的障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他这一切都不过是效仿吴侯,而且学得并不到家,画虎不成反类犬,所谓的功绩不过是因人成事,掠人之美?”

荀彧“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蒋干也哼了一声,以示回应。他曲指轻叩案几。“看来令君不愿意承认。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关中行新政,建工坊,是不是效仿吴侯?”

荀彧点点头。“见贤思齐,择优而从,本是当然。”

“崇女子,平衡阴阳,移风易俗,是不是步吴侯后尘?”

荀彧迟疑了片刻。“……是。”

“这两项都是学自吴侯,可是你们学到位了吗?”

荀彧没吭声。关中的新政主要推动者就是他,实行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工坊是建了,技术水平一直不如南阳。尊重女子的风气也有一些,可是比起孙策来相去甚远,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都是客气的。

“天子西征,号称大捷,可是这大捷背后究竟有多少战绩,与吴侯相比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没有南阳军械,天子敢越陇山一步吗?”

“南阳军械虽好,但天子西征大捷却并非全是军械之功……”

蒋干无声地笑了,神情戏谑。“你当初向我讨金丝锦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荀彧面红耳赤,神情窘迫。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最后同意天子西征,刘晔之所以敢在鲜卑犯境的时候力谏迎战,最后又能战而胜之,南阳军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孙策送的金丝锦甲,用杨彪那三亿钱装备的羽林骑,以及马腾、韩遂拥有的精骑,才是最大的倚仗。甚至在此之前,孙策一战而平定辽东、太史慈横扫东部鲜卑的辉煌战绩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正是孙策和太史慈的战绩让他们意识到了新式装备的巨大优势,刘晔才敢于正面迎战鲜卑人,取得西征大捷,而不是徒有其表。

他们一直在效仿孙策而已。

“你们一直在学,却又不肯承认,而且还入了歧途。”蒋干接着说道:“吴侯行王道,你们行霸道。吴侯读孟子,天子读荀子。吴侯善待读书人,你们对凉州人委曲求全。令君,杨文先自卖三亿钱,黄公琰宁愿被俘,赵邠卿滞溜不归,你不觉得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吗?他们难道都是无知之辈,分不清好坏?那朝廷派他们出使,是不是太失策了?”

荀彧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户口之众,钱粮之多,器甲之精,将士之勇,民心向背,你们哪一项能和吴侯比?你们倚仗的不就是关中的地势么?可是你别忘了,高祖破暴秦,光武帝破新莽,都是由东而西,崤山虽高,函谷虽险,能挡几时?吴侯欲取天下如覆掌,之所以愿意入朝执政,不过是想少流一些血,为汉家留一些血食。他想问鼎天下,的确关乎一姓之荣,但你若以为只是如此,那你就看错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正是令君之流。”

蒋干敲敲车窗,让车夫停了下,欠身拉开车门,逼视着荀彧。荀彧血往上涌,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

“蒋子翼,你这是何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请转告陛下,这是最后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吴侯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们再后悔可就迟了。”

“你这是威胁朝廷吗?”荀彧怒急攻心,厉声喝道。

“你说是,那就是了。”蒋干耸耸肩,神情淡然。

荀彧气急无语,起身下车,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他的马车也停下了,董青从车里走了出来,错身而过时向荀彧施了一礼,荀彧正在气头上,也没空理他,像头怒虎一样冲进车里,“呯”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董青碰了一鼻子灰,莫名其妙,回到蒋干的马车上,正待要问,蒋干敲了敲车壁,马车重新起动,掉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荀彧坐在车中,气得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唐夫人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只得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背,柔声劝解。过了好一会儿,荀彧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靠在车壁上,双目无神,脸色也有些灰败,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城。”

“不去博望苑了?”

“不去了,我们没机会入住新居了。”荀彧无力地挥挥手。“孙策要来了。”

——

天子看着快步走来的荀彧,吃了一惊,赶上两步,伸手相扶。“令君,出了什么事?”

“陛下,收到赵岐的奏疏了吗?”

天子摇摇头。“赵岐有奏疏来了?”

荀彧转身对一旁的曹丕说道:“去秘书台,问刘令君,看他有没有消息。”曹丕看了天子一眼,天子点点头,曹丕不敢怠慢,飞也似地去了。荀彧利用这个时候,把蒋干给他看的奏疏内容简略的说了一遍,重点分析了孙策此举的用意:争夺民意。

天子的眼睛缩了起来,眼角的青筋贲起,连眼珠都有些充血泛红。他嘶声道:“蒋干……当真这么说?”

“陛下,蒋干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岐这份奏疏一旦印行天下,陛下就被置于尴尬之地了。一旦应对不当,挑起战事的责任就在朝廷了。”

天子冷笑道:“那又如何?”

荀彧惊愕地看着天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天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令君,你别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管孙策是怎么想的,他眼下还没有进攻关中的实力。兵法有云: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与其担心孙策的诡计,不如想想如何稳定关中,拒敌于门外。”

“陛下所言甚是。”

刘晔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疏。曹丕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满头是汗。刘晔走到天子面前,向天子行礼,又与荀彧见礼,将手中的奏疏送给天子。这正是赵岐所写的奏疏,天子迅速扫了一遍,和荀彧转述的相差无几。有了之前的准备,他此刻显得非常平静。

“子扬有何妙计?”

“接受赵公的建议,召孙策入朝,看他敢不敢来。”

荀彧问道:“如果他敢来呢?”

“那就让他做大将军,主持政务,推行新政。”刘晔撇了撇嘴,冷笑道:“看他怎么解决关中的困难,平定冀州、并州。”



第1870章 蒋干钓鱼

朝会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是皆大欢喜。

立功将士得到了赏赐,凉州百姓得到了土地,宗室得到了实际权力,天子得到了兵源和效忠。

最大的受益者是凉州士族。他们不仅得到了京兆尹和扶风太守两个职位,而且有数万凉州将士为根基,成为朝廷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凉州籍的士人因此遍布朝廷内外,在宫里为郎中、侍卫,在宫外担任士家的校尉、都尉。

有关东籍的大臣表示反对,提醒天子兵权集中凉州人手中对朝廷不利,但他们一来没什么话语权,二来遭到了宗室的强烈狙击,只得偃旗息鼓。本朝推行儒术,宗室有名无实,只能食俸禄,不能治民,如今终于有机会掌兵治民,与天子共治天下,享受刘氏子孙应有的荣耀和责任,谁想阻止,谁就是他们的敌人,不用人招呼,必群起而攻之。

凉州士人不能在朝堂上出言不逊,他们无所谓。关东籍大臣以儒生为主,学问虽然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奈何只是嘴上功夫,根本没人听他们的,被宗室子弟一阵冷嘲热讽,灰溜溜的退到一旁。

荀彧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也不是所有人都开心,后将军马腾就很不舒服。他随天子出征,虽有斩获,功劳却非常有限,赏赐也不多。如果想得到更多的土地,他就只能将部下纳为士家。虽说天子承诺,他的部下还是他的部下,不管是战时还是平时都由他指挥,不会有别人插手,但他还是不安心,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祖籍关中,可是在关中没有根基。他的部下是西凉人,但他又与凉州士族没什么来往。孤立无援,两面受气。

朝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马腾出列请奏,请求出镇武都、陇西。他的理由很简单,他的部下以骑兵为主,不会耕地,而且战马需要大量的牧场,吃粮食的消耗太大。关中牧场有限,不如陇西、武都适合。

天子早有准备。他对韩遂、马腾一直抱有戒心,韩遂已经主动退出了关中,马腾再退出,关中就没有真正能威胁他的力量了。他欣然同意,安排马腾去武都、陇西,配合曹操征讨宋建。为了表示对马腾的感谢,天子下诏,转马腾为襄武侯,增邑一千五百户。

退朝之后,马腾随即让马超去请蒋干。当初孙策曾答应马超,如果他能出镇武都,孙策可以提供一些淘汰下来的军械,让他去和羌人做生意。现在形势变化,马超被留在了关中,马腾却出镇武都,他希望孙策还能履行旧约。

对马腾退出关中,蒋干很意外。他没有立刻答应马超,只是同意向孙策汇报。孙策如何决策,他没有把握。马家父子做人不太地道,先是随意提价,一匹普通战马都能卖出上等战马的价格,后来马超又离开孙策,返回关中。如今马腾又离开关中,坐视天子掌握关中兵权,丝毫不顾及孙策的利益。既然他对孙策已经失去了作用,孙策又得到了辽东,基本解决了战马来源,马家还想继续占便宜,未免有些不知足。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马超心情很不高兴,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怨气,拂袖而去。

——

就在朝廷在推进士家制度的时候,赵岐上书天子,请求征吴侯、车骑将军孙策入朝主政的消息在长安流传开来,先是在市井之间,后来越传越广,不仅普通百姓把这件事当作谈资,朝廷官员也开始正式讨论这件事。刚刚在朝会上吃了瘪的老臣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纷纷上书天子,请求天子接受赵岐的建议,征召孙策入朝主政。似乎孙策一入朝,天下即可实现太平,士家制度自然也没必要了。

天子再次召集群臣议事,老臣们与杨阜为首的凉州籍新秀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这一次,杨阜等人没能占上风,被老臣们辩得哑口无言。

他们说孙策跋扈,有不臣之兆。老臣们则说孙策只是失礼,并非不臣,杨阜这么说没有证据,有诬陷之嫌。相反,天子西征,孙策有功倒是证据确凿。没有孙策提供的军械和粮赋,天子连陇关都出不去,更别说和鲜卑人对阵了。那么多西凉人只是来参见一下天子就加官晋爵,跟着天子上阵杀了几千鲜卑人就有军功,封赏甚厚,那孙策平定辽东,讨平称王的公孙度,击破东部鲜卑数万人该怎么赏?

况且,就算孙策有不臣之兆,也并非不可教化。既然朝廷能赦免矫诏的袁绍,为什么不能宽容孙策?既然连背叛朝廷多年的羌胡都可以教化,重新成为大汉之臣,为什么并未明言造反,只是有不臣之举的孙策不可以教化?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孙策入朝带来的好处。孙策入朝,他治下的诸州自然也重归朝廷。朝廷不仅有了粮赋,而且有了强大的武力,其他诸州必然望风而降,太平可期。如果拒绝孙策入朝,等于违背天下百姓渴望太平的愿望,到时候要反的就不仅是孙策,还有关东数州的百姓。

退一万步说,就算孙策有不臣之心,而且不可教化,将他征到朝中为官,用朝廷法度来约束他、惩处他,总比派大军征讨他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就算你们实行士家制度,你们就能击败孙策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天下太平?既然不能,为什么不试试其他的办法?难道你们想养寇自重,把持朝政吗?

在唾沫横飞、战斗力暴表的老臣面前,杨阜等人节节败退,只得认输。

天子也觉得不能直接否决,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待,至少要做出从谏如流的姿态。他随即授意荀彧与蒋干接触,商讨相关事宜。

——

蒋干背着手,站在博望苑的废墟之中,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荀彧与他并肩而立,只是拱着手,垂着眉,面色肃穆,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数日不见,他的头发白了不少,连眉心的皱纹都深了许多,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像花甲老人。

“令君,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实话,朝廷征召吴侯入朝,是真心想托付朝政,还是想调虎离山?”

荀彧淡淡地说道:“那你能不能先给我一句实话:吴侯可不可以托付,还是说他就是一头猛虎?”

“我只能说吴侯可以托付天下万民,是不是可以托付大汉的社稷,要看大汉如何待他。”蒋干嘿嘿笑道,滴水不漏。他抬起手,指了指四周的荒草败屋。“天子行霸道,有秦皇汉武之雄。秦皇杀扶苏,汉武杀太子,区区吴侯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本朝大将军是一个不祥之位,朝廷用心如何,实在让人很担心。”

“既然如此,吴侯又何必将赵公的奏疏公布天下?”

蒋干神情淡淡。“那是赵公的奏疏,并不是吴侯的奏疏。吴侯即使不同意赵公的建议,也不会剥夺他说话的权力。至于吴侯来不来,那要看朝廷有没有诚意。”

“朝廷接受赵公建议,征吴侯入朝,便是诚意。”

“征吴侯入朝是问罪,还是主政?”

“自然是主政。”

“除了大将军这个不祥的官职,还有什么样具体的权力?”

“大将军佐天子,掌内外事,还要什么权力?”

“这么说,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而不是徒有其表的大将军?”

“当然。”

“口说无凭,先给点信心。”

“你要什么样的信心?”

“兑现承诺,将吴侯平定幽州的军功赏了。”不等荀彧说话,蒋干又道:“陛下当初是如何承诺的,你心里有数,不要跟我说什么没有证据这类的推托之辞。”

荀彧沉默以对。天子当初为了让孙策陷在幽州,暗示可以封孙策为王,但是谁能想到孙策会这么快就平定幽州?异姓为王不仅违背祖制,而且是向天下人暗示孙策将走上不臣之路,篡汉是必然结果,暗示着他们之间必然有一场你生我死的较量。在孙策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朝廷这么做其实有示弱的成分,容易造成朝中大臣的分裂。

可是在表面上,孙策没有要求封王——天下人不会知道他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是朝廷主动封王,这里面的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蒋子翼,封了王,吴侯真会来吗?”

“不知道。”蒋干摇摇头。“来与不来,要看吴侯对你们的人品有没有信心。”蒋干再次环顾四周,从容自若。“毕竟,为了权力,父子都有可能反目,君臣之间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回头看着荀彧,歪歪嘴角。“再说了,封王是天子之前的承诺,当时并没有吴侯入朝的条件。一码归一码,前面的账清了,才有可能谈后面还做不做生意,你说对吧?”

荀彧抬起头,打量着蒋干,忽然笑了起来,眼神嘲讽。“蒋子翼,你们这是钓鱼啊,以入朝为饵,逼朝廷先答应你们的条件。即使朝廷满足了你们所有的要求,吴侯最后还是有可能不来,对不对?”

蒋干既不承认,也不否定。“那你是希望吴侯来,还是希望吴侯不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策行三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1871章 识势

我该希望孙策来,还是希望孙策不来?

荀彧站在齐腰深的荒树野草之间,不停地问自己。蒋干已经走了,只有鲍出站在一旁,四周静悄悄的,清凉的晚风吹过博望苑,荒树沙沙作响,野草随风摇摆,仿佛在点头,又仿佛在摇头。

“令君,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鲍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见荀彧没什么反应,又加了一句。“要不然夫人会担心的。”

听到夫人二字,荀彧如梦初醒,应了一声,转身向大门走去。虽然博望苑早就荒废了,四周的院墙坍塌了大半,到处都可以出入,但荀彧还是习惯从正门出入,而且会刻意走小门,哪怕正门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门框。

赤眉占据长安时,这里曾是一处据点,几乎所有的木头都被拆去烧火,名贵木材打造的门窗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剩下了门框,或许是因为与石质的墙体嵌得太紧,取不下来的缘故。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作了土。”荀彧轻声吟哦着,心中说不出的凄凉。他理解蒋干选在此处见面的意思,孙策不相信朝廷。皇家无情,连父子都杀得血流长安,更何况异姓权臣。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谈,只是为了封王吗?他迟早是要鼎立新朝的,封不封王又有什么意义?

荀彧神情有些恍惚,木然地向前走。鲍出亦步亦趋,生怕他会摔倒或者撞到什么东西。他觉得荀彧今天有些不对劲。实际上,荀彧这些天一直不对劲,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似的,经常走神,走路时也会发呆,有几次如果不是他提醒得及时,荀彧差点撞在树上。

鲍出非常担心,虽然已经是四月,天气转暖,可是早晚还是有些凉。荀彧身体不太好,受了凉可不得了。他护着荀彧上了车,吩咐了一声,又提醒荀彧留神,马车便向长安城急驰而去。

马车有些颠簸。这条路虽然是官道,却年久失修,跑得快些便颠得厉害。荀彧得了鲍出的提醒,倒也不碍事,只是经过太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又想起赵岐的奏疏。赵岐说,吴郡的官道修得很平整,马车跑起来又快又稳,堪比驰道。现在想起来,赵岐说得并不准确,长安的驰道也不平,未必比得上吴郡的官道。

荀彧又叹了一口气。

回到住处,唐夫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与一个侍女站在门口等候。马车停下,唐夫人迎了上来,扶着荀彧下了车。四手相握,荀彧的手有些凉。唐夫人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两人进了门,侍女赶去厨房,从灶上取出食物,送到堂上,摆好碗筷,又准备了水和布巾,供荀彧舆洗。

荀彧净了面手,与唐夫人一起坐下,看着一眼剥好的橘子,又想起孙策来。饭后吃一个橘子,是孙策的习惯,长公主写信时告诉唐夫人,唐夫人觉得不错,就照办了。

荀彧想了想,问唐夫人道:“夫人,你说,是让孙策来长安好,还是不让他来长安好?”

见荀彧不吃饭,却又问这么古怪的问题,唐夫人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让他来,他就来?你不让他来,他就不来?”

荀彧茫然地看着唐夫人。唐夫人哭笑不得,起身挪到荀彧面前,拿起碗,塞到荀彧手中。“你啊,赶紧吃饭吧,别想那么多了。孙策来或是不来,根本不由你做主。你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不如放宽心,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跟他好好斗一斗。”

荀彧眨了眨眼睛,忽然自失一笑。“可不是么,他来不来又岂是我能做主的。不仅我做不了主,陛下也做不了主。”他顿了顿,又道:“他迟早要来,区别只在于怎么来。既然如此,那还是来的好。”他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对,还是来的好。”

说完,他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粥。

——

并州,龙山。

贾诩站在山坡上,看着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流过,眉心微蹙。

赵衢拱着手站在一旁,看似欣赏山景,并不关注贾诩,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贾诩的脸,根本没看见一点风景。他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来,与贾诩谈了几天,贾诩一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眼看着他就要返回长安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他非常想从贾诩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信息。

但他又不能说得太直白。贾诩虽然也是凉州人,但他是董卓的旧部,又和孙策关系匪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在贾诩做出决定之前,他不能将所有的底细都透露出来。

即使同是凉州人,相互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就在赵衢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贾诩叹了一口气。“伯行兄,临行在即,我也就不客套了。有几句话,可能未必让你满意,却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不妥之处,请伯行兄见谅。”

“岂敢,岂敢。”赵衢如释重负,脸上笑容绽放。

“伯行所言甚是,这的确是凉州人百年来,不,应该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机会。诸君入朝主政,在关中实行士家制,成为朝廷栋梁。凉州得朝廷恩泽,必能英雄倍出,人杰地灵。”

“是啊,是啊。”赵衢附和道:“后生们再也不会遇到使君那样怀才不遇,被关东人排斥的事了。说起来,使君可是阎公欣赏的俊秀,堪称是凉州英才之冠,却被那些胸襟狭隘、目光短浅的关东人视而不见,实在可气。大汉走到如今的地步,关东人难辞其咎。”

贾诩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诸君入朝,是难得的机会,在关中实行士家制度,更是惊才绝艳的创举。诸君都是凉州的功臣,将来必能刻碑纪功,青史留名。”

赵衢大笑,谦虚了几句,眼神殷切地看着贾诩。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立功封侯不太现实,青史留言更实际一些。他相信贾诩也不例外。

贾诩一声轻叹,露出几分无奈。“只不过并州与关中不同,这士家制度恐怕难以推行。”

赵衢面色微变,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使君……担心什么?”

“伯行,凉州百姓愿意迁到并州来的能有多少?”

赵衢哑然失笑。凉州百姓怎么可能会迁到并州来,并州怎么可能和关中相提并论,纵使比凉州好一些,也好得有限。

“你说得没错,关东人看不起我们凉州人,并州也是关东,王允是怎么对董公的,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虽然是并州刺史,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里还能推行士家制度?”

赵衢点点头。“使君说得有理,在并州推行士家制度的确有些难度,但使君可以与我等相呼应,为朝廷外援啊。”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只是太原太守,连并州刺史都没有得到正式任命,名不正,言不顺,恐怕是有心无力。”贾诩叹了一口气。“还请伯行兄体谅,我也是艰难得很啊,有心无力。”

赵衢心领神会。“若是使君成了真正的刺史,甚至更进一步呢?”

贾诩微微一笑。“伯行,我们凉州人做事不用绕这么多圈子,搞得和那么关东人似的多麻烦。你说呢?”

赵衢哈哈大笑,拱拱手。“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的好消息。”

贾诩拱手致意。赵衢再拜,转身离去。贾诩微笑,看着赵衢下了坡,上了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他转过身,向坡上走去,转过一个弯,李儒出现在他面前。

“走了?”

“走了。”贾诩淡淡地说道,脸上看不到一点欢喜。

“文和,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这可是凉州人难得的机会。”

贾诩看看李儒,笑容依旧淡淡。“有那么多凉州人支持天子,也不差我一个。我倒是担心他们太热心了,耗尽了凉州本来就不多的元气。凉州不比关东,经不起几次重创。”

李儒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他和贾诩相处了这么久,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已至知天命之年,他见过太多的事,不会像年青人一样冲动。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急,再等等。”贾诩不紧不慢。李儒也没有再问。贾诩在想什么,他有时候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看他这副模样,想必是有了定计,只是还没到说的时候。两人向前走了一阵,贾诩又道:“先生,你辛苦一趟,去渑池看看吧。谈生意还是本钱大一点的好,孟超(董越)心太急,我怕他和元义(牛辅)一样,沉不住气。”

李儒抚着胡须,微微颌首。牛辅去武威做太守,结果被天子几句话就糊弄晕了,为天子跑前跑后的张罗,却没捞到任何好处。这种粗人,忘了朝廷是怎么对待董卓的,记吃不记打,关键还什么都没吃着。

没有了贾诩居中调度,这些人迟早都是别人刀俎之上的肉。



第1873章 羊质虎皮(求推荐!)

曹操盯着法正看了片刻,一言不发。

他明白法正的意思。朝廷并没有彻底放弃中兴的希望——在关中行士家制度、推行耕战就是明证——但异姓封王是一个信号,标志着朝廷承认无法掌握局面,只能以退为进,坐视天下群雄争斗,希望鹬蚌相争,收渔翁之利。

不得不说,朝廷这么做的确需要一定的魄力。人往高处走容易,低下头却难。天子正当少年,又逢西征大捷之后,意气风发,却能放低姿态,算得上忍辱负重。若能打败孙策,朝廷凭借关中的地利和凉州人的支持,重整河山也并非一点机会没有。

这一点从迁都长安就可以看到征兆。关中四塞,利于防守。朝廷放弃荒残的洛阳,退守关中,不参与关东的混战,闭关殖谷,休养生息,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只是朝廷运气不好,接连受灾,户口流失严重,孙策又趁势崛起,竟击败了袁绍,短短数年就控制了五州,成为实力最强的诸侯,威胁丝毫不弱于袁绍。面对不利形势,朝廷无法独立对抗孙策,不得不以异姓封王为代价,组建讨伐孙策的联盟。如果诸侯与孙策两败俱伤,朝廷还有中兴的机会。

即使以眼前形势而论,孙策想强攻关中也非易事。

时局维艰,正是英雄进取之时。曹操坐拥益州,户口百万,又占据长江上游,与荆州、交州接壤,是天子寄予厚望的诸侯之一。若能佐天子平定孙策,富贵可期。若大汉真的气数已定,他也可以趁势而起,问一问九鼎之重。

益州也是有天子气的。论户口、形势,益州的条件比扬州强得多,即使和关中相比也不遑多让。

劣势当然也有,其中一点就是他曹操名望不足,对益州的掌握还非常有限。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必须紧紧依靠朝廷,若能立下战功,受封王爵,他就可以真正掌握益州了。

孙策能封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孙策平定了辽东,击败了在辽东称王的公孙度。他如果能取得击破宋建的首功,证旧他有实力承担天子的欺许,就算暂时不能封王,官爵也会往前进一大步。

曹操转了转眼珠。“孝直,朝廷能击败孙策吗?”

法正笑了。“使君,孙策独有五州,得天下户口之半,又得幽州之马、交州之奇货,堪称诸侯之霸,即使是益州也难当其锋。但他三面受敌,又无地利可用,并无必胜之势,只要运筹得当,破之不难。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好亡,只要能让他疲于奔命,不出数年,他就难以为继了。”

他拍拍栏杆,一声长叹。“我担心的是他会入朝,在朝堂上争胜,挟天子以令诸侯。”

曹操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也叹了一口气。“孙策是否入朝,我们无计可施,眼前的战局怎么办?”

法正也收回心神。“连攻数日,韦康不过尔尔,该使君上阵了。不过,我们要和凉州军换一下阵地。”

“换阵地?”曹操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错。”法正微微一笑,眼神狡黠。“扬雄曾云,羊质虎皮,我们反其道而用之,虎质羊皮,让宋建摸不清虚实,必能一战成功。”

曹操恍然大悟,抚掌而笑。

——

一天的苦战之后,韦康损失折将,却还是破城无望,恼羞成怒,回到大帐后将诸将一阵臭骂,勒令他们明天再战,务必破城,否则军法从事。

诸将敢怒不敢言,带着一肚子怨气走了。韦康坐在帐中,一个人喝闷酒。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曹操的当,却骑虎难下,无法回头了。他父子先后主政凉州,博得了一些名声,如今奉诏平叛,却在枹罕城下碰得头破血流,苦战无功。这个消息传到关中,他这个凉州刺史就算做到头了。

天下大乱之际,凉州又是朝廷后背,天子不会容忍一个不会用兵的坐镇凉州。连一个小小的宋建都无法战胜,天子还能指望他节制韩遂等凉州诸将吗?

怎么办?

就在韦康束手无策的时候,曹操来访。韦康很惊讶,却还是让人请曹操进帐。他心里清楚,要想解决眼前的难题,只有向曹操低头了。

曹操快步进帐,见韦康坐在案前,案上杯盘狼藉,韦康神情窘迫,他哈哈大笑。“元将果然是名士风范,即使是军旅之中也能独饮。怎么,不请我喝一杯?”

韦康搞不清曹操来意,也不好主动问,只得命人为曹操摆上酒食,两人对饮。曹操与韦康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直到韦康快按捺不住了,才回到正题。

“元将兄,今天来,是收到一个消息,想与元将兄斟酌。”

“什么消息?”

“赵公邠卿巡视关东,上书天子,建议征吴侯入朝主政。”

韦康愣了一下,没吭声。赵岐是京兆长陵县人,知名的党人,在关中名声很好,算是同郡先贤,但赵岐上书建议朝廷征孙策入朝实在不妥,说得好听些是书生气,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被孙策收买了,判他一个交通诸侯都是轻的,说他谋逆也不为过。

“元将兄觉得,朝廷会同意吗?”

韦康不冷不热地说道:“朝廷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和朝中诸公商议,你我还是关心眼前的战事吧。”

“元将兄说得对。”曹操喝了一大口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赵公为什么会提这样的建议?”

“为什么?”

曹操提起酒勺,给自己斟满酒,又为韦康添了一些。“元将兄听说过公孙度吗?”

韦康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曹操说什么,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攻城不下,他能有什么办法?

“宋建不过陇西一匹夫,素无名望,枹罕不过一县城,你我攻之逾月不能下。公孙度却是曾做过尚书郎、冀州刺史的人,又跨有辽东、玄菟、乐浪三郡,雄霸辽东。可是结果如何?吴侯跨海而击,一战而平定辽东。元将兄能想象一下捷报传到长安时的景象吗?”

韦康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加不安。如果说赵岐是因为孙策的战功而上书朝廷,建议征孙策入朝,那他们父子的责任就更大了。只要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言——这几乎是必然的——京兆韦氏从此就消失了。

“孟德兄……将何以教我?”韦康无奈之下,只得躬身施礼,向曹操请计,还特意换了一个亲近的称呼。他比曹操少十岁,却从来没有称曹操为兄,反倒是曹操一直称他为兄,他也坦然受了。

“元将兄……”

韦康摇摇手,强笑道:“论年齿,孟德兄为长。”

“哦,是吗?”曹操一脸惊讶。“我观元将沉稳,一直以为元将与我年龄相当。”

韦康尴尬地笑笑。“还请孟德兄指教,如何才能攻破这枹罕城。”

曹操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又看看四周。韦康会意,连忙说道:“孟德兄放心,大帐内外皆是我韦家部曲,忠心无虞。”

曹操点点头。“元将,我有一事不解,请元将如实相告。”

“你说。”

“宋建的事,你们父子究竟知不知情?”

韦康一愣,连忙说道:“着实不知情,着实不知情。”

“宋建称王十余年,你们父子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的确没有。”韦康当然不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说,是凉州人故意蒙蔽贤父子?”不等韦康解释,曹操又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打了这么久,枹罕还是无法攻克。”

韦康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是特别明白。他是知道一些宋建的事,但了解非常有限,可以肯定凉州人有所隐瞒。如果说以前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天子都知道了,凉州人还不肯出力,用心就未免险恶了。

这是为什么?难道和凉州人入朝有关?韦氏是关中大族,如果韦氏垮了,对凉州来说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别的不说,那么多良田、宅第肯定会落入他们之手啊。如果能借此机会打击一批关中人,那就更好了。赵岐不就跳出来了嘛。

一时间,韦康疑窦丛生,又急又怒,觉得自己上了凉州人的当。如果真是这样,那别说一个月,再打半年,这枹罕城也打不下来啊。

“孟德兄,你有何妙计?”韦康是真的慌了。

“我有一计,也许可以解元将之忧。”曹操便把法正的计划说了一遍。他和韦康互换阵地、旗帜,他来南北,用凉州诸将的旗帜。韦康率领凉州诸将去北门,打着他的旗号,两军同时进攻。宋建如果和凉州人有勾结,肯定会将重兵调入北门,如果一来,南门防守空虚,他就可以一鼓而下。

韦康心慌意乱,根本无暇分辨虚实,只觉得曹操这个计策不错,至少他可以摆脱主攻的任务,看着曹操上阵。如果曹操也攻不下枹罕,平分秋色,以后谁也别说谁。万一曹操拿下了枹罕,斩杀了宋建,他有配合之功,也可以洗白自己,京兆韦氏可以逃过一劫。

两全其美!

略作思考之后,韦康一口答应。“就依孟德兄。”



第1874章 曹操建功

曹操盯着法正看了片刻,一言不发。

他明白法正的意思。朝廷并没有彻底放弃中兴的希望——在关中行士家制度、推行耕战就是明证——但异姓封王是一个信号,标志着朝廷承认无法掌握局面,只能以退为进,坐视天下群雄争斗,希望鹬蚌相争,收渔翁之利。

不得不说,朝廷这么做的确需要一定的魄力。人往高处走容易,低下头却难。天子正当少年,又逢西征大捷之后,意气风发,却能放低姿态,算得上忍辱负重。若能打败孙策,朝廷凭借关中的地利和凉州人的支持,重整河山也并非一点机会没有。

这一点从迁都长安就可以看到征兆。关中四塞,利于防守。朝廷放弃荒残的洛阳,退守关中,不参与关东的混战,闭关殖谷,休养生息,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只是朝廷运气不好,接连受灾,户口流失严重,孙策又趁势崛起,竟击败了袁绍,短短数年就控制了五州,成为实力最强的诸侯,威胁丝毫不弱于袁绍。面对不利形势,朝廷无法独立对抗孙策,不得不以异姓封王为代价,组建讨伐孙策的联盟。如果诸侯与孙策两败俱伤,朝廷还有中兴的机会。

即使以眼前形势而论,孙策想强攻关中也非易事。

时局维艰,正是英雄进取之时。曹操坐拥益州,户口百万,又占据长江上游,与荆州、交州接壤,是天子寄予厚望的诸侯之一。若能佐天子平定孙策,富贵可期。若大汉真的气数已定,他也可以趁势而起,问一问九鼎之重。

益州也是有天子气的。论户口、形势,益州的条件比扬州强得多,即使和关中相比也不遑多让。

劣势当然也有,其中一点就是他曹操名望不足,对益州的掌握还非常有限。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必须紧紧依靠朝廷,若能立下战功,受封王爵,他就可以真正掌握益州了。

孙策能封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孙策平定了辽东,击败了在辽东称王的公孙度。他如果能取得击破宋建的首功,证旧他有实力承担天子的期许,就算暂时不能封王,官爵也会往前进一大步。

曹操转了转眼珠。“孝直,朝廷能击败孙策吗?”

法正笑了。“使君,孙策独有五州,得天下户口之半,又得幽州之马、交州之奇货,堪称诸侯之霸,即使是益州也难当其锋。但他三面受敌,又无地利可用,并无必胜之势,只要运筹得当,破之不难。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好亡,只要能让他疲于奔命,不出数年,他就难以为继了。”

他拍拍栏杆,一声长叹。“我担心的是他会入朝,在朝堂上争胜,挟天子以令诸侯。”

曹操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也叹了一口气。“孙策是否入朝,我们无计可施,眼前的战局怎么办?”

法正也收回心神。“连攻数日,韦康不过尔尔,该使君上阵了。不过,我们要和凉州军换一下阵地。”

“换阵地?”曹操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错。”法正微微一笑,眼神狡黠。“扬雄曾云,羊质虎皮,我们反其道而用之,虎质羊皮,让宋建摸不清虚实,必能一战成功。”

曹操恍然大悟,抚掌而笑。

——

一天的苦战之后,韦康损失折将,却还是破城无望,恼羞成怒,回到大帐后将诸将一阵臭骂,勒令他们明天再战,务必破城,否则军法从事。

诸将敢怒不敢言,带着一肚子怨气走了。韦康坐在帐中,一个人喝闷酒。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曹操的当,却骑虎难下,无法回头了。他父子先后主政凉州,博得了一些名声,如今奉诏平叛,却在枹罕城下碰得头破血流,苦战无功。这个消息传到关中,他这个凉州刺史就算做到头了。

天下大乱之际,凉州又是朝廷后背,天子不会容忍一个不会用兵的坐镇凉州。连一个小小的宋建都无法战胜,天子还能指望他节制韩遂等凉州诸将吗?

怎么办?

就在韦康束手无策的时候,曹操来访。韦康很惊讶,却还是让人请曹操进帐。他心里清楚,要想解决眼前的难题,只有向曹操低头了。

曹操快步进帐,见韦康坐在案前,案上杯盘狼藉,韦康神情窘迫,他哈哈大笑。“元将果然是名士风范,即使是军旅之中也能独饮。怎么,不请我喝一杯?”

韦康搞不清曹操来意,也不好主动问,只得命人为曹操摆上酒食,两人对饮。曹操与韦康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直到韦康快按捺不住了,才回到正题。

“元将兄,今天来,是收到一个消息,想与元将兄斟酌。”

“什么消息?”

“赵公邠卿巡视关东,上书天子,建议征吴侯入朝主政。”

韦康愣了一下,没吭声。赵岐是京兆长陵县人,知名的党人,在关中名声很好,算是同郡先贤,但赵岐上书建议朝廷征孙策入朝实在不妥,说得好听些是书生气,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被孙策收买了,判他一个交通诸侯都是轻的,说他谋逆也不为过。

“元将兄觉得,朝廷会同意吗?”

韦康不冷不热地说道:“朝廷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和朝中诸公商议,你我还是关心眼前的战事吧。”

“元将兄说得对。”曹操喝了一大口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赵公为什么会提这样的建议?”

“为什么?”

曹操提起酒勺,给自己斟满酒,又为韦康添了一些。“元将兄听说过公孙度吗?”

韦康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曹操说什么,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攻城不下,他能有什么办法?

“宋建不过陇西一匹夫,素无名望,枹罕不过一县城,你我攻之逾月不能下。公孙度却是曾做过尚书郎、冀州刺史的人,又跨有辽东、玄菟、乐浪三郡,雄霸辽东。可是结果如何?吴侯跨海而击,一战而平定辽东。元将兄能想象一下捷报传到长安时的景象吗?”

韦康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加不安。如果说赵岐是因为孙策的战功而上书朝廷,建议征孙策入朝,那他们父子的责任就更大了。只要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言——这几乎是必然的——京兆韦氏从此就消失了。

“孟德兄……将何以教我?”韦康无奈之下,只得躬身施礼,向曹操请计,还特意换了一个亲近的称呼。他比曹操少十岁,却从来没有称曹操为兄,反倒是曹操一直称他为兄,他也坦然受了。

“元将兄……”

韦康摇摇手,强笑道:“论年齿,孟德兄为长。”

“哦,是吗?”曹操一脸惊讶。“我观元将沉稳,一直以为元将与我年龄相当。”

韦康尴尬地笑笑。“还请孟德兄指教,如何才能攻破这枹罕城。”

曹操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又看看四周。韦康会意,连忙说道:“孟德兄放心,大帐内外皆是我韦家部曲,忠心无虞。”

曹操点点头。“元将,我有一事不解,请元将如实相告。”

“你说。”

“宋建的事,你们父子究竟知不知情?”

韦康一愣,连忙说道:“着实不知情,着实不知情。”

“宋建称王十余年,你们父子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的确没有。”韦康当然不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说,是凉州人故意蒙蔽贤父子?”不等韦康解释,曹操又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打了这么久,枹罕还是无法攻克。”

韦康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是特别明白。他是知道一些宋建的事,但了解非常有限,可以肯定凉州人有所隐瞒。如果说以前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天子都知道了,凉州人还不肯出力,用心就未免险恶了。

这是为什么?难道和凉州人入朝有关?韦氏是关中大族,如果韦氏垮了,对凉州来说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别的不说,那么多良田、宅第肯定会落入他们之手啊。如果能借此机会打击一批关中人,那就更好了。赵岐不就跳出来了嘛。

一时间,韦康疑窦丛生,又急又怒,觉得自己上了凉州人的当。如果真是这样,那别说一个月,再打半年,这枹罕城也打不下来啊。

“孟德兄,你有何妙计?”韦康是真的慌了。

“我有一计,也许可以解元将之忧。”曹操便把法正的计划说了一遍。他和韦康互换阵地、旗帜,他来南北,用凉州诸将的旗帜。韦康率领凉州诸将去北门,打着他的旗号,两军同时进攻。宋建如果和凉州人有勾结,肯定会将重兵调入北门,如果一来,南门防守空虚,他就可以一鼓而下。

韦康心慌意乱,根本无暇分辨虚实,只觉得曹操这个计策不错,至少他可以摆脱主攻的任务,看着曹操上阵。如果曹操也攻不下枹罕,平分秋色,以后谁也别说谁。万一曹操拿下了枹罕,斩杀了宋建,他有配合之功,也可以洗白自己,京兆韦氏可以逃过一劫。

两全其美!

略作思考之后,韦康一口答应。“就依孟德兄。”



第1875章 当头棒喝(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韦康召集众将议事。

见曹操在座,张横、梁兴等人都很意外,尤其是看到韦康与曹操如此和睦,不免狐疑,面面相觑,对韦康的怒气又增了三分。

曹操又解说了一番形势。这一次,他站在凉州诸将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宋建不知天高地厚,已经将所有的凉州人都害惨了。不砍下他的首级,凉州人无法自证清白。如今天下大乱,关东纷扰,朝廷迁都关中,凉州是后背,对朝廷的意义重大。经营好了,凉州人就是中兴名臣,富贵可期。杨阜、赵昂等人不是入朝了么?平定宋建,诸位自然也会封侯拜将,光宗耀福。

与韦康不同,曹操说话没什么书生气,亦庄亦谐,谈笑风生却又直指要害,凉州诸将被他说得心惊肉跳,没敢多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趁着夜色,韦康与曹操换防,声势搞得很大。城中的将士生怕他们连夜攻城,不敢怠慢,彻夜警戒,结果什么事也没有,白辛苦一夜。一连三日,韦康与曹操换防完毕,城上的将士也被搞得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次日一早,韦康与曹操同时发起进攻。

虽然曹操对韦康说,你们佯攻就行,不用太认真,可是凉州诸将被曹操说得心动,也想斩杀宋建自证清白,立功封侯,上阵之后个个争先,倒比之前更勇猛。韦康看得目瞪口呆。不过他乐见其成,鼓舞士气猛攻,恨不得抢在曹操前面破城。

但曹操没给韦康这个机会。韦康攻了大半个月,南门该填的也填了,该拆的也拆得差不多了,只是没破城而已。曹操补充了一些攻城器械,趁着宋建将大部分兵力调往北门的机会发起了进攻,曹操亲自执桴击鼓,激励士气,曹洪、史涣、张任、严颜各率部曲,直扑城下。

城上将士看着这些突然间勇不可当的“凉州军”将士,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击鼓向宋建求援,宋建也不相信,还以为部下贪生怕死,又想借机提要求,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

在宋建发现真相之前,严颜率部先登,冲上城头,打开了城门。

曹操率部入城,曹纯指挥亲卫骑直扑宋建的王府,砍下了宋建的首级,将宋建的积累多年的财物收入囊中,其中包括一些凉州人与他往来的信件。

庆功宴上,曹操向韦康及凉州诸将保证,一定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然后将宋建王府里的宫女、财物分了一部分,人人皆份。凉州诸将大喜,对曹操印象大有改观,觉得他虽然是阉竖之后,出身不好,却比韦康这名士强多了。

曹操随即拟了一份报捷文书,连同宋建的首级,派人送往长安。

——

平定了枹罕,曹操并没有急着撤退。在法正的建议下,他请韦康坐镇枹罕,自己则率部扫荡周边的羌人部落。羌人刚刚经过一个寒冬,还没缓过劲来,也来不及联络,被曹操打得落花流水,全无反抗之力。

曹操将这些羌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斩首,充作战功。旬日之间,斩首近万,杀得羌人望风而逃,就连附近山里的烧当羌、钟羌都损失惨重,有不少实力弱一些的部落直接被灭了族。

积少成多,曹操的腰包也迅速鼓了起来。

回到枹罕,曹操取出一部分财物分赠韦康及凉州诸将,又许诺会在功劳簿上添上他们的名字,博得众人交口称赞。借着这个机会,曹操购买了数千匹战马,又征募了一些骑士,将曹纯率领的亲卫骑扩充到三千人。益州缺少上等战马,从凉州购买不仅路途远,而且价格高,这次出征凉州,曹操一点机会也没浪费,实力猛增。

曹操班师,返回冀县。还在半路上,诏书便到了。天子嘉奖曹操平定枹罕之功,拜右将军,领益州牧,封武平侯,食邑八百户。曹操的父亲曹嵩是费亭侯,但曹嵩还在世,曹操自己没有爵位,这次因功封侯,可谓是名利双收。

刚刚回到冀州,天子的诏书又到了。因平定诸羌之功,天子为曹操增邑三百户,并前一千一百户。

曹操心满意足。天子的慷慨证明了法正的分析,只要他能效忠朝廷,奋勇争先,加官晋爵都是小意思。杀一个宋建就能封侯,砍几个羌人就能增邑,杀了孙策封王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曹操随即率部返回益州。进入武都郡,他遇到了麻烦,被羌人拦住了去路。

武都羌汉混杂,羌人的数量不少,境内有被称为氐人的羌人,境外则以参狼羌、白马羌为主,与陇西郡的烧当羌、钟羌不是一种,但毕竟都是羌人。烧当羌、钟羌被曹操杀得伤亡惨重,气愤不平,便赶来向参狼羌、白马羌请援,报复曹操。武都与益州接壤,益州境内也有参狼羌、白马羌的族人分布,即使不帮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正好这时候,马腾奉诏节制武都、陇西,来到武都郡,这些羌人首领便推武都人杨腾为首,赶去向马腾告状,控诉曹操滥杀无辜,斩百姓首级,冒充军功。马腾听了,却有些犹豫。他知道天子现在要对付孙策,曹操是天子倚以厚望的大将,他马家却与孙策有说不清的瓜葛,是天子的眼中刺,这时候与曹操发生冲突并不明智。

马腾考虑了之后,提供了一部分军械给杨腾,让他自己组织羌人报仇。杨腾是武都大族,有一定的实力,和诸羌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见天下大乱,正想借机发展自己的实力。得到了马腾提供的军械后,他就纠集郡内外的羌氐,集结了两万大军,据险而守,不让曹操通过。

武都多山,崎岖难行,能行大军的道路曲指可数,曹操要回益州,必然取道武都道、上禄,经由西汉水而下。被杨腾挡住去路之后,他原本也没当回事。最近杀羌人杀得手滑,既然有人赶来送死,他也不介意再砍几个,增一两百户食邑。可是两军一交战,他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些羌人虽然用兵没什么章法可言,军械却不差,又据险而守,如果一味强攻,他的损失不少。

曹操向法正问计。法正说,羌人平时作战都是用木板为盾,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军械了?不用说,这背后有马腾支持。马腾虽然勇猛,却是一个蠢人,不可力敌,只可智取。我去见见他,让他来和杨腾说,否则就告他一个通敌之罪,趁机将武都、陇西控制在手中。有了这两个郡,以后就不用担心战马不足了。



第1876章 领悟

夜幕低垂,羌笛喑哑。

曹操坐在曹纯洗净的遗体前,看着曹纯年轻而苍白的面庞,鼻子一酸,忍不住悲从中来,两行带着血色的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滴在前襟上。“子和啊,子和,为什么死的是你啊,明明该死的是我啊。”

法正走了过来,正好听到曹操的忏悔,脸上有些发烧。作为谋士,他对此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轻敌,极力鼓动曹操,拒绝了曹纯的建议,绝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将军,我……”

曹操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手,用袖角拭去泪水,哑着嗓子道:“孝直,这不是你的错,你毋须自责。”

法正眼睛泛红,低下了头,有些哽咽。

曹操示意法正坐下,吸着鼻子说道:“建计在你,用计在我,子和也劝了,是我没听,如何能怪你呢。况且你的计划也没错,只是不了解你的对手而已,而我本应该知道的。自从六年前折了妙才,我一直在关注他,他的每一次战事我都仔细研究过,早该看出他真正的长处并非出奇,而是以正。只是……”曹操一声长叹,又抹了抹泪水。“是我领悟不深,白白牺牲了子和。哀哉子和!痛哉子和!”说完又落下泪来。

法正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曹操说的是谁。眼前的马腾根本不是曹操关心的,远在江东的孙策才是。仔细想想也是,如果马腾没有甲骑,没有用南阳军械装备的精骑,他也不可能那么轻松的突破曹纯的阻击,重创曹纯。

战法没有错,错在双方的军械差距太大,足到改变胜负。这一点,他和曹操的看法一致。

曹操又擦了擦眼角,红肿的眼睛里露出寒光。“孝直,事到如今,我们不能不背水一战了。不击破马腾,我们回不了益州。”

法正没吭声。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个挫折来得太突然,太严重,曹操又在悲伤之中,他不敢再轻易建议。他不是跟了曹操好几年的戏志才,他真正成为曹操的心腹还不到一年,与其说是曹操信任他的能力,不如说他们禀性相投。他知道有很多人不服气,甚至因此怀疑曹操用人的能力。如果就这样回去,曹操没面子,他无颜见人。

见法正不说话,曹操提高了声音。“孝直?”

“将军,我赞同你的意见。”法正连忙拱手道:“马腾初战得胜,羌人士气必盛,若我军围下辩,他们很可能会赶来增援,或可一举破之,为司马报仇。”

曹操沉吟片刻,微微颌首,接受了法正的建议。

——

次日,曹操召集诸将,宣布要围攻下辩城,杀死马腾,为曹纯报仇。他宰杀牛羊,犒赏将士,振奋士气,然后亲自统兵赶到下辩城下,部署围城事宜,派人伐木取材,打造攻城器械,并四处散布消息,宣称一定要杀死马腾。

得知马腾击败曹操,并杀死了曹操的大将,杨腾等人兴奋莫名,感到非常解气,也因此为马腾担心。不用多说,他们纷纷率部赶往下辩,为马腾助阵,希望能再次重创曹操,报灭族之仇。

旬日之间,下辩城人满为患。见此情景,马腾喜忧参半。喜的是羌人支持他,拥护他,忧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下辩并不能增加多少战斗力,反而增加了不少隐患。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武都郡人口有限,赋税也不足,供养不起太多的人马。其次是城池,下辩城并不大,容不下那么多人,先来的可以入城,后来的只能在城外扎营。

这非常危险。这些羌人虽然勇猛,却训练不足,也谈不上什么军纪,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正面作战,他们肯定不是曹操的对手。虽然首战击败了曹操,马腾却也见识了曹操部下的严整,丝毫不敢轻视曹操。

可是如何劝这些羌人离开,却是一个难题,马腾很纠结。

就在马腾迟疑不决,而羌人却越来越多的时候,曹操也完成了士气的调整,发起了进攻。他亲临战阵指挥,分割包围,不断的蚕食羌人的阵地。吃过苦头之后,曹操、法正以及诸将都吸引了教训,步步为营,不给羌人一点机会。每当取得一个突破,曹操就宰牛杀羊,赏赐将士,并及时发放战利品,刺激士气。将战死的羌人砍下首级,堆在城下,筑成京观,打击城中的士气。

在曹操的指挥下,诸将奋勇争先,连战连胜,数日间斩首万余,连杨腾都被临阵斩杀。

见此情景,马腾无法坐视,只得再次率部出击。曹操却早有准备,他在城门口设置阵地,不让马腾的骑兵出城,双方在城门中反复争夺。曹操依靠阵地和强弓劲弩,硬是将马腾堵在城里,空有精骑数千,却无用武之地。

无奈之下,马腾只得与曹操讲和,同意曹操离开武都。

曹操其实也到了强弩之末,难以为继。这些羌人太穷了,除了一些牛羊、粮食,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战利品只能勉强维持粮食的消耗,却无法补充军械、医药,受伤的将士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伤亡不断累积,渐渐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

曹操决定见好就收,等秋收之后再来报仇。

双方解兵而去,交锋却没有真正结束,他们同时上书朝廷,指责对方。马腾指控曹操滥杀无辜,诬良为贼,搞得凉州不安宁。曹操则指控马腾勾结羌人做乱,图谋不轨,还特地呈上一份马腾收受宋建贿赂的礼单。至于是真是假,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七月,秣陵一片欢腾。

朝廷的诏书到达秣陵,封孙策为吴王,并征孙策入朝主政。

入朝主政是不可能的,就连封王都要谦虚一下,毕竟封王不是封侯,更何况是异姓封王,总要推辞几次才能接受,免得让人觉得迫不急待,有失风度。孙策也不能免俗。他请虞翻执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疏,请辞王爵,又自称德浅能薄,不敢入朝主政,然后又将荀彧、刘巴等人猛夸了一通,认为他们比自己更优秀,完全可以辅佐圣天子中兴大汉云云。

奏疏再次用快马送往长安,但相关的准备却已经展开。封王是大事,典礼是必不可少的,哪怕简单一些。王都也是要立的。虽然朝廷的意思是以吴县为都,孙策却不打算这么做,他还是觉得秣陵相对来说更适合,即使现在不适合大兴土木,建几个宫殿还是必要的。至于秣陵其实属于丹阳,并不在吴郡,他也自动忽略了。

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对文武的封赏。

封了王,立了国,他不仅有了立宗庙的资格,还有建立百官的权力。这就有一个大麻烦必须要解决。名义上,他这个吴王只能统治吴郡,不能超出这个范围,吴郡以内的事务他可以全权处理,吴郡以外的事务,他还要借助朝廷的名义处理。如此一来,文武官员就要分成汉官和吴官两种。

虽说这些都是虚的,却不能疏忽,名分的重要性深入人心,什么人能成为第一批吴官,什么人还要继续担任汉官,影响非常大。为了拟出一份所有人都满意的名单,孙策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事情太复杂,他不得不将张纮邀到秣陵,与虞翻一起主持这件事。

趁着这个机会,他与袁权商量,挑选良辰吉日,迎娶袁衡。朝廷已经答应了王位,剩下的只是走流程,新年以前肯定会结束,袁衡这个正妻该登场了,要不然王后之位空着,难免有人担心有人挂念。封王典礼时,不少文武会赶来见礼,这种机会非常难得,正好将婚礼一起办了。

袁权求之不得,欢天喜地地去张罗了。

杨彪夫妇赶到了秣陵,与孙策会晤。除了袁衡的婚礼之外,他们还要与孙策商量杨修入朝主政的事。孙策本人不可能入朝,又不能断然拒绝朝廷的诏书,违背天下民意,推荐杨修入朝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如何才能保证杨修的安全,有很多细节需要商量。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孙策与朝廷暂时讲和,被他软禁在大雷山的士孙瑞、皇甫坚寿也该放回去了。尤其是皇甫坚寿,他是皇甫嵩的长子,皇甫嵩这两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估计时日无多,皇甫坚寿应该回去尽孝。他与孙策没什么仇怨,一直软禁在这里也不合适,有违人伦。

孙策答应了。袁隗等人的遗骸已经送回汝阳袁氏祖宅安葬,这件事可以结束了。说到底,这还是袁家的家务事,王允也好,士孙瑞也罢,都是奉袁绍之命行事。主犯袁绍、王允都死了,孙策也不可能将他们从坟里扒出来鞭尸,留着士孙瑞这个从犯也没什么意义。

八月中,诸将陆续赶到秣陵,就连孙坚都从交州赶了回来,见证孙策封王大典。这是富春孙氏的重要时刻,他不能置身事外。于吴国而言,孙策为尊。于孙氏而言,他还是家主。根据礼仪,孙策与孙坚进行了磋商,表示可以将王爵让与孙坚,自己为世子就行。孙坚却不肯接受这份荣耀,很坚决的拒绝了。

自然,众臣进谏是免不了的,即使没有几个人真的愿意让孙坚称王,但程序却一道也不能少,否则难免在史书上留下污点。经过一番充满礼仪性的表演后,孙坚表示可以接受太上王的称号,并拒绝了吴国官职,继续为汉臣,终生不渝。

八月中,孙策迎娶袁衡为妻。



第1877章 言传身教

数十盏琉璃灯将殿内照得通明,每一只灯罩都擦得一尘不染,像水晶一样明澈,火焰稳稳的燃着,温暖而明亮,照得人心里亮亮的,暖暖的。

袁权搂着袁衡的肩膀,嘴角的浅勾盈溢着幸福。

“姊……姊姊。”袁衡轻轻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袁权打量着袁衡的脸色,见袁衡脸色涨红,有些紧张,连忙柔声安慰道:“有姊姊在呢,别紧张。夫君也说了,虽然娶你入门,圆房还要等你满十八,今天就是走个仪式,并不会真要你的身子。”说着,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倒和袁衡有些相似。

“我……我脖子酸。”袁衡呐呐的说道,悄悄地扭了扭脖子。她的头上不仅有假发做成的发髻,发髻上还插了很多首饰,看起来很漂亮,重量也不轻,戴了一天,她觉得脖子都快要断了。“能不能……”

不等袁衡说完,袁权就打断了她,声音不高,语气却非常坚决。“不能。”

“哦。”袁衡嚅嚅地应着,低下了眉,神情有些委屈,点了绛红的唇微微的撅着。

袁权看得心软,将袁衡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低声说道:“阿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就像这些头饰一样,不能随便摘下来。你今天只是脖子累,将来你还会心累,而且要累一辈子。头饰可以摘下来,心累怎么办?”

“姊姊,我知道错了。”袁衡抱着袁权的手臂,低声说道:“再累我也不怕,我有姊姊呢。”

“阿衡乖。”袁权抚着袁衡的脸,疼爱的笑道:“姊姊会帮你,可是最后还要你自己去扛。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就算姊姊……还有夫君呢,他不仅是个能救乱世的大英雄,更是知冷暖的好夫君。有他为你挡风雨,做靠山,你只要尽力去做就好了,不用担心太多。”

袁衡仰起头,看了一眼袁权,见袁权笑靥如花,面色红润,眼神中带了三分羞涩,不禁吐了吐舌头。她觉得姊姊更像今天的新娘,却不敢和袁权说。今天是她的大日子,袁权提前很多天就和她反复交待,不能走错路,不能说错话,不能行错礼,总而言之,不能一丝差错,比教她读书的姑父还要严格。

姊妹俩静静的依偎在一起,轻声交谈着,畅想着未来的美好与艰辛,直到脚步声响起,孙策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人还没到,酒气便冲了过来。今天来的宾客不少,孙策也高兴,酒有些过量。

袁权早有准备,立刻将孙策按坐在袁衡身边,又让人送上热水、布巾,为孙策擦脸,又斟了一杯醒酒茶,让他清醒一些,也好精神抖擞的履行最后几道仪式。孙策格外的顺从,像木偶一样,一一照办,连一句俏皮话都没说,倒是让袁权省了不少心思。

一切就绪,侍女们吹灭了大部分的灯,领了赏钱,鱼贯退下,带上了房门。

孙策斜睨着袁权,嘴角微挑。“姊姊,可还满意?”

“夫君无可挑剔,妾一直很知足。”袁权笑盈盈地说道,瞋了孙策一眼。

“你这话可有点假,我从来不是什么完人,也不想做完人。”孙策说着,抬起去摘袁衡头上的头饰,手却有些不听使唤,险些将袁衡碰倒。袁权连忙上前,先将孙策头上的冠摘下,才去为袁衡清理头饰。女子的头饰比较复杂,袁权要一点点的处理。孙策坐在一旁,歪着头,打量着袁衡。袁衡害羞,不敢看他,孙策得意地哈哈大笑。

“阿衡,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嫁我,你姊姊可就真急了。”孙策拉过袁衡的小手,在手心轻轻的抚着。袁衡有些局促,手握成拳头,却又被孙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展开,摊在手中,掌心贴着掌心,轻轻的摩挲着。孙策的手掌很厚,手指又粗又长,指腹、虎口都有厚厚的老茧,摩得袁衡的掌心痒痒的,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真的笑出来。

袁权感觉到了袁衡的窘迫,嗔道:“你想笑就笑吧,你要是不笑,他会很失望的。”

袁衡如释重负,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掩着嘴笑了起来。“姊姊,夫……夫君的手……好痒。”

袁权对孙策的身体更熟悉,不仅仅是手。“你觉得痒,对夫君来说却是痛,哪一块茧子不是千磨百炼才能成就的。待会儿为夫君更衣,你才知道他今天的一切都不是白来的……”

“行了,行了,今天是阿衡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又跟先生似的教训起来。”孙策连忙打断了袁权,自己脱去外衣,往床上一躺,冲着袁权招了招手。“要教就教点应景的吧,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袁权面红耳赤,忍不住啐了孙策一口,忍着羞,为袁衡宽衣。原本该袁衡先宽衣上床,也好躲进被子遮遮羞,现在孙策先躺了上去,她只能在床下为袁衡宽衣。袁衡不好意思,躲在一旁,脱了外衣,只留下亵衣,双手环抱着身体,挪到床边,背对着孙策,想从孙策的身上翻过去,试了几次却没敢迈出一步。正当她为难的时候,孙策翻身坐起,将她拦腰抱起,一手搂着袁衡的纤腰,一手捂在了袁衡胸前。袁衡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孙策哈哈大笑,促狭的捏了捏,入手软腻,居然一手掌握不住。袁家姊姊身材高挑,营养充足,袁衡发育得很完美。

“哟,小阿衡长大了哟。”

“我就说她已经成年了,偏你不信。”袁权倒是习惯了孙策的轻佻,见怪不怪。“要不今天就由她侍候你吧,我就不多事了。”

“你这可有点不负责任。”孙策一把拽住她,将她也拉上了床,搂在怀中,左拥右抱。“长兄如父,长姊如母,阿衡出嫁,你这长姊不教点压箱底的本事么?”

“我都教了。”袁权紧紧握住孙策的手,羞不自胜。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今天要代袁衡行房,却没想到孙策会将她们姊姊搂在一起。“你别装醉,我可不信你。”

“怎么教的?”孙策不理她,扬扬眉。“耳听千遍,不如眼看一遍,就算有道具,难道还比我这活生生的人好?你再教一遍,我看你有没有藏私。”

袁权知道孙策不仅体力过人,而且喜欢尝试各种新花样。袁衡一点经验也没有,无所适从,说不定真会被他吓坏了。她咬着唇,斜睨着孙策。“那你可打起精神来,别在阿衡面前出丑,落了面子。”一边说着,一边冲着袁衡使了个眼色。袁衡羞不自胜,不仅脸红,连脖子都红了,白晳如玉的胸口也泛起了粉红,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孙策话音未落,就觉得要害被一只柔软而微凉的小手握住,转头一看,发现袁衡正低着头,抿着嘴,神情有些羞怯,却又格外认真,就像一个好学上进的优等生正在接受考核,手法熟练,姿势标准,一看就是师出名门,配上她那清纯的面孔,极是诱人。

“姊姊,名师出高徒,阿衡有潜质。”孙策得意的一笑,伸手搂过袁衡的脖子,在她发烫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转身搂住袁权,狠狠地亲上她的樱唇。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1878章 少女心(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数十盏琉璃灯将殿内照得通明,每一只灯罩都擦得一尘不染,像水晶一样明澈,火焰稳稳的燃着,温暖而明亮,照得人心里亮亮的,暖暖的。

袁权搂着袁衡的肩膀,嘴角的浅勾盈溢着幸福。

“姊……姊姊。”袁衡轻轻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袁权打量着袁衡的脸色,见袁衡脸色涨红,有些紧张,连忙柔声安慰道:“有姊姊在呢,别紧张。夫君也说了,虽然娶你入门,圆房还要等你满十八,今天就是走个仪式,并不会真要你的身子。”说着,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倒和袁衡有些相似。

“我……我脖子酸。”袁衡呐呐的说道,悄悄地扭了扭脖子。她的头上不仅有假发做成的发髻,发髻上还插了很多首饰,看起来很漂亮,重量也不轻,戴了一天,她觉得脖子都快要断了。“能不能……”

不等袁衡说完,袁权就打断了她,声音不高,语气却非常坚决。“不能。”

“哦。”袁衡嚅嚅地应着,低下了眉,神情有些委屈,点了绛红的唇微微的撅着。

袁权看得心软,将袁衡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低声说道:“阿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就像这些头饰一样,不能随便摘下来。你今天只是脖子累,将来你还会心累,而且要累一辈子。头饰可以摘下来,心累怎么办?”

“姊姊,我知道错了。”袁衡抱着袁权的手臂,低声说道:“再累我也不怕,我有姊姊呢。”

“阿衡乖。”袁权抚着袁衡的脸,疼爱的笑道:“姊姊会帮你,可是最后还要你自己去扛。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就算姊姊……还有夫君呢,他不仅是个能救乱世的大英雄,更是知冷暖的好夫君。有他为你挡风雨,做靠山,你只要尽力去做就好了,不用担心太多。”

袁衡仰起头,看了一眼袁权,见袁权笑靥如花,面色红润,眼神中带了三分羞涩,不禁吐了吐舌头。她觉得姊姊更像今天的新娘,却不敢和袁权说。今天是她的大日子,袁权提前很多天就和她反复交待,不能走错路,不能说错话,不能行错礼,总而言之,不能一丝差错,比教她读书的姑父还要严格。

姊妹俩静静的依偎在一起,轻声交谈着,畅想着未来的美好与艰辛,直到脚步声响起,孙策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人还没到,酒气便冲了过来。今天来的宾客不少,孙策也高兴,酒有些过量。

袁权早有准备,立刻将孙策按坐在袁衡身边,又让人送上热水、布巾,为孙策擦脸,又斟了一杯醒酒茶,让他清醒一些,也好精神抖擞的履行最后几道仪式。孙策格外的顺从,像木偶一样,一一照办,连一句俏皮话都没说,倒是让袁权省了不少心思。

一切就绪,侍女们吹灭了大部分的灯,领了赏钱,鱼贯退下,带上了房门。

孙策斜睨着袁权,嘴角微挑。“姊姊,可还满意?”

“夫君无可挑剔,妾一直很知足。”袁权笑盈盈地说道,瞋了孙策一眼。

“你这话可有点假,我从来不是什么完人,也不想做完人。”孙策说着,抬起去摘袁衡头上的头饰,手却有些不听使唤,险些将袁衡碰倒。袁权连忙上前,先将孙策头上的冠摘下,才去为袁衡清理头饰。女子的头饰比较复杂,袁权要一点点的处理。孙策坐在一旁,歪着头,打量着袁衡。袁衡害羞,不敢看他,孙策得意地哈哈大笑。

“阿衡,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嫁我,你姊姊可就真急了。”孙策拉过袁衡的小手,在手心轻轻的抚着。袁衡有些局促,手握成拳头,却又被孙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展开,摊在手中,掌心贴着掌心,轻轻的摩挲着。孙策的手掌很厚,手指又粗又长,指腹、虎口都有厚厚的老茧,摩得袁衡的掌心痒痒的,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真的笑出来。

袁权感觉到了袁衡的窘迫,嗔道:“你想笑就笑吧,你要是不笑,他会很失望的。”

袁衡如释重负,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掩着嘴笑了起来。“姊姊,夫……夫君的手……好痒。”

袁权对孙策的身体更熟悉,不仅仅是手。“你觉得痒,对夫君来说却是痛,哪一块茧子不是千磨百炼才能成就的。待会儿为夫君更衣,你才知道他今天的一切都不是白来的……”

“行了,行了,今天是阿衡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又跟先生似的教训起来。”孙策连忙打断了袁权,自己脱去外衣,往床上一躺,冲着袁权招了招手。“要教就教点应景的吧,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袁权面红耳赤,忍不住啐了孙策一口,忍着羞,为袁衡宽衣。原本该袁衡先宽衣上床,也好躲进被子遮遮羞,现在孙策先躺了上去,她只能在床下为袁衡宽衣。袁衡不好意思,躲在一旁,脱了外衣,只留下亵衣,双手环抱着身体,挪到床边,背对着孙策,想从孙策的身上翻过去,试了几次却没敢迈出一步。正当她为难的时候,孙策翻身坐起,将她拦腰抱起,一手搂着袁衡的纤腰,一手捂在了袁衡胸前。袁衡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孙策哈哈大笑,促狭的捏了捏,入手软腻,居然一手掌握不住。袁家姊姊身材高挑,营养充足,袁衡发育得很完美。

“哟,小阿衡长大了哟。”

“我就说她已经成年了,偏你不信。”袁权倒是习惯了孙策的轻佻,见怪不怪。“要不今天就由她侍候你吧,我就不多事了。”

“你这可有点不负责任。”孙策一把拽住她,将她也拉上了床,搂在怀中,左拥右抱。“长兄如父,长姊如母,阿衡出嫁,你这长姊不教点压箱底的本事么?”

“我都教了。”袁权紧紧握住孙策的手,羞不自胜。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今天要代袁衡行房,却没想到孙策会将她们姊姊搂在一起。“你别装醉,我可不信你。”

“怎么教的?”孙策不理她,扬扬眉。“耳听千遍,不如眼看一遍,就算有道具,难道还比我这活生生的人好?你再教一遍,我看你有没有藏私。”

袁权知道孙策不仅体力过人,而且喜欢尝试各种新花样。袁衡一点经验也没有,无所适从,说不定真会被他吓坏了。她咬着唇,斜睨着孙策。“那你可打起精神来,别在阿衡面前出丑,落了面子。”一边说着,一边冲着袁衡使了个眼色。袁衡羞不自胜,不仅脸红,连脖子都红了,白晳如玉的胸口也泛起了粉红,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孙策话音未落,就觉得要害被一只柔软而微凉的小手握住,转头一看,发现袁衡正低着头,抿着嘴,神情有些羞怯,却又格外认真,就像一个好学上进的优等生正在接受考核,手法熟练,姿势标准,一看就是师出名门,配上她那清纯的面孔,极是诱人。

“姊姊,名师出高徒,阿衡有潜质。”孙策得意的一笑,伸手搂过袁衡的脖子,在她发烫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转身搂住袁权,狠狠地亲上她的樱唇。

第1879章 家与国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控制力下降,还是因为袁氏姊妹花一个风韵成熟,一个青涩犹存,两人在一起实在太过撩人,孙策大失水准,只坚持了两个回合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袁衡如释重负,一躺下就睡着了。为了今天,她已经好几天没能好好休息,今天又戴着沉重的头饰,经历各种复杂的程序,与无数人接触应酬,身心疲惫,现在总算圆满完成,这股劲一松,疲惫立刻淹没了她,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袁权起身,取出准备好的水为孙策清洁。地板下面有温泉流过,屋里很暖和,袁权只披了一件薄纱,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身体散发着玉一般温润的光。孙策斜倚在床上,看她走来走去,不时徒劳的掩下一衣襟,不知不觉雄风又起。他悄悄下了床,走到袁权身后,伸手揽住袁权的腰。

“别弄了,我们出去洗。”

袁权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挑。“现在?”

“有什么不可以?”孙策一边轻抚袁权的胸腹一边笑道:“我知道你还没尽兴呢。我们出去,再战三百回合。”

袁权啐了孙策一口,红晕未消的脸上又热了起来。她的确没有尽兴,可是她知道孙策最近很忙,状态不是很好,今天又喝了酒,更何况又在妹妹面前,她自然不会说什么。

袁衡是正妻,卧室的条件最好,旁边就有温泉,连大门都不用出。袁权转身,一手搂着孙策的脖子,一手点点孙策的鼻子,未语先笑,眼神魅惑。孙策也不客气,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来到一旁的温室。

温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一盏琉璃灯亮着,在雾汽中化用一个流动的光晕,像彩虹一般。孙策抱着袁权进了水池,水温正好,他舒服地长叹了一声,缓缓坐了下来,将身体全部浸入水中。

袁权起身,伸手去拿一旁的布巾。孙策借机撩起沾了水,贴在她身上的薄纱,又捧起一掬水,浇在她的腰上。袁权虽然生过孩子,可是腰还很细,显得臀更圆,腰部有一个浅窝。孙策最喜欢亲吻她这个部位,而袁权也非常敏感,被水一浇,身体便有些酥软,不由自主的伏在池边。

“你别逗我。”她呻吟道,声音仿佛从心里发出,低哑而含糊,更添三分妩媚。

孙策双手抱着袁权的腰,低下头,亲吻浅窝,又沿着她的脊柱缓缓而上,一直到袁权修长的脖颈,最后将她的耳朵衔在嘴里,低声说道:“刚才在阿衡面前,你是不是放不开?”

“我……”袁权面赤如火,身软如泥,趴在白石砌成的池壁上直喘气。“我怕她……以为我……”

“以为你什么?”孙策催问道。

“以……以为我……放荡。”好容易说出那两个字,袁权羞得没脸见人,双手捂脸。

“那怎么能叫放荡呢?”孙策一手撑着池壁,一手环抱着袁权。“阴阳和合,这是人间至乐,理当尽情享受,何来放荡之说?圣人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可荒废……”

“就你学问好。”袁权忍不住嗔道:“你莫不是要做一篇大赋?”

孙策嘿嘿一笑。“姊姊说得没错,我正是要做一篇大赋,这名字就叫……就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你觉得怎么样?”

袁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与你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做赋,我可真是荣幸。听说你送了一首诗给阿宓,今天这首赋就送给我吧。”

“敢不从命。”孙策扭了扭腰。“姊姊是不是该先把我请进去,总不能在门口作文章吧?”

“你可真是烦人。”袁权嗔道。

孙策调笑道:“怎么我的赋还没做,姊姊却要出口成章了?”

“你……”袁权羞不自胜,轻咬樱唇,转头乜了孙策一眼,眼神迷离如波,又吐出粉红色的舌尖,轻轻滑过丰满湿润的嘴唇。

没有袁衡在侧,她迅速找到了和孙策独处的感觉,配合默契,浅斟低唱之余犹不忘孙策要做赋送她的承诺。孙策连那篇名赋的名字都记不清,哪里记得内容,只得装聋作哑。袁权也知道他没什么文采,做几句诗已经难得,做赋实在太为难他了,却又不肯浪费这样的机会,便主动让步,气喘呈吁的说道:“你……你好歹……说两句,也让我……了个心愿。”

“这还是你的心愿?”孙策很好奇,没想到袁权还有和甄宓一样的文艺范,想要专属的诗赋。

“我也是……读过书……的女子,未嫁时也……也和闺中蜜友……吟诗……做赋,想着将来嫁一个风……风流名士、博学大儒,只是没想到……后来……嫁了个……伪君子,总算上天待我不薄,遇到了你,此生心愿足矣,若说遗憾……便是你……这文采……稍微逊色了些。本来……也无所谓,人无完人,可是……可是……”

“可是我送了阿宓一首诗,所以你也想要一首?”

“是……是的。”袁权双手捂脸,吃吃笑道:“夫……夫君,我……我是不是很无聊,和一个孩子争风。”

“这不是无聊,这是人之常情。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怎么可能例外?”孙策坐了下来,将袁权抱在怀中,交颈如鹤,托着她的臀股,缓缓上下。孙策贴在袁权耳边,轻声说道:“姊姊,我尽力做两句,多少不限,你别笑我就行。”

“我怎么舍得笑你。”

孙策闭上眼睛,一边享受一边构思,勉强想起几句,立刻说道:“姊姊,有了,你听好了。”

袁权欢喜不禁。“我听着呢,你快说。”

孙策睁开眼睛,正准备说话,突然发现对面站着一人,一手掩着胸前的衣襟,一手掩着腿心,身材修长挺拔,两条长腿紧紧的夹在一起,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是袁衡还能是谁。袁衡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更不知道她看了多少。

“夫君,你怎么不说了?”袁权背对袁衡,不知状况,见孙策半天没说话,又催促道。

孙策脱口而出。“你妹……”

袁衡突然竖起了手指,挡在唇边,缓缓地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

来回折腾了两个月,十月末,三封三让终于走完了流程,孙策正式接受朝廷封赏,成为本朝一百多年来的第一个异姓王,并就任大将军,掌内外军事。

诏书公布天下,顿时民情沸腾,舆论嚣嚣。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即使是支持或反对也并非一致,分歧明显到甚至是背道而驰,争论不休。

有的人支持朝廷,觉得朝廷能面对现实,为了天下太平可以事急从权,封孙策为王,又征孙策入朝主政,而不是选择战争,有胸怀,有气度,天子虽然年少,却非等闲之辈,有明君之相。大汉中兴有望。有的支持孙策,认为孙策封王是实至名归,入朝主政也是天经地义。新政在山东推行数年,效果显着,理当推行天下,恩泽万民。

支持的如此,反对的也不例外。有人反对朝廷举动,认为违背祖制,不仅助长了孙策的气焰,还开了一个坏头,将来称王称霸,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人会越来越多。有人反对孙策,认为他有谋逆之心,违背了圣人教诲的忠义之道,言行不一致,是个伪君子。

面对汹涌的舆情,孙策稳如泰山,既不急于自辩清白,也没有打压的意思。他按照既定的方针一步步地向前走,最多只是调整一下缓急。

眼下最急的事务自然是防线。天子封他为王,征他入朝主政,都是朝堂上的较量,战场上虽然风平浪静,但暗流涌动。曹操、贾诩加官进爵便是明证。益州、并州是关中的两臂,朝廷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战争不仅不会结束,反而会越来越残酷。

战争是烧钱,钱粮是基础,不能有丝毫大意。秋收结束,各州郡的上计结果陆续送到,孙策封王之后的第一次盘算家底,五年计划第一年的实施效果陆续展开,大量的财会审计工作需要人主持。孙策拜张纮为首相,负责全面工作,虞翻为计相,主要负责财政,共同主持年终审计,清点家底。

军事方面,孙策以大将军开府治事,内设军师处,以郭嘉为军师祭酒,下统军师、参军数十名,参谋军事。外设九都督:周瑜督江陵,黄忠督南阳,鲁肃督洛阳,吕范督浚仪,纪灵督任城,徐琨督济南,沈友督北海,太史慈督辽东,甘宁督水师,各委派军师一人、参军数人辅佐军事。此外再设长史一人,由杨修担任,代表孙策入朝主政,与天子斗智斗勇。

军师府和九都督直接向孙策本人负责,不受州郡限制。军权是立身之本,任何时候都不能假手于人。

因为沈友的职务变化,孙策又调整了五州刺史,杜畿继续担任荆州刺史,陶商任徐州刺史,满宠正式接任豫州刺史,伊籍接任青州刺史,高柔接任扬州刺史。

一连数日,孙策都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开会协商,就是接见文武,或是勉励新升官的人,比如伊籍、高柔,或是安抚对职务不太满意的人,比如陶商。还有一些虽然很重要,但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安排的,他也要接见一下,好让他们安心做事,比如吕岱、孙河。还有询问方略,准备上任的,比如杨修。

虽然还没做皇帝,孙策已经感受到了日理万机的压力,身心疲惫。



第1880章 玄学

腊月底,孙策与孙坚、吴夫人一起回到富春祭祖,袁衡、袁权等人随行。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富春老宅祭祖了。吴国肇立,要建宗庙,以后祭祖就在宗庙,不用再回富春。

孙策封王的消息早就传回富春,同样引起了不小的哄动,同样是各种意见都有,但反对的声音不多,就算有人反对也不会公开,最多私下里摇摇头,相顾叹惜。来攀龙附凤的人倒是多如过江之鲫,孙策不胜其烦,最后和孙坚商量了一下,由叔叔孙静出任宗正,家族内部的事都由孙静去处理,乡党请托的事也一并让他代理,经过他筛选的人再交由相关部门考核。

孙静倒是无所谓,只要不让他离开富春老宅,他都可以接受。

正月末,孙坚准备起程返回交州。孙策亲自送他登船,为他送行。父子俩在飞庐上站了一会,说了几句闲话,孙策便打算下船。孙坚有些迟疑,欲言又止。孙策看得真切,本想等他主动说,孙坚却只是叹了两口气,挥手示意孙策可以走了。

孙策笑笑。“是不是有话要说,而且和仲谋有关?”

孙坚盯着孙策看了片刻,点了点头,无奈地苦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孙坚这次从交州赶回来,和他有几次长谈,主要是交州前一段时间的战事,该说的几乎都说了,但是有一点他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避开——凡是与孙权有关的事,他都尽可能不提,实在避不开就轻描淡定的说两句。

孙策早就感觉到异常——以孙权的性格,不可能是这么低调的存在——但他一直没说,现在分别在即,孙坚又有说的欲望,他也不能装看不见。这事毕竟关系到交州的安危,关系到他们父子兄弟的亲情。

孙策重新入座,孙坚也坐了下来,踌躇了片刻,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

孙权到交州之后,非常积极,多次参与作战。他武艺不错,作战也很勇猛,立了不少功,但孙坚很快也发现了他的短处,他战场上的直觉比较差,临阵指挥总是欠缺一筹,做普通将领问题不大,成为名将却不太可能。他的长处在内务,让他统筹粮草,安排辎重,他能做得非常妥贴——在这一点上,他不像孙坚,倒有些像舅舅吴景。如果他能安心处理这些事务,他会是一个得力助手。

可问题是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一心想冲锋陷阵,想立赫赫战功。他没有说,但孙坚感觉得到,他想和孙策比。可是即使孙坚也很清楚,论战场上的天赋,孙策是他无法超越的目标。

“我以为让他吃些苦头,他就能认清自己,所以追击高干时,我让他做前锋主将,结果他追得太猛,中了刘繇的埋伏。亏得文表有预见,安排黄公覆带兵驰援,才没有出大事。”

孙策搓着手指,暗自苦笑。孙坚所说的没出大事只是指孙权没死,他率领的几千人伤亡过半,几乎全军覆没就不提了。“阿翁觉得他能吸取教训吗?”

“我觉得应该能。”孙坚说得很有把握,语气却不太自信。“可是张子布一去,可能适得其反。张子布性格刚直,仲谋对他一向有些抵触,之前在汝南任郡吏时相处就不是特别愉快,如今在交州重聚,我担心会有冲突。”

“阿翁希望我将张子布调回来?”

孙坚没吭声,但他显然是这个意思。孙策安排张昭去交州的事没有事先和孙坚商量,张昭到交州不久,孙坚就赶回来参加孙策的封王典礼,和张昭共事的时间也不长。可是细算下来,张昭到交州已经有半年时间,会不会和孙权发生冲突,甚至是不是已经发生了冲突,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孙策沉默了良久。“张子布虽然有些迂直,但他学问好,道德高,处理政务的能力也很强。不管到哪儿都有用武之地。我将他调回来没问题,可是阿翁打算到哪儿找一个能与仲谋投契的人?还是说,就将交州留给仲谋?”

“可以吗?”孙坚几乎在恳求。“你已经有了五州,将来还有可能得天下,留一州与仲谋,可以吗?”

迎着孙坚殷切的目光,孙策沉吟了良久,还是摇摇头。“不可以。”

孙坚一声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落寞。

孙策抬起手,示意孙坚不要急。“阿翁,你听我说。我说完之后,你也不必急着下结论。这一路到交州有大半个月,你可以慢慢想。”

孙坚点点头,神情缓和了些。

“天子封我为王,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以退为进。数年之内,我无力进攻关中,天子也没有实力出关,所以正面决战的可能性不大,侧翼交锋必是主流,幽州、交州都是双方争夺之地。幽州关系到战马,交州关系到粮食和海外奇货,我不能失,天子也一定会争。”

“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守住交州,不会让曹操得手。”

“阿翁的能力,我有足够的信心,但交州多山,丛林密布,瘴气又多,易守难攻,迅速推进是不太现实的事,要想取得胜利,必须有足够的兵力和充足的钱粮。阿翁让我将交州留给仲谋,需不需要我提供钱粮夺取苍梧以西诸郡?如果不需要我提供钱粮,他也能占据交州,我可以将交州留给他,只要他不主动攻击我,我绝不会主动攻击他。可是如果他需要我提供钱粮,我就不能将交州留给他,否则太史慈岂不是也可以据幽州自立?”

孙坚沉吟不语。

孙策接着说道:“如果说,仲谋不需要我提供钱粮,一定要自己试一试,倒也并非不可。可是阿翁有没有想过,你和他是父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帮他,别人呢?秦文表、陈子正是不是愿意?程仲德、黄公覆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如果他们不愿意,你会让他们回来吗?”

孙策停顿了片刻,最后说道:“阿翁,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仲谋的心情,少年意气,想立一番功劳,这不足为奇,但是拿交州和那些跟了你十几年的老部下的前途做赌注,这个代价未免太大。因此,我有一个建议,阿翁可以考虑一下。”

“你说。”

“让他独领一部,自己筹集钱粮,招募人马,去攻城掠地。他能得一县,就让他做一县之令长。能得一郡,就让他做一郡之守,能得一州,就让他独据一州。作为父亲,你愿意给多少,我不干涉。做为兄长,我可以资助他一部分,但数量不会太多,只能聊表心意。”

孙坚反复权衡,最后表示会认真考虑孙策的意见,尽快给孙策答复。

孙策起身,再次向孙坚拜别,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他不知道这次分别之后还能不能见到孙坚,见面的时候是敌是友。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出现,自家父子兄弟倒有反目的可能。他不怪孙坚,孙坚也是左右为难。他甚至也不怪孙权,虽然他先入为主,对孙权印象不佳,但他也清楚孙权正是中二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才是拯救世界的盖世英雄?他只希望孙权折腾几年,能够认清现实,迷途知返,不要真的闹到兄弟反目,对阵疆场。

中二有期限,不能成年了还中二。胡闹也要适可而止,真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敲打敲打。

——

目送楼船离开,孙策站在沙洲上,迟迟没有动身。

郭嘉走了过来,摇着羽扇,淡淡地说道:“太上王为大王二弟的事犯愁?”

孙策点点头。他没有必要瞒郭嘉。以郭嘉的能力,他应该早就看出端倪了。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在此之前,他没有和郭嘉商量过这件事,他对孙坚说的那些话也是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

郭嘉听完,笑眯眯地点点头。“大王这个方案不错,让他知难而退,再好不过。”

孙策慢慢地往回走,郭嘉在后面跟着。过了一会儿,孙策又说道:“奉孝,如果由你来处理此事,你打算怎么做?”

“差不多还是大王这个思路,只不过会更狠一些。大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必再问了。如果有必要,交由臣筹划即可。”

孙策停下来瞅了郭嘉一眼。以他对郭嘉的了解,郭嘉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只是让孙权自己去撞南墙,郭嘉却有可能为孙权建一堵南墙,甚至还会附送一个陷阱,让孙权自投罗网,死得正大光明。以孙权那好出猎的性子,安排几个刺客取他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看他自己造化吧,我们且冷眼旁观。或许过几年,他吃了苦头,知道创业艰难,就不这么想了。”

“喏。”郭嘉收起笑容,应了一声。孙策既然做出了决定,他就不能自行其事。孙权的死活影响不了大局,违逆孙策的命令却是自找麻烦。他才不想因为孙权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奉孝啊,人人都想化家为国,却不知道家一旦化成了国,家就没了。”孙策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尽的惆怅。

第1881章 润物细无声(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一辈子的心血得到承认,建议又被采纳,蔡邕心情极佳,谈兴更浓。他说起外孙——周瑜的长子周循,赞不绝口,眉飞色舞。说起女儿蔡琰最近研究的西域学问,既感慨又得意。这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可惜自己年纪大了,手头事情又多,没时间研究。又说起管宁的争论文章,连连摇头,说管宁偏居辽东,还在用旧式治学方法,无视新出现的证据,实在是未老先衰,让人失望。

孙策对学问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欢蔡邕这种与时俱进的心态。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不守旧,能够正视新出土的碑志、古物,好学不倦,每天读的书多而且杂,就连杨修整理的豫章逸闻都读得津津有味,还与古史记载相验证,时有新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和学问的通达。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图书馆,而且配备了最高效的检索系统,难怪学问做得如鱼得水。

蔡邕说到兴奋处,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最近的舆情。孙策称王,襄阳书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不过襄阳书院的学生大多没做过官,对朝廷的眷念只停在概念中,反倒是深受孙策新政的泽惠,反对的声音也不激烈。这几年新事务也见得多,有些见怪不怪,加上孙策并非自立为王,而是朝廷封赏,绝大部分并不觉得孙策称王就一定是叛逆。朝廷也在变,既然能迁都关中,推行新政,违背的祖制多了去了,为什么不能打破异姓不能封王的规矩。

但他们讨论到了一个问题:孙策会不会再进一步,鼎立新朝?

对这个问题,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大汉是不是气数已尽,还有没有中兴的可能?二是孙策是不是土德,是不是符合五德始终说的要求,是不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前一个问题暂且不说,后一个问题与孙策的标志有关。浴火凤凰有重生之义,究竟是指谁重生,众说纷纭,有人说,孙策以小霸王为号,那就是项羽重生。也有人说,凤凰与朱雀相似,为南方神兽,南方属火,浴火凤凰也有火,这应该是指大汉的火德,换句话说,孙策不仅不是鼎立新朝的人,反而是帮助大汉中兴的人。

孙策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襄阳书院的读书人整天就谈这个?简直是浪费我的钱啊。他正准备说话,张纮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孙策会意,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蔡公有何高见?”张纮不动声色的问道。

蔡邕抚着花白的胡须,眼神狡黠,露出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灵动。“首相,我一时也无决断,但我却想起一件故事来,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首相能猜到是什么吗?”

张纮摇摇头,笑而不语。

“孝景帝时,齐博士辕固生曾与黄生争汤武革命于御前,引孟子之言,论汤武得民心,当受命。可见儒门‘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一以贯之,如果大汉真的已经失了民心,有新朝鼎而代之,有何不可?”蔡邕放慢了语速,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所以,我觉得真正的问题不是别的,而应该是大汉是不是已经失了民心。”

孙策恍然大悟。蔡邕说了那么多,最后落在这一点上。其实意思很清楚,他们不反对孙策鼎立新朝,他们只在乎他是强取还是顺取。如果大汉失了民心,他顺应天命,天经地义,他们就拥护。如果大汉没有失民心,他以武力夺取,那就是祸乱天下,他们就反对。

固守君臣本份,认为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变更的观念是迂腐,可以无视。事实证明那样的人也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可是蔡邕这个观点却是逻辑自洽的,即使孙策本人也无法反对,相信也是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就算成功也是一时烟云,后患无穷。

曹魏代汉为什么国祚不久,仅仅是因为司马懿父子阴险吗?并非如此,而是曹丕做得急了,让人反感。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起来反抗,可是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同情他们。即使是司马氏建立晋朝,同样没有真正的民心基础,这才会穷凶恶极的迫害士人,生怕有人说话。

他们坏了规矩,必然也会受到规矩的惩罚。

“蔡公所言有理。”张纮淡淡地说道:“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我吴国君臣也坚信不疑的。”

蔡邕看向孙策。孙策笑着点点头。“首相之言,便是我之心声。”

蔡邕点点头。“如此,邕此生无悔矣。当拭目以待太平。”

孙策笑道:“还望蔡公努力加餐,像赵公一样长寿,太平可期。到时候,还要请你再写一部史书,见证这五百年之变。”

蔡邕打量着孙策,微微一笑。“承大王吉言,我一定努力多活几年。”

张纮与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

长安的二月乍暖还寒,天子在温室殿接见了杨修。

杨修穿着整齐的官服,三跪九叩,在天子面前行了大礼。

“大将军长史,臣修,拜见陛下。”

天子快步上前,双手虚扶。“杨卿请起,数年不见,杨卿俨然已是一方牧守,弘农杨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杨公安否?最近在忙些什么?”

杨修躬身再拜。“谢陛下关心,臣父母安好,如今闲居太湖,爬梳典籍,欲厘清官制源流,寻证长治久安之道,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天子兴趣盎然,命人赐座。有侍者取来坐席,杨修拜谢入座。天子问起杨彪近况,对杨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再三表示,如果没有杨彪提供的三亿钱,去年的西征不能成行。他对杨彪整理的官制也非常感兴趣,询问进展。

杨修奉上一部官制的文稿,这是杨彪早就准备好的。孙策决定派杨修入朝之后,杨彪就将写好的文稿抄录一份,让杨修带给天子。他已经将自己卖给了孙策,不能再回朝廷,这算是他献给天子的一份礼物。

天子欢喜不禁,爱不释手。“吴侯可曾读过杨公的大作?”

杨修心知肚明,天子问的不仅是孙策有没有读过这部书稿,更关心孙策是不是知道杨彪将这份书稿带到长安。“吴王对这份书稿的进展非常关心。家父每作一篇,必呈送吴王阅览。细说起来,家父之所以有此宏愿,也是吴侯所托。”

天子会意,连连点头。“容朕仔细拜读,再向杨卿请教。杨卿博学多识,想必已经将这部书稿熟记于心了吧?”

“略知一二。陛下有问,臣必竭诚以对。”杨修拱拱手。“臣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主政,正当为陛下答疑解惑,佐陛下致太平。”

天子眉梢轻挑。“以杨卿之见,如何才能致太平,朝廷之政有哪些待改进之处?”

杨修再次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奉上。侍者立刻赶来,取过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开看了一眼,眼角不由地抽了抽。

奏疏的标题简洁而直接:议朝政荒悖疏。

天子看看那厚厚的奏疏,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荒悖?难道朕这几年的辛苦一无是处,只落得荒悖二字?知道你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你这态度也太嚣张了吧,连一点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他没敢看正文,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与杨修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争执。杨修不仅是孙策的代言人,还是杨修的儿子。杨彪对朝廷有功,可以说,朝廷今天能有这样的局面都是托杨彪那三亿钱之恩。不给孙策面子,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要怼杨修也不能由他这个天子亲自出面,要不然就太难看了。

“看来朕的缺失不少啊,当仔细拜读杨卿之奏,再与群臣商议。”天子压制着怒气,不动声色地说道,随即转换了话题,说起弘农杨家的往事,感慨于杨家世代忠贞,不愧朝廷恩宠,又表示对杨修的厚望,希望他能再接再励,实现五世三公的荣耀。

杨修也不争辩,一一叩谢,礼节周全,无一丝可指摘之处。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起身告辞,迳去大将军府就职。

天子随即召来荀彧,将杨修的奏疏给他看。新政是荀彧主持的,杨修的奏疏直指新政,自然应该让荀彧先了解情况。在荀彧到之前,他已经将奏疏看了一遍,见这几年的努力被杨修批得一文不值,怒不可遏,眼泪都被气得在眼眶里打转。

荀彧看完,良久无语。

天子不解。“令君,你莫不是觉得他所言有理?”

荀彧想了想,离席而拜。“陛下,新政是臣所主持,所有过错,皆在臣之一身。”

天子盯着荀彧看了半晌,有些不安起来。听荀彧这口气,怎么像是要辞职的意思?他新政是荀彧一手主持的,还指望着荀彧领头与杨修对阵呢,荀彧要是不战而退,谁能顶上去?

“令君,你这是何意?”

“陛下,新政是臣效仿吴侯之政,推行于关中。可是现在看来,臣领悟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第1881章 时不再来

一辈子的心血得到承认,建议又被采纳,蔡邕心情极佳,谈兴更浓。他说起外孙——周瑜的长子周循,赞不绝口,眉飞色舞。说起女儿蔡琰最近研究的西域学问,既感慨又得意。这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可惜自己年纪大了,手头事情又多,没时间研究。又说起管宁的争论文章,连连摇头,说管宁偏居辽东,还在用旧式治学方法,无视新出现的证据,实在是未老先衰,让人失望。

孙策对学问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欢蔡邕这种与时俱进的心态。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不守旧,能够正视新出土的碑志、古物,好学不倦,每天读的书多而且杂,就连杨修整理的豫章逸闻都读得津津有味,还与古史记载相验证,时有新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和学问的通达。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图书馆,而且配备了最高效的检索系统,难怪学问做得如鱼得水。

蔡邕说到兴奋处,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最近的舆情。孙策称王,襄阳书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不过襄阳书院的学生大多没做过官,对朝廷的眷念只停在概念中,反倒是深受孙策新政的泽惠,反对的声音也不激烈。这几年新事务也见得多,有些见怪不怪,加上孙策并非自立为王,而是朝廷封赏,绝大部分并不觉得孙策称王就一定是叛逆。朝廷也在变,既然能迁都关中,推行新政,违背的祖制多了去了,为什么不能打破异姓不能封王的规矩。

但他们讨论到了一个问题:孙策会不会再进一步,鼎立新朝?

对这个问题,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大汉是不是气数已尽,还有没有中兴的可能?二是孙策是不是土德,是不是符合五德始终说的要求,是不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前一个问题暂且不说,后一个问题与孙策的标志有关。浴火凤凰有重生之义,究竟是指谁重生,众说纷纭,有人说,孙策以小霸王为号,那就是项羽重生。也有人说,凤凰与朱雀相似,为南方神兽,南方属火,浴火凤凰也有火,这应该是指大汉的火德,换句话说,孙策不仅不是鼎立新朝的人,反而是帮助大汉中兴的人。

孙策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襄阳书院的读书人整天就谈这个?简直是浪费我的钱啊。他正准备说话,张纮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孙策会意,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蔡公有何高见?”张纮不动声色的问道。

蔡邕抚着花白的胡须,眼神狡黠,露出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灵动。“首相,我一时也无决断,但我却想起一件故事来,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首相能猜到是什么吗?”

张纮摇摇头,笑而不语。

“孝景帝时,齐博士辕固生曾与黄生争汤武革命于御前,引孟子之言,论汤武得民心,当受命。可见儒门‘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一以贯之,如果大汉真的已经失了民心,有新朝鼎而代之,有何不可?”蔡邕放慢了语速,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所以,我觉得真正的问题不是别的,而应该是大汉是不是已经失了民心。”

孙策恍然大悟。蔡邕说了那么多,最后落在这一点上。其实意思很清楚,他们不反对孙策鼎立新朝,他们只在乎他是强取还是顺取。如果大汉失了民心,他顺应天命,天经地义,他们就拥护。如果大汉没有失民心,他以武力夺取,那就是祸乱天下,他们就反对。

固守君臣本份,认为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变更的观念是迂腐,可以无视。事实证明那样的人也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可是蔡邕这个观点却是逻辑自洽的,即使孙策本人也无法反对,相信也是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就算成功也是一时烟云,后患无穷。

曹魏代汉为什么国祚不久,仅仅是因为司马懿父子阴险吗?并非如此,而是曹丕做得急了,让人反感。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起来反抗,可是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同情他们。即使是司马氏建立晋朝,同样没有真正的民心基础,这才会穷凶恶极的迫害士人,生怕有人说话。

他们坏了规矩,必然也会受到规矩的惩罚。

“蔡公所言有理。”张纮淡淡地说道:“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我吴国君臣也坚信不疑的。”

蔡邕看向孙策。孙策笑着点点头。“首相之言,便是我之心声。”

蔡邕点点头。“如此,邕此生无悔矣。当拭目以待太平。”

孙策笑道:“还望蔡公努力加餐,像赵公一样长寿,太平可期。到时候,还要请你再写一部史书,见证这五百年之变。”

蔡邕打量着孙策,微微一笑。“承大王吉言,我一定努力多活几年。”

张纮与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

长安的二月乍暖还寒,天子在温室殿接见了杨修。

杨修穿着整齐的官服,三跪九叩,在天子面前行了大礼。

“大将军长史,臣修,拜见陛下。”

天子快步上前,双手虚扶。“杨卿请起,数年不见,杨卿俨然已是一方牧守,弘农杨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杨公安否?最近在忙些什么?”

杨修躬身再拜。“谢陛下关心,臣父母安好,如今闲居太湖,爬梳典籍,欲厘清官制源流,寻证长治久安之道,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天子兴趣盎然,命人赐座。有侍者取来坐席,杨修拜谢入座。天子问起杨彪近况,对杨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再三表示,如果没有杨彪提供的三亿钱,去年的西征不能成行。他对杨彪整理的官制也非常感兴趣,询问进展。

杨修奉上一部官制的文稿,这是杨彪早就准备好的。孙策决定派杨修入朝之后,杨彪就将写好的文稿抄录一份,让杨修带给天子。他已经将自己卖给了孙策,不能再回朝廷,这算是他献给天子的一份礼物。

天子欢喜不禁,爱不释手。“吴侯可曾读过杨公的大作?”

杨修心知肚明,天子问的不仅是孙策有没有读过这部书稿,更关心孙策是不是知道杨彪将这份书稿带到长安。“吴王对这份书稿的进展非常关心。家父每作一篇,必呈送吴王阅览。细说起来,家父之所以有此宏愿,也是吴侯所托。”

天子会意,连连点头。“容朕仔细拜读,再向杨卿请教。杨卿博学多识,想必已经将这部书稿熟记于心了吧?”

“略知一二。陛下有问,臣必竭诚以对。”杨修拱拱手。“臣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主政,正当为陛下答疑解惑,佐陛下致太平。”

天子眉梢轻挑。“以杨卿之见,如何才能致太平,朝廷之政有哪些待改进之处?”

杨修再次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奉上。侍者立刻赶来,取过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开看了一眼,眼角不由地抽了抽。

奏疏的标题简洁而直接:议朝政荒悖疏。

天子看看那厚厚的奏疏,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荒悖?难道朕这几年的辛苦一无是处,只落得荒悖二字?知道你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你这态度也太嚣张了吧,连一点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他没敢看正文,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与杨修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争执。杨修不仅是孙策的代言人,还是杨彪的儿子。杨彪对朝廷有功,可以说,朝廷今天能有这样的局面都是托杨彪那三亿钱之恩。不给孙策面子,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要怼杨修也不能由他这个天子亲自出面,要不然就太难看了。

“看来朕的缺失不少啊,当仔细拜读杨卿之奏,再与群臣商议。”天子压制着怒气,不动声色地说道,随即转换了话题,说起弘农杨家的往事,感慨于杨家世代忠贞,不愧朝廷恩宠,又表示对杨修的厚望,希望他能再接再励,实现五世三公的荣耀。

杨修也不争辩,一一叩谢,礼节周全,无一丝可指摘之处。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起身告辞,迳去大将军府就职。

天子随即召来荀彧,将杨修的奏疏给他看。新政是荀彧主持的,杨修的奏疏直指新政,自然应该让荀彧先了解情况。在荀彧到之前,他已经将奏疏看了一遍,见这几年的努力被杨修批得一文不值,怒不可遏,眼泪都被气得在眼眶里打转。

荀彧看完,良久无语。

天子不解。“令君,你莫不是觉得他所言有理?”

荀彧想了想,离席而拜。“陛下,新政是臣所主持,所有过错,皆在臣之一身。”

天子盯着荀彧看了半晌,有些不安起来。听荀彧这口气,怎么像是要辞职的意思?他新政是荀彧一手主持的,还指望着荀彧领头与杨修对阵呢,荀彧要是不战而退,谁能顶上去?

“令君,你这是何意?”

“陛下,新政是臣效仿吴侯之政,推行于关中。可是现在看来,臣领悟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第1882章 纵横

天子惊骇莫名,与看到杨修的奏疏还要震惊。他瞪着荀彧,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心脏却跳得激烈,几乎随时可能从腔子里蹦出来。

“令……令君,你……”天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么多年的辛苦……怎么就……就错了?我们……我们现在不是有进步吗,如果不是……”

荀彧低下了头。“陛下,是臣愚昧,买椟还珠,画虎不成反类犬,连累陛下。”他起身,扶着天子回到御座上,将天子轻轻按着坐下。天子有些慌了,紧紧的拽着荀彧的手臂,眼神惶恐。

“陛下,吴王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是……什么?”

“是南阳铁官,还是印书坊?是讲武堂,还是木学堂?是屯田,还是练兵?”

“是……”天子用力的眨眨眼睛,勉强让自己恢复了一些。“是……”他转着眼珠,仔细想着荀彧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孙策的优势,要说哪个最强,却不太好分辨。南阳铁官生产最好的军械,可是只有军械,没有精锐将士也不行,所以讲武堂看起来更重要。光有人,没粮食也不行,屯田也很重要。这些因素都很重要,哪一项最重要?

“陛下,是人。”荀彧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读书识字的人。”

“读书人?朕也很重视读书人啊。”

“陛下天资聪慧,英武过人,不亚于吴王,但陛下为臣所累,未曾知晓吴王用人之道。吴王有诸多创见,但他最大的创见是用人。他用人不是授予官爵,付以治民之任,而是让他们成为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天子似懂非懂。

“陛下,南阳铁官的祭酒是谁?黄承彦。楼船的改造者是谁?黄月英。改进织机的人是谁?以秦敷为首的几个女子。这些人虽然识文断字,却不是通晓经学的儒者,也没有为一郡之守,一县之令,而是精通百工之技的人。这些人不是工匠,但他们比工匠聪明,能做到工匠做不到的事,所以黄承彦能打造出最好的军械,几年内的进步超过工匠的的百年。黄月英能改造楼船,让楼船行于大海之上。秦敷等人能够改造织机,将效率提高数倍。”

天子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关中建工坊,但他们没有木学堂,工坊里的工匠是从南阳骋来的,这些工匠有一定的技术,但是离开了南阳木学堂,他们就失去了源头,掌握的技术停滞不前,无法像南阳工坊一样不断改进,最新最好的产品永远是南阳出产。

“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来不及了。”荀彧摇摇头,自责不已。“培养这样的人才需要时间,更需要钱粮。关中供养朝廷和军队已经捉襟见肘,不得不施行士家制,哪有多余的钱粮来供养这些人?就算陛下能厉行节俭,又如何能赶上户口远超关中的中原?陛下,是臣……臣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如今吴王羽翼已丰,朝廷……”

荀彧张着嘴,把涌到嘴边的那个词又咽了回去。天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怕他说出那个词来,天子会当场崩溃。

天子转过头,拿起杨修的奏疏,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神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凶狠。他知道杨修为什么说朝廷政务荒悖了,其实荀彧没什么责任,真正的责任在他自己。杨修指责的重点是诸如士家制这类新制度,罪名就是暴秦覆辙,而不是荀彧模仿孙策所建的工坊、屯田之类。

“令君,这不是你的错。”天子手一扬,将杨修的奏疏轻轻的扔在案上,脸色迅速沉静下来,眼神中多了几分决绝。“关中、关东情况并不相同,不能强求一致。既然不能学,索性就不学了。”

“陛下……”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荀彧。“你说得对,孙策羽翼已丰,我们的机会不多了,只能速战速决,险中求胜。唉……”天子一声长叹。“本以为西征大捷能够缓解危机,示天下人以形势,没想到还是远水难救近火。令君,你去见见杨修,弄清他的来意,看看孙策究竟在想什么。”

荀彧看看天子铁青的脸,心中不安。“陛下,臣以为……”

“令君……”天子摇摇头,示意荀彧不用再劝。“让朕想想,让朕想想。”说完起身,向后殿去了。

荀彧坐在殿中,看着天子消失在门后,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

大将军府就在未央宫北门的甲第,曾经是霍光的住宅。霍光死后,满门被诛,这座宅子又经过几个贵戚之手,直到赤眉入长安,此宅被抢劫一空,只剩下一些残墙断壁。

决定封孙策为王,征孙策入朝主政,天子便决定安排孙策住在这儿,并派人进行了整修。这儿紧靠未央宫,方便随时传唤,大将军霍光的住宅也足以表示对孙策的器重和……警告。工程进行到一半时,得知孙策本人不肯来,只派长史杨修来代理政务,荀彧知道计划落空,便把工程停了。

杨修站在收拾得还算整洁的院子里,微微一笑。

身后响起脚步声,马超快步走了进来,兴趣盎然的打量着四周,又看看杨修。“杨长史,别来无恙?”

杨修看看马超。“马将军,我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为吴王管管账而已。你却是青云直上啊,以前侍卫吴王,现在侍卫天子,还尚了公主。你到这儿来看我,就不怕人说闲话?”

马超哈哈一笑,拱拱手。“行了,行了,德祖兄,你别说拿我开玩笑了。尚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手里有点兵,谁都可以尚公主。说句不怕得罪吴王的话,我现在和那些羌人没什么区别。”

“这和吴王有什么关系?吴王尚的可是长公主。”

“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走了啊。”马超佯作不快,转身摆出一副要翻脸的样子。

杨修也不理他,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孟起,去年令尊与曹益州交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年?”马超转了回来,眼珠转了转。“吴王不知道?”

杨修不置可否。马超见他口风紧,挠挠头。“也没什么,曹操杀良冒功,屠了好几个羌人部落。羌人气不过,去找家父请愿。家父不是奉诏节制武都、陇西汉羌嘛,自然不能不理。不过他也没攻击曹操,是曹操主动攻击他的,结果一战之下,曹纯战死了。后来又打了几天,不分胜负,不了了之。”

“令尊为什么离开关中?”

“陛下要推行士家制,不发钱粮了,只给土地。我马家部曲有一大半是羌人,不会种地,关中又没有牧场,对战马喂养不利,不如去武都、陇西,可以牧羊放马。”

“没有令尊和他率领的部曲,你在长安过得如何?”

马超紧闭着嘴唇,半天没说话。马腾退出关中,有羌人的支持,在武都、陇西站稳了脚跟,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在关中就没那么自在了。关中的兵力主要有两部分:一部是吕布率领的并州骑兵,一部是实行士家制的凉州兵,那些人都支持杨阜等人,和他马超没什么关系。他除了身边的一些马家部曲,其他人都搭不上话。好在天子还信任他,倒也没人敢欺负他。

见马超不说话,杨修也没有再问。“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是空手来的吧?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锦马超。”

听到这个曾经很熟悉的外号,马超哈哈一笑,连连摇手。“德祖兄,我怎么能空手来呢?这不,我知道这宅子空荡荡的,连奴婢都没配全,一时半会的肯定不能住人,所以我来请德祖兄先到我那儿委屈几天,挑一些服侍的人,然后再搬过来。走吧,我为你接风,你可千万要赏脸。”

“锦马超请客,我当然不能拒绝。不过我先要看看这院子究竟有多大,也好回报吴王,让吴王知道朝廷的诚意。孟起,随我走一圈?有你这个高手在一旁,就算有人想对我不利,也好有个挡刀的。”

马超大笑,豪气干去。“走,我陪你走一遭。别说没人会对你不利,就算有,看到我马超也要躲得远远的。唉,我跟你说,这两年我这拳法、矛法可大有长进,就算是和吴王放对,估计也能撑上十几个回合。德祖兄,吴王现在还坚持习武吗?他那么忙,肯定没时间了吧?”

“放心,就算吴王没时间习武,打败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杨修走了两步,又不经意地说道:“我怎么听人说,你被温侯吕奉先给揍了?”

“谁胡说八道,坏我名声?”马超有些心虚,故意变了脸色。“我是和他交过手,没分胜负。”

“是吗?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可曾是吴王的义从骑督,经常陪吴王习武的,就连吴王都夸你有天赋。怎么可能被人揍呢,这可是往吴侯脸上抹黑啊。”杨修顿了顿,转头看了马超一眼。“要不哪天约温侯再战一场,我亲眼见证,如何?”

马超尴尬地笑了笑,欲言又止。



第1883章 内斗(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两人出了门,杨修的马车已经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再拉出来,门前只有马超的亲卫和战马。杨修向马超要了一匹马,手按着马鞍,纵身一跃,便上了马。

“好久没骑马了,孟起,我们赛一回?”

马超大喜,也跟着翻身上马,抖抖缰绳,和杨修并肩跑了起来。两人沿着藳街向西,出直城门。羽林骑的营地在城外的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有飞阁复道可通,无须出宫绕行。杨修和马超出了城,沿着充作护城河的泬水向南,由建章宫东门入宫。

建章宫东门北侧原本有双圆阙,阙顶有铜凤,故又称凤阙,是汉武帝时所建。如今铜凤早就不见了,只剩下石阙,耸立在大道旁,远远便能看见,可以想见当初新建时是何等辉煌。

见杨修仰头望阙,马超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引杨修从此经过。孙策以浴火凤凰自号,他引着杨修从没有铜凤的凤阙经过,很容易引起误会。这些读书人最会胡思乱想,攀扯附会了。

“孟起,你知道这上面的凤凰去哪儿了吗?”

“不清楚,有人说是被赤眉毁了,有人说是被董卓毁了,反正我进长安的时候就没见过上面的凤凰。”

“凤凰东南飞。”

马超似懂非懂。“为什么?”

“东南有梧桐。”

马超一脸懵逼。杨修哈哈大笑,踢马前行。马超有些郁闷,无奈的耸耸肩,也跟了上去。

建章宫规模甚大,建成之后就是汉武帝常年居住的地方。也正因为规模太大,修复起来非常困难,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天子西迁长安时选择了未央宫落脚,建章宫因地利之便,成了南北军的驻地。马超有自己的府邸,但他还是喜欢住在军营里练兵演武。

虽说是比赛,毕竟不是真正的比赛,马超让了半个马身,直夸杨修骑术不减当年,又送了杨修两匹好马代步,殷勤倍至。他们俩同年,杨修大几个月,马超以兄呼之,颇有套近乎的意思。杨修倒也给面子,没有拒绝,两人谈笑风生,畅聊分别之后的情景。

杨修说起孙策封王后的举动,尤其是文武官员的调整,提到了阎行和庞德。阎行如今在洛阳,不在九督之列,但他是鲁肃的副手,掌管骑兵,一旦发生战事,以他对骑兵战术的精通,面对的又是并州、关中,大有用武之地。如果鲁肃立功升迁,阎行继任都督的可能性比较大。

庞德就更好了。他跟着孙策征辽东,立了战功。如今孙策封王,他水涨船高,身份与马超对等,实力也与马超所领的羽林骑不相上下。平定辽东之后,战马来源有了保证,白毦士已经增加到千骑,还有了自己特有的装备。最新式的明光铠,装饰有白毦的精钢长矛,百炼战刀,骑盾、手弩,一应俱全,还配备了大量的白马,虽然不到千骑之数,却也有百余匹,出行时煞是好看,极是养眼。

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如今也不错。随着孙尚香一天天长大,羽林卫也扩大了规模,影响很大,不少官员百姓的女儿都想入羽林卫,即使不能成为正式的骑士,也想学习骑射。如今中原风气开放,女子骑马射箭的很多,马云禄和韩少英既是骑督又是教官,极受欢迎,没人敢得罪。

马超听得眼馋不已,颇是后悔。如果他不离开孙策,庞德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说完了阎行、庞德,杨修又问起了马腾的情况。

马超顿时来了精神。杨修刚到长安,他就赶去迎接,又设宴为杨修接风,可不仅仅是交情,更是利益。马腾到武都、陇西后,为了得到羌人的支持,急需军械、粮草等物资,但蒋干一直没有给他答复,对之前的约定既不否定,也不执行。马腾得不到物资,无法满足羌人的要求,心里慌得很。

但他又不能和杨修说得太明白。如果孙策知道马腾实力有限,很可能就更不把他们父子当回事了。

“如今凉州大概分为四部:家父,韩叔,凉州刺史张则,还有就是武威太守牛辅。韩叔控制着湟中道,牛辅也正在谋求四郡商路,张则就不用说了,商旅从关中西行,必要冀县,所有的油水都要从他手里过一圈。相对来说,家父没有那么多的油水,好在羌人支持,从益州来的商人进出凉州也要经过武都。只是凉州产出少,上邽、冀县又控制在张则手中,粮食有些紧张。加上与曹操交恶,曹操一直想夺武都,解决战马不足的窘境,恐怕迟早会有一战。”

杨修点点头。“令尊有把握吗?”

“家父没什么问题,就是那些羌人战力不足。去年那一战,家父大破曹操,但羌人却被曹操击败,胜负相当,最后只能罢手。”马超故意轻描淡写的说道:“羌人作战没经验,平时散在各处牧马放羊,也没时间训练阵法。不过他们作战还是勇猛的,只是装备太差,如果能增加一些军械,战力会有所提高。”

“我听说那个氐王杨腾去年战死了,可有此事?”

马超有些脸红。他一直说是羌人损失不大,但杨腾是武都羌人的首领,他的阵亡足以说明羌人的损失很大,最后的结果绝非不分胜负,实际上还是曹操占了优势的,马腾只是占了曹操轻敌的便宜,抢了先机,后面的战事其实并不理想。

“杨腾以前没什么战场经验,指挥不灵。不过羌人还是支持他的,他儿子杨驹还是氐王,对家父极是尊敬,隔三岔五的还送些礼物到长安来。刚才那两匹马,就是他送来的,是雪山里的龙马种。不仅身强力壮,能负重,而且擅长长途行军,爬山涉水,如履平地。”马超嘿嘿笑了几声。“用作甲骑可是绝佳。”

“是吗?价格怎么样,合适的话,搞个几百匹试试。”

马超大喜,说了半天,他就等杨修这句话呢。他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德祖,你放心,我马上就给家父写信,挑一千匹上好的战马给吴侯送去。我跟你说,这些马不要钱,就当是我父子送给吴王的贺礼。说起来,去年吴王封王大典,我应该去的,可是脱不了身啊,遗憾得很。”

杨修也不戳破,笑着举杯。他孤身来到长安,要想保证人身安全,马超无疑是最好的盾牌。晾了马家父子近一年,现在也该给他们一点甜头了。真让曹操取了武都,对孙策绝非幸事。

——

鲍出走进尚书台官廨,来到荀彧面前,躬身施礼。

“令君,杨长史还没回来,怕是要住在那儿了,大将军府里冷清得很。”

荀彧应了一声,示意鲍出可以退下了。他奉天子之意想和杨修聊聊,结果去迟了一步,扑了个空。杨修被马超接走了。他不好去打扰,只好让鲍出在大将军府门口守着,看杨修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杨修回来的可能性不大,鲍出只好回来禀告。

马超主动去找杨修恐怕不仅仅是叙旧这么简单。马腾离开长安,在武都与曹操发生冲突,双方损失都不小,曹纯牺牲,杨腾战死。据刘晔得到的情报,杨腾与马腾很早就有交情,杨腾曾打算将女儿许给马超为妻,只是马超去了关东,后来又尚了公主,杨腾舍不得女儿做妾,这才作罢,将女儿嫁给马超的弟弟马休。有这层关系在,马腾才会不遗余力的支持杨腾的儿子杨驹继承氐王。

马腾与曹操迟早还有一战。杨修这时候来到长安,马超主动找上门,自然有求援的意思。曹操是朝廷的右臂。如果曹操被马腾打残了,对朝廷的计划影响很大。

每次想到曹操,荀彧的心情就会很复杂。孔融、祢衡告诉他的那件事让他且喜且忧。如果说在曹昂出生的那一年黄龙见谯真的预示着曹家才是代汉的土德,那孙策就不是朝廷真正的威胁,他要么会止步于权臣,要么会被曹操击败。如果考虑到曹昂被困在兖州,暂时无能为力,那据有益州的曹操才是最可能击败孙策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让曹操崛起是不是饮鸩止渴?如果抛除立场分歧,荀彧还是赞同孙策的。他效仿孙策,在关中推行新政,遇到了不少问题,更能体会孙策的深谋远虑和洞见卓识。他相信孙策的做法才是正途,而他和曹操都不过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徒有其形,不得其神,一不小心就会滑向耕战的暴秦覆辙。

事实上,他最近收到的消息就是如此,曹操也在益州推行士家制度。不过被他充作士家的不是凉州百姓,而是天师道众。有天师夫人协助,曹操的进展远比朝廷顺利,那些被天师道义蛊惑的百姓可比凉州百姓听话多了。

荀彧很担心,如果天子不肯放弃,孤注一掷,与孙策决战,很可能是为曹操提供了机会。

荀彧起身,想再去和天子谈谈。他刚刚走到门口,尚书仆射卫觊走了过来。“令君是准备休息吗?”

“不,我想去见见陛下。”荀彧看了一眼天空的残月,有些犹豫。“也不知道陛下休息了没有。”

“陛下还没休息。”卫觊说道:“他正和刘令君等人议事,说明天再与令君商讨。”

荀彧微怔,回头看了卫觊一眼。卫觊苦笑着拱了拱手。荀彧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又缓缓吐出来。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卫觊看着荀彧微弓的背影,一声轻叹。

第1884章 琉璃杯

温室殿,天子背着手,站在巨大的地图前,一动不动。

刘晔、刘巴、杨阜等人围在一旁,拱手而立,静默无语。

杨修的那份奏疏躺在案上,原本挺刮平整的纸经过了不知多少只手,变得皱巴巴的,有一些地方还沾了水,字迹有些晕开,像一个个污点。

“时辰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子转过身,掐了掐眉心。他今天皱眉的时间太久,眉心酸胀。“诸卿回去再想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

“唯。”刘晔等人躬施礼。

“令君留一下。”天子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了。杨阜等人缓缓退后几步,转身离开。刘晔站在原地不动,等着天子的吩咐。他神情疲惫,但身体却还是站得挺直。

天子回来踱了几步,见杨阜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这才说道:“子扬,你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刘晔摇摇头。“臣支持陛下的决断,孙策绝不可能止步于吴王,他迟早会谋求鼎革。之所以派杨修来长安主政,不过是掩人耳目,虚应故事罢了。”

天子点点头,示意刘晔接着说。他和刘晔相处这么久,听得懂刘晔的言外之意。刘晔支持他对孙策的判断,却不提现在什么时候出兵征讨,显然是不同意。

“只是……臣以为现在出兵并非最佳时机。”刘晔躬身一拜,声音柔软了些。“陛下刚刚封孙策为王,不期年便发兵征伐,那究竟是封王错了,还是征伐错了?孙策虽有反意,尚须以新政掩饰,派杨修入朝。陛下何不虚以委蛇,待机而动?”

“子扬,不是我心急,我是担心时间拖得久了,等孙策势力已成,错失时机。荀令君虽说沮丧,有一点说得却是不错,孙策羽翼已丰,接下来的发展会越来越快,我们……”

“陛下恐怕误会了荀令君的意思。”

天子惊讶地看着刘晔,顿了顿,才说道:“子扬,说来听听。”

“唯!”刘晔拱拱手。“陛下,荀令君是荀卿之后,服膺荀卿之学,一心崇礼法,佐陛下行王道,为尧舜。但王道难行,霸道易就,存亡之际,自然还是霸道见效快些,所以陛下推行士家之法,与秦之耕战近似,这是形势所然,无可厚非,却与令君志向背道而驰。臣斗胆臆测,令君还是希望陛下以柔道治之,行王道,与孙策争民心,而不是决胜于战场。”

“行王道就能争民心?”天子冷笑道,声音有些沙哑。

刘晔躬身再拜。“陛下,臣不能说令君有把握,但臣也不得不说这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周有天下八百年,武王至幽王不过两百七十余年,平王东迁至洛邑却有五百余年,即使田氏代齐之后,犹有一百三十余年。若陛下愿意垂拱而治,汉祚未必不能再延续百年。陛下春秋正盛,还有很多机会,若决意征伐,倒有可能一战而败,彻底断绝了中兴的希望。”

天子眉心紧皱,眼角不住的抽搐,死死的盯着刘晔。

刘晔不紧不慢。“敢问陛下,与孙策决胜疆场,胜率几何?”

天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刘晔又道:“就算陛下有列位先帝相佑,击杀孙策,孙策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儿子,尤其是他的父亲孙坚正当壮年,孙家不会分崩离析。可是陛下万一有所不讳,谁来继承你的事业?是伏贵人刚刚诞下的皇子,还是宗室中的哪位支系?恕臣冒昧,宗室中唯一堪与孙坚匹敌的就是陈王,而他要比孙坚年长近二十岁,已是花甲之年,他那几个儿女也不是孙坚的对手。”

天子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了几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镇静。“这么说,子扬也如荀令君一般,建议我垂拱而治。”

刘晔摇摇头。“臣只是说荀令君所言也有一定道理,并不是赞同他的看法。在臣看来,出击固然仓促,坐等也未免消极,可取其中。”

天子大感兴趣,催促刘晔快说。刘晔走到地图前,指指交州和幽州。“陛下,孙策封王,曹操、刘备、袁谭难道就不想?驱狼搏虎,使其自斗,不论孰胜孰负,皆对朝廷有利,何乐而不为?幽州关系到战马,交州关系到海外之货,皆不可失,孙策纵有财力,两线作战,又能坚持多久?彼消此涨,数年之后,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天子扬了扬眉,看看刘晔,又看看地图,忽然笑了。“子扬,你是不是对凉州人也有些想法?”

刘晔无声地笑了笑,淡淡地说道:“陛下,凉州士庶深受朝廷恩宠,立功心切,臣以为其志可嘉,但他们入朝不久,更没有与孙策对阵的经验,初生牛犊不怕虎,仓促上阵怕是会重蹈徐荣覆辙,正中孙策下怀。这是陛下最后的倚仗和希望,不宜孟浪。臣是关东人,贸然反对,难免会有非议。陛下不如问问皇甫太傅父子,皇甫坚寿在太湖住了那么久,就算足不出帐,天天听战鼓声,对孙策的了解也要比我们多得多。陛下,孙策是朝廷劲敌,陛下要想战胜他,需要利用每一点机会,即使是杨修也不例外。”

天子豁然开朗,虚握起拳头,轻轻地敲击着掌心。“还是子扬有见地,我未免意气用事了,被杨修一封奏疏激得方寸大乱,险些中了他的计。对了,士孙瑞到哪儿了?他这一路走得真够慢的啊,去年十一月就起程了,三个月还没到长安。”

“士孙瑞走得慢,是不知道陛下心情。如果知道陛下心情,他会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天子瞥了刘晔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赶回来不是为了出谋划策,而是阻止我犯蠢,对吧?”

刘晔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不敢妄言。”

天子摆了摆手。“皇甫太傅年高,身体又不好。太尉久缺的确不合适。等士孙瑞回来,看看他的收获,如果可用,就让他任太尉,你觉得如何?”

“陛下圣明,非秦穆公可比,必能成一代圣君。”

天子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刘晔可以退下了。刘晔退了出去,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淡了,多了几分无奈。刘晔的建策的确很高明,但是他对杨阜等人的排斥也非常明显,随着凉州士人大量入朝,关东、关西的矛盾有激化的趋势。委任士孙瑞这个关中人为太尉,居中调和也是一个办法。

如果士孙瑞对朝廷还有忠心的话。

可是人心隔肚皮啊,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荀彧这样的亲信说话都拐着弯,让他险些误会,更何况其他人。

天子暗自挠头,说不出的疲惫。他转身入室,眼睛余光一扫,看到曹丕站在一旁,忽然想起刚才刘晔的建议,不禁暗自后悔。

怎么没想到曹丕今天当值?



第1885章 饮茶

刘晔出了温室殿,下了台阶,正准备向秘书台去,一旁忽然有人说道:“令君请留步。”

刘晔停住脚步,缓缓转身,借着殿中的灯光凝神细看。阎温正站在阶下,拱着手,神情恭敬,笑容满面。刘晔看看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当值的郎官也都站得比较远,阎温显然是刻意找了这么一个位置等他,绝非偶遇。

“将军有什么指教?”

“岂敢,岂敢。”阎温再拜。“夜色已深,本不该打扰令君休息。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令君指点几句,免得彻夜无眠。”

刘晔的眼角抽了抽,似笑非笑。他明明知道阎温想问什么,却不点破。“那将军可能会失望的。”

“令君奇计无双,陛下倚为心腹,我这点小困惑,令君必能迎刃而解。”

“不敢,请将军指教,我尽力而为。”

“那就先谢过令君了。”阎温很客气,再次拱了拱手。“陛下为天下万民求太平,征吴王入朝主政,吴王婉拒,派长史杨修来代理,令君以为合适否?”

刘晔略作思索。“既合适,又不合适。”

“此话怎讲?”

“说合适,是因为杨修是故太尉杨彪之子,名门之后,对朝廷向来忠心,家学渊源。他先在大将军身边,后又主豫章之政数年,通晓大将军施政之妙,又有实践经验,兼年富力强,的确是个施政的人才。”

阎温不动声色,佯装听不出刘晔的嘲讽,接着又问。“那不合适又是为何?”

“关东、关西地理不同,风土人情各异,关东之政未必能行于关西。勉强行之,难免方凿圆枘,龃龉而难入。别的不说,若由他行大将军之政,这士家之法恐怕首当其冲,无法幸免。”

阎温立刻追问了一句。“那令君以为士家之政当行与否?”

刘晔笑了,眼神讥讽。“当行不当行,全看能不能经世济用。士家之法在耕战二字,耕有其食,战有其卒,如果士家之法能提供足够的钱粮和战士,佐陛下平定天下,那就当行。如果不能,那就不当行。诸君倡士家之法,又已经在关中推行,就应当证明士家之法当行,而不是问我当行不当行。难道我说不当行,你们就能废除此法?”

“这么说,令君不反对陛下出征?”

刘晔停顿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恕我浅薄,对商君故事不太熟悉,将军能否告诉我商君是哪一个变法,又是哪一年建功的?”

阎温愣了一下,正准备回答,刘晔又道:“有一点要提醒将军,杨修是大将军长史,不是吴王长史,千万不要搞混了。”说完拱拱手,扬长而去。阎温不及阻拦,只能苦笑着目送刘晔离去。杨阜从拐角处转了出来,看着刘晔昂扬的背影,赞了一声:“不愧是关东英才,一语中的。”

阎温回头看看杨阜。“既然义山也觉得不宜操之过急,刚才又何必向陛下进言出师征伐?”

杨阜拍拍阎温的肩膀,低声说道:“说说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真的出师。你没看到刘子初也没说话吗?荀令君不与席,刘令君反对,司徒掾没钱,天子连长安城都出不了,更别说出武关了。既然如此,鼓舞一下士气有何不可?有左有右,陛下才能执其中嘛。”

阎温恍然,莞尔一笑。

杨阜拱拱手,出宫而去。

——

荀彧等了两天,看着马超往大将军府送了两天的家俱,又送了几十个奴婢,杨修回到大将军府,他才登门拜访。

有了马超送的人和物,大将军府终于有了几分人气,至少看起来能住了。不过没有掾属,大将军府只有杨修这个长史一人,治事是不可能的,终究只是一个空壳。

荀彧来的时候,杨修还没起。通报后又过了一阵子,杨修才披着衣服,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还没说话,先打了两个哈欠,眼圈发黑,身带脂香,一看就是刚从脂粉堆里爬起来。

“德祖,你这是堕落了啊。”荀彧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他和杨修早就相识,比杨修大十二岁,关系在师友之间。“难道杨家的家风要毁在你手里?”

“我这是保命。”杨修满不在乎,大袖一甩,在荀彧面前坐下。一边招呼人上茶,一边眉飞色舞的说道:“今天请你尝点好东西,谢你第一次来看我。”

荀彧满不在乎。“什么东西?”

杨修故作神秘,荀彧也不好追问。看着几个相貌俊俏的婢女来回忙碌,在堂上备好茶炉、茶壶,又摆上几只琉璃杯,拿出一只粗大竹筒做成的罐子。杨修抱着罐子,来到荀彧面前,献宝似的打开盖子,凑到荀彧面前。

“闻闻。”

荀彧嗅了嗅,也不禁眼前一亮。“是茶,好浓郁的香气。”

“嘿嘿,这是庐山山顶的野茶,产量极少,一年不过三五罐。我跟你说,也就是你来,换个人,别说喝,连看都不让他看。”

“庐山也有茶?”

“意外发现的。”杨修抚腿大笑。“我不是在庐山建了个书院嘛,闲来无事,便到书院小住,偶尔喝茶,有书院的学生对我说山顶也有类似的树,我便不辞辛苦的爬了上去,发现了几棵茶树。命茶工采来,按袁夫人的新法炮制,滋味绝佳。再配上这琉璃杯,就连吴王都说好。待会儿你仔细看,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保证你赞不绝口。”

看着神采飞扬的杨修,荀彧有些哭笑不得。这哪里来长安主政的,这是来长安度假的啊。他几次想开口询问杨修的真实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说与杨修关系亲近,毕竟分属不同阵营,杨修从出仕起就跟着孙策,又被孙策付以重任,不能将他与杨彪一样看待,不能轻易推心置腹了。

等着水开的时候,杨修问起荀彧的近况,尤其是对荀彧娶了唐夫人的事比较好奇。唐夫人可是少帝的未亡人,按照旧制,就算不是皇太后,也不是普通人能娶的,只能在宫里度过余生。

荀彧很无奈,应付着答了几句,想将话题扯开去。杨修却不打算放过,嘿嘿笑道。

“文若兄,我听说,这是天子的主意?”

荀彧苦笑。不用说,这肯定是长公主说的。“是又如何?”

“天子少年失怙,又逢大乱,没有那么多陈规陋习,敢为人不敢为,非常难得。”

荀彧心中一动,随即附和道:“德祖所言甚是,陛下天资聪颖,的确有英主之相。等些日子,陛下召见你时,你亲眼见到他,必知我所言不虚。”

“我相信。”杨修点点头,又诡异地笑道:“你看到吴王也一样。”

荀彧笑得有些勉强。“听德祖这口气,似乎对吴王更有信心?”

“这一点,我觉得文若应该有同感。”

“我……”荀彧咂了咂嘴,笑着摇摇头,却不说话。

杨修也不追问,转了个话题,聊了几句闲话。水开了,杨修亲自提壶,将琉璃杯洗了一遍,然后放入一些茶叶,浇入小半杯水。水一入杯,茶叶浮起,舒展开来,香气弥漫,沁人心脾。杨修等了一会,将新茶滤去,又加入大半杯水,这才端到荀彧面前。

荀彧低着头,打量着杯中的茶叶升腾而起,在水中沉浮。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德祖,不加盐、姜吗?”

“不加,就这么喝最好。虽然初入口有些苦涩,却有回甘。”

荀彧眨眨眼睛,又道:“这琉璃杯是哪个工坊生产的?”

杨修抚掌而笑。“不愧是令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令君,你觉得这一只琉璃杯值多少钱?”

荀彧不答反问。“怎么,你这个大将军长史是来做生意的?”

“举手之劳而已,如果有生意可做,我是不反对的。”杨修笑了一声:“你们总不会像布匹一样,也行专榷吧?”

荀彧尴尬地笑了笑,无法回应。南阳来的布匹价格便宜,打压得关中的作坊无钱可赚,刘巴不得已,行专卖制度,不准南阳商人自由出售布匹,既解决了关中作坊的困难,又获得了大量的布匹,让朝廷手里有了可用的资源,唯一受苦的就是百姓,明明有更便宜的布却买不到。他不是主导者,但这件事他是知情的,现在被杨修当面嘲讽,未免惭愧。

但他更多的是不安。这样的琉璃杯自然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用得起的都是达官贵人,如今长安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达官贵人,宗室、大臣,比比皆是,即使是兵荒马乱之际,这些人对奇珍异货也没什么抗拒力,反倒更容易攀比。如果这样的琉璃杯进入长安市场,不知道会有多少钱被孙策赚走。

杨修入朝不是主政,而是摧毁关中的经济来了。他那个豫章太守本来也不管军事,只管民生。他转任大将军长史,负责的也不是军事,而是经济。

荀彧感到一阵绝望。连四世三公的杨家都彻底抛弃大汉了?

杨修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从容自若的打量着荀彧,笑容满面。“文若兄,茶可以喝了,小心烫嘴。”



第1886章 身不由己(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荀彧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司徒府。长安城原本只有丞相府,没有司徒府,天子迁都之后,就将司徒府安置在未央宫的东门里,便于传唤。司徒士孙瑞被孙策扣在江东几年,天子也一直没有再安排司徒,司徒掾刘巴就成了司徒府的负责人,实际上是有实无名的司徒。之所以没有委任他做司徒,是因为他的资历实在太浅了,难以服众。

士孙瑞要回来了,天子有心升他为太尉,主掌兵事,这司徒之位不能再空着,按例,司空赵温应该接任司徒。想到赵温,荀彧心里就隐隐的不安。赵温曾经和他提过一件事,郭嘉向赵温打听过种茶的事,现在杨修又在庐山发现野茶,袁夫人还发明了新的制茶法,这中间有没有联系?

荀彧一边想着,一边走进未央宫,来到司徒府。刘巴正在忙,看到荀彧进来,倒也不意外,让他且到后堂小座。荀彧是经常来的,也不拘礼,自到后堂坐下,找属吏烧水泡茶。水差不多沸腾的时候,刘巴进来了,卷着沾满墨渍的袖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洗手。

“这琉璃杯是哪来的?”刘巴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琉璃杯,上前拿了起来,对着阳光细看。“好杯,很洁净,气泡也少。”他曲指轻弹,声音清脆如磬,久久不绝。“大秦珍品?”

荀彧摇摇头。“汝南工坊新品。”

刘巴目光闪动。“杨修送的?”

荀彧点点头,把刚刚与杨修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巴仔细地听完,笑道:“这是冲着我来的啊。”

“有办法应对吗?”

“容我想想。”刘巴说道。荀彧让人用开水洗了杯子,取出竹罐,倒入一些茶叶,又浇入半杯开水,茶叶在热水中翻腾,舒展开来,上下沉浮。刘巴静静地看着,眼神微闪,却什么也没说。荀彧泡好茶,拿人将其中一杯送到刘巴面前。刘巴嗅了嗅,又浅浅的呷了一口,闭上眼睛,品味了一番,点了点头。

荀彧看着刘巴,一言不发。

刘巴放下杯子。“令君,从去年起,荆州的江南四郡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种茶了。目前还在试种阶段,但从他们选择的地点来看,所图不小。三五年内,只怕能种茶的地方都会种上茶。”

“这么多?”

“是的,所以我在想,也许孙策发现了茶的商机,需要大量的茶叶。”

“你有什么打算?”

“种茶需要时间,在江南能大量产出茶叶之前,我们至少还有三到五年时间。关中天气寒冷,益州却适合种茶,原本基础就不错。如果从益州大量收茶,再找到孙策打算销茶的地点,我们可以拔得头筹。”

荀彧点点头,又道:“计是好计,只可惜终非长久之计。”心里却又想起“黄龙见谯”的事,更添三分焦虑。各种迹象都不约而同的指向益州,难道曹操真的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孙策却如他的小霸王名号一样,只不过重演项羽的故事?

刘巴苦笑。“如今哪里还谈得上长久之计,关中行士家法,本就是竭泽而渔,三五年内如果还不能分出胜负,朝廷就只能闭关自守,待关东自乱,主动求胜是不太可能了。”

“你觉得关东会自乱?”

“不敢断言,只能说希望如此。”刘巴举起琉璃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人心苦不足,关东那些世家有多贪婪,你我都清楚。孙策若处置不当,自乱阵脚的可能并非没有。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荀彧诧异地看了一眼刘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这句话出自《韩非子》,刘巴引用得这么自然,看来最近对法家学问很是上心啊。不过从刘巴理财的手段来看,应该说原本就是法家的影子,他那一套基本就是桑弘羊的延续。

不过刘巴说的虽然直白,却也是实情。孙策实力雄厚,正面对抗,朝廷没什么取胜的希望,却也并非无路可走。孙策内部隐患不少,一旦处理不当,崩溃比崛起更快。当年项羽就是如此。

荀彧喜忧参半。

“子初,这琉璃杯的事,你要多费心,尽快想出办法应对。”荀彧收回心神,提醒道:“关中钱本来就不多,关中值钱的只有粮钱,一旦粮食外流,对我们不是好事。”

刘巴笑了一声:“所以我说,这士家之法行得不彻底,终究是个隐患。”

荀彧苦笑。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天子在关中推行士家之法,近似于秦的耕战,却不彻底,宗室、关中豪强被保留了下来,他们手中有大量的土地不受控制,杨修很可能看到了这个破绽,要用琉璃杯这样的奢侈品将宗室、豪强手中的粮食换走,逼着他们侵占士家的土地,让士家制度无疾而终。

如果让他们得逞,则关中不战自溃。

是继续推行士家法,将耕战之策进行到底,沿着秦国的老路再走一遍,还是悬崖勒马,迷途知返?荀彧进退两难。看起来,耕战几乎是朝廷自救的唯一机会,秦国因此战胜六国,统一天下,便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可那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他不想先祖荀卿的悲剧再来一遍。

可是他也清楚,这件事不由他说了算,甚至不由天子说了算,天子未必没有看到这一点,但他身不由己,已经回不了头了。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中兴的希望,坐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毁在自己手中。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可是他知不知道真正的威胁也许不是孙策,而是曹操?他为拯救大汉付出的所有努力,很可能只是为曹操的崛起提供机会?

难道说,大汉注定要亡,无论天子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荀彧很绝望。他想了很久,抬起手轻轻的挥了挥,示意鲍出等人退下。刘巴会意,也让从吏退下,堂上只剩下他们二人。荀彧把“黄龙见谯”的事情说了一遍。刘巴也很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幽幽地说道:“如果这真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如果不是天命,令君又何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令君,且解燃眉之急,再思将来。”

荀彧皱眉,反问道:“难道你我也只顾眼前苟且,不顾将来?既然如此,何必救汉?”

刘巴摇摇头。“陆生有言,汤武逆取而顺守,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以秦而言,若扶苏继位,改秦法,行仁政,秦也未必二世而亡。陛下英武,从少受令君教导,仁义为本,并非天生刻薄,行秦法是权宜之计,未必是本意。以史为鉴,焉知他成功后不能行仁政?令君,你是关心则乱,未免拘泥了。”



第1887章 争以道

荀彧很矛盾。

他不赞成刘巴的建议。将胜利寄希望于孙策的内乱,将仁政寄希望于天子更化,都过于一厢情愿。

孙策在细节上或许有不足,但他在全局掌控上展现出来的能力令人惊叹。这样一个人会坐视内部分裂而无动于衷?他强调刺史的监察职能,剥离太守的兵权,足以说明他明白平衡的重要性。新朝鼎立,可以造就一批军功权贵,这些人不乱,天下不会乱。孙策设首相、计相,放民权、财权,唯独将兵权掌握在手中不放,都表明他清楚什么可以放,什么不可以放。

至于后者,长安城南的博望苑可以证明此路不通。孝武帝当初也曾说三十年治乱,三十年升平,可惜终他一生,这个愿望都没能达成,反而亲手毁掉了培养的接班人。蒋干约他在博望苑见面,孙策请杨彪梳理官制演变,这些可能有为眼前政局服务的用意,但也表明孙策对此有所认识,寄希望于天子自我约束、自我更化,远不如希望孙策来得实际一些。

但他不能和刘巴说这些。刘巴的思路和天子更接近,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议。况且这些话,他只能对天子说,不宜到处宣扬,免得让人觉得他和天子离心。

天子已经很难了,他不能再给天子找麻烦。

荀彧和刘巴商量了一些应对经济困难的事,便起身告辞了。他先到尚书台坐了一会,梳理一下思路。刚坐下不久,卫觊便匆匆走了进来,见荀彧在座,他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施礼。他刚刚见过天子,天子召集大臣议事,派人来请荀彧,正好荀彧不在,卫觊便代替他去了。

“陛下说,令君一回来,就请令君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

“令君,明天是朝会啊,大将军长史入朝,明天肯定要出席朝会。”

荀彧一拍额头,如梦初醒。他这两天一直在找杨修,连时间都忘了。天子勤政,五日一朝,从不缺省,明天便是常朝之日,杨修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入朝,不管他最后能不能真的执掌朝政,按理说,朝会都要参加的。天子让他事先和杨修见一面,为的也是摸清杨修的底细,好有所准备。

荀彧起身欲走,卫觊连忙拦住。“令君,那份官制史稿你带了吗?你要是没带,我拿给你。对了,还有一份杨长史的奏疏抄本,这次议事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两项。”

荀彧眼神微闪。“有劳伯儒。”

卫觊转身入室,取来两份文稿,又将刚才众人的意见简略的说了一遍。荀彧听完,又向卫觊拱拱手,转身出门。卫觊看着荀彧离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手还没放下,门口一暗,荀彧又走了进来,见卫觊这副模样,笑了笑。

“我拿点东西。”匆匆进屋,从杨修送的琉璃杯中取出一只。卫觊正自尴尬,见到这琉璃杯,立刻赞了一句。“好琉璃。”

“好么?”荀彧停住脚步,将琉璃杯递给卫觊。卫觊接在手中,举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令君,这只琉璃杯是上品,颜色纯净,气泡小而少,很难得啊。”

“你觉得这只琉璃杯能值多少钱?”

卫觊想了想。“这个不好说,我没见过这么好的琉璃杯。年前我回乡省亲,在安邑见过类似的,但品质没有这个好,大概卖三千一只,而且不好买,据说要预定。”他笑了笑。“有人说这是贾牧囤积居奇,故意哄抬物价,说不定在豫州只卖几百钱。要说这贾牧不愧姓贾,生意做得真是精明。价格抬上去了,市面上也买不到,然后新年时送了一两只,花费不多,却极有面子,得者无不视之如宝。”

“为什么这么说?”荀彧很惊讶。

卫觊也很惊讶。“令君,你不知道吗?琉璃在豫州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我听说豫州诸郡学堂都用琉璃为窗,白天不用点灯。虽说郡学是聚才之地,可是能用来做窗户,这琉璃就算贵又能贵到哪儿去?这只琉璃杯的品质是好一些,可是与普通琉璃相比,本质上并没有太多区别,很可能只是制作工艺又有了提高,解决了某个困难而已,成本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物以稀为贵,安邑离中原太远,关禁重重,除了商人,很多人根本不清楚中原的情况,这才当作珍宝。”

“你觉得这只琉璃杯和窗琉璃没什么区别?”

“我觉得区别不大。我敢说,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有品质更好、式样不同的琉璃杯出现。吴王好奇技淫巧,重视工匠,新品层出不穷,其实都是舍本逐末……”

荀彧缓缓的摇了摇头。卫凯见状,拱手施礼。“请令君指正。”

荀彧接过琉璃杯,语重心长的说道:“伯儒,南阳军械与关中军械有什么区别?”

“呃……”卫觊神情窘迫。荀彧说完,转身抱着琉璃杯匆匆去了。卫觊眉头微皱,看着荀彧的背影沉吟不语。他觉得今天的荀彧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荀彧来到温室殿,天子正在殿前踱步,见荀彧快步走来,他停住脚步,看了片刻,主动迎了上来。

“令君见过杨修了?”

“见过了。本该立刻来向陛下回报,有些事比较紧,去了一趟司徒府,与刘巴交接一下。”

天子看到了荀彧手中的琉璃杯。“和这个有关?”

“是的,这是杨修所赠。”

荀彧将琉璃杯递了过去,随即将与杨修、刘巴见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连他与刘巴的分歧都没有漏过,尤其是“黄龙见谯”。他虽然没有明言“黄龙见谯”与曹操有联系,但提醒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天子把玩着琉璃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荀彧很意外,天子对“黄龙见谯”的反应过于平静,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可他从来没有听天子提过。荀彧张了张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天子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挑。“三年前,我就翻看过宫里的《五行志》,所有与黄龙有关的记载,我都知道,岂止谯有黄龙见,天下十三州,州州有黄龙见世的记载,除了黄龙还有凤凰,数不胜数。”

荀彧惊愕不已。“那陛下……”

“关于天命,我赞同刘巴的看法。”

荀彧没有再说。天子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就不必再强谏了。天子不愿意入蜀,又将长公主嫁给孙策,说明他不肯听从天命的安排,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将孙策作为最主要的对手。天子等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令君,博望苑可有适合做新居的地方?”

荀彧倒也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肯定会传到天子耳中,而他刚才的意见也很容易和博望苑联系起来。“博望苑已经荒芜了,修缮难度不小。”

“修一修吧。”天子将琉璃杯递还给荀彧。“父子相残这种皇家悲剧最好不要重演,重建博望苑,引以为鉴,花点钱也值。等伏贵人的孩子长大些,我就将他安置在博望苑,到时候请令君教导他为政之本。不管他将来是继承帝位,还是封王,又或者……做个普通人,都希望他能不失仁义之心,做个好人。”

“那……陛下呢?”

天子嘴角微挑,笑容苦涩。“令君,逆天而行总要有牺牲,大汉欲中兴,我不为牺牲,谁为牺牲?孟子云:天将大任于斯人,这个人也许是我,也许是吴王。不管是谁,这都是我们的命。他说,士不仅要知道,更要行道,所以究竟是舜避丹朱,还是丹朱避舜,是荀卿的礼法胜,还是孟子的仁义胜,不较量一下怎么知道?”

荀彧看着天子,就像第一天认识天子一般。他真的觉得,自己虽然辅佐了天子几年,朝夕相处,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天子。

“令君,如果你……”

“不,陛下,没有如果。”荀彧血往上涌,抗声道:“既然陛下已经做了决定,臣自然要陪陛下走一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顿了顿,也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天子激动不已,握着荀彧的手,用力的摇了摇。荀彧觉得天子的手很大,很有力。他抬起头,赫然发现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高了,五官有几分先帝的影子,身材却不像先帝那样文弱,匀称健壮,英气勃勃。

天子原本意气昂扬,被荀彧看了一会,却有些羞怯起来。他抽出手,摸摸脸。“令君,怎么了?”

“没什么。”荀彧也回过神来,拍拍天子强壮的手臂,欣慰地笑道:“陛下长大了,是个大丈夫了,堪为吴王之敌。”

天子雀跃不已。“还请令君教我。”

荀彧点点头,略加思索。“既然争的是道,那就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胜要胜得堂堂正正,败也要败得光明磊落。”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天子连连点头。他眼珠一转,又道:“令君,吴王可能也是这么想。”

“是么?”

“姊姊有家书来,说吴王曾言,他助我西征,就是希望能与我一战。”

荀彧无语。他瞅瞅天子,一声长叹。“你们……还真是命中注定的对手。”



第1888章 经与权

天子引荀彧入殿,促膝而坐。x菠∮萝∮小x说荀彧侃侃而谈,为天子分析当前的形势。

如果承认孙策并非梁冀、何进那样的无知之辈,那他与天子之间最大的分歧其实就是治道之争。简而言之,就是孟子的仁政和荀子的礼法之争。

孟子、荀子都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目标也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区别在于实现手段。孟子希望王者施仁政,行王道,以德为先,德正则合乎礼。荀子希望王者先行霸道,再行王道,先讲礼,再讲德。

就这两者而言,孟子更理想化,荀子则更务实一些。正因为如此,孟子游说诸王都没能成功,荀子虽然自己没能有实践的机会,但他的两个弟子却分别得到了秦王的赏识,一个从实践上,一个从理论上,为秦王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

这也说明,由孟子而荀子是符合历史的发展趋势的,荀子对儒学的发展并非无中生有,而是顺应了形势,既保留了孔孟的仁义为经,又强化了礼法从权,是一种进步,而非退步。

对于当前的形势来说,荀子的礼法也比孟子的仁政更切乎实际,尤其是对天子而言。

天子是君,孙策是臣,既定身份的不同让天子拥有更多的主动权,对孙策来说则多了一个无形的限制。不管他是有高远的目标,还是顾忌到将来君臣相处,他都不能肆无忌惮的乱来,以免落人话柄,将来被人效仿,危及自己的地位。

孙策读书不多,但他显然不是梁冀那样的鲁莽之人。他看到了这一点,选择争夺民心,堂堂正正的取胜。从发展趋势来看,他也有这个实力,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但他现在还没有。

为什么没有?原因很多。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孟子的仁政虽好,却并非完美无缺。最明显的弱点就是不能应急,无法面对乱世。行仁政要有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外患,这也是孟子一生未能得到认可的原因。孙策为争夺民心不得不勉强行之,自然也逃不过这个困境。

孙策的确爱护百姓。他爱护百姓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身体力行。他夺取世家的土地,让百姓有地可耕;减免赋税,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开设工坊,让百姓可以做工补贴家用。他治下的百姓生活安定,家家富给,的确是仁政。

但他本人却欠了一大笔债。

这些债从何而来?征战。战争不仅需要数以万计的青壮劳力,更会消耗大量的钱粮。十万之师,一日千金。运粮千里,数十钟而致一石。战场越远,战线越长,他的消耗越大。孙策开办工坊、提倡商业可以解决钱的问题,但他解决不了粮的问题,反倒因为寄食人口的增多加剧了粮食消耗的短缺。

相反,天子固守关中,没有这样的压力。士家制的推行让关中有足够的兵力自守,也足够的粮食自食,剩下的就是与孙策对峙。

如果说关中自强的武器是法,那与孙策对峙的武器就是礼。以礼法约束孙策,要求孙策向朝廷缴纳赋税,要求孙策亲自入朝主政,并按朝廷礼法送子弟为质,一步步的约束孙策。孙策如果遵从,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不遵从,那他就违背了礼法,朝廷可以正光光明的讨伐他。

孙策居于臣位,又有所顾忌,不能逾礼。他既不能主动进攻关中,又不能不防,只能维持十余万大军,保持戒备。这是一个巨大的消耗,一旦发生战事,消耗更加惊人,迟早会拖垮孙策,让他难以为继。

乱世之中,孟子仁政不及荀子礼法能救急,这是历史已经证明的。好战必亡也是常识,大汉被羌乱拖得精疲力竭也是眼前的事。

归根结底,只要朝廷能守住关中,以静制动,持续的施加压力,让孙策被十几万大军的开支不断侵蚀,无法积攒实力,总可以等到反击的那一天。轻率出击,反而容易给孙策迅速击破的机会。

天子听得如痴如醉,连声附和。他将刘晔、刘巴等人的计划转述给荀彧。从根本上说,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以静制动,以守代攻,在具体方案上,荀彧着眼于全局,刘晔、刘巴则着眼于具体的战术。他们提议以封王为允诺,使曹操、刘备、袁谭、贾诩等人持续施加压力,迫使孙策就范。

荀彧原则上不反对,但他强调先礼后兵,不能授人以柄,失了民心。

天子点头答应。

——

三月初一,朝会。

大将军长史杨修第一次参加朝会,与三公九卿及各官署的一些官员见面。

杨修满眼看去,朝堂上有一大半面孔不认识,都是一些凉州籍的少壮派,虽然他们的官职并不算高,未必有资格在朝会上发言,精气神却非常旺盛,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杨修泰然自若,进退有礼,没有半点可让人指摘的地方。

大将军掌内外事,是当之无愧的朝臣之首,孙策又有吴王的身份,两者综合,便在天子御座之下拥有一席之地,其他文武只能在他下面设座,先是以陈王刘宠为首的宗室,后是以太傅皇甫嵩为首的大臣,各府寺的掾吏则在本署长官后面或坐或立。

杨修是大将军长史,所以在孙策的座席后面就坐。孙策的座席空着,向人们无声的彰显存在。

例行公事的讨论了几件事务,天子转向杨修。“杨卿,你代大将军入朝主政,第一次与诸公卿见面,有不少人未曾谋面,不如先互相认识一下,然后再就相关事务讨论各抒己见,相互琢磨,如何?”

杨修躬身领命。“唯!”

天子又转向荀彧。“令君,你既与杨卿是故交,又与诸公君熟悉,不如劳烦你介绍一下?”

荀彧躬身施礼,正准备说话,杨修又道:“陛下,臣斗胆,有一提议。”

天子毫不介意。“杨卿直言无妨。”

“夫子云: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臣与在朝诸君素不相知,所要讨论的却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岂能不知其人而失言?夫子又云:吾于其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臣愿听诸君之言,观诸君之行,询以圣贤之道,核以生民之术,以知其人可否与言。”

天子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杨修还真是狂,一点也不谦虚,第一次见面就要考校君臣。

“令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

几句话,关于更新以及其他

承蒙诸位书友的支持,这本书不知不觉地写了四百多万字,又创造了老庄一个有史以来的记录。

老庄是随性流,没什么规划,开始也没想到要写这么多。可能是一边写一边看书,有所感触,便不知不觉的写出来了,然后不知不觉的写到现在。

实事求是说,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是可能偏离小说的意旨,无形中提高了门槛,影响了小说应有的节奏,看得懂的人也许觉得有意思,看不懂的人不免觉得味如爵腊,不满,批评,甚至弃书,最终影响成绩。

二是给自己找了麻烦。老庄不是历史科班,只是喜欢而已,阅读文史资料耗费了不少时间,又影响了收入,其实是一件很不合算的事。几次想抛开这些资料,不管什么合理与逻辑,纯粹地写一个爽的故事,但都不怎么成功。可以欺骗别人,无法欺骗自己,诸如庞统向一个马贼效忠这样的故事我实在写不出来,只能沿着这条路走到黑,写一个至少能让自己觉得还过得去的故事。

书到后半程,头绪越来越多,各方势力的缠斗、算计也越来越复杂,老庄的精力有些跟不上,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感觉身体和脑子一起被掏空……

这种状况不能持久,所以老庄决定调整一下,基本方案是半天码字,半天读资料,晚上刷剧充电。毕竟对老庄来说,历史是兴趣,小说才是吃饭的营生,总得学点专业技能,把故事写得更好一点,多赚点软妹子,走向人生巅峰。

这就涉及到几个问题。

首先是加更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老庄还欠十四个加更。这十四个加更,老庄保证还,但即日起的打赏,老庄会记住,加更的事就随缘了,有则更,无则无,请大家体谅。

其次是正常更新的问题。只要精力允许,老庄会保证四到六千字的更新,写得顺,也许会多一点,还个打赏什么的,写得不顺,可能会少一点,极端的情况会停更一两天,除非发生不可抗因素,老庄会写完这个故事,而且会尽可能写得好一点,有那么一点小进步。

毕竟,老庄还是一个有追求的写手。

此上。

第1889章 你们都不行(求推荐!)

得到天子许可,杨修转身面向群臣,拱手施礼。&菠〾萝〾小&说

“蒙陛下诏书,与诸君相见,某不甚荣幸。不揣妄陋,敢自某始。某,弘农华阴杨氏子,名修,字德祖。生于熹平四年二月初九。高祖父讳震,字伯起,曾祖父讳秉,字叔节,祖父讳赐,字伯献,父讳彪,字文先,母袁氏女,出自汝南袁氏。蒙列代先帝恩宠,弘农杨氏幸得薄名,小有门户,想来诸位有所耳闻,某就不一一介绍了。”

殿上一片寂静。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小有门户,那这殿上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敢自称高门大姓?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同样四世三公的袁氏女为母。比门户,比出身,此人无敌手啊。

司空赵温咳嗽一声。“弘农杨氏名扬天下,我等知之甚悉,长史就不必介绍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杨修微微一笑。“喏,如赵公言。某少承家教,由祖父伯献公启蒙,传《欧阳尚书》,旁及诸子,略通算术,初平三年至汝南,蒙孙将军不弃,引为左右,先任文书,后任主簿,掌军中辎重。初平五年,孙将军平定刘繇、高干之乱,某接任豫章太守,任职三年零四个月,于建安二年十月转大将军长史,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佐政。”

杨修说完自己的履历,拱手环顾四周。“年少无知,能浅德薄,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堂上鸦雀无声。杨修不仅出身好,这履历也让人艳羡,二十岁做太守,起点高得让人绝望,二十四岁做大将军长史,代大将军入朝主政,一步跨过了三公九卿。

杨修介绍完自己,拱手向陈王刘宠施礼。“大王别来无恙?吴王兄弟想念大王,尤其是小妹尚香,嘱托某向大王致意。”

刘宠含笑还礼。“多谢吴王关心,本王安好。”

杨修又向看刘宠身边的人,那人长身而起,向杨修致意,自我介绍了一番,却是梁王刘弥。梁国也早就在孙策的控制之下,刘弥没什么存在感,也没和孙策见过面,和陈王倒是有来往,天子迁都长安,征宗室入朝,他也就来到了长安。

刘弥之后,沛王刘曜等人纷纷自我介绍,杨修一一见礼。

宗室介绍完,杨修转向文武大臣。皇甫嵩抚着胡须,刚要说话,杨修笑着拱拱手。“太傅请安坐。太傅名扬天下,修虽孤陋寡闻,对太傅还是熟悉的。”

皇甫嵩淡淡一笑,眼神如刀。“犬子坚寿奉诏出使,承蒙吴王款待数年,颇有进益,本欲当面向吴王致意,可惜无缘得见。嵩老矣,怕是没机会与吴王相见,还请长史代为转达。”

众臣会心而笑,无数双目光齐唰唰地落在杨修脸上。皇甫坚寿被孙策软禁了两年多,去年才放回来。皇甫坚寿正当壮年,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去年的西征必然有份。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皇甫嵩心里这口恶气憋得太久了,今天终于当着天子和众人的面撒了出来,明嘲暗讽,只是不知道杨修会如何应付。

杨修面不改色,从容应道:“太傅客气了。吴王戎马倥偬,没什么时间与令郎切磋,帮助有限。倒是故太尉黄公经常去看他,有所指导。太傅谢黄公即可,吴王为人洒脱率性,不太在意这些小事的。”

皇甫嵩的脸色有些尴尬,只得沉默不语。众人听到黄公二字,想起被孙策软禁的可不仅仅是皇甫坚寿,太尉黄琬,司徒士孙瑞,包括在朝堂上的司空赵温在内,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赵温已经回来了,士孙瑞在路上,黄琬则根本不打算回来,区区一个皇甫坚寿,孙策根本不在意。

再说了,你皇甫嵩不爽又怎么样,能奈吴王何?

杨修随即转向刘巴。司徒士孙瑞还没回来,司空掾刘巴代理整个司徒府的事务。对杨修的态度,刘巴很不爽,如果不是在朝堂上,又有天子口谕,他甚至不想理杨修。大将军长史又能怎么样,大将军府都是一个空壳,区区一个长史还真想接管朝政?

“司空掾,零陵烝阳刘巴,字子初。”刘巴拱拱手,干巴巴的自我介绍了两句,便不吭声了,不屑与言的意思几乎摆在脸上。

杨修说道:“刘掾祖父可是故苍梧太守刘曜,令尊故江夏太守、荡寇将军刘祥?”

“正是。”

“令尊荡寇将军曾与骠骑将军并肩作战,讨伐董卓,堪称忠臣。”

刘巴不咸不淡的客气了两句,并无感激之情。杨修也没有再问,接着转向赵温。他和赵温也很熟,寒喧了两句,便找上了司空掾杨阜。杨阜自我介绍了一下籍贯、履历,杨修问了他几句学问师门,便转向下一人。

堂上官员近百人,杨修一一问过,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每个人只是三言两语,并无出格之处。杨修礼节周到而克制,既不热情,也不傲慢,却自有世家子弟的矜持和自信。相比之下,群臣就有些逊色,尤其是新进的少壮派,有的傲慢,如刘巴,有的疏简,如杨阜,更多的则是底气不足,面对杨修这样的高门子弟时有些色怯。

天子耐心地听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修与群臣。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杨修来之前,他也没觉得朝中的官员有什么不好,现在与杨修一比,差距就出来了。不论是气度还是学识,甚至是相貌,都没有几个人能和杨修比肩,综合而言,也就是荀彧与杨修相提并论,连刘晔、刘巴都要略逊一筹。

“杨卿,能入卿眼者几人?”

杨修微微一笑。“陛下求贤若渴,唯才是举,能振弱扶危,也是意料中事。”

天子眨眨眼睛。杨修这句话大有深意,看似夸他能用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他唯才是举,其实也可能是说他不重德行。

“杨卿,你代大将军入朝,当辟除掾吏,不知殿中可有人有资格应募?”

杨修摇摇头。“陛下言重了。天子之臣,岂能再入大将军府为吏。”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大将军用人虽不拘门第,却极重真才实学,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幕的。”

天子正中下怀。“如杨卿所言,这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能入大将军府的?”

杨修躬身施礼。“陛下有问,臣不敢不答。他们……都不行。”

天子歪了歪嘴,暗自得意。杨修毕竟年轻,被他一激,还是说了狂话。此言一出,朝中的文臣都被他得罪光了。他大概也知道大将军府是空壳,不可能真的掌权,索性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使如此,那也不能让他轻轻揭过,要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朕甚是不解,杨卿能否明言一二。”

“唯!”杨修早有准备,躬身领命。“敢问陛下,可曾听说过月旦评?”

“自然。”天子笑笑。“朕还听说许劭与吴王多有冲突,至今漂泊在外,有家难归。”

阶下响起一片轻笑声。杨修恍若未闻,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说得没错,许劭自恃名高,多次与吴王当众激辩,只可惜不是敌手,屡战屡战,屡屡以吐血终,后自知不敌,远走他乡了。”

天子早就知道这些事,却故作惊讶。“哦,如此激烈却是为何,居然吐了血?”

“说来话长,今天且说其中一次。许劭以善辨才而著称,月旦评每月一期,十余年间,点评数百人。不少人为求成名,趋之若骛。”杨修笑了笑。“益州牧曹操也曾请许劭点评,许劭本不肯开口,曹操苦求不果,便以刀威胁,许劭无奈,这才批了‘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十字。”

天子很意外,看向荀彧。“还有这事?”

荀彧倒是听曹操说过这话,却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态,只得推说不知。杨修说道:“许劭兄许虔为南昌令,与臣共治一城,亲口对臣提及此事。许虔字子政,与许劭并称许氏二龙,当初曾得汝南名士谢甄评为干国之器。”

天子面色尴尬。他说许劭不为孙策效劳,杨修反手就还了一记,许劭不愿意,他兄长许虔愿意啊,而且是以干国之器俯就南昌令。

“干国之器为南昌令,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真正的人才不会埋没,如今许虔已经升任豫章太守了。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许虔一样有真才实学,吴王曾派人统计过许劭评点的人才,其中不凡所谓千里之才之类,但是很可惜,名符其实的人屈指可数,沽名钓誉之辈倒是比比皆是。许劭吐血,正是为此。”

天子心头升起一丝不祥,没敢轻易接话。

杨修接着说道:“许劭也就罢了,比起太原人郭泰郭林宗,他还算是有些分寸的。据臣所知,天下人士被题为王佐的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故太傅王允王子师,题他之人便是郭泰。”

杨修说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荀彧。“令人遗憾的是郭泰看走了眼,这位王佐虽在朝廷,却和逆臣袁绍走得很近,所谓王佐之才,恕臣冒昧,实在没看出来。”

第1890章 舌战群臣

天子一言不发。

对王允这位已故老臣,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王允设计杀死了董卓,将他从董卓的阴影中拯救了出来。另一方面,王允又为袁绍代言,甚至一度打算引袁绍入朝主政。后来袁绍败亡,王允病逝,又因为顾全大局,不仅不能追究王允的责任,还要让他尽享死后哀荣。要说心里没怨气,绝非实情。

但天子也不可能当着朝臣的面说王允的不是,灭自己的威风,涨杨修的士气。

见天子不说话,杨修却看向自己,荀彧心里清楚,不得不接过话头。“人无完人,王子师虽有过错,终能悔过,不愧名臣。天子记功忘过,为中兴聚才,杨长史却说朝中无人堪用,陛下垂询,杨长史不答陛下之问,东拉西扯,不知是何用意?”

杨修拱拱手。“令君莫急。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汉积弊甚深,又岂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陛下不耻下问,我自然要竭尽所能,为陛下答疑解惑,总不能说几句空话大话糊弄陛下。令君以为然否?”

荀彧语塞,却不能反对。“那就请长史详言之。这和月旦评有什么关系?”

杨修向天子再拜。“陛下,臣旁引月旦评,并非言不及义,而是想说明一个道理:求才是国政之本,须有章可循,绝不能以某人几句不着边际的空言为凭。处士横议,互相题榜,纵有报国之心,却无益于国家,反倒让有心人利用,煽动民意,结党营私。臣请陛下效大将军之政,设政务堂,培养官吏,去虚名,求实才。”

天子一下子愣住了,眼珠接连转了几转,扫视殿中群臣。杨修这弯转得太快,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随即一想又明白了,杨修这是有备而来,说月旦评不过是引子,实际剑指党人议政。杨彪是务实派,不像党人那么激进,对党人也一直有所保留,这话从杨修嘴里说出来倒也自然。

但殿中的大臣可没天子这么淡定。杨修这句话的打击面实在太大了,殿上大臣有的就是党人,比如赵温、荀彧,其他的就算不是党人也同情党人,赞成党人的理念,或者习性与党相近,前者如皇甫嵩,后者如刘巴;纵使对党人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也不会像杨修这样当众指责,而且用这么重的话。

刘巴忍不住出列。“杨长史,陛下召集朝会,当议要事,窃以为不宜牵连太广。议政便议政,何必旁及党人?长史若有宏篇大论,何不朝会后再说,或者写成文章,印行天下,让天下人细细品鉴?”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杨修非议党人,真要写成文章,怕不是要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杨修转身打量着刘巴。“刘掾以为我是借题发挥?”

刘巴拱拱手,昂着头。“不敢。”

“刘掾可知党人于国政之害?”

“不知,巴学识浅薄,只知党人以天下为己任,义之所在,没身不顾,合乎孟子大丈夫之道。听闻吴王推崇《孟子》,施政也多依孟子之义,难道长史反倒不喜?”

“司徒滞留江东,刘掾代行司徒事,施政是否依孟子之义?”

“巴虽不敏,亦知见贤思齐。”

“布匹专卖,亦是孟子之仁政吗?”

“事急从权,不得不然尔。”

“杀鸡取卵,与民争利,称为事急从权。百姓无衣,司徒府囤积居奇,亦是孟子之仁政。恕修愚昧,不敢苟同刘掾高见。”杨修摇摇头。“如今南阳商人宁可将布匹远售辽东,也不来关中,不知刘掾又当如何从权。”

刘巴面色微变。“你说什么?南阳商人将布匹远售辽东?”

杨修笑了。“不相信?这是自然。关中近,辽东远,布匹利薄,本不该舍近求远,但关中专卖,形同抢劫,商人无利可图,反倒不如远售辽东,利虽薄,量却大,在辽东售布,再购辽东之人参、鹿茸、皮货返程,利润再翻一倍。”

杨修将南阳商人的成本、运费、利润一一说来,如数家珍。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巴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荀彧、刘晔等人也意识到了问题,都变了脸色。刘巴已经通报过他们,南阳商人到关中做生意的越来越少,尤其是布匹,不仅普通布匹没有了,丝帛也突然不见了。刘晔已经派人去查,还没结果,却没想到杨修告诉了他们结果。

南阳商人不到关中做生意,改去辽东了。这可是个大麻烦,南阳布匹不仅关系到关中的布匹供应,还关系到与西域的交易,直接影响朝廷的财政收入。

杨修转身面对天子。“陛下,刘掾出身官宦,其祖为苍梧太守,其父为江夏太守,刘掾天资聪慧,少有令名,又曾在郡中历职任事,可谓难得。可他主政关中,行布匹专卖之制,实在是饮鸩止渴,智者不为。以刘掾之出身高才尚且犯下如此错误,其他人可想而知。何也?经验不足,又自恃才华,鄙视商贾,自以为生杀予夺,作威作福,却不知为商之道,为政之本。”

杨修毫不留情,将刘巴的几项措施批得一文不值。刘巴既理亏又心虚,一时竟无言以对。论执政经验,他固然不如杨修,但归根到底还是被杨修透露的消息震懵了。他之所以敢对南阳布匹实行专卖,就是他相信孙策控制下的五州采用新织机后布匹产量猛增,销路紧张,南阳商人不可能放弃关中这个市场。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南阳商人会不远千里,将布匹卖到辽东去。他不愿意相信,可是以他的聪明,只要将杨修报出的账目核算一遍就知道杨修没有骗他,而且这不是恐吓,已成事实。

看到刘巴脸色不对,天子也知道麻烦大了。

杨修再次强调:这不是刘巴一个人的错,而是读书人做官普遍会遇到的问题,尤其是名士。普通人做官都由郡县小吏做起,一步步升迁,有了一定的行政经验之后再授县令长、郡守,就算遇到一些问题也不会太离谱。名士因为升迁速度过快,经验积累不足,又自以为书读得多,往往会做出不切实际的举措,出了问题还不知自省,总以为是别人见利忘义,与他们做对。软弱些的随波逐流,强硬的就以权压人,甚至大开杀戒。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建政务堂,让他们知道为政之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避免他们走弯路。这是大将军的创见卓识,已经在南阳、吴郡推行,效果不错,可以在关中推广。

杨修侃侃而谈,声音虽然不大,却理直气壮。殿上群臣都识相的闭上了嘴巴,没人敢跳出来帮刘巴说话,免得惹火上身。但他们都不赞成杨修的建议,尤其是新入朝的凉州人。刘巴尚且不合格,他们又有几个能胜任本职工作?按照杨修的标准,他们都应该进政务堂学习,然后由县令做起。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

杨修批完了刘巴的经济民生,立刻把矛头指向士家制度。士家制度的倡议者杨阜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应答,强调耕战虽是法家故旧,却可以救亡图存,解决朝廷目前的危机。

话音刚落,杨修便问道:“以杨掾之见,朝廷目前的危机是什么?”

杨阜闭口不言。朝廷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没人敢说破,尤其是当着杨修这个大将军长史的面说破。说孙策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那无异于与孙策撕破脸,决一死战。如果朝廷有这样的实力和勇气,又何必封孙策为王,还征他入朝主政?

“杨掾缄口,怕是有难言之隐。”杨修微微一笑,环顾四周,笑意盈盈。“诸君想必和杨掾一样,以为大将军异姓封王,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关中实行士家制就是为了对付大将军。不过我想告诉诸君的是,如果大将军真的成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那也是诸君逼的。大汉如果要亡,一定是亡在诸君手中,而不是大将军的手中。诸君不仅是大汉的罪人,更是无尽杀戮的始作俑者,那些无辜战死的将士、百姓的不会忘记你们,一定会诅咒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说到最后,杨修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容,只剩下严冬般的冷冽。他走到皇甫嵩面前,躬身一拜。“皇甫太傅,我想问太傅一件事,请太傅务必如实相告。”

皇甫嵩垂着眼皮,沉默不答。他能猜到杨修要问什么,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场合开口。可是杨修盯着他,一副绝不罢休的模样,他根本躲不过去。

“长史请问,嵩尽力便是。”

“敢问太傅,当初你平定黄巾之乱,威镇天下之时,手握天下雄兵,可曾有不臣之心?”

“不敢。”皇甫嵩厉声道:“请杨长史莫污我清名。”

“可曾有人以功高震主之言相靠,劝太尉夺取大汉江山?”

皇甫嵩想起了阎忠。他抬起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嘴角微挑,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太傅还记得故信都令,汉阳阎忠吗?”

皇甫嵩头皮发麻,像是见了鬼似的盯着杨修。阎忠劝他造反的事是机密,他固然不可能告诉别人,阎忠也不会主动透露给别人,杨修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阎忠都死了七八年了,就算孙策身边的细作厉害,也没办法将阎忠从坟里挖出来打听。

难道是贾诩?一个名字忽然跳上皇甫嵩的脑海。

皇甫嵩眼前金星直冒,汗出如浆,伏倒在地。

第1891章 明算账

赵温站在江边,看着那一抹余晖渐渐被黑暗吞没,天地陷入黑暗,心情非常沉重,就像那些山都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心头。

即使隔着数百步,即使不完全熟悉吴地的风俗,他也能感觉到孙氏宗族此刻的兴奋和热闹。江边如城墙船的楼船遮江蔽流,散发着无言的威势,展露出孙策的强大实力,长安的朝廷却像那一轮残阳,落下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升起来,旱灾、雪灾接踵而来,一次又一次的重创,中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有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不一会儿,一个矫健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快步来到赵温的面前。赵温定睛一看,见是孙策,连忙收敛心情,拱了拱手。

“不速之客,还请将军海涵。”

孙策一个箭步跳上船,打量了一下四周,拱手笑道:“赵公连船都不肯下,是急着赶回长安,还是要去哪里?不会是长公主急着入我孙氏之门吧?”

赵温苦笑,无意与孙策寒喧,撩起衣摆就要往下跪。孙策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赵温,赵温怎么也跪不下去。孙策脸上在笑,但眼神却很不悦。“赵公,大过年的你这么做,让我如何承受得起?”

赵温一声长叹,未语泪先流。“将军,我也是迫于无奈,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将军。关中大雪,百姓冻馁,朝廷为了救灾,已经用尽了仓库里的每一粒粮食,还是不敷使用。无奈之下,只能请将军施以援手,尽快解送上缴的粮赋入京,以缓灾情。”

孙策眼神微闪,静静地看着赵温。“赵公,我能先问几个问题吗?”

“请将军直言。”

“关中现有多少人口?”

“八月上计,关中现有十三万一千五百又三户,共六十七万两千一百七十五口。”

“今年秋天收成如何?”

“……尚可。”

“第一场雪是什么时候下的?”

“十一月初三。”

“益州的钱粮解到了吗?数量多少?”

“我离京的时候,益州的钱粮还没到,但已经在路上。”赵温刻意加重了语气。“数量自然如律。”

孙策笑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公,你日夜兼程,千里迢迢地赶来求援,是朝廷的意思,还是你个人的意思?”

赵温想起蔡琰的提醒,不敢轻易作答。“将军这是何意?”

孙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眼神却也越发冷漠。“如果是朝廷的意思,我觉得朝廷可能在骗你。如果是你个人的意思,我只能说赵公是关心则乱,又或者赵公没有全说,有所隐瞒。”

“将军,恕我愚钝,不知将军何所指?”

“那好吧,我就把话说得明白些。关中只剩下十三万余户,六十万余口,关中那么多空闲的土地,随便开垦点土地能养活自己。且这两年屯田有成,去年有旱灾,收成不好,今天似乎没有太大的灾难,收成纵使不多,养活这十三万户应该没问题?就算有些不足,有益州的赋税补充还不够?”

赵温眉头紧蹙,紧紧地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赵公是担心益州的赋税不足数,只是纸上数字,还是担心这些赋税会被人挪作他用,不能用来救灾?赵公,这账算得不对啊。依我看,关中的灾情不是天灾,是**。怎么算都有数量不少的钱粮不见了,究竟去哪儿了?赵公能否为我解惑?”

赵温掐着手指,大致估算了一下,也觉得有些不太对,但他随即知道了那些不见的钱粮去了哪里。一是关中的驻军和源源不断赶到的宗室、游士,一是凉州世家,一是关中豪强。关中不是没有粮食,但关中的粮食大部分在关中豪强手中,朝廷直接掌握的有限,反倒有三四万军队要供养,尤其是骑兵——战马的消耗惊人,一匹战马相当于两个士卒的口粮。大量宗室齐聚关中,这些人平时都是享受惯了,不可能只求一日三餐,他们还需要饮酒,还需要吃肉,还需要奴婢、侍从侍候,这些人要消耗掉朝廷手中大量的钱粮。再加上最近天子要与凉州世家联姻,也是一笔大开销。凉州苦寒,除了马匹、牛羊之外,不会有多少粮食供应朝廷,反而会伸手向朝廷要。

朝廷入不敷出的关键就在这里,即使没有雪灾,朝廷也会如此。他只看到了雪灾,却没看到钱粮亏空背后的原因,现在被孙策当面指出,非常窘迫。他也明白了蔡琰为什么提醒他不要提朝廷,因为朝廷本来就没有说这件事,有益州的钱粮纡困,朝廷并不想将关中的虚实暴露在孙策面前。

赵温一声长叹。自己只看到沿途冻馁的百姓,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孙策却是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关中的灾情不是天灾,是**。

孙策歪了歪嘴,笑了。“赵公,既来之,则安之,走吧,随我上岸,这个年就在富春过吧。你是蜀人,来到吴地,一个西南,一个东南,希望你能适应我们吴地的口味。”

赵温苦笑,也没有推辞,跟着孙策上了岸。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不管关中是天灾还是**,那些受灾的百姓总是真的。“将军,我从关中一走路来,看到无数百姓辗转饥号,就算有山珍海味也无法下咽……”

“赵公,你多虑了。”

“将军何出此言?”

“百姓是最聪明的,一看形势不妙,他们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如果我猜得不错,第一次大雪之后就会有人开始逃难,要么入汉中,要么入南阳。入汉中会怎么样,我不太清,但是只要进了武关,他们都能活下来。你也看到了,武关都尉徐庶在全力救助百姓,从武关到析县,没有几个冻死的人吧?”

赵温恍然,心里既有些轻松,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八月算人,大雪是十一月初下的,他刚才报给孙策的是账面数字,大雪一来,灾情的征兆初现,关中百姓就会开始外逃,现在关中的人口肯定没有那么多。几年折腾下来,从洛阳迁到长安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连关中本地的百姓都走了不少,这些人小部分去了益州,大部分去了荆州,成了孙策的治下之民。

没有了人口,中兴就成了一句空话。

夜幕降临,赵温的心头更是一片黑暗,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跟上孙策的步伐。

第1893章 今非昔比

荡阴。の菠ζ萝ζ小の说

袁绍和何颙对面而坐,何颙靠在凭几上,眯着眼睛,凝神着廊下渐渐拉长的柱影,神情不悦。袁绍正身端坐,手里拿着一卷纸,这是刚刚送到的新文章,不是来自南阳,而是来自汝南,由程秉执笔。他看得很认真,何颙几次开口都没能挪开他的兴趣。

何颙对文章没什么兴趣,只是荀攸去邺城未归,他与袁绍部下的文武又不怎么熟,所以才坐在这里,想和袁绍商量一下关于勤王的事。前两天,邺城传来消息,太仆赵岐赶到邺城,传诏勤王。袁绍在荡阴作战,无法接诏,赵岐又身体不好,勉强支持到邺城就卧床不起,来不了荡阴,只能派人传话,请袁绍尽快回邺城商议大事。

何颙知道袁绍不肯接诏的原因不是作战,而是他不肯低头。

何颙也是到了邺城才知道,袁绍现在给支持他的人下命令都是以诏书的形式,上面加盖邟乡侯印。他这么做的理由就是天子并非先帝血脉,是董卓别有用心的拥立。如果现在让他向朝廷低头,承认天子的血脉,那就等于承认他以前全错了,以后也不能再用诏书的形势下达命令,在道义上就矮了一头。

何颙理解他的处境,所以当初才会说荀攸的上策不可用,但他觉得袁绍逃避的方式不可取。董卓已经死了,赵岐奉的是王允的命令,他本人又是著名的党人,不宜怠慢。

自从他来到荡阴,袁绍对他很客气,但是这一次,袁绍非常固执,一直不肯松口。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郭图拿着一份军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步就跨过了三层台阶,来到堂前,踢掉鞋,快步走到袁绍面前。

“主公。”他躬身递上军报。

袁绍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接过军报,手指捻了捻,随即皱起了眉头,“哗啦”一声抖开,又用力拍在案上。

“怎么还用南阳纸?”

南阳新纸传到河北后,因为轻便、节省,很受欢迎。袁绍也下令筹建纸坊,也试制出了新纸,但质量稍逊一筹,坚韧度不够,无法像这样抖开,很多人还是愿意用南阳纸,哪怕贵一点。袁绍对此很不高兴,三令五申,特别强调公文用纸必须用河北纸。

“这是存货,就这么一点了。”郭图笑道:“这都是花钱买来的,总不能浪费了。”

袁绍的眼神这才缓和了些,拿起军报看了一遍,眉梢颤了颤,随即又放松下来。他缓缓放下军报,重新拿起了搁在一旁的文章,细细品读。神情专注,眼神平静,连一丝波动都没有。郭图见状,拿起军报,轻手轻脚地向外走。

“拿来。”何颙沉不住气了,伸手示意。

郭图停住脚步,看着何颙,却没有将军报递过去,眼角余光看着袁绍。袁绍一动不动,何颙也一动不动。过了片刻,袁绍放下手里的文章,没好气地说道:“公则,还等什么,伯求先生又不是外人。”

郭图连忙将军报递了过去,陪着笑。“是我糊涂了,还请伯求先生见谅。”

何颙哼了一声,夺过军报,迅速浏览了一遍,随即骇然变色。“西凉军什么时候进入河内了?”

“几天前的事。”袁绍挥了挥手,郭图会意,从何颙手中取过军报,转身走了。袁绍站了起来,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用力握在一起。“伯求,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赵岐、马日磾的作用。如果我也听诏,以后河北人是听我,还是听子师的,又或者是听那个黄口孺子的?”

何颙花白的眉毛颤了颤,打断了袁绍。“本初,现在要考虑是的河内……”

“如果不着眼于天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如何能成大事?”袁绍一声轻叹。“子师年岁渐长,又与董卓苦斗了这么久,精力不济,身体不佳,我能理解他的难处。如果我入朝主政,他会轻松些。可是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难处呢?我去长安,谁来坐镇河北,谁能对付公孙瓒?如果河北被公孙瓒占据,你觉得一封诏书能让他退兵吗?”

何颙脸色很不好。袁绍这些话看似指责王允,实则也是在说他。

“那你有什么打算?”

袁绍转身看向庭院中郁郁葱葱的花草,沉声道:“我还能怎么办?张杨被西凉军击败,重创黑山贼主力的计划已经不可行。再过几天,黑山军将秋麦收割完毕,退入深山,我就算有雄师百万也只能望山兴叹。”

“那你什么时候回邺城?”

“回邺城?”

“既然围剿黑山贼的计划失败,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袁绍看着何颙,忍不住笑了起来。“伯求,西凉军击败张杨,如果我退回邺城,那河内就是牛辅、董越的了。这时候我怎么能走?我至少要将西凉军赶出河内才行。”

“你不担心秋收之后,公孙瓒卷土重来?”

“不会,崔巨业攻则不足,守却绰绰有余,又有臧洪在渤海,左右声援,公孙瓒未必敢出兵。”

何颙有些急了。“本初,你麾下不缺将才,为什么却让崔巨业统兵作战?他只不过是一介星相杂卜之人,信口胡说些天文异征,如何能当真?”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紧紧地据着嘴唇,一声不吭。何颙知道知道话重了,却不肯放弃。他对袁绍让崔巨业领兵作战一直无法理解,只是没找到机会说,今天既然说起,索性一吐为快。但袁绍也非常固执,不管何颙怎么说,就是不开口。

何颙很失望,也很生气。他拿起手杖,强撑着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袁绍上前扶住,却被他推开。

“你不用管我。”何颙累得气喘吁吁,颤抖的手指指着袁绍的鼻子,说道:“本初,你说子师的不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和子师一样刚愎自用,已经听不得一点建议。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崔巨业如果不败,我自废双目。我何颙看了一辈子人,什么时候看错过?”

袁绍满面笑容。“伯求,你这话可说得有点大,你还说过曹孟德可以安天下呢,他连一个南阳都搞不定。人啊,总有看走眼的时候,许子将也不敢说他从来没看错啊。”

何颙眯起眼睛,眼神阴冷,盯着袁绍看了好一会儿,一甩袖子,挣脱袁绍的手,扬长而去。

袁绍看着何颙下了堂,出了门,慢慢直起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像一旁闪出的郭图说道:“安排人送伯求先生去邺城,转告赵岐,让他先劝降公孙瓒再说。”

第1894章 大目标

孙策对个人品德一向不敢期望过高,尤其是对政治人物。﹤菠⊙萝⊙小﹤说

倒不是说心理阴暗,不相信有好人,而是他相信政治首先是妥协,绝不是某个人道德高尚就能独挑大梁的,君子在野时可以特立独行,穷居陋巷,不为世俗所污,但他投身政治时就必须与人打交道,个人品德影响有限,归根到底还是要满足大部分人的利益诉求才能做成一些事,希望别人都和他一样餐风饮露是不太现实的。

杨震拒金,首先是有人送金。羊续悬鱼,也是因为有人送鱼。

周瑜可以不介意为他人做嫁衣,别人呢?

更何况以他对周瑜的了解,周瑜绝不是那种谦虚淡泊的人。他有风度不代表他没有功业心,恰恰相反,周瑜是一个功业心非常强烈的人。

“公瑾,这是谁的方案?”

“臣的。”周瑜说道:“虽然有公达等人参谋,但决定是臣所为。”

“继续。”

周瑜看看孙策,想了想,又笑了一声,只是笑容有些落寞。他转身看着远处烟波浩渺的彭蠡泽,剑眉不经意地颤了颤,眼神中多了几分凝重。他轻拍着栏杆,似乎有些犹豫。孙策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他需要周瑜给他一个充足的理由。

“益州之功虽大,不足以酬大王赏识。”过了好一会儿,周瑜才缓缓地说道:“蒙大王不弃,擢臣为九都督之首,臣感激不尽,敢不竭死力以报大王?益州虽大,对大王却不及幽州重要,且益州易守难攻,耗时必久,损失必大,臣亦无法像太史子义一般摧枯拉朽。既然如此,倒不如再等等。”

孙策释然。周瑜虽然说得很克制,但这个理由却符合他本人的性格,像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以周瑜的身份和教养而言,如果不是对他足够信任,引为知己,绝不会说这样明显带有意气之争的话。

周瑜是他最亲近的朋友,第一个真正的将领,这些年镇守荆州,为他扫荡中原创造了机会。虽然他的战功并非最大,作用却无可替代,所以他才擢周瑜为九都督之首。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张纮、虞翻、郭嘉都持类似观点。不可否认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看,认为周瑜能为九都督之首是因为他们关系与众不同的大有人在,私下里怨言不少。

周瑜再有气度,毕竟年轻,况且他不是没有能力立功,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已。面对这样的非议,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功,立大功,用真正的战功证明自己实至名归。益州不够,汉中更不值一提,他需要一个更大的目标。

“有目标了吗?”

周瑜剑眉微挑。“文姬奉大王诏,研习天竺典籍,闻其国甚大。臣在零陵时,亦闻益州南部有道可直入天竺,商旅不绝。”

孙策拍拍周瑜的肩膀。“这才像你。不过,天竺不是益州,至少要等天下初定,所以你还得再忍忍。”

周瑜大喜,连忙躬身道:“臣还年轻,不差这一时。”

“话虽如此,也不能总这么等着,刀不用会生锈,总该时常拿出来磨一磨。公瑾,我看去年江南四郡的收成不错,增长势头也喜人,汉中的事交给黄忠、徐晃,你着手筹备江南战场吧。”他吁了一口气,挠挠眉梢。“交州那边……说不得还要你插一手才行。我那二弟仲谋可没你这耐心。”

“喏。”周瑜说道:“仲谋还年轻,再过几年就好些了。”

孙策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家遗传的急性子,孙权可以忍一时,却忍不了一世,迟早还会故态复萌。他能做的就是让周瑜对益州南部施加压力,迫使曹操不敢全力压上而已。真要论用兵,孙权肯定不是曹操对手,就连老爹孙坚都没把握。

清官难管家务事,皇帝亦然。

周瑜在白鹿书院住了两天,与孙策朝夕相处,畅想未来,一如当年在舒城。

两天后,祖郎、贺齐先后赶到。几个人共商大计,筹划江南的战事。经过几年的经营,豫章基本稳定,丹阳的战事也接近尾声,贺齐、祖郎不能闲着,孙策要给他们安排新的任务。之前就曾计划让他们与周瑜一起开辟江南战场,后来因为公孙瓒战死,幽州战事提前爆发,这才耽误了。如今孙策称王,后方基本稳定,这个计划就再次提上日程。

经过反复商议,孙策转贺齐为武陵尉,祖郎为零陵尉,皆由周瑜节制,以一年为筹备时间,内修战备,外侦敌情,在适当的时候发起攻击。他估计朝廷也就能忍一到两年,说不定还会更快一些。

考虑到江南多山多水,骑兵用处不大,孙策没有给他们安排更少骑兵,也没有增加兵力,倒是让他们精选士卒,强化训练,尽可能减少后勤负担。为此,他将亲自坐镇长沙,以洞庭湖为枢钮,筹建运输网络,为大军提供后勤保障。并抽调人手,组建木学堂,专门为山地战打造趁手的军械。

“夺取益州南部只是小试牛刀。”孙策对他们说。“翻山越岭,直抵大海之滨,才是你们的最终目标。”

周瑜三人躬身领命,意气风发。

——

扞关。

曹操背着手,在江岸来回踱步,溅起的江水打湿了木屐,湿透了足衣。

江水滔滔,滚滚东流,涛声隐隐如雷。大小船舶到此,速度蓦然加快,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船夫们的不安。

曹操的心情也很紧张。

孙策离开了秣陵,移师柴桑,究竟是何用意?原本负责整个荆州的周瑜改驻江陵,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压力,现在孙策亲至,他不能不考虑孙策逆流而上,强攻益州的可能。

虽然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孙策这些年的战绩已经证明了一点,他总能出奇制胜,把别人看来不可能取胜的对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不翻身。

徐荣如此,袁绍如此,公孙度也如此。

三峡虽险,也难保万全。当初吴汉击破公孙述不就是逆流而上?孙策的水师比吴汉的水师更强,楼船更大,优势也更加明显。

戏志才坐在更远处的车里。虽然天气很热了,戏志才却还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他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不停的咳嗽,只能用手帕捂着嘴,掩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曹操很后悔。戏志才去了一趟交州,身体更差了。医匠说,这是中了瘴气,只能静养。但戏志才静不下来,益州的形势太危急了,他放心不下。回到成都之后,他就重新接管了细作营,每天大量的情报分析就让他疲惫不堪。

原本这些事是交给辛评处理的,但辛评在这方面的能力不如戏志才太多,戏志才很不满意——在这方面,戏志才的眼界很高,能让他满意的人不多,就曹操所知,大概只有荀攸一人,就连孙策身边的郭嘉都略逊一筹。戏志才曾说过,郭嘉长于细务,昧于大局,眼界不够开阔。

曹操觉得他意有所指,嘴上说郭嘉,其实说的是法正。戏志才对法正的观感不好,说他急功近利,投机心理太重,不够理性,去年的下辩之败便是明证。

这次到扞关查看防务,了解荆州动静,戏志才就不放心法正,一定要亲自走一趟,搞得法正很沮丧,气氛也有些尴尬。

“主公。”站在一旁的法正忽然提醒了一声,伸手指向远处。曹操顺着他的手向远处看去,只见一条小船逆流而上,正向岸边驶来。船头站着一人,手里举着专用的小旗,示意过往的船只让路。

这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

曹操回头看了一眼,戏志才也看到了,正倚着车窗向这边看。法正面无表情,只是眉心轻蹙。曹操暗自叹息,他理解法正的心情,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法正。其实何止是法正,就连他自己都被戏志才多次严厉的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

汝颍名士嘛,一直就这样,戏志才只不过更出格些罢了。

小船靠了岸,尚未停稳,斥候就纵身跃下,涉水上了岸。他深身湿透,脸色苍白,走路也有些打晃。“主公,荆州急报。”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根铜管,双手奉上。

曹操接过铜管,取出小刀,刮去上面的封蜡。铜管密封得很严实,里面的纸一点也没湿,曹操取出纸,展开一看,顿时眉心紧蹙,抬头看了法正一眼。

“孙策移师荆州了,水师进驻洞庭,将于端午举行赛舟之会,祭祀屈原。”

法正哼了一声:“虚张声势罢了,主公不必担心。”

曹操没吭声,转身上岸,向马车走去。他站在马车旁,将情报看了一遍,然后隔窗递给戏志才。戏志才看了一遍,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又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的江水。

“主公,虚虚实实,不可不防。”

“志才觉得孙策可能逆流而上?”

“虽然可能性不大,却并非完全不可能。”戏志才轻声叹息。“我听说黄月英又取得了突破,他们的楼船更快了,赛舟之会很可能是新船下水测试。”

曹操忍不住骂了一句。

第1895章 大巧不工

曹操如此郁闷是有原因的。@菠灬萝灬小@说

戏志才亲赴交州,协助刘繇、高干对付孙坚,牵制孙策的注意力,原本是可以大获成功的。戏志才已经围住了孙权,逼得孙坚率部驰援,本打算在孙坚赶到之前先击破孙权,再迎战孙坚,不料孙权凭借着精良的军械和训练有素的士卒硬是抗住了刘繇等人的轮番猛攻,孙坚赶到后,又强行撕开了刘繇的包围,将孙权救了出去。

每一步都只差那么一点,最后必胜之局成了不分胜负。原本该歼灭的没能歼灭,原本该挡住的没能挡住,原本可以打平的却变成了败局。在其他因素不分上下的情况下,技术优势让孙家父子拥有了更多的主动权,硬生生的摧毁了戏志才的计划,用蛮力打败了戏志才的智慧。

曹操本人对此也深有体会,去年那一战,他面对马腾、杨腾,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的情报证实,马腾拥有的才是南阳新式军械,而杨腾手中的不过是孙策军淘汰下来的军械。如果杨腾和孙坚一样拥有最好的军械,再学学孙策练兵之法,结果将不堪设想。正因为如此,他急切的想抢在马腾站稳脚跟之前占据武都、陇西。他原本打算趁着春夏之际出兵,可是孙策西来,让他的计划变成了泡影。

智谋只能充分利用现有的优势,而技术却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曹操领悟到了这一点,却有些迟了。他花了很多心思学孙策屯田、练兵,却没想到孙策最大的杀器并不是屯田、练兵,而是木学堂。

他也可以建木学堂,但他需要时间,而孙策却未必会给他时间,天子更没有这个耐心。

朝廷诏书已经送到益州,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却暗藏杀机,使者提到了最近长安在传的一个谣言:熹平五年,黄龙见谯。对这件事,曹操隐约有点印象,那一年曹昂出生,他得了长子,心情非常好,却没想到黄龙见谯和他曹家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过曹家可能和天命有什么关系,他甚至不觉得袁绍有什么希望,所以才会有讨董时那么积极。

朝廷的意思很明显:要么攻击孙策以证清白,要么放弃益州以避嫌。黄龙见谯,再加上曹昂与孙策的关系,朝廷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忠诚。就算他不想攻击孙策,孙策也会借这个理由来攻击他,争夺益州。

他当然不能放弃益州。这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立身之本。放弃益州,在长安做一个闲人?

他做不到。

不能放弃益州,就只能主动挑战孙策。可是面对孙策,他又没什么胜算可言,尤其是在还没有拿下武都的情况下。争夺中原,没有战马是不行的,孙策费了那么大力气夺幽州,解决了战马的供应,抢占了先机,他也必须有相应的战马来源。

总是差那么一步。

“志才,若孙策来攻,我们当如何设防?”

“先取秭归、巫县,步步为营,挫其锐气,再固守扞关,以逸待劳。以铁索横江,大船储油以待之,万一守不住就放火烧船。益州的那些船都太旧了,索性烧了,拼个两败俱伤。”戏志才咳嗽了一阵,气喘吁吁的说道:“如果能挡住孙策一阵,毁掉一些船,我们就还有机会。”

曹操觉得有理。他没有技术优势,却有地利优势,万一打不过,就放出火船,顺流而下,与孙策拼命。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哪怕是赌上益州整个水师,只要能烧掉孙策的战船,挡住孙策,他就有翻身的机会。等孙策再把船补齐了,他也换装新船了。

当然,这需要他尽快掌握新船的技术。这可以通过在战场上俘获战船来解决,也可以通过细作来解决,总而言之,都需要戏志才付出心血。

“志才,你拟定计划,我来安排人执行。”

戏志才无奈地点点头。他虽然不放心别人,但他自己也清楚,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繁重的任务,只能拣要紧的先做。他示意曹操上车,回城商议。曹操上了车,又招呼法正上车,与他并肩而坐。

马车起动,戏志才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法正,眼神复杂。法正也不说话,平静地回视戏志才。过了好一会儿,戏志才收回目光,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孝直,你有什么建议?”

法正不紧不慢。“我想去一趟长沙,亲眼看看那些战船。”

戏志才目光微闪,随即又摇摇头。“你不能去。上次在宛城侥幸脱身,这次不能再犯险了。”不等法正说话,他又说道:“主公身边也需要你。”

法正没有再坚持。他想了想,又道:“那就让孟达去一趟吧。他是统兵之人,亲眼看看吴军校阅,感悟更深。他是关中口音,不容易引起注意。”

戏志才考虑了片刻,同意了。“拟一个假身份。益州肯定有郭嘉、荀攸安排的细作,他们很可能听过孟达的名字,甚至可能有孟达的容貌。让他编好说辞,千万别暴露了。”

法正说道:“可以让他扮作关中商人,顺便购买几套军械。南阳军械虽然贵,还是物有所值的。”

戏志才觉得有道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整理一些关中的消息,让他提前熟悉,多做些准备。”

曹操眉梢轻挑,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

四月下,孙策到达洞庭湖。

洞庭湖原本是云梦泽的一部分。云梦泽跨大江南北,随着泥沙沉积,江北的部分成了沼泽地,江南的部分则成了洞庭湖。洞庭湖的名字来自于湖中的洞庭山。洞庭山不大,却非常有名,据说黄帝在此铸鼎,舜帝携娥皇、女英共游,秦始皇登此山封印,汉武帝在此射蛟,说得有鼻子有眼。

孙策不能免俗,也在周瑜、张勋等人的陪同下游览了君山。

张勋心情不错。作为袁术旧部,他如今官居屯田都尉。官职不高,胜在清闲,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他在君山上有一座别院,公务之余便到湖中小住。得知孙策要来,他早早的将院子腾出,请孙策务必赏光,住上几日。

盛情难却,孙策欣然从命。住在岛上也有好处,一是安全容易保障,二是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客人,也不会扰民。

这次西行,袁衡作为新婚妻子随行。看到袁衡站在孙策身边的那一刻,张勋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连夸袁术当年有眼光,为袁衡选了一位佳婿,说得袁衡很不好意思。

张子夫全程陪同。不过她最亲近的并不是袁氏姊妹,而是黄月英。作为当初南阳木学堂的发起人之一,张子夫嫁为人妇后已经很少参与木学堂的事务。这次黄月英赶来试船,又勾起了她的回忆,不免唏嘘。

就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端午赛舟会时,孙策收到了周瑜传来的消息。

曹操本人移驻鱼复,巫县、秭归附近出现在益州军的斥候,种种迹象表明,曹操有可能打算抢占巫县、秭归,周瑜决定加强两县的防守,以免曹操得手。三峡地势险峻,曹操占据上游,本来就有明显的优势,如果再让他抢占了巫县、秭归,整个三峡就落入他的手中,荆州会很被动。

孙策同意了周瑜的决定,放手由周瑜部署战斗。

他更关心曹操这个举动背后的用意。天子不会坐视成败,又不能主动出关决战,安排曹操、袁谭两翼夹击几乎是必然的事。曹操这么做是响应天子的行动,还是对他移驻荆州的反应,这一点非常重要。

如果曹操主动攻击,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发动汉中攻势了。

益州的消息还没到,长安的消息却先到了。杨修送来消息说,天子派出使者,分别奔赴益州和冀州,表面上是宣布新政,实际上可能是要求曹操和袁谭出兵夹击。除此之外,杨修还提到了一件事,长安最近出现了一个传言:熹平五年,谯县曾汇报出现黄龙,而曹昂那一年正是出生的。

杨修已经查阅过相关记录,这个传言属实,是宫中秘书里记录的。按理说,蔡邕手中的秘书也有相同的记载,当然也可能被删除了。

孙策没什么印象,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他从来也没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也不觉得这些异兆有什么可信度。就算曹昂出生的那一年谯县出现了黄龙,也和曹昂没什么关系,原本的历史上,曹昂去年就死在宛城了,根本没看到曹家有称帝的可能。

朝廷放出这样的风声,用意不言自明,除了向普通百姓表明他并不是天命所归之外,还可能有两个用意:一是挑拨他和曹昂的关系,让曹昂成为他的肘腋之患;一是逼曹操主动进攻,向朝廷表示效忠。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招有点不上台面,彻头彻尾的阴谋,也许对曹家父子有点影响,对他却全无作用,反倒给他送了一个进攻益州的借口。

孙策随即将消息传达给周瑜,让他做好开战的准备。

第1897章 胡笳十八拍

曹操有些犹豫,不太赞同法正的看法。√菠々萝々小√说他觉得法正太激进了。

周瑜放弃巫县,退守秭归,并不是不能战,而是要诱他深入,让他拉长战线。多出三百多里,辎重运输、情报传递都会变得更加困难,尤其是在戏志才不能随军,只能留在鱼复的情况下。

周瑜的身边有荀攸,荀攸几乎是唯一让戏志才感到忌惮的人。他和周瑜是第一次交手,但戏志才和荀攸之间的较量却持续了好几年,戏志才一直没能占上风,他甚至搞不清荀攸的路数。

法正还年轻,见过的能人有限,不知道荀攸的深浅。

曹操进驻巫县,视察巫县的城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潘华走得很从容,收拾得很干净,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给他留下。百姓也很平静,只是看向曹操等人的眼神有些冷漠,一副你们反正迟早还得走的模样。

曹操不敢大意,传书给戏志才。

三天后,戏志才赶到巫县。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后,他同意曹操的看法,认定这是荀攸的计划,并非不敌而走。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些被阻击的援军可能也没有真的打算增援,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法正全程陪同,保持沉默,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戏志才看得心烦,本不想理他,又担心他年轻,中了荀攸之计,坏了他自己的性命事小,毁了曹操事大,只得耐着性子,问道:“孝直可知秭归地理?”

“还请先生指点。”

戏志才拉开地图,讲起了秭归城的地理。所谓三峡,指的是由巴郡鱼复至南郡津关这一段长江水路,总共七百余里,因为穿过大山,江面大多狭窄,地势陡峭,水流湍急,还有很多暗礁浅滩,行船比较难。城池大多沿江而建,易守难攻,巫县便是其中的典型。

秭归并不比巫县险要,相反,秭归的地理非常适合兵力展开。秭归所在的地点是一片盆地,江面宽阔,水流也相对平缓,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战场。

当然,适合做战场不代表秭归就容易攻打。秭归背山临江,城池也不大,周长不过三里,却很坚固。巫县有十二里,潘华只用了几百人就能守得稳稳当当,如今他退守秭归,秭归的兵力超过千人,可以说固若金汤。强攻秭归,至少要付出五千人的代价,绝非曹操承受得起,围困秭归则耗时久,消耗大,很可能无功而返。

秭归到夷陵的距离不到到鱼复距离的一半,周瑜增援秭归要比增援巫县方便得多。

退一步说,就算是拿下了秭归又能如何?周瑜在夷陵以逸待劳,除非你击败周瑜,直达江陵,才有可能看到真正的胜利。

要击败周瑜需要多少兵力?周瑜是吴国九都督之首,他掌握着荆州除南阳以外的六郡,能调集的兵力至少有三万,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调屯田兵参战,以曹操现有的兵力根本无法取胜。况且孙策本人就在长沙,他能坐视周瑜战败吗?

对曹操来说,真到了那一步,这一战就不是应付一下天子诏书的事,而是赌上整个益州的命运。一旦战败,益州元气大伤,很难挡住孙策的反击。就算止足于秭归也不可取。万一孙策在汉中方向发动攻击呢?曹操的主力陷在秭归,要想退回益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说,不是说谨慎一些,不中荀彧的计就没事,而是去了秭归就有事。这是阳谋,不是阴谋,你看到的阴谋是他想让你看的,而且故意让你看破的。你以为看破了他的阴谋,却不知道中了他的阳谋。

法正恍然大悟,面红耳赤。

说完这一通话,戏志才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面色苍白。他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好容易缓和了些,又语重心长的对法正说道:“孝直,你与使君长子同年,使君对你期望甚厚,你不必急在一时。关中多骑兵,却不擅水战,有很多战法不同,周瑜、荀攸皆是一时之杰,吴王更是百年难得的奇才,你与他们交手一定要三思而行。”

法正又感激又惭愧,躬身受教。

——

曹操留下严颜守巫县,自己率领主力退回鱼复。

半个月后,孟达从荆州返回。他进入荆州时遇到了盘查,虽然没有露出破绽,却耽误了行程,没能赶上端午赛舟会,也没听说孙策的战船采用什么新的技术,似乎只是一次与民同欢的活动而已。

但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曹操进攻巫县的消息已经传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不少百姓都在骂曹操,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有的甚至带上了朝廷,说朝廷安排曹操做益州牧是用人不明,活该气数已尽。

孟达说得很简略,但他带回来几份报纸——这是荆州的新鲜事物,很受欢迎——上面记载了曹操攻击巫县的消息。

报纸一尺长,五尺宽,既可以展开来看,也可以卷着读。正反面都印满了文字和图画,正面是各种消息,反面则大多是广告,哪家书社新印了什么书,哪家作坊最近要搞什么促销之类的。有官方消息,更多的是民间事务,按重要性不同依次排列。

曹操手里拿的这一份报纸上有两个重要消息:一是吴王孙策莅临长沙,举办赛舟会,祭祀屈原;一是曹操兴兵围攻荆州,用心不良。文章都不长,也就一两百字,言辞却截然相反,写孙策那一篇欢欣鼓舞,大赞孙策的仁政;写曹操那一篇则咬牙切齿,说他是阉竖之后,附逆之臣,不知悔改,自寻死路,必步袁绍后尘云云。

曹操看得哭笑不得,戏志才看了,脸色却非常难看。他将几份报纸并排摆在案上,点了点上面的时间。曹操凑过去一看,几份报纸的间隔时间一致,都是五天。从时间来看,他刚刚包围巫县没两天,消息就印在了报纸上了。如果孟达再迟几天回来,完全可以从报纸上了解到战事的结果,比他们的情报系统还要快。

“我们还是上当了。”戏志才说道:“孙策弹劾使君的奏疏现在可能已经送到了长安。荀公达、郭奉孝凑在一起,果然没什么好事。”

曹操的脸颊抽了抽,明白了戏志才的用意,不由得一声长叹。

——

君山,孙策与周瑜沿着曲折的湖边小道缓缓而行。

湖面上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拍打着岸边,两只画舫静静在停在湖中,几个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悠扬的胡笳声隐约传来,伴着清脆的歌声,自有一番夏日风情。

“公瑾,蔡大家这样的才女,只有你配得上。”孙策笑道。

周瑜笑着谦虚了几句,眼神却极是热烈。他忙于征战,短时间内不可能回襄阳省亲,蔡琰便从襄阳赶了过来。他来洞庭湖向孙策汇报近期战况,蔡琰与他同行,拜见新成亲的袁衡,此刻正与袁衡等人游湖,共奏她新谱的胡笳曲。

胡笳似笛,有汉制、羌制不同款式,牧童常吹之,甚至有卷芦叶而为之的,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乐器,可是到了蔡琰的手中,这种玩具式的乐器也能变出与众不同的新声,蔡琰怀孕闲居时写了十八首诗,以胡笳配之,取名“胡笳十八拍”,有一些是思念亲人的,比如出征在外的周瑜,有一些则是畅想未来,比如当时尚未出生的孩子。思念也好,畅想也罢,都与孙策记忆中的“胡笳十八拍”不同,不仅没有一点悲伤,反而甜得有点齁,最得少女少妇们喜欢,一经传唱便风靡八方。仅仅几天时间,孙策就听得有些腻了。

一天听不同的人唱几遍,再好的曲子也会烦,而且这甜腻腻的调调的确也不合他的胃口。

“别装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孙策调侃道:“有她陪在你身边,再苦的征途都会甜如蜜。”

周瑜摇头婉拒。曹操虽然没有进攻秭归,但他“攻占”巫县,入侵已成事实,在张纮、郭嘉的安排下,这个消息已经传遍荆州,百姓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尤其是屯田的百姓,这些人来自中原或者关中,厌恶了战争,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曹操又来挑事,他们非常愤怒。现在到秋收还有三个月,到时候是不管是征发徭役还是加赋,阻力应该都不会太大。

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可以出征了。这一次征途漫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即使是攻占益州南部诸郡也要好几年吧。他可舍不得蔡琰跟着他钻山沟。

军中之苦,我一个人尝就够了。周瑜看着远处的画舫,眉梢轻扬,眼神温柔。

孙策假咳了两声,将周瑜从春梦中叫回来。周瑜有些尴尬,连忙拱手谢罪。孙策摆摆手。“行啦,我也不耽误你们俩口子团聚。既然曹操没有进逼秭归,暂时不会有什么战事,你就将夷陵的事交给娄圭,抓紧时间调整一下,将士们以前欠的休假全部休掉,该办的事都办了,将家里安顿好,心无旁骛的出征。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尽快提出来。再过几日,我就要去襄阳,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

“喏。”周瑜躬身领命。

第1898章 所谋者大

曹操有些犹豫,不太赞同法正的看法。他觉得法正太激进了。

周瑜放弃巫县,退守秭归,并不是不能战,而是要诱他深入,让他拉长战线。多出三百多里,辎重运输、情报传递都会变得更加困难,尤其是在戏志才不能随军,只能留在鱼复的情况下。

周瑜的身边有荀攸,荀攸几乎是唯一让戏志才感到忌惮的人。他和周瑜是第一次交手,但戏志才和荀攸之间的较量却持续了好几年,戏志才一直没能占上风,他甚至搞不清荀攸的路数。

法正还年轻,见过的能人有限,不知道荀攸的深浅。

曹操进驻巫县,视察巫县的城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潘华走得很从容,收拾得很干净,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给他留下。百姓也很平静,只是看向曹操等人的眼神有些冷漠,一副你们反正迟早还得走的模样。

曹操不敢大意,传书给戏志才。

三天后,戏志才赶到巫县。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后,他同意曹操的看法,认定这是荀攸的计划,并非不敌而走。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些被阻击的援军可能也没有真的打算增援,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法正全程陪同,保持沉默,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戏志才看得心烦,本不想理他,又担心他年轻,中了荀攸之计,坏了他自己的性命事小,毁了曹操事大,只得耐着性子,问道:“孝直可知秭归地理?”

“还请先生指点。”

戏志才拉开地图,讲起了秭归城的地理。所谓三峡,指的是由巴郡鱼复至南郡津关这一段长江水路,总共七百余里,因为穿过大山,江面大多狭窄,地势陡峭,水流湍急,还有很多暗礁浅滩,行船比较难。城池大多沿江而建,易守难攻,巫县便是其中的典型。

秭归并不比巫县险要,相反,秭归的地理非常适合兵力展开。秭归所在的地点是一片盆地,江面宽阔,水流也相对平缓,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战场。

当然,适合做战场不代表秭归就容易攻打。秭归背山临江,城池也不大,周长不过三里,却很坚固。巫县有十二里,潘华只用了几百人就能守得稳稳当当,如今他退守秭归,秭归的兵力超过千人,可以说固若金汤。强攻秭归,至少要付出五千人的代价,绝非曹操承受得起,围困秭归则耗时久,消耗大,很可能无功而返。

秭归到夷陵的距离不到到鱼复距离的一半,周瑜增援秭归要比增援巫县方便得多。

退一步说,就算是拿下了秭归又能如何?周瑜在夷陵以逸待劳,除非你击败周瑜,直达江陵,才有可能看到真正的胜利。

要击败周瑜需要多少兵力?周瑜是吴国九都督之首,他掌握着荆州除南阳以外的六郡,能调集的兵力至少有三万,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调屯田兵参战,以曹操现有的兵力根本无法取胜。况且孙策本人就在长沙,他能坐视周瑜战败吗?

对曹操来说,真到了那一步,这一战就不是应付一下天子诏书的事,而是赌上整个益州的命运。一旦战败,益州元气大伤,很难挡住孙策的反击。就算止足于秭归也不可取。万一孙策在汉中方向发动攻击呢?曹操的主力陷在秭归,要想退回益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说,不是说谨慎一些,不中荀彧的计就没事,而是去了秭归就有事。这是阳谋,不是阴谋,你看到的阴谋是他想让你看的,而且故意让你看破的。你以为看破了他的阴谋,却不知道中了他的阳谋。

法正恍然大悟,面红耳赤。

说完这一通话,戏志才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面色苍白。他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好容易缓和了些,又语重心长的对法正说道:“孝直,你与使君长子同年,使君对你期望甚厚,你不必急在一时。关中多骑兵,却不擅水战,有很多战法不同,周瑜、荀攸皆是一时之杰,吴王更是百年难得的奇才,你与他们交手一定要三思而行。”

法正又感激又惭愧,躬身受教。

——

曹操留下严颜守巫县,自己率领主力退回鱼复。

半个月后,孟达从荆州返回。他进入荆州时遇到了盘查,虽然没有露出破绽,却耽误了行程,没能赶上端午赛舟会,也没听说孙策的战船采用什么新的技术,似乎只是一次与民同欢的活动而已。

但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曹操进攻巫县的消息已经传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不少百姓都在骂曹操,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有的甚至带上了朝廷,说朝廷安排曹操做益州牧是用人不明,活该气数已尽。

孟达说得很简略,但他带回来几份报纸——这是荆州的新鲜事物,很受欢迎——上面记载了曹操攻击巫县的消息。

报纸一尺长,五尺宽,既可以展开来看,也可以卷着读。正反面都印满了文字和图画,正面是各种消息,反面则大多是广告,哪家书社新印了什么书,哪家作坊最近要搞什么促销之类的。有官方消息,更多的是民间事务,按重要性不同依次排列。

曹操手里拿的这一份报纸上有两个重要消息:一是吴王孙策莅临长沙,举办赛舟会,祭祀屈原;一是曹操兴兵围攻荆州,用心不良。文章都不长,也就一两百字,言辞却截然相反,写孙策那一篇欢欣鼓舞,大赞孙策的仁政;写曹操那一篇则咬牙切齿,说他是阉竖之后,附逆之臣,不知悔改,自寻死路,必步袁绍后尘云云。

曹操看得哭笑不得,戏志才看了,脸色却非常难看。他将几份报纸并排摆在案上,点了点上面的时间。曹操凑过去一看,几份报纸的间隔时间一致,都是五天。从时间来看,他刚刚包围巫县没两天,消息就印在了报纸上了。如果孟达再迟几天回来,完全可以从报纸上了解到战事的结果,比他们的情报系统还要快。

“我们还是上当了。”戏志才说道:“孙策弹劾使君的奏疏现在可能已经送到了长安。荀公达、郭奉孝凑在一起,果然没什么好事。”

曹操的脸颊抽了抽,明白了戏志才的用意,不由得一声长叹。

——

君山,孙策与周瑜沿着曲折的湖边小道缓缓而行。

湖面上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拍打着岸边,两只画舫静静在停在湖中,几个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悠扬的胡笳声隐约传来,伴着清脆的歌声,自有一番夏日风情。

“公瑾,蔡大家这样的才女,只有你配得上。”孙策笑道。

周瑜笑着谦虚了几句,眼神却极是热烈。他忙于征战,短时间内不可能回襄阳省亲,蔡琰便从襄阳赶了过来。他来洞庭湖向孙策汇报近期战况,蔡琰与他同行,拜见新成亲的袁衡,此刻正与袁衡等人游湖,共奏她新谱的胡笳曲。

胡笳似笛,有汉制、羌制不同款式,牧童常吹之,甚至有卷芦叶而为之的,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乐器,可是到了蔡琰的手中,这种玩具式的乐器也能变出与众不同的新声,蔡琰怀孕闲居时写了十八首诗,以胡笳配之,取名“胡笳十八拍”,有一些是思念亲人的,比如出征在外的周瑜,有一些则是畅想未来,比如当时尚未出生的孩子。思念也好,畅想也罢,都与孙策记忆中的“胡笳十八拍”不同,不仅没有一点悲伤,反而甜得有点齁,最得少女少妇们喜欢,一经传唱便风靡八方。仅仅几天时间,孙策就听得有些腻了。

一天听不同的人唱几遍,再好的曲子也会烦,而且这甜腻腻的调调的确也不合他的胃口。

“别装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孙策调侃道:“有她陪在你身边,再苦的征途都会甜如蜜。”

周瑜摇头婉拒。曹操虽然没有进攻秭归,但他“攻占”巫县,入侵已成事实,在张纮、郭嘉的安排下,这个消息已经传遍荆州,百姓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尤其是屯田的百姓,这些人来自中原或者关中,厌恶了战争,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曹操又来挑事,他们非常愤怒。现在到秋收还有三个月,到时候是不管是征发徭役还是加赋,阻力应该都不会太大。

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可以出征了。这一次征途漫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即使是攻占益州南部诸郡也要好几年吧。他可舍不得蔡琰跟着他钻山沟。

军中之苦,我一个人尝就够了。周瑜看着远处的画舫,眉梢轻扬,眼神温柔。

孙策假咳了两声,将周瑜从春梦中叫回来。周瑜有些尴尬,连忙拱手谢罪。孙策摆摆手。“行啦,我也不耽误你们俩口子团聚。既然曹操没有进逼秭归,暂时不会有什么战事,你就将夷陵的事交给娄圭,抓紧时间调整一下,将士们以前欠的休假全部休掉,该办的事都办了,将家里安顿好,心无旁骛的出征。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尽快提出来。再过几日,我就要去襄阳,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

“喏。”周瑜躬身领命。

第1899章 利之所在

长安,未央宫,清凉殿。〞菠※萝※小〞说

天子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庄重,只是眉眼间有一丝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杨修面对天子,躬身再拜,言辞恳切。“陛下,天下易动难安,曹操负谗背讥,不思自省,反而出兵征伐,行事荒悖,有负陛下重托。陛下不宜姑息,宜下诏切责,以安大将军之心。”

天子干咳了两声。“杨卿,依我看,大将军之心似乎并不能因此而安。他移师襄阳,调兵遣将,欲讨伐汉中,难道是三峡难进,所以打算溯沔水而上?”

杨修一声长叹。“陛下,三峡难进,沔水也不容易。千里水路,山高林密,孤身行走都很难,何况是携带器甲兵杖,牵马曳车?兵少则无法克敌,兵多则消耗过重,绝非上策。吴懿之前就有侵扰襄阳的劣迹,如今曹操沿江而下,他岂能安居不动?大将军移师襄阳,大张旗鼓,正是知道征战不易,欲吓阻吴懿而已。请陛下明察,一旦出师,荆州骚动,钱粮空耗,朝廷的赋税怕是又无法及时支付了。”

天子轻声叹息。至于是附和杨修还是什么,就只有他知道了。“杨卿,朝廷也不愿横生事端,已经下诏切责曹操,只是路途遥远,也不知道诏书到了没有。再者,大将军年轻气盛,虎视汉中,也容易激化矛盾,不利调解。这样吧,朝廷再下诏书,尽量劝说,你也传书大将军,请他给朝廷一些时间,不要冲动,轻启战衅。”

杨修连声叹息,躬身再拜,起身退出。

天子长身而起,目送杨修下殿。这不是对杨修本人的尊敬,而是对大将军孙策的礼敬。不管怎么说,孙策面子上对朝廷还是很客气的,投桃报李,朝廷自然也不能怠慢了。

看着杨修出了殿,天子才重新坐了回去,嘴角微挑,说不出的满意。曹操自以为得计,拿下巫县就不前进了,敷衍朝廷,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他不想主动挑战孙策,孙策却不会放过他,如今周瑜守江陵,孙策却到了襄阳,准备进攻汉中,曹操还能躲吗?

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掉的。

回想着杨修的无奈,天子越发兴奋,命人取来地图,铺在案上,看着从襄阳到汉中的那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心情大好。三峡险峻,即使孙策有楼船也没有取胜的把握,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汉中作为突破口。可是这条路也不好走啊,不仅没有大路可走,沿途还有地方豪强甚至土匪山贼据险而守,要想一路突击前进,没有两三年时间是不可能实现的。

两三年时间,孙策要消耗多少钱粮?据刘巴估计,以一万人计算,一年就需要三十亿的开支,加上江陵的驻军,每年至少六七十亿。万一受挫,将士伤亡过大,救治和抚衅的费用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总额完全有可能超过百亿。

即使孙策有钱,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刘晔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半,接下来就看袁谭的了。如果袁谭也能出兵,孙策两线作战,他肯定支撑不住。到时候他是会向朝廷屈服,还是硬撑到底?

天子很好奇。

这时候就能看出关中的优势了。朝廷也许暂时没有主动出击的实力,可是倚仗地利闭关自守绰绰有余。孙策却不同,中原地势平坦,不论是长江还是黄河,他都是下游,进攻会面临难以克服的障碍,防守同样任务艰巨,形势被动。他这些年一直在征战,有时候未必是他好战,而是不战则亡,不得不战。

令君当初迁都的建议真是太正确了。

天子一边想着,一边派人去请荀彧、刘晔。刘晔来得快一些,很快就到了。看完杨修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他笑了一声,心情和天子一样轻松,但他不像天子那样容易满足。

“陛下,曹操逡巡不前,有悖朝廷之意,需要再提醒他一下。三峡易进难退,可以从其他地方发起攻势嘛,怎么能隔着三百里对峙?”

天子深以为然,和刘晔商量,要求曹操加大攻势。如果他不努力,敷衍了事,那朝廷就安排其他人接手益州,至少要安排几个人到益州担任太守,直接负责对荆州的攻势。

当然,眼下最需要增加压力的倒不是益州,而是幽州、冀州和并州,刘备、袁谭和贾诩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想干什么?曹操已经出兵了,他们也不能闲着。

——

杨修出了未央宫,没有回大将军府,而是直接来到建章宫羽林骑营。

马超正在练兵,羽林骑士轮番上阵,练习射艺和矛法。马超担任羽林中郎将后对练兵抓得非常紧,一是习惯使然,当初跟着孙策作战,深知精兵的威力;二是不想让吕布比下去。个人较量,他没什么胜算,羽林骑的装备要比并州军强很多,总不能也输给吕布。

看到杨修来,马超很意外,连忙将杨修迎了进去,吩咐人上酒。

杨修入座,开门见山的对马超说明了情况,曹操挑衅,攻占巫县,大将军要给他一个教训,准备派黄忠进攻汉中,需要马腾从武都方面予以牵制,夹击吴懿。

马超正中下怀,只要孙策用得上马家,马家就有利可图。但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孙策为什么会选择仰攻汉中,这条路可不好走,全是山路不说,还人烟稀少,无法就地取食,只能自行携带所需粮草,对后勤是一个严重的负担。即使有水路可用,逆流而上也是个问题。

杨修坦言,这也是没办法,沔水虽然难走,总比长江好走一些。况且巫县被曹操攻占,江陵随时处在曹操的威胁之下,取道沔水,还有机会绕过三峡,由房陵、上庸一带直插扞关。在山地战上,孙策的胜算更大一些,吴懿的能力也不如曹操,两害相权取其轻,攻汉中自然要比直接攻巫县好一些。

取汉中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打通与武都的通道,凉州的战马就可以顺着沔水而下,直达南阳。马超上次送的几匹凉州马,他已经派人送给孙策了,孙策非常满意,希望能多买一些用于甲骑,价格好商量。

马超大笑,欣然同意。曹操与孙策开战,开心的不仅是天子,马家父子也很开心。去年在下辩大战一场,曹操折了曹纯,憋了一肚子怨气,一直想重新开战,夺取武都,现在曹操与孙策开打,武都就安全了,马腾也有更多的时间来笼络、训练羌人,提升实力。等他准备好了,不用曹操来打,他也会主动进攻益州。

益州有粮,可以与武都互补。

——

杨修与马超谈了半天,吃了一顿饭,起身回府。

荀彧正在等他,一个人坐在堂上喝茶。茶已经喝得没了滋味,心情也有些低落。

杨修命人换了新茶,还没说话,先取出一摞报纸扔在荀彧面前。“看看你们做的好事,荆州百姓已经开始骂人了。”

荀彧已经从刘晔的口中知道荆州出了一个新事物叫报纸,但他本人还没看过实物。刘晔手里可能有,但没有提供给他。他打开两份看了看,明白了其中原委,这几份报纸都在最醒目的位置报道了曹操进攻巫县,挑起战争的事,而且言语连及朝廷,有怨诽之嫌,的确不宜公布。

“这就是报纸?”荀彧喝了一口新茶。“是郭奉孝还是张子纲的建议?很有创见啊。”

“都不是。”杨修淡淡地说道:“是印书坊自己的主意。印书的技术公布之后,印书坊遍地开花,生意不好做,就有人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这个也能赚钱?看来荆州的民生真的不错,普通百姓还有闲钱买这东西看。”

“这又不贵,订一个月才一个五铢钱,是人都买得起。”

“噗!”荀彧一口水全喷在报纸上,上面的文字立刻晕开,荀彧连忙用水去擦,一不小心就捅烂了。显然易见,这种纸并不是什么好纸,成本应该不高。可是即便如此,一个月六份报纸才一个钱也太便宜了,有能力订阅的人一定不少。

“这么便宜?”

“成本价而已,能贵到哪儿去。”

“既然无利可图,印坊干嘛要印这东西?”

杨修笑而不语。荀彧随即又明白了。“煽动民意?这是各郡太守府掏钱,还是州里掏钱?”

杨修撇了撇嘴,意味深长的一声轻叹。“荀文若,你和朝廷一样,积习太深,总以旧眼光看新事物,已经跟不上张相的步伐了。别总想着煽动民意好不好?大将军不是党人,不喜欢那一套。”他顿了顿,又道:“谁说报纸便宜就不能赚钱?你以为那些开设印书坊的人都是傻子,专做不赚钱的生意?真要不赚钱,这东西还能这么流行,各县都争着出,险些打起来?”

荀彧茫然不解。他真不清楚这报纸是怎么赚钱的,直到他翻到报纸背面,看到那些宣传新产品的内容,这才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是这些在上面刊登产品信息的人给钱?”

杨修笑了,调侃道:“你看,利之所在,不仅人人可为贲诸,还可为良平,又何必张相、郭祭酒?他们才没时间关心这些事呢,他们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忙。”

第1900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荀彧云淡风轻,一笑置之。菠∑萝∑小说“德祖,大将军真要攻汉中?”

杨修慢腾腾地说道:“不是他要攻,而是不得不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大将军一个人盼太平也没用啊。文若兄,你说是不是?”他曲指弹了弹案上的报纸,眼神讥讽。“加上关东的百姓,不知道能不能起点作用。”

荀彧觉得脑仁有点疼。报纸的出现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如果真是这么便宜的话,那不仅读书人能够了解到相关的消息,普通百姓也有机会。孙策大兴教育,号称要让每一户都有一个能识字的人,岂不意味着第一个普通百姓都知道朝廷与孙策的是非恩怨?在争夺民心这一块,孙策的优势一点也不弱于军事上啊。

“德祖,我知道大将军善战,麾下将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襄阳到汉中的路不好走,劳师远征,能有胜算吗?”

“莫非文若兄有什么妙计?你若是迷途知返,大将军可是非常欢迎的。”

荀彧连连摇头。“德祖,我的个人得失无关紧要,数万将士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实在不必。朝廷也并非要和大将军为敌,只是想让大将军知难而退,有所取舍,不要以为有武力就能横行天下。当年项籍败于此,今日大将军以小霸王自号,当有所警省。若久攻汉中不下,甚至损兵折将,岂不可惜?”

杨修摇摇头,垂下了眼皮,有几分失望。“文若兄,我承认,即使是大将军亲自出战,汉中亦不易取,但朝廷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将军知难而退,未免天真。你若是为天下着想,为朝廷着想,就应当劝天子宁静自守,不要无端生事。你若是为大将军着想,那我代大将军谢过你的美意,可是他听不听,我就不好说了。文若兄有这心情,不如考虑一下大将军取汉中之后,朝廷该怎么办。”

“朝廷?”

“文若兄,如果大将军取了汉中,朝廷还能维持眼前的形势吗?”

荀彧盯着杨修看了一会,有些惋惜。他不觉得孙策真能攻取汉中,真到了那一步,曹操肯定会向朝廷求援。朝廷出面调解,孙策如果还不肯罢手,朝廷或出兵子午谷,或径直出兵武关,总能逼孙策撤兵,维持当前的对峙形势,让孙策徒劳无功。更何况朝廷并不是只安排了曹操一路,袁谭、贾诩都在伺机而动,一旦孙策陷在汉中,他们很可能一哄而上,将孙策撕成碎片。

他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就目前而言,还是孙策最有希望为天下带来太平。只要他肯退一步,愿意止步于一个权臣。但孙策太年轻了,这些年又走得太顺利,难免自负,凡事习惯于用武力解决。

杨修和孙策一样年轻,也和孙策一样自负,不吃点苦头是不会面对现实的。兵凶战危,纵使孙策百战百胜,也不能保证攻取汉中就一定能胜。为了取汉中,他不得不调武关都尉徐庶参战就是明证。若非汉中难取,他怎么可能更换武关都尉这么重要的人选。

“德祖希望朝廷维持眼前的形势?这是德祖的意思,还是大将军的意思?”

杨修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眉宇间有些落寞。“是谁的意思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可得。”

——

与杨修话不投机,荀彧没有久坐,他带了两份报纸走。坐在马车上,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惊叹于这小小的一卷纸背后蕴含的智慧。

如果真的这么便宜,连普通百姓都能买得起,一年要消耗多少纸?别看报纸的幅面不大,可是荆州人口多,仅南阳就有五六十万户,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家购买也足以维持一个纸坊的正常运转。

这些产品的广告又能带来多少利润?产品卖得好,工坊就能生存。工坊能生存,工匠就可以拿到工钱,官府也能收到税。官府有了钱,就能做更多的事,比如供应大军作战。

这真是印书坊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荀彧不愿意相信,可是话从杨修嘴里说出来,他又不得不相信。虽然杨修代表大将军府在长安横行霸道,呼风唤雨,搞得天怒人怨,可是他心里清楚,杨修心里是有朝廷的,他并不希望大汉就此终结,他想维持现状。

如果能维持现状,其实也不坏。只可惜天子也好,孙策也罢,他们都不这么想。

荀彧倚着车壁,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吁——”车夫忽然勒住马,停下了马车。鲍出轻敲车窗。荀彧一惊,回过神来,拉开车窗。鲍出使了个眼神,让到一旁。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一个矫健的身影来到马车前,张辽翻身下马,快步赶到车窗前,向荀彧拱手施礼。

“见过令君。”

荀彧连忙还礼,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文远,有消息了?”

“尚冠里,西南第一宅。”

荀彧目光微闪,盯着张辽看了一眼。张辽苦笑。“若非令君诚邀,他连长安都不肯来,还请令君体谅。”

荀彧没有再说什么。张辽躬身退下,翻身上马,带着缇骑向远处去了。荀彧沉吟了片刻,敲敲车壁。

“去尚冠里。”

车夫轻扬马鞭,马车掉头,向尚冠里轻驰而去。

——

邺城。

郭图快步走进中庭。正在堂上与沮授说话的袁谭看见,点头致意,命人为郭图设座。郭图上堂,与沮授见了礼,欣然入座。侍者捧来冰镇的瓜果,郭图却没看一眼,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文书递了过去。

“使君,公与,汉中来的消息,孙策正在襄阳调兵遣将,准备进攻汉中。”

袁谭接过文书,看了一眼便面露喜色。“许公平安到达汉中,我终于可以放心了。”他迅速读了一遍,转手递给沮授,眼神闪了闪,却没说话。文书并不长,沮授很快就读完了,将文书递还给郭图,双手拢在袖中,思索了片刻,重新抬起眼皮。

“长史有什么计划?”

郭图笑了。“公与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吗?”

“机会的确是好机会,但机会毕竟不是现实。”沮授淡淡地说道:“我对吴懿知之甚少,长史对他可有了解?”

郭图抚着胡须,笑容满面。“我倒是见过吴懿数面,略知一二。吴懿亦字子远,是吴匡从子,吴匡被袁公路所杀,这一战,吴懿必全力以赴。他沉毅稳重,是个能做事的人。守汉中数年,之前也曾出兵襄阳,小受挫折后全身而退,对荆州军有一定了解,如今再战,再有许子远相助,攻也许不足,守却绰绰有余。”

袁谭也说道:“郭公所言甚是,我与吴懿有过交往,他悍勇不足,却是个稳重的人。以汉中的地形,据险而守,坚持一两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孙策麾下士卒精练,黄忠、徐晃皆是猛将,孙策又亲临襄阳,可见慎重。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发起攻击的。”

沮授点点头。“汉中是朝廷与益州联结的咽喉,对益州重要,对朝廷更重要,朝廷不会坐视孙策攻击益州。可是孙策善战,绝非鲁莽之人,使君、长史还是要提醒许子远,切莫急于立功,为孙策所乘。”

郭图表示赞同。他与许攸相交多年,最清楚许攸的性格了。许攸为人自负,上次在辽东被孙策击败,一气之下远走益州,如今有机会雪耻,他一定不会放过。沮授提醒得对,一定要警告许攸顾全大局,不能为一己之仇坏了大事。

“我会写信给他。”郭图主动揽过这个任务。除了他,也没几个人能劝得住许攸了。

“有长史出面,自然无忧。”沮授接着说道:“汉中多山,利于坚守,如果能运作得当,将孙策困在其中,形势也许会因此逆转。不过,眼下只是可能,使君不宜轻动,还是等一等比较好。”

“对对对,公与说得太对了。”袁谭连声附和。“冀州不比益州,没什么地利可用,一旦孙策转身来攻,势必要分胜负。不如等等,等到孙策陷入僵局再出手不迟。”他拍了拍腿,又道:“郭公,公与,即使孙策转战汉中,曹操留在鱼复也没什么意义,是不是让他与刘繇、高干联手,在交州再战?”

沮授思索片刻。“刘繇、高干不和,先是丢了豫章,后来又丢了番禺,不宜再让他们合作。长江得失关系到益州安全,曹操不能轻离,如果让高干去荆州煽动蛮夷,进攻武陵、零陵一带,牵制周瑜的兵力,减轻他的压力,他应该不会反对。”

袁谭与郭图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而笑。“公与这步棋实在是妙,环环相扣,足以让孙策焦头烂额,难以兼顾,到时候我们就有机可趁了。”他想了想,又道:“交州、益州遥远,中间再有个耽搁,要想困住孙策至少要半年,说不定还会更久,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吧,朝廷那边总要给点回应。”

“兵临黄河,与曹昂对峙便是了。”沮授微微一笑。“使君问问刘备,看看他能不能抽调一些骑兵助阵。他自称中山靖王之后,封王这样的事,他应该比使君更感兴趣。”

袁谭哈哈大笑。

第1902章 欺之以方

刘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了关靖一眼。关靖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皮。刘备起身相迎,态度热情,笑声朗朗。“云长,你怎么来了,也没派人通报一声,我好去迎你。”

关羽放声大笑,拱手施礼,又向关靖点头致意。“玄德,你言重了,你我之间,又何必拘泥于那些俗礼,迎来送往。快说说,什么时候出击?我可有些等不及了。”

刘备却不回答,笑容微敛,再次问道:“云长,你突然到蓟城来,出了什么事?”

关羽有些不好意思,假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玄德,我今天来,有件私事想和你商量。”

听到私事二字,刘备心里松了一口气。关羽身为涿郡太守,擅离职守,一声招呼也不打,突然赶到蓟县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等着关羽说,关羽却不吭声,一旁的关靖会意,起身行礼,拱拱手。“将军,我可能刚刚吹了风,身体有些不适,先回去休息。关府君,靖失陪了。”

刘备会意,亲自将关靖送到门口,借着这个机会整理了一下思绪,返回楼中时已经恢复了从容,谈笑风生。“云长,你以军营为家,一心忙着练兵,我几次让你娶妻生子,你都推说没空,今天怎么急了起来,莫不是看中了谁家的女子,想娶为正妻?说说看,究竟是谁家的,我为你去提亲,若是不肯,我们更去抢了来。”

关羽哑然失笑。“娶妻乃是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随意。不过,我今天来正与家父有关。”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书信,递给刘备。刘备接过一看,原来是徐晃写来的,不免心生疑虑。他与关羽是亲近,但还没亲近到朋友之间的书信都互相看的地步。他打量着关羽,见关羽坚持,也不好拒绝,只好展卷阅读。读完信,刘备不禁眉头紧锁,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

“云长,你……是怎么打算的?”刘备斜睨着关羽,将书信推了过去,又不经意的挥挥手,示意卫士们离得远一些,让他们二人独处。

关羽据案而坐,直视着刘备。“玄德,吴王与曹操开战,你支持谁?”

刘备沉吟了片刻。“云长,你觉得这是吴王与曹操的事?”

“难道不是?”

刘备笑了一声。“当然不是,这是吴王与朝廷的事。”他抬起手,示意关羽不要急。“在吴王与朝廷之间,你支持谁?”

关羽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刘备一点也不意外。别看关羽是个亡命之徒,跟着他之前也没有出仕经历,但他从小熟读《春秋》,以忠义自诩,让他明言与朝廷为敌,他是做不到的。他不紧不慢地又追了一句。“云长,如果我选择支持朝廷,与吴王为敌,你还愿意留在幽州帮我吗?”

关羽涨红了脸,凤目圆睁,盯着刘备,怒气隐然。他当初辞别了孙策的挽留,不远千里来到幽州,刘备现在却问他这句话?

“云长。”刘备向前挪了挪,伸手拍拍关羽紧握着案几边缘的手。“我知道,吴王是真英雄,待你我有义气,尤其能用人。我扪心自问,他比我更能用你之长。当初你若留在豫州,九都督之中必有你一席,纵不及周瑜,亦当与太史慈比肩。”

关羽眯起了眼睛,几乎到了发飚的边缘。“玄德,你究竟想说什么?”

“云长,你我虽属君臣,实是手足,自当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不瞒云长说,朝廷的使者已经到了蓟县,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吴王势大,与他为敌胜算渺茫,我乃中山靖王之后,虽说血脉疏远,毕竟是高祖后裔,不能坐视江山沦落,祖宗不能血食,你却未受朝廷之恩,不必如此。且吴王不仅待你有义,还治好了令尊的眼疾,恩重如山。徐晃又是你的至交,如今也在吴王麾下,这封书信,想必也是受吴王之意而作,你如果现在回去,不仅可以父子团聚,还能……”

关羽越听越不是滋味,甩开刘备的手,厉声喝道:“玄德,你以为我是来辞行的?”

见关羽发怒,刘备心里一块大石头反而落了地。“云长……”

“别说了!羽虽武夫,却还懂得忠义仁孝,吴王待我父子有恩,将来自当结草相报,岂能以私义害公义?”关羽挺身而起,来回踱步,脚步又急又重,宛如战鼓,震得整座楼都有些摇晃。他挥了几下手臂,最后一声长叹。“我明日便派人去襄阳,接家父来涿郡。”

刘备连忙起身,赶到关羽身边,拉住了关羽的手臂。“云长,不可!”

关羽停住,梗着脖子,盯着刘备。

刘备知道他误会了,笑道:“云长,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你愿意留下帮我,我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却不必急着接令尊来幽州。朝廷的使者虽然到了,诏书里却没有明言与吴王为敌。依我看,这件事还有转机,你现在急着接令尊来,反倒有和吴王决裂的嫌疑。”

关羽被刘备搞糊涂了,茫然不解。刘备拉着他坐下,将情况详细解释了一遍。

朝廷使者是到了幽州,但诏书里没有明确说与吴王相关的事,只是说立下大功即可封王。异姓封王,有违白马之盟,且孙策跋扈,朝廷虽然满足了他的要求,却不能保证孙策不会得寸进尺,再进一步,做出篡逆的事来,不得防患于未然,一旦孙策谋逆,就号召天下诸侯勤王。

曹操与孙策发生冲突,可以看作朝廷对孙策的一个警告,让孙策知道人力终有穷时,他还没到横行天下的地步。益州的地形决定了强攻不易,三峡如此,汉中也如此。曹操在三峡发起攻击,孙策却在汉中反击,说明孙策本人也清楚这一点。如果他在汉中的攻势也受挫了呢?也许他就会认清形势,安分守己,不再有非份之想。这样一来,朝廷自然也就无须对付他了。

总的来说,朝廷对孙策还是提防为主,并没有到真的要铲除他的地步。许诸侯以封王之赏,也有为孙策分谤的可能。毕竟朝廷危急,变法也是必然之举,在此之前,朝廷在关中行新政,已经展示了这方面的勇气和决心,打破祖制也不是不可能。

关羽听得有点绕,但毋须立刻与孙策为敌这一点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自然求之不得,也就没深究刘备背后的真意。他立刻回到了正题上,问起与太史慈联合出兵的事。

刘备解释了一番,当然没有全说。关靖当时提起这个话题本身就有应付关羽的意思。关羽身材高大,脚步声沉重,极有特点,他一踏上楼梯刘备就应该知道是谁来了,只是他当时在想心思,没留神,好在关靖及时调整话题,没让关羽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与太史慈联合出兵草原,既是防备胡人入侵,也是积攒实力,训练士卒。若吴王汉中受挫,能知进退,自然是好事。若他不知进退,一味穷兵黩武,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们也不能不有所准备。云长,我知道你与太史慈相知甚厚,如果将来你不愿意与他对阵疆场,我也可以理解。”

“舍我之外,还有谁能是子义的对手?”关羽一声长叹。“玄德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绝不让玄德为难。”

刘备长出一口气。

——

关羽亲自赶到昌黎,与太史慈见面。

太史慈也正在筹备秋后的战事,得知关羽有意联手,他非常开心,二话不说,拉着关羽直奔马厩,指着几匹体型高大强壮的战马说道:“挑两匹吧。”

关羽一看到这些马,眼睛就直了。他身高九尺,体重超过四百斤,加上甲胄、武器,已经到了普通战马的极限,没有一匹马能长时间地驮着他奔跑,他只能备了三匹战马随时更换,挑选一匹合适的战马对他来说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可是眼前的这几匹战马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一看就知道力气很大,应该能满足他的要求。

“哪来的?”

“真正的凉州大马,马超送给吴王的礼物,吴王一看就说最需要这马的人是你关云长,特地送了几匹最好的送来。你试试,看看合适不。这马力气大,速度也不错,配上你的青龙刀,以后能挡你一刀的人屈指可数,就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关羽原本就有心思,听了太史慈这句话,神情更是低落。他纠结了片刻,强笑道:“子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许有一天会对阵沙场?”

太史慈笑了。“云长是来宣战的?”

关羽强作镇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太史慈抚着战马油光水滑的皮毛,沉吟了片刻。“云长,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若真有那一天,你也不必顾忌,放手一战便是。”他转身看着关羽,又笑道:“当然,你要努力才行,以你现在涿郡太守的身份,真要两军对垒,你未必有机会走到我的面前。”

第1903章 知人善任(求推荐!)

关羽面红耳赤,明知太史慈并无恶意,还是觉得很没面子。■菠&萝&小■说

太史慈在九都督中排名第二,掌管半个幽州,论实力只有刘备与他相当,他一个涿郡太守自然不够资格。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论实力,他并不比太史慈弱,他当年为孙策夺取九江的时候太史慈还没过江呢。若不是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幽州,太史慈只怕要向后挪一挪,给他腾个位置。

见关羽反应强烈,阴着脸一言不发,太史慈心知有异,却也不直接询问,主动转换了话题。他与关羽相处朝夕相处数月,知道关羽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直接问是问不出来的。

“秋后出战,你们有什么目标?”

“你呢?”关羽反问道。被太史慈调侃了一句,他对联手出征草原的计划兴趣缺缺,不想再提。

“我没什么明确目标,就是例行清扫。公孙度在扶余一带作战,效果不错,可能会有扶余人西迁,我顺便送他们一程。”太史慈很清轻松,还有些促狭。“你与我一起作战,恐怕捞不到什么功劳。倒不如直捣弹汗山。你回去问问刘玄德,看他有没有兴趣,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关羽蚕眉微蹙,心情更加纠结。

太史慈前年一战重创东部鲜卑四部,去年又出塞扫荡,东部鲜卑已经被他打残了,稍有实力的部落不是投降了就是西迁了,只剩下一些小部落苟延残喘。公孙度去年率部征服了高句丽,今年又在扶余作战,那些扶余人哪是公孙度的对手,不是躲就是逃。

太史慈已经基本解决了边境的问题,可以养精蓄锐,出塞如同校阅,刘备身后却是鲜卑人的王庭,眼下因为袁谭的缘故还算太平,却终究是个隐患。刘备若与太史慈交战,必然受制于袁谭。一想到刘备引袁谭为盟友,还打算将他从涿郡调换到渔阳,他更不以为然。

这根本就是儿戏,自取覆灭之道。

关羽很焦灼,有些走神。太史慈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冲着诸葛瑾使了个眼色。诸葛瑾会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太史慈命人将马牵了出来,催关羽试马。关羽想到将来很可能要骑着孙策送的马,提着孙策送的刀与太史慈作战,心里更不是滋味,本想推辞,却又实在喜欢那马,想着刘备也说过孙策只是有可能与朝廷为敌,目前还没走到那一步,便半推半就的应了,翻身上马。太史慈也牵过坐骑,两人各带数名亲卫,出了城,奔驰起来。

正如太史慈所说,这几匹凉州马不以速度见称,对关羽来说却正合适,关羽过人的体重几乎没什么影响,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速度不见慢,反倒越跑越轻松,比起其他的战马跑上几里就力竭,这些凉州马优势明显。

关羽更舍不得放手了。他暗自做了个决定,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得不与太史慈对阵,他坚决不骑着这些战马上阵,也不用青龙刀。

回城之后,太史慈宴请关羽,两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席间,作陪的诸葛瑾说起了弹汗山。他前几年在草原上游历,曾去过代郡、上谷,去过护乌桓校尉治所宁县,看过边塞和胡市,和鲜卑人、乌桓人都有过接触。

“鲜卑人与乌桓人、匈奴人都不同,他们没有见过大汉的盛世,也没有被大汉的军队正面击败过,对大汉殊少敬畏。弹汗山就在塞外,离长城不到两百里,鲜卑人聚会时,游骑常常入塞,桑干河以北已非大汉所有。乌桓人与鲜卑人同种,多有来往。前两年牛辅击破美稷,匈奴人溃败,有一些人也投靠了鲜卑。有乌桓人、匈奴人做引导,鲜卑人对我边郡地形了如指掌,迟早必为大患……”

关羽见过诸葛瑾,对这位长脸的读书人印象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现在听诸葛瑾说起鲜卑人,对边郡形势了如指掌,言之有物,颇感意外。张飞是代郡太守,田豫是上谷太守,他们一起议事时,看法还不如诸葛瑾透彻。这让关羽更加担心,张飞、田豫会不会太大意了,忽略了鲜卑人的威胁?

太史慈的建议值得考虑,趁着幽州暂时没有大的战事,先重创鲜卑人,至少拔掉弹汗山。鲜卑人将王庭立在这里,简直就是对大汉的蔑视,刘备既然以大汉宗亲自居,岂能容忍这样的污辱?孙策还没有表示出对朝廷的不敬,他们就疑神疑鬼,鲜卑人将王庭建在眼皮子底下,他们倒熟视无睹,简直是是非不分。

回去一定要和玄德好好说说。

关羽有了主意,随即问起了弹汗山的形势、山川河流。诸葛瑾一一解答。

——

太史慈将关羽送到十里之外,拱手作别。

看着关羽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依依垂柳之中,太史慈拨转马头回城,脸上笑容散去,眉心微微蹙起。诸葛瑾跟着他,神情却很轻松,摇着马鞭,吟起了诗。

太史慈静静地听完着,眉心渐渐放松。听诸葛瑾吟完诗,他赞了两句。“子瑜好心情。”

“都督担心什么?”

“刘备。”

“刘备志大才疏,反覆难养,不是都督对手。都督又何必担心他?”

“我倒不担心他,只是觉得关羽可惜,如此……”

“关羽桀骜不驯,有什么好可惜的?”诸葛瑾打断了太史慈,不紧不慢地说道:“都督觉得吴王当初没有留下关羽是一个失误?”

太史慈微怔,回头看了诸葛瑾一眼。诸葛瑾不是那种尖锐的人,他一向和气,今天却有些咄咄逼人。他当然不认为诸葛瑾有什么企图,但诸葛瑾也绝不会无的放矢。

“请子瑜指教。”

诸葛瑾循循善诱。“都督,吴王当初如果留下刘备,关羽绝不会来幽州。可是那样就好吗?吴王该如何用刘备,又该如何用关羽?”

太史慈若有所思。他有点明白诸葛瑾的意思了。孙策不是不能留下关羽,而是他根本就没打算留下关羽。刘备反覆,不安于现状,不能放手使用。关羽又桀骜不驯,也很难付以重任。这两人留在中原既不能不用,又不能重用,反倒不如现在刘备回到幽州,与袁谭互相牵制。关羽在刘备身边,既是刘备的得手助手,又是刘备身边一个不稳定因素。

“还是吴王高明。”太史慈如梦初醒,感慨不已。孙策在几年前就做好的安排,他到现在才明白,还是经由诸葛瑾的提醒。

“都督是将兵,吴王是将将。”诸葛瑾淡淡地说道。“对于君主而言,知人善任,择能而用,比冲锋陷阵更重要。吴王知都督,都督却不知吴王。”

太史慈哈哈大笑,拱手向诸葛瑾致意。“惭愧,惭愧。”他吁了一口气,浑身轻松,思索片刻又道:“这么说,吴王对袁谭、刘备联手的可能也早有准备?”

“袁谭、刘备各怀鬼胎,是不可能真心合作的,勉强结盟也不过是徒具形式,没什么威胁。可是有他们领头,那些对吴王心怀满的守旧之徒就有了聚集的机会,敌我之势一目了然,何乐而不为?吴王行的是正道,依的是大势,顺势者昌,逆势者亡,此乃大道自然。有些人不是都督想救就能救的,要看他能不能自救。”

太史慈一声轻叹。他明白了孙策的用意,却还是为关羽感到可惜。以关羽那性格,让他痛改前非何其难也。除非刘备倒行逆施,让他失望,又或者刘备穷途末路,不得不再次向孙策俯首称臣,关羽或许还有为孙策效力的机会。

可是这又能怨谁呢?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

关羽回到蓟城,向刘备提议改变计划,袭击弹汗山。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弹汗山是鲜卑人的王庭,对幽州来说是个隐患,如果不及时拔除,不管刘备将来与谁开战,都很难免除后顾之忧。刘备想立功封王,攻击鲜卑人,夺取鲜卑人的王庭,正是一个好机会。

刘备哭笑不得,想不到关羽去了一趟昌黎会生出这么大的变化。他很担心,以关羽那藏不住事的性子,太史慈说不定有所警觉,不肯与关羽联手,这才鼓动关羽攻击弹汗山。

攻击弹汗山,夺取鲜卑人的王庭,听起来很美,可是做起来却一点也不容易。鲜卑人不是中原人,他们逐水草而居,王庭充其量只是一个象征,丢了就丢了,最多损失一些脸面,实力影响不大。正因为如此,攻击弹汗山不仅没什么实际意义,反倒可能引来鲜卑人的报复,从此他就别想有安宁之日了。

对刘备的犹豫,关羽很不高兴。打异族你推三阻四,与对你我有恩的吴王为敌,你倒是积极得很。阳猛为什么不肯回来?太史慈一万骑大破东部鲜卑四部,你手握更多的兵力却不敢对中部鲜卑动手,瞻前顾后,如此怯懦,谁愿意追随你?

刘备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关羽仰天长叹。

第1905章 锋芒初露

张纮认为为个方案太冒险,而且完全没必要。ぁ菠℡萝℡小ぁ说

两军作战,防守一方据城而守,不仅需要的兵力少,而且几乎没有运输消耗,将士们有坚城可倚,一切都和平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士气稳定。进攻方则不然,首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进入敌境,辎重、粮草都要运输,需要征发民伕,消耗大量的粮食。到了城下,还要打造攻城器械,挖工事围城,冒着城头的箭矢擂石进攻,付出重大的伤亡,最后还不未必能攻下城池。

由守转为攻,需要付出的代价不是成倍,而是四五倍,甚至更多。

目前的计策是以守代攻,以八都督为核心,依托坚城,三线防守,尽量避免出击,将消耗降到最低,然后将宝贵的机动兵力控制在手中,保留主动权。如果改为两翼全面进攻,孙策首先面对的就是要征兵,至少增加十万人,因此增加的消耗将非常惊人,一年就能将这几年积累的成果消耗一空。

而且付出了代价,却未必能得到期望的结果。

南阳和关中太近,消息传递很快,朝廷的细作也不少,大队人马调动很难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说是设局,很可能会弄假成真。朝廷了解到具体情况后,如果不出击,孙策将骑虎难下,如果出击,则孙策可调动的兵力有限,只能独自面对天子。

实际上,在面对天子之前,孙策还要面对另一个问题:九都督中真正有指挥数万大军作战经验的人也就是周瑜、太名慈、黄忠,其他人都没有类似的经历,他们能不能完成任务,谁也不敢说,万一出现一两个失手——这几乎是必然——孙策就不得不去主持大局,无法在南阳面对天子。

与其如此,不如稳扎稳打。三线作战虽然压力不小,可是只要不主动出击,不盲目扩大战事规模,还承受得起,孙策又年轻,耗得起,不差这几年时间。在这几年时间内,各都督可以轮番上阵,向外拓展,有孙策在背后撑腰,就算他们遇到一点麻烦也不至于全面崩溃。

孙策志在天下,目标不仅仅是大汉现有的疆域,将来还要征伐四夷,不能什么事都亲自亲为,利用这个机会让各都督实战,培养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为以后铺路,无疑比让他们仓促上阵更有价值。

双方形势如此,吴国初建,正处于实力迅速上升的阶段,只要孙策自己不犯错,朝廷才是应该着急的一方。何必为了几年时间,将主动权拱手让人?凡事过犹不及,改变既有战略,看起来只是向前跨了一步,但这一步却有可能是生与死、胜与负的区别。全面崩溃的可能性也许不大,可是弄巧成拙,离目标更远却是完全有可能的。

孙策觉得张纮的分析有道理,决定谨慎一些,暂时搁置这个计划,先看看汉中的战事进展再说。如果汉中战事进展顺利,甚至超过预期,那就让周瑜先投入战场,发起主动进攻,夺取益州,再依实际情况评估风险。他和袁谭、刘备多次交手,对他们的实力比较清楚,对曹操的实力却没什么把握,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如果黄忠、周瑜打得顺利,也许不需要他全面出击,天子就不得不出兵牵制了。

两天后,一场大雨骤然而至,汉水猛涨,襄阳、樊城之间的浮桥被冲垮,洪水一直漫过襄阳城门。好在襄阳城内早有准备,各种草包、土袋一应俱全,看到雨势凶猛的那一刻,奉徐晃之命留守的都尉徐商就请示孙策,做好了防洪的准备,及时塞住了几个城门,避免了一场意外之灾。

孙策对徐商刮目相看,一问才知道这是襄阳的秋汛,徐晃早就安排好了,每年都会安排演习。

——

房陵,堵水河畔。

黄忠站在河畔的一块黄色巨石上,低着头,看着清澈见底的河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徐晃说,最多三天,水势一定就退,至少会退到这块巨石以下。三天过去了,一切正如徐晃所言,曾经汹涌的河水已经恢复了平静,这块巨石如约露出了水面,只有上面的枯枝落叶能证明不久前被洪水淹没的经历。

黄忠驻扎宛数年,也曾一度统兵驻扎在顺阳一带,只是没进过山,也没想到山中的洪水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凶猛。如果不是徐晃安排妥当,这次出兵还没接战就要吃一个大亏。水火无情,如果辎重、粮草被水冲走,甚至将士有重大伤亡,他就只能到吴王面前自免谢罪了。

这次任务原本是周瑜的,调整防区后才落到他的手中,私下里有人在说这是吴王照顾他,让他有机会抢了周瑜的功劳。他无法分辩,只能尽力完成任务,不负吴王所托。

吴王为他配备了三员大将,如今徐晃已经初步展示了自己的价值,黄忠很好奇徐庶会有什么让他觉得惊艳的地方。那个汝颍士子与吴王见了一面,随后就在武关驻扎了六年,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执行任务,表现如何,黄忠心里很没底。

如果不是吴王安排的,他一定会拒绝。徐晃至少有拒击吴懿的经历,徐庶除了协助桥蕤守武关之外没有任何野战经验。这样的人能行吗?

“都督,徐都尉来了。”李严骑着马,淌着水奔了过来,马蹄踢起河水,溅起雪白的水花。

黄忠收回心神,应了一声,抬头看向远处。几匹骏马沿着河岸奔来,当头一人中等身材,身形精干,留着短须,脸色沉静,看不到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隐隐有火焰升腾。身后跟着几个膀阔腰圆的卫士,个个神情警惕,看似随意,却保持着互相掩护,随时应变的小阵。黄忠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声,此人练兵颇有章法,至少这些卫士训练有素。

时间不长,徐庶来到巨石前,翻身下马,落地生根。

“武关都尉,长社徐庶,见过都督。”

黄忠拱手还礼。“元直辛苦,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还好,一些不自量力的蟊贼而已,被我击退了。”

“申家兄弟?”

“申耽。”

“伤亡如何?”

“轻伤了三人,斩首一百七十一人。”

黄忠打量了徐庶一眼。徐庶面色平静,既没有得意,也没有愤怒。黄忠虽然好奇,却也没多问。他听过徐晃看于上庸、房陵一带的形势报告,知道这里虽然没什么世家大姓,却有不少地方豪强。因为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朝廷派遣的太守、县令长统治能力有限,大多只局限县城周边,其余的地区实际都在地方豪强的控制之中。吴懿任汉中太守后,对这些地方豪强非常客气,又是给官又是给钱,就是指望他们能发挥熟悉地形的优势,挡住襄阳方向的进攻。

申家兄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是上庸人,自称申国后裔,与当地土人通婚后,一直是本地势力的代表。徐庶从武关过来,势必要经过他们的领地,发生冲突势在难免。从双方的伤亡人数来看,规模应该不大,但徐庶以轻伤三人的代价斩首对方一百七十一人,打得很漂亮,完全有资格得意一下。

看来徐庶志向很大,不是容易满足的人。

“元直对此次出征,有何高见?”

徐庶谦虚了几句,见黄忠态度诚恳,也不推辞,简洁明暸的说道:“庶斗胆,观吴王之意,当是以战代练,锤炼将士,以取汉中为名,开启西南战局。这战乃是数十年征战之发端,宜稳扎稳打,不宜躁进。”

黄忠愣了一下,一时没搞懂徐庶的意思。西南战局是指益州吗?不直接说益州而说西南,难道是读书人的标新立异,特意不与人同?

一旁的李严也有些好奇,见黄忠不说话,主动问道:“徐都尉所言之西南战局,莫非是指整个益州?”

徐庶瞥了李严一眼,抬手抚了一下短须,淡淡的说道:“不知足下是?”

李严自知失礼,连忙拱手,自报家门。徐庶听完,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是李军师,久仰,久仰。就当前而言,说是益州也无大错。”

李严眼神微闪,心里有些不快。他被黄忠推荐到孙策麾下,孙策将他纳入军师处,又将他派回黄忠身边做司马,他其实是身兼两职,正式的身份是黄忠的司马,又在军师处有挂名,徐庶只提他的军师身份,不提他的司马身份,摆明了就是看不上他,如果不是他有军师身份,徐庶根本不愿意和他说话。

“请都尉指教。”

徐庶看向黄忠。黄忠面带客套地微笑,却不言语。徐庶会意,略作沉吟。“天下地形无非平原、草原、山地,兵种无非步骑、水师,不同兵种,适应不同地形,北方多草原,适合骑兵纵横,南方多山地丛林,适合步兵征战。都督统领步卒,习山地之战,将来总不会再转战漠北或者出海,只能向多山之地而去。汉中如此,益州亦如此,所以说足下以为西南便是益州并无大错,只是志向略小了一些。”

徐庶微微一笑,语带调侃。“都督尚未耳顺,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一定能平定益州,难道都督想在花甲以前就功成身退,解甲归田?”

第1906章 用心良苦

黄忠多少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兴奋。∞菠ぁ萝ぁ小∞说

他现在考虑的就是怎么拿下汉中,完成孙策交待的任务,如果有可能,能在益州战事中分一杯羹,那就更好了,根本没想到后续如何安排。十年之后的事,谁会想到那么远,况且十年之后,他真的可以解甲归田了。

可是他的部下不能,比如李严,十年之后,他正当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能有多大的成就取决于现在有多少积累。他如果只考虑战事,却疏忽了培养人才,岂不是辜负了他们,辜负了孙策?孙策交给他的几个人除了邓展稍微年长一些,几乎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十年之后,这些人将是吴国的骨干。

即使是他自己,五十多岁也未必一定要退休,花甲之年依然征战四方的将领太多了,他怎么能安心养老。作为孙策最早的将领之一,他还不如徐庶看得远,有担当。

“元直虽在武关,对襄阳的学术却了如指掌,蔡大家的文章一定看得不少,以后还要请元直多多指点。”

徐庶大笑。他知道黄忠反应过来了。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正是出自蔡琰的研究。他相信蔡琰突然转变研究内容绝不是一时兴趣。作为孙策倚重的笔杆子、位列九都督之首周瑜的妻子,蔡琰的研究有很明显的指向。黄忠等人是武将,缺少学术背景,很可能熟视无睹,不明其中真意。他既然被孙策安排来协助黄忠,当然要提醒他这一点。

这关系到汉中之战究竟怎么打。

李严很郁闷。他虽然只是挂名军师,出谋划策并不是他的主要职责范围,但一见面就被徐庶将了一军,着实有些丢脸。

黄忠与徐庶谈了好一会儿。既然汉中之战不仅仅是为了夺取汉中,更是为了以后进攻益州甚至征讨天竺作准备,那就不能局限于求胜了,培养人才,锤炼出一支擅长山地、丛林作战的精锐才是重点,参加这场战事的将士中要产生一大批精通山地战的将领才行。

徐庶侃侃而谈。

孙策之前就对山地战有一些总结,确立了一些原则,打下了基础。但这些还不够,一是那些原则并不全面,也未必完全适用于汉中;二是军中将士真正重视这些原则的人并不多,包括讲武堂毕业的将领在内,真正能将那些理论运用到实践中的还是少数,更别说推陈出新,对既有理论进行扩充、修正了。

当务之急,一是加强学习,让每个人将领都有相对明确的目标,并为此目标付出努力;二是对既有原则进行分析,与实际进行对照,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予以重视,将山地战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将汉中之战当成实践和检验的课堂,而不仅仅是一次任务。

听了徐庶的分析,黄忠豁然开朗,以前有些不太清楚的问题现在变得一目了然。他明白了孙策为他组建这个班子的良苦用心。徐庶足智多谋,有见识,堪当副将。徐晃为人谨慎细致,是个侦察的好手。邓展为人稳重,又通晓屯田,熟悉后勤。这三个人各有所长,不可替代。

黄忠随即请邓展、徐晃来议事,为徐庶接风。四个人一边小酌,一边讨论,邓展、徐晃和黄忠差不多,都赞成徐庶的建议,建议调整作战方式,改变任务重心。

邓展随即提出包围房陵,抢收庄稼的建议。他在湖阳多年,一直负责屯田,深知粮食的重要性。不管多么精锐的将士,一旦断粮,不战自溃。房陵、上庸等地之所以能成为县治,就是因此这些地方有可耕种的土地,正是这些土地产出的粮食供应县中的百姓和官员。

控制了这些粮食,城池不攻自破。周瑜、荀攸当初制定计划时安排在七月出兵,应该就是考虑到了这个时间点的特殊意义。

黄忠很满意。他本来还在为如何攻城犯愁。山地行军,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器械,就地制作也有不小的麻烦,如果能不用攻城就能解决问题,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黄忠随即安排任务,徐晃率部赶往上庸,将上庸的守军堵在城里,不让他们出城收割,如果挡不住就一把火烧了。总而言之,不能让城中的守军得到粮食补给,让他们面临断粮的困境。邓展、徐庶则留在房陵,集中精力,准备抢收房陵城外的庄稼。

安排妥当,黄忠随即写了一封军报,派人送往襄阳,向孙策汇报战术的调整和可能的影响。任务重心调整后,最大的影响就是作战时间增长,他很可能无法在短期内攻克任何一个县城,必须让孙策做好等待的心理准备,必要时可能还要再运一些粮食。

围城就是拼实力,看谁耗得起。

——

见黄忠驻扎在城外,围而不攻,房陵长许义急了。

秋收将近,如果不能收割,仅凭城里的余粮,他支撑不了太久。房陵原本就不是富庶之县,耕地有限,每年的收成勉强能满足一年的消耗,积储不多。为了能让他坚持更长时间,吴懿从汉中运来了一些粮食,毕竟数量有限,一旦城外的粮食被黄忠收走,他最多再守两三个月。

可是城外的粮食也足以支撑黄忠再围两个月,两三个月后,要么吴懿派兵解围,要么他举城投降。让他正面突击黄忠的大营是不可能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就算他不懂军事,仅从双方将士的精气神也能看得出来,他手下那些部曲根本不是荆州军的对手。

汉中是吴懿的,丢了就丢了。部曲却是他许家的,死一个少一个。

他派人出城,向吴懿求援。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从第二天开始,他派出去的信使陆续被黄忠送了回来,有的还活着,有的则身首异处,有的干脆只有一颗首级。活着回来的斥候也像是见了鬼似的惊魂未定。他们一出城就被盯上了,荆州军的斥候像不散的阴魂,追得他们不敢闭眼,那些人不仅装备好,武艺高强,而且熟悉地形,走山路比他们还利落,有的还带着狗,闻着一点味儿就追上来,怎么也甩不掉。

许义不服,又派出一批信使,人数更多,分头出城。为了确保有人能突出重围,许义还派出三十名部曲,分作三组,每组十人,从不同的方向突围。斥候通常是以伍为单位,五人一组,他派十名部曲同行,就算遇到黄忠派出的斥候也应该有突围的机会。

但是很遗憾,没到三天时间,这三组部曲就被送了回来。因为目标大,他们被发现的时间更短,很快就被对方围住了。荆州军行动迅速,配合默契,而且擅长弓弩,精通伏击,他们莫名其妙就中了埋伏,还没发现对手就被撂倒了一大半。

许义傻眼了。黄忠的部下是怎么训练的,怎么比山民还山民?

——

“读书人,不能惹。”李严摇了摇头,咂了咂嘴。

黄忠心里欢喜。一向自负的李严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徐庶真的给他带来了压力。徐庶也的确有一套,三部斥候营集中使用,统一调度,将整个房陵围得死死的,有明哨,有暗哨,有固定哨,有游动哨,一方有警,至少有三组人马可以赶往增援,确保既有兵力优势,又能互相配合,让对方插翅难飞。

不仅如此,徐庶还擅长审问。他只要扫一眼,随便问几句,就知道哪个俘虏更容易突破,哪个俘虏嘴硬,然后快刀斩乱麻,嘴硬的直接砍了,剩下的吓都吓傻了,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待得清清楚楚。徐庶按照审问结果,在地图上标出其他人的可能路线,重点布防。

几天下来,许义派出城的斥候无一漏网。

虽说有徐晃提供的情报做基础,但徐庶从俘虏口中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短短几天时间,他对房陵周边的形势已经了如指掌,只怕徐晃看到了也要赞一声高明。

“正方,读书还是有用的。你还年轻,不要浪费光阴,有时间还是多读些书。你最近有点骄傲,不像以前那样好学了。徐元直有才,难怪当初大王一眼就相中了他,你要向他多学习。讲武堂传授的都是兵法基础,只能让你不犯大错,中规中矩,你要想成为名将,还要自己下苦功。”

李严尴尬的挠挠头。“都督,他可是做过刺客的,这打探消息、审问俘虏的手段我可比不上。再说了,这读书人的肠子弯弯绕,我哪学得来。”

黄忠围着沙盘来回转了两圈,沉吟片刻。“正方,大王从襄阳起家,南阳是他掌握的第一个郡,也是新政开始的地方,他对南阳期望甚厚,对你也有栽培之意。但是你也要看到,大王身边人才济济,前有张相、虞相、郭祭酒这样的英才名士,后有庞士元、诸葛孔明这样的天才少年,你如果裹足不前,遇到超过自己的人不是虚心请教,而是冷言冷语,十年以后,如何与他们竞争。满招损,谦受益,岂是虚言哉?”

李严面红耳赤,躬身受命。

第1907章 老游侠

南郑,太守府。』菠﹣萝﹣小』说

吴懿坐在堂上,听掾吏汇报公务,有些心不在焉,眼皮不住乱跳。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吏还在唠唠叨叨,他有些不耐烦,却又不能直接打断,正在纠结的时候,许攸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老吏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许攸挥挥袖子。

“你下去休息片刻,稍候再来,我与府君有话要说。”

老吏虽然不悦,却不敢违拗,唯唯喏喏地应了,抱起文书,晃晃悠悠的下去了。许攸看向吴懿。“房陵、上庸有消息来吗?”

“没有。”

“看来是出事了。”许攸眉头微皱。“兵临城下,许义、申仪都不是能沉得住气的人,怎么会一连半个月没消息。不是我说,当时就应该把他们都撤换了。”

吴懿装没听见。他对许攸的颐指气使已经麻木了。许攸和他的叔叔吴匡是一辈人,他从小就认识许攸,即使心里不舒服也不能摆在脸上,况且他现在还真是需要许攸来出谋划策。

他也觉得房陵可能出事了,但他不觉得上庸也会有问题。上庸、房陵之间隔着方城山,申仪在那边安排了守卒,黄忠强攻的可能性不大,就算强攻,也很难悄无声息的通过。如果沿水道,不仅绕很远的,而且会经过申耽的地盘,申耽也会给出消息。

“先生觉得当如何处置?”

“派人去接应一下,就算是战败了,也该把残兵收拢起来,了解交战经过,熟悉黄忠的战法……”

许攸正说着,司马张卫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许攸在堂上,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躬身施礼。许攸皱了皱眉,却没吭声。吴懿趁机问道:“有什么事?”

张卫上前,递过一份军报。吴懿接在手中,见是张鲁派人送来的,连忙展开。张鲁率部驻扎在安阳,守卫着汉中盆地的东大门,干系重大,算是吴懿信得过的亲信。

张鲁的消息是关于申耽的。他收到消息,武关都尉徐庶率部进入汉中,经过申耽的防区,申耽却没有汇报。他派人去查了一下,这才知道申耽伏击徐庶不成,反被徐庶打了个落花流水,伤亡三四百人。

吴懿吃了一惊,徐庶也进入汉中了?他经过申耽的防区,应该是和黄忠会合。孙策对汉中是势在必得了,调集了这么多大将?

“你怎么了?”许攸见吴懿神色不安,忍不住问了一句。

吴懿回过神来,连忙把张鲁的军报递给出许攸。许攸看了一遍,有些意外。“徐庶是谁?”

吴懿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就是徐福,长社的那个游侠儿。他现在叫徐庶,初平三年追随孙策,在武关做了六年都尉,很受孙策器重。”

许攸愣了一会,恍然大悟。他知道徐福这个人,年纪不大,但性格狠厉,而且剑术很不错,曾经向他挑战后,被他击败了。后来袁绍在河北起事,中原的游侠儿纷纷聚集到邺城,他还特地打听过徐福,徐福却音讯全无,没想到他改名徐庶,而且在武关做都尉。

许攸也意识到了孙策对汉中战场的重视,不过他并不紧张,反而更加兴奋。孙策对汉中势在必得,那他就有机会和孙策面对面的较量了。击退孙策,一雪辽东之耻,机会就在眼前。

“我去木兰塞看看。”

吴懿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答应了。许攸虽然脾气不好,但他的确是个聪明人,又与曹操有旧,有他坐镇木兰塞,等于在张鲁前面又加了一道防线,汉中就更安全了。他对许攸也的确有些烦,许攸主动离开南郑,他求之不得。

许攸说走就走,稍微收拾了一下,就乘船顺水而下,直奔木兰塞。

他刚走了一天,吴懿就收到了曹操的密令:许攸虽然有才智,但性格偏激自负,不能让他单独行动,否则要么恃才傲物,与自己人发生冲突,要么立功心切,中了孙策的计,坏了大事。

吴懿后悔莫及,一边派人去追许攸,一边亲笔给曹操回了个消息,说明情况。

——

许攸在黄金关的时候被吴懿的使者追上,但他对吴懿请他返回南郑的要求置若罔闻。吴懿的使者急了,一时失言,把曹操的命令说了出来。许攸一听,气得脸色铁青,更不肯回南郑,一定要去木兰塞看看情况。

他昼夜兼程,先到安阳,与张鲁见面。见许攸亲至,张鲁很是意外,却不知道内情。许攸对张鲁印象不好,总觉得他是歪门邪道,借着母亲卢夫人与曹操的苟且才有今天,也不愿意在安阳久留,径直东下。

数日后,他赶到木兰塞,木兰塞到了是一片祥和,看不出半点大战之前应有的紧张。许攸问了一圈,也没问出名堂来,只得继续前行,赶到郧县,见到了申耽。

面对许攸,申耽不敢怠慢,承认徐庶经过了他的防区,但他不承认伤亡有三四百人,总数不超过二百,但徐庶出手极狠辣,出击的一曲士卒几乎全被斩杀在阵前,只有几个有逃了回来。徐庶的部下很精练,军械也非常精良,配备了不少强弓硬弩,还有一队以白羽为旗号的射手,好像是析县谢家的人。

但是房陵一直没有消息来,上一次的消息还是一个月以前。黄忠早就到了房陵,徐庶应该也到了,但他们还没有收到是否破城的消息,倒是上庸有消息来,说是徐晃突然出现在城外,一把火将快要成熟的庄稼全烧了,然后又撤了。驻守上庸的是申仪,申耽正筹集粮食,准备派人送到上庸去救急。

许攸问申耽道:“上庸的粮食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申耽想了想。“应该能支持到年底。”

“那就不要急,先派人去房陵看看。房陵这么久没有消息来,很可能已经破城了。他们烧了上庸城外的粮食,是因为上庸城比房陵坚固,难以攻打,想伏击援兵。我们可以将计就计,不过你这点人马不够,至少要再增加两万人才行。孙策好用精兵,一万多人的战斗力足以抵得上两三万人。”

申耽吃了徐庶的亏,也觉得许攸说得有理。但他只有一万人,就算把所有的乡党都集结起来,他也凑不出两万。无奈之下,许攸只得让人回安阳,要求张鲁派兵增援。

在等待张鲁的时候,申耽派人赶往房陵打探消息。十天后,消息传回来了。他们没能接近房陵,黄忠在房陵周围布下了严密的包围圈,能接近房陵的道路都被控制了,水泄不通。他们估计房陵还没有被攻破,否则黄忠没必要控制得这么严密。

许攸不相信。房陵是位于一片河谷之中,但房陵附近就有山,黄忠怎么可能将所有的通道都控制住?就算无法接近房陵县城,远远地看一点总是可以做到的。肯定是申耽的部下武艺不精,胆子又小,被徐庶打怕了,不敢靠近。

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申耽拦不住,也不敢拦,只好由许攸去了。许攸刚走,申耽就接到了吴懿的命令。吴懿要他固守木兰塞,不得轻易出击。一直送到的还有一封给许攸的亲笔信。申耽不敢拆,只好先收着,等许攸回来再给他。

——

房陵城北,栗子沟。

许攸忽然停住脚步,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紧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卫士连忙停住脚步,转过身,摘下随身携带的小盾,拔出腰间的环刀,做好战斗的准备。其他的卫士也各寻藏身之处,拔出武器。

走在最前面的卫士感觉到不妙,一手拽住向导,一手拔出环刀。向导被他拽了个趔趄,一回头,看到雪亮的刀刃,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刚要说话,卫士低声喝道:“别出声,前面有埋伏。”

向导立刻闭上嘴巴,不敢再说,眼神却有些犹豫。他听之前回去的同伴说,荆州军的包围圈在房陵城附近,这里离房陵城至少还有十里,怎么可能会有埋伏。不过特殊时期,还是小心点的好,别没遇上荆州军的埋伏,先被这些游侠儿杀了,听人说这位许君可是个杀人如麻的剑客,不能惹。

许攸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一边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剑在手,他立刻多了几分自信,就算此刻遇上徐庶本人,他也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声,什么时候也没有。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许攸才觉得不正常。他弱冠起就为袁绍奔走,经历过无数危险,早就练出了过人的直觉。越是安静,越是说明危险就在眼前。

前面坡上的板栗树上果实累累,如果没有人在周围设伏,怎么可能连一点鸟儿都没有。

听向导说,这里离房陵城还有十来里,黄忠会将侦察圈安排得这么远?也许只是游哨。游哨一般以伍为单位,五人一组,最多十人一组,自己也有十来人,而且都是武艺精湛的游侠儿,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许攸缓缓退到一棵大树之后,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发出准备战斗的手势。

秋风吹过树梢,四周安静得令人窒息。

第1908章 后生可畏

让石韬在别帐等着,郭图又在帐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入帐。内帐的帐门掀开了,袁绍靠在榻上,两个侍从在一旁扇着风,袁绍不审热得满头是汗,但他的眼神却有些冷漠。郭图看得清楚,暗自苦笑。石韬那句话已经落在袁绍耳中,不给一个圆满解释是过不了关的。

但思召寓意绍字中分,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有说。别人不清楚,他太清楚袁绍的脾气了。

“问出是什么事了吗?”袁绍淡淡地说道。

郭图咳嗽一声,轻描淡写的说道:“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亲眼看一眼主公,确定主公的伤势。孙策只知道他伤了主公,无法确定主公伤得重不重,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

“如此说来,我倒是错失了一个机会?”

郭图暗自叫苦。袁绍这句话不阴不阳,越发解释不清了。他装作听不出袁绍的言外之意,接着说道:“主公,孙策求和,欲化干戈为玉帛,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公则意下如何?”

“臣以为主公身体为重。天气炎热,军中条件简陋,拖延太久,于主公的伤势恢复不利。且粮草损失严重,支撑不了数日,一旦断粮,大军有崩溃之危。”

袁绍不置可否,权衡片刻,让人请沮授来。郭图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安排人去请。沮授负责阵前指挥,正在营中与荀衍、审英等人商议战事,听说袁绍召他,立刻赶来了。进帐见礼,见沮授双眼通红,声音嘶哑,神情疲惫,袁绍叹了一口气。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辛苦公与了。”

“主公身先士卒,臣愧不能从,如今能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儁乂伤势如何?”

“儁乂重伤两处,轻伤七八处,不过有主公所赐伤药,已经不碍事了。医匠说,休养数月,他便能随主公重回疆场。”

袁绍一声轻叹。他知道沮授是在安慰他。张儁年轻,恢复起来快,不碍事可能是真的,他年过半百,又失血过多,伤了元气,纵使不死,也不太可能再征战沙场了。不过张郃奋力一战,临阵斩杀韩银,在危急之际力挽狂澜,稳住了阵脚,也是可用之才。这样的将才做亲卫将可惜了,如果自己以后不能亲临战场,应该让张郃做统兵将领,一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袁绍让郭图把孙策打算媾和的事说了一遍,沮授倒也没什么意见。形势摆在这里,袁绍败局已定,张郃拼死一击,也只能让孙策投鼠忌器,要想逆转战局,除非孙策出现重大失误。孙策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主动媾和,说明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己方无机可趁,只有撤退,别无办法可想。

见郭图、沮授都不反对,袁绍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决定了。

沮授又汇报了一件事,张郃击杀韩银,击杀、俘虏韩银部近千人,得到了不少战利品,有战马,也有军械。战马也就罢了,军械却都是难得的南阳产,军中诸将不少人都眼红,如何分配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张郃是首功,自然不用说,阙机率部出击,也有功,可是其他没有出战的将领也想分一杯羹。

南阳军械因为质量高,一直是抢手货,每个人都想要,也从各种渠道买到一些,也就是几套十几套的,一下子缴获近千套是前所未有的事,别说那些将领眼红,就连袁绍都有些心动。张郃与韩银对阵,大戟士也损失殆尽,差距就是军械。这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袁绍还没说话,郭图咳嗽一声,抚着胡须,慢吞吞地说道:“公与,主公虽然受伤,不能临阵指挥,可战利品的分配也不能这么轻率吧?”

沮授一愣,顿时头皮发麻,连忙躬身施礼。“主公,臣并无等擅自分配之意,只是诸将有分歧,臣恐怕影响士气,这才呈请主公决断。”

袁绍摆摆手。“公与不必如此,见利而动,人之常情,何况是关乎生死的利器。唉,后生可畏,此战失利,皆我之过。我不如孙策务实,反应太慢了。上阵厮杀,诸将争购南阳铁官所产的军械,受了伤,又要靠南阳本草堂的伤药救命,我们怎么可能不败?公与,这次教训深刻,回邺城后当励精图治,奋起直追。”

“主公英明。”沮授如释重负,躬身领命。“臣即刻命人将那些战利品送到中军,由主公分配。”

“赏宜速,罚宜迟,存亡之际正需将士用命,怎么能拖延误事,你斟酌着处理,尽快发放,激励士气。”

郭图说道:“主公,就算是事急从权,也该留一些样品,以备工匠研究仿制。”

袁绍看向沮授。沮授心领神会,连忙表示,待会儿回去就挑一批最好的送到中军,由郭图保管。剩下的他先拟一个分配方案,请袁绍过目,批准后再施行。袁绍很满意,又勉励了几句,让沮授注意休息,不要太累。沮授感激不尽,转身去了。

郭图沉默着,心情非常郁闷,对郭嘉怨念越发深重。他感受到了袁绍的疏远,也清楚袁绍心中有什么芥蒂,但他就是不能说。这都是郭嘉捣的鬼,叔侄过招,他又输了一招。

“石韬还在吗?”袁绍突然说道。

郭图一愣,连忙说道:“正在别帐等候。”

“让他来吧。”袁绍小心翼翼的坐了起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看看孙策究竟想说什么。”

郭图心里咯噔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喏。我这就去传。”

袁绍摆摆手。“公则,这种事何必要你去,随便找个人就行了。你留下,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郭图连忙停住,吩咐人去叫石韬,自己扶着袁绍到外帐坐下,又帮他理好衣服,遮挡伤口。袁绍大腿受伤,不能跪坐,只能半靠着凭几,放平双腿。即便如此,也让他疼出一身汗。郭图也累得气喘吁吁。

袁绍看着郭图,笑了一声:“公则,不服老不行吧?看你喘得像牛似的,若是丙吉看到,难免担心。”

郭图茫然,又释然而笑。丙吉是西汉名臣,更是汉宣帝得以活命的关键人物,后来名列麒麟阁。袁绍这是用丙吉来比拟他,这说明袁绍对他器重依器,还有托孤之意。

“主公,我是书生,百无一用,还不如牛能耕地呢。”

“治国如持家,要有老成持重的大臣,也要有年富力壮的干臣。”袁绍静静地看着郭图。“丙吉问牛不问人,有三公气度,你该学他,不该学牛耕地。耕地这种力气活,就交给公与、休若他们去做吧。”

郭图垂下了眼皮,拱手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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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9章 顺水推舟

孙策收到黄忠的军报时,秋收已经结束。∈菠ξ萝ξ小∈说经过军师处的基本评议后,他接受了黄忠的要求,随即命人准备粮草和转运事宜。

黄忠要稳扎稳打,以战代练,最直接的后果之一就是作战时间的延长、所需物资的增加。不过这些事并不急,一来黄忠会抢收房陵城外的秋粮,吃一两个月不成问题;二来汉中方略原本就是一个长期战略,他也没指望黄忠能够迅速完成任务,一年的计划变成两年,两年的计划变成三年,并没有原则性的区别。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不怕黄忠放慢节奏,他怕的是黄忠急于证明自己,立功心切。郭嘉说过,有**就会有破绽,吴懿虽然算不上名将,却也不是庸将,又有地利,黄忠着急了也可能阴沟里翻船。

当然,他也没闲着,在批复黄忠的要求之后,他随即下达命令,在南阳、洛阳、南郡、江夏等郡进行舆论战。他让顾徽等人写文章,重提几年前的那场大战,以及之前吴懿侵扰的事实,将战争的责任推到朝廷身上,把自己打扮成被伤害的一方,不得已才发起反击。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将徐荣出现在长安的消息公诸于众。

不出所料,徐荣这个名字一下子刺激了南阳百姓的神经,尤其是南乡、顺阳的百姓,六年前被徐荣屠城的惨痛经历一下子复苏了,有人痛骂朝廷是非不分,主乱政荒,有人上书朝廷,要求斩杀徐荣以谢罪,一时间舆论汹涌,有人嫌五天一期的报纸容量有限,自费刻印传单,四处散发,还有人到襄阳来请愿,恳请孙策出面与朝廷交涉,务必斩杀徐荣,为南乡、顺阳的百姓报仇。

形势之发展连孙策本人都有些所料不及。

孙策与张纮、郭嘉等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顺应民意,上疏朝廷,要求朝廷斩杀徐荣,给南乡、顺阳的百姓一个交待。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放过另外一个重量级人物:张辽。张辽当年随徐荣一起出征,屠城的事他也脱不清干系,既然要杀,那就一起杀,看朝廷舍不舍得。张辽是吕布的部下,官居执金吾司马,负责维持长安的治安,他的身份和价值已经超过了徐荣。

孙策写好奏疏,将几份相关的报纸、传单一起发往朝廷,还特地选了几个家破人亡的苦主,让他们去长安朝阙,向天子请命。

与此同时,孙策公布了几项命令:

因为益州挑衅,战事爆发,需要更多的钱粮,今年该还的债要向后推,同时还要加税。为了避免百姓负担过重,首先要在境内推行新商税法,对大富巨商征收重税,逃税、漏税的要重罚,直到抄家。对粮食、布匹、盐、铁等战略物资的销售加强控制,出入都要有许可,否则以资敌论。

为了防备更多的进攻,他需要加强防守,对境内的相关城池、要塞和道路进行修缮,因此要大面积征发徭役,还要加强全民训练,对符合服役年龄的男女进行军事训练,随时准备扩大战事规模。

加强关禁盘查,严防细作出没,乡里发现可疑人等要立刻汇报,但凡有通敌嫌疑的一个也不放过。

……

……

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荆州为之骚动,持续了几年的安定被打破,几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战争带来的影响。在各郡县有意识的控制下,这股怒火最终都烧向了朝廷。普通百姓受的影响比较小,也就是要参加军事训练,粮食不能自由销售,只能卖给官府,隔三岔五的还要接受乡亭的盘询,直接利益损失有限,就算有意见也只是发发牢骚。可是世家富户的影响就大了,他们损失的是真金白银,而这些都是朝廷引起的,再加上之前司徒府扣压南阳布匹,逼得他们只能千里迢迢的去辽东做生意,积怨已久,现在全爆发出来了。

没过多久,报纸上就出现了质疑大汉天命的文章。

朝廷迁都关中,这算是再受命,还是立新朝?

士家制是不是暴秦的耕战?凉州人以残暴著称,朝廷将大量凉州人引入关中,是不是率兽食人?

吴王行仁政,德泽天下,为什么朝廷不真心诚意的请他入朝主政,又将他的上疏搁置,虚应故事?

益州还是不是朝廷的益州,曹操、吴懿进攻益州,朝廷为什么不管不问,连降罪的诏书都没有?

……

一时间,关东议论不休,众说纷纭,作为舆论中心的荆州更是激烈。

大将军府却保持了沉默,坚持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是做该做的事。荆州刺史杜畿亲自会镇南阳,会同首相张纮、南阳太守阎象等人清查税赋。不久之后,麋竺赶到南阳,专门主持商税的征收。

麋兰随麋竺一起来到南阳,带来了出生数月的双胞胎女儿。看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粉嘟嘟的小人,孙策乐得合不拢嘴,为她们起名大双、小双。他现在也算是子女成群,真正由他起名字的却是这对双胞胎姊妹,其他几个孩子都是父亲孙坚或者母亲吴夫人决定的。

在麋竺这个巨商的面前,再加上精于计算的麋兰一旁辅助,南阳那些凭家世做生意的人根本不够看,账本经过这对兄妹的眼睛之后,他们做了什么手脚,该缴多少税,又该罚多少款,一清二楚,该追缴的追缴,该罚没的罚没,没有人能够反抗。

孙策的腰包迅速鼓了起来,但他随即又将这些钱花掉了。征发百姓修城、修路要钱粮,黄忠在前线作战要钱粮,周瑜准备零陵战事要钱粮,蔡邕修书要钱粮,各郡县的学堂增加学生要钱粮,每一个签字都代表着一大笔钱,成千上万的钱粮从他手里流过去,看得他时常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在梦中。

在大量的钱粮过手的时候,孙策理直气壮的给朝廷上疏,因为益州挑起的战事,钱粮亏空又增加了,今年没钱粮给朝廷,如果朝廷有富余,希望能拨一点钱粮给我救救急。

当然,为了表示对朝廷的恭敬,贡品是不会少的,新年到了,长沙的橘子,汝南的青瓷,丹阳的透光镜,吴郡的琉璃杯,南阳的丹参,南郡的酒,一车车的送往长安。

在一片喧然中,建安三年结束了。

第1910章 穷天子

天子站在未央宫北阙下,看着藳街斜对面的大将军府,一声轻叹。■菠&萝&小■说

一进入腊月,新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普通百姓开始张罗新年的必需品,官员们也不甘落后,对朝廷的事务格外关心起来,不仅常常出现在三公九卿的面前,来拜见天子的也突然多了起来。例行公事的寒喧问对之后,话题总会自然而然的扯到新年上去。

天子明白,要过年了,朝廷该给赏赐了。

可是朝廷没钱。不仅没钱,连物资都不足。南阳布商绝迹关中之后,关中布匹紧缺,别说运丝绸去西域赚钱,就连最基本的布匹供应都成了问题。关中的织坊生意火爆,但杯水车薪,无法保证市场的供应,质量也赶不上南阳的产品。普通百姓承受着高昂的价格,苦不堪言,有一定经济实力,不为价格犯愁的官员却对低劣的质量叫苦。

他们都希望朝廷能出面解决这个问题,至少赏几匹好料子,让家人能做身新衣过年。

天子焦头烂额。不得已,决定亲自去一趟大将军府,希望杨修能看在杨家四世三公的份上,为朝廷解决一点困难。

堂堂天子,为了一些布匹求人,朕这皇帝做得真是窝囊啊。

虽然只隔着一条街,但天子出行,仪仗还是需要的,不仅羽林郎事先封锁了路口,虎贲郎随侍左右,连缇骑都被惊动了,赶来维持秩序。

天子跨过藳街,来到大将军府门前。

大将军长史杨修站在门口,看着街上数以百计的羽林郎、虎贲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缇骑,嘴角动了动。他向天子行了礼,将天子迎入府中,没有去中庭,直接来到库房。

充当库房的院子里摆得满满的,大大小小的箩筐、箱子堆满了走廊,连院子里都摆了不少,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天子见状,只好示意随行的郎官在门外等候,免得挤进来碰坏了东西。

“这是大将军送来的?”天子喜忧参半,心中忐忑。有物资送到是好事,但物资堆在大将军府,没有送到宫里去,自然是有条件的。条件不满足,物资不进宫。

“大将军冶下诸州的贡品。”杨修笑眯眯地说道:“新年到了,大将军知道陛下要赏赐群臣,特地为陛下准备了一些好东西。”说着,他领着天子穿过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箱子,来到里屋,命人打开两个箱子。箱子里全是琉璃器,一个箱子是天子见过的琉璃杯,另一个箱子里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在灯下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很是漂亮。

天子心里欢喜,脸上却不肯露出一点喜色,故作不屑。“这琉璃杯在关中不多见,关东却不是新奇物件了吧?做贡品是不是有些敷衍?”

杨修眨眨眼睛。“陛下需要的是百姓家里没有的珍稀之物?”

“既然是贡品,当然要珍稀一些。”

“也是。”杨修点点头,表示赞同,将两个箱子都关上,转身看了一圈。“这些东西虽说都是好东西,珍稀却算不上,百姓家里纵使不多,却也是有的。没关系,明天我就让人拿到市场去卖了。对了,这些东西普通百姓家里还没有,完全符合陛下的要求。”

他快步走到一只箱子面前,侍从打开锁,掀起箱盖,杨修从里面取出一面铜镜,献宝似的递到天子面前。“陛下,这是失传几百年的透光镜,丹阳杜氏镜坊用了几年功夫才复原成功的,这是第一批成品,大将军去年就下了订单,专门为陛下准备的。”

天子听过透光镜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接过镜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觉得镜子的确精致,镏金描银,却不知道所谓透光做何解。杨修引着他出门,来到院中,让他迎着光看。这一次,天子看得清楚,隔着铜镜,他也能看到背面的铭文,正合典籍中的记载。

“如何?”

天子微微颌首,表示满意,心里却暗自叫苦。透光镜是好,可是他总不能每个大臣赏面镜子回家玩吧。“还有些什么?”

“有了透光镜,岂能没有合浦珠。”杨修勾了勾手指,有侍者取来一只锦盒。杨修将锦盒托在手中,找开盒盖,里面是一整盒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直径在一寸以上。没等天子说话,杨修又取出一盒,里面的珍珠不多,尺寸却更大,接近一寸五分左右。

“陛下,这些能作为贡品吗?”

“当然,当然。”天子尴尬地点点头。这些东西是好东西不假,可是这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啊。偏偏刚才话又说得太满,想要一些普通百姓家没有的东西,结果杨修当了真,要将琉璃杯之类的东西拿到市中售卖。这可是件麻烦事,贡品怎么能拿去卖?而且这些东西关中几乎没有,价格肯定不会低,关中本来就钱紧,这些东西一上市,市场岂不乱了套?

杨修又引着天子看了一些珍奇物价,这才引着天子上堂,派人献上一些色泽鲜艳、汁水饱满的柑橘,天子尝了一瓣,很甜,忍不住又吃了一瓣。“好吃。”

杨修笑盈盈地说道:“这些柑橘都是长沙特产,本来也是大将军献给陛下的,却算不上稀有,既然陛下不要,我只好留着,请陛下尝尝,算是借花献佛。”

天子顿时满嘴苦涩。他无滋无味的嚼了嚼。“大将军节制八州,就这些贡品?”

“兖州牧曹昂说自行处理,估计也快到了。其他七州的就这些。”杨修有些为难。“陛下,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只是如今中原商旅繁忙,转运方便,好东西利润高,更是贩卖的热门商品,稀有是无从谈起了。大将军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天子赶紧顺势而下。“大将军一心为民,朝廷也不能苛刻大臣,朕就放宽一些要求吧,不必珍稀。”

杨修立刻谢恩,转手呈上贡品清单。天子一项项的看了一遍,林林总总近百项,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玩的,还真是不少,能解决不少问题。但真正的问题还是没解决,没有粮食,没有布匹,柑橘再甜也不能当饭吃。

天子不好意思直接问,委婉地问起了中原的秋收。杨修一听,顿时诉起了苦。今年的秋收还算过得去,但曹操攻击荆州,夺取了巫县,战事重启,开支太大,目前周瑜在江陵备战,黄忠在汉中作战,直接参战的人马就有五万多人,准备增援的还有两三万人,开支很大。荆州处于下游,进攻困难,只能被动防守,大将军不得不让人修缮城池。郡治、县城都要修,要塞更要修,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归根到底一句话:该给朝廷的钱粮都花光了,大将军还欠了一笔新债。这都是为朝廷作战,朝廷是不是帮着解决一下?如今荆州民怨沸腾,大将军有些控制不住了。

杨修说完,献上报纸、传单数十份。

天子本来还有些暗喜,看完这些报纸、传单,脸色顿时尴尬无比。这些民怨不是冲着孙策,而是冲着朝廷来的。如果只是报怨还好办,反正朝廷听不到,可是百姓请愿杀徐荣、张辽,为南乡、顺阳的百姓报仇,这有点难办了。

天子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来。

杨修随即又告诉天子一个消息:南乡、顺阳的百姓代表正在赶来长安的路上,他们打算到北阙上书,请求天子斩杀徐荣、张辽,为枉死的百姓升冤。大将军要求他负责这些百姓的安全,但大将军府没有卫士,他想请陛下安排一些人保护。

天子越听越不安,不敢再坐,谁知道杨修还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匆匆起身。杨修送他到门口,又拽着天子的袖子追问道:“陛下,朝廷之前下诏要求各州征发卫士,大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三千精兵,随时可以入京,朝廷什么时候下诏?还有,吴王明年是否需要来朝?他有很多话要对陛下说呢。”

天子挣脱杨修,落荒而逃。

——

天子回到宫中,定了定神,越想越头疼。

孙策的贡品是到了长安,与他只隔一条藳街,但能不能真到他手里却是一个问题。杨修的意思很明白,朝廷如果不按孙策的要求斩杀徐荣、张辽,那他得到的就不是贡品,而是赴阙喊冤的百姓。

徐荣成了麻烦。

天子不敢怠慢,随即让人请来荀彧。荀彧哭笑不得,却又不好责备天子。他知道天子急了,也低估了杨修的狡猾。他只知道杨家四世三公,却不想想杨修身上还有一半袁家的血脉。况且他从出仕起就在孙策身边,认同的是孙策的那一套施政理念,在他心里,大汉的天命总就该终结了,剩下的只是如何终结的问题,和他商量不是自找没趣么。

天子还是太年轻,太天真,高估了朝廷的号召力。

荀彧关注的重点不是杨修的态度,他关注的是曹操进攻荆州带来的后果。不管曹操愿不愿意,自从他攻占巫县后,他与孙策之间的战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三峡虽然风平浪静,沔水流域却开战了,黄忠率领一万多人进入汉中,包围房陵,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吴懿只向曹操负责,不向朝廷汇报任何消息,荀彧所得的消息来自于秘书台,刘晔派出不少细作打听汉中的战报,但路途遥远,又因为身份不便暴露,消息的滞后非常明显,到目前为止,他收到的消息还是一个月以前的,黄忠有没有取得新的进展,朝廷并不清楚。

从杨修的态度来看,黄忠似乎遇到了麻烦。

这也可以理解。沔水流域虽然没有三峡那般险峻,毕竟还是山区,顺水而下容易,逆水而上就要难得多。孙策对战船的改造主要集中在海船上,主要是平衡性,抗风浪,这些特点在内河并没有优势,甚至成了劣势。黄忠在汉中的推进缓慢是意料之中的事。这还是在荆州军精练的基础上,兵力少,后勤压力就小,运输的消耗也少,孙策也就能支撑更长的时间。

杨修的账目也许有浮夸,但基本事实应该是靠谱的。也就是说,朝廷的目标基本达成,曹操的进攻已经牵制了孙策的精力。但只有曹操远远不够,要想真正拖垮孙策,还需要袁谭、贾诩一起出兵。这时候斩杀徐荣、张辽肯定是不行的,不仅不能杀,还要充分利用他们的能力给孙策制造更大的麻烦。

这当然会激怒孙策,但孙策反心已决,纵使朝廷低头,他也不会罢休,决裂是必然的,只是看如何运作,引导舆论,争夺民心。双方的较量已经不仅仅是在战场上,而是扩展到了各个领域。

就舆论而言,朝廷显然大大的落后了,案上的这些报纸、传单就是明证,更别说正在赶来长安路上的百姓代表。真要让那些百姓在北阙一跪,或者在东市门口喊冤,朝廷就被动了。就连这些报纸、传单都不能在关中流布,朝廷必须有相应的措施,控制舆论。

如何控制舆论?是针锋相对,印行报纸,让人写文章辩驳,还是禁止报纸?

荀彧一时没有定计。这两种方法各有利敝。按理说,针锋相对的辩驳是正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党人一向提倡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反对钳制舆论。但他担心朝廷理屈,辩论起来未必是孙策的对手,况且这种辩驳需要人力、物力,朝廷实力有限,未必支撑得起。如果禁止报纸,一是能不能做得到,二是这么做岂不是又向秦法更进一步?

虽说事急从权,却也不能如此没有底线。

荀彧左右为难,刘晔却非常果断。他立刻提议由孔融出面办一份报纸,为朝廷喉舌,批驳南阳的舆论。孔融、祢衡在南山修书,修到现在也没看到成果,不如先让他们来做点实事。

至于南阳来的百姓代表,等他们进了京,先送到廷尉狱关起来,不打不骂,先查清楚身份再说。这是朝廷惯例,无可指摘。之前朝廷处理郭异等人的矫诏案时就是这么处理的,效果还不错。除了孙策隔三岔五的提一下,谁还记得他们?拖上几年,等形势逆转,孙策自身难保,这件事就没意义了。

那些都是小事,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朝廷的钱粮缺口。没钱粮,怎么过年?

第1911章 死局

引入凉州汉羌户口,又实行士家制后,关中的经济情况已经得到缓解,但是有两个问题无法解决:一是以三公九卿为首的百官,一是宗室。这些人都是寄生阶层,就算给他们土地,他们也不可能自己耕种,还是要雇人,但关中户口不足,百姓自己的土地还种不过来,谁愿意做佃农,被他们剥削。

无奈何,这些人最终只能依靠税赋,由朝廷供养。偏偏他们还都是享受惯了的人,品味比较高,用惯了南阳的高质量产品之后,很难接受关中本地的产品。他们大多是关东人,原本对关中就有一种优越感,现在关中来了那么多凉州人,他们与蛮夷为伍,更是迫切地需要关东的产品来拉开身份差距。别的不说,关中粗劣的布匹怎么能穿呢,就算不能衣锦披帛,至少也要有一身南阳细布吧。

但南阳布商被布榷搞怕了,不来了,他们有钱都买不到。本来还可以通过私人渠道从南阳带一些,现在战争时期,孙策加强了控制,凡是往关中售卖违禁物品的都有通敌的嫌疑,谁还敢做这生意。

刘晔是天子心腹,当然不会和普通人一样非议朝政。不仅如此,他还要为天子鼓气。孙策一向以爱民为标榜,如今也在荆州实行管制,正说明作战的消耗大,他不得不行战时机制。国虽大,好战必亡。眼下还只是黄忠一部进攻,周瑜只是防守,压力已经如此之大,如果曹操再发起攻击,迫使周瑜出战,又将如何?如果袁谭、刘备、贾诩都主动发起进攻呢?可想而知,三面作线,孙策迟早有承受不住的时候,届时自然露出破绽。

这是最困难的时候,也是形势逆转的机会,再困难也要咬牙挺住。

至于钱粮短缺,刘晔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但他提了一个建议:曹操在作战,益州的消耗也不少,朝廷不能再从益州讨要钱粮,那袁谭控制的冀州呢?刘备控制下的幽州呢?贾诩控制的并州和河东呢?他们还没有行动,总该缴一些钱粮,解朝廷燃眉之急。朝廷其实缺的也不多,有点补充就基本能满足要求了。

天子都厉行节俭,百官、宗室又怎么能要求太高?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将大将军府的那些贡品拿到手。那批物资拿到手,新年赏赐就基本能解决了。徐荣、张辽生死事朝廷却不能被孙策勒索,所以这件事必须另想办法。

这个责任最后还是落在了荀彧的肩上。

荀彧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他最后想出一个办法:请杨奇出面。

杨奇字公挺,是杨彪的从兄,杨修的族伯。他的祖父杨牧是杨震的长子,是弘农杨氏的长房,只不过那一房仕途不显,声势不如杨彪这一房。但杨奇本人仕途尚可,做过汝南太守、卫尉,随天子西迁,后来因病致仕,如今在弘农立精舍,教授子弟。

杨奇官位不及杨彪,但他名声极佳,以强项著称。孝灵帝时,杨奇为侍中,孝灵帝曾问杨奇他和孝桓帝相比如何,意思是希望杨奇说他比孝桓帝强,但杨奇却说,陛下与孝桓帝相比就像虞舜和唐尧相比一样,意思是你们不相伯仲,都是昏君,搞得孝灵帝很没面子。

杨奇出面,杨修多少要给点面子。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可一不可再。况且杨奇曾面折过先帝,要请他出面,还需要天子点头。

天子已经顾不得再不再了,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说。

得到了天子的同意,荀彧出宫,来到大将军府,向杨修透了个口风。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没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难看。请杨奇是迫不得己的事,只是要让杨修明白他并非一点办法也没有,并非一定要麻烦杨奇走一趟。

杨修一点也不奇怪。他笑盈盈地对荀彧说道:“文若兄,你现在是越来越下流啦。由道而术,而且是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术,你和策士有什么区别?何伯求如果听到这个消息,怕是要羞愧得自杀了。”

荀彧神色黯然,沉吟良久。“我不敢奢求伯求先生的理解,只求问心无愧。德祖,你我虽各为其主,所求之道其实是一致的,只是手段有别罢了。你真觉得吴王能坚持得住?”

杨修不置可否。“文若兄有何高见?”

“陛下是少年聪慧,吴王更是天纵之才,你不觉得他们为敌太可惜了?”

杨修有些意外,盯着荀彧看了很久。“你究竟想说什么?”

“吴王有大志向,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应该不是汲汲于皇位的那种人。天子对吴王多有钦佩,也有心行吴王之政,只是舍不下祖宗的基业。如果吴王真能入朝主政,不仅中兴有望,重现文景之治都是有可能的,难道不比两军交战,杀得你死我活的好?”

杨修眨眨眼睛,似笑非笑。“天子不肯禅让,却愿意做傀儡?”

“不是傀儡。”荀彧纠正道:“是垂拱而治。”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天子的意思?”

荀彧沉默了很久。“我的,但是我觉得天子有可能会答应。如果你我共力,未尝”

杨修摇了摇头,收起笑容,神情严肃。“文若兄,你自己也清楚这不太可能。就算天子勉强答应了也是权宜之计,一旦有机会,他还是会将大权夺回去。他想做孝桓帝,吴王却不想做梁冀。如果吴王只是梁冀之辈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你说的天纵之才,要谋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功业,而是功在千秋的大业,岂能因一时之仁而半途而废?就算他愿意,我也不肯,张相、虞相也不肯。你如果真为陛下着想,我建议你还是劝他禅让比较好,大家安心。”

他顿了顿,又道:“与其相信天子,我更愿意相信吴王。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天子愿意禅让,刘氏血食不绝。既然吴王能封袁耀为王,想来不会吝惜陛下一郡。”

“封袁耀为王?”

杨修郑重地点点头,却不多做解释。他从袁权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答应了袁权不会外传,自然不会轻易告诉荀彧消息来源。荀彧也没有再问。他相信杨修,也知道杨修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的为孙策效力,想策反他是绝无可能。

但天子也是什么都可能答应,唯独不可能答应禅让。维持祖宗的基业,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这是一个死局。

杨修将贡品献给了天子,但他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他一边将南阳送来的报纸、传单四处发放,一边写文章为孙策鼓吹。内容很简单,一是孙策的新政内容,一是孙策所受的委屈。

孙策在关东行新政,天子、荀彧在关中效仿,但效仿就是效仿,不可避免的会走形,真正了解孙策新政主旨的人并不多,甚至连一些官员都不太清楚,还以为孙策的新政就是夺取世家的土地,重视工商、屯田,一切为谋利为目的。杨修以过来人的身份作文解说孙策的新政,指出孙策不仅仅谋利,或者说,谋利只是基础手段,是解决土地兼并的办法,维持社会稳定的前提,在此基础上,他有着更为高远的目标,他要让每一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所以他才会不惜重金的开设学堂,让普通百姓也能识字。

吴王为万民谋福利,但他的步伐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拖住了后腿。这些人遍布朝野,互相勾结,一边偷偷的学习吴王的做法,为自己谋利,一边污蔑、歪曲吴王的新政,左右朝廷耳目,为逆臣袁绍饰功讳过,为屠城的罪人提供掩护,指鹿为马,欺骗世人,并不惜挑起战争,攻击吴王,将天下百姓都推入水深火热之中,有衣不能穿,有米不能食,做牛做马,只为实现他们的个人私利。

杨修的文笔一流,说的又都是事实,所谓理直则气壮,迅速在长安形成的影响力,两篇文章一出,长安哄动,立刻有印书坊找上门来,要求为杨修提供刻印服务,不仅不收他钱,还给他润笔,一字十钱。

为了能赶工期,印书坊的工匠发挥了聪明才智,他们将版面变窄,一版只有三五列,一篇文章可以分成十几块版,由十几个工匠同时刻版,然后拼在一起印刷,大大提高了刻版的效率。当日写,当日刻,第二天一早就能售卖。在孔融、祢衡还没想好该怎么写批判文章的时候,杨修的文章已经传遍长安,甚至开始向三辅扩张,与他合作的印书坊名声大噪,立刻有人跟进,报纸这种新生事物一下子在关中推广开来。

可以说,杨修一个人奠定了关中的报业根基,当之无愧的拓荒者。

天子深居宫中,不知道外面的情报,等刘晔拿着杨修的文章向他汇报时,再想控制已经迟了,强行禁止只会让人觉得朝廷心虚理亏。

天子勃然大怒,命令孔融、祢衡加快速度,赶紧写文章反驳,不能让杨修一个人说话。刘晔说,孔融、祢衡再快,恐怕也快不过杨修,与其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在纸面上交锋,不如让他们面对面的辩论一次,然后形成文字,印行天下,以正视听。

天子如梦初醒,立刻同意了刘晔的建议,只是提出一条:务必要请杨奇入京。11

第1913章 软钉子

杨修笑眯眯地看着杨奇,一言不发。有侍女送上茶水和果品。杨修拿起一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开皮,又捡净橘络,掰成一瓣瓣的,送到杨奇面前。

“伯父尝尝,长沙的橘子,很甜的。”

杨奇被杨修看得不安,听得此言,顺势接过橘子,塞了一瓣口中,果然很甜,不禁连连点头。“这是最好的长沙甜橘啊,我以前吃过一次。”

“伯父如果喜欢,回头带一篓走,顺便也让德明兄尝尝。朝廷那几筐橘子他估计分不到两只。”

杨奇脸色微沉,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他压制着怒火,强笑了两声。“德祖不愧是大将军长史,朝廷的贡品只有几筐,你倒是随便吃。”

杨修慢幽幽地说道:“今年雨水少,长沙橘子大丰收,荆州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橘子。原本是打算就近运往关中售卖的,但是关中设关禁,税收奇高,一筐橘子运中关中只剩下半筐了。商人无利可图,干脆装船运往扬州。一来扬州税轻,做小本生意的根本不收税;二来出海的人喜欢这橘子,价格卖得高。伯父,不是大将军不愿意让关中百姓品尝这橘子的甘甜,是朝廷拦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杨奇听出了杨修的言外之意,不禁脸热,只得低头吃橘子,只是原本的甘甜现在却有些酸涩。

杨修云淡风轻,继续拉家常。“听说伯父立精舍,教导子弟,都教些什么学问?”

听得杨修先是无留客之意,现在又岔开话题,杨奇心中明白,杨修这是让他不要管这事。他其实也不想管,但诏书送到弘农,他不得不走一趟,如今碰了杨修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着实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是不接这诏书的好。可是人到了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归。

“自然是我杨家家传的学问。德祖可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让我长长见识?”

“不敢,伯父这么说,让我怎么承受得起。不过,我这儿有一部书倒是可以让伯父过过目,或许能有所见教。”杨修拍拍手,命人取来杨彪所著的官制史稿,推到杨奇面前。“这是黄公琰与父亲合著的官制演变史稿,还没有定稿,伯父如果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写信到太湖,与他们商榷。”

杨奇本来有质问杨修之意,是想讨论一下杨修的那几篇文章,不料杨修拿出这么一部书稿,还是杨彪与黄琬合著的,倒不敢大意。他在杨修面前是长辈,在杨彪和黄琬面前除了年齿稍长之外,学问、道德都没什么值得骄傲之处,他俩合著的大作,他自然不敢轻视,更不能在未读之前就信口评价。

只是又被杨修顶了一句,这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黄公和令尊的大作,我自然是要拜读的。不过,我今天来,主要还是想谈谈你的那几篇文章。”

“伯父登门指教,小子受宠若惊。不过……”杨修微微一笑,眼神中透过几丝狡黠。“伯父在教训我之前,我斗胆问一句,你真的知道我们要讨论什么吗?”

杨奇有些恼羞成怒。“不就是吴王和他的新政吗?”

“伯父所言正是,我们要讨论的是吴王和他的新政。那你了解吴王吗?了解吴王的新政吗?你知道朝廷为什么对吴王如此忌惮?为什么他们效仿吴王的新政却画虎不成吗?你知道为什么朝中那么大臣不来与我辩论,偏偏不远千里,劳烦你走一趟吗?”

杨奇被杨修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但他听懂了杨修的最后一个问题。朝中那么多大臣,天子信任的少壮派中就有荀彧、刘晔、刘巴这样的年轻俊秀,他们都不与杨修较量,却要请他出山,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学问比他们都好,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当需要用身份来压杨修低头的时候,说明朝廷已经技穷了。而他的身份优势,荀彧已经用过一次,杨修给了他面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是他为老不尊,自取其辱了。杨修父母双全,还轮不到他来教训。他要想战胜杨修,只能实实在在的讲道理,而不是因为他是杨修的长辈。

在此之前,他至少应该了解他们究竟要讨论什么。这是对对手的尊敬,也是对自己的尊敬。

杨奇深吸了一口气,按捺着心中焦灼。“德祖,我会在长安住一段时间,可能会常来打扰你。”

杨修笑容满面。“只要伯父不怕被人误会,我欢迎之至。如果伯父愿意去襄阳,那就更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伯父真应该看看新政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样子。”

杨奇尴尬不已,喏喏答应。

——

白沙洲,黄家故宅。

孙策一身便装,站在沙洲边,看着江水缓缓流过,一时出神。远处就是岘山,虽然已经进了腊月,岘山还是郁郁葱葱,只是颜色更深了一些。

不远处,一张书案摆在河滩上,长公主刘和铺纸提笔,在纸上描绘着岘山的景色,寥寥几笔,岘山便跃然纸上。经过蔡琰的点拨之后,刘和的绘艺已经渐入佳境,兴趣也越发的深厚,外出游玩也不忘带着笔墨画具,闲暇时间更是大部分都消磨在笔砚之间。

黄月英背着手站在一旁,啧啧称奇,一个劲儿的蛊惑刘和到木学堂帮忙,为她画图册。刘和笑而不语,抿着嘴,一边挥笔细心描绘,一边与远处的山景对照。孙匡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黄月英,一会儿看看刘和,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几次欲言又止。

停泊在江边的楼船上突然出现了袁权的身影,向这边看了看,放下跳板。袁权下了船,踩着轻快的脚步,向孙策走来,一边走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什么?”等袁权走到面前,孙策问道。

“德祖的书信。”

孙策有些意外。杨修有事找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写汇报,却要以家书的形势,经袁权转一手?

“遇到什么麻烦了?”

“你还是自己看吧。”袁权将信塞到孙策手中,不等孙策开口,转身向刘和走去。孙策无奈,只得打开书信浏览了一遍。看完他就明白了,朝廷让孔融、祢衡出面办了一份报纸,第一篇文章由祢衡执笔,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天命不可知,那民心是不是就一定可靠?王莽代汉,几十万人上书劝进,也算是顺应民意了,为什么新朝十五年而亡?

孙策撇撇嘴,轻笑了一声,也有些无奈。祢衡说王莽明显是针对他来的,民心,新政,禅让,这些都是王莽玩过的,以古喻今,祢衡顺理成章的提出疑问,倒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思维方式。杨修不能直接向他汇报,那要经过很多人的眼和手,给袁权写信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没办法,有些事就是做得说不得。比如非民选政权的合法性。祢衡抓住这个问题做文章,就连他这个穿越者都不太好回答,更何况杨修。

第1914章 大王英明

孙策将杨修的信看了两遍,重新收好,曲指弹了弹,有些遗憾。

理想虽好,实现起来太难。时机不成熟悉,勉强为之,于人于己都有害无益。

王莽就是例子。我不想做王莽。

孙策走回书案前,探头看刘和画画。袁权正和黄月英聊天,见孙策面色平胸,颇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孙策看了一会儿,说道:“阿和,你画人物如何?”

“我画人物不行,不如蔡大家。”

“有没有现成的作品,我看看。”

见孙策坚持要看,刘和放下笔,亲自从一旁的画囊里挑了两副,铺在案上。孙策看了一眼,觉得还行,虽然没有蔡琰画得那么传神,却也不算太差。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买年货,做新衣,你画一些寄给天子,让他感受一下荆州百姓的生活。”

刘和眨眨眼睛,点头答应。她明白孙策的意思,也愿意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孙策说了几句闲话,便走到一旁。袁权跟了上去。孙策将杨修的家书还给她。袁权看看孙策。“夫君有没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不急,我再考虑考虑。”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能决定胜负的是战场,不是长安的朝堂。他们愿意争,就让他们争吧,我又不着急的。”他顿了顿,又道:“借这个机会整理一下王莽的故事,引以为鉴,也不错。”

“夫君说得有理。欲速则不达,儒门就是太理想化,又偏执成性,自以为无坚不摧,其实脆弱得很,不堪一击。”

孙策转头看看袁权,哈哈一笑。“你这话可有点……招人恨,小心成为儒门之敌。”

“夫君是儒门之敌,我又岂能置身事外?”

“别瞎说,我可不是儒门之敌。”孙策忍俊不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要再造儒门,引导儒门走上康庄大道呢。”

袁权掩着嘴,轻笑两声。“原本夫君不仅能治国,还能治学,我倒是看走眼了。可惜政务缠身,要不然你也可以做一个大学者的。以夫君的境界,博综百家,想必董仲舒也要退避三舍的。”

“是啊。”孙策笑笑,幽幽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书生。”

——

时值年末,首相张纮很忙。他不仅要处理荆州的事,还要处理其他诸州的事务,虽然有一部分事务由虞翻分担了,可他的责任还是很重。黄忠正在征战,周瑜又出征在即,各郡县又在征发百姓修缮城池、道路、桥梁,需要调发的物资数量惊人,他必须仔细核对,防止有人从中浑水摸鱼,中饱私囊。

孙策等了两天,才有机会将杨修所说的事通告张纮,向张纮请计。

张纮考虑了很长时间,提出一个与孙策很接近的意见:王莽的事很有借鉴价值,有必要深入研究一番。他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儒生成为权臣,又鼎立新朝,不遗余力的推行包括井田制在内的一系列政策,一心想实现儒家理想,最后却搞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甚至间接的打击了儒门的自信,这里面有太多的教训可以吸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孙策也与王莽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他不是纯粹的儒生,更务实一些罢了。但务实务虚是分不开的,任何人做任何事背后都有一定的务虚,新政最后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务虚的范围。

新莽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但王莽的改革却没有化为云烟,就和汉承秦制一样,本朝也深受新莽的影响。认真研究一下王莽的成败,对孙策有借鉴作用。正好蔡邕的史书初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离修订有一段空闲时间,可以让他领衔主持这件事。

听了张纮的意见,孙策心领神会。张纮其实也担心他和王莽一样急于求成,正好借这个机会进谏,以王莽的覆败为鉴,不要太激进。

“祢衡挑战,德祖当如何应对?”

“祢衡一狂生尔,不足为虑,德祖足以应付。”张纮不以为然,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德祖担心的是将来,正如辕固生与黄生当年所议。大王怎么看这个问题?”

孙策会意,不由得莞尔一笑,手指轻叩大腿,沉吟片刻。“张相,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张纮眉梢微挑,有些莫名的紧张。“愿闻大王高见。”

“人有寿命,朝有气数,其实都是很自然的情况。人老了,就应该怡养天年,不能恋栈。朝的气数终了,也该坦然退出,不是坚持就能坚持得住的。我孙氏若有幸为天下之主,传国数百年,足矣。当然了,数百年之后,我们都看不到了,但是我们可以留下一个制度,一步步的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样的制度?”

“君臣制衡。”

“君臣制衡?”

“是的。”孙策打量着张纮,从容说道:“天下越来越大,事务越来越繁,人力却有时而穷,君也是人,精力有限,难免犯错,权力过于集中,惰政者固然大权旁落,为近臣左右,勤政者亦难长久,不免倦怠。这君臣之间还是应该有所区别,分清主次。我打算建立一个制度,让君臣各得其所,保持平衡,既不能出现为所欲为的暴君,也不能出现肆意妄为的权臣。”

张纮品味了一番,眉宇间露出喜色。“老子云: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大王能这么想,孙氏传国数百年应该不难。”

孙策也笑了。让他放弃权力,现在就做个虚君,那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可是留下一个制度,缓缓的退,以百年为跨度,逐步让出大部分君权,直到最后形成虚君的制度,那还是有可能的。况且以他所知,如果实行君主集权,一个朝代也就两三百年,真正辉煌不过百年,剩下的都是垃圾时间,与其最后被人用武力推翻,还不如做个虚君呢。

当然,这些现在都是想象,真正要实行至少要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他大可以慢慢来,等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完了,七老八十了再立下遗嘱,定个大方向,甚至迈出第一步,带着一世英名含笑离世。

“知易行难,我现在也只是有个方向,具体怎么做,还需要张相与诸位贤士斟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为元首,臣为肱股,君臣并力,方能天下大治。此千秋功业,当与诸君共成之。”

张纮喜不自胜。“大王所言,臣所愿也,敢不从命。”

“比如说,眼下就有一个想法,正好与张相商量。”

“大王请说。”

“不论贤愚,人都有老的时候,年齿增多,体力难免盛极而衰。张相正当壮年,还可以从容应付,再过二十年恐怕就没这样的精力了。我想着,当有一个年限,过了这个年限就当致仕养老,比如六十,或者六十五,到了这个年龄,不论是否康健都必须致仕。弱者可以休养,康健者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在仕途外寻一些乐趣。”

张纮躬身说道:“大王所谋深远,臣望尘莫及。臣以为此计可行。到时就致仕,免生贪念,也免得同僚心急,两全其美。臣以为六十五太晚了,还是六十比较好。花甲之年,还有些体力,或是读书治学,或是四处游历,都是可以的。大王,臣斗胆,敢请自臣始。”

孙策大笑。他就知道张纮会这么说。张纮今年四十七,已经是首相,六十岁退休,他还可以做十三年。一个人做十三年宰相,这已经是难得的际遇,多五年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虞翻比他小十一岁,他退休之后,虞翻还可以做十年首相。虞翻的接任者就没这样的运气了,除了像他们这样的从龙之臣,普通官员要想步步升迁到首相这个位置,至少要五十以后。

从朝政的角度来说,能在五十五岁以前升到首相的绝对是才华过人的精英,这样的人足以担得起首相的重任。

“六十还是六十五,可以以后再定,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孙策抚着张纮的手臂。“臣如此,君亦如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不仅体力不济,头脑怕是也糊涂了,不堪为元首,我想着六十五岁退位,让太子登基,应该不算晚。张相觉得呢?”

张纮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孙策看了半晌。“大王,你刚才说什么?”

“张相,你没听错。”孙策拍拍张纮的手,微微一笑。“天子六十五,太子当在四十上下,年富力强,再不让他登基,岂不是逼他弑君父?与其父子相忌,倒不如立个规矩,大家心安,你说对吧?”

张纮听得清楚,惊讶不已。如果说孙策刚才说大臣要有致仕年限还有旧例可循的话,那他定下天子六十五退位的规矩,那就是前所未有的创见了。自有天子以来,从来没有天子到了年龄就退位的事,即使是传说中的舜帝都没有这么做,只有尧做到了,而且尧是做了九十年天子后才让位于舜的,如果属实,那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

孙策有这样的气度,岂不是比尧更圣明?张纮又惊又喜,向后退了一步,敛容肃立,大礼参拜。

“大王英明,虽尧舜不能过也。”

第1915章 过犹不及

孙策有些惊讶于张纮的反应,但稍微想一想,又释然了。↑菠』萝』小↑说

想想邓公当年做出这个决定时的影响就知道了。中华五千年文明,两千年帝制,近百年民主,什么时候有一把手退休的?汉代虽然离他那个时代还有一千八百年之久,往前算的历史却更长,从尧舜算起却有三千多年,从秦始皇统一天下开始算也有四百多年,以帝制而论,已经过了少年期,是成年人了。

张纮也说了,有史以来,真正主动退位的天子只有一个:尧。那还是在禅让时代。

虽然到这个时代已经七八年,从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潜意识里,我还是一个穿越者。孙策感慨的同时隐隐有些不安。王莽就因激进被后世调侃为穿越者,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穿越者不会真成王莽第二吧?虽说到目前为止还算成功,可王莽何尝不是?他在万众拥戴中登上帝位的时候,谁会想到后来众叛亲离?

“张相,祢衡用王莽来影射我,我和王莽是不是有点像?”孙策半真半假,含笑问道,心里却有些忐忑,笑容也不太自然。

张纮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的确有点像,但也只是像而已。”

“说来听听。”

“王莽是书生,大王不是。”

孙策扬了扬眉,心中自嘲。其实我也是书生,只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书生。我对政治的了解完全来自书本,实践经验未必比王莽更多。

见孙策情绪低落,张纮以为他为被祢衡比作王莽而失落,进一步解释道:“王莽是书生,从小生在权贵之家,接受儒门学问。儒门学说重道轻术,王莽一生都在宫城里打转,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什么样子,也根本不清楚如何治理天下,一心以为掌握了权柄就能实现儒门的理想,凭着一腔热血强行推进各种不切实际的新政,用力越大,危害越重。大王则不然。大王起自寒微,身率士伍,重道而不轻术,步步为营,与王莽形似而神异。祢衡狂生,又有意攻讦,大王不必介怀。”

孙策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在意祢衡说什么,他只是不想步王莽后尘而已。张纮说得没错,他和王莽的做法看似相近,其实不同,但有一点张纮也不清楚,他很可能犯和王莽一样的毛病:激进。王莽的理想是内圣外王,他的理想是民主富强,可是再好的政策,一旦激进了,脱离了现实,那就离乱政不远了。

以史为鉴,仔细研究一下王莽的历史非常有必要。

——

两天后,孙策派人请来了蔡邕。

蔡邕精神非常好。史书初稿基本完成,正由学生校对,准备印行,他暂时没什么大事,听说孙策想了解王莽的故事,他欣然从命。

“大王可谓知史者也。”蔡邕抚着花白的胡须,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于大王而言,王莽的借鉴意义绝非董卓可比,虽然将军也是武夫。”

孙策的脸有些黑。这老头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当年就嫌弃我是武夫,现在还说我是武夫。你以为我真是武夫?其实我也是读书人,我只是不想和你计较而已,真要逼急了我,我侃死你。

孙策咳嗽了一声:“蔡公,为王莽作传,可不能像你之前的史书那么写。”

蔡邕讪讪。他知道孙策虽然同意他印行写就的书稿,却并不满意,只是除了孙策本人之外,抱同样观点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襄阳书院,他的学生以及来访的学者看到那些史稿后都赞不绝口,他多少有些飘飘然,不知不觉的将孙策的不满抛诸脑后。此刻被孙策当面提醒,立刻从云端落了地。

“请大王明示。”

孙策淡淡地说道:“蔡公如何看待王莽的成败得失?”

蔡邕不敢大意。他听得出孙策的言外之意。如果他看待王莽的观点达不到孙策的要求,孙策不会让他承担这个任务。这个任务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史书的修订也可能会另选他人。这部史书是他一生的心血,岂能由别人来修订?由他自己修订,那是精益求精,更上一层。由别人修订,他的史书就成了参照物,是一种失败的象征。

得失心一起,蔡邕更不敢轻易作答,考虑了很久,才说道:“王莽之失,在乎好高骛远,过犹不及。”

孙策不置可否,示意蔡邕接着说。蔡邕更加忐忑,说话也更谨慎,认真筹措言辞,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孙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见此情景,孙策也不催他,让人为他准备房间,让他慢慢考虑,慢慢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

蔡邕有点蔫。

蔡邕被孙策扣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院,有人欢喜有人担心。欢喜的是刘和、孙匡,他们有机会向蔡邕请教绘艺了。担心的是袁衡、袁权,蔡邕名满天下,襄阳书院又聚集了不少读书人,孙策对他不够礼敬很容易被引申为对读书人的怠慢。

一向不怎么管事的袁衡亲自出面,向孙策了解情况。

见袁衡盛装出席,袅袅娉娉的拜在面前,孙策有些意外。得知她是来询问蔡邕的事,孙策忍不住笑了。“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姊姊让你来的?”

袁衡有点窘迫,第一次以正妻的身份进言,她还不太适应。“是姊姊,不过妾也觉得姊姊的担心有道理。大王就算想留下蔡公,商讨学问,也该让人到襄阳书院做个说明,以免误会。人言可畏,襄阳书院有很多读书人,不仅有中原的,还有益州、交州的,新年将近,不少人将返乡过年,如果把这样的消息带回去,难免对大王的名声不利。”

“看来该反省的不仅是蔡公。”孙策捻着手指,收起笑容,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觉得我会在乎那些读书人怎么想?”

袁衡脸上泛起微红,她抿着嘴唇,长长的眼睫毛闪了闪,躬身施礼。“请大王指教。”

“王后可知现在的读书人有几种?襄阳书院的读书人又是哪一种为主?”

袁衡眼神疑惑。“读书人……还有不同?”

见袁衡一脸茫然,孙策有些遗憾。袁衡和外面接触太少了,根本不了解情况。他招了招手,让袁衡坐到身边来,挽着她的手。“阿衡,如今的读书人有两大类:一类是你们心目中的读书人,一类是我寄予厚望的读书人。你们说的读书人读圣贤书,一辈子在圣人划的圈子里打转,动辄圣人如何如何,一心想治国平天下,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本事。我寄予厚望的读书人是读书识字,却不局限于圣人的圈子,而是以天地万物为宗,能踏踏实实的做事情,哪怕这些事看起来微不足道。”

袁衡的小手被孙策握在手中,感受着孙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心跳加快,脸也更热了。她不敢看孙策的眼睛,垂下眼皮,强迫自己集中精力,考虑孙策的问题。

“大王说的后一种读书人,当是指郡学堂、木学堂、讲武堂毕业的学生吧?”

孙策点点头。南阳是最早推行新政的地方,幼稚园、木学堂、讲武堂都是先在这里推行的,三年幼稚园、三年郡学堂或者讲武堂、木学堂,第一批毕业生已经走入工作岗位。这些人有一半左右出身卑微,以前是不太可能有机会读书识字的,所以不介意做匠师或者从军,大部分人都进了木学堂做匠师,或者进军中做侍从,真正留在郡学堂做学问的是极少数。即使进郡学堂做学问,他们也和旧式的读书人有所不同。

他们才是孙策的希望。那些一心只在圣人经典,被孙策称为旧式读书人从来不是孙策关注的重点,他不会克制打压他们,但也不会太把他们当回事,愿意合作的不拒绝——比如邯郸淳、胡昭等人,他们可以在郡学堂做教师,领取一份俸禄,不愿意合作的也不强求,由他们自生自灭——襄阳书院的不少学生就算于这一类。袁衡担心这些人会对孙策名声不利,实在是多虑了。

几个死读书、不明事理的读书人,能兴多大的风浪?连许劭都被我骂跑了,我还怕他们?

听了孙策的解释,袁衡有点窘迫。“大王教训得是,妾也该反省,不能抱残守缺。”

“你历事浅,平时不怎么与外人接触,有这样的想法倒也正常。姊姊怎么会这么想?”

袁衡挣脱了孙策的手,拜伏在地。“是妾愚笨,没有领会姊姊的良苦用心,请大王恕罪。”

孙策狐疑的打量着袁衡。袁衡的言行举止都有王后风范,只是未免太规矩,连握握小手都局促不安,说句话都要有板有眼,一副朝堂问对的样子。正当豆寇年华,却没一点朝气灵动。袁权一心要让妹妹做王后,生嫡子,不肯让她有一丝失误,会不会过犹不及,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泥胎木偶?

看来应该和她沟通沟通了。

第1916章 借题发挥(求保底月票!)

袁衡回到后堂。±菠v萝v小±说袁权正在等着,一看袁衡的脸色,心里便凉了半截。

“夫君怎么说?”

袁衡拉着袁权进了内室,把孙策的意见说了一遍,尤其是两种读书人的事。袁权听完,黛眉轻蹙,沉吟良久。“看来你我是不行的。阿衡,你带上长公主去一趟襄阳书院吧,这个难题只有蔡大家能解。”

袁衡轻咬嘴唇。“姊姊,你说……德祖兄长是不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袁权缓缓摇头,紧紧拉着袁衡的手。“阿衡,你要记住,这件事比你想象的复杂,宁可保守一些,也不能犯错。言多必失,有些话别人说得,不代表你我也能说。”

“可是姊姊,夫君说你太保守了。”

袁权嘴角微挑,一抹笑意一闪即没,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却不说破。她推推袁衡,示意她别耽搁时间,快去换衣服,又安排侍女去找刘和。时间不长,刘和来了,袁衡也换好衣服,两人带上侍卫,一起出了门。襄阳书院在鱼梁洲上,要渡过汉水,袁衡索性去西门坐船,免得中途再换车马。

襄阳自古便是要塞,与县治分开,基本就是一座军营。孙策住在中间的衙城,亲卫步骑则住在大城中的营房,出了城,才能看到百姓的住宅。岁终将至,很多将士不能回家过年,军营里也要购买年货,附近的百姓就在城外的檀溪边摆个摊位,卖一些自家产的食品、小物件,不乏有妙龄女子出售自己绣的手帕、鞋垫,顺便看看有没有相貌出众的少年郎,为热闹的集市增添了几分青春气息,常常能看到一对妙人眉来眼去,欲拒还迎。

刘和从小就生活在宫里,除了被迫西迁和出嫁的那段时间,和普通百姓接触非常少,看到这一幕倍感新鲜。孙策曾让她画一些民俗风情的图卷寄给天子,她早就想出来看看,只是不方便,现在有袁衡陪着,身边有士卒保护,安全无虞,正好趁这机会多看看。

袁衡很体贴,命人放慢速度,让刘和多看一会儿。

由檀溪入汉水,顺水下行,一路经过几个沙洲,来到鱼梁洲。袁衡、刘和弃舟登岸,在苌奴的陪同下,直奔襄阳书院。蔡琰正在准备过年的诸般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听说袁衡、刘和来访,颇感意外,连忙亲自出迎。

听了袁衡的解释,又看了祢衡的文章,蔡琰笑了笑。“王后,这可不像是杨长史的作风啊。弘农杨氏家传尚书学,杨长史才捷便给,在朝堂上辩得群臣哑口无言,怎么能容祢衡放肆。”

袁衡很尴尬。这件事杨修不是不能解决,实在是顾忌太多,只能假手于人。蔡邕算是被连累的,她亲自出面求情,又赶来请蔡琰出马,又特地带上刘和,本身就有赔礼的意思。

蔡琰也没有多说,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他们父女深受孙策器重,这种事落在他们的肩上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父亲蔡邕被孙策扣住有些出乎意外。孙策虽然对蔡邕所作史书不太满意,但他既然已经同意印行,不太可能因为这件事再为难蔡邕,甚至将他扣留在城里,不让他回书院,肯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蔡琰稍微收拾了一下,随袁衡、刘和一起返回襄阳城。到了城中,她与袁权见了面,说了几句客气话,便直接来见蔡邕,询问他与孙策见面的经过。老蔡邕莫名其妙的被孙策扣住,失去了自由,愁得揪掉了好几根胡子,原本漂亮整齐的胡须乱糟糟的,看起来很是狼狈。蔡琰看得心疼,再三追问原委,蔡邕却说不上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孙策是因为他那句“武夫”而恼火。

问不出名堂,蔡琰只好作罢,转身来见孙策。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袁衡出衙城门,他就知道她干什么去了。“蔡夫人来得好快。”

“老父无子,我这个做女儿的只好赶来向大王请罪。”

“哈哈哈……”孙策大笑。“蔡夫人恐怕不是来请罪的,而是兴师问罪的,说是为了蔡公,更像是为了周郎。我跟你说,这事可不怨我,我几次让他带上你,是他不肯。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古板。”

蔡琰含笑道:“拙夫感念大王器重,一心想建功,报效大王,我也不能拦着。军中辛苦,千里转输,劳动百姓,我一个弱女子,上不得马,提不得刀,白白浪费粮食,又何苦呢。留在襄阳陪伴老父,养育幼子,闲暇时还能写几篇文字,为大王鼓吹,为老父分忧,岂不更好?”

孙策摩挲着颌下短须,笑而不语。蔡琰这是主动揽任务,为蔡邕减压啊。说来也是,蔡邕六十大几了,让他改变学风的确有些困难。不过蔡琰另有任务,而且很繁重,让她来接替蔡邕也不合适。对他来说,研究天竺和西域,打开眼界,可比和祢衡骂战重要多了。

“蔡公那么多弟子,可有能用之人?”

蔡琰一听,知道孙策不肯让她做这些事,便说道:“有倒是有几个,只是大多年轻,怕辜负了大王的信任,也有稍微年长的,却曾与大王为敌,也不宜推荐给大王。”

“与我为敌?”孙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路粹?”

“大王英明。”

孙策有些意外,路粹还真是能见风使舵,居然又跑到襄阳来了。他既是蔡邕的弟子,又是路招的兄长,更关键的是这货没什么底线,倒是条咬人的好狗。历史上,孔融就是被他咬死了,这大概也是宿命。

“还有谁?”

“山阳王粲。”

孙策眉梢微动。王粲也来了襄阳?此人倒是有才,据说还是个过目不忘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史学上的见识如何。“还有吗?”

“还有一位江东才俊,天赋上佳,只是太年轻,尚须再读几年书。且此人……与大王家有些瓜葛,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谁啊?”

“会稽山阴人,故尚书令谢煚子谢承。”

孙策心中一动,立刻有了答案。谢承的确在史学上有些天赋,不仅好学,而且记性好,他后来曾著《后汉书》,是八家《后汉书》之一,又是江东人,应该好好培养。不过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又问了几个人,这才说道:“让他们几个都来,我看看再定。”

“喏。”

“蔡夫人,虽说有年青才俊可以分担,但令尊这旧习也要改一改了。我在南阳讲武堂说过,士不分文武,不分男女,唯道是从,你也写了文章,天下传诵,他还抱着老眼光,置若罔闻,这可不合适。”

蔡琰心中恍然,知道蔡邕为什么被孙策扣住了。蔡邕很可能又犯了书生气,不尊重武人,孙策这才借机会找他麻烦,把他扣在这儿。她躬身致歉。“家父年纪大了,又整天埋首典籍,不通人情世故,屡受挫折而不能改。好在大王宽容,不用流窜江湖。”

孙策嘴角抽了抽。“蔡夫人,你看错我了,我一点也不宽容,不仅不宽容,而且记仇。你刚才这句话,我听得懂,也记住了。明年一开春,我就将公瑾流放到天竺去,让你们夫妻再也见不着。”

蔡琰哑然失笑,拱手道:“无心之言,还请大王见谅。”

两人说笑了两句,蔡琰回到正题。她向孙策提议,既然祢衡提到王莽,不如将这件事展开,索性写一部新莽朝的历史。新莽虽然只有短短十五年,但王莽在很多方向做了尝试,有些被证明纯属胡闹,有些则被继承下来了,本朝虽说视王莽为篡逆,但那只是官方的看法,实际上儒生对王莽的私下看法并不太坏,反倒有些感同身受的遗憾。以维护汉朝正统为己任的班固著《汉书》,作王莽传,虽有贬低之词,却也不乏直书,甚至有赞誉之词,对一个曾经篡夺了刘汉江山的人来说,这样的传纪近乎溢美,本不该面世。

王莽是个纯粹的儒生,他所做的那一切都是儒门曾经觉得可以做,而且应该做的事,只是谁也没想到结果会这么惨。从某个角度来说,王莽的失败就是儒门的失败。好好总结王莽失败的原因,对儒门来说也是反思。从王莽众叛亲离的那一刻起,儒门就在做,只是各自为政,还没有人做全面总结。

现在正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孙策一下子就听懂了。蔡琰毕竟是年轻人,又一直为他主笔,立场不一样,思维也更加敏锐。为新莽著史,承认新朝是一个真正的朝代,就等于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一截为二,同时也证明了大汉并非不可颠覆。既然王莽当年能成功,为什么现在不能成功?王莽最后失败了,是因为他犯了错误,不代表代汉就不对。反思王莽的失误,从中汲取教训,推陈出新,才是顺应历史发展的趋势,而不是抱残守缺,随大汉一起苟延残喘。

相应的,为新朝著史,为王莽正名,承认王莽是践行儒门理想的先行者,也是高举儒门旗帜,争取儒门支持的一个姿态。

第1918章 风云变

辛毗瞥了一眼书信,却没有接。“既是郭奉孝给你的私信,我就不看了,谁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瑜和荀攸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辛毗也笑了。三人说笑了几句,气氛轻松了些,心情却多少有些无奈,还有一些伤感。不管孙策当初如何信任周瑜,也不管他现在是不是依然信任周瑜,随着形势的变化,那种兄弟般的感情终究要让位于君臣名分。他不怀疑周瑜,郭嘉也会提醒他防范周瑜。

他们也不怨郭嘉,换成他们,他们也会这么做,任何一个合格的谋臣都会这么做。信任都是有前提的,不设前提的信任反倒是危机,比如郑庄公对共叔段的“信任”。在孙策任命鲁肃而不是黄忠镇守洛阳的消息传到南郡时,他们就知道这一点。

“对了,将军,公达,你们知道这白马亭的故事吗?”辛毗兴致勃勃的说道,岔开了话题。

“白马亭有什么故事?”

“白马亭北有一个山洞,当地人称为马穿洞,据说深不可测,尝有白马入,不知所踪,后来有人在汉中发现了这匹白马,循着这马也找到了一个山洞,同样深不可测。他们将白马赶入洞,白马又回到了这里。”

“有这种事?”周瑜和荀攸异口同声的说道。

“我也是刚刚听亭父说的,是真是假,不清楚。要想确证,唯有派人入洞一探,不知公达有没有兴趣?”

荀攸笑道:“乡野之言,不足为凭,适可为谈资耳,岂能当真,徒耗人力物力。”

周瑜也说道:“正是如此,说起来,我也听子纲先生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你们可知道广陵城位于一道土岗之上?”

“广陵近海,地势卑湿,立城于土岗之上再正常不过,莫非这土岗有什么神奇之处?”

“没错,这道土岗名为蜀岗,故老传说,这蜀岗下原本有一洞,直通成都……”

荀攸、辛毗忍俊不禁,齐声大笑。辛毗拍案道:“早就听说江淮人好大言,没想到连子纲先生这样的名士也不能免俗。回南阳后,我要去问个究竟,如果真有这回事,那倒好办了,派一支精锐,由广陵出发,直捣成都,将那曹孟德从睡梦中擒住,益州唾手可得,也免得我兄弟为敌。”

荀攸道:“是啊,取了益州这丰腴之地,朝廷就没什么指望了,幽并凉虽然有马,却无粮赋,难成大事,只能俯首认命。倒是这益州,西取凉州马,东取荆扬舟,可攻可守,是个守成之地。”

“难道有益州,朝廷就能成大事么?”周瑜不紧不慢地说道:“公达,佐治,秦能以关中而拒六国,在于秦强而六国不一,几次叩关伐秦都功亏一篑。如今形势正相反,关中弱而关东一,幽并凉各怀心思,孙将军却得百姓之力,一旦叩关,关中崩溃在即,只能出塞,苟活于蛮夷之中。至于益州,曹操固守无事,一旦顺水而下,此生恐难再见成都。袁绍与将军战于河南,他不肯出一兵,只派吴懿出兵试探,可见他还是聪明人,不做以卵击石之举。”

周瑜轻叩案几。“这次与将军见面,我欲请战攻蜀,二位当为我谋划,看看如何才能克敌致胜。”

荀攸与辛毗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躬身领命。“喏。”

——

成都。

曹操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踱步。天气闷热,他上身只有一件蜀布单衣,下身只有一条裤子,光着脚,在席上踩得啪啪响。手中的方扇虽然扇得呼呼作响,但汗珠还是一层接一层的涌出,淋湿了衣裤。

戏志才坐在一边,看着案上的公文发呆,脸色很难看。

在官渡之战结束一个多月后,他终于接到了相对详细的作战报告。报告来自袁谭,他集结参战的文武复盘整场战事,最后整理出一份战记,派人抄送了一份送到成都。

这既是袁谭的善意,也是警告。袁绍大败,袁谭固然不是孙策的对手,可一旦冀州落入孙策之后,益州的曹操也难独善其身。袁绍与孙策作战的时候,曹操按兵不动,看起来逃过一劫,但他的压力并没有因此减轻,反而更大了。

孙策稳住了豫州,接下来很可能会进兵益州。戏志才已经收到消息,周瑜多次视察三峡,鱼复、朐忍附近都出现了周瑜的斥候,游学士子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细作。由此可见,周瑜正在部署对益州的战斗,战事随时可能爆发。

孙策与袁绍大战,除了黄忠的一万人之外,基本上没有动用南阳的人力、物力,显然就是为攻取益州做准备。曹操知道这一点,但他以为袁绍实力雄厚,攻势凌厉,一定会逼得孙策调荆州兵增援,他故意按兵不动,只让吴懿在汉中试探了一下,就是希望孙策放松对益州的警惕,将主力调到豫州战场。

谁也没想到袁绍这么蠢,不仅败了,还败得如此可耻,孙策根本没有调动荆州主力就击败了他。曹操一直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败,现在看到这份报告,他知道原委了。

“袁本初死得其所。”曹操停住脚步,再一次恨恨地骂道。“审正南死有余辜,郭公则也该杀。”他顿了顿,又骂道:“黄子琰徒有虚名,不堪大用,身废名裂也是应得,早知道他们这么不中用,我又何必逃到长安来。”

戏志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留在兖州,就能比子修强吗?”

曹操转头看着戏志才,干笑了两声。“志才,听你这意思,我还不如我儿子?好吧,好吧,我不跟你辩,反正我都在益州了,辩也无益。咦,你说子修夹在他们中间会不会有危险?实在不行的话,让他来益州吧,我们父子团聚,并肩作战,总比为敌好。”

“暂时应该不会有问题,以后就很难说了。”戏志才抚着稀疏的胡须,沉吟着。“子修可以来兖州,陈宫等人却未必肯来,故土难离,若非不得已,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孙策与世家为敌,兖州世家未必愿意与他合作。袁谭忙于冀州内务,暂时不敢与孙策交锋,也不会接纳兖州,两害相权,兖州世家还是支持子修的可能性大一点。虽说夹在孙袁之间难有作为,多坚持一日总是好的。”

“是啊,孙策力雄,袁谭势众,子修与他们纠缠无异于虎口夺食,他能做到这些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曹操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说道:“有此佳儿,我心甚慰。”

正说着,辛评从外面走了进来。“使君,法正有消息来,南阳传言,周瑜要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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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9章 箭在弦上

腊月二十五,邺城,州牧府。

崔烈下了车,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车门,定了定神。岁月不饶人,连坐了十几天的车,他腰酸背痛,头晕脑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在门前等候的田丰连忙上前行礼。“崔公辛苦。”

“好说,好说。”崔烈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他瞥了一眼大门,大门里静悄悄的,只有扫戟卫士像木桩一样站着。他哼了一声:“袁使君很忙啊,这大过年的也不在城里?”

田丰笑道:“崔公来得不巧,黑山贼闹事,使君率部征讨,还没回来。”

崔烈一声轻叹。“田元皓,我知道,朝廷西迁,仅能自保,你们占着百万之州,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可是你们别忘了,朝廷多少还有些名份,孙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图之。你们却没什么名份,一旦朝廷顶不住了,冀州存亡只在谈笑之间。黑山贼?黑山贼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关系?”

田丰笑而不语,迎崔烈进门。他和崔烈早就熟悉,虽说崔烈官至太尉,他只是冀州的处士,可是如今朝廷落魄,崔烈这样的老臣也不受天子待见,他却是袁谭的心腹重臣,双方完全可以平起平坐。得知崔烈来传诏,袁谭知道朝廷要干什么,躲到黑山去剿匪,他现在就是袁谭的全权代表。崔烈若是摆谱,他就晾崔烈几天,让他看清形势。

两人上了堂,分宾主落座。袁谭不在,传诏的事无从谈起,他们只能以老友的身份说话。崔烈精疲力尽,本不想和田丰废话,可是他也清楚,如果不能说动田丰,他在冀州住到过年也没用。

“许攸到了汉中,你知道吧?”

田丰点点头。许攸虽然离开了袁谭,却一直没有断绝联络,经常给袁谭消息,他们不仅知道许攸去汉中,还知道许攸现在就在上庸,与黄忠对峙,只是他没必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崔烈。

“你觉得他这次能击退黄忠吗?”

“不清楚。崔公觉得呢?”

“逆流而攻,的确不容易,可是沔水毕竟不是长江,只要给孙策时间,突破汉中并非不可能。”

田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孙策坐镇襄阳,对益州虎视眈眈,除了安排黄忠取汉中,还派周瑜在江南展开攻击。今冬明春,周瑜就会发起进攻,曹操两线作战,你们觉得他能撑多久?”

田丰眼神微闪,有些色动。许攸在汉中,不时有消息来,所以他们了解汉中的情况。可是江南的事就难了。曹操基本不和袁谭联络,荆州控制得也很严,他们的细作很难通过荆州和豫州,将消息传回邺城。即使郭图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江南的消息还是很少,而且滞后严重。

他们只知道周瑜驻扎在江陵,却不知道周瑜已经移驻江南。

“周瑜去了江南,谁在江陵?”

“目前还没有消息,但夷陵有娄圭,江陵有李通,曹操也没胆量攻入荆州腹地,他只能去江南和周瑜交战。在山里作战,他可不是周瑜的对手,江东军优势最大的战法不是骑兵,而是山地战和水师。协助周瑜的贺齐、祖郎都是精通山地战的大将。”

田丰没吭声。他知道贺齐和祖郎擅长山地战,他也清楚江东军有优势,可是有优势和取得胜利是两回事。攻守势异,攻方要克服的困难要比守方更多,除非优势大到一定程度,否则必然是一个僵持的局面。当初吴懿进攻襄阳,被徐晃一个人击退。如今黄忠攻汉中,不仅有徐晃、文聘为副手,孙策还调武关都尉徐庶助阵,就是因为进攻的困难。即使如此,黄忠不还是被挡在房陵,久攻不克?

但是,崔烈提到了周瑜的动向让他心生疑惑。周瑜与曹操在三峡对峙,逆流而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在这种情况下,孙策转战襄阳,派黄忠进攻汉中,要争回一些优势。在黄忠还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的情况下,孙策又派周瑜从江南进兵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汉中难取,再在江南试探一下?还是仗着实力强横,两路进击?如果是前者,那这个试探不会长久,周瑜一旦受挫,孙策就会放弃对益州的攻。如果是后者,那孙策有可能夺取益州,比他们估计的还要快一些。一旦孙策拿下益州,形势会发生重大影响。

这个情况不能忽视,必须提高警惕。

田丰心里盘算着,脸上却不露声色。“孙策穷兵黩武,虚耗钱粮,对朝廷来说不是好事吗?”

“如果孙策不能攻取益州,虚耗钱粮,对朝廷当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孙策取了益州呢?”崔烈冷笑了一声:“就凭你们缴的那点税赋和关中的屯田,朝廷能挡住孙策?届时孙策由汉中西行,经武都、陇西,与韩遂、马腾联手,东西夹击,朝廷不低头也得低头,除了禅让,只有投降了。”

“禅让?”田丰笑得有些勉强。从崔烈嘴里说出这两个字,说明朝廷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崔烈也不多嘴,示意随从取来一大卷报纸,扔在田丰面前。田丰拿起来看了一眼,不禁心惊肉跳。这些报纸上连篇累牍,虽然没有提禅让一个字,却在讨论王莽,颇有为王莽正名的意思。他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些舆论手段,说王莽就是说禅让,就是说孙策,这显然是为孙策鼎立新朝张目。

大战未起,舆论先行,既然孙策已经授意人造舆论,自然是做好了武力夺取的准备。如此看来,他派周瑜从江南进攻益州就不是试探了,而且有相当把握的战略。正如崔烈所说,一旦孙策夺取益州,朝廷没有了财赋来源,不低头也得低头。

朝廷低了头,冀州根本挡不住孙策。与益州相比,冀州一马平川,连抵挡一下的地利都没有,黄河根本挡不住孙策。孙策一直没有攻冀州,并不是他没有这个实力,只是因为益州在他身后,曹操随时可能顺江而下,直捣他的腹地。

“好文章。”田丰曲指一弹,强作镇静。“路粹的文章越写越有气势了。”

崔烈冷笑一声:“你放心,等孙策挥兵北上的时候,你会从檄文中感受路粹的气势。”

田丰哈哈一笑,不置可否,思索片刻,又道:“崔公,就算冀州出兵,要面对的也是兖州,无法直接威胁豫州啊。朝廷是怎么安排兖州的?”

崔烈抚着胡须,傲然道:“等你们兵临黄河,自然明白。”

——

黑山。

袁谭勒住坐骑,打量着远处的战场。高览的战旗在前面的山头上迎风招展,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不时有欢呼杀声传来。零星的黑山军士卒拖着战旗逃向大山深处,坡前的山谷中横七竖八的躲着几百具尸体,鲜血汩汩而流,染红了土坡,流入荡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经过三年多的实战和训练,尤其是前年与刘备的对峙,冀州军已经基本恢复了实力,不仅高览、荀衍等人成长为经验丰富的良将,他们麾下的士卒也成了真正的精锐。除了兵力不如袁绍当年雄厚,战斗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们的面前,于毒率领的黑山军不堪一击。接连数战,他们都轻易取得了胜利,连山寨都夺了过来,于毒只能逃窜到大山深处。

可惜没几天就是元旦,他不能让将士们在元旦作战。即使不退回邺城,也要回荡阴过年。

也不知道田丰那边如何,是不是应付了崔烈。一想到崔烈,袁谭就觉得好笑。朝廷居然还希望他出兵夹击孙策,简直是可笑。孙策进攻益州,三峡一路自知无望,只能取道汉中,结果黄忠等人入山数月,毫无战果,连房陵都没能拿下,如今提得上嘴的战果也就是徐庶在野战中斩杀了申耽百余部曲。

江东军的训练是好,装备也好,比起吴懿等人优势明显,可城池依然是无法克服的困难。山地行军,大型船只不便通行,军械运输也难,除了围城之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善战如黄忠也无计可施。

汉中就是个泥潭,孙策这次可能要吃亏。等他在汉中拖得精疲力尽,机会就来了。

在此之前,一定要搞定太史慈和刘备,解除后顾之忧。

如果能让刘备和太史慈反目,互相攻击,那就好了。鹬蚌相争,他才有机会做个渔翁。

袁谭正在考虑着,沮授快步走了过来。袁谭收回心神,转身沮授,却见沮授不仅步履匆匆,神色也有些紧张。他看看沮授手里的文书,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公与,什么事?”

“田治中的消息。崔烈说,周瑜移兵江南,可能会从武陵方向对益州发起进攻。”

袁谭大吃一惊。“分兵进击?孙策这么有信心吗?”他一边说一边从沮授手中接过公文,迅速读了一遍,脸色也跟着阴了下来。他的想法和田丰一样,如果崔烈所言属实,这真是一个夹击孙策的机会,而且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出兵牵制,一旦孙策拿下益州,挥兵渡河,冀州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

“公与有什么想法?”

“有备无患,一旦确定周瑜出兵江南,深入武陵,我们当随时出兵,与曹操夹击孙策。”

。m。



第1920章 暗流

袁谭被噎得无言以对。

远处的许攸虽然听不清袁谭和袁权说些什么,见袁谭站在袁权的车前,神情尴尬,估计是与袁权的交锋中吃了苦头,暗自叹了一口气。袁谭被孙策俘虏了一回,行事是比以前沉稳了不少,但有利必有弊,饱受摧折之后难免消沉,没有年轻人应有的锋芒。连袁权一个女子都应付不了,将来如何面对孙策?

许攸下了车,扶了扶冠,又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腰间的长剑拨正,负着手,缓步走了过来。袁权已经关上车窗,等待出发,袁谭也转身欲走,许攸咳嗽一声,示意袁谭等会儿再走。袁谭不解,但还是停住了。

袁权从车窗里看到了许攸,却一动不动。她当然认识许攸,也知道许攸想干什么,却没有给他面子的兴趣。在袁绍和袁术之间,许攸是袁绍的支持者,从来没给过袁术好脸色,她现在当然也没有必要给许攸好脸色。

见车窗半天没开,许攸只得再次咳嗽一声:“夫人不认识我了吗?”

袁权缓缓拉开车窗,淡淡地扫了许攸一眼。“恕我眼拙,不知足下是哪位?”

“南阳许攸,曾与令尊往来,你没听说过?”

“南阳许攸,莫非是浚仪城外筑垒不成的许攸许子远将军?”袁权转身看了许攸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家父没有提起过将军,浚仪周边的百姓可记得你。”

许攸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是被抽了一耳光似的。官渡之战,袁绍大败,回到邺城后难免要lungong过,他在浚仪城外筑垒的事成了他的污点。审配zishā,袁绍还留下遗令要杀田丰,冀州系岂能善罢甘休,他们紧紧抓住许攸贪污军费的事不放,要追究许攸的责任,是袁谭从中斡旋,以赦免田丰为条件保住了许攸。虽然逃过一劫,但这件事却让许攸好久抬不起头来。

现在袁权一见面就揭破了他的伤疤,让他rěnwukěrěn。他伸手握住剑柄,声色俱厉。“夫人不愧是袁公路的女儿,既无长幼之序,又无尊卑之礼,更无同族之情,言辞如刀,咄咄逼人,就不怕招惹祸殃么?”

“保护夫人!”一旁的苌奴厉声大喝,摘下盾牌,一跃下马,护住袁权的马车。其他骑士也迅速行动,近处的举盾持刀,护住马车,远处的摘下手弩,上弦上箭,瞄准许攸,“哗哗”的上弦声、脚步声、甲胄撞击声不绝于耳,也就是一两息的功夫,两百名骑士就将许攸、袁谭四面围住,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许攸倒吸一口冷气,脸涨得通红,却一动也不敢动。他剑术是好,单挑不惧任何人,可是面对这两百全副武装的骑士,他没有任何胜算。他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敢有一丝轻举妄动,这些骑士会毫不犹豫的射杀他。他甚至有一种感觉,袁权这是有备而来,要不然这些骑士的反应怎么会如此迅速?

袁谭也措手不及。突然被人围起来,数十具gongnu指着,换了谁都有些心慌腿软。

“妹妹,不可!”

袁权隔着车窗,静静地看着袁谭。“兄长,你这是为我准备的百戏表演么,是吞剑还是弄丸?只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喜欢这种舞刀弄剑的把戏,劫后余生之人,也受不得如此惊吓,难免反应过激,还请兄长见谅。”

“妹妹误会了,许将军并无此意。”袁谭一边示意许攸赶紧松开剑柄,免得发生误会,一边说道:“许将军是先父与叔叔都是故友,是你我的长辈,他怎么会伤害你呢?”

袁权轻笑一声:“先父没有与许将军为友的荣幸,我也没有许将军这样的长辈,不过拙夫麾下倒有几个勇士,许将军如果喜欢百戏就算了,如果喜欢与人比武,将来倒是有机会。苌奴,散了。”

“喏!”苌奴收起刀盾,缓缓退后,却依然虎视眈眈地盯着许攸。许攸松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了袁权一眼,转身就走。袁谭叹了一口气,拱拱手,正准备要走,袁权叫住了他,眼神讥诮。

“兄长,我还能信任你吗?”

袁谭连忙拱手说道:“妹妹,这真是一场误会,你放心,绝对不会再有。”

袁权沉默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再信你一回,希望这只是许攸自己的荒唐之举。”

袁谭嚅嚅而退,回到车上,关上车门,命令起程赶往邺城。他靠着车壁,眼神闪烁。他不明白许攸这是什么意思,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会如此荒唐,居然当着杨彪夫妇的面对袁权拔剑。难道是有人在背后布局,要借许攸之手制造与孙策的冲突,造成紧张局势?

官渡大败,袁绍伤重而死,对袁谭来说是一个机会,更是一个考验。他是嫡长子不假,但他有被孙策俘虏的污点在身,如果不是郭图从中运作,袁绍又死得突然,他未必有机会如此顺利的继位。郭图帮了大忙,但他却因为田丰和郭图有分歧,还利用许攸的事和郭图交易,强行救下了田丰。如果说郭图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他一点也不奇怪。

不管是许攸被袁权的尖刻所激怒,还是有人在背后布局,这件事都暴露出许攸的不可控制,是个隐患。

杨彪坐在车里,将袁权车外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沉默了良久,轻声叹息。“夫人,冀州的形势很复杂啊。”

袁夫人漫不经心。“冀州的形势复杂不好么,显思内忧外患,急需朝廷道义上的支援,你才有斡旋的机会。”她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担心手段不如阿权,反让冀州倒向孙伯符?不过说得也是啊,换了我,我肯定愿意与孙策结盟,而不是向朝廷臣服。与孙策结盟,他可以得到孙策的支持。向朝廷臣服,却只能充当朝廷的鹰犬,四处征伐,无暇休养生息。”

杨彪很无语,也很无奈。“夫人,你这么说,将置我于何地啊?”

袁夫人斜睨了杨彪一眼。“你以为你是朝廷的忠臣,别人怎么想,可真不好说。夫君,我一直想问一句话,如果德祖不听你的,你打算怎么办?”

“他是我儿子,他能不听我的?”

“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不听,你是准备杀了他,大义灭亲,还是准备听之任之,父子各为其主?”

杨彪沉默了良久。“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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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1章 左右为难

在丁夫人面前,曹昂不敢放肆,坐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正要向阿母禀报。”

丁夫人哼了一声,示意曹昂快说。前几天,高平人郗虑来访,行踪诡秘,与曹昂、陈宫见了面。接连几天,一向早晚请安的曹昂都没露面,她派人去问,只说曹昂与陈宫、毛玠商量事情,却不说具体是什么事。她便怀疑郗虑来得不正常,只是不好问。曹昂虽不是她生的,却是她养大的,今天见曹昂神情不定,便猜与郗虑有关,忍不住便问了一声,果不其然。

丁夫人看了丁如意一眼。“如意,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到我房里去,把给孩子们的礼物都拿来。还有些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们分了,开开心心地过年。”

丁如意会意,起身招呼。听说发压岁钱了,还有好吃的、好玩的,一群孩子顿时来了精神,纷纷起身,跟着丁如意去后院。曹英也想去,却被丁夫人叫住。

“你也是要嫁人的人了,一起听听,以后到了夫家也好有点分寸,不要乱了章程。”

曹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丁夫人,见她这么说,只好坐了回来,还故意不以为然。“阿母说得是,我才不跟他们争东西呢。”乖巧地坐在孙尚英身后,抓着孙尚英的手。孙尚英嘴角带笑,神情平静,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堂上只剩下母子、夫妻四人,曹昂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郗虑以省亲为名,实际上是带着朝廷的密诏来的。朝廷要求曹昂出兵配合朝廷的行动,协助袁谭进攻豫州,牵制孙策。事成之后,曹家可以封王。

曹昂很为难,原因有两个:一是曹操正在与孙策交战,他如果拒绝朝廷的要求,父子就成了敌人;一是兖州户口有限,实力不足,既不是孙策的对手,也不是袁谭的对手。不管他是协助袁谭攻击孙策,还是协助孙策阻击袁谭,都会丧失独立性。

而兖州人现在还不想站队,他们更想保持当前的超然地位。他夹在中间很为难。

丁夫人听了,伸手摸着曹昂的脸,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说?一个人扛得不累吗?”

曹昂苦笑。“我本打算过了年再对阿母和夫人说的,反正这件事也没那么快。况且……”他迟疑了片刻,欲言又止。

丁夫人一眼看破,撇嘴笑道:“又打算弃官而走,归隐谯县?”

曹昂很无奈。“阿母,我实在是想不出解决之道,只能走为上计。”

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她也清楚,虽说曹昂是州牧,可这件事能做决定的不是他,而是陈宫、毛玠等人。没有了兖州世家的支持,他什么也不是。他既不能与孙策作对,又不能父子为敌,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归隐田园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很可惜,他连这样的选择都没权力。他让出兖州,孙策和袁谭必然要争,这一战还是要打,说不定还会打得更激烈,届时兖州生灵涂炭,这几年的心血将付之东流。

丁夫人转向孙尚英。“尚英,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孙尚英淡淡地笑笑。“我不懂这些,也说不上来。阿母出身高门,阅历多,又待夫君如己出,不管你和夫君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能理解。”她看向襁褓中的儿子果果,神色从容。“我对兄长有信心,没有人可以击败他。阿母和夫君如果愿意,不妨派使者去襄阳,问问他的的意见,也许能有解决之道。”

丁夫人点点头。“子修,我觉得尚英说得有理,你应该派使者去一趟襄阳,问问吴王的意见,让他知道你的难处。只要他相信你,支持你,没人能为难你。”

曹昂看了一眼曹英,低声说道:“我也正有此意。阿英过了年就十五了,我想派人去襄阳,与吴王商量一下婚事,顺便向吴王请教应对之计。”

“甚好。”丁夫人又有些遗憾,轻声叹道:“只是阿英这一去,以后再想相见就难了。唉,当年她就像果果一样小,一转眼,她也要出嫁了。不过这样也好,虽说铄儿早夭,我总算将你们俩兄妹抚养成人,将来见到你们的生母,也问心无愧了。阿英啊,过了年,你回一趟谯县,拜祭一下你的生母,告诉她你要出嫁了。”

见丁夫人伤感,曹英也红了眼睛,膝行到丁夫人身边,抱着丁夫人,低低应了一声。

曹昂低头不语。孙尚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悄悄的取出手帕,塞到曹昂手中。曹昂接过,拭了拭眼角,又看了看孙尚英。

“多谢夫人。”

——

襄阳。

孙策坐在火塘边,看着热舞的桥氏姊妹,笑容灿烂,打着节拍助兴。

这对姊妹花是越长越好看了,而且这舞跳得越好看,这小腰扭得多欢,这眼神多灵动。既有冯宛、甄宓的美貌,又有刘和的舞技,还有着几分神似袁权的风韵。这对姊妹花这段时间一直在袁权身边学习厨艺,大桥学到了手艺,小桥却将袁权的眉眼身态学了个七八分,一颦一笑都有几分神似。

见孙策笑得开心,甄宓有些拈酸,凑到孙策身边,眉梢轻挑。“夫君,待会儿我跳个胡旋舞,好不好?”

“你还会胡旋舞?”孙策转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玉脸,吸了吸鼻子,用鼻尖在甄宓的小脸上蹭了蹭。“好香。你什么时候学的胡旋舞?阿和教的?”

甄宓小脸发烫,却不肯退缩,贴在孙策耳边说道:“是西域舞,我向蔡夫人学来的。”

孙策恍然。最近甄宓是和蔡琰走得比较近,原来是学胡舞去了。蔡邕、蔡琰父女不仅学问好,艺术造诣也是一流,不论是绘艺还是音乐、歌舞都是行家。老蔡邕别看一把年纪,跳起舞来也是活力四射,堪称一绝。当年从五原赦归,五原太守王智想看他跳舞,主动起舞相属,结果老蔡邕就是不给他面子,后来酒醒了,又怕王智报复,这才浪迹江湖十年。

“好,好。”孙策连连点头。除夕守岁,还有什么比看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跳舞唱歌开心。人生得意须尽兴,辛苦了一年,今天就是享受劳动成果的时候,不看战报,不看公文,不看书生打笔仗,只看美人跳舞。

“那我去准备一下。”

“还要准备?”

“当然,跳胡舞,当然要穿胡服。”甄宓挤挤眼睛,起身去了。

孙策看着甄宓雀跃的背影,很是惊讶。至于么,这么开心?看来这胡旋舞一定很惊艳。若非有把握一鸣惊人,她不会这么兴奋。

“待会儿好好看,阿宓为了练就这胡旋舞,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袁权含笑说道:“我看着都晕,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练出来的。”

一直端坐着没怎么说话的袁衡也说道:“阿宓看似柔弱,实则心性坚韧,有燕赵烈士风气。她将来的成就可不仅仅是能歌善舞。大王可有安排?”

看着袁衡一本正经的说话,孙策忍不住想笑,坐直了身子,哑着嗓子,以深厚的男中音一本正经地说道:“敢问王后有什么建议?”

他本来斜倚着,神情放松,忽然正经起来,不仅袁衡不习惯,所有的人都有些不习惯,就连正在跳舞的大桥、小桥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齐唰唰地看着袁衡。袁衡窘得俏脸通红。袁权瞋了孙策一眼,又轻推了袁衡一下。“一家人守岁,又没有外人,别像个老夫子似的。你看,大桥、小桥的舞跳了一半就停了,罚你鼓琴一曲,为她们伴奏,也让夫君听听你这半年的成果。”

袁衡求饶地看着孙策,孙策眨眨眼睛,佯作怯怯。“你要鼓什么琴?文王操还是阳春白雪,我可只听得懂下里巴人。”

“你听听不就知道了。”袁权忍着笑,命人取为琴几,摆在袁衡面前,又对刘和说道:“阿和,你也帮衬一下,与阿衡合奏一曲。几个姊妹之中,也就是你的瑟艺最好了。”

刘和领命,命人取了瑟来。瑟与琴相似,只是弦更多,声音也偏低沉,常与琴合奏,衬托琴音。诸妾之中,刘和的艺术细胞最好,琴瑟皆能。

袁衡坐在琴前,神色顿时从容了几分,眉眼也变得生动起来。她微微侧身,向孙策致意,又对桥氏姊妹笑道:“有劳二位妹妹再跳一曲。”

小桥曲身行礼,笑嘻嘻地说道:“能为王后伴舞,是我们的荣幸。不知王后要弹什么曲子?”

袁衡难得的俏皮。“你且听听。”说着,冲着刘和使了个眼色,手指轻捻,拨动琴弦,“叮”的一声轻响,随即一串滑音,如泉水叮咚,又如美人叹息,弦音未落,刘和也了一下弦,低沉的弦音正好接住,如同情人初见。

小桥眉头一挑,鼓掌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姊姊,我来跳男曲,你跳女曲。”说着,身形一变,昂首挺胸,左手虚扶,仿佛按着腰间长剑,昂首正步,一派轩昂气势。

孙策一看,顿时绝倒。他知道袁衡、刘和要弹什么了,蔡琰那首风靡荆襄的《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子一经发布,立刻引来拥趸无数,有好事者为此编了舞,模仿周瑜、蔡琰夫妇共舞,小桥此刻扮演的正是万千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周瑜。



第1922章 入阵曲

袁衡抚琴,刘和鼓瑟,大桥、小桥对舞,孙策等人打着节拍助兴,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菠■萝■小*说只是换了衣服,兴冲冲赶来的甄宓裹着貂裘站在一旁,脸上的神情不太自然。

孙策转头看见,连连招手。“阿宓,快来,快来。”

甄宓挤出一丝笑容,怯怯地凑到孙策身边坐下。“大王。”

见甄宓头上戴着一种没见过的头饰,身上裹着厚厚貂裘,貂裘下摆离地一尺,秀足趿着一双绣履,露出雪白的足踝,似乎没有穿足衣,竟是裸着的。不免有些奇怪,寒冬腊月,虽说屋里生着火,终究还是冷,甄宓这是要跳什么舞?

“你跳的是什么舞?”孙策一抬头,却见甄宓神情不太自然,不解其意,也没多想,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掀起衣角,将甄宓的脚盖了起来,又拈起甄宓的貂裘看了看,里面果然只有一件单薄的舞衣,不免心疼。“冷不冷?”

甄宓的小脚动了动,脸上泛起微红。“不冷。只是……”

“有什么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刚才疏忽,忘了向大王和王后禀报,待会儿要用鼓吹伴奏,要不……还是算了吧。”

听到鼓吹二字,孙策一下子明白了甄宓的小心思,也意识到袁衡抚琴不仅仅是因为冷场,而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鼓吹是军乐,是大将军的专用仪仗,动用鼓吹伴奏是需要他首肯的,从礼仪上说,也需要袁衡这个正妻同意。甄宓刚才不说,现在才说,有擅宠的嫌疑。以她的聪明,疏忽这种失误是不太可能出现的。

他一向对这些礼仪不太在乎,也不会拦着她,只有袁衡会反感,可是在这个情形下,袁衡反对会让人觉得古板,有冷场的嫌疑。袁衡刚才提醒他,就被不明所以的他对怼了,袁权退了一步,让袁衡抚琴陪罪,又拉着刘和鼓瑟、桥氏姊妹跳舞,实际上是在抢甄宓的风头。甄宓看出了形势不对,不敢正面迎战,只能放弃。

“这个疏忽实在不该。”孙策点点甄宓的鼻尖,挤挤眼睛。“还不赶紧向王后请罪。”

甄宓会意。孙策这是同意了,还要为她撑腰,要她补个形式,给袁衡一个面子。她抬头看向袁衡,袁衡专心抚琴,目不斜视,轻笑道:“既然大王答应了,你赶紧准备吧。”

“谢王后。”甄宓又道:“也不用全副鼓吹,有胡鼓和横笛就行了。”

袁衡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孙策看出其中的尴尬,悄悄挠了挠甄宓的脚心。甄宓怕痒,想笑又不敢笑,勾起脚趾躲闪着,也不看孙策,转头欣赏大桥、小桥的对舞。

这变了种的《胡笳十八拍》欢快、缠绵,原本就是标准的靡靡之音,甜得发腻,如今被编成舞蹈,多了视觉效果,更加直观,看着小桥一副直男模样,让人想到文武双全的周郎,少女心爆棚,孙策却有些犯酸。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这个孙郎虽然武功盖世,奈何略输文采,终究不如风流倜傥的周郎有人缘,连自家妻妾、弟妹都觉得周郎更帅,简直是打脸。

浅薄的年代,浅薄的人啊。

一曲舞罢,堂上气氛热烈,不仅桥氏姊妹跳得俏脸泛红,观舞的人也用力的拍手鼓掌,孙尚香更是冲了过去,抱着小桥用力亲了一下,大笑道:“你真是太帅了。”

孙策看看甄宓,眉毛微挑。“看你的了。”

甄宓下巴微扬,眼神自信。“定不负大王、王后所托。”扶着孙策的肩膀挺身站起,双手一撩,貂裘沿着身体滑下,露出一身闪闪发光的紧身舞衣,将曼妙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孙策一看就知道,这件舞衣绝不是借来的,而是量体裁衣,精心制作的。

看得出,甄宓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难道她那么有信心。

甄宓高抬脚,轻落足,脱去了丝履的雪白玉足划过一道弧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孙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脚转动着脑袋。甄宓走到舞场中央,踮着脚尖,绕着火塘走了一圈,双手虚扶,身体挺直,随着步伐的迈出,头上的银饰丁当作响,节奏分明,偏偏又摄人心魂,自有一番神奇的韵律。

孙策一下子被吸住了。他有种感觉,甄宓这支舞绝对能胜过刚才桥氏姊妹花跳的对舞。

“这是……”孙尚香举起手,不停的虚点着,想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具体的名目。孙策也有这种感觉,这种节奏很熟悉,但他一直想不起来是哪支舞。他对歌舞不太熟悉,平时看得不少,却没用心记过。

“咚,咚咚,咚咚……”胡鼓响了起来,两个赵女拍打着腰间的胡鼓,扭着腰,摆着胯,雀跃入场。另两个赵女吹起横笛,悠长高亢的笛声一下子多了几分激昂之气,仿佛置身于大战之前的战场,两军对垒,鼓角齐鸣,有勇士策马而出,在两军阵前炫技挑战。

孙策明白了,这支舞果然是要用鼓吹来伴奏的,琴瑟太优雅,体现不出属于战场的激情豪迈。

随着胡鼓与横笛的节奏,甄宓翩翩起舞。她的动作不复杂,一看就能明白,却刚劲有力,节奏感极强,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起舞。没过一会儿,孙尚香就拉着徐节入场,随着甄宓舞动,孙翊、孙朗虽然没有入场,却也坐不稳,随着节奏摇头晃肩,兴奋异常,就连一向文静的孙匡都跟着晃身体。

孙策也有跳舞的冲动,但他却没有动。他伸手拉过袁衡的手,轻轻打着拍子。

甄宓的舞姿仿佛有一种魔力,诱惑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没有加入的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扭动身体,打着节拍。尤其是当她双手虚扶,双腿弹动如策马奔腾的时候,自有一番飒爽。孙尚香最带感,虽然舞姿不如甄宓标准,气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横冲直撞,当者辟易。不知不觉的,甄宓就将她推到了前面,自己与徐节并肩做了孙尚香的护卫,三人的动作神奇的同步,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早就演练过的。

看着一群少女围着火塘扭动,齐声呼喝,演绎着属于战场的激越和雄壮,孙策心中豪情万丈。

这才是属于我的舞蹈,周瑜、蔡琰那你侬我侬的靡靡之音不值一提。

“哟,这是什么舞,真好看。”郭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扫了一眼,便忍不住惊叹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节奏。汉人性情开朗,情感充沛,不论男女都能歌善舞,郭嘉也是此道高手,天天和赵国来的歌舞伎厮混在一起,对这种节奏的音乐一点也不陌生,瞟了一眼就明白了要害,一路舞到孙策面前。

“到时辰了?”孙策一边看着舞蹈,一边大声问道。新年之夜,子时来临的时候,他要登城接受将士们的恭贺,同时派发新年红包,与民同欢。

“还早着呢。”郭嘉凑到孙策身边,一边舞动,一边说道:“昌邑有消息来,侍中郗虑返乡之际,拜会曹昂,兖州世家最近频繁出入州牧,可能有异动。”

孙策转头看了郭嘉一眼,冷笑一声:“你猜曹昂会怎么选?”

郭嘉微微一笑。“曹昂不顶用,陈宫、毛玠才是关键。不过朝廷这么做怕是拿住了曹昂什么软肋。”

“无妨,不管他们玩出什么花样,我以实力破之。”

郭嘉大笑。“正当如此。”他将目光转向场中的舞者,啧啧称赞。“三将军越来越有气魄了,不愧是大王的妹妹,也不知道哪个小子有福气娶她。”

“你家那小子行不行?”

“算了,算了。”郭嘉一脸遗憾地连连摇手。“我家那小子人前是虎,到了三将军面前就成了鼠。这不,今年都没敢露面,死活不肯来,连厌胜金钱都宁可不要。”

孙策大笑。一物降一物,郭嘉放荡不羁,在他面前都照样开玩笑,他儿子郭奕也遗传了他的家风,一向浪荡,唯独在孙尚香面前怂得一逼,连大气都不敢出。

“行了,我出去喝酒了。”郭嘉不舍的看了一会,转身离开。今天是除夕,是一年之中难得可以敞开喝酒的日子,他可不愿意放过这个好机会。

“去吧,去吧,注意点节制,要是喝多了,明天就彻底禁酒。”

“唉唉唉。”郭嘉连声答应着,匆匆溜走了。

孙策很快就忘了曹昂的事。朝廷的反应早在计划之中,曹昂会有什么反应,他大致心里也有数。不管曹昂怎么选,他都有应对方案,不会影响大局,唯一受影响的大概就是妹妹孙尚英。不过孙尚英也不是小孩子,她决定嫁给曹昂的那一刻就应该有心理准备。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看这群垂死挣扎的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希望他们能有点真本事,好让我将这九把刀磨得更锋利一些。

孙策心情大好,看着甄宓从面前舞过,大声问道:“阿宓,这是什么舞?”

“高加米拉。”

“什么?”

“希腊之王,亚历山大,征服波斯之战的入阵曲。”

第1923章 见微知著

在建安四年的钟声中,孙策与王后袁衡、弟弟孙翊、妹妹孙尚香一起,登上城楼,接受将士们的欢呼,派发新年红包。

这些将士随他出征,不能回家过年,他自然要优待他们。义从营、亲卫营是嫡系中的嫡系,是真正的子弟兵,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落。自从定下了哪些人在新年期间当值,相当工作安排就已经展开,不能回家的将士们不仅可以接家属来同住,享受额外的津贴,还有与孙策一起过年的机会。

仅此一项,孙策就要支出近亿钱。如果加上正在房陵作战的黄忠部、在武陵集结的周瑜部,费用还要再翻一番。所以说行军作战,没有家底是真的玩不起。没钱寸步难行,有钱才可以为所欲为。黄忠部进入汉中的预算是一年三十亿,周瑜率部入武陵的预算是一年五十亿,以孙策的财力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些,其他方向只能防守,无力进攻,否则他就有资金短缺的危险,一旦发生意外就只能杀鸡取卵。

他眼前的这一万多精锐就是他的杀手锏,当然要用心养护,以备不时之需。

城里城外一圈走下来,已经丑时将尽,就连孙策都觉得疲惫,更别提袁衡了。好在袁衡去年已经经历过一次,有所准备,全程滴水不漏,尽显王后风范,得到了将士们的一致拥戴。

如果袁术真的成了鬼,看到这一幕也应该瞑目了。

回到府中,甄宓等人都已经休息,只有袁权还带着侍女等着。孙策一进门,热腾腾的粥、爽脆的芥菜丝就在案上摆着。喝一口粥,夹两根芥菜丝,满嘴生香,整个人都像活了一般。

“好吃,好吃。”孙尚香很快就喝完一碗。“嫂嫂,再来一碗。”

“不能喝得太多,压床胖。”袁权伸手刮了一下孙尚香的鼻子,笑道:“热水准备好了,赶紧去洗个澡,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吃好的。”

“就一口,就一口。”孙尚香央求道:“今天跳那什么入阵曲太开心了,早就饿了。”

“你说你,跳个舞而已,比真的上阵还用力气。”袁权无奈,又给孙尚香添了一勺。孙尚香笑嘻嘻地一口喝尽,抹抹嘴,冲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孙翊也喝完了,向袁权贺了新年,匆匆回自己的房间。

孙策慢慢的喝着粥,等到袁衡也喝完,才放下碗。“姊姊也早点休息吧,累了一天了。明天还要起早。”

“我没什么事,刚才已经小睡了一会,你们抓紧时间擦擦身子,明天早要见客。”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最多两个时辰过后,文武官员、襄阳的士绅就要赶来贺新年,他们至少还要忙一天。王冠不是那么好戴的,越是这种时候越是累人,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能逼得人发疯,整个正月都不会有清闲的时候。

守岁半夜,又巡视军营,他和袁衡都出了一身汗。军营里的卫生搞得再好,多少也会有些异味,不抓紧时间擦洗一下,明天见客时会有异味,就连香囊都掩盖不住,难免让人笑话。这样的事,孙策基本不懂,张纮也不是完全清楚——他理论足够,实践经验却不足——只有袁权能搞得定,四世三公的积累和年龄带来的积验优势在此时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孙策不喜欢用侍女,只要袁权在身边,这些事都由袁权侍候。热水准备好了,孙策泡在热水桶里,浑身舒泰,疲惫也去了大半。袁权卷起衣袖,用瓜络为他搓背,忙前忙后,一言不发。孙策也不说话,自顾自的想着心思,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等差不多洗完的时候,孙策说道:“阿衡表现得非常好,将士们都很喜欢她。”

“我听说了。”袁权低着头,用巾衣擦去孙策身上的水。

孙策从袁权手中取过布巾。“你去洗漱吧,今天就睡在这儿。”不等袁权拒绝,他又说道:“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袁权抬起眼皮,看看孙策,应了一声,转身去洗漱。孙策擦净了水,上了床,倚靠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袁权洗漱完毕,和袁衡一起走了进来,低着头,一起上了床,袁衡睡在里侧,袁权睡在外侧。孙策张开双臂,一左一右,将她们搂在怀中。袁衡有些不好意思,躲在孙策的臂弯里。

孙策轻拍袁衡的背。“今天的《胡笳十八拍》弹得不错,你和阿和合奏很好听。”

“是长公主衬得好。”袁衡低低地说道。虽然孙策要求所有人都将刘和当普通人看待,但袁衡一直称刘和为长公主,不肯失了礼节。

“阿和衬得再好,你如果弹得不好,她也补不回来。”孙策顿了顿,又道:“后半阙弹得比前半阙好。”

“我……”袁衡欲言又止,神情有些沮丧。她今天与刘和合奏本有压制甄宓的意思,前半阙很自信,可是甄宓换了舞衣出来,赖在孙策怀中,又借着孙策的名义迫使她同意用鼓吹伴奏,让她心里不太舒服,后来便有些乱,争胜之心更强,不知不觉的倒是更投入些。孙策不太懂音乐,都能看出她的情绪,别人自然看得更清楚。

“知道为什么吗?”

“请夫君……”袁衡准备起身坐起来,却被孙策按住。“我……”

“争强好胜,本来就是你这个年龄最自然的情绪,自然的最美。你有你自己的美,不要学别人,也不要学姊姊,更不必急。等你到了姊姊这个年龄,该有的都会有,只会更好。”

袁衡似懂非懂,茫然地看看孙策,又不敢问,只好求助的看向袁权。袁权思索片刻,轻叹道:“夫君,是我急了,用意太过。阿衡,你听夫君的,以后随性些,不要太勉强。”

袁衡应了一声,乖巧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她的确太累了,不仅身体累,心更累。做一个合格的王后实在太累,有太多的事需要留意,说每一句话都要小心,一点也不敢大意。孙策身边的女子太多,出类拔萃的不少,她压力很大。

见袁衡睡得这么快,袁权怜惜不已,伸手轻抚袁衡的脸。“让夫君费心,是我的错。”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这担子挑得太久,一时卸不下来。阿衡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王后,伯阳明年成了亲,你也该放心了。你要是再把他们当孩子一样,什么都管,恐怕会适得其反。”

袁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明明比我还小两岁,为什么我感觉在这些事情上你比我更有经验?你那几个弟弟妹妹都亲你,就连伯阳、阿衡都愿意和你亲近,看到我反而有些拘谨,是不是因为我管得太多了?”

孙策笑笑。“因为我相信他们,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巧舌如簧,我看看你这脸皮是不是又厚了些。”袁权抻手捏捏孙策的脸。“不过我爱听。等伯阳成了亲,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一心做你的女人。”

——

正月十三,宛城。

进了城门,马车就慢了下来,车旁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毛玠拉开车帘,看着衣着光鲜,神情悠闲的行人,有些诧异。“没想到宛城还这么热闹,我还以为要戒严呢。”

坐在对面的卫臻也很意外。“是啊,看起来比洛阳还要太平些。”

毛玠深有同感。他和卫臻从昌邑一路西行,先经过陈留,后来又去了洛阳。洛阳不仅不如宛城热闹,气氛也很紧张。据辛毗说,新年前后,荀衍突然率部进驻温县,鲁肃不敢大意,增加了孟津、五社津等津口的驻兵,还亲自率骑兵临河巡视,加强了对河内的情报刺探,这个年都没过安稳。

黄忠率部进攻汉中,南阳也是战区范围,宛城却这么平静,让人有些想不通。

“卖报!卖报!”一个少年从车旁经过,一边举着手里的纸卷,一边大声吆喝。“周都督移兵江南,曹阿瞒望风而逃——”

毛玠一惊,连忙拉开车窗,大声叫道:“卖报的……”

少年闻声停住,回到车前,一边将手里的纸卷递了过来,一边打量了毛玠一眼。“最新报纸一份,零售一钱,谢谢惠顾。先生,你是外地人吧?论战合集要不要?十个钱,从第一期论战到最新的,所有文章一篇不落,一共十二份,绝对超值。”

毛玠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啊,来一份。”

少年将新报纸收了回去,从后面的布袋里取出一份装订好的合集,递给毛玠,又说道:“先生相貌儒雅,一看就是饱学之士,南阳学报来一份?上面有辽东郡学郡学祭酒,青州隐士管幼安的最新文章,字字如刀,犀利得很哪。”

毛玠也知道这件事,管宁任辽东郡学祭酒,写文章和南阳、吴郡两个郡的郡学隔空吵架,文章沿着驿站来往,热闹得很,他也看过几篇,兴趣颇浓,听说有最新的文章,自然不肯放过,便又买了一份。

见毛玠出手大方,立刻有小贩凑了过来,有的卖点心,有的卖水果,有的卖各种小物件,琳琅满目,好在价格都不贵,毛玠来者不拒,买了一大堆东西,不仅案几上堆满了,连座位上都摆了不少。

好容易等小贩们散去,卫臻拿起一枚橘子,一分剥皮一边打趣道:“孝先兄,你不会是想拿这些做见面礼吧?”

毛玠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笑容。“公振,你没有注意到吗?汉中正在作战,周瑜又准备进入武陵,南阳的物价却比兖州低。吴王两线作战,犹有余力啊。”

卫臻眼角抽了抽,沉默了半晌。“还是孝先兄见微知著。”



第1924章 投名状

“南阳的物价已经涨了不少,尤其是粮食,涨了有三成之多。じ菠﹢萝﹢小じ说”南阳太守阎象皱着眉,忧色忡忡。“好在百姓家里还有点余粮。”

毛玠虚握拳头,挡在嘴角,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嘴里的茶水咽下去,没有喷出来。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茶水涌进了鼻腔,刺痛难忍。

百姓家里有余粮,也就意味着上涨的粮价暂时还没影响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他们还可以出售余粮牟利。只要他们没有贪婪到卖光余粮,等不到秋收,理论上,他们就可以一直不受战争的影响。

怪不得南阳这么平静。比起南阳,兖州还没开战,物价已经有波动了,曹仁在年前忙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有百姓担心开战,趁着过年的机会拖家带口的往豫州跑。豫州每年开春都会招工,包吃包住还有钱拿,对兖州百姓的吸引力很大。兖州、豫州的边境又长,跑起来很方便,根本拦不住。

解决这个问题也是毛玠此行的目的之一。

卫臻也哭笑不得。他觉得阎象炫耀的嘴脸很令人讨厌,更令人……羡慕。这南阳太守做得真舒心啊,本来以为只有陈留太守张邈自在,没想到阎象也这么自在。

“府君理政有方,令人钦佩。”毛玠忍着泪水,强笑道:“听说南阳的布商现在都不去关中做生意了,可有此事?”

阎象笑眯眯地看着毛玠。“久闻功曹为人廉洁,崇尚节俭,怎么关系起这些财货之事来了?”

毛玠笑道:“府君见笑了。玠也是饮食男女,又不能餐风饮露,虽不好财货,却不能不关心兖州民生。幸得曹牧器重,出使南阳,自然要向府君请教一二。”

阎象微微颌首。“关中行布榷,与民争利,商人无利可图,自然不愿去。”

“那多出来布都销往何处了?就兖州的情况来看,似乎没什么变化啊。”

阎象抚着胡须,笑意盈盈。他知道毛玠来访就有谈生意的目的。兖州夹在豫州和冀州之间,销往冀州的商品都要被兖州抽利,这原本就是孙策为了照顾曹昂的决定。南阳销往冀州的商品中,布匹的数量不少,兖州人从中获利丰厚,当然想更多一些。

“功曹由陈留来,有没有问过张府君?”

毛玠说道:“当然要向他请教。陈留的商税有所增加,但增加得不多。”陈留虽属兖州,却不在曹昂的控制之中,张邈兄弟是独立的。陈留在染料产地、纺织中心,染坊很多,织机以万数,有很多布匹在陈留织,在陈留染,然后直接销往四方,大部分利润都进了张邈兄弟的荷包,曹昂是分不到肥的。他经过陈留时,问了张邈相关情况,张邈当然不会坦白,但从市场上打听来的情况看,基本情况还是属实的,南阳原本运往关中的布匹并没有改道去冀州,至少大部分没有。

“可能是交通问题吧。”阎象也没有兴趣为毛玠解疑,找了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一船当十车,顺水而下,不过三五日便可到扬州,比经兖州去冀州更方便。”

毛玠无奈,只得岔开话题,聊起了眼下最热闹的论战。阎象显然对曹昂没什么好感,没兴趣帮他解决经济问题,这件事还得去找孙策。在见孙策之前,他与南阳的官员士绅多接触,多打听一些信息,到时候也好和孙策讨价还价。

“最近讨论新莽井田制的那篇文章,不知府君看了没有?朝廷在关中屯田,行士家制,吴王在关东屯田,行授田制,孰优孰劣,众说纷纭。南阳是吴王新政初始之处,府君想必对此最有体会,不知能让否为我等解说一二?”

提到这件事,阎象来了兴趣,打开了话匣子。“功曹说得有理,这件事还真有些关系。依我看,井田制、士家制、授田制都是为了解决兼并问题。从这个角度看,还是吴王最有先见之明。何也?百姓若非穷困,岂能卖田?所以,不解决百姓生存问题,什么制都没用……”

——

毛玠的行程紧张而充实。

他在宛城停留了两天,不仅与阎象见了面,还参观了郡学、本草堂等相关机构。曹昂是孙策的妹夫,华佗还是南阳本草堂的挂名医师,相互之间联络密切,毛玠也受到了格外优待,得以看到更多的情况,除了一些涉及到技术机密的地方,几乎能看的都看了。

离开南阳之后,毛玠一路向南,沿途参观了淯阳、新野等县,还特地拐到湖阳去看了看。大战在即,黄金、珠宝都是虚的,只有粮食才是硬通货。虽然阎象叫苦叫得很凶,南阳的粮价涨了三成,可是对毛玠来说,南阳的粮价简直便宜得不像话,百钱一石还算贵?兖州还没开战都已经涨到两百多了好么。

兖州夹在孙策和袁谭之间,身不由己,不打也得打,如何解决粮食的问题就成了关键。相比之下,手握五州的孙策显然更有底气,黄忠、周瑜两路大军出击,南阳的粮价还能保持基本稳定,想必提供一部分粮食给曹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正月末,毛玠终于赶到了襄阳。他的时间掐得很准,孙策刚刚接见完荆州世家,谈妥了一年的合作,心情正好,得知毛玠来了,他第一时间在镜湖接见了毛玠。

镜湖就是原来的习家池。襄阳书院进驻鱼梁洲后,鱼梁洲已经成了热闹所在,不再合适隐居,庞德公就买下了习家故宅,稍做修整,做了新居。从颍川迁来的水镜先生司马徽借住在他家,最喜欢在池边垂钓读书,久而久之,襄阳人就将这片鱼池叫做水镜湖,简称镜湖、鉴湖。

孙策与司马徽见过面,算是君子之交,既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疏离,见了面就聊聊天,不见面也没什么想念的。司马徽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乐不思归,最近准备在旁边买地,建自己的精舍。

早春二月,吹面不寒,孙策在镜湖与毛玠、卫臻相见。

听了毛玠的一路见闻,面对毛玠的恭维,孙策很淡然。“我也是在尝试,本质上和王莽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读书少,胆子又不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我也说不清楚。毛君如果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直言。”

毛玠也知道孙策不喜欢拐弯抹脚,没有多客套,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他到襄阳来,名义上有两件事:一是向孙策恭贺新年,二是商量孙翊与曹英的婚事,但最重要的任务却是与孙策商量即将到来的战事。

毛玠解释了曹昂面临的困境。一是父子为敌,会有不孝之嫌,曹昂目前还不能和朝廷开战;二是兖州世家不愿意交出土地,他们不肯就此向孙策俯首。两个原因结合在一起,曹昂愿意支持孙策,却不能亮出旗帜,还需要一定程度的掩饰,这时候商量孙翊与曹英的婚事就是表明诚意,希望孙策能够体谅他的难处。

得知毛玠将至,孙策已经和张纮、郭嘉等人商量过,面对毛玠的请求,孙策也很直接。“强扭的瓜不甜,兖州想超然独立,我没意见,只要你们不进攻豫州就行。”

“多谢大王宽容。”毛玠一点也不意外。他相信孙策不会主动挑起与兖州的战事,维持战线的稳定最符合他的利益。“可是兖州势孤,怕是难以独力对抗冀州,还请大王明鉴。”

毛玠早有准备,将兖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孙策击败袁绍之后,兖州基本恢复了平静,这几年也没发生严重的灾难,又有豫州的援助,恢复得还算可以。但兖州的人口损失比较严重,不仅短时间内地无法恢复,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原因很简单:有豫州在侧,兖州百姓一有风吹草动就向豫州跑。经过孙策的几轮清洗之后,原本林立的豫州世家已经基本不复存在,剩下的世家也接受了孙策的新政,吐出了侵占的土地,一心一意的经营工商。豫州现在有大量的土地可以耕种,屯田的规模越来越大,世家开设的工坊也需要更多的工人,对兖州百姓的吸引力非常大,尤其是那些没有家族撑腰的普通百姓。如此一来,曹昂能够直接控制的户口就非常有限,不得不依赖兖州世家。兖州世家的话语权不减反增,比以前更大,这也使得曹昂不能漠视兖州世家的态度,旗帜鲜明的支持孙策。

孙策听明白了毛玠的意思:人心苦不足。兖州世家也想和豫州世家一样兴建工商发财,但他们不肯放弃手中的土地,他们要鱼与熊掌兼得。儒家的经典学得再好也没用,利益面前,没人愿意做圣人。

“功曹希望我援助曹子修?”孙策似笑非笑,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但是为了礼貌,又不能笑出声来。

毛玠从容应道:“曹牧守卫兖州,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大王分忧。如果袁谭攻占兖州,必然要挥师南下,豫州难免其害,淮水以北都难以幸免。这不仅是曹牧着想,也是为大王谋利。大王英明,其中利害无须玠赘言,想必是早就考虑周全的,否则也不必亲自见我。”

孙策点点头,并不否认毛玠的分析。“可是你们能不能守住兖州,我心里没底。钱粮、军械的确很重要,但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人,我怎么知道这些钱粮、军械会不会成为袁谭的战利品?”他捻着手指,收起笑容,多了几分严肃。“我与功曹相会,并不是因为兖州形势,而是因为功曹。兖州形势很清楚,无须多说,我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曹子修的身上。功曹是兖州真君子,又是难得的明白人,这一路走来,想必有不少想法,旁观者清,我很想听听功曹的意见。”

毛玠很意外。他没想到孙策这么给他面子,随即心生警惕,连忙说道:“大王谬赞,玠不敢当,更请大王对曹牧多些信心。曹牧为人忠厚,深得兖州士庶拥戴,绝不会让大王失望。”

“我当然愿意相信曹子修,但功曹刚才也说了,兖州世家与他的利益并不一致,能不能众志成城,戮力同心,想必你也不敢保证。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功曹这样忠贞不二。”孙策笑道:“我可以支持曹子修,但我需要一点保证,保证兖州人不能吃我的、用我的,反过来还坑我一把。”

这个要求很合理,毛玠无法拒绝。“大王希望有什么样的保证?”

“很简单,我需要两个保证。”孙策竖起两根手指。“一,我要取质,确保兖州不会与我为敌;二,我要投名状,确保兖州不会有人与袁谭结盟。”

毛玠很不安。“大王能否说得具体一些?”

孙策招了招手,诸葛亮上前,向毛玠做了一番解释。

取质比较容易理解,就是人质,你违反约定,我就杀人质。不过这个人质不仅仅是指曹昂,曹昂的亲人不多,除了孙尚英就是丁夫人和曹英,曹英马上就要嫁过来,剩下的就是丁夫人,还不是亲生的,远远不够,况且曹昂对兖州世家的影响有限,只有曹昂送人质远远不够。孙策要求扩大取质范围,只要能影响曹昂做决定的人都要送人质,比如眼前的毛玠本人,比如曹昂的谋主陈宫,比如曹昂的统兵大将曹仁、朱灵、程昱等,概不例外。

投名状就复杂了。曹昂和兖州世家必须有所作为,让孙策相信他们和袁谭在短期内不可能合作。至于怎么做,你们自己看着办,只要让我相信就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兖州世家进行甄别,控制甚至诛杀一批和袁谭联系的世家。这么做既能避免兖州世家和袁谭里应外合,又能取得物资、人口,一举两得,对曹昂守住兖州有利。

答应这两个要求,一切好商量,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只要在合理范围以内都没问题。不答应这两个要求,我无法相信你们的诚意,一切免谈。

第1925章 苟且之徒

毛玠眉心紧蹙,良久未语。菠∑萝∑小说

他能理解孙策的担忧,但他更清楚这两个条件都不可能实现,尤其是后者。兖州原本就是从属于袁绍的地盘,从开始的刘岱到现在的曹昂,几任兖州刺史都是袁氏的门生故吏,袁谭本人不久前还亲任兖州刺史,如果不是冀州世家的强势,容不下其他势力,兖州世家早就选择袁谭了。

让曹昂控制甚至诛杀与袁谭有联系的世家,兖州世家会直接翻脸,甚至起兵反抗。即使是那些与袁谭没有联系的世家也不会坐视曹昂这么做。世家支持不同的派系本来就是乱世之中的生存策略,他们怎么可能让曹昂独大。

“大王,恕玠直言,这么做……只会逼兖州与大王为敌。”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说的兖州是指曹兖州还是兖州世家?”

“兖州世家。”

“那就无所谓了。”孙策笑道:“迟早的事。”

毛玠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他听得懂孙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孙策新政的基础之一就是从世家手中夺取土地,抑制兼并,至于是强夺还是赎买,只是不同的手段而已,目的却是一致的。兖州世家不肯选择孙策的原因就是不肯放弃手中的土地,他们要兼得土地与工商之利。工商之利很丰厚,但土地却是根本。没有粮食,金山银山都没有意义。

自从中平元年之后,兖州就是战场中心之一,兖州人对粮食重要性的认识比谁都深刻。董卓主政那几年,一石米卖到几十万的记忆刻骨铭心。

孙策显然也知道他与兖州世家的分歧很难化解,所以他倾向于用武力解决问题,为此不惜将兖州世家推向袁谭一边,成为敌人,也不肯让步。不得不说,孙策这么做很阴险,也很冒险,却也是一个很理智的选择。既然不可能谈判,那就找个理由消灭,一旦被击败,兖州世家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毛玠忍着不安,提醒道:“大王,恕玠愚昧,大王虽深谋远虑,为抑制兼并不遗余力,可是就当前的形势而言,将兖州世家变成敌人对大王来说并不明智。”

“那你说说,如果兖州世家支持袁谭,形势将如何演变?”

“这个……”毛玠沉吟片刻。他知道,如果不能说服孙策,让孙策意识到这么做的危险,他这次出使的任务就失败了。“大王面前,玠不敢言兵,只是睢水、泗水虽险,不如大河,睢阳、任城虽固,不比濮阳。五州虽富,三路出击,恐难持久。一旦蹉跎,大王数年心血付之东流,岂不可惜?”

孙策无声地笑了。“功曹谦虚了。我刚才说过,你是难得的明白人,不愧为兖州俊杰。你说得没错,如果兖州选择支持袁谭,豫州成为前线,对我来说的确压力不小。不过我也想过了,且不说袁谭未必能攻入豫州,就算能,我也承受得起,大不了放弃豫州,退守江东。我倒是想再问问功曹,袁谭重新占据豫州之后,他是接受豫州现状,还是恢复原状,将土地、户口重新分给世家?”

毛玠吃了一惊,盯着孙策看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显然,他考虑的问题,孙策都已经考虑到了,而且考虑得比他更周全,更深远。袁谭夺取豫州之后,中原形势将会如何?这个问题可能很多人都没有考虑过,但孙策考虑过了。

豫州的世家已经被孙策清洗得七七八八,大部分土地都分给了普通百姓。袁谭接管豫州,是维持现状,还是将这些土地重新分配给世家?如果是前者,那跟随他的世家不会答应。如果是后者,那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会答应,他们要么随孙策渡江,要么奋起反击。不管是哪种结果,袁谭都会遇到麻烦。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当袁谭兵临城下,豫州百姓意识到眼前的稳定生活即将不复存在,响应孙策的号召,全民皆兵,和袁谭决一死战,拒敌于境外。让他们主动进攻兖州或者冀州或许不情愿,为了保护既有利益,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

如此一来,睢水一线就是战场,兖州就是前线。

一想到那些迁徙到豫州的兖州百姓拿起武器,为孙策而战,毛玠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兖州世家造的孽,这是他们这些人造的孽。他们无法让兖州百姓安居乐业,只能让他们到豫州谋生已经是失职,还逼着这些背井离乡的兖州百姓拿起武器,与袁谭战斗,岂不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毛玠心中苦涩,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耻。“大王,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恐非明主当为。”

孙策轻笑两声。“功曹,你这可是欲加之罪。”他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虽说不是县县有讲武堂,可是尚武之风,我从来不敢忘,也不会忘。我也希望我治下的百姓不会忘,否则富而不强,他们迟早会成为别人眼里的两脚羊。”

毛玠忽然想起那篇著名的《士论》,顿时恍然。一想到豫州百万户突然变成百万兵,不由得头皮发麻,一阵阵凉气沿着脊梁往上窜。

——

毛玠留下卫臻与孙策商讨孙翊、曹英的婚事,自己昼夜兼程,赶回昌邑。

听完毛玠的一路见闻,尤其是他与孙策会面的经过,曹昂的脸色很难看,陈宫更是不安。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孙策做了最坏的打算,兖州人能不能承受同样的代价?一旦与袁谭结盟,那就是和孙策撕破了脸,曹昂损失有限,投降袁谭也好,放弃兖州也罢,他还有很多选择,可是兖州世家就要面临着孤注一掷的结果。如果袁谭再次败在孙策手下,兖州世家的下场会比豫州世家还要惨。

可是让他们答应孙策的要求又不太现实,即使他们愿意将家人送到孙策手中为质,兖州世家也不肯断绝与袁谭的联系,更不可能坐视他们诛杀那些直接与袁谭联络的人,尤其是知道孙策的决绝之后。

与袁谭合作,至少还有一线机会。与孙策合作,他们无利可图。

陈宫闭门谢客,冥思苦想了两天,最后拿出一个方案:既不向孙策求援,也不向袁谭投降,尽可能保持兖州的中立。如果袁谭来攻,那就凭兖州自己的力量反击。孙策不会主动与兖州开战,袁谭想必也不会将兖州逼到孙策那一边。况且袁谭出兵并非自愿,他也只是为了敷衍朝廷,未必肯全力以赴。

毛玠、王彧等人都同意陈宫的建议,这虽然是权宜之计,总比束手无策好。天下形势未定,保持观望未尝不是一个办法。曹昂也不反对。对他来说,保持中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取得统一意见之后,曹昂按照陈宫的计划,派王彧去邺城拜见袁谭,说明兖州的态度,希望与袁谭达成默契。兖州不会主动攻击袁谭,但袁谭如果想染指兖州,兖州也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力战到底,甚至不惜投降孙策。陈宫、毛玠等人则与兖州世家联络,让他们提供更多的人力、物力,与曹昂步调一致,尽可能保持兖州的中立。

兖州世家想要争取更多的利益,总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证明他们有这么做的资格。

为了表示决心,曹昂调整了诸将的防区,由曹仁统兵镇守东武阳,并亲自统兵进驻濮阳,严阵以待,以防袁谭进兵兖州。

——

二月下,王彧到达邺城。

正如陈宫所料,袁谭并无与孙策一决高下的兴趣。他在兖州做过几年刺史,很清楚兖州世家的心思,也不想将兖州世家逼到孙策一方。不过场面上的事该做的还得做,他随即针锋相对的做了部署,派兵进驻黎阳,又派魏郡太守董昭进驻馆陶,拱卫邺城。

双方隔河而望,看似剑拔弩张,一触即将,其实都没有主动进攻的心思。

袁谭的主攻方向是黑山。他精锐尽出,加紧了对黑山军的围剿,连续数战,先后击败于毒、苦酋、五鹿等人,张燕见势不妙,率主力来战,双方在隆虑山一带激战,互有伤亡。在袁谭的攻击面前,张燕支撑不住,迫不得已,只得向孙策和白波军求援。

孙策对张燕没什么好感。贼就是贼,得过且过,胸无大志,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在自己的地盘上被袁谭击败,简直是丢脸。

孙策敷衍了张燕的使者几句,答应安排鲁肃出兵河内,接应张燕。张燕接到回复,暗自叫苦,他被袁谭打得节节败退,哪里还敢进兵河内。出山容易进山难,万一被袁谭截住了,他想退回山中都难,弄不好主不是全军覆没。无奈之下,他只得退往太行山深处,向邯郸、真定方向转移,避袁谭锋锐。

廓清了黑山,解决了肘腋之患,四月初,袁谭进驻朝歌,摆出一副即将渡河攻击的模样,向朝廷报捷请功。

第1926章 炫富的意义

武陵,沅水。

装饰华美的楼船静静的停在沅水中,微风轻拂,大纛低垂,只有装饰的丝带轻轻摇摆。鲜艳的锦盖下,贺齐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一副巨大的浮雕木板地图在他的脚下,上面插着形形色色的小旗,标志着他敌我的位置。两条黑线正从沅水的两岸蜿蜒而来,不断逼近楼船所在的位置。

数百贺家部曲左手持盾,右手持矛,沿着船舷而立,警惕的注视着四周。他们不仅穿着锦衣,就连手里的武器都画着精美的花纹,与雕梁画栋的楼船相衬。锦衣、精甲在阳光下闪着光,向两岸的青山彰显自己的存在。

楼船之后,数十艘大船正在前进。这些船吃水很深,显示着货物的丰富,竹毡之下全是装满了粮食,鼓鼓囊囊的草袋。穿着牛鼻裈的船夫赤着脚,双手撑着竹篙,弓着腰,沿着船梆用力向前,超长的竹篙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巨弓,充满力量。

精美的楼船,华丽的衣甲,负重的辎重船,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有钱。

岸边的树林里,几个椎发的蛮子蹲在草丛中,看着江中缓缓行驶的船队,咽了一口口水。他们见过楼船,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楼船,见过衣甲,没见过这么精美的衣甲。当然,最让他们眼红的还是那些辎重船。那些船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沉,一看就知道上面装满了粮食。

只要能抢一艘船,寨子里的老少就能过一个欢乐富足的夏天,到了年龄该成亲的小伙子就有钱去邻近的部落提亲。

“头领来了没有?”面目黝黑的单夫抹抹嘴角,低声问道。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这些船虽然走得慢,总会离开他们的视野。离开了这段相对狭窄的水面,他们手里的竹弩很难射到船上,袭击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他们只能看着这些粮船进入其他部落的地界。

“应该来了吧。”精瘦的相虎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的山林,心里也有些犯疑。他们已经在这里蹲守了一天一夜,消息也早就送出去了,按理说,头领应该带着族人们赶到了。现在还没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被别的部落伏击了?

相虎正自不安,远处的草丛中传来簌簌的声音,一个脸上纹着墨纹的年轻汉子钻了出来,老远就举手打招呼。相虎心中一松,站了身体,挥了挥手。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是和他们一起打探消息的同伴黑头,也是回去报信的。他回来了,说明头领们已经赶到了。

“来了?”

“来了,来了。”黑头走到相虎身边蹲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气。“只要能拿刀的都来了。头领说,不仅要粮食,还要那艘大船,这么漂亮的楼,落到别的寨子里太可惜了。”

单夫和相虎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么漂亮的大船不能给别人,五溪蛮以水为生,船不少,却从来没有一艘这么漂亮的船。以后迎亲用这样的船,多有面子。

“还有多远?”

“应该到那个山头……”黑头回身指了一下,突然语塞。他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眼,突然跳了起来。单夫、相虎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他。“你发什么疯?”单夫低声骂道,同时看了一眼江中的楼船,生怕声音太大,惊动了这些猎物。

“那……那……”黑头伸手指着远处,面色惶急。

单夫和相虎不约而同的看去,只见远处的山头人影晃动,亮光点点,隐约还能看到一面战旗。战旗火旗,在树林中非常显眼。单夫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他在这里蹲了半天,对那面战旗非常熟悉,最大最漂亮的楼船上悬挂的就是类似的战旗。

只是他们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后面去了?

“不好!”单夫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拔出腰间的短刀。“快走,我们被包围了。”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厉啸响起,单夫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的藤牌,遮住面门。相虎和黑头也做出了类似的动作。作为寨子里最机敏的猎手,他们对这种声音太熟悉了。

“呯呯呯!”连续几声闷响,藤牌被弩箭射中。弩箭强劲有力,远超他们的想象,锋利的箭头射穿了藤牌,射进了他们的手臂,鲜血汩汩而出,痛彻心肺。黑头动作慢一点,被一支弩箭射中了胸口。他身上的竹甲没能保护他,箭头深入,黑头挣扎了两下,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一阵箭射罢,单夫和相虎都受了伤,虽然没死,却也基本失去了战斗力。他们看着从四周树林、草丛中缓缓站起,端着弩,一步步逼过来的敌人,面色煞白。原本自己早就被人包围了,对方之所以一直没有发起攻击,绝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在等头领。

远处传来了战鼓声,传来了熟悉的呼喝声,但是那些呼喝声中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绝望。

毫无疑问,头领和部落里的人被包围了。他们从那道山谷经过,知道那里的地形多么便于伏击,只要将两头的狭道守住,谷里的人根本逃不掉。

——

战斗结束得很快。一轮急射过后,兴冲冲赶来打劫的几百蛮子就倒下了大半,剩下的举着盾牌,龟缩在石头、树木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一些士卒在山坡上露出身形,他们举着盾牌,提着雪亮的战刀,三五成群,互相掩护着走下山坡,进入山谷,即使地形逼仄,他们也没有放弃阵型。更多的士卒依然伏在山坡上,端着弩,严阵以待。

见敌人走到身边,两个蛮子从藏身处跃出,大叫着扑了过去。

一声厉啸,三枝弩箭同时飞到,一个蛮子被应声射倒,发出痛苦的哀嚎,另一个冲到了敌人的面前,与他正对面的江东军士卒稳稳地停住,身体微侧,瞅准来势,抡起盾牌,狠狠的砸在蛮子的侧面。蛮子扑倒在地,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只穿着战靴的脚凌空而落,狠狠的踹在他的脖子上。

“咔嚓”一声,蛮子脖颈折断,当场气绝。

江东军士卒却没有放松警惕,战刀贴着蛮子的脖子用力一划,干净利落的割断了蛮子的颈动脉。即使蛮子没被踩断脚颈,几息之间,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紧接着,他们又割断了已经中弩倒地的蛮子的脖子。

丛林中地形复杂,危险往往就在咫尺之间,确保敌人死亡是基本作战准则。

江东军士分工明确,弩手负责掩护,前面的盾手身强力壮,确保挡住敌人的第一击,后面的反应敏捷,擅长近身格斗,以最快的速度杀死敌人,不留后患。在他们默契的配合面前,幸存的蛮子虽然很勇猛,甚至奋不顾身,却什么便宜也占不到。一旦从藏身处跳出来,立刻遭到弩手的狙击,侥幸逃过弩箭,也会面临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一两个回合之内就送了性命。

包围圈越缩越小,江东军士卒步步为营,不给对手任何机会。

——

贺齐坐在楼船之上,看着远处的山坡,嘴角微挑。

地图上显示,那片山坡就是伏波将军马援征讨五溪蛮时驻军的地方。有史以来,五溪蛮就是让中原王朝头疼的存在。不管多么善战的将领,多么精锐的人马,一旦进入这片大山、丛林,少有不受挫的。即使一时取胜,也无法久居,用不多久,这片山林依然是蛮子的山林,想叛就叛。

不是蛮子善战——蛮子的确悍勇,但他们的武器和战术都不见得比郡兵强——而是他们熟悉地形,郡兵很难真正重创他们。以前的战术都是攻其必救,抢他们的粮食,烧他们的寨子,逼得他们不得不战,或者请降。这只能一时打击蛮子,无法真正征服蛮子。一旦蛮子恢复元气,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这次出征,主要目的不是蛮子,而是进入益州。只是山路曲折,大军需要的辎重时刻面临着被劫的危险,所以周瑜要先立威,用最狠厉的手段震慑这些蛮子。贺齐身为武陵尉,当仁不让的做了先锋。他利用蛮子的贪婪,诱他们主动前来打劫,然后在合适的地形埋伏精兵,以逸待劳,将来犯的蛮子一网打尽。

他暂时不会主动攻击这些蛮夷部落,但是敢来打劫他的,一个也不放过。

迟早有一天,他要建立让马援也望尘莫及的功勋,彻底征服这片大山。对此,他非常确定。

一颗颗首级挂了起来,就悬在岸边的树上,血水滴下来,流入沅水中。部落首领的首级也被砍了下来,用石灰腌好,派人送往各部落巡视,以儆效尤。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贺齐却非常享受,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想象着周瑜接到战报时的表情,心情非常愉快。

都说我太奢侈,喜欢炫富,现在你们知道炫富也是有用的了吧。我根本不用去钻山沟,这些蛮子就主动送上门来了。祖郎那个山贼餐风露宿,在山林里走了上千里,斩获的首级未必有我这一战多。

第1927章 持久战

沅南,西征军大营。

周瑜看完贺齐的捷报,嘴角微挑。他闻得出贺齐字里行间的示威和挑衅。不服他这个九都督之首的人很多,贺齐已经算是比较含蓄的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不会将面皮撕破。就算不给他面子,也要给吴王孙策留几分面子。

“看样子,贺公苗是铁了心要效马伏波故事了。”周瑜说道。

“但有所欲,便是破绽。贺公苗能用兵,是将才,但他太好名,将来怕是要吃些苦头。”荀攸慢悠悠的说道:“清浪滩险急,蛮夷据险而守,这一战是个机会,都督不可错过。”

周瑜看看荀攸,没吭声。相处日久,他清楚荀攸的意思,这个机会既是重创蛮夷,打出威风的机会,也是让贺齐受点挫折的机会。清浪滩是沅水流域有名的险要所在。当年马援征五溪蛮就被堵在这里几个月无法前进,直到病死,马革裹尸。贺齐没有趁蛮夷未集之际迅速进军,却一路招摇,吸引蛮夷们来战,刻意复制马援的故事,要一战取胜,正如荀攸所说,有斗气的成份。

马援病死有其客观原因:一是马援的确年纪大了,六十多岁,又有伤病,本不该再深入丛林作战,实在是朝廷连战连败,无人可用,他这才主动请缨。二是当时经新莽之乱不久,武陵有几十年时间不受朝廷控制,实力已经坐大,又连年与汉军作战,接连取胜,熟悉了汉军的战术,士气也旺盛,这才能相持不下。这两个条件少一个,结果都会是另外一个模样。实际上马援死后,监军宋均就招降了同样精疲力尽的蛮夷,如果马援的身体能再坚持几个月,熬到冬天,胜利还是他的。

在丛林中作战,最好的机会是冬天,而不是酷热雨多的夏季。

贺齐很年轻,不存在突然病死的可能。他所领的江东军在豫章作战多年,秉承孙策精益求精的习惯,对山地丛林作战的认识已经算得上当世高手,绝非那些蛮夷所能匹敌。他麾下的将士也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精锐,不是屡败屡战的汉军。

他与马援的情况看是相似,其实相去甚远。相同的只是地理形势而已。

“只是会耽误时间。”周瑜来回踱了几步,剑眉微蹙。“夏天到了,丛林湿热,将士容易生病。”

“无妨,正好让本草堂的医师有熟悉的机会。黄汉升围房陵围了几个月,吴王都不急,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荀攸难得地笑了一声:“今年冬天能赶辰阳就行。”

周瑜忍俊不禁,笑着点点头。孙策没有给他时限,他也清楚这是一项旷日持久的战事,早几个月、迟几个月其实没什么区别。现在还是积累阶段,不仅将士们要熟悉丛林作战的战术,辎重营的工匠也要熟悉丛林特殊地形下如何打造军械、搭建工事,随军的本草堂医匠也要熟悉丛林中的湿热环境对人的影响,搜集草药,炼制药剂。在这些都准备好之前,仓促深入并不明智。

他们要改变以往打完就撤的思维,长期维持对这片区域的控制,迫使那些蛮夷放弃官军来了就投降,走了再造反的想法,实现长治久安。

“都督,军师。”桓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这是五溪首领的资料。”

周瑜放下捷报,接过名单看了一眼,很是满意。“伯绪辛苦了。”

“这是职责所在。”桓阶眉间有些担忧。“这些蛮夷野惯了,突然要求他们奉守朝廷教化,怕是有些难。这等于逼他们反啊。”

周瑜有些惊讶地看了桓阶一眼。“你是这么认为的?”

桓阶拱拱手。“都督,不仅是我这么认为,武陵贤达都这么认为。先楚以来,蛮夷与华夏即不同治,勉强为之,只会徒增困扰。”

周瑜放下名单,打量了桓阶片刻,又看了荀攸一眼。“看来还是吴王有远见,这件事还真的急不得。”

荀攸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颌首,以示附和。他比周瑜更早预料到这种情况,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孙策的决定表示支持,劝周瑜放弃速胜的想法,将西征作为一生事业来对待。

桓阶却不明所以。难道吴王孙策还能未卜先知,知道他会说这样的话?不过他也不在乎,他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周瑜推荐他出任武陵太守,他有责任将这些情况通报给周瑜,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周瑜是要建功的,如果不了解武陵人的心思,他怎么可能得到武陵人的支持?

周瑜拱着手,沉默了片刻,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伯绪,你是武陵太守,担负着教化武陵百姓的重任,有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该。大军征伐在前,儒生教化在后,相辅相成,才有可能真正解决武陵蛮或服或叛的痼疾。否则武陵蛮未反,我们又何必兴师动众?”

桓阶惊讶不已。“都督进军武陵,不是为了取道武陵,进攻益州吗?”

周瑜哭笑不得。这是对外宣称的理由,但他没想到桓阶也信了,也不知道是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还是桓阶被繁杂的事务困住了,居然没有往深处想一想。以桓阶的精明,本不该如此。

“伯绪,你坐。”周瑜示意桓阶坐下,他要和桓阶好好沟通一下。桓阶是他推荐的武陵太守,责任重大,带着情绪和误解上任肯定是不行的。

见周瑜神色严肃,桓阶不敢大意,在荀攸对面坐下,向周瑜行了一礼。他经周瑜推荐,由长沙郡功曹一跃而为武陵郡太守,周瑜就是他的故主,恩重如山。即使他比周瑜还有年长几岁,他却必须对周瑜保持足够的礼敬。当然,这也是在周瑜各方面都能让他敬服的情况,换一个人,就算对他再器重,他也未必看得上。

“请都督指教。”

——

襄阳。

孙策背着手,绕着沙盘来回踱着步。郭嘉站在一旁,摇着羽扇,诸葛亮、陆议散在四角,一个个神情严肃。就连孙尚香都抿紧了嘴唇,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孙策。

孙策刚刚收鲁肃送来的战报,袁谭率部渡河,进军荥阳。

荥阳在洛阳与浚仪之间,是洛阳的东大门,位置的重要性毋庸多言。鲁肃在成皋部署了两千人,可是这点人马根本挡不住袁谭。袁谭一旦占据荥阳、成皋,就切断了鲁肃和吕岱之间的联络,可进可退。

孙策并不担心袁谭。他不觉得袁谭有反攻中原的实力,也不相信袁谭会为了朝廷和他拼命,但袁谭想揩油的意图非常明显。年前派荀衍进军河内,年初又击退张燕,控制了黑山,现在又进兵荥阳,他在一步步的试探底线。

这是进攻方的优势,他可以选择合适的地点进行突破,也可以决定是继续进攻还是等待战机。

考验鲁肃和吕岱的机会来了,尤其是鲁肃。袁谭占据了荥阳之后,可以向西攻击浚仪,也可以向西攻击洛阳。但是浚仪在陈留境界,难免会和张邈发生冲突,进攻洛阳则没有这样的担心。

这也只是可能而已。袁谭敢不敢远离冀州还是个问题,如果攻洛阳不克,他连到手的荥阳都要吐出来。

河内是个变数,是推演过程中最不理想的结果之一,却偏偏成了现实。由此可见,田丰、沮授也一直在等机会。机会一出现,他们就出手了。

鲁肃一直没能控制河内。张杨能力一般,不受河内人待见,鲁肃同样得不到河内人的支持。河内人还是选择了袁谭,荀衍几乎兵不血刃的接管了河内。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就是世家的号召力。作为京畿重地,三河之一,河内郡一直就是世家豪强的势力范围。虽然日后建立晋朝的司马氏还是一个二流世家,影响局限于河内,但河内郡几百年的积累却不可小视,只是等待一个跃迁的机会罢了。

修武张氏曾经有这样的机会。张歆、张延父子先后为三公。孙策听袁权说过,袁隗在世时,就曾打算与修武张氏结婚姻,但是被拒绝了。能拒绝袁氏的联姻,可见修武张氏还是有些实力的,离一流世家已经不远。只不过张氏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传经学,在重视经学的东汉多少有些吃亏。

孙策停住脚步,扶着沙盘的案缘,做了一个决定。

“调吕蒙、蒋钦西进,归鲁肃节制。”他曲指轻叩,笃笃几声轻响。“看鲁肃、辛毗能打成什么样。”

郭嘉轻咳一声。“大王,既然要看看鲁肃、辛毗的战力,不妨看得清楚一点,吕蒙、蒋钦移动到附近待命就是了,不必赶到洛阳。如果形势不妙,再增援也不迟。”

孙策转头看看郭嘉,眉梢轻挑。郭嘉接着说道:“袁谭只是试探,我们以静制动就够了。动作太大,反而落了下风。”

孙策权衡了片刻。“也好,那就让蒋钦移驻鲁阳,徐盛到新郑,吕蒙暂时按兵不动,看看形势再说。”

第1928章 取舍之间

孙策从谏如流。他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更懂得尊重制度。

以他的人生经历和阅读经验——主要是后者——不尊重制度是集权的最大隐患。大到天子,小到作坊主,都有一种潜意识:建立制度是为了管人,不是为了管自己,所以一切制度都是可以破坏的,都是可以选择性执行的。

这么做很爽,但后果也很严重。因为大家都知道制度是虚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来请示——大权在握的感觉是爽,却也真的很累——所以想做明君的都累死了,剩下的都是昏君,身边的人上下其手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任人唯亲自然也就代替了任人唯贤。

可问题是如果有大臣不用,那花钱养着他岂不是亏了?三公九卿可都是真正的高薪。高薪养廉已经够荒唐的了,高薪养闲岂不是傻?

孙策不想这么累,也不想养闲人,所以他接受了郭嘉的建议,按照军谋处之前的方案走。虽然目前这个方案看起来也不是非常靠谱,但他宁愿让军谋处再去推演,也不想自己拍拍脑袋决定。

有一点他有把握:不管袁谭有多少长进,也不管田丰、沮授等人有多聪明,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他们休想逆袭。趁着这个机会看看九都督够不够格,有多少潜力可挖,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那些不甘心的世家跳出来兴风作浪,然后顺理成章收拾他们,比打一两场胜仗更有意思。甚至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败上一两阵也是值得的。

将任务交给郭嘉,让他安排军谋处继续推演,孙策离开了会议室。

天气渐渐热了,即使开着窗户通风,会议室里还是有点闷,汗味、墨水味混在一起,再加上个别人的口气,会议室绝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来到露台上,扶着栏杆,清风拂面,孙策心情顿时大好。

孙翊跟了过来,伏在一旁,下巴搁在手臂上。“大兄,我的亲事是不是要缓一缓?”

“你着急了?”孙策摸摸孙翊的脑袋。

“嗯……不是,我想着……如果暂时没什么事,我想去洛阳看看。”

孙策斜睨了孙翊一眼,知道这个弟弟静极思动了。也真是难为他,如今南北都在开战,襄阳作为漩涡中心反而是最安静的,在可预期的时间内还会继续安静下去。孙翊是个好动的性子,他能熬到现在才说也算是有长进。

“洛阳就别去了,鲁子敬怕是没精力来照顾你,去了也是添乱。你去迎亲吧,沿着睢水走一趟,实地考察一下。”

“真的?”

“当然是真的。”孙策搂着孙翊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不过有一个要求。”

“你说。”

“只许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记,不准说,不准做任何干扰当地官员的事。”

“没问题。”孙翊拍着胸脯,眉开眼笑。

“去准备吧,带上朱然,找庞德要五十骑随行。”

“耶!”孙翊喜出望外,一蹦三尺高,飞奔着去了。“义封,义封——”

朱然从一旁闪了出来,眼神兴奋,脸上却不肯失态,躬身答道:“二将军。”

“快走,快走。”孙翊迫不及待,拉着朱然就要去义从营找庞德要骑士。朱然却稳重得多,转身去草拟军令,又来到孙策面前,请孙策签字。孙策很满意,朱然今年十八,在他身边见习了几年,也该放出去试飞了。

“义封,你在任城住几天,看看情况,然后再去济南转转。”

“喏。”朱然躬身领命。

朱然拿着命令,陪着孙翊去了。郭嘉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了一下两个少年雀跃的背影,笑了一声。“大王,他们沿着睢水走一圈,有人要紧张了。”

孙策哈哈一笑。孙翊是他的弟弟,朱然是他的侍从,这两个人出行自然不可能是春游,怎么得也有负有使命。从襄阳出发,经颍川,沿睢水走一圈,最后出现在济南,整个北部的防线都会震动,曹昂、袁谭会有什么反应,他非常好奇。

“你们有什么新方案?”

“有。”郭嘉摇摇羽扇。“军谋处建议在汝南设立印坊,印行报纸,进行战争动员。”

孙策眼神微闪。“有这个必要?”

“借这机会试探一下百姓的反应,同时让朝廷以为得逞,看看他们下一步能有什么动作,何乐而不为?”

孙策一声轻叹。郭嘉太阴险了,这是要挖一个大坑啊。“谁去负责比较好?”

“孔明。”郭嘉笑道:“义封都上阵了,孔明也不能闲着。”

孙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久前,他刚刚委任了王朗接任汝南太守,现在又让诸葛亮去汝南负责舆论宣传,会不会误伤王朗?

“既然如此,那伯言也别闲着,让他去浚仪见见世面。”

郭嘉莞尔。“大王真是看得起沮授啊。”

孙策笑而不语。他派陆议去浚仪协助吕岱可不仅仅是为了沮授。既然袁谭已经到了河内,想来那位冢虎也该出山了。只是比历史上要早了七八年,这位冢虎是虎是猫,能不能打真是个问题。

——

荥阳。

袁谭登上城头,极目远眺,心情有些郁闷。

渡过大河,进军荥阳,他原本以为会迎来一场艰苦的攻城战,却没想到鲁肃根本无没有交战之意,直接撤走了人马,将荥阳拱手相让。他连一枝箭都没来得及发,荥阳就得手了。

虽然这不影响战报——在写给朝廷的战报中,荥阳之战可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足以表现他对朝廷的忠诚——可是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更是一个尴尬的境地。

轻取荥阳是不错,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向东是浚仪,向西是洛阳,向南是嵩山,不论向哪个方向,他都有要面对坚城。在没有攻克浚仪之前,向南是不太现实的,向西也不太合适。离冀州越远,他心里越没底。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袁谭转身,看到沮授走了上来。

“公与?”

“主公还在犹豫?”

袁谭笑了笑,有些苦涩。轻取荥阳,不少将领很兴奋,一心想再接再厉,进攻洛阳。洛阳是旧都,意义重大。洛阳向南可以威胁南阳,有迅速与孙策决战的可能。可是袁谭根本不想与孙策决战,也不觉得洛阳也能像荥阳一样轻易得手,所以一直没有表态。

他想取浚仪。浚仪是关东枢纽,又是陈留郡界的重镇,拿下浚仪,直接可以威胁陈留。陈留户口多,这两个三面逢源,民众殷富,也能解决一些财政问题。再加上父亲袁绍就是浚仪不下才兵败官渡,攻打浚仪对他个人而言有复仇的意义。

“公与有什么妙计?”

“主公,我也建议西取洛阳。”

“哦?”

“浚仪是关东咽喉,一旦浚仪易守,不仅豫州会受到威胁,兖州也会受影响。曹子修不会坐视不理,张孟卓兄弟为了自保,很可能举郡投降吴王,届时我们除非放弃浚仪,否则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袁谭点点头。他也考虑到了这个后果,这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洛阳则不然。洛阳是旧京,于吴王而言,他占据洛阳不合道义。且洛阳位置前突,与河东、河内接壤,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攻击,放弃洛阳,于他而言并非坏事,反倒可能是一种解脱。”

“对他来说是解脱,对我们呢?”

“我们可以请朝廷还于旧都。就算朝廷不愿意回都,至少也会安排大将驻守。”沮授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收复旧京的功劳可以封王。吴王想必也会愿意看到多一个异姓王分谤。”

袁谭心中一动。“公与是说,吴王有可能顺水推舟,主动放弃洛阳?”

“只是有可能而已。如果鲁肃不肯轻易放弃,我们还可以借此机会要求朝廷增派援兵,征发弘农、河东的钱粮和兵力。”

袁谭真的心动了。如果能轻举洛阳,的确很诱人。即使鲁肃不配合,那也没关系,以洛阳城难攻为由,向朝廷索要更多的权利,甚至可以将河东、弘农收入囊中。董越一直和孙策关系密切,他的女儿还嫁给了蒋干做妾,朝廷对此一清二楚,贾诩心里大概也有意见。借此机会施压,或许可以有意外收获。

弘农、河东与河内一样属于京畿,世家林立,这是鲁肃、贾诩等人无能真正掌控的所在,对他却易如反掌。贾诩身为并州牧,一直控制着河东、弘农不放,朝廷也是无可奈何。围攻洛阳,这是一个削弱贾诩的好机会,朝廷一定会命令贾诩出兵。如果贾诩出兵,那就是和孙策反目。如果贾诩不出兵,那朝廷就有理由降罪,削减他的辖区。

如果能将河东抢过来,再夺取上党,他的地盘至少可以扩大一倍,还可以招揽大批人才。不管哪一项,对他来说都是利好。尤其是后者。汝颍人斗不过冀州人是因为汝颍人是客居,没有经济实力,只会侵占冀州人的利益,冀州人当然不愿意。弘农和三河则不同,他们都是本地世家,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与冀州人分庭抗礼,也不会引起冀州人的强烈反击。

“公与,还是你看得远。”袁谭很感激。

这时,参军司马懿快步走了上来,躬身施礼。“主公,别驾,兖州有消息来。”

第1929章 要骗一辈子

看完消息,袁谭与沮授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消息很简单。数日前,吴王孙策的弟弟孙翊出现在陈留,听说是去迎亲的,但这只是托词,真正的意义绝没有这么简单。孙翊的随从中除了五十名骑士,还有两个人:一个叫朱然,一个叫陆议,都是孙策的近侍,其中陆议留在了浚仪城,协助吕岱守城。

近侍是孙策重点培养的将才,现成的例子有吕蒙、蒋钦。麹义、荀衍入颍川,最先的挫折就来自于这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出现在兖州,自然不会是陪着孙翊去迎亲这么简单。孙策在加强睢水防线,甚至有可能准备在东线发起攻击,迫使袁谭回援。在这个前提下,迎亲也有了迫使曹昂做出选择的用意。

这个消息印证了沮授的分析,也从另外一个角度给他们提了个醒:他们想到的,孙策都会想到,而且反应更加迅速。和这样的对手交战,战略上投机取巧的可能性不大,拼的只能是实力。在等待战机出现之前,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出错。

袁谭的浚仪攻略还没做出决定就夭折了。很显然,孙策不会放弃浚仪,在陆议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援兵赶往浚仪,确保浚仪不会易手。识时务者为俊杰。袁谭放弃了不切实力的幻想,一心一意直扑洛阳,同时传书田丰,要求他加强戒备,尤其是加强平原郡的防守,以防徐琨、沈友发起进攻。

袁谭进兵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击,长驱直入,兵临洛阳。

鲁肃不在洛阳。自从董卓焚毁洛阳之后,洛阳就成了一座空城。虽然朱俊、孙坚先兵对洛阳城的废墟进行了清理,也只是把一部分街道清理一下而已,洛阳城还是没办法住人,更不能驻军。鲁肃依孙坚旧例,驻扎在城南的寰丘。得知袁谭将至,他干脆连寰丘都放弃了,退守伊阙关。

袁谭兵不血刃的就拿下了洛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洛阳荒废,除了一些屯田之外,几乎没有百姓居住,大军食用的每一粒粮食都要从河内运来。从过了黄河开始,他每前进一步,补给线就增加一步,消耗也就增加一分。

现在是五月,秋收至少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内,三万步骑需要消耗多少粮食,又需要征发多少民伕转运?对河内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足以让河内世家肉疼,消耗河内世家的热情。

更麻烦的是轻取洛阳让麾下将士产生了严重的轻敌情绪。不少人认为鲁肃徒有虚名,不堪一击,强烈要求继续进兵,攻击伊阙关,向南阳逼近。可是只要稍微冷静地想一想,就知道攻击伊阙关有多不现实。伊阙关易守难攻还是小事,函谷关的董越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麻烦。

一旦被董越率领西凉骑兵突袭,这三万步骑还有多少能活着退回去,袁谭一点把握也没有。

面对这种情况,沮授也无计可施,只得建议袁谭暂时驻扎在寰丘,向长安报捷,要求朝廷调贾诩、董越助阵,并由弘农郡提供粮草,减轻后勤负担。

——

崤山。

夜色之中,一匹马车奔驰在官道上,十几名骑士护在马车两侧,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风吹草动。他们的速度并不快,随时准备下马战斗。

山影重重,月色皎洁,他们的脸色明灭不定。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衣领,也浸湿了战袍。正当夏季,光着膀子都嫌热,可是他们却还穿着铁甲和战袍,浑身早已湿透,却没有人敢解甲。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路边射出一支箭,要了他们的性命。

带着袁谭的报捷文书,从洛阳赶到长安,九百五十里,最危险的就是崤山这一段。他们特地选了半夜赶路,就是希望伏兵困了,找个地方打盹,让他们有机会溜过去。

“吁——”前面探路的骑士发出警告,官道中央发现障碍物。骑士们立刻紧张起来,纷纷勒住坐骑,拔出武器,护在马车旁。两名骑士上前查看,准备搬开拦在大路中间的树干。

“嗖!嗖!”十来枝羽箭从黑暗中射出,刚刚搬起树干的骑士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中箭倒地。紧接着,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护卫在马车旁的骑士被射得拦不起头来,战马更是悲惨,被射成了刺猬,悲嘶着倒地。

等箭雨停下的时候,马车旁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人了。

一只手颤抖着拉开了车门,一个儒生从车里钻了出来,双手高举。

马蹄声响,一匹雄骏的高头大马从黑暗中走出,马背上一人,顶盔贯甲,一手挽缰,一手提着长矛,缓缓来到马车前。他来到马车前,盯着儒生看了一会儿。

“报上名来。”

“修武张文。”

“去哪儿?”

“长安。”

“干什么?”

“报捷。”

马背上的骑士哼了一声:“报捷文书在哪儿?拿来我看。”

儒生不敢怠慢,抖抖簌簌的取出一只锦盒,小心翼翼的递给骑士。骑士接过来,借着马车旁的火把看了一眼,笑了笑,手中长矛一抖,如毒舌吐信,一下子将儒生扎了个透心凉。

“你……”两名受伤倒在马车旁的骑士大怒,挺身跃起,还没等他们站直身子,骑士单手握矛,连续两次刺击,将他们一一杀死。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骑士轻蔑地哼了一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将所有的骑士都杀了,这才拨马而回。百步之外,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骑士来到车前,翻身下马,将锦盒递了过去。

“先生,这个应该是了。”

“辛苦了。”蒋干的脸露了出来,冲着骑士笑了笑,伸手接过锦盒。“子文,是不是觉得截杀使者没什么意思?”

骑士咂了咂嘴,没说话。蒋干又道:“我也觉得可惜。如果让你统率一支骑兵,直扑洛阳,取袁谭首级易如反掌。不过你也不用着急,贾牧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到了,你应该就可以出征了。”

骑士展颜而笑,轻踢战马,向前面去了。马车启动,向黾池县城驶去。蒋干关上车窗,咳嗽一声,坐在一旁的董青拨亮了挂在车壁上的油灯,照亮了蒋干有些疲倦的脸庞。蒋干检查了一下锦盒上的封泥,用力一击,拉开丝绳,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报捷文书看了一遍,不屑的哼了一声,扔在案上。

“这个应该差不多了。”蒋干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董青拿起报捷文书看了一遍,柳眉轻扬。“有了这封文书,文和先生就会答应出兵吗?”

蒋干没吭声。袁谭出兵,河内世家几乎是箪食壶浆,望风而归。如今袁谭得陇望蜀,又想染指河东、弘农,贾诩应该坐不住了,这才从太原赶来。

不过也很难说。贾诩怎么想,他其实也猜不透。他只是在尽自己的努力罢了。

蒋干张开手臂,将董青搂在怀中,另一只手端起一杯冰镇的葡萄酒,品了一口。“青儿,你说张绣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监视我的?”

董青斜睨了蒋干一眼。“你都把他骗得找不着北了,还管他是来干什么的?就算是来监视你的,现在也成了保护你的。我觉得文和先生这么急着赶来,很可能就是担心他被你骗走了。”

“我骗他作甚?”蒋干笑嘻嘻地说道:“他又不是你。”

董青顿时竖起了眉毛,嗔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果然一直在骗我。”

“你不懂,女人就是要骗的,这是我们吴王说的。”蒋干一点也不着急,又呷了一口酒,将嘴凑到董青面前,将酒渡到董青口中,顺势亲了她一口,这才意犹未尽的说道:“不仅要骗,而且要骗一辈子。”

清凉的美酒入腹,董青脸上泛起红云。“真是什么人骑什么马,什么君有什么臣。”随即又道:“你们吴王娶了那么多夫人,你也要娶那么多吗?”

“我可没那本事。”蒋干连连摇头。“我有你一个就行了。”

“骗子。”董青哼了一声,故作不屑。“你们吴王有什么本事,居然连你都自认不如?”

“吴王乃天纵之才,能九交不泄的,我哪有那本事。我最多两交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蒋干的手不规矩起来。天色炎热,又是在车里,董青穿得极为清凉,蒋干直奔要害,上下其手,董青却有些紧张。如果车旁都是自己的侍从也就罢了,偏偏还有张绣率领的骑兵,这要是被听见了,着实有些丢人。她用力抓住蒋干的手,不让他乱来,又能些好奇。

“还真有能九次的人?”

“你想不想试一下?”蒋干松开手,靠在锦垫上,笑嘻嘻地说道。

董青狠狠地瞪了蒋干一眼,脸色沉了下来,扭过头,不肯再理蒋干。蒋干却不以为然,伸手搂着董青的纤腰。“你看你,我都说了会娶你为妻,你怎么就不信呢?”

“有把妻子送人的吗?你就是不肯娶我。”

“我没有说将你送给吴王啊,我只是说你如果想亲身体验一下吴王的神力,我不介意。青儿,你怎么和那些俗人一样,拘泥起这些俗礼来了?这可不是你啊。人生百年,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男女平等,我将来会纳妾,你也可以偶尔有个情人嘛。”

董青忍不住笑了,啐了一口:“无耻之徒,斯文败类!怪不得你能干得出截杀使者这种事。唉……唉……不要!不要!停!不要……停!”

第1931章 一出好戏

蒋干将截获的报捷文书甩给贾诩。贾诩看完之后,有些无奈。这是蒋干惹的麻烦,他却不能不管。

“尸体在哪儿?”

“埋了。”

“挖出来,扔黄河里去。”

蒋干很快明白了贾诩的意思。袁谭的使者死了,这件事瞒不了太久,袁谭收不到朝廷的回复,迟早会查,一旦发现人死在弘农境内,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董越都会有麻烦。把尸体扔到黄河里,顺水而下,有可能会被袁谭发现,到时候推到河盗的身上,袁谭也拿他们没办法。

“弘农郡有袁谭的人?”

“不可不防。”贾诩眉头紧锁。“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有几个人在弘农做官太正常了。袁绍本人就做过司隶校尉,其后继任的黄琬、宣璠、赵谦都是袁绍一党,前任太守王宏就是王允的党羽,你或许还有点印象。”

蒋干点点头。他对王宏的确有印象。王宏和宋翼都是王允的乡党,曾经分别任左冯翊、右扶风,在杀董卓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不仅是王宏,贾诩说的其他几个人他都略知一二,只是处境不同,感受没有贾诩这么深。看来袁绍一党盘根错节,对司隶的控制很严密啊。难怪贾诩用了这么多年也没能真正控制河东、弘农。要把这些有嫌疑的人全部换掉,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有足够的人才储备。

这两点,贾诩都没有。李儒倒是学孙策在并州设立学堂,招收贫困子弟入学,但那些孩子还没毕业,暂时还派不上用场,离全面控制并州和河东、弘农更有相当大的距离。

“行,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吧。”

“你放心了?”

蒋干哈哈一笑,不理会贾诩的嘲讽。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贾诩如此失态,他很有成就感,也就不计较贾诩的态度了。

“子翼,你辛苦一趟,回襄阳吧,代我向吴王致意。”贾诩端着茶杯,若有所思。“连你都在怀疑我,吴王身边想必也不乏其人。你回襄阳,为我转达吴王,顺便也让袁谭安心,争取再拖一段时间。”

蒋干嘴角撇了撇,瞅着贾诩半晌,微微颌首。他并不完全相信贾诩的话,但他记得孙策的交待:与贾诩打交道不能急,不能将他当作普通诸侯,期望值不要太高。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也不要勉强,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欲速则不达,逼得紧了,反而可能将他变成敌人。

“你是不是还要演一出逐客?”

贾诩拱拱手。“事急从权,还请子翼见谅。”

——

弘农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吴王使者蒋干因纳妾与董越女董青发生冲突,连续数次大闹后,两人决裂。又因蒋干多次催促董越出兵攻击袁谭,引起董越反感,贾诩从并州赶来调解不成,不得不礼请蒋干出境。

礼请当然只是客套说法,其实就是驱逐。蒋干大怒,当天就离开了陕县,向南去了南阳。

消息传得波澜不惊,而且被人刻意掩饰了,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几天之后,消息送到了袁谭的案头。与这个消息同时到的还有使者未能如期到达的消息。袁谭派出的几批使者都失踪了,没能到达华阴。他们最后出现的位置是黾池。黾池到华阴之间还有三个县,但这些地方一直是董越控制得最严密的地段,县令、县丞都被撤换成西凉人,消息打探远不如其他方便。

郭图接到消息后,对照这些使者的行程,估计他们是黾池与陕县之间遇害,再对照蒋干离开弘农的时间,这两件事明显有关联,他分析使者的尸体可能会被扔进黄河,顺水而下,随即派人沿河搜寻。不出所料,两天后,他们就陆续发现了使者的尸体。这些尸体虽然被泡得肿胀发白,却不是溺水而死,而是被人杀死后抛尸河中。

正当袁谭考虑是不是要借机发难的时候,贾诩赶到函谷关,派人向袁谭致意。我已经收到朝廷的诏书,集结了三万步骑赶来助阵,就驻扎在天井关,董越也集结了两万步骑,在函谷关待命,但并州户口不足,钱粮无法支撑大军作战,愿意用河东的盐铁和你换一些钱粮。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就能在十天以内赶到洛阳,参与作战。

贾诩的态度很诚恳,却只字未提使者失踪的事,也没有提蒋干的事。袁谭哭笑不得。这个贾诩简直太阴险了,一点也不像凉州人。他这五万步骑——如果数量属实的话——是来助阵的吗?天井关是由河内进入上党的要塞,函谷是由河南进入弘农的要塞,他分明是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却用钱粮不足的理由来掩饰,还假惺惺的要用河东的盐铁来交易。

可是抛除双方的敌对,即使是沮授也不得不承认贾诩的应对滴水不漏,软硬兼施,既让他们找不到借口,也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没有孙策在侧,即使贾诩做好了准备,他们也有把握强攻取胜。可是现在形势错综复杂,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明知贾诩说谎也只能当是真的,撕破了脸对他们没好处。

袁谭随即派使者去函谷关,与贾诩面谈。袁谭还写了一封亲笔信,一方面向贾诩表示感谢,一方向询问使者的下落,并与贾诩商量以盐铁交换钱粮的相关事务。他婉谢了贾诩出兵助阵的美意,表示自己已经攻克洛阳,鲁肃退走,暂时没有交锋的可能。如果有需要,再向贾诩求助不迟。

贾诩接到消息,随即大张旗鼓的派人查案,过了几天,给出一个答案:使者可能在陕县渡河时遇到了河盗,附近发现了疑似作案现场,正在派人追查,相信会还使者们一个公道,给袁谭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他还是对在弘农境内发生这样的事表示内疚,不仅送还了找的几具遗体,还送了几匹战马,以表歉意,并保证会派人加强剿匪,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袁谭接到回复后,再次向贾诩表示感谢,并赠送回礼。对贾诩想要交易的钱粮却绝口不提。

双方你来我往,一本正经地谈得热火朝天。袁谭很快又派出一批使者,带着捷报赶往长安。这一次,这些使者在张绣率领的骑兵保护下安然无恙的通过了弘农郡,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赶到了长安。

袁谭击退鲁肃,收复旧京洛阳,在长安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1932章 水镜先生

大将军长史杨修率先发难,在朝会上痛心疾首,指责朝廷反应太慢,姑息养奸。当初曹操入侵荆州,侵占巫县,朝廷没有及时制止,只是不痛不痒的发布了几道诏书。如今袁谭效仿,变本加厉,居然入侵司隶,蓄意挑起战争。

如果朝廷再不及时严斥袁谭,大将军一怒开战,山东危矣,朝廷危矣,大汉危矣。

话音刚落,便有人反驳。曹操入侵荆州,大将军为什么不在三峡反击,反而派兵围攻上庸。三峡仰攻不易,难道上庸就容易了?结果证明,黄忠出兵快一年了,不仅没能拿下上庸,连房陵都没解决,是大将军决策失误还是黄忠无能?再说到洛阳,袁谭侵司隶,鲁肃节节败退,这样的人也能做洛阳督?

朝廷上响起一片讥笑之声。大家心里都有些数,朝堂上吵架都是虚的,战场上的胜负才是重点。曹操占了巫县,孙策无力夺回,在汉中的攻势又迟迟无法取得进展,周瑜年初出兵武陵,半年过去了,还滞留在武陵境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进入益州。如果说丛林作战的确不易,那现在鲁肃放弃了洛阳就足以说明问题:孙策战线太长,兵力分散,在任何一个方向都进攻不足,防守也堪忧。

换句话说,这一年多的战事证明了他们之前的猜想:孙策并非不可战胜。既然如此,大将军长史杨修喊得越凶,说明孙策越心虚,越着急,朝廷也就越发毋需理会。

杨修嗤之以鼻,痛斥那位官员是非不分,为虎作伥。他辞锋犀利,在朝堂上无人能及,却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大家心里都有数,战场上解决不了的问题,想在朝廷上靠唇舌翻盘的可能性微乎其乎,说得再好听也无济于事。

争论的焦点最后涉及到一个问题:朝廷是否应该迁回洛阳?

这一次,杨修和凉州派成了盟友。杨修反对朝廷迁回洛阳,理由是洛阳已成废墟,又被袁谭占据。袁谭是谁?他是逆臣袁绍的儿子。朝廷大度,罪止袁绍一人,没有追究袁谭的责任,但袁谭毕竟是袁绍的儿子,他身边还围着一群党人,朝廷迁回被他控制的洛阳岂不是羊入虎口,主动去做傀儡?袁绍在世的时候矫诏,天子如果回了洛阳,袁谭肯定会挟持直天子,代行诏书?

凉州派也反对天子迁回洛阳,原因更加伟光大。长安本是大汉故都,谶书上说大汉天命已终,当年遭受赤眉之祸,光武帝才迫不得已迁都洛阳,为此还改洛阳为雒阳。事实证明,改名了解决不了洛阳的问题,所以大汉才会遭受此劫。现在既然已经迁回关中,又屯田有成,朝廷中兴有望,为什么还要迁回洛阳?

也许是杨修等人说得有道理,也许是为了照顾杨修的面子,天子当廷否决了迁都回洛阳的提议。

随即有人提出,尽管洛阳已经废了,毕竟是旧京,还是要加强监管的。孙策节制八州,却没有节制司隶,鲁肃以吴王麾下都督的身份据洛阳本身就不合情理。袁谭是冀州牧,也不适合节制河内、河南,不如让袁谭领司隶校尉,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杨修强烈反对,但反对无效。朝廷本来就有扶持袁谭与孙策对抗之意,只是鲁肃退得太轻松,袁谭虽然占据了洛阳,却没什么实际的战功,暗地里答应的封王也没办法出口,只能先加个司隶校尉以示鼓励,等袁谭取得更大的战功再封王不迟。

辩论越演越烈,却影响不了朝政,朝廷很快发出诏书,拜袁谭为左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

——

诏书发出,最先着急的是贾诩。

河东、弘农都属司隶,袁谭为司隶校尉,就有权过问河东、弘农的军政,调整官员,安插亲信。朝廷这么做,显然是在敲打贾诩等人,让他们不要消极怠工,否则下次可能就直接让袁谭节制二郡了。

河东是盐铁产地,是贾诩手中经济实力最强的郡,贾诩当然不肯放手。他随即传书袁谭,一来表示庆贺,二来询问袁谭下一步行动,表示愿意策应袁谭作战。

接到朝廷的诏书,袁谭前退两难。他看得懂朝廷的意思,要想封王,拿下洛阳一个空城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切切实实的战功,证明自己有充当朝廷鹰犬的实力。他的选择不多,继续进攻,将鲁肃彻底赶出河南最符合朝廷的预期,可是对他来说风险太大。一是伊阙关易守难攻,二是战线太长,后勤补给困难,三是贾诩、董越在侧,他不可能放心。

沮授为袁谭出了一个主意:暂时稳住洛阳战线,在平原方向发动进攻。相比于河南,在平原作战有几个好处:一是本土作战,后勤压力小;二是青州远离襄阳,孙策增援不便;三是曹昂总比贾诩靠谱些,不太可能突然捅他一刀。

袁谭觉得有理,随即上书朝廷,举荐故河内太守张杨为镇东将军,行河南尹,移镇洛阳。自己则退回冀州,准备粮草,进攻青州。

张杨是云中人,和吕布关系很好。河南尹当然比河内太守尊贵,袁谭举荐张杨任河南尹,不仅升了张杨的官,又卖了一个面子给吕布,还顺理成章的将张杨赶出河内郡,可谓是一举三得。

朝廷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迅速答应了袁谭的要求。

袁谭随即撤出洛阳,顺河而下,赶回冀州。秋收将至,他要确保冀州安全无虞,准备钱粮,攻击青州。河南的得失对他意义不大,他没兴趣为朝廷卖命,平原却是嘴边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是真心想取胜。

——

七月,襄阳,镜湖。

孙策坐在湖中的凉亭上,手持钓杆,和水镜先生司马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在几方角力之中,建安四年的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随着天气转凉,秋收将至,一个肃杀严酷的冬天越来越近。

黄忠、周瑜先后传来消息,经过几个月的适应,他们已经做好进攻的准备,只等天气稍微凉快一些。汉中的情况还好,黄忠逼降房陵之后,一直留在房陵休整,连消息都没有外露,以至于上庸的许攸到现在都不知道房陵已经失守,还在试图派人打探房陵的消息。武陵的情况却有些复杂,贺齐在壶头山扎营,诱使数万夷人从四面八方聚到清浪滩,打算据险阻击贺齐,再现当年挫败马援的故事,孰不知正落入周瑜的计划之中。周瑜调集了人马,就等着秋收之后屯田兵到位,一举击败这些夷人精锐。

这两场战事之后,黄忠、周瑜都会迅速向前挺进,能打到什么程度,孙策也没数,军谋处也推演不出来。模型太粗糙,乐观的结果和悲观的结果差距大到让人不敢相信。

在批复他们的作战方案前,孙策到镜湖来钓鱼,静静心。

司马徽比庞德公年轻十来岁,正当壮年,但他却完全没有入仕的兴趣,甚至不愿意进襄阳书院,安心做一个闲人。他在镜湖借住,除了主人庞德公等有限的几个人之外,一般人来了都不肯接待,经常托病谢客,一个人自在的读书。

孙策通过庞德公知道司马徽的兴趣不是作官,在礼貌性的邀请了一回之后,再也不提请司马徽出山的事。他来镜湖也不刻意拜访司马徽,遇到了就聊两天,遇不到就算,有时候两人隔湖相望,孙策也只是举手示意,打个招呼,不主动去司马徽的小院打扰。

他因此成了司马徽的小友,非常谈得来。

两人天南海北的闲扯,也没什么目的和范围。既能说眼前的风景,也能说长安的政局,有时候还评鉴一般刘和、孙匡的新作,尤其是刘和。刘和没什么正经任务,她喜欢画画,向蔡邕、蔡琰学习后绘艺大增,去年画了一卷襄阳百姓的生活图卷,不仅得到了天子的夸奖,还得到了不少书坊的青睐,有书坊出钱买下了她的画,还请她为新书画插图。刘和的绘艺不如蔡琰,但她长公主的身份太诱人了,而且空闲时间多,作品数量远非蔡琰可比,也算挣了不少的名气。

司马徽看了几幅刘和画的插图后,对这位出身高贵,却没有一点富贵气的长公主非常感兴趣,和孙策聊得很开心。他给刘和下了一个评语:返朴归真,有道家之妙,尤其是庄子。

孙策知道司马徽出入儒道之间,对道家思想很是推崇。只不过他对道家印象一般,总觉得道家只适合于个人心性,对政治、经济的积极影响有限,尤其是庄子。曳尾涂中真那么爽么,不向人借米才是王道。刘和的画是不是合乎道家之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

“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养活自己,我很开心。是不是合乎道家之妙,我并不关心,顺其自然吧。”孙策提起钓杆,鱼钩上却空空如也,不仅没有钓到鱼,连鱼饵都不见了。孙策咂了咂嘴。“这镜湖的鱼越来越狡猾了。”

司马徽笑道:“顺其自然,就是道家之妙。大王是口中无道,心中有道。”

孙策哈哈一笑。“先生这评句可有歧义,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岂不成了无道昏君?”

“大王在乎吗?”司马徽反问道。

孙策想了想。“说一点也不在乎,那肯定是假的。说有多在乎,恐怕也有限。生死存亡面前,有道无道其实没那么重要。我觉得吧,千方百计的活下去就是道,个人也好,家国也好,概莫如是。不承认这一点,都是胡说八道。”

司马徽哈哈一笑,正准备说话,一个年轻人沿着曲廊走来。他看了一眼,不由得赞了一声:“此少年有龙凤之姿,将来必是人杰。”

孙策转头看了一眼,又有些诧异地看了司马徽一眼。

第1934章 都是人精

虽然知道风气如此,难以避免,孙策心里还是有点丧。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位手持长矛,冲向风车的傻骑士。书生意气,指点江山容易,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难。要和一群天才斗智斗勇,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回到襄阳城,诸葛亮随孙策进了衙城,在前庭等候。孙策回到后院,见袁权正和袁衡坐在窗下闲聊,却看不到甄宓,便问了一句。袁权说甄宓在麋兰的院子里,需要的话,让人去叫一声。孙策应了一声,决定自己去。他也有好几天没看麋兰和那对双胞胎女儿了。下了堂,走了两步,孙策又折了回来。

“你最近和汝南还有联系吗?”

见孙策脸色不郁,袁权连忙起身,一边招呼人去找甄宓,一边将孙策拉到案边坐下,询问详情。孙策将诸葛亮提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主要是最近有没有和他麾下文武联姻的事。袁权有些讶然。

“有自然是有的,你身边的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愿意联姻的多不是很正常吗?”

“我是说,有没有那种就是为了攀附,不问男女双方是否合适的?”

袁权抿嘴而笑。“你是说有没有那种十六岁的少女嫁给六十岁的老翁,或者明明可以为妻,偏偏委身为妾,只问利益,不问感情的?”

孙策点点头。

“大王,说句可能有些冒犯的话,这样的事在小世家很常见,对中等以上的世家反而少见,有也是极少数。无他,大姓高门的选择很多,不需要勉强子女,除非看走了眼,双方至少是般配的。”

孙策仔细想想,也觉得有理。就以袁家为例,袁家的男子就不用说了,娶的都是大家闺秀,女子也不愁嫁,完全可以慢慢挑,想嫁什么的人就嫁什么样的人,只不过这个选择权未必全在她们自己手中,而是由长辈作主罢了。

“再说了,你麾下也没什么老翁啊,倒是少年成群。即使不以家世论,也是极佳的婚配对象。难道你希望你麾下的文武娶不到妻、嫁不了人?”

“姊姊。”袁衡打断了袁权,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袁权注意孙策的脸色。“大王担心的是汝颍人抱团。汝南世家虽说放弃了土地,经营工商以致富,但人心念旧,记怨的多,感恩的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抱有怨念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刺激,很容易做出不知分寸的事来,结成婚姻,有了共同利益,是有可能动摇豫州形势的。大王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你和钟夫人留心一下,如果有做得过分的,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敲打,真到了那一步,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袁权含笑点头。

孙策自顾想着心思,一时倒也没留意姊妹俩的小动作。过了一会儿,甄宓匆匆走了进来,孙策这才回过神来。本想私下里问问的,现在却不能故意避开袁氏姊妹,显得不够坦荡。

“中山最近可曾有消息来?”

甄宓不解。“什么样的消息?”

“婚姻。”

甄宓仔细想了想。“最近没有,年初倒是有书信来,问起诸葛兄弟。听那意思,好像是我三姊相中了诸葛瑾,我阿母却嫌诸葛瑾脸长,又比三姊大好几岁,想问问诸葛家有没有相貌更佳,年轻一些的子弟。”

孙策听明白了。这么说,还是甄宓想攀附诸葛兄弟,不是诸葛兄弟想攀附甄家。

“你怎么说的?”

甄宓掩着嘴笑了起来。“我当然是帮着三姊啦,说诸葛兄弟脸都长,诸葛瑾算是最好看的一个了。我三姊早就相中诸葛瑾了,说他脾气好,将来不会欺负她。诸葛瑾去我家作客,所得程仪有大半是我三姊的私房钱,还关照我阿舅照顾他,别让他受了委屈。”

“你阿姊还怕人欺负?”袁衡有些意外。

甄宓自知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冀北人性子野,夫妻争吵打架是常有的事。女人嘛,就算有些力气,真打起来也是要吃亏的。”

袁氏姊妹哑然失笑,像是听到了奇闻。中原世家夫妻不和也很正常,但最多言语交锋,真动手打架的却不多见。孙策也觉得不可思议。甄家虽说算不上一流世家,却不是普通人家,可是听甄宓的语气,似乎这样的事也很常见。这冀北的民风还真不是一般的野,难怪冀南人瞧不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冀州民风开放,甄宓也不可能跳出入阵曲那样热情奔放的舞蹈。

孙策的心情也轻松了些,把诸葛亮来请示的事说了一遍。甄宓这时也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了,收起笑容,很严肃的把事情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诸葛瑾游历幽州的时候,她已经出嫁,没有亲身经历,但她们姊妹感情很好,经常有书信来往。姊妹之间的私信更是无话不说,每次的书信都是厚厚的一迭。三姊倾慕诸葛瑾的事,她就是从书信里获悉的。不过那时候诸葛瑾行踪不定,能不能从草原上活着回来都不知道,自然也谈不上婚姻。去年年底,张鸿去辽东做生意,拜见太史慈时见到了诸葛瑾,消息传回中山,这才正式考虑婚娶。

不过,听完诸葛亮与孙策的对话后,甄宓柳眉微蹙。“大王,我怎么觉得诸葛亮的来意主要不是他长兄,而是他二姊呢?不会是他二姊看中了大王身边的什么人,却不好说,这才借着我三姊的事来探路吧?”

孙策仔细回想了一番,将信将疑。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他知道诸葛亮是有城府的人,而且手段高明,玩弄话术,耍点小心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他也没把握,谁知道甄宓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这些都是人精,没有一个是傻白甜。

孙策忽然想起司马徽对诸葛亮的判词,暗自咂舌。姜还是老的辣,水镜先生这双眼睛是真的毒啊。难道他也是穿越者?

被一群天才包围,我好累!

——

郭嘉和孙策一起听取了诸葛亮的述职。

袁谭退出河南,睢水防线也可以松口气,准备秋收。秋收之前发生大战的可能性不大,秋收之后却不好说。孙策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调整一下防线。

根据之前的计划,在北线暂时采取守势,以牵制为主,将人力、物力集中到南线,供应周瑜开拓武陵。只不过纯粹的守无法实现预定任务,由太史慈在辽东挑起战事,迫使袁谭不能兼顾,不能全力南下,也是计划中的要点。

孙策原本打算将诸葛亮调到辽东,协助董袭,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青徐系在辽东的实力已经很强,如果再把诸葛亮调过去,辽东就真的成了青徐系的天下。董袭是江东系,但他勇猛有余,斗心眼不是这些青徐人的对手。要想维持平衡,必须调一个非青徐系的去辅佐董袭,而且最好是江东系。可是江东系能做好参谋工作的人也不多,目前而言就是陆议。陆议去了浚仪,暂时不宜轻动。

江东人才储备也不够,至少和汝颍、青徐相比没有优势可言。

从另一方面讲,孙策也不打算让诸葛亮统兵,他更希望诸葛亮能从政,将来做个丞相。他麾下能统兵作战的人很多,擅长政务的却有限,诸葛亮无疑是良相之才。从私心里说,他也不愿意让诸葛亮这样一个有权臣潜质的人染指兵权。

郭嘉深谙孙策心思,提出一个建议:让诸葛亮去东南协助张勋,负责周瑜大军的后勤调度。周瑜出征武陵,每年需要五十亿的巨额开支,需要调动的人员也以万计,难免有人从中做手脚,张勋的能力和年龄都应付不了这么重的事务,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帮手。诸葛亮心思缜密,年富力强,又擅长宣传鼓动,对征发徭役得心应手,协助张勋几年,将来就能独当一面。

孙策觉得有理,随即征求诸葛亮的意见。

诸葛亮欣然从命。

诸葛亮要去江南,一去就是好几年,自然要安顿好家务。他现在急需解决的除了弟弟诸葛均的生活,就是二姊和他自己的婚事。见孙策关心,诸葛亮也没有再掩饰,他自己的婚事好办,他和孟建的妹妹孟月有感情,孟月已经二十了,一直在等他。这次去汝南,也是孟月一直在里里外外的照应。虽然谈不上十全十美,也算是情投意合。

孙策眉心微蹙。甄宓说得没错,诸葛亮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诸葛瑾与甄家的婚姻,而是他的二姊。诸葛亮的二姊很可能是看中了一个人,但这个人是他身边的近臣,身份敏感,就连诸葛亮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你二姊相中了谁?是不是我身边的?”

“大王,我觉得此事不妥。请大王给我一点时间,我再劝劝二姊。”

“是陈叔至(陈到)吧?”郭嘉忽然说道。

诸葛亮苦笑着点点头。

“陈叔至是大王的亲卫骑督,的确不太合适。”郭嘉说道:“孔明,好好劝劝你二姊,有些事不能勉强,该放手时要放手。”

“祭酒所言甚是。”诸葛亮躬身道:“亮也是如此想。”

孙策咳嗽了一声:“奉孝,孔明,你们都别自作主张。这件事能决定的人既不是你们,也不是别人,只能是当事人。能不能成,要看陈叔至是不是对你二姊满意。他们见过面吗?”

“去年陈督回乡省亲,见过一面。”

第1935章 夺关

孙策知道,有些事不是他想拦就拦得住的。他身边的人也要结婚,总不能因为有结党的嫌疑就让他们都娶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既然挡不住,不如因利势导,把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孙策问清了情况,得知诸葛亮的二姊其实已经主动出击,搞定了陈到的父母,陈到本人也没有明确反对,这件亲事最大的障碍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只是诸葛亮、陈到都有顾忌,这才耽搁了一年。

孙策随即让人把陈到叫了来。一见诸葛亮在座,陈到就知道是什么事,神情尴尬。

“给你两个月假,回家结婚。”孙策想了想,又道:“你这几年的假也没休全,索性全补上,在家多住几个月,陪陪家人。如果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陈到喜出望外,诸葛亮也如释重负,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完美,超出预期。安顿好了姊姊和弟弟,他可以放心的去江南了。

送走诸葛亮,回到后堂,孙策说不出的疲惫,四肢张开,摊在凭几上,仰首望天,大脑放空。袁权从内室走了出来,见此模样,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孙策歪头看了她一眼,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被阿宓说中了?”

孙策点点头。最让他沮丧的就是这一点。“你们个个都知道,只有我云里雾里。”

“这方面,我们是行家啊。”袁权倒了一杯水,递给孙策。孙策不接,她便将孙权搂过来,像哄孩子似的劝道:“喝口水,消消火气,别上火了。”

孙策赖在袁权怀里不肯起来,就着袁权的手喝了两口水,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袁权静静地听了,最后说道:“既然如此,我回一趟汝南,与陈夫人一起张罗此事,风风光光的操办一下。”

孙策想了想,觉得不错。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作为他身边的近臣,陈到的官职虽然不高,只是掌三千骑的亲卫骑督,但他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任何一个方面大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陈到家在汝南还真没什么地位,如果不吆喝一声,婚礼场面弄不好会很冷清。陈夫人是陈蕃的女儿,在汝南的影响力要比陈到大得多,由她和袁权一起出面招呼,一般人都要给个面子,礼物也不能太轻了。

这么做既给陈到撑了腰,也给诸葛亮的二姊涨了脸,可谓是一举两得。

孙策想了想,又把司马徽对诸葛亮的评价告诉袁权,最后说道:“你说司马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诸葛亮将来会弄权吗?”

袁权抱着孙策,轻轻摇晃着身体,很认真的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我觉得水镜先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出将入相且不提他,就算诸葛亮有这个能力也没机会实现,文武分治,他只能二选一,不可能兼而有之。至于内圣外王,同样是指道德和能力,未必是实指。真到了内圣的境界,就不可能做逆臣,除非是王莽那样的伪圣人。”

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

袁权低下头,打量着孙策。“我说错了?”

“真圣人比伪圣人更可怕。”孙策坐了起来,盘腿而坐。最近路粹一直在写关于王莽的文章,他几乎每篇都看,而且看得很认真。在后世,就有人为王莽翻案,只不过他留意不多,看了路粹的文章后,他反倒对王莽多了一些认识。按照儒家的标准,王莽就算不是圣人,至少是一个纯粹的儒生,他是真的相信并且想实现传说中的三代盛世的。他的改制几乎都有经学理论支持,都能在儒家经典里找到依据。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失败才让儒生绝望。

“哪位高人说的?这可有点惊世骇俗啊。”

孙策愣了一下,见袁权神色凝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太超前了,解释起来也麻烦。“呃,一个姓易的先生,也算不上高人,最多七尺多一点。”

袁权“噗哧”一声笑了,斜睨着孙策。“这位卓尔不群,出语惊人的易先生……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孙策哈哈一笑。

——

旋门关。

张杨一夜醒来,发现自己被鲁肃包围了。

袁谭撤离洛阳,上疏朝廷,推荐张杨为河南尹,镇守洛阳。洛阳离伊阙关太近,张杨担心有危险,决定撤退到旋门关,等于放弃了洛阳。

张杨在河内经营了几年,河内世家根本不理他,背后太行山里的黑山军倒是经常来骚扰。好在黑山军战斗力不强,河内又富庶,他虽然没攒下什么实力,却也温饱有余。结果袁谭一来,他连这个吃饭的地方都没了。他不想离开河内,但他不是袁谭的对手,只能捏着鼻子认命,灰溜溜的迁到河南。

河南已经荒芜,只有一些屯田,也控制在鲁肃和吕岱的手中,张杨根本无法染指,袁谭答应会从河内拨粮给他,将来还会重返河南,张杨这才勉强接受。

但鲁肃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袁谭刚走没几天,鲁肃就包围了旋门关。

旋门关即古虎牢关(注1),是洛阳的东大门,建在大伾山上,北临黄河,南临嵩山,西临洛水,由此渡河可进入河内,向并州、冀州,由此向东可直入兖州、豫州,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张杨清楚,列阵而战,他未必是鲁肃的对手,再说也没必要为袁谭拼命,消耗自己的实力,但轻易退出河南也不行,守住旋门关就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鲁肃派人给张杨送了一封信。我知道来河南并非你的本意,所以也不想为难你,三天之内,你放弃旋门关,我可以保证你安全渡河,绝不发起攻击。如果你不肯放弃,那我一旦开始攻城,刀剑无眼,就没法保证你的安全了。

接到信,张杨气极而笑。他承认,他的实力不如鲁肃,但旋门关易守难攻,你鲁肃还能飞上来不成?就算打造攻城器械,你也需要十天半个月,有这时间,不仅驻扎在河内的荀衍能赶到,就连袁谭都能赶到,到时候你除了撤退,还能怎样?

张杨不予理会,派人渡河向荀衍求援,同时分部诸将守城,并披甲佩刀,巡城督战,以防鲁肃攻城。他非常小心,连夜里都不敢休息,点起大量火把,将城墙上下照得通明,强弓硬弩,严阵以待,别说攀城,就连靠近都难。

双方对峙了三天,张杨也紧张了三天,每天夜里连战甲都不敢解。三天下来,张杨瘦了一圈,将士们也精疲力尽。

第三天下午,见张杨没有弃城的意思,鲁肃下令撤军,一直在城外游荡的江东军士卒撤得干干净净,连个人影都没留。张杨派人出城打探,半夜时分,斥候陆续返回,确认鲁肃已经撤到四十里外的巩义县。这几天,鲁肃的主力一直驻扎在巩义,有大量的粮食、军械陆续运到。

张杨才松了一口气。他留下一些将士守城,其他人都抓紧时间休息。他相信鲁肃不会这么放弃,撤军只是虚晃一枪,很可能会强攻,甚至有可能会奔袭。他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早点休息。接下来会有几天的苦战,必须让将士们恢复体力,做好准备。

不出所料,当天夜里,鲁肃率部急行四十里,在黎明时分赶到城下。他来得非常快,留给张杨反应的时间非常短,张杨收到消息,紧急下令将士登城,准备战斗。将士们三天没能好好休息,这一夜睡得特死别,突然被叫醒,顿时晕头转向,乱成一团。

还没等他们到位,城中突然火起,粮仓、马厩都被点燃了。烈焰升腾,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将士和受惊的战马。

张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中计了,鲁肃的细作早就进了城,趁着他们最疲惫的时候制造混乱,昨天突然撤走就是一个假相,就是让他放松警惕。他不知道这些细作是什么时候进城的,也不知道这些细作是怎么进城的,但他清楚胜负已定。没有了粮食,他等不到荀衍来援。

就在张杨考虑是不是要向鲁肃投降,又该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时,离得最近的一具守城弩悄悄的调整了方向,对准了张杨,短矛般的弩箭疾射而出,直扑张杨。张杨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弩箭洞穿了身体,他被弩箭带得翻过城墙,脖子正好扎在城墙下的铁藜棘上,当场气绝。

紧接着,数十名甲士从不同的方向扑了过来,手起斧落,砍倒了张杨的大纛。与此同时,东西两个城门同时发生了骚乱,一群甲士突然冲出,砍倒了城门口的将士,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城外的江东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护城河,冲进城中,夺向各个战略要点。城中本来就乱,张杨又突然阵亡,他的部下群龙无首,被这些如狼似虎的江东军杀得节节败退,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头的时候,鲁肃登上了城楼,看着张杨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声轻叹。

“本欲缚虎,奈何得兔!佐治,可惜了你的好计。”

辛毗微微一笑。“无妨,有得有失,若是荀休若在,未必能这么顺利。”

第1936章 三路并发

荀衍接到张杨的求援,没有耽搁时间,随即准备粮食,征发民伕,只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五社津。

就在准备渡河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旋门关失守,张杨全军覆没,除了在城外打探消息的斥候之外,所有人不是战死就是被俘。

至于鲁肃是怎么攻克旋门关的,谁也不知道。进出旋门关的通道被鲁肃从两端堵死了,城里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具体的战斗经过也就成了迷。

荀衍大惊失色,随即放弃了渡河的计划。鲁肃既然已经拿下了旋门关,有足够的兵力增援五社津,强渡黄河已经不可能。就算他侥幸成功,他的兵力也不足以重新攻克旋门关。他立刻部署防线,固守五社津、孟津等几个重要津口,又派人通报袁谭。

但他对袁谭回师不抱任何希望。袁谭刚刚返回邺城休整,秋收后就准备对青州用兵,根本没兴趣来夺洛阳。张杨的败亡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在廓清冀州边境,确保冀州安全之前,进军河南是不现实的事。

荀衍不打算进军河南,鲁肃却有意进军河内。他不仅自己陈兵五社津,还约徐盛将水师由鸿沟入河,气势汹汹,摆出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架势。听到消息,荀衍不敢怠慢。他知道水师没有优势,无法与徐盛在河中争胜,就将重心放在防守上,沿河布阵。

一时间,河内形势紧张,人心惶惶。就连远在邺城的袁谭都有些不安,随时准备增援。

两军对峙,徐盛率部游弋于孟津、小平津、五社津之间,荀衍带着人马沿途跟踪,随时准备阻击。虽然徐盛几次试探都没得手,荀衍却有苦说不出。徐盛是攻,他是守,需要的兵力、民伕更多,消耗更大。更要命的是他的大军沿河布防,对黑山贼的防备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疏漏,张燕等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荀衍只得与司马防等人商量,集结各家部曲,加强太行山南麓的各县城防守,免得被黑山贼趁虚而入,夺了县城。涉及到自家利益,河内世家纷纷响应,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加强防守。

不出所料,张燕等人收到消息,得知荀衍率领的主力被牵制在黄河沿线,河内空虚,立刻率部出击。他们没什么固定目标,四处游击,攻不下城池就攻庄园,攻不下庄园就抢普通百姓,或者干脆抢收即将成熟的庄稼,抢不走的就一把火烧掉。

死守县城、庄园的河内世家看着蝗虫一般的黑山贼,欲哭无泪。守城他们还有把握,出城野战却没什么胜算,眼看着一年的收获被糟蹋了,他们也只能在城头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却不敢出城。也有气不过的率部出战,结果被黑山军一哄而上,打得鼻青眼肿,一败涂地。

一连数日,荀衍的耳朵就没清静过,各地遇袭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他却无可奈何。明知道这是鲁肃、辛毗在报复,他却不敢撤兵。一旦被鲁肃突入河内,损失会更大,甚至连他本人都有可能遭受重创。早在官渡之战时,他就见识过鲁肃的厉害。连甲骑都无法突破鲁肃的阵地,他更没有取胜的把握。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向袁谭求援,请袁谭派兵增援。袁谭收到消息,随即派骑兵进入河内,沿途驱逐黑山军。

河内乱成一锅粥,世家、百姓都深受其害,叫苦不迭。

——

上庸。

许攸匆匆登上城头,看着沿着堵水河谷走来的吴军,大吃一惊。

他看到了黄忠的战旗。

黄忠是这支人马的主将。他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陵,在上庸附近出没的都是徐晃。如今黄忠来到了上庸,自然是房陵失守了。

坚守了一年的房陵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失守?许攸想不明白。这一年时间,他多次派人到房陵侦察情况,却没有人能突破吴军的警戒圈,没有人能亲眼看到房陵城之后还活着回来。他得到的消息都是间接消息,是从其他渠道听来的,比如向房陵运粮的吴军,或者是捕获的对方斥候。

许攸非常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一时间派人通报张鲁、吴懿,让他们做好应变的准备。

黄忠率部包围了上庸,按部就班的开始抢收城外的庄稼。许攸明知黄忠的用意,却不敢轻易派兵出击。他非常清楚,守城还有一线生机,出城野战就是死路一条。这一年多年,双方大大小小十余战,他们就没有占过一次便宜,而且越打越艰难。开始还有机会不分胜负,兵力有优势时还可以抵挡一阵,后来就算有优势兵力也不行,吴军的装备、战力都远远超过了这些蛮夷兵,配合更是精妙,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干什么,利用地形,即使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也能不慌不忙,或是就地固守待援,或是全身而退。

许攸能做的就是守城待援,只有吴懿或者张鲁率领主力赶到,他们才有与黄忠一战的机会。

黄忠从容的收割了城外的庄稼,开始打造攻城器械,做强攻上庸的准备。

——

清浪滩。

贺齐坐在楼船之上,看着远处山坡上的旌旗,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一群蛮子,不自量力,过两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贺齐的实力。

在这一年时间里,贺齐一直驻扎在此,没有前进一步。他多次发起攻击,都被据险而守的蛮子挡了回来。倒不是他无法攻克这道险关,而是他无法确保伤亡的比例不超出标准。周瑜先后派来了大量的木学堂匠师和本草堂医师。匠师改造战船,设计、打造军械,医师们收集草药,为将士们处理伤口,有时候还为附近的山民治病。

看起来,贺齐是这只大军当之无愧的主力,可是他自己清楚,这些匠师、医师才是主力,他不过是配合他们,验证他们的工作成果。这让他多少有些郁闷,后悔当初不该争这个任务。但一年下来,效果也是明显的,经过改造的战船速度更快,防护能力也更好,即使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也能通往直前。医师们也收集了足够的草药,对山林中的湿热导致的疾病有了一定的认识,治疗效果显著提升。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荀攸的计划很精妙,各种因素保持相对平衡,绝非臆测。

总攻的机会已经成熟,就在这两三天。

一艘小船从下游划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个士卒,手里举着一面象征着信使身份的三角小旗,沿途的大小战船纷纷避让,小船驶到楼船下,楼船上的士卒用长长的铁钩勾住小船,拖到楼船边,系上缆绳,将小船固定在楼船旁,信使跳上楼船,快步上了飞庐,来到贺齐面前,双手递上一份用铜筒封好的公文。

“将军,周都督的命令。”

贺齐接过公文,查验了上面的漆泥。原本是用封泥,但封泥容易剥落,浸了水容易糊,后来经过试验,在里面加了漆,就不怕水了,也更坚固。贺齐敲落漆泥,取出里面的命令,先看了一眼最后的签名,是周瑜那别具特色的笔迹,不禁笑了笑。

周瑜的书法越来越精妙了。如果以书法定官爵,他这个九都督之首名至实归,甚至可以和吴王比肩。

看完公文,贺齐眉头皱了起来,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恢复了平静,转身提起案上的笔,蘸了墨,签上自己的名字,嘀咕了两声。信使没听懂他的会稽方言,但他身边的亲卫却听得清清楚楚。

“噫,又让那山贼拔了头筹。”

——

襄阳。

孙策站在屋子中间,四面摆着几个沙盘,墙上挂着巨幅地图,一群参军围在一旁,交头接耳,低声讨论,带着说不出的兴奋。

“我觉得这次周都督的战果会大一些。正面吸引,迂回包抄,一举重创五溪蛮主力不成问题。”

“很难说,五溪蛮不过是一群蛮子,有什么主力不主力的,他们不配做周都督的敌人,曹操才是。周都督会击败他们,却不会杀伤太大,示威的意义更大。就战略意义而言,清浪滩也不能和上庸相提并论。”

孙策转身,向屋外走去。他出了门,身后的议论声顿时大了几分,更加激烈。周瑜、黄忠、鲁肃不约而同的送来了作战计划,准备在近期内发动攻击,让年轻的参军们非常兴奋,在分析战局之余,纷纷为心仪的都督造势鼓气。

郭嘉跟了出来,扯开衣襟,摇摇羽扇,用力扇了几下。“接连收到作战计划,连我都有些热血沸腾了。”

“是啊,没想到这么巧,三路同时出击。”孙策靠在栏杆上,吁了一口气,掩饰不住心中的快乐。对战果如何,杀伤多少,他其实并不是太在意,从收到的作战计划来看,三位都督和军师都达到了预期,尤其是徐庶,这几年在武关的光阴没浪费,黄忠对他赞不绝口,将他列为攻取房陵的首功,徐晃、邓展也对他很佩服。

更重要的是,经过一年多的练兵,周瑜、黄忠两部对山地战的掌握又上了一个台阶,同等兵力下轻松碾压对手,收获的季节到了。

第1937章 吓人的聘礼

“大王,一旦深入,就必须速战速决,拖延不得。”郭嘉说道。

孙策看着远处的山峦,沉默不语。将领的明决果断,战士的英勇善战,甚至工匠的聪明灵巧都只能在战役的范围内起作用,对长期的战争而言,经济实力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黄忠选择在房陵练兵,周瑜选择在壶头山练兵,都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辎重运输的距离不超过三百里。这个距离既能起到练兵的作用,又不至于使后勤的压力过大。沅水、沔水的中下游水面够宽,流量够大,流速却不算很快,逆流而上对运输船只造成的影响不算太大。再向前,辎重运输将变得更加困难,消耗也成倍增加,终究会达到一个极限。

有了精兵强将和更好的战船、装备,这个极限要比以前有明显的提升,却并非没有限制。黄忠也就罢了,汉中到襄阳不过两千里,只要突破安康,进入汉中腹地,就可以就地取食。周瑜则不同,即使进入益州南部,依然无法自给自足,只能从江南千里转运补充。

一年五十亿的预算,江南四郡全部的财赋加起来都不够,还要从扬州调拨一部分。如果不是这几年江南的屯田初见成效,粮食产量有了保证,周瑜的江南方略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尽管如此,他还是捉襟见肘,不得不在北线保持守势,减少支出,又将诸葛亮调往江南,全面统筹江南四郡的经济生产。

他也想速战速决,但他更清楚,有些事情真不能急。欲速则不达,越是想速战速决,越有可能打成一团烂泥,甚至有可能变成泥潭。

“汉升、公瑾都是稳重的人,应该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不要给他们额外的压力。”孙策停了片刻,又说道:“千里遥控,弊大于利,我们做好战略层次的规划,究竟怎么打,由他们自己负责。”

郭嘉摇摇羽扇,没有再说话。孙策看在眼里,暗自发笑。就大局观而言,郭嘉还是略有欠缺,不如张纮、荀攸沉得住气。

“奉孝,你觉得佐治会在旋门关做什么手脚,居然有把握迅速拿下旋门关?”

提到战术问题,郭嘉顿时来了精神。“这个很简单啊。旋门关一直在我军手中,有几年时间,做点手脚很容易。比如说,修城时留个暗洞,或者将某一段修成假墙,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里面是空的,用重型投石机一砸就倒。考虑到还要长期驻守,这种自残式的手脚一般不会用,从暗道进去的可能性最大。”

“暗道?”

“很多城都有暗道,只是形式不同。像旋门关这种建在山上的城,最常见的暗道就是暗河。建城之初就要考虑城中的水井,保证围城之后不会断水。旋门关西就是洛水,下面肯定有暗河。这些暗河都有防护措施,每一个将领接管城池之后,都会尽可能将这些措施控制在自己手中,可是这需要时间。况且有些暗河并不标在图上,除了主持建城者,没有人能搞清所有的暗道。”

郭嘉笑了一声。“我觉得佐治的目标很可能是荀休若,而不是张杨。只是没想到袁谭会将张杨留在河南送死。佐治终究还是不如沮公与,他对袁谭的认识也停留在以前,希望这次能吸引点教训。”

郭嘉忽然话题一转。“大王,夺回洛阳后,要敲打敲打贾诩了。”

孙策哼了一声,点头同意。贾诩想两面逢源,未免太天真了些。“既然他想演戏,我们就配合他一下,将戏演得真一点,上疏告他依附袁谭,运海盐入河东。”

“噗!”郭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老乌龟要急眼了。”他摇摇扇子。“这样吧,让蒋子翼迎娶董青,聘礼大方一点,三万石海盐,腌死这老乌龟。”

——

函谷关。

装饰华美的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车门推开,蒋干下了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哈哈,我蒋干又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董青迎了下去,抬脚就踢。蒋干闪身躲过,顺手将董青搂在怀中,深吸了一口气。“好重的怨气。是不是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天天以泪洗面?”

“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开心得很呢。”董青挣扎了两下,却挣不开,顺势搂住了蒋干的腰,将脸贴在蒋干的胸口,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心醉神迷,语气软了三分。“你这几个月没我看着,是不是玩得很开心?”

“我给你带了礼物。”蒋干指指身后的大车,挤挤眼睛。“去看看?”

董青看看那辆大车,心动不已。这是一辆牛车,拉车的黄牛高大强壮,一看就知道力气不小。用这样的牛拉车自然是因为车上的东西太多,普通的马未必能承受。她瞥了蒋干一眼,再也维持不住矜持,雀跃着去了。董越尴尬地站在一旁。虽说西凉人不太在乎礼节,可是女儿当着他的面和蒋干卿卿我我,他还是有点没面子,一点阿舅的尊严也没有。

“不知蒋典客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吴王有何钧裁?”董越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和吴王没什么关系。”蒋干摇摇手。“我是来求亲的。我要兑现当初的承诺,迎娶令爱为妻。喏,这是聘礼的礼单,请过目。”

董越一头雾水。袁谭退出洛阳,鲁肃卷土重来,不到十天,张杨全军覆没。他正担心呢,看到蒋干回来,他还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没想到蒋干只是来下聘迎亲的。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礼单,随即愣住了,抬头看看蒋干,又低头看看礼单。

“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聘礼啊。是嫌多,还是嫌少?”

“我……”董越黑红的脸膛涨得发紫,连手都有些哆嗦。他跺跺脚,大声叫道:“青儿,青儿,你快过来看看。”

董青正钻在大车里查看蒋干带来的礼物,蜀锦、越布、堕林粉,柑橘、蜜饯、南国瓜,吃的穿的,应有尽有,还有很多她根本不认识的东西,看得她眼睛都花了,芳心呯呯乱跳,两腿发软,恨不得把蒋干拉过来狠狠的亲一顿。听到董越的叫声,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下了车,奔到董越面前。

“阿翁,怎么了?”

“这……这是蒋典客的聘礼,你……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聘礼?”董青忍不住想笑,扭头看了一眼蒋干,眉眼生春。蒋干笑眯眯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董青心跳如鼓,不仅脸热,连身体都开始热了起来。蒋干终于兑现承诺,要娶她为妻了。她虽然和蒋干好了这么久,也一直想成为蒋干的妻子,心里却常常觉得不太可能。蒋干是关东名士,是吴王的心腹,将来吴王得了天下,他位列九卿是毋庸置疑的事。她一个凉州女子,能做蒋干的妾就不错了,哪里敢奢望做正妻。

突然之间,幸福就来临了。

董青避开了蒋干火热的目光,强作镇静,低头看聘礼的礼单。与马车中的琳琅满目不同,聘礼礼单却非常简洁,只有寥寥数条,其中第一条就是海盐三万石。

董青也愣了一下,重新凝视这几个字,然后和董越一样蒙了。

海盐三万石?董青有些害怕起来。这不是聘礼,倒像是一柄刀,一刀捅向贾诩心口的刀。这三万石盐进入弘农,河东的盐至少一年内无法进入弘农。当然,董越想吞下这三万石盐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谁都不会相信这仅仅是蒋干娶她的聘礼。

依理智而言,他们不应该接受这笔聘礼。可是这三万石盐价值三千万,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笔巨款,让董越不心动实在太难了。况且拒绝了这三万石盐,不仅她和蒋干的事成不了,董越也就算彻底和吴王决裂,以后再想修复关系就难了。

“怎么……这么多?”董青喃喃地说道。

“多吗?”蒋干笑容满面。“不多的,我蒋干虽然不成器,怎么说也是吴国典客,聘礼少了岂不让你被人笑话。”

“可是……”董青且喜且忧,拉着蒋干的手臂,低声说道:“文和先生该怎么想?”

蒋干眨眨眼睛。“他要演戏,我们就配合他演,有什么不好?”他拍拍董青的手。“怎么选,你们自己决定。”

董青柳眉倒竖。“如果我们不接受呢?”

“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蒋干嘿嘿一笑,故意露出狰狞的面目。“我就带人来抢亲。”

董青瞪了蒋干片刻,“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行,那我等你来抢亲,这才像我们凉州人。”

见女儿和蒋干打情骂俏,董越很无奈。他不敢怠慢,将蒋干迎入府内,详细询问。蒋干却什么也不说。他上次配合贾诩的表演,回到襄阳后被郭嘉好一顿嘲讽。仔细一想,也知道中了贾诩的当,贾诩说是演给袁谭看,可是谁相信?他从头到尾也没表现出一点诚意。

这一次他杀回来,就是要报复贾诩,让贾诩见识一下什么叫实力才是王道。

第1938章 伏击

安邑,太守府西侧院。

李儒坐在廊下,靠着凭几打盹,旁边的案上散着一堆书和文卷,还有一叠报纸。两个年青俊俏的侍女并肩坐在远处的走廊上,拢着腿,抱着膝,轻声细语的交谈着,不时看李儒一眼。四周静悄悄的,就连蝉鸣都歇了。

李儒身体不好,需要静养,除了两个照料他生活的侍女,太守府的人都离得远远的,没人敢轻易靠近这个院子。

突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侍女一惊,连忙站起,回头一看,李儒也醒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了起来。贾诩快步走了进来,挥了挥手,侍女敛身行礼,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儒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贾诩,笑道:“文和,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贾诩也不说话,将一份文书递了过来,伸手提起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李儒花白的眉梢挑了挑,打开文书看了起来,刚看了一会儿,便愣住了。

“三万石海盐?”

贾诩点点头。他收到董越消息时正在巡视盐池,看到“三万石海盐”五个字,脚下一滑,差点栽到盐沼里去。三万石海盐将对河东、弘农的盐价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不用算也估计得到。盐和铁是他的经济基础,铁关系到兵器,他不能轻易出售,盐就是他手里的钱,所以当初才和孙策说好,海盐不能进弘农。孙策这是对他不满,要敲打他。如果应对不当,接下来就不是三万石了。

他没有孙策那样雄厚的财力和丰富的产品,盐就是他的生命线,一旦盐价大跌,他必然会陷入困境。

“先生,这吴王是什么意思?”

李儒皱着眉,也不吭声,将文书仔细地看完。文书有两份,一份是董越的书信,一份是蒋干准备迎娶董青的聘礼礼单。看完之后,他将文书放在案上,手指轻轻的叩击着,良久未语。

“文和,吴王三面受敌,汉中、武陵方向都在作战,他还有余力进攻弘农吗?”

“也许不一定要进攻,董越虽然没蠢到看不出这是诱饵,但是要他不动心,也不太可能。”贾诩又喝了一口水。水是山泉水,很甜,但此刻他却觉得很苦。董越将这份礼单送到河东来,说明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但他已经动心了,只是履行应尽的义务而已。“除非我能给他相应的好处,可是我真的没有。”

“这么大一笔钱,没人可以不动心。不过,董越不是牛辅,他多少还是有点脑子的,知道轻重。他这是埋怨你有了并州还占着河东不放,想借吴王来刺激你。文和,他们都是武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眼睛只盯着油水,看不到开支啊。”

贾诩苦笑。他和董越同事这么久,岂能不知道董越是什么货色。这么多人中,也只有李儒能够体谅他的难处,其他的还不如董青那个丫头懂事呢。

“我走一趟吧。吴王立国,我们一直没有去祝贺,的确有些失礼。既然不能确定你是盟友,只好将你当作敌人,这也是人之常情。”

贾诩微微皱眉。“如果吴王要求我们称臣,先生如何应对?”

“你不想称臣?”

“我……”贾诩沉吟了片刻,轻轻放下水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李儒。“先生,我很担心吴王走得太快。这野心就像马一样,易放难收。他很年轻,本可以缓缓图之,现在却四面出击,我总觉得不太妥当。我估算了一下,就算中原富庶,这几年发展得也快,汉中、武陵的战事也足以让他入不敷出。一旦黄忠、周瑜深入,不能速战速决,后力不继,很可能会一败涂地。”

“所以我更应该去看看。黄忠、周瑜究竟是欲进而不能,还是能进而不进,这里面区别很大。”李儒转头看看贾诩。“文和,如果你能亲自去一趟,效果会更好。治民不是论道,不亲眼看一看,仅靠估算终究是不太准的。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就如这盐价,一钱之差,可能就是赢亏之别。”

“我也想,可惜秋收将至,我根本脱不开身。再说了,我觉得吴王未必愿意让我去看。”贾诩忽然笑了一声:“他挑这个时候,自然是知道我不能离开并州一步的。”

“你们啊……”李儒微微一笑,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文和,是我们拖累了你。若是你早投吴王,郭嘉、荀攸何足道,当与张纮相抗。”

贾诩沉默不语,眼神游移。

——

白马塞。

庞羲勒住坐骑,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吁了一口气。

盛夏八月,穿着厚厚的战袍、铁甲在这闷热的山林里跋涉,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使。如果不是张鲁再三声明上庸城里有曹操的旧友许攸,他才懒得来呢。谁让他是刘焉的旧党呢。原本在益州就受猜忌,朝不保夕,如果再消极怠战,背上害死许攸的罪名,他就离死不远了。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非常后悔。当初在朝廷做官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益州投奔刘焉?都说益州有天子气,谁知道刘焉命薄,受不住这富贵,居然就死了。

曹操受得住吗?想起最近“黄龙见谯”的传言,庞羲一时出神。吴懿的妹妹据说有大贵之相,刘焉为儿子刘瑁迎娶,结果承受不住,父子俩先后夭亡,曹操娶了却一点事也没有,还步步高升,不仅做了益州牧,还封了侯。如果他是命中富贵,将来有机会问鼎天下,就算现在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这也是他愿意来上庸解围的原因。许攸身份与众不同,如果能救出许攸,他在曹操面前也算有功之人。

就在庞羲权衡着利弊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来不对劲。他四处看看,天空湛蓝,浓荫碧绿,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祥,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他叫过身边的亲卫。

“你觉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亲卫抬起看了看,眼神也有些不安。“太安静了,连一只鸟都看不到。按理说,这时候山里应该有很多鸟的。”

庞羲也反应过来了。秋收刚过,田地里还散落着不少谷粒,这时候鸟儿会不断往返于山林和河谷之间,啄食谷粒。可是他这一路走来,根本没看到几只鸟。

有情况!庞羲暗叫不好,正准备派人去两边的山坡上打探,头顶忽然想起激烈的战鼓声,紧接着,一团乌云从两侧的山坡上跃起,天空为之一暗。

“将军小心!”亲卫厉声大叫,从马背上纵身跃起,直接将庞羲撞下马。庞羲被撞得摔倒在地,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正准备大骂,却发现自己的坐骑已经被三枝五六尺长的巨箭射穿,将他推下马背的亲卫也被两只巨箭一前一后的射中,鲜血从嘴角涌了出来,已经断了气。

“嗖嗖嗖!”箭矢破空声连绵不绝,带着死亡的厉啸落下。庞羲虽然坐在地上,也未能幸免,大腿被一枝羽箭射穿,痛彻心肺,根本无暇他顾。匆匆一瞥之间,他就发现他是对方伏击的重点,箭矢要比其他人密集得多,还有不少粗大的巨箭。这种箭不是普通的弓弩能够射出的,只能是六石以上的强弩。他身边的亲卫已经被射倒大半,伤亡惨重,大多是被巨箭洞穿,有的干脆是连人带马被串在了一起。

对方这是处心积虑,就等他进入伏击圈啊。

庞羲汗如浆出,偷眼向两侧的山坡上看去。有几队士卒正从两侧的山坡上往下跑,他们的速度非常快,根本不是一步步地向下走,而是向下跑,甚至是贴着山石向下滑,比山里的猿猴还要灵活。庞羲在汉中驻扎了两三年,也见过不少擅走山路的蛮兵,偶尔也能看到这种行走如飞、身手过人的勇士,但几十人都是如此灵活,他绝对是第一次看到。

庞羲有一种感觉,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大腿却钻心的痛,根本无法站稳,更别说逃跑了。他大声呼唤亲卫,幸存的亲卫们举着盾牌,冒着箭雨奔了过来,将庞羲团团围住。有两个亲卫架起庞羲,转身向来路撤退。

从山坡上滑下的士卒看破了庞羲等人的意图,立刻抬起手弩,射出数十枝弩箭。庞羲身边的亲卫有人中箭倒地,盾阵变得稀疏了不少,其他人失去了掩护,又被箭雨射倒几个。紧接着,那种恐怖的巨箭再次射到,强劲的力道射破了盾牌,射破了铁甲,也射破了卫士们的身体。

庞羲看得目瞪口呆,再次被巨箭射中,从后背入,从小腹中,又射穿了大腿。

庞羲痛不可挡,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箭雨停下,那些士卒也将将冲到庞羲面前。一个面皮黝黑的年轻士卒笑眯眯地看了庞羲一眼,手中的战刀一挥,割下了庞羲的首级,高高举起。

最后那一刻,庞羲看到了全面溃败的部下。在密集的箭雨打击下,这支万人大军还没看到上庸城,还没看清敌人的影子,就损失过半,溃不成军。

第1939章 恶人做到底

庞羲知道吴军有最好的战船,又擅长水战,顺沔水而下虽然方便,却容易成为吴军的目标,所以他放弃了常用的水路,由西陵东南行,穿过重重山岭,沿着秦古水赶往上庸。这条路不如水路方便,但是更近,不到水路的四分之一,不利于吴军的战船行驶。他也担心伏击,派出大量斥候到前面打探,没想到还是中了埋伏,自己更是成了十余具强弩的目标,在第一波打击下就送了性命。

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派出去的斥候没有发出预警,为什么吴军在山地跑得比山里的蛮子还快。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围房陵一年才得手的吴军竟如此善战。难道真如许攸所说,吴军攻城不行,野战无敌?

那些躺在山谷中的斥候也不明白,那些吴军斥候之前是躲在哪儿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周围,而且一出手就是最猛烈的攻击,数息之间就将他们全部杀死,让他们连报警都来不及。这些人是山鬼吗?要不然怎么会突然出现?

只有徐晃知道答案。这一年来,他有一大半时间在山里,已经将上庸附近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徐庶负责统筹规划,他负责具体执行,麾下的将士整天在山里侦察与反侦察,伏击和反伏击,练习各种战术,百炼成钢,对付这些敌人就像戏耍小儿一般轻松。

胜之不武啊,这庞羲也算是统兵的将领吗?反应这么迟钝。徐晃一边感慨着,一边指挥部下进入山谷,进行最后的收尾。在连续三个波次的箭阵攻击下,山谷中的敌人已经溃不成军,至少有一半倒在血泊之中,剩下的各自寻找藏身之处,已经无法统一行动。对付这些被吓怕了胆的对手,需要的只是时间,一个点一个点的清扫过去,所有的战术都是平时演练过无数次的,不需要再另行吩咐。

山坡上的吴军将士潮水般的涌了下来,分散包围。即使是在大获全胜的形势下,他们也没有草率行动,一切都按照规范的战术,弓弩手抢占制高点,居高临下,既用弓弩进行压制,又为同伴指引方向。刀盾手在弓弩手的指引下,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过去,以优势兵力先围住对手,然后喊话劝降,先用官话喊,再用土话喊,如果还没动静,再用蛮话喊一遍。这些土话、蛮话虽然不算标准,却足以让对手听懂。如果对手识相,主动放下武器投降,那就万事皆休,如果负隅顽抗,那就只好来硬的,格杀勿论。

俘虏也是有用的,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割完,打造攻城器械也需要人伐木,攻城时也需要苦力,这些都需要人手。让俘虏去做苦力,将士们才能一心一意的作战。术业有专攻,农夫耕士,工匠打造军械,医匠治病,将士就应该战斗。

在吴军的迅猛而精准的打击面前,藏到大石后、树丛中的汉中将士迅速被一一击溃,陆陆续续的走出藏身地,放下武器,自缚双手,用一条长绳前后相连,垂头丧气的做了俘虏,在山谷中形成一条长龙。

几乎在同时,徐庶也完成了对辎重队伍的攻击,庞羲千辛万苦从西城带来的辎重、粮草全成了他的战利品。他的任务比徐晃还要轻松。庞羲用征来的船运辎重,在沿途保护的士卒被杀得鬼哭狼嚎时,被征发来撑船的民伕们面带笑容,安安静静地蹲在船上,一边看戏一边等候处置,战斗结束之后,徐庶一宣布政策,他们就欢天喜地的做了吴军的力伕。

他们早就听说吴王优待百姓,为吴军运送粮草的不仅管吃管住,还有工钱拿,每天有一二十钱。虽然不多,做上十天半月,也能攒下一点钱。如果有机会去襄阳,为家人扯上几匹布,做上两件新衣,或者买点生活用品回去,那就完美了。实在不行,也可以和吴军淘换一些旧的。听说荆州的布又好又便宜,比汉中的布厚实多了。

回到大营,徐庶不仅没闲着,反而更忙了。将俘虏分类,安排医匠为受了伤的俘虏处理伤口,安抚他们的情绪,交待政策,审讯重要的俘虏,收集情报,了解西城的形势,一项项的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好在这些事都已经形成制度,他手下有大量熟悉业务的掾吏协助,处理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

忙到深夜,徐庶综合了整理出来的情报,来到中军大帐。

黄忠也没睡,正在听取掾吏的汇报。看到徐庶进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徐庶稍候。徐庶会意,走到一旁的案上,装了一碗肉粥,又夹了两块芥菜,填填肚子。从前天收到消息,准备伏击庞羲开始,他们就没真正睡过一个好觉,作为主将的黄忠更是如此,大帐里随时准备着粥、点心,以便来汇报工作的将校文吏可以趁着等待的时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徐庶喝完第二碗粥的时候,黄忠走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药茶,呷了一口。徐庶看了一下黄忠的嘴角。黄忠最近太忙,睡眠不足,有些上火,嘴角溃烂,一直没好。

“都督在担心什么?”

黄忠也不掩饰。“拿下上庸之后,我们就要西进,一路进攻到成固。近千里路、十余座要塞,过了安阳之后还要留意子午谷方向。元直,我们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徐庶抹抹嘴角。“没错,我们不能出错,如果要大王派兵增援,那也太丢脸了。所以围上庸的时间非常关键,太短了,吴懿的主力来不及增援,太长了,诸塞守卫太严,我们攻城的难度增加。如果没把握,不如不出手,在上庸多住一段时间,将诸县好好整顿一下。我估算了一下,上庸周边的耕地比房陵多,如果利用俘虏耕种,再招募一些百姓,基本能满足我们的日常需要,只要从襄阳运一些应急的粮食就行。”

徐庶随即将自己的计划呈递给黄忠,详细解说。黄忠静静地听着。这一年合作下来,他非常信任徐庶的能力,也对孙策的安排钦佩之极。用精兵,对粮食的需要大大减小,后勤压力得以降低。两次抢在秋收之前围城,收获的秋粮足以解决大军几个月的开销。围而不攻,伏击援兵,减少己方伤亡的同时又练了兵,维持战斗力,用一年时间将部下一万多人训练成真正的山地战精锐,这一切之前是由军师处的参军们提供规划,现在则由徐庶具体负责。

将一切因素都算到极致,尤其是人的智慧,这就是吴王用兵、理政的精髓,他和徐晃都不陌生,但掌握得最准确,执行最到位的人却是一直在武关的徐庶。

徐庶解释完,停顿了片刻,突然说道:“都督,我就听秦夫人最近很忙,究竟在忙什么?”

黄忠讶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离家这么久了,她书信里从来不提公事。我出征之前,她奉黄大匠之约去了洞庭,听说有一个项目要合作。”

徐庶笑笑。“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们很快就有新的利器可用了。”

黄忠不解。“此话怎讲?”

“黄大匠这些年一直在研究海船,海船要稳、要大,但是海船大到一定程度,如何推动就成了问题,黄大匠在洞庭试船,试的就是新的推动方式。可是在洞庭试船,自然不仅仅是为海船服务,更应该兼及江河。我们进攻汉中,周都督进攻益南,都是沿水道进兵,我推测,她们最近在研制的技术也可以用于沔水、沅水的战船。如果这种船的推动力更强,那汝南木学堂研究的巨型抛石机也许就可以装上船了。”

黄忠仔细一琢磨,随即恍然大悟。他知道汝南木学堂研制了巨型抛石机,使用一百多斤的铁弹,射程高达三百步以上,据说可以直接攻破城门,只是体型过于巨大,移动起来很麻烦,制作要求也高,不适合现场制造,一直没有机会实战。如果能直接装在船上,解决了移动问题,这种巨型抛石机走上战场,大展神威的时刻就不会远了。

徐庶又拈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都督,有机会问一下夫人吧,如果能成,我们抢过来先用。”

黄忠瞅瞅徐庶,转了转眼珠,微微一笑。“徐元直,你好大的胆子,连周都督的机会都敢抢?洞庭在江南,你我知道的事情,周都督、荀军师能不知道?”

徐庶挑挑眉。“正因为他们也知道,所以我们才要先下手为强,抢先向大王提出申请。”徐庶转身走到地图前,微微眯着眼睛,心驰神往。“有了这种利器,战船才是真正的战船。”他又转身看着黄忠。“都督,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有周都督就够了,你不用学,学也学不像。”他歪歪嘴,又笑道:“既然汉中的任务都抢了,索性多抢一些,恶人做到底。”

黄忠心领神会,抚着颌下短须,放声大笑。“说得有理。”

第1940章 雾里看花

西城方向来的援军全军覆没,被缴获的旌旗、战鼓,数以千计的俘虏被推到城下,城里的守军面色如土,士气大落,谁也不敢出城邀战。许攸眼睁睁地看着黄忠收割城外的庄稼,用的还是庞羲带的将士和民伕,郁闷得要吐血。如果不是庞羲已经战死,首级就挂在城外,他甚至怀疑庞羲是不是为黄忠送劳力来的。

好在还有城。吴军再善战,能在山坡上侵步如飞,也不能直接飞上城头。许攸鼓舞士气,全力防备。他相信吴懿一定会再派援军来。上庸不是房陵,一旦黄忠占据上庸,就有可能翻越巴山,绕过三峡,对扞关造成威胁。如此一来,益州就危险了,吴懿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他一定会全力来夺上庸。

许攸是河南名士、老牌的党人,申仪很崇拜他,言听计从。

出乎许攸意料的是数日之后,黄忠将城外的庄稼收割完毕,走了。

看到城外的大军渐渐远去,许攸一头雾水,不知道黄忠又在耍什么诡计。他派人出城打探情况。在一年多的交战中,吴军斥候的赫赫威名已经无人不知,出城打探消息和送死无异,许攸威逼利诱,甚至不惜亲自带队,用了几天时间,总算搞清楚了大致情况。

黄忠留下徐晃守白马塞,自己率主力沿堵水而下,看样子可能是去取钖县了。

许攸疑惑不已。他知道钖县虽然没有上庸的地理位置这么重要,却关系到汉中的财政。楚地有两处重要的产金地:一个是汝水,一个是汉水,汉水产金地就在钖县至郧阳的这一段河滩。因为流速变缓,含金的河沙积累在河滩地,淘金是本地的重要产业。可问题是就算黄忠占了这片产金地又有何用?汉中又不会立刻崩溃,受影响也是几年之后的事。

黄忠难道又想重施故技,攻不下上庸就长期围困?又或者他想控制这片产金地,然后逼当地的豪强做出选择,依附孙策?本地豪强的产业大多与淘金有关,黄忠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只是未免迂缓。除非他明抢,否则淘金的收益并不能抵销大军出征的开支,反而可能影响粮价。

黄金再多,也不能充饥。

许攸虽然觉得黄忠不会是捞一把就走,但他也想不通黄忠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无奈之下,只得派人通报吴懿、张鲁,让他们做好应变的准备。庞羲全军覆没,辎重、粮草都被黄忠劫了,上庸城内缺粮,吴懿必须尽快再派援军送粮来,否则他只能弃城,将上庸这个战略要地拱手送给黄忠。

无粮不守,这是用兵常识。

考虑到徐晃守在白马塞,卡住了经秦古水通往西城的路,黄忠的大军又堵住了水路,许攸派出十几批使者,分作两路,一路走沧浪山,去木兰塞,一路翻越巴山,去巫县。他怀疑吴懿和张鲁的能力,觉得有必要将汉中的情况直接通报曹操,让他及早准备。

——

八月末,鱼复。

这一年多来,曹操本人一直驻扎在鱼复,除了去年夏秋之际去过一次涪陵。原因无他,孙策本人就在襄阳,汉中方向无疑更重要。周瑜虽然来势汹汹,可是贺齐被阻清浪滩一年未能前进,和当年马援如出一辙,虽说有所斩获,终究还是无法克服地理环境的不利。可以想象,周瑜就算能击破五溪蛮,通过清浪滩,想通过武陵进入益州南部也绝非一日之功,危胁有限。

汉中则不同。一旦孙策控制了汉中,再与马腾勾结,控制了凉州,益州就被从三个方向封锁,只能坐以待毙。威胁仅次于正面突破三峡,直入益州腹地。

接到许攸的消息,得知房陵被困一年后失守,庞羲又全军覆没,上庸形势危急,曹操非常焦灼。不仅为汉中形势着急,更增添了几分对武陵的担忧。

“江东军善战如斯,奈何?”曹操将军报扔给法正,连声叹息。

法正看完,也有些不安。江东军在山地作战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应该是这一年强化训练的成果。黄忠能练兵,周瑜当然也可以,如此一来,周瑜在益州南部突进的速度将会大大超出预期,整个战略要重新规划,至少当初以为能一直如此对峙下去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

南北夹击,似缓而急,形势对他们很不利。

“汉中虽然危急,一时还不至于影响到益州腹地,君侯毋须担忧。”法正沉吟良久。“依我看,武陵更危急。一旦周瑜突破清浪滩,曹洪、张任未必能守住涪陵(今彭水县)、鄨县(今遵义市)。”

曹操转身看着法正,浓眉紧蹙。问题他都知道,他要的是解决方法。

“通报朝廷,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冀州方向不能发起进攻,牵制孙策的兵力,益州支撑不了太久。”

法正捻着手指,有些为难,欲言又止。曹操看得真切,眼神闪了闪。“你担心我儿子修?”

法正点点头,轻声叹道:“孙策狡黠,与令郎结婚姻,兖州就成了缓冲,袁谭只能从两侧进军,兵力分散。袁谭必然以此为由,消极怠战。若令郎能与孙策决裂,与袁谭联手,形势则大不同。”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不语。

法正接着又说道:“中路难以突破,必从侧翼用力。刘繇、高干都听袁谭命令。袁谭不肯用力,他们当然也不肯用力,孙策两翼无忧,才能全力西进。原本益州凭借地利坚守,也能勉强支撑,现在黄忠、周瑜练兵有成,形势于我不利,如果不及时调整,一旦孙策攻入益州,天下谁还能是他的对手?君侯,这不是益州之得失,而是天下之得失,不可不察。且父子为敌,对君侯名声很不利。”

曹操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神情有些犹豫。“孝直,你说的我也想过,长此以往,的确不是办法。可是,我有两个担心。”

“哪两个?”

“一是孙策究竟能走多远,一是如果子修放弃兖州,山东的形势会如何变化,是对孙策更有利,还是对袁谭更有利。袁谭有世家支持,从豫州返回后,也的确有脱身换骨之变,但他最后能不能战胜孙策?如果孙策不急于进取,与朝廷妥协,缓缓图之,袁谭还是对手吗?”

曹操抬起手,挠了挠鬓角。他今年四十五,正当壮年,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天子、孙策、袁谭,这三个年轻人各有优势,胜负取决于他们,而不取决于自己。益州自守有余,进攻不足。相比之下,曹昂的取舍也比他的生死胜负更重要。

对曹家来说,如果大汉亡了,袁谭和孙策谁能得天下没什么区别,只看曹家能从中得多少利益。曹昂与孙策有婚姻关系,又拥有兖州,如果他一直支持孙策,将来富贵当不在九都督之下。袁谭却未必能给他这么高的待遇。曹家没什么经学背景,在世家排不上号,征战之际,曹家还有些用处,一旦天下太平,肯定会受世家排挤。

让曹昂放弃孙策,转而支持袁谭,对曹家来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至于朝廷,有他就够了,何必再拖上曹昂。孙策有激进之嫌,天子又何尝不是,引凉州人入朝,天子俨然已经成了蛮夷之君,对他们关东人并不友好。只不过这样的话不能对法正说,法正也是关中人,他对朝廷迁都长安,甚至引凉州人入朝并不反感。从地理上,关中属关西。从心理上,关中人当初没少受关东人排挤,也和凉州人更接近一些。

法正说道:“君侯以为,孙策还有和朝廷妥协的可能?”

曹操点点头。“孙策虽然悍勇,却并非无谋,他只是还没遇到对手而已。一旦受挫,知道不可强取,未必不会改弦更张,以柔道取之。孝直,易重阴阳,孙策虽然读书少,却深谙易道,否则他也不会创出太极这样的拳法、矛法。”

法正不以为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孙策用兵一向以强攻硬取、短兵相接为主,没看出在谋略上有什么高明之处。不过他也看出曹操不愿意用曹昂做赌注,只能另想办法。

“既然如此,请朝廷出兵协助吧。贾诩是凉州人,如果他能从弘农方向发起攻击,汉中的压力会少得多。至于周瑜,主公还是去信催催刘繇、高干,冬天将至,他们可以用兵了。”

曹操表示同意。他的压力太大了,必须找人分担一下。刘繇、高干估计帮不上什么忙,但贾诩还是可以考虑的。凉州人大量入朝,这是凉州人崛起的好机会,贾诩不可能无动于衷。孙策封王,他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表示,几个月前更是将蒋干赶出了弘农,即是明证。

曹操与法正商量妥当,拟成方案,又派人送往成都,请在成都养病的戏志才斟酌修正,然后送往长安。与此同时,他传书许攸,将亲自带兵增援上庸,请许攸务必坚守。

第1941章 鞠躬尽瘁(求推荐!)

成都。

戏志才靠在榻上,敞着怀,瘦削的胸膛起伏着,亮津津的汗水不停的渗出,一旁的侍女手里的布巾已经半湿。一个须发花白的道人坐在榻前,手指搭在戏志才皮包骨头的手腕上,眉头紧蹙。

卢夫人坐在远处,一言不发,眼神中却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祭酒,你需要静养。”道人收回手,用布巾擦擦指尖。戏志才的手腕上也是汗。“在成都,祭酒无法真正安静,伤神太过,已经气血两虚。再这样下去,祭酒怕是尝不到重阳的菊花酒。”

戏志才收回手腕,拉上衣襟,淡淡地说道:“就算去青城山,我也无法静养。”他闭上眼睛,喘了两口气。“卢夫人,天师道在汉中的信众多吗?”

卢夫人欠身答道:“我儿入汉中数年,大部分精力都在军政,传道不多。”她顿了顿,又道:“巴山以南倒是好些。”

戏志才微微颌道:“那夫人还是亲自走一趟吧。黄忠善战,仅以兵法论,令郎未必是他对手。若能让巴郡诸蛮助阵,守住西城,将有大功于主公。“他喘息了片刻。“主公有意以令郎为巴郡太守,夫人切莫错过。”

卢夫人眼神微闪,与老道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如祭酒言,我这就传令各治,让他们纠集信众,助吴太守一臂之力。”

“有劳夫人了。”

卢夫人起身,与老道一起告辞。书佐彭羕从一旁闪了出来,看了一眼卢夫人的背影,又看看闲目喘息的戏志才,眉头紧皱。“祭酒,这样……好吗?天师道在益州影响已经很大了,再让张鲁做巴郡太守,怕是尾大难掉……”

“事急从权。孙策两路进击益州,势在必得,我们不得不全力以赴。”戏志才睁开眼睛,看了彭羕两眼。“永年,你有才,但是你太年轻了,还是收敛些锋芒为好。天师道在益州信徒甚众,天师夫人又得主公信任,你不宜与他们为敌,当善用其利,因势利导。”

彭羕撇撇嘴,怏怏地应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刚刚收到的消息,却没有递给戏志才。“辛长史刚刚收到主公传来的消息,黄忠抢收了上庸城外的庄稼,又伏击了庞羲率领的援兵。庞羲阵亡,全军覆没……”

戏志才听着彭羕口述上庸的战事,眉头越皱越紧。他一言未发,直到彭羕复述完,他又沉叭了好久,这才说道:“永年,你怎么看这件事?”

彭羕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几分兴奋。戏志才是曹操的心腹,实际掌控着整个益州的情报,同时还是曹操的首席谋士,曹操在外征战,戏志才就是益州的主心骨。他作为戏志才的书佐,有听戏志才分析战局的机会,这是令很多人羡慕甚至嫉妒的事。现在戏志才居然要问他的主意,这是对他的信任和器重,甚至是培养。

“祭酒,黄忠在房陵围城一年,水泄不通,应该是在掩饰什么。许义可不是什么性情坚忍之人,就算城中粮食足够,黄忠也没有攻城,援兵迟迟不至,他也未必能坚持得住。许子远说江东军擅长山地战,斥候精悍,无法与房陵联络,可见江东军的重心在城外,而不是城内。所以我想,黄忠很可能是在练兵。”

“练兵?”

“是的,黄忠之前曾经在颍川、河南作战,但那里的山地不如汉中险要,他有必要加强演练,熟悉地形。在房陵练兵,离襄阳不算太远,运粮也方便,总比深入汉中时好一些,磨刀不误砍柴功么。”

戏志才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彭羕不敢再说了,讷讷的闭上了嘴巴。戏志才沉思了良久。“如果真是这样,那麻烦就大了。两路出击,不求速战速决,还能安心练兵一年,孙策的底气也未免太足了些,他的储备至少比我们估计的要丰厚很多。”

“其实也没那么多的。”彭羕忍不住说道:“孙策好用精兵,精兵需要的装备更好,训练更精,但他们的饭量却未必比普通士卒多,南阳黄牛天下闻名,如果能配给一些牛肉,粮食的需要还可以再降低一些。总的来说,需要的钱也许很多,需要的粮食却不算很多。”

戏志才睁开眼皮,看看彭羕,微微颌首。“这是你自己的分析?”

彭羕迟疑了片刻。“听了秦子勅一些意见。他有几个朋友曾到襄阳求学,对南阳的情况比较熟悉。”

“你说的是尹默、李譔吗?”

“是的。”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哪儿?”

“年前回来的,开春后又去襄阳了。”

戏志才咂了咂嘴,有些遗憾。他知道尹默、李譔,这两个都是涪县人,离成都不算太远,一直在襄阳求学,师从荆州大儒宋忠。他之前就想招揽这两人进牧府,可是他们太年轻了,出身又比较寒微,曹操担心益州的世家会有意见,到时候刁难他们,反而会让他们的仕途更加艰难。

“等他们下次回来,请他们务必来见我。”

“喏。”彭羕兴奋地连连点头。

戏志才坐了起来,翻身下床。虽然他动作缓慢,体力还是有些不支。彭羕要过来扶他,戏志才却挥了挥手,只是让他去请辛评来,说是有事要商量。彭羕不敢怠慢,端来一碗参汤,匆匆去了。戏志才将参汤喝了,在榻边坐了一会,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起身穿好衣服,出了室,在堂上坐好。

时间不长,辛评快步走了进来,见戏志才正襟危坐,吃了一惊,几步赶了过来,躬身行礼。“祭酒,你身体有恙,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何必起身,浪费力气。”

戏志才摆摆手,示意辛评入座。辛评赶紧坐下,神情严肃地看着戏志才。

“仲治,你最近辛苦了。”

辛评苦笑。孙策两路进击,益州形势危急,曹操亲自率部阻击,益州的事就交给了戏志才和他,戏志才累病之后,重任就落在他的肩上。短短几个月,他就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什么时候会像戏志才一样累得病倒。

“你可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累?”

辛评眼神微闪。戏志才话中有话,并非只是为了勉励他。“还请祭酒指教。”

“最近和佐治有书信来往吗?他做了鲁肃的军师,身边应该有不少年轻人做参军吧?”

辛评听懂了戏志才的意思,却没有说话。辛毗的确比他轻松得多,一来辛毗只负责河南一郡,事务本来就没他多,二来辛毗在鲁肃身边任军师,招揽了一些年轻人做参军,协助他处理一些事务,很多日常事务都不需要他亲自处理,有什么想法,他也只需要安排一声就行,不像他们很多事都只能亲力亲为,忙得昏天黑地。

但他们却学不来。他们在益州没什么根基,从荆州、豫州来的人不多,而且要么是世家子弟,成名的名士,比如来敏,不可能为他们做掾吏,二来益州大族在看着,要招也是先招他们的子弟,一旦这样的人多了,益州就有可能失控,对他们来说弊大于利。所以明知很累,也只能咬牙硬撑。等曹操击退孙策,再次加官进爵,在益州真正站稳脚跟,再慢慢辟除一些寒门子弟为吏。

这些道理戏志才都清楚,甚至就是他本人的主意,他现在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辛评虽然没说话,却想到了一旁的彭羕,不免有些不以为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只有戏志才这样的狂士才会将彭羕这样的少年当作人才,这么郑重其事的栽培他。州牧府里早就有人对此不忿,说什么的都有,只不过知道戏志才在曹操面前影响极大,没人敢把这样的话传到他的耳中。

“汉中危急,我刚才答应了卢夫人,请她发动巴郡诸蛮助战。若能击退黄忠,则任张鲁为巴郡太守。”

辛评一愣,随即抬起头,面色变幻,话涌到了嘴边,费了好大力气才咽回去。“祭酒,事关重大,我要向主公请示。”

“这是自然。”戏志才又道:“巴郡太大,地形又复杂,一个太守怕是管不过来,所以,我想建议主公分割巴郡。你看,益州世家会答应吗?”

辛评恍然大悟,连忙说道:“当然会答应,祭酒,你这个办法好,你这个办法好。”

“既然仲治也觉得好,这件事就由你去张罗吧。不仅是巴郡,其他诸郡也可以酌情考虑。”

辛评大喜过望。这可是一个施恩的好机会啊,多割一个郡,就多一个太守,多几十个掾吏,益州世家当然求之不得。至于卢夫人,她不过是个女巫,听她话的都是一些愚夫愚妇,官职再多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得罪便得罪了。利害相较,这当然是一个好事。安抚住了益州世家,就可以辟除一些寒门子弟为吏,为曹操控制益州提供更坚实的基础。这件事做成了,上可得曹操赏识,下可得益州大族支持,足以代替戏志才成为州牧府的顶梁柱。

戏志才孤身一人,鞠躬尽瘁,时日无多,所以只能将这个机会让给他。除了他,也没人有这个资格,他是戏志才唯一的选择。

“多谢祭酒。”辛评躬身施礼。

戏志才看着难掩得意的辛评,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彭羕,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彭羕见状,撇了撇嘴,勉强收起不屑之色,低下了头。

第1944章 知天命(桃园散人打赏加更)

天子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刘晔、杨阜的建议。中兴是他的责任,不能只指望别人出力,他等着捡便宜。事实证明,袁谭等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靠不住。

考虑到大将军长史杨修就在长安,兴师动众的调兵肯定瞒不过他的耳目,天子与刘晔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以大阅的名义集结人马,齐聚长安,同时派使者与贾诩、袁谭等人联络,约定出击的方案。北方冬天时间长,秋收之后,他们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准备。

为了防止杨修生疑,天子请荀彧亲自向杨修解释。冬季校阅是旧例,只不过光武中兴之后就减省了,如今天子尚武,趁着冬闲检阅人马也是可以理解了。实际上这几年一直在做,只是规模不大,仅仅校阅驻扎在长安的南北军而已,集结三辅甚至凉州诸郡的精锐是第一次。

听完荀彧的解释,杨修双手拢在袖子里,打量了荀彧半天,似笑非笑。荀彧心虚,但他城府很深,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将上面的丝络撕干净,掰下一瓣塞进嘴里。

“橘子虽然甜,却容易上火。那些丝络才是降火的,扔了可惜。”杨修突然说道。

荀彧瞥了杨修一眼,淡淡地笑道:“放心吧,我不上火。”

“你上不上火,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人上火。”杨修笑了一声,又道:“而且有人要玩火。”

“谁?”

“你我都知道是谁,何必如此虚伪?”杨修笑容更盛。“告诉你一个消息,你那从子公达立功了,在他的妙计安排下,周公瑾在清浪滩大破五溪蛮,俘虏数万精壮,五溪之地几乎被他扫空了。”

荀彧心中一紧,随即叹了一口气。他本来还想劝天子等一等,看来是无望了。这个消息传到长安,天子更不可能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孙策的攻势太猛,如果不从其他方向出兵,牵制孙策的兵力,益州支撑不了太久。“作战将领谎报战绩是常有的事,吴王不要被骗了。”荀彧收摄心神,一边嚼着橘子一边淡淡地说道。

杨修哈哈大笑。“荀文若,你不就是想知道详情么?我偏不告诉你,让你慢慢猜。刘子扬在汉中安排了大量斥候,总不会在武陵也有那么多吧?说起来,徐元直和公达虽然都做过刺客,才具还是略逊一筹,这情报收集的能力还是不够。不过也没关系,他进步很快,吴王也愿意给他机会,再有两三年,未必不如公达。”

见杨修说得从容,荀彧心里更加不安。他不清楚徐庶的能力,但他清楚荀攸的能力,用一年时间慢慢经营,将五溪蛮吸引到清浪滩,一网打尽,的确很像荀攸的手法。当然,这离不开周瑜的支持,更离不开孙策的支持。如果不是有雄厚的财力、物力,谁敢这么做?

近五万大军出征,用一年时间练兵、布局,这得花多少钱啊。没有关东财赋的支持,没有这几年屯田的积累,没有精兵策略下的精打细算,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天子的担心很有道理,孙策大势已成,再不出击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荀彧沉吟了良久。“德祖,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话?”

“弘农杨家四世三公,就这么放弃朝廷了?”

杨修收起笑容,略作思索,淡淡地说道:“我们尽力了,问心无愧。”他抬起头,盯着荀彧,嘴角微挑,轻轻哼了一声。“你呢?”

荀彧沉默不语。

——

李儒下了船,用手撑着腰,站了一会儿。

虽然中途在洛阳、宛城都作了时间不短的停留,可是一个多月的旅程还是让他有些承受不住。年岁渐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死。人一旦没有了目标,这日子就活得没滋没味的了。张仲景隐晦的劝他找点事做,他自然听得懂,只是不知道自己何能做什么事。

曾经的董卓心腹这个标签将跟着他一辈子,让他成为所有人唾弃的对象,也许死后都无法安宁。

“吴王在忙?”

奉命前来迎接的杨仪矜持地笑笑。“吴王很忙。”

李儒没说什么。他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指望孙策来亲自迎接他。以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在孙策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李儒心中涌过一阵悲哀,更为贾诩担心。人生总有那么几个重要的岔路口,一旦踏错,再想重新来过就难了。他已经错了,贾诩也错了,只是没他错得那么严重。他不想看到贾诩做出错误的选择,葬送最后的机会。

李儒打起精神,挺起腰,跟着杨仪向衙城走去。城门口站着身姿挺拔的甲士,身上穿着精致的战甲,手中拿着著名的千军破。个个高大强壮,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是真正的精锐,与他们相比,号称天下精锐的凉州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孙策率领这样的精锐进攻弘农,贾诩毫无疑问地将步徐荣后尘。

徐荣运气好,有张辽相救,贾诩指望谁救他,张绣吗?张绣武艺很好,也许不亚于张辽,脑子却差得太远。这就是个匹夫之勇,只能冲锋陷阵,当不得大用。跟着蒋干几个月就被蒋干使得团团转,遇到孙策这种玩弄人心的高手,只怕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凉州勇士很多,谋士太少,像贾诩这样的智者更是凤毛麟角。

李儒一边想着心思,一边跟着杨仪沿着马道上了城。孙策站在城上,正与几个年轻人说些什么,那几人躬身领命,转身去了。孙策转身,看了李儒一眼,迎了过来。

“文优先生一路辛苦。”

“多谢大王关心,不辛苦。”李儒躬身施礼,笑道:“南阳安乐,比两年前更甚一筹。大王不仅用兵如神,理政也是出类拔萃,令人叹服。”

孙策笑道:“先生喜欢南阳?”

“喜欢,的确喜欢。”

“那就在南阳住下吧。”孙策挽着李儒的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想在哪儿定居,喜欢热闹点是清静点,依山还是傍水,我来给你安排。”

李儒心中一紧。孙策一见面就这么亲热,大出他的意料。他可不敢认为孙策是真的礼敬他,连客气都算不上,最多只是试探他与贾诩的交情。

“多谢大王美意,老朽感激不尽。只是老朽生于河边,喝惯了河水,又年老体衰,余日无多,落叶归根,不敢远游了。”

“我记得你是冯翊人吧?”

“冯诩郃阳。”

“思乡念故,也是人之常情。那贾文和呢,他准备什么时候回武威?”

李儒暗自苦笑。他就知道孙策对贾诩有怨气。“大王说笑了,文和刚知天命,正是辅佐明君,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归老。”

“明君?不知在他贾文和的眼里,谁堪称明君?”

“大王说笑了,当年一见,文和便与大王相知,先致霸王之刀,再呈白玉美人,诚意可鉴啊。”李儒退后一步,看向孙策腰间的项羽刀。“霸王之刀犹在,莫非白玉美人已经失落?”

孙策微微一笑。“我孙策何德何能,敢为贾文和之君?我一直拿他当朋友。朋友嘛,礼尚往来。他送我项羽刀、白玉美人,我这两年也没亏待他。可是我当初亲自赶到黾池与他相见,这么多年了,他可没主动来看过我,是不是有些不给面子?”

李儒心中明白,孙策这句话看似谦虚,实则上已经将贾诩置于君臣之外。贾诩明哲保身,待价而沽,孙策称王也没派使者祝贺,更别说亲自面见孙策了。换了任何人,对贾诩都会抱有怀疑,孙策这么说情有可原,只是杀气腾腾了些。

这意思很明白,如果贾诩不来见,这朋友也就做不成了。

“大王天姿英特,当世英雄。文和虽不幸,生在凉州,年轻时不逢明主,蹉跎半生,年逾不惑而与大王为友,虽不及张相,亦足以慰平生。难怪他与大王一在西北,一在江南,却能一见如故,恨不得朝朝暮暮。只可惜天下未定,并州又是王允故里,俗务缠身,不能如愿。”

孙策心中微动。李儒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既不低声下气,又为贾诩开脱。贾诩如果不是凉州人,他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生而为凉州人,他既不得不依附董卓,就不得不勉强维持董越、牛辅等人,同样不得不与杨阜、赵昂等人相呼应。这是凉州人的机会,作为一个饱受歧视的凉州智者,面对这样的机会,他有所犹豫甚至选择都是情有可原的。即使他知道贾诩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老乌龟,听了李儒这几句话,也不得不承认贾诩有苦衷,逼他来见有些强人所难。况且天下未定,并州是王允的故乡,贾诩在并州总比别人控制并州更有利。

与李儒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领教李儒的厉害,这几句话绵里藏针,分寸拿捏得也恰到好处,不是一般人说得出来的。

“先生言重了。能面聆先生指教,是我的荣幸,想他贾文和与先生朝夕相见,我真是羡慕得很啊。”孙策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先生真的不考虑在南阳住一段时间?你身体不佳,南阳本草堂名医甚多,最适合休养身体了。对了,最近战事繁忙,我身边的几个人都派了出去,人手不足,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一二。”

第1945章 黑锅

李儒出发之前,和贾诩商量过两个问题:要不要确立和孙策的盟友关系?如果要,可以答应什么条件,如何结盟?

之所以会有前一个问题,是因为贾诩一直对孙策的战略持怀疑态度。三面受敌的形势实在太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孙策还分兵,两路出击,实在有违用兵之道,与有孙策之前的稳健大相径庭。周瑜、黄忠进兵受阻,迟迟不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本身也证实了贾诩的担心。他不得不考虑孙策有崩盘的可能。

世事无常,战场上的事更是如此,一路顺风突然翻船的事数不胜数,最著名的当然是真正的霸王项羽,都已经灭秦、分封天下了,就因为战略上出现了重大失误,最后兵败垓下,命丧乌江。骄兵必败,谁能保证孙策不会一时得意,重蹈项羽覆辙?

相比之下,李儒在南阳、汝南都住过一段时间,和孙策接触比较多,对孙策的新政有切身体会,也对孙策更有信心,所以在他的力主之下,有了第二个问题:如果要确立和孙策的盟友关系,可以答应什么样的条件,以什么样的方式结盟?

纳质是一种选择,婚姻也是一种选择。董越已经决定将女儿董青嫁给蒋干,贾诩拦不住,只能顺水推舟。贾诩有儿女,而且都已经成年,也可以联姻,但贾诩不想与孙策联姻,他只同意纳质,将次子贾访送到孙策身边为质。除此之外,贾诩还愿意推荐一批凉州少年到孙策麾下任职,比如张绣。

相比于婚姻,纳质当然逊色不少,但贾诩坚持如此,为自己留点后路,李儒也只能照办。

对贾诩的态度,孙策早有准备。李儒从河东赶到襄阳用了一个多月,半路上走走停停,自然不仅仅因为年老体衰,精力有限,而是想亲眼看看他的实力,看他有没有取胜的机会。既然李儒走到了这里,自然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贾诩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那三万石海盐。他希望孙策能将这三万石海盐直接交给他,由他处理,或者干脆换成其他物资,比如粮食、军械。三万石海盐进入弘农、河东对他的影响太大,哪怕这三万石海盐是控制在董越手中也不行。董越有脑子,但脑子有限,要求他看着这么多盐保持理性是一件比较难的事。

孙策没有立即答应李儒,表示要与董越商量一下,取得董越的认可。这礼单已经给出去了,再出尔反尔,未免不厚道。交给贾诩更不可能,这可是近三千万的巨款,凭什么给你,就因为你把儿子送来做人质?孙策对此不以为然。人质通常来说都靠不住,以贾诩的性格,真要形势出现了重大逆转,他才不会在乎这个儿子的死活呢。至于其他人,比如张绣之流,他就更不在乎了。历史上,张绣被曹丕逼得自杀,贾诩可没什么反应,最后还是帮曹丕嗣位,并因此得到了太尉之位的酬赏。

讨价还价的事慢慢谈,孙策也不着急。他从来没指望贾诩能够主动帮忙,他只要贾诩不能捣鬼,别在他最紧张的时候捅他一刀。贾诩的人品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能釜底抽薪,拆散他的团队。贾诩精通兵法,但他毕竟不是董卓,能够亲自上阵杀敌,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亲自指挥战斗并取胜的经历,董越等人只是把他当谋士看,要将他们分离出来并非难事。

在三万石的海盐面前,董越的表现已经充分暴露出贾诩控制力的虚弱。如果不是凉州人,他对董越等人的影响力或许还不如李儒。李儒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学问很好,曾被朝廷征为博士,董卓及其部下诸将粗鲁凶残,认得的字有限,却对读书人迷之崇拜,所以董卓入京时,跟了董卓很多年的贾诩只做了个太尉掾,刚刚投靠董卓的李儒却一下子成了郎中令,位列九卿。

孙策不急,李儒就有点急,尤其是在他了解到黄忠、周瑜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之后。孙策如果顺利拿下益州,天下形势就明朗了,考虑到凉州人在南阳的恶名,贾诩的下场可以想象。不过李儒搞不清虚实,他旁敲侧击的问过孙策相关的战况,孙策却含糊其辞,不肯说具体的情况。李儒担心孙策虚张声势,迫贾诩就范,也有些犹豫不定,不敢轻易决定。

谈判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便是十月末,眼看着一年又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关中传来了天子要大阅的消息。

天子主动出击,进攻南阳,一直在军师处的规划以内,却属于可能性不大的选项。包括孙策本人在内,都觉得除非两翼战事胶着,兵力分散,中路出现了破绽,天子才有可能冒险,以求一击必杀。在交州几乎没有动静,袁谭一击即走,曹操又被黄忠、周瑜逼得左右支绌,他的中军根本不需要离开襄阳的情况下,天子大阅究竟是虚张声势,为曹操、袁谭鼓气,还是想孤注一掷,成了孙策也无法确定的问题。

军师处紧急做出反应,分析天子的意图,推演形势。郭嘉亲自主持,不敢有丝毫大意。

孙策很从容。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意外,却并非全无预兆。天子并非听天由命的软弱之辈,在曹操独揽大权的情况下还能坚持二十年,愣是熬死了曹操,如今有关中在手,又怎么可能束手就缚。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天子有这样的反应反而是最正常的。

对他来说,击败天子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击败天子,在击败天子后还不给其他人机会。他不在乎弑君,但如果有可能找到背锅的人,他也不拒绝,尤其是那种一心想偷奸耍滑的老乌龟。李儒杀哥哥,贾诩杀弟弟,这对老cp太般配了。

一想到贾诩的反应,孙策心里就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忍不住想笑。

贾文和,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孙策随即找来了郭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郭嘉摸着下巴沉吟了很久,微微颌首。“大王,这个想法有意思,我喜欢。”

“能做到吗?”

“能,就是可能不太好看。”

“什么意思?”

“贾诩智计百出,做人又最是滑溜不过,如果想智取,难免有顾忌,多费很多手脚,说不定反被他占了便宜去。对付这种人就应该反其道而行,牛不喝水强按头,不管他用什么花招,我以力胜之。”

孙策忍俊不禁。“耍无赖?”

“不,一力降十会。”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狡黠。

——

贾诩忽然打了个寒战,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两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出了门,扶着栏杆,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计算时日,李儒应该已经到了襄阳,也不知道他见到孙策没有。拖了这么久,孙策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见李儒,能不能答应他的条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实力不济,手里的筹码太少,仅有的几个筹码之一——盐还面临着孙策的威胁,他对谈判实在没什么信心。

目光一转之间,他仿佛看到前院走廊上有两个人影,不由得留了些神,凝神细看,认出那两人中的一个是太守府入职不久的贼曹吏毌丘兴,一个是他身边的羌奴胡车儿。胡车儿力气很大,随张绣一起来到并州,贾诩觉得他可用,就将他留在身边做卫士。

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了?贾诩很是好奇。他不动声色的下了楼,来到堂上,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胡车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纸。见贾诩坐在堂上,胡车儿有些诧异,停住脚步,看看楼上,又看看贾诩,悄悄的将手里的纸塞到了袖子里。

“君侯,你什么时候下楼的,我怎么不知道?”胡车儿咧着大嘴,一脸憨笑。

“下来一会儿了。”贾诩淡淡地看着胡车儿。“毌丘兴找你干什么?”

听到“毌丘兴”三字,胡车儿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袖子。贾诩看得真切,不紧不慢地又说了一句。“他是不是又给了你钱,让你来取往期的报纸给他看?”

胡车儿睁大了眼睛,舔了舔嘴唇。“君……君侯,你……都知道啦?”

贾诩哼了一声。羌人穷苦,生计困难,常以劫掠为生,偷东西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而是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惯。胡车儿跟了他之后,虽然依食无忧,这贪财和小偷小摸的习惯却是改不掉。好在他知道轻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偷,什么东西不能偷,贾诩也不苛责他。最近他有两次发现看过的报纸少了几份,过两天又找到了,此刻再看到胡车儿这神情,估计就是他偷偷拿去卖人情了。

这些报纸都是荆州、豫州来的,上面有不少商品的消息,河东商人比较关注,常有来打听的。只是不知道毌丘兴怎么会对此感兴趣,也许是替别人打听的。

“你们说了半天,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想找与汉中战事有关的消息,我不知道是哪一份报纸,随便找了一份给他,他说我拿错了,要我再找找。”

贾诩沉吟片刻,起身上楼,过了一会儿,他又下来了,将一卷纸交给胡车儿。“你找错了,他想要的是这个。”

第1946章 塞翁失马

胡车儿兴冲冲的去了不久,毌丘兴就来了,略显尴尬地站在贾诩面前。

胡车儿不识字,不知道贾诩给他的是什么。毌丘兴却一眼看出这不是什么通报消息的报纸,而是一份战纪。虽然不是汉中战纪,而是两年前的辽东战纪,价值还是比报纸要高出许多。

南阳有讲武堂,讲武堂的学习教材除了各种兵法之外还有不同战事的战事纪要。与兵法的教材不同,战纪原则上不外传,除了讲武堂的学生,外界不太容易得到战纪。从讲武堂学生那儿辗转得到的抄本也弥足珍贵。河东离南阳比较远,看到战纪抄本的机会更少。

贾诩打量着毌丘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就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宝藏。

由这次董越的事件,贾诩意识到自己的根基实在太弱,一旦董越被孙策拉拢,他连和孙策讲条件的筹码都不多。要想在并州、河东站稳脚跟,他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并州、河东世家不愿意搭理他,但毌丘兴这样的人不会拒绝他,尤其是并州人。并州面临匈奴人的威胁,尚武之风比较浓烈,但兵法与儒学不同,求学途径相对狭窄,除了上阵搏杀,在实战中积累经验,就只能看运气了。孙策建讲武堂的意义正在于此,他的部下之所以能成为精锐,除了他舍得花钱,擅长练兵之外,讲武堂无疑是关键的一招。

贾诩也一直想建讲武堂,但他没有那样的经济实力,也没有精力,凉州军中识字的人也有限,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人不足百数,大部分都跟着牛辅回了凉州。看到毌丘兴,贾诩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忽略了一个就在身边的宝藏,浪费了不少时间。

毌丘兴二十出头,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神情却有些怯怯。他身上的衣服还算整齐,能在太守府为吏,还有钱贿赂胡车儿,想来家境还不错,但仕途不会太顺利,辛苦一辈子,大概也就是千石之官,运气好,有贵人相助,也许可以官居二千石,到一个偏僻之地做太守、都尉。

“喜欢武事?”

“回君侯,天下大乱,保家卫国,非武事不可。”毌丘兴恭恭敬敬的答道。他很清楚,这是他的机会,如果能得到贾诩的赏识,他的收获绝不仅仅是一份战纪。

“学过兵法?”

“略知一二。”

“你知道这是什么?”

“知道,南阳讲武堂的战纪。”

“以前见过?”

毌丘兴点点头。“见过一次,是任城战纪的抄本,不太全。”

“任城之战啊,那场战事很有意思。”贾诩指指一旁的坐榻,示意毌丘兴坐下说话。

毌丘兴受宠若惊,再拜入座,说起了任城之战。他得到的抄本不全,只知道那一战大致是什么经过,具体的地形、兵力并不太清楚,可是仅从他了解的信息而言,这任城之战也不仅仅是贾诩说的有意思这么简单。任城之战就很复杂,既有袁谭、孙策,还有曹昂、泰山诸盗,当时的徐州牧陶谦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孙策一方参战的将领更多,关系错综复杂,激烈的战事之外还有大量的连横合纵。

毌丘兴尽可能的将战事经过梳理了一遍,贾诩听了,微微颌首。毌丘兴了解的情况不全,有一些臆测的地方,但不算离谱,可见还是有常识的,并非空谈之辈。

“依你之见,任城之战最妙之处为何?”

毌丘兴有些兴奋。“自然是吴王亲率骑兵驰援其父,又烧毁了袁冀州的辎重。这一战不仅解决了其父孙骠骑的危机,还迫使袁冀州决战,反客为主。”

“那他最大的失策又是什么?”

“未杀袁冀州。”

“哦?”

“如果当时吴王杀死袁冀州,何至于有今日?除恶务尽,否则必是后患。”

贾诩笑了。“此语当告知吴王,令知河东有人。”

毌丘兴讪讪地笑了两声,又有些不服气。“河东本是晋国故地,楚虽有才,问鼎于中原,却无奈晋何,退避三舍,亦能破之。”

贾诩大笑。“河东有豪气,不愧是卫霍故里。河东像你一样的俊杰一定不少,你可有志同道合之人?”

毌丘兴想了想。“绛邑令,襄陵贾逵贾梁道。”

“你是闻喜人,与裴氏子弟相熟否?”

“泛泛之交。”

贾诩没有再问。闻喜裴氏是大姓,毌丘兴与裴氏子弟不相往来,自然是门户太低,高攀不上。襄陵贾氏也是世族,但三代前就败落了,如今也算是寒门。从毌丘兴的交游足以判断毌丘兴的处境,属于他可以掌握的对象。毌丘兴如果和裴家交往过密,仕途坦荡,也就不会把他当回事了。他亲自上楼,取来任城战纪,交给毌丘兴。

“这份任城战纪可能完整些,你回去仔细研读,有机会我们再探讨。”

“多谢君侯。”毌丘兴大喜,离席拜谢。他听得懂贾诩的言外之意,他的回答并不能让贾诩满意,贾诩还要再考察他,看他有没有足够的资质。可想而知,贾诩不仅通晓兵法,而且见识不凡,就连吴王孙策的战绩在他眼中也算不上尽善尽美,大有商榷余地。如果能听贾诩点拨教导,对他大有助益。

毌丘兴收起战纪,兴忡忡地去了。贾诩坐在堂上,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浅笑。毌丘兴还是太年轻,略施小计就入彀了。笑容一闪即没,他又沉吟起来。刚刚读书时心惊肉跳,本以为毌丘兴与胡车儿有什么密谋,现在看来是误会了,毌丘兴这点事谈不上什么危害,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贾诩沉吟着,外面忽然响起爽朗的笑声,贾诩一听,顿时眉头微颤。这个笑声不陌生,是曾经来过的赵衢。他忽然出现在河东,自然是长安又有事了。

唉,也不知道这些人又在折腾什么。

贾诩一边叹了一口气,一边起身相迎。赵衢刚进院门,他就笑道:“我说今天为什么会心动,原来是佳音西来。伯行兄,一路辛苦。”

赵衢又惊又喜,大步赶到贾诩面前。“君侯知道我要来?”

贾诩指指天。“贤士东行,天象岂能无征?”

赵衢大笑,连连摇手。“君侯说笑了,衢不过一匹夫,岂敢和天象相应。不过君侯说对了,我这次来可是有好消息,或许可以上应天象。”

贾诩不动声色,引赵忂上堂,却没有就座,领着赵衢登楼,又让胡车儿去引赵衢的侍从休息。赵衢一身便装,不是以朝廷使者身份来的,却又如此兴奋,言及天象,自然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消息,而且关系重大。这样的事只适合私聊,不能在大堂上。万一有掾吏进来汇报公务,难免会有泄露之虞。

见贾诩如此客气,赵衢很满意,随贾诩来到楼上的书房,两人入座,贾诩让侍者上了酒,喧寒问暖,却只字不提赵衢的来意。赵衢本打算卖个关子,等贾诩主动问,结果连喝了几杯酒,闲话都说完了,贾诩还是不提正事,只好主动开口。

“君侯可知益州的战况?”

“益州?伯行兄是指周瑜、黄忠受阻,空耗钱粮的事?略知一二。吴王战无不胜,这次用兵益州却有些不顺利。可见天时不如地利,孟子所言不虚。”

赵衢有些尴尬。“看来君侯还不知道,黄忠、周瑜都刚刚有所斩获。”

“哦?”贾诩一脸惊讶,向前凑了凑。“伯行说,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贾诩的客气,赵衢颇为受用,抚着胡须,将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贾诩。就在一个多月前,黄忠在上庸城外的白马塞伏击增援上庸的汉中援兵,大获全胜,主将庞羲战死,一万多人全军覆灭,大量的辎重、粮草也全成了黄忠的战利品,汉中震动。不过比起周瑜来,黄忠的战绩逊色不少。周瑜在武陵清浪滩——当年马援征讨五溪蛮时受阻的地方——与五溪蛮对峙一年,吸引得五溪蛮各部落的数万精壮聚集,然后派大将祖郎等人翻越武陵山,赶到五溪蛮的背后,前后夹击,将五溪蛮的精锐一网打尽。

贾诩惊骇不已。这可不是为了配合赵衢,而是真的吃惊。他只收到了黄忠在汉中取得突破的消息,对周瑜大破五溪蛮一无所知。清浪滩是进入五溪的著名险要,拿下清浪滩,周瑜就可以深入五溪。五溪蛮的精锐被一网打尽,剩下的老弱妇嬬自然不是周瑜的对手,在周瑜的威逼利诱之下,只有俯首称臣。

换句话说,周瑜一年未战,然后雷霆一击,一战而定五溪。实力固然让人眼红,谋略和胆识更让人胆寒。相比之下,黄忠、鲁肃虽然善战,境界终究稍逊一筹,周瑜用一场胜利就证明了他这个九都督之首名至实归。

这场大胜同样证明了孙策的眼光和手段,不管是世家子弟如周瑜,还是寒门俊杰如太史慈,都能在他的麾下得到用武之地。有了这些锋利的爪牙,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动手了。

贾诩瞅了一眼神情亢奋的赵衢,心中不安。形势如此恶劣,赵衢怎么笑得出来?难道凉州人变了主意,要改换门庭了?

“伯行兄,周瑜、黄忠先后大胜,益州危急,朝廷将如何应对?”

赵衢故作神秘。“君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为益州危急,我们凉州人才有机会啊。我这次来就要告诉你,天子下诏大阅,准备出兵征讨,希望君侯为天下表率,配合朝廷出兵,共襄盛举。”

第1947章 趁火打劫

贾诩半天没说话。

他很失望。赵衢也就罢了,不过是个书生,杨阜、阎温等人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袁谭敷衍应付,曹操倒是不敷衍,却被周瑜、黄忠打得节节败退,孙策的主力精锐驻扎在襄阳未动,天子这时候不紧守关隘,据险自保,居然还主动出击,和伸长了脖子让人砍有什么区别?

见贾诩不说话,赵衢却不着急,喝了杯酒,有滋有味的品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说道:“君侯有顾虑?”

贾诩微微欠身。“恕诩愚昧,不知其中深意,还请伯行兄不吝指教。”

赵衢笑道:“指教不敢当,君侯可是阎先生赞许的智士。不过,君侯远在河东,对关中的情况不太熟悉,也是自然。君侯是担心关中有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支撑这场战事吧?”

“诚如伯行兄所言。关中刚刚实行士家制一年,积储未丰,士伍未练,此时出征是不是太仓促了?就算周瑜、黄忠有所斩获,两路进击,孙策攻取益州亦非易事,何不观望,以待其变?”

赵衢点点头。“君侯谨慎,所言甚是。不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策兵势强盛,占据中原诸州,论土地、户口,二分天下有其一,论财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余诸州,除了冀益二州之外,不是户口少,就是财力空乏,不能与中原相提并论。利令智昏,为了财货与孙策暗中勾结的人不在少数,真正能为朝廷作战的除了我们凉州人控制的司隶和并州、凉州,也就是曹操控制的益州了。一旦益州易手,朝廷如何中兴?所以,益州危急,朝廷不能无动于衷,坐以待毙。”

贾诩佯作听不懂赵衢的提醒。“这么说,朝廷大阅只是为了声援益州,并非真的出兵?”

“如果孙策知进退,退出益州,这就是声援益州,趁机校阅兵马。如果孙策不知进退,朝廷自然要略施惩戒,让益州有喘息之机。君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并州受到孙策攻击,你难道不希望朝廷施以援手吗?”

贾诩心中厌恶,脸上却不露分毫,连连点头,以示附和。“伯行兄所言甚是。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如果孙策不退,以关中现有的兵力和钱粮积储,有几分胜算?”

赵衢面色得意。“君侯忘了吗,关中推行士家制,居时为民,战时为兵,自备粮食,毋须军饷,所有的开支只是来自凉州的骑兵而已。且关中四塞,纵使不胜,也可据峣关自守。”他瞥了贾诩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当然,若能夺取武关,与函谷关一般,控制在我们凉州人手中,就更好了。”

贾诩心中微动,抚着胡须,良久未语。

朝廷此举虽然鲁莽,却也是无奈之举。如果坐视孙策攻取益州,后果更加不堪设想。虚张形势,举兵向南阳,为曹操张声势,只要拿捏得当,未尝不是一个选择。若天子攻取武关,南阳形势紧张,孙策就算不调兵增援,也不敢轻离襄阳。况且天子即使不能得手,也和孙策撕破了脸,敌我分明,以后只能依赖凉州人,包括他在内。在这种时候,孙策就不可能有余力攻取弘农,说不定还要笼络他,以期稳住右翼。

问题在于孙策能不能反攻关中?从形势上看,孙策进攻关中的难度不小,从关中进攻南阳却相对容易。可是凡事都有例外,尤其是与孙策有关时,周瑜、黄忠就是近在眼前的例子。

孙策的财力能支持两路进攻,那三路、四路呢?如果袁谭也借机发起攻击呢?只是不傻,谁都知道这是围攻孙策的好机会。袁谭与孙策有杀父之仇,势不两立,又被冀州世家裹胁,大概率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形势未明,时机未至,不宜仓促决断,还是再看看的好。

“伯行兄,若朝廷出兵,谁当为将?”

见贾诩沉思,赵衢心情很紧张,此刻听到贾诩这句话,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天子自将,太尉士孙瑞掌步,温侯吕布掌骑,我凉州诸将随征。”

“谁是谋主,秘书令刘晔?”

“还有杨阜、阎温。”赵衢看看贾诩。“其实我们都觉得君侯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朝中关东势力尚强,太傅皇甫嵩还在,对董公旧部多有非议,所以只能作为偏师。君侯,这是一个好机会啊。若能成功,谁还敢说我凉州无人?”

“我可以配合朝廷行动,但我有一个要求。”贾诩捻着手指,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皇甫嵩的首级。”

赵衢一愣。“什么?”

“王允设谋,吕布背义,他们都是杀死董公的罪魁祸首,本来都该死,但朝堂争斗,生死难免,如今朝廷又是用人之际,我暂时就不追究吕布了。皇甫嵩则不然,他公报私仇,屠了董公满门,我不能让他和王允一样善终。要我出兵可以,先给我皇甫嵩的首级。”

赵衢急了。“君侯,这个时候提这个要求,要挟朝廷,怕是不合适吧?大胜之后,朝政尽在我凉州人之手,怎么报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贾诩皮笑肉不笑。“伯行兄,你口口声声凉州人,却忘了一件事,皇甫嵩也是凉州人,董公当年正因为念及旧情,这才没有杀他,可他是怎么做的?杀了董氏满门,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们入朝主政,和他天天相见,就不害怕吗?还是说你们和他一样,觉得董公死有余辜?若是这样的话,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凉州人是不是包括我们这些董公旧部?”

赵衢哑口无言,有些心虚的避开了贾诩的眼睛。贾诩说得没错,虽然大家都是凉州人,但凉州人与凉州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贾诩、董越、牛辅这些背负着恶名的董卓旧部,他们并不愿意太接近,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拉上他们,以助声势。

可是贾诩要为董卓报仇,要皇甫嵩的首级,这就难办了。在他们与皇甫嵩之间,他们当然选择皇甫嵩。何况皇甫嵩是太傅,是天子的兵法老师,天子怎么可能杀皇甫嵩。

“君侯……”

“伯行兄,我就这个要求。”贾诩抬起手,打断了赵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别人未必赞同。你可以去弘农看看,也许董越会有不同意见。”

赵衢欲哭无泪。董越是董卓族人,他和董卓的关系要比贾诩和董卓的关系更亲密,追究皇甫嵩的心情更迫切。就算他可以放皇甫嵩一马,在贾诩提出这个要求之后,董越也不可能松口,否则他如何服众?

功败垂成,赵衢心急如焚,一边起程去弘农,一边派人紧急赶回长安,向杨阜通报贾诩的要求。他们虽然看不起贾诩等人,但他们很清楚,董卓旧部的战力远在关中新卒之上,没有贾诩等人助阵,天子击败孙策的可能性大减。不仅如此,在取得贾诩的支持之前,确保关中安全之前,天子根本不敢离开关中。

——

赵衢要等杨阜的回复,并不急着去弘农,贾诩却一点不迟疑,立刻派人通报董越,并让他向蒋干致歉。虽然他知道朝廷不太可能答应他的条件,可这是难得的机会,他不能错过,必须试一试,请蒋干体谅,给他一点时间。

接到贾诩的消息,董越进退两难。他不愿意与孙策兵戎相见。董卓已经死了,凉州人是不是崛起也和他没什么关系,现在的日子就挺好,何必横生波折?

但他无法拒绝贾诩的提议,放弃为董卓报仇的机会。他的部下以西凉人为主,大多是跟着董卓一路从凉州走出来的,还有不少沾亲带故。董卓被杀,临洮董氏被灭门,他们都记恨在心,如果有机会杀皇甫嵩,为董卓讨还一点公道,他们不会拒绝。如果反对贾诩的提议,他的部下说不定会立刻哗变。

更何况他也是临洮董氏,也有家人死在皇甫嵩的手上,有仇不报,谁还看得起他?

董越左思右想,束手无策,只好来找蒋干。

蒋干看完贾诩的书信,一眼识破了贾诩的用意,忍不住冷笑一声。什么为董卓报仇,这根本就是个幌子,贾诩就是趁火打劫。一方面,这是迫使董越表明立场,主动切断与孙策的关系;另一方面,他这是挟朝廷以自重,提高要价,在形势未明之前作壁上观。

可是他无可奈何。不管是从道义还是从实际利益,他都不可能要求董越拒绝贾诩的提议。严格来说,孙策也是西凉人的仇人,阻止西凉人复仇只会激起他们的愤怒,引火烧身。不仅如此,他还要力劝董越争当主导者,确保对凉州军的控制权。董越的能力远远不如贾诩,他唯一的倚仗就是他是董卓的族人和旧部,控制着近万凉州军。一旦失去部下的拥护,他也就没什么价值可言了。

蒋干决定以退为进。他将贾诩的用意详细解释给董越听,最后对董越说,春秋重复仇,你们要为董卓复仇,要为家人复仇,没有人可以拦着你们,就算你们要进攻南阳,报两万大军被歼之仇,我们也可以理解。我会回报吴王,在南阳等你们。不过,你也要保持警惕,别被人当刀使,为人做嫁衣。

然后,蒋干离开了弘农,返回襄阳。

期盼已久的婚礼取消,唾手可得的三万石海盐没了,董越父女很郁闷。

第1948章 互相理解

李儒裹紧了皮裘,出了门,上了车,驶离镜湖。

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镜湖。襄阳城是军事要塞,每天都要操练,天不亮就击鼓,夜里还要鸣角,虽是一座城,其实和军营没什么两样。李儒身体不好,受不得惊扰,就借住在庞家的镜湖,等孙策来镜湖时见面细谈。但孙策最近一直没来,李儒等得心焦,却又不好主动去找孙策,只好耐着性子等。今天庞林奉命来请,他多少有些意外,却不敢怠慢,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过了白马陂,沿着襄阳水北行,不过数百步,前面就热闹起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一边走一边闲聊,带着几分义愤。李儒听了几句,惊讶的发现这些人谈论的竟是孙策要出征的事,不免有些惊讶。

“吴王要出征?”

庞林默默地点点头,却不多说。李儒也知道这个少年为人稳重,不爱说话,对他还有一些成见,自觉地没有再问。反正见了孙策就会知道。

过了岘山,在鸭湖南岸,马车折向东,赶往南门。李儒从车窗里远远看了一眼,见远处的襄阳西门外人头攒动,就连路边的树上都有不少人影,想必是看热闹的百姓太多,路边站不下,只好上树。凝神细听,隐约还能听到大军行进时的战鼓声。

从南门进了城,街道上比较安静,看不出太多的异样,但城西方向的战鼓声却越来越清晰,进衙城时,一队骑士正从门前经过,李儒只得停了一会,等他们过去才入城。从战旗可以认出这些骑士是孙策的义从营,准确地说是由典韦统领的武猛营。他们一直跟着孙策,很少单独行动。他们出征,进一步证明孙策将离开襄阳,有所行动。

李儒心中不安。他在镜湖住得安逸,却漏过了重要的情报,发生了大事而不知情,实是失职。

进了衙城,来到官府,下了车,走进中庭,李儒一眼看到了孙策。孙策站在廊下,正与孙翊说话,见李儒进来,孙策点头致意,拍了拍孙翊的肩膀,又交待了两句。孙翊躬身领命,转身离开,经过李儒面前时他停下来行了个礼。李儒欠身还礼。他很喜欢这个刚刚成亲的十六岁少年,相貌、举止都肖似孙策,却不像孙策心机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孙策身披战甲,笑容满面地看着李儒,身后站着抱着头盔的郭武,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李儒上前行礼。孙策还礼,伸手虚扶李儒上堂。“先生在镜湖坐得可好?这些天军务繁忙,未能面聆教诲,还请先生见谅。”

“大王客气了,老朽岂敢。”李儒强笑道:“大王这是要出征吗?”

“是啊,边境不宁,我要出去走一圈。临行之前,请先生来,有些事要交待一下,免得先生担心。”

李儒顿时精神起来。他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一点成果也没有,正在愁贾诩若来信问起,不好交待。如今孙策主动提及,他自然求之得。

“贾文和最近没书信来吧?”

“没有。”李儒也觉得挺奇怪的。以前每隔几天就能收到贾诩的消息,最近大半个月却什么消息也没有,实在有些诡异。

孙策招招手,杨仪取来一份公文,递给孙策,孙策在手里拈了拈,探身放在李儒面前。李儒不解,打开看了看,脸颊顿时抽了两下。这是一份朝廷诏书。朝廷将大阅兵马,不仅要校阅三辅,还要召集凉州的骑兵参与。联想到孙策说的边境不宁,李儒再笨也知道他在干什么,何况他一点也不笨。

孙策担心的敌人不是朝廷的大军。武关在孙策的手中,朝廷想经由武关入南阳绝非易事。相反倒是弘农的西凉军更有可能威胁南阳或者洛阳。孙策北上,是为了防备西凉军,他担心贾诩有变。

“大王是担心文和收到诏书,会变卦?大王多虑了,文和……”

孙策笑着摆摆手,打断了李儒。他神情从容,眼神却有些淡淡的戏谑。“如今的朝廷是凉州人的天下,贾文和身为凉州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他选择支持朝廷,我是可以理解的。先生也不必介怀,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孙策越是说得淡然,李儒越是不安。贾诩很聪明,但他却对孙策不够了解,至少不如孙策对他的了解。如果是君臣,这未必是坏事,可是作为对手,贾诩就很吃亏。他不仅无法准确把握孙策的思路,也无法做准确评估孙策的实力,误判在所难免。

当初还是应该坚持让贾诩本人来一趟,让他亲眼看看南阳的形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眼看一看,有些事的确很难相信。这一路走来,让他意外的事太多了。

李儒略作思索,当机立断。“我能否与大王同行?”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当然可以,只要先生不觉得辛苦就行。”

——

孙策离开襄阳,溯沔水北上,刚到山都就接到了蒋干的消息。得知贾诩要胁迫朝廷,取皇甫嵩首级,为董卓报仇,孙策哑然失笑。

不出所料,贾诩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什么为董卓报仇,他这是拖延时间,以观时变,并对他拉拢董越的举止做出反应,迫使董越与他分割。董越不能拒绝这个提议,只能与贾诩共进退,以后听由贾诩摆布。他也不能指责贾诩善变,为故主报仇是义行,没有人可以指责,反倒要大加赞赏,即使他不觉得贾诩心里有什么义气可言。

一举两得,进退裕如,贾诩的确很聪明。只不过聪明人也会做蠢事,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的事从来不罕见。

孙策随即请来了李儒,通报情况。李儒心急如焚,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脱口而出。

“大王打算如何应对?”

孙策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看着窗外,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击着,忽快忽慢,仿佛要做一个决定,却又有些迟疑。楼船正在前行,岸边的树木缓缓后退,远处起伏的山峦却不见变化。气氛有些压抑,李儒的心情不知不觉的跟着压抑起来,他能感觉到孙策的犹豫和不安。

朝廷是在冒险,却绝非毫无把握的冒险。如果朝廷接受了贾诩的要求,而贾诩又真的出兵进击攻南阳,孙策面临的压力的确不轻。贾诩在投机,却并非全无理由,他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天下形势的走向,也就拥有了和孙策讨价还价的资格。

孙策是选择妥协,还是选择等待?对孙策来说,妥协的代价太大,不太可能,选择等待,以守代攻的可能性最大,风险也最小。不管是朝廷拒绝了贾诩的要求,还是贾诩收到皇甫嵩的首级之后却不发兵,敷衍朝廷,都可以大大减轻孙策的压力。

“交友贵相知。”良久,孙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李儒,眼神宁静中带着几分决绝。“我理解贾文和,也希望贾文和能理解我。”

李儒愣了片刻,心里升起一阵不安。“大王,依老朽之见,文和并非有意与大王为敌,只是……只是机会难得,欲报董公赏识之恩罢了。且不说朝廷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文和也未必会真的出兵南阳。”

“我不敢说先生所言不实,但我不能将希望寄于贾文和出尔反尔、食言自肥。”孙策态度很诚恳,也很坚决。“况且英雄有用武之地,有几个能心如止水?我愿意成全他,与他堂堂正正的战一场。”

“大王……”

孙策抬起手,打断李儒。“初平二年,我与徐荣一战,全歼西凉军两万。现在我愿意给贾文和一个报仇的机会,看看他是不是比徐荣高明一些。先生,我就不留你了,麻烦你回报贾文和,请他做好准备,我将进兵弘农,与他一决高下。”

李儒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孙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连一刻都不肯等,直接宣战。

贾诩做好准备了吗?

孙策没有给李儒解释的机会,礼貌的请李儒离开南阳。既然宣战,双方就是敌人,没有道理再让李儒在南阳境内自由行动,打探情报。他派人护送李儒离境,一路上禁止与外人接触。

李儒很狼狈,却只能认倒霉。孙策对他一直很客气,是贾诩的选择让他陷入窘境,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被驱逐出境。他向孙策告别,感谢一直以来的照应,带上行李和侍从,弃船登岸,坐马车赶往弘农。楼船虽然安稳,但逆流而上,速度不如马车,他想在开战之前赶回去与贾诩商议,避免一场祸事。要想说服贾诩,书信是不够的,只能面谈。

看着李儒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孙策笑了起来。“奉孝,你说贾文和收到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我也很好奇。”郭嘉摇着羽扇。“不见黄河心不死,他不是能被吓住的人,这一战估计不可避免,多少要见点血。”

“辛佐治能行吗?”

郭嘉咂咂嘴。“就个人而言,感觉有点悬。不过两军交战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不犯大错,贾文和很难占着便宜。”

第1949章 人心所向(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面对朝廷的示威和贾诩的投机,孙策在战略上选择正面迎战,不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可是在战术上,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迅速进入战时状态,加紧备战。

秋收已经结束,各郡县的上计也都报了上来。今年算不上风调雨顺,夏天的雨水略多了些,收成与往年基本持平,南阳地少人多,余粮有限,湖阳、穰城一带的粮食又要供应黄忠的大军,孙策只能从庐江、丹阳调粮补充。

就像江东子弟兵是他的杀手锏一样,扬州也成了他的稳固后方。在荆豫青徐都是前线的时候,扬州是唯一没有交战任务,可以安心生产的地方,前几年的屯田初见成效,正好为大军提供粮食,虽然紧张一些,难免捉襟见肘,却不太可能断炊。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收到计相虞翻的回复后,孙策心里有了底,从容备战。

一道命令发往南阳太守府。太守阎象、郡尉刘辟立刻行动起来,征发士卒、民伕。士卒主要负责本县的防务,进驻县城和要塞,民伕负责各种物资的运输,必要时参加守城。除此之外,太守府还要安排人联络各印坊印刷宣传用的报纸,说明当前的形势,引导百姓情绪,号召百姓做好应战的准备。

初平二年的那场大战和屠城再次被提起,朝廷和西凉人都是罪魁祸首,没有人愿意南阳再遭受这样的灾难,响应号召,都拿起武器,准备痛击来敌,保护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成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时间,南阳舆论汹涌,郡情激愤,随处可见痛骂朝廷昏庸、西凉人残暴的声音,渐渐的,朝廷和西凉人就捆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个问题很快浮出水面:一个以西凉人为主的朝廷还有资格统治天下吗?难道我们辛苦缴纳的赋税钱粮就是用来养肥西凉人,让他们有力气来南阳杀人、屠城?吴王爱民如子,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拥立他为帝,做他的子民,为什么要让吴人独享这样的荣耀和利益?

没过多久,就有报纸发出呼声:大汉已死,吴王当进皇帝位,一统天下。

文章写得很有煽动性,洋洋洒洒千余言,几乎占了整个幅面,只是作者却陌生得很,以前从来听过,虽然在普通百姓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影响力更大的世家、名士却没什么反应,更多的人还在观望。有人从文风上猜测作者是蔡邕弟子路粹,他这段时间撰写文章为王莽翻案,名声大噪,很多人都读过他的文章,对他的文风比较熟悉。

但路粹矢口否定。他不仅不承认,反而写了实名文章严正声明:作为大将军府主记,我撰写与王莽有关的文章只是探讨史事,以史为鉴,避免重蹈覆辙,绝无其他用意。学术就是学术,请不要随意类比,大将军与王莽不是一类人,他们只是看起来相似,本质上截然不同。大将军根本不相信天命、祥瑞那一套,更不会像王莽一样弄虚作假,伪造祥瑞。

文章一出,议论纷纷,有嗤之以鼻,说路粹欲盖弥彰的,有拍案叫好,说路粹所言甚是的。但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的,他们都承认路粹有一点说得对,孙策与王莽不是一类人,他甚至连儒生都不是,既不像儒生那样唯圣人是从,也不喜欢儒生的繁文缛节、虚伪偏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但凡与孙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孙策很随和,随和得近乎轻佻。他可以与普通百姓闲聊,也时常对圣人冷嘲热讽,而且他的经学真的很一般,要说他和王莽一样,连王莽都不同意。

——

“笃笃笃。”刘和轻轻敲响了舱门,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手里的文卷。

“进来!”里面传出孙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疲倦。

刘和拉开门,向里看了一眼。正伏案阅读公文的孙策抬起头,见是刘和,有些诧异。“是你啊,快进来。”拿起一份公文交给站在一旁的庞林。“拿去让郭祭酒看一下,然后发出去。”

庞林应了一声,接过公文,拉开舱门,向刘和行了一礼。刘和让在一旁,看着庞林出去,这才进舱,顺手掩上了舱门。她在孙策面前坐下,将手里的纸卷递了过来。孙策接过看了一眼,是她写给天子的家书,力劝天子不要鲁莽从事,不要听信谗言,攻击南阳。

孙策笑了两声,瞅瞅刘和。“这是你的真心话?”

“嗯。”刘和点点头,过于用力,发簪上的金珠猛烈的摇晃起来,几乎甩落。

孙策哈哈大笑。“行了,行了,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也别掺和。来,帮我捏捏肩。”孙策拍拍肩膀。伏案工作一天,他浑身酸痛,正好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刘和挪到孙策背后,搓热双手,在孙策的肩上捏了起来。她的手艺一般,但她很用心,孙策让她捏哪儿她就捏哪儿,一句话也不多说。孙策觉得舒服,干脆趴了下来,让刘和敲敲背,踩踩腰,来个全身服务。刘和尽心尽力,一句怨言也没有。

“最近看报纸没有?”孙策忽然说道。

“看了。”

“看到那篇劝进的文章了?”

“看了。”刘和说道:“我……我本来打算劝他禅让的,可是他肯定不会听,所以……没说。”

“你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禅让,我给他留一个大岛,南边、北边都可以。虽然在海外,但条件不错。以他的能力,经营个几年就能丰衣足食,称王也行,称霸也可以,就算他想称帝也没人拦着他。”

刘和的手明显滞了一下。“称……帝?”

“唉,你别信什么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的屁话。天下的太阳数不胜数,地上的皇帝也数不过来。别的不说,西边过了葱岭就有好几个王,据说还有什么王中王。我日,搞得跟火腿肠似的。”

刘和注意力全在孙策前一句话上,没在意孙策的梗。她有些不敢相信。“夫……夫君,你这是……戏弄我……吧?”

孙策转头看了刘和,见她神情激动,两眼放光,不禁笑道:“不是戏弄你,是真的。天下那么大,我肯定管不过来,总要封几个王。他这么有野心,杀了可惜,不如放他出海,让自己折腾,看他能走多远。”

“多谢夫君。”刘和欢喜不禁,扑过来在孙策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跳起,到案前寻找纸笔。“笔呢,我这就给他写信。”

“嘿,嘿,你有必要这么兴奋吗?”孙策很郁闷地翻了个白眼。“我这儿还没完呢。”

刘和嘻嘻一笑,转头看着孙策,俏皮地眨眨眼睛,忽然若有所思,说道:“夫君,火腿肠是哪一国的王?”

第1950章 你要承认

孙策无言以对。

这真是个笨公主!养不教,父之过,汉灵帝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啊。一心和朝臣斗法,全部心思都在小儿子身上,对大儿子和女儿的关爱远远不够。

孙策招招手,将长公主叫过来,拍拍她因兴奋而有些发烫的脸。“你别兴奋过早,你弟弟可不是你,傻乎乎的。想让他接受,总得先说服他,让他相信这不是骗他吧。”

刘和觉得有理,点头如小鸡啄米。“那你说,怎么才能说服他,让他相信?”

孙策重新趴在榻上,指了指自己的背。刘和心领神会,跨坐在孙策腰上,继续按摩。孙策为她出谋划策,该如何劝天子禅让。他本人并不抱希望,但闲着也是闲着,聊聊也没什么坏处。毕竟是亲兄妹,又是世上仅剩的血亲,刘和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挂念天子的。如果能给天子留一条活路,她肯定乐意。就算不成,他努力过了,也算对得起刘和。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考虑相关的问题。限于目前的技术条件,建立一个全球一统的帝国不太现实,不管他怎么鼓励读书人实事求是,研究技术,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在他的有生之年肯定看不到。按照既有的历史经验来看,从以伽利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学史开端,到十八世纪的日不落帝国成形,大概需要三百年。

既然如此,将一些人送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或者散叶开花,未尝不是一个选择。这些人中不乏枭雄——比如天子,对付那些还没开化的蛮子应该不成问题。

“你向蔡大家学绘艺之外,可曾读一些关于天竺的文章?”

“呃,读了一点点,看不懂。”

“你知道除了西域以西,除了天竺之外,还有哪些国家吗?”

刘和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想起几个。“西域以西……安息?条支?”她一连说了几个,孙策也不知道真假,有些名字他也不清楚,不过这并不重要。“没错,西域以西,还有万里江山,那还只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谁能说得清?天下之大,超出你我的想象,何况局限在中原?”

刘和似懂非懂,她对西域之类的认识有限,但她相信孙策,能感觉到孙策的真诚,知道孙策不是在骗她,而是真心想帮她解决这个烦恼。她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想怎么说服天子弟弟。在孙策身边越久,她越相信天子不是孙策的对手,禅让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他肯认命,那就在中原做个富家翁,如果不肯认命,到海外称王也是一个选择,总之都比战死沙场的好。

孙策说着说着,一阵困意上涌,趴在榻上睡着了。听到鼾声,刘和悄悄起身,就在孙策的案前坐下,找出纸笔,开始给天子写信。孙策的案上有很多公文,随手可取,但她却小心翼翼的避开,不看一眼。孙策让她留在这里是对她的信任,她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何况天子弟弟也说了,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

孙策进驻析县。

析县在均水东岸。均水而上,沿着伏牛山南麓前行,翻越熊耳山西端,即可进入洛水河谷,直抵弘农郡的卢氏县。由卢氏县向东,沿洛水东行,可直抵洛阳,往北越枯纵山,则可通陕县。虽然不怎么方便,不合适大军行动,却也是由南阳进入弘农的要道,出奇兵的必经之地。

至于向西的武关道就更不用说了,一直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特殊时期,双方都安排了大量的细作、斥候打探消息,孙策还没进入析县,征发的士卒、民伕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无数身影出没于崇山峻岭之间,传递着真真假假的消息。相互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不少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

随着孙策的到来,形势迅速向江东军倾斜。在装备和训练都优势明显的江东军斥候面前,不论是西凉军的斥候还是朝廷的斥候都不是对手,活动范围受到了挤压,消息的代价也迅速攀升。

董越对此怨声载道。与孙策为敌并非他的本意,现在却要他承受代价。他是客军,而且是名声不佳的西凉军,不受本地人欢迎,培养几个熟悉地形的斥候不容易,现在伤亡惨重,不到半个月就损失了几十人,比他这几年的损失还多,他非常肉疼。一见到匆匆赶回的李儒,他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李儒也很着急,却不好说什么。他也反对贾诩投机,却不能在董越等人面前说贾诩的不是。董越等人都是粗人,没有贾诩居中调度,他们迟早会被孙策各个击破,只有团结起来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安抚董越说,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克服一下,文和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着想。如果只为他自己,他哪儿不能去?就算投靠孙策,他也是堪与郭嘉比肩的谋士,根本不用担心富贵。

董越很信服李儒,见李儒维护贾诩,这才勉强接受。但他还是对李儒说,蒋干本来要娶我女儿,聘礼里有三万石海盐,那可是价值三千万的巨款,现在全没了,就算是为了大局着想,损失也不能让我一个人背吧。你得让贾文和补偿我,要不然我绝不答应。

李儒哭笑不得。这董越真是榆木脑袋。他只看到三万石海盐值钱,却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孙策离间他们的手段。就算没有贾诩这件事,董越要想拿到这三万石海盐也不是容易的事。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他只能答应和贾诩商量,尽量补偿他的损失。

李儒年老体衰,承受不起来回奔波。他在函谷关停了下来,让董越派人通知贾诩。贾诩也早有准备,很快赶到了函谷关。对董越的报怨,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让董越派人加强卢氏县城的防务,卢氏以南就不用管了。你派斥候到析县干什么,真打算和吴王为敌?你女儿还想不想嫁人了?

董越背后对贾诩一肚子意见,当着贾诩面却不敢吭声,只得捏鼻子认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几句话灭了董越,贾诩来到李儒的房间,一看李儒苍白憔悴的面容,一声轻叹。

“辛苦先生了。”

李儒摆摆手,示意贾诩在床边坐下。“文和,你究竟想干什么?”

贾诩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完全没料到孙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直接向他宣战了,甚至还驱逐了李儒。形势可能失控,他不敢掉以轻心,接到李儒的消息后,他就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先生觉得吴王的实力足以应付三面围攻?”

“文和,你该去南阳看一看的。”

话不投机,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压抑,就连守在外面的胡车儿、毌丘兴都感觉到了,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李儒主动让步,伸出手,握住贾诩。

“文和,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不会轻信道听途说。这自然是一个优点,可凡事有利有弊,有时候这种自信也会变成自负,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

贾诩反手握住李儒的手。几个月没见,李儒更加虚弱,几乎是皮包骨头,手心又湿又冷,感觉不到一点热度。千里奔波,对他的健康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先生教训得是。”贾诩强笑道。

“你是不是觉得,吴王纵使重工商,四处屯田,也无法解决大军的粮食供应,难以持久?”

贾诩点点头,沉声道:“我估算了一下吴王治下屯田的数量,核算了人口,算来算去,还是觉得他支撑不了太久。重工商可以迅速增加财税,却无法增加粮食的总量,反倒有可能因为从事末业的人口太多,增加粮食的消耗。三面受敌,大量征发壮丁从军,千里转输,势必会造成劳力不足,良田抛荒。先生,我并不是怀疑吴王的英明,我只是担心他太年轻了,这几年又太走得太顺利,有骄兵之患。”

贾诩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李儒。“这是我这几年收集的数据,虽不够精细,多少能说明一些问题。此外,我通过杨阜等人了解到一些秘书台收集的情报,与我的结论相差无几。”

李儒接过文书,却没有看。他清楚贾诩的为人,也相信他收集的数据是准确的。他本人也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他在南阳的见闻而言也可以佐证贾诩的判断,荆州、豫州都没有太多的余粮可用,唯一的例外是扬州。可是扬州原本基础薄弱,这几年虽然有所发展,并不足以解决所有问题。就常理而言,贾诩的分析是对的。可是他犯了一个错:孙策这几年的成就已经说明,他是一个不能按常理推测的人。也许是自负,也许是习惯,贾诩一直没有面对这个事实。

“文和,你喜欢对弈,可曾遇到过对手?”

贾诩眼神微闪,沉吟片刻。“先生说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冯翊山子道、王九真。”

“没有。”贾诩摇摇头。“先生……与他们手谈过?”

李儒点点头。“文和,你我皆是中人,学而有术,看下愚很容易,看上智却很难。你要承认,有些人不学有术,他们的境界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第1949章 易如反掌

贾诩沉默以对。

他能理解李儒的焦虑和对他的爱护,但他无法接受李儒的判断和选择。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不学有术、生而知之的人,即使圣人也要学习。自称生而知之的要么是妄人,要么是骗子。远的不说,大贤良师张角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他曾经蛊惑了几百万人,就连很多博学之士都对他佩服有加,最后结果如何,世人有目共睹。

李儒应该是见过张角的。张角在起事之前曾在洛阳游历多年,大弟子马元义专门负责洛阳的事务。李儒当时就在洛阳做博士,他当年对张角是什么印象,是不是也觉得张角不学有术,生而知之?

他终究是个儒生,总是寄希望于天降圣人,喜欢从虚无缥缈的谶纬中寻找征兆。

李儒有些后悔。他太急了,不仅没能说服贾诩,反而激起了贾诩的怀疑。贾诩倒不至于怀疑他有什么企图,但他的眼神明显透露出几分怜悯,虽然他掩饰得很好。那是一种强者对弱者、智者对愚者的怜悯。

感觉到李儒的情绪,贾诩垂下了眼皮。“依先生之见,我现在当如何应对?”

李儒叹了一口气。事己至此,再向孙策低头是不行了,至少现在不行。现在低头只会让孙策轻视,任人宰割,贾诩肯定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放弃函谷关,必要时放弃弘农,退守河东。保存实力,避免与吴王决战。另外……”李儒转头看着贾诩,声音沙哑。“督促牛辅守住武威,那是你们最后的退路。”

贾诩紧紧地握住李儒的手。“先生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李儒无奈地笑笑,闭上眼睛。贾诩没有再说什么,为李儒掖好被角,退出了房间。毌丘兴和胡车儿跟了上来,贾诩出了侧院,走进主院之前,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毌丘兴。

“你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吗?”

毌丘兴一愣。“有啊,君侯不就是这样的圣人?”

“愚不可及!”贾诩哑然失笑,没有再问的兴趣,快步向前走去。毌丘兴一头雾水,不知道贾诩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愚蠢,还是说他大智若愚,孺子可教?

贾诩来到主院,董越正在堂上等,见贾诩进来,连忙起身相迎。案上已经摆好了酒食,董越请贾诩入座,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问起眼前形势的应对之法。孙策已经到了析县,洛阳的鲁肃也有调兵遣将的迹象,他非常紧张。

说完,董越死死地盯着贾诩,眼神有些不善。刚才被贾诩抢白了一顿,他心里很不舒服。明明这是贾诩惹出来的麻烦,受损失的也是我,怎么反倒是我的责任了?当我老实好欺负?

贾诩转着酒杯,沉吟道:“孟超,你想为董公复仇吗?”

董越眉心紧皱,更加不快。又是这句话?“当然想。”他很勉强地答道。

“孟超,董公已经死了七年多了,我们却一直没为他复仇。你知道我每次经过祁县是什么感觉吗?”

董越一声不吭,心里有些动摇。他能猜到贾诩想什么,他也一直这么想,但他也知道他们不能这么做。王允不仅是并州名士,他还有很多党羽在朝廷,王允的子侄都在天子身边,如果贾诩掘了王允的坟,不仅无法在并州立足,在朝廷也会树敌无数,后果不堪设想。

贾诩放下酒杯,一声轻叹。“吕布正当壮年,还有机会。可是皇甫嵩没几年了,难道我们也要看着他和王允一样善终?”他摇摇头。“我不愿意。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我怎么去见董公,怎么去见董家老少近百口?”

董越垂下了眼皮,面红耳赤。贾诩是董卓的故吏,为董卓报仇是份内的事,却没有为董家老少报仇的义务,那是他的义务,那些被杀的董氏族人中也有他的亲人?

“孟起,吴王是性情中人,他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为袁公路复仇,想必也可以理解我们的选择。一时敌我,不足为虑,可若是被他看轻了,将来总是低人一等。关东人本来就看不起凉州人,如果连复仇的机会都放过了,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你希望青儿被人轻视一辈子?”

董越眉梢挑起,抬起头,看着贾诩,羞愧难当。

贾诩没有再说,他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案上。“我知道,吴王善战,让你独自迎战,损失会很大。这样吧,这件事是我作主,所有的损失由我来承担。你不是可惜那三万石盐吗?我赔给你,我不仅给你三万石盐,我把整个河东给你。你去河东,弘农给我,如何?”

董越又惊又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贾诩斜睨着他,嘴角微撇,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董越心中一动,忽然警醒,不禁暗自责备。可不能答应贾诩,这要是传出去,他麾下的将领谁还会看得起他,说不得都要跟着贾诩跑了。再说了,贾诩在河东经营了六七年,又岂是他想接手就能接手的,到时候河东没吃下去,弘农又丢了,可就亏大了,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文和,这……这不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迎战吴王呢?”董越拍着胸脯。“还是老规矩,我们并肩迎战,不分彼此,你出主意,我们上阵砍人。我也不要河东,到时候你补偿我的损失就行。”

贾诩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董越没那胆量接手河东,就算董越真的接了,他也能让董越再吐出来。对付这些粗人,他有的是办法。只是得意的同时,他心里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如果李儒说的是真的,在孙策的眼里,我是不是和董越、牛辅一样愚蠢,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下而不自知?

“文和,你说,如果吴王来攻,我们该如何迎战?”见贾诩出神,董越急不可耐地请计。

贾诩回过神来,从容说道:“我刚刚和文优先生商量过了,放弃函谷关。”

“放弃函谷关?”董越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呢?”

“且战且退,先退到陕县,不行就退到旧关。如果有必要,我们放弃整个弘农,退往河东。孟超,我说把河东给你,绝不是说笑。只要能活下来,别说弘农,就算是河东,甚至整个并州,我们都可以放弃,就看他们敢不敢来拿。”贾诩冷笑一声:“当年跟着董公征战,我们一撤千里的时候多了,你不会忘了吧?”

董越恍然大悟,在心里压了很多天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对他来说,弘农并不是好地方,夹在孙策与朝廷之间,现在又多了一个袁谭,谁都得罪不起。既然贾诩主张撤退,又承诺将河东给他,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退出弘农,让孙策和朝廷拼命去吧。

董越越想越开心,一拍案几,震得案上的杯盘丁当作响。“文和,听你的,就这么干!”

——

鲁肃一手撑着案,一手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着,不时瞟一眼辛毗。

辛毗低着头,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是今天刚收到的命令。收到这份命令之后,辛毗就陷入了长考,此刻文书随着他的步伐上下晃动,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敲打他,催着他前进。

鉴于贾诩和朝廷眉来眼去,联盟解体,孙策要求他们进兵弘农。孙策没有提具体的要求,他们却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要做通盘考虑。李儒经过时,和他们见面,曾谈到贾诩的用意,希望他们能够体谅,不要逼得太紧,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不这么想,贾诩贪得无厌、不识抬举,应该给他一点教育。

可是辛毗也清楚,弘农不好打。从形势上说,也不能打。

函谷关向西就是潼关道,古称函谷道,三百余里,依山傍河,皆是险要,函谷关、陕县,崤山、砥柱,没有一处是好打的。就算一路顺利,势如破竹地占领弘农,又能如何?兵临潼关,与朝廷面对面?以他们现在的兵力,与河内的荀衍对峙已经有些吃力,再挥师西进,同时面对河东、京兆,实在有些勉强。

辛毗苦思良久,还是无法把握孙策的真正意图。孙策对战区督的要求一向很宽泛,自主权很大,他一直觉得这是好事,现在却有些头疼,他已经有好久没这么为难了。

“都督,大王的意思会不会是配合贾诩,卖个破绽,诱朝廷主动出击?”辛毗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鲁肃。作为军师,他不愿意做出这样的结论,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鲁肃捻着手指。“有这个可能,但绝不仅仅如此。”

“那大王还可能有什么用意?”

“教训贾诩,迫使贾诩俯首称臣,否则就将他逐出弘农。”鲁肃歪着嘴角,眼神冷峻。“贾诩很聪明,但他有些自作聪明,总想着狐假虎威,依违于朝廷与大王之间,两面取利。况且凉州人陆续入朝,他有点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不打破他这个幻想,他就始终是一个隐患。”

辛毗沉吟片刻,点点头。“这倒是有可能,可是怎么打?以我们的兵力,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啊。”

“尽全力打。”鲁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果能逼朝廷出潼关,在弘农境内决战,总比在南阳有利。”

第1950章 以力破巧

鲁肃做了决定,辛毗负责细化方案。

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力不足。鲁肃麾下主力不足万人,还有五万多屯田兵。屯田兵当然可以作战,但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屯田,训练有限,战斗力也一般,负责辎重运输,甚至辅助作战都没问题,遇到西凉兵就有不够看了。况且荀衍就在河内虎视眈眈,也要留一些人马戒备。

鲁肃决定请兵,至少要请一万主力。有两万主力,他就有把握拿下弘农。

孙策收到报告后,经军师处审议,很快做出决定,调徐盛、吕蒙、蒋钦率部助阵,并由浚仪督吕岱接管荥阳防务,分担鲁肃的压力。与此同时,孙策移书陈留太守张邈,请他出兵助阵,并提供一些粮食。

驿马奔驰,军报频传,南阳、颍川、陈留迅速行动起来。

河内的荀衍收到消息,不敢大意,再次进入战备状态。秋收前的那次战事让他损失不小,河内的庄稼被他黑山贼连抢带烧,毁掉近一半。如果再来一次,他就支撑不住了,只能向袁谭请援。

十一月下,驻扎在鲁阳的蒋钦率先赶到。紧接着,徐盛率领水师转入洛水,赶到洛阳。鲁肃随即命二人进逼函谷关。本以为会一场攻城恶战,没想到前锋蒋钦还没到函谷关,董越就撤了,放弃了函谷关。

辛毗又惊又喜,还有点懵。胜利来得太突然,他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过他没有失去理智,反而更加谨慎。他建议鲁肃派蒋钦进驻函谷关,缓步前进,以防不测,蒋钦则溯洛水而上,取宜阳、卢氏。这两个县城与陕县之间隔着崤山,又有洛水可通,运输方便,可以轻松夺取。拿下卢氏城后,即可从南侧威胁陕县。

鲁肃反复思考之后,拒绝了辛毗的提议。董越连函谷关这么重要的关隘都放弃了,在新安、黾县阻击的可能性也不大,很可能会直接退守陕县。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诱敌深入,让我们后力不继,或者在崤山伏击我们,要么是他根本没有战意。不管是哪种原因,这时候都不应该迟疑,迅速向前挺进,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如果能一口气攻取陕县,兵临黄河,卢氏、宜阳不用打都是我们的。如果董越死守陕县,坚决不退,我们拿下卢氏、宜阳意义也不大,迟早也会放弃,反而分散兵力,影响当下的攻击力。

辛毗虽然觉得鲁肃过于冒险,但他是军师,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既然鲁肃决定了,他就只能按照鲁肃的要求拟定作战计划,最多将计划上报军师处存档。

这时,吕蒙也率部赶到了洛阳,鲁肃随即将洛阳的防务交给吕蒙,亲率主力西进,命令蒋钦追击董越,只是要多派斥候,别被董越打了伏击。徐盛则率领水师转入黄河,溯河而上。

收到命令,蒋钦开始猛追,连新安、黾池都没兴趣接管,只留下一营将士接管函谷关,其余人狂飚突进,追击董越。

董越完全没想到蒋钦会追得这么猛,他安步当车,刚刚进入陕县境内,蒋钦就接踵而至,险些将他截在城外。董越措手不及,连忙向贾诩请计。贾诩也有些意外,他让董越退守陕县,自己渡过黄河,进驻大阳,同时派人赶往大阳东四十里的砥柱。

砥柱是黄河中央的一道石山,将河水分为三股,又称三门,中间为神门,南侧为鬼门,水流湍急,无法行船,只有北侧的人门可以行船。由此以下一百余里就是后世三门峡,山谷夹峙,滩险水急,被称为黄河中的三峡。不过时值隆冬,水量不如汛期,而江东又擅长操舟,怕是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贾诩没指望能在水战上击败鲁肃,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是想知道鲁肃究竟有多大决心,是到陕县为止,还是打算一股作气,拿下整个弘农。陕县以西就是弘农郡的郡治弘农县城,正面强攻几乎无法攻克,如果鲁肃打算长期围攻弘农,必然要派水师逆流而上。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徐盛率领的水师。

看到满载士卒和辎重的战船逆流而上,贾诩意识到麻烦来了。

鲁肃这是铁了心要取弘农,不打算走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西有朝廷,东有袁谭,中间还有他们西凉人,鲁肃要在千里战线上同时与三个对手对峙,绝不是他一个战区督就能承担的责任。可若是孙策增兵河南,甚至亲自坐镇河南,朝廷将不得不转移重心,阻止孙策突入关中。

如此一来,战场中心将由南阳转移到河南,甚至是弘农。

对孙策来说,这当然增加了负担,随时可能面崩溃。可是有危险的不仅仅是孙策,他的处境更危险。首先他要面对的一点就是他不得不兑现承诺,将河东交给董越。河东虽然只是一郡,人口、财赋却比并州还多,又有盐池、铁官,交出河东,等于交出一大半的人口和财赋。

除了实力的损失,形势也对他非常不利。他除了要面对朝廷与袁谭的夹击,还要面对孙策。以前与孙策是盟友,他不仅不用担心孙策的威胁,还可以得到孙策的支援。现在孙策翻脸了,四方势力角逐,他作为实力最弱的角逐者,随时可能被人一口吞掉。他本想在朝廷和孙策之间保持中立,现在却不得不做出选择。否则等不到孙策崩溃,他就先完了。

明明是一盘精妙的棋局,偏偏遇到一个莽汉,不仅将棋局搅了,连棋枰都砸烂了。

怎么办?贾诩骑虎难下。事到如今,他也不能突然改口,放弃为董卓复仇的口号,转投孙策,只得命令董越放弃陕县,退入河东。一旦迟了,后路被徐盛切断,董越想退都退不了。

收到消息,董越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渡河,总算抢在徐盛赶到之前安全撤到河东境内。

鲁肃进驻陕县,也迎来了他进入弘农郡后的第一个考验,也可以算是贾诩给他出的一道难题。如果不能攻克弘农,他不仅不能渡河进攻河东,还必须派重兵把守陕县,孤军深入,长期对峙对他非常不利。若攻击受挫,损失太大,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弘农县城就是函谷故关,西汉时,应楼船将军杨仆之请,汉武帝将函谷关东移三百里,故关就丧失了作为要塞的意义,成了一个普通的县城,后来一直做为弘农郡治。作为曾经的函谷关,如今的弘农县城虽然不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险要却毋庸置疑,依然是个易守难关的要塞。

董越占据弘农数年,却一直没能进驻弘农,这里是弘农太守的控制范围。现任太守傅允是凉州北地人,三年前由皇甫嵩举荐出任弘农太守。傅允一直没把董越放在眼里,这几年不断加强城防,防止董越强取。面对突如其来的鲁肃大军,傅允同样没有一丝惧意,一面传书朝廷求援,一面动员全城百姓上城,准备死守弘农。

鲁肃命令徐盛、蒋钦溯河而上,攻取弘农西的湖县,阻击从关中方向来的援兵,为进攻弘农做准备。

收到消息,贾诩一声叹息,派人联络还滞留在弘农的赵衢,催促朝廷答复。

赵衢就在弘农,他也气得无话可说。在他看来,鲁肃这么快就兵临城下,自然是贾诩引狼入室,养寇自重,逼着朝廷答应他的条件。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答应贾诩,贾诩和鲁肃联手,别说弘农守不住,关中也有危险。由河东渡河,可以绕过潼关,直接进入冯翊。

——

天子大发雷霆,将赵衢的书信撕得粉碎。

“糊涂!”天子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皇甫太傅是朕的师傅,是平定黄巾、拯救大汉的功臣,能用来交易的吗?贾诩提出这样荒唐的条件,你们不鸣鼓而攻之,还想和他讨价还价?”

杨阜、赵昂跪倒在天子面前,汗如雨下,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们当然没打算答应贾诩——在他们眼中,十个贾诩也比不上一个皇甫嵩,安定皇甫世家岂是贾诩这些人能够相提并论的——但他们没想到贾诩会出这样的损招,直接放弃了函谷关、陕县,引鲁肃长驱直入。

如果不是傅允守在弘农,鲁肃就直接叩关了。

现在问题严峻了,朝廷不仅要面对鲁肃,还可能遭受贾诩的攻击。如果贾诩与鲁肃联手,弘农失守是迟早的事。一旦弘农失守,仅凭潼关是拦不住鲁肃的,更拦不住贾诩。

天子一声长叹,挥了挥衣袖,示意杨阜、赵昂退下。他知道这两人没有歹意,只是太年轻了,低估了贾诩的狠毒,以为都是凉州人就能同心同德。他们也不想想,贾诩等人是董卓的旧部,这些年之所以安份守己,并不是洗心革面,而是实力有限,不能为恶。

说起来,这还是孙策当初一战全歼两万西凉精锐的功劳。

“亏得王公筑了潼关,冥冥之中,也是天意。”天子站在地图前,看着与弘农相距不远的潼关,感慨不已。弘农虽然险要,毕竟不是当年的函谷关了,如果没有援军,坚守不了太久。好在当年西迁入关之后,王允让当时的弘农太守王宏修筑了潼关。潼关位置更西,更利于防守,以免在诛杀董卓后,当时驻守在弘农、河东的牛辅等人反攻关中。当时没用上,还有人说是浪费人力、物力,现在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子扬,奈何?”

第1951章 鲁肃有杀气

在天子斥责杨阜等人时,刘晔静静地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如木偶一般。此刻见天子发问,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杨阜、赵昂并非打算用太傅的首级做交易,只是想离间贾诩与吴王而已。就目前看来,这一计虽未竟全功,却也不能说失败。”

天子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刘晔。刘晔并不急着解释。天子聪慧,能想通里面的关节,不需要他事无巨细的提醒,让他自己去分析才是最佳选择,既然让他从中得到经验,又避免留下权臣的印象。

天子反复思索了很久,微微颌首。“子扬所言甚是,贾诩这是弄巧成拙了,董越丢了弘农,退守河东,绝非他乐见之事。子扬,你与鲁肃相识,依你之见,鲁肃能拿下弘农,直入关中吗?”

“这不在于鲁肃,在于贾诩。”

天子眉头微皱。赵衢之前就送了消息来,杨阜一直没有汇报,并无拿皇甫嵩的首级与贾诩交易之意,贾诩漫天要价,他们就地还钱,双方还在协商。只是谁也没想到孙策突然翻了脸,命鲁肃强攻弘农,贾诩生怕腹背受敌,这才不得不放弃弘农,命董越退守河东,形成三方对峙。

形势演变到这一步,贾诩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他现在只不过狐假虎威,要挟朝廷,朝廷根本没必要理会他,派兵进入冯翊,加强戒备就是。刘晔这么说,是没看透贾诩的色厉内荏,还是想趁机在凉州人内部造成隔阂?

他心里清楚得很,自从杨阜等人入朝,关东、关西,新臣、旧勋之间争斗就一直没有平息过。他不仅不反对,有时候还故意挑事。可刘晔是他的心腹,知道他对皇甫嵩的感情,且皇甫嵩在朝廷内根基深厚,影响力不亚于杨阜等少壮派,杀皇甫嵩安抚贾诩绝对是下策。刘晔如果私心作祟,落井下石,不顾大局,那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你是担心贾诩向孙策称臣,为虎作伥,由河东进冯翊?”

“陛下英明。自从董卓驱洛阳之民入长安,沿途杀戮甚众,这些年一直未能恢复,弘农、潼关虽险,若无援兵,怕是支撑不了几时。贾诩、董越所领乃董卓旧部,随董卓征战多年,堪称精锐。董越之女董青与蒋干通好,已有婚约,只是为贾诩阻挠,这才半途而废。而贾诩所持大义就是为董卓复仇。若因朝廷不纳贾诩之言,再与孙策结盟,进攻冯翊,为祸不小。当此之时,不宜断然拒绝贾诩,当顺势而为,离间其心,使其犹豫。然后陛下率大兵,亲征潼关,击退鲁肃,挽狂澜于既拿下马来,扶大厦于将倾。”

天子点头赞同。“可是朕绝不能拿太傅做交易。”

“势成骑虎,自身难保,贾诩哪里还敢奢望朝廷杀太傅。”刘晔笑着摇摇头。“只要陛下依段颎例,忘过记功,为董卓平反,承认董卓有微功于朝廷,他也就满足了。不过,即使是这个条件也不能轻易答应,要他立功自效才行。拖上几个月,形势不同,其生死自然操于陛下之手。”

天子哑然失笑,连连点头。“子扬妙计。如此,贾诩入我彀中矣。”他想了想。“这件事就由秘书台主持吧,那几个河东人用得上。”

“唯!”刘晔笑着躬身领旨。杨阜等人把事情办砸了,天子将这件事交给他处理,就是让杨阜等人领他的情。他转身正准备走,天子又叫住了他,迟疑了片刻才开了口。

“长公主前些日子有家书来,说……天下甚大,如大汉者不知凡几,子扬可曾听说?”

刘晔停住脚步,想了想。“略有耳闻。听说葱岭以西有贵霜,虽不及大汉广阔,亦有人口数百万。又有安息、大秦,西域都护班超曾命甘英出使,直到大海之滨。”

“若中兴不谐,我欲乘槎浮于海,子扬可愿相伴?”

刘晔眼神微闪,笑道:“臣愿陛下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出海征伐的事交给吴王。操舟弄潮,还是吴会人比较擅长。”

天子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

刘晔找到杨阜等人,说明来意。

刚刚被天子斥责,杨阜等人都有些沮丧,正谋划如何收拾残局,见刘晔主动帮忙,自然求之不得。刘晔让杨阜联络贾诩,当年南阳一战,孙策全歼两万西凉人,如今鲁肃又悍然夺取弘农,已经证明他们根本没把西凉人当盟友。朝廷不会杀皇甫嵩,但是可以考虑忘功记功,为董卓平反,前提是他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将功赎罪。天子将亲征弘农,凉州人是主力,是互相残杀,还是一致对外,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杨阜欣然从命。考虑到赵衢有些书生气,与贾诩的交锋一直比较被动,杨阜决定派阎温去河东。不仅要和贾诩联络,还要和董越及其部下商议,尽可能争取一些人。他们虽然不太看得上贾诩、董越等人,却也知道这些人跟着董卓多年,战力不弱,如果真打起来,凉州人互相残杀,天子中兴的机会固然没了,凉州人的机会也将化为乌有。

阎温接受了诏书,起程赶往河东,与贾诩会晤。

与此同时,刘晔找来一些河东籍的官员,如侍御史裴茂、尚书仆射卫觊,让他们或是亲自赶回家乡,或是联络乡党、亲属,游说贾诩,组建部曲。如果贾诩支持朝廷,他们就协助贾诩,如果贾诩想对冯翊用兵,就起兵与朝廷里应外合,攻击贾诩。

随后,天子下诏亲征。太尉士孙瑞掌步,执金吾吕布掌骑,共步骑四万,增援弘农,秘书令刘晔随驾参赞军事。尚书令荀彧留守。

天子下诏大阅,步骑都在长安待命,此刻出征倒也不费什么周折,诏书下达三日后,四万步骑就出发了,太傅皇甫嵩子皇甫坚寿为前锋大将,张辽为辅,步骑一万驰援弘农。

几乎就在天子诏书下达的同一天,大将军长史杨修派人分别赶往南阳、弘农,通知孙策、鲁肃,天子亲自,形势有重大转折,请务必慎重对待。

——

弘农西,函谷山上,衡岭。鲁肃负手而立,俯瞰弘农城,一声轻叹。

“真雄关也。”

辛毗点头附和。作为曾经的函谷关,地势之险要绝非浪得虚名。城建在谷中,西侧是二三十丈高的山岭,岭上的树木都被伐光了,只剩下几尺高的树桩,乱石嶙峋,别说排兵布阵,就连落脚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他们一上岭,城上瞭望的士卒就一直盯着,几具守城弩也转了过来,一旦进入射程,随时可能遭受狙击。城的东侧是门水,宽十余丈,深亦有数丈。斥候已经探明,水里栽了铁桩,战船无法驶入。城南、城北地形受限,兵力摆布不开,强攻的伤亡必定不小。

“那人会是傅允吗?”鲁肃抬了抬下巴。

辛毗向城楼看去,见数名甲士簇拥之下,一个中年官员正负手仰望。“应该是吧。当年老子西来,关尹喜看到紫气。如今都督西至,不知道他会看到什么气。”

“杀气。”

“哈哈哈……”辛毗抚须大笑。“可惜这里太远,就算都督开得三石强弓,也射不到城下,否则一箭射死他,也就罢了。”

鲁肃斜睨了辛毗一眼。“军师,我不仅有三石弓,还有果毅营和果毅士。”

辛毗微怔,随即脸色微变。

他当然知道果毅营和果毅士,果毅营是鲁肃的亲卫营,果毅士则是鲁肃的义从部曲。

任城之战,鲁肃立功,得赐果毅之名,所率两千将士从此称为果毅营。鲁肃升任都督后,果毅营就成了他的亲卫营。果毅营中又以三百果毅士战斗力最强。鲁肃原本是江淮豪强,富有资财,追随孙策之前家里有上千的部曲,大多是纵横淮泗的游侠儿,武艺高强,通晓战阵。追随孙策之后,根据规矩,他只能带三百部曲,便精中选精,只带了三百人,号称果毅士,平时不管闲事,一心练武,战时随鲁肃转战中原,屡立战功,有损即补,时刻保持满员。

辛毗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都督,我坚持反对。身为大将,冲锋陷阵绝不是你的本份。”

“放心吧,我不会亲自上阵,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鲁肃摆摆手,示意辛毗稍安勿躁。“不过兵贵神速,我们孤军深入,两面受敌,如果不能迅速拿下弘农城,震慑敌胆,一旦朝廷的援兵赶到,贾诩、董越反复,我们就只能撤退了。拿下弘农,兵临潼关,水师或入渭水,剑指关中,或进蒲坂,夹击河东,我们才能进退自如。”

“可是果毅营只有两千人,攻城是不是太少了?”

“如果是函谷关,两千果毅营的确不够。现在不是函谷关,只是弘农县,两千果毅营足以突破城防,一击得手。”鲁肃很自信,冷笑一声:“对付这些乌合之众,果毅营一当五,果毅士一当十。砍傅允头,破贾诩胆,让他知道什么人可以为敌,什么人不可以为敌,不要再耍小心机。”

他顿了顿,又笑道:“与刘子扬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不能让他失望。”

第1952章 一无所有

看到山坡上傲然而立的身影,傅允冷笑一声:“看不出这鲁肃这么擅长攀援,我倒是要小心些,别被他偷偷摸摸爬上城来。”

赵衢抚着稀疏的胡须,欲言又止。他有些担心。弘农城易守难攻,但鲁肃也绝非浪得虚名。秘书令刘晔多次提及这个故交,对他没能为朝廷效力,却成了孙策麾下的九都督之一倍感惋惜。鲁肃不仅自己善战,他身边还一个军师辛毗。尚书令荀彧也曾说过,辛毗是颍川的年轻才俊,不可小视,当年在袁谭能与孙策战得旗鼓相当,辛毗出力不少。

仅这两人配合,就容不得大意,更何况他们还有两万精锐。孙策以擅长练兵著称,甲杖精练,多次以寡敌众,击破强敌,这才搏得了小霸王的威名。南阳军械更是天下闻名,天子西征,能够以少胜多,杨彪那三亿钱购置的甲胄、兵器是关键。正因为如此,杨修才能在长安横行,天子严禁任何人对杨修下手。

不过他也清楚,和傅允说这些没用。北地傅氏是傅介子之后,出了名的硬脾气,傅允少年成名,由黄门侍郎一跃而为弘农太守,年轻气盛,正是想立功名的时候。说他不如鲁肃,只会刺激他。况且因为贾诩要他的举主皇甫嵩的首级,他非常不高兴,对贾诩、董越敌意甚浓,绝不肯示弱。

要想说服他,必须要多加斟酌言辞。赵衢反复权衡,这才说道:“季恭,孙策擅用兵,当年南阳一战,全歼徐荣率领的两万西凉步骑……”

傅允回头看了赵衢一眼。赵衢有些尴尬,解释道:“我不是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兵凶战危,弘农又关系到关中的安危,不能大意。”

傅允缓了颜色,微微颌首。“伯行先生,我岂敢轻敌。天子迁都长安,倚重我凉州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家兄不久前还有家书来,再三提醒我要警惕董越,只是没想到董越、贾诩如此丧心病狂,居然不战而走,将函谷关那样的重镇拱手相送。唉,他们这么做就不怕遗臭万年吗?你也说了,当年孙策击败徐荣,全歼两万凉州精锐,他们怎么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居然和孙策勾结?”

赵衢无言以对。他也不赞同贾诩、董越的做法,就算是为了要挟朝廷,为董卓报仇,也不应该这么不识大体。这不仅会让朝中的关东人找到攻讦凉州人把柄,也让凉州人内部形成了事实上的裂痕,对凉州人进一步把握朝政不利。天子不可能杀皇甫嵩,如果贾诩不肯让步,再次与孙策结盟,与朝廷为敌,凉州人可就是自相残杀了。

贾诩这么做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不过话又说回来,凉州人的确不够团结,杀来杀去,相互之间的仇恨一点也不比外人少。现在想来,皇甫嵩当年杀董卓满门也的确有些过火,这才留下了后患。

“季恭,这里面的新仇旧恨太多,一时也说不清。阎伯俭已经赶去大阳,他是阎先生的族子,想必能说动贾文和,待天子大军赶到,击退鲁肃,也是大功一件。”

傅允点点头,胸有成竹。阎温带来消息,天子决定御驾亲征,主力就是西凉兵,按照路程估算,最多还有两三天就能赶到潼关。如果贾诩识时务,配合天子作战,将功赎罪,击破鲁肃是必然的事。有了这个战功,凉州人就在朝廷站稳脚跟了。如果贾诩不识时务,那也影响不了大局,他已经将弘农拱手送给鲁肃,就等着再被逐出河东甚至并州吧。

弘农是我这个弘农太守的。“伯行先生放心,别说两三天,就算是两三个月,我也能让鲁肃寸步不前。”

——

浢津,贾诩拱着手,看着河对面的战船,忧心忡忡。

阎温赶到河东,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阎温是阎忠的族子,阎忠对他有赏识之德,他不能不念旧情。阎温在州刺史府为吏,与董越等人都认识,关系也不错。他不是赵衢那么迂腐,年轻气盛,颇有侠气,和董越很说得来,一见面就聊得火热。

杨阜这是对我不满啊,要将董越拉过去,将我变成孤家寡人。

这一手很高明。用为董卓平反的名义、高官厚禄的实力拉拢董越,从内部瓦解董卓旧部,再发动河东人、并州人从外面钳制,如果贾诩还不肯俯首听命,天子一道罢免诏书,就能将贾诩所有的实力剥夺干净。

要名义没名义,要实力没实力,我连逐鹿的资格都没有。贾诩很伤感。是束手就缚,还是奋力一搏?

“文和兄。”阎温赶了过来,拱手施礼。

“伯俭贤弟。”贾诩拱拱手,笑容温和。

“陛下已经离开长安,按照行程,最多还有两天就能赶到潼关了。”

“哦,那可太好了。”

阎温笑眯眯地说道:“文和兄觉得鲁肃能拿下弘农吗?”

贾诩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听得懂阎温的意思。天子率领的四万步骑还有两天就能赶到潼关,皇甫坚寿和张辽率领的前锋只怕已经到了潼关,随时可能出现在弘农城下。这时候再坚持要皇甫嵩的首级就是自取其辱,皇甫坚寿除了增援弘农,击退鲁肃之外,可能还肩负着杀他的使命。

潼关到弘农只有一百余里,骑兵两个时辰就能赶到,鲁肃还能拿下弘农吗?鲁肃只有两万人,骑兵更小,最多千骑,要想阻击皇甫坚寿、张辽的同时攻击弘农,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弘农如此这么易攻,董越早就拿下弘农了。

除非他能说服董越,为鲁肃挡住皇甫坚寿以及即将赶到的天子大军。由蒲坂渡河,再由江东水师配合,渡过渭水,威胁潼关后翼,就能让天子不敢轻举妄动,为鲁肃争取攻城的时间。

可是鲁肃会相信我吗?董越会听我的吗?想想也不可能。贾诩伥然若失,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苦涩。世道就是这么残酷,不久前,他还是兼管河东的并州牧、姑臧侯,只因为一步踏错,马上就一无所有。

真是愧对阎先生。

第1953章 帮我带句话

皇甫坚寿率部赶到潼关,见关城依旧,算是松了半口气。

潼关未失,关中的东大门就算守住了,至少鲁肃不能长驱直入。但他还不敢掉以轻心,如果不能保住弘农,关中都不算真正的安全。江东的水师优势明显,绕过潼关,进入关中并不是问题。

可是皇甫坚寿并不着急。他不认为鲁肃能强攻弘农。弘农易守难攻,关前狭窄,兵力无法展开,也无法安置大型攻城器械,仅凭云梯蚁附是不太可能的。对付这种要塞,通常的办法就是围困,等城中粮绝,而不是强攻。傅允准备充分,城中积粮足以让他守两三个月。

张辽委婉的表示了不同意见。在吴国的九都督之中,鲁肃位列第五,不算突出,但孙策将他安排在形势错综复杂的洛阳,说服他有一定的能力,可以应付复杂的局面,绝非颟顸之辈。深入弘农,三方对峙,以少击多,还将身后暴露给荀衍,这么危险的局面他不可能没有准备。按照常理论,就算他不肯放弃到手的战果,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也不会贪图弘农,造成无谓的伤亡。既然他兵临城下,说明他有强攻弘农的可能,不能不防。万一弘农失守,傅允阵亡,而我们到了潼关却按兵不动,恐怕无法向陛下交待。

皇甫坚寿觉得张辽所言有道理。虽然张辽是并州人,他是凉州人,但他对张辽印象不错,刚到而立之年的张辽不仅骁勇,而且稳重,与其他并州人完全不同。这几年做执金吾司马负责长安治安的成绩有目共睹,在百姓中口碑也不错,朝中不少大臣对他赞不绝口,荀彧就对他很看重。他随即委托张辽负责侦察。张辽掌骑,行动迅速,武力又高,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

张辽接受了任务,随即率部出城,将麾下骑士以伍为单位,接力传递消息。一旦有情况,能够迅速传回潼关,通知皇甫坚寿。

张辽带着数十骑走在最前面,在柏谷亭被徐盛、蒋钦截住了。

徐盛、蒋钦奉命攻取湖县,截击潼关方向来的援军,掩护鲁肃攻击弘农。湖县不算要塞,却也不易攻打,建在两谷之间,一座高塬之上。徐盛刚刚做好攻击的准备,就收到了朝廷的援军赶到潼关的消息。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放弃了攻城的计划,退守城东的柏谷水。湖县的得失影响不了大局,他们的任务就是阻击援兵。

见徐盛拦路,张辽心中不安。如果鲁肃没有强攻弘农的打算,就没必要在这里安排人阻击。他不知道鲁肃哪来的信心,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自从南阳战败,这些年他一直关注孙策的每一场战事,见识了太多看似不可能的事。他命人回报皇甫坚寿,又在几个本地向导的帮助下,弃马登山,到弘农城附近打探情况。

张辽赶到衡岭的时候,天刚麻麻亮,朝阳还没升起,弘农城的南门、北门都被围住了,东门的烛水上也有木筏,近万将士已经列好了阵,城南、城北各有三千余人。在点点火光的映衬下,大量的木制射台推到城下,两侧的山坡上也有瞭望的士卒,隐约还能看到一些身影,应该是进行压制狙击的强弩手。

张辽仔细看了一遍,心中更加不安。仅从阵势而言,城内外的差距就不小。江东军没有地利,阵法安排却非常精密,几乎将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极致。相比之下,城上的防守就有些散乱了,虽然城墙上站满了人,弓弩手、刀盾手也在位置上,但他们未免过于放松,让人觉得徒有其形,并没有真正做好恶战的准备。也许在他们看来,己方优势明显,对方根本不会真的攻城,就算攻城也是自找没趣。

城楼之上,张辽看到了两张大案,那里是大将坐镇指挥位置,现在却没有人。

轻敌是兵家大忌。张辽不熟悉傅允,但他知道傅允的兄长傅巽,那是一个博学名士,尤其擅长识人辨才,却不擅长军事,如果傅允也是如此,弘农可能有危险。

张辽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派人回去通知皇甫坚寿。消息传回潼关至少需要一天,也许需要两天,希望傅允能坚持到皇甫坚寿赶到,也希望皇甫坚寿不要迟疑,能迅速击破阻击,赶到弘农城下。

当第一楼晨曦照在弘农城的城头时,城外的江东军阵地上响起了战鼓声,江东军开始攻城。

射台上的射手开始射击,山坡上的强弩手也开始射击,虽然数量有限,箭矢看起来很稀疏,杀伤力却不小,几枝箭射出之后,城墙上就倒下了几个身影,引起了一阵骚乱。城上的士卒一边喊叫着,举起盾牌掩护,一边组织弓弩手进行还击。

双方对射,城墙上的弓弩手有明显的数量优势,效果却不怎么理想。江东军的射台和狙击阵地设置得比较远,都在百步以外,有的甚至离城墙一百五六十步,远远超出了普通弓的射程,即使是四石、六石强弩,到了这个距离也会威力大减,命中率有限,十中二一,勉强射中也没什么杀伤力。相比之下,江东军的射手技高一筹,十中五六,而且他们用的箭破甲能力更强,能轻易射穿盾牌和普通的札甲,接连好几个军侯、什长被他们狙杀,失去了指挥的士卒大呼小叫,气氛有些紧张。

张辽扫视着城上下的攻守双方,头皮有些发麻,心头升起一丝不祥。他怀疑傅允能不能坚持两天,江东军射手展现出来的实力太强了,这些人几乎以一当十,稳稳的压制住了城头,有条不紊的清除目标。如果一两个有这样的实力还可以理解,可是放眼看去,几乎每一个射手都堪称高手,这就太惊人了。张辽的射艺不如吕布高明,却也称得上善射,可是他这一圈看下来,江东军射手中超过他的人比比皆是,有几个甚至连吕布见了也要赞一声好。

听刘晔说,鲁肃善射,开得三石强弓,难道这些射手都是鲁肃亲自培训出来的?想想的确有这个可能,射艺是武艺之首,武功高强的人大多善射,孙策麾下就有黄忠、太史慈这样的神射手,还有一个射手营,集中了军中最好的射手,屡立战功,鲁肃不如黄忠、太史慈那么优秀,却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培养一些射手,组建自己的射手营也很正常。

几轮箭过后,江东军射手就取得了明显的优势,射杀了城上数十名都伯、军侯之类的下级军官,这些军官虽然地位低下,却是亲临战线的指挥者,他们的阵亡让很多士卒失去了指挥和控制,人还在,却失去了灵魂,一团散沙。

紧接着,城下发起了强攻,强弓手在刀盾手的掩护下,逼到城下,密集射击,将一阵阵箭雨送上城头。他们看不到城上的形势,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射击,将尽可能多的箭射到城下。射台上的射手一边寻找有价值的目标,一边大声发出指令,充当强弓手们的眼睛,指挥他们调整射角,扩大杀伤效果。

射手定点清除,强弓手覆盖打击,配合默契,杀伤效果明显。与他们相比,城上的守军乱作一团,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虽然也有不少人射出了箭,却没什么效果可言,被对方牢牢的压制住,混乱和紧张进一步扩散,伤亡迅速攀升。

开战不到半个时辰,当冬日的朝阳照亮了整个弘农城的时候,弘农城头已经一片狼藉,尸体横七竖八,血污满地,幸存的将士们三五成群的躲在城垛后面,还能鼓起勇气反击的寥寥可数。

张辽目瞪口呆。他自认对江东军的训练有素早有准备,可是看到这一幕,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方的差距已经不能用悬殊来概括,与江东军相比,城下的守军根本不配称对手,他们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被屠杀。

胜负已定,剩下的只是鲁肃什么时候下令攀城而已。最多半天时间,弘农城必然失守,不管皇甫坚寿怎么赶也赶不上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弘农,而是能不能守住潼关。

阳光普照,张辽的心头却是一片黯然。

鲁肃坐在将台之上,看着混乱的弘农城头,面沉如水。他不像辛毗,他一点也不惊讶,这一幕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连续观察了弘农城几天,他可不仅仅是观察城头的设施,更是观察人,观察傅允,观察他手下的将士。城是死的,人是活人的,再坚固的城没有合适的人把控,和空城无异。

在他看来,弘农城里的将士几乎没什么训练,就是一群壮丁而已。如果没有城池的保护,洛阳的屯田兵都能轻松战胜他们。看来麹义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弱,他那八百义从还是算能打的,至少在凉州算得上精锐。和傅允相比,麹义是当之无愧的名将,至少练兵可圈可点。

时辰不早了,该吃早饭了。鲁肃站了起来,走到将台边,拔出腰间长刀,向弘农城的方向一指。

“进攻,灭此朝食!”

“喏!”在将台下立阵的果毅营将士轰然应喏,戴上头盔。

传令兵挥动令旗,鼓手用力敲响战鼓,鼓声炸响,城下射击的强弓手听到鼓声,纷纷变换阵型,让出通道。果毅营将士抬着云梯,穿过强弓手之间的空隙,向城墙进发。

听到城下的战鼓声,城头守军心慌意乱,傅允连声嘶吼,下令击鼓,要求将士们上前反击。短短半个时辰,他平时的从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头困兽在城墙上来回奔走,绝望的大喊大叫,甚至命令亲卫拔刀砍杀怯战的将士。他成功的吸引了江东军射手的注意力,不断有箭矢射来,只是他位于城中央,距离太远,身边的亲卫又尽力保护,这才没被射杀。

但他已经无法控制局面,江东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发起攻击,云梯架了起来,士卒开始攀城,城头的将士却不敢上前反击,眼睁睁地看到着江东军飞快的攀上城头,跳上城墙。

看着那些身披重甲却依然动作敏捷的江东军将士,傅允终于认识到一个问题:他不幸而言中,鲁肃真的就这么爬上城来了,区别只在于鲁肃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他仅仅用了一个清晨就攻破了弘农,占领了这位曾经被称为函谷关的要塞。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这些江东人都是猴子变的吗?

江东军攻上城头,击垮了城上守军的最后一丝侥幸,守军的士气崩溃,有人转身逃跑,有人跪地投降。江东军潮水般的涌上城,有条不紊的控制了城墙,打开城门,又沿着城墙向两侧延伸。

城门轰然洞开。鲁肃在果毅士的簇拥下走进弘农城,登上城楼,看着两侧的山岭,一声轻叹。

“真雄关也。可惜不得其人。”

被推到面前的傅允听得真切,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他涨红了脸,咬牙大骂。

“逆贼……”

“啪!”鲁肃甩手一个大耳光,抽得傅允头转了半圈,脖子差点扭断。鲜血从傅允嘴里流了出来,半边脸迅速肿了起来。鲁肃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边掏出一方丝帕擦手,一边淡淡的说道:“砍下他的首级,送去潼关。”

“喏!”两个卫士应了一声,将傅允拖到一旁,一个在他腿窝里中最一脚,将他按得跪倒在地,一个挥起战刀,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鲜血从腔子里喷出,傅允的首级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在赵衢的脚前停住,一双愤怒而惊恐的眼睛瞪着赵衢。赵衢打了个哆嗦,腿有些软。他没想到鲁肃这么凶残,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傅允,直接砍了。

鲁肃将丝帕扔在傅允的脸上,淡淡地说道:“你就是赵衢赵伯行?”

赵衢两腿发软,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连连点头。

“劳烦你给贾文和带句话。”

见鲁肃没有杀他的意思,赵衢松了一口气,终于能站稳了。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瞎:“敢……敢问都督,带……什么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

第1954章 世态炎凉

贾诩拈着棋子,沉吟着,迟迟没有落子。

李儒拥被而坐,眼睛却盯着贾诩。他们之间的棋艺本来相差无几,只是今天贾诩心事重重,连下两个昏招,被他抓住机会,屠了一条大龙,胜负已定。

“文和,别想了。”李儒咳嗽一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再来一局。”

贾诩嘴角露出一丝淡淡地浅笑,将棋子扔在棋枰上。“不了,先生大病初愈,胜之不武。”

李儒盯着贾诩看了一会,也笑了。“行,胜而不骄,败而不怨,这才是你贾文和,知天命矣。”

贾诩笑而不语,取来棋盒,将棋枰的棋子一一捡起,放进棋盒中。他将棋子收好,双手抱膝,若有所思。“先生,你是回冯翊,还是去南阳?”

李儒淡淡地说道:“你觉得我是回冯翊好,还是去南阳好?”

“去南阳吧,冯翊暂时还太平不了。”

李儒眼神微动,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贾诩改了主意,打算让他去南阳见孙策,代为缓颊,可是听贾诩话音,他并无此意,反倒觉得冯翊、弘农将会长期对峙,一时难分胜负。

“文和……”

贾诩笑笑,摆摆手。“先生,你不要误会,我并非固执己见,只是不想太惶急而已。”

李儒点点头。他知道贾诩的脾气,就算要投孙策,他也不能空着手去,总要带点见面礼。“也好,我先去南阳,建好草庐等你。”他向后靠在凭几上。“我不喜欢镜湖,镜湖名士太多,看着心烦。隆中比较安静。”

贾诩笑而不语。两人一时沉默,屋里安静下来,前院隐隐传来笑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董越正在宴请阎温,他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河东的主人,丝毫不顾及贾诩的感受,想不起他女儿董青的婚事,更感觉不到部下对朝廷决定的激愤。朝廷派皇甫坚寿统兵,分明是在打他们这些董卓旧部的脸,董越却连一点表达愤怒的想法都没有,哪怕是表面上的抗争都放弃了。

朽木不可雕,看他能得意几天。就算朝廷能击败鲁肃,又能如何,重用他董越?

“先生,时辰不早了,休息吧,世事非棋,胜负没这么快。”

李儒也觉得无趣,闷闷地应了一声。贾诩落到这一步,固然有他自己的失策,但董越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上智与下愚不移,董越就是下愚的代表。贾诩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还没出门,前院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贾诩皱了皱眉。听声音,这似乎是阎温。阎温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和董越一样失态,大呼小叫,就算是为了与董越拉近关系,也不能这么没体统。

贾诩带上门,走了几步,来到院中站定,抬起头,看看天空清冷的明,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君侯!”张绣突然闯了进来,急声道:“君侯,出大事了。”

贾诩转头看着张绣。张绣满脸通红,酒气薰人,脸色惶急。他被贾诩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贾诩缓了颜色,淡淡地说道:“什么事?是胡车儿打人了,还是毌丘兴与人口角?”

“都不是。”张绣喃喃说道:“是赵伯行回来了。”

贾诩心中一动,有些说不出的厌烦。赵衢又回来了,不用说,肯定是鲁肃见形势不利,主动撤退,赵衢回来争功了。他为了劝降他们,奔波了这么久,当然不愿意将功劳拱手让给阎温。

“他倒是来得及时,正好赶上庆功酒啊。”

“不,不是。弘农城破了,傅允被鲁都督杀了,首级送往潼关去了。”

贾诩愣住了,慢慢转过身,双眼死死的盯着张绣,一股怒意蓬勃而出。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连张绣都敢开我的玩笑了。鲁肃攻破弘农,杀死傅允,这怎么可能?他今天早上才开始攻城,赵衢现在已经过了河,按照正常情况,他离开弘农的时候,鲁肃还没开始攻城呢。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点常识吧,破绽这么明显。

张绣被贾诩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解释道:“真……真的,赵衢还在前面呢,他吓坏了,身上还有血。哦,对了,他到处找你,说鲁都督让他给你带了话。”

贾诩强忍不快,淡淡地说道:“江东水师游弋,他是怎么渡河的?”

“自然是江东水师送他过河的。”

贾诩微怔,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张绣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让他临时编出这样的借口,实在有些为难他。看样子赵衢很可能真是江东水师送到黄河的。如果这样算的话,他离开弘农的时候应该是中午,而不是早上。鲁肃那时候已经围了城,他是怎么出城的?

“让他过来吧。”贾诩强按心中疑惑,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

张绣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董越从外面抢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贾诩面前,一把抓住贾诩的手,嘴一咧,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文和,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贾诩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孟超,什么事,如此慌张?”

“鲁肃攻破了弘农城,傅允死了。”

“谁说的?”

“赵衢,他刚回来,在前面呢。”

贾诩眉梢轻挑,惊讶不已。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了,虽然听起来一点都不真实。不过在此之前,李儒的态度一直很坚定,他多少已经有些动摇。他与李儒相识数年,知道李儒不是那种人云亦去的人,要让他相信一件事并不容易。

难道孙策真是生而知之,不学有术?即使如此,鲁肃在半天时间内拿下弘农还是有些匪夷所思。那可是弘农,曾经的函谷关,即使城荒废了,地势却不会变。更何况傅允经营了几年,弘农城即使赶不上当年雄伟,依然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

贾诩心中巨浪滔天,脸上却看不出太多的动静,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董越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偷眼看着贾诩,见贾诩面不改色,反倒有些不安起来,后背嗖嗖地直冒凉气。这消息是如此惊人,贾诩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难道是他和鲁肃商量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麻烦就有点大了。和阎温打得火热,以河东之主自居,这都是从贾诩嘴里夺食啊。

坏了,这次可真把贾诩得罪了。

第1955章 巧舌如簧

“我知道了。”贾诩挥挥手,示意董越可以走了。

董越眨着眼睛,不明白贾诩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可以回去喝酒了,还是说他可以滚蛋了?他一肚子疑问,却不敢问,只得弱弱地应了一声,和张绣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退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贾诩静静站在院子里,带着说不出的神秘。

贾诩没有回头,等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回到堂上,推开李儒的房门。李儒已经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贾诩有些尴尬,拱拱手。

“正如先生所言,鲁都督胜了。”

“文和,这不是我能想到的结果。”李儒缓缓摇头。“我也没想到他会胜得这么轻松,这么快。我和你一样,伯仲之间。”

贾诩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可是……这怎么可能?傅允不是无能之辈,弘农城的防务还是可圈可点的,就算坚持不了太久,十天半个月总是没问题的。半天,这也太离奇了。”

“文和,你知道傅允,可是你不知道鲁肃。”李儒摆摆手。“消息就是消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眼见识一下,你是无法想象得到的。”他顿了片刻,又道:“你觉得马超、阎行的武艺如何?”

“自然很强,堪称少年一辈中的最强者。”

“马超在虞翻面前走不了一合,而虞翻的太极矛法正是由吴王所创。”

贾诩无语。

“高手过招,胜负生死,都是一两合的事。看似只差一点点,却可能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大山。”

贾诩一声轻叹,苦笑着摇摇头。“先生休息吧,我出去应付一下。”

李儒欣慰地点点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贾诩出了门,却没有去前院,他回到自己的院子,胡车儿、毌丘兴已经回来了,正焦急地等着他,神情兴奋。看到他们,贾诩什么也没说,让他们守好门,不准任何人进来。

胡车儿、毌丘兴搞不清状况,却也不敢违逆贾诩的命令,乖乖地站在院外。毌丘兴又招来几个卫士,将院子牢牢守住,不让任何人出入。

——

阎温看着赵衢,一言不发。

赵衢坐在席上,不时的看一眼门口。他在等贾诩。鲁肃让他带了一句话给贾诩,具体什么话,他不肯说,非要当面对贾诩说。阎温觉得他已经被吓晕了,搞不清状况。

究竟谁才是你的盟友?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阎温相信赵衢带来的消息是真的。如果不是过于惊人,赵衢不会被吓成这样。就算是读书人,那也是凉州的读书人,谁还没见过几个恶人?

可是这鲁肃未免也太恶了些,半日破城也就罢了,居然直接杀了傅允?

门口静悄悄的,贾诩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董越和张绣也不见了,不知道是在和贾诩商量还是怎么回事。这个消息太突然,形势陡然逆转,没有人有哪怕一点准备,都需要冷静一下,考虑接下来的应变措施。

鲁肃在短短半天时间内拿下弘农,形势对朝廷非常不利。如此一来,朝廷不得不在潼关驻扎重兵,还要在冯翊严防死守,阻止鲁肃突入关中。四万步骑够不够?按常理是够了,可问题是现在不能按常理来评估形势。按常理,鲁肃怎么可能在半天时间内攻破弘农?

鲁肃击破的不仅是弘农城,还有朝廷的信心。天子收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有和鲁肃对阵的勇气吗?

要想守住潼关,贾诩和董越至关重要。他们如果倒向鲁肃,突入冯翊,朝廷必败。他们如果还支持朝廷,守住河东,那朝廷的侧翼就不会有危险,只要一心一意守住潼关就行了。

董越是个蠢人,好办。贾诩却不怎么好说服。原本打算看看他的反应,估计一下他的决定,他不露面,这个计划自然落空了。

阎温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更何况他和贾诩还有那么一层关系。贾诩没有理由杀他,也没必要。他关心的是贾诩的选择。既然无法与贾诩面谈,他就只能自己分析。

过了一会儿,董越进来了。他附在阎温耳边,将贾诩的反应说了一遍。阎温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了计较。贾诩不表态就是最好的结果,他这是待价而沽啊。只要他还想讨价还价,就还有机会挽回,最怕的就是他立刻翻脸,像鲁肃杀傅允一样,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

“将军是不是有些紧张了?”阎温笑眯眯地看着董越。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他喝了不少酒,脸原本就很红,一时半会地倒看不出来。

“我……我紧张什么?我女婿蒋干是吴国的典客,鲁肃看到我也得客客气气的。”董越虽然六神无主,却不肯示弱。“该紧张的是你才对,弘农丢了,关中不保,你们都会和傅允一样被鲁肃斩首。”

“那我把首级送给你好不好?”阎温笑得更加开心。“你拿我的首级去向鲁肃请罪,让他把弘农郡还给你,就说你这么做都是被人蛊惑,并非本意。”

董越瞅瞅阎温,没吭声。他再蠢也不会听不出阎温的反话。鲁肃怎么可能将弘农郡还给他,阎温的首级也不值钱。再说了,阎温是阎忠的族子,是贾诩的客人,他杀阎温就是和贾诩翻脸。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还敢得罪贾诩。

“伯俭,别开玩笑了,我杀你干什么?”董越咽了口唾沫,强笑道:“我们都是凉州人,我怎么能用你的首级去换富贵呢。”

阎温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贾诩杀他,贾诩是个聪明人,不会办浑事,董越却说不准。不让董越认识到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董越说不定真会这么干。他死不足惜,董越选择投降鲁肃,河东落入鲁肃之手,却对朝廷非常不利。

“看来将军是明白人。”阎温端起酒杯,向董越示意。“容我借将军之酒,祝贺将军。”

“贺我?”董越一头雾水。“我有什么值得祝贺的?”

“鲁肃攻取弘农,与朝廷对峙,将军助鲁肃,则朝廷必败。助朝廷,则鲁肃必败。天下尽在将军之手,难道还不应该庆贺一下?”

董越愣了片刻,觉得阎温说得有理,不禁有些兴奋起来。他很清楚,朝廷本来没把他们当回事,为董卓平反什么的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最多和之前祭拜段颎一样,承认董卓曾有功于朝廷。可是董卓和段颎的情况不太一样,段颎只是依附阉竖,抓了一些太学生,没有像董卓那样杀戮官员,甚至火烧洛阳。之所以愿意给他们这个承诺,还是因为孙策太强,朝廷不得不倚重凉州人,这才既往不咎。

可是朝廷还能击败鲁肃吗?如果朝廷最后必败,那我现在支持朝廷,岂不是自寻死路?

董越笑了起来,也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伯俭,朝廷还能击败鲁肃吗?”

“这也正是我要祝贺将军的第二个理由。”阎温不紧不慢地说道:“仅仅半天时间,弘农就失守,说明一个问题,凉州虽然出精兵,但不是每个凉州人都能做将军。凉州人虽已立足于朝廷,却还不够,还需要一些大将,久经沙场,能克敌制胜的大将。”

阎温笑道:“我相信,如果将军守弘农,鲁肃绝不可能半天时间就得手。”

董越深以为然。他也觉得傅允太无能了。弘农城啊,半天就丢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废物?早知如此,我何必等到现在,早就拿下弘农了,哪里会把机会留给鲁肃。如果是我守弘农,就算最后还是守不住,也不可能半天时间就丢了,白送鲁肃一个大功。

天下的读书人都一样,卖卖嘴皮子还行,行军作战一窍不通。想当年袁绍自为盟主,召集几十万大军攻洛阳,不是一样被太师打得落花流水。傅允虽然是凉州人,毕竟也是读书人。杨阜和眼前的阎温也是。凉州人要想真正掌握朝政,还需要他们这些能够冲锋陷阵的武人。

见董越面露得意之色,阎温暗自鄙夷,脸上却越发诚恳。“鲁肃虽勇,孤身深入,弘农荒残,户口不足,钱粮有限,他难以持久。要想长期作战,他只有进攻河东,取河东盐铁、钱粮自给。以将军之勇,文和兄之谋,纵使不能夺回弘农,守住河东也是绰绰有余。如此一来,鲁肃除了撤退,还能有何选择?所以说,将军助鲁肃,则朝廷必败。将军助朝廷,则鲁肃必败。天下形势操于将军之手,正是将军建功立业之时,当浮一大白。”

阎温端起酒杯,高高举起,笑眯眯地看着董越。

董越的眼角抽了抽,一声不吭。他不太相信阎温的话,但他相信一点,比起朝廷,鲁肃更看不起他。如果鲁肃得胜,不仅弘农没了,刚刚到手的河东也没了。可若是朝廷胜了,不仅河东还是他的,还有机会收回弘农。哪怕是为了自己着想,现在也不能轻易投降鲁肃,至少应该等一等,看看形势再说。实在不行,将女儿董青献给蒋干就是了,保住命总是没问题的。

董越主意打定,举起酒杯,豪气干云。“干!”

——

贾诩推开门,眯起了眼睛。

夜里下了雪,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天地间亮得有些刺眼。

阎温拱着手,站在阶下,缁冠的顶部变成了白色,肩上堆着厚厚的雪,脚下的雪更厚,已经漫过了脚踝。阎温闭着眼睛,脸色发青,一动不动。

贾诩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胡车儿。胡车儿很委屈地吧哒着嘴。贾诩没有再说什么。论力气,一个胡车儿能打十个阎温。论口才,十个胡车儿也敌不过一个阎温。

“伯俭,这是为何?”贾诩一声轻叹。“快进屋,快进屋。”又对胡车儿说道:“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温些酒来,再取些吃食。”

胡车儿应了一声,匆匆去了。阎温却晃了一下,险些栽倒。他扶着廊柱,哆嗦着发紫的嘴唇,强笑道:“文和兄,温有一事不明,夜不能眠,想向文和兄请教,希望没有打扰文和兄休息。”

贾诩连连摆手,扶起阎温,将他拉到屋里。阎温浑身冰凉,两条腿也冻得像木棍一样,只能靠在贾诩身上,慢慢挪进屋里。贾诩脱下他的外衣和鞋,将他推到还有热气的床上,用被子裹好。阎温打着寒战,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胡车儿取来了酒和粥,贾诩亲自喂阎温吃了一些。热食下肚,阎温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他看着贾诩,露出苦笑。“以文和兄之智,想必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

贾诩拱着手,浅笑道:“伯俭谬赞,我愧不敢当。若是有智,又怎么会如此狼狈。”

阎温知道贾诩话中有话,说他离间董越,争夺河东。这些事逃不过贾诩的眼睛,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夜就有请罪的意思。见贾诩不肯接话,他只好主动开口。事关重大,个人的荣辱只能先放一边了。

“文和兄,我实在不明白,当初董太师主政,为何对关东士人曲意笼络,却对我凉州士人不予理会?”

贾诩垂着眉,一时出神。看到阎温站在庭中,他就知道阎温为何而来。不过阎温这个问题还是触动了他的内心。当初董卓延揽关东士人,可谓诚意拳拳,蔡邕、荀爽、何颙、郑泰,韩融、陈纪,哪个不是尊崇备至,可是后来袁绍一举兵,几乎所有的关东人都反了,和袁绍里应外合,明的暗的,战场上,朝堂上,甚至不惜行刺客之事,只想把董卓除掉。

董卓是干了不少坏事,可关东人何尝清白,那些事里又有多少是关东人栽赃的?袁绍授意王允杀袁隗、袁基等人,这个罪名最后也落在了董卓头上。

关东、关西隔阂太深,就连关西人自己都不自信。如果当初董卓不是过于尊崇礼敬关东人,而是扶植关西士人,结果也许是另外一个局面。如今凉州士人入朝主政,机会难得,毁了太可惜。

贾诩沉默良久。“伯俭,我今年五十有三,弱冠举孝廉,入朝为郎,迄今三十年,身心疲惫,一事无成,乃夫子所言之无闻而不足畏者,担负不起重任。后生可畏,你们当努力。”

阎温看了贾诩半晌,起身下床,恭恭敬敬地向贾诩行了一礼。

第1956章 幸与不幸(求推荐!)

潼亭,杨震墓。

天子率三万步骑东征,经过潼亭时特地停了下来,以牛酒祭奠杨震,亲作哀辞。

杨修与几名杨家子弟陪在一旁,心情复杂。他清楚天子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对高祖的敬重,还有希望弘农杨氏继续为朝廷效力的意思。如果他的父亲杨彪在此,少不得要痛哭流涕,誓死效忠。可他不是父亲杨彪,他非常确信大汉已经寿终正寢,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现实,禅让帝位,刘氏犹不失血食。孙策已经透露过这个意思,天子也清楚,却不肯认命。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他是天子,他也不肯认命。所以他能理解天子,却绝不支持天子。就像他对荀彧说的,杨家已经尽力了,至少他们父子如此。父亲杨彪将三十年光阴卖给了孙策,而他没有受过大汉的恩荫,不欠大汉什么情义,大可不必惭愧。

但杨家的其他人并不这么想。从兄杨亮站在不远处,看着杨修,神情有些诡异。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多和杨修保持着距离,眼神透着几分疏远。

杨奇、杨众在陪着天子说话,几个郎官、尚书、秘书站在一旁,不能大声说话,只能低声交流。天子来祭奠杨震,杨家子弟自然成了中心,只有杨修除外。他被有意无意的排斥了。杨修也乐得清静,他享受这种一个人的自在。

凤凰本来就不应该与凡鸟同群。

尚书郎傅巽走了过来,向杨修拱拱手。“北地傅巽,见过杨长史。”

杨修淡淡的拱手还礼。“尚书安好。”

“舍弟有幸,为弘农太守。”

杨修瞥了傅巽一眼,嘴角微挑。“令弟不幸,这时候做弘农太守。”

傅巽微微一笑,倒也不见气。他虽然和杨修政见不同,却没有私仇。他读过杨修的很多文章,对杨修的才气和见识非常佩服。

“舍弟虽然德薄才浅,不可能是鲁肃的对手,但弘农毕竟是曾经的雄关,保住性命,等待救援还是有把握的。就算有些损失,还不至于不幸。”

杨修没再说什么。既然傅巽姿态这么低,没有叫阵之意,他咄咄逼人也没意思。

“长史,陛下亲征,鲁肃应该会退兵吧?”傅巽咂咂嘴。“新年之前,能回师长安吗?”

杨修沉吟片刻。“那要看你们凉州人是不是能众志成城了,仅凭天子所率的四万新兵恐怕是不行。”他斜睨了傅巽一眼,似笑非笑。“我一直以为凉州武人善变,没想到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身段也这么灵活,倒是涨见识了。”

傅巽哈哈一笑。他弟弟傅允和董越关系一向不睦,现在却要指望董越策应,的确有些丢脸,被杨修调侃两句也是正常。“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连屠狗辈都知道的道理,杨长史怎么拘泥起来了。”

杨修笑而不语。傅巽略一思索,便知道此言不当,有把董越当敌人,一时利用之嫌。虽说的确有这个意思,却不能说出口,尤其是不能落入杨修之耳,否则落人口实,将来多少有些麻烦。他随即笑道:“天子忘过记功,就算是对吴王,陛下也能取其大节,不拘细过,我们又何必盯着董越的过错不放。”

杨修没吭声。这句话不太好回答,里面有陷阱。见杨修不说话,傅巽多少有些得意,正准备趁胜追击,远处有秘书郎快步走来,左手里拿着一份军报,右手提着一只木盒。军报上粘着羽毛,还用朱砂划了三道横线,是紧急军报。经过傅巽面前的时候,秘书郎看了傅巽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开,大步流星地向天子身边的刘晔走去。傅巽心中有些不安。尚书台、秘书台靠在一起,这个秘书郎是认识的,也知道他关心弟弟傅允,既然是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就算不能透露具体内容,至少也要给他一个暗示才对。

现在这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战事不利,弘农告急?

傅巽很想追过去看一看,作为尚书台的代表,他是有资格参与御前议事的,但杨修在侧,他还是忍住了。如果是与傅允有关的重要消息,尚书仆射卫觊自然会转告他。傅允是守城,又不是好斗之人,不会亲自搏杀,就算弘农战事紧急,傅允本人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也许是鲁肃知道援兵将至,正在全力进攻吧。

傅巽暗自琢磨了一会儿,放下心来。“长史,听说你擅长射覆,不如猜猜这消息是吉是凶?”

杨修笑笑。“对我来说自然是大吉,对你来说,最多是小利。”

傅巽忍俊不禁,连连点头。难得杨修也会认怂,承认形势对鲁肃不利。“小利也不错,积小利为大利嘛。锱铢必较,虽说有些卑鄙,只要有利朝廷,也无妨的。孟子云,舍身取义,连身都舍得,区区薄名又算得了什么。”

杨修嘿嘿一笑。“久闻公悌唇吻了得,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论说甲乙,各得其妙。”

“能得长史一句赞,我也深感荣幸。”见杨修辞拙,傅巽谈兴更浓,意犹未尽,正想再与杨修讨教两句,远处有尚书郎向他招手,让他过去。他只好向杨修拱拱手,快步离开。

一旁的杨亮凑了过来。“德祖,这傅公悌号称北地郭林宗,你觉得如何?”

杨修瞅瞅杨亮,故作惊讶。“怎么,他也说过‘瞻乌爰止,于谁之屋’这样的话?”

杨亮面色微变,悻悻地看了杨修一眼,走了开去。杨修没理他,他盯着远处的傅巽。傅巽与一个秘书郎面对面站着,但身形僵直,秘书郎扶着他,正焦急的说着什么。杨修觉得奇怪,心里也关注弘农的战事,便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走了过去,想旁敲侧击的打听一点消息。

看到杨修走过,秘书郎神情怪异,松开傅巽,走了开去。杨修与傅巽并肩则立,看着正凑在一起说话的秘书郎,轻笑道:“怎么,利太大了,有惊喜?”

傅巽慢慢转过身,两眼通红,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如欲择人而噬的猛兽。杨修没看他,自顾自的说道:“都说小人发财如受罪,你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不至于承受不起吧?公悌,利再大,也不能见利忘义……”

“杨德祖!”傅巽一字一句的吼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杨修这才发现傅巽语气不对,转头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傅公悌,你这是干什么?想吃人么?”

傅巽握紧拳头,向前逼近一步。这时,马超赶了过来,横身拦在傅巽面前,一手搭在傅巽肩上,一手握住了腰间的刀环,沉声道:“傅尚书,冷静!”

见是马超,傅巽没有再向前。马超和杨修关系极好,长安人人皆知,而且马超的武艺也不是他能对付的,真要动粗也占不着便宜。马超拉着杨修出了人群,走到一旁,看看已经乱成一团的郎官们,低声说道:“德祖,鲁子敬攻破弘农,杀了傅允。”

杨修一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马超苦笑道:“我刚才就在陛下身边,听得千真万确,亲眼看到了傅允的首级。”

杨修想起了那只木盒,顿时心中狂喜。他太清楚鲁肃的这个胜利的意义了。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鲁肃还没有开始攻城,从双方的兵力来看,所有人都认为鲁肃不可能攻克弘农,最多固守陕县,形成三方对峙。凉州系打算拉拢贾诩、董越,对鲁肃形成夹击之势。如果能够成功,不仅双方兵力悬殊,地形对鲁肃也非常不利。如果鲁肃不主动撤退,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全军覆没。

就连杨修本人也觉得鲁肃这次孤军深入有点冒险,不够谨慎,可是奇迹出现了,鲁肃居然在援军已经到达的情况下夺取了弘农,而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不仅是一场改变形势的胜利,更是一场足以影响人心的胜利。

杨修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一时间只知道笑,狂笑!

一旁的杨家子弟侧目而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远处的傅巽咬牙切齿,仰天长叹!

一旁的马超一脸郁闷,欲言又止。杨修心中快意,笑道:“怎么,怕我树敌太多,你挡不住?”

“呃……”马超挠挠头。“德祖,你说……鲁子敬这么厉害,是运气还是吴王慧眼识人?”

“这还用说?九都督之中,只有鲁子敬是吴王亲自登门请的。”

马超一声轻叹,怅然若失。

“……”

第1957章 穷则变

杨奇快步走了过来,沉着脸。“德祖,伯起公墓前,不得放肆。”

杨修连忙收起笑容,躬身应道:“喏!”

杨奇就在天子身边,看到了皇甫坚寿传来的消息,也看到了傅允的首级,知道形势紧急,现在不是和杨修计较的时候。各为其主,杨彪、杨修父子对朝廷已经尽了力,不能苛求全责备,只是杨修在先祖墓前大笑实在失礼,有悖杨家礼书传家的名声,这才出言喝止。他正准备转身回去,杨亮一步赶了上来。

“父亲,出了什么事?”

看看杨修,再看看自己的儿子,杨奇莫名的有些不快。他刚才已经看到傅巽和杨修的较量,也看到杨亮凑到杨修身边,没说两句话又灰溜溜的走开了。虽然没听到内容,看神情却明显是吃了瘪,多少有些失落。他没有回答杨亮的话,反问道:“身为郎官,侍卫天子,又在先祖墓前,你不谨守礼法,心存敬畏,说些什么闲话!”

杨亮刚才被杨修一句话噎得差点翻白眼,现在又被父亲斥责,很是委屈,解释道:“父亲,是傅尚书和德祖论辩,我旁听而已,并未多嘴。”

杨奇瞥了一眼傅巽,也觉得有些奇怪。傅巽虽是凉州人,却颇有名士气度,并不是普通的凉州士人,即使伤心其弟傅允战殁,也不至于在天子面前如此失态。且身为弘农太守,守土有责,舍身取义也是份内之事。且傅允不仅失守弘农,还在败得如此草率,让天子陷入困境,严格来说,他是要请罪的,岂能如此义愤填膺,一副不甘的样子。

难道是杨修和他说了什么,激得他心神大乱?

杨奇示意杨亮说说情况。杨亮心中暗喜,连忙将傅巽和杨修斗嘴的事说了一遍。他只知道出了事,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自然向着傅巽,说杨修强辞夺理,出言不逊。杨奇却一听就明白了,傅巽、杨修都没料到这个结果,但一悲一喜,自然大相径庭。见杨亮说得眉飞色舞,杨奇心中更加不悦。

严格来说,杨亮的资质不算差,可是和杨修站在一起,那就完全不是一类人了。看来弘农杨家四世三公的英名只能由杨彪那一支往下传来了,自家父子都不值一提,三公可望不可及。

“弘农失守,傅允阵亡了,首级就在陛下面前。”杨奇狠狠瞪了杨亮一眼,转身就走。

“啊?”杨亮大惊失色,一下子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杨奇已经走远了。杨亮看看失魂落魄的傅巽,再看看虽然不再狂笑,但神情依然得意,顾雄自盼的杨修,不禁有些讪讪。如果不是父亲杨奇亲口说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华阴人,自然知道弘农城的形势。他无法想象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弘农失守是什么情形,这傅允是猪吗?这凉州人还真是不行,哪怕是傅家兄弟也不过如此。

见杨亮看过去,杨修忍不住笑了笑,招招手。杨亮本不打算理他,腿却不听使唤地走了过来,拱手施礼,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德祖,有何指教?”

“德明兄,我的确有个问题想请教。”

“不敢,不敢。”

“都说先祖当年停棺潼亭,有凤鸟至,下葬后才飞走。”

“是啊,确有此事,我也听父亲说过。有什么问题吗?”

“那从伯有没有说过,凤鸟飞哪儿去了?”

“这……”杨亮顿时语塞。都说有凤鸟,后来飞走了,可是谁听说过凤鸟飞到哪儿去了?他有些恼羞成怒。杨修这是小人得志啊,怎么着,非要把为先祖而来的凤鸟和孙策联系起来?“你说凤鸟飞哪儿去了?东南?”杨亮斜睨着杨修,语带讥讽。

杨修挑起大拇指。“德明兄果然聪明。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冥冥之中,一切皆是注定啊。”

杨亮哭笑不得,仔细一琢磨,又觉得杨修说得有些道理。梧桐虽南北都有,却以江南最多。朝阳自然是指东方,太湖便有震旦之名。凤凰为火德,更和南方相合。孙策更以凤鸟为号,如今杨修父子辅佐孙策。各方面都解释得通,难道这真是天意?

杨亮若有所思,不敢轻忽,换了恭敬的语气。“德祖,听起来……有些道理啊。”

杨修笑笑,拍拍杨亮的手臂。“德明兄,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努力!”

杨亮感激不尽,还有些惭愧。毕竟是自家兄弟,这个提醒很及时。

马超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一会儿说凤鸟,一会儿又扯到诗,听起来似乎和吴王有些关系,却又不太敢肯定。他心痒难忍,想等着杨亮走了再问,偏偏杨亮又感激杨修的既往不咎,东拉西扯的说了好一阵才走,急得他抓耳挠腮。

杨亮刚走,马超就问道:“德祖,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杨修暗自发笑。他本来只是想调侃一下杨亮,没想到杨亮却转了性子,有依附之意。这也好,他现在真的缺帮手,贺煚一个人忙不过来,杨亮毕竟是自家兄弟,如果能帮上忙也是不错的。两人说了半天,不免冷落了马超。他们说的话,马超基本是听不太懂的。

“读书人的事,你不懂。”

马超脸颊抽了抽,很郁闷。

杨修想了想,突然又说道:“孟起,听说你离开南阳之前,对吴王有个承诺?”

“是的。”马超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我向吴王承诺过,绝不与吴王对阵。”

“聪明。”杨修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马超。“不过,这只能保命,不足以富贵。你懂的。”

马超眨眨眼睛,心领神会,用力的点点头。“我懂。”

——

鲁肃攻克弘农,形势发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一下子将朝廷推入窘境。

弘农失守,意味着鲁肃在地利上与朝廷取得了均势。鲁肃要进关中,必须攻克潼关。朝廷要想守住关中,就必须坚守潼关,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夺回弘农。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鲁肃迅速攻克弘农,双方的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朝廷能不能守住潼关都是问题,夺回弘农的希望非常渺茫,还是不提为好,免得尴尬。

如此一来,河东的选择就非常关键。贾诩、董越如果选择支持孙策,由河东进入冯翊,朝廷就两面受敌,处境将非常困难。贾诩、董越如果支持朝廷,那鲁肃就不得不分兵守陕县、孟津,以他目前的兵力,西进的可能即使不能说没有,也是微乎其微,朝廷的压力会小很多。

就在天子与众臣紧张的时候,阎温送来了消息。他暂时稳住了董越,与朝廷联盟,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朝廷要尽快想出妥善的解释办法,稳住河东。

至于贾诩,阎温给朝廷的奏报里没有细说,含糊地说他病了,现在不管事,河东也交给了董越。私信里,他对杨阜说了实情,贾诩只是承诺不插手,但他也不支持,将来会怎么变,谁也说不准。就他本人的印象而言,贾诩的计划被鲁肃打乱,又被鲁肃攻克弘农的战力震慑,让他与鲁肃为敌也不太可能。

天子与众臣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开始讨论新的问题:如何安抚河东?

争取董越的支持不存在问题,问题是怎么争取。

最简单的办法是加官晋爵,笼络董越,但麻烦也不小。董卓名声很坏,说是罄竹难书一点也不夸张。滥杀无辜,废立天子,火烧洛阳,每一个事都堪称天人怨,就连凉州人都不太愿意提他。前一段时间为了笼络贾诩、董越,勉强愿意为董卓平反,承认他有功有过,结果贾诩提出一个非份要求,直接被天子否决了。如今形势不利,难道要答应贾诩的要求?贾诩虽然不管事了,若董越坚持要皇甫嵩的首级怎么办?

杨阜提出了一个建议:征贾诩入朝。

贾诩是武威人,他和董卓就是旧主与故吏的关系,没有牛辅、董越那么近,本人也没有明显的恶迹,征他入朝的阻力要比为董卓平反容易得多。先给他一个清闲之职,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愿意为朝廷效力,那就让他辅佐天子。如果不愿意,就让他赋闲。他新失河东,对并州的控制又一直薄弱,据并州为乱的可能性非常小,只要处理得当,他应该不会铤而走险。他年过五十,在朝中做过郎官,随董卓征战多年,有丰富的军政经验。如果朝廷能够得其心,又得一个人才。

为了说服天子,杨阜还特意提到了当年孙策亲自赶到河东与贾诩见面的事。即使孙策如此重视贾诩,贾诩也没有向孙策称臣。前段时间贾诩将蒋干赶出弘农,现在鲁肃强取弘农,他们之间有矛盾是有目共睹的,应该加以利用。

董越有勇无谋,没有贾诩出谋划策,并不难控制。征贾诩入朝,再派其他人去协助董越,朝廷也许能更好的控制河东。

天子觉得杨阜所言有理,征询刘晔。刘晔沉吟了良久,觉得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贾诩没有和孙策结盟,未必就是忠于朝廷,更可能是待价而沽。如今朝廷罢了他的并州牧,他能愿意吗?

天子觉得刘晔的担心也有道理,但不妨试试。毕竟杨阜的分析更有道理,如果贾诩愿意入朝,河东的问题就好解决得多了。

第1958章 高顺

收到杨阜传来的消息,阎温有些为难。杨阜的想法很好,如果贾诩能入朝,不仅能分开贾诩和董越,凉州系又增一干将,但他不了解贾诩,更忘了贾诩身边还有一个李儒。

如果说贾诩还有待价而沽的可能,背负着鸩杀弘农王罪名的李儒无路可退,也不想退。义不再辱,李儒亲眼见识过孙策的实力,早就死心塌地,绝不可能再为朝廷效力。

但阎温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贾诩。不管结果如何,他尽力而为。

不出所料,贾诩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朝廷的征辟,并顺水推舟地交出了并州牧和镇北将军的印绶。拿着印绶,阎温觉得非常烫手。他知道朝廷征贾诩入朝有顺势收回并州的想法,但他更清楚董越也想要并州。人都是贪婪的,董越更是如此。他不会有贾诩的理智,也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否则也不会被他说动。在朝廷有求于他的时候,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要。

阎温左思右想,无可奈何。他越过贾诩,力劝董越与朝廷结盟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

阎温找到了董越,董越果然露出要接管并州之意。阎温将并州牧、镇北将军的印绶放在董越的面前。

“将军想要,我可以给你。不过,我劝你不要接。”

“为什么?”董越眼神不善。并州虽然人口有限,财赋也不足,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况且这原本是贾诩控制的地盘,怎么能让给朝廷?我帮朝廷这么大忙,朝廷应该给我好处才对。

“将军用兵河东,并且派什么人去管并州?”

董越有些不耐烦。“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手下还是有几个人的。”

“有比文和先生更高明的人吗?”

“呃……”董越顿时语塞,很不高兴的瞪着阎温。

“那有没有和牛辅差不多的?”

董越不想搭理阎温了。这不是抬杠么?我自己和牛辅也就差不多,手下有和牛辅差不多的,我还怎么带兵?阎温耐着性子,解释道:“牛辅、文和先生经营并州多年,都没能真正控制并州,你安排手下去并州,就能控制并州人?到时候并州生乱,你是镇压还是不镇压?并州多山,他们往山里一躲,你找得到?找不到,你就只能守城,还有精力分管河东,和鲁肃对峙吗?”

董越揪着胡子,犹豫不决。阎温说得有理,连贾诩都无法真正控制并州,他哪有那本事。到时候并州世家生乱,他不仅无法从并州得到人力、物力,反而要分兵去守并州,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那依你说,并州让给谁?”

“让给与你无关的人。”

“为什么?”

“与你无关,出了事,你才可以不理。万一翻了脸,也可以兵戎相见。”

董越眉头紧皱,考虑了好一会儿,很勉强地答应了。他看着眼前的并州牧印绶,暗自后悔。不该和贾诩生隙,换谁来并州也不会比贾诩更好啊。

——

阎温说服了董越,迅速将消息传回潼关大营。他没有说贾诩有观望之心,只说贾诩身体不好,需要休养。天子接到消息后,倒也没想太多。他本来也没太指望贾诩入朝,贾诩还有些情绪,不能着急,等一段时间也许就好了。不过贾诩交出并州,目的也达到了大半。

天子和刘晔、杨阜等人商量并州人选,结果又发生了分歧。

杨阜希望由阎温出任并州刺史,理由有两个:一是阎温与贾诩有旧,和董越相处也不错,由他担任并州刺史,可以安抚董越,至于引起董越猜忌;二是阎温在凉州刺史府做过别驾,有行政经验,现在又说服董越支持朝廷,有功当赏,出任并州刺史合情合理。

刘晔则提醒杨阜,阎温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但朝政需要平衡。并州人与凉州人有分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凉州人有功当赏,并州人的情绪也要照顾,要不然矛盾激化,对朝廷不利,对凉州人也不利。

天子这次听取了刘晔的建议,任命偏将军王服领并州刺史,即刻赴任。

为了抚尉贾诩和董越,天子随即又下诏,贾诩增邑二百,合前共五百户。又拜董越为临洮侯,食邑五百户,迁镇北将军,领河东太守。

——

搞定了河东,关中暂时解除了两面受敌的危险,天子松了一口气,随即与众臣商量如何反击。

这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弘农与潼关原本是一体的,都是古桃林塞的一部分,弘农(古函谷关)是东端出口,潼关则是西端门户,两关之间就是桃林塞,不是高塬就是山地,兵力很难展开。况且江东军擅长山地战也是出了名的,在这样的地形和鲁肃争雄,谁都没信心。一旦不慎,被鲁肃打个伏击,只怕所剩无几的士气会全部崩溃。

经过反复商量,刘晔拟定了一个计划:天子率主力与鲁肃对峙,迫使鲁肃滞留弘农,然后要求袁谭出兵河内。鲁肃的主力在弘农、陕县一带,河南空虚,如果袁谭出兵,很容易攻入河南,切断鲁肃的退路,形成包围之势。如果孙策引兵来援,南阳的兵力就会减少,黄忠没有了后应,进攻的势头也会放缓。

河南是天下之中,又是旧京。袁谭一度攻进河南,收复洛阳,但旋即又被鲁肃夺了回去。此次进兵,如果天子能够亲自收复洛阳,对人心士气也是一个鼓舞。况且河南比南阳更适合骑兵作战,在河南决战更有利于拥有并凉精骑的朝廷。

天子派人送出诏书,随即向湖县进兵,摆出主动进攻的架势。他还没赶到湖县,斥候送来消息,鲁肃本人回陕县去了,留守弘农的叫蒋钦,兵力也不多,只有两千余人。

天子且喜且怒。喜的是安抚河东的策略起了作用,鲁肃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陕县。怒的是鲁肃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只派一个偏将镇定弘农,区区两千人而已。

刘晔随即提醒天子,蒋钦不是普通偏将,他是孙策身边的侍从之一,可以算是孙策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当初在颍川,就是他和另一个叫吕蒙的年青将领挫败了麹义和荀衍所领的先锋。

天子理解刘晔的慎重,但是这更提醒了他一点:朝廷的士气太低落了,急需一场胜利来提振一下,而眼前正是一个好机会。蒋钦再有天赋,毕竟不是鲁肃,兵力也少得多,击败他总比击败鲁肃的难度要小一些,这正是一个最好的试手机会。

如果连蒋钦都不敢面对,还有勇气面对鲁肃,面对孙策吗?

天子随即下令皇甫坚寿统领前锋一万精兵,向弘农进发。考虑到地形不利于骑兵作战,他将统领骑兵的副将张辽换成了统领步卒的高顺。高顺也是吕布的部将,满足兼用并凉人的原则,而且高顺率领的步卒战力极强,号称陷阵营,很适合这种不便兵力展开的地形。

皇甫坚寿、高顺领命,带着一万人赶往弘农。

天子随即又派人渡河,与董越联络,希望他能出兵攻击陕县,吸引鲁肃的注意力。如果有必要,最好能安排一部分骑兵奔袭河南,寻机切断鲁肃的退路。如果董越抽不出兵力,朝廷可以分出一部分骑兵执行这个任务。

斥候来往,轻骑飞驰,一道道诏书来往,弘农、陕县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

柏谷。

高顺登上一侧的小土坡,极目远眺。

对面是南北向的衡岭,过了衡岭就是弘农城的西门。这是一道山口,两侧是十余丈高的山坡,中间是大约不到一丈宽的通道,江东军用树干扎成的拒马塞住了通道,手持刀盾、长矛的将士站在拒马的后面,两侧的山坡上站着几十名弓弩手,位置看起来并不严整,但仔细一看,却能看到这些弓弩手的覆盖面非常广,弓和弩的配置也非常合理,基本上进攻的士卒都在他们的打击范围以内。还有一些刀盾手、长矛手散在四周。

士卒数量不多,但甲胄齐全,比陷阵营的装备还要好一些。高顺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这次要遇到真正的对手了。他随吕布征战十余年,也遇到过不少对手,但真正能让他重视的对手非常有限。并州人口少,也不够富裕,很多将领都舍不得购买装备,包括吕布在内。吕布麾下十余偏将、校尉,所领士卒全部装备铁甲的只有他一个。

因为他不喜欢享受,所有的钱都投到了士卒身上,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和部下泡在一起练兵。所以他的部下装备最全,训练也最刻苦,大小数百战,赢得了陷阵营的赫赫威名,成为吕布麾下最强的步卒。

陷阵营本身就是一个荣誉,陷阵士很多,可大多是临时招募,成建制的存在非常少。因为高顺在无数次的战斗中证明了自己,证明了陷阵营的价值,吕布才同意陷阵营的长期存在,尽可能的优先供应陷阵营的要求。天子赏赐诸军南阳军械,吕布身份特殊,得到了两百套,有三十套给了陷阵营。

但是今天,面对对面江东军,高顺没有装备上的优势,只有劣势。陷阵营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赢得胜利,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第1959章 热身

高顺仔细观察了地形后,将都尉薛兰、冯成叫了过来,指着对面的地形安排任务。

这种地形正面突破是不可能的,只要对方有足够的箭矢和粮食,再多的人上去也是送死。胜负的关键不是山道中间的阵地,而是两侧山坡上的弓弩阵地。拿下弓弩阵地,居高临下,山道中央的阵地不攻自破。

山坡上的阵地当然也不易攻取,只能一点点的啃,伤亡在所难免。不过这一点高顺倒是有信心。这种狭窄地形最适合精锐作战,只要安排得当,往往能起到奇效。

高顺麾下共有三千步卒,除了号称陷阵营的七百精锐外,还有两千五百步卒。吕布在关中驻扎多年,招募了不少并州人,总兵力有一万五千余人,骑兵三千余,剩下的一万两千多步卒以高顺所领的这三千人最为精练。这次出征,吕布让高顺上阵,就是要争功,不能让凉州人独大。

高顺让薛兰在正对山道的地方立阵,做好冲击的准备,冯成率部进入北侧山坡,他则率领包括陷阵营在内的中军把控全局,随时准备策应。

冯成麾下有四曲,八百余人,包括弩两百人。高顺要求他让弩手全部抽出来,以什为作战单位,一个点一个点的争夺。地形不利,弓的射程不够,只有强弩才能发挥作用。弩的射速慢,以什为单位,可以用数量弥补射速的不足,在局部形成优势。

这么做很稳妥,唯一的缺陷就是耗时间。在这种地形设阵的目的也就是了提供预警,争取时间,只要能完成任务,对方不会据阵死守。所以高顺的要求也很简单:不要急,慢慢来。

冯成躬身领命,转身准备离开,又被高顺叫阵了。

“两件事。”高顺伸出两根手指。“一,不准亲自博杀;二,不要进入对方射程,保证百步内没有危险,亲卫的盾牌不准离手。”

冯成点点头。他知道高顺担心什么。江东军射手精练,最擅长远距离狙杀。这一点已经被赵衢送出的消息证实。鲁肃能顺利攻克弘农城,精准的射手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城上守军中的队率、都伯在第一轮对射中损失惨重,直接造成了指挥不灵,士气崩溃。

在对方居高临下,又有地形掩护的情况下,用强弩远距离狙杀是最容易得手的。高顺提醒的不仅是他,还有他手下的曲军侯、都伯等负责一线作战的低级将领,那些人将是对方射手的首选目标。

冯成回到自己的阵地,向所属的四个曲军侯交待任务。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他绕了一个大圈,最远的地方几乎到了河边,远远超出对方的射程,选了一个相对容易攀登的地形,先派刀盾手上山,建立阵地,再派弓弩手立阵,形成远程攻击,掩护其他步卒依次进入阵地。

看到高顺部的部署,奉命阻击的江东军军侯田成知道遇到了对手。对方有十倍以上的兵力,又有足够的耐心,突破阵地只是时间问题。他一面调整部署,层层阻击,一面派人通报蒋钦。

双方在山坡上展开激战,一个点一个点的争夺。

——

蒋钦对着田成画出的示意图,仔细询问了斥候相关的细节,不禁笑了一声。

他已经猜到这个姓高的并州军将领是谁。吴王曾经提过这个高顺,说他是吕布麾下堪与张辽比肩的大将,张辽掌骑,他掌步,擅长练兵,与江东军的作战风格很接近。

看来天子真的急于拿下弘农,不仅派出了凉州系中的少壮派——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坚寿为前锋主将,还派出了并州系中的精锐。这几乎是天子能拿得出的最强步卒。

蒋钦将这个消息写进了每天的报告中,通报鲁肃。有几个名字很关键,需要重点关注,一旦出现必须立即汇报,参军们在考虑整个战局时会对这些关键人物的位置进行追踪,借以判断对方的战术意图。

函谷关沿着山坡、河谷而建,南北长,有一千二三千百步,东西窄,最窄的地方不到百步,宽的也不过一百五六十步。蒋钦兵力有限,放弃了南部的半城,将兵力收缩到北部的衙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函谷关的假想敌都来自北侧,衙城建在北侧,有利于将领观察形势,临阵指挥。衙城的城墙很厚,城楼也很高,里面有粮仓、军械库和取水的水井,利于防守。

蒋钦有两千人,分成十曲。除了一直跟着他的四曲之外,还有六曲颍川郡兵刚接受他的指挥不到半年,是袁谭发动河南攻势之后,他调任颍川时才归入他部下的。这半年时间里,他对这些人进行了严格的训练,却还没有用实战检验过。

现在机会来了。蒋钦觉得高顺是一个不错的对手,让这些新兵与高顺对阵应该能起到理想的效果。他从中挑出三曲,命他们在西侧的衡岭上立阵,根据不同的地形,每阵相隔一二里不等,既让他们能看到前面的形势,能及时做好接战的准备,又毋须直接介入战斗。

为了避免这些新兵崩溃,蒋钦从亲卫中挑出一曲押阵,即是督战队,又是辅导员。

——

蒋钦的安排给高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也有足够的耐心,也被江东军的节节抵抗折磨得不轻。每一道阵地都要耗费他一到两天时间不等,勘察地形,安排任务,再一步步的攀爬,才有机会与江东军对阵。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进入阵地,准备战斗,真正战斗的时间并不多,江东军利用地形阻击,用冷箭射杀,一旦发现众寡悬殊,形势不利,江东军就会主动撤出阵地。

几天下来,虽然顺利夺取了三道阵地,但损失也不小,伤亡累积起来有两百多人,消耗的箭矢更是惊人,收获却非常有限,除了将战线推进到山岭中段之外,连一个首级都没得到。据临阵的将士说,他们用强弩射伤了几个人,仅此而已。对方非常警觉,百步之内很难得手,只有在百步之外有机会射中,但对方的甲胄齐全,就算是用六石强弩,百步之外也只能射伤,很难射杀。

高顺有点着急,好在皇甫坚寿能理解他的难处,不仅没有催他,反而安慰他,江东军本来就擅长山地战,装备好也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皇甫坚寿又拿出酒肉犒赏上阵的将士,激励士气。在安抚高顺之余,皇甫坚寿奏报天子。江东军精练,根据目前的形势判断,要将阵地推进到弘农城下,至少还需要十天,希望天子保持理智,不要急于求成,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收到皇甫坚寿的消息,天子知道不能急,但他还是急了。

半个月才能看到弘农城,那需要多久才能攻克弘农城?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又或者半年?他知道弘农城不好攻取,但他真的没那么多时间。如果被只有两千人把守的弘农城消耗几个月,牵制孙策兵力的目的就落空了。等他一步步拿下弘农,也许黄忠已经夺取汉中,孙策的主力说不定直接攻入关中了。

他和士孙瑞、刘晔、杨阜等人商量,仅向弘农进兵是不够的,需要开辟新的战场。

第1962章 当家难

“高顺。”孙策将军报轻轻地放在案上,一声叹息。“朝廷精锐尽出啊。”

郭嘉站在沙盘前,目光来回扫视着,眼神凝重。“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王,天子有可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不能不防。”

孙策没吭声。他也有些头疼。面对天子,他就像面对一个使蛮耍横的孩子,不打不行,打重了也不行。这孩子不是普通孩子,是天子,打死了多少会影响名声。况且天子不计后果的进攻也牵制了他太多精力,如果损失太大,难免会让别人捡了便宜。

袁谭正在清河集结人马,蠢蠢欲动,据说刘备也打算挥师南下,来凑个热闹。徐琨、沈友都在备战,青州钱粮不足,徐州今天的赋税全部填进去才勉强够用。豫州的钱粮不能轻动,如果辽东再起风波,就必须从江东调粮。冬天刮西北风,海运有难度,弄不好还要从陆地走。只是这样一来,无形中又要增加很多消耗,时间也有些紧张,不可避免地要征发更多的民伕,数州扰动。

这个中二,真是欠揍啊。

熊孩子不省心,老毒物也让人看不懂。鲁肃送消息来说,贾诩病了,不仅将河东让给了董越,还让出了并州,连镇北将军都不做了,只保留了姑臧侯的爵位和食邑。是真是假,谁也不说清。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可是以贾诩的性格,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借着生病避避风头也正常。

没有什么是准确的,所有的都靠猜。也没有什么是及时的,最快的消息也是五天前的,慢的延滞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也很正常。战术安排是不可能的,就连战略部署都要看运气。就拿弘农的战事来说,鲁肃夺取弘农之前,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军师处的计划都是建立在天子进据弘农,鲁肃退守陕县,甚至一路退回函谷关为基础的。当鲁肃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攻克弘农的消息传来,军师处的参军们一片痛并快乐的狼嚎。

孙策很欣慰。不管最后的胜负如何,他已经证明了人的智慧可以发挥巨大的潜力,文明可以战胜野蛮。鲁肃夺取弘农的战斗看似神奇,却并非神迹,而是综合了双方装备、训练等因素后得出的理性结果,在鲁肃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胜负已定,只是没几个人意识到而已。

包括辛毗。他虽然做了鲁肃的军师,但他还没有真正进入角色,对麾下将士的战斗力把握浮于表面。出奇计可以,正面硬撼时会有偏差。如果双方差距太悬殊,他不会有问题,当双方很接近的时候,他就有可能做出误判。

就战术而言,与荀攸相比,辛毗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大王,张相来了。”杨仪走了进来,轻声提醒道。

孙策回过神来,站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奉孝,你也来听听。我估计张相可能有意见了。”

郭嘉笑道:“这是自然。虽说决定是大王所作,计划却大半是军师处所定,要挨张相的批评,我这个军师祭酒自然不能躲。”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出了门。来到外面的晒台上,居高临下,孙策一眼看到张纮正和谢祥说话。谢祥拱着手,脸上带着有些勉强的笑容,张纮却很严厉,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两人说了几句,谢祥再次拱手,转身离开,张纮站在一会儿,一抬头,见孙策正看着他,这才回过神来,提起衣摆,匆匆登楼,来到孙策面前,拱手施礼。

“让大王久等了,死罪死罪。”

“什么事啊?谢家又惹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张纮淡淡地说道:“这谢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消息,说他年终考评得了个甲等,急急忙忙地赶来疏通,还让谢广隆出面。”

孙策哼了一声。谢广隆是他身边的侍从,虽然没什么官职,影响力却不小,谢祥请谢广隆出面疏通关系,一般人还真不敢不给面子,就算是南阳太守阎象也不能不斟酌一二。

“都是甲等了还疏通,他想做什么?”

“宛令。”

孙策心中微动,有些不悦。他认识谢祥有七八年了,也时常听到他的消息。这谢祥才能一般,不算差,也算不上优秀,估计这甲等的考核都是沾了谢广隆、谢宽的光,居然还贪心不足,费心思来跑官。他现在是朝阳令。朝阳富庶,百姓安乐,是比较容易治理的县,按考核规定,这样的县考核甲等只是合格,不太可能升迁,只有优等才有可能进一步,调到宛这样的大县去做县令。

宛县是南阳郡治,与普通县高大半级,普通县令的俸禄是六百石,宛令是千石,如果能在宛令任上坐稳了,不出差错,就算熬资历,将来也可以升到二千石,妥妥的高级官员,谢家能因此提升一个层次。谢广隆明明与这个叔叔关系不睦,却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帮他疏通,应该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

“降他的职。”孙策没好气的说道:“让他去稚县。”

“不可。”张纮毫不迟疑,一句话就否决了。

孙策惊讶地看着张纮。张纮拱拱手。“大王,官员考核自有法度,跑官固然不对,因为跑官就任意处罚也不对。县令长的升迁自有太守、国相负责,除非重大问题,不应该由大王亲自处理。况且稚县近山多事,需要得力之人,谢祥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谢祥有过,稚县百姓无过,不当受无妄之灾。”

孙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那就由张相按制度处置。”

“喏。”张纮再次拱手,随即又转身郭嘉。“郭祭酒,今年的上计结果出来了,你可有心理准备?”

郭嘉摸摸鼻子,笑道:“我昨天刚收到夫人的家书,清点了家产。”

张纮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的开了口。“今年截止到八月,五州共增加十三万七千八百六十一户,六十一万九千三百零五口,增加垦田八十一万五千三百四十一顷八十二亩,共计三百七十八万三千六百五十二户,一千七百一十九万四千六百二十一口,田租共收获米……”

郭嘉摇摇手。“张相,你就不用报得这么具体了,我可以看报告,你直接告诉我超支多少。”

张纮哼了一声:“截止到八月上计结束,基本和预算持平。”

郭嘉拍拍胸口,大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今年还能过个安稳年。”

孙策听得懂张纮的言外之意。八月上计结束之前收支平衡,九月开始肯定超支,而且是大幅度超支。鲁肃进军弘农不在计划之内,仅这项战事就动用两万人,多消耗军粮十余万石,其他费用加起来将近两个亿。如果这项战事不能迅速结束,他就需要征兵来补缺,每年增加的费用至少二十亿。这是一个大窟窿,别说郭嘉赔不起,他也赔不起。以目前的经济形势,每年超支两三个亿不会有什么问题,超出二三十亿肯定会有问题。

虽然致死的可能性目前还不存在,被人围殴还是很不爽。老子要造福全人类,却被这几个渣渣拖后腿。

“张相,贾诩、董越反复,若不予以惩戒,损失会更大。”

“大王,臣并非抱一味绥靖之意,只是不赞成轻率的进攻。常言道,攻守之势异,其力三倍,劳师远征的消耗更是惊人。辽东有马,又能牵制幽州,征之可也。河东虽有盐铁,非我急需之物,得不偿失,不如守边待敌。即使是对贾诩、董越施以惩戒,取函谷关,开其门户即可,何必长驱直入,直到陕县、弘农?由砥柱至壶丘,乃黄河中险绝之处,冬季水浅,水师尚能上下,春夏水盛,即使是战船也难通行,届时只能以陆运,消耗更大。”

孙策觉得张纮说得有理。鲁肃攻取陕县甚至弘农的确取得了不错的威慑效果,但代价也是巨大的,潜在的风险也不小。从战略意义来讲,占据函谷关就可以了,成本最低。

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这种事本来就无法强求一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总不能让鲁肃放弃弘农、陕县退回来。张纮也没这样的计划,他只是提醒孙策,不能轻率的改变预定计划,扩大战事的规模,尤其是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的代价就是要付出更多的成本,一是攻守之势带来的成本,一是长途运输的成本。船运的成本最低,但黄河适合通河的时间很短,砥柱到壶丘这一段只能在冬季通航,汛期水流太急,逆流而上太困难,尤其是砥柱那一段,适合通航的人门在北侧,非常容易受到河东的威胁。

“张相可有什么建议?”郭嘉主动问道

“取宜阳,卢氏,直抵商洛河谷,威胁关中,迫使朝廷分兵。再派人联络贾诩、董越,行离间之计。”张纮看着郭嘉,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最关键的是妥善处理对鲁肃部的赏罚,不能引发其他人效仿。如果都这么不计后果,下次来的就不是我,而是虞翻了。”

郭嘉摸摸额头,露出苦笑。

第1963章 老而弥辣

英雄所见略同。张纮提出的建议和军师处的最优方案不谋而合。收到鲁肃攻取弘农的消息后,军师处就紧急调整了方案,制定了全取弘农的方案。

在司隶所属的七郡中,弘农郡的实力很弱。弘农以丘陵为主,耕地极少,最盛时也不过四万余户,二十万口,不足河南的四分之一,而且分布极不均衡,九县中有六个县、八成以上的户口分布在北部,剩下的三个县中,卢氏、宜阳在雒水沿岸,陆浑在山中,户口极少,可谓是又偏又穷。

可是对孙策来说,雒水的意义绝不是户口多少能代表的。溯洛水而上,到卢氏,只要翻越枯纵山,就能进入流经弘农城东的烛水,继续向前,则可以进入与武关道平行的商洛河谷,与长安腹地只隔一座冢领山。在这里驻兵屯田,向东可以绕过武关,向北可以绕过潼关,极具威慑力。

这里的地形也对吴军非常友好,是发挥山地战优势的最佳战场。以并凉兵为主力的关中军只能被动防守,很难主动进攻。一旦这里出现了吴军,朝廷就很难全力向东了。

绊住了朝廷,就有机会下手处理河东了。张纮刚来,还不知道最新的情报,所以才有离间贾诩、董越的想法,孙策已经收到鲁肃的消息,知道贾诩和董越之间不需要离间,早就貌合神离,只是不知道贾诩最后会怎么处置董越罢了。

张纮的重点不在战术上,他真正想说的是控制住战事的规模,不能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如果徐琨、沈友等人受到鼓舞,也主动出击,钱粮肯定供应不上。虞翻翻脸是小事,大量动用江东钱粮就是动及根本,这种情况只应该发生在决胜负的时候,不应该发生在僵持对峙的时候。

所以,如何处理鲁肃的战功就成了关键。孙策与张纮反复商量,最后决定赏赐参战将士,不赏赐鲁肃、辛毗,只进行口头嘉奖,并且慎重选择嘉奖辞令,既不能伤了他们士气,又要让他们引以为戒。在这方面,孙策相信张纮。不论见识还是文采,张纮都是一等一的,绝非郭嘉、顾徽等人能比。

张纮亲自拟了嘉奖令,由顾徽抄录一遍,然后用印,发往陕县。

张纮最近一直在各郡巡视,接受上计,考核官员,和孙策见面的机会不多。年关将近,上计也基本结束,河南的战事又出现了意外情况,张纮心里多少有些着急,担心孙策再做出轻率的决定,决定在析县住一段时间,早晚与孙策沟通交流,随时进谏。

经过这件事,孙策也意识到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容易冲动。鲁肃敢打能打,可是立功心切,不够稳重,至少不像周瑜沉得住气。说起来也怪,历史上的周瑜似乎没这么稳,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娶了蔡琰有关。年方弱冠就功成名就,娇妻相伴,他的人生接近完美,心态自然从容。

该为鲁肃物色一个镇得住他的妻子了。鲁肃也是个晚婚典范,历史上的他去世时儿子还没出生,险些连爵位都没人继承,现在也是整天泡在军营里,一心想建功立业,没心思娶妻生子,浑然不顾他那老祖母急成什么样。

——

均水,兴吴津。

蒋干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停车。他拉开车窗,看向道路对面。冷冽的风吹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激零。可他却不觉得冷,反倒有些兴奋。

宽敞平整的官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由两匹高头大马牵引,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赶了很远的路,刚刚到达。

蒋干略一思索,下了车,大步走到对面,伸手敲了敲车窗。车窗开了,露出一张疲惫的脸和一双发红的眼睛。可是一看到蒋干,这双眼睛顿时亮了,脸上也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蒋子翼?”

“嘿嘿嘿……”蒋干趴在车窗上,看着车里的钟繇。“我说我今天怎么突然心动,要跑到这儿来玩,原来是有故人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钟繇有点尴尬。“我是私行,没有用本名。”

蒋干眉梢微挑。“出逃?”

“没那么严重,就是……”钟繇欲言又止。“不想连累他人。”

蒋干会心而笑。钟繇是左冯翊太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阳,自然不可能是公务。“我车里有好酒,过来喝两杯?”

钟繇正中下怀。他化名逃出关中,来到南阳,就是想投孙策,找蒋干引见虽然不是最优计划,既然碰上了,当然也不必拒绝,至少进城的时候会方便很多。他下了车,与蒋干一起越过官道。年关将近,兴吴津又是重要津口,官道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横穿大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钟繇也不急,打量着行色匆匆的商旅,羡慕不已。

“一关之隔,天地之别。子翼,你可知道关中现在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不过我能猜得到。”

“你可以猜得到,可是我进入武关之前怎么也猜不到南阳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总算看到了。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很惊讶。”

“惊讶什么?”

钟繇含笑不语,过了片刻,说道:“久闻吴王以民为本,我一直不以为然,今天算是见识了。两军交战,南阳百姓还能如此安乐平静,除了传说中的王道,我实在不想出什么样的字眼。”

蒋干瞅瞅钟繇,哈哈大笑。“这就对了,王道乐土,正是我吴国君臣孜孜以求的境界。”他拉着钟繇上了车,吩咐马车向析城方向驶去。

钟繇喝了两口酒,把事情的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他由尚书令转左冯翊,一待就是几年,朝廷就像是把他忘了似的。这次天子亲征,诏书下达左冯翊,要求左冯翊为大军提供粮草,数量不少,左冯翊根本支撑不起,就算将百姓家里的粮食搜刮一空也无法完成任务。他上书申辩,却没有任何作用。他很失望,就挂印弃官,化名元常,经由武关道,来了南阳。

蒋干静静地听着,没说什么。他知道钟繇没说实话,也清楚钟繇有更好的进身之阶,并不需要他帮忙,只是碰巧遇上了而已,自然没必要将所有的实情都告诉他。有郭嘉引荐,吴王肯定会用钟繇,但能用到什么程度,不太好说。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太热情。

蒋干问了几句荀彧的近况,钟繇也不太清楚。他最近和荀彧的联系非常少,只知道荀彧留守长安,具体情况不清楚,提得上的事也就是唐夫人为荀彧生了一个儿子,最近好像又怀上了。

两人叙着旧,心照不宣的避开了正事。有蒋干陪同,钟繇顺利地进了城,来到郭嘉的宅第。看门的是钟夫人出嫁时从钟家带来的老仆,一眼认出钟繇,连忙奔进去报告。郭嘉还在当值,钟夫人闻讯出迎,又派人去通知郭嘉。兄妹见妹,欣喜自不用说。蒋干说了几句话,主动告辞。钟夫人再三谢过,将钟繇迎了进去,在堂上坐定,吩咐人取水来,请钟繇洗漱。前后张罗,殷勤备至。

“兄长怎么来的?嫂嫂呢?”钟夫人笑眯眯地问道。她虽与钟繇平辈,年龄却差二十多岁,在钟繇面前一直更像女儿。

钟繇一声长叹,有些窘迫,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刚才面对蒋干时,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此刻面对从妹,他同样无地自空。五十岁了,还要求仕进,又是以这种方式,他觉得很丢脸。若非不得已,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一直想带兵作战,之前还想过去凉州,甚至准备了金丝锦甲,却一直未能成行,在左冯翊任上苦熬。这次天子西征,他本来以为机会来了,至少可以率领左冯翊的郡兵参战,没曾想朝廷根本没这意思,只是让他为大军筹备粮草。他的心彻底凉了,这才决定来南阳。

“小妹,你还记得我今年多大吗?”

钟夫人目光微闪,神态自若,笑道:“知道,前两天我还和奉孝商量这件事呢。”

“商量什么?”

“劝你回来啊。”钟夫人亲手将一杯热茶放在钟繇面前的案上。“以前你一心为朝廷效力,想劝你也不敢,如今耳顺之年将至,就算我们说得不妥,想必你也不会责怪。兄长出入朝廷,经验丰富,既从武关来,想必也看了不少,看得比我们透彻。如今形势渐明,江山易姓已是必然,你为朝廷效命了那么多年,也该为钟家考虑考虑了。当初颍川四长名扬天下,谁不钦佩,可是如今呢?颍川年轻一辈人虽然不少,却只有奉孝因缘际会,跻身中朝,实在与我汝颍的名声不般配。”

钟繇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只是想不明白,本以为是吴王帝王心术,有意压制我汝颍人,现在看来,恐怕是我想得差了,这问题还是出在我汝颍人自己的身上。”

钟夫人很是诧异。钟繇夸赞孙策,她可以理解,但没有外人在场,钟繇的评价又是如此之高,未免不合常理。“兄长,此话怎讲?”

“汝颍人才虽多,习气也重,难免自以为是,没有意识到这世道已经变了,吴王欲行之道并非党人、名士信奉的儒门之道,甚至不是兼采儒墨道法、综合百家之道,而是另一种道。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总在似与不似之间。”

“啪啪啪……”门外响起一阵掌声,孙策和郭嘉一先一后走了进来。孙策一边鼓掌一边笑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今日得见钟君,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第1964章 人精钟繇

钟繇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繇不请自来,死罪死罪。”说着,双腿微曲,便有下跪之意。孙策大步上前,适时地托住了钟繇的手臂,阻止了他的下跪。

“久仰钟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钟繇年近半百,与孙坚还要年长几岁,自然不肯轻易下跪。只是来得狼狈,不得不将姿态放低些。孙策心知肚明,他对下跪这种礼节本来就没什么好感,更不能让钟繇下跪,就算不给钟繇面子,也要给郭嘉夫妻面子,否则也不必一听到钟繇来了就赶过来见面。

既然演戏,自然要演全套。况且在门外听得钟繇寥寥几语,已知这位人精深知朕意,正是收拾汝颍人心的好机会。如果用得好,号召力远非郭嘉、荀攸这些年轻人可比。

见孙策礼敬钟繇,郭嘉还好说,清楚孙策的用意,钟夫人却喜上眉梢。她是钟家支族庶女,原本在家族里的地位并不高,需要钟繇帮衬,现在形势相反,郭嘉是吴王心腹,她是吴王后姊妹的闺中蜜友,钟繇因为他们夫妻而受到吴王礼敬,自然大有面子。

钟夫人没料到孙策会来,坐榻安排不足,便请孙策坐了主席,钟繇坐了客席,自己则去张罗酒宴。请示了孙策之后,她又派人去请袁权。

孙策与钟繇寒喧几句,并不问钟繇是如何来的——间行至此,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问也罢——开门见山,问钟繇对当前形势的评价。钟繇正需要表现的机会,乐得有这么一个极其自然的开场,接着刚才与钟夫人的话题往下说。

钟繇拱手再拜。“大王虽起自荆襄,出仕理政却是从豫州起,自然清楚汝颍乃是党人聚集之地。繇闻大王对党人颇有抵触之心,不揣妄陋,愿为大王解说。”

孙策躬身还礼。“愿闻高见。”

“诚然,党人虽重儒经,却已经不是夫子那般温润如玉的君子,行事不免偏激。然孔子曰仁,孟子曰义,儒门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党人离夫子稍远,距孟子稍近,只是除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之外,又多了几分墨家拔剑而起,死不旋踵的决绝。”

孙策倒也不奇怪。这样的观点,他以前就听过一些。汉末文武分途已有征兆,却不明显,文士习剑的不在少数,徐庶、荀攸都出入文武之间。不过钟繇将党人的偏激归因于内有孟子之义,外行墨家之侠,倒是有些新意。汉代重侠气,甚至可以说是侠的尾声,后人常说墨家因此消亡,现在看来不见得准确。

墨家没有消亡,只是换了形式,远离了文化书写的中心,不再是与儒家并称的显学,成了市井江湖之学。而中国的历史书写虽然丰富,却以朝廷为主要对象,对市井江湖的关注是不太够的。

“依钟君之意,党人倒是集诸子之大成了?”孙策笑道,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

“没错,党人不是原本意义上的儒生,正如儒门不是原本意义上的儒门。其实儒墨道法虽互相攻讦,争讼不休,本质上却是士人内部的纷争,同道而异术,分分合合在所难免,取长补短也是自然。故而,党人不是儒生,却可以称为儒士,首先是士,其实才是儒生。”

孙策眉梢轻扬,却没评价。钟繇将党人归于士,这是在向他的士论靠拢,可是能不能自圆其说,是前进还是倒退,他还无法断定,不宜仓促评价。

“当然,他们因袭旧学,眼界难免不够宽,与大王提倡的士道有一些距离,境界上有所不足。可这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甚至可以说这是党人以身试法,碰了南墙,用自己的鲜血性命证明此路不通,为大王孕育新论提供了一些借鉴。就初衷而言,并无二致。”

孙策沉吟不语。钟繇虽然没说他对党人的看法有偏颇,但是强调党人的牺牲对他有参考作用,却不能说全是牵强。他之所以发宏愿,要改变华夏文明的进程,某种程度上不就是不希望看到社会精英变成权力的附庸,以争当皇权的奴才为荣么。从这一点上看,党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他的预期的,他反对党人,只是反对他们的偏激,反对他们的封闭,反对他们不务实罢了。

他无法反对党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也无法否定党人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精神,至少李膺、范滂那一代党人是有这样的风骨的。

“道术乖离,重道而轻术,此党人所以败。道术相依,以术证道,此大王所以胜。”钟繇抚着胡须,淡淡地笑道:“大王欲行王道,以王道胜霸道,志向高远,令人钦佩。只不过曲高和寡,正道迂远,非大仁大勇者难行,非大智大圣者难知,天下能体会大王深意者屈指可数,不过二三子尔。”

孙策笑了。不管钟繇这是真话还是奉承,听起来果然舒服,让他颇有得遇知音,如饮醇酒之乐。他也清楚自己有些理想化,午夜梦回,时常有自我怀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上王莽的旧路。社会改革是一个系统工程,绝非几个人、几年就能实现,他一个穿越者,痴心妄想的想改变历史进程,焉知不会弄巧成拙,成了王莽或者叶轻眉?

郭嘉适时开口,引导话题继续。“听钟君此言,我等辅佐大王也是坐井观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钟繇微微一笑。他不好当面批评孙策,但批评郭嘉却一点问题也没有。“奉孝,若大王用秦政,行霸道,几年内能荡平天下?”

郭嘉眨眨眼睛,反问道:“钟君以为几年?”

“三年,最多五年。五州有天下户口之半,征发士伍,可得兵五六十万,箕敛钱粮,可立得五年之粮,一年平关中,一年平河北,一年扫荡四边。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下户口减半,然后下轮台之诏,与民休息,天下可安。”

“是吗?”郭嘉笑得更加得意。“既然如此轻松,为何大王不肯,偏要与朝廷、袁谭纠缠?”

“因为大王所欲得者并非天下,而是王道。他要向天下人证明王道可胜霸道,行不由径,堂堂之阵,才是王道。”钟繇转向孙策,目光灼灼。“大王,繇无才德,唯有年齿,倚老卖老,斗胆妄言,若有冒犯,还请大王海涵。”

孙策莞尔而笑。这老头果然鬼精鬼精的,话说得这么动听,姿态又放得这么低,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哪里还能生气。就算真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不好意思生气啊。难怪他能活八十几岁,七十多岁还能生个聪明绝顶能败家的老来子。

不过钟繇这几句话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也许是旁观者清,他看得比张纮、郭嘉这些近臣更透彻。我不是不能迅速平定天下,我只是不想赢得太艰难,惨胜如败,打得头破血流多没意思。我不仅要赢,还要赢得轻松、漂亮。我要向天下人证明发展才是硬道理,只有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才有拥有实力,拥有尊严,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此之前,留着天子、袁谭又有什么关系?让他们蹦跶,看他们能蹦个什么结果出来,能不能逼得我全力以赴。看着对手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却无奈我何,也是一种享受啊。

“钟君谦虚了。谬赞不敢当,却颇受启发。前路茫茫,我也是摸索着前进,并不清楚能走到哪一步,若有钟君这样的智者相辅,心里就塌实多了。钟君,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在这里先住一段时间,容我时时请益,如何?”

钟繇大喜,一路上都悬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荀文若,这次你真是错过了。天子虽是英才,礼贤下士,可是和吴王比起来,终究还是略逊一筹啊。钟繇离席,拜倒在地。

“繇穷极来奔,蒙大王不弃,敢不效愚忠,竭驽才,进妄言,冀有一言之得。”

孙策这次没有谦虚,从容受了钟繇的大礼。既然要做君臣,君臣的礼节总是要有的。就算钟繇以后一个建议不提,仅是左冯翊临阵潜逃就可以打天子一个大耳光。对内而言,有钟繇这个汝颍老名士出面,对汝颍士风的整顿也能实现重大突破。

眼前就有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蒋干说过,钟繇的功利心很重,一直想带兵,而他现在就需要一个人深入商洛,到关中的大门口屯田。钟繇在这个时候送上门来,简直是天意,不用选,就是他了。

当然,这个机会不能给得太随意,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珍惜。先吊他一段时间胃口,年后再说。趁着过年的机会,让他回颍川露个面,做一次虎皮。

孙策心中主意打定,不再谈具体的安排,转而与钟繇谈笑风生,说起了书法。“久闻钟君书道精深,名闻关中,世人不论贵贱,皆以得钟君所书墓志为荣。正巧有一件事要劳烦钟君,还请钟君不要推辞才好。”

钟繇心知肚名,这种事是躲不掉的。“愿为大王效劳,不知是大王的哪位亲友?”

“嗯,不是一位两位,是几十位。”孙策对刚刚进门的袁权、袁衡姊妹招招手,笑道:“王后,夫人,你们来得正好,大书家就在眼前。”

钟繇脸色微变,看向孙策的眼神有些异样。

第1966章 堵不如疏

郭嘉的宅第离衙城只有百余步,孙策走得虽然慢,还是很快就走到了。进了衙城,来到后院,淡淡有暗香传来,墙角的腊梅新开了几朵,半透明的花瓣在月光下绽放,幽香袅袅。

孙策停住脚步,在院中站定,看着墙角的腊梅出神。

袁权递了个眼色,让袁衡陪着孙策,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安排洗漱、休息。袁衡会意,静静地站在孙策身边,柔声说道:“大王是为如何用钟繇而犹豫吗?”

孙策笑笑。怎么用钟繇,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但这不妨碍听听袁衡的想法。钟夫人是郭嘉的夫人,又和袁氏姊妹走得非常近,影响非普通文武可比,多了解一些意见总是有好处的。

“王后有什么建议?”

“国家大事,自有文武进谏,大王独断,我哪敢有什么建议。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孙策笑道:“你担心什么?”

“担心汝颍人聚在钟繇周围,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钟繇年长,又是钟家家主,名望非郭嘉、荀攸等人可比,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就是陈纪、荀彧。陈纪刚刚过世,他便弃官而归,又是以为这种方式,看起来不像是偶然。”

孙策心中一动。他也觉得钟繇来得太突然。钟韩荀陈,颍川四长是汉末颍川世家的代表,韩家的家主韩融、荀家的家主荀彧和钟家的家主钟繇一直在长安,只有陈家的家主陈纪在颍川,但他没有出仕,一直在家赋闲,这也是汝颍人在官场上没有明显优势的原因之一。

辛毗、荀谌是兵败来投,荀攸、郭嘉名声不显,汝南的许劭被迫远走他乡,陈逸跟着于吉修道,无意入仕,汝颍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出现在他的治下,汝颍系这才和青徐系、扬州系不分上下。可是汝颍系一直在谋求更大的发展,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建议他辟除陈纪出仕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

陈纪六月份去世,现在钟繇就回来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是不是太巧合?看起来,钟繇这么做很狼狈,可是仔细一想,除了如此,钟繇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他如果不狼狈一点,反倒容易引起警觉。

而且钟繇应答如流,句句符合他的心意,要说没有刻意准备过,恐怕不是事实。

“那……不用他?”

“不用他怕是也不行,未免寒了汝颍人的心,断了汝颍人仕进之路。”袁衡歪着头,静静地想了片刻。“不如先让他接替张公,教导弟妹,过两年叔弼也该独立统兵了,他性子急,身边需要一个老成稳重的人,钟繇也许合适。”

孙策笑了起来,一言不发。袁衡转过头,打量着孙策。月光下,孙策的脸看不太清楚,眼神也有些晦涩难明。袁衡怯怯地说道:“大王,是我多嘴,不该妄言国事,还请大王惩戒。”

“你是该惩戒,不过不因为妄言国事。”孙策吁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对你我而言,国事即家事,一点不让你介入也不现实。但你介入的方法太老套了,我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这让我很失望。”

袁衡脸色煞白,挣脱了孙策的手,站在孙策面前,曲膝就要下拜。孙策抬手扶着她。“讲道理就讲道理,不要动不动就拜,显得我多霸道似的,就知道欺负小孩子。”

“我……”

“你仔细想想,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孙策拉着袁衡的脸,向堂上走去。“你不要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

袁衡抿着嘴唇,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有些不知所措。她被孙策牵着手上了堂,进了卧室,在床边坐下,迎着孙策戏谑的目光,更加慌乱。

“我……我不知道。”

孙策无声地笑了。“你看,你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费那么多心机又有什么意义?”

袁衡尴尬不已,绞着手指,低着头,一言不发。袁权带着两个侍女,端着洗漱用品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不禁笑道:“这是怎么了,又欺负阿衡?”

“你看,你看。”孙策痛心疾首。“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你说你该不该罚?”

“一世英名?”袁权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说得太早了些,人生百年,你才过了四分之一呢。再说了,身正不怕影斜,你真要站得正,行得端,谁能毁你名声?”

她将孙策拉到一旁,让他洗脸漱口,自己坐到袁衡身边,搂着袁衡的肩膀询问事情经过。袁衡将原委说了一番,求助地看着袁权。袁权伸手点点袁衡的鼻尖,恨铁不成钢。

“你啊,该罚,教了你这么多次,就是不改。”

“姊姊,我怕……”袁衡委屈得双目泛红,泪珠盈盈欲滴。

“怕什么?”袁权嗔道,掏出手绢,为袁衡拭去泪珠。“大鹏有大鹏的志向,学鸠有学鸠的志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学鸠固然不该嘲笑大鹏,也不必怕大鹏嘲笑。若有幸附大鹏之翼,扶摇而上,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用怕别人说什么。嫉妒也好,讽刺也罢,与我何有哉?”

袁衡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孙策洗完脸,回到她们面前,看看袁权,又看看袁衡。“你们什么时候也读起《逍遥游》来了?”

袁权也不回答,推推袁衡。“告诉夫君,你想要什么?”

“我……”袁衡面红耳赤,话到嘴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看向袁权,袁权却是不应。袁衡无奈,只得鼓起勇气。“我想如果有机会,将来请钟繇辅佐太子。”

孙策笑了起来。袁衡一开口,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毕竟不是袁权,没有那样的城府和手段。说什么担心钟繇成为汝颍人的领袖,说什么让钟繇辅佐孙翊,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是真的,让钟繇这个汝颍领袖成为未来太子的左膀右臂。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汝颍人的实力都是不可忽视,身为汝颍人,袁家自然想将这股力量收为己用,不让别人有机会觊觎太子之位。

“这个要求过份吗?”袁权说道。

“不过份。”孙策摇摇头。“阿衡是王后,她如果有了儿子,想请一个德高望得的名士为师傅,学习治国之道,将来好顺利即位,太正常了。要是不这么想,那才不正常。”

袁权转向袁衡。“你看,有什么好怕的?”

“夫君,姊姊,是我错了。”

“你的要求不过份,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袁权眼神疑惑。

“首先,你得有一个儿子。”

袁权“噗嗤”一声笑了,瞥了孙策一眼,嗔道:“快了,阿衡明年就满十八了。我请相士看过了,她有多子之相,你将来不止有一个嫡子,总能挑出一个优秀的。”

孙策哈哈大笑,一挥手,神情豪迈。“那行,将来留一个最好的守中原,剩下的全部派出去打天下,嫡子为王,庶子为侯,让四海都做孙家的游泳池。”

“行,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擒龙,你想怎么的都行。不过现在你还是想想钟繇的事吧,汝颍系怨气不小,再不安抚,迟早会有麻烦的。”袁权解下孙策的外衣,将他推到床边坐下,又脱下他的战靴,端来洗脚盆,试了水温,将孙策的脚放了进去。“党人一直想抓兵权,钟繇功利心又重,当初曾想去凉州,现在来南阳,只怕心里还存了统兵的想法。你不肯让他统兵,总要给他一个看起来更有前途的安排,让他辅佐季弼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我为何不肯让他统兵?”孙策打断了袁权。

袁权一愣,仰起头看着孙策,柳眉微蹙。“夫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汝颍人多势众,英才辈出,财力又雄厚,如今已经有不少人在军中供职,离直接掌兵只有一步之遥,这个口子一开,将来军中有半数是汝颍人,尾大不掉是意料中的事。”

孙策点点头。他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打算让钟繇去统兵。有些事,越是不让他们做,他们越是想做,真让他们做了,也许也就那么回事。统兵作战不是想象的那么轻松,军中之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的,实际上文化昌盛之地反而不容易出名将,因为军中实在太苦了,哪有做文官轻松。

况且现在不是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最大的兵权在他手里,他不怕汝颍人翻天。

“堵不如疏。不让他们试一试,他们不知道有多难。统军作战不是坐而论道,名将也不是名士,能拽几句文,互相吹捧吹捧就行,那是会死人的。如果他们想做赵括,我成全他们。真能出几个名将,我也不亏。周瑜、沈友都是世家子弟,汝颍出几个又有什么问题?”

孙策顿了顿,又轻声笑道:“如果他们以为像李膺一样就行,那可不够。”

袁权思索片刻,也笑了。“说得也是,汝颍人一直以李元礼为榜样,可若是李元礼还活着,以他的用兵能力就算能跻身九都督,也未必能进前三甲。钟繇未必就能比李元礼强。”

第1967章 人心苦不足

人心苦不足。这世界上最稀缺的就是满足,纵使目标达成,所谓的满足也不过是一刹那,新的目标、追求接踵而来,引诱着所有人一路前行。

往好了说,这是人类进步的动力。往坏了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个苦命,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汝颍系如此,袁氏姊妹如此,自己也如此。安安稳稳做霸王、做皇帝不好吗?非要痴心妄想,建万年太平,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孙策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自怨自艾。

袁权催促袁衡去洗漱,自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夫君,我们……”

孙策转头看着袁权,见她眼神温柔,掩饰不住的心疼,不禁笑道:“和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不争是不可能的,争得光明正大就行。你识大体,阿衡也没坏心眼,我逗她玩呢,没别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也怪,你们姊弟三人像谁?像你母亲,还是像你父亲?”

袁权也笑了。“像我母亲。不过我父亲其实也不坏,他只是纨绔,没什么心眼。”她斜睨着孙策。“和你一比,他更像个没成年的孩子。”

“你这话说得……”孙策咂咂嘴,神情委屈,心里却对袁权由衷赞同。袁术生不逢时,他这种温室里肆意生长的歪脖子树根本不适应乱世,既没有袁绍的阴险、城府,又没有曹操的才华,只是凭着家世横行霸道,无人敢惹,没有家世做靠山,他立刻被打回了原形。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袁绍恨之入骨,不死不休。袁绍不仅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声望和资源,还杀死了叔叔袁隗和他的兄长袁基,摧毁了他的依赖。

也不知道这兄弟俩到了黄泉之下会怎么相处。

“我答应他的三件事已经完成了两件,最后一件也快了。”孙策轻笑道:“周瑜即将深入益州,曹操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那可不对。”袁权眼神灵动,宜喜宜嗔。“你答应他的是照顾我们姊妹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现在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说完成了呢?能善始还要能善终,少了不能少,还要五十年。四十年后太子登基,阿衡还要再做几年太后,我也要看着小虎封侯,才算圆满。”

孙策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时候找的相士,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么忙,这些小事何必麻烦你。沛国人朱建平,听说过吗?”

孙策想了想,有点印象。不知道是不是历史已经面目全非的缘故,他对以前历史轨迹上的事有些淡忘,总体脉络还记得,细节却有些模糊。朱建平这个名字熟,具体的事迹却记不清了。

“他怎么说?”

“他说阿衡将有三子一女。”袁权有些犹豫,黛眉微蹙,孙策看得真切,催促道:“还有呢?”

“他还说,阿衡这三子一女中,女儿最尊贵。我不是太明白,问他,他也不说,只说天机不可泄漏。”

孙策也不太明白。他从来没有打算剥夺袁衡的王后之位,只要袁衡能生出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不呆不傻,做太子,为储君,将来登基继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反倒是女儿最尊贵?

“你怎么没让他看看我?”

“看了。阿衡母子的富贵全寄托在你身上,岂能不看。”袁权忍着笑,露出一丝俏皮。“偷偷地看了一眼,没敢让你知道。”

“他怎么说?”

袁权眼神闪烁,笑而不语。孙策好奇心大起。他今年二十五,明年二十六,如果真有命这一说,那他明年应该有一劫。这朱建平如果能看出来这一点,他或许会相信他,相信算命这种事。如果看不出来,那当个笑话听听就完了,不必当真。

“他说你明年会有小厄,不宜外出。”

孙策着实有些惊讶。真的假的,这么神?他将袁权拉过来,搂着她的略显丰腴的腰肢,感受着温润光滑的手感,一声轻叹,这才感觉到人生有一丝成就感。“这倒没什么问题,我本来也不喜欢外出。如果不是作战,我现在应该住在秣陵太初宫里,或者在汤山泡温泉。”

“还秣陵?”袁权伸手掩住孙策的嘴,嗔道:“现在叫建业了,那是你的国都,也能叫错?”

孙策哈哈大笑。“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别那么紧张。那地儿以前还叫金陵呢,也没见挖出一块金子来。”说起金子,孙策心情大好。黄忠进兵钖县,夺取了汉水流域的淘金之地,今年的财政数据好看得多。听郭嘉说,楚有汝汉之金,汉就是指汉水这一段,汝则是汝水,可他对汝水淘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知道汝水流域哪儿有金子吗?”

袁权忍俊不禁。“怎么,缺口太大了?要不我补贴你一点,多了没有,二三百金还是没问题的。”

“这倒不用,暂时还没有紧张到那个地步。怎么,你最近开销很大,手头只剩下二三百金了?”

“花钱的地方多了,南阳的物价又贵,荷包自然没有以前那么足。”袁权低着头,想了想。“夫君,我和阿衡商量了一下,打算减掉一些部曲,也能节省一些开支。”

“减部曲?”

“是啊,我们就在你身边,又不作战,用不着四千人,留个几百人就够了。养那么多,浪费物力、财力,又耽误了他们前程,多可惜啊。”

孙策挑挑眉,暗自发笑。他当初将袁术旧部四千人全部留给袁权、袁衡,既是让她们安心,也是避免袁术旧部干扰自己。张勋、桥蕤等老臣基本脱离一线,最忠于袁术的部曲也不参加作战,没有立功的机会。因为是袁氏姊妹的私兵,自然也由袁权负责筹钱供养。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一年至少需要四五千万,袁权之前有汝南工坊在手,没什么压力,如今工坊转手了,只有吴郡的一个商会,虽然利润也不少,终究不如承担着大量军械制造业务的工坊来钱。四千部曲的压力慢慢凸显,不用他说,袁权就主动要求减省了。

“你真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袁权笑道:“原本留着这四千人也就是求个安心。现在心已安,自然就用不上了。”

“那你们自己安排,留多少,减多少,剩下的人交给我处理。能作战的补充到亲卫营,年纪大的就让他们去屯田或者干脆退役吧。”

“我想置换一些人,行吗?”

“怎么置换?”

“这四千部曲中有不少人是成了家的,有些人的子女已经成年,既然没有作战任务,只是侍从出入,我想选一些少女做阿衡的侍从,就像尚香的羽林卫一样,如果里面有好苗子,将来补入宫中做女官,也算知根知底,不用担心会有乱七八糟的人。”

“你打算安排多少人?”

“和羽林卫一样,一曲两百人。”

“行。”孙策点头答应。“不能再增加了,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是我选秀女呢。”

袁权笑出声来,乜了孙策一眼。“你不想吗?”

“不想。人多话多,有你们就够了。天子十二夫人,别的我不一定能遵守,这一条尽量争取。”孙策想了想,又道:“这一条将来要作为根本大法传下去,凡是我的子孙,后宫不准超过十二人。你觉得行吗?”

“依我说,如果不在乎古制,这个数字平可以更少一点。你是开国之君,不在限制之列,继位之君减半,有六人就够了。”

孙策笑道:“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姊姊,不仅是汝颍人有怨气,你也有怨气啊。”

“是啊,人心苦不足,我也是人,难免得陇望蜀,贪求专宠。”袁权伏在孙策胸口,轻轻地摸了一下孙策的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十二人好,至少一年还能轮上一个月,再不济,除夕守岁时也能有一个座位,远远地看上一眼。真要是后宫佳丽三千,一年也见不着一面,那还有什么意思。”

孙策哭笑不得。“至于么……”

“至于!”袁权撑着孙策的胸口,半挺起身子,咬着嘴唇。“一想到将来色衰,偏居冷宫,我就后悔。当初若是不嫁你也就罢了,如今嫁了你,受了这许多恩宠,知道了做女人的好处,却不能长保,还不如一直远远的看着你,既不患得,也毋须患失。”

袁权说着,眼圈微红,竟落下泪来。孙策一时无语,不如知何才好。袁权一向有女王风范,几乎从未在他面前落泪,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这时,袁衡洗漱完毕,走了进来,见袁权伏在孙策胸前落泪,以为袁权因为她挨了孙策斥备,心中愧疚,踌躇着不敢上前。孙策连忙摇摇袁权,调侃道:“行了,行了,快把眼珠擦擦,要不阿衡以为我欺负你呢。”

袁权很不好意思,连忙起身,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珠,强笑道:“阿衡,我只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袁衡走了过来,将袁权搂在胸前,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为人谋易,为己谋难,关心则乱。你既动了心,又何必强作冷静,从心所欲便是了。夫君不是俗男子,他不会笑话你的。”

第1968章 算命

高楼之上,孙策倚案而坐,目光透过精致的棱窗看向远处的山峦。案上一只造型古朴的香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一杯清茶,雾汽袅袅,碧绿的茶叶在水中上下沉浮。

四周静谧,配合着城中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自有一番让人心醉的宁静。

楼下军师处的地板上铺了地毯,参军们虽然忙碌,却没什么声音,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一切井然有序,不时有人走到楼梯口,将文书交给当值的杨仪,等着孙策审阅。年关将近,事务繁杂,需要孙策立刻决定的却不多,都被杨仪收下,不来打扰孙策,甚至连身影都不在孙策面前出现。

孙策在考虑大事。

手指在案上轻叩,袁权梨花带雨的俏脸又浮上脑海,孙策一声轻叹。正如钟繇突然来投,袁权的失态既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人都是自私的,有几个真的能绝对理性呢,袁权自然也不例外。可袁权在他面前直言有妒心,这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说不清楚。

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个世道开始不同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有些兴奋,兴奋过后却是说不出的惶恐。他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会是什么,是创造一个美好的新世界,还是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是摸着石头过了河,还是遭受灭顶之灾?

历史不是游戏,自己不是玩家,别人也不是按照设定表演的电脑角色。仅论生存智慧,能完胜他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袁权提醒,他甚至没意识到钟繇从关中来的时机过于巧合,背后可能另有隐情。

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郭嘉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祭酒,祭酒。”随着参军们恭敬的招呼声,郭嘉上了楼,“笃……笃……”楼梯轻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终于在门外站定。

孙策没有转身,只是指了指对面的坐榻。他知道郭嘉会来,但郭嘉会说什么,他却没什么把握。

郭嘉走到对面,将羽扇放在案上,提起衣摆入座,又将衣服整理好。孙策静静地看着郭嘉。郭嘉今天与众不同,不仅仅是眼圈有些黑,脚步也有些虚浮,神情更是难得的凝重。如果猜得不错,他昨天夜里一定没睡好。

这么说,他也不知道钟繇会来?孙策回想着昨天钟夫人派人来通报时郭嘉的神情,忽然轻松了些。

“和钟元常谈得太晚了?”孙策勾了勾手指,让人为郭嘉准备一壶参茶。

“谈得很晚。不过……”郭嘉轻抚后腰,一声轻叹。“最难消受美人恩,一夜五次,超出我的极限了。”

孙策盯着郭嘉看了一会,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郭嘉还是那个郭嘉,再正经也正经不到哪儿去。当然,他这句话也不仅是玩笑,背后别有深意。钟繇突然出现与他无关,但是与钟夫人有关。

“都说了些什么?”

“他有两个担心:一是王道能不能战胜霸道?二是大王不信天命,打算用什么收拾人心?”

孙策暗自感慨。果然姜是老的辣,一眼就看到了关键所在。王道能不能战胜霸道?理论上可以,现实中未必,至少没有看到成功的例子。即使是技术昌明的二十一世纪,也没看到什么真正的王道,打着民主旗号,干着强盗勾当的倒是比比皆是。至于眼前,王道同样步履维艰,仅从效率而言,王道远远不如霸道。

理论更是个大问题。他要引导读书人务实求变,就要打破董仲舒以来的皇权天授论。可是打破一个旧理论容易,建立一个新理论却难。难道说人民民主专政,实行选举制?别说他不愿意,就算他愿意也不现实,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和平均素质,谁知道会选出什么结果来。

好吧,我就是不愿意,我就是想过过皇帝瘾,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你怎么说?”

“走一步看一步。”郭嘉倒也坦然。“且不说王道能不能战胜霸道未有定论,就算王道真的不能战胜霸道,我们也可以事急从权,弃王道而用霸道。相反,霸道只能应急,不能久安,却是已经证明了的。至于天命,也不用那么着急,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不也是汉兴七十年后的事么,何必急在一时。孔子作《春秋》,为汉制法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高祖打天下的时候可没人提。”

孙策会心而笑。郭嘉毕竟不是儒生,更接近法家门徒,很务实,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考虑长远的事。钟繇也有法家背景,同样是个务实的人,应该能接受郭嘉的解释。

“他怎么说?”

“他要思量思量。”

郭嘉说完,耸耸肩,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孙策会心一笑。这就算达成协议,只差走个程序了。钟繇既然到了这里,纵有千般疑问,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他随即问起了另一件事。昨天袁权提及,她请相士朱建平为袁衡相面,朱建平远远远看了他一眼,说他明年有小厄,说得他心中忐忑,一夜没睡好。

明年是建安五年,他二十六岁,正是历史上遇刺身亡的年龄,不会是时空管理局要修复bug吧?如果这只是巧合,那朱建平背后肯可能站着一个人,故意来挑事,绝不仅仅是看个相这么简单。他必须把这个人揪出来,否则这根刺扎在袁氏姊妹心里,会让他很难受。

郭嘉倒是听过朱建平这个名字,当下神情便有些严肃。“我派人去找朱建平,详细问问。这人虽是个相士,却有几分真本事。钟繇、荀攸就请他相过。他说荀攸虽然年轻几岁,却要将后事托付给钟繇,当时我们都不相信,结果没过多久,荀攸就因谋刺董卓事泄入狱了,险些送了性命。”

孙策这才想起来钟繇和荀攸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不免又多了几分警惕。对荀攸,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大王,新年之后,还是回驻建业吧。”

孙策很惊讶。“有必要吗?”

郭嘉脸上看不出一点笑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就算将整个中原丢了,只要大王无恙,江南在手,我们都有机会卷土重来。可若是大王有点意外,那就不好说了。”

孙策哑然失笑,却见郭嘉说得严肃,不免有些尴尬,也收起笑容。“你先找到朱建平,如果他真这么说过,过了年,我们就回建业。”

“喏。”郭嘉起身。“我这就去安排。”

孙策看着郭嘉匆匆出门,心中稍感诧异。他和郭嘉相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郭嘉这么紧张。身系天下安危,果然是一点也不好玩。因为一个相士说了一句话就如此紧张,以后还能愉快的玩耍吗?真要是时空管理局修复bug,又岂是躲就能躲得掉的。

孙策出了门,扶着栏杆,抬头看看天空。

没有陨石,也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剑。

——

朱建平名声在外,并不难找,郭嘉的行动也很有效率,两天之后,朱建平便出现在孙策面前。

朱建平年约四十,中等身材,一身儒衫,相貌普通,只有一双眼睛比较亮。他盯着孙策看了很久,脸上露出几分狐疑之色。

“看不清。”

“看不清是什么意思?”郭嘉很不满,声音也大了起来。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急。“你是不是对袁夫人说过,我明年会有小厄?”

“说过。”朱建平坦然承认。“当时离得比较远,原本不敢断定,只是说可能。本以为就近能看得明白一些,没想到还是看不清,反而更模糊了。”

朱建平抚着颌下稀疏的短须,盯着孙策左看右看,神情疑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若有所悟。“大王是不是修习道法?”

“练武习拳算不算?除此之外,我还向华佗学过一套五禽戏,不过没怎么练,平时还是练拳。”

“易拳?”见孙策不解,朱建平连忙又解释了一番。百姓口耳相传,孙策新创一套拳法,是从易理化出,有人称为太极,也有人称为易拳,还有人称为道拳、神拳的,名目不一。

孙策点头承认。他天天练拳,算是有小成。这套拳法先后经过邓展、虞翻改编,又和许褚、典韦等人常年印证,已经比较完整了。

朱建平拱手施礼。“易合阴阳,阴阳不测谓之神,的确不是我能看得清的。大王身体康健,神完气足,应该不会是因为疾病。大王坐镇中枢,远离战场,身边又有勇士保护,也不太可能是因为受伤。斗胆言之,如果的确有一劫,也应该是天劫。天机缥缈,非我所看破,还请大王见谅。”

“天劫?”孙策笑了一声,却笑得有些勉强。这他么可真是越说越神了啦,连天劫都扯出来了。

郭嘉说道:“可有禳解之法?”

朱建平盯着孙策看了又看,沉吟半晌。“既是天劫,只有斋戒可解。纵使是我看错了,闭关静养对大王总是好的。修道的事,我不太擅长,大王不防再请活神仙于吉看看。”

朱建平起身告辞。孙策又叫住了他。“王后果真有多子之相?”

“这个我敢保证。就算错了,也是我相术不精。”

孙策似笑非笑,只是眼神露出几分凌厉。“这么说,我明年就算有小厄,也不会有性命危险,否则她怎么可能有三女一女?”

朱建平俯身拜倒。“大王面前,不敢妄言。我只能从面相上判断她当有三子一女,女儿最为尊贵。我也能判断大王明年当有小厄,会不会危及性命,却不敢说。至于合不合理,这就不好说了,相法从来不问合不合理,只问验与不验。”

第1969章 宁可信其有

在那一瞬间,孙策有砍了朱建平的冲动。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有没有天劫,他不敢说,但这里面有鬼是肯定的。用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将他困在某地一年闭关斋戒。尼玛的,要不要戒酒戒色?

让人郁闷的是就算他砍了朱建平也无济于事。他不信,有人信啊。钟繇、荀攸的例子就在眼前,谁敢说一点也不信?就包括他自己在内也不敢这么说。

这时间点……太巧了啊。

与其杀了朱建平,不如留着观察观察。当然,搞清楚朱建平有没有说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是一计,那么是谁出的计,又想达到什么目的,能不能将计就计,让对方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是核心问题。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几方都有可能,曹操嫌疑最大。朱建平是沛人,又在汝颍士人圈子里面混,和曹操应该很熟悉。袁谭、曹昂也有嫌疑,袁谭不必说,曹昂虽然是盟友,可是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找乡党朱建平来扰乱军心,维持当下的平衡,对兖州有好处。

孙策示意郭嘉去办,找个理由留下朱建平,不要让他与人接触。等郭嘉回来,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郭嘉,让郭嘉安排参军们推演一下。

郭嘉的看法和孙策差不多,各方都有嫌疑。他和孙策不同的是他不愿冒这个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强烈要求孙策回建业,最好是年前就走。只要登上楼船,趁着西北风顺水而下,三五天时间就能到建业,还能赶到建业新都过年。等过了年,春水渐涨,风险更大。

孙策很是无语,但他坚决反对。鲁肃正在弘农迎战天子,他这时候回建业避难?

“奉孝,至于么?”

“大王,钟繇说得没错,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们现在不仅为天下先,欲以王道行天下,建千秋功业,正是新旧交替之际,成败系于大王一身。大王若有万一,奈天下何?且三路出击,已是钱粮所能供应的极限,再行征发便是行霸道,与初衷不合。可以想象,一两年之内,除非对手出现重大失误,我们很难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既然如此,何不等一等?就算是计,也不妨将计就计,借机调整一下节奏,蓄势待发。”

闻讯赶来的张纮赞成郭嘉的意见。他对朱建平的预言没什么评价,但他认为就目前的形势而言,缓一缓未尝不可。鲁肃出兵弘农已经要动用扬州的粮食,一旦青徐再发生战事,钱粮消耗会更多,在五年计划冲刺的关键时刻,仓促扩大战事规模并不是最优选择,以守代攻更稳健一些。既然不能断定朱建平的预言就是诡计,不如顺水推舟,回建业休整一年,免得提心吊胆。

孙策觉得有些道理。“你通知虞翻做好做准备,只等弘农的消息传来,确认无事,我们就出发。”

“喏。”郭嘉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安排。

——

衡岭东侧,槐原。

蒋钦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看着远处百步外的战场,神态自若。

箭矢飞驰,“嗖嗖”有声,就在十余步以外,双方的射手正在隔空对射。在两名甲等射手的压制下,对面山坡上的并州军强弩手被射得头都不敢露。虽然有刀盾手掩护,还有地形可以利用,十名强弩手还是损失了三人,两死一伤。看到蒋钦身边有盾墙保护,他们连蒋钦的身影都看不到,他们理智的放弃了狙杀蒋钦的奢望,转而牵制江东军的射手。

这两名射手的杀伤力不亚于二十名弓弩手,让他们加入战斗,对陷阵营的威胁不小,就连主将高顺都有可能遭遇不测,能缠住他们,不让他们脱身,也是完成任务的一种方式,不算辜负中郎将的信任。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七名并州军强弩手顽强的坚持着,不时射出一两箭。

这样的远射很难对蒋钦产生什么威胁,蒋钦得以近距离的从容观看陷阵营的战斗。对这个即将面对的对手,蒋钦的兴趣很浓。当年在孙策身边的时候,他听孙策提起过,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有机会面对面的较量,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他可以死,但弘农不能丢。鲁肃给了他两千人和足够的粮食、军械,要他守住弘农半年,他不仅要完成任务,而且要超额完成任务,成为扎在朝廷咽喉上的钉子。他不担心朝廷的大军,西凉兵本来就不擅长攻城,又是新练出来的,纵有兵力优势,面对弘农的地形也无用武之地。可高顺的陷阵营不同,这是精锐步卒,最适合这种地形发挥。

从某种程度上说,陷阵营的战法和江东军有相似之处,蒋钦对陷阵营的优劣一清二楚,区别只在于陷阵营究竟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所以一听说高顺有可能亲自上阵,蒋钦就赶来了。他要亲眼见证陷阵营的战斗力。

高顺率领陷阵营在坡前百余步立阵,做好了正面进攻的准备。这是接近弘农之前的最后一道阵地,已经过了衡岭中部,坡势渐缓,两侧的弓弩掩护作用没有那么明显,正面冲击成为可能。在皇甫坚寿带着大军压阵的情况下,高顺亲率陷阵营上阵,要振奋一下士气。

这几天的战斗太憋屈了,虽然连夺数道阵地,可是高达十比一的伤亡让将士胆寒。攻城比山地争夺更难,按这个比例,皇甫坚寿率领的前锋大军全部填进去也攻不下弘农城。高顺不想无辜牺牲部下的性命,在与皇甫坚寿商量之后,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来检验一下江东军的战力。

如果江东军真的很强,连陷阵营也无法正面突破,那强攻弘农的计划必须修改,甚至放弃。

经过半天时间的争夺,在近五倍的兵力优势下,并州军弓弩手实现了对江东军弓弩手的制衡,最后的胜负取决于山道中的步卒。大家都清楚,这场战斗的胜负无关弘农的得失,却关系到双方的士气。

负责阻击的江东军步卒只有一曲,两侧的山坡上各有一曲掠阵。高顺的陷阵营号称千人,实际不足四曲,此刻也没有全部摆出来,只有一曲士卒当中立阵,两曲押阵,摆出了公平一战的阵势。陷阵营的将士虽然装备不如江东军整齐精致,但气势丝毫不弱,自有百战精锐的威风。两曲将士相对,一时间竟有阵前邀斗的意思,双方将士都很兴奋,迫不及待地等着战斗开始。

虽说单挑决胜负早已不是主流,公平决斗依然是普通将士喜闻乐见的戏码。对他们来说,拳头大就是硬道理,行走天下靠的从来不是什么嘴里的大道理,而是手里的环首刀。

战鼓声响起,一百陷阵营将士以环刀击盾,齐声大喝,迈步向前,在前进的过程中调整阵型,向两侧散开,形成两个纵对,分别指向江东军两侧相对薄弱的阵地,剩下的一百将士阵型不变,以伍为单位,形成横阵,向江东军阵地压了过来。

第1970章 陷阵营

江东军占据山道列阵,向两侧展开,阵势两端有地利优势,阵势却不厚,是相对薄弱的环节,尤其是在山坡上的弓弩手停止射击的情况下。

很显然,高顺利用了双方的默契,钻了空子。这么做无可厚非。江东军的弓弩手还有阵地上,他们如果开始射击,进行压制,高顺也不可能指责他们犯规。

阵中指挥的曲军侯胡慎回头看了看山坡上的蒋钦,打出旗号,请示是否改变既定战术。蒋钦看到旗号,摇了摇头,命令回复胡慎,按原计划迎战。胡慎接到命令,暗自骂了一声。他理解蒋钦的意思,输赢不重要,试出陷阵营的实力就行,就算他被高顺击溃,蒋钦也不会处罚他。可问题是谁愿意战败?以后没脸见人啊。如果让他放开手脚,全力以赴,就算败了,他也心服口服,现在却是放着占据优势地位的弓弩手不用,只用步卒正面硬捍,这就是有点冤了。

尽管很不情愿,胡慎也不敢违抗命令,哪怕他与蒋钦是同乡。他下令击鼓迎战,又向两翼分别增派了两什,加强阵地。四十名士卒向两翼阵地奔去,山道中央的阵地更显薄弱。为防不测,胡慎自己也举起了盾牌,拔出了战刀,随时准备接战。

两翼的战士已经交手。江东军士卒依托地形,奋力反击,刀盾手肩并肩,组成盾墙,挥刀劈砍,抓住机会就强行冲撞,将立足不稳的陷阵营士卒撞得连连后退。长矛手站在刀盾手后面,长矛穿过刀盾手之间,上刺面门胸口,下刺小腹大腿。

“当!当!”环首刀与盾牌撞击,刀风凌厉,如猛虎下山,威不可挡。

“噗!噗!”长矛突刺,又快又猛,如毒蛇吐信,防不胜防。

江东军居高临下,易于发力。陷阵营仰攻不利,一旦被刀盾手撞开,露出破绽,江东军的长矛就会寻隙而入,在近距离猛刺下,即使这些陷阵士穿了铁甲也难保万全,一旦被刺中,轻则受伤倒地,重则当场阵亡。

双方缠斗片刻,数名陷阵士倒在阵前。

一见形势不利,陷阵营立刻改变战法,刀盾手退后,长矛手上前与江东军对攻。江东军的刀盾手手中环首刀长度不如长矛,只能防守,无法进攻,而身后的长矛手也因为身前同伴的阻挡,手中的长矛够不着对方,只能看着刀盾手被长矛手挺刺。

江东军一时应变不及,刀盾手被陷阵士逼退。阵型一动,一旁虎视眈眈的陷阵营刀盾手立刻抢攻,形成局部优势,抢占阵地。江东军且战且退,奋力阻击,双方在方寸之地奋力搏杀。

陷阵营的装备虽然不如江东军,又没什么地利,但他们凭借着默契的配合和个人悍勇,与江东军缠斗,虽然无法迅速突破,却比之前的并州军将士打得有声有色,至少场面上不落下风。

胡慎气得大骂高顺耍无赖。正常情况下,没有刀盾手在前面掩护,长矛手就是弓弩手的活靶子,在弩手的近距离射击下,再好的铁甲也没什么意义。高顺让长矛手直接上前抢攻,这绝对是占他便宜。胡慎一边击鼓,鼓舞士气,让部下将士稳住阵地,一边再次向蒋钦请示,希望能用弓弩射击,教训一下高顺这不要脸的并州蛮子。

蒋钦看得真切,也觉得有些挠头。这高顺还真是不择手段,陷阵营也的确堪称精锐,作风勇猛,应变快,个人的战力也不弱。不用弓弩掩护,胡慎维持不了太久。不过他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按照既定计划行事,同时派接应的两曲士卒准备。他估计胡慎最多支持一个时辰,很可能只有半个时辰。

请求再次被否决,眼看着两翼阵地又被击破一次,胡慎气得破口大骂。

这时,高顺带着亲卫曲压了上来。两翼取得突破,胡慎的位置渐渐前凸,是中路发起突击的时候了。虽然场面上取得了优势,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一来这个胜利并非正常形势下的胜利,如果对方使用弓弩压制,陷阵营不可能这么快取得突破,伤亡也会大很多;二来陷阵营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士卒,对手却是再普通不过的江东军将士,甚至连蒋钦的亲卫曲都不是。蒋钦麾下的两千将士都有相近的战斗力,他却拿不出更多的陷阵营。

不能强攻弘农,否则伤亡必然惨重。

可是如何向朝廷解释?我们胜了一阵,但是弘农不能攻?高顺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他知道天子有多渴望一场胜利,他也清楚吕布对他期望有多高。如果江东军的阵地连陷阵营都无法撼动,那便也罢了,可是现在陷阵营取胜了,而且看起来还不算艰难,为什么不能进取弘农?你不知道弘农是关中门户,有多重要吗?

高顺一边想着心思,一边观察着战场形势。见两翼的阵地已经推进到与山道中的阵地相平,举起手,传令进攻。正在阵前待命的曲军侯张严已经做好了准备,立刻下令攻击,一百将士向前压了过去。

胡慎身边只剩下六十人,一看对方压了上来,明智的做出了选择,下令撤退。

陷阵营士气大振,越战越勇,猛追不舍,一直追到接应的江东军阵地前才停住脚步,等待高顺率领主力上前,重新部署攻势。高顺却没有继续进攻,他下令陷阵营将士就地防守,看着蒋钦指挥部下从容撤走,随即命人清点双方战损。

战斗结束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双方各以一曲投入战斗,陷阵营取得了胜利,不仅击破了江东军的阵地,还杀伤江东军三十余人,自身也付出了差不多的伤亡。考虑到江东军受伤的将士撤走了,无法统计,在伤亡上,陷阵营或许也有些优势。

高顺随即将战果通报皇甫坚寿。

皇甫坚寿听完高顺的报告,一声长叹。他的看法和高顺一样,虽然这一阵胜了,但双方的差距非常明显。如果强攻弘农城,他们不仅没有胜算,反而会付出重大伤亡。

“如实上奏吧。不管怎么说,总算胜了一阵,看到了弘农城。”皇甫坚寿苦笑道:“天子明睿,士孙太尉闲于兵事,他们会做出合适决定的。”

——

天子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就在他和董越联络,打算从冯翊进兵河东,攻击鲁肃侧翼的时候,他收到一个消息:冯翊太守钟繇在督运粮食时意外落水,生死不明。他原本还为钟繇的不幸而垂泪,随后又收到消息,种种迹象表示,钟繇不像是落水身亡,倒像是潜逃了。原因很简单,就在同一天,他在长安做人质的妻子孙夫人也不见了。

大战之际,冯翊太守潜逃,不仅冯翊的政务无人处理,更是对朝廷最大的嘲讽。

钟繇怎么能这么做?

刘晔负责秘书处,消息就是他打听出来的,对钟繇的用意,他心里一清二楚。汝颍人各方下注,钟繇之前一直在朝廷,但朝廷却没有给他足够的重视,将他在左冯翊一搁就是几年。看着凉州人纷纷入朝,如今天子亲征,却不给他统兵征战的机会,钟繇失望,弃官而走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他无法向天子解释。别说目前没有证据证实钟繇是潜逃,就算有,也不能公开,这是对人心士气的重挫。钟繇虽然走了,汝颍还有很多人在朝廷,尤其是尚书令荀彧坐镇长安,关系到关中的稳定与否。荀彧与钟繇关系莫逆,公布钟繇的事就是不给荀彧留颜面,逼荀彧辞职。天子眼下显然离不开荀彧,就算要处理汝颍系,也要等到战事结束。

钟繇离开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方式也非常精妙,既向天子表示了他的不满,又没有撕破脸皮,让天子有苦说不出。

刘晔无法向天子解释,只能沉默。太尉士孙瑞闻讯赶到,一听这个消息,心中明白。这件事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关东、关西矛盾激化,关东人必然会做出反应,眼下就是一个不错的时机。他苦劝天子顾全大局。最好的反击办法不是撕破脸,而是战胜孙策,中兴大汉。到了那一天,钟繇就会成为一个笑话,陛下你想怎么处置他都行。

就在这时,皇甫坚寿传来消息,他们击破了蒋钦的阻击,到达弘农城下。

天子转怒为喜。可是仔细研究战报后,仅有的一点点喜讯随即化为泡影。高顺的战绩表明,除非这四万大军全是陷阵营,否则强攻弘农就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天子的心情沮丧得无以复加。无法攻克弘农,还能击败孙策,中兴大汉吗?还能让钟繇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士孙瑞和刘晔反复安慰天子,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又将战线推进到弘农城下。如果袁谭能发起攻击,或者荀衍在河内向河南进攻,鲁肃必然要将主力撤回河南,我们就算不能强攻弘农,也可以围困弘农。

仿佛为了映证士孙瑞的话,当天夜里,天子就收到了袁谭传来的消息。他已经做好准备,只等幽州的骑兵赶到,就可以越过冰封的黄河,向平原郡发起攻击。请天子保持对河南、南阳的压力,不能让孙策的主力迅速增援青徐,天子坚持得越久,他们取得突破,打开局面的可能性越大。

第1971章 士孙瑞

天子将信将疑。

他当然希望袁谭出兵——只有袁谭和曹操一样全力以赴,才能起到牵制孙策的作用,才有可能为朝廷中路突破创造机会——但他也清楚冀州不是益州,并不具备大举出师的条件。冀州既没有益州易守难攻的地利,很容易遭到孙策的全力反击,也没有益州的经济实力。

那么袁谭出兵,是虚以委蛇,敷衍朝廷,还是意识到了可能被孙策各个击破的危险,不得不孤注一掷?

天子召集君臣议事,分析袁谭出兵的真伪。众人意见不一,各怀心思,结论基本上不出天子分析的范畴。太尉士孙瑞一直保持沉默,天子觉得奇怪,会议结束后,天子将士孙瑞留了下来,单独询问他的意见。

“太尉不肯以一言教朕,莫非有难言之隐?”

士孙瑞躬身而拜。“陛下,臣与袁绍、王允皆是同党,蒙陛下不弃,引在左右,待以三公之位,敢不竭忠尽智。只是他人未必有陛下的心胸,难免认为臣与袁谭里应外合,别有用心。”

天子听懂了士孙瑞的意思。“太尉觉得袁谭是真的?”

“敢问陛下,在陛下心中,袁谭是什么?与孙策一般的诸侯,还是朝廷的冀州牧?”

天子盯着士孙瑞看了好一会儿。“太尉以为如何?”

士孙瑞不假思索。“陛下忘了吗,袁绍曾是大将军何进的心腹,他拥立的是陛下的兄长弘农王,陛下登基后,他明确表示过对陛下血脉的怀疑,又矫诏行事,无视朝廷。若非荀令君为陛下谋划,天下人至今不别朱紫。冀州人更不必说,袁谭继承袁绍遗志,割据冀州,他怎么可能心有朝廷?”

天子很意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士孙瑞又问道:“陛下以为,益州牧曹操是朝廷的忠臣吗?”

“这个……”天子无言以对,眼神越发惊讶。士孙瑞今天一反常态,辞锋尖锐,他这是怎么了?怀疑袁谭也就罢了,怎么连曹操也怀疑上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的确是个问题。曹操曾是袁绍的旧部,奉袁绍之命争夺荆州,结果被孙策击败,这才来了长安。他儿子曹昂既是袁谭旧部,又是孙策姻亲,关系复杂,要说他是朝廷忠臣,恐怕也没几个人信。

“陛下,袁谭出兵,绝非为朝廷,而是为他自己。初平四年,袁谭为兖州刺史,曾与孙策大战,不敌被俘。曹操是袁绍旧部,初平二年为孙策所败,险些丧命。他们都不是孙策的对手,曹操据益州之险,尚被周瑜、黄忠两路进击,危在旦夕。若朝廷与曹操皆败,袁谭又岂能独存?”

天子策微颌首。他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袁谭出兵是真的,尽管他不是为了朝廷,而且可能与曹操有联络。曹操若是被孙策击败,失了益州,冀州就危险了。为了他自己,他也必须出兵牵制孙策。

“陛下,袁谭出兵是真的。既然袁谭不是大臣,只能盟友,陛下判断其真伪,只看对他是利是弊即可,无须考虑太多。自然,朝廷若有举措,也应该立足于对朝廷有利与否,而非其他。”

天子恍然大悟。“没错,当初迁都关中时,荀令君便有此言。”他挠挠头,面露愧色。“只是我一直没真正领悟其中的用意,非太尉提醒,险些又铸大错。”

士孙瑞躬身而拜。“陛下,令君殚精竭虑,一心为陛下谋划,陛下当以心腹待之。”

天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士孙瑞这是借机为荀彧说话,不希望他因为钟繇的事怀疑荀彧的忠诚。说实话,得知钟繇潜逃,他的确考虑过荀彧是否知情,可是这个念头一闪就没了。他相信荀彧。这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信任,毋须置疑。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在这种敏感时期,士孙瑞能力挺荀彧,足见忠贞。钟繇与荀彧关系密切,荀彧现在住的私宅就是钟繇的旧宅。出了钟繇这件事后,他一直没有表态,就连刘晔都搞不清他对荀彧的看法,以至于不敢直言进谏,士孙瑞却没有这个顾忌,勇气可嘉。

“太尉,荀令君不仅是我的心腹,还有姻亲之故。”天子轻轻地挥了挥手,嘴角挑起一丝欣慰地浅笑。“那太尉说说,我们该如何取利?”

“弘农难以急破,当围而不攻,先取河东,再派兵取卢氏、宜阳,屯田积谷,南拒南阳之兵,北逼弘农,东迫洛阳,西守关中,迫使鲁肃撤兵。”

“鲁肃会撤?”

“陛下全力以赴,示袁谭以诚,袁谭方能全力攻击平原。荀衍在河内,也可伺机而动,鲁肃难以兼顾,除非孙策增援,否则主力必然撤回洛阳。”

“孙策不会增援?”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弘农荒残,户口不足,洛阳屯田收入不足以支撑大军,孙策只能从南阳或者颍川转输。砥柱以下至小平津三十六滩,水流湍急,汛期时难以通行,即使通过谷水转运,也只能到黾池。如果是陆运,消耗更大。且潼关坚险,在东方未平之际,孙策不可能全力西进。平定东方之后,再大举西进,三路并发,方是上策。”

天子悄悄地吁了一口气,追问道:“弘农易取,如何取河东?”

“请陛下再下恩诏,安车征李儒、贾诩入朝。”

“李儒?”天子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青筋凸起。

“是,李儒是冯翔人,曾为博士,因无家世,久滞下潦,经数十年不得升迁,故董卓入洛阳,李儒投效。贾诩与他的情况相似,当年以孝廉为郎,困居洛阳数年,又逢病困,只得返回凉州。他们都是寒门子弟,投奔董卓并非本心,只是不得已。他们际遇相同,故能共进退,陛下只是赦免贾诩,贾诩必心有疑虑,若能同时赦免李儒,形势或有不同。”

天子沉吟道:“话虽如此,可是李儒鸩杀了我的兄长……”

“李儒奉董卓之命,鸩杀弘农王,固然有罪,可是牛辅、董越之徒奉董卓之命杀戮无辜,难道就没有罪?陛下既然能赦免他们,为何不能赦免李儒?难道就因为弘农王是陛下的兄长,而其他人不是?”

天子思索良久。“李儒、贾诩入朝,就能取河东?”

“陛下,董越、牛辅不过是匹夫,若无李儒、贾诩从中运筹,焉能有今日?李儒、贾诩入朝,陛下或是许以高官,或是许以厚利,让董越如牛辅一般回凉州,或是驱董越以战,易如反掌。”

天子很为难。他清楚河东的重要性,但是让他赦免贾诩容易,赦免李儒实在有些困难。李儒鸩杀了兄长弘农王,他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怎么还能安车软轮,礼征入朝?

“太尉,李儒的事容朕再思量,弘农的事要加紧,你看安排准去卢氏比较好?”

“高顺。酬功赏能,高顺有功,能力突出,自然要赏,而且要重赏。”士孙瑞不假思索。“派皇甫坚寿围弘农,牵制鲁肃、蒋钦,再命高顺为弘农太守,取卢氏、宜阳,迂回鲁肃身后,示以形势。”

天子打量了士孙瑞好一会儿,心中暗自感慨。士孙瑞和王允是一党,但他和王允却是两种类型的人。王允党人习气浓厚,做事高调偏激,又好揽权,设计杀了董卓后便以功臣自居,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功劳,士孙瑞明明是同谋,出力不少,却一声不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士孙瑞在其中的作用。

可是相处下来,士孙瑞才是能做实事的。别的不说,在这个时候建议赦免李儒,委托高顺为弘农太守,都是一心为朝廷着想的措施。高顺有统兵之能,让他攻取卢氏、宜阳,成功的可能性很大。高顺又是吕布的旧部,委任高顺为弘农太守,给吕布面子,维持了并州、凉州的平衡,一举两得,堪称高明。

有这样的大臣而不能用,如何能中兴大汉?

天子略作思索,做了决定。“就依太尉所言,拜高顺为偏将军,领弘农太守,征李儒、贾诩入朝。”

士孙瑞大喜,拜倒在地。他随即又提议派尚书郎韩斌为使者,去河东宣诏。韩斌当年做过左冯翊,与李儒有旧,他出面宣诏,李儒多少要给点面子。

天子随即命人拟诏,自己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往长安。他将近期的情况一一说明,尤其提到了钟繇的事。他没有掩饰,但他表示会区别对待,不会因钟繇的事怀疑汝颍人,请荀彧安心。

得知高顺立功受赏,升为偏将军,又领弘农太守,吕布非常兴奋。他请示天子,增派秦谊、李肃二人协助高顺。天子知道他的意思,正中下怀,随即答应了,并承诺夺取卢氏、宜阳二县后,以秦谊、李肃二人为县长。

吕布喜不自胜,好好交待了秦谊、李肃一番,让他们各带两千人赶去增援。高顺原本有三千人,与蒋钦交战半个月,损失了好几百,再加上受伤的,减员总人数在千人以上,要攻取卢氏、宜阳未免不足。皇甫坚寿麾下的西凉兵是指望不上的,真正靠得住的还是并州军。有了这四千援兵,胜算要大得多。

天子诏书发出,韩斌、秦谊等人奔赴河东、弘农。

第1973章 意气少年

荀恽赶到潼关,拜见天子。天子不用看书信就明白了,心中喜悦,如饮醇酒。

看完荀彧的亲笔书信,他感慨不已。“令君之忠,天地可鉴。大汉若能中兴,重建麒麟阁,令君必居一席之地。”

荀恽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天子瞅瞅荀恽,忽然有些愧疚。荀彧于他是忠臣,亦师亦友,还有些近似父子,可是对荀恽而言,他这个父亲却不太称职,孤身来长安,将荀恽母子丢有邺城几年,其中辛苦焦虑自不必言。

“长倩,你是哪一年生人?”

“回陛下,臣生于中平二年。”

“听说你还有一个姊姊,嫁与陈太丘之孙陈群为妻,她比你大几岁?”

“姊姊比臣大五岁。”想想姊姊,荀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神情松驰了许多。天子看得真切,笑道:“你想念她吗?”

荀恽脸色微僵,连忙收起笑容,斟酌着。他当然是想念姊姊的,但这话却不太好在天子面前说。

“呃……”

“朕也有一个姊姊,她下嫁吴王,为朕换取了西征的机会。”天子坦然说道,眼神坚定而明亮。“朕很想念她。听说吴王待她甚好,将来如果有机会中兴,朕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吴王一命。”

荀恽惊诧地看看天子。天子高大健壮,仪表堂堂,眼中有血丝,眼神却很明亮,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俨然一个伟大夫,颇有男子气概。就他之前见过的人中,能和天子相提并论的还不多,或者说几乎没有。父亲荀彧虽然气质出众,温润如玉,未免太内敛了些,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不像天子这么坦率。

当然,他更听得懂天子的言外之义。既然天子能因为长公主而饶孙策一命,自然不会因为姊姊嫁给了陈群而降罪。这当然是个好事,荀家分属各方,几个叔伯也就罢了,那是父辈的事,对他而言,最挂念的就是嫁给陈群的姊姊。陈群虽然在吴国没有做什么高官,但他毕竟依附了吴王,和朝廷对立。

“陛下胸襟过人,诚为不世英主,中兴可期。”

天子斜睨着荀恽,似笑非笑,却没有君主的高深莫测,只有二三知己间的戏谑。“当真?”

“千真万确。”荀恽也笑了,心头的阴霾也散了些。

“若能中兴,必不负令父子。”天子拍拍荀恽的肩膀。“暂且委屈你做个散骑郎,陪朕读书习武,将来做朕的爪牙。”

“喏。”荀恽大声应喏,随即又意识到失礼,尴尬地看了天子一眼,见天子并无忤意,反有几分喜色,这才松了一口气,改口道:“唯!”

“做爪牙,可不能只是唯唯诺诺,要敢进谏,能进谏。只要言之有物,有益于治,毋须顾忌太多。”

“唯!”荀恽心中快意,第一次觉得来长安是个正确的选择。和天子相比,袁绍、袁谭的确相去甚远。至于风头正劲的吴王,他没见过,但听人说吴王虽然爱民,敢为天下先,却好勇好色,学问德行略有不足,为一方诸侯尚可,为德被天下的圣主就勉强了。

己不正,何以正人?

刘晔拿着几份公文进来,正好看到天子与荀恽谈笑,不免一愣,随即恍然。荀彧负讥,将长子送到天子身边为质的确是个好办法,既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又顺势加强了和天子的联系。天子的书信前天刚刚送出,荀恽今天就到了潼关,中间几乎不曾有任何耽误,这位闻香令君果然是个当机立断的狠人。

“陛下又得英才,可喜可贺。”

天子哈哈一笑,向荀恽介绍刘晔,最后又说道:“刘令君是宗室中的俊杰。正是因为有一批他和令尊这样的贤臣相助,朕方信中兴可期。”

刘晔心里暖洋洋的,躬身再拜。荀恽对这位与父亲齐名的秘书令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刘晔这么年轻,不仅比袁谭的智囊沮授年轻很多,甚至比父亲还要年轻几岁。他一直以为刘晔与父亲荀彧年岁相当,甚至更年长一些。

想到当初袁绍不肯重用父亲就是因为他太年轻,荀恽不禁暗自发笑。袁绍败得不冤,被一群昏愦老朽围着吵,头晕脑袋,岂能不出昏招。希望袁谭能比他强一些,不要败得太容易。

宣喧了几句,荀恽出去领官服、印绶。刘晔将手里的公文递给天子。天子一看,是韩斌从河东来的,心情有些复杂。两天前,韩斌奉诏赴河东,礼聘李儒。这么快就有消息来,也不知是顺利还是不顺利。如果不顺利,李儒不肯应征,河东的事就有些麻烦。如果顺利,李儒入朝,以后要经常见到这个鸩杀兄长的逆臣,这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荀彧虽然说唐夫人顾全大局,没有反对,但他能想象得到唐夫人的悲哀。即使迫于无奈,他还是觉得愧对这位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多年的王嫂。

天子收拾起心情,拆开公文,扫了一眼,随即皱起了眉头。韩斌信中说,李儒已经离开河东,不知去向,诏书无处可投。根据打听到的消息说,李儒可能去了南阳,就是几天前的事。

“这可怎么办?”

刘晔倒是很从容。“陛下礼征李儒,并非指望李儒能够为陛下效力,只是顾全大局。李儒来与不来,其实无妨。只是要辛苦韩斌,让他多跑几步路。既然如此,索性让他多去几个地方,到中原、河北都转一圈,尤其是兖州。”

天子心领神会。兖州夹在兖豫之间,形势很关键。曹昂是曹操之子,兖州世家又因为土地的事不愿与孙策合作,正是朝廷可以争取的对象。如果能让兖州配合朝廷的行动,围攻孙策的计划无疑又多三分胜算。

天子与刘晔商议,迁韩斌为太仆,持节徼关东,以天子的名义征辟关东的名士贤才。他们来不来且两说,至少要让他们知道天子并没有歧视关东人的意思。

考虑到李儒去了南阳,贾诩又称病不肯入朝,董越拱手交出河东的可能性不大,冯翊的得失至关重要,天子随即委任皇甫坚寿驻守潼关,自己则率主力移驻临晋,就地屯田积谷,做长期对峙的准备。并拜阎温为冯翊都尉,统兵三千,驻夏阳,以备不测。

——

徐盛途经砥柱时耽搁了一些时间,座舰触礁搁浅,不得不更换战船,又派人将受损的座舰拖回陕县修理。等他返回洛阳,转入洛水,刚进入宜阳县境就收到宜阳长周生的消息:高顺率领一万步骑,刚刚攻取了卢氏,正顺洛水东进,准备进攻宜阳。

徐盛大吃一惊,不敢怠慢,立刻命令部下弃舟登岸,全速前进,同时派人通报驻守洛阳的吕蒙,让他做好接应的准备,并将消息送给都督鲁肃。

一千五百将士携带随身武器,带三日粮,沿着洛河展开急行军,在两个时辰内强行军百里,落日前赶到宜阳城下。周生听说高顺来攻,正急得上火,见徐盛率部赶到,喜出望外,立刻将徐盛迎入城中。

徐盛查看了宜阳的城防后,长出一口气,对周生非常欣赏。周生已经做好了坚守的准备,只是兵力太少,未必能守得住宜阳城。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即使徐盛不来,周生也能守住宜阳,坚持到援兵的到来。

周生是河内人,读过几年书,但出身比较差,原本对仕途没什么指望。前几年逃难到南阳,正好碰到孙策在南阳开设学堂,扩大招生,他入郡学读书,师从胡昭,后来发现自己对古文字没什么天赋,便转入讲武堂学习兵事,三年毕业后转入洛阳战区,在鲁肃麾下做一个曲军侯。不久前,鲁肃进兵弘农,他留守洛阳,听吕蒙指挥,董越不战而走,吕蒙派人进攻洛水打探消息,他主动请缨,来到宜阳,成了宜阳长。

与他一起出战的还有一个军侯邓信,原本是射手营的一等射手,官渡之战立了功,转到鲁肃手下做军侯。他率部去了卢氏,高顺来袭的消息就是他送出来的,不过看这形势,估计凶多吉少。

徐盛很惊讶。他知道吕蒙和蒋钦一样,是孙策亲手带出来的小将,在官渡之战时立过功,见识了蒋钦的能力之后,对吕蒙已经有一定的认识,不敢有任何轻视,却没想到吕蒙还有这样的胆略,居然自作主张,安排人进入洛水,接收卢氏、宜阳。

徐盛接管了宜阳城,又派斥候出城打探消息。周生自告奋勇,他一直在城内休息,体力充沛,在宜阳待了大半个月,地形也比较熟悉。他和邓信关系不错,如果有可能救出邓信,他也愿意吃点苦,受点累。

徐盛同意了周生的要求。周生带着部下出城,乘着夜色,赶往卢氏。

第二天清晨,徐盛收到了周生传来的消息,他在金门山遇到了邓信。邓信刚从卢氏撤出来,高顺追得很紧。高顺有骑兵,没有接应,他们很难顺利撤到宜阳,估计路程,他们将在白马山被高顺赶上,他们打算立阵阻击,请徐盛派水师接应。

第1974章 对峙(sofia若冰盟主贺)

金门溪,高顺勒住坐骑,面色难看。

李肃站在一旁,摸着额头,心有余悸。陷阵营步卒散在四周,警惕地注视着一草一木。十几名骑士坐在地上,正由医匠拔箭包扎,有两人要害中箭,怕是活不成了。

攻破卢氏城并没有费太大功夫,李肃率骑兵入境,城中的江东军见形势不妙,随即放弃了卢氏城,一把火烧了库房,还在城中散布谣言,说匈奴人杀来了,结果城中百姓大乱,纷纷出逃。李肃开始搞不清状况,见是百姓,不敢轻易杀戮,只是派骑兵四处拦截。江东军趁着骑兵分散的机会,突围而去。

李肃发现中计,带着骑兵追击,没曾想这些江东军奸猾得很,打了他一个伏击,弓弩乱发,射伤了十几名骑士,连李肃都中了两箭,如果不是他在精甲里面又衬了一套环甲,说不定就死在这儿了。

即使如此,十余名骑士伤亡,还被对方抢走了几匹马,对士气也是很大的挫伤。他们再也不敢放肆的追击了,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在山林中。等高顺率部赶到时,对方连影子都没了。

高顺抑制要骂人的冲动,转头看了李肃一眼。“伤口如何?”

“不碍事。”李肃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是吕布的亲信,却一直对高顺有些畏惧。如今高顺加官晋爵,更得吕布器重,他看到高顺更心虚。况且这一仗也打得窝囊,近千骑兵没能堵住几百步卒,还被打了伏击,连自己都中了两箭,这要是传回去,吕布肯定要骂人。

“中原地形与并州不同,你要多留意。”高顺指指四周。“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山,多少水?处处都是可能有伏兵的地方,江东军又擅弓弩,千万不能大意。”

“喏。”李肃连连点头,深有同感。这中原的河谷与并州的河谷的确不同,溪流多,草木丰茂,到处可以藏人。他就是被埋伏在草丛中的江东军伏击的,对方在百步外发箭,连射三枝,两箭命中,其中一箭射中他的胸口,劲道极强,轻而易举的射穿了胸甲,幸亏被里面的环甲挡住了。另一箭从额头掠过,刮掉一层皮,也吓出李肃一身冷汗。

“回卢氏休整吧,留一些骑士保持联络。”

“喏。”李肃再次躬身领命,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转身领着部下走了。高顺没有回头看。他有些不安。这里的地形与并州区别很大,却与关中差不多,尤其是他们所驻的细柳大营。李肃在关中驻扎了那么久,又经常随吕布出猎,对这种地形应该不陌生,却还是中了伏。这么粗疏的人,能统领骑兵单独作战吗?

李肃如此,秦谊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些吕布身边的近侍武艺都不错,也很勇猛,但独立统兵的能力太差。吕布派他们来协助他固然是好事,但帮不上太多忙,反而要他分心去照顾。如果按他的想法,他更希望让薛正、冯成独领一部。

但是他非常清楚,他不能这么做。

高顺叫来冯成,让他做前锋。对方只有一曲,冯成有四曲,又刚刚在弘农战斗了大半个月,经验和士气都不错,冯成为人又谨慎,中伏的可能性不大。即使遇到麻烦,也能及时送出消息,坚持到他增援。从李肃的描述来看,那些江东军虽然训练有素,却算不是精锐,除了有几个射艺高明的射手之外,和他在衡岭遇到的江东军不能比,应该是洛阳附近的屯田兵。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李肃格外失望。

冯成领命去了。高顺又叫来薛正,让他就地扎营,休整一日,打探好地形后再前进。冯成谨慎,薛正聪明。与蒋钦交战近半月,薛正进步很快,很清楚在这样的地形扎营应该注意什么。

卢氏入手,却是一座空城。江东军兵力有限,守不住卢氏,却败而不乱,逃跑时还能反击得手。这让高顺对这次任务的艰巨性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想到一山之隔还有孙策及其百战百胜的中军精锐,他就不敢有丝毫大意。

——

徐盛率部赶到白马山,周生与邓信已经立好了阻击阵地,却没有看到他们担心的并州骑兵。

听了邓信的报告之后,徐盛有一种预感。高顺怕是不会来了,至少不会轻率的追击。他很想和陷阵营较量一下,但双方兵力悬殊,对方又有大量的骑兵,阵而后战,他没有取胜的把握。万一战败,折损过重,还会影响宜阳的防守。宜阳是沿洛水进入河南的门户,一旦失守,河南腹地就危险了,鲁肃会非常被动。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不出徐盛所料,第二天中午,斥候陆续送来消息,有千余并州军正在赶来,但是走得不快,很谨慎。在他们的身后二十里左右,还有高顺率领的中军,总兵力在三千人左右。邓信遇到的骑兵不见了,除了一些来回传递消息的信使以外,没看到成建制的骑兵。

徐盛综合了斥候的情报,判断伏击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进攻卢氏更不现实,野战也没什么优势,索性撤回宜阳防守。周生、邓信不是徐盛的部下,但徐盛军职高,接照军法,这种情况下他们自动归属徐盛指挥,听徐盛的命令行事,自然没有意见。

徐盛主动撤出白马山,回到宜阳城,将相关的情况写成报告,通报都督鲁肃,并抄送暂时接管洛阳防务的吕蒙。吕蒙靠得近,很快给出回复,要求徐盛固守宜城待命,伊阙关、陆浑关的防务由他负责,徐盛毋须担心后翼。

高顺收到消息,命令秦谊率领千人驻守卢氏,其他人赶到宜阳城下,准备展开对宜阳的进攻。李肃也率领骑兵赶来,负责对周边形势的侦察。上次吃了亏,他小心多了,倒也没再出什么纰漏。

三天后,高顺率领五千步骑到达宜阳城下,向徐盛发出邀战。徐盛根本不理他,高挂免战牌,连个面都不露。面对如此好脾气的徐盛,高顺也无可奈何。五千步骑攻城是不可能的,伊阙关、陆浑关又被吕蒙守得严实,他根本无法进入河南腹地。

无奈之下,高顺只得派人禀报天子,通报战况。

——

建安四年冬,腊月初,鲁肃留下两千人守陕县,率领主力退守函谷关。

了解相关的形势后,鲁肃决定暂时休整,年后再考虑重夺卢氏。弘农的战事已经证明,高顺是吕布麾下的重将,值得慎重对待,仓促反击卢氏绝非明智之举——高顺有六千人,至少要集结二万人才有把握顺利攻取卢氏,这不是一场小的战事,绝非他现在能够完成的。且孙策传来消息,袁谭正在集结人马,随时可能发动对平原的进攻,届时荀衍也可能对河南发起攻击,配合袁谭的行动。此时此刻,他不能被高顺牵制住,必须保证河南万无一失,让孙策不用分心关注河南。

收到鲁肃的报告后,孙策非常满意。有鲁肃在,河南可以放心。战局的重点转到东方,他随即起程,返回建业。

第1975章 新风尚(求月票!)

楼船顺水而下,在沔口与黄月英汇合。

黄月英在洞庭住了小半年,与秦罗试验新船,估计是经常游泳、晒太阳的缘故,原本就不算特别白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材也更加健美,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掩饰不住青春活力。

孙策看到黄月英就笑了。这可真成了金不换了。

黄月英向孙策汇报了这半年的试验结果,重点是水排的重新发明。她原本的计划是增加橹的数量,在船尾增加了两架大橹。橹的效率比桨高,但船尾空间有限,效率提高不能令人满意,如果在船两侧增加橹,又要增加额外的空间,方案一改再改,进入了死胡同。后来秦罗查阅典籍,发现故南阳太守,河南汲县人杜诗曾经设计过水排,用来鼓风铸铁,只是失传了。秦罗根据一些零星的记载,又走访了一些老工匠,尝试恢复了水排,试验之后觉得效果不错,准备明年装上船,下水测试。

孙策看了图纸,却一点也不意外。这个水排很接近水轮,不过现在的方案出于传动方便,还是平放的,什么时候能竖起来,就是轮船的雏形。轮船离这个时代并不远,祖冲之的千里船据说就是一种轮船,不过轮船明确载入典籍却是唐朝的事,而真正大展神威已经到了南宋初年。

在知识分子视工匠为贱业,刻意远离技术的情况下,技术发展就是这么佛系,能不能成,全看运气,成功了也不代表就能推广应用。杜诗发明了水排都能失传,轮船从发明到正式推广运用花个几百年又有什么稀奇的。

黄月英、秦罗在几年时间内能有这样的成果,他已经很满意了。他当然可以直接画出图让她们去做,但那样的话,他能得到的只是一艘轮船,黄月英不可能练就这种不断改进的思维方式,也就无法推广到别的项目上去。没有科学思维,技术还是技术,就像一盘散乱的珍珠,每一颗都很美,就是无法串联起来,成为精美的项链。

“很好,很好。”

“听起来真勉强。”黄月英皱皱鼻子,挤到孙策身边,用肩膀拱拱他。“是不是有更好的点子,帮个忙,我感觉这脑子都用空了。”

“没看出来。”孙策搂着黄月英的腰,摩挲着她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肢。“真要累了,就休息一段时间,正好生个孩子。你阿翁、阿母都急了。”

“不生!一孕傻三年,海船研制正是紧要关头,我可没时间生孩子。”

“不是有秦罗么?”

“她的心思不在海船上。”黄月英伏在栏杆上,神情慵懒,更显得腰细臀圆。“她的心思全在能逆水而行的战船上,黄都督等着她的新战船突入汉中呢。”她顿了顿,又笑道:“蔡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隔三岔五地来看我,其实是看战船的进展。”

“这么说,你现在很受欢迎?”

“那当然。”黄月英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比起新船,这种风气更有价值,简直是一座金山,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孙策抚着黄月英的肩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金不换了吧?”

黄月英回头看看孙策,眨眨眼睛,故作不屑的皱了皱鼻子,神情得意,看看四周无人,悄悄地将头靠在孙策的肩上。

——

进入长江,沿途的船只就多了起来。年关将近,满载着货物的商船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商人好利,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夜晚停泊时就地开市,船港里热闹非凡。孙策虽然有心去逛逛,但身份受限,又有小厄当至的警告在耳,只能按捺着好奇心,闷在楼船上看公文。看着黄月英等人呼朋唤友,结伴去血拼,就连刘和都可以放下长公主的身份,挽起头发,换上男装,混迹于市井商贩之中,每次都满载而归,自己却只能画地为牢,孙策不免有些哀叹。

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知不觉地就与普通人就有了距离,而且这个距离只会越来越大。伟人也曾感慨离人民群众越来越远,听到看到的只有报告,不知真假,当时只觉得矫情,如今却深有体会。

黄月英等人也知道孙策郁闷,每次采购回来都会体贴地讲叙见闻,安慰孙策的心灵。各种小道消息、绯闻花边都有,还有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随着报纸的普及,各家报坊为了争客户,适合普罗大众欣赏的民间文学迅猛发展,受欢迎程度让读书人始料不及。对绝大部分没有官方背景的报社来说,一份报纸上如果没有几个吸引人的故事或者笑话,这份报纸的销量肯定很难看。

但再好看的报纸也不如人的想象力,口耳相传,以讹传讹才是传奇诞生的最佳温床。

“兄长,你知道不,他们都说我们吴国的新国都不是人建造起来的,是直接从江里冒出来的,而且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孙匡去了一趟集市之后,兴奋不已,难得主动地来到孙策面前,绘声绘色地讲述刚刚听到的传闻。“他们还说,这座城原本是东王公的住所,所以又叫太一宫,后来东王公去西域昆仑山看望西王母,这座城闲着,又怕别人来打扰,所以就施法藏在江里。现在吴国新肇,东王公想送一份贺礼给大兄,就让这座城又浮上来了。”

见孙匡说得眉毛色舞,孙朗也煞有其事的一旁附和,孙策忍不住想笑。“那些人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国都是计相虞翻督造的,太初宫更是他亲自设计的,现在全成了东王公的功劳,计相会生气的。他真要急了,说不定就要远征西域,登昆仑山,找东王公说个明白。”

“好啊,好啊。”孙朗拍着手,两眼放光,憧憬不已。“大兄,什么时候征西域啊,那么远,要准备好多年吧?我能不能跟着去?”

“想去吗?”孙策放下手里的公文,伸直了腿,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幼弟。孙朗和孙尚香都是丁夫人所生,丁夫人去世早,孙朗、孙尚香都是母亲吴夫人抚养大的,孙尚香就不用说了,出生丧母,对丁夫人根本没印象,直接把吴夫人当生母。孙朗稍微年长些,可是对生母丁夫人也仅限于知道有这么回事,却没什么感情可言。他今年十二,读书没什么天赋,自然而言的选择了从武。但孙策很清楚,孙朗的天赋和孙尚香没法比,如果不好好调教,将来成就很一般。

“想去,想去。”孙朗连连点头。

“那我考你几道题,如果能答上来,过了年,你就到我身边做侍从。”

孙朗兴奋地看了一眼孙匡,连声答应,随即又说道:“可不能太难,我书读得不太怎么好。要不你考我射箭或者刀法?”

“射箭和刀法当然也会考,但《孙子十三篇》,《计》篇第一,不会计算,你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大将?”

“是,是,兄长教训得是。”

“你想去西域,我们就以出征西域为题。”孙策拿起案上的纸和笔,推到孙朗面前,让他记题。孙朗不敢怠慢,摆好纸,拿起笔,一本正经的接受考试。孙匡也坐在一旁,准备帮忙。他俩年龄相近,平时就很谈得来,孙匡做为兄长,一向对这个弟弟很照顾。

见孙朗这么紧张,孙策没敢出太难的,先出了一个算术书上都会学,而且和行军作战官切相关的运输题。壮丁一人,鹿车一辆,载二十石之粮,日行四十里,食米六升,问:千里作战,当以几伕供一卒?

这道题并不难,孙朗很快就解答出来了。行程千里,需二十五日,来回五十日,共需粮三石,剩十七石,可供一卒食二百八十三又三分之一天,若是同去同回,最多能供五又三分之二卒。

孙策随即又问:由长安西行,至西域,设为万里,当以几伕供一卒?

孙朗顿时有点懵,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额头全是汗。“大……大兄,若以鹿车运粮,自运自食,也不过行一百六十六又三分之二日,行程不过六千六百六百六十六又三分之二里,如何能行万里?又如何能供士卒食用?除非……除非去了就不回来,就地取食。”

孙策倒是有些意外。孙朗的反应虽然慢,却不失兵家子的习惯,见粮食运输困难,本能的就想到取食于敌。不过战术是战术,算术是算术,他出这道题的目的就是要让孙朗知道行军作战背后有多少实际问题,并不是让他解决这个问题。

“就地取食的事先放一边,既然以鹿车运无法实现目的,我们就换一种运输方式。”孙策启发道:“你先想想,我们现在有几种运输的方式,然后分别计算一下,以哪种方式运粮最便宜,又能便宜多少。”

“喏。”孙朗虽然应了,底气却严重不足,这道题可比算学老师教的复杂多了,他没把握真能算出来。

“这道题当作练习题,你自己算,时间长短不限。什么时候会算了,我这儿还有一道差不多的题,你再算一次,只要你能当场算出来,立刻到我身边见习。”

孙朗抬起头,看看孙策,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大兄,不考别的了?”

“能算出这样的题,你到我身边见习才有意义。算不出来,你充其量只能做个斗将,与其来我身边,不如去义从营跟着虎痴都尉学刀。”

孙朗还在犹豫,孙匡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催他答应。孙策看得清楚,却不说破,只是看着孙朗。孙朗咬咬牙,用力地点点头。

“好,我算。”

第1976章 帝王家事

稍微接触过历史或者古文的人大多听过一句话:国虽大,好战必亡,真正理解这句话的人却屈指可数。有人觉得这是后世儒生断章取义,故意忘了另外半句。这也许是事实,但绝非全部。

最先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兵家。身为兵家却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说明问题的重要性。

作为真正意义的兵家,比如孙子、司马穰苴、吴起,大多出现在春秋末年或者战国是有历史原因的。这时候的战争形式出现了重要变化,其中有一点就是战争规模变大,时间变长,行军问题迅速凸显。春秋时小国小林,大多数战争都在国境,行程不过百里,双方在约定的地点交战,和约架差不多,来回不过三五日,不存在严重的运输问题。到了战国则不足,行军动辙千里以上,一打就是几个月,粮草、辎重的供应就成了必须重视的问题。

在技术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运输方式无非那么几种:水路靠船,陆路靠人挑肩扛,或者牛马驮运。车这种后世司空见惯的运输工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出现,到汉代才出现鹿车,顾名思义,载力有限,只能装一只鹿。在这种近乎原始的条件下,长距离运输就成了不可忽视的问题。随着距离的增加,运输中的消耗迅速增加,成为限制战争规模的重要因素。

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需要钱,但仅有钱还不够,因为还受制于另一个重要条件:粮食。小农经济,粮食的亩产有限,那么地,那么多人,只能生产那么多粮,钱再多,就算挖到一座金山,买不来粮食也无济于事,千里运输,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的同时也消耗了大量的粮食,没有吃的,人就会饿死,一旦粮食紧张,人心大乱,社会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家才知道挣点家当不容易。孙策如今家大业大,也背了一屁股债,对这个问题感触最深。拿这个问题来考孙朗,纯属是发乎自然,绝非故意为难。

鲁肃可以从弘农、陕县撤回来,周瑜、黄忠不能撤,平原战事将起,也要控制好节奏,万一徐琨、沈友等人打得手滑,深入冀州,由本土防守变成进攻,消耗就会成倍增加。一旦后勤供应不上,不是像鲁肃一样主动撤出主力,就是先胜后败,被人赶回来。与其如此,不如开始就不进攻,等攒足钱粮再说。

张纮要求申斥作战取胜的鲁肃,意义也正在于此。鲁肃、辛毗都是明白人,不仅没有任何不满,稳住了战线后迅速将主力撤回洛阳,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消耗。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独当一面。孙朗身份不同,孙策希望他将来能独当一面,既然要培养,就要高标准、严要求,实在不行,也别勉强他,做个普通将领,带在身边也不错。孙朗天赋不算很高,却还算踏实,至少不像孙权那样好高骛远,知道孙策的一片苦心,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

孙策对孙朗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孙家的贡献不仅仅是打下一片基业,更改变他们父子兄弟的人生。孙家兄弟和父亲孙坚差不多,都有些轻佻急躁,包括孙权、孙朗在内,如果能有这样还算稳重的心态,都应该归功于他这个穿越者。

孙策让孙朗不要急,可以慢慢算,并以荀子的名言鼓励他,然后继续问孙匡集市上的见闻。他越听越觉得好奇,尤其是对建业的王城。他审阅过相关的图纸,也听过虞翻的描述,毕竟没有亲眼看到效果图,听人说得这么神奇,也有些心动。

后世因为长江水道变迁,石头城已经不在江边,而且看惯了高楼大厦的现代人也不觉得那座遗址有多雄伟,如今这名城从无到有,并将成为自己的王宫,想想都有种走上人生巅峰的激动。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外出血拼的陆续回船,舱里热闹起来。孙策放下公务,听弟弟妹妹和妻妾们说些见闻,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憧憬着宫城的壮丽。

我走到这一步,应该不负小霸王本尊的赫赫威名了吧?孙策嘴角挑起浅笑。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阴险。”黄月英走进船舱,毫不客气的将靠在孙策身边的孙尚英扒拉到一边,鸠占鹊巢。孙尚香眼睛一瞪,刚要说话,黄月英说道:“陆伯言买了一个小猫,说是从西域来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一身白毛好长好长。”

孙尚香一声欢呼,顾不上和黄月英争抢听故事的最佳位置,转身奔了出去。黄月英心安理得地坐在孙策身边,靠在孙策肩上。“这石头城里有我的宫殿不?”

“当然有。”孙策笑道:“如果没有,就找虞翻麻烦。”

“我为什么要找他?我就找你。”

“姊姊真是多虑了,怎么可能没有你的宫殿?”袁权出现在门外,未语先笑。孙匡、孙朗见了,连忙起身让座。他们随孙策出征期间,生活起居都是由袁权照料,对袁权极是依赖,比当年依赖二姊孙尚英有过之而远不及。袁权进了舱,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取出一件件精美的点心,每人递上一只,又取来一只装满果汁的琉璃大杯,几只小杯,摆在案上。孙匡正说得口干,见状大喜,一边笑嘻嘻地致谢,一边伸手去接,却被袁权轻轻打开。“又忘了?”

孙匡恍然,赧然笑道:“没忘,没忘,尊卑有序,君子慎独。第一杯是王兄的,第二杯是王后嫂嫂的,然后才有我们的。”

“还有呢?”

“还有……”孙匡咬着指头苦想,眨着眼睛向袁权求援,袁权眼神一闪,瞥了一眼黄月英。孙匡恍然大悟,抚掌而知。“今日是家宴,还有诸位嫂嫂,尤其是金不换……呃,大匠嫂嫂。没有大匠嫂嫂,大兄也不能这么快称王……”

“打住,打住!”黄月英连忙打断,对袁权说道:“权姊姊,你这可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没事,真金不怕火炼。”袁权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的殿在十二殿位列第二,就等着你回去取名字了。你的木学这么好,是叫鲁班殿还是叫墨子殿?”

“都不好,叫勾股殿。”黄月英笑着,悄悄挠了一下孙策的大腿内侧,眉梢轻扬。“你说好不好?”

孙策哭笑不得,却装听不懂她们之间的交锋。“你的殿叫什么,你自己定,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原本第二殿是权姊姊的,是她不肯要,说是治家如治国,亦当酬功赏能,非要让给你这个金不换。”

“哟,这我怎么受得起。”黄月英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向袁权行了一礼。“多谢姊姊,感激不尽。”

“感激我作甚,该我感激你才对。等你造出海船,我们才能跟着大王乘风破浪,巡游四海呢。你辛苦了,多喝点。”袁权忍着笑,将杯子塞到黄月英手中。“今天这儿全是家里人,我就僭越一下,先敬你。大王想必不会介意吧?”说着,如波的眼神睨向孙策。

孙策摊摊手,很无奈。“姊姊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怎么,你把金不换架在火上烤还不够,还要把我架上去?”

“不把你架上去,怎么烤金不换?”袁权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含情。“你这是烈火凤凰嘛,比真金还耐烤,从来只有你烤别人的份,谁能烤你?”

“噗!”黄月英及时用手掩着嘴,刚喝进嘴的果汁喷了出来,全喷在手心里。她放下杯子,一边抽出手绢擦手,一边说道:“姊姊你这也太狠了,非要把我烤化了不成?”

“不会的,大王才舍不得你化了。若是不然,早就把你含在嘴里了。现在么,只有捧在手心里。”

“呃……”黄月英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哈哈哈……”见一向强势甚至有些霸道的黄月英吃瘪,孙匡等人都忍不住笑了,前仰后合,挤成一团。孙策无辜躺枪,只能陪笑。放开了心扉的袁权战斗力飚升,别说黄月英不是对手,连他都自愧不如。

“你们说什么呢?”孙尚香重新出现在舱外,怀里抱着一只纯白的长毛小猫,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我错过了什么?”

“哟,小猫!”孙朗凑了过来。“小妹,这猫哪来的,真漂亮,让我抱抱。”

“不行。”孙尚香连忙将猫藏起。“这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撸猫的历史源远流长,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汉人也一样,可爱的小猫小狗向来是宠物首选,一看到如此漂亮的小猫,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就连黄月英都不例外,孙尚香顿时成了围观的中心。孙策顿有人不如猫的感慨。袁权倒了一杯果汁,递了过来,顺势坐在黄月英刚刚坐的位置。黄月英赶走孙尚香,也没坐一会儿,全便宜了她。

“勾股殿啊。”袁权一声轻叹,若无其事的瞥了孙策一眼,嘴角轻挑,似笑非笑,手背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孙策的大腿。

“呃……”孙策老脸通红,连忙抓住袁权的手,握在手心。

第1977章 自信过头(求月票!)

听了一路真真假假的传闻,孙策对新都的兴趣越来越浓。

不是对石头城本身,也不是对这些传闻,而是对传闻背后的影子。虽然他清楚如今的长江与后世的长江不同,江面更宽,风浪更急,江水直至城下基石,在二三十丈高的崖壁上仰望,石头城想必会比后世的遗址更加雄伟,但一座新建的城被传到神乎其神的地位,甚至扯出东王公送礼这样的事,就不是城池雄伟与否能决定的了。

况且他非常清楚,时间这么短,虞翻又有很多事要处理,很多构想也许还在纸面上,离真正建成还有很大的距离,尤其是城池本身。建城并非一件简单的事,如今的江东也不是基建狂魔。三面受敌之际,虞翻不可能大量征发徭役筑城,最先建的只能是太初宫等主要大殿,而不是城墙。

毕竟就目前的形势而言,还没有谁能兵临城下。

谁在背后兴风作浪,推波助澜?

“想什么呢?”见孙策出神,袁权有些不满,看看四周,见其他人都在看孙尚香手里的猫,没人注意他们,悄悄地掐了一下孙策。

孙策笑笑。“你不觉得这些传闻的出现有问题?”

袁权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微微一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吉兆祥瑞这种事,你不信,不代表别人也不信。开启民智是好事,却也急不来,能利用时不妨一用,锦上而花而已。”

孙策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说……”

“计相坐镇扬州,手里还握着诸家印坊,如果他不想听到这样的传闻,还能传到你的耳朵里?”袁权睨了孙策一眼。“那你也太小看这位计相了。”

孙策哑然失笑。袁权说得也是,虞翻手里掌握着报纸这种当世最强大的舆论武器,没人能在舆论上与他抗衡。这些传闻就算不是他制造出来的,也是得到他默许的。

“倒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只是不敢多嘴,怕落一个后宫干政的恶名。”

孙策反手握着袁权的手,轻轻揉着。袁权其实很自觉,非常注意避嫌,公文是坚决不看,就算听到什么也不主动传,有时候见其他人议论得太过,她还会旁敲侧击的提醒。有她主持内务,妻妾都比较自觉,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尽可能不干涉具体政务。

“能让你这么好奇的还真不多,说来听听。”

“你祖父讳钟,钟山准备改什么名字?”

“虞翻已经提过这个问题了,建议改名蒋山。”

“恕妾妄言,此名怕是不妥。”

孙策转头看着袁权。袁权回答得这么快,这么直接,看来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他没问过她,她就不主动提,现在提,自然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实在不妥,有必要提醒他。

“有什么不妥?”钟山本有别名蒋山。故秣陵尉蒋歆就葬在钟山,民间有蒋歆成神的传说,称钟山为蒋山,孙策本人还见过蒋歆的墓,所以虞翻提议改钟山为蒋山时,他也没反对。虽然他本人对避讳这种事并不在乎,但其他人很在乎,涉及到祖父名讳,没有必要违众,授人以柄。

“容易被有心人曲解。”见孙策一脸茫然,袁权又道:“你还记得阿舅兵败西华的事吗?”

孙策仔细想了想,突然惊醒,不由得一拍额头。当初孙坚随朱儁讨黄巾,曾在西华作战失利,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倒在草丛中,诸将回营,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孙坚回营,直到孙坚的战马回来,引着程普等人找到孙坚,才算救回一条命。

孙坚一生打过不少败仗,但那次失利是孙坚最惨的一次,比被徐荣击败的那一次还丢脸,所以大家默契地不提这件事,袁权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西华与汝阳毗邻,汝南黄巾又有不少是本地人,听说过那件事的人不少,私下里传过。

蒋者,草底将也,的确容易被人引申到那件事。如此一来,避了祖父的讳,却揭了父亲的丑,可算不上孝顺。他们父子的情形本来就有点尴尬,这么做无疑是给有心人送机会,就算没人说,孙坚心里也难免有疙瘩。

孙策相信虞翻不会是故意的。虞翻知道孙坚打过败仗,却未必知道这一次,就算听过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情形,否则他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且民间有称钟山为蒋陵者,陵岂是能乱称的,百姓无知,本地官吏中也没有明白人?”

孙策眉头微皱,半天没言语。袁权这个指责很严重,就算没有批评虞翻本人轻忽,至少也是说他察事不明,对属下管束不严,或者不得人心。他不知道蒋山被称为蒋陵也许可以理解,但他属下的官吏中有很多本地人,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却不提醒他,甚至故意引他犯错,自然是有利益冲突。也就是说,虞翻这个计相对王畿的掌控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得心应手。

那么问题就来了,东王公献都城之类的传闻究竟是不是虞翻传出来的?

江东暗流涌动啊。孙策看着窗外的滔滔江水,心情沉重。为了避免重蹈本尊的覆辙,他入江东时尽量避免杀戮,能谈判的都谈判,所以江东本地的世家损失并不大,因为是家乡人,不少人还受到了破格提拔,现在看来,形势并没有按照他预期的目标发展,有些人在玩火,在挑战他的底线。

——

数日后,船队经过牛渚矶,正式进入建业县境。对将周边诸县全部纳入的建业来说,牛渚矶就是水路的西大门,过了牛渚矶就是进入王畿,正式回家了。

虞翻带着掾吏前来迎接,登上孙策的楼船。

孙策对江东的事一直没怎么关心,全部委托给虞翻负责。可是听了袁权的提醒之后,他意识到这么做并不是对虞翻的关心爱护,有些事虞翻未必能处理得好,但他又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太可能轻易示弱,只会在暗中使劲,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假象。

虞翻很聪明,但聪明人也会犯错。

见礼完毕,孙策打量着坐在侧对面的虞翻,意识到袁权提醒得很及时。比起上次见面,虞翻脸色看起来还好,鬓角没有白发,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拔去了,消瘦却掩饰不住。他明显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

“仲翔,最近很辛苦吧?”

“尚好。”虞翻淡定从容,见孙策看着他不说话,又笑了笑。“年关将近,事情多一些也很正常。”

见虞翻不肯说,孙策也没有急着表态,这很容易让虞翻以为是对他能力的质疑。他们先谈公务,尤其是对当前战局的意见。这些事之前已经有过沟通,倒没什么分歧,虞翻只是表示了对战争规模的担忧。西路的战事还好说,荆州、豫州的钱粮基本可以满足要求,最多从豫章补充一些,运输距离不远。东线却不太好说,青徐刚刚稳定不久,还没有完全恢复,一旦发生大战,必须要从江东调粮,无法就地解决。长途运输的消耗就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孙策会意,表示会传书沈友、徐琨,让他们谨慎从事,不要太冲动。沈友是吴郡世家代表——他和虞翻之间有吴会内部的冲突,徐琨是孙家姻亲,这两人都不是虞翻能直接压制的,只能由他亲自出面。

说完了公事,孙策说起了朱建平相面的事。“仲翔,你家传易学,卜一卦?”

虞翻不假思索。“卜为决疑,不疑何卜?”

孙策很意外。“那你说说,朱建平所言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

“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有小厄是真,三子一女是假。”虞翻双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王威镇天下,虽说民心所向,但不知时务者也不少,征战多年,杀戮在所难免,有人想对大王不利,再正常不过。所谓小厄,本就是含糊之辞,摔一跤是小厄,被刺客惊扰也是小厄,有敌军来攻也是小厄,一年之中遇上一两件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奇怪的?郭祭酒因此便劝大王班师,未免有些小题大作。”

孙策不置可否,还有些无奈。虞翻与郭嘉一向不怎么谈得来——实际上虞翻心高气傲,几乎和谁都谈不来,加上分属不同派系,很多事上都有分歧,借机讽刺一下郭嘉也很正常。可是他知道一向喜欢冒险的郭嘉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他之前和郭嘉讲过他的“梦”,郭嘉因此对刺客格外敏感,不敢冒险。郭嘉不像虞翻这么决绝,东海观涛,确认地球可能是圆的之后就果断的抛弃了传习了五世的易学,重新来过,对天命也不以为然,而且能解释得更好,自然不相信算命之类。

“至于三子一女,女儿最为尊贵的说法,摆明是信口胡说。大王富有春秋,子女成群,王后同样年少,身体康健,从袁氏几代人的子嗣来看,多子再正常不过。”

孙策反倒不如虞翻自信。就他所知,历史上的袁衡无子,至少能说明按照袁家历史来推断袁衡有几个孩子并不靠谱。“我倒不怀疑王后多子,可是三子一女,这么笃定,难道也是乱猜?”

虞翻大笑。“大王,你被这些相士的伎俩骗了,这实际上是一个短时间内无法确定的问题,至少要等到王后过世。如果王后没生,那自然要等。如果王后生了,哪怕是生得比他说得要多,比如有两个女儿,或者不止三个儿子,也不能说他错,生下来不代表就能成年,成年了也不代不会在王后之前过世,他想怎么解释都可以。”

孙策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三子一女,看起来很确切,其实还是胡说八道,在袁衡过世之前,这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不可能有准确的答案。就算袁衡不幸寿短,也不太可能是一两年之内的事。

“这么说,是一计?”孙策有些恼火。

“是计无疑,不过并非是坏事,那些人是真的急了,只能用这种诡计来拖延时间。大王不妨将计就计,休整一年,看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虞翻嘴角抽了抽。“以静制动,以守代攻,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何乐而不为?”

孙策沉吟片刻,微微颌首。他都已经回到建业了,休整一年也不是什么坏事。虞翻说得有理,既然对手按捺不住,不妨等他们自投罗网,送上门来,自己正好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说完了公务,孙策不动声色地提起了沿途听到的传闻。虞翻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孙策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无奈。他心中明白,袁权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虞翻这个计相做得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与本地世家相处不睦,对王畿诸县的控制也不甚理想。

“都是哪些人不太安分?”孙策嘴角带笑,眼神却凌厉起来。

虞翻吁了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大王,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如风似影,兴师动众的去捉是捉不到的,只会搞得人心惶惶,令其诡计得逞。等五年计划的实施结果出来,公诸于众,他们知道利害得失,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孙策同意了虞翻的要求,再给他一段时间。如果他不能妥善的解决此事,那就只好调整王畿的人事了。虞翻有才,但是太年轻,为人又高调,并不适合坐镇后方,还是张纮更适合一些,或者周异也行。不过周异是周瑜的父亲,一任吴郡太守还没做完,让他全面负责江东事宜未必合适。

孙策有些挠头,安排一个国家的人事对他来说显然超出能力范围了。这些可不是读几本书就能学得会的,书上也不写这些。他这几年学了不少,进步也很明显,可是离一个真正的雄主还有不小的距离。

“对了,关于钟山改名的事,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虞翻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有些心不在焉。“蒋山不好吗?”

“我想起来一件事,上次登山时,我似乎听到几个百姓称蒋山为蒋陵,感觉不吉利。”

虞翻微怔,眉梢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孙策说得轻描淡写,但事情的性质却很严重。“还有……这种事?”

“建业曾名金陵邑,那座山又黄土和黄褐土为主,阳光照耀,紫气冉冉,不如就叫紫金山吧。”

第1978章 种瓜得豆

虞翻抚着胡须,轻轻吁了一口气。“看来,臣是惹了众怒了。”

孙策斟了一杯茶,推到虞翻面前,笑道:“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虞翻接过茶杯,躬身致谢,浅浅的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知道会有麻烦,但他没想到麻烦会这么大,居然有人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陷阱。孙策之前已经同意蒋山之名,现在又不与他商量,直接否决了之前的决定,改名紫金山,这里面肯定有原因。孙策或者是不便言明,或者是爱护他,这才不与他商量便做了决定。既然是孙策决定的,将来有人问起,他也可以置身事外。

“大王,建业虽是权宜之都,将来却还是陪都,户口会迅速增加,行商坐贾不在少数,粮食的消耗终究是个大问题……”

虞翻取出一卷图,摊在案上,一边指画一边解说。建业沿江,船运原本是最好的方式,但建业以下不远便是入海口,风高浪急,并不适合运粮船行驶。正因为如此,吴王夫差争霸中原时就挖了一条运河——胥渠,由太湖向西,经溧阳、芜湖直通长江。

虞翻考虑了两个方案:一是在句容、湖熟之间挖一条运河,沟通太湖与秦淮水上游的支流句容水;一是在丹阳挖一条运河,沟通秦淮水上游的另一条支流溧水。不管哪个方案都要开山,工程量都不小,不可避免的要影响当地人的生活,比如征发更多的徭役。

比征发徭役之类更麻烦的是风水。对有一定实力的豪强、世家来说,征发徭役还可以补偿,还可以运用关系避役,转嫁给其他人,影响风水却是逃不掉的,而且影响更大更持久。因此,对方案的讨论很快就由工程难易变成了风水之争,谁也不希望在自家附近破土,甚至有人传言,最近丹阳被吴会压了一头,已经屈居下风,如果风水再被动了,以后就更没翻身的机会了。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结果就成了两个方案都有被否决的可能。

孙策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这件事不仅仅是对虞翻个人的反击,更是对他的挑衅。建业原本属丹阳,而且是丹阳经济实力最强的区域,如果他在此建国,将建业等县划为王畿,被划进来的当然乐见其成,没被划进来的几个县,比如丹阳郡治宛陵就不这么想了。更何况他是吴王,吴会人是他的根基,丹阳人在吴国体系内的话语权有限,几乎没人进入核心圈,有点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

说不定,这里面还有为陶谦父子鸣不平的意思。

情况很复杂啊,江东系内部也肥瘦不均,有人吃肉,有人喝汤,还有人连汤都喝不着。他们才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只问结果。

“你倾向于哪个方案?”

虞翻指了指沟通胥渠与溧水的方案。“这个方案难度大,但一旦成功,维护方便,且经由胥渠,东可通太湖,西可通长江,经冷水至宛陵,对丹阳腹地的发展也有益。”

孙策不置可否。虞翻提的两个方案在历史上都曾经实施过,只不过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隔一千多年。第一个方案就是三国时实施的,名为破冈渎,第二个方案是明朝实施的,名为天生河。正如虞翻所说,破冈渎的实施方案虽然容易一些,但维持起来却很难,隋后期就弃用了,前后也就三四百年。天生河工程在明朝初年开凿,持续明清两代,二十一世纪还在发挥作用。

“两个方案都要仔细论证,不要急。”孙策手指轻点图纸。“粮食缺口暂时不会那么大,我们需要的也不是应急工程,要么不建,要建就建一个灵渠那样的,造福百代。”

虞翻心领神会,躬身领命。孙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谁,但这句话却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建与不建,只取决于该不该建,能不能建,却不用被丹阳人的意见左右。

虞翻随即又说了一些事,大部分是建业城的规划。正如孙策所言,限于人力、物力,建业城的建设刚刚开始,只建了包括太初宫在内的几座宫殿,连宫城的城墙都没建,更别说石头城的城墙了,那只是一个方案而已。至于是谁传出去的,又是谁在后面兴风作浪,他回去再查。

“有一件事,臣倒是要先和大王知会一声。”

“什么事?”孙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虞翻说是知会一声,自然不是什么难题。

“有个叫严浮调的下邳人,信浮屠道的,说是与大王有旧。闻说大王建新都,想在新都建浮屠寺,为吴国祈福。”

孙策有些意外。“严浮调在江东传道吗?”

“来了有两年了,本来在吴县一带讲经说法,颇受欢迎,信众不少,名声堪与于吉相当。”

孙策惊讶不已。于吉是活神仙,又有高寿,很符合汉人修道成仙的梦想,他的信徒多可以理解。佛教宣扬的却是来生,按理说不符合汉人重今世的心理,佛教在魏晋之际大兴是因为乱世来临,今生无望,普通人只能求来世,怎么现在就开始兴盛起来了?

难道说,这就是大势所趋,无可阻挡?

“严浮调说浮屠道与太平道殊途而同归,论理之严密,浮屠道则更胜一筹。既然大王能建太初宫,以兴太平道,也应该给浮屠道一席之地,兼容并蓄,包容天下,方是圣主之量。且浮屠道有孔雀明王,正合大王凤凰之命,不应拒之门外,反信太平之浅显道术。”

孙策哭笑不得。这严浮调还真能扯,为了传道,居然将他和孔雀明王联系起来了。

“你可曾听他讲经?”

“听过一次,还读了一些他送的经书,觉得和易学、老庄都有些相似之处,只是过于枯寂了些。”虞翻耸耸肩,有些不以为然。“这也空,那也空,我们还如此费劲作甚?这一点,我觉得还是老子更有道理些,知其白,守其黑,无为而无不为。”

孙策大笑,随即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顿时笑不出来了。“严浮调除了送你经书,还送了什么人经书?”

“多了,他印了很多经书,四处派送,几乎家家一卷。”

“我去!”孙策忍不住爆了粗口,懊丧不已。这可是始料未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我公开印书工艺,原本是为了推广教育,开启民智,没想到却便宜了严浮调。说起来,这也是命啊,雕版印刷大行于世的原因之一就是佛教大兴,对图文并茂的佛经来说,雕版印刷简直是为此而生。我一心想抑制佛教的传播,没想到却成了佛教传播的推手,怪不得严浮调视我为孔雀明王,要为吴国祈福。

“你把严浮调在江东传道的事说给我听听,越详细越好。”

虞翻不以为然。“大王和严浮调有旧,却也不必如此在意,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不能当真。”

孙策哼了一声:“仲翔,浮屠道听起来的确有些意思,可是控制不当,却可能动摇国本。别的不说,笮融在徐州干了些什么事,你没听说过吗?都说儒家厚葬费钱,这浮屠教可比厚葬费钱多了,他们尤其喜欢用黄金装饰佛像,有多少黄金都用得掉。”

一听到黄金二字,虞翻大吃一惊。身为计相,他太清楚黄金的重要性了。商业发展,财富的迅速增加,黄金、铜等货币原料的缺口原本就很大,他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弄钱,解决钱荒,如果再来一个喜欢用黄金涂佛像的浮屠道,岂不是雪上加霜?笮融的事,他也听说过,只以为是笮融一个人丧心病狂,丝毫没有往浮屠道上想。如果早些想到这一点,他绝不会让严浮调在江东传道。如今还要孙策来提醒,他有失职之嫌,愧对孙策的信任和器重。

见虞翻自责,孙策本想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严浮调这件事不是虞翻的责任,毕竟他人在建业,对吴县的事关心不够,又没这方面的知识积累,意识不到其中的危害也很正常。可是虞翻自负其能,受点挫折也是好的。这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他这个穿越者也无法把控,需要这个时代的精英一起努力,而努力的前提就是保持足够的谦虚。虞翻在谦虚这个美德上显然有所欠缺。他如果不是这么自负,不可能注意不到蔡琰对天竺的研究,受点打击,以后多少应该有点警醒。

孙策和虞翻聊了很久,了解了严浮调在江东传道的大致情况,也将自己的担心传达给虞翻,最后问虞翻的意见。虞翻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

“大王,常言道,堵不如疏。这浮屠道既然能在江东传布开来,必有其蛊惑人心之处,单纯的禁止未必能奏效,说不定反助长了其声势,倒不如引其为我所用。”

“如何才能为我所用?”

“严浮调之所以起意要建浮屠寺,就是因为大王建了太初宫,有提携太平道的意思。既然如此,何不让于吉来,与严浮调高开论辩,看看谁是真道,谁是伪道?”

孙策皱皱眉。“这能行吗?”

虞翻一直蹙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神情狡黠。“大王,不管他们最后孰胜孰负,若想真正大行于世,都离不开大王的支持。取精用宏,使其为我所用,岂不比一味禁止更好?”

第1979章 力不从心

孙策对佛教不怎么熟悉,既没有深入了解过佛经道义,也没有参加过什么坐禅打七,所谓了解也只是逛逛寺庙,走马观花,最多是读过一些佛教史,很少涉及佛教经义。他了解的佛教也是已经汉化的佛教,没什么华夷之别,不存在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思想。

但他却很清楚,就辩论而言,道教徒真不是佛教徒的对手,这是历史已经反复证明的。以后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别的不说,即以经籍论,佛教已经形成了完备的体系,只是还没翻译过来,道教有什么,《太平经》?那就是一部混杂了儒道思想和巫术的汇编,自圆其说都谈不上,更别说与人论战了。

当然,佛教徒再能辩,还是辩不过皇权,最后是在华夏大地传播开了,却也不再是原本的佛教。可那只是皇权一时的成功,并不是真正的胜利者。等佛教传播开来之后,受到威胁的皇权几次反扑都没能成功。

孙策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在战场上,他可以游刃有余,即使面对强敌也能镇定自若,打不过也能走得掉。可是在思想领域,他远远做不到那么从容,慌得一逼。前世三杯之后,与同好谈古论今,他可以放言无忌,指点江山,笑谈古今权贵,可那只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现在他是当政者,就没那么从容了。

尤其是当他清楚佛教的诱惑与威胁时——连郭嘉那样的浪荡子都喜欢读佛经,更何况那些本来就喜欢坐而论道的读书人。就连他自己都不敢说佛教全是胡说八道,穿越焉知不是轮回?

道教求今生,重实干,从外丹到内家,从养生到道医,但谁也没见过不死的活神仙,所以道教纵能兴盛一时,终究还是没落了。佛教求来生,重思辨,来生无法验证,思辨诱人神往,所以佛教一直兴盛。

孙策很纠结。

对孙策的纠结,虞翻有些不以为然。他坚信主动权在手,清除佛教的影响并不是难事。孙策对他的自信不以为然,却也无法说明,只得让他先去部署。无论如何,总要先找到严浮调和于吉再说。

虞翻汇报完工作,孙策留饭,两人又谈了很久,却以具体的政务为主。他平时不怎么过问具体的事,基本交给虞翻处理,有疑问也只是通过公文来往,如今回都,虞翻自然要将相关的事务汇报一遍。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五年计划的完成情况。

五年计划的事筹备了很多年,真正实施是建安元年,击破袁绍之后,中原形势大体初定,第一个五年计划才得以进入实际推行阶段。今年是第四年,能不能如期实现,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五年计划并不是秘密,实施之初,为了能让治下百姓了解五年计划的意义,对未来充满信心,计划的相关指标是公诸于众的。能不能如期实现,象征着以孙策为首的执政团队是否有足够的执行力,是否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不是代表了天命所归。

从孙策开始,核心决策层对这个五年计划都非常重视,也正因为如此,连一向喜欢冒险的郭嘉都建议保守一些,回建业休整一年,确保第一个五年计划能顺利完成。

总体来说,大部分计划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也大多达到了阶段性的目标,即使有不如预期的,差距也不是很大,最后一年加把劲,完成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只要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明年应该能圆满完成预定目标。

当然问题也有,其中就包括粮食的生产。

粮食生产涉及到三个问题:耕地面积、亩产、消耗量。这几年江南兴修水利,耕地面积迅速增加,几乎每年都能增长两三成,但亩产却很难迅速提高,即使投入不少,还是很难立竿见影。至于消耗,那就更让人头疼了。大量的北方移民来到江南,固然提供了劳动力,也增加了大量的消耗,人均耕地面积下降,精耕细作又不能立刻见效,消耗量却在迅速增加。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影响正常的租赋收入,可要想迅速提升也不是易事。存粮有量,支出就必须加以控制,尤其是向外主动进攻。

按虞翻的计算,现在保持防线没什么问题,一旦主动进攻,运输导致的消耗就将成为一只饕餮,迅速吞噬掉这几年的积储。归根到底一句话:国虽大,好战必亡,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尽量不要投机,一两场小规模的胜利只会增加消耗,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孙策明白虞翻的意思,将报告收好,稍后再细看。他问了虞翻一个问题:以目前的海运条件,能不能从交州大量贩米?

虞翻说,解燃眉之急可以,但总体上从交州贩米不合算,不能作为常规手段。现在从交州引进了一些稻种和其他作物,正在试种,如果能成功,最多第二个五年计划结束,粮食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孙策点了点头。虞翻的意思很明确,反对涸辙而鱼,希望能按部就班的发展,尽可能减少阻力。对江东来说,眼前的发展机会千载难逢,他们当然希望走得更稳健一些,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风险。

——

与虞翻长谈一番后,见虞翻神情疲惫,孙策安排他去休息。虞翻告辞而去,孙策也走出舱室,凭栏而望。清冷的江风从身后吹来,吹得头顶的大纛猎猎作响,吹得他打了个寒战。

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一件大氅披在孙策肩上。孙策回头一看,见是甘梅,不免有些意外,眼神一扫,又见袁权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没,心中明白,多了几分暖意。他张开大氅,将甘梅裹在里面。甘梅白晳的脸皮上泛起微红,却不扭捏,坦然地接受了孙策的亲昵。

“听到了些什么?”

“嗯……”甘梅歪着头,想了想。“没听到什么,但猜到了一些。”

“怎么猜到的?”

甘梅无声地笑了起来。“在家时的姊妹们有书信来,多少会提及一些。只是闺中之言,不登大雅之堂,不敢打扰大王视听。”

孙策点了点头。有袁权主持内务,有袁衡为表率,他的妻妾虽多,而且一个也不笨,却没人敢明目张明的插手政务,纵使有什么要求,最多也是旁敲侧击的提两句。甘梅更是其中代表,连旁敲侧击都很少有。

“你的小姊妹们都说些什么?”

“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大王麾下有哪些年青当婚的俊杰,她们可都到了适婚的年龄,都想寻一个少年英雄做夫婿,将来妻凭夫贵,好做诰命夫人。”

孙策莞尔。“你可曾有合适的推荐目标?”

“有是有的,但婚姻不仅仅是门当户对,还要看双方是不是有缘。丹阳人本有蛮风,即使是女子也不愿为人附庸,又得大王尊重女子,自然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最终决定。妾思量着,等新年拜会时,找个机会让她们见一见,挑中了谁,双方看入了眼,再说也不迟。”

“有道理。”孙策微笑着,又问道:“谁最受欢迎?”

甘梅掩着嘴笑了起来。“远在天边。”

孙策微怔,随即又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那可不行,我身边已经有你们了,再多就会有大臣进谏了,说我好色荒淫什么的。”

“妾明白,所以推荐了大王身边的人。大王猜猜,最受欢迎的人是谁?”

孙策思索了片刻。“朱然?”

“朱义封是我丹阳英俊,自然是受欢迎的,但最受欢迎的却不是他,而是吕子明。”

“吕蒙?”

“是的,他在丹阳任职时,就有人见过他,后来听说他去了中原,屡立战功,关注他的人就更多了。十人中便有五六人将他列为最佳夫婿的。”

孙策哈哈大笑。“蒋钦也不差啊,他也在丹阳任过职,怎么没人选他?”

“蒋公奕原本也是好的,只是他为人俭朴,嫁给他怕是要吃苦,所以肯嫁他的人不多,只是偶尔有人问起,意愿也不是很强。相比之下,还是陈叔至更受欢迎一些。只是陈叔至由丹阳太守转沈督的亲卫骑司马,好多人以为他是犯错被贬,怕他前程有限,所以有些犹豫。”

孙策挑了挑眉。他问甘梅这些,自然不仅仅是家长里短,儿女情事,甘梅来找他说这些也不仅仅为此,婚姻是加强联络的最佳方式,如果丹阳的世家、豪强与他身边的人结成婚姻,参与感增强,抵触情触相对就会少得多。丹阳出精兵,文化素养相对不足,与武人更容易沟通,将目标放在他身边的将领身上再自然不过。

他原本以为丹阳人会最钟意朱然,毕竟朱然也是丹阳人,谁知道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他们最钟意的居然是吕蒙这个汝南人。究竟是少女情怀,还是家族利益,倒是有些难以判断。百姓道听途说,消息往往不准,有所误判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些都是参考,不足为凭,具体情况如何,还要进一步确认。甘梅久不回乡,只凭书信来往,很多事也浮于表面。

“你有多久没和那些小姊妹见面了?”

甘梅想了想。“两年多了,还是大王封王之前回去过一趟。”

“石臼湖、南湖哪个风景更好?我们去看看。”

第1980章 似是而非(求推荐!)

甘梅默然,安静如白玉美人。

孙策颇为惊讶。他本以为甘梅就算不会像黄英那样喜形于色,至少也要表示一下喜悦之情,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不喜欢?”

甘梅一声轻叹。“大王屈尊枉驾,给足了妾面子,妾自然是喜欢的。只是丹阳人与蛮夷共处,向来只知好勇斗狠,不懂得什么华夏衣冠的大道理。他们怕是体谅不到大王欲建千秋功业的雄心壮志,还以为大王是力不能克,外强中干,虚有其表,会有所慢怠。万一以为大王是兵力不足,要去丹阳征兵,又不知会说什么蠢话。妾虽不敏,却不愿意看到乡人出丑,贻笑大方,是以担心。”

孙策眉梢轻扬,哑然失笑。甘梅话虽不多,却是个识大体的人。这话说得很委婉,却也周全,既提醒到位,又不伤他的面子。这段时间他的确有点志大才疏,力不从心,被甘梅看在眼里。

“放心吧,我知道会怎么面对他们。”孙策轻轻地搂了搂甘梅的肩膀。“我连天子、袁绍都不在乎,还会被他们看扁了?”

“这是自然。”甘梅低下了头,抿嘴浅笑。“只可惜,唯英雄能识英雄,天下能识大王的人太少了。袁绍号为盟主,荀彧枉称王佐,都不识大王,何况丹阳边鄙之民。好在大王宽宏,不会与他们计较,否则不知道要砍多少首级。”

孙策忍不住大笑,一时扫尽颓丧,意气风发,尽显慷慨之气。他爽朗洪亮的笑声吸引了船上将士,不少人看了过来。孙策泰然自若,顾盼自雄,甘梅却有些羞涩,挣脱了孙策怀抱,匆匆回舱去了。孙策有些扫兴,挥挥手,命将士们各归本位,轻拍栏杆,品味着甘梅刚才说的话,一时竟有些啼笑皆非。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又何必在乎草丛里觅食的鸡是怎么想的。

“凤鸣九天,方显霸王气象。”郭嘉摇着羽扇,从后面转了出来,慢悠悠地走到孙策面前,拱手一拜,笑嘻嘻地说道:“大王还是多笑笑比较好,要不然臣等都不好意思说笑游戏了。”

孙策笑着摇摇头。他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压力太大,身边的人都受了影响,不敢太放肆,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志大才疏,德浅能薄,不得不战战兢兢。”他说的是实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渐渐融入这个时代的同时,面对这个时代的精英,他的确有些智商余额不足的怯怯。郭嘉是他的心腹,又最善察颜观色,想瞒他是瞒不过的,最好的办法是亦真亦假,将假藏在真中。

“大王谦虚了。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原本就不是等闲下愚所能理解的。”郭嘉摇着羽扇,半真半假。“臣自诩有小智,亦曾修戒定慧,略知大王志向,也时常觉得大王奔逸绝尘,难以企及。”

孙策忍俊不禁。“戒定慧?我看你连戒都没修好,定与慧怕是更遥不可及。”

郭嘉哈哈一笑,扬扬手。“来世缥缈,且修今生。浮屠戒律太多,我自问没那份定力,还是修房中比较实在。酒已经戒了,若是再戒色,岂不是了无生趣?浮屠嘛,谈谈就行了,不必当真。”

孙策心中微动,知道郭嘉绝非信口一说,必是有感而发。他就在隔壁,自然听到了他与虞翻所说的话。“你这么想?”

“大王面前,岂敢弄舌。臣将《般若经》翻了几遍,已觉不新鲜,说来说去,不出儒道之学。依臣之见,这浮屠虽说高深,有些启发,终究不如庄子来得通透。再加上那些清规戒律,真能忍受的怕是没几个,大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郭嘉一声轻笑,挤挤眼睛,低声说道:“等严浮调来,大王不妨问问他是不是守戒,便知端的。”

孙策会意,点头答应。他虽然不清楚如今的浮屠教究竟有多少戒律,但郭嘉说得这么肯定自然是有把握的。他掌握着细作营,对浮屠信众的了解也最多,绝不会说空话来安慰他。虽然佛教最后还是本土化成功,毕竟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威胁也许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迫切。

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见得是好事。站得高固然可以看得远,却也容易因此心生恐惧,反不如踏踏实实的走路来得从容。

——

平原郡,大河西岸。

袁谭裹紧了大氅,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对面的高唐城,剑眉紧蹙。

北风呼啸,冷得像刀子一样,虽然穿着厚厚的大氅,袁谭还是觉得浑身冰冷,手脚更是冻得没了知觉。出来之前,郭图曾经建议他坐车,被他拒绝了。坐车出行曾经是身份的象征,现在还有很多人不愿意改变,但他心里清楚,要想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恪守车马礼乐绝非明智之举。马车再好,终究不如策马奔驰来得方便。

两军交战之际,一切以效率为先。

大河已经断流,只剩下干涸的河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策马冲到高唐城下,将高唐团团围住。徐琨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援军一直没有来,主力部署在历城和菅县,济水以北的几个县都在放弃之列。

取高唐应该不难,可是取青州却有些难度。孙策对青州非常重视,在这里安排了两个都督,一个是有姻亲关系的徐琨,一个是江东系的沈友。徐琨也就罢了,没什么突出的战绩,沈友却是攻取青州的主将,又曾协助孙策取辽东,有他在北海,全取青州绝非易事。

袁谭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充满无奈。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攻击青州,与孙策撕破脸皮,惹火上身。可是他没有选择,曹操坐拥益州地利,在周瑜、黄忠的两路进逼下岌岌可危,天子出师河东,却被鲁肃堵在弘农无法前进,除了他,没有人还有可能给孙策造成足够的压力。如果曹操、天子被孙策击败,益州或者关中落入孙策手中,冀州必将成为孙策下一个目标。

机会已经不多,要么奋力一搏,要么束手就缚。

我为什么要回冀州,留在平舆做俘虏不好吗?袁谭又一次扪心自问。义不再辱,败在孙策手中一次不够,还要再败第二次?

“君侯,小心坡陡沙滑。”沮鹄上前,拽住了袁谭的马缰,顺势拉他回头。他总觉得袁谭有些心不在焉,忘了这是战场,对面城头可能架着巨弩,靠得太近,一枝冷箭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袁谭苦笑一声,拨转马头,往回走。“伯鸿,可有消息来?”

“有的,郭祭酒刚刚收到消息,说孙策班师江东了。”

“班师江东?”袁谭吃了一惊,随即又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

袁谭转头打量着沮鹄。虽然他知道沮鹄不敢跟他开玩笑,可他还是觉得这个消息有些莫名其妙。孙策班师江东,相关的战事怎么办?周瑜、黄忠撤回来了吗?鲁肃又如何?战事一触即发,孙策不坐镇南阳,怎么会突然班师回江东?

沮鹄很无辜。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和袁谭一样茫然,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只是郭图让他转告袁谭,他就只能如实转告,不能添一个字,也不能减一个字。

见沮鹄这副神情,袁谭没有再问,双腿一夹战马,轻抖缰绳,开始策马奔驰。这个消息太诡异,背后一定有问题,他要尽快回大营,与郭图面议。

护卫的骑士们奔驰起来,马蹄踢起尘土,踏碎薄霜。

——

郭图也在等袁谭。他背着手,来回踱着步,沮授和何颙坐在帐中,烤着火,沉思不语。他们接到郭图的消息,匆匆赶来,看了孙策班师回江东的消息之后都搞不清状况。如果不是郭图肯定这个消息不是误报,他们几乎要拂袖而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孙策会在这个时候班师回江东?

沮授说道:“郭祭酒,孙策这时候班师,会不会是担心我们进攻青州?”

郭图反问道:“那他应该来青州,至少应该到彭城,回江东算怎么回事?现在刮的是西北风,楼船无风可借,从海路走很慢。”

“是啊,我也想不通。”沮授苦笑道:“如果不是来青州备战,那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刘繇、高岱取得了进展,有可能威胁丹阳、豫章腹地。”

郭图抬头看了沮授一眼。“公与,你这可有点异想天开。”

“我也觉得异想天开,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孙策病了?他年青力壮,每日习拳,养生有术,生病的可能性微乎其乎,又没有上阵,不可能受伤。就算是刺客,怕是也无法通过许褚、典韦二人的保护,更何况孙策武艺绝伦,能重伤他的人,我还真想不出来。总不会是他习武时受了伤吧?”

“是啊,这事实在太反常了。不过也正因为反常,不太可能是计。以我对我那从子的了解,他不可能设计出这种让人不敢相信的计策。我觉得,孙策很可能遇到了麻烦,而且是大麻烦。”郭图顿了顿,又道:“或许,这就是天意。”

第1981章 境界

郭图话音未落,便觉不妥。

将胜负归结为天意,有推卸责任之嫌,本质上就是一种示弱。如果是战后安慰自己,还算是情有可原,战前就这么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根本没有凭实力战胜孙策的信心。

郭图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顺势瞥了沮授和何颙一眼,见他们并无意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一声叹息。短短几年时间,形势怎么会恶化如斯?自从袁绍兵败官渡,他们就一蹶不振,不管实力是否恢复,又取得了多少胜利,一想到将和孙策对阵,信心就打了折扣。

会不会和袁谭被俘的经历有关?郭图暗自琢磨。任城兵败被俘之后,袁谭在平舆做了半年多俘虏,回到冀州的他变得更沉稳了,也失去了几分年轻人应有的锐气。常言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如今却是匹夫夺志,三军夺帅,未战先怯了。

帐外脚步声响,袁谭大步迈了进来,气势压得大帐中央的火盘一暗,随即又迸发出来,发出丝丝的轻响。郭图打起精神,惊讶地看着袁谭。袁谭解下大氅,抛给沮授,双臂轻振,摘下头盔,吹去上面的浮雪。

“郭公,孙策班师回江东了?”

“是的。”

“可知原因?”

“尚未知晓。”郭图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么大的事,应该很快就能搞清楚。”

袁谭在中央的案后就座,目光转向沮授。“公与,孙策没有来青徐,是不是可以认为青徐的战事将由徐琨、沈友负责?”

沮授转身施礼。“从之前荆州和弘农的战事来看,这个可能性很大。徐琨是孙策姻亲,沈友是江东新秀,孙策为平衡各派系,让他们独立作战建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吴国水师强大,若由海路增援,也就是半个月,即使是冬季也不会超过一个月。我们如果不能一击得手,一旦僵持,孙策随时可能率部增援。”

袁谭点点头。“那就请公与仔细筹划,争取一战重创徐琨、沈友,迅速拿下青州。”

“喏。”沮授躬身领命。

“祭酒,你要多派人手,搞清楚孙策为什么突然班师。不要吝惜钱财,如果此战不胜,恐怕以后也没多少花钱的地方了。”

郭图皱了皱眉。“君侯何必如此,胜负乃兵家常事……”

“不然。”袁谭摇摇头。“明年就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终止期,如果吴王能顺利达成当初设定的目标,不仅羽翼丰满,而且人心士气大振,我们就再也没有逆转的机会了。只有挫败他的计划,打击中原百姓对他们的信心,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郭图、沮授互相看了一眼,恍然大悟。他们知道孙策有一个五年计划,是从建安元年开始实施的,据说到建安五年末要实现一系列的目标。一开始听到这些目标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实际,有好高骛远之嫌,但这几年孙策治下诸州发展的确出人意料的迅猛,那些目标似乎有实现的可能。

明年就是第五年,如果年终上计的结果出来,他们实现了当初看起来高不可攀的目标,所有的质疑都将化为信心,好高骛远自然会变成高瞻远瞩。当然,更大的麻烦是孙策的实力将强到三面围攻也无济于事,没有人能够再击败他。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孙策班师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将立足于防守,维持住当前的战线,尽可能减少消耗,以确保五年计划能够顺利完成,攒足了实力之后再主动出击。攻守势异,其力三倍,如果深入敌境作战,长途运输带来的消耗更加惊人。就经济而言,防守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孙策是商人之后,执政后又重视工商,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不稀奇。只是他们没想到孙策会因为这个原因班师,一时想得差了,对近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反倒是袁谭对孙策更了解,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即使是现在,他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孙策这么做是为了言出必践的名,还是为了减少消耗的利?两者或不可分,但总有一个是重点。如果是前者,说明三面受敌对孙策的影响很大,可能会让他的五年计划夭折。如果是后者,说明江东的钱粮可能已经无法支撑三面作战的形势。

沮授灵机一动。用兵首重批亢捣虚,孙策的破绽就是他们的机会。当初响应朝廷的围攻之策,就是要让孙策左右支绌,捉襟见肘,只是没想到孙策实力这么强,面对有地利优势的益州还能两路进击,打得曹操狼狈不堪,益州有易手的可能。不过他毕竟还没强到横扫天下的地步,在朝廷主动出兵河东后,孙策不得不将重心转移到司隶。朝廷的计划虽然出现了一些偏差,最终还是实现了预定目标。

“郭祭酒,看来你要重点打探一下孙策治下诸州的田租了。”

郭图抚着胡须,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五年计划难道比平定天下还重要?就我目前了解到的信息,除了荆州,其他诸州并无增加田租的迹象。如果行战时机制,征收百姓手中的余粮,孙策应该能供得起二十万大军征战三到五年。行王道,爱护百姓是好事,可先行霸道,平定天下之后再行王道,减免赋税,与民休息,不比僵持对峙好吗?僵持越久,消耗岂不是越多?”

沮授沉吟片刻,眼神微闪,欲言又止。郭图看得真切,忍不住说道:“公与,存亡之际,你我当捐弃前嫌,并力辅佐君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沮授有些尴尬,躬身施礼。“祭酒,授也只是一孔之见,未必能当真。”

“说说无妨。”

“我倒是觉得,王道、霸道也许并不是孙策关注的重心,他关注的可能是士风转换,也就是读书人能否成为他口中的士。君侯,祭酒,何公,你们还记得《士论》中对士的定义吗?孙策所说的士不仅包括文士、武士,还抱括医士、匠士等百工之人。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这些人被纳入士,收入、地位提高,这些年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大,孙策的实力增长如此迅猛,这些百工之士不可或缺。风气所致,如今中原读书人从事这些技艺之事的渐多,不问稼穑,固守君子不器之圣人遗训的渐少。如果有一天,决定战场胜负的主要因素不再是兵力多寡,甚至不是将士的勇猛与否,而是隐在战场之后的百工之士技艺高低,将是何等局面?”

沮授咳嗽了一声。“如果有一天,这些百工之士设计出比战马还要快的战车,那又当如何?”

郭图面色变了几变,随即又笑道:“比战马还要快的战车?这怎么可能?公与,你想得太多了。”

“我也只是想想。”沮授哈哈一笑,眼中却露出几分神往。“可是谁又敢说一点可能没有呢?如果真有那一天,人的智慧可以超过蛮力,我中原衣冠何惧草原上来去如风的蛮夷?”

郭图没吭声,不以为然。

袁谭捻着手指,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一声轻笑。“公与说得有理,人力再强,不过举鼎,马速再快,不过千里,体力终究有限,智慧却有可能是无限的,我们都是只知使蛮力的野蛮人,不配做他的对手,只配做他的磨刀石。”

郭图咳嗽了一声:“君侯何必如此沮丧。王道、霸道可杂用,智慧与武力也不可偏废。君侯若是觉得孙策所行之道可取,将来击败他之后再行也不迟。两军相争之时,还是要以生死为重,只有胜者才有机会实践心中之道,败者连命都保不住,又如何行道?”

袁谭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见袁谭意志消沉,沮授又心思不属,郭图提高了声音,提醒他们放弃那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想法,将话题拉回到当前的形势上来。不管孙策为什么会班师,他三面受敌的形势是事实。在孙策离开荆州之后,周瑜、黄忠有可能会放缓进攻节奏,鲁肃也会将战线控制在弘农一带,与河东的贾诩、董越及关中的天子三方对峙,朝廷和曹操展开反击的可能性都不大。有可能打开局面的战场只有青州,只有青州实现了牵制孙策主力的目标,益州、关中才有可能发起反击,形成对孙策的包围。

如何攻取青州,就成了整个形势的重中之重。

考虑到孙策回到江东,随时可能北上增援,郭图建议催促刘备派骑兵增援。青徐的地势适合骑兵奔驰,以步卒攻城,以骑兵深入侵扰,截断援军,切断粮道,是最稳妥的战法。考虑到刘备与孙策的关系,他麾下的大将关羽、张飞统兵出战的可能性不大,最好是要求刘备本人出战,牵招为副,如果刘备不肯,那就退而求其次,命牵招统领幽州汉胡骑兵助阵,这样对双方都比较稳妥,不至于互相猜忌。

沮授表示赞同,又增加了一条,形势危急,不能瞻前顾后,尽可能征发冀州的所有兵力,形成五位以上的兵力优势,争取一战建功。

袁谭欣然从命,一边命人通报田丰,让他与冀州世家洽谈,征兵征粮,一边请何颙去一趟兖州,与曹昂、陈宫等人见个面,顺便迎接朝廷的使者太仆韩斌,共商大计。

第1982章 别无选择(sofia若冰白银盟主加更)

郭图出帐去安排任务,沮授去草拟给田丰的书信,何颙留在帐中,静静地烤着火,已经花白的浓眉下,一双看透了人间悲观的眼睛苍老而锐利,带着淡淡的哀伤,在火光的照耀下明灭不定。

袁谭离席而起,在何颙对面坐定,提起酒壶,刚准备倒酒,何颙摆摆手。“倒杯茶吧,年纪大了,不宜饮酒太多。”

袁谭打量何颙一眼,放下酒壶,起身去拿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何颙。何颙接过,捧在手心里,却没有喝,缭绕的茶雾朦胧了双眼,多了几分湿意。

“显思,辛苦你了。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何颙一声轻叹。

袁谭垂下了眉,眼神落寞。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的呷了一口,吁了一口气。“这倒也罢了,谁都有个不得己的时候,吴王面对父亲、兄弟,不也是委曲求全么。我遗憾的是当为却不能为。”

何颙看着火光,沉默不语。他能体会到袁谭此刻的绝望。沮授说得有理,孙策想要的王道说起来很复杂,其实就是一句话:让文明战胜野蛮,让华夏衣冠能够凭借士人的智慧和力量征服四夷。这虽然和党人理想有些分歧,总体意旨却非常接近。

如果党人不是将目光局限在经籍上,而是兼修百工之学,结果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模样?何颙很想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机会了,袁谭也不会有。冀州掌握在冀州世家的手中,他们绝不会放弃手中的土地,接受孙策的新政。如果袁谭想学孙策,他只会有一个下场:被冀州人抛弃。

如果他不姓袁,不是袁绍的长子,就算被冀州人抛弃了,他还可以去投孙策。可是现在,他明知有可能成功的办法却不能用,明知不敌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去兖州看看。”何颙抬起眼皮,看着袁谭。“然后回一趟南阳。”

“嗯。”袁谭点点头,举起酒杯。“何公一路顺风。”

何颙却没有动,接着说道:“你觉得是桐柏山风景好,还是大别山水土佳?”

袁谭想了想。“巫山更好。朝云暮雨,气象万千。”

何颙莞尔。“我也觉得不错。巫山千万重,楼船不得上。坐看风云起,闲来且喝茶。”

袁谭挑起眼皮,瞅了何颙一眼,嘴角微挑。“何公得道了,可喜可贺。”举起酒杯,与何颙手中的茶杯轻轻一碰,叮的一声轻响,余音袅袅不绝。

——

田丰接到袁谭的命令,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沮授手书,一声长叹。为了避免刺激汝颍人,他刻意保持与沮授的距离,减少私人接触。若非有重大事务,沮授不会亲笔给他写信。

看完信,他权衡了很久,写了一长串名单,派掾吏去请客。这些名单几乎将冀州的世家、豪强一网打尽。沮授说,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必须全力以赴,至少要保持五倍的兵力优势。可是他觉得,五倍都未必够,江东军训练有素,不能以普通士卒的数量来类比,兵力当然是越多越好。他不仅要考虑徐琨、沈友的兵力,还要考虑孙策率主力来援的可能。

这就需要冀州世家支持,出兵、出钱、出粮。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拿出所有的家底来支持袁谭,但他想信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孙策如果控制了冀州,会像对付豫州世家那样夺走世家的土地,这是冀州世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他们只能选择支持袁谭。

在利益面前,能保持理智的人屈指可数。兖州世家如此,冀州世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对这些人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能迫之以害,诱之以利。

得知田丰大规模召集冀州世家与会,邺城的世家首先闻风而动,陆续通过不同的渠道来打听消息,田丰不失时机的向他们灌输当前形势危急的观念,如果不全以赴,冀州危急,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

邺城顿时人心惶惶,新年将至,却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反倒有大难临头的不祥之感。

腊月初,冀州世家大多到达邺城,参加了由田丰主持的会议。田丰分析了当前形势之后,再次指出形势的紧迫性。冬天是进攻的最好机会,这时候大多刮西北风,对楼船水师不利。一旦到了春季,转为东南风,楼船乘风破浪,两三天时间就能从江东赶到青州,水师在渤海沿线展开,冀州腹地都在孙策的兵锋威胁之下,必败无疑。

如果袁谭败了,孙策进可以取冀州,退可以取益州或关中,不管怎么说,总之没有人能挡住他兼并天下的步伐。届时新政推行天下,豫州世家就是你们的前车之辙,你们的首级将沿着官道,从大河之滨一直挂到燕山脚下。

审配战死后,冀州世家便以田丰为首。田丰没有审配那么强悍的家族实力,他也要依靠其他人的支持,所以在利益分配上比审配更公平,不像审配那么强势、贪婪,能够兼顾各家的利益,冀州世家对他印象不错,也信任他。见他说得这么严重,没人敢掉以轻心,纷纷表示要出人出钱,帮袁谭打赢这一战。

随着一封封书信送往各郡县,整个冀州都被动员起来。

田丰根据各家报上来的数字估算了一下,理想的状态下,大概可以集结二十万人,支一年之粮,但这是冀州最后的元气,如果不能取胜,冀州元气大伤,至少要休养生息五年以上才能恢复少许,完全恢复至少需要十年,甚至更久。换句话说,如此这次不能重创孙策,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田丰亲笔作书,通报袁谭,还附了一条:必须让刘备亲自到前线,否则就算能击败孙策,胜利也未必属于冀州,以刘备的德行,见冀州疲惫,不就势取利、趁火打劫几乎是不可能的。

袁谭收到田丰的消息,随即派人给刘备送了一封信:朝廷派太仆韩斌至此,召集诸州郡勤王,我虽不才,尽起冀州青壮,得二十万众,只待将军。

——

巨马水。

刘备勒着马缰,遥望南方,脸色凝重。

袁谭的书信揣在怀里,像一块冰,冰得他心脏麻木,几乎要停止跳动。他闻得出袁谭那热情的字句后面的血腥味。二十万众,就算有点夸张的成份,只用十万,一旦麾兵北上也够吓人的。冀州是大州,一旦动员起来,绝非只有半个幽州的他挡得住的。

所以他只能率部助阵,响应朝廷的诏书,与孙策为敌。

这不是他希望的结果,但他没有选择。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安顿好幽州,别让太史慈趁虚而入,掘了他的根基。奔波了十几年,他好容易才站稳脚跟,拥有半个幽州,可不想前脚刚走,后脚就变成了丧家之犬。

“君侯,关云长来了。”刘修提醒道。

刘备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官道上,几匹战马正奔驰而来,最前面的骑士身材高大,比随从至少高出一头,一看就知道是关羽无疑。刘备的眼神缩了缩,他看出关羽的坐骑是太史慈送的凉州大马,这是关羽最喜欢的战马,身高体壮,能够驮着关羽征战沙场,关羽平时根本舍不得骑,今天骑着这样的战马来赴约,莫不是想与人动手?

刘备随即又看向关羽身后的骑士,果然有一人手中抱着一杆长兵,看起来很像是青龙偃月刀。

刘修等人紧张起来,有好几个侍卫伸手去取背后的弓弩。刘备摆摆手,喝止了他们,命他们退远一些。他很清楚,真要动手,这几个人根本不是关羽的对手,包括他自己在内。能和关羽单打独斗的人只有赵云、张飞,而这两个人都不在这里。

侍卫们不敢违抗命令,拨转马头,退得远了一些。

时间不长,关羽来到刘备面前,一边勒住缰绳,一边打量了一眼面色不安的侍卫们,冷笑一声,伸手示意周仓等人原地待命,他催马来到刘备面前,一双凤目盯着刘备,眼神复杂。

“云长,别来无恙?”刘备笑道:“幽州寒冷,令尊还能习惯否?”

关羽吐了一口气,从锦囊中取出长须,伸手轻拂。“尚好,多谢玄德关怀。玄德这么急着召我来,又一副戎装,这是要出征么?”

“是啊,朝廷有诏书到,我不得不从。”不待关羽回答,刘备又道:“云长,若由你守涿郡,你能挑住冀州多少人马?”

关羽冷笑一声,抚须傲然答道:“袁谭小儿,何足挂齿,纵有十万兵至,我亦不惧。”

“那二十万呢?”

“二……十万?”关羽面色微怔,不敢再大言,重新打量了刘备两眼。他看到了刘备眼中的无奈,心中一软。看来刘备是真遇到了跨不过去的坎,这时候不宜再与他斗气。

“玄德,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备从怀中取出袁谭的书信,慢慢抚平,递了过去。关羽接过,看了一遍,神色更加凝重。袁谭集结了二十万人,几乎尽起冀州之兵,这是要决一死战啊。形势已经到了这一步吗?这才几年时间,吴王怎么就成了天下之敌,逼得袁谭孤注一掷,奋力一搏?

“玄德,何以……至此?”

第1983章 敌友难分

刘备答非所问。“云长,你当初真不应该来幽州。若非如此,又岂能让鲁肃暴得大名。只可惜吴王麾下有九都督,我却只有你和益德,岂是他的对手。”

关羽心头一动。他知道鲁肃是九都督之一,当初他还曾与孙策一起去东城请鲁肃,但他从来没把鲁肃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所谓九都督不过是因缘际会,正好有机会统兵,镇守一方,不见得都有真本事,配做他敌手的不过太史慈、黄忠而已,就连周瑜都不过是凭家世与孙策的交情才有这样的地位,不提也罢。鲁肃虽得孙策器重,却没立过什么像样的大功,实在对不起他们那一趟辛苦。

怎么鲁肃也打了胜仗,而且是能得大名的胜仗?刘备也算是身经百战,能让他如此称许,这功劳一定不寻常。

关羽有些不耐烦的催刘备快说。他不久前还在草原上与胡人作战,不清楚中原的形势,对此一无所知。刘备便把最近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周瑜、黄忠分别取得大胜,鲁肃又进攻弘农郡,只用半日便攻取昔日的函谷关,震动关中。天子不得不传诏四方勤王,围攻孙策。

关羽听完,五味杂陈。虽然他不熟悉鲁肃,但半日而取函谷关还是让他惊骇不已。他是河东人,对函谷古关并不陌生,从小听父亲、先生讲史,函谷古关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重点。他自己还游历过函谷古关——如今的弘农城,深知周边地形的险要。就算弘农城不如当年守备森严,也不是半天时间能攻击得手的。

至少他没这样的把握。

关羽抑制不住心中失落的情绪,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刘备看得分明,也有些哭笑不得。关羽离开了中原,来到了幽州,但这次回来的关羽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的关羽,中原成了他割舍不下的牵挂。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关羽。带他上阵,他能和徐琨、沈友甚至孙策本人战斗吗?不带他上阵,他能守好幽州,拒太史慈于门外吗?他不知道,袁谭也不知道,所以袁谭要求他亲自上阵,最好是以牵招为副将,绝口不提他麾下最善战的关羽。

“云长,这次出征,要面对的对手是徐琨和沈友,都名列九都督……”

“我知道。”关羽猛地转身,打断了刘备。“二十万冀州军,再加上幽州突骑,这一战实力悬殊,胜之不武。你且去,我为你守住幽州。若是战事不利,你再传书与我不迟。”

“云长,你与太史慈情同莫逆,让你们为敌,实在……”

“我与子义乃是君子之交,公私分明。他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关羽拂着长须,轻轻一推,凤目微睁。“不仅可以分个胜负,说不定还能全取幽州。”

刘备暗自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有些不忍。“既然如此,那你就暂时移驻涿郡,整兵备战。”

说动了关羽,刘备这才调整其他人员。关羽虽然桀骜不驯,但关羽言出必践,对他的忠诚也无可置疑,有关羽守在涿郡,袁谭别想占到一点便宜。就算是太史慈来了,关羽也会决然反击,绝不会因个人感情影响大局,让太史慈夺取幽州。

刘备又留下田豫坐镇蓟县,以关靖为辅,代行幽州刺史,然后召赵云、张飞、牵招各率本郡精骑,随他出征,总共有一万精骑。袁谭有足够的步卒,他就只带骑兵,涿郡到平原不足千里,万一有事,数日内即可返回。

刘备随即写一封回书给袁谭。我已经集结了一万精骑,亲自统领,配合君侯出征,只是形势紧迫,准备不足,骑兵所需的粮秣要由冀州来承担,我只能携带三五天的随身干粮,否则就只能再等半个月。如果你能同意,我立刻出发。

袁谭早就知道刘备会提这样的要求,迅速给出答复:我已经安排好接应,你按照路线走,沿途郡县自然会提供你粮草,但请你拘束好部下,不要扰民。

刘备心知肚明。袁谭准备好的不仅有粮秣,还有精锐人马,如果他脱离了规定的线路,后果绝不是冲突这么简单。他随即通报全军,要求诸将管好自己的部下,不要无事是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准备妥当之后,刘备率部越过巨马水,进入冀州。

——

渡过易水,刘备立马于高坡之上,看着一万精骑井然有序的渡河,感慨万千。

几年前,他曾以别部司马的身份,奉公孙瓒之命,随青州刺史田楷去青州,当时只有兵千余人,还有一些杂胡骑。如今再去青州,他已经是一方诸侯,拥有一万精骑,背后还有半个幽州,变化不可谓不大,发展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作为一个尚未不惑的寒门子弟,他有资格感到满足。

可惜,孙策更强大,进步更快,尚未而立便已经是天下之敌,他只不过是围攻孙策的一员偏将,连一方战场的主将都算不上。

主将是袁谭。曾几何时,他就是袁谭的部属。过了几年,他又成了袁谭的部属。

“君侯!”

张飞策马奔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骑士,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他那杆闻名北疆的丈八蛇矛。刘备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的青云、赤霞剑,脸皮微烫。

“翼德,你怎么来了?有事?”刘备佯作镇静。

“当然有事!”张飞大声嚷道:“这算怎么回事?怎么转来转去,敌人又成了朋友,朋友又成了敌人?我们这次去青州,究竟是与谁作战?”

刘备沉下脸。“翼德,你这是什么话?”

“我就是搞不清楚,怕杀错了人。”张飞勒住坐骑,脸色也不太好,从骑士手中接过丈八蛇矛,用力往地上一戮。蛇矛入地尺余。张飞指着蛇矛说道:“这杆蛇矛是我当初与吴王并肩出战,大破袁谭于小黄,吴王谢我之功,持意为我打造的。若与吴王对阵,难道让我用他赠送的兵器杀他吗?”

刘备盯着张飞,眼神凌厉。“翼德,既然你还记得这杆蛇矛为何而来,可还记得当时吴王曾说过的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是敌是友,只在一念之间。你把吴王当作朋友,就没想过吴王是不是还把你当朋友?当初吴王巡幽州,他可是亲口对关靖说过,让你保养好这丈八蛇矛,将来要用。”

“我……”张飞哑口无言。刘备说的这两件事都是事实,他也早就知道,但他从来没想过与孙策再对阵,只当是玩笑。孙策爱开玩笑那是出了名的。可是听刘备这意思,却是铁了心要与孙策为敌了。

“翼德,我知道你重情义,可是我能有什么选择?这是朝廷的旨意,我身为刘氏子弟,总不能抗旨不遵吧?”刘备缓了口气。“翼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张飞能有什么办法,他咬咬牙,一声长叹,提起长矛,拨马而去,头也不回。

刘备看着张飞的背影,眉头轻锁。关羽、张飞是他的左膀右臂,现在却因为孙策与他发生争执,这可不什么好兆头。此去青州,胜负难料。

——

刘备进入青州之后,按照袁谭指定的路线,督军急行,一路上果然有人接应,不仅足额供应粮秣,还有大族出资劳军,宴请刘备及诸将,一派盟友气象。

刘备却不敢大意。他很清楚,他和袁谭之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盟友,这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一旦威胁解除,他们随时可能反目成仇。袁谭安排世家来劳军,与其说是示好,不如说是让他出丑,如果他不知节制,每日醇酒美人,那些世家背地里不知道会怎么轻视他。所以他虽然很想尽情享受一下,却不敢放肆,只是婉拒。不仅自己不参加宴会,也不准部下随便接受宴请。世家送的一些礼物他倒是收下了,转手就分给了将士们。

在刘备的刻意控制下,这一路不仅走得顺利,还留下了不错的名声。甚至有人说刘备的军纪比冀州军还要严,至少要比当初袁绍主政时的冀州军强,没有出现盗掘坟墓,劫掠民财这样的恶行。

这途中只有一个例外,在经过牵招的家乡观津时,刘备特地多停了一天,让牵招回家一趟,与族人会面。牵招在袁绍麾下时虽然屡次立功,仕途却一直不顺利,如今他转归刘备,手握雄兵,任护乌桓校尉,兼监军中郎将,其实就是刘备的副手,可谓位高权重。对他这个年龄来说,算是上功成名就。

牵招非常感激刘备的器重,随即将同门史路推荐给刘备。史路也是乐隐的弟子,当初乐隐死于洛阳,史路与牵招一起冒险收尸,运回家乡安葬。史路学问不错,刘备身边正好缺读书人,自然求之不得,对史路非常尊重,当即委任他为主簿。史路受宠若惊,随即又推荐了几个朋友,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士,却是知书达礼的士人。刘备来者不拒,一一留在左右,朝夕请教,比当初在卢植门下学习还要认真。

五天后,刘备到达平原大营。

第1984章 逢纪问对(墨香丶丶丶盟主加更)

刘备额头青筋突突乱跳,心脏就像被人攥住了一般,喘不上气来。

他做过平原相,熟悉平原地理。如果将平原、济南综合考虑,高唐的确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既不是郡治,又无险可守,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黄河。黄河冬天断流,夏天水量不定,难以凭借。所以正常情况下会守河北的平原郡,大河失守则退守历城。

徐琨派朱然统兵守高唐的确不合常理,后患无穷。最直接的危险就是历城兵力不足,需要从其他防区增调,容易遭到骑兵的威胁。一旦历城失守,高唐成为孤城,守得再坚固也没有意义。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徐琨看准了袁谭支持不了多长时间,要和袁谭耗时间。现在是冬天,秋收早就结束,徐琨如果准备好了足够的粮食,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袁谭则不然,他需要从冀州运粮,二十万大军的消耗绝非小数字,青州户口损耗严重,仅靠就地征粮解决不了问题。

这是一个冒险,却也是精明的冒险。高唐临河,只要守到春天,黄河恢复通航,江东水师随时可以溯河而上,增援高唐。高唐成了一颗看似随意的棋子,可能没什么用,甚至可能是弃子,却也可能会要了袁谭的命。袁谭如果应对不当,这也许就是胜负手。

刘备一下子感到了生死危机的真切感,再也没有心思和袁谭、沮授斗嘴。他思索片刻。“备曾在平原数年,略知地形,既统兵来此,听使君将令,自然责无旁贷。不过,备有一个请求,还望使君考虑一二。”

见刘备爽快的接受了任务,姿态又放得这么低,袁谭稍微放了一些心。“请讲。”

“黄巾之乱时,平原就是战场之一,屡遭战乱,普通百姓逃亡殆尽,如今还能留在本地的大多是有相当实力的豪强,他们有兵有粮,还有坞堡可以固守,要想强征粮草,就地补给,难度很大。使君承袁氏四世三公余烈,想必有门生故吏在此,若是能安排一两人协助,与平原世家联络,方便补给,那就稳妥多了。”

袁谭和沮授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玄德所言有理,我立刻安排。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有倒是有,只是怕是不太方便。”

袁谭眉梢微动。“说来听听。”

“逢纪逢元图。”

袁谭暗自苦笑。这刘备还真是会挑人,开口就要逢纪。偏偏他还没理由拒绝。逢纪是北海人,不仅熟悉周边地形,与青州世家的关系也不错,之前辅佐袁熙时,他就是袁熙与青州世家的联络人。由他出面与平原世家联系,为刘备提供粮草辎重,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当然,刘备大概也看出了他对袁熙的压制,这才敢开口。袁熙丢了青州之后,颜良就被调走,后来战死涿郡,如果再将逢纪调走,袁熙就彻底没有威胁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这么做很自然,任何人都无法质疑他有什么用心。

“这个我要和舍弟及逢元图本人商量一下。”

“这是自然。”刘备满口答应,心里却乐开了花。从牵招口中,他知道逢纪是和郭图、许攸一辈的谋士,很有实力,袁绍取冀州,逢纪是有功之人。却因为是北海人,却不属于汝颍集团,又不属于冀州集团,最后只得选择了袁熙,如今处境尴尬。只要他开口,就算袁谭不肯,逢纪也不会拒绝。

有了逢纪,他就有了一个熟悉地形的谋士,可以弥补阵营中一直存在的缺陷。对这个问题,他已经焦虑很久了,否则当初也不会想去挖孙策的墙角,碰了一鼻子灰。

不出刘备所料,袁谭虽然没有立刻答应,其实已经同意了。在当晚的接风宴上,袁谭就和袁熙“商量”此事,又征求了逢纪本人的意见。袁熙自知无力与袁谭竞争,早就放弃了,无可无不可。逢纪更是求之不得。他闲置太久了,早就想另投明主,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刘备向袁谭请求,袁谭为了大局,将他调到刘备麾下,他岂有拒绝的理由。

刘备虽然有反复之名,但他毕竟是一方诸侯,而且这次来青州阵地,一路上反响还算不错,有改过自新的可能。刘备麾下不缺勇将,却缺谋士,他只要愿意过去,得到重用毋庸置疑。

事情当场就定了。刘备与逢纪互相敬酒,确认主从关系。袁谭看在眼中,脸上在笑,心里的警惕却又增了三分。一旁的沮授、郭图也不例外,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刘备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危险,不仅要防着他反复,还要防着他鸠占鹊巢。如果冀州全力以赴,一场恶战打完,青州却落入刘备的手中,那就丢脸了。

——

宴后,刘备请逢纪到帐中,恭恭敬敬地向逢纪行礼。逢纪正身而坐。他晚上喝了一些酒,原本白晳的面庞添了几分红润,双目湛然有神,面带微笑,看起来神采奕奕,风度翩翩,既不失儒雅,又有精神。对刘备来说,与这样的名士如此亲近,这是有生以来不多的经历,一时竟有些怯怯。

“久闻先生大名,能得先生之助,此战可期。”

逢纪微微欠身,抚须笑道:“将军厚爱,纪受之有愧。不过,此战关乎汉家存亡,将军身为中山靖王之后,责无旁贷。”

刘备脸有些发烫。不过晚宴时他喝了不少酒,逢纪应该看不出来。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明确的传承,中山靖王之后这个说法也就是骗骗普通百姓,真正的世家子弟是不肯信的,逢纪这么说,自然是给他面子,不会是真心话。

刘备拱手还礼,唯唯诺诺。

逢纪看得分明,嘴角微挑,不紧不慢地又说了一句。“将军觉得,吴王为人如何?”

刘备尴尬地挠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和孙策的关系太复杂了,非敌非友,亦敌亦友,无法做简单的判断。况且他也不清楚逢纪问这话的意思,无法保证自己的回答能让他满意。

见刘备窘迫,逢纪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刘备的为难之处。这是一个武夫,不习惯读书人的说话方式,要再浅显直接些才行。“将军觉得,论治民理财,爱民如子,将军能和吴王相提并论吗?”

刘备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摇摇头。“不能。”

逢纪点点头,又道:“论行军作战,摧锋破敌,将军能胜过吴王吗?”

刘备苦笑。“先生说笑了,我与吴王数战,无一胜绩,后来更是被他俘虏,如何能胜他。”

“不错,吴王用兵如神,我也觉得当世无人能及。”逢纪笑笑。“吴王善理政,能用兵,天生英雄,只可惜他志向太大,超出了他的能力,中原虽富,江东子弟虽劲,却不能横扫天下。将军可知为何?”

刘备眨眨眼睛,有点明白逢纪的意思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再次躬身行礼。“备愚昧,请先生指教。”

“他犯了众怒,成了天下共敌。”

“哦?”

“他割据江东,异姓称王,违背了白马之誓,成了朝廷之敌。他劫掠世家,强取土地,成了世家之敌。如此,他能凭借的只是庶民,而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

刘备目不转睛地盯着逢纪,心中狐疑。他虽不肯臣服于孙策,却对孙策一向敬服,所以一直对击败孙策没什么信心。此刻听逢纪一说,怎么倒成了孙策必败似的?逢纪究竟是见识高人一等,还是故意来蛊惑我,让我袁谭卖命?

逢纪却不急着说,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杯。刘备连忙端起茶杯,将已冷的茶泼掉,又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送到逢纪面前。逢纪呷了一口热茶,接着说道:“庶民无知,见利而喜,见害而惧,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故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吴王却反其道而行之,开设书坊,启迪民智,然后欲以此为根基,积沙为城,岂不可笑?”

刘备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孙策治下诸州,人口、土地当天下之半,孙策又重工商,财富山积,按理说早就可以横行天下了,为什么现在却只能防守?原来根源在这儿,中原虽富,富的是百姓,孙策手里的钱没有钱。讨好百姓很容易,分田减赋就行,但得罪百姓更容易,征发稍繁,赋敛稍重,百姓就会怨声载道。所以法家才说,百姓不能富,富则骄惰,不易驱使,只有让他们穷得只剩下一口饭,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就会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军为什么能成为虎狼之师?因为秦国的百姓穷啊,要想活下去,只有耕战,平时种地,战时斩首。孙策花了那么大的精力,让百姓富裕起来,看似民心所向,归之如流,但他不敢征发百姓,不敢加重赋税,否则所谓的民心立刻会消散于无形。

“先生高见。”刘备双手举起茶杯。“有先生相助,备必能取胜,为朝廷建功。”

逢纪举起茶杯,与刘备轻轻碰了一下,嘴角挑起一抹矜持的浅笑。

第1986章 三军之胆

朱然背着手,在城墙上来回走动。

北风劲吹,将血红的盔缨吹得乱舞,头顶的战旗被扯得啪啪作响,烈火凤凰在风中跳跃,仿佛下一刻就会展翅高飞,发出令百鸟俯首的长鸣。

朱然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即使北风吹得脸如刀割,心里却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他看了一眼城外。重重叠叠的大营,一眼望不到头,林立的战旗如同等待收割的庄稼,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收获的喜悦。

二十万大军,围攻一个小小的高唐城。袁谭,你还真是给面子啊,送我这么一桩奇功。

朱然回想着在吴王身边学到的战术,仔细比对。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复查了,却还是不肯有一丝一毫的大意。他很清楚,他在吴王听了很多,看了很多,甚至亲自参与了很多战役的方案制定,但亲自统兵作战却是第一次,能不能将学到的东西全部用起来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但这又一次难得的机会,有坚城,有精兵,有充足的粮食,更有一战成名的机遇,他必须抓住。

只有如此,他才有机会代表丹阳系,在吴国占据一席之地。

丹阳虽与吴郡、会稽并列吴国王畿,却没有一个能充当领袖的人物,原本他的父亲朱治有机会,但朱治是孙坚旧部,随孙坚征战交州去了,短期内看不到立大功的机会。于是,这个机会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袁谭的二十万大军吓住了很多人,包括沈友、徐琨在内,但朱然不同,他从中看到了机会。军谋处曾经反复推演过,就攻城而言,兵力并非越多越好,到了一定规模之后,兵力的增加不仅不能增加攻击力度,反而会成为负担。对于守城一方来说,情况却正好相反,只要兵力达到一定的规模,能够满足将士轮替,保证将士们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并有一定的预备兵力,弥补伤亡带来的损失,就足以坚守较长的时间。

有了这样的知识储备,朱然才能比其他人更快的发现庞统这个计划中的机会。按照那个推演结果,朱然测算出守住高唐城的最小兵力是三千人,三千人足以守住四面城墙,有两千人作为预备兵力,高唐城固若金汤,能守多久,就看粮食、药物和军械能支持多久。

尤其是粮食。

朱然的目标是守半年,只要坚守到明年春夏,黄河复通,袁谭不退兵也得退,否则水师就会溯河而上,截断他的退路。

城中的粮食能满足这个要求,军械和药物欠缺一些。要在袁谭数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急行军进入高唐堂,他无法携带太多的辎重,只能由朱然自己想办法来解决。

“将军,算好了。”一个参军奔了过来,手里拿着一页纸。虽然北风正劲,他却满头大汗,脸色潮红。

“怎么了?”朱然看出了参军的紧张,故意笑了一声:“怕了?”

参军看看城外的袁军大阵,咧了咧嘴。“二十万大军啊……”

“什么二十万大军,二十万头猪。”朱然接过参军手中的纸,看了一眼推演的结果,满意地点点头。“传令各营,注意隐蔽,不仅要守住城,还要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喏。”参军应了一声,转身去传令。朱然又叫住了他,扬了扬手中的纸。“你觉得这是最保守的推演,还是最乐观的?”

参军沉吟片刻,又打量了朱然两眼。“我觉得这是最乐观的。”

朱然拍了拍腰间的拍髀。“知道这是什么刀吗?”

参军眼睛一亮。这是吴王身边近侍外放时才会有的短刀,不仅锋利,更加精致,既是一口利刃,更是一件艺术品,据说是由南阳大匠所制,每一口刀上都有名字,可以当作家藏,传之子孙。

“将军想打赌吗?”

“以三天为限。如果损失数据不如预期,这口刀就是你的。”

参军扬扬眉。“当真?”

“真得不能再真。”朱然嘴角轻挑。“如果损失数据更小,此战过后,你跟我三年,只管衣食,没有俸禄。”

参军大笑。如果这一战能取胜,朱然就会成为吴国耀眼的新星,前途无量,一般人想跟着他都难。“将军,三年太少,如果你赢了,我跟你一辈子。”

“一言为定!”朱然举起手掌,轻轻的摇了摇。参军也撸起袖子,与朱然三击掌。“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吸取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都看了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参军与朱然击完掌,转身回去,向大家讲叙他与朱然打赌的事。众人见朱然如此自信,也不免相视而笑,原本的压抑气氛一时松驰了许多。

将是三军之胆,朱然如此自信,他们也有了信心,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走路带风,分头奔向各处,传达朱然的命令。比起这些大多是本地辟除的参军,各营统兵的校尉、军侯们更加从容一些。他们大多是江东人,跟着徐琨、沈友征战多年,作战经验丰富,并没有把城外的袁军放在眼里。朱然要考核战损,论功行赏,倒是激起了他们的兴趣,一个个互相叫阵,命令部下牢记战术规范,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命,还要尽可能减少伤亡,到时候拿赏钱喝酒。

将士们大声呼喝着,气氛热烈,看得传令的参军自惭形秽,也更添了几分信心。

在热烈的气氛中,城外的袁军开始攻击了。四面响起了激烈的战鼓声,闻名天下的冀州强弩手在刀盾手的保护下逼到城下,准备向城上展开压制射击。与此同时,士卒们喊着号子,推着数十架高大的楼车逼近城墙,楼车上的强弩手睁大双眼,寻找有价值的目标。数以百计的抛石机也被推了上来,进入百步之内。

朱然在将台上环顾四周,举起手,打了个响指。

捧着令旗一旁侍立的参军看得真切,走到将台旁,举起令旗,用力挥动,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霹雳营,准备——”

“喏!”四周响起了响亮的回答声,隐藏在城墙下的抛石机开始调整方向和射程,装弹,上弦。城墙上的观察手盯着城外的目标,迅速测算数据,又将数据传达给各自的操作手。一呼一应,简洁明了,透着让人生威的力量。

“射手营,射击!”

“喏!”城墙上令旗挥动,或蹲或站在城垛后面的射手开始射击,他们的目标是即将进入射程的袁军抛石机。袁谭有足够的人手,所以砍光了几十里以内的树木,制作了大量的抛石机,密密麻麻,看上去有几千架,可是在这些江东军的眼中,这些抛石机太粗糙了,和自家的抛石机一比,简直是垃圾,射程绝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步,而且没什么准头可言,全是蒙着眼睛乱打。

所以,射手的任务就是将抛石机挡在一百五十步之外,让他们射出大部分弹丸无法越过城墙。

一百五十步已经超过了普通弓弩的射程,也不是普通的弓弩手能够完成的任务,只有这些经过长期训练的射手能够完成。抛石机当然也可以,但朱然需要袁军的弹丸作为补充,所以不能一下子将袁军的抛石机全部毁掉,他需要这些抛石机发挥作用,将弹丸送到城下。

况且,抛石机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那些比城墙还高的楼车。楼车上的射手不仅能够进行狙击,还能将城中的情况传达给袁谭,毁掉这些楼车,就是打瞎袁谭的眼睛,比毁掉那些抛石机更重要。在进行战术安排的时候,朱然已经多次强调了这一点,确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什么任务是重点,必须先完成,什么任务是次要的,可以暂时放一放。

双方开始对射。

城下近万名袁军强弩手射出密集的箭雨,从四面扑向高唐城,声势惊人,万里晴空为之一暗。

城上的江东军早有准备,有人躲在城墙后面,有的举起了大盾,尽可能缩起身体。

羽箭飞驰,嗖嗖有声,箭矢射在盾牌上,如炒豆一般急响,射在城墙上,城墙震动,瞬间就多了一层由羽箭组成的毛发,看起来了更加厚实。

朱然坐在将台上。高唐城规模有限,将台建在城的中央,四面通透,从将台上可以俯瞰全城,也能看到城外。袁军弓弩手自然也看到了朱然,将他作为主要目标,至少有近百具十石弩瞄准了他。十石弩射程四百步,足以从城外射到将台,如果能在第一时间内射杀朱然,这一战就没什么悬念了。

可惜,朱然早有准备。他在四周挂起了由粗大的麻绳织成的网,绳上抹了泥防火,绳索粗大结实,又是软的,还挂了粗厚的木板,就算是抛石机抛石的弹丸也能被卸去力量,更别说这些十石弩射出的箭了。长矛般的弩箭破风而来,射在这些晃晃悠悠的绳网上、木板上,纷纷坠落在地。

一个参军捡起一杆弩箭,跑到朱然面前。“将军,你看。”

朱然接过弩箭,反复检查了一番,很勉强地点点头。“真粗糙,将就着用吧。”

第1988章 亡羊补牢

征发二十万大军出征,对袁谭来说是最后一搏,不胜则亡,压力之大不言而喻。偏偏还没出手就碰上一个硬茬,徐琨、沈友闭城不出,几乎放弃了半个青州,集中兵力死守高唐、历城和临淄。如果说历城和临淄还在意料之中,那朱然守高唐则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从刚刚的战事来看,即使集中兵力猛攻,在短时间内拿下高唐的可能性也不大。近百具十石弩的集射也没能将朱然要一览全局的将台上赶下来,己方的抛石机和望楼却遭到对方的重点打击,在军械的制造和使用能力上,己方的劣势都非常明显。

高唐如此,历城和临淄可想而知,强攻硬取是不是明智,就成了萦绕在袁谭心头的一个问题。舍青州而取兖州,对他的吸引力着实不小。青州有江东军,兖州没有啊。

袁谭铺开地图,目光在兖州来回扫视,越发心动。就孙策的防线而言,与兖州接壤的地区其实是一个薄弱环节。因为与曹昂结盟,孙策削减了兵力,尤其是将原本镇守睢阳的吕范调往浚仪,最近又因为鲁肃进攻弘农,河南出现空缺,吕范再度西移补防,连陈国的吕蒙、蒋钦都调走了,整个兖州防线只剩下纪灵一个都督,再就是负责屯田的桥蕤。

纪灵善战,桥蕤却是个平庸之辈。袁谭对这两个人都不陌生。如果能控制兖州,从兖州进攻豫州,对孙策的威胁无疑更大。且纪灵自身难保,也无法增援历城,对夺取青州也有好处。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一来,他很可能又要面对孙策的主力。

郭图盯着袁谭,心脏怦怦乱跳,有些喘不上气来。这是他冥想苦想的结果,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分兵夺取青州、兖州,引入青州系、兖州系,平衡冀州系,汝颍系才能有机会重新掌权,况且兖州系无疑与汝颍系更亲近,对增强汝颍系的话语权有益。

袁谭几次想答应郭图,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临时改变战略方案,这是兵家大忌,必须经过慎重考虑,至少要与几个主要谋士、将领商量,否则就成了一言堂,朝令夕改,下属会无所适从。

“郭公,计是好计,但影响也大。且不说兖州能否攻取,攻取之后的形势也极其复杂,不能不做预案。”袁谭抬起手,示意郭图不要急。“攻击刚刚开始,能不能拿下高唐还要看几天再说,你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再提不迟。”

郭图掩饰不住失望,却理解袁谭的心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甚至应该感到高兴,至少袁谭不像袁绍那样轻率。这个计划几乎要改变整个作战方案,牵涉到方方面面,本来就不应该仓促决定。荀衍统兵驻扎在河内,如果要进攻兖州,还要冀州人出力。

郭图又与袁谭商量了一番,这才起身离去。袁谭一个人坐在大帐里反复权衡,直到沮授匆匆进帐,寒风入帐,吹得火苗摇曳,袁谭惊醒,抬头看去,只见沮授的脸色青白,浑身寒气,手里拿着几页纸,在袁谭对面坐下,将纸递给袁谭。

“使君,这是上午的战报。”

沮授的嗓子有些沙哑。袁谭见了,倒了一杯淡酒,递给沮授,顺手接过沮授手中的战报。沮授接过酒杯,一口饮尽,长长了吁了一口气。

袁谭看着战报,一声叹息。半天激战,被毁楼车三十三座,抛石机十一架,伤亡将士七百余人,取得的战果却非常可怜,看起来列了一些,但真正提得上嘴的却一个也没有。

袁谭放下战报,手指轻扣膝盖,百思不得其解。“公与,你说,朱然是怎么防十石弩的?”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沮授摇摇头,神情沮丧。

高唐城沿河而建,接近方形,边长两百步左右,城中央的将台到城墙只有一百余步。十石强弩射程超过四百步,即使部署在城外两百步,也足以能射到城中央的将台。考虑到这一点,袁谭才准备了近百具十石强弩,准备一举摧毁将台,能射死朱然更好,不能射死朱然也要让他无法观察城内外的形势。可惜他们的想法落空了,半天时间,百具十石强弩射出了几千枝巨箭,几乎耗光了准备的箭矢,只看到巨箭射上将台,将台却岿然不动,根本没有倒塌的迹象。

这让沮授很焦虑。面对一个摸不着底细的对手最让人紧张,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取得胜利。在十石弩第一次进攻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后,沮授就意识到不对,冒险登上楼车,近距离观察,但是相隔两三百步,他的目力不足,看不清将台上的部署。

袁谭看着沮丧的沮授,哭笑不得。沮授最近情绪低落,不像以前那样自信,考虑事情也有些悲观。有些细节难免疏忽。他是读书人,常年读书导致目力不佳,看不清两百步外的将台,可是别人看得清啊,望楼上的射手就可以,他居然没有让射手帮忙,实在是百密一疏。

袁谭叫来一个亲卫,让他去辎重营找几个经验丰富而又目力好的匠师,赶去前线的望楼,仔细观察,揣摩朱然防御巨弩射击的办法,然后进行仿制,保护己方的楼车。半天时间损失楼车三十三架,超过了制造的速度,绝非长久之计。

看着袁谭安排人,沮授也反应过来了,有些窘迫。袁谭安慰他道:“公与,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不足为奇。我们围攻高唐,本来就有以战代练的目标,学习对方的军械制造也是练,只不过练的是工匠。欲速则不达,我宁愿在高唐耗费一些时间,也要多学一点东西,就算此战不胜,将来退守冀州也能用得上。”

沮授深表赞同。“使君所言甚是。江东军军械水平很高,我们虽不能及,却可以奋起直追,哪怕是邯郸学步,也比不学的强,况且有例可循,学起来总是要快一些。”沮授顿了顿,又道:“使君可还记得,孙策战于襄阳时,最先做的事是什么?”

“什么?”袁谭不知道沮授想说什么,但是他看沮授的神情应该是领悟到了什么,不敢大意,连忙凑了过来,仔细聆听。

“孙策初战襄阳,夺蔡家产业,可是蔡家却没有与他反目成仇,是因为他将军械制造交付给了蔡家。那些打造军械的技艺是他自己传授给蔡家的,还是蔡家工匠原本就知道的?”

沮授一边说一边想,这些消息都是后来慢慢收集起来的,不成系统,他以前也没有着意梳理,突然之间有了感悟,仿佛捕捉到了一点灵光,却还需要时间来汇聚成线索。袁谭也愣住了,他仔细搜寻了一下记忆,发现一个问题。孙策重视工商,军械水平天下第一,但这些都是黄家父女的功劳。黄家与蔡家是姻亲,战襄阳时,黄家父女似乎还没有投入孙策麾下。

袁谭立刻让人去请郭图。郭图负责情报收集,他那儿的信息最全。

时间不长,郭图赶来了,还带着一卷文书。他将文书摊在袁谭面前,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就我们了解的信息来看,孙策本人对百工技艺并不熟悉,但他会用人,尤其会激励人。战襄阳时,他曾重赏蔡家工匠,举行比赛,从中挑出技术最精湛的工匠,又将他们的技术汇总起来,去芜存精,这才打造出更加坚固的甲胄和更加锋利的兵器,就连著名的金丝锦甲都是由此而来。”

袁谭和沮授互相看了一眼,抚掌而笑。沮授随即又摇了摇头。“臣愚钝,孙策几年前就已经做过的事,臣却一直没有留心,直到现在才有所领悟,相去何止千里。”

郭图老脸通红,无地自容。他负责收集情报,却没有真正消化情报,连这么重要的线索都漏掉了,反倒是沮授最先发现。他还有些后悔,如果早点学孙策重赏工匠,双方的军械水平不至于相差这么远,或许袁绍也不会有官渡之败。袁绍攻浚仪不下,不就是吃了军械的亏么。

袁谭看在眼里,连忙安慰。“公与,亡羊补牢犹未晚。如今军中工匠数以万计,如果能将其中的能工巧匠集结起来,建几个木学堂绰绰有余。如果能从中找到一两个黄承彦,那就最好了。”

沮授一声叹息。能工巧匠也许可以找到,黄承彦就别想了。他在冀州多年,从来没听过精通机械百工之学的名士。不过他还是建议袁谭传书田丰,让他寻找有志于此的读书人。从各种迹象来看,孙策建木学堂能够成功的关键是识文断字,能够通晓古籍的读书人,而不仅仅是工匠。

袁谭随即与沮授、郭图商议,效仿孙策故技,用重赏的办法激励工匠,解决朱然防御十石弩的办法。

命令传出,反响果然强烈,原本辎重营的工匠都不肯去前线查看城中将台上的设施,听说有重赏,顿时来了精神,不少年轻力壮,目力好,技术也不错的工匠主动请缨,冒险登上楼车。

半天时间后,汇总数十名工匠的观察结果,沮授基本搞清了其中的原理,绘出了草图。看着草图,沮授一声长叹,感慨不已。

“大道至简,柔弱胜刚强,没想到百工之中有真意。我等真是有眼如盲,买椟还珠。”

第1989章 苦乐不均

人多力量大,在重赏的诱惑之下,袁军工匠迅速完成了防御装置的仿制,试验之后,效果的确不错,不仅能防巨弩射出的箭,对抛石机扔出的泥弹也有一定的防御力。

袁谭立刻下令大规模制作,给所有的楼车都装上。

朱然在将台上看得真切,见袁军偷师学艺,不禁冷笑。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从木学堂到练兵方法,吴王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荀彧早就在关中建木学堂了,冀州却后知知觉,一直没动静。

只可惜,你只能模仿到皮毛,却学不到精髓。

双方你来我往,一攻一守,连日鏖战。袁谭存了偷师、练兵之心,自然不肯全力以赴,不惜代价的猛攻。好在他兵力足够,让各部轮番上阵,也能维持对高唐城的压力。只是朱然也有足够的兵力轮换,将士们劳逸结合,受伤的将士也有足够的时间调养。

在连续多日激烈的远程打击攻防后,袁谭认为已方已经有了一定的优势,开始安排步卒攻城。双方在城墙上下展开激烈的厮杀,朱然有足够的兵力,江东军又训练有素,结阵而战,凭城而守,没让袁军占到一点便宜。没几天时间,高唐城的城墙就被鲜血染红,袁军尸体在城下层层迭迭,每天清理掉这些尸体都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眼看着伤亡迅速增加,破城却遥遥无期,郭图再次向袁谭建议,先取青州诸县,在取青州的同时谋取兖州。袁军有二十万大军,全部用来攻高唐太浪费了,完全可以分出五六万人,对兖州形成压力,迫使曹昂做出选择。与此同时,还可以让荀衍后临黄河,牵制鲁肃的兵力,为天子进兵创造机会,真正形成三面围攻孙策的形势。

经过反复商量,沮授也支持郭图的建议,只是做了一定的调整,重点攻取青州,取得青州世家的支持,争取就地解决大部分粮草,必要的情况下,还可以选择合适的地点屯田,做长期对峙的准备。至于兖州,则不宜强攻,更应该以势取之,利用朝廷的名分和曹家父子分属两个阵营的矛盾,尽可能争取曹昂转变阵营,由曹昂承担进攻豫州腹地的任务,避免与兖州开战。

郭图同意沮授的观点。他相信兖州世家和青州世家一样反对孙策的新政,会选择支持袁谭。如果曹昂不识相,那他就是自寻死路。

这时,韩斌来到了大营,与袁谭见面,随行的还有曹昂的使者卫臻。

韩斌在兖州时与何颙见过面,知道袁谭已经决心全力以赴,如今又亲眼看到连绵数十里的大营,心中欢喜。他原本是追李儒的,结果没追上,中途改变使命,奉诏来联络曹昂、袁谭。在兖州,他与曹昂、陈宫等人多次见面,却谈得不顺利,曹昂不愿意与孙策为敌,兖州世家也对朝廷信心不足,生怕与孙策反目之后遭到报复,宁愿维持当前的观望形势。他费尽口舌也无济于事,后来听说袁谭尽起二十万大军进攻青州,曹昂、陈宫等人的态度才有所缓和,同意派卫臻来和袁谭见面。

很显然,与朝廷的名分相比,二十万冀州军威胁更大。

袁谭分别与韩斌、卫臻见面。

对韩斌,他很客气,韩斌既是朝廷钦差,又是汝颍前辈,自然要礼敬三分。袁谭向韩斌表达了对朝廷的忠诚,随即请韩斌向天子请诏,希望由他接管青州,并出兵弘农,向河南发起进攻。韩斌一口答应,一边向朝廷传书,一边以天子使者的身份走访青州世家,希望他们能够支持袁谭,攻克高唐、历城、临淄三县,全取青州。

对卫臻,袁谭客气也一样客气,卫臻的父亲卫兹当初资助曹操出兵,就是受了袁绍的指意,后来又战死荥阳。当初他任兖州刺史时,也曾多次与作为曹昂掾属的卫兹见面。但客气之外,不失权谋。袁谭带着卫臻看了大营,看了战场,让卫臻亲身感受一下他的实力,很明确的告诉卫兹,这次一定要与孙策分胜负,如果曹昂选择支持孙策,他不得不割舍旧情,强取兖州。

况且就算孙策是最后的胜利者,曹昂可以凭借姻亲关系,不失一方郡守,你们这些陈留世家能得到什么?和豫州世家一样被砍了首级,挂在官道的树梢上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两强相争,弱者想在中间保持中立是非常不明智的,愿诸君早做决断。

看到连绵的军营,堆积如山的辎重,士气高昂的将士,卫兹心慌意乱,连大气都不敢出,迅速传书曹昂,请求指示。

——

石臼湖。

孙策坐在飞庐上,凭栏远望,听着甲板上燕燕莺莺的笑声,一时出神。

今天是水师开放日,附近诸县的世家子弟都来同游,正当婚龄,有意与军中少年结缘的少女则受邀到楼船上参观。因为是第一次,很多人搞不清状况,来的人并不多,主要是以甘梅的闺中好友为主,大概有二三十人,正在甘梅的带领下参观楼船,不时发出惊呼声。

侍从骑士、义从营的士卒是首选目标,都打起了精神,拿出最好的精神状态,希望能得到美人的青睐,就算不成亲也没关系,丹阳蛮风颇浓,看对了眼,春风一度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所以刘磐、谢广隆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痞子也刮了胡须,傅了粉,扮作少年,混在人群里。奈何胡子可以刮,脸可以傅粉,猥琐的气质却改不掉,费了半天功夫,一无所获,只惹来一阵阵讪笑。

反倒是站在飞庐上的孙策吸引了不少目光。少年英雄,丰功伟业,相貌堂堂,每一项对少女们的杀伤力非常惊人。如果不是飞庐不在开放之列,孙策想静静的做个美男子的愿意肯定要落空。

即便封锁了飞庐,他也无法真正清静。两个美少女正在袁权的指挥下准备午餐。大乔、小乔放寒假,千里迢迢的赶了过来,小乔说是新创了几道菜,非要请孙策尝尝,提点建议。孙策心里明镜也似,请客的是小乔,做菜的却是大乔,小乔那手艺也就是能吃而已,不算出众,大乔却有几分做菜的天赋。

但小乔的歌舞很出众,大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水准,连甄宓看了都有些压力。

这种美人如云的日子当然好,只是一想到青州的形势,他就有点挠头。大乔的菜是好吃,小乔的歌舞很好看,可是她们的父亲桥蕤却有点危险。袁谭尽起二十万大军,受到威胁的不仅是青州,还有兖州。一旦曹昂顶不住压力,豫州防线就会有崩溃的可能。

二十万,袁谭你特么的是疯了么?作死也不能这个作法。

还有刘备,居然带着一万精骑来助阵。你特么的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孙策在心里爆了几次粗口。他实在有些懊恼,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虽然知道袁谭、刘备不可能真正的合作,只是暂时的结盟,背地里不知道多少矛盾,可现在这局面还是有些棘手。当初放刘备回去平衡公孙瓒,又放袁谭回去挡住刘备,怎么就没想到这两人会联手。

要怪只能怪公孙瓒,活生生把自己作死了,没有制衡刘备,白白让刘备得了半个幽州。事情就是从那时候起偏离轨道的,虽然让太史慈提前进入幽州,又迅速制服了公孙度,但刘备还是站稳了脚跟。

这货会不会占据河北,和曹操换个位置?

孙策不怎么担心青州,庞统的计划很稳妥,坚守一年不成问题。兖州却成了不确定因素。曹昂想做骑墙派,现在袁谭要将墙推倒,逼曹昂表态,曹昂会怎么做?他不会又想开溜,回老家隐居吧?或者去益州,投奔他爹曹操?

总之,孙策对曹昂投奔自己不抱太大希望,他受制于兖州世家,身不由己,无法苛求。

这个局怎么破?

孙策翘着二郎腿,手指在大腿上轻叩,琢磨着破局之法。身后飘来浓香和窃窃私语的声音,他转头一看,见小乔端着一只食案站在舱口,檀口微张,欲呼又止,大乔低着头,端着另一只食案站在小乔后面,偷偷地看过来,见他看过去,连忙将目光转向别处,脸上泛起红云。

孙策不禁笑了,招招手。“好香!快来让我尝尝,我这食指已经快飞起来了。”

“好咧。”小乔展颜而笑,一瞬间灿烂如夏花。她端着食案,轻抬脚,缓落足,身姿曼妙,脚步轻盈,行云流水,明明是炫技,偏偏却看不出半点卖弄。

“好步法!”郭嘉从后面走了出来,羽扇轻摇。“我怎么每次都这么巧,既有口福,又有眼福?小乔夫人,今天做的是什么菜,我能分一口汤么?”

小乔对这位惯会蹭饭的军师祭酒无可奈何,又得罪不起,扬眉笑道:“大王吃丹阳鱼,你喝石臼水,如何?”

“只要是你小乔夫人亲手调制的,就算是水,我也喝。”郭嘉夸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我帮大王品鉴品鉴,看看小乔夫人的手艺在几位夫人中究竟能排第几位。”

小乔红着脸,又羞又喜,一跺脚。“好么,好么,不让你喝水,让你喝两口鱼汤好了。”

郭嘉得意的大笑,拱拱手。“多谢小乔夫人,如果汤里还有鱼头、鱼尾,那就更好了。我不爱吃鱼肉,就喜欢鱼头、鱼尾,鱼头补脑,鱼尾补肾。”

第1990章 一条大鱼

“嗯咳!”袁权在隔壁轻咳一声,然后又没了消息。

郭嘉脸色微变,讪讪笑了两声,随即又扬声笑道:“袁夫人不必如此,我是个很公平的人,绝不会喜新厌旧。论庖厨,夫人当之无愧的第一,其他几位夫人只能争第二了。”

“祭酒夸奖,承受不起。对你而言,钟夫人才是第一,千万莫要失言,让我难做。”

“呃……夫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郭嘉连连拱手求饶。

小乔看在眼里,喜得眉开眼笑,放下食案,向孙策眨眨眼睛,说了一声“大王慢用”,拉着大乔回舱去了,围着袁权轻声说笑,亲热异常。

孙策夹了一筷子鱼,蘸了些汤,放在碗里,然后将剩下的推到郭嘉面前。郭嘉却不去夹肉,掀开鱼腮,掏出鱼脑来,蘸了些酱,放进嘴里。

“大王有所不知,吃鱼就得先吃鱼头、鱼尾,才能尝到滋味,然后再大块朵颐。若是先吃鱼身,腹中饱了,就没有兴趣再吃头尾,着实浪费。”

孙策剔出鱼刺,丢在一旁的碟子里。“不知奉孝眼中,谁是鱼头,谁又是鱼尾?”

“益州当为鱼头,冀州当为鱼尾。”

孙策慢慢品着鱼,没有说话。益州是鱼头,冀州是鱼尾,关中的朝廷自然是鱼身。天下一盘棋,郭嘉不知不觉的已经习惯于全局思维。这是一个不错的成果。

“先吃鱼头?”

“当然,鱼头有脑,凉了就不好吃了,要趁热。”郭嘉一边拆开鱼头,一边说道:“大王见过杀鱼吗?”

孙策笑而不语。以船为家这么久,他当然见过杀鱼。杀鱼很简单,棍子敲头,先将鱼打晕,然后刮鳞破肚,清理内脏,清洗一下就下锅,手艺好的处理完毕,鱼还是活的,在锅里乱跳。

郭嘉手法很熟练,倒是经常吃鱼头,没一会儿功夫,鱼头就被拆散,骨是骨,腮是腮,清清楚楚,鱼脑则被他送进了嘴里。“外用蛮力敲其头,内用猛火烹其脑,火候一到,自然头散脑熟。”

孙策忍俊不禁。出了朱建平那件事,郭嘉第一反应就是戏志才在捣鬼,虽然他不反对休整一年,但被人逼着班师,对郭嘉来说非常丢脸,所以他一直想着怎么回报戏志才。这个作战方案应该就是从这个思路出发而设计出来的。

他虽然也恼火,但他没有郭嘉这么敏感,更不会和戏志才斗气——那是郭嘉的责任。益州易守难攻,急不来,周瑜、黄忠眼下的进度已经很难得,再催促他们只会适得其反。况且袁谭尽起二十万大军来争青州和兖州,情况更紧急,这时候将主力调往益州,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郭嘉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会考虑到这些,也有他的理由。先听完郭嘉的理由再做评价不迟。

袁权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大小桥,一手端着一只食案。“食不语,寢不言,尤其是吃鱼的时候。你既然喜欢鱼脑,下次专门做一碗鱼脑羹让你尝尝,今天先将就一下,吃碗蛋羹吧。”

袁权说着,将食案上的碗端下来,放在孙策和郭嘉的面前。一人两只碗,一碗蛋羹,一碗鱼丸莼菜汤。蛋羹金黄细嫩,鱼丸洁白,莼菜碧绿,看起来就爽心悦目。袁权低着头,轻声说道:“既然说事,鱼就别吃了,小心鱼刺。”说着,便将孙策刚夹了一块肉,郭嘉刚吃了一个头的鱼收走了。

“唉……”郭嘉遗憾不已。“我还有鱼尾没吃呢。”

袁权却不理他,带着大小乔转身回舱,顺手带上了舱门。孙策拿起食匕(汤勺),舀了一只鱼丸,放在嘴里,鱼丸很有弹性,却又不老。孙策很喜欢,连声劝郭嘉尝尝。郭嘉也尝了一只,好奇不已。

“这也是鱼吗?”

“她们新创的做法,选肥鱼,剥鳞去刺,用力捶打,直至鱼肉成糜,抟成丸状,有鱼之鲜美,无鱼刺之虞,尤其适合孩子吃,我家那几个小子最喜欢这道菜。你家钟夫人也尝过,还特地问了做法,没给你做过?”

郭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她那么忙,哪有心思做这种菜。”他舀一颗鱼丸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连连点头。“这做法好,鱼肉就该这么吃,要好好捶打,味道才好。”

“那你打算怎么捶打?”

“捶打之前,当然要先去头去尾,剥鳞剔骨,然后圣王之道、祖宗之法,一棒一棒的捶过去,捶成肉糜方止。”

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将送到嘴边的蛋羹又放了回去。他可不想笑喷出来,搞得到处都是,还是费神收拾。

“那鱼尾又该怎么处理?”

“常言道:一斤鱼,十斤力,但那是在水里。出了水,这力量就有限了。袁谭竭泽而渔,自己抽干了自己的水,他就是作死。何为水?百姓,普通百姓。青州、兖州大战数年,又加上那年的大疫,普通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有坞堡自守的世家、豪强,这些人鼠目寸光,舍不得眼前的蝇头小利,或者想鱼与熊掌兼得,这才抗拒至今。既然如此,就让他们供养袁谭的二十万大军试试,看他们能撑几个月。”

郭嘉喝了一口汤。“大王觉得,朱然能守多久?”

孙策仔细想了想。朱然在历史上以善守著称,被夏侯尚、张郃等名将围攻还坚持了半年,跟着他几年,做事很认真,话不怎么多,但想事情很周密。虽然是第一次统兵出战,但守城不同于野战,更考验统筹能力而不是应变能力,他麾下五千人都是江东子弟兵,训练有素,执行力很高,也不需要他事毕躬亲,粮草、军械又充足,守六个月应该没问题。

“半年吧。”

“二十万大军,再加上几万匹战马,每个月要消耗超过一百万石粮食,青兖二州的世家能支撑几个月?”郭嘉扬扬筷子。“最多六个月,这二十万大军就能将他们的存粮吃得干干净净。就算他们想屯田,那也要等到七八个月后才可能有收获。一开始,他们可能会众志成城,等发现无法速胜,消耗却无法减少时,恐怕就没这么齐心了。”

郭嘉几口将汤喝完,满足地吐了一口气。“士元这一手以退为进,很妙。此战过后,可以轻松收拾青州了。”他歪着头想了想。“大王,你觉得到时候谁会来求情,滕耽还是管恪?”

孙策叹了一口气。庞统这一手的确很妙。沈友拿下青州也有几年了,但青州世家一直不是很合作,他们还是愿意支持袁谭、袁熙,原因也简单,就是省不得手中的土地。袁谭在侧,这些世家又没有硬顶,沈友不好明抢,只好先忍着。如今袁谭来攻,庞统设计出这个战术方案,给这些青州世家一个跳出来的机会,先让袁谭的大军耗尽他们的元气,到时候再收拾他们既有了由头又轻松。

好是好,就是有点损,引蛇出洞啊。

庞统设计,朱然打头阵,这两个小子都很争气。

孙策和郭嘉一边吃羹一边闲聊,气氛轻松。郭嘉只分析了方案的基础框架,具体的分析将由军师处形成报告,送给孙策及相关的人员审阅,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辩论,并不是军师处就能定的。总体而言,孙策以郭嘉的计划表示认可。青州看似危险,实际稳妥,反倒是兖州可能会有麻烦,曹昂控制不住兖州世家,反被兖州世家控制,而兖州世家同样省不得土地,对他和新政的抗拒心很重。

郭嘉的解决办法有两个重点:一是让兖州世家自己选择,是继续保持中立,还是做袁谭的马前卒;二是发动豫州百姓保护家园,尤其是那些从青州、兖州逃难过来的百姓。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豫州,现在青州、兖州的世家还不放过他们,要侵占他们新的家园,摧毁他们刚刚稳定的生活。他们能忍?

经过几年深耕,豫州的世家已经被清理殆尽,剩下的也臣服了,普通百姓享受了新政的好处,也有更多的主人意识,再加上不久前诸葛亮在豫州推广报纸打下的舆论基础,只要兖州世家支持袁谭,向豫州进兵,这些百姓绝不会坐视,征发令一下,各县自保的兵力绰绰有余。

吕范、吕蒙、蒋钦虽然被调走了,可是满宠在啊。能不能击败曹昂、袁谭不好说,坚守一段时间,等待救援,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就连敲打益州,郭嘉都不想动用最精锐的中军,而是让水师都督甘宁出马。甘宁本来就是益州人,纵横长江多年,是赫赫有名的锦帆贼,如今他带着楼船和精锐之师回去,配合周瑜、黄忠作战,从中路突破,曹操估计得吓出一身冷汗,戏志才要耗不少脑子。

“这个方案只有一个目的:富强而有智的百姓才是王道之本。”郭嘉意气风发。“唯知耕战,以愚民、弱民为手段的霸道过时了。”

第1991章 又见满宠

每年冬天都是孙策最忙的时候,各州刺史要述职,诸郡太守要来上计,汇报情况,九都督或是亲至,或是派代表,或是汇报今年的战绩、训练情况,或是请战,不一而足。

今年也不例外,而且更忙。一是形势严峻,几乎除了扬州之外都被波及,二是明年就是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有些州郡任务完成得不太好,压力比较大,事先要来通气,酌情调整,免得到时候拖后腿,影响了整体计划的完成,也影响自己的前程。

孙策天天忙着接见,虽说谈不上日理万机,也很少有空闲。所以大家也识趣,事先充分准备,谈的时候开门见山,简洁明了,谈完就走,尽可能不浪费孙策的时间,有什么具体的事务,自有相关的人员接洽。除了碰上饭点,一般不留下来吃饭。孙策也很少刻意留饭。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他对谁好一点,马上就会有很多人产生联想,紧跟着就有人去拉关系、托门路,不胜其烦。

这次述职,他要留两个人:豫州刺史满宠,水师都督甘宁。

——

满宠和往年一样,行色匆匆。千里迢迢的赶来,述职不到半个时辰。详细的报告交给国相张纮审核,他与孙策见面谈的事并不多。谈完之后,他正准备告辞离开,孙策留他吃晚饭,并让他先去找一下郭嘉。

满宠有些意外,随即大喜。郭嘉的军师处是负责军事的,眼下袁谭进攻青州,形势紧张,豫州也要做战前准备,孙策让他去找郭嘉,很可能是有任务交给他。军师处交待之后,孙策还要和他面谈,而且时间不会短,这才会特意留他吃晚饭。

满宠转身来到隔壁的军师处。军师处很忙,郭嘉正在安排工作,见到满宠,他点了点头,示意满宠到里间先坐一会儿。满宠目光一扫,军师处又少了几个熟面孔,多了不少生面孔,不禁暗自感慨。吴王的事业日新月异,人员变化太快了。陆议、朱然、诸葛亮等人陆续外放,新进的人员眼生得很。

满宠来到会客舱坐定,有侍者送上茶,满宠喝了两口茶,郭嘉就进来了。

“见过大王了?”郭嘉将一卷文书放在案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满宠放下茶杯,微微欠身。“刚见过,大王让我过来见祭酒,也没说什么事。”

郭嘉一边喝茶一边斜睨打量满宠,笑容狡黠。“猜不出来?如果你猜不出来,那这个任务就不能交给你了。这次任务比较敏感,需要一个聪明人。”

满宠笑而不语。郭嘉将案上的东西推开,打开带过来的那卷文书,是一副地图。满宠瞟了一眼,立刻认出是豫州与兖州接壤的防务图,西起浚仪,东到任城,有十余个点,上下错落。他顿时心动,这是全面防御作战,动用的兵力至少两万,相当于一个战区督,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战区督。

九都督中,只有周瑜、太史慈直接统领的兵力超过一万,其他人都在万人以下,有作战任务时才会临时增调,战事结束就各归防区。

“看明白了吗?”

满宠没有急着回答,他拿地图拉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防御兖州的进攻?”

“对,以都试的名义,召集各郡县校阅兵马,这些郡治、县城都要驻兵,要确保每一个县城都有足够的兵力,坚守三个月以上。你再挑一些武艺出众、人品端正、身家清白的集中起来作为策应的兵力,数量你自己掂量着办。此战过后,料简五千精锐增补入大王的中军。豫州是大王的第一个州,又是王后的家乡,这些兵也算是子弟兵了。”

“喏。”满宠大喜。一次性增补五千精锐,这可是很难得的事,足以说明孙策对豫州的重视。孙策实行精兵策略,中军一直保持在两万人左右的规模,而且以江东子弟为主,想加入中军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这件事由他经手,那些入选的人总要感他的恩。有了这个机会,他挑选精锐作为机动力量也方便得多。

“声势搞得大一点无妨,最好是能吓住兖州世家,不战而胜。”郭嘉曲指轻叩案几,脸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几分杀气。“当然,如果他们不识相,那也别客气,争取一举解决兖州问题,饮马黄河。”

满宠头皮有些发胀。如果要彻底解决兖州问题,孙策率领的中军肯定会出动,但他手握过近万兵力,必然是举足轻重的副将。甚至有可能是前锋大将。这一战打好了,他或许有机会成为九都督的候选。就算不能就此从武,这一战也是他人生中难得的机会。

“能完成吗?”郭嘉嘴角微挑。“这可是要对你州里人下手。”

满宠看了郭嘉一眼,拱拱手。“不教而诛,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奸民不惩。先教以善,后诛其恶,刑德并用,正是王道。”

郭嘉笑了,举起茶杯,向满宠示意。果然都是法家门徒,心有灵犀一点通。

——

晚饭时,舱里很安静,只有孙策和满宠两个人。三菜一汤,石臼湖里的鲜鱼一盘,虾一碟,蛋羹一碗,还有一碗菜汤,酒、茶各一壶,米碗一碗,点心两盘。

“你随意。”孙策说道。他面前的食案更简单,只有一碗蛋羹,一盘点心。

“大王……辟谷?”满宠有些好奇。

孙策一愣,随即笑了。“前些天丹阳世家宴请,吃得太油腻,这两天想吃点清淡的。你别客气,自己吃,不够再添。虽然战事紧张,粮食还没紧张到那个程度。”

满宠哑然失笑,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孙策一边喝着羹,一边打量满宠。几年豫州刺史做下来,满宠依然是那个刚硬如石的能吏,只是更加沉稳,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几年豫州没出大乱子,满宠有功。如果不是豫州离不开他,由他来做扬州刺史比高柔合适。

满宠吃得很快,而且吃得很干净,鱼、虾、羹都吃得干干净净,酒也喝了,只剩一壶茶。他净了手,擦了嘴,取茶杯倒了半杯茶,漱了漱口,咽了下去,便放下了杯子,正襟危坐,等待孙策发问。

“你吃饭这么快,对身体不好。”孙策说道。

“能浅事繁,不得不急。”

“不喜欢喝茶?”

“喝茶要更衣,耽误时间。”

孙策点点头。“今天不忙,喝点茶,放松些,我们随意聊。”

“喏。”满宠应了一声,倒了一杯茶,放在面前。

“豫州怎么样?明年的五年计划有没有困难?”

“如果不发生大战,完成计划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发生大战,或许可以超额完成,只不过不是大王希望看到的。”

“说来听听。”

满宠将豫州的经济形势大致汇报了一遍。这些事不需要他来向孙策汇报,各郡太守上计时会有详细的报告。孙策重新规划了刺史的责任,州刺史只负责监察,不负责具体的行政。孙策问他,也只是从另一个侧面来了解豫州的情况,从整体上进行把握。

如果以州这个级别而言,豫州是孙策最早推行新政的一个州,又是亲自负责的,当初和许劭等人多次发生冲突,各种手段轮番上,最后总算利用袁绍入侵的机会将豫州世家连根拔起,初步达成了目标。这几年豫州稳定,青州、兖州的百姓大量迁入,劳动力充足,不论是枣祗等人的屯田,还是各家的工坊,发展得都不错,那些被强行剥夺了土地的世家见家产并没有大幅度缩水,前景可期,也渐渐服了气。总的来说,豫州眼下的情况可能是诸州中最好的,甚至比扬州还要强一些。

“豫州六郡国,鲁国情况特殊,存而不论,其他五郡国的守相都各有其能,尤以沛相杜袭、陈相骆俊为最,不仅公正清廉,而且颇有才干,能得民心。颍川太守庞山民为人稳重,有经济之才,汝南太守王朗学问渊博,明儒知法,能行恕道,也都是相当出色的人才。至于梁相丁冲,虽然品行不如其他四人,能力却不遑多让,梁国也算是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

孙策笑了起来。丁冲的能力是有的,只是生性贪吝,到任之后就准备大捞一笔,结果刚伸手就被人举报了,满宠随即登门,毫不客气的警告了他,勒令他退还贪浊的财物,并引以为戒,不能再犯。为了防止丁冲打击报复,满宠还将举报人调到了刺史府,专门监察梁国。这件事后来报到他这里,他对满宠的处理非常满意。他当初敢将丁冲放在梁国,某种程度上就是考虑有满宠这个刺史在,丁冲不能太放肆。

“丹阳缺一个称职的太守,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骆俊,杜袭,这两人都应该能胜任。”

“你推荐谁?”孙策追问道。

满宠犹豫了片刻。“杜袭。杜袭能理乱,敢直言。骆俊品德、能力皆是上选,但不能治恶。丹阳为王畿所在,权贵豪强多,犯法者在所难免,骆俊心善,未必能下狠手惩治。”

孙策笑道:“若调骆俊为丹阳太守,谁堪补沛相?”

“枣祗。”满宠顿了顿,又道:“荀谌、陈群亦可。”

第1992章 调兵遣将

孙策呷了一口茶,在嘴里停了片刻,咽了下去,幽幽地说道:“伯宁,若不是我知你禀性,几乎要以为你收了颍川人的好处。说说,为什么?”

满宠离席,再拜。“守相委任,本非臣之职守,大王有问,臣不敢不答。臣有理由者三:沛之地理重要,守相须慎择其人;政务堂成立未久,功效未显;汝颍士人众多,不可遽除。”

孙策探身,轻托了一下满宠的手臂。“伯宁,起来说话。”

“谢大王。”

“枣祗任屯田中郎将,荀谌任屯田中郎将丞,你有机会与他们见面,推荐他们情有可缘,陈群中军做主簿,你根本没机会与他见面,为什么会推荐他?就因为他是陈太丘之孙?这可不是你满伯宁的风格。”

满宠笑了一声。“臣虽与陈群素未谋面,却知道大王用人。陈群的前任是杨修,珠玉在前,且军中事繁,武人好斗,陈群又好以道德责人,岂能没有冲突?若陈群没有理事之能,怕是早就让大王赶走了。”

孙策也笑了。诚如满宠所言,陈群在军中做主簿,得罪的人可不少,不仅诸将对他看不顺眼,就连他都有些烦他,但陈群做事滴水不漏,公平公正,让人找不到攻击他的理由。他和郭嘉同是颍川人,说起来他入幕还是郭嘉引荐的,但他指责最多的就是郭嘉,一点情面也不讲。遇到这种人,就算想咬他也没办法下口。

如果就能力而论,陈群做沛相还是合适的。至于汝颍势力坐大,一来这是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慢慢来,勉强只会适得其反;二来如今的汝颍系已经不是历史上的汝颍系,尤其是钟繇返乡之后,汝颍士风有转向的趋势,这是一个机会,他不能错过。不管他承认与否,汝颍系实力雄厚,影响力也不可小觑,如果他们能够转向他期望的方向,他没有理由拒绝。

抑制派系之争当然有必要,但强行抑制某一系却非明智之选。汝颍系为了增加在决策层的话语权,背后下了多少功夫,他心里一清二楚。如果再不给他们一个开闸泄洪的机会,迟早会决堤。

孙策又问了一些其他的情况,最后和满宠说起豫州的战事。郭嘉已经把细节都说了,孙策只是问了满宠的方略,鼓励满宠几句,让他放手去做,一定体现出豫州的表率作用,成为新政的样板,证明民心可用。结合汝颍世家的上位,也让兖州世家吃一颗定心丸,土地是非交不可,但前途却未必会受影响,世家的利益和百姓的安定可以并行不悖,相辅相成。

满宠心领神会,躬身再拜。他是兖州人,虽然算不上一流世家,也看不上那些名士,毕竟不是普通百姓。他也不希望兖州世家一条路走到黑,首级沿着官道挂一路。做了这么多年豫州刺史,他清楚豫州的潜力有多大,真要动员起来。二十万兵都是小意思,而且坚持的时候绝对比冀州久,碾平兖州易如反掌。

——

满宠兴冲冲的走了,甘宁急匆匆的来了。

一进门,刚刚入座,甘宁就急不可耐的问道:“大王,是不是要用水师?”

孙策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挥了挥,示意甘宁不要靠得太近。甘宁半个身体伏在案上,几乎要将结实的木案压垮,案腿在地板上叽叽作响。

“压坏了我的案,从你俸禄里扣。”

“哦,哦。”一听说有战斗任务,甘宁眉开眼笑,脾气出乎寻常的好,连忙坐回原位,双手抚彩,满脸带笑,就像幼儿园一心想要小红花的乖宝宝。“打哪儿?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平原、渔阳,还是渤海?”

孙策斜睨着甘宁,哼了一声:“益州,巴郡。”

“巴……巴郡?”甘宁愣住了,随即狂喜,用力一拍案几。“好啊,巴郡……”

话音未落,“喀嚓”一声,案几断成两截。甘宁顿时语塞,连忙用手扶起,将案勉强拼回原形,讪讪地笑道:“大王真是节俭,用这么薄的案,不愧明主。”

“闭嘴!”孙策又好气又好笑。甘宁看来真是憋得狠了,上次拿下乐浪之后就一直闲着,在渤海、黄海跑来跑去的当运输大队长,一听有作战任务,乐得不知所以了。“扣你一年俸禄。”

“扣两年都无妨,只要让我出战就行。不拿下巴郡,我这个水师都督不干了,天天帮人运辎重,护送商队,没劲!”甘宁用力拍着胸口,咚咚作响。

“不要夸口,三峡天险,曹操又守得严,在白帝城安排了重兵,不是那么容易攻的。”

孙策收起笑容,甘宁也不敢再吹牛,认认真真的听。孙策将有关益州的消息通报给甘宁。周瑜、黄忠两路进攻取得进展后,曹操的主力就退出了巫县,只留下一员偏将,三千人,但白帝城有重兵,主将也是他信任的夏侯惇,益州几乎所有的战船都集结于此,强攻绝不是一件易事。

“楼船能通过夔峡吗?”

甘宁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楼船太重,体型又大,若是一心一意的操舟,勉强能过。若是一边战斗,一边逆水而上,几乎没有胜算。不过臣有应对之法,只是时间可能会长一些。”

“现在就是没时间。”孙策一声轻叹。“我只能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要回到渤海,准备对冀州展开攻击。这一次只是试探,能成更好,不能成也没关系。”

“敲山震虎?”甘宁有些失望。三个月拿下巴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部分时间是在赶路。

孙策点点头。“如果曹操出峡,深入荆州,威胁太大。在攻冀州之前,先要震慑住曹操,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待周瑜、黄忠深入益州,形成包抄之势,强攻益州才有可能。”

甘宁沉吟片刻,点点头。“大王所言甚是,三峡天险,逆水强攻不易。由汉中入蜀也有剑阁之险,可能性也不大,倒是由南中北上有些机会,当全力以赴。以周公瑾之能,想必不负大王。只是路途迂远,南中蛮夷众多,急不来,没有两三年很难真正平定。既然如此,我就先敲打敲打曹操,等收拾了袁谭,天下平定,再攻益州不迟。”

孙策很满意。甘宁看似粗猛,实际上并不缺眼光,大局观还是足够的。

——

孙策与张纮、虞翻等重臣反复商议后,决定转杜袭为丹阳太守,由枣祗补沛相,荀谌接任屯田中郎将。

军师处的汝颍系参军最先得到消息,气氛热烈,就连郭嘉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孙策随即又让郭嘉传书钟繇,请他来一趟丹阳。原本打算安排钟繇去洛水上游屯田,现在高顺占领了卢氏城,形势有变,对钟繇的任命要进行调整。虽然知道钟繇投靠之心很坚定,回乡之后也很积极主动,利用他的影响力调整了汝颍士风,可是委以重任之前,他还要和钟繇见个面,以示郑重。

第1993章 三思后行

葛陂旁,繁阳亭。

枣祗、荀谌并肩而立,向钟繇拱手施礼。“先生一路顺风。”

钟繇抚须而笑。“我路途虽远,却没什么困难,倒是你们要多加小心。沛相固然不好做,这屯田中郎将也不轻松。友若,从文还是从武,你可要早做决定,莫要耽误了这最后的机遇。”

荀谌笑着摇摇手。“我如何能统兵?先生说笑了。休若在河内,文若在关中,我安安稳稳屯几年田,到时候再迁个守相,以二千石致仕,此生足矣。”

钟繇已经一只脚跨上了台阶,听了荀谌这句话,又退了回来,端详着荀谌。“你当真这么想?”

荀谌郑重地点点头。“先生面前,不敢虚言。”

钟繇抚着胡须,沉吟良久。“虽说人说有志,不可强求,但事关汝颍系的兴衰,你还是慎重考虑为上,不要轻易决定。说起来,我汝颍人才虽盛,能如李元礼一般文武兼备的人却不多,荀家是异数。休若追随袁氏,文若效忠朝廷,也就是你和公达了。公达一步走错,此生只怕要止步于此,你是唯一可能的,为何不努力一试?”

“先生,我们兄弟……”

钟繇轻轻摆手。“你知道文丑吗?”

“我和他曾是同僚,自然是知道的。”

“吴王成全他的忠义,将他调往江陵。你若愿意为吴王效劳,吴王未必不能调你去其他战区效命,或者干脆招你入军师处做个参军,免得你兄弟相残。奉孝有才,但生性不羁,能共创业,未必能守成。将来天下太平,军师处还是需要你这样的沉稳人来主持大事。”

荀谌眉心轻蹙,沉吟不语。钟繇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友若,三思而后行。”

“谢先生教诲。”荀谌躬身施礼。“容小子再思量。”

钟繇点点头,转身登车。他在车上坐上,拉开车窗,向荀谌、枣祗挥手道别。车夫挥动马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马车启动,急驰而去。

看着马车消失在树荫中,荀谌和枣祗直起身,相视一笑,转身往回走。枣祗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友若,我在这里屯田数年,还没有好好看过葛陂的风光,分别在即,可愿陪我走走。”

荀谌笑道:“正有此意。”

两人向不远处的葛陂走去。这里是葛陂的东南岸,远远望去,能看到陂中的三层小亭。如今孙策不在,葛陂有些冷清,只有一些工坊匠人的家属沿着湖边小径散步——葛陂东岸便是平舆工坊,如今规模甚大,工匠有数千家。冬阳温暖,陂上无风,水平如镜,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静谧而安祥。两人并肩而行,不紧不慢地走着,一时竟找不到话题,或者根本不想开口说话,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出三五百步,前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枣祗停住了脚步,面对陂水,轻轻吁了一口气。荀谌站在他旁边,笑道:“元敬,你由屯田中郎将转沛相是升迁,大好的事,为何长吁短叹?这半天功夫,你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

枣祗转头看着荀谌。“友若,你不觉得这次调整太诡异了吗?吴王不是肯妥协的人,外随和而内刚强,他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只怕不是心甘情愿,是福是祸,还真是不好说呢。”

荀谌轻笑了一声。他本以为枣祗是担心形势,没想到枣祗却是担心这些。连枣祗都意识到了其中的危机,钟繇却还是那么乐观,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杜袭转丹阳太守,枣祗转沛相,他升任屯田中郎将,全是汝颍系内部更替,难免让人猜疑。这很可能是当前形势所迫,孙策为了稳住豫州,不得不做让步。为为尊位者,有几个愿意受人逼迫?现在让步,心里却记下了,将来报复起来更狠。

钟繇还让他领兵,这不是自找没趣么。孙策麾下的大将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哪会容他一个书生去统兵。钟繇的意思可能是让他像郭嘉一样,争取成为军师处的下一任祭酒,牢牢把握住军师处这个至关重要的机构。这就更不可能了。孙策怎么可能愿意让军师处成为汝颍系控制的地方。可以想象,郭嘉之后,军师祭酒这个职务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与汝颍系无缘。

但钟繇是长辈,他不能当面反驳。如今枣祗提出来了,他却可以解释一番。

“元常先生也是一片殷切之情,这几年汝颍系的发展的确有些跟不上吴王的步伐,荆州系珠玉在前,江东系、青徐系后来居上,汝颍系相形见绌,他有些着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有些事真的急不来,慢一点未尝不是好事。”

枣祗眉头紧蹙,刚准备说话,忽然眉梢一动,转头向官道看去。官道上蹄声特特,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看样子是屯田署的侍从。枣祗顾不上多说,连忙推了推荀谌,示意他去看看。他们已经交接完公务,如今荀谌是屯田中郎将,如果有事,也应该是找他的。

荀谌迎了过去,骑士翻身下马,向荀谌行了一礼,却没有停下,而是匆匆向枣祗走了过来。枣祗很惊讶,连忙走过去。骑士向枣祗行了礼,气喘吁吁的说道:“枣相,是豫州刺史部的命令。”

“豫州刺史部怎么会给我命令?”枣祗大吃一惊,连忙接过公文。公文的封泥上的确盖着豫州刺史部的官印,但此外还一方官印,是“行征北将军之章”,这才恍然。满宠虽然是刺史,却深得吴王信任,一直有统兵权,现在形势紧张,吴王让他临时兼领将军衔,加重统兵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荀谌也很惊讶,赶了过来。枣祗迅速读完公文,对荀谌说道:“休若,本当与你详谈,但公务繁忙,我要赶紧赴任去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谈。”

荀谌惊讶不已。“什么事,这么紧张?”

“满使君向吴王述职归来,吴王命他暂领豫州兵权,大兴兵役,准备迎击来自兖州的攻击。友若,给你的命令应该也快到了,你早点准备吧,所有的粮食装船,准备起运。”

荀谌大吃一惊,连连点头。他对孙策这个决定有些搞不清楚,大兴兵役,想必是准备大战一场,可是孙策不亲自负责,却让满宠负责,究竟是什么意思?枣祗是不是理解有误?

——

荀谌很快就知道枣祗的理解准确无误,他也收到了满宠的命令。

满宠以行征北将军的身份节制豫州军事,下令征发豫州境内的所有适龄青壮,官方的名义是都试。以前的都试都是以郡为单位,这次扩大规模,以州为单位,六郡国都要参加,只是鲁国的郡兵毋须集中,由任城督纪灵负责。

在公文里,满宠明确表示这次都试是为了应对兖州方向可能的威胁。因为兖州、豫州之间没有可资利用的地形,所以只能全面防御,除了与兖州接壤的郡县要全面动员,集结重兵守城之外,离兖州较远的县——以沛国南部和汝南为主也要——动员,筹集粮草,准备增援前线,尤其是要做好应对骑兵突袭的准备。曾在豫州做过兵曹从事的刘备与袁谭结盟,率一万幽州突骑助阵,有可能效刘和故技,深入豫州腹地。

荀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头皮有些发麻。当年刘和与淳于琼、文丑一起三千骑兵奔袭汝南时,他是军师,如今淳于琼、刘和都死了,文丑和他为孙策效忠,但当年的事还记得清楚。如果刘备率万骑突骑,对豫州百姓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灾难。

这件事大意不得。荀谌立刻行动起来,集结青壮,加固营垒,尤其是重点保护粮食。骑兵奔袭的目的就是破坏,他们自身也需要粮食补充,粮食肯定是重中之重。

荀谌一边安排自己的事务,一边派人与太守王朗联络,要求将屯田部的粮食运到平舆保管。平舆是郡治,城池更坚固,人口也更多,一旦被围城,需要的粮食也更多。他很快接到了王朗的回复,王朗不仅同意了他的请求,还请他去平舆共商大计。

荀谌早有准备,王朗请他去平舆固然有商量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软禁。他是袁谭旧部,他的三兄荀衍还在河内统兵,王朗不可能让他自由活动,肯定要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就近监视。他之所以和王朗联系,也有这个目的。钟繇让他抓住机会统兵,他却只想避嫌。

荀谌带着屯田兵赶到平舆,主动将兵权交给王朗,自己安心做个谋士,不离王朗左右,帮王朗出谋划策。他向王朗进了一计。他打算写一封亲笔给袁谭,让他不要做无谓牺牲,豫州兵精粮足,不是他想攻就能攻得下的,不如早点死了心,识时务,知天命,改弦更张,向吴王称臣。

王朗对荀谌的态度非常满意,欣然答应。

第1994章 能而不为

王朗随即又交给荀谌一个任务,撰写文章,痛斥袁谭、刘备无视百姓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蓄意挑起战争,号召百姓响应行征北将军的号令,集结备战。所谓自助者天助之,幸福生活要靠自己来保护,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正是全民皆兵,痛击来敌的时候。

荀谌有些惊讶于王朗的态度。王朗是大儒,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连杨彪、黄琬这样的老一辈名臣都转变立场,支持孙策的新政,甚至撰写官制史,反思过去,王朗又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他没有直言指责朝廷挑事就已经算是客气了的。

荀谌忽然有些明白了钟繇的意思。孙策的新政并不排斥读书人,想反,他离不开读书人,对读书人的依赖更强。读书人和土地一样,是新政的核心。土地不能集中在世家手上,读书人不能局限于圣人经籍,而应该将眼界放得更高一些。至于圣人之上的境界又是什么,他还没有考虑过。

荀谌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一边奉命作文。他不敢大意,一来王朗学问渊博,文章写得好不好,他一眼就看能看得出来。二来托孙策的新政之功,豫州虽说还没达到家有一人识文断字的地步,但识字率很高,一里之中肯定有能读报讲报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他的文章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将来还会录入合集。如果乱写,这是要被人笑一辈子的事。

荀谌很认真的写文章,经由王朗审阅之后,交付印坊印刷,再借助快捷的邮传发往各郡县乡里。诸葛亮年初在汝南主持报务,相关流程早就完备通畅,荀谌的文章第一天交出来,第二天就能看到样本,五天之内就能传到豫州每一个里,传到每一个百姓的耳中。

荀谌的文章不算华丽,文质辞约,通晓直白,却一针见血,说理透彻,极具煽动性,一经公布,迅速传播开来。满宠看到文章后,非常满意,传令印坊加印了数万份,派人送到兖州境内散发。

负责军事的曹仁很快就得到了几分报纸,看完上面的文章,曹仁吓出一身冷汗。满宠以豫州刺史行征北将军,以州为单位大行阅兵,他已经闻到了战争的气息,如今又看到这样文章,他可以确定满宠想干什么:这将是一场全民动员的防御战。

满宠不会轻易进攻,但是有敌人入侵也绝不留情,让普通百姓看到家园被毁会激起百姓的斗志,入侵者将遭受顽强的反击。豫州每年冬闲时都会练兵,不仅适龄的青壮男子会参加,女子参加的也不在少数,野战或许不如常年作战的军队,守城却是绰绰有余。再加上满宠直接控制的步骑,豫州战场将是一个泥沼,一旦踏入就很难全身而退。

曹仁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送了两份报纸给曹昂。

——

昌邑,刺州府。

陈宫居中而坐,毛玠、王彧等人在两旁入座,有的面色通红,须发贲张,有的神情沮丧,无精打采。

争论了几天,还是没有结果。夹在两个强敌之间,兖州进退两难。支持袁谭,进兵豫州,就是和孙策撕破了脸,一场恶战之后,胜负姑且不论,兖州肯定是废了。支持孙策,反击袁谭,不仅有土地被夺之险,还要面对袁谭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想想就让人心寒。

连续几天的讨论,曹昂都没有露面。他的态度是什么,其实也不重要,关键是兖州世家的态度,也就是堂上这些人的态度。他们决定怎么做,曹昂除了采纳之外,几乎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兖州世家的支持,他真正能控制的兵力不超三千。

两种意见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人便焦灼起来,觉得曹昂这个兖州刺史做得未免太轻松,什么事都不管。兖州人纠结,他难道就不纠结?他父亲曹操为朝廷效力,他娶了孙策的妹妹,父子分立两个阵营,左右逢源,有这么简单?

“生死存亡之际,曹使君避而不见,日日相妻教子,成何体统?”底下有一个豪强愤愤不平的说道:“依我之见,干脆杀了孙夫人,与孙策血战到底。”

“哼!”陈宫哼了一声:“你不是有刀么?你去杀。杀完之后就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要不然你全家老小都要为孙夫人陪葬。”

“呃……”那人声音低了,却不肯认怂。“谁说我们一定会败?我们有城池,有坞堡,有庄园,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有坞堡?你知道初平二年,吴王攻打河南世家庄园的故事吗?要不要我讲给你听一听?”

那人不吭声了,缩了回去,低声嘀咕了几句,却听不清说些什么。陈宫也不理他,转身对毛玠、王彧说道:“你们先想着,我去看看使君。这么拖着也不是一回事,总得解决才行。”

毛玠、王彧点头,陈宫起身,进了后宅。丁仪站在门口,见陈宫走来,躬身施礼,让在一侧。陈宫与曹昂亦臣亦友,进出后宅很方便,不需要通报,也不需要陪同。陈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转身看着丁仪。

“正礼,最近可曾与你父亲联络?”

丁仪连忙上前两步,拱手施礼。“常有家书往来。”

“沛国的世家如今怎样?还能安居乐业么?”

丁仪笑了。“安居没什么问题,至于乐来么,要看先生所说的业是什么了。”

陈宫瞥了丁仪一眼,心中不悦。丁仪聪明,却有些轻佻自负,加上眼睛不太好,坏了容貌,一向不为他所喜。如今形势紧急,丁仪还有空说笑话,实在不知轻重。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里走去。丁仪看着陈宫的背影,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果然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陈宫进了后院,见曹昂正在院中教夏侯霸、夏侯称练武,孙尚英抱着孩子,正在一旁观看。西侧的屋子里,两位丁夫人正在窗前说话,不时往这边看一眼。见陈宫进来,曹昂拍拍夏侯霸、夏侯称的肩膀,让他们自己练,然后迎了过来。

“公台兄,有结果了?”

“使君希望是什么结果?”

曹昂笑笑。“我的决定你是知道的。”

陈宫瞅了孙尚英一眼。“众怒难平,有人急了,要杀夫人,与吴王决裂,你走得掉吗?”

曹昂眉梢微挑,眼神转冷。“要杀我的夫人,先得问问我手里的刀。不敢面对强敌,却拿妇孺出气,这就是兖州英俊的道义?”

陈宫抬起手,示意曹昂不要急。“一群妄人罢了,不值一提。不过形势紧迫,不能再拖了。使君能不能与吴王通报一声,看看他能不能网开一面。这几年使君临本州,本州与吴王多有来往,诸家并非不愿意支持他,只是诸家产业都是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一朝尽失,岂不是愧对祖宗?事急从权,做些变通未尝不可,何必要闹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那要看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曹昂淡淡地说道。

陈宫一愣,眼神诧异地看着曹昂。他与曹昂相处这么多年,曹昂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使君?”

“公台兄,你们真以为可以威胁到吴王吗?”曹昂引着陈宫上堂入座,对夏侯衡使了个眼色,夏侯衡会意,转身入室。曹昂对陈宫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兖州现在有多少实力,你应该很清楚。你们所担心的不过是袁谭的二十万大军,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身边一直驻扎着二十万大军,只不过吴王不为己甚,一直没有强逼。如果他想强夺兖州,兖州早就易手了。”

陈宫有些不快。“使君是说豫州?”

曹昂没吭声,夏侯衡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份报纸,轻轻地放在陈宫面前。陈宫对报纸倒不陌生,但这两份报纸还没看过,一看日期,是豫州新出的,不是五日一期的那种,而是特刊,顿时心里一紧。再一看头条文章,看到作者处“荀谌”二字,先自吃了一惊,顾不上和曹昂说话,迅速浏览起文章来。

文章看到一半,陈宫的脸色就白了,没有一丝血色。即使他素以智缓著称,也能看出这份文章背后的杀机。豫州全民动员,又岂止是二十万兵。据他了解的信息,豫州现在至少有八十万户,就算两户出一兵,那也是四十万,出二十万兵对豫州来说并非难事,又是在本地据守,没有运输之苦,守上三五个月很轻松。

当然,如果孙策发了狠,不惜代价,以这二十万兵进攻兖州,虽然开支会大幅度增加,却也是支撑得起的。只是兖州就麻烦了,除了个别郡治,大部分的县城支撑不过几个月,更别说那些庄园坞堡了。

他随曹昂去平舆谈判时曾经参观过那些巨型抛石机。如果孙策将那些巨型抛石机投入战场,什么坞堡攻不破?想当初他在南阳用抛石机攻打南阳世家的庄园,谁家能抵抗超过十天的?换了这些巨型抛石机,攻破一个庄园大概只需要半天时间,真正消耗时间是运输,而不是攻打。

不知不觉,陈宫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曹昂轻叩案几,提醒道:“公台兄,吴王不是不能,而是不为。能而不为,为而不恃,是为大仁。他愿意给你们时间考虑,你们可不要想岔了,以为他无奈你们何。”

第1995章 天意(求推荐!)

陈宫匆匆返回前堂,将两份报纸交给众人传阅。

毛玠看完报纸,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陈宫向前凑了凑。“公孝以为如何?”

毛玠看了他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吴王不愧是不学有术,深通易道,如今羽翼已成,扶摇直上可期。”

陈宫一声轻叹。“公孝,你我都看错了,没想到这会是这个结果。早知如此,又怎么能让兖州百姓逃到豫州,如今反成了他的本钱。”

毛玠心中微动,抚须不语。陈宫一向自负,从来不肯服软,如今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遗憾的味道更多,毕竟承认了技不如人。尤其是孙策并非以急智胜,而且是缓缓图之,就在陈宫眼皮子底下用功夫,这才是让陈宫最无语的地方。

可是谁又能想到读书人与百工结合,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织布机、大海船,抛石机、军械,新纸、印书坊,一件接着一件的冒出来,大部分人只看到这背后的商机和利益,没想到最后却被孙策整合成了一个解决土地兼并的基础。

如今孙策从工商上赚到了大量的钱,他可以轻松的实现减赋,即使是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也毋须横征暴敛。他对百姓的宽厚让他得到了更多,面对兖州可能的进攻,他甚至不需要出动中军,直接用豫州本地的兵力就能解决问题。有恒产者有恒心,当百姓要保护自己的土地,而又有能力保护时,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力量。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好大一盘棋,就连陈宫这样的智士都没能一下子看破。等他看破时,孙策大势已成,就算兖州想追也追不上了。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法追。就劫掠世家土地这一项,他们就无法做到。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毛玠思索良久,还是无计可施。“公台,奈何?”

陈宫苦笑。“当务之急,还是避免战事。豫州还好说,吴王所谋者大,不在乎兖州的得失,只要兖州不助纣为虐,想必不会主动进攻。袁谭则不然,他尽起二十万大军,胜负在此一决,前进或有一线生机,后退必死无疑,兖州若不肯为前驱,必为其所噬。向吴王求援是不可能的,只能依靠兖州自身的力量坚守。待来年春水暴涨,黄河复流,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王彧说道:“以兖州的力量坚守,能行吗?从离狐到仓亭十几个渡津,我们防守的兵力都不够。”

陈宫看了他一眼,泠笑道:“那你希望兖州世家的首级沿着官道挂一路吗?”

王彧想起袁绍官渡败亡后,豫州世家被清洗,首级挂了官道一路的情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现在想来,孙策那么干就是要警告兖州世家,只可惜他们都没意识到,或者说装没意识到。

说话的功夫,堂上的人传阅完了报纸,一个个面如死灰,鸦雀无声。荀谌的文章让他们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兖豫一体,孙策之所以一直没有对兖州下手,只是希望兖州作为缓冲,避免与袁谭正面冲突。如果兖州决定倒向袁谭,缓冲的作用消失,孙策绝不会让兖州继续保持当前的独立。从豫州的最南端到兖州的最北端不过千里,孙策如果想借此机会吞并兖州,兖州绝无幸免之理。

要想继续保持眼前的超然位置,必须证明兖州还有充当缓冲的资格。

陈宫决定休会,他要仔细考虑一下方案。

众人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他们都知道陈宫有智谋,但陈宫的智谋来自长时间的思考,绝不是坐那儿拍拍脑袋就能想得出来的。他们就算着急,也只能等着。

得知陈宫休会长考,曹昂笑了笑,继续教夏侯霸、夏侯称练武。他对这两个少年说道:“好好练武,认真学习兵法,将来一定会有用武之地。”

——

青城山,天师观。

曹操持刀立在庭中,一时出神,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到曹操身边站定。曹操转头一看,原来是族子曹休,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文烈,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曹休摇摇头。“治头大祭酒说,戏祭酒身体太弱,须静养,不宜见客操劳。”

曹操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形势紧急,不得不见。大战在即,益州疲惫,我也是没办法了。”他转身向里走去。曹休连忙紧紧跟上。来到侧院,有两个道士守着门,正准备上前拦,一看曹操手中明晃晃的长刀,再看看曹操阴沉如水的眼神,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躬身施礼。

曹操昂然而过,直入庭中,正看到戏志才有两个侍者的搀扶下从室中走出,卢夫人和王稚站在一旁,眼神无奈。曹操还刀入鞘,快步迎了上去,双手扶住戏志才。

“志才,你怎么样?”

戏志才摇摇头。“心里放不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成都。连累使君来回奔波,死罪,死罪。”

曹操连忙安慰了戏志才几句,扶着他在堂上入座,戏志才指了指阶下,示意坐在有阳光照到的台阶上。曹操见状,立刻命曹休在台阶上铺上坐褥,摆好凭几,这才扶着戏志才上前坐下。戏志才穿得很少,但脸色依然青白,手也没有一丝热气,闭着眼睛在太阳下面晒了好一阵子才稍微暖和些。

“说吧,什么情况。”戏志才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曹操向曹休使了个眼色,曹休上前施礼。戏志才看了他一眼,眉心微微一蹙。他早就认识曹休,但他对曹休评价不高,觉得他不如曹真,更不如曹纯。只是曹纯战死,曹真又不能独当一面,曹休就充分了豹骑司马,与曹真一起宿卫。现在曹操让曹休汇报军情,这是要重点培养的意思了。

“兖州的情况如何?”戏志才耷拉下了眼皮。

“哦,不太好。”曹操见戏志才神情不高,知道他对曹休不满意,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示意曹休退下,亲自回答戏志才的问题。曹休很难堪,虽不敢发作,对戏志才的印象却又恶了三分。

曹操将兖州的情况说了一下,连同法正、辛评等人的分析。袁谭尽起二十万大军,要配合朝廷作战,攻取青州。从各种因素来看,他可能不会避限于取青州,还有可能迫兖州就范,转身攻击豫州。兖州荒残,这些年虽然有所恢复,但人口被豫州汲走,大部分良田抛荒,无人耕种,短时间内很难真正恢复实力。面对袁谭的二十万大军,曹昂讨价还价的可能很小。兖州世家又不愿意交出手中的土地,支持孙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想而知,曹昂除了向袁谭称臣之外,似乎只有隐退了。没有了兖州世家的支持,就凭手里那三千人,曹昂就算向孙策称臣也不可能再控制一州,最多只是一个偏将,还不如隐退自保。

“何不让子修来益州?”戏志才用拳头挡着嘴,轻咳了两声。

“来益州?”曹操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戏志才话中有话。“志才觉得朝廷有中兴的机会?”

“朝廷能不能成功,我不太清楚,但益州有机会,我还是有把握的。”

戏志才话音未落,曹休便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这个情绪不对,连忙假咳了两声,掩饰过去。以志才也不理他,静静地看着曹操。“孙策是不是班师回建业了?”

曹操盯着戏志才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是你的计谋?”

“也谈不上计谋,只是机缘凑巧。朱建平来青城山问道,闲聊时说起一件事,我便做了些手脚。”

“什么事?”

“沛国的术士说,初平二年秋九月,蚩尤旗见,长十余丈,在角、亢之间。”

曹操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不禁哭笑不得。占书云:蚩尤旗见,则王征伐四方。这是大吉之兆,如果应在孙策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孙策就是九月战于襄阳,十月击败他,攻占南阳,腊月大破徐荣于安众,然后连续几年征战四方,一路势如破竹,雄霸中原,弱冠称王。可是对他们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可比黄龙见谯还让人无语。

毕竟黄龙不仅见于谯,出现蚩尤旗的次数却少得可怜。

“志才,若说蚩尤旗见与孙策有关,又何必让子修来益州?”

“佳兵不祥,盛极必衰。蚩尤旗见,王者征伐四方。如今孙策已经是吴王了,下一步只能登基为帝。登基为帝,那就不是王了。”

“志才,这……”

戏志才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我知道,天意缥缈,不能定论。如果只有这一点,我也不会动意。巧就巧在,天师观的道人观星,说将星失位,或东或南,明年可能有名将归天。你觉得会是谁?”

“当真?”曹操又惊又喜。将星失位,或东或南,最可能应上的就是孙家父子,如果蚩尤旗见对应的真是孙策,那将星失位也可能是他。虽说外传孙策武艺精湛,身体很好,可是养生修道这种事谁说不准,今天还勇猛精进,明天也许就出问题了。人力可抗,天意难违。孙策突然班师,回到他的都城建业,说不定就是出了问题,只是消息保密,外界不得而知罢了。

曹操兴趣盎然。“志才,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动的手脚。”

第1996章 狡兔营窟

听戏志才说完他的计策,曹操不禁抚掌而笑。

他从小就狡计多端,一下子就听懂了戏志才教朱建平的说辞中的关窍,叹为观止。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偏偏又不说全,等孙策自己去发现将星失位,就算原本不信,只怕也要有几分狐疑。这才是说谎的高手。天命难违,孙策可以不信天命,却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信天命。在无法确保的情况下,班师就成了最无奈的选择。

曹操虽然叹服,却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天谴上。“志才,孙策上有父,下有子,还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弟弟,纵使遭了天谴,吴国怕是也不会就此消亡。我听说孙策的三弟孙翊犹得孙策欣赏,如今代孙策镇守襄阳,颇得人望。孙策的王后出自袁氏,姊妹皆是女中豪杰,又有杨家扶助,这嗣子之位稳如泰山。你说益州有机会,所指为何?”

戏志才挪了一下身体,将两腿伸直,坐得更舒服一些。曹操理整好戏志才的毯子,盖好他的腿。两人并肩坐在阶下,晒着太阳,像两上好朋友闲聊。

“诚如君侯所言,就算孙策暴亡,吴国也不会立刻崩溃,最多收缩防线而已。如果孙策未亡,我们最大的收获也不过是最多一年的时间,或许连一年都没有,只有几个月。孙策向来不信天命,如果形势紧急,或者一统天下的战机出现,他绝不会坐失。”

曹操轻轻点头。他也是这么想。毕竟天意这种事模糊不清,谁也说不准会应在谁的身上。黄龙见谯,按说应该应在曹昂身上,可是曹昂现在的处境却看不到一点天意的存在。戏志才说要让曹昂来益州,或许是觉得兖州四战之地,曹昂夹在孙策、袁谭两人之间,难有作为,这才让他跳出是非之地来益州。

如果孙策真出了意外,益州的压力显然会消除。即使以眼前面言,孙策班师,袁谭二十万大军南下,战场的焦点就已经转移到了山东,没有了孙策的亲自坐镇,周瑜、黄忠的攻势持续不了多久,益州之围可解,虽然只是暂时的。

他来见戏志才,就是想听听戏志才的意见,是不是要趁这个机会东出,与袁谭一起夹击孙策。冀州与中原之间只有一道黄河,对孙策根本没有威胁可言。一旦孙策解决了袁谭,迟早要重新西向。到时候可就没人再能威胁孙策的身后了。

袁谭不能亡,但出兵的危险也显而易见。周瑜、黄忠巴不得以逸待劳,而三峡则是易进难退,顺水进兵容易,逆水退兵就难了,更何况益州的水师根本不可能是江东水师的对手,这一战几乎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可能,却又不能不战。

面对这个困境,法正和辛评发生了分歧。法正认为应该将重兵放在南线。周瑜手握重兵,进展顺利,如果不派重兵阻击,他很快就能占据南中,届时由犍为向北进攻蜀郡,益州腹地受到威胁。相比之下,东线有峡口,北线有剑阁,防守起来相对容易。

辛评则建议加强北线的防守,将黄忠拒于西城以东,不让他进入汉中盆地。汉中是益州北方门户,绝不能落入黄忠的手中。南中山重水复,周瑜想要走出来绝非易事,就算加强防守,派一方面之将即可,毋须曹操亲自去。

曹操清楚,这两人的意见都有道理,但也都有私心,不能全听。想来想去,能全无私心为他考虑的人只有戏志才,这才亲自赶到青城山来问计。孰料戏志才却提出了第三种方案,让曹昂来益州。他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法正和辛评的方案告诉戏志才。他心里清楚,戏志才对这两个人都是不怎么认可。在他眼里,法正有才却太年轻,经验不足,又急功近利。辛评虽然年长稳重,才能却有所欠缺,又以出身汝颍自傲,看不起其他人,和益州系、东州系搞得都不太和睦。

“益州四塞,很像是一个放大的关中,但有一项不足:离凉州略远,战马供应是个问题。自守有余,出击则北有重山之险,东有三峡激流,皆非易事。如果不能趁中原大乱之际跨有荆州,或者奄有关中,几乎没有逐鹿天下的机会。如今关中有朝廷,中原更有孙策,除非出现重大变故,这两个方面都没什么机会。剩下的就是向南。”

戏志才脸上泛起潮红,又咳嗽了几声,卢夫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使君,祭酒的身体……”

“无妨。”戏志才摆摆手。“多谢天师夫人,我的身体我清楚,不说清楚,我是无法静养的。”

卢夫人一轻声叹,又退了回去,吩咐了王稚几句,转身离开了小院。戏志才看着卢夫人的背影,嘴角微挑,无声地笑了笑。“君侯,如果子修来益州,统兵南征,不仅君侯多了一臂膀,还能解决子嗣难题,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曹操的脸顿时通红。他到益州之后,娶了吴懿的妹妹,成亲数年,一直没有子嗣,吴夫人连怀孕的迹象都没有。不少人都说根子在卢夫人身上。卢夫人修道有成,驻容有道,阴气极重,怕是伤了他的阳气,难有子嗣。他原本不信,后来又纳了几个妾,不管他多么努力,依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由得他不信,只是他贪恋卢夫人的房中术,割舍不下。

戏志才提出让曹昂来益州,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没有成年的子嗣,就意味着一旦他出现意外,他的权力没有人继承。卞夫人倒是生了三个儿子,可是最大的曹丕也不过十三岁,又在天子身边为郎,到益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曹昂在兖州多年,颇得名望,继承他的权力没有任何难度,对稳定人心大有好处。

“这个……南征又如何?”曹操顾左右而言他。法正也提议南征,和戏志才倒是很相近,但法正有另外一层目的,他希望他的好友孟达能够成为南征的大将之一。益州的北部有吴懿,东部有夏侯惇,益州系的将领张任、严颜都立了战功,受到重用,孟达一直随曹操征战,没有出头的机会,如果能新辟南方战场,而这个计划又是他提出来的,孟达多少有得到得用的可能。

“南征不仅可以阻击周瑜,还能联络刘繇、高干,动摇交州,并从交州进入扬州、荆州。江南是孙策的根基,他可以放弃中原,却不能放弃江南,由交州出兵攻击扬州、荆州,比从益州直接东出更安全。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以向西南撤退。闻说永昌以外有天竺者,地方广大,不亚于中原,可以称王。”

戏志才停了一下,转头看着曹操。“我听人说,孙策嘱咐蔡伯喈之女蔡昭姬留意天竺事,而周瑜又率重兵向西,这里面怕是另有深意。不管周瑜的目的是不是天竺,我们都应该截住他。”

曹操抚着短须,良久未语。蔡琰研究梵文的事,他也听说过,可是因此说周瑜的目的不仅是进击益州,有进军天竺的计划,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且不说中原未定,孙策未必有暇考虑远征,就说从益州到天竺有多远,要翻越多少山,就让人觉得不现实。

永昌郡治不韦离洛阳七千余里,到永昌西南境还有好几百里,而且大半是山路,商旅来回一趟都需要一年以上,大军在山里行进一年,去征服一个与中原差不多的大国?这显然是违背用兵常识的。或许戏志才这么做只是给他留面子,真正的用意应该是经营滇地,以备不时之虞。

毕竟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如果孙策不死,能阻止他一统天下的人几乎没有。而袁术临死之前曾给孙策三条遗令,其中一条就是杀他曹操。就算他想向孙策称臣,袁氏姊妹也不太可能放过他,肯定要逼着孙策取他性命。与其被杀了祭奠袁术那个路中悍鬼,不如到滇地称王。孙策强攻不下,也只能认可他称藩,割据一方。

当然,与刘繇、高干联络,击败孙坚,占领交州,然后再从交州向北进攻,骚扰扬州的豫章或者荆州的桂阳、零陵,也是牵制孙策兵力的一个办法。原本的三面围攻计划中,交州就是重点之一,只是刘繇、高干一直没能取得进展,以至于对孙策的围攻只实现了三分之二。

将星失位,或东或南,不仅可能应在孙策身上,也可能应在孙坚身上。孙坚勇猛过人,却不够谨慎,他阵亡的可能性要比孙策大得多。当初在襄阳,他就险些遇刺身亡。一旦孙坚死了,交州的战事就有可能获得重大突破,中原的形势也将因此发生变化,三面围攻孙策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曹操反复考虑了很久,觉得戏志才的计划还是很周全的,至少值得考虑。他正准备说话,一个豹骑骑士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曹休迎了上去,骑士将一枝铜管交给曹休。曹操一看,顿时心中一紧。这种铜管是传递情报专用的,辛评肯定是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他,才动用了这种方式。

“拿来我看。”曹操伸手接过,确定了密件完好无损,他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密件,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已大变。“志才,祸事来了。”

第1997章 要害

曹休站在一旁,眼睛一扫,看到了密件上有“甘宁西进”几个字,也不禁心中一凛。

甘宁不仅是吴国的水师都督,更是巴蜀赫赫有名的锦帆贼。他虽然投降了孙策,在益州的名声也不好,但大家公认他的水战能力第一,而且对巴蜀的水路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人带着称雄天下的吴国水师西进,对益州意味着什么?不用说,肯定是溯江而上,正面强攻三峡防线。且不管他能不能成功,只要他出现在三峡中,曹操就不能掉以轻心,增兵是不可避免的,曹操亲自统兵也是必然的,如此一来,能应付周瑜、黄忠两翼进攻的兵力就非常有限了。

汉中还有剑阁,南中却可没什么数得上的险关。没有足够的兵力,挡住从南面而来的周瑜几乎不可能。唯一指望得上的就是南中的险山恶水,希望它们能挡住周瑜,让周瑜走得别那么顺利。

此时此刻,曹休最能体会曹操的心情,祸事来了。不仅甘宁是祸,孙策不顾袁谭的二十万大军,依然要强攻益州的决心才是最大的祸事。如果甘宁攻不下,孙策亲自上阵,那该如何是好,益州还挡得住吗?

曹休看向戏志才,心情忐忑。他既希望看到戏志才的窘迫,又希望戏志才镇定自若,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就做出了选择:希望戏志才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破绽。

但是很可惜,戏志才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他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吁了一口气。“君侯,我随你回成都。没有更多的消息,我无从判断。”

曹操沉默片刻,点点头,吩咐曹休去备车。曹休应声领命,匆匆离去。曹操握着戏志才的手,低声说道:“志才,会不会是疑兵?”

“有可能。可是纵观孙策用兵,他更相信实力,就算是疑兵也有相当战力,一旦发现战机就能将化虚为敌。君侯不能不防。”

“是啊,不能不防。”曹操苦笑道:“我觉得,我们可能做了一件蠢事。逼着孙策拼命,却没算算他真的拼命,我们能不能挡得住。”

“如果益州都挡不住,还有谁能挡得住?”戏志才闭上眼睛,哑声说道:“君侯大可不必担心,只要应对得当,益州的气数还没尽。”

曹操点点头,同意戏志才的看法。就形势而言,与孙策为敌的各方势力中,益州无疑是条件最优越的。既有地利可守,又有足够的回旋余地,更有充足的钱粮、户口。除非天子和袁谭放弃,任由孙策全力以赴的进攻益州,否则益州还不至于灭亡。他相信天子和袁谭不会放弃,如果益州亡了,他们更活不长。尤其是袁谭,他尽起冀州二十万大军可不是为别人着想,而是为他自己。

相比于益州和关中,冀州的处境最艰难。孙策已经拿下半个幽州,如果不是益州主动发起攻击,吸引了孙策的注意力,孙策也许早就进攻冀州了。

时间不长,曹休准备好了马车,进来汇报。戏志才睁开眼睛,手撑着凭几的扶手想站起来,试了几次却没能成功,反倒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全是冷汗。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额头青筋凸起,准备再试,曹操解下大氅,扔给曹休,伸手拉起戏志才,放在自己背上,双手托起戏志才的腿,向外走去。

马车就在门外,曹操背着戏志才上了车,小心翼翼的将戏志才放下,这才在戏志才对面坐下,关上车门。“志才,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戏志才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没力气,疲惫地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积攒了一些力气,嘶声说道:“给子修写信吧,不能再拖了。”

“好!”曹操应了一声,手臂搭在车窗上,轻手指叩,忽缓忽急。

没过一会儿,曹休带着几个骑士,和侍者一起,带着戏志才的行李走了出来。车夫扬起马鞭,健马嘶鸣,曹休率领五百豹骑夹侍两侧,护着马车向东驰去。

闻讯赶来的卢夫人站在观门前,看着远处的队伍,一声轻叹。“戏祭酒不会再来了。”

王稚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卢夫人回头看了王稚一眼,沉吟片刻。“你去一趟江东,和于吉见一见。如果可能,找机会见吴王一面,相一相他,看看他是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有无天谴之忧。”

“喏。”

——

出了青城山,就是一路坦途,马车沿着官道一路急行。

托卢夫人与曹操的关系,青城山通往成都的官道修得很平整,戏志才的马车又是辗转从南阳买来的新车,经过特别改装,赶车的车夫、拉车的健马都是精挑细选,即使速度很快,马车还是很平稳。

曹操将最近收到的情报原原本本地向戏志才讲了一遍。虽然戏志才坚持要看到原始资料才能做出判断,但提前让他了解一些信息,至少有个思考的方向,总是好的。战术可能有各种意外出现,但战略层面变数有限,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突变,虚实变化也有迹可循。

戏志才一直没有说话。曹操也没有问他,讲完自己了解的情报后,他就沉默了,自顾自地想着心思,被抑制不住的伤感笼罩。

他想起了何颙。前一段时间,曹昂来书信说,何颙离开了袁谭,回到南阳老家,准备隐居。名义上的理由是老了,想安度晚年,实际上的意味却更深长。何颙很可能对世事绝望,不想再做无用之功。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为袁谭战败后归隐寻找居所。

南阳多山,找一个隐居的地方并不难。袁谭又与孙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仅以敌人相看。如果袁谭战败后不肯称臣,归隐无疑是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何颙当年曾鼓励他安天下,又建议他去见许劭,求一言评鉴。没想到现在许劭遁逃,何颙归隐,而他则困守益州,别说安天下,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一个疑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真是蚩尤旗见,孙策应天命而生?

天命玄远,众说纷纭,他一向将信将疑,如今却不得不信。若非天命,一介寒门武夫之子,如何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建立如此功业?他那些新政无先例可循,偏偏又招招实用。他在益州学了一些,便觉得受用不浅,只可惜学得不够。

至于布局天下的手段,更是高明得让人匪夷所思。当初他布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其中的意义,直到这些看似闲散的棋子一一发挥作用,并且联结成网,才能看出他的高明。

对他而言,最让他难受的无疑是马腾。马腾控制了武都,就控制了他通往凉州的路,当初险些让他回不了益州。如今黄忠从襄阳来攻,如果马腾策应孙策,从西向东进攻,吴懿两面受敌,还能撑得住吗?

这个困局怎么破?

“君侯,豫州能有多少户口?”戏志才突然说道。

曹操微怔,戏志才又问了一次,他才反应过来,思索片刻后,说道:“自从孙策在豫州推行新政,劫夺世家土地,计口授田,青徐兖三州的百姓就大量逃入豫州,尤其是初平五年的那场大疫,孙策施药救治,又有活神仙于吉帮忙,三州百姓能去的几乎都去了。我估计这几年豫州的户口是增加的,即使不如黄巾以前,也相去不远,百万户总是有的。当然,有不少人去了江南屯田,需要减掉一些。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要回去仔细查查,推算一番。”

“三州的百姓……”戏志才苦笑一声,欲言又止。“四十万户总有的吧?”

曹操不假思索。“肯定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多不少。”

“那就麻烦了。”戏志才抬起手,轻轻捏着眉心。“如果豫州有四十万户,就地征兵守城,至少能征二十万兵,则袁谭对兖州的威胁不足以让兖州改变立场,袁谭想从兖州进攻豫州的可能性就极低,强行进取,反倒要先与兖州血战一场,即使最后能取胜,至少也要一两个月。兖州的钱粮也有限,得不偿失,再攻豫州就是强弩之末。”

戏志才的声音不大,也不快,听起来很从容,但曹操却从中听出了戏志才的力不从心。“志才,不用急,等回到成都,查阅了相关记录之后再说不迟。”

戏志才缓缓地摇摇头。“使君,我们都搞错了。孙策的要害在江南,不在中原。就算中原打烂了,他也不会有事,只会将剩余的百姓赶到江南去。使君,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曹操也觉得奇怪。“这的确令人费解,争天下者,必争中原,他却一心开发江南,对中原不甚用心。难道因为他是江东人?”

“这个答案太肤浅了。”戏志才直言不讳。“我依稀记得,他的诸多奇谈怪论中,有一条是有关气候灾变的,说是什么小冰河,具体的却记不清了。君侯还记得吗?”

曹操茫然地摇摇头。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第1998章 后事

戏志才回到成都,马车在州牧府门前停下,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两个侍者扶着戏志才下了车,进了前庭,正在等候的各曹掾吏看到戏志才,都吃惊了站了起来,迟疑了片刻之后,有人上前行礼,有人远远地拱个手。

戏志才目不斜视,由侍者扶着,直往后堂去。

走到中门,彭羕奔了出来,看到戏志才一副病容,泪水顿时涌出,赶到戏志才面前,深施一礼。“祭酒辛苦了。”随即从一个侍者手中接过戏志才,扶着他向里走去。

“永年……”戏志才拍拍彭羕的手,一声叹息。他知道彭羕为什么这么激动。辛评自恃身份,对他这样的汝颍寒门士子都看不入眼,又怎么可能重视彭羕这么一个言行举止都不太符合君子之道的益州少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彭羕还能留在州牧府当差就已经是意外了。

“尹默、李譔还在益州吗?”

彭羕摇摇头。“尹默说蔡伯喈要重新修史,需要不少人帮忙,待遇不错,又能安心做学问,不想回来了。李譔……”

“李譔怎么了?”戏志才放慢脚步,转头看彭羕。彭羕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李譔考入了南阳木学堂,准备研究木学。前两天还收到他的信,说南阳士风务实,不像益州这般歧视匠师,哦,他们称为匠士。”

戏志才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进了中庭,辛评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施礼,打量了戏志才两眼,关切地说道:“祭酒,在青城山休养如何?是不是太累了,你这脸色可不太好。”

戏志才点点头,从辛评身边走过。辛评很尴尬,脸上泛起潮红,正准备说话,戏志才又停住脚步,转过身。“仲评,你还记得孙策的奇谈怪论中与气候有关的那一条吧?叫什么小冰河的?”

辛评捻着胡须想了想。“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

跟随辛评走出来的掾吏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年轻人越众而出,朗声说道:“初平二年秋,孙策由庐江舒县赶往襄阳的途中,曾与黄巾贼刘辟、龚都见面,建议他们去江南屯田,提及小冰河之事。说是将来百十年,北方会越来越冷,不利农稼,唯江南可生存。”

辛评恍然大悟。“还是子乔记忆好,的确有这么回事。”

戏志才看了曹操一眼。曹操心领神会。戏志才说孙策的要害在江南,他还不怎么信,现在看来,还是戏志才说对了,孙策的重心一直在江南,不在中原。交州比他们想象的重要,只有从交州北攻豫章、桂阳和零陵,才有可能威胁孙策,中原的胜负很难动摇孙策的根本。

看着曹操和戏志才互通眼神,辛评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

戏志才体弱,不能在堂上就座,他们来到内室。戏志才身份特殊,即使在青城山养病,他的官廨还一直保留着,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东西也和戏志才离开时一模一样。辛评自有官廨,他不在这里处理公务。

戏志才入了座,曹操命人生火,煮上茶,取来点心,戏志才的药也煮上,不大一会儿,屋里暖和起来,茶香、药香混和在一起,多了几分烟火气。戏志才坐下喘了一会儿,待气息平定,看着那个年轻人说道:“你是谁家子弟?”

那年轻人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小吏张松,字子乔,成都人。”

“你在府中负责什么?”

“文书。”

“来往文书可都记得?”

“记得。”张松自信地笑了笑。“祭酒想查什么事?”

“你将历年来与孙策治下各郡户口有关的消息整理一下,评估一番各郡户口,尤其是豫州各郡。”

张松愣了一下,随即又拱手答应。“容小吏思量片刻。”

戏志才转头又对辛评说道:“仲治,最近颍川有什么消息?”

辛评苦笑道:“最近颍川最大的消息大概就是钟繇返乡了。他在汝颍之间游历,批评年轻一辈的士子泥古不化,不知因时而变。听他那意思,好像对孙策的三重境界很是推崇。哦,刚收到的消息,钟繇收到孙策邀请,去建业过新年,现在应该快到建业了。”

“你怎么看孙策的三重境界?”

辛评笑笑,抚着胡须,摇摇头,不以为然。“我境界太低,看不懂那三重境界的虚实。”

“是啊,我们的境界都太低,看不透孙策的虚实。孙策在初平二年就开始布的局,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仲治,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对手,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辛评神情窘迫,又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一眼就看出戏志才不仅病体未愈,而且有加深加重的迹象,这时候从青城山赶回来,恐怕有安排后事的目的。戏志才深受曹操信任,他如果建议曹操另选人担任军师祭酒,曹操一定会听他的。现在听了这句话,他知道戏志才并没有这个意思。毕竟都是颍川人,戏志才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祭酒言重了。有祭酒为君侯出谋划策,纵使孙策再狡黠也无奈益州何。”

戏志才又和辛评聊了几句,主要是委托他加强与汝颍乡党的联系,多打听一些消息,袁谭来势汹汹,豫州随时可能成为战场,胜负将影响天下形势,必然会波及益州。甘宁率水师西进,意在益州,是强攻还是示威,这和兖豫战场——尤其是兖州世家的选择息息相关,不可轻忽。

辛评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心情很好,戏志才说什么他都答应。过了一会儿,张松表示他已经有了结果。戏志才停下话题,让他先说,同时示意彭羕记录。

张松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他一边评估各郡户口,一边引用收到的消息,有的简要引用,有的则全文背诵,还将收到的日期一一说明。收到的消息有早有晚,有快有慢,并不完全按时间来,但他引用起来没什么障碍,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他最后得出结论,孙策治下户口当在三百万户左右,近乎天下之半,其中又有一半在江南,主要是荆南和丹阳、吴郡两个屯田区,孙策在这两个地区下的功夫最多,很多北方来的流民都被安置在这里屯田。屯田是五五分成,收入要比收田赋高,所以这两个屯田区能提供的粮食要比中原加起来还多。荆南屯田支撑着周瑜的大军,而丹阳、吴郡的屯田则是孙策手中可供调动的唯一粮仓。

至于中原,荆北三郡的田赋收入在支付官员、工匠的俸禄后,仅能维持五万人的日常开支,除去各郡县的常备兵力,最多只能供应三万大军的开销,也就是现在黄忠统率的兵力和襄阳的留守兵力。如果略有赢余,可能会用来支持南阳的鲁肃部。

豫州的情况与荆北类似,赢余可能会有,但非常有限。

“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张松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这些都是按照正常情况下的田赋计算的,也就是三十赋一,百姓手中有大量的余粮,根据这些年的雨水灾情来推算,户有一年之粮基本没什么问题。若是筹措得当,省着点吃,撑个两三年也是可能的。”

戏志才轻叩扶手,目光看向曹操。曹操脸色发白,想笑两声以缓解一下气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如果张松的分析是准确的,那就意识味豫州坚壁清野,可以挡住袁谭两年。实际上,袁谭根本支撑不了两年,也就是说孙策可以不管豫州战场的事,甘宁西进未必就一定是虚,如果有战机,他有可能强攻鱼复。

“诸君,奈何?”曹操的目光扫过戏志才和辛评等人,眼神殷切。

辛评的脸色也不好看,捻着胡须,沉吟不语。戏志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使君,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曹操虽然着急,却也知道戏志才比他还着急,便示意辛评等人出去。辛评等人起身告辞,只有彭羕坐在不动。戏志才说道:“永年,你去查对一下,看看子乔有没有记漏记错的地方。”

“喏!”彭羕起身,拿着刚刚记录好的草稿出去了。张松在门外等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了。

戏志才沉默了片刻,睁开眼睛。“君侯,钟繇返乡,汝颍士风转变,孙策的新政有深化的可能,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也是机会。大凡改革,难免动及一些人的利益,都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形势,否则内外交困,极易崩溃。孙策虽然有所警惕,不想步王莽后尘,但身不由己,只怕是停不下来。若能精心筹划,善加利用,未必没有机会。”

曹操离席而起,在戏志才身边坐定,拉着戏志才冰凉的手。“可是……志才,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戏志才惨然一笑,却又充满自信。“遇到这样的对手,不战一场,纵使百年又能如何?”他喘息了两声,又道:“益州有才士,只是未必能真心为君侯着想。仲治有小才,无大局,不能托付大事。我想来想去,能为君侯主持大局者只有两个人。”

“谁?我立刻去请。”

“荀彧,陈宫。”

第1999章 鞠躬尽瘁

曹操眉心紧蹙,关切地打量了戏志才一眼。“志才,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戏志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曹操起身,轻轻走了出去。站在廊下,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戏志才的用心是好的,但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可能来益州辅佐他,尤其是荀彧。他是天子的心腹,朝廷的尚书令,怎么可能跑到益州来?

可要说他一点不动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认识荀彧很久了,一向钦佩荀彧的才华。在他看来,朝廷能有今天都是荀彧的功劳。若有荀彧相助,他自信可以做得比天子更好。

“君侯,祭酒的身体如何?”法正出现在曹操面前,拱手施礼。

曹操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经回到自己的官廨,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想问题太入神了,对周边的环境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亏得是法正,若是刺客,自己的性命也许就没了。

“不太好。”曹操摇摇头。他知道法正和戏志才不太对付,否则法正也不会在这里等他,早该亲自去看戏志才了。不过这是私人恩怨,他不能勉强。“孝直,你对荀彧可有印象?”

法正笑了。“我见过他。”

曹操很意外。法正在关中时是个布衣,怎么会有机会见到荀彧?他催法正快说,法正就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曹操静静地听完,又问起法正对荀彧看法。法正见曹操不似闲谈,也郑重起来。

“荀令君有萧何、张良之能,不愧王佐之名。”

“我能请他来益州吗?”曹操脸上看起来很平静,心中却有些活泛。法正一向自负,而且与人很难相处,他对荀彧印象这么好,固然可能是荀彧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才,竞争的可能性不大,也离不开荀彧的个人魅力。

法正眼神微缩,打量了曹操片刻。曹操刚才从戏志才的院子里走出来时就一直在想事情,看来想的就是这件事,可能是戏志才帮他出了这个主意。既然如此,那戏志才自然是活不久了。如果由辛评接替戏志才成为谋主,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与其辛评,不如荀彧。

一瞬间,法正就做了决定。“他不来,君侯可以去。”

“去?”

“君侯,此战过后,天子还能与吴王和睦相处吗?”

曹操笑了一声。天子这次不仅鼓动他和袁谭围攻孙策,还亲自上阵,算是撕破了脸,怎么可能还和睦相处。不过他也明白了法正的意思,既然撕破了脸,那孙策这个大将军估计也做不成了,天子也离不开他和袁谭的支持,是个入朝的好机会。

百尺之虫,虽死犹僵。且不说天子引凉州人入关中,行耕战之策,还有近十万的户口和兵源,就算朝廷什么也没有,这四百年的积威也不容忽视,尤其是对他而言。袁谭有世家支持,名声足够,孙策有实力,不在乎名声,他既没有世家支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朝廷的名义对他来说就格外重要。

或许戏志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曹操一下子想通了,心跳有些加快。如果真能入朝主政,别说荀彧,就连陈宫都有可能来。曹操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掩饰住自己的激动,示意法正接着说。

法正说道:“三路伐吴,已成骑虎,益州牵制了九都督中的周瑜、黄忠、甘宁三人,兵力超过六万,袁谭尽起冀州二十万大军,与徐琨、沈友决战于青州,牵制吴军三万人左右。天子面对的只有鲁肃一部,总兵力不超过两万人,要想取得进展,只能由天子奋死一击,中路突破。可是对天子而言,这一战无异于饮鸩止渴,若是战败,朝廷再无中兴之机。侥幸得胜,也未必是好事,鲁肃退守颍川,依然是对峙之局。”

曹操又想起了戏志才的判断,暗自遗憾。戏志才是真有才,可惜寿命不永。既然戏志才、法正都看出了这一点,那荀彧是不是也看出了?这时候和朝廷联系,荀彧会不会来益州,运筹交州战场?

“朝廷后力不继,必然要向诸侯求援,冀州自身难保,能助朝廷一臂之力的只有君侯。”法正侃侃而谈。“君侯进则入朝主政,退则为朝廷藩篱,得凉州之马,益州之粮,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何惧孙策?”

曹操哈哈大笑,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

曹操没有急着找戏志才。戏志才太疲惫,需要时间休息、思考,他也要反复权衡一番。综合了戏志才和法正的意见之后,他既不像戏志才那么悲观,也不像法正那么乐观,但他觉得至少有机会试一试。

朝廷骑虎难下,孙策何尝不是力有不逮。九都督已经动用了八人,只剩下幽州的太史慈没有上阵,战事再发展下去,孙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如果戏志才的计策生效,孙策暂时按兵不动,朝廷未尝不能取胜。

不管朝廷是胜是败,对他而言,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让曹昂赶紧来益州。曹昂来益州不仅能解决他的子嗣问题,还能增加实力,曹昂自己就能独当一面,陈宫足智多谋,曹仁勇猛无畏,都是能用得上的人才。父子并力,守住益州没什么问题。

曹操写了一封亲笔信,准备派人送给曹昂,让他来益州。为了说服曹昂,尤其是说服陈宫,他花了不少心思,详细解说当前的形势和应对之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洋洋洒洒近千言,可以算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长的一封信。

然后,他又给荀彧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除了陈述益州面临的艰难,让荀彧知道他为朝廷的贡献之外,还转述了戏志才的意见,提醒荀彧,孙策的要害在南方,要想真正取得进展,不仅要在中原发起进攻,还要加强交州的形势,盛情邀请荀彧来益州主持大局。

这当然是客气话,但他相信荀彧这么聪明的人会明白他的潜台词,毕竟朝廷还在,他总不能挖天子的尚书令,荀彧本人也不会答应。就当下而言,只要荀彧将他纳入朝廷的核心,将他当成中兴的关键,为朝廷考虑就是为他考虑,再加上陈宫、法正等人,他的实力可以得到进一步加强。

将来就算战事不利,退守益州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为了写这两封信,曹操一直忙到下半夜,黎明前才小睡了片刻。第二天早上,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带着写好的两封信来到戏志才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侍者蹲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曹操一眼,连忙站了起来。

曹操摆摆手,低声说道:“祭酒睡得可好?”

“祭酒……”侍者有些慌乱,他守了半夜,实在熬不住,靠着墙就睡着了,哪里知道戏志才的情况。正在着急,彭羕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疲惫,双眼通红,拱手施礼。

“君侯,祭酒一夜未睡,一直在查阅情报,拟定方案。”

曹操吃了一惊,推开侍者,迈步进了门,只见戏志才坐在室中,旁边摆满了情报,有的比较新,纸色尚白,有的则比较早了,纸色已经暗黄。张松伏在案上,正打着鼾,口水流了一滩。

“幸亏有这小子。”戏志才抬起头,嘶声说道。他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但这对他来说都有些困难。他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血色,眼睛却红得像血,露出有些妖异的神采。

“志才……”

“坐!”戏志才摆摆手,示意曹操坐下说话。彭羕将自己坐的案收拾了一下,请曹操入座,又叫起张松,让他到隔壁去睡,自己强打精神,侍立在一旁。戏志才看看曹操,见曹操也是疲惫不堪,责备道:“君侯身系天下之重,应该注意身体。”

曹操说不出话来,眼圈有点红。戏志才却没留神,环顾四周,喃喃说道:“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多亏了张松,他这记性太好了,简直是过目不忘。他若是能早点入府,我会轻松很多。咦,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

曹操提醒道:“你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

“对,对,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估算了孙策实力的进展,又针对甘宁其人,拟定了几个方案,供君侯参考。”

“好,好。”曹操连声答应。“我先看看,志才,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嗯,我是太累了,我要休息。”戏志才的眼皮颤抖着往下落。“只可惜,我还是无法估算甘宁西进的真实意图,虚虚实实,难以捉摸,郭嘉给我出了一个道难题。君侯,我只能有备无患,多准备……”

戏志才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最后几个字根本听不清,曹操感觉不妙,转头一看,戏志才的头已经耷拉下来,垂在胸前,鲜血从眼角、嘴角和鼻子里流了出来,顺着胡须,蜿蜒流淌,染红了衣襟。曹操大惊,扔了手里公文,伸手搭在戏志才的脖颈旁。

戏志才的皮肤又湿又冷,脉博已经消失。

“志才……”曹操将戏志才抱在怀中,痛哭失声。

第2000章 必承其重

建安四年,冬,清河甘陵城的袁军大营。

袁谭一声轻叹,放下手里的公文,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用力挤了挤干涩的眼睛,借着衣袖的阻挡打了个哈欠。已经是半夜了,他还没有一堆事务没处理完,今天不忙到丑时是完成不了。

这个冬天对他来说很难熬。

二十万大军包围高唐,连日的进攻无果,纷杂的数据就像一颗颗呼啸而来的泥弹,砸得他鼻青眼肿,晕头转向。仅是每天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每天都需要数千民伕运粮入营,分发到各营手中又要辎重营的掾吏、将士忙一天,而各种数据统计到他这里来,即使有不少掾吏协助,也足以让他头晕脑涨,疲惫不堪。

他明白父亲袁绍出征官渡时为什么只带五万人了。兵力越多,消耗在各种日常事务上的精力越多,他正当壮年都承受不住,更何况已经半百的袁绍,累就能累垮他。

“使君?”

面门传来一个不轻不重,能让袁谭听到,却又不至于吓着他的声音。袁谭抬起眼皮,透过指缝,看到主簿司马懿正站着他的面前,手里还捧着一摞文书,顿时心里一紧。他定了定神,放下手,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是仲达啊,这是最后一批?”

司马懿低头看看,有点尴尬。“还有两批。”

“今天怎么这么多?”

“刘备派人回来通报军情,领取辎重,多出不少事务。”

袁谭觉得牙疼。他后悔当初答应刘备提供他粮秣了。一万骑兵,将近两万匹战马,每天的消耗能占去整个消耗的三分之一。战马平时可以吃草,作战时没有时间放牧,为了保证战马的体力,只能吃粮,一匹战马相当于十二个战士的口粮,是平时的六倍。刘备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没有一点节俭的想法,坚持要求按照标准供给。

这激起了很多人的义愤,包括袁谭本人。

袁谭从司马懿手中接过公文,没有打开,先用手指敲了敲。他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刘备贪婪得理直气壮。袁谭想了想。“仲达,刘备最近一直没有战斗任务,他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用?”

司马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应该是屯在东平陵和于陵,以备不时之需。”

“你怎么知道的?”袁谭很奇怪,刘备行踪不定,司马懿如何这般肯定。

“臣从他们运送的距离估算出来的。”

袁谭略一思索,明白了司马懿的根据,东平陵和于陵都在临缁与历城之间,那里有一片山地,刘备据险而守,依山列营是最保险的。他不肯将生命线控制在别人手中,所以利用战马战时与平时的口粮标准差额来屯粮,防止突然被他断绝粮食供应。

对刘备来说,战马消耗的粮食最多,战时与平时差距悬殊,正是动手脚的机会。

“狡诈的大耳贼。”袁谭哭笑不得,拍了一下案。

司马懿提醒道:“使君,何不让他增援荀将军?”

袁谭看着司马懿,有点摸不清司马懿的心思。荀衍驻扎河内,刘备如果去增援他,的确对荀衍助力不小,可是这样一来,刘备的消耗就要由河内承担,河内人愿意吗?

“骑兵消耗巨大,如果不用,实在可惜。若让刘备驰援荀将军,则河南压力增大,孙策自然会将重心西移。如此,睢水防线薄弱,可一战成功。”

“取兖州?”袁谭坐直了身体。他还没收到曹昂的回复,也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要取兖州。

司马懿低下了头,诚惶诚恐。“臣多言,请使君恕罪。”

“无妨,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取兖州?”

“喏。”司马懿拱手再拜,说了自己的理由,大致不出袁谭与沮授商量的范围,可袁谭还是很惊讶。河内司马原先是将门,司马懿的高祖司马钧官至征西将军,但军事能力很一般,是个常败将军。后来士风崇文,河内司马氏也由武转文,以经生自诩,司马防便以守礼著称。司马懿做事很认真,也很聪明,袁谭却不知道他还通晓军事,而且水准还不差。想法虽有不周密之处,却也难能可贵。

袁谭来了兴趣,将公文暂时放在一旁,又命司马懿入座,询问司马懿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司马懿话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颇有见地。尤其是他提出先进攻陈留的战法,袁谭很是欣赏。

这都是沮授计划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司马懿建议调刘备西进,配合荀衍,对河南施加压力。既让刘备发挥了作用,又不动声色的将刘备调离兖州战场,尤其是陈留。陈留是兖州第一大郡,这几年一直很稳定,恢复得很不错,钱粮充足。如果能控制在手中,能缓解不少压力。

袁谭和司马懿越谈越投机,直到沮授进帐。等司马懿告辞出帐,袁谭笑了笑,对沮授说道:“公与,你知道么,你的计划已经泄漏了。”

沮授一愣,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司马懿?他从何得知?”

“没有人告诉他,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虽不中,亦不远矣。与你的计划有一些区别,但都是细节,唯有一点不同,是他的创见。他建议先取陈留,然后驱陈留之兵,食陈留之粮,东取曹昂,西攻浚仪。”

沮授抚须不语,沉吟片刻。“计是好计,只是阴狠了一些。欲驱陈留之兵,食陈留之粮,不知道要杀多少人,陈留怕是要半残。”他顿了顿,又自嘲的笑道:“不是他狠,是我妇人之仁。事到如今,除了拼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使君,我觉得此计可用,此人……亦可用。”

袁谭微微颌首。

郭图举步入帐,见沮授也在,倒是有些意外。入座之后,他向袁谭通报了一个消息:曹昂拒绝了袁谭的劝降,希望继承保持中立,如果袁谭勉强,他将奋起反击。不过郭图早料到了这个可能,他安排的斥候又带回了其他的消息,兖州世家意见分歧很大,有的愿意支持曹昂,继续中立,有的则认为中立不可能长久,愿意支持袁谭,条件就是保证现有的利益不受损害,当然也有愿意投降孙策的。

郭图同时拿出了几份报纸,是从豫州境内传来的,上面有满宠的都试军令,有荀谌的文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豫州境内的斥候传来的情报,报纸上说的这些都不是虚言,满宠从建业回来的路上就发布了征发命令,现在各郡都已经行动起来,尤其是离战场较远的汝南。

袁谭、沮授翻完那些报纸和情报,相视苦笑。既然如此,兖州是非取不可了。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让将士们过个年,正月初五,进军兖州。”袁谭敲了敲案几,又道:“给曹昂写信,最后一次劝降,尽君臣朋友之谊。”

——

建业,太初宫。

孙策正襟危坐,接受文武的朝贺。

王后袁衡盛装出席,坐在孙策身侧,身姿挺拔,笑容温和而不失矜持,雍容华贵。虽然王冠很重,她修长的脖子依然挺得笔直,像骄傲的天鹅。相比之下,孙策霸气用余,庄重则有所不足,他脸上的厌烦已经有些掩饰不住。

他实在有些后悔。这他么谁定的礼仪,简直是折腾人啊,天不亮就坐在这里,一坐大半天不能动,腿都麻了有没有?好在一年只有一次,要不然他宁愿不做这个位置。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偷看殿角的漏壶了,漏壶的标尺像是凝住了,半天也没不见动静。孙策机械的点着头,向上前行礼的官员致意。重臣都已经祝贺完了,现在是各署的大吏,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有幸上殿,这些人都很兴奋,可孙策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笑了半天,脸都僵了,笑不动。

“殿下,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百炼成钢。”趁着难得的空隙,袁衡悄悄的捅了捅孙策的腰,头不动,唇也不动,声音虽然有些含糊,却清晰入耳。孙策微微侧头,斜睨了袁衡一眼,不禁苦笑。论觉悟,他还不如这年方十八的王后。论说话水平更是不如——要他说,他很可能说成“马上就结束了”。

贵族果然不是一天能炼成的。

正月初一接受朝贺算是重头戏,接下来还有很多活动,但像这样干坐着不能动的非常少。最近这静坐功夫有些落下了,回头还得再强化训练一下。

好容易结束,百官退下,各自入座,举杯齐声祝贺。孙策松了一口气,举起杯,痛饮一杯。甘冽的酒液流入口中,滋润着快要冒烟的嗓子,滑入身体,顿时身心舒泰。他不顾一旁张纮的示意,站了起来。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发麻的双腿还是针扎般的痛。

“诸君,大吴建国三年,本王今年是第一次接受朝贺,如此大的阵势,第一次见。”孙策环顾四周,哈哈一笑,笑声如金似玉,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众臣和孙策一样,坐了半天,都有些疲惫,听了孙策这声音,顿时精神一振,尤其是那些没有和孙策说过话的人。

传言吴王修道有成,金声玉振,果然是名不虚传。

第2001章 新年致辞

“常言道:创业维艰。自从初平二年,我与周公瑾出舒县,赴襄阳,一晃已经九年。得诸君之助,打下这片基业,幸甚。”孙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能与诸君一起创业,共享太平,乃是我孙策的荣幸。请诸君举杯,与我痛饮。”

“喏!”众臣齐声应喏,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一杯饮尽,立刻有侍者上前添酒。在此期间,每一个人都眼神灼灼地看着孙策。刹那间,孙策有些心虚,随即又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兴奋。大丈夫立于世,就当力所能及,做一番事业,尤其是这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纵有艰难险阻,也当奋力向前,岂能庸庸碌碌,平淡一生。

“创业艰难,守成更不易,尤其是小有成就,太平却未至之时。前有负隅顽抗的强敌,后有儿女情长的温柔乡,能坚持初心,勇往直前者,方是真正的勇士。士志于道,不苟于富贵,愿与诸君再接再厉,砥砺前行。百年之后,无愧于心,无愧于子孙,无愧于后人。”

“喏!”众臣大呼,再次举杯,与孙策一起一饮而尽。

孙策喝完杯中酒,意气风发,让侍者再将杯中酒倒满,高高举起。“本王愚钝,能有今天,赖有诸位贤能相助。殿中诸位,皆是栋梁,张相、虞相,为我心腹,可是还有很多人不在这里。当我们在这里痛饮美酒,庆贺新年的时候,他们正在武陵、汉中的山林中跋山涉水,在汹涌奔流的长江中逆流而上,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爬冰卧雪,在青州、司州的战场上浴血奋战,请诸君与我一起举杯,向这些英雄和他们的家人祝贺新年。干!”

“干!”众臣激动万分,齐声大呼。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张纮都有些动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连饮三杯,孙策兴致更浓,在阶前来回踱了两步,重新站定,目光炯炯,环顾群臣。殿上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就连倒酒的侍者都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异响,打扰了气氛。

“策本商人之后,武人之子,学问不精,德行浅薄,唯有一颗初心。能有今日之功业,除了有诸位大贤的相助,更离不开千千万万的百姓辛苦劳作。请诸君与我一起举杯,向探赜索隐的文士,勇往直前的武士,耕田种地的农士,心灵手巧的匠士,货通天下的商士,救死扶伤的医士,以及所有的男士、女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王后,一起来。”

孙策转身,对端坐的袁衡发出邀请。袁衡有些意外,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孙策的奇怪举动,也被眼前的气氛感染,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上前一步,与孙策比肩,举起酒杯。

“大王,臣妾有不情之请。”

“讲。”

“既然大王循大道阴阳之理,男女并重,且军中、署中皆不凡之女士,朝贺之时,是不是也该有一些女中豪杰,让她们有幸聆听大王的金玉之言?”

孙策笑了,转身看向众臣。“诸君以为如何?”

众臣互相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策推崇男女并重,军中有羽林卫,各工坊都有女子为匠,官署里还比较少,只有一些特定的岗位由女子担任。现在袁衡要求让女子与男子一起参加朝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礼仪里从来没有过啊。

就在这时,虞翻起身施礼。“大王,臣以为王后所言甚是。正旦者,一年之始,阴阳平和。有男就应该有女,有王就应该有后,臣以为不仅有功之女士可以出席,众臣之妻也可以出席,平日里夫妻一起持家,朝贺时一起受贺,荣辱与共,方是公平。”

众臣一听,心领神会。这是可以带夫人出席啊,谁敢拒绝?这话要传出去,自家夫人还不得翻脸,弄不好离婚改嫁都有可能。

“臣附议。”立刻有人响应,然后迅速响成一片,争先恐后。

“既然如此。”孙策举起杯。“准了!谁若不同意,回去家法伺候。张相,郭祭酒,你们安坐不动,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郭嘉一愣,连忙起身。“臣附议,臣附议,大王英明,王后英明。”

张纮摇摇着,也起身行礼。“臣附议。”

众臣大笑,纷纷举杯,君臣尽欢。

——

一回到后宫正殿,袁衡就被包围了。黄月英拉着袁衡的手,眉开眼笑。“这么说,以后我也可以参加朝贺了?”

袁衡抚着黄月英的手,亲热的说道:“我就是为姊姊鸣不平,这才斗胆进言。好在大王宽容,没有计较我的失礼,还准了我的请求。”

“早该如此。”黄月英斜睨了孙策一眼,皱了皱鼻子。“否则我今天也能与父亲站在一起,见识一下这大吴的第一次朝会是什么样子。”

“大王早有此意,只是年前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来得及和大臣商议。”袁衡说道:“若非如此,怎么可能我一提,他就答应了。当然,这件事还要谢虞相。若不是他将范围扩大到官员夫人身上,这件事未必能通过,毕竟是有违礼仪的。”

黄月英连连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么惊世骇俗,如果不是虞翻予以变通,沿用以前的相关古礼而加以变化引申,这件事会引起很大非议。也正因为如此,她一直没提这个要求。孙策本人不会有问题,但那些固守礼仪的肯定会反对。这件事由袁衡提出来,也是为孙策分责,如果有人反对,那也只能说袁衡逾礼,不会说孙策乱来。

这件事能顺利解决,取得众臣的一致支持,袁衡、虞翻都有功。

“那接下来的行程,我是不是也可以参加了?”

“当然可以,缺了你黄大匠哪成。”孙策哈哈大笑,挥挥手。“所有人都可以参加,想去的都去。天天憋在宫里多没意思,去看看大好河山。”

“我也可以?”甄宓挤了过来,俏皮的眨眨眼睛。“大匠姊姊是官身,我可是吃闲饭的。”

“你这是想做官吧?”黄月英抢白道:“说吧,你是想来木学堂,还是想去权姊姊的商行?茶行你就不用去了吧,那几个卖茶的大商都是你们中山人。”

甄宓也不生气,出了人群,将一旁正和麋兰交流育儿经验的尹姁拉了过来。“我想去尹姊姊的药行。”

尹姁扶不清状况,一头雾水。孙策看得清楚,知道甄宓这是看中了药材生意。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药材生意的利润也很丰厚。南阳是有名的药材宝库,江南多山林,也适合各种药材生长,药行的生意未必有茶行那么大,但胜在长久,而且利润也不小,随着各地本草堂渐入正轨,医学、药学研究的进步越来越快,新药层出不穷,有些特效药千金难求。手里掌握着一个药行的尹姁已经是一个隐形富婆,而且有赶超袁权的可能。

“你想去药行,去求尹姊姊就行了,不用夫君出面吧。”黄月英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把金创药卖给袁谭吧?”

“唉哟,看姊姊说的,我哪敢啊。”甄宓舍了尹姁,抱着黄月英的手臂摇了摇。“姊姊,我不就是去年赢了你几局樗薄么,至于记到今年?”

众女大笑,黄月英也忍俊不禁,推开甄宓。“就会胡说,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么?”

“你的心眼没那么小,却也不算大。”袁权忍着笑,调侃道:“为了几丈粗的龙骨差了一寸,将几个大男人骂了半个时辰,家都不敢回。”

“我那是心细,不是心眼小。龙骨差了一寸,整个结构都会受影响。”黄月英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拍拍额头。“这和你们做菜不一样,不能全凭感觉来,说几寸就是几寸,不能含糊。什么少许、酌量的,那都不行。”

“还说不是小心眼,一有机会就调侃我们这些庖厨之妇糊涂,不懂定量。难道以后我们做菜也要配上一堆合撮权累,切菜也要用卡尺量一量长度?”

“就是。”甄宓也跟着帮腔。

“没有,我真没这意思。”黄月英求饶了,连连拱手。“姊姊妹妹们,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们赔礼道歉。我明天设宴,向你们请罪。”

“这还差不多。”袁权揽着黄月英的肩膀,笑盈盈地说道:“你就别亲自准备了,你那手艺我们也看不上,从蔡家请几个厨子来吧,我们对蔡家菜好奇很久了。”

“没问题,没问题。”黄月英露出些难色。“不过蔡家菜准备的时间比较长,有些食材要从襄阳运来,就算现在开始准备,那也得正月十五以后。”

“好饭不怕等,上巳之前能吃上就行。妹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甄宓等人拉长了声音,莺声燕语,齐声应和。

孙策在一旁听得真切,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微微一动。蔡瑁等人能在十五天之内从襄阳运来食材,这是动用邮驿吗?我花了那么大代价才搞来马匹,完善邮驿系统,难道是为了让他们运食材的?

第2002章 财大气粗

孙策前世是普通群众,富豪的生活只能想象,无缘亲见。这一世孙家社会地位要好一些,衣食无忧,但和奢侈靠不上边。对他来说,那种一掷千金犹无下箸处的排场很遥远。听到蔡家为了一顿宴席居然要动用邮驿系统从襄阳运食材,心里自然不痛快,甚至有些义愤填膺,颇有革命队伍里出了叛徒,不杀几个立威不足以平民愤的感觉。

大战之际,邮驿系统的任务很重,岂能做这种无聊的事?

袁衡身份不同,没有参与说笑,敏锐的感觉到了孙策的情绪变化。她走到孙策身边,悄声说道:“臣妾草率,还请大王降罪。”

孙策撇了撇嘴。袁氏姊妹是聪明人,绝不会在这种形势下自找没趣,但有机会就刷一下存在感在所难免。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他早有此意,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解决礼仪的事,再加上年前的确忙,不想节外生枝,这才拖延下来。她们都是知道的,适时提出来,并不是坏事,况且又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就算要敲打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王后深知我心,况且这件事由你提也正合适。”

“那大王不悦,是因为蔡家?”

孙策诧异地瞅了袁衡一眼。我演技这么差吗?

袁衡知道自己猜中了,抿嘴而笑,抱着孙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人各有好,不可强求,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只要他们不为非作歹,违法乱纪,就只能引导而不是强行禁绝。况且若非如此,这轮船也不会这么快试航。”

“轮船?”

袁衡点点头,向黄月英招了招手。“这专业的事还是由专业的人来说吧,我嘴笨,也说不清楚。”一边说一边向黄月英使了个眼色。

黄月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孙策和袁衡的脸色,明白关系不小,不敢大意,问起情况。孙策知道与邮驿无关,气已经消了大半,便问蔡家是如何能在半个月时间内将食材从襄阳运来。黄月英顿时得意起来,将情况说了一遍。

要在半个月时间内从襄阳运来食材,关键就是新造的轮船。以轮击水速度快已经是公认,但究竟采用哪种结构,眼下还没有定论,几个方案看起来各有优势,难分伯仲。无奈之下,黄月英只能选择最粗暴的办法,挑选几个最有优势的方案试制几艘,看实际运行的情况而定。

试制船需要资金。黄月英就找到了蔡瑁。蔡瑁有大量的货物来往,对船的依赖很重,他手里控制着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听说黄月英要试验新方案,便爽快的同意了,提供了二十条中小船只供黄月英改装试验,费用全部由他承担,要求就是一旦技术方案选定,他有购买或改装的优先权。

这二十条船改装完毕后,不是在玄武湖里跑两圈这么简单,而是来往于襄阳和建业之间,每一次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个月,来回几千里,各种环境都要经历,最大限度的考验着新方案的可靠性。这种长距离、高强度的试航很快体现了优势,有些方案看起来很好,但实际效果却不理想。有的方案在逆流时有优势,顺流时优势却不明显。有的方案适合深水,有的方案适合浅水,不一而足。

其中由秦罗设计的一个方案优势在不同的环境中都有不错的表现,是最佳方案的有力争夺者。但其他方案也有出色的,比如吴郡木学堂祭酒顾修设计的方案虽然在大船上效果不佳,在小船上却无人能及,尤其是逆水而行时优势明显,用来传递消息最为合适不过,一船四人,轮流操作,取得了顺水日行千里,逆水日行五百里的平均速度,从建业到襄阳只要六天左右,比其他的船至少快一倍。

由蔡家私船来试航还有一个好处:保密。行船的都是蔡家部曲,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有相当的战斗力,也知道这些新方案的重要性,一旦遭遇劫持,他们或者战而胜之,或者按照预定的方案毁掉机构,尽可能的保守技术秘密。到目前为止,蔡家部曲已经遭遇十余次企图打探机密的细作,结果不仅人船安全,还提供了线索,配合当地驻军,顺藤摸瓜,拔掉了几个敌方细作潜伏据点。

听说蔡家一下子提供二十余船进行试验,孙策就不禁咂舌。看来蔡家是真有钱啊。二十条船和人,这可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是在春运这么忙的情况下。以蔡瑁那吝啬到抠**吮指头的德性,影响他做生意的事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换句话说,这些人力、物力都是可以挤出来的冗余。

“蔡家这么有钱?”

“不是蔡家有钱,荆襄豪强都有钱,要不然荆州能这么太平?”黄月英斜睨着孙策,皱了皱鼻子。“你不会想打秋风吧?他们可都是支持你的良民。”

孙策咧着嘴笑了。“打秋风不至于,但是我要派人查他的帐,看看他有没有偷税漏税。”

“那你随便查,漏一罚十。”

“这么自信?”

“那是,我阿母和小姨看着他呢,不准他做偷税漏税这种丢脸的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急着要换新船,换新船可以多拉快跑,多赚一点。”

想着蔡瑁被两个姊姊逼着,不得不交出大批税金时割肉般的痛苦,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

——

郭嘉站在正殿下,笼着手,靠在晒得热乎乎的墙壁上,舒服地闭着眼睛。今天朝会,大家都要喝酒,他也不例外,比平时多了不少,一时竟有些不胜酒力。

虞翻、张纮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着什么,像是有些分歧。虞翻笑容满面,张纮却有些忧色。郭嘉不用去听也知道他们在谈什么。王后袁衡在朝会上的举动并非一个尊重女子这么简单,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的反响绝非女子出现在朝堂这么简单,够张纮头疼一阵子的了。

郭嘉也有点头疼。夫人上殿,自然是正妻的特权,妻妾之间的矛盾本来就大,如今女权日重,女子谋生的机会日益增多,为了生存而委身为妾的女子越来越少,民间纳妾之风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如今这股风看似要吹到权贵之门了。

一想到家中那两个好容易才征得钟夫人同意纳的美妾,郭嘉哭笑不得,大王这步伐迈得太快,有点跟不上啊。他是忘了圣人的教诲,还是自信得过了头,以为自己一直能控制得住局面?

这时,郭奕从远处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生怕遇到负责礼仪监督的御史,跑到郭嘉面前时,已经有些气喘。郭嘉有些无语,这小子身体太弱了,要想点办法才行。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成何体统!”郭嘉板下脸,站直了身体,摆出父亲的威严。

“军师处……刚收到消息,戏志才……戏志才……”郭奕吞吞吐吐,胆怯地看着郭嘉,没敢继续往下说。大年初一,又是在王宫里,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会不会挨揍?

郭嘉打了个激零,一下子反应出来。“人在哪里?”

“在宫门外,没有门籍,郎官不让进门。”

郭奕话音未落,郭嘉就冲了出去,直奔宫门。一个正在巡视的御史发现了,立刻赶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请祭酒缓行,请祭酒缓行……”

郭嘉根本不理他,奔到门口,推开上门行礼的守门郎官,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宫门。正在门外等候的参军见了,连忙迎了上来,将一只铜管递给郭嘉。郭嘉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情报,扫了一眼,情报上只有十个字:腊月二十四晨,戏志才死。

郭嘉长吁一口气,心里却没什么喜悦,反倒有浓浓的悲伤。他和戏志才是朋友,各侍其主,斗智斗勇。如今他胜了,戏志才却死了,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而且等于亲手杀了他。

即使这情报很简单,他也能猜到戏志才是怎么死的,谋士要从纷杂的情报中辨别真伪,判断真相,这是一个极耗元气的艰巨任务。戏志才身体本来就不好,一直在青城山养病,再经这么折腾,心力交瘁而亡是最正常的结果,本来就应该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戏志才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吧?

两个御史追了过来,气喘吁吁,神色愠怒。其中一人拿起手中的漆版,正准备按律申斥,张纮赶了出来,挥手斥退了御史。御史还待争辩,虞翻也跟了过来,眼睛一翻,就在发火,御史见状,只好收起漆版,退了开去。

“奉孝,出了什么事?”张纮严厉地看着郭嘉。

郭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转身向张纮深施一礼。“承蒙先生教诲,幸甚。”说着,将手中的情报递给张纮。张纮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了片刻,又看看郭嘉,眼神复杂。他能理解郭嘉此刻的心情,也明白郭嘉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他更清楚,对郭嘉甚至整个汝颍系来说,这只是开始。

第2003章 任重道远

祭天祭祖,接见大臣,走访百姓,抚问孤老,孙策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密,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当然有些事也是他自找,比较走访普通百姓。大多数人都反对他这么做,尤其是郭嘉,认为他这是给刺客机会,但孙策还是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代,君主也罢,读书人也罢,心里还没有多少普通百姓的位置,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被放牧的牛羊罢了,能让他们有吃的、有穿的,安心生产,不至于闹事,就是最大的关照,和统治阶级、知识分子是不能等量齐观的。

在很长时间内,所谓的民都不包括他们,至少不是重心所在,所以普通百姓对政权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一旦形势不对,弃之如弊履,南入越,北入胡,东入海,西入山,在所不惜,全无留恋之意。

而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观念,将民的范围扩大到每一个百姓。万丈高楼从地起,基础越夯实,大厦越稳固。文明的主体下沉,文明才能延绵得更久,仅靠精英阶层是不够的。保证耕地、减免赋税是为了让百姓能生存,开办学校是为了提高百姓的素质,开拓他们的眼界,有承担义务、履行权利的能力。

明知看到的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中产之家,真正的贫民是无法近距离亲近的,孙策还是看得很认真,尽可能从被官员们掩饰过的地方看出真相也是一项本领。前世的他只能从历史书的字眼行间看到事实的蛛丝马迹,现在的他要将这项本领用于实际政务。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经过现代传媒熏陶的人,略知如何从新闻里寻找真相。只是这时常让他有一种错觉,他的敌人似乎不再是天子、袁谭、曹操,而是眼前这群神情恭敬的官员。斗智斗勇,不能有一丝疏忽。

改革不易啊,尤其是进入深水区之后,一步踏空就是没顶之灾,不能不加倍小心。

袁衡作为王后,至始至终跟着孙策,形影不离。她并不太理解孙策的行为,毕竟她所受的教育中为君之道不是这样的,倒是用兵之道更接近些。孙策武人出身,以军功立国,大概是延袭了之前的习惯。她有随军的经历,也曾多次随孙策犒军,对此并不陌生。

她不赞同这种做法,但是她也绝不直言反对,她只是陪着孙策,与孙策同甘共苦,虽然她的体力远远不能和孙策相提并论,一天走下来浑身酸痛,腿都肿了,也只是睡前安排女医帮她按摩一下,第二天若无其事的继续跟着。

孙策也看在眼里,没有阻止。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别人不能代替。

每天例行访问之外,孙策还有大量的军务要处理。这时候袁衡不跟着,但她会让人——通常是袁权——准备好夜宵,看准时机送出来。如果有官员的女眷一起来,她还要适当的接见一下,多方抚慰。

袁衡很快就获得了朝野的一片赞誉,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袁衡是一个完美的王后。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要能力有能力,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嫡子。不过这也不是问题,王后身体健康,一年就是多子之相,今年满十八了,很快就会有喜讯。

袁夫人也不例外,年前从吴郡赶来过时带了几箱小孩子穿的衣服。从刚初生的到能走路的,冬天的、夏天的、春秋天的,一应俱全。看到这些精致如玩具的小衣小帽小鞋时,袁衡又是喜欢又是害羞,靠在袁夫人的肩上笑。

但孙策没时间,没精力,他被日趋紧张的形势拖住了。

甘宁传来消息,水师已经到达江陵,休整完毕,做好了进军的准备。但情况并非如甘宁说的这么顺利,南郡太守李通上书状告甘宁残杀无辜,劫夺商船,掠取财物。紧接着,长沙太守张羡也上书状告甘宁违反规定,没有公文,强取长沙郡的存粮,还伤了人。

孙策头有点大,只得传书正在荆南四郡负责屯田的诸葛亮赶去看看。甘宁西征,应该由屯田提供军粮,数量不足的情况下才会动用各郡存粮,甘宁与长沙郡发生冲突实在不合情理。这件事与诸葛亮有关,且诸葛亮善于调和关系,让他过去看看情况正合适。诸葛亮是他身边出去的人,甘宁再嚣张也不敢无视诸葛亮,真要他亲自出面处理,甘宁不会有好果子吃。

豫州也传来消息。兖州世家内讧,分成不同派系,袁谭的大军进入东郡的河北部分,前锋已经进驻东武阳,有抢占仓亭津,进入兖州腹地的可能。曹昂一面安抚兖州世家,一边将大军主力移到黄河沿线,睢水防线几乎空了,有将领立功心切,想主动跨过分界线,。偷袭兖州后背,被满宠制止了。但满宠也搞不懂曹昂的心思,派人来汇报,请示是否要派使者与曹昂联络。

河南也不太平。刘备率万骑西进,与荀衍合兵,小平津、孟津、五社津有十几个渡口都发现了幽州骑兵的身影,看起来荀衍、刘备有渡河的可能。鲁肃骑兵不足,又不能轻易放弃河南,眼下形势非常紧张。辛毗分析,从各种迹象来看,袁谭有进兵陈留,强取浚仪的可能,提醒孙策加以留意。

千头万绪,最后都集中在孙策这里。军师处固然是忙得昼夜不分,孙策也在为如何应对这些变化而殚精竭虑,军师处可以进行分析,提出解决方案,决定却只能由他来做,政务、军务,缠杂在一起,让他分身乏术,根本没时间顾及后宫之事。

孙策时常有一种亲自去处理的冲动,但他很清楚,张纮、虞翻等人也劝他,有些事明知交给别人处理会有问题,也只能这么做,身为王者,他不可能一力承担所有的事务,必须依赖大量的官员,而官员能力、思路都会有差异,处理的效果也会有好坏,但这正是选择大臣的机会,如果什么事都由他自己来处理,别的官员没有实践机会,如何体现出能力高低?

孙策按捺着自己,勉励自己要看开一些,佛系一些,要习惯做一个领导者,而不是陷于一堆事务之中。

尤其是得知戏志才累死之后。

——

正月十八,蔡瑁在金谷园大宴宾客。

请柬送到了孙策的面前,蔡瑁原本也没指望孙策会亲自参加,只是个礼节而已,只要孙策派代表露个面就行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宴请有生意来往的商业伙伴和相关的官员。新船试验告一段落,他的生意规模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需要更多的关系网。

孙策原本也没打算去,可是正好忙完一阵,想找个机会放松一下,便临时起意,决定去看看蔡瑁的生意做得究竟有多大。数据很清楚,但数据毕竟是数据,不够直观。蔡瑁是税收大户,他也应该去捧个场以示重商,并非嘴上说说。

蔡瑁措手不及,从里面奔出来迎接的时候既兴奋又有些窘迫,圆团团的脸上全是油光,眼神闪烁不定,一个劲地向背后的黄月英递眼色,却没有邀请孙策入内的意思。黄月英也没准备,只能无辜的耸肩摊手。

黄承彦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孙策拱手施礼。“将作臣承彦,见过大王。”

孙策连忙还礼。这可不仅是臣子,还是老丈人呢。不用说,这是为蔡瑁解围来了。看蔡瑁这神情,就知道里面身份敏感的不少,让他看见了会影响气氛,最好是没直接照面。

“这庄园不错,比太湖的那个庄园还要雅致。”孙策笑盈盈地说道:“有没有安静些的地方?最近军务繁忙,久未与黄公亲近,今天难得有机会,一起说说话?”

“求之不得。”黄承彦对蔡瑁使了个眼色,蔡瑁如释重负,连忙说道:“有,有,请大王随我来。不瞒大王说,论建园子,我可是行家,自从这园子建起来之后,来看的可不少,秦淮两岸大大小小小几家,没有一家能和我这金谷园比的……”

“可不是么,就连计相建太初宫都是学你的。”蔡珏、蔡珂出现在中门处,一脸嫌弃地看着蔡瑁。蔡瑁吓了一跳,脸上的油汗更密了,讪讪地摇手。“大姊,我可没这意思。太初宫是王宫,我可不懂,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陪你那群酒肉朋友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一开口就是铜臭,薰得人脑壳疼。”

蔡瑁虽然挨了骂,却知道大姊是为自己好,嚅嚅的应了两声,弓着腰,陪着笑,行了一礼,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跑了。蔡珏这才向孙策拱手致意。“家父不惑得子,宠溺有余,教养不足,还请大王见谅。”

孙策哈哈一笑,挥挥手,以示无所谓。他太清楚这位丈母娘的脾气了,虽说人前人后把蔡瑁训得像孙子似的,其实也是个护犊子的。蔡瑁作为老幺,宠他的不仅是父母,这个大姊也不例外,只是后来随着蔡瑁渐渐长大,蔡珏也渐渐成年,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变得严厉起来。

“嫂嫂,国仪呢?”孙策看向蔡珂。一年不见,蔡珂又富态了几分,慈眉善目,看来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孙辅转会稽太守后,经常向郡丞顾雍请教,进步不小。

“他没回来,说最近形势紧张,他身为会稽太守,身荷重任,不能轻离,要守护好后方。”

孙策笑笑。“那有点可惜了,我还想尝尝他又创了哪些新菜呢。”

蔡珂掩嘴而笑。“到了金谷园,大王还吃他的菜?不如由我来下厨,做几道蔡家不外传的私房菜,请大王品鉴。”

“求之不得。”

第2004章 力与巧

异姓封王在汉代历史上不是正常现象,孙策又手握重兵,不是那种被圈养的富贵猪,吴国不能按照诸侯王的制度建设,又没有成例可循,最后就依照中央官制,又采用了一些先秦王国的官制名称,以示与朝廷有所区别。

黄承彦的正式官称是将作少府,与将作大匠对应,属九卿之一,但在九卿中的地位偏低。不过孙策并没有严格按照现成的俸禄制度,黄承彦也不是在乎那些事的人,所以先这么做着。

将作少府的职责范围很广,主要是以建筑为主,大到陵园、宫室,小到重臣的宅院,都归将作少府管。新建国都,黄承彦自然很忙,只是宫室的营建主要由计相虞翻规划,将作少府属下的几个令丞负责具体实施,黄承彦只要履行一下监督的职能就行,他的主要精力还在金属冶炼上。

在提高炉温,降低了为去除杂质而反复锻造带来的成本,又利用淬火技术强化了锋刃的强度,打造出刚柔兼备的军械后,金属冶炼已经到了瓶颈期,继续上升的空间有限。黄承彦将精力转到了合金上,希望能通过不同材料间的匹配,打造出更好的军械。

合金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青铜是最典型的例子。不过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和理论建设,要打造出经济而优异的合金绝非易事。黄承彦的研究停滞不前,已经有很久没有新的成果了,多少有些焦虑。

听完黄承彦的介绍,孙策很平静。这个情况早在他的预期之中,由经验主义转向实验科学是一个飞跃,其中的艰难绝非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黄承彦现在就处于这个阶段。要想跨过这一步,需要大量的投入,包括人力、物力和财力,更重要的是时间,建立起相关的体系才有发展的可能,急不来。

只要方向对了,结果迟早会来,快慢些而已。

孙策和黄承彦一边走一边闲聊,黄月英陪着母亲蔡珏跟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交流情况,先是说了要宴请袁权等人的事,要从蔡家请几个厨子,带着食材去,后来又说了一些造船的事,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蔡珏冷不丁问了一句。“听你这意思,阿母今年怕是又抱不上外孙了。”

“什么?”黄月英一愣,随即满脸通红,抱着蔡珏的手臂撒起娇来。“阿母,你又来了。”

“唉,教了你那么多,一点顶用的都没有,那几个都生了,有的还怀上了第二胎,你倒好,一年多了,一点动静也没有。船船船,你就知道船,有时间也不知道造几个人。你真的打算让你父亲纳妾生子,继承他的爵位?你让阿母这张脸往哪儿搁?”

“那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嘛。你还不到四十,可以再努力努力,为我生个弟弟。你看小姨比你才小几岁,不是接连生了两个?我听说她又怀上了,是不是真的?”

蔡珏点点头,又嘀咕了一句什么,黄月英也没听清。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话题就转到了勾股殿。王宫新成,孙策大会群臣,王后提出要让女子上殿,在朝野激起不少的议论。蔡珏心里是有些担心的,黄承彦封侯是迟早的事,但她一直没生出儿子,终究是个隐患。

“早知如此,就不将你嫁与他了,招婿入赘多好。儿子能嗣爵,女儿也能,更何况你还能自己挣一个。我说你当时怎么就糊涂了呢?还非他不嫁。”蔡珏瞥了黄月英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他可没非你不娶呢,这个亏吃得有点大。”

黄月英抱着母亲的手臂,窃笑不已。母女连心,她清楚母亲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不急的,不急的,小姨能生,阿舅也生了好几个,你一定也能生,只是酝酿的时间长了些。这就和酒一样,酝酿的时间越长,生出来的最聪明。就像我,你也不是成亲几年才生的?这个弟弟酝酿了二十年,一定是个天才。”

“噗嗤!”蔡珏忍俊不禁,捏捏黄月英的鼻子。“近朱者赤,你这说话的轻佻劲儿,越来越像他了。”

黄月英昂着头,骄傲地说道:“这叫夫妻相。”

蔡珏撇了撇嘴,欲言又止,想想又咽不下这口气,伸手弹了一下黄月英昂得高高的脑门。黄月英“唉哟”叫了一声,手捂脑门,委屈地撅起了嘴。前面的孙策貌似不经意的回了一下头,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转了回去,不紧不慢的和黄承彦一起走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蔡珏看得分明,脸色转霁,宠溺地摸摸黄月英的脑门。

——

孙策莅临金谷园,虽然没有刻意大张旗鼓,虎士的出现却足以引起有心人的留意。能接到蔡瑁请柬的人都是人精,得知吴王来了却不露面,自然知道其中的意味。有的奉承蔡瑁与吴王交情匪浅,有的则转弯抹角的想与吴王见一面,哪怕远远的行个礼,看一眼,递个名刺也行。

蔡瑁却不敢大意。他虽然不知道孙策为什么突然班师回建业,但孙策出行的警戒比往常严密却是事实,怎么可能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竭力安抚众人,请大家稍安勿躁,他会请示吴王,在合适的时候接见大家,即使吴王政务繁忙,不能亲至,诸位的名字也可有机会传入吴王耳中。

众人正在议论时,座中一人起身,大大方方地走到蔡瑁面前。“德珪,吴王何在,我去拜见一下。”

蔡瑁一看,见是钟繇,不免有些为难。“钟君,这……”

“无妨,我自有分寸。”钟繇举起轻摇,从容不迫。

蔡瑁无奈,只得领着钟繇出门,叫来一个侍者,领钟繇去见孙策。至于孙策见还是不见,那就与他无关了。他回到堂上,面对神色各异的客人,心中明镜也似,却只能装没看到。作为荆襄系的商界领袖,他很清楚钟繇的身份,也知道钟繇很快就会得到孙策重用,他去见孙策,孙策十有八九是要给点面子的。钟繇在这个时候如此高调的表现,本身就有彰显存在的意味。

钟繇跟着侍者,来到孙策游览的花苑,当值的郭援看到,连忙上前行礼。钟繇挥手示意侍者自便,与郭援聊了几句。郭援毕恭毕敬,不敢放肆,有问必答。

孙策在假山之上,远远地看见,不禁心中暗笑。钟繇这老滑头还真是会抓机会。他本想过过两天就见钟繇的,既然在这里遇到了,自然不能撅了钟繇面子,便示意郭武去请。

黄承彦目力不足,不知是谁。孙策告诉他是钟繇来了,黄承彦便心领神会的笑了。“钟元常的书法妙绝,刚柔相济,古雅有余,蔡公甚是称许,自愧不如。”

孙策也笑了。钟繇的书法的确是好,和蔡邕相比也不逊色,但黄承彦说这话却是另有深意,暗指钟繇滴水不漏,偏偏又不失君子雅致,内外兼顾,非常人能及。聪明如蔡邕,得了面子,却失了里子。黄承彦正相反,得了里子,却失了面子。

“钟繇来建业后,黄公可曾见过?”

“没有。”黄承彦摇摇头。“我最近对接人待物越来越没兴趣了,总觉得有这空闲,不如和蒲元等人一起摆弄坩锅、铁块,这些虽然玄妙,难以把握,却比人心简单多了。”

“那倒也是,曾有人说过,这世上最复杂的两件事就是人心和宇宙,尤其是人心。能弄得懂宇宙,未必能弄得懂人心。”

“宇宙也复杂。”黄承彦忽然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想起来了,大王最近和那个严浮调见过么?”

“本来想见的,一时还没顾得上。估计还得再过几天。”

“嗯,大王若是与严浮调见面,可以问问他浮屠教义中的宇宙是怎么回事。我听了一些,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却又与我中原迥异。”黄承彦皱起了眉。“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总觉得不能以小道视之。尤其是那三千世界和四天子之说,用得好,也许能助大王一臂之力,用得不好,也能乱人心。”

孙策不敢掉以轻心,黄承彦是个务实的读书人,他又花了大量的精力研究张衡的作品,算是这个时代难得的理性学者,他这么重视佛教的宇宙观,甚至有如临大敌的感觉,自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正准备细问,钟繇已经和郭武一起走了上来,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等一会儿再和黄承彦探讨。

钟繇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又和黄承彦见了礼。黄承彦对钟繇的确没什么兴趣,寒喧了几句,便拱手告辞,陪妻女去了。

钟繇抚着胡须,看着黄承彦的背影,微微一笑。“黄大匠如古刀,锋芒尽敛,却又无坚不催,让人不敢轻撄其锋。细想起来,正与大王所说藏锋笔法相符,浑厚苍劲,力不外泄。”

孙策闻言笑道:“钟君所言甚是,此所谓拙胜巧、直破曲也。”

钟繇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反问道:“这么说,大王还是信奉以力胜,以直取?”

孙策从容应道:“我信奉练就千斤力,四两拨千斤。”

第2005章 帝王术

钟繇抚着乌黑浓密的胡须,沉吟良久,微微颌首。“大王之道,深得易理,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如竹苞松茂,本固枝荣,自然不惧八面来风。”

孙策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钟繇这个老官僚面前,他需要维持一点神秘感。若是让钟繇看透了他,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做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书法爱好者,他对钟繇这位与王羲之并称钟王的书法大家并不陌生,但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他却清楚钟繇绝非一个书法大家这么简单。

这人绝对是权术高手。别看他在汝颍系的名声不如荀彧、荀攸,可他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在荀彧、荀攸间隔一年先后离世的情况下,正是钟繇接过了汝颍系的大旗。建安二十四年,魏讽政变未遂,牵连甚广,作为魏讽的举荐人,钟繇却毫发无损,仅仅象征性的免官数月,曹丕继王位后立刻官复原职。更让人惊叹的是魏晋嬗代时,钟繇的儿子又成了司马氏的心腹。如果不是钟会最后飘了,他们父子就是三朝勋贵。

当官能当到这个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要驾驭这样的人精,手里只有刀远远不够,有必要保持一点神秘感。以诚待人是美德,但也要看待什么人。

见孙策笑而不语,钟繇有些不自然。自从在析县与孙策见过一面后,他就坐实了传闻中孙策轻佻无威仪的印象,连钟夫人都说吴王虽功业赫赫,却不盛气凌人,为人极是随和,与任何人都能谈笑风生。可是今天与孙策见面,孙策却一点也不随和,反倒多了一丝高深莫测。站在孙策面前,他不像年至耳顺之年的老人,倒像是初入仕途的少年,自恃有智,却被人一眼看了个通透,不自然的生出一些窘迫来。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久闻建业城外的紫金山原名钟山,与孙策的祖父同名,孙策在这里建都立国,看来这真是天意了。

“大王如今有几斤力?”

“三四斤吧。”孙策倒也不谦虚,形势紧急,他需要钟繇坐镇一方,坦诚有一点有利于钟繇把握分寸。“应付任何一个都没问题,同时应付这么多的确有些吃力。一夫亡命,十人难当,况且现在的亡命之徒还不止一个。”

钟繇不禁莞尔,心中喜悦。孙策自承力有不逮,正是他自信的表现。兵法重虚实,所谓能示之不能,不能示之能,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故作强势,真正有实力的人从来不怕暴露。孙策看似无奈,实则笃定。这也难怪,他治下的五州潜力太大了,真到了不得不行霸道的时候,就算三面围攻也未必能奈何他。

豫州一纸令下,各郡征发兵役超过二十万,钱粮足支一年有余,这是何等惊人的力量。

“大王谦虚了,我看至少有七八斤。”

孙策也忍不住笑了两声,摆摆手,示意钟繇跟上。两人并肩而行,看似随意的闲谈,一会儿说眼前的风景,一会儿说葛陂的风光,一会儿说荆州的战事,一会儿又说建业的民生。孙策向钟繇转达了袁氏姊妹的谢意,钟繇为袁隗等人写的墓碑不仅书法精妙,而且文章极佳,她们非常满意。

钟繇脸上在笑,心里却在骂人。为袁隗、袁基等人写墓碑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不知道捻断了他多少根胡须。他在关中时写了那么多墓碑,加起来也没这几通墓碑花的心血多。

“钟君,年后想做些什么,可有规划?”

“德薄能浅,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吧。”

孙策暗赞一声,这句话回答得太精彩了,哪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名士,简直比刚入职场的萌新还要低调,偏偏又让人觉得是可造之材,莫名多了几分雕琢他的期待。

“不瞒钟君,最近我也在想这件事。原本打算安排钟君去洛水上游屯田备战,窥视关中,现在卢氏被高顺占了,再去洛水上游有些困难。我想调整一下,请钟君坐镇襄阳,教导舍弟,不知钟君意下如何?”

钟繇又惊又喜。来建业以后,他就暂住在郭家,时常与郭嘉见面,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郭嘉却是不说,只是让他安心等待。他知道结果不会太差,但究竟会如何,心里还是没底。此刻听到孙策的安排,这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襄阳无疑是西线的重镇,尤其是黄忠进攻汉中的时候。之前是孙策亲自坐镇,现在孙策返回建业,那里只有孙翊驻守。孙翊是孙策的三弟,性格肖似孙策,跟着孙策多年,如今外放,年龄和孙策当初战襄阳时一般,都是十七,可见孙策对这个弟弟的栽培之意。如果辅佐孙翊的功业可述,下一步不是坐镇一方,就是入朝辅佐孙策本人,至少也是辅佐王子。

“得大王谬赏,臣诚惶诚恐,敢不竭死力。”

孙策看着钟繇躬身下拜,行了大礼,这才伸手轻托,以示礼敬大臣。“除了军事之外,还有一些事要拜托你。张相任务繁重,没时间再去南阳,一些事务也要转由钟君处置。舍弟年轻,热血有余,稳重不足,学问也粗浅得很,需要钟君多加教导。”

“喏。”钟繇不胜欣然,一一应允。

“郭援武艺不错,又在我身边多年,做事还是稳重的,让他做你的部曲将,保护你的安全。”

钟繇微怔,随即凛然,收起笑容,再次躬身领命。

——

在金谷园吃了一顿由蔡珂亲自操持的家宴,又见了几个人,孙策偷得浮生半日闲,晚饭后才离开了金谷园,沿着秦淮河回太初宫。

一路上,借着两岸灯水,他观看了几座临河的宅院,方信蔡瑁所言不虚。这么多园子,虽说各有特色,能超过金谷园的还真是不多。蔡瑁理政统兵都不突出,造房子倒是行家,当初在吴郡、阳羡造的房子虽说价格醉人,质量却着实是好的。太湖那座送给冯宛的宅子也是如此,环境好,布局佳,材料也用得扎实,冯方夫妇喜欢得很,对交上了这么一个有钱的朋友非常满意。

也许该让他做将作少府,好让黄承彦一心研究冶金。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就没了。蔡瑁会造房子不假,贪起来也狠,这么大的工程交给他,不知道要被他黑掉多少钱。算了,这人还是经商比较好,不适合做官。

回到后宫的时候,天色已晚,黄月英自回勾股殿休息,孙策来到袁衡所在的坤宁殿,与袁衡交流白天的情况。进了宫,侍者张开嘴,正准备大声通报,孙策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大张旗鼓,一个人背着手,向宫殿走去。侍者神情有些窘迫,却不敢违拗,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到了殿门口,孙策听到里面有说笑的声音,除了袁衡、袁权之外,还有钟夫人,不免笑了一声。这么晚了,钟夫人还在这里,自然是不放心钟繇,要来探听个消息。郭嘉虽然轻佻,还有些惧内,嘴却紧得很,不能说的,钟夫人是一个字也打听不到,况且她也不愿意因为钟繇毁了郭嘉的前程,借着来拜访王后的机会,得空问问他的心情,并不需要十分确切的答案,心里便也有数了。

进了殿,先看到郭奕带着孙捷、孙胜两个小子在台阶下玩耍。郭奕性格活泼,会讲笑话,还像陆议那样一本正经,深得小孩子的喜爱,孙捷、孙胜也不例外,隔上几天不见,便要问郭家兄长为何不来。

看到孙策过来,郭奕起身行礼,两个小家伙也站起来,端端正正的行礼,口称“父王”。孙捷虽是尹姁所生,尹姁却带得很少,绝大部分时间是跟着袁权,耳濡目染,礼仪很是周到,小小年纪便有王子气度,很是讨人喜欢。

听到郭奕等人的声音,殿内的人迎了出来。钟夫人迅速打量了一眼孙策,却见孙策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心里不免忐忑,也不敢多问,寒喧了几句便告辞了。无须孙策发问,袁衡便说了钟夫人的来意,很自然的问起结果。孙策去金谷园,钟繇主动求见,这件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到了相关人等的耳朵里。钟繇作为汝颍系的成年名士,又放弃了朝廷来到归,这件事关系到汝颍系的整体利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结果,袁衡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孙策将自己的安排说了一遍。这些安排都是和张纮、虞翻以及郭嘉一起商量过的,只有一点意外:让郭援去做钟繇的部曲将是他临时起意,以示对汝颍系的警告。郭援身为贴身侍从,如果外放,至少是都尉,甚至更高,让他做钟繇的部曲将是惩罚。作为外甥,他为钟繇说情通气都可以理解,但私下里通报消息不可原谅。在这一点上,郭武就做得很妥贴,绝不与钟繇有太多的私人联络。

若不是考虑郭援久战有功,又是郭家子弟,惩罚可能会更重。

袁衡听了,点点头。“大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臣妾佩服。只是叔弼才十七,钟繇却为官多年,根基又深厚,会不会喧宾夺主?”

孙策瞅瞅袁衡,又看看袁权,轻笑一声:“你们觉得钟繇与张相、虞相相比,孰强孰弱?”

袁衡、袁权互相看了一眼,不约同同的笑了。袁权嗔道:“大王这可是疑邻窃斧,我们可没这意思。”

“有这意思也好,没这意思也罢,这都是事实。就算你们不考虑,我也是要考虑的。”孙策的目光由袁衡微红的脸蛋向下滑,最后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王后,说一千,道一万,你抓紧时间生个聪明又健康的儿子才是解决之道,否则再急也没用。”

第2006章 满宠上阵

正月十五过后,新年便算是结束,各行各业的人收拾起心情,重新投入工作。

今年是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每个人的心上都多了一份负担,一份期待,干劲也更足,谁也不想成为拖后腿的那一个。

孙策将政务交给张纮处理,自己全身心的投入战事,除了必要的休息,他都在军师处。为了方便联络,他将军师处移到太初宫内,毗邻正殿,相隔不过三十步,有急事喊一嗓子都能听到。

这时候,孙策提倡男女平等就多了不少便利,王后、夫人们就算遇到军师处的参军们也无须尴尬,泰然自若的各行其事。孙策不喜欢阉人制度,所以后宫也没有宦者,这一点倒是深得士大夫的拥护。他如今有一后八夫人,普通人难免好色之讥,对王者来说却是足可称道的俭朴。

当然袁衡等人也自觉,无事不出后宫,即使有事不得不到前殿来,也必然是衣饰整齐,带够随从,不让人有说闲话的机会。她以身作则,别人自然无话可说,就连身有官职的黄月英出入宫省时也会保持必要的礼仪。

正月底,各条战线陆续传来新消息。

诸葛亮查清了甘宁杀人的事件。被杀的商人来自益州,早就听说过甘宁的名字,到荆州办货,看到了集结的水师战旗,得知甘宁是都督,便调侃了几句,言辞不逊,还辱及了甘宁的父母,不知怎么的传到了甘宁耳中。甘宁火冒三丈,直接找上门去,杀人劫财,又曝尸江岸,惹得舆论哗然。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南郡太守李通的耳中,李通找甘宁理论,甘宁却以自己不属南郡管辖为理由,闭门不纳,让李通吃了个闭门羹,让李通很没面子。李通一怒之下,上疏状告甘宁。

至于长沙夺米,那就更简单了。甘宁熟悉长江水情,认为逆流进攻最好是在冬季和春季,到了夏季,流量加大,流速增快,逆流而上的风险更大,几乎没有进攻的可能。他时间紧迫,便打算先从长沙借米,然后再由屯田都尉调拨补仓。但长沙太守张羡看不上甘宁,坚持要看到文书才肯开仓,具体负责的仓曹掾吏又出言不逊,结果惹恼了甘宁,以他们阻挠作战为由,派水师围了长沙城,杀人夺米。

长沙驻军大半随周瑜出征,剩下的郡兵数量有限,郡尉见甘宁凶悍,没敢硬顶,放弃了米仓,收缩兵力,护住了太守府,这才保住了张羡的性命,要不然连太守张羡都有可能甘宁砍了。

在诸葛亮的斡旋之下,这件事已经暂时解决,甘宁愿意向李通、张羡道歉,赔偿损失,李通、张羡也愿意以战事为先,暂时搁置争议。诸葛亮的报告中还提到,李通与甘宁发生冲突固然与甘宁杀人有关,私心不愤也是原因之一。他镇守南郡多年,如今南郡无事,他不仅未能随周瑜出征,现在又看着甘宁率水师西进,心里有想法,借这个机会发泄。要想彻底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调整李通的职务,让他参战。

看完诸葛亮的报告,孙策意识到问题所在,要调整职务的不仅是李通一人,镇守夷陵的娄圭也不例外。守尉分离,内郡太守不掌兵权,李通、娄圭却曾是统兵的将领,眼看着南郡就要成为内郡,他们自然不安于做一个文职太守。

只是这和他的计划有分歧。在他的方案中,南郡还是边郡,在真正夺取益州之前都是,甘宁的进攻只是佯攻而已。甘宁没有说,李通、娄圭以为是真要夺益州,不愿意做看客,这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们太乐观了,居然以为甘宁真的能得手,这可不是一件好现象。

更可怕的是诸葛亮也有类似的想法,实在大出他的意料。李通、娄圭不清楚他的战略规划,诸葛亮也不清楚?还是说他立功心切,想和豫州一样发动荆州所有的力量,全力一击?就算要这么做,也不可能由他来主导,这么大的战事,指挥这么多的将领,绝不是他能够承担的。

孙策传书诸葛亮,命他亲自赶到建业来汇报工作。

青州战场比较平静。袁谭围攻高唐月余,损失兵力逾万,未能登上高唐城头一步,明智的改变了战法,由渤海太守臧洪统领三万人马和青州世家继续围困三城,主力则调往兖州。他本人率部进攻仓亭津,牵制曹昂的主力,别派魏郡太守董昭略取陈留。

董昭率部三万,由濮阳渡河,经白马入陈留郡,所过诸县,就地征发民伕,收集物资,反抗的一律格杀。在董昭的强势面前,诸县豪强纷纷倒戈,献兵献粮。得到了补给和兵源,董昭长驱直入,目前已经占据小黄、外黄,包围了陈留,兵力达到五万。

张邈兄弟困守陈留,派使者向留守浚仪的陆议求援,愿意向孙策称臣,请孙策派兵求援。浚仪的兵力被吕范带走大半,剩下三千余人只够守城,无力出击,陆议紧急传书,请求指示。

陈留是染料的主要产地,又是遮蔽豫州的要害,孙策不可能放弃,但袁谭可能会取陈留却是意料之中的事,军师处早有预案。孙策接到陆议的汇报后,仅仅用了一夜时间,根据最新的进展复核了之前的预案,做了局部调整,命行征北将军满宠率部增援。

二月,吴王孙策行籍田之礼,王后袁衡行蚕礼,以兴农桑。

——

襄邑西,滑亭。

满宠端坐在马背上,手握马鞭,轻轻敲打着精致的鱼鳞腿甲,原本就有些细长的眼睛微眯着,将寒光四射的眼神掩饰得恰到好处。战鼓声不紧不慢的响着,将士们在鼓声的指挥下变阵,以他为中心,成半圆形列阵,刀盾手、长矛手在外,弓弩手在内。辎重营的将士推着武刚车飞奔,由两侧向中间合拢,在刀盾手、长矛手的身前又增加了一重车阵。

这些由四轮大车改装而来的武刚车镶有铁板,上面绑着沉重的铁矛,既能为士卒提供掩护,又能阻止骑兵冲击,是对付骑兵冲击的利器,最早由南阳木学堂研制,后来又由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改进,加装了十石强弩,曾在官渡之战中发挥重要作用,目前已经成为各部标准装备,每曲配备四到八辆不等。

结成这样一个半圆阵,需要两百辆武刚车,由两侧同时展开,最快只需要半刻钟,即使慢一点,四分之三刻钟也足够。看着远处来回奔驰,越来越密集的斥候,以及远处直冲云霄的烟尘,满宠嘴角挑起一抹蔑视的浅笑。董昭兄弟果然是立功心切,第一时间派骑兵来冲阵。这样更好,步骑分开,正好迎头痛击。

车阵完成,满宠举起手,轻轻挥了挥。鼓声一变,刀盾手、长矛手上前,填补两辆武刚车之间的空隙,推车的士卒则固定好武刚车,展开车壁,转动车里的十石弩,上弦的上弦,上箭的上箭,普通弓弩手分散在两侧,以展开的车壁为排护,做射击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敌骑将至,大战一触即发,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除了屯长、队长们简洁有力的命令,几乎没有人说话,按照平时训练的要求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因为冀州军的进攻,他们这个年都没过好,年前就开始集结训练,每天都要重复同样的事,如今每个人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紧张虽然紧张,却不至于慌乱。情绪倒是有的,待会儿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些冀州人。好好在冀州待着不好吗?非要找死。

在冀州骑兵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五千豫州兵已经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见阵势顺势完成,满宠心中大定,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得益于完善的邮驿系统,从陆议发出文书到满宠接到增援的命令,前后只用了五天时间。

得知董昭即将进入陈留,满宠就做好了准备,将士集结待命,军械、粮秣装船待运,接到孙策的命令后立刻出发,溯睢水而上。这时候,董昭的攻城器械还没打造好,收到消息后,留下两万人监视陈留,自率三万人前来迎战,在襄邑西的滑亭相遇。

满宠知道,董昭有两千骑兵,由他的弟弟董访指挥。董访原本是张邈的部属,驻守酸枣,董昭率部临河,董访就据城自守,不再接受张邈的命令。董访在陈留多年,熟悉陈留的地形,董昭进入陈留郡后,将这两千骑兵交给董访指挥,对分割陈留诸县,制造紧张形势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满宠相信,双方一旦遭遇,发生野战,董昭很可能会追求速战速决,先用骑兵进行奔袭,阻击他结阵。他骑兵不多,作为亲卫仪仗的两百骑无法正面迎战董访,只能就地结阵防守。相方相距二三十余里,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一刻钟的事情。如果不做充足准备,他的部下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阵型转换。若是被骑兵冲乱阵型,必败无疑,所以他事先经过反复演练,尤其是负责武刚车的士卒,优先供应伙食,隔三岔五的还要加餐,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将他们结阵的速度提高了三分之一。

现在,他可以从容的面对董访率领的骑兵,将他们变成自己功劳簿上浓浓的一笔。

第2008章 原创的力量

董氏兄弟相对无言。

陆议没有战绩可言,能力如何不得而知,但他的身份不可忽视:孙策侍从。吕蒙、蒋钦在前,朱然在后,再加上去年诸葛亮在汝南推行报纸产生的影响,孙策侍从这个身份已然成了一个传奇,没人敢漠视的传奇。既然吕范敢于将浚仪交给陆议,便足以说明陆议不太可能是例外。

“兄长……”董访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孙策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

董昭看了董访一眼,淡淡地笑道:“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学而知之。文也好,武也罢,见得越多,经历越广,自然学识日厚。只不过以前这些学问都是私传,或父子,或师生,见识既不广,经历也不多,学问自然有限。”他喝了一口水,又道:“如果父师再留一手,那就更不足与论了。孙策有教无类,精选少年,悉心教导,再辅以大量战例,耳濡目染,自然能出人才。”

董访点点头。这是实情,也正为如此,家世和师门就非常重要,不仅仅是人脉交游的问题,更是能不能学到真本事的关键。孙策既是一个好老师,也有足够的实践机会,多出人才也不奇怪。

“不过,这未必是好事。”董昭端着水杯,笑了一声,露出几分讥讽。

董访不解。“兄长何出此言?”

“军中辛苦,战场凶险,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所以向来弃武从文的多,投笔从戎的少。孙策父子并为名将,可他的兄弟中便有人不爱武艺,将来他的子嗣中有没有人能子承父业,实在是个问题。到时候这些久经沙场的宿将便成了威胁,要么一一除去,如韩信、彭越,要么功臣欺主,如周勃、陈平。”

董访笑了。“说得也是,我看那袁氏姊妹可比吕后强多了,到时候必然热闹非常。”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我怕是看不到。”董昭一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又将杯子重重的顿在案上。

“呃……”董访挠挠头,神情尴尬。“兄长,那我们该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董昭叹了一口气。“既然四世三公的袁绍都会一败涂地,焉知孙策不会如霸王一般流星过眼?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有时候未必需要几代人,也可能是及身而止。”他仰起头,看着西边灿烂的晚霞,眼神中透出一些惋惜。“毕竟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兄长,你是说孙策可能会后力不继、土崩瓦解?”

董昭点点头。“他走得太快,树敌太多,挫折在所难免,会不会土崩瓦解……不好说。王道养德为经,霸道救急从权,这本是治道之常,他反其道而行,是迂腐还是自信,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清楚,一旦他改弦更张,弃王道而就霸道,可能还不如一开始就行霸道,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王莽,结果如何,世人有目共睹。”董昭笑了两声,摇摇头。“女子与小人难养,他可是占全了啊。年轻,太年轻,志向高远固然是好事,好高骛远却难免要吃点苦头。”

董访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以示赞同。“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能胜则胜,不能胜就守,拖住满宠便是有功,剩下的……自有人操心。”董昭抬起头。“公明,你率骑兵回雍丘,监视浚仪城,别让陆议出城。另外,联络陈留诸家,尽可能多筹集一些粮草,再派游骑进入颍川、陈国,逼迫诸县,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喏。”董访拱手答应。

——

次日,董昭没有进攻,只是派斥候、游骑四处打探。满宠也没有主动出击,他甚至连斥候都没怎么派遣,安心在营中训练,只是降低了强度,以免影响将士体力。

董昭收到消息后,知道满宠是跟他拼耐心。他倒是不在乎拖多久,但他不能什么也不做的干等,必须证明自己已经尽了力才行。于是,他宣布赏格,大飨将士,摆出一副要和满宠决一死战的气势。

第三天一早,董昭留下五千人守营,亲率两万五千人出营,向滑亭赶去。他走得不快,十里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中午才赶到滑亭,又不紧不慢的列阵,同时观察满宠的反应。

两万多大军不可能聚集在一处,排兵布阵需要不少时间,董昭在满宠的正面摆下三个大阵,每个大阵五千人,又派三千人到上游,自己手握七千精锐应变。冀州军也有弩车,上面同样装备有十石弩,数量比满宠还要多一些,此刻推到阵前,与满宠的车阵相对,若非上面涂了赤褐色的漆,几乎和豫州军的车阵一横一样,仿佛孪生兄弟。

豫州兵看得真切,不由得大骂冀州人无耻,又偷师豫州。这些年南阳、汝南领天下风气之先,各种新奇产品大多是由南阳、汝南发明创造,兖州、冀州随即跟风模仿,从张纸到马车,再到军械,几乎抄了一个遍。只不过抄得都不到家,最好的始终还是荆州产、豫州产,行销天下,兖州、冀州——尤其是冀州——终究只是拙劣的模仿者,只能在本地销售。

满宠看得真切,挑了一些嗓门大的骂阵。十几个士卒举着厚厚的大盾,登上弩车,扯开嗓子,破口大骂。从袁绍是庶子骂起,将袁绍引狼入室,火烧皇宫,出逃渤海,自称盟主,矫诏行事,再到侵夺冀州,嫁祸于人,官渡败亡的事一一说来,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偏偏又件件属实,骂得冀州将士暴跳如雷,羞愧难当。

虽然董昭沉得住气,却不能坐视军心动摇,他一边派人上前回骂,一边派强弩手射手。奈何对方带了重盾,除了弩车上的十石弩,强弩手手中的四石弩、六石弩根本无法射杀他们,而用十石弩来对付几个骂阵的又未免力不从心,很难命中。

双方一边对骂,一边用弓弩对射。未时三刻,董昭发起了进攻,三个大阵从左中右三个方向逼向满宠的战阵。战鼓声响起,弩车向前推去,镶了铁板的车壁已经事先张开,遮蔽着后面的士卒,缓缓向前推去。

进入射程,气氛越发紧张,冀州军走得更慢,生怕对面突然发起攻击,推车的人固然汗流浃背,手持强弩亦步亦趋的弩手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十石弩的射程超过四百步,两百步以内,即使镶了铁板的弩车车壁也未必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一旦不小心走出弩车的保护范围,被射杀更是眨眼之间的事。

双方间隔一百五十步,冀州军将士不再前进,就地固定弩车,准备战斗。他们是进攻方,需要为进攻的步卒留下前进的空间,两辆弩车之间会有三五步的距离,强弩手就躲在弩车后面发射,为步卒提供掩护。在他们忙碌的时候,对面的豫州军一直保持沉默,连箭都没射几支,却透着说不出的威压。

冀州军的刀盾手、长矛手上前,在弩车后面列阵。一旦弩车固定好,强弩手开始射击,压制住了对面的箭阵,他们就要开始强攻突阵。这时候是最紧张的时候,战斗一触即发,铺天盖地的箭阵随时可能射来,谁也不敢大意,纷纷握起了手中的盾牌,一听到声音就举起来遮挡。

就在冀州军将士提心吊胆的时候,豫州军阵中响起了战鼓,一枝带着响哨的弩箭由弩车射出,几乎在瞬间就飞跃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射在一辆弩车如翅膀一般张开的车壁上。

“呯!”一声巨响,整辆弩车猛地一颤,连接车壁的绞链被巨大的力量扯碎,活动的车壁飞了出去,砸得藏在后面的强弩手跌跌撞撞。强弩手的阵型固然乱了,后面的刀盾手、长矛手也失去了最可靠的掩护,暴露在对方的强弩面前。

几乎在同时,一阵箭雨射到,倾泻在冀州军步卒的头顶,虽然不少人及时举起了盾牌,但更多的人还是中箭,惨叫着倒地。

“呯呯呯!”豫州军的弩车连续射击,每一次都射在冀州军的弩车车壁上,虽然无法直接射碎车壁,却能轻易的破坏连结车壁的绞链,将整个车壁从弩车上扯下来,再不济也能将车壁的支撑震断,射得车壁摇摇晃晃,固定得不稳的弩车甚至被直接掀番,一片狼藉。

失去了弩车保护,强弩手立刻暴露在对面的强弩打击之下,一阵阵箭雨从豫州军阵地中射出,毫不留情的收割着冀州强弩手的性命,虽然刀盾手冲上去掩护,还是有不少人倒在血泊之中。

冀州军的弩车也开始射击,试图还以颜色,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长矛般的弩箭只能射得对方的弩车晃动,却无法破坏车壁,更别说伤及后面的豫州将士了。

同是弩车,外观几乎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但豫州的弩车有攻击力和防守性能上都表现出了明显的优势。双方对射,只看到冀州军的弩车一辆辆被射坏,弩车后面的士卒被射得伤亡惨重,对面却几乎看不到类似的情况,豫州军将士在弩车的掩护下,有条不紊的连续射击,甚至连欢呼声都没有。

董昭远远地看见,暗自叹了一口气,叫来亲卫,让他到阵前传令,第二批弩车上前接应,将距离控制在两百五十步。虽然多出这一百步会让进攻的步卒增加很多伤亡,可是双方弩车的质量相距悬殊,他只能先保住弩车。没有弩车的掩护,将士的伤亡会更大。

模仿品就是模仿品,遇到正品只能认怂。

第2009章 攻守转换(求推荐!)

看到冀州军车阵被击溃,后退百步,豫州军将士欢声雷动。

曲军侯、屯长们立刻上前喝止,吩咐所有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调整阵型,处理伤口,补充箭矢,就算万事俱备,也不要随意说话,一来声音嘈杂,容易错过命令,二来浪费体力。现在才胜了一阵,对方有接近三倍的兵力优势,艰苦的战斗还没开始。

大胜一场,将士们心情愉快,虽然被骂了,也不生气,一边低声说笑,一边按要求行事,精神百倍的检查武器,处理伤口,或者抓紧时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重伤员被送到船上进行处理,那里有医匠和药物,还会有本草堂训练有素的护士照料。有弩车的保护,重伤员的数量非常有限,大多是被流矢击中。冀州军的弩车在第一时间遭到重创,真正射出的弩箭也非常有限,这大大减少了伤亡。

利用这个机会,老兵们向新兵传授经验,教他们怎么观察对面的阵地,怎么寻找重点,尤其是手持四石、六石弩的强弩手,一定要事先找好目标,尽可能让自己射出的每一枝箭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这些强弩手的数量虽然不如普通弩手多,但他们射杀的目标大多是伍长、什长这样的临阵战斗中坚,影响更大,一旦得手,往往能决定一片区域的战斗力。

在老兵们的协调下,豫州军阵地迅速恢复了平静。

董昭远远地看见,不禁一声叹息。这哪是初经战阵的郡兵,除去袁谭亲自统率的三万精锐,冀州兵很难再找出同样水准的将士。如果满宠征发的二十万豫州军都有这样的战力,袁谭就算拿下兖州也无济于事,只会在豫州碰得头破血流。不过也不至于,这应该是满宠从二十万豫州兵中挑选出的精锐。豫州兵如果都是如此,孙策早就推平兖州,进攻冀州了。

董昭一边想着,一边下令发动第二次攻击。满宠摆出利于防守的圆阵,车阵又坚固,他也没指望一鼓作气的破阵,先搞清楚豫州兵的真正战力再说。第二次攻击还是以建立车阵为主,步步为营,不给满宠反击的机会。

跟离两百五十步立阵,冀州军的弩车终于能够抵抗住豫州军弩车的猛射,双方你来我往,射了个旗鼓相当。冀州军的攻击力虽然略逊一筹,却凭借着数量优势,勉强打了个平手。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冀州军弩车的攻击力大大减弱,而步卒也不得不冒着豫州军的箭雨向前突击,两百五十步的距离,再加上弩车射出的巨箭强力贯穿,冀州军的攻击极不顺利,伤亡迅速增加。

双方鏖战半日,谁也没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董昭决定撤退,明日再战。夜战的风险太大,尤其是对进攻受挫,士气不振的冀州军来说,他不想给满宠偷袭的机会,更不想将这几个辛苦挣来的名声送给满宠做垫脚石。

收兵回营之后,董昭给袁谭写了一封军报。我已经将满宠困在滑亭,但满宠所领的豫州兵器械精良,战力不俗,当是精锐,难以在短时间内重创,请使君定夺。

董昭写完军报,仔细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他固然吃不掉满宠,满宠也无法击破他的阻击,赶到陈留解围,纵使小有胜负也无影响,对峙依然是最可能的结果。

至于浚仪的陆议,兵力太少,恐怕也难有表现。

——

统计完伤亡,满宠叫来几个校尉,向他们咨询能否主动出击。

他肩负着整个豫州的防守任务,不能与董昭长期对峙。原本希望能以守待攻,以坚阵消耗掉冀州军的锐气,然后再趁胜破之,现在董氏兄弟不肯强攻,牵制的意义甚明,他必须另寻破敌之法。

主动进攻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这些作战经验不多的郡兵能否承担起这个任务,满宠没有把握,需要这些临阵指挥的将领提供意见。常言道,攻守势异,其力三倍。凭借车阵和军械的优势,一万人挡住三万人的进攻还有机会,主动进攻就明显力有不逮。加上这些郡兵大多初次上阵,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战事,阵形转换时难免脱节,配合也会出现问题,很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

几个校尉的想法和满宠差不多,但他们都想立功,不想被董昭拖在这里,浪费时间。经过反复讨论,满宠决定尝试一下。他统领的这一万多人任务艰巨,必须尽快成熟起来,董昭战意不浓,正是练兵的好机会。战斗经验的积累要靠不断的战斗来积累,等是等不来的。

满宠挑选了几个经验比较丰富的校尉,让他们承担攻坚的任务,并向他们承诺,将来吴王要挑选精锐加入中军时,会综合考虑这次作战的战绩,谁的表现最好,谁就有机会追随吴王作战。

诸将轰然应诺,个个铆足了劲。中军不仅装备好、待遇好,建功的机会也多。在郡国统兵,他们所能期望的最高成就就是县尉,偶尔有特别优秀的会成为郡尉,这几乎是可以看得见的上限,若能在中军历练几年,突破这个上限就有了可能,甚至走得更远。

趁热打铁,满宠详细解释了中军考核将领的标准,绝不仅仅是取得几次胜利、斩首多少这么简单。吴王对高级将领的要求更加细致,不仅需要他们勇猛,更需要他们聪明,爱惜部下的性命,尽可能让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必要的,都是有价值的。毕竟每一个青壮背后,可能都是一个家庭。那些只想立功,不顾部下死活,蛮干的人是不可能加入中军的,就算加入,以后的上升空间也有限。

因此,要想立功,就要发挥聪明才智,整合每一个将士的力量,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

诸将心领神会。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孙策麾下战斗,虽然当时军职不高,最多不过曲军侯,对孙策的这一套治兵方法却不陌生。有一些人现在就是依照当年的经验指挥的,只是时间尚短,实战机会又少,还没有看出多少效果。

现在机会来了。

各自回营之后,诸将纷纷召集麾下的军侯、屯长传达命令。将来挑选精锐加入中军时,并非以校为单位,而是根据每个人的考核来,所以每个人都会有机会。表现出自己的能力,不仅是为了打赢这一战,也是为了自己进入中军而努力。

很快,满宠的要求就传达到了每一个士卒。全军将士摩拳擦掌,士气高涨。

第二天,满宠拔营,水陆并进,主动发起了进攻。

董昭并不意外,反倒有些窃喜。满宠求战心切,他才有机会以逸待劳。双方兵力悬殊,他进攻或许没什么胜算,防守却是绰绰有余,足以消耗掉满宠的锐气,大量杀伤。等满宠的伤亡增加到一定程度,他取胜的机会就来了。击溃满宠,他不仅可以立下战功,更能得到这一万人的装备,实力将堪与袁谭率领的精锐比肩。

第2010章 白羊陂

滑亭西,白洋陂。

校尉审荣坐在船头,摆弄着手里的钓杆,脸色阴沉。几个亲卫站在身后,嘀嘀咕咕,正在抱怨太守董昭偏心。审家对董昭一向很支持,这次随董昭出征,审家集结了两千多部曲,几乎是全力以赴,但董昭并不领情,连正面的攻坚战斗都没让他参加,只让他领了三千人留守白洋陂,说这里是满宠的必经之路,让他守紧了,别让满宠偷偷的溜过去。

董昭的话听起来有道理,满宠有船,如果陆路无法进军,从水路前进是很合理的选择。但审荣很清楚,满宠的船只是一些运输船,真正的战船不会多,最多是三五艘护航的战船而已,无法装载所有的士卒,就算能到达雍丘城下,作用也有限。

董昭就是想让他的弟弟董访立功,故意打压冀州人,不让他有雪耻的机会。

这些中原人真是忘恩负义。我冀州人为了袁使君父子付出这么多,他们却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一心想和冀州人争利。他们也不想想,没有冀州人拼命,他们能有今天吗?还是叔叔英明,从不假这些人以颜色。可惜叔叔死了,田丰、沮授这些人没骨气,只知道一味迁就汝颍系。现在好,连兖州人都要跳出来了。袁使君刚刚进兵兖州,董昭就想着结党了。

审荣越想越郁闷,愤愤的将手里的钓杆扔在水中,站起身,喝了一声:“让他们快一点,今天日落之前如果还不能完成任务,我就将他们连人带船都沉了。”

正在发牢骚的亲卫互相看了一眼,欣然领命,转身去传达命令。他们也积了一肚子怨气,正愁没有发泄的机会。如果审荣真的打断杀掉这些被强征来的百姓,他们举双手赞成,很乐意亲自动手。

一只小船向远处划去。成百上千的百姓正驾着船,运载着石块、泥土,准备在白洋陂东的睢水出口设障,堵截从东面来的豫州军船队。时间短,任务急,监督的冀州军态度又恶劣,这些陈留百姓非常反感,消极怠工,忙了一天也没见什么成效,倒是夜里跑到几十个人,进展更慢。

听了审荣的命令,得知审荣要凿穿他们的船做耿障碍,这些陈留百姓更加愤怒,一个个眼神如火,只是迫于冀州军的残暴,没人敢轻易说话。夜里有人逃跑,审荣杀了不少人,现在是大白天,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过冀州军手中的强弩,只会白白送命。

这些冀州人怎么不去死?

百姓们忍气吞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将船摇得飞快,却故意不按指定的地点倾倒。他们不希望挡住援兵,他们更希望满宠赶紧来,杀了这些没人性的冀州人。

似乎上天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冀州军突骚动起来,有人指着东面大呼小叫。百姓们乘机停下手里的动作,举目远眺。在睢水之上,一只小船正在拼命划桨,激起雪白的水花,后面有两只船在追赶,双方正在迅速接近,其中一条船斜刺里撞了过去,直接将逃命的小船撞翻,船上的人落了水。

百姓之中有人低声欢呼起来。不用说,这是派出侦察的冀州军被人抓住了。审荣一共派出五只船,二三十个斥候,豫州来的援军突然靠近,现在这些冀州军都被抓住了,说明援军很快就能到。

“噤声!噤声!”监工的冀州军将士大喝起来,端起强弩,威胁骚动的百姓,只是神情紧张,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百姓们听了,心中鄙视,虽然又开始划船,却没多少人真出力。冀州军也知道形势紧张,就算再抓紧也来不及了,乱杀人只会激起反抗,浪费箭矢。

有人迅速通报审荣。审荣将信将疑,不敢怠慢,连忙命令两岸的将士做好战斗准备。他早在睢水出口的两岸设置了阵地,强弩手随时待命,不仅准备了充足的箭矢,还带了不少引火物,一旦豫州船来,就用火烧船。

听到战鼓声,正在树荫里休息的强弩手纷纷起身,赶到阵地上列阵,上弦,准备箭矢,做好战斗的准备。审荣也乘着船来到白羊陂中,正对着睢水方向。这时,水面上已经出现了几个黑点,越来越大,正迅速向白羊陂驶来,渐渐露出了庞大的身形。

审荣倒吸一口凉气,头皮有些发麻。来的不是他以为的中小型战船,而是楼船。怎么会是楼船?审荣想不明白,难道满宠还带了真正的水师来?楼船不是普通的战船,楼船可以携带大型武器,比如人力无法握持的重弩,比如抛石机,重弩和抛石机的射程远在强弩之上,冀州强弩手根本不是对手。

坏了,大意了。审荣一声哀叹,腿有些发软,犹豫了片刻,他立刻下达撤退的命令。在水面上,他乘坐的这些征集来的民船根本不可能挡住楼船的攻击,会被楼船直接压到水里去。他的水性还可以,但大部分冀州军将士的水性都不怎么行,在水面上战斗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审荣一声令下,乘船监督百姓的冀州军将士也顾不上其他,纷纷撤退,但是为他们撑船的陈留百姓却不这怎么想,他们看起来很用力,船却不怎么动,看着冀州军挥舞着鞭子或者战刀冲过来,他们干脆跳入水中,更有直接将船弄翻的。

一时间,白羊陂上惊叫声一片,冀州军将士接二连三的落水,惊慌的拍打着,激起一阵阵的水花。

审荣急得直跺脚,连声呼喝赶紧划船,看着楼船转向,直向自己追来,审荣魂飞魄散,拼命的叫喊。

“快!快!”

亲卫用力摇橹,但他们的摇橹水平实在一般,越是着急,船越是慢,摇晃得也越发剧烈,审荣无法站稳,只能蹲在舱中,两只手紧紧的抓住船帮,不时的扭头向后看。

一艘楼船扑了过来,劈波斩浪,径直撞上了审荣的船。“喀嚓”一声巨响,审荣坐的民船被压断,沉下水事,审荣落水,浑身冰凉。楼船毫不停留,从审荣的头顶碾了过去,冲到码头处停住。船还没停稳,一阵箭雨便冲天而起,扑向岸边的冀州军阵地。

岸上的冀州军听到审荣的报警,已经结阵备战,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楼船的速度。阵势刚刚结成,楼船已经靠上,抢先发起了攻击,密集的箭雨中夹杂着几枝长矛一般的巨箭,还有呼啸的泥弹。巨箭、泥弹洞穿了冀州军的大盾,砸倒了冀州军的弩车,打得冀州军刚刚成型的阵地七零八落。

紧接着,又一艘楼船靠岸,与之前那一般成犄角之势,向冀州军发起覆盖式打击。箭雨倾盆,声如霹雳,气势惊人,打得冀州军抬不起头,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接着,楼船上放下跳板,一辆辆弩车被推了出来,冲上岸,迅速列阵。弓弩手跟在后面,逼到冀州军阵前,全力射击,刀盾手、长矛手咆哮着冲了出去,迅速切入冀州军的阵地,大砍大杀。

短暂的战斗之后,冀州军崩溃,一部分人溃逃,大部分人被杀或者被俘。

——

董昭接到斥候的报告时,惊骇不已。

他早就知道有两艘楼船向西去了,但他不觉得这两艘楼船能击败审荣。一艘楼船最多五百人,战士只有三百多人,两艘楼船也不过六七百人,而审荣有三千人。

当斥候汇报说有更多的船只正在向西时,他还以为满宠是进攻不利,要派人增援,正打算派人征援审荣,却听到了审荣部已经溃败,豫州军已经在白洋陂南岸立下阵地。

他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说审荣没有战船,无法在水面与豫州军争锋,这还可以理解,怎么他在岸上的阵地也被击溃了?审家部曲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虽然审配在新郑战败,审家部曲的数量比以前有所下降,可这三千人依然堪称精锐。他们有过与孙策率领的主力正面交手的经验,怎么会挡不住满宠率领的豫州郡兵?

董昭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此时此刻来不及多想,满宠绕到了他的身后,抢先立下阵地,他现在不得不攻。否则满宠赶到陈留城下,陈留城中的士气大涨,他再想攻破陈留就更难了。

董昭率部紧急回撤,一边行军一边部署任务。还没赶到白羊陂,他又收到了董访的军报。董访安排骑兵进入陈国、颍川,企图造成大兵压境的形势,迫使陈国、颍川的郡兵据城自守,不能增援陈留,结果派出去的骑兵连续遭到伏击,伤亡惨重。

他开始以为是陈国、颍川的郡兵出击,后来才知道是陈国、颍川的百姓个人行为,一些年轻力壮胆子大的百姓三五成群,寻找有利地形,制造陷阵,伏击落单的骑兵。这些人受过训练,还熟悉地形,人数又多,几乎到处都是,积少成多,冀州骑士的损失非常可观,短短两天时间就损失了三百多骑。剩下的骑士不敢深入,纷纷退出。

董昭一声哀叹:“这是全民皆兵啊。”

第2011章 少年初长成

浚仪城头,陆议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几个身影,嘴角撇了撇,一抹笑意还没展开就消失了。他转过身,沿着城墙向前走去,沿途的将士目不斜视,站得笔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有看到陆议一般。

濮阳逸加快脚步跟了上来,从侧面仔细打量着陆议,心中充满了好奇。濮阳逸认识陆议,他受高干推荐,在军谋处做了几年军谋,后来吕范移镇浚仪,他就被派到吕范麾下任职。在军谋处的时候,他就知道陆议是孙策器重的人才,还深得三将军孙尚香的信任。去年省亲,陆议随孙策的楼船返回建业时还送了孙尚香一只猫,据说孙尚香宝贝得不得了,谁要都不给。

其实那种西域来的猫虽然可爱,却并不稀罕,想来还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一般。不少人都在猜,再过几年,等三将军成年,吴王可能就要赐婚了。正因为如此,虽然陆议已经十八,陆家却一直没有为他张罗亲事。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家世、身份,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了,至少会定下婚姻,怎么会如此冷清,连个做媒的都没有。

这少年前程一片光明,和他处好关系对濮阳家有好处。陆议来到浚仪的第一天,濮阳逸就做出了决定。这段时间,吕范移镇虎牢,将浚仪交给陆议,作为吕范军谋的濮阳逸一点意见也没有,尽心尽职的辅佐。

“将军,这些冀州骑兵是今天的第三拨了。”

陆议放慢了脚步。“参军有什么建议?”

“岂敢。”濮阳逸笑道:“将军足智多谋,又受大王亲炙多年,想必早有了计划,何须我多言。”

“不然,你是参军,提建议是你的职责所在。况且这是在陈留,是你的家乡,你更熟悉情况,就算是吴王在此,想必也会听听你的建议,何况是我。参军但讲无妨。”

濮阳逸神情窘迫地点点头。这少年性子比较冷,一直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偏偏又句句在理,让他不好反驳。他想了想,以示慎重,这才缓缓开口,将早就藏在心里的担心说了出来。

“董昭率三万冀州兵入兖州,董访又临阵投降,引董昭入境,一路势如破竹,睢水以北诸家都依附了他们,集结了两万多人,满将军却只有一万多人,兵力悬殊,恐怕不是对手。董访派骑兵来浚仪,自然是阻止将军出城增援,可若是将军因此闭门不出,将来满将军战事不利,消息传到大王面前,恐怕会有是非。”

陆议停住脚步,沉吟了片刻,转身看着濮阳逸,示意濮阳逸接着说。濮阳逸盯着陆议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从陆议脸上看出什么,只好硬着头破接着往下说。

“城中只有三千步卒,虽说精锐,毕竟不足以应对董访所率的两千骑兵。出城之外遭到阻截,被迫退回,想必满将军也能理解。”

陆议无声地笑了,转身继续向前走。濮阳逸也不知道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只能跟上。他心中忐忑,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听到他呼吸紊乱,陆议放慢了脚步。

“参军,你平时经常习武吗?”

“呃……在下武艺一般,时间也不多,不敢和将军相提并论。”

“现在军师处有规定,参军都要习武,不仅要自练,还要对练。”

“哦,是吗?”濮阳逸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讪讪地笑道:“那我以后也要多加练习才成。”

“参军知道为什么吗?”

“还请将军指教。”

“不敢当。”陆议淡淡地说道:“参军不用上阵杀敌,但练武可以防身,对练则可以锻炼胆气,这都是参军所需要的基本素质。将是三军之胆,参军则是将的智囊,如果智囊慌了,乱了,这战事就没法打了。”

濮阳逸面红耳赤,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就算反应再慢,也听得出陆议对他的表现不满意。以陆议与吴王的关系,也许只要一句话,他要么回军谋处回炉,要么转任他职,总之不可能留在浚仪了。这可有点丢脸,他当初加入军谋处,后来又以参军的身份处放,驻扎在浚仪,那可是家族的荣耀。

“参军随吕督镇守浚仪,熟悉军旅,应该不是遇敌慌张的人。你说,董昭能否战胜满将军?”

濮阳逸不敢大意,就像外放前面临大考一样,认真思索起来。他反复权衡了一番,分析了双方将领、兵力、训练和军械等几个方面,最后得出结论。满宠虽然兵力不足,又以郡兵为主,但军械有优势,军中的中下级将领有经验,训练也严格,就算无法战胜董昭,应该也不至于大败。万一形势不对,满宠也增兵再战。豫州集结了二十万人,再精选一两万人很容易。董昭全力对付满宠,剩下的人也很难攻克陈留,其实满宠出兵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陆议静静地听完,接着说道:“那他需要我们增援吗?”

濮阳逸惭愧地笑笑。“满将军虽然只有一万兵,但他身后还有二十万豫州兵,随时可以增派援兵,并不需要我们增援。如果我们出城,反倒有抢功的嫌疑。”

“所以说,参军不必担心满将军在大王面前告我们见死不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死,反倒有可能越战越强。豫州郡兵训练很充足,所欠缺的就是实战,能和董昭对阵数日,对他们大有裨益。就算损伤大一些,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陆议顿了顿,又道:“满将军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绝不会做冒险的事。他不会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增援上。”

“是,是。”濮阳逸连连点头。

陆议转头再次看了一眼城外骑士的身影,又道:“再说了,我们如果出城,这些骑士也拦不住。”

“是,是。”濮阳逸习惯性的附和了两声,突然觉得不对,猛地抬起头。“将军打算出城?”

“是啊。”陆议难得的露出笑容。“我要去解陈留之围。”

濮阳逸的神情顿时变了,猛地抢上一步,拦在陆议面前,拱手道:“将军,身为参军,我反对将军的决定。出城太危险了,万一损失太大,浚仪城兵力不足,有失守的可能。”

“你不听听我的理由?”

“呃,将军请说。”

“从浚仪到陈留四十多里,水道纵横,大的就有浪荡渠、鲁沟、睢水、涣水,小河更多,在这样的地形作战,骑兵并没有什么优势。”陆议拍了拍城墙,胸有成竹。“董昭在邺城太久了,忘了河南、河北的区别。不过他是个聪明人,用不了多久就能反应过来。如果不趁着他被满将军缠住的机会出手,我们可能会失去机会,再解陈留之围就难了。”

“可是陈留城下还有两万人,就算我们甩掉骑兵,也无法击败那两万人。”

“参军,你是陈留人,你觉得张府君官声如何?”

“呃……”濮阳逸沉吟不语。他不太好评价张邈。张邈身为八厨之一,名声自然是好的,对百姓也算说得过去,这几年中原大战,陈留却比较安定,也是托了张邈的福。但张邈有长者之名,又出身世家,对世家、豪强一向宽容,与豫州做交易挣来的利润大部分都被世家、豪强拿走了,普通百姓所得有限,还不如工坊带来的好处多。只不过百姓重土安迁,既然日子还过得去,愿意背井离乡的人也就不多,所以迁到豫州的人不算多。

但张邈并不适合在乱世生存,他对世家、豪强失于宽纵,有恩无威,所以董昭一来,刀锋面前,陈留以北诸县的世家、豪强立刻倒戈,没有为张邈卖命,更是集结了部曲依附董昭,一起包围了陈留。现在陈留城外的那些人马大多是陈留本地世家,很可能在不久前还是张邈的座上客,觥筹交错,欢聚一堂。虽说有董昭势大的原因,但张邈没有什么威严,没人怕他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陈留濮阳氏虽然家道没落,毕竟也算世家,濮阳逸常在圈子里走动,对这些世家的心态把握得很清楚,只是不太方便和陆议说。

见濮阳逸不说话,陆议又问道:“参军觉得,陈留城外那些人得知董昭战满将军不胜会是什么反应,还会不惜代价,非要攻破陈留,取张府君兄弟性命吗?”

濮阳逸略作思索,立刻明白了陆议的意思,眉梢轻挑,笑道:“当然不会。”

“既然如此,那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濮阳逸笑容满面,连连点头,暗自佩服陆议想得周到。陈留世家、豪强本来就是墙头草,他们和张邈兄弟并没有仇,只是被董昭的兵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而已。如果知道董昭三万人没能击败满宠一万人,随时有可能退走,他们只怕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哪里还会为董昭拼命。这时候只要风吹草动,他们很可能就一哄而散,小败说成大败,趁机放张邈兄弟一条生路。

陆议语重心长的说道:“参军是陈留人,应该有不少旧相识在陈留城下,不妨写几封信,劝他们为自己的家族想一想,不要一条路走到黑。”

濮阳逸心领神会。

第2012章 陆议定计

濮阳逸按照陆议的要求写了几封信,派掾史王吉去陈留。王吉就是浚仪人,与不少世家有交情,说话比较容易。

当然,陆议要出击的消息是不能说的,一点口风也不能露。事实上,除了濮阳逸和陆议本人之外,没人知道陆议有这个计划,王吉也不例外。真让他知道,他也许就不回来了。即使在濮阳逸本人看来,这件事的把握也不大,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不坚定上,原则上来说是违背军谋处的作战准则的。只不过陆议不属军谋处,他是吴王身边的小将,可以不受军谋处的要求做。

王吉带着濮阳逸的书信出城,沿途也遇到了一些骑兵,甚至遇到了董访本人。但王吉与董访相熟,又能言善辩,几句话反说得董访心里打鼓,觉得袁谭未必能胜,不能把事情做绝,将来不好收场。况且满宠被董昭截住,陆议不敢出城,陈留世家又不愿交出土地,向孙策称臣,想来还是和现在一样保持观望而已,不会轻易翻脸,便放王吉过去了。

当然,董访也没忘了通知董昭,让他小心陈留世家,别被这些墙头草断了后路。

董昭接到消息,反复考虑了一番,也派掾吏回陈留,力劝陈留世家坚定立场,不要动摇。孙策虽强,却是天下公敌,尤其是世家公敌。若是孙策得了天下,普通百姓也许会受益,世家却未必,还是袁谭能善待世家,必不会辜负他们云云。

他也没指望能说服这些人,他只希望能争取几天时间,让他击败满宠。只要能击败满宠,他就能暂时稳住陈留的局势。

使者离开之后,董昭下令猛攻满宠的阵地。他利用自己的兵力优势,连续作战,希望能一鼓作气的击溃满宠,最好能斩杀满宠本人。满宠是豫州刺史,节制豫州军事,杀了他,就能动摇整个豫州形势,为袁谭进攻豫州创造机会。

双方展开激战,两天时间内,董昭连续发过了超过三十次攻击,数度突破满宠的车阵,满宠不得不命令亲卫上阵,全力拼杀,这才维持住阵地。

在鲜血的洗礼下,在老兵们的帮助下,这些初登战阵的豫州郡兵伤亡迅速增加,却也迅速成长起来,越战越勇。

董昭很快就发现,虽然满宠的阵地被压缩到渡口一带,却更加坚实,突破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他原本以为是满宠占据了有利地形,利用战船掩护所致,后来才意识到是阵中将士的变化所致。他曾率魏郡郡兵作战,亲眼见识过郡兵在战斗中成长的过程,眼前的形势非常相似,只是速度更快。短短两天,对面这些豫州郡兵似乎就褪去了青涩,变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兵,不比他麾下的这些魏郡郡兵逊色。

惊讶之余,董昭心中不安,有些犹豫。满宠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反客为主,抓住机会打了两次反击,斩杀数百人,士气大振。

形势在不知不觉的发生变化。

——

不出董访所料,王吉赶到陈留,接连走访了相识的故旧,虽然舌灿莲花,说得头头是道,那些人却只是嘴上感激,没什么实际行动,谁也不肯做出表态,笑谈一番后礼送王吉出营。王吉折腾了两天,也没有得到一句准话。

王吉本人有些气馁,觉得自己白跑一趟。但陆议却不这么认为。他仔细询问了王吉的行程,让王吉画出了陈留城外各营的位置,将领的脾气,以往有没有战事经验,营中将士的状况。随王吉前面的侍从中有陆议安排的细作,观察得更仔细,配合王吉本人的见闻,陆议很快就得到了一份大营分布图。

与濮阳逸反复讨论后,陆议拟定了作战计划。

这个计划分两部分:一是行军,如何避开由董访率领的骑兵的监视,到达陈留城下;一是作战,如何攻击陈留城外的大营,尽可能杀伤对手。

行军的问题比较容易解决,这四十多里路有很多河流,董访为了能监视所有的道路,在各个路口都安排了骑兵,但他最关注的位置还是浪荡渠。浪荡渠水面宽阔,河道通畅,能走楼船,是浚仪通往豫州腹地的主要水道,扼守浪荡渠,不仅能监视浚仪方向的援兵,还能监视颍川、陈国方向的援兵,一举两得。

陆议决定避开浪荡渠,反其道而行,出浚仪东门,渡汳水,然后绕过姦梁陂,在姦梁陂东侧渡水,折向南,再渡睢水、涣水,在陈留城的东南方向发起攻击。为了方便渡水,陆议命令出战的将士每人携带皮囊一只,用于泅渡。这些将士大多来自江东,水性都不错,只是乍暖还寒的季节,泅水之后,衣裤尽湿,极度考验战士的体能。为此,陆议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还有一些酒。为了鼓舞士气,他下令在携带的牛肉饼中加糖。

糖是稀罕物,即使家境好的人家,一年到头也难得吃糖。以牛肉饼充当行军干粮已经够好的了,还要加入糖,这让包括濮阳逸在内的人都觉得奢侈。陆议解释说,加入糖不仅仅是为了鼓舞士气,还是为了增强将士的体力,帮他们御寒。病人大病初愈,喝点糖水就会有精神一些,正是这个道理。

濮阳逸等人虽然牙疼,但陆议是主将,他既然做了决定,就只能听他的。想必取胜之后,吴王会有赏赐,到时候再申请一些糖,补上空缺也未尝不可。

解决了行军的问题,作战的问题就更复杂了。陆议根据王吉提供的情报,拟定了攻击路线。这次攻击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制造混乱。这些陈留世家心怀犹豫,互相之间又不信任,其部下也不是久经战场的悍卒,易动难安,一旦营中火起,便易形成溃败之势。届时城里的张邈再出城攻击,内外夹击,取胜的机会很大。

因此,陆议要求每个将士都携带绑了引火物的箭,人手两只火把,进入敌军大营之后不求杀伤,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深入突击、放火烧营,尤其是辎重。与此同时,陆议又安排了三百精锐,用于冲击对方中军,实施斩首战术。

濮阳逸看着陆议侃侃而谈,脸皮有些发烫。在陆议面前,他这个参军就是个摆设,什么也不懂。

准备妥当,陆议带着两千精锐悄悄出了浚仪,消失在夜色之中。

——

深夜。董昭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

案上摆着一枚纸,上面写着十几个数字。字体端正,纸也轻柔,是正宗的豫州纸,比冀州纸锦软细密,不像冀州纸总有一些处理不掉的粗梗,手感粗硬。可是在董昭的心里,这枚纸却有些沉重。

这是今天的伤亡报告。激战一天,进攻七次,不仅未能击破满宠的战阵,反倒被满宠打了两个反击,损失两千余人。尤其是军侯、屯长之类的将领损失惨重,有不少人是刚刚提拔上来的,新官上任,还没坐稳就阵亡了。

因为之前弩车对攻不利,大批弩车被毁,又没有抛石机,己方缺乏有效的攻坚手段,要想攻破对阵的车阵,只能让步卒冒着对方的箭阵强行突击,绝大部分伤亡都发生在这个阶段。

豫州军的弩手很精练,尤其是那些手持四石、六石弩的强弩手,命中率至少在七成以上,甚至有人达到八成以上,几乎每一次发射都有收获,在最前线作战的曲侯、屯长是他们最钟意的目标。与他们相比,更习惯于覆盖式打击的冀州强弩手和新丁当不多,指定目标的杀伤效果远远不及。

除了兵力优势,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这一战要败了,再打下去,损失太大,连预定的任务都无法完成,很可能会被赶出陈留。眼下虽然战事不利,三万人没能击退满宠的一万人,毕竟实力犹在,压制陈留世家不成问题。

只是就这么退了,实在有些不甘心啊。董昭心中感慨不已。哪怕是五天之前,他率部迎战满宠的时候,他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三万久经战阵的冀州兵无法击败一万刚刚征集的豫州兵,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那袁谭取豫州还有希望吗?朝廷三面围攻的计划还有意义吗?

一连串的疑问在董昭的脑海里翻腾,让他心神不宁。他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并不清楚豫州的真实情况。从商人口中得来的消息不准确,商人们只关心生意,对其他的事关心不够,道听途说的多,真凭实据的少,而袁谭虽然能得到相对准确的信息,却没有如实公布。

这也可以理解,如果如实公布,冀州人还能不能支持他都是一个问题。

一想到袁谭可能隐瞒了真实情况,董昭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这说明在袁谭心目中,他一直不是嫡系。

算了,不打了,还是保存实力比较重要。没有实力,将来就算投降都没资本。

董昭一甩袖子,下了决心。他用力过大,袖子扇灭了案头的油灯,油灯倒了,油洒了出来,引燃了上案上的纸张。侍从连忙上前扑火,帐里一时有些乱。

董昭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侍从,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丝不祥。

第2013章 侵掠如火(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董昭撩起帐门,转头向外看去。在摇曳的火光下,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从身上的甲胄来看,像是骑士。董昭心中一紧,脚下一动,正准备出帐,随即又控制住了自己。

骑士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里拿的木牌摔出好久,一直滚到董昭脚前。两个帐前卫士抢步上前,将骑士扶了起来,送到董昭面前,另一个卫士捡起木牌,递给董昭。董昭接在手中,却没有看他。他认识这个骑士,是董访的亲卫。

不会是董访出事了吧?董昭心跳如鼓,脸色也有些难看。骑士在陈国、颍川境内遇袭的消息一直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普通百姓尚且如此,真正的精锐自然更擅长此道,如果董访遭遇夜袭,他一点也不意外。

“府君,陈留……陈留遇袭,营中起火,全都乱了。”骑士艰难的说道,汗水从额头滑落。

“陈留?”董昭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哪来的人马?”

“不知道。”

董昭的脸沉了下来。陈留遇袭,却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敌人,这是董访失职,还是陈留世家内部生乱?看来王吉去游说还是起到了作用,有人后悔了,要解陈留之围,留张邈兄弟一条生路,也为自己留个退路。

这甚至可能是陈留世家心照不宣的约定,否则仅凭一些来历不明的敌人,能引起多大的骚乱?

在一刹那间,董昭心头闪过陆议的名字,但他随即又排除了这个想法。如果是陆议从浚仪出兵,且不说他很难悄无声息的通过董访的防线,就以浚仪城中的兵力也很难真正撼动陈留城外的大营。陈留世家就算不是什么名将,守住自己的大营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董昭仔细询问了一番,奈何骑士所知有限。董访发现陈留城下火起就派他来报信,好让董昭有所准备,详细的情况还没搞清楚,估计过一会儿还会人来。

董昭随即击鼓聚将,做好应变的准备。

诸将苦战一天,刚刚睡下,又被战鼓声惊醒,一个个紧张万分,以为是敌军袭营。赶到中军时,一个个衣衫不整,神情憔悴,有人甚至连战甲都没来得及穿,提着战刀就匆匆赶来了。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部下,董昭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暗黄发黑的脸上扫过去。曾几何时,这些人是何等的意气发风,不惧强敌,仅仅几天时间,他们就被豫州兵打得士气低落,信心全无,还有几个脸庞甚至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会是这样?董昭暗自叹息。

——

陈留。

陆议带着两千精锐在大营里横冲直撞,接连攻破了五个大营,顺利闯入一个辎重营,放了一把火。

陈留世家本来就无心恋战,他们在睡梦中被惊醒,连对手是谁都不清楚,想抵抗又不是对手,匆忙组织的阵地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击破,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徒劳的努力之后,他们很快就失去了对抗的意志,只想逃命。

得益于前两天王吉的来访,陈留世家互相猜忌,总觉得其他人可能变卦了,暗中答应了王吉什么,这些闯进大营烧杀的人来得突然,一点预警也没有,对地形这么熟悉,与其说是外敌,不如说是内乱更有可能。变生肘腋,他们不敢轻易向其他人求援,生怕引狼入室,为祸更烈,宁可聚集残部,龟缩在一角,负隅顽抗。

在这种心理下的影响下,陆议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阻力。这些陈留世家的部曲战斗力太渣,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他带来的两千精锐可以完虐他们,丝毫没有压力,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突击,以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方式突击,击破对方的战阵,击垮敌人的意志。

两千精锐按照陆议事先拟定的计划,摧营拔寨,所向披靡。他们并非走直线,而是有所选择,有时候直行,有时候横行,有时候会跳过一两个大营。在夜色的掩护下,在混乱的溃兵掩护下,他们神出鬼没,出现在全无准备的敌人面前。

如果濮阳逸在此,从高空俯瞰,他会发现陆议之前拟定的计划得到了完美的实施,这两千精锐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的斩击着陈留世家的神经和肌肉,让他们失去战斗力,让他们对同伴的怀疑加剧,让他们的恐慌像瘟疫一样传播。

不到一个时辰,陆议就将陈留城东南方向的大营变成了一片火海。

看到几个辎重营接连起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陈留世家彻底傻了眼。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辎重营被烧,他们手里就只剩下两三天的口粮,就算派人征粮,短时间内也无法征集到足够的粮食,更何况满宠率兵来援,他们已经不可能再从容的向百姓征集粮草。

几乎在瞬间,陈留世家士气崩溃,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撤退,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受到攻击的。他们抓紧时间列阵出营,尽可能减少损失。这些部曲都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没有了部曲,他们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混乱由东南大营向东西两个大营蔓延,愈演愈烈,无数士卒有狂奔,在嘶吼,仿佛身后有巨兽在追赶,但他们却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只是被无形的恐惧追着跑,看到任何人都像是敌人,只想远远的逃离。

见城外火起,城里的张邈及时的敲响了战鼓,西门大开,张超率领五千精锐杀了出来,怒吼着冲向犹豫着不肯放弃的大营。

在发起攻击之前,陆议就命人潜到城下通知张邈,一旦看到城外有情况,就派精锐出城攻击西门外的敌人。原本张邈还有些怀疑,总觉得陆议只有三千人,来解围怕是不够,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对手。可是看到城外的战况,他知道陆议不是说空话,他真的做到了。于是,他让弟弟张超带上装备最好的五千精锐冲出了城门,要给这些忘恩负义的陈留世家狠狠一击。

一直以来,张邈和孙策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陆续购置了五六千套军械,装备最忠于自己的部曲。这些部曲以东平张家部曲为骨干,有的是追随他们兄弟多年的游侠儿,有些是就地招募的百姓,算是他手中最精锐的力量,战力不俗。他们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早就想教训这些陈留世家,此刻出城,宛如猛虎出柙,势不可挡,迅速攻破了对方的营门,杀入营中。

与此同时,张邈命人在城头击鼓呐喊。近百面大鼓雷鸣,几千人齐声呐喊,声势惊人,就像有千军万马从城中杀出一般,进一步摧毁陈留世家的士气。已经溃逃的逃得更快,还没有逃的开始溃逃,最终汇成一道洪流,从陈留城两侧流过,涌向西北,涌向浪荡渠和睢水。

黑夜之中,火光之下,这些心慌意乱的溃兵被战鼓声、喊杀声催着逃命,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不是生路,而是绝路。等他们发现眼前是空荡荡、黑漆漆的水面时,已经来不及了,被后面涌来的同伴生生挤进了水中。

——

董访带着骑兵,站在鲁沟对岸,看着混乱的战场,看着由南向北狂奔的溃兵,心头一片黑暗。

他置身战场之外,自然知道这些溃兵前面有什么,对手从东南方向发起攻击,自然是要将这些溃兵驱向西北。陈留城的西北是睢水从浪荡渠分流所在,根本没有陆路可走,溃兵逃向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制造混乱,让对手无暇思考,自投死路,这是很高明的战术。

究竟是谁?董访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这场混乱从何而起。他在陈留与浚仪之间部署了几百名骑士,不管陆议是从陆路还是水路,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收到陆议出城的消息。在他看来,这些袭击更像是陈留世家的内部行为。兄长久战不胜,动摇了陈留世家的信心,再加上王吉的游说,这些墙头草终究还是上了人的当,开始自相残杀了。

董访在陈留多年,很清楚这些人的品性,心中充满了鄙视,也没有出手救援的打算。战场上一片混乱,他也无从下手,非要出击的话,也只能越过鲁沟,与从西门出城的守军拼命。可是那样一来,他就是和故主搏命,就算胜了,也将是他此生无法磨灭的羞愧。

董访很快做出了决定,率部撤往白羊陂,与董昭会合。

白羊陂离陈留不过二十余里,董昭隐约看到了陈留方向的火光,也听到了战鼓声和呐喊声,他做出了和董访一样的选择,放弃了增援,主动撤出战场,保全自己的实力。满宠就拦在他的面前,他无法向西,又怕满宠截击,只能撤向南侧的高阳亭。

与董访会合后,疑惑的董昭迫不及待的问董访:敌人究竟是谁,从哪个方向来的?

董访一无所知。

第2014章 计穷

满宠也察觉到了陈留方向的异常,但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生怕是董昭的计策,不敢轻举妄动,守紧大营,不给董昭任何机会。即使看到董昭撤退,他也没有下令追击。

他很清楚,他麾下的将士虽然有较大的进步,却还不能胜任这种夜间的混战。

第二天清晨,满宠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斥候还没回来,陆议的使者到了,向满宠解释了相关的情况,以及为什么没有联络满宠。他战前并不清楚能打成什么样,有见机行事的成份,所以不敢劳动满宠的主力。当然,若非满宠拦住董昭,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这一战的首功还是满宠。

满宠苦笑,心情有些复杂。他倒不至于和陆议争功,但他很清楚,在为将这条路上,他的优势并不明显,很难有突出的成就,最多跻身九都督,而且位置靠后,想和陆议这等少年英才争锋根本没有胜算。

满宠给陆议回了一封信,话说得很客气,表达了对陆议的钦佩,并表示不会与陆议争功,该谁的就是谁的,他会如实上书吴王。

满宠进军陈留,与张邈兄弟见面。

战斗当晚,大局已定之后,陆议就率部撤回浚仪,连张邈兄弟都没见着,更别提满宠了。如果不是城外残留的血迹和灰烬,很难相信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战,更难想象这场大战是两千人击溃了两万人,而统军将领竟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

这一战对张邈刺激很大。如果说之前愿意向孙策称臣还有迫于无奈的心理,现在他已经认清形势,自己不适合这种乱世,要想过得安逸,还是选择一个强者依附。袁谭也好,朝廷也罢,都不是孙策的对手。一直以来,孙策只是不想强夺陈留,否则他根本守不住。

张邈心甘情愿的交出了陈留太守的官印。满宠接过官印,随即转达了吴王的命令:陈留暂时由豫州接管,按照豫州的规矩办,太守与郡尉分治,太守治民,由张超接任,郡尉掌兵,暂时由陆议代理。张邈与家属前往建业,另有安排。

张邈欣然从命。

张超有点意外,却也没有推辞,很开心的接受了任命,并派人通知陆议。陆议收到消息后,很快就委任都尉卫恂赶到陈留,接管军务。卫恂原本就是陈留太守府的兵曹吏,后来到豫州投军,立了功,又入讲武堂进修,毕业后在吕范麾下任职,驻守睢阳。吕范来浚仪后,他又跟到了浚仪,现在重回陈留任兵曹掾,代理郡尉职责,也算是荣归故里。他和张超原本就熟悉,两人合作,张超也没什么意见。

落实了职务之后,满宠又做了进一步安排。身为太守,张超要印行报纸,动员陈留百姓起来反击入侵,或是带着粮食进城,或是退入颍川、陈留境内,对依附董昭的世家进行策反,迷途知返的可以将功折罪,执迷不悟的,将来一定会追究,绝不宽恕。

张超俯首听命,按照满宠的要求写文章,印报纸,传布各县。不过陈留的情况不如豫州各郡国,识字的百姓不多,效果有限,张超请满宠安排一些读书人来陈留,到各县协助宣传动员。满宠早就集结了相关的人员,在陈国待命,随时可以进入陈留展开工作。豫州各郡国这几年推广教育成果喜人,不缺读书人。

与此同时,卫恂招募百姓守城,加强戒备。董昭入境,就地征集粮秣,不少百姓都遭了殃,向南逃的也不少,听说郡尉募兵守城,踊跃报名。卫恂精挑细选了一万多人,挑选了一些立功将士担任军侯、屯长,立刻展开训练。

张邈起程赶往建业。在路上,他与豫州来的运粮船相遇,看到一艘艘满载粮食、军械的大船,士气高昂的将士和民伕,他感慨不已,一声长叹。

“何伯求说得对,后生可畏,我辈当退隐山林,笑看风云,莫作撼树蚍蜉,挡车螳螂。”

——

东阿。

袁谭站在将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战场。

数百架抛石机、近万张强弩正在集射,泥弹、箭矢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没有停息的时候,打得城头的兖州军抬不起头来。望楼上,强弩手连续射击,对城头的重要目标进行狙击,破坏兖州军的指挥。

东阿不是高唐,程昱也不是朱然,冀州军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东阿城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可是袁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程昱的坚持超出了他的想象,完全是与城俱亡的决绝。程昱曾是他的旧部,他也知道程昱的脾气,料到他不会轻易投降,但他还是没想到程昱会拼了命的抵抗,一连打退了他十几次强攻。

这是为什么?袁谭想不明白。程昱这是对曹昂的忠诚,还是对我的失望?他明明知道,就算曹昂带着所有的兵力赶来增援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兖州如今内乱四起,曹昂疲于奔命,能赶来解围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这么做除了增加伤亡,增加仇恨,断绝自己的生路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总不会是在等满宠的增援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肯定要失望了。满宠只想守住豫州,根本没有进入兖州作战的意愿。他手里只有一万机动兵力,眼下又去了陈留,迎战董昭。面对董昭的优势兵力,他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噔噔噔!”袁谭的思绪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回头一看,一个掾吏快步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军报。袁谭目力很好,一眼看出上面的紧急标志,顿时眉梢轻颤。

沮授迎了上去,接过军报,检查了一番。“是董昭的。”

袁谭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董昭击败满宠,拿下陈留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形势就比较有利了。只是浚仪城不易攻,董昭要花些心思才行。

沮授打开军报,看了一眼,神情便有些不对。他抬头看看袁谭,使了个眼色,随即又低头细看。袁谭心里一紧,莫名的有些慌乱。从沮授的神情来看,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董昭被击败了?是虎牢关的吕范回援了,还是豫州方向增援了?

袁谭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找不到有可能影响战局的力量。总不会是被满宠击败了吧?满宠率领的豫州兵的确不弱,军械、训练都超出董昭的预期,可是双方兵力悬殊,董昭也不是庸将,满宠要取胜绝非易事。

董昭前两天的军报还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能截住满宠呢。

“君侯,董昭战事不利,退守外黄。”

“他被满宠击败了?”

“不是,是陈留城下的人马遭受夜袭,以致溃败,损失惨重。”

“谁干的?”袁谭大吃一惊。“张邈?”

“不知道。”沮授苦笑道:“张邈的确派兵出城作战了,但最先袭营的人是谁,现在还不清楚。据董访说,浚仪方向没有动静,不太像是陆议所为。溃败的诸家互相指责,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所为。”

袁谭啼笑皆非。作战不利,却不知道谁是敌人,这些陈留人是喝多了吗?就算喝多了,也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吧。

“拿来我看。”

袁谭从沮授手中接过战报,仔细读了一遍,也没找到答案。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来,董昭也很疑惑。

袁谭心情很不好,沮授的神情也有些沮丧。董昭受挫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兵力损失有限,并没有伤筋动骨,还可以再战。但怎么败的都不知道,这让人太煎熬了,尤其是对士气的影响太大。陈留世家已经被打垮了,消息传到济阴、山阳,影响也不会小,兖州的战事将比预期的更艰难。

即使陈留的战事是意外,是陈留世家自乱阵脚,董昭与满宠交战的经历也不可忽视。满宠以一万新兵与董昭战成平手,足以说明豫州郡兵的战斗力比他们想象的更强。若是考虑到董昭可能会有所避讳——这几乎是必然,情况也许会更糟。

“公与,这……可能吗?豫州郡兵能以一敌三?他们又不是各都督麾下的精锐,不用农作,天天训练。”

沮授沉吟片刻,点点头。“是有可能的,毕竟……这是精选出来的郡兵,其中还有不少有战事经验的老卒为军侯、屯长,满宠虽然没有经历大的战事,可是这些年一直有两千人在手中,追剿豪强,攻打庄园,也有一定的用兵经验。董昭准备不足,受挫也是可能的。”

袁谭再次看向远处的东阿城,心头密布阴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奈何?”

“我们已经尽力了。”沮授幽幽地说道:“眼下只剩下一个机会,河南。”

“河南?”袁谭若有所思,却不敢肯定。荀衍与刘备共有两万步骑,的确有机会与鲁肃一战,但胜算却未必大。他摇摇头。“刘备就和陈留人一样,示以形势可以,真正上阵搏命,恐怕会有问题。”

沮授摇摇头。“我说的不是刘备,是朝廷。朝廷有并凉步骑,如果能从河内进入河南,与荀衍、刘备合兵,还是有机会取得突破的。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留手了,就看谁多一口气。天子应该比我们更着急。”

第2015章 如琢如磨

虽然还没到三月,建业却已经闻到了春的气息,紫金山上柳条吐苞,嫩绿如烟,山谷间野花绽放,生机勃勃。鸟儿在树中鸣唱,蝴蝶在花间乱飞,一只只巨大的纸鸢被一根根细不细见的线牵引着,迎风高飞,引起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建业的春天真美。”诸葛亮一声轻叹。今年正好二十岁的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身白色春衫,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少女的目光。即使与孙策站在一起,他也毫不逊色。

“荆南不美?我觉得洞庭湖就不错。”孙策笑道:“还是你的眼中只看到了香草美人?”

“荆南也美,只是没时间看。”诸葛亮笑了两声,又道:“或许荆南风光毕竟不与琅琊同,我感受没有大王那么深。”

“巧言佞色,明明是你自己无趣,偏说什么家乡好。”孙策耸耸肩,哈哈一笑,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孔明,你还年轻,路很长,不要急,留点时间看看大好河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重要的不是终点在哪里,而是沿途的风景。”

“喏,臣受教。”诸葛亮拱手施礼。

两人向前走去,他们身高腿长,渐渐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虎士们散在四周,隐在树石之后,也不影响他们的谈话。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向前走,渐渐来到山顶。远眺大江,春风拂面,着实惬意。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转身向孙策施了一礼。“大王,臣以为,甘宁不可独任。”

孙策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诸葛亮接着说。他将诸葛亮从荆州紧急召回,就是要听诸葛亮的解释。他可以改变诸葛亮的人生轨迹,但他无法改变诸葛亮的性格,诸葛亮在荆州处理甘宁事件的手段让他看到了擅权的征兆,不得不多三分谨慎。

虽然周瑜西进,但他还没有在荆州重新设大将的想法。即使设大将,也会是孙翊,不会是诸葛亮。事实上,最近他一直在酝酿分割荆州。荆州太大了,既有地理形势,又有经济优势,户口百万,很容易造成割据。要想长治久安,不能让荆州控制在某一个人的手中。

不仅荆州如此,其他几个大州都一样。随着经济发展,重心南移,原本的州划分已经不太适应,需要进行调整,只不过目前还没有那么迫切,所以才没有急着商议,只在有限的几个人之间商量。在他的规划中,荆州至少要分成两个战区,甚至可能更多。在这种时候,他当然不能接受任何人想主掌荆州的想法。

“甘宁作战骁勇,精通水战,又熟悉益州水情,的确是从水路进攻益州的最佳人选。但甘宁好杀,生性残忍,当年在益州为寇时就多有杀伤,名声极坏。这些年在幽州作战,杀戮无辜不少,甚至已经成了习惯。在荆州都敢轻率杀人,到了益州岂不是要屠城?”

孙策转头看看诸葛亮,沉吟不语。屠城?这有点夸张了吧。不过诸葛亮的担心也有道理,真要发生了这样的事,对他的名声影响极坏,很可能激起益州人同仇敌忾,奋死反击。甘宁这些年在东海护航,与海盗作战,下手是出了名的狠,恶名远播。这种做事风格不能带到内地来,影响太坏。

“李通、娄圭一起上阵,就能制衡甘宁?”

诸葛亮摇摇头。“甘宁是水师都督,能指挥他的唯有大王。大王独任甘宁,就算派参军协助,恐怕也很难和他相处。若大王亲至,又难免让他疑惑,或有猜忌之嫌。若是应李通、娄圭之请,让他们一同参战,则大王亲至便顺理成章了。”

孙策轻笑一声:“这阵势是不是太大了?”

“大王,虚无相生,有示之无,无示之有,正因为大王并无强攻之意,更当示之以形。大王至峡口,则益州震惊,曹操不得不重兵守捍关。若仅是甘宁,曹操未必会全力以赴。”诸葛亮顿了顿,又道:“甘宁虽勇,水师毕竟不过五千余人,欲破益州怕是力有不逮。”

孙策沉吟良久。诸葛亮的分析有道理,可是这有违他的基本战略,如今能用的机动兵力都上阵了,只剩下他手里的两万多人,他不想为了吓唬曹操一下就再次远赴荆州。实在不能打,不打就是了,本来也没指望一战成功。

他和诸葛亮的区别就在于可进可退之间,他选择了退,而诸葛亮选择了进。这既是两人的视野不同,也是两人的战略不同。诸葛亮一心想建功,抓住战机,他却一心想夯实基础,建百年大计。

诸葛亮年轻,有进取心可以理解,但作为他身边成长起来的人,诸葛亮的表现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远处的山路上,杨仪提着衣摆,快步走来。孙策转头看去,见山坡之下停着几匹快马,几个骑士正在休息、饮水,看起来像是速度最快的六百里加急驿骑。孙策眉梢微动,下意识地看了诸葛亮一眼。诸葛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仪,没有注意到孙策的眼神,但孙策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复杂。

“孔明。”

“大王。”

“猜猜这是哪儿来的消息,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诸葛亮很认真的想了想,神情专注,杨仪走到面前,见诸葛亮神色不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向孙策施礼,刚要说话,孙策抬手制止了他,直接从他手中接过军报,却故意避开了诸葛亮的眼神。

军报是满宠发来的,自然应该和陈留的战事有关。孙策有些好奇,满宠率一万豫州郡兵入陈留,这么快就有消息来,是胜了还是败了?前两天还收到消息,说董昭有三万冀州兵、两万陈留世家的部曲,还有两千骑兵,满宠想取胜绝非易事。

该不会是败了吧?

“是豫州的消息。”诸葛亮突然说道,目光炯炯地看着孙策,眼神自信。

“为什么?”孙策一边说一边打开军报。

“袁谭围攻高唐不下,改变战术,围攻高唐、历城、临淄三城,进攻兖州,但离进入豫州境内还有相当距离。纵有消息来,也不会急。只有陈留方向的战事有了结果,才有可能动用六百里加急。”

孙策应了一声,又道:“那你再说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正好看到陆议以两千人夜袭陈留,一把火烧得陈留世家大败,解了陈留之围的部分,不免一滞,随即又笑了一声。“这小子……”欣慰地摇了摇头。陆议这一战打得漂亮,胆大心细,用步卒穿过被骑兵监控的区域,夜袭陈留,不是一般人敢干的。

诸葛亮眼神一闪,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皮,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孙策等了一会儿,见没声音,抬头看看诸葛亮。“怎么不说了?”

诸葛亮道:“大王已经告诉了臣答案,臣再说,有取巧之嫌。”

孙策微怔,随即恍然,又有些后悔。诸葛亮和陆议是好友,很谈得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竞争,陆议还好,诸葛亮却比较在意这件事。毕竟陆议比他小两岁,却有着他无法企及的机遇。陆议虽然不争,但处处占优,现在又立下奇功。诸葛亮知道了,只怕心里更急。

孙策沉吟良久,说道:“孔明,你和伯言交好,可曾分析过你们二人的优劣?”

诸葛亮躬身施礼。“请大王指迷。”

“伯言近儒,你近法。”

诸葛亮眨眨眼睛,面色平静。一旁的杨仪脸色却有些紧张。孙策转身,静静地看着诸葛亮,接着说道:“伯言有慧,你有智。智可及,慧不可及。”

刹那间,诸葛亮屏住了呼吸,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悄悄地吐了出来,躬身道:“大王所言甚是,臣也自觉天赋不如伯言,故而只能努力。”

孙策摆摆手,示意诸葛亮不要急。“我还没说完。”

“臣失礼,死罪,死罪。”

“正因为慧不可及,所以很难学,能不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全看运气。而他们能不能一展才华,有时候也要看运气。如果能在合适的时机出现,他们就是夜空最耀眼的明星。如果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他们就是白天出现的流星。”

“白……天?”杨仪惊讶不已,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问了一句。“大王,白天还有流星?”

孙策瞅了他一眼,没理他。诸葛亮也笑了,原本有些紧绷的面容松弛了一些,给杨仪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杨仪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笑,闭上了嘴巴。

孙策接着说道:“正因为智可及,才可以教,才可以学,教导得当,不仅可以教出更多的智者,还可以将他们的功业传承下去,一代人一代人的积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

诸葛亮眉心微蹙,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向后退了一步,深施一礼。“多谢大王指点,臣将铭记终生,须臾不敢忘。”

孙策伸手扶起诸葛亮。“孔明,不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要急,慢慢来。”

第2016章 夫复何言

孙策将手中的军报递给诸葛亮,拍拍他的肩膀。“看看,待会儿回复,看看你这半年可有进益。”

“喏。”诸葛亮朗声应道,双手接过军报,手指有些发麻,白晳的面庞也有些微微泛红。

“去吧,让威公领着你四处转转,紫金山的风光还是不错的。”

“喏。”诸葛亮再次躬身施礼,捧着军报退下,与杨仪向一旁去了。杨仪领着诸葛亮向前,一边走一边偷眼看诸葛亮,眼角全是笑意。他在一旁听得清楚,吴王对诸葛亮期待甚高,不在陆议之下。作为诸葛亮的好友,他当然为诸葛亮高兴。

两人走得远了些,杨仪回头看看,见孙策站在原处,王后袁衡、夫人甄宓从后面赶了上来,有说有笑,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再往前走,才放慢了脚步。他忍不住问道:“孔明兄,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请教?”

诸葛亮正自激动,听得杨仪此言,不禁笑道:“白昼见流星之事?”

“是啊,这流星也是星,不应该是晚上才能看到的么,怎么会……”

诸葛亮笑笑。“威公,你见过日食吗?”

“见过,初平四年、五年都有日食,我当时可吓坏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你应该出来的。”诸葛亮笑得更加开心。日食是灾异,连天子都要罢朝斋戒,不能理政,普通人对日食更是避之不及,就算不躲在屋里,也很少有人敢抬头看天。若非遇到孙策这么一个不信天命的明主,他和杨仪差不多。可是现在不同了,初平五年日食,他们几个军谋都被孙策叫到屋外,亲眼目睹了日食时的天空,虽然不像夜晚一样漆黑,却能清晰的看到星空,星星的位置和夜里的星空没什么区别。

这足以说明,大白天也是有星星的,只不过被阳光所掩而已。

听诸葛亮说完,杨仪目瞪口呆。他在孙策身边也有好几年了,却没听人说起这件事。想来是孙策身边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这是什么有意思的谈资,只有他这个后来者才会一无所知。

见杨仪尴尬,诸葛亮问道:“你在大王身边,随大王去听过徐大师开讲吗?”

“听过一次讲算术的,其他的没什么兴趣。”杨仪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徐大师有些沽名钓誉,还有那个赵婴,若说研究一些算术还可以理解,居然痴心妄想,要用形术演算日月经行轨迹,实在是……”他忽然想起诸葛亮与徐岳有旧,不好意思再说,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你啊,过于重术,非为学正道。威公,大王重术而不轻道,更以术证道,你可千万别想差了。”他回头看看,又压低声音笑道:“你以为徐公河二千石的俸禄是好拿的?”

杨仪想起徐岳那一头白发,也忍不住笑了。诸葛亮说得对,吴王不喜欢书生,不养闲人,既然他肯花二千石的俸禄养着徐岳,自然是徐岳有用,只是自己没看出来而已。

趁着杨仪出神,诸葛亮将手中的军报看了一遍,看到陆议奔袭陈留那一段,心中一动,随即感到一丝温暖。孙策已经估计到他看到这一段会有竞胜之心,所以才会和他说那些话,让他正视双方长短,不争一时之意气。平心而论,陆议此举的确有些匪所思,即使是事后复盘,他还是觉得太过冒险。设身处地,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诸葛亮收起军报,反复思考。孙策说待会儿要考他,自然不会希望他敷衍了事。可孙策又让杨仪领着他看看风景,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想不明白,反复分析,忽然想起孙策那两句似诗非诗的句子,突然眼前一亮,闭塞不通的思路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透出些亮光来。

不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吴王虽然认可陆议此战用兵巧妙,但是从长远来看,其实并非必要。满宠身后有二十万郡兵可用,就算陆议按兵不动,满宠与董昭僵持下去,就算损失大一些也能随时补充,战局不至于恶化,反倒可以借此机会以战代练。时间一长,董昭必败无疑。

陆议袭击成功,是他的天才,是他一个人的成功。可若是满宠练兵有成,收获的却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经过战场历练的数千精锐,这些人将来都是豫州的中坚力量。两相比较,孙策可能更希望后者。

诸葛亮随即由豫州想到了荆州。在没有把握必胜的形势下,孙策自然不愿意仓促攻取益州,他更希望通过这次战事看看甘宁能否胜任水师都督,看看他能否妥善的做好荆州战区的后勤补给运筹,这才是孙策对他的考验。将相分离,陆议从军,将来的目标是太尉、大将军。他从政,将来的目标是大司农、司徒,企图在战场上建功反而偏离了正道,舍本求末。

诸葛亮一声轻叹,既惭且愧。

——

孙策虽然离诸葛亮比较远,听不到他们说话,但他从诸葛亮的身形上感受到了诸葛亮的心境。他也相信诸葛亮足够聪明,能够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要他不钻牛角尖,不追求完美,他比陆议更适合做大管家。

“孔明什么时候走?”甄宓笑眯眯地问道。

“怎么,有事?”孙策反问道:“你姊姊被他兄长欺负了,你要为你姊姊出气?”

“哪有。”甄宓皱皱鼻子,哼了一声。“我姊姊、姊夫好得很,才不会有这样的事。我是说,刚才你们这一路走过来,被他迷住的少女太多,我们烦不胜烦,希望他快点走,至少下次不要与大王一起出游。”

孙策莞尔。“那有没有被我迷住的?”

“有啊,比如……”甄宓拖长了声音,看向袁衡,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袁衡淡淡地笑道:“甄夫人,我有一句话记不清楚了,能否请甄夫人提醒一二。《左传》中‘求名而不得’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

“唉哟,王后,你这么说,妾如何承受得起。”甄宓掩着嘴笑了起来。

孙策没心思理会女人间的小心机。甄宓再鬼马精灵也不是袁氏姊妹的对手。袁氏四世三公,见过的世面,对政治的理解,绝非甄宓能够匹敌,袁权、袁衡又都是聪明女子,如今王后之位稳固,自然不惧任何人的挑战,大可从容应付,绵里藏针的回一句就能让甄宓吃不了兜着走。

这也是他坚定的立袁衡为后的原因。要想后宫安定,没有比立袁衡为后更稳妥的办法。就算他将黄月英或者其他人立为王后,她们的手段也不足以应付袁氏姊妹,迟早会一团糟。

孙策向前走去,袁衡跟了上来,甄宓吃了瘪,有些悻悻的停在原处,等后面的人上来。孙策听得身边的脚步声,放慢脚步,等袁衡跟上。“下一句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袁衡抿嘴而笑。“大王觉得臣妾做得过了?”

“王后何出此言?”

“别的书大王也许不熟,《左传》却是一直研习的,焉能不知?”

孙策愣了一下。他是经常读《左传》——孙策本尊学问有限,生前读得最好的书就是《左传》——不过他只看史事,不记章句,一时还真想不起“求名而不得”后面是什么。

见孙策茫然,袁衡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说出了答案。“欲盖而名章。”

孙策哑然失笑,轻轻拍了一下额头。“没错,没错,欲盖而名章,就是这一句,一直在嘴边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说着话,正走到一处山坡,眼前开阔,一览无余,远处青山隐隐,绿水逶迤,田野中大片大片的冬麦像是一块块新织就的地毯。山路上人影绰绰,身着春衫的人们三三两两,有扶杖而行的老者,也有轻快如小鹿的少年,有高谈阔论的书生,有健步如飞的武士,生机勃勃,其乐融融,感觉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一心想和他拼命而不得的天子、袁谭之流,孙策心中快慰之极。唉,想想真是开心啊,你们只知道中原,却不知道未来的关键在江南。如今江南屯田初见成效,宿麦的推广也基本铺开,几年之后,粮食产量就能翻一番,丘陵种茶收获在即,大批大批的茶运出去,换来黄金、战马,你们就算取了中原又能如何?我让你三招,一样能轻松胜你。

若不是想让你们做磨刀石,锻炼队伍,培养人才,灭你们易如反掌。

孙策怡然自得,脱口而出。“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好句。”袁衡歪着头,思索片刻。“只是这‘风景旧曾谙’作何解?大王身在江南,又何来‘忆江南’之言?”不待孙策回答,她又若有所思,眨眨眼睛笑道。“哦,臣妾明白了,大王心系疆场,身虽在江南,心却到了河北,是吗?”

孙策愕然,随即放声大笑。他挽起袁衡的手,轻轻抚了抚。“得妻如此,夫复何言?”

第2017章 新风尚

即使来到这个时代近十年,很多时候自觉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也能理解这个时代人的所思所想,但孙策还是时不时的还冒出一些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言论或词语。解释当然也可以解释,但多少有些麻烦,袁衡主动为他找理由,他自然求之不得。

以袁衡的聪慧,不可能感觉不到问题,但她不问,便是她的聪明之处。对她来说,孙策出身寒门,又是武夫,经学几乎毫无根基,能有一些神秘之处总是好的。他不信天命,不代表别人不信。如果说霸王重生对军中士气有着难以言喻的鼓舞,那生而知的天生圣人对读书人的吸引同样不可忽视,对新政的推行同样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两人手挽着手,并肩而行,谈笑晏晏,除了身在高位带来的从容气度,和山间春游的夫妻、情侣没什么两样。孙策高大健壮,相貌堂堂,袁衡身材高挑,相貌虽不算国色,却也算得上美人,更兼雍容气度,与众不同,两人站在一起,吸引了不少游人艳羡的目光。

“看,我们吴国的大王和王后。”有人远远地看见,略带得意的对远道而来的友人说道。

“好一对少年人。”老者抚着花白的胡须,神情欣慰。

“孙郎好俊。”少女眨着星星眼,双手握拳,浑然不顾一旁的小情郎。少年堵气的说道:“我觉得王后更有大家气度,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袁氏。”

“那是,她父亲还拦路抢劫呢,可不就是四世三公的遗风。”少女顶了一句,一扭脖子,向前奔去。

“唉,等等我,山里有蛇,你小心点。”少年叫着,追了上去。

“怕什么蛇,胆小鬼,抓了炖汤,去去湿气。”

“我才不怕呢,等江上潮水来了,我还要去弄潮。”少年赶上少女,抓住她的小手不放,挺着胸脯。“到时候我要拿魁首,入水师,扬帆远行,纵横四海。”

“我也去!”少女眉眼如春,雀跃不已。“我们做一对雌雄海盗。”

“真难听。”少年掩饰不住喜悦,却一本正经的纠正道:“我们是大王麾下的水师,英武之师,正义之师,不是海盗。”

“嗯……”少女星眸闪烁,笑语如花。“锦帆贼那样的?可不可以带铃铛?”

“呃……”

孙策听不到因他们而引发的争论,却能看到这充满活力的画面。三月上巳节还有几天,建业的春天却已经来了,一对对小情侣们相约出行。说到底,毕竟是江南,是吴楚故地,蛮风未尽,这里的人们少了几分中原人的礼仪,却也更有生机,在这里推行新政的阻力要比中原小得多,效果也更明显。就像推广宿麦(冬小麦),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也许三十年后,江南就能提前成为经济重心,至少可以与中原分庭抗礼,成为稳定的粮仓,更能成为子弟兵的源泉。有了这些江东子弟兵撑腰,他也就有信心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任何时候,核心集团都是必须有的,只是要控制好度,不能一家独大,别寒了其他人的心。沈友、陆议可以独当一面了,虞翻、贺齐也能撑起会稽的门户,现在需要培养起几个丹阳人,祖郎虽然有名,成就却有限,朱然是一个好苗子,但还不够,还要再挑几个备选。

孙策一边走,一边在他知道的丹阳人挑选。年前去了一趟丹阳,认识了不少丹阳人,选了一些少年充任侍从,但特别突出还不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丹阳的教育水平和吴郡、会稽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需要一些时间来补课。

当然也没必要太着急,五到十年应该能基本解决问题。

袁衡静静地陪着孙策,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她清楚孙策的抱负,也清楚孙策肩头的压力。他虽然身在建业,却一直关注着前线的战事。远隔千里,不能直接干预,只能坐视着战局的发展,这中间的煎熬比身临战场更考验人。尤其是随着陆议、朱然、诸葛亮等人陆续担任职务,他的布局正一步步的展开,能不能实现预期的目标,能不能处理好新旧之间的关系,都考验着他的智慧。这一步走稳了,吴国的前途一片光明。这一步走不好,内忧外患很可能同时迸发。

此时此刻,作为王后,她绝不会无端生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生事,增加孙策的负担。

走了一会儿,孙策停住了脚步,仰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树荫之中,有一个院落若隐若现,那里住着徐岳等人。徐岳研究算学入了迷,带着赵婴等几个弟子离群索居,住在紫金山上,等闲人不得靠近,就连孙策本人都很少去打扰。

此时此刻,却有一个身影沿着唯一的一条山路快步走来。来人头上没有戴冠,只用青巾裹发,一身窄袖春衫,一双木屐,看起来像是春游的士子,只是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全无半分看风景的闲情雅志。

走得近了,袁衡认出这是徐岳的儿子徐数,不免有些奇怪。徐数人如其名,对数字很关注,对仕途以及其他事却很淡漠,一心跟着其父徐岳研究算学,对数字的兴趣最浓,前一段时间还登堂开讲,介绍了一些数字之间的奇妙关系和速算方法,吸引了不少人学习算学的兴趣。他很少下山,今天怕是为孙策而来。

果然,徐数快步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说明来意。徐岳请孙策上山一叙,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见徐数神情凝重,孙策没有多说,转身问袁衡有没有兴趣同去。徐数却有些为难,袁衡看得清楚,主动拒绝了孙策的邀请,自称愚钝,听不懂徐大师的高论,就不去滥竽充数了。孙策笑笑,也没多说什么,跟着徐数上山。

袁衡停在原处,叫过跟在身后的典韦,让他将警戒扩展到小院周围,亲自保护孙策的安全。典韦领命,转身吩咐了几句,又叫过一个虎士,大步赶上孙策。

安排妥当,袁衡的眉头才微微蹙起,侧头看了一眼山坡上孙策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2018章 日食和偏心圆

孙策跟着徐数上山。

徐数脚下登着一双木屐,木屐有齿。徐数上山前,将木屐脱了下来,换了个方向。孙策看到木齿一高一低,竟是为了登山而特制的,不由得一笑。

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谢公屐么,现在居然提前发明了,也不知道是哪位的脑洞。不过与徐家父子来往的都是脑洞达人,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小意思。年前就有人提出一件小发明,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立刻吩咐那人保密,千万不能外传。

那是一对马镫。虽然形制和后世的马镫略有区别,功能却已经完全满足。

江南缺马,骑马对江南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尤其是上马动作难住了不少人。随着骑兵甲胄的日趋完善和马铠的出现,重骑兵渐成风尚,为了保证骑兵能在马背上坐稳,鞍桥越来越高,保证了骑乘稳定的同时,也对上马造成了更大的困难,马镫的发明迫在眉睫。

实际上,太史慈传来消息,阎柔已经提出了马镫的设想,但考虑到马镫形势简单而效果奇佳,被仿制几乎是必然,所以他一直没有公布,制作了大量的马镫,却只让极小部分的骑兵试用,其他的都藏在武库里,等着关键的时候再作为秘密武器拿出来,一战定乾坤。

但孙策很怀疑这个秘密能保持多久。毕竟马镫的需求很强烈,发明起来也不复杂,有一个人想到了,就可能会有其他人想到,如今郡郡有木学堂,有些有实力、有眼光的作坊都开始聘请有技术的匠师,组织人员进行技术攻关,脑洞大的比比皆是,发明马镫只需要一个楔机。

孙策第一次觉得技术推广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谁做的?”

“葛玄的一个从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黄夫人可能知道,葛玄说那孩子刚刚考进了木学堂。”

“葛玄来过了?”

“嗯,来和家父研讨一个丹方的配比,家父不好此道,介绍他去找左慈了。”

“丹方?”孙策来了兴趣,不会是黑火药吧。他虽然一直没做相关的工作,却比较留意这些炼丹的道士。魏腾的兄长魏翱——也就是魏伯阳——就一直在他的关注之列,只是还没机会见面。他一直想着怎么把这些炼丹的道士往化学方面引,就像郤俭那样。郤俭也曾经是个炼丹的道士,现在却是研究染料的行家,为荆豫纺织业有不可或缺的功劳。“什么丹方?”

徐数却兴趣缺缺。“记不清了,好像和点金术有关。”

孙策笑了。“下次他再来,你让他来找我,我对此略知一二。”

“喏。”徐数看了孙策一眼,见怪不怪。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上了山,来到小院门前。徐岳站在门口迎接。他白发苍苍,也没梳理,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精神却不错,眼睛发亮,一见孙策就迎了上来,笑眯眯地拱手施礼。

“大王,臣摸到门径了。”

“说来听听。”孙策摸摸鼻子,有些无奈。“希望我能听懂。”

听徐岳讲算学可能是一场思维盛宴,也可能是一场痛苦的煎熬,全看你能不能听得懂,听懂了就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听不懂就是一桶浆糊,越听越懵。这个时代的算学术语和方法与他学过的数学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并不比别人有优势,算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还是偏后的位置。勉强比喻一下,就和奥数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智商的。你能用方程解开那题,不代表你就能理解那种巧妙的思维方法。

他在数学方面显然没什么天赋。

“哦哦。”徐岳也清楚孙策的算学水平,没有展开来讲,直奔主题。“臣反复推演,发现这日月经行的轨迹可能不是正圆,有点偏心。按照这个思路,臣重新推演了现有的日食记录,发现今年九月初一可能有日食,就在……”

“等等。”孙策打断了徐岳。他对什么时候日食并不太关心,对他来说,日食就是一个天文现象而已,与人间没什么有关系。但徐岳发现日月轨道不是正圆,这个更有价值。

“大王?”徐岳一脸茫然地看着孙策。

“有点偏心是什么意思?”

“有点偏心……就是有点偏心。”见孙策笑得诡异,徐岳挠挠头,多了几分期待。“大王莫非……略知一二?”

“没有,没有。”孙策有自知之明,他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椭圆公式都记不清了,就不献丑了,还是让徐家父子自己去琢磨吧。论智商,这父子俩绝对碾压他,更何况还有严畯和赵婴相助,推演出椭圆公式是迟早的事。

二千石的俸禄是那么好拿的吗?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发现?”孙策继续向里走。

“当然不是,臣刚才说了,今年九月可能有日食。大王,就五行灾异而言,日为君主,月为臣妾,日食就意味着强臣期主或者后宫干政。大王,你别急啊,臣知道你不信,臣也不信,可是信的人也不少,早点知道,有所预防也是好的,对不对?”

孙策停住脚步,看着一脸真诚的徐岳,笑了。“徐公你也不信?”

“呃,臣原本……有点信,现在……基本不信了。”徐岳松开孙策的袖子,挠挠蓬松的白发,像个孩子似的嘿嘿笑道:“既然臣能推算出来,又无法避免,那应该就和人没什么关系了。不过智者少,愚者众,信的人也不在少数,更难保有人借天象言事,蛊惑人心……”

孙策心领神会。这是有话传到徐岳耳中了。徐岳深居简出,能传到他耳中的话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是舆论已经沸沸扬扬,只是他还不知道而已。对他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前者,有人专程来拜访过徐岳了。

“比如?”

“呃,蜀中有同道传书,说他也推算出了九月的日食,主东南有事。具体什么的,他也没说。天象嘛,总是玄渺难明的,怎么解释都可以。”

“蜀中?”孙策沉吟片刻。“蜀中也有这样的高手?”

徐岳摇摇手,自信满满。“也算不上高手啦,时间差了好几个时辰,没我的算法精确。”

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

——

“日食?”郭嘉咂咂嘴,有些遗憾。“这跟我吴国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欺负他,我们是要代替他。”

孙策“噗”的一声,险些将刚喝到嘴里的汤喷了出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汤咽了下去,责备道:“奉孝,注意你的言辞。”

“喏,喏。”郭嘉摇摇羽扇,又说道:“大王,我着实很失望。都什么时候了,还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戏志才一死,曹操麾下就没人了么?你说过的那个法正不至于这么无能吧?”

孙策没吭声。戏志才死了,法正接替戏志才的职务,成了曹操的谋主。不知道是戏志才力竭而死让曹操担心法正会重蹈覆辙,还是觉得法正的才华不如戏志才全面,法正只负责军谋,正式名称是军谋祭酒,不像戏志才那样统领全局。法正的能力应该还是两军交锋,不是这种舆论造势。以日食造舆论,的确不像是法正的手段。

“不管是谁的手段,做好应对准备就是了。打笔仗嘛,谁怕谁。”孙策摆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对他来说,这种事没什么商量的必要,安排路粹他们几个就行了。“说说最新的消息。”

郭嘉应了一声,拿来几份军报,放在孙策面前。“两件事比较紧急:一是钜野李氏背叛了曹昂,据甄城,又抢占了定陶,曹昂的防线有崩溃的可能;一是天子加封董越为前将军,主力东进,有可能取道河内,进攻河南。”

孙策放下汤碗,将那两份军报挑了出来,摊开细看。

钜野李氏背叛曹昂,这一点倒是有迹可循,当初任城之战,李乾、李整战死,李氏部曲受到重创,钜野李氏就和他结下了仇,一直等待报仇的机会。现在袁谭卷土重来,曹昂选择与袁谭作战,李进、李典觉得报仇无望,趁着曹昂调整防线,兵力不足的机会,举旗支持袁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朝廷发动益州、冀州、幽州围攻中原,形势的确严峻,对他还有信心的人并不多,兖州世家选择袁谭的又不是只有李家,更何况李进、李典有仇在身。

他不在乎李进、李典的聪明与否,只不过李进占据定陶影响比较大,曹昂因此失据,战线有可能会被推到豫州,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最让他看不懂的还是董越,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董越背后的贾诩。这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董越不仅让天子进入河东,还做了天子的前锋,这是铁了心要支持天子,还是另有计划?

并州交出去了,河东又交出去了,兵权没了,地盘也没了,贾诩还有什么手段可用?

当然,更严峻的是河南的形势。荀衍、刘备有两万步骑,再加上天子和董越的人马,总兵力超过五万,骑兵数量有两万之巨,鲁肃、吕范只有两万步骑,能挡得住吗?

第2019章 孤寡与家人

历史上,说起古都,长安与洛阳绝对榜上有名。建都长安还是洛阳,一直有争论,在很多时候甚至并列,以东京、西京对称。但让人无奈的事,任何一方都难以长久,没有一个城市能长时间的作为都城。

长安为都,帝国往往亡于内耗。洛阳为都,帝国往往亡于外敌。究其原因,自然离不开客观的地理条件。关中四塞,利于防守,但不论是溯黄河而上,还是越秦岭而北,东南的钱粮运到关中都是一个很吃力的事。河南地处中原,漕运倒是方便,却也因此不利防守,易受外敌攻击。所谓八关,险要远远不能和关中的四关相提并论。

现在孙策也面临这个问题:鲁肃、吕范缺少足够的骑兵,面对天子麾下的并凉骑兵和刘备率领的幽州骑兵,他们正面迎战的机会几乎为零,能做的只有退守诸关。然而如此并不能保证南阳、颍川以及陈留、陈国诸郡的安全,骑兵可以轻易直入豫州腹地。

天子不是袁绍,不是仅靠舆论就能解决的。胜负最终还是取决于战场,舆论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起作用。如果豫州全民皆兵依然不能保证胜利,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就会崩溃,新政也就成了一个笑话。天子引以为戒,很可能会在愚民的霸道上一路走到黑。

孙策一时无法决断。按理说,他这时候应该义无反顾的上阵,管他什么大厄、小厄,管他什么五年计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决战来得似乎太早了些,情况不会这么简单。

当然,与天子决战是大事,必须和众臣商议,不能由他一个人拍脑袋决定。

“知会张相、虞相及相关人员,明日一起来议议。”孙策手指轻叩案几,笃笃有声。“另外,你们军师处也好好准备一下。”

“喏。”郭嘉应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去,又道:“孔明应辩,大王不去听听吗?”

孙策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去了。诸葛亮是他身边的人,骤登要职,虽说他才华出众,毕竟还是有人不服的,这次被召回述职,想看他笑话的人不在少数。他如果去听,有为诸葛亮撑腰的嫌疑,参军们难免会有所顾忌,不能畅所欲言。让诸葛亮独自去面对,凭自己的能力折服这些参军,对双方有好处。

“不听了,到时候你将结果告诉我就是。”

郭嘉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出去了。孙策清楚,有一场恶战等着诸葛亮,不过他并不担心,以诸葛亮的口才和缜密思维,又有他的提醒在先,除非郭嘉亲自出马,否则不太可能考住诸葛亮。

孙策在前殿坐了一会,将郭嘉递来的军报看了一遍。除了刚才说过的两件,没有太多值得重点关注的大事。袁谭的主力移往兖州之后,青州的战事进入僵持阶段。高览与青州豪强集结的人马正在围攻三城,但力度有限,根本没有破城的希望。任城督纪灵送消息来,他已经做好应变的准备,可力保任城不失,并在必要的情况下出兵昌邑。梁相丁冲汇报,丁夫人与孙尚英等人已经到达睢阳,但曹昂的祖父曹嵩、叔父曹德还在昌邑。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孙策一一看完,让侍从将军报收起,捡重要的抄录备份待查,再将原件送还军师处存档。这些都是秘密文件,短期内不会公布,将来有没有机会解密,他也不敢说,但妥善保存总是必要的。

看看时辰不早,孙策起身回后宫。站在大殿的台阶上,看着已经建成的十余座大殿井然有序的排列在眼前。孙策有些感慨:这座宫殿里没有他父母、兄弟的位置,这是他的吴王宫,只属于他,里面住着他的妻妾和儿女。即使是推崇孝道的汉代,父母也是臣,只能别择居处,不能在皇宫里占据一席之地。

称孤道寡绝不仅仅是嘴上说说,皇帝、王者就是孤家寡人。

父亲孙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宁可留在交州也不回来。母亲吴夫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更愿意住在吴县,不想在建业定居。

孙策的情绪有些低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向后宫走去。

后宫的布局分为三部分:正中三分之一是王和王后的寢宫,占据了前面一半的空间,后面一半是一个园林,也就是所谓的御花园,两侧各有六座宫殿,又称十二殿,供十二位夫人居住,目前还有三座空着。在宫殿之间的巷子里,分布着一些官署,住着宫女、卫士和一些掾吏。因为他定的规矩,后宫的规模有限,需要的人员也不多,一些宫殿的角落便足够安排了。

毕竟是后宫,他再开明也不愿意看到绯闻,所以后宫内部的卫士以皇后所建的羽林内卫为主,总共两百四十人,分作四班。他的寢宫则有郭武等人轮班,再加上孙尚香的羽林卫,宫外则由武猛、武卫两营负责,一墙之隔,虎士止步于宫门,不得进入任何一座大殿,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从都尉到所有当值虎士的严惩,轻者腐刑,重者族诛,以杜绝任何人的僭越之心。

虎士待遇丰厚,一个普通虎士也领着两百石的俸禄,都尉统领二百人,秩比二千石,平时的赏赐也比诸军丰厚,娶妻纳妾都有足够的能力,如果还有谁想以身试法,那就怨不得他手狠手辣了。

唉,孤家寡人也不容易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孙策一边感慨着一边进了后宫。他有单独的寢宫,但他很少住,大多数时候都流连在各殿之间,倒不是贪色,而是他不喜欢一个人独居的冷清。本质上,他还是不愿意做一个孤家寡人,他更享受家的温暖。

今天这种感觉特别强烈。

孙策信步来到一座殿门前,守在门前的羽林内卫上前行礼,看到她们肩头徽章上的一串稻穗,孙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袁权的稻香殿。正疑惑间,袁权带着两个侍女从里面迎了出来,笑盈盈地躬身施礼。

“大王是闻着香来的么?”

孙策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殿中有食物的暖香,虽然不是很浓,却更加诱人。他笑了。“是啊,你又创了什么新菜,满殿飘香,我特地赶来尝鲜。”

“不是新菜,是点心。”袁权引孙策入殿,又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桥英才是真正的功臣,我不过是从旁襄助罢了。”

“大桥也在?”

“不仅大桥在,小桥也在,这姊妹俩虽然性格迥异,却是形影不离,将来入了宫怕是也要住在一起的。”袁权笑着,引着孙策来到东厨。稻香殿里有最好的厨房,规模虽然不如尚食监的大,精致却有过之。孙策也不是远庖厨的君子,闲来最喜欢在厨房里看袁权张罗吃食,看着那烟火气,他特别放松。

大桥、小桥正在门口迎接,手上还有面粉。小桥的鼻尖、额头也有,衬着微红的脸庞,看起来很是可爱。孙策笑笑,伸手在小桥鼻头上刮了一下。

“是不是偷吃了?”

“才没有,面粉怎么吃?”小桥皱皱鼻子,不服气的说道:“大王才会偷吃,我们本来准备做好了再去请你,没想到你闻着香就来了。”

孙策挑挑眉。“我闻的不是菜香。”

小桥扭捏起来,期期艾艾的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今天可没抹粉,身上只有面粉。”她为了吸引孙策的注意力,一向敢出奇招,上次新得胡粉,迫不有待的用上了,结果用得太多,香气浓得刺鼻,一时传为笑谈,黄月英调侃她是香夫人,天生体香浓郁。

孙策大笑,心情莫名的轻松了一些,只是不尽释然。袁权在一旁看得清楚,对小桥说道:“你将这点心的妙处说起大王听听,也让大王知道你一片苦心,并非只是口腹之欲。”

“喏。”小桥应了一声,将孙策拉到案前,指着案上的食材介绍起来。案上有和好的面,有调好的馅料,还有一些已经包好的点心,孙策扫了一眼就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却没说破。大桥、小桥费了这么多心思准备,他如果一口道破,实在太煞风景,也会打击她们的积极性。

“大王,此物名为馒首,外用面团,纳以菜、肉,上火蒸熟,再晒干,可以长期保存。食时可以水煮,也在放在粥锅里,不方便时也可以干吃。既能裹腹,又能补充油盐,一举多得。如果用作行军干粮,肯定比现在的牛肉饼好。牛肉饼虽然能熬饥,但牛肉易脱落,而且暴露于坏,易被虫鼠咬食,引染疾病……”

看着小桥眉飞色舞的介绍着新创的馒首,孙策很欣慰。为了解决粮食问题,他在江南推广宿麦,种植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如何食用这些宿麦,让江南人也喜欢这种原属北方的食物,却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小桥发明馒首,并且考虑以此来替代面饼,充作行军干粮,不得不说花了心思。

“这是你们俩发明的?”

“呃……”小桥眨眨眼睛,看看袁权。袁权笑道:“你们是首创,我只是提了一些建议而已。”

小桥嘻嘻笑了一声:“其实我们也不是首创,回睢阳省亲时,在家父军中看到有人做类似的食物供当值的将士充饥,我们受了启发,这才有了念头。请教了夫人后,试制了几次,才有现在的馒首。”

第2020章 直觉

吃着刚出锅的馒头,孙策和大桥、小桥有一句没有一句的闲聊。兖州的形势,睢阳的防务,梁相丁冲的人品,他都感兴趣。桥氏姊妹刚从睢阳回来,所见所闻不少,有些可能比斥候收集到的情报还真实。

大桥话不多,小桥却知无不言,说起来就不停,而且绘声绘色,非常生动,颇有说书的潜质。

美人、美食,孙策心里的压抑去了些。饱餐一顿后,大桥、小桥告辞出宫,孙策留宿袁权宫中。袁权沏了茶,陪孙策闲坐。

“大王在担心什么?”

“嗯?”孙策诧异地看着袁权。袁权提起茶壶,为孙策添了一点热水。“大王虽然吃得高兴,听得也开心,却没像以前一样出言附和,更没和小桥斗嘴,想必是心中有事。小桥费了那么大力气也没能让你开怀,着实有些沮丧呢。”

“是吗?”孙策回想起来,也觉得今天小桥有些用力过度,原来根子却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自责,辜负了美少女的一片心血。在袁权面前,他无须掩饰,便把自己突然之间的惆怅大略说了一遍,好让袁权心里有数,有机会安抚小桥。袁权很敏感,一听就明白了,脸上也有些怅然。

“大王有此心,乃万民之幸。”

孙策笑了两声,觉得无趣。他和袁权说这些可不是为了邀名或者自我标榜。袁权睨了他一眼,又笑道:“大王也许觉得臣妾虚伪奉承,可臣妾却是真心话。儒家重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王对家人有眷念之心,自然不会轻易杀戮,毁门灭户。若能推及万民,便是尧舜之君。”

孙策道:“你没说我是妇人之仁,我已经很满足了。尧舜之君就不奢望了,我还有些自知之明。”

袁权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茶,想了片刻,又抬起头。“大王,臣妾……有一些话,可能有些冒昧。”

孙策扬扬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袁权最近过得很安逸,已经很久没这么正式的和他说话了,就算有什么意见也会由袁衡转达,想来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这才明知冒昧也要说。

“大王是不是觉得国土越来越广,百姓越来越多,又有群丑嚣嚣,动摇天下,担心力不能支?”

孙策想了想,很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确有这种想法。

“大王有此担心,也很正常,也是好事。诗云战战兢兢,易云夕惕若厉,都是劝勉人君不可轻忽,可是能做到的却没几个。大王能自醒省,已然难得。可凡事过犹不及,大王若因此而不自信,举手生疑,还怎么治理天下?”

“话虽如此,可是我的确没有治理天下的经验啊……”

袁权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谁天生就有治理天下的经验呢?”

孙策一时语塞。

袁权停了片刻,又笑道:“依臣妾愚见,大王之所以心中怯怯,恐怕和心中无所敬畏有关。天子也好,儒生也罢,他们或是信奉君权天授,或是信奉圣人经典,以为口含天宪,或者身受圣人教诲,自然天下信从。大王既不信天命,又不信圣人经典,无所依托,有所惶恐再正常不过。”

孙策蹙着眉,沉吟不语。他不能说袁权说得不对,甚至可以说,袁权切中了要害,但他早就清楚这个问题,不至于心中不安。他现在的问题是感觉有问题有发生,却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臣妾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但……不尽然。治理天下难是明摆着的事,我知道难,所以才要放慢脚步,三思而行。可现在的感觉却是感觉到有危险,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他顿了顿,又道:“这可能是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当然,也有可能是你所说的不自信而导致的疑惧。”

袁权托着腮,歪着头,打量了孙策好一会儿,突然说道:“会不会是交州?”

“交州……能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会想到交州?”

袁权笑着摇摇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你刚才说到家人,又说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两相结合,我想只有交州了。直觉这种事说起来神秘,其实也并非无迹可循,就和梦一样,看起来杂乱,其实和白日所遇之事有关联,只是一时意识不到罢了。回头再想,方知端的。”

孙策觉得有理。虽然他想不出交州会有什么危险,以至于他心生警兆,但袁权的这个分析有一定道理。直觉和梦一样,其实都是潜意识的一种反应,是那些平常没有注意到的线索相互作用的结果。有可能是错觉,也有可能是真相。

况且交州一直不在掌握之中,担心有事发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说起来,张昭有好长时间没有消息来了,这实在不应该。孙坚、孙权会有意识的保持独立,张昭却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就算他担心孙坚、孙权有想法,正常的书信来往也是应该有的。

孙策决定明天找郭嘉安排一下。常言道,男人靠理性,女人靠直觉,袁权很可能说中了真相。万一错了也没关系,加强对交州的控制势在必行,江南成了重心,交州不能永远是化外之地。

“好久没和你长谈了,今天就住在这儿,和你好好说说话。”

“说话可以。”袁权嘴角微挑。“别的却不成。大王若是不怪臣妾侍候不周,留宿稻香殿,臣妾是求之不得。”

孙策大惑不解。几个妻妾之中,向来侍候最周到的就是袁权,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如果她是月事来了,她根本不会留他。既留了,又不肯侍寢,这就有点怪了。

“为何?”

“有人不准。”袁权掩嘴笑道:“脖子以下都不成。”

“谁这么大胆?”孙策佯怒,拍案而起。袁权丝毫不惧,似笑非笑地看着孙策,素手轻拂平坦的小腹。孙策恍然,顿时气泄,半晌才无可奈何地爆了一句粗口。

“我日!”

——

虽然郁闷,孙策还是在稻香殿留宿一夜,与袁权说了半夜的话。袁权见识广,能从另外的角度给他一些意见,这是张纮、虞翻等人做不到的。况且有些事也只能和袁权说,再由袁权去安排。

后宫名义上由袁衡做主,袁权已经退居幕后,实际上袁权的影响力并没有削弱,反倒因为她的不争更让人愿意亲近,有些话不方便和袁衡,却可以和袁权说,再由袁权向袁衡进言。孙策如此,其他几个夫人也是如此。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到稻香殿来吃一顿好的,再和袁权说说话,就算事情不能解决,心情也会好很多。

而大多数情况下,事情都可以得到圆满的解决。

在稻香殿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孙策精神抖擞的来到前朝。因为时间紧张,资金也紧张,太初宫现在只有一座前殿,五日一朝也在这儿,平时办公也在这儿,前殿有东西两侧都有厢房,东侧是张纮、虞翻的公廨,西侧是军师处的公廨。

到目前为止,孙策还没有类似尚书台的内朝机构,将来应该会有,但规模不会很大。以内朝来代替外朝,又不断的建立新的机构来代替内朝,防止内朝坐大,这样的事他不想做。限制臣权有很多种办法,建立内朝无疑是不怎么高明的一种,看起来很方便,其实治标不治本,反而遗祸无穷。

比限制臣权更迫切的其实是限制皇权。虽说眼下的皇权还没有到肆无忌惮的地步,但征兆已经出现。现在调整还来得及,等精英阶层的膝盖软了,心甘情愿甚至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地,再调整就来不及了。限制三公任期,兵、政、监察分离,都是他正在尝试的事。

有两千年的中外历史为鉴,在这方面,他有着这个时代最高瞻远瞩的境界,清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让历史走上正确的轨道。

刚到前殿,张玄就迎上了来,笑盈盈地施了一礼。“恭贺大王。”

孙策一边走一边笑道:“为何?”

张玄跟了上来。“大王又教导出一贤才,点化之功,堪比圣人。”

孙策转头看了张玄一眼,估计张玄说的是诸葛亮,看来诸葛亮顺利通过了军师处的答辩,而且震慑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参军们。张玄作为张纮的儿子,一向很少如此夸人的。他和诸葛亮都算是徐州人,诸葛亮出类拔萃,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第一个赶来报喜也是理所当然的。

“谁啊?”孙策故作不知。

“孔明。他的答辩太精彩了,待会儿大王看纪要便知,反正臣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孙策笑了。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仲远是不是也想外出历练一番?”

张玄连连摇头。“大王,臣愚钝,没有孔明那样的才华,还想在大王身边多积累几年,将来外放,哪怕是做一任县令丞也能应付得来,不至于为大王抹黑。”

孙策哈哈一笑,也没多说。张纮是首相,张靖已然外放,在任城督纪灵麾下任军师,张家父子的前程一片光明,作为次子,张玄的确不宜提拔太快,以免招人非议。况且张玄启蒙时,张纮正游学京师,对他的教导不够,张玄的能力比起其兄张靖来的确有所不足,多积淀一段时间也是必要的。

“厚积而薄发,你会有一鸣惊人的时候。”

“谢大王谬赞。”

第2021章 吃货君臣

孙策来到殿中坐定,张玄已经准备好了答辩的记录,端端正正的摆在案上。

孙策知道诸葛亮应付得来,但看了记录之后,还是很欣慰。如果不是考虑到张玄就在目前,他几乎要拍案叫好。让他去做这个答辩,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

当然,这和他那日在紫金山上的点拨也有关系。若非放下与陆议争雄的心思,诸葛亮也做不到这么从容,从更高的角度来分析荆州战事可能的走向,以及让李通、娄圭参战的必要。

诸葛亮还是坚持最初的建议,但他的用意和出发点已经悄悄的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想借机参与其中立功,更多的是为个人功业,那现在是则服务于战局,考虑更多的是整体利益。

他建立将李通、娄圭参战有两个理由:

一是磨合李通、娄圭与甘宁,为正式进攻益州做准备。仅凭甘宁是无法完成从长江进攻益州的任务的,安排人配合是必然的事,娄圭长期镇守夷陵,又有智谋,李通长期镇守南郡,作战勇猛,无疑是配合甘宁的最佳人选,但他们脾气不合,之前还有作战的经历,如果不加以磨合,很难保证他们会配合默契。

二是诱敌。示益州以不和,诱益州来攻。若曹操以为甘宁与娄圭、李通不和有机可趁,派水师顺水而下,那就可以以逸待劳,在荆州境内重创曹操,完成预期作战计划。如果曹操不来,也能名正言顺的拖延时间,既不进攻,又让曹操不敢掉以轻心,维持在鱼复的重兵。现在不和,不代表以后不和,这并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要孙策出面,甘宁与娄圭、李通的矛盾即使无法解决,也可以强行压制一段时间,保证战事顺利进展,说不定还能激发诸将的斗志,以战功诱使他们全力以赴,奋勇争先。

如此一来,一矢不发,仅仅是示之以形,预期的作战目标也实现了大半,开销却只有开战的几分之一,可谓是举重若轻,既实现了目标,又省了钱粮,还可以引而不发,让对手明知可能是计也不敢掉以轻心,逼着曹操保持对峙。曹操一旦撤去鱼复的重兵,甘宁随时有可能真的溯水而上,化虚为实。

能把计划做到这种地步,不亚于朱然守住了高唐、陆议奇袭陈留,难怪参军们无话可说。

孙策看完记录,翻到最后一页。郭嘉已经签署了评定意见,定为优级甲等,予以通过。优级甲等是最高等,军师处成立以来,这是第一次。孙策摇摇头,提起朱砂笔,批了五个字:减半等,通过。

张玄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大王,孔明的计划有何不足?”

孙策看看张玄,明白他的意思。优级甲等极其难得,又是第一个,让诸葛亮得了,不仅对诸葛亮本人很重要,青徐系与有荣焉。减半等,依然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成绩,但毕竟有被人超过的可能。

“有机会,你问问孔明自己当得几等,或许能有所裨益。”孙策笑笑,合上了记录。

张玄很迷惑,拿起记录出去了。

——

与张纮、虞翻等人议事之前,孙策先见了新任搜粟都尉鲜于程。

鲜于程是祖郎的乡党,由祖郎推荐出仕,先在丹阳太守府任田曹,后来又转为专职的屯田都尉、校尉。此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偶尔开口也是又臭又硬,常常噎得人翻白眼,与同僚的关系极差。若不是屯田辛苦,他早就被人顶替了。他也苦于应酬,只有到了田间地头才自在,一年至少有三百天在外面跑,晒得黑黢黢的,与农夫无异。虞翻与他联络比较多,对他的工作态度很欣赏,却也为他的为人处事头疼。以虞翻的口才,有时候也被他噎得难受。

也正因为此,他这几年一直没有升职,连嘉奖都没份,被人戏称为咸鱼程,他也不在意。去年孙策巡视丹阳,看到屯田成绩斐然,又有心提携丹阳人,这才想到了他,年终考核时特地吩咐首相张纮留意。张纮借上计的机会与鲜于程长谈了一番,觉得此人可用,累积功劳,推荐转鲜于程为搜粟都尉。

在吴国的官制中,搜粟都尉是九卿之一。鲜于程的这次升迁有超擢之嫌,私下里有意见的人不少,有的甚至说是鲜于程贪污了屯田的收益来送礼,不一而足。

鲜于程上殿,瘦削的身形如竹杆,撑不起新做的官服。他向孙策行了礼,将随身带来的一只木盒交给一旁的侍者,侍者接过木盒时,手明显一沉,险些将木盒摔在地上。他涨红了脸,将木盒拿到一旁,打开检查了一下,然后看了鲜于程一眼,脸色更红,眼神愤怒,就像看白痴似的。看那架势,如果不是在孙策面前,他恨不得将木盒砸到鲜于程脸上。

孙策很好奇,让侍者将木盒拿过来。木盒里是一块石板,很大,很粗糙,只在中间挖了一个浅坑,磨得很光滑,像个砚台。

“这是石砚?”

“回禀大王,这是臣家乡的山石,虽然丑陋,却是做砚石的好材料。”

孙策忍着笑。鲜于程是歙县人,的确是出好砚的地方。只是这块石板也太大了。“既是砚,何必这么大,找个良工切割,做十块砚台也够了。”

“大王日理万机,批注文书多,我觉得大一点的更好。”鲜于程顿了一会,抬起头,直视孙策。“且大王若是用得好,以后难免还会再取,臣索性取块大的,大王随时可以割用,免得虚耗人力,骚扰百姓。”

孙策眉毛一挑,听出了鲜于程的言外之意。看来有人看中了这种砚石,或是谋私利,或是假公济私,逼迫百姓取石制砚。这鲜于程果然是个杠头,升官谢恩,居然还不忘为百姓请愿。

“我知道了。”孙策抚摸着粗糙的砚石,示意赐座。侍者不敢怠慢,为鲜于程准备了坐席案几。孙策又命人取来桥氏姊妹发明改进的馒首,示意鲜于程尝尝。鲜于程一言不发,拿起就吃。吃了一口,发现里面还有馅心,倒是有些意外,却没多说,两三口将就一只馒首吃完,连水都没喝,噎得直抻脖子。孙策又命人取来汤,他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这才舒服些。

“味道如何?”

鲜于程愣了一下,咂咂嘴。“……还行。”

孙策哭笑不得,让他不要急,再尝一只。鲜于程这才意识到孙策并非简单的赐食这么简单,斯文起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尤其是仔细品尝了馅心,越尝越满意,连连点头。“好吃,好吃,有面有菜,好像还有肉,如果百姓能吃上这个,到地里干活时可就方便多了。”

孙策也这么想,这时候的面食还没有发酵,都是死面,其实口感并不算好,可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尤其是大部分时间不能正常饮食的军人和百姓来说,这种既能当饭充饥,又有菜肉调剂口感的食物还是有优势的。

“这些都是用宿麦磨的面制成的。”

鲜于程恍然大悟,咧着嘴笑了。“原来如此。这么说,宿麦的推广就容易多了。大王,有了这宿麦,每年就能多一季收成,可是解决了不少问题。且宿麦用水不多,可以种在山地……”

一提到种地,鲜于程顿时进入话唠模式,根本无须孙策提醒,滔滔不绝的畅想起来。张纮、虞翻等人进殿时,他还在说,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嘴角堆着一串白沫。虞翻咳嗽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又黑了脸,拿起最后一个馒首,自吃自饮。

虞翻也是无语,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石板,顿时脸色尴尬,又看了鲜于程一眼,嘴角抽了抽。

孙策看得分明,知道虞翻和这件事大概有关系。歙县就在浙水之畔,采了石,顺水而下,到会稽很容易。会稽为了和吴郡竞争,最近大兴文事,不仅各县有学堂,有条件的乡里都是学校,随处可以听到读书声,对砚台的需要很大。

孙策没有说破,这件事肯定要处理,却不能当着鲜于程的面,多少要给虞翻留些面子。张纮也看到了,随即岔开了话题。

“大王,这是什么新式点心?”

孙策自有准备,让人又取了一些过来,供张纮、虞翻等人品尝。张纮吃了一口,随即说道:“大王,此物虽能充饥,但不易消解,多食容易宿胀。不过臣听说北方有人做酒溲饼,可去此患。若能着人加以改进,宿麦行于江南庶可无忧。”

虞翻也尝了一口,又道:“臣还听说有另一种做法,更为美味。”

“什么做法?”

“西域来的胡商喜欢烤制面食,在面粉中加入鸡蛋、牛奶等物,入炉烘烤,既美味,又耐存储。”

“你说的是大秦酒坊的面包么?”郭嘉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虞翻的话,立刻接过话头,兴趣盎然。“我也挺喜欢的,不过他们家的劝酒胡女更好,貌美声柔,颇有异域风情。”

孙策似笑非笑。“大秦酒坊,劝酒胡女,你最近很欢畅啊。”

郭嘉脸颊抽了抽,连忙躬身施礼,严肃地说道:“大王,职责所在,不得不然。”

第2022章 分歧

孙策召集大臣议的是中原形势,没想到由馒头引发了话题,一时竟收不住嘴。由馒首说到酒溲饼,再说到西域商人钟爱的面包,又说到葡萄酒和各种西域食物,最后绕了一圈,说到了肉食的供应问题。

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虞翻很严肃,没有一点说笑的成份。

他建议改革现有的祭祀礼仪,去除牺牲中的羊。按照礼制,天子祭礼用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备,诸侯祭祀用少牢,牺牲用羊与豕,士祭祀只能用豕,实际施行时大多不依礼,僭越之事屡见不鲜,很多本来只有用豕的祭礼也改用羊,至少是羊豕并用。

问题是江南水乡,并不适合养羊,养出来的羊也有浓重的膻味,不如北方的羊,所有很多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都会选择从北方购买羊,江南本地盛产的豕反而无人问津。如果只是上层阶级也就罢了,此风下演,普通百姓也有攀比之心,这就赞成了很大的问题。

孙策提倡四民皆士之说,既然是士,那就要依士礼行事,原本用豕即可,现在改用羊,一年需要多少羊?这已经不是一只羊的问题,而是影响到经济民生的重要事件。如果不及时调整,将来形成风气,再想改就难了。

虞翻建议,因地制宜,根据江南的实际情况,将羊从祭祀中去除,树立榜样。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吴王率先做出示范,上行下效,再进行祭礼改革就有说服力了。

孙策深表同意。牛羊在祭礼三牲中占重要位置有浓厚的北方文化基因,并不适合南方的实际情况,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诸如此类的问题以后还会有很多。在二十一世纪,猪肉已经成为绝大部分百姓日常饮食中的肉食来源,牛羊反倒是点缀。

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今天的重点,孙策让人记下,以后再安排具体的讨论,随即展开了正式的议题。

今天的议题是如何应对河南的严峻形势。天子与袁谭合兵,共有步骑五万余人,鲁肃、吕范兵力不足,如何应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调动兵马,筹集钱粮都需要时间,越早做出决定,准备的时间越充分。

一提到这个问题,所有人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就连一向跳脱的孙尚香都规规矩矩的坐稳。

情况很严峻,尤其是豫州。南阳还有险可守,豫州却是一马平川,一旦天子占据虎牢、浚仪,就可以长驱直入豫州腹地。考虑到兖州的形势不稳,这个危险成为现实的可能性极大。如此一来,淮河以北都有可能成为战场,而南阳则面临着三面受敌的不利局面。

郭嘉首先拿出军师处拟定的方案。他倒是比较平静,毕竟这个局面早在他的规划之中,预案也不是准备了一天两天。可以说,从他离开河北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虽然方案多次调整,也是向好的方向调整,至少比他最开始预想的局面要好得多。

军师处提出了两个方案:孙策率主力增援豫州,进驻许县附近,随时准备进军河南;或,孙策按兵不动,委任将领前往豫州指挥战事。

郭嘉话音未落,张纮就提出了疑问:“祭酒的意思是说以守待攻?”

郭嘉点点头。“虽说豫州没有什么地利可言,但越是向南,对骑兵的限制越多,这已经是几次作战证明的事实。我军骑兵数量不多,但凡有一丝限制骑兵的可能,我们都应该充分利用。且朝廷、冀州孤注一掷,利在速战,我们大可不必遂其心愿,能拖一日是一日,待其自乱。”

“计是好计,只是如此一来,豫州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受影响。”张纮抚着胡须沉吟道:“春不耕则秋不收,豫州今年不仅没有钱粮可以提供,还需要大量的钱粮补充,这个数字不会小啊。”

“张相有何意见?”孙策问道。

张纮欠身施礼。“臣以为,或可暂缓汉中攻势,一部留守,黄忠率主力撤回,征发颍川、汝南郡兵,进驻许县,为鲁肃、吕范后援,观形势而动。若能将战线维持在睢水一带,豫州南部的春耕或可不受影响……”

“张相,何必拘泥豫州的春耕?”虞翻打断了张纮的发言,不以为然的扬扬手。“豫州无险可守,一旦睢水防线被突破,淮水以北皆是战场,种了又能如何,让朝廷或者袁谭看到希望,继续坚持吗?”

张纮眉心微蹙。“依虞相之见,又当如何,看着土地抛荒?”

“敢问张相,人与地孰重?”

张纮一声叹息,欲言又止。虞翻拱拱手。“民以食为天,张相心怀百姓,令人钦佩。只是事有经权,决战之时当以克敌为要。此战若有不利,中原皆为霸道所苦,纵有积粟满仓亦不得食,适可资敌尔。不仅地里的庄稼如此,就连他们家里的存粮也会如此。大王推行新政,减轻赋赋,使百姓家有积储,难道是为行霸道的敌人准备的?”

虞翻摊开双手。“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耕,一心作战。”他高高的举起手,又用力一挥。“为王道而战!百姓是王道的爱益者,自然应该是王道的保护者,如今王道受到霸道的威胁,他们难道只能等着大王去救?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大王行王道,减免赋税,办学堂,开启民智,练伍卒,使户户有弓弩,习战阵,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如果衣有帛、食有肉,春秋读书,夏冬习武,却不敌耕战之民,行王道又有何用?一起行霸道算了。”

张纮沉吟不语,鲜于程目瞪口呆,郭嘉却抚掌而笑,一边笑一边挑起大拇指。“虞相威武!”

虞翻拱拱手,又向孙策施了一礼。“大王,臣失礼,还请大王恕罪。”

孙策不置可否。虞翻说出了他的心声,但他却不能夸,要不然这厮更张狂。张纮是首相,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一顿抢白,虽说有理,未尝没有故意抢风头的意思。不过,始作俑者却是郭嘉,是郭嘉给了诸葛亮一个优级甲等的高评,激起了虞翻对青徐系的敌意。

“奉孝,你以为如何?军师处的两个方案都是以守代攻,似乎有未尽之意啊。”

郭嘉收起笑容,躬身施礼。“更详细的方案还在准备,但制定更详细的方案之前,必须确定攻守方略。攻守势异,消耗大有不同。譬如张相所言,若是暂缓对益州的进攻,情况则大不相同。”他顿了顿,又道:“有些事有迹可循,只是取舍之间,有些事却只是猜测,消耗更难估算。”

“比如说?”

“大王,除了司州、益州、荆州,臣还担心交州。交州一直没有消息来,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他瞅了虞翻一眼。“臣正想请虞相卜一卜,看看是凶是吉。”

孙策心有同感。这一点,郭嘉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仲翔,要不,你卜一卦?”

“不用卜。”虞翻一甩袖子。“不管交州发生了什么事,不在大王控制之内就是凶,大王宜按兵待变,中原的战事尽量由中原的兵力来解决。”他搓着手指,胸有成竹。“荆豫两州有户近两百万,胜兵者至少有百万人,百姓手中的积储足支一年,击败朝廷和袁谭并非难事。困难肯定有,伤亡也会有,甚至会很大,可若是虎狼都冲到门前了也不敢反抗,还能指望他们成为一个真正的士?大王当初在南阳讲武堂论士道之三重境,为生存而战、为自己而战就是第一重境。荆州人已经证明了他们自己,现在该豫州人了。”

郭嘉眉心蹙起。“虞相的意思……是只凭豫州自身的人力、物力取胜?”

虞翻不解。“祭酒何出此言?大王虽在建业,江东子弟兵奋战在前线的却不下数万,守高唐的朱然、解陈留之围的陆议可都是吴郡人,更别说沈友、徐琨这二位都督了。”

郭嘉尴尬地摆摆手。“虞相误会了,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大王行精兵,兵与民毕竟不同。豫州百姓每年训练也不假,可他们毕竟……”

“祭酒,关中、冀州之卒可都是如此,他们还吃不饱饭呢。论装备、训练,未必就比豫州之民强,要说优势,也就是战阵经验罢了。可若是不战,哪来的战阵经验?满宠与董昭交战……”

郭嘉也有些急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虞翻。“那幽并凉三州的骑兵又怎么说?刘备有一万幽州骑兵,天子麾下也有近万的并凉骑兵,他们如果侵入豫州腹地,仅凭豫州百姓的零星伏击可对付不了。”

虞翻冷笑一声:“骑兵又能如何,难道他们还能攻城?祭酒刚才也说了,越是向南,对骑兵越是不利。只要豫州坚壁清野,纵使两万骑兵入境,无可劫掠,也只能不战而溃。正因为如此,我才建议不春耕,示敌以必战之意。”

郭嘉勃然变色。“虞相,你这是以肉饲虎,恕嘉不能苟同!”他离席而起,向孙策深施一礼。“大王,臣反对虞相之计。”

第2023章 君子当自强

孙策向后靠了靠,摩挲着扶手,目光扫过郭嘉等人的脸。

他知道有派系就会有分歧,政治就是妥协,就是平衡,分歧在所难免,但分歧大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有些意外。

创业还没有真正成功就开始内斗了?

不过想想也是,如今半有天下,就财富而论,早就超过了一半,对很多人来说也算是家大业大了,派系又这么多,不争岂不吃亏?何况这个时代宗族、地域思想浓重,这些人从来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背后都站着宗族、地域派系,有些事情不是他们不想争就可以不争的。

不过他也不急。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知道分寸。即使是虞翻,他也不可能坐视中原易手。正如他所说,数万江东子弟战斗在前线,前有沈友、徐琨,后有朱然、陆议,江东籍将领一直是中流砥柱。相比之下,豫州人的积极性的确有待提高,尤其是读书人,包括军师处的一些参军。

见孙策不说话,虞翻也严肃起来,收起了笑容,欠身施礼。

“看来分歧不小啊。”孙策轻叩扶手,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不急,慢慢来,一个一个的说,把话说透,说清楚,说在明处,免得猜来猜去的猜不明白。”他转向张纮,微微欠身。“张相,由你先来。”又对虞翻、郭嘉说道:“张相说话的时候,你们不许多嘴。打断一次,罚俸一月。”

虞翻和郭嘉相视苦笑,只得回座,向张纮致意。“恭听张相高见。”

张纮欠身还礼,又向孙策行礼。“大王,臣以为中原、江东,俱是一体,不可分离。荆豫青徐为皮囊胸腹,江东为五脏,若胸腹洞开,五脏岂能不伤?”

虞翻身形一动,刚张开口,孙策转身看了过去,竖起一根手指。虞翻及时闭嘴,拱手示意张纮继续。郭嘉看在眼里,忍不住想笑。虞翻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

张纮接着说道:“不过,胸腹既为屏障,自当强壮,正如大王习武,欲成就一番武艺,岂能不吃些皮肉之苦?若遇事则跂足而望救援,有弩而不能张,有矢而不敢发,胸腹唯有细皮厚脂,无有筋骨,又如何能御敌于门外?纵有油膏满腹,亦不过为虎狼之食。本朝重文轻武,士气柔靡,不少读书人空喊浩然之气,却无缚鸡之力,尤以兖豫青徐为甚,是时候激励一下了。普通百姓都知道奋起反击,读书人又岂能袖手旁观?”

虞翻斜睨了郭嘉一眼,郭嘉耸耸肩,无言以对。张纮说的不仅是豫州,徐州也包括在内,他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况且张纮说的也是实情,论尚武之风,中原诸州的读书人的确不如其他诸州,偶有文武兼修者也不为士林所重,这也是汝颍人大多为谋士,很少有将领的原因所在。徐庶、吕范在此之前都是士林边缘人士,如今因祸得福,反成了大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敌当敌,豫州的确当先立足以自救,力有不逮,再请大王出兵增援不迟。若未战先怯,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又如何能以士自居?”

“可是……”郭嘉忍不住开口,不顾孙策以目光警告,拱手道:“大王,臣愿罚俸禄一个月,只想提醒张相一句:若仅是袁谭所领冀州兵,则豫州自当奋起抗击,但幽并凉骑兵两万,绝非豫州百姓所能御敌。”

张纮笑了笑。“祭酒,你的担心的确有道理,只是关心则乱,未免过于紧张。且不说大王不会坐视骑兵入境而不理,也不说刘备所领的幽州骑兵、吕布所领的并州骑兵以及董越等人所领的凉州骑兵能不能同心同德,青徐也不是没有骑兵可用。你别忘了,太史慈就在辽东,只要大王一纸令到,他随时可以出击,或击幽冀,或跨海至青州。”

郭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张纮重新看向孙策。“大王行王道,以四民为士,堪称卓见。臣每每思及,常有钦佩之心。”

孙策笑着摇摇手。“张相,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我听了脸热。还是说正事。”

“不然。”张纮很严肃的说道:“臣说的就是正事,而且是最大的正事。”

“哦?”孙策看看张纮,又看看虞翻和郭嘉。张纮虽然不是张昭那种诤臣,却也不是谄媚之人,他又说得这么慎重,应该不是奉承这么简单。虞翻和郭嘉也有同感,凝神静听。

张纮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不瞒大王,臣最初对大王的新政是有疑惑的,即使看到荆豫稳定,百姓富庶,成果斐然,依然觉得这只是大王的一片仁心,爱民可也,用之则不足。前些日子,睡前读书,正好读到杨公的一篇文章,忽然心有所悟,觉得大王所行正合其义。”

“什么文章?新作吗?”虞翻忍不住说道。郭嘉立刻向他举起一根手指,一脸的幸灾乐祸。虞翻没理他,盯着张纮。

“一篇旧作,说官制演变的。”张纮一声叹息,摇了摇头,既有敬佩,又有自责。“上古之事,远不可论,夏商之事也含糊不清,可存而不论,周至秦汉,为一大变,即在于变世卿而为选举,如今之百官,上至三公,下至掾吏,大多是选举而来,不仅不是世卿之家,有很多甚至连士都算不上,只要肯读书,行正道,都可以授职治民,可谓是一大进步。”

虞翻连连点头,若有所思。郭嘉也露出思考之色。

“如今大王更进一步,以四民为士,广设学堂,使户有读书之人,选官之外,又选择精通工商百技之人,比起变世卿而为选举,理虽相似,效果却大不相同。郡举孝廉,州举茂才,太学选士,年不过百余人,已经士多职寡,有居郎白首而不得任者。如今四民为士,百倍于前,却无冗余滞塞之苦,堪称仁政。若三十年前有此政,又何至于处士横议,党锢之难?”

张纮再次行礼,又转向郭嘉。“汝颍多奇士,固为党人巢穴,如今世道变迁,汝颍又岂能固步自封,抱残守缺,空守圣人经义而不能经世济用,扶危济困?汝颍之士并非不能从武,荀公达、徐元直皆是文武全才,吕子衡、陈叔至皆是大将之才,为何其他人就不能文武兼修?若能四民同心,各逞其能,纵有幽并凉两万骑入境,也可令其泥潭陷足,步步难行。若有不足,再由太史慈增援,或大王亲至,必可摧枯拉朽,一击致胜。我想,虞相之意并非坐视中原涂炭,而是冀其自强自救。大王行王道是致民富强,不仅要富其家室,更要强其身心,富而不强,绝非王道。”

第2024章 明争暗斗(求推荐!)

听了张纮的话,孙策感慨不已。谁说中年人就保守,就顽固?张纮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不仅不保守,而且更有洞察力。他也许没有两千年的经验,但他却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意义。

让他来说,未必就能说得比张纮透彻。

张纮有些激动,脸色微红,向孙策躬身行礼。“臣失仪,死罪,死罪。”

孙策坐直了身体,双手虚扶。“张相思维敏锐,目光如电,见人所不能见,这才是真正的王佐。孤得张相之教,幸甚幸甚。”

虞翻、郭嘉也向张纮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鲜于程更是离席而拜,行了大礼。张纮一一还礼。有了张纮这一番话,虞翻、郭嘉也不好意思再意气用事,依次进言。

虞翻再次声明,诚如张纮所言,他并非有地域之见,坐视豫州百姓独自面对强敌,而是从全局出发,不建议孙策包办一切。天子和袁谭虽然来势汹汹,但他们所领的将士不见得就比豫州、荆州将士更强,也未必能持久,这正是锻炼将士的好机会。击退来敌,不仅可以增强士气,还可以从中挑选出一批精锐,为将来反击做好准备。

半分天下毕竟只是暂时的,将来迟早要一统天下。主动进攻需要更多的兵力,仅凭目前的中军和九都督手中的兵力显然不够,不趁现在这个机会挑选精锐,什么时候再挑?由满宠迎战董昭的战果来看,豫州本地征发的预备役完全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这一战结束,荆豫青徐挑选出三五万精兵没什么问题。加上现有的兵力,进攻关中也许不足,扫平冀州绰绰有余。

郭嘉承认张纮、虞翻说得有道理,他也会想办法利用天子与袁谭之间的分歧,尽可能牵制他们的行动,但他还是坚持要慎重对待骑兵。天子、袁谭都有孤注一掷的迹象,为了生存,他们极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骑兵入境,最危险的不是城池,甚至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满宠率领的机动兵力。满宠只有一万多人,一旦被骑兵捕捉到机会,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练兵的作用就谈不上了,豫州反倒有可能因为失去居中调度联络的机动兵力而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

因此,就算中军不出,也应该派一部分骑兵赶到豫州助阵。有了辽东之后,江东缺少战马的窘境有所缓解,集结诸部亲卫骑也有六七千骑,加上装备的优势,足以让天子和袁谭有所顾忌,不敢轻易派骑兵深入。退一步说,这也是锻炼骑兵和骑兵将领的好机会。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战马适合征战的时间也就是三五年,建安二年平定辽东之后送到中原的战马眼下就是能战的时候,就算不上阵,过了这两年也无法再充当主力,只能退役充任驿马。与其白白浪费,不如上阵,至少让骑兵有实战的机会。将来不管是进兵关中还是进军冀州,甚至于开拓四夷,骑兵都不可或缺,与幽并凉骑兵交锋在所难免,提前积累一些经验也是有必要的。

孙策深以为然。只要抛开私心,这些人总能拿出最好的方案。他让郭嘉尽快拿出方案,同时决定由陈到率领骑兵先赶去汝南,协助满宠作战。陈到是豫州人,由他参战,有利于提高豫州世家的尚武之风。与此同时,再传书周瑜,调文丑参战。周瑜进入武陵地区后,以水师和步卒为主,骑兵用不上,文丑只充当仪仗队太可惜了。

基本方案确定,张纮等人告退,孙策留下了虞翻和鲜于程。他指指案上的石砚,问道:“仲翔,这件事,你清楚吗?”

虞翻看看鲜于程,点点头。“清楚。不过这件事我不好直接过问,已经知会高柔,让他去查,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他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臣斗胆猜测,鲜于都尉恐怕也未必清楚全部实情。”

鲜于程抗声道:“还请虞相指正。”

“都尉有多久没回家了?”

“这和我回不回家有什么关系?难道虞相是说我鲜于家也有人参与其中?若是如此,请虞相依律处置就是,程绝无二话。”

虞翻冷笑一声:“你鲜于氏孤寒之户,哪有资格在这么大的生意里插一脚。不过,你若是问问那些来请愿的乡党,他们或许可以告诉你谁最急着从中取利。”

鲜于程黑着脸,一声不吭。

虞翻随即将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歙砚出自歙县,尤以龙尾山著称,原本并不太知名,毕竟丹阳读书人少,开山取石的费用也很高,为了一两块砚大费周章,成本太高。最近这几年不同了,孙策大兴文教,县县有学堂,乡乡有校,读书人的数量猛增,对砚台的需要暴增,取石制砚一下子成了大生意。

矛盾因此而起。

孙策入江东,先到吴郡,再到会稽,丹阳——尤其是丹阳南部是最后到的,当丹阳兴文教的时候,吴郡、会稽的学堂都建成好久了,因为吴会两郡的读书人都憋着一口气,想压对方一头,所以这文教发展得更为迅猛,对文具——不仅是砚,还有笔、墨、纸之类——的需要远远超过丹阳,歙砚最先成名,就是因为会稽读书人的追捧。会稽商人多,很快有人看中了歙砚的利益,一路找到歙县,在那里建作坊,取石制砚,然后顺浙水而下,运住会稽。

丹阳本地人那时候还不清楚这些,没当回事,等丹阳本地的文教兴起,这才知道这歙砚有利可图,可是从取石到销售都控制在会稽商人手里,他们竞争不过,便有人想出了其他办法。派人走门路告状只是其中之一,在鲜于程之前,就有不少人接到了类似的请托,要求赶走会稽商人,只不过那些人不像鲜于程这么耿直,扛着一块大石头就来见孙策。因为他们都清楚,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错不在会稽商人,而在歙县本地的豪强。

虞翻说完,斜睨着鲜于程。“来找你的人是姓金还是姓毛?我估计不出这二姓,最近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两家了,据说金家那个叫金奇的招募山越,准备武力夺取,结果消息走漏,又准备不周,将贺家当作目标,结果被人打了个伏击,死了好几个。”

鲜于程的黑脸涨得通红。

孙策一看,知道虞翻没有说话,鲜于程十有八九是被人利用了。不过他也很好奇。“仲翔,你说的贺家是山阴贺家吗?”

虞翻点点头。“贺家最早关注到歙砚生意,如今歙县最大的砚石作坊就是贺家的。贺家舍得下本钱,精工细作,他们制作的歙县从一开始就是文士追捧的上品,号称金砚,片石片金。宫里用的砚应该就是贺家的产品。”

孙策将信将疑,让人取来几方砚,虞翻轻松找到了贺家砚坊的标记。

虞翻对鲜于程说道:“你拿这些砚和金氏、毛家的砚比一比,看看有什么区别。不是我说,这么好的砚石让他们制砚实在是糟蹋。你知不知道很多人买了金毛二家的砚后,嫌他们的手艺太差,又去请贺家的工匠改制?他们还担心宫里取砚不止?就他们那手艺,谁看得上啊。”

鲜于程尴尬不已。

孙策抬手打断了虞翻。鲜于程可没他这样的口才,又理亏在先,再说下去,鲜于程就有挨呲的份。他也是一份好意,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孙策关照了鲜于程两句,让他先下去了。

“仲翔,得饶人处且饶人。”

“喏。”虞翻出了闷气,心情好多了。“大王,我以前吃这咸鱼的瘪不少,今天难得逮住机会,一时失态,还请大王恕罪。”

“这可是真不容易。”孙策笑了几句,拉回正题,问起虞翻对当前形势的意见。刚才张纮、郭嘉在场,虞翻没有说痛快。

虞翻沉吟片刻。“大王,臣以为军师处的汝颍人太多,他们考虑方案时会自觉不自觉的有汝颍意识,包括郭祭酒在内。”

孙策点点头。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改变的,他只能多加警惕。参军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绝不是识文断字就能担任,需要有一定的学问基础,准确的说就是要知道一些理论,还要有一定的历史经验,知道过去的史事,有一定的分析能力。汝颍人才底蕴丰厚,能够胜任参军的人更多,在军师处占二分之一强。

他也想从江东选一些人,可是能够胜任的太少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

“臣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决:一是质任,一是从军中选拔掾吏。诸将子弟大多有学问基础,军中掾吏有实践经验,两相结合,将来出几个人才绝非难事。尤其是质任,大将统兵在外,没有质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孙策看了虞翻好一会。他听得出虞翻的私心。江东文教不如中原,但武风更盛,为将的不少,如果征质任,江东会占到不少名额。军中更是如此,中军与九都督所领的常备兵中以江东子弟兵为主,从中选拔掾吏,江东至少要占一半。如此一来,江东籍的参军数量会猛增,甚至可能盖过汝颍系。

“这件事干系甚大,不能操之过急。”

“大王圣明,臣也如是想。可先进一些好苗子,探探深浅。”

“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眼下有三个。”虞翻说道:“一个是张允子温,一个是贺齐子达,一个是凌操子统。张温年方八岁,可做个小吏,侍候笔墨起居,或陪王庶子读书。贺达年十三,凌统年十二,皆文武双全,可充任侍从。”

第2025章 沙洲之城

孙策接受了虞翻的建议。

他无法拒绝。张允战死沙场,他的遗孤应该得到照顾。凌操随沈友在青州作战,贺齐随周瑜进攻益州,功绩可述,将他们二人的子弟选为侍从,一方面可以激励士气,另一方面也是稳定战线,对将领加强控制的必要手段。

虞翻选这三个人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给对手任何攻讦的机会。三人的父辈皆是军中将领,两个吴郡人,一个会稽人,就算想指责他有私心都没理由。

孙策答应了,并让虞翻再拟一份名单备选,最后又对虞翻说道:“仲翔,听说你夫人临盆在即,有没有想过将来你的子女从文还是从武?”

虞翻笑道:“我的子女当然应该是文武兼备。就算不从军,武艺也是必须有的。”

“那还是从军吧。”孙策沉吟道:“能否长治久安,军中将领的境界很是关键。管得太死,士风软靡,战力不足,管得不够,又容易兵骄将悍,惹事生非。要想军队既保持足的战斗力,又能识大体,需要内外兼修、文武并重的将领,如公瑾辈。”

虞翻眼神微闪,躬身领命。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谈了一些事情,虞翻躬身退出。孙策看着虞翻的背影,轻轻吁了一口气。虞翻是聪明人,应该能领悟他的提醒。只把目光局限于吴会甚至江东是不够的,至少要扩展到整个扬州。虞翻一直在江南做事,对江北的庐江、九江关注严重不足,有必要加以调整。

细节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管得太死,但大方向一定要把握住,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虞翻下了殿,快步向自己的官廨走去,步履如风。诸葛亮和张玄迎面走来,看到虞翻,连忙避在一旁,躬身施礼。虞翻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诸葛亮两眼,笑了起来。

“孔明,你的答辩很精彩。”

“谢计相谬赞,愧不敢当。”

虞翻笑容更甚。“你将来是想从军还是想从政?从这个答辩来看,不从军实在太可惜了。”他扬了扬眉。“你如果担心年龄大了,习武不易,我说不定可以帮忙。随我习武期年,与大王那样的高手对阵也许不足,对付一般的将领绰绰有余。”

诸葛亮诧异地看了虞翻一眼,微微一笑。“久闻计相矛法精湛,又有神行之术,步骑双绝,能得计相赏识,亮荣幸之至。只是亮能浅任重,恐怕不能随计相左右。将来天下太平,亮若有幸,再随侍计相左右,还望计相不吝赐教。”

虞翻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诸葛亮片刻,哈哈大笑。他拍拍诸葛亮的肩膀。“其实不习武也可以从军,你若做个军谋,必能出类拔萃,只是让郭祭酒捡了便宜,我实在是有些不甘心啊。小子,努力!”

“谢计相。”诸葛亮再拜,看着虞翻大步流星的走了。

张玄一直在旁边看着,脸色有些不好看。诸葛亮在荆南主持民政,将来的路子自然是从政,理论上说是他的父亲张纮的下属。虞翻公然挖人,还蛊惑诸葛亮从军,简直是对张纮的挑衅。

“孔明,计相对你甚是看重啊。”张玄笑得有些勉强。“他可难得夸人。”

诸葛亮笑而不语。

两人继续向前走,眼看着就要到殿门,张玄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孔明,连计相都夸你的答辩精彩,为什么你却觉得连优级都够不上,只有良级,就算是谦虚,也未免自抑太过。”

诸葛亮转身看着张玄,思索片刻。“子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在荆南负责屯田事务,不是军谋,筹划益州方略本不是我的职责所在,就算有所想法,也只能书呈大王,以供参考,岂能宣诸于口?军师处答辩,这是大王给我的机会,答得再好也不过是旁观者的局外之见。郭祭酒给我高评,那是给大王面子,你以为真是我的意见高明?”

张玄若有所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到了殿前,收起笑容,举步上殿。

孙策虽然坐在殿中,但他耳力过人,将诸葛亮与张玄的对话听得清楚,心中自有判断。诸葛亮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过犹不及。张玄则太安逸了,心思懈怠,才具也有所不足,将来怕是难以继承张纮的功业,需要放出去历练历练才行。

青徐系二十年后的希望在诸葛亮身上。

——

黄河,小平津。

天子勒住坐骑,眯着眼睛,看着黄河中沙洲,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刘晔、赵昂等人却面面相觑,神情沮丧。吕布则干脆冷笑不止,一脸的鄙夷。

赶来陪同的荀衍正紧急传唤斥候营校尉,询问具体情况。两天前,他收到的消息还是黄河对岸只有一些斥候,并无人马,鲁肃看起来已经决定放弃洛阳,全力防守伊阙、大谷、轘辕三关。没想到今天陪刚刚赶到河内的天子来巡视,却发现大河中央的沙洲上有一座城,城外还有几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在游弋。

出现战船很正常,徐盛统领的水师去年就进入黄河,在鲁肃夺取弘农的战斗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后来转入洛水,现在再出现在黄河也不奇怪。可是沙洲上出现一座城就就让人无法理解了。筑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简单的城也要半个月以上。他如果说两天之前这沙洲上还没有城,天子根本不可能相信。

虽然隔得比较远,但城池的形状隐约可辨,任谁见了都会说那是一座城。

这是怎么回事?荀衍解释不清。

用眼角余光看到荀衍的窘迫,天子暗自叹了一口气。原本听说是荀衍驻扎在河内,他还觉得是个机会。荀衍是荀彧的兄长,学问好,又有统兵经验,在官渡之战中立过功,和他配合作战既不用过于担心双方的隔阂,又能借助荀衍的能力,如果有可能,说不定还能将荀衍笼络到朝廷来。

现在一看,荀衍恐怕言过其实。这也是汝颍人的通病了,互相标榜,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荀家之前就有荀爽,现在又出了个荀衍也不奇怪。说起来,汝颍名士很多,名将却非常罕见。荀衍以名士统兵,在汝颍人中很难得,要和天下英雄争锋却还差一些。

“休若,你们准备了多少船?”

荀衍连忙汇报。“回禀陛下,准备了四百只船,不过都是民船,没有战船。”

天子点点头,举起马鞭,指指大河中央的沙洲。“抓紧时间派人去看看,或许是疑兵也说不定。”

“唯!”荀衍抹了抹汗,暗自松了一口气。天子看在荀彧的份上,没有让他难堪,但这个任务压下来也够他受的。沙洲旁有战船,斥候要靠近绝非易事,就算打探到了消息也未必能安全的送回来。不可否认,在水师的战力上,江东军有着足以碾压任何对手的实力。

但他无法拒绝,这是他的失误,只能由他来弥补。

荀衍转身去安排,天子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叫过一名散骑侍郎,让他去请刘备。时间不长,刘备带着几个骑士匆匆赶来,老远就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天子面前,大礼参拜,恭敬之至。若不是天子骑在马上,他居然要跪倒在地。

“涿侯、征北将军臣备,拜见陛下。”

“爱卿,平身。”天子翻身下马,虚扶起刘备。他上下打量了刘备两眼,笑道:“久闻爱卿有英雄之姿,相貌异于常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拍拍刘备的一双长臂。“爱卿有一对猿臂,想必射艺过人,可有兴趣和朕比比射艺?”

刘备受宠若惊,连忙说道:“陛下既有天赋,又有陈王、温侯这样的神射手陪伴左右,臣空有猿臂,却不是陛下的对手。不过陛下尚武,臣虽不敏,愿追随陛下,效绵薄之力。”

天子朗声大笑,挽着刘备的手臂,看着大河中央的沙洲,以及沙洲上的城池。“爱卿曾在豫州数月,可熟悉这徐盛?”

刘备摇摇头。“臣在豫州时间不长,当时徐盛尚未依附孙策,不熟悉。不过臣听说此人有小智,这沙洲上的城可能有诈。”

“哦?”天子心头微动。

“陛下,臣曾驻守平原数年,对这种沙洲并不陌生,在上面建茅屋居住或许没有问题,建城……不太容易。”刘备不紧不慢地说道。他虽然没有听到天子与荀衍的对话,可是看到沙洲上的城时,他就起了疑心。此刻见天子忧愁,询问徐盛的情况,他立刻将自己的意见提了出来。“依臣之见,这城纵使是真的,也不过是一些沙堆而已,作用有限,真正能阻止陛下过河的不是这些沙城,而是水师。”

天子点点头。“爱卿可有克制水师之法?”

“臣还在考虑,尚无妙计可以献与陛下。不过陛下身边智士如云,秘书令又与鲁肃相熟,知此知彼,想必一定能想出好办法,助陛下渡河击贼,收复东京,中兴大汉。”

刘晔在一旁听得明白,很是无语。你有办法就说,没办法就闭嘴,提我干什么?我有办法不会自己说?

第2026章 各怀鬼胎

刘晔对刘备的印象本来就不好,不仅仅是因为刘备朝秦暮楚,反复无常,更因为重叙宗籍时听宗正刘宠说过,刘备本人亲口承认过他没有宗籍,但刘晔收到消息,刘备在幽州一直以宗室自居。

英雄不问出处,寒门也能出俊杰,不是宗室却偏偏要冒充宗室,本身就是一种心虚。刘晔对这种行径向来鄙视,此刻更是恼火,脸上连客套都欠奉,看都不想看刘备一眼,当他不存在。

吕布看在眼里,热情地和刘备打起了招呼。“玄德,别来无恙?益德何在,我还想再见识一下他的丈八蛇矛呢。”

被刘晔冷落,刘备正自尴尬,见吕布主动打招呼,连忙还礼。“益德在军中。他也是挂念温侯多时,有机会必去拜访……”

刘晔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温侯怕是要失望了。我听说丈八蛇矛是孙策为张益德打造的,如今要与孙策对阵,这丈八蛇矛如何拿得出来。”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且不说不该与刘备正面冲突,就武器而言,天子身上的甲胄也是孙策进献的,如果天子多心,这可就麻烦了。他偷眼看了天子一眼,天子果然有些不太自然,心里更加懊恼,将还没说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看着眼前的滔滔河水出神,一副苦思破敌之策的模样。

这的确是个麻烦,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天子与袁谭、刘备合兵,空有步骑五六万,却被滔滔河水拦住去路,眼看着故都洛阳就在面前却无法前进一步。时间拖得越久,对天子越不利,一旦对击败孙策失去信心,这原本就不甚坚固的联盟随时可能瓦解,以后再想结盟可就难了。

如何才能渡河?要不要渡河?这些都是他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不需要刘备来提醒。也正因为如此,刘晔很焦灼,尤其是想到对面就是故友鲁肃时。多年不见,难道要以这种方式与鲁肃重逢?

刘晔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刘备却和天子、吕布聊了起来。他谈笑风生,似乎一点也没受刚才的冲突影响。他甚至将青云赤霞双剑取了下来,请天子、吕布赏鉴。天子、吕布都见过不少南阳军械,但这一对剑是黄承彦亲自打造,更加精美,吕布连称好剑,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听得刘备笑声朗朗,刘晔更加郁闷。

天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与刘晔并肩而立,幽幽地说了一句。“子扬,小平津下游就是孟津,十年前大将军何进被杀,洛阳火起,我与皇兄曾步行至此。”

正在出神的刘晔惊醒,连忙后退了一步。“陛下,臣失仪,死罪死罪。”

天子摆摆手,示意刘晔不要太紧张。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吕布说得热火朝天的刘备,放低了声音。“刘备人如其名,有备而来。”

刘晔不明其意,看看刘备,又看看天子。天子笑道:“子扬,你不觉得刘备太从容了吗?”

刘晔灵光一闪,顿时恍然。天子说得没错,刘备的表现不正常。他远离幽州,在袁谭控制的地盘上作战,钱粮都要由袁谭提供,时刻都面临危险。最期望速战速决的就是他,怎么可能看到沙洲上出现了一座城,他却如此轻松,还有心思和吕布叙旧?

“善价而贾?”

天子无声地笑了,露出几分狡黠。“子扬,你今天有些沉不住气。”

“唯。臣……的确有些急。”

“因为对面是鲁肃?”

刘晔微窘,点点头,又摇摇头。“陛下,春耕将至,据臣收到的消息,豫州根本没有春耕的迹象,摆明了是要坚壁清野,断绝我军渡河后就地征集粮秣的打算。对峙对孙策有利,对我军非常不利。”

天子笑笑。“所以,渡不渡河,其实影响不大,至少对我们来说如此。”

刘晔略作思索,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他惊愕地看着天子,有些不敢相信。天子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向吕布、刘备走去,一边走一边大笑道:“等也是等,不如上马,赛一赛脚程,比比骑术,如何?”

吕布、刘备大声叫好,吕小环叫得最欢,踢马而出。“陛下,可有彩头?”

“当然有。”天子笑道:“刘爱卿,可敢一试?朕的吕贵人是温侯爱女,骑射双绝,不亚于男儿。你若是输给了她,可不能小气。”

刘备拱手。“岂敢,岂敢,臣早就听说吕贵人女中豪杰,深得温侯真传,我不敢迎战,还是认输了吧。臣身无长物,有骏马一匹,愿送与吕贵人,权当见面礼。”

吕小环道:“陛下马厩里有的是西凉大马,我才不要你的马呢。你若是输了,将这对剑送我……”

吕布连忙喝止。“小环,不得无礼。剑是君子防身之器,岂能随便送人。”又对刘备道歉。“小女从小被宠坏了,不知礼节,还请将军见谅。”

“无妨,无妨。”刘备哈哈大笑,向吕小环拱手施礼。“这对剑虽然不错,却久经战场,有了损伤,不敢献与贵人。不过备有短剑一口,是高价从南阳购得,是黄祭酒的得意弟子亲手打造,锋利犹胜此剑,备珍藏至今,一直未用。若贵人不嫌弃,备回头亲自送去,请陛下与贵人品鉴。”

“是蒲元所造的神器吗?是真品吗?”吕小环眼睛一亮。她在关中就听说了,南阳铁官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少年工匠,是黄承彦的亲传弟子,打造的刀剑锋利无比,号为神器,千金难求。不过又有传言,说蒲元打造的刀剑根本不对外出售,南阳黑市卖的都是赝品。她一直想要一口,又怕上当,纠结了很久。

“是不是真品,备不敢断言,不过锋利异于常器却是事实。”

“那好,那好,我要了。”吕小环雀跃不已,生怕吕布再阻拦,连声答应。吕布见了,也是无奈,只得再三向刘备致歉。刘备哈哈大笑,与吕布说得更加欢畅。

刘晔远远地看着谈笑风生,略显做作的刘备,不以为然地歪了歪嘴。这也太明显了吧,他上次去长安时就与吕布见过面,可没这么亲近。天子说得没错,刘备是有备而来。

他在想什么呢?刘晔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有消息说,刘备到了平原之后,曾向袁谭请求,让以前辅佐袁熙的谋士——青州人逢纪襄赞军务,袁谭答应了他。如今刘备来了河内,逢纪很可能也来了。逢纪在河南多年,熟悉这里的形势,他也许为刘备出了什么主意,可以渡河,却又不肯主动说出,要等天子问计,这才故作姿态,待价而沽。

只可惜,他们的小心思已经被天子一眼识破。

一想到此,刘晔心情便有些复杂,既欢喜,又有些畏惧。出征数月,天子的进步简直令人吃惊,就像上次西征一样,第一次战斗之后,天子都像又长大了几岁甚至十几岁似的,不知不觉之间,天子已经是一个心思机敏,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英主了,有时连自己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再过几年,天子将是何等模样?刘晔不敢想。伴君如伴虎,做雄主身边的近臣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

一连数日,荀衍派出近百名斥候,却始终无法靠近沙洲,在精通水战的江东水师面前,这些斥候伤亡惨重,却连一点可靠的消息都没打听到。

情急之下,荀衍向帐下掾吏请计。这时,主簿司马孚提醒了他一句,能渡河的地方不是小平津一处,小平津的特殊之处不过是诸津中位置偏西的一个而已。天子从轵关而来,从这里渡河最近,如今徐盛在沙洲上建城,从小平津渡河已经不太现实,何不向东,从孟津或者五社津渡河?如果还是不行,索性移兵魏郡,由黎阳渡河,直趋白马,进入陈留。那里离豫州更近。董昭进军失利,一时无法前进,如果得到骑兵的增援,就能再次发起攻击。

从小平津到黎阳有四五百里,可是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两三天的路程。

荀衍深以为然,不过他不想将功劳轻易的交给刘备。他拟了一个计划,派刘备带领骑兵沿河东进,做出要在孟津或者五社津渡河的模样,迫使徐盛率领的水师跟进,他自己则准备船只、木筏,一旦徐盛的水师主力离开沙洲,他就强渡黄河。

江东水师擅长水战,但他们也有无法克服的劣势,速度慢,尤其是逆水而上时。等徐盛发现中计,从孟津赶回来至少要一天时间,从五社津赶回来则需要两天以上。有两天时间,他就能攻占沙洲上的小城。

毕竟是仓促之间建成的小城,又在沙洲上,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应该不难攻克。

司马孚等人也觉得此计可行。刘备赶来这么久了,也没发挥什么作用,反倒是不停的要钱要粮,着实让人讨厌。如今天子率领步骑赶到,他们也不缺骑兵,刘备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他去增援董昭,或许还能发挥点作用。

计议已定,荀衍随即求见天子。

第2027章 所见不同

天子坐在帐中,一手捧着粥碗,一手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情报。

刘晔坐在对面,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粥碗,尽可能不去关注对面把玩短刀的吕小环。这两天吕布和刘备走得很近,刘备信守承诺,将视若珍宝的短刀送给了吕小环。是不是蒲元打造的神刀,谁也不清楚,但这口刀的确好,不仅锋利,而且好看,是一口难得的好刀。用吕小环的话说,握在手里很舒服,就像是原本就长在手上似的。

这让刘晔忧心忡忡。佳兵不祥,刀者到也,刀长在手上可不是什么吉兆。不过吕氏父子读书少,不懂这些,也不关注这些,他们只知道得了一口好刀高兴,却不知道这口刀可能带来多少麻烦。

刘备如此讨好吕氏父女究竟是为什么?他想重列宗籍,也想封王?

刘晔有些心烦意乱。这种感觉自从凉州人入朝就有,只是现在更严重了。幽并州三州出精兵,也出骄兵悍将,凉州人入朝已经够麻烦的了,如果刘备再成了天子倚重的大将,朝局就更难控制了。天子中兴心切,什么人都想用,简直是饮鸩止渴。

不过孙策也好不到哪儿去,从最近收到的情报来看,汝颍系、青徐系与江东系的分歧有激化的趋势。孙策左右支绌,不得不居中斡旋,已经没有了之前雷厉风行的果决,这次回建业可能也是出于无奈。据说江东暗流涌动,留守的计相虞翻得罪了不少人,孙策不得不返回建业稳定局面。

天子也许觉得这是个机会,这才明知刘备反复也要冒险。

“子扬,子扬。”

耳边传来天子的声音,刘晔忽然惊醒,连忙抬起头,看向天子。天子已经看完了情报,正端着碗喝粥,眼神从粥碗上方瞟过来,意味难明。刘晔连忙致歉,收摄心神。

“子扬,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思及形势,一时走神,望陛下恕罪。”

“朕知道你最近很辛苦,不过这时候可不能走神。一着失误,满盘皆输。”天子轻轻敲着案上的情报,意味深长的说道。

“唯!”刘晔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辅佐天子七八年,天子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

“你说说,孙策这是羽翼已成,还是积重难返?”

刘晔不敢大意,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情报是他送来的,他早就估计到天子可能会问哪些问题。这个问题也不例外。朝廷联合曹操、袁谭、刘备,从益州到青州,战线延绵三千里,最后的焦点还是落在了豫州,袁谭正在猛攻兖州,天子与刘备、荀衍近六万步骑临河,决胜负的时机已经成熟。

可是孙策的主力依然驻扎在建业,并没有北上的意思,倒是安排了甘宁统领水师西进,屯兵江陵,有强攻益州之势。豫州的战事交给了满宠,一个几乎没有正式作战经验的豫州刺史。

满宠与董昭对阵数日,不分胜负。虽然陆议奇袭陈留,迫使董昭退兵,但豫州面临的压力并没有减轻。兖州内乱,曹昂不得不亲率主力平叛,无力抵挡袁谭的进攻,兖州防线崩溃在即。一旦袁谭得了兖州,将战线推进到睢水一线,进入豫州腹地就是必然。

孙策究竟想干什么?放弃豫州显然不太可能,可仅凭满宠征发的二十万豫州兵,守住豫州绝非易事。无险可守,几乎没有骑兵,在袁谭面前,满宠没有还手之力。从各种迹象来看,孙策似乎是决定坚壁清野,婴城自守,等袁谭粮尽自退。

这当然是一个办法,可是能不能成功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袁谭的钱粮能维持多久,二是豫州的城池能坚守多少。郡治城防完备,兵精粮足,也许能多守一段时间。那些城防简陋,又没有常备兵,只有普通百姓的县城能坚持多久?如果袁谭能迅速攻破县城,取县中粮食自给,以战养战,结果真不好说。

“陛下,臣以为……兼而有之。”

天子点点头,示意刘晔接着说。刘晔说道:“孙策好言王道,推行新政之初便四处侵夺土地,妄言非如此不能缓兼并,虽说结怨世家,却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休养生息的作用。这些年也没有轻易加赋,百姓手中是有一些存粮的。这正是他敢于放弃春耕,坚壁清野,要与袁谭对峙的底气。”

天子目光闪烁,放下了粥碗,取过一块布巾擦了擦嘴。

“不过,城池能坚持多久,不仅仅要有粮,还要有兵。袁谭这些年一直在作战,麾下有三五万精锐,再加上征发的二十万大军,围攻一两个县城没什么难度。孙策指望那些只是经过简单训练的百姓据城自守,臣以为未免过于轻敌,这不合孙策的用兵习惯。”

“所以说,你觉得他不是不想迎战袁谭,而是不能?”

“陛下圣明,臣觉得江东有事,他不敢轻离。”他顿了顿,又道:“孙策虽然擅于用兵,论治则未免过于激进,经权倒置,不如陛下明于形势。张纮、虞翻与荀令君相较也未免略逊一筹。吴国初建,派系渐多,党争四起,他们都没有类似的经验,难免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了。”

天子微微颌首。孙策是武人,有想法,却未必能很好的执行。张纮、虞翻都没有从政的经验,说白了,他们只是一些书生而已,何况虞翻恃才傲物,是个狂生,本来也不适合为相,孙策让他留守江东,出现问题太正常了。

但他并不完全赞同刘晔,他觉得刘晔也有些过于乐观,或者说他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满宠征发的豫州兵的确没什么战斗经验,但满宠以一万人与董昭三万人对阵数日,没有吃亏,这已经说明豫州兵的战力并不弱。以孙策的谨慎,如果没有一点把握,不会这么托大。

刘晔最近状态很不好,受外界的干扰太多。内有对并凉人——如今还要加上幽州人——的鄙视和排斥,外有对鲁肃的羡慕,他有意气用事的倾向。尤其是对刘备,他的敌意很浓。

天子沉吟着,正考虑如何提醒刘晔,有虎贲来报,荀衍求见。

天子和刘晔交换了一个眼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子扬,为朕迎一迎荀令君的兄长。”

“唯!”

——

荀衍明知天子是有意笼络,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刘晔是与荀彧并列的秘书令,亲自到营门迎接,天子在帐外相迎,这礼节太重,让他承受不起,同时又有一份骄傲。

一门分投三方还都能得到如此器重的,汝颍除了荀氏没有第二家。

荀衍与天子行礼,随即向天子介绍了司马孚。他虽然享受被天子礼敬的感觉,却不想被袁谭误会,所以特地带上了司马孚。司马孚的长兄司马朗、次兄司马懿都在袁谭麾下——尤其是司马懿深得袁谭信任,刘备西来,据说就是司马懿的建议——司马孚作证,袁谭能够理解他的难处。

天子很热情,拉着司马孚寒喧了几句。说起曾任京兆尹的司马防,天子很是夸了几句,说京兆百姓感受司马防,朝廷能在关中立足,重整旗鼓,离不开司马防等历任京兆任留下的基础。司马孚感激莫名,一下子与天子亲近了不少,大有一见如故之感。

入帐就座,荀衍说明来意。他铺开地图,为天子解说了当前形势,希望由天子出面,命刘备率骑兵东进,诱徐盛离开沙洲。只要水师主力离开沙洲,他就能凭兵力优势强攻沙洲,渡过大河,进入河南。

天子静静地听完,问道:“进入河南之后,休若准备先攻哪个关?”

荀衍早有准备。“函谷关。”

天子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接着问道:“然后呢?”

“陛下,若鲁肃按兵不动,则陛下驻洛阳,派大将西掠弘农。臣与刘备东进,协助董昭再攻浚仪。若鲁肃来救函谷关,则臣与陛下合兵,破鲁肃于函谷关外,然后东进、南下,皆可如意。”

天子看向刘晔,刘晔又问道:“依将军之见,鲁肃会如何处置?”

荀衍笑了。“久闻令君与鲁肃是至交,你应该更清楚他的为人,又何必考校于我。”

刘晔笑笑,拱手固请。荀衍也没客气,沉吟片刻说道:“鲁肃善战,但他更明于形势,知道兵力悬殊,野战不利,据关而守的可能性比较大。他取函谷关已经有半年,用心经营,函谷关怕是不易攻取。久攻不下,士气低落松懈,方是一击而破的时候。衍建议,陛下进入河南后,当做好攻坚的准备。”他顿了顿,又道:“最好能派人屯田,以示久战之意,再派人收集粮食备战。春耕在即,耽误了春耕,秋天没有收成,形势会非常严峻。”

“这么说,将军的意思还是应该将主力用于进攻豫州?”

荀衍眼神闪了闪,微微颌首。“豫州富庶,尤其是颍川的许县一带,这几年一直在屯田,家户丰给。若陛下临鄙州,施恩泽,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中原未必不可定。”

刘晔笑笑。“豫州百姓心里还有朝廷吗?”

荀衍看着刘晔,不紧不慢地说道:“令君是扬州人,尚且一心为朝廷效力,何况豫州人。”

天子抚掌大笑。

第2028章 天子的手段

几句心照不宣的调侃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天子热情地问荀衍有没有吃饭,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立刻让人端一些吃食来。荀衍感激不尽,看着那些简单到寒酸的粥、饼,又适时地夸了几句天子节俭之类的话,忍着嗓子强烈的不适感,将一大碗麦粥喝了。

“休若有多久没有回家乡了?”

荀衍仔细想了想。“从初平六年战后,还有两个月就五年了。”

“五年。”天子轻轻扳着手指,若有所思。“上次回乡时,孙策在豫州推行新政也该三四年了吧?”

“从他代为豫州刺史算起,大概三年左右。”

“那次回乡,你的感觉如何?”天子伏在案上,看着荀衍,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变化大吗?”

荀衍明白天子的意思,很认真的说道:“变化大,非常大。当时孙策侵夺世家土地,豫州世家被他摧残零落,怨声载道,闻说袁公麾师南下,豫州世家云起响应,中原震动。只可惜那一战袁公失利,孙策又欺骗朝廷,责袁公以矫诏之罪,继而封王。孙策一时得志,屠戮豫州英豪。唉……”荀衍一声长叹,摇摇头,面色沉重。“陛下,豫州世家四散奔逃,还是有很多人没能逃过他的追杀,首级沿着官道挂了一路,从浚仪一直到东海,惨不忍睹啊。”

说到伤心处,荀衍泣不成声。天子也叹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刘晔说道:“既然如此,那如今的豫州怕是没多少世家了吧?袁冀州南下,还有人响应他吗?”

“比起当年,的确不多。”荀衍拭去泪水。“世家不是逃亡,就是被杀,剩下的对孙策也是敢怒不敢言。不过,正因为那次屠戮让兖州士绅看清了孙策的凶残,所以他们虽然与豫州只有一水之隔,却不愿屈服于孙策。此次袁冀州奉陛下诏书,南下复仇,曹昂虽欲违诏,依违不定,兖州世家却揭竿而起,响应袁冀州。如今曹昂顿兵定陶城下,兖州崩溃在即,正是人心可用的征兆。”

荀衍郑重地向天子行了一礼。“陛下,这是击败孙策,中兴大汉的最好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故京洛阳就在大河对面,请陛下莫失良机。”

天子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正因为这个机会难得,我们更要慎重。知此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孙策善战,自从初平二年出战襄阳以来,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每一次都让人匪夷所思。他麾下的将领也是如此,太史慈战于辽东,周瑜战于江南,黄忠战于汉中,鲁肃战于弘农,哪一战不是以少胜多,出人意料?就说眼前吧,朱然守高唐,陆议袭陈留,两个初登战阵的少年都有如此用兵之能,你说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荀衍愣了片刻,颇有些惊讶。他打量了天子片刻,摸不准天子的真实用意。这是否决我的计划吗?他们有更好的计划?

“陛下所言甚是,堪比金玉。”荀衍说道:“臣愿弃浅陋之见,奉陛下诏,身先士卒,死不旋踵。”

天子摇摇手。“不不,休若,你不要误会,朕并无此意。你的战法很好,只是你有几年没与孙策交手,未必清楚他眼下的实力。我们么……”他苦笑着摇摇头。“不久前刚在弘农与鲁肃交过手,说实话,休若,若非亲历,简直不敢相信啊。鲁肃取弘农,只用了半天,可是我们已经围攻弘农快三个月了,还是无计可施。由此推论,函谷关怕是不易攻取啊。”

荀衍皱起了眉头,手心有些汗津津的。他不知道弘农的战事,但他知道旋门关的事。到目前为止,鲁肃是如何攻取旋门关的,他们也只能猜测,不知道具体的经过。如果函谷关、旋门关和弘农一样久攻不下,进军河南就没什么意义了。洛阳八关都在鲁肃等人手中,天子根本无法突围。

洛阳八关原本是护卫洛阳的,如今却成了包围洛阳的牢笼。

“陛下有何方略?”

刘晔说道:“洛阳就在这里,跑不掉。豫州却无险可守,如果袁冀州迅速突破兖州防线,进入豫州,则孙策不得不战。击败孙策,洛阳唾手可得。”

荀衍一言不发,看看刘晔,又看看天子。他听懂了刘晔的意思,天子根本不想渡河,他希望袁谭冲在前面,与孙策决战,他留在河内,做壁上观。这显得是不可能的,袁谭绝不会答应,以天子的聪明,他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说出来了,自然是还有其他安排。

“荀令君为当世王佐,安定关中,辅佐陛下,陛下敬其如师长。你是荀令君的兄长,文武兼备,陛下相信,你离名将只缺一个机会。”

荀衍嘴角抽了抽,心中一动,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天子这是要拉拢他,给他建功的机会。

“陛下谬赞,衍愧不敢当。”

“休若莫要自谦。”天子面色从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知道,刘备与孙策关系很近,你未必敢信任他,所以,我想对你的建议稍做一些修改,另外安排骑兵你一臂之力。”

荀衍沉吟片刻,躬身施礼。“请陛下指教。”

刘晔和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他们早就分析过荀衍的情况,相信荀衍不会拒绝他们的提议。就目前而言,益州、关中都有险可守,唯独冀州无险可依,如果不能击败孙策,冀州就危险了。袁谭没有后路,只能全力向前,荀衍身为袁谭的大将,自然也不肯闲居河内。

天子驻扎河内,对河南保持压力,让荀衍可以抽身前往兖州助阵,虽然有利用袁谭的嫌疑,甚至有挖袁谭墙角的可能,袁谭也不会拒绝,荀衍也不会拒绝。

天子随即和荀衍商量,修正计划,改变攻击重心。原本是刘备向东作疑兵,诱徐盛的水师东下,荀衍准备强攻沙洲,现在则改成天子为疑兵,佯装要强攻沙洲,牵制徐盛,荀衍则率部东下,寻找合适的地点渡河,进入兖州,协助袁谭作战。

荀衍不信任刘备,所以天子留下刘备,另派吕布率领七千并凉骑兵协助荀衍作战。如果刘备愿意,也可以再调一些幽州骑兵。如此一来,荀衍的兵力就足以独当一面,甚至可以成为仅次于袁谭主力的别部。

荀衍稍一权衡,便接受了这个建议,只是为稳妥起见,需要向袁谭请示。

天子欣然同意。

他们商量好了,天子随即派人去请刘备来议事。在刘备到来之前,天子又与荀衍商量了一些细节。要让刘备同意这个计划,他们之间还需要一些配合。

小半个时辰后,刘备与逢纪一起赶来。逢纪与荀衍早就认识,见了面免不了寒喧几句。说完客套话,天子先向刘备问计,刘备谦虚了一下,随即提出了由逢纪拟定的计策,与荀衍的计划大同小异,都是用疑兵诱走徐盛,强攻沙洲渡河,抢占洛阳。

天子随即向他们介绍了不久前的战事,提醒他们不要低估孙策部下的战力。比起荀衍,刘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接受了天子的意见。他还增加了几个太史慈的战例,装备了新式甲胄,经过严格训练的江东军无论步骑都不能以常理推测其战力。宁可保守一些,集中兵力,保持足够的兵力优势,也不能轻易分兵。

逢纪也觉得有理。他这几年虽然没有直接与江东军对阵,但几年前,他辅佐袁熙的时候曾与沈友、太史慈交战,对双方战力的差距有深刻的印象。时隔数年,江东军的战斗力只会更强,不会削弱。不久前,董昭以三倍兵力优势未能击败满宠刚征召的豫州兵便是明证。

取得共识之后,接下来就好谈多了。刘备接受了天子的建议,由荀衍率部东进渡河,他留下协助天子,驻扎在河内,牵制鲁肃和吕范,并做好渡河进攻河南的准备。为了表示诚意,他让牵招、赵云率领五千骑随荀衍出战,自己与张飞协助天子。

荀衍喜出望外,对天子感激不尽,对刘备的印象也大有改观。有了这一万二千精锐骑兵助阵,他实力已经超过董昭,立功的机会大增。为了表示诚意,他留下司马孚,以便天子和河内世家联络,筹集粮食辎重。虽然放弃了对河内的控制有些可惜,不过他也因此甩掉了一个包袱——贪得无厌的刘备,得失相较,他还是赚了。

讨论结束,荀衍先赶回大营部署,天子留下了刘备详谈。这两天刘备与吕布多有接触,却没有和天子见面,刻意保持着距离。天子留他说话,他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有吕氏父女子的铺垫在前,天子显得格外亲切,说话比荀衍在时轻松得多。“爱卿麾下人才济济,以前只知道张飞武艺精湛,丈八蛇矛罕逢敌手,没想到还有一个赵云,不仅矛法精妙,不亚于张飞,射艺居然也能和温侯不相上下。爱卿,若是战场上相逢外狭路,也许只有你能与孙策一战。”

刘备连连拱手。“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臣以为,能与孙策一战者唯有陛下。臣愿追随陛下左右,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天子笑了。“既然如此,那朕就拜爱卿为左将军,为朝廷左臂,如何?”

刘备大喜,拜倒在地,口称万岁。

第2029章 火中取栗

荀衍顾忌袁谭的态度,不敢轻易改换门庭,刘备却没这个顾虑。天子要拜他为左将军,他当然求之不得。至于以后会不会与孙策狭路相逢,相逢之后又要不要决一死战,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不用考虑。

当然,最重要的倒不是左将军这个官职,而是天子那句“为朝廷左臂”。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天子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孙策,关中居中,冀州、益州为左右两翼,但大家都清楚,袁谭向朝廷臣服的可能性不大,击败孙策之后,袁谭随时可能和朝廷翻脸,朝廷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幽州代替冀州成为左翼就成了朝廷唯一的选择。

当然,这都是后话,如果不能击败孙策,一切都没有意义。在这个目标上,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天子命吕布率领骑兵协助荀衍,加强兖州方面的攻势,同时也没有放弃对河南的压力。他向刘备、逢纪请计,看看如何攻取沙洲。

刘备答应回去考虑一下,然后再给天子答复。

天子很满意,和刘备聊了好一阵,又饶有兴趣的问起刘备的家族源流。刘备既兴奋又尴尬,天子问他的家谱,自然是暗示重入宗籍的可能,但他实在没印象,他只记得大父刘雄和父亲刘弘两辈人,再往上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对普通百姓吹吹牛也就罢了,在天子面前可不能乱说,这涉及到辈份问题,影响很大,万一到时候有人不服,要看证据,他又拿不出来,岂不难堪。

况且要入籍,先要立下大功,否则无从谈起。

刘备非常谨慎,说要回去问问族中老人。天子点头答应。两人把酒言欢,说到半夜,刘备喝得半醉,这才与逢纪等人一起离开天子的中军,返回大营。

出了大营,刘备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逢纪听得清楚,问道:“将军有心思?”

刘备侧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大营,又看看逢纪。“元图,你不觉得天子的信心严重不足吗?他根本没有指望击败孙策。洛阳就在眼前,他却连河都不敢过。”

逢纪点了点头。“将军,这正是天子圣明之处。”

刘备惊讶地看着逢纪,亲手将逢纪扶上马,自己也上了马,与逢纪并肩而行。“元图,说来听听。”

逢纪也不谦虚,淡淡地说道:“用兵之道,未算胜,先算败。若是进不能胜,退又无坚可守,必然狼狈。天子从关中而来,原本当经函关道,如今弘农落在鲁肃手中,天子只能借道河东,这本来就是冒险。董越是董卓的族人,之所以向天子称臣,只是形势所迫,未必真心。如果天子进攻河南受挫,损兵折将,无力钳制董越,他还能安然退回关中吗?”

刘备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元图,你这话说得对啊。岂止是天子,我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他顿了顿,忽然有所领悟。“这么说,天子留下我,是希望我能牵制董越?”

“应该有这个意思。吕布率部离开之后,天子身边只剩下四千余骑,其中董越有近三千人。正常情况下,他未必敢轻举妄动,毕竟天子身边的羽林骑虽然人数略少,军械却是最好的,战力不弱。正面作战,董越没什么胜算。当然,有将军在侧,董越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刘备思考着眼前的形势,连连点头。还是逢纪考虑得周密,说得有理。他本来以为天子是胆怯,现在却觉得天子虽然年轻,眼光却长远。他也许已经做好了袁谭进攻豫州不利的准备,在谋划退路。

“元图,你接着说。”

“倾巢而动,原本应该全力以赴,速战速决。如今速胜无望,天子又不肯就此退守关中,他就要解决粮草的供应问题。他从荀衍手中得到河内,但只有河内远远不够,他必然会将河东、上党、太原三郡整合在一起,以四郡钱粮支撑大军。这其中河东最为关键。河东有盐铁,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事,由贾诩主持,民生稳定,户口也与河内相当。若能控制得当,对天子大有助益。”

刘备慢慢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逢纪。他听懂了逢纪的意思,天子不是钳制董越这么简单,天子是要彻底掌控河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天子有可能主动挑起事端,甚至可能干掉董越。这种事,天子当然不愿意亲自动手,借刀杀人才能置身事外,自己也许就是天子想借的那把刀。

刘备后背凉嗖嗖的。他一直觉得天子笑容可掏,平易近人,却没想到那温和的笑容后面藏着如此狠辣的手段。他沉吟了片刻。“那我……该怎么办,要拒绝天子吗?”

“拒绝他什么?不让牵招、赵云随荀衍出征?”

刘备眼神闪烁,沉吟不语。逢纪说得没错,这只是他们的猜测,天子并没有明说,他自然也无从拒绝起。刚刚答应的事转身就反悔,到时候对他有意见的不仅是天子,还有荀衍。

“那我该如何应对?”

“将军,这是交易,不是命令。既然是交易,不妨先看看条件再说。”逢纪轻笑了一声:“刀在将军手中,将军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将军不妨想想应该要些什么,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刘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心中快慰。他打量着逢纪,心中欢喜不禁。这次南下最大的收获就是逢纪,他终于有了谋士。现在他想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留下逢纪,让他真正脱离袁氏兄弟。

如果袁谭这次出征惨败,逢纪无处可去,也许就容易多了。

回到大营,刘备命人召集牵招、赵云、张飞三人议事。他将天子的计划告诉他们,同时宣布了自己的计划。牵招、赵云固然没什么意见,张飞也乐得不用和江东军对阵,顺利取得一致意见。

刘备又关照牵招、赵云,这次与荀衍、吕布并肩作战,关系复杂,一定要小心处理,千万不要发生无谓的冲突。此外,中原的形势也河北不同,对骑兵的限制更多,你们要留心地形,及时调整战术,不要犯匈奴人当年犯的错误。

牵招、赵云拱手应诺。他们都是谨慎的人,刘备对他们比较放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将重点放在解说豫州地形上。他当年作为豫州刺史府的兵曹从事,在豫州境内执行公务,对豫州的地理并不陌生,一一说给牵招、赵云听,并绘制了草图,让他们随身带着,随时参考。

安排完战事,刘备装出一副随意闲聊的样子,说道:“子经,你觉得此战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牵招稍作思综,不紧不慢地说道:“最好的结果,袁冀州占领淮水以北,天子取南阳,隔汉水与孙策对峙,天下三分。”

“最坏的结果呢?”

牵招咂咂嘴,苦笑。“天子退守关中,袁冀州退回河北,孙策得兖州,饮马黄河,水陆并进,南北夹击冀州。”

刘备加了一句。“那幽州也保不住了。”

牵招没有说话。这个结果没什么好猜的,太史慈已经占据了半个幽州,如果这次围攻没能达到预期目的,袁谭元气大伤,孙策必然会趁胜进击,先取冀州。至于幽州,能挡住太史慈的进攻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有余力支援冀州,况且就算联起手来,他们也不是孙策的对手。最大的可能是孙策在取冀州之前,先全取幽州,然后南北夹击冀州。

“所以,这次作战不仅要求胜,还要求稳。”刘备凌厉的目光扫过牵招和赵云的脸。“如果能兼得,那当然更好,万一不可兼得,那就先求稳,再求胜,千万不能折损过大,为人作刀。”

牵招和赵云相互看了一眼,躬身应喏。

安排完战事,刘备又分析了一下形势,如果战事不顺利,结果是最坏的那个,幽州就非常危险。他只有半个幽州,草原上又没什么险要地形可守,太史慈随时可能从东向西,一路扫荡,截断他的后路。要想与孙策对峙,必须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拓展地盘,准备后路。

牵招沉默不语。他听懂了刘备的意思,但他不太好说。刘备只有半个幽州,他要拓展空间,又无力与太史慈争雄,只有向西或者向南。向南是冀北,向西是并州北部的雁门、云中诸郡。匈奴人被打残了,鲜卑人最近也有些消沉,取雁门、云中并不难,可是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对冀北的优势。

刘备的目标是冀州。他想趁火打劫,至少要在太行山东麓据有立足之地,以便长期和孙策对峙。就形势而言,未雨绸缪,他这么想无可厚非,可是对牵招来说,他的处境未免尴尬。

刘备没有逼着牵招做选择,他只是事先给他打个招呼,也给赵云提个醒,让他看着牵招,不要做出不惜代价、强行进攻的傻事来。赵云是名义上的幽州刺史,他有节制牵招的权力。

面对刘备凝视的目光,赵云点了点头。

第2031章 威名远播

陆议坐在城头,看着手里刚收到的报纸,曲指轻弹,啧啧称赞。

“这满伯宁从哪儿来找来的写手,真是不错啊。这兖州的消息都能写得这么详细,宛如亲见,不简单。”

濮阳逸笑了,将报纸接了过去,细心的叠好。“将军没听说么?满伯宁从兖州来的百姓中找了一些胆大心细的少年,让他们潜入兖州打探消息,十几个人负责一县,大多是自己的家乡,熟悉嘛,就算被人发现了也能找到地方躲。这些少年生在兖州,长在兖州,后来在豫州读书识字,是新政受益者,又接受了老斥候的专门训练,个个像狗一样机灵、忠诚,袁谭的部下为了抓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骂他们是狗仔。”

陆议也笑了,轻敲着城垛。“仔者,克也,这是一个好兆头。满伯宁有成名将的资质,只可惜……”

“他更是一个杀头刺史。”濮阳逸接过了话头。“荆州有个杜白虎,豫州有个满杀头。宁遇白虎,莫遇杀头,要不然这首级迟早要挂在官道上。”濮阳逸看了陆议一眼,话中有话。“兖州不肯依附,和这满伯宁的手段有很大关系。”

陆议“嗤”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知道濮阳逸想说什么。陈留暂时划入豫州刺史府,濮阳逸担心以后一直如此,陈留的世家也会被满宠连根拔起。但他不好多说什么,满宠执行的是孙策的命令,只是手段狠厉罢了,非议满宠就是非议孙策,非议孙策的新政,不是他该做的。但他也不好直言驳斥濮阳逸。孙策对世家的态度是有区别的,对江东世家就客气得多,私下里有不少人有意见,尤其是兖豫人。

人心很微妙,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件事,就会有不同的态度,无法强求。在他看来,孙策的区别对待有道理,在濮阳逸看来,那就是孙策照顾江东人,打压中原人。

“抓紧时间对将士们宣讲,我估计这可能是最后的消息了,一旦袁谭围城,外面的消息就进来不了。”

“袁谭会围浚仪?他不该先取任城吗?”

“任城近山,又多大泽,不利骑兵奔驰,当然还是浚仪方便。且攻下浚仪,就可以要求朝廷进攻洛阳。拿下任城,还得他自己出力。”陆议冷笑一声:“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让别人闲着的。”

濮阳逸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袁谭虽然和天子结盟,但他们之间的配合并不默契,袁谭进攻兖州时,天子、刘备就在河内按兵不动,只派了一万多骑兵助阵。骑兵能起什么用,又不能攻城,只能用来打探消息,阻击援兵,在豫州根本无意增援兖州的情况下,这些骑兵就是摆设,根本不会有接战的机会。

说白了,天子、刘备就是想看着袁谭拼命,自己坐享其成。袁谭也不傻,拿下浚仪,就可以要求天子进入河南,对镇守旋门关的吕范形成夹击之势。攻旋门关可比攻浚仪难多了,这个任务必须由天子来承担。

“我浚仪也不是随便捏的泥团。”濮阳逸说道。

“哈哈,参军豪气。”陆议大笑,挑起大拇指。

濮阳逸也笑了起来。他抚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信心十足。初平六年,孙坚就曾坚守浚仪大半年,挡住了袁绍前进的道路,为孙策击败袁绍奠定了基础。如今陆议守浚仪,准备得比孙坚当年更充分,就算袁绍复生,一样能打得他鼻青眼肿,更别说袁谭这个曾经被吴王俘虏的败军之将了。

朱然能守住高唐,陆议还能守不住浚仪?无论是城防还是兵力、粮食,浚仪都比高唐强得多,高唐只是普通县城,浚仪却是真正的要塞。陆议的用兵能力更是毋庸置疑。陈留一战后,城中将士对他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他指挥作战,浚仪固若金汤。

两人一边说一边巡视城防,有斥候来报,城外发现了骑兵,数量不少,不像是斥候,倒像是大队人马的前锋。统兵的将领姓吕,可能是天子派来助阵的吕布。

陆议和濮阳逸交换了一个眼神。濮阳逸会意,转身去安排。时间不长,十几匹快马冲出了浚仪城,沿着鸿沟水、浪荡渠奔向不同的方向。

陆议随时下令关闭城门,进入战备状态。

在响彻全城的钟声中,浚仪城门缓缓关闭,城中的将士们却平静如常,有条不紊的做着手中的事,只有一些行人放慢脚步,转身看看城头那个挺拔的身影,然而笑了笑,继续向前。

乌云聚拢,挡住了阳光,天阴了下来。南风吹起,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

吕布勒住坐骑,抬起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皱起了眉头。

虽然人到中年,他依然英气勃勃,须发乌黑,一对浓眉更是如漆染一般,又黑又亮,如刀似剑。只是此时此刻却多了几分忧虑。

“文远,这中原怎么这么多雨?当年在洛阳时也没这么多,这才一个月,都下了三次雨了。”

张辽苦笑。“君侯有所不知,豫州就是这样。这才只是开始,再过一个月,进入梅雨季节,几乎是天天有雨,一个月都没几个晴天。”

“梅雨,梅雨,可不是快要发霉了么。”吕布嘀咕着,心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所领的并凉骑兵都适应了西北的干燥气候,适应了大片大片的草原,现在到了兖州,却到处是河流,天天下雨,一下雨就到处是泥泞,马蹄打滑,根本跑不起来。对他来说,雨水就是灾难。

张辽也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喜欢这种湿嗒嗒的天气,但他没办法,只能尽可能安慰吕布。春天马瘦,其实并不适合出征,可是袁谭等不了,只能勉为其难。十几万大军,近两万骑兵,每天都要从冀州运来上千车的粮食。雨水一多,黄河水涨,江东水师随时可能进入黄河,留给袁谭的时间不多了。一旦黄河被江东水师切断,用不了多久,袁谭就会面临断粮的困境。

“对了,文远,你熟悉陈到吗?”

“知道一点,听马超说过。陈到是汝南人,孙策代父临豫州时,他就依附了孙策,为白毦督,后来做过一段时间丹阳太守,又调往青州战场,协助沈友作战。他最精彩的一战是以三百甲骑击破颜良……”

张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吕布静静地听完,又道:“他能和关羽战成平手,武艺不弱。如果有机会,我要和他战上几合。”

张辽没吭声。吕布武艺精湛,不仅骑射双绝,持矛近战也是高手,最近常和张飞比武。论武艺,他稍胜一筹,但张飞有丈八蛇矛,吕布要想赢他并不容易。听张飞说,关羽的武艺更好,吕布就一直想和关羽交交手,分个高下。现在听说陈到曾和关羽战成平手,他又想和陈到交手了。不过个人胜负没什么意义,两军交战,陈到未必给吕布单挑的机会。

“君侯,统领骑兵的不仅是陈到,还有阎行。江东军的军械冠绝天下,甲坚矛锐,又熟悉地形,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如果遇到甲骑……”

张辽没有再说下去。吕布咂了咂嘴,也有些头疼。甲骑已经成了最让人畏惧的力量,往往能以少胜多。早在五六年前,孙策就拥了有甲骑,如今自然更多,很可能就在豫州等着他们。一旦碰上,自然是一场恶战,就算是他吕布也无可奈何。他有精甲铁矛,但他的部下没有这么好的装备,损失将不可避免。

朝廷没有成建制的甲骑,但马腾和韩遂各有两百甲骑,西征时,吕布亲眼见识过甲骑突阵的威力,至今印象深刻。也正因为如此,军议时,吕布否决了荀衍骑兵以千人为单位,进入豫州的建议。进入豫州可以,只能是大军行动,至少三千人以上,千人以下的骑兵进入豫州只会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赵云、牵招也同意他的意见。他们以太史慈击破鲜卑人的战例来说明甲骑的战斗力。普通骑兵遇到甲骑,没有三五倍的兵力优势根本无法取胜。豫州骑兵本地作战,不担心辎重,又熟悉地形,在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夜间行军,千人以下的骑兵一旦遭遇拥有甲骑的江东骑兵,后果不堪设想。

荀衍很上火。骑兵不能用来攻城,如果再不进入豫州腹地征集粮草,那就剩下一个作用:阻击可能会有的援兵。万一孙策不派援兵来,这些骑兵就成了摆设,每天消耗大量钱粮,却发挥了不了作用。他很想强迫吕布、赵云接受命令,但吕布、赵云不是他的部下,他无权这么做,只能让吕布率部先赶到浚仪城下,截杀斥候,切断浚仪城与外界的联系,,另派冀州步骑进入豫州。

堂堂温侯,却成了荀衍的前锋,吕布心情很不好。如果不是考虑到荀衍是荀彧的兄长,天子又有言在先,打赢这一战,将由他继任大将军,他根本不打算搭理荀衍。

在濛濛细雨中,吕布来到浚仪城外,查看了一下浚仪四周的地形,再看看城头严阵以待的将士,吕布有了判断,心情比头顶的乌云还要阴郁。

“这城……不好攻啊。”

第2032章 谁家少年(171021102948988打赏加更)

荀衍深有同感。

浚仪三面临水,兵力铺展不开,强攻是不太现实的。所以他决定采用许攸故计,筑堰围城,水淹浚仪。雨季将至,到时候下几场大雨,浚仪城就泡在水里了,不攻自破。

所以荀衍到了浚仪之后,没有安排人打造攻城器械,却命人筑堰。许攸当年筑了一半的堰还残留了一部分,他就接着施工,夜以继日,大张旗鼓,就是要让城里的陆议看到他的决心,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者派人向满宠求援,或者弃城投降。

董昭赞成荀衍的方案,又进一步提出,浚仪可以围而不攻,陈留却可以强攻。筑堰完成,将陆议困在城中之后,就可以留一部分骑兵监视浚仪,然后将主力调往陈留。拿下陈留,不仅可以获得城中的物资,还能挡住沿浪荡渠和睢水而来的援兵,彻底断绝陆议的希望。

荀衍采纳了董昭的建议。陆议奇袭陈留的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想自己攻陈留的时候被陆议在背后捅一刀,所以先筑堰把陆议围住。如果陆议还敢出城,吕布、赵云率领的骑兵会让他有来无回。

陆议也没闲着,在荀衍筑堰的时候,他派兵出城,玩了几次夜袭,破坏了一些土堰,但荀衍防得很严密,没让陆议占什么实质性的便宜,被破坏的土堰很快修复,工程进度基本符合他的预期。唯一的麻烦就是浚仪城周边百里的百姓都逃了,抓不到足够的民伕,只能由将士们自己施工。日夜劳作,还要防备城头的暗箭狙击,搞得身心疲惫,怨声载道。

荀衍、董昭却不敢大意,严防死守,不给陆议出城偷袭的机会。

——

孙策站在殿前,轻拍着栏杆,远望北方的天空。

细雨霏霏,北方的天空乌云密布,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虽然一直不大,却也没有停的意思。气温倒是不低,只是到处湿漉漉的,让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对来自兖州的毛玠而言。一江之隔,建业比江北更显闷热,他没有准备,衣服穿得有些多,出了一身汗,内外的衣服都沾了水,贴在身上。

“曹子修还真是好意思啊。”孙策转身看着毛玠。“送我妹妹和外甥回来也就算了,怎么连丁夫人也送回来了?他们父子与我为敌,就不怕我将她们都砍了?”

毛玠躬身施礼。“大王,曹使君也是无奈。早在袁谭入境之初,他就想归隐读书,已经派人清扫了庭院,只是父命难违,不得不如此。他与使君不仅有姻亲之故,更有知交之托,相信大王不是伤害妇孺之人。”

孙策哼了一声,捻着手指,发狠道:“这可说不定,我杀的人也不少。”

毛玠不吭声。他知道孙策嘴上说得越狠,越不可能真杀丁夫人。事已至此,杀了丁夫人也无济于事,只会与曹昂反目,坏了自己名声,大可不必。曹昂向天子投降是忠——他本来就是朝廷委任的兖州刺史,不是孙策的部下——去益州是孝,本身并无可指责之处,孙策也不会抓住他不放。

最后的胜负取决于战场,而不是取决于丁夫人的性命。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曹子修受了我这么大的恩,将来与我对阵,要让几舍啊?”

“曹使君不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事。”毛玠拱手说道:“他亲口说过,此生绝不与大王对阵。如果曹益州逼他这么做,他宁可解甲归田,束手就缚。”

“真的假的?”

“大王可以相信曹使君。”

孙策转过身,靠在栏杆上,笑眯眯地打量着毛玠。“你相信他吗?”

“我相信。”毛玠迎着孙策的目光,眼神镇定。“大王,曹使君忠孝仁义,是乱世中的君子,深得我兖州俊杰信服。陈宫、于禁背井离乡,跟着曹使君远赴益州,程昱城破被俘,宁死也不接受袁谭的礼聘,就是明证。”

“你既然相信曹子修,为什么不跟他去益州?”

毛玠挪开了目光,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说道:“义不再辱。我虽然钦佩曹使君的品德,却不相信他们父子能击败大王。益州可自守,却不足以逐鹿天下。邯郸学步,也很难青出于蓝。既然如此,又何必多造杀伤,不如返乡读书,独善其身。”

孙策点点头。“兖州正乱,怕是无法安心读书。如果孝先不嫌弃,就暂时留在建业吧。将来平定了兖州,再返乡不辞。”

毛玠躬身领命。

孙策与张纮、虞翻商量了一下,决定安排毛玠先在张纮的首相府做掾史,熟悉一段时间后再具体任务。首相府有委任选拔官员的责任,毛玠在兖州时负责的就是这件事,现在还做这件事,轻车熟路,为人又清廉公正,很合适做这个工作。

到目前为止,兖州人还没有形成派系的基础。由一个兖州人来做这件事,与任何一个派系都没有直接的关联,可以避免不同派系之间的攻讦。

——

丁夫人姊妹躬身下拜,向王后袁衡行礼。

袁衡欠了欠身,伸手虚托,又命人安排座位,请她们入座。孙尚英也领着孩子上前,袁衡起身离席,拉着孙尚英的手柔声安慰,又疼爱的捏捏孩子的小脸。

“人家都说外甥像阿舅,这孩子还真有点像大王呢。”袁衡啧啧称奇,对袁权等人笑道:“将这几个孩子放在一眼,像不是亲兄弟?”又对孙尚英说道:“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大王养得你起你们母子。再过几年,等大王攻破益州,擒了曹子修来,你们夫妻父子不就又能团圆了么。”

丁夫人也忍不住笑道:“王后说得对,阿英,你就不要担心了。这孩子能跟着几位王子一起玩耍,也是他的福气。真要去了益州,能学出什么好来?”

丁如意听了,忍不住扯了一下丁夫人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丁夫人对曹操怨气极重,一提到曹操就没好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在袁衡面前说,未免丢脸。丁夫人会意,也觉得失礼,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外面传来吵闹声。袁衡使了个眼色,袁权立刻起身去看,刚走到门口,有女卫来报,孙捷和夏侯称打起来了。丁如意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请罪。夏侯称比孙捷要大三岁,这两年又跟着曹昂习武,身手很不错,这要是打伤了孙捷,那可有些麻烦。

袁权却不着急,一边让人将孙捷他们叫来,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原委。女卫说,夏侯称兄弟在殿外等候接见,遇到了路过的孙捷等人,原本还好,老朋友见面,说得挺开心,后来通报姓名,得知黄叙是黄忠的儿子,顿时变了脸色,说了几句重话。孙捷不服,就和夏侯称呛了起来,然后就动了手。好在夏侯衡、夏侯霸及时拦住,倒也没纠缠多长时间。

女卫还没说完,一群半大孩子被女卫带了进来,孙捷、夏侯称走在前面,一人乌了一个眼圈,咬牙切齿,一个不服一个,像一对斗鸡。看起来,夏侯称像是吃了亏,左手捂着右肩,眼圈有点红。

“大虎,这是怎么回事?”袁衡不紧不慢的问道。

孙捷拱手施礼,老气横秋的说道:“启禀母后,没什么事,就是我和夏侯称久别重逢,小切磋了一下,看看他这几年有没有用功。”

“是么?结果如何?”

“还行,力气不小,身体也比以前壮了一些,就是教他武艺的师傅不行。”孙捷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只会战场上的武艺,不会角抵,拳脚更是一蹋糊涂,被我轻松擒住了。”

“你耍赖!”夏侯称不服气的叫道:“我阿兄说了,角抵是俳优小技,不是杀人技,不能用于比武呢。”

“你阿兄懂个屁。”孙捷不屑一顾,话一出口,这才想起夏侯称说的阿兄不是夏侯衡、夏侯霸,而是曹昂,连忙向孙尚英施礼。“二姑,我说错了,二姑父不是屁,呃……”

看到孙捷窘迫,堂上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只有袁衡忍住了,没有笑。她轻轻哼了一声:“且不说你们以前就是好朋友,就说是你二姑带回来的客人,你也不应该和人动手。你的手太快了,要磨一磨,罚你抄一遍《孙子兵法》,可服?”

孙捷挠挠头,满不在乎。“母后,别抄《孙子兵法》了吧,我都会背了。改抄《吴子》吧。”

“可!”袁衡忍着笑,挥挥袖子。“下去吧,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真要分胜负,去观德堂比射艺吧,请你三姑做裁判。”

“喏。”孙胜再拜,转身带着一群小伙伴去了,昂首阔步,像是打了大胜仗的将军。走了两步,见夏侯称没跟上,又折了回来,揽着夏侯称的肩膀就走。明明夏侯称比他高一些,看起来有些别扭,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大大咧咧地拍着夏侯称的肩膀。“我说阿称,你阿兄说的那些呢,也对也不对,角抵本来就是军中武艺,怎么成了俳优小技?他就是读书读傻了,你不能全听他的,尤其是现在到了吴国,你要听我的。我都打赢你了,还能骗你?你听我的,我就教你……”

夏侯称连声答应,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你一定得教我,尤其是最后那一招。”

丁夫人、丁如意面面相觑。

第2033章 布局和收网(求月票!)

孙策站在大殿廊下,看着孙捷搂着夏侯称的肩膀,带着一帮半大小子招摇过市,眉梢不由自主的挑了挑。

这个庶长子有点当大哥的潜质,嘴还特别甜,看到袁衡一口一个母后,反倒是和生母尹姁不怎么亲近。脑子活,身体也好,在习武上颇有天赋,又肯吃苦,一般的同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看这样子,比他大三岁的夏侯称也被他打败了。就是读书不怎么用心,除了兵书之外都没什么兴趣。在这一点上,次子孙胜要沉稳得多,每天读书、习武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像孙捷这般偏科。

有时候他也在想,袁衡、袁权是不是故意纵容孙捷。以孙捷目前的状况,如果不加以调整,他将来的成就也就是一个猛将,成不了真正的方面大将。但袁衡忘了一点,不守规矩的猛将也许未必擅长建设,却非常擅长破坏。任何时候,军队都是双刃剑,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对内部的威胁可能更大,这种恃勇斗狠的将领其实是不稳定因素,尤其是他还有王长子的身份。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关系到长治久安,但他目前也没有找到十全十美的办法,只能慢慢来。

看到孙策站在廊下,孙捷带着夏侯称上前行礼,说明情况。孙策仔细打量了夏侯称一会,觉得这小子虽然青了一个眼圈,有点狼狈,但看起来还算结实,以兖州的这段时间应该调养得不错。

“华佗去哪儿了?”

“去南阳了。他收到一部医书,说是西域来的,有图,看不懂文字,去南阳找胡医翻译。”

孙策点点头。“你练过他的五禽戏?”

“嗯,天天练。”夏侯称说道:“我兄长也是。”

“哪个兄长?夏侯霸?”

“还有我大兄,嗯,子修阿兄也是,嫂嫂知道的。”

孙策挥挥手,让孙捷带他去玩。夏侯衡、夏侯霸已经成年,没有进宫,丁夫人见过袁衡后会带他们来见。曹昂丢了兖州,丁家又对曹操深恶痛绝,她们无路可去,入吴是唯一的出路。夏侯渊死得早,那个神童夏侯荣是没机会出生了,现有的三个儿子中,夏侯称的天赋应该是最好的。如果不像历史上一样早夭,将来也是一个人才。

郭嘉迎面走来,与孙捷等人相遇,孙捷停下向郭嘉行礼,郭嘉还了礼,说了几句闲话,特地和夏侯称聊了几句,这才赶了过来。

孙策看得清楚,说道:“奉孝,这小子如何?”

“不错,看起来像是个可造之才。”郭嘉常在孙策左右,知道孙策最近在考虑什么问题,随即又补了一句。“他和捷王子脾气性太像,怕是起不到平衡作用,倒是和胜王子更合适些。”

孙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这些事很重要,却不着急,可以慢慢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兖州的战事,曹昂的使命结束了,他和袁谭再次对阵。袁谭举冀州之兵而来,这一次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把袁谭打残。他召郭嘉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郭嘉递过来几分刚收到的军报,又简要的汇报了一下。他很轻松,还调侃地说曹昂这些年有功,将来如果有机会,或许可以帮他上位,替掉曹操,益州也许就能不战而取了。

孙策笑笑。郭嘉有得意的资本。留着曹昂在充州做缓冲,避免与袁谭直接对面,是郭嘉一手策划的方案。官渡之战后,因为有兖州夹在中间,他才可以抽调兵力,经营辽东,初步解决了战马的供应问题。没有辽东源源不断送来的战马,他不可能维持中原的驿传系统,更无法集结起六千多骑兵赶赴豫州——靠马腾和韩遂那两个西凉人,这么做的代价太大,太到他也承受不起——正因为有这六千多骑兵在,袁谭才不敢让骑兵深入豫州,骚扰后方,要不然这一战会艰难得多。

相比之下,放刘备回幽州的计划就偏差比较大,甚至有点弄巧成拙的感觉。好在对关羽、张飞二人的投资不算失败,如今关羽留在幽州不敢来,张飞虽然来了却不愿意上阵,刘备只能以赵云和牵招为将,协助荀衍作战。

“益州的事以后再说,还是先考虑兖州的事吧,该调甘宁参战了。”

“没错,太史慈那边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征。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直接取幽州,迫使刘备回援;一是取冀州,迫使袁谭回师。综合考虑,两个方案不相上下,各有利弊。”

郭嘉说着,又递过一份作战方案来。孙策接在手中,转身回殿。杨仪已经准备好了地图、笔墨,孙策与郭嘉在地图前站定,对照作战方案,审阅军师处提出的两个作战方案,郭嘉在一旁解说,随时回答孙策的疑问。

听完整个方案,孙策在地图前沉吟了好一会儿。“取冀州吧。幽州太远,又在跨海作战,万一老天不给力,风向不对,水师在路上耽搁了,会误事。在兖州作战,就算有什么事也可以迅速反应。”他转身看看郭嘉,又说道:“战事再激烈,离得远了也起不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郭嘉笑了。“好,那就稳妥些,敲山震虎,届时还有余力取冀州。”

孙策思索片刻。“奉孝,如果刘备趁虚而入,他能掌握冀州吗?”

“比较难。”郭嘉不假思索的说道:“袁绍、袁谭父子都没能真正掌握冀州,何况刘备。如果刘备掌握冀州,势必要用冀州的钱粮来接济幽州,而且会重用幽州人,冀州世家岂能愿意。以臣之见,结果不会比曹昂在兖州的情况好。”

“如果天子承认刘备的宗室身份呢?”

“且!”郭嘉嗤之以鼻。“冀州世家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哪会在乎这个宗室身份。大王,你别忘了,孝灵帝出自河间,王美人来自于赵国,天子和冀州系的关系比刘备要强得多。”他笑了两声,又道:“有备无患,闲着也是闲的,现在倒是可以给刘备找点麻烦。孔明在豫州办报纸办得这么好,士元在青州也不能落后啊。对了,再让杨德祖配合一下,找陈王落实一下,敲定刘备冒充宗室的罪名。他这个长史反正也干不久了,再立一功,尽快撤出来吧。”

孙策忍不住大笑。“奉孝,你太阴险了。”

“臣行的本就是阴谋。”郭嘉坦然道:“兵不厌诈,道德君子做不来。”

——

孙策很快就召集了大臣议事,敲定方案。不出他所料,首相张纮、计相虞翻都支持相对稳妥的方案。豫州的战事让他们意识到了己方的优势,也意识到了民心可用,对峙的时间越长,己方的优势越明显,既然如此,大可不必冒险,白白牺牲将士的性命。

世风转变需要时间,内部的问题也需要时间来消化,欲速则不达,求稳已经成了吴国君臣的共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厚积薄发,举重若轻,以实力碾压对手才是王道。

方案敲定后,孙策随即签署了相关的命令,送往各州。其中一道是送给吕岱。徐州目前还没有战事,但也不能闲着,孙策要求吕岱在春耕结束后征发百姓,在中渎沿途建设兵营、驿站,为江南的物资运往前线做好准备。进入夏季之后,东海进入台风多发季节,即使是楼船也有危险,走内河就成了最佳选择。

中渎多年没有疏浚,河道变浅,影响大船通行,去年冬天,吕岱已经征发民伕疏浚了相关的河道,现在还有一些后续工程需要完善。这些都准备好之后,中渎就能代替大部分海运任务,即使遇到大风天气也不至于彻底停运。在兖州即将入手的时候,这条水道也能起到沟通长江和黄河的作用。

在孙策心里,他已经将这条水道作为第二个五年计划的一部分,相关工程将逐步落实,稳步推进。

第2034章 勉为其难

袁谭背着手,仰着脸,站在庭院中,双目紧闭。

毛毛细雨纷纷洒洒,落在他的脸上,又积聚成细流,沿着他的脸庞、脖颈流下。衣领、肩头已经湿透,粘在身上,凉嗖嗖,沉甸甸的。雨水在屋檐瓦当汇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嘀嗒……嘀嗒……”

司马懿和两个侍从站在一旁,看着袁谭,相顾无言。脚步声响起,郭图从一旁的院子里走了进来,见此情景,突然发怒。

“显思,你这是干什么!求死么?”

袁谭转过身,睁开眼睛,看着须发贲张的郭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郭公,有什么新消息?”

郭图一怔,怒狮的气势为之一滞,散了大半,随即又喝道:“难道你在这儿淋雨就能取胜?”他大步走到袁谭面前,拉着袁谭的手臂就往屋里拽,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小子,是怎么侍候的,看着使君淋雨也不知道劝,他若是病了,我饶不了你们。”

“郭公,与他们无关……”

“闭嘴!”郭图喝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这样子如何为三军之帅?”

袁谭苦笑了两声,没有再说,挥手示意司马懿去准备热水和衣服。他这样的确不舒服,要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否则很可能会受凉生病。大战正是紧张的时候,他可不能有任何意外。司马懿如释重负,退出了去。郭图提起衣袖,擦去袁谭脸上的雨水,心疼不已。

“显思,你这是怎么了?怕了?不敢打了?”

“郭公,南风起,雨水盛,形势对我们很不利。”袁谭脱下湿透的外衣,叹息道:“我们已经错过了战机,再打下去……”他摇摇头,一声长叹,神色沮丧。

郭图坐在袁谭对面,盯着袁谭,神情复杂。他是豫州人,对豫州的水土再熟悉不过,自然知道袁谭说的都是事实。进入夏季,雨水增多,道路泥泞湿滑,不适合骑兵奔驰,不适宜野外作战,即使是来自冀州的步卒也不太适应这种闷热潮湿的气候。对孙策的江东军来说,这种天气再正常不过,江南本就是卑湿之地,一年要下半年雨。可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显思,天气、地理,人共有耳,利害在人。雨水增多,不利行动,却也可以用来攻城。休若筑堰已成,只待大雨,就可以水淹浚仪城。拿下浚仪,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取颍川、陈国之粮,届时再征发豫州百姓为兵……”

袁谭看了郭图一眼。“如今的豫州百姓还能为我所用吗?”

郭图顿时语噎,有些恼怒的瞪着袁谭,心里却掠过一丝悲凉。郭图主管情报,对此体会最深。如今的豫州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豫州,读诗传礼的世家几乎被孙策连根拔起,剩下的也都变了心思,甘心臣服于孙策,连钟繇都主动出面,蛊惑豫州的读书人接受孙策的新政,普通百姓更是对孙策死心塌地。最近收到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批判世家兼并土地,不顾百姓生死,鼓吹四民为士,自强不息,奋起反击世家的反攻,保护自己的土地和家人,保护自己生而为人的权利和尊严。

这都是什么人写的文章?他是读什么书长大的,圣人是这么教他的吗?一想到可能是豫州的士子写出这样的文章,郭图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见利忘义的东西,等收复豫州后,一定要严惩。

还有那些兖州籍的狗仔斥候,简直是防不胜防啊。人心坏了,世道没法收拾了。孙策少年无知,忘了圣人的教诲,只顾一时痛快,不管将来。遇到这样的对手,真是让人头疼啊。

“百姓愚昧,他们能知道什么?大兵压境,自然俯首。”

袁谭没吭声,只是觉得有些荒谬。郭图看不起孙策,平时提到孙策开口寒门,闭口武夫,说他不懂治民之道,如今孙策推行王道,仁政爱民,百姓为之而战,郭图却要以武力慑服豫州百姓了。

“还有,刚刚收到消息,张郃过了睢水,一无所获,准备撤退了。丁冲做得很决绝,百姓不是进了城就是撤到汝南境内,城外连个人影都看不着。”郭图沉吟了片刻,又道:“梁国如此,估计沛国、陈国也不例外,以战养战,怕是不太可能了。”

“遇到江东骑兵了吗?”

“目前还没有,张郃很谨慎,不会让他们抓住机会的。”

“嗯,那就撤回来吧。冀州就这几千骑兵了,不能损失。”司马懿进来,通报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袁谭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看了郭图一眼,沉声道:“如果浚仪有消息来,立刻通知我。”

“喏。”郭图躬身领命。

——

雍水南,桐亭。

张郃勒住了坐骑,用手掩住口耳。连续几日阴雨绵绵,他昨天夜里受了凉,今天身体就有些不舒服,鼻子痒,还流鼻涕。他用手帕擤去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又打了个喷嚏,叹了一口气。

胯下的战马抖了抖身体,甩了甩尾巴,马蹄刨着地,打着粗重的鼻喘。张郃能感觉到战马的疲惫,连续几日的搜索,没有找到对手,也没有找到百姓,随时携带的补给也快吃完了。不能休息,又没有足够的精料,战马的体力明显不足。

“休息一下吧,将军。”沮鹄策马赶来,抹着脸上的雨水,苦着脸。“人马俱疲,将士们都走不动了。万一遇敌,恐怕无力作战。”

“过了雍水再休息。”张郃沉着脸。“传令全军,今晚进驻己氏城,李令已经安排好了,人有酒肉,马有精料,饱餐痛饮。”

沮鹄犹豫着,不敢就此放弃,但他也清楚,张郃的安排是对的,眼下还有豫州境内,陈到、秦牧率领骑兵一直远远的缀着,至少有三千骑。如果双方接战,己方没有胜算。陈到、秦牧不用夜宿城外,他们可以进城休息,吃得饱,睡得安稳,不像他们提心吊胆。只是他们还在百里之外,也没有接战的想法,实在没必要这么急着撤退。

见沮鹄不动,张郃沉下了脸。“伯志是想抗命吗?”

“不敢,只是……”

张郃厉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执行命令,违令者斩。”

沮鹄没敢再说话。张郃是袁谭的心腹,也是冀州军中的名将,官渡一战,他是整个战役中唯一取得胜绩的将领。沮鹄拨马而回,张郃命人敲响战鼓,所有的将士打起精神,继续向雍水进军。虽然军令严酷,但人困马疲,行军速度并不快,到达雍水时,天已经黑了。

张郃心急如焚,却不敢冒险渡河,只得命令将士们就地休息,同时派人渡河,联络己氏令李典,让他安排步卒接应,最好能送一批粮草来,让人马填饱肚子。

在张郃的期盼中,半夜时分,河对面亮起了火把,派去送信的人回来了。李典率领部曲、民伕,带了百余车食物、粮草,已经到了对岸,只是船只数量有限,运起来有些麻烦。李典的建议是来回不空,运一船物资过来,就接一船将士过去,两不耽误。

张郃觉得这个方案不错,立刻安排各部准备渡河,同时通知李典做好接应的准备,一定要立好阵地,防止骑兵突袭。李典打着火把一路走来,肯定逃不过对方斥候的眼睛,也许就有江东骑兵在暗中等着他们。他对李典还是信任的。虽然不如他的从兄李进擅长用兵,但李典为人稳重,做事仔细。正因为如此,袁谭接管兖州后,才让李典接替了己氏令,接应张郃。

得知接应的人来了,对面有酒有肉,冀州骑士们顿时兴奋起来,争先恐后的渡河,要不是张郃军令严,说不定会打起来。即使如此,过了河的将士也有些散乱,顾不上列阵,纷纷去找吃的,一时间,形势有些乱。张郃隔着河,气得脸色发青,却无可奈何,只能下令加抓紧时间渡河。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三千多骑士渡了三分之二过去,最后只剩下断后的张郃和他的大戟士。斥候不断有消息来,陈到、秦牧还在五十里之外,并没有接近的意思,看样子是只想驱逐他们。张郃松了一口气,下令斥候归队,不用再探了。五十里之外,陈到、秦牧就算赶过来,他也安全渡河了。

就在这时,身旁的亲卫突然张大了嘴巴。“将军,将军,你看……”

张郃心中一紧,抬头看去,只见河对面的火光散乱,原本就混乱的人群更是乱作一团。他凝神向西细看。西侧的蒙县属豫州界,如果有敌人出现,最可能从蒙县出城。他仔细分辨,却没找到其他的异常情况。这时,东侧传来了紧急的战鼓声。张郃猛回头,向东看去,只见一道火龙正沿着雍水的北岸向西急行。在火光的照耀下,寒光点点,灿若繁星。

张郃倒吸一口凉气。“坏了,是甲骑!”

第2035章 半渡而击(171021102948988打赏加更)

看着越来越近的冀州军,阎行举起了手中的钢矛,向前一指。

传令兵敲响了战鼓,发出了攻击的命令。

“破!”冲在最前面的甲骑司马放下面甲,端平了长矛,厉声大吼。

“破!破!”三百甲骑齐声响应,声若惊雷,与马蹄声交汇在一起,轰隆隆地向对面的阵地碾了过去。他们的速度并不快,气势却极是慑人,隔着百余步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

奉命立阵的兖州兵看着从黑暗中奔出的甲骑,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遇到甲骑。由此向东不是一片沼泽地么,这些天连续下雨,那里早就是一片汪洋了,根本无法行军,这些甲骑是从哪儿来的?

已经渡河的两千多冀州骑士也懵了。他们刚刚吃了一顿饱饭,疲惫了几天的身心终于得到了安慰,此刻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袭击,而且是甲骑。仓促之间,他们纷纷上马,准备反击,却根本来不及列阵,更没有加速的空间,眼睁睁地看着甲骑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势不可挡的杀入兖州兵的战阵中。

来得匆忙,兖州军没有拒马等器物,战阵由刀盾手、长矛兵组成,面对轻敌也许可以奋力一搏,面对这些人马俱甲的甲骑却毫无抵抗力。弓弩手射出了零星的箭雨,除了在寒光闪闪的甲胄上敲出一点点火星之外,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杀伤。

甲骑接近,骑士手中的长矛刺中刀盾手的盾牌、身体,刀盾手或是被巨大的力量撞飞,或是被长矛洞空身体,长矛手中的长矛虽然刺中了奔驰的战马,却被顶得立足不稳,随即被战马撞倒,被马蹄踏中。

仓促间的阵地如同一张冀州纸,眨眼间就扯成碎片,兖州步卒像弹丸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撞飞,被挑杀,甲骑几乎没受什么影响,径直突破了兖州军的阵地,冲到正在休息的冀州骑兵面前。

冀州骑兵同样没什么抵抗力,没有阵形,没有速度,在冲锋的甲骑面前只是一块实战的标靶。骑士被挑杀,战马被撞倒,人马乱成一团,依然无法阻挡奔腾的甲骑。一连串刺耳的金属交鸣之后,甲骑穿透了冀州骑兵的阵地,又杀向向西立阵的李家部曲。

李典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他做了最周密的安排,唯独没想到江东骑兵会从东侧的沼泽地里杀出来,还有甲骑。换句话说,在张郃想在豫州境遇内以战养战而不能得的时候,这些江东骑兵早就悄悄的进入兖州,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人,又或者兖州百姓选择了支持他们,而不是向郡县通报。这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却并非不可能。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甲骑已经冲散了冀州骑兵的阵地,向他杀了过来。

李家部曲还在变阵。被吓破胆的冀州骑兵为了逃命,不断冲击着阵地,变阵极其困难,没有被这些溃败的冀州骑兵冲散,他已经有资格骄傲了。没有了张郃的节制,这些冀州骑兵骤逢袭击,乱作一团,没有勇气面对甲骑,为了逃命却什么都干得出来,已经有十几个李家部曲死在他们的手中。

李典一声哀叹。大势已去,无力回天,逃命要紧。

他下令撤退,指挥部曲让出大路,撤进一旁的麦田中。不久前春耕才结束,麦田里的土壤松软,又下了几天雨,一脚踩进去能陷到脚踝,对战马来说更是如此。虽然难走,总比大道逃命的机会强一些。

李家部曲反应很快,李典话音未落,他们就撤了阵型,向一侧的麦田奔去。脚被泥吸住,步履维艰,不少人失去了平衡,被后面的同伴推倒,在淤泥里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李典在两个亲卫的保护下,冲上了阡陌。他走得很及时,身后的几个亲卫却没没这么幸运,被挟矛冲来的甲骑撞飞,落入麦田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甲骑沿着官道驰过,一路追杀逃跑的翼州骑兵,然后慢慢减速,让出了中间的大道。一队轻骑从他们身边掠过,追向已经魂飞魄散的冀州骑兵,扩大战果。甲骑则拨转马头,准备第二次冲杀。

阎行指挥两千骑兵轮番上阵,毫不留情的践踏阵地,追杀兖州步卒、冀州骑士。甲骑突击破阵,轻敌追杀溃兵,根本不给对手任何反击的机会。

为了这一战,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年,如今终于有机会一试身手。

雍水对面,张郃来不及悲伤,斥候送来最新消息,陈到正率领骑兵加速赶来,数量不明。他不敢怠慢,对面的步骑几乎全毁了,他只剩下这千余骑,不能全折在这里。他立刻上马,沿着雍水向西撤退。虽然有可能与满宠迎面相遇,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东侧是沼泽,他没有阎行那样的底气,在这种时候穿越地形不明的沼泽。

阎行隔河而望,见张郃向西撤退,不禁冷笑。为了围捕张郃这队冀州骑兵,他们已经准备了好久,满宠、秦牧就在蒙城附近等他,按时间计算,张郃跑到蒙城时正是黎明,人困马乏,正好送满宠、秦牧一个功劳。秦牧是袁术旧部,也是孙策最早的亲卫骑督,他的舅舅是阎象,姊姊是南阳木学堂的祭酒、南阳督黄忠的妻子秦罗,这个功劳送给他,总比送给别人好。

——

秦牧没能等到这个功劳。他和满宠等到中午都没等到张郃,派斥候一查,就在阵地东侧不到二十里的蒙泽西侧发现了密集的马蹄印,最后消失在水中,随后又在雍水北岸发出了大量的马蹄印,通往己氏。

张郃脱离了阎行的视线后,利用战马泅渡,硬是从包围圈里逃跑了。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至少有两百人溺死在水中,蒙泽里到处是骑士和战马的尸体。

秦牧气得大骂,满宠也哭笑不得。这张郃还真是胆大,居然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泅渡,而且是夜里。不过想想也对,如果是白天,斥候早就发现他了,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凡事有利在弊,夜色先帮他们奔袭张郃,又帮张郃逃命,很公平。

阎行接到消息后,也很意外。他亲自赶到蒙泽西侧查看,后来想起一件事:张郃进入豫州时,就是从蒙泽东侧渡河的。在此之前,他很可能派人侦察过地形,知道这里有泅渡的条件。睢水由西而来,进入蒙泽后,水面变宽,流速下降,只要做些适当的准备,再加上战马的帮助,泅渡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反倒是蒙泽东侧,水面再次变窄后,流速增加,只能用船,或者搭浮桥。

在蒙泽西侧渡水的难度在于离蒙县太近,很容易被斥候发现,现在是夜里,反而给了张郃机会。

满宠、秦牧觉得有理,也对张郃多了几分认识。此人能成为官渡时唯一取得胜绩的袁军将领,绝非偶然。要抓住他绝非易事,下次要将计划定得更细一些。

统计了战果,满宠随将命人草拟战报及报纸头条,命人送往睢阳刻印,及时分发到各郡县,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秦牧退守谯县,陈到、阎行则赶往颍川,与文丑会合,准备接应陆议。

第2036章 八龙与八达(求保底月票!)

看着眼前脸青白,声音沙哑的张郃,袁谭愣了一下,随即命人准备姜汤、热水,又起身扶起张郃。

“儁乂,这是……怎么回事?”

张郃无地自容,却还是强撑着不适,将情况说了一遍。他奉命深入豫州,过了雍水后,向南走了三天,一百多里,沿途经过不少乡聚落。聚落里很安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别说人,连条狗都看不着,粮仓、米缸更是干净得一粒粮都没有,只有菜畦里的菜和瓜果疯长,也没人采摘。

搜掠无所得,张郃不敢再深入,他随身携带的干粮只够十天,再加上接连下了几天雨,将士们淋了雨,有不少人生了病,他就决定往回退。可是他撤退不久,陈到就率部追了下来。当时还不知道阎行,只知道陈到和秦牧,共有三千多骑。双方兵力相当,但军械、辎重、士气都不可同日同语,张郃没有把握正面击败他们,就想伏击,可是陈到非常谨慎,根本没给他机会,只是远远的缀着。双方斥候倒是你来我往的发生了十几次战斗,冀州军一点便宜也没占着,伤亡近百人。

张郃知道双方战力不在一个档次上,没有恋战,迅速后退过睢水,又一路退到雍水。本来打算天黑前赶到己氏城,好好休息一夜,再想反击之策,没想到将士体力不支,耽误了时间,给了阎行奔袭的机会。

不过现在想来,阎行应该早就在雍水北岸等着他,即使不是夜渡,半渡而击也避免不了。七八天时间,足够满宠、陈到、阎行部署行动,他已经有所警觉,让李典做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阎行会从东侧杀过来。

袁谭也觉得不可思议。虞县东的雍水两岸有大片的低洼地,下雨之后就会形成沼泽,人烟稀少,百余里内只有下邑一个县,户口不足万。阎行隐身于此,别说是张郃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可能派人去侦察。没有本地人引路,进去就出不来。再说在那种环境行军,对骑兵尤其危险,蚊虫叮咬会让战马性情不稳,甚至发狂,一旦控制不住,冲到沼泽里就没了。

提到沼泽,袁谭不由得想起任城之战时,孙策将他从沼泽地里拖出来的情景,一时出神。

郭图、沮授匆匆赶来,看到张郃这副模样,也吃惊不小。郭图后悔不迭。当初就是他力主派张郃进入豫州,还给张郃一份详细的地图,希望他能有所收获,再鼓动吕布、赵云率部深入,没想到满宠这么决绝,居然真的坚壁清野,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们留。早知如此就不让张郃去了,三千骑兵几乎损失殆尽,花费巨资重建的大戟士都折了两三百人,对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各县城如何?”

“城门紧闭,戒备森严。”张郃擦掉鼻涕,囔着鼻子。“不过大部分县城规模都不大,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应该还是能攻得下的。从百姓家里的情况推测,城里应该有不少粮食,至少还能再撑半年左右。”

沮授看看张郃。“儁乂,你受了风寒,不能耽搁,还是抓紧时间吃药休息吧。”

张郃也的确有些撑不住了。泅渡让他浑身湿透,到了己氏,遇到大败而归的李典,总算换了一身干衣服,喝了些姜汤,又吃了药,压制了病情,让他支撑着回到昌邑。他现在浑身发软,头也昏沉沉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张郃退下,袁谭与沮授、郭图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沮授轻叹道:“刘备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所以赵云才会坚决拒绝,不肯进入豫州。”

袁谭苦笑。刘备被孙策俘虏,在豫州滞留过几个月,对豫州的气候有所了解也是正常的。他虽然是豫州人,但从小在洛阳长大,对豫州的地理不怎么熟悉。郭图倒是在家乡住过较长时间,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不会到处走,很多经验也靠不住。

当然,他们都没想到孙策会这么干,居然将半个豫州的百姓都撤走了。

这可真是骑虎难下了。进是败,退也是败,不进不退还是败。一个县城一个县城的攻打,就算攻击顺利,推进到豫州腹地也有几个月的时间,除非有县城不战而降,传檄而定。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似乎不太现实。

何况满宠、陈到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的攻城,必然要分出不少精力来提防他们。满宠有一万步卒,六千多骑兵,他至少要准备两倍的兵力,而且是真正的精锐。虽然都是新征召的士卒,冀州兵却无法和豫州兵相提并论,只有派精兵才能挡住满宠。

如果是这样的话,攻城的就只能是新兵了。靠这些人攻城,实在不能太乐观。

见袁谭又沉默不语,郭图和沮授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最近袁谭情绪低落,常常走神,拿下兖州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激励,反而让他看清了更多的困难,也带来了更多的压力。

郭图说道:“使君,还是将主攻方向放在浚仪吧。只要休若能拿下浚仪,就可以请天子渡河,集中兵力攻取颍川、陈国,只要能拿下许县一带,粮食的问题就能得到缓解。”

沮授也出言附和。荀衍筑堰已经基本完成,很快就能蓄水淹城。如今士气低落,他们急需一场胜利来振奋人心。哪怕拿不下浚仪,先攻破陈留也行啊。

袁谭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

荀衍站在刚刚完工的堰顶,看着远处的浚仪城,看着城头那个静静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隔着百余步,他已经和陆议对视了很多次,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却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淡定、从容,就像这城外的围堰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这么有信心?

荀衍既好奇,又不安。好奇是他想知道陆议如何应对这个困局,不安的是他担心陆议真有办法破局。为了筑这个堰,他和董昭逼着将士们辛苦了近一个月,每一天他都能接到袁谭询问进展的命令。他很清楚,每耽搁一天,机会就从手中滑走一些。

“将军,将军。”堰下有人高声叫喊。

荀衍转头一看,一个掾吏正冲他挥手,身边站在一人。荀衍定睛一看,有些惊讶,那人是袁谭身边的主簿司马懿。荀衍皱了皱眉,回头再次看了一眼城头的陆议,匆匆下了堰。

司马懿迎了过来,拱手施礼。“荀将军,懿奉使君之命,前来看看将军筑堰的进度。使君可盼着将军立功呢。”

“堰已成,什么时候破城,就看这场雨有多大了。”荀衍抬头看了看天,嘴角掠过一丝得意。天空阴沉,乌云翻滚,一场大雨眼看着就要来,这次总算是赶上了。虽说不下雨也能蓄水淹城,但下了大雨会更快。他紧赶慢赶,就是想抢在大雨来临时完工,如今即将如愿。

“大雨将至,将军要立功了。”司马懿笑眯眯地说道:“懿先贺将军。这陆议虽年轻,却在孙策身边多年,是个少年英杰呢。若能击杀或生俘,功劳不亚于破城。”

“哈哈……”荀衍笑了两声,沿着土堰向前走,虽说堰已经筑成,但是不是坚固,有没有薄弱之处,他要亲眼查验一下才放心。最近士气不高,消极怠工在所难免。

司马懿跟了上来,随荀衍查看,又问道:“这些都是将军亲自设计的?”

荀衍转头看了司马懿一眼。“仲达懂土工?如果看出什么不对,不妨直言当面。”

司马懿连连摇手,连称岂敢,过了一会儿,又道:“将军,张郃将军退回来了,受了些损失。”

荀衍一愣,停住了脚步。“损失大吗?”

“不小,三千骑士只剩下三分之一,连大戟士都损失了两百多,而且淋了雨,受了风寒,大半病倒,短时间内怕是不能上阵了。”

荀衍明白了司马懿的来意。张郃进入豫州受挫,说明他当初要求吕布、赵云入豫是错误的,消息一旦传开,必然影响他的威信。袁谭压下这个消息,等他攻破浚仪再说,是对他的保护,说不定这里面还有郭图的功劳。汝颍系需要一个名将,而他是不多的选择之一。

“我明白了。”荀衍郑重地点点头。“辛苦仲达了。”

“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司马懿笑道:“我倒是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说。”

荀衍也笑了。“说吧,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多谢将军。我这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沙堆。有人说,这些都是大河故道的遗留物,是真的吗?”

荀衍点了点头。“没错,黄河决堤有时会漫流至此,王贲引河水灌大梁时,也有大量泥沙淤积于此,那些沙堆有可能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仲达,你是担心沙土被水所侵,大堰不稳吧?”

司马懿笑而不语。他的确有这个担心,但荀衍既然知道,必然有所准备,他就不用多嘴了。

荀衍回头看着这个平静从容,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不禁又想到了浚仪城里的陆议。后生可畏,如果有机会,司马懿也许能和陆议一战。温县司马看来要发达啊,别的不说,司马懿兄弟八人,仅是数量就非常人能及,多子本就是家族兴望的征兆。颍川荀氏能有今天,和父辈兄弟众多密不可分。荀氏八龙,司马八达,不相上下。

荀衍难得的多说了几句。这个问题早在当年许攸筑堰时就有考虑,许攸的办法是深挖,将河道里的沙土先挖掉,再筑堰。也因为如此,工程量比预期的大,再加上许攸又贪财,引发了众怒,最后工程只完成了一半。他这次在许攸留下的基础上筑堰,工程量大减,也不用担心沙土的问题。

司马懿听了,松了一口气,又奉承了几句。两人正说得亲热,突然一声惊雷炸响,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互相看了一眼,抚掌而笑。

司马懿拱拱手。“大雨将至,将军的功劳来了。”

第2037章 万事俱备

陆议站在城头,看关着荀衍下了堰,一声轻笑。濮阳逸跟了过来,举着一把伞,要为陆议遮雨,却被陆议拒绝了。他示意了一下,亲卫陆明取过一件斗笠、一件蓑衣,为陆议穿戴好。

濮阳逸有些尴尬,陆议笑道:“你是军谋,是文职,我是将,是武职,要求不一样。等哪天你也转为武职了,这伞就不能打了,必须和将士们一样才行。”

濮阳逸豪气万千,笑道:“我虽是文职,不如将军及诸位武艺高强,身体还算结实,淋点雨也没什么。”说着,收起伞,陆明取来斗笠、蓑衣,帮濮阳逸穿上,开了句玩笑。“参军,亏得你是浚仪人,要是在江东,打伞会被人笑话的。江东只有女子才打伞,而且不论下不下雨都要打,雨天遮雨,晴天遮阳。”

濮阳逸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这么说,你们这些江东儿郎一直在心里笑话我?”

“岂敢,岂敢。”

众人大笑。陆议又说道:“参军,你别听他胡说。女子哪会用这种大伞,她们都是用绢伞,要的是好看。你久在中原,不清楚如今建业的风气。为了能让这绢伞既好看,又挡雨,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几个木学堂争先推出新品,比作战还激烈呢。你问问他们,是不是每次回家省亲的时候家里又多了两把新伞。”

一个五大三粗的亲卫撇了撇嘴。“女人就是管不往手,觉得好看就要买,别人有的也要有,也不问用得上用不上,亏得军饷丰厚,要不然真不够他们花的。”

“看把你能的。”另一个亲卫打趣道:“我听得嫂子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吧,你的钱不是喝酒喝掉了,就是赌博输掉了,有时候还要嫂子补贴呢。别的不说,上次省亲回来时,装了一樟木箱的新衣,是不是嫂子替你买的?”

“你不知道,建业衣服又好又便宜,不值几个钱。”那亲卫揪着络腮胡子强辩道,又引起一阵哄笑。

濮阳逸紧了紧蓑衣,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建业已经成了新风尚之源,各种新奇的物件都先由建业发端,荆州、豫州都有些跟不上。此战过后,豫州怕是连荆州也要落后一步,这袁谭要被人骂死了。”他顿了顿,又道:“那三将军……也经常换伞吗?”

陆议顿时大窘。一旁的将士忍笑忍得很辛苦,肩膀不住地抽动。濮阳逸又道:“二将军在荆州,我觉得三将军可以来豫州,这样大王就可以安心坐镇建业,指点江山了。”

陆明笑道:“我觉得可行……”

“闭嘴!”陆议虎了脸,喝了一声,又忍不住笑道:“参军,我会将你的建议奏报军师处,看看郭祭酒是如何反应。”

濮阳逸大笑,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来,三将军也曾师从郭祭酒,与我等也是同门。若是三将军坐镇豫州,说不定我还能再升上一级半级。到时候,拙荆也能买上几把建业的新伞,在闺友们面前显摆显摆。”

“这有何妨。”陆议扬扬手。“等此战结束,你去建业述职,随便买。为了这点事攀附三将军,小题大作了。对了,洛阳方面有消息吗?徐将军什么时候能到?”

说到军事,濮阳逸收起笑容。“徐将军已经起程了,估计已经到了荥阳,很快就能赶到中牟。”

陆议点点头。“准备好烽火,随时准备开战。”他仰起头,任由飘泼般的大雨打在脸上,惬意无比。“水火无情。上次烧了他们一回,这次再淹他们一回。”

——

荀衍深知责任重大,丝毫不敢懈怠,不顾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亲自巡视大堰,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这次施工赶得很紧,难免会出现疏漏,如果不及时堵住,随时可能崩溃。

董昭的心情和荀衍差不多。上次虽说与满宠不分胜负,毕竟没能完成任务,他心里也是不服气的。这次做了荀衍的副将,实际上是被贬了。他很想趁着这次立功重新赢得袁谭信任,在接下来的战事中还能独领一部,做副将终究不如独立作战。汝颍系需要重将,兖州系更需要重将,他与荀衍既有共同的利益也有竞争。

在这种心理下,他们谁也不肯放松,不顾将士疲劳,亲自督阵,确保不会功亏一篑。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大雨下了一天,大堤没有出现严重的漏水,发现的小问题也都及时堵住了。眼看着大堤完好无损,水位不断上涨,已经将浚仪城的城门淹没,荀衍和董昭的心情也紧张到了极点。

大雨结束后的第二天,荀衍接到吕布的消息,徐盛带着战船沿着鸿沟赶来,已经到了中牟。

荀衍早有准备。他相信吕范、鲁肃不会坐视陆议被困,筑堰的工程这么大,他们肯定会收到消息,派兵增援是意料中的事,统领水师的徐盛更是首选。他奇怪的倒是旋门关的吕范一直没有动静,好像忘了他才是浚仪督一样,将浚仪城全部交给了陆议。他安排吕布在浚仪西警戒,就是希望等吕范出城时,吕布能够用骑兵奔袭,重创吕范,为天子、刘备渡河抢关做准备。吕范不出城,这个安排就落了空。

也许这就是江东军内部的矛盾吧。荀衍如是想。

荀衍随即与董昭联络,让他安排阻击徐盛。他自己则排兵布阵,准备接战。他不仅修了蓄水的堰,还在堰外修了高台,在上面安放了巨弩、抛石机等远程打击的大型军械,还修了不少望楼,安排弓弩手登楼射击,步卒则登上大堰,准备短兵相接。

大雨刚过,堰上泥泞不堪,步卒踩着准备好的木梯上了堰,费了好大力气才立好阵势。荀衍随即命令撤掉木梯,迫使堰上的将士无法轻易下堰。饮食军械都由大型的轱辘运上去,无须堰上的将士下来取。堰下只有督战的亲卫,凡是离开战斗位置,擅自下堰的,无须请示,一律就地斩首。

为了这一战,荀衍堵上了自己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清楚,如果这一战不能取胜,就算袁谭愿意保全他,这些将士也会恨他入骨,以后再也别想指挥他们作战。只有拿下浚仪,拿下陆议,立下大功,重赏将士,他才能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陆议在城头看到冀州军陆续上堰,大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堰外的高台、望台上也是人,抛石机、巨弩严阵以待,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不禁暗笑。

“万事俱备,只欠一溃。”陆议捻了捻手指,转身对一旁的濮阳逸说道:“此战,袁都尉是首功。”

第2038章 只欠一溃

荀衍站在望楼上,死死的盯着浚仪城。

水位已经升到城垛附近,依照当前的水势,最多半夜,水就能漫过城墙,进入城中。陆议堵死了城门,却无法加高整个城墙。这场大雨来得正是时候,两三天时间就积蓄了足够的水,足以淹没浚仪城。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徐盛率领的水师。江东军擅长水战,如果徐盛赶来,就算解不了围,也能接走陆议。好在堰与城之间只有百步,水师战船回旋的空间有限,再加上抛石机、巨弩的射击,也能造成不少杀伤。况且徐盛战船有限,也不可能将城中所有的人都接走,至少有一半的将士要留在城里。

当然,能抓住陆议就完美了,这个意义堪比攻破浚仪城,可以大大提振在高唐城下受挫的袁军士气。

准备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到了见分晓的时候,荀衍有着异常的亢奋。

天色越来越暗,最后的余光也慢慢被黑暗吞没,大堰上下亮起了火把,照亮了天空。无数将士在等待着战斗的开始,有的人因为高度紧张,已经体力不支,只能坐在泥泞中。巨大的轱辘不停的转着,将做好的晚餐送上大堰,将士们就地用餐。今天可能有夜战,荀衍不仅为他们加餐,还难得的加了肉和酒,每人碗里都有一块薄薄的肉片,还有半升浊酒。

兖州物资有限,为了供应这几万将士,荀衍绞尽脑汗,想了很多办法,还是捉襟见肘。他本想筑堰完成后先攻陈留,夺取陈留城中的物资来缓解后勤供应,如今徐盛将至,他也只能放弃了。

亲卫送上两块面饼,很硬,是水溲饼。这种饼吃下去很难消化,现在却是难得的佳肴。荀衍掰下一块面饼,在嘴里慢慢的嚼着,眼睛却没离开两百步外的浚仪城头。

城头太安静,安静得有些不正常,连战旗都没有出现紊乱,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从容。荀衍心中不安,一遍遍的回想着整个筑堰的过程,想不出有什么疏忽之处。

陆议究竟在搞什么鬼?荀衍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不安,心跳怦怦乱跳,头皮一阵阵发麻。

“将军,你听。”一旁的亲卫突然说道,声音尖细。

荀衍回头看了亲卫一眼,见亲卫指着远处,又沿着亲卫的手向远处看去。只见远处的阵地上,火光散乱,隐隐传来喧嚣声,看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事。荀衍皱了皱眉,挥手示意,望楼下的亲卫会意,有人跳上马,向骚乱处奔了过去。

荀衍心中升起一阵不安,他想了想,又叫过一个亲卫,让他赶到董昭的阵地上去看看。

亲卫翻身上马,刚走出不远,另一个方向又出现了骚乱,有人向这边飞奔过来。荀衍心急如焚,身体探出望楼,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人面前,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时,身边的亲卫突然用力拉他,声音高亢尖细。

“将军,你看大堰……”

荀衍心中一紧,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大堰正在崩塌,一大块堰体正在往下滑,而大堰的底部正在往外喷水,裹胁着泥沙的浑水喷涌而出,将崩落的堰体迅速击碎、冲开,在堰下督战的亲卫猝不及防,有的被水卷起,有的转身就逃,但他们跑不过汹涌的水流,很快也被卷了进去,随波逐流。

堰体的崩塌迅速扩大,驻扎在堰上的将士也感觉到了堰体的震动,发出惊恐的大叫,有人想从堰上滑下去,很快如愿,堰体大块崩落,将他们全部卷走。

转眼之间,大堰就缺了一个口子,堰中的水奔涌而下,肆意流淌,没等荀衍反应过来,就涌到了望楼下。望楼摇晃起来,荀衍差点摔下去。他紧紧的抓住望楼的柱子,惊恐地看向四周。

辛苦筑成的大堰正在崩溃,目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个。崩塌来得非常突然,非常迅速,往往惊叫声一起,大堰就开始剥落,随即整个堰体都被动摇,被冲垮。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检查了所有的堰体,所有的漏洞都及时堵上了。荀衍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透体而出,手里的面饼滑落,落入奔涌的泥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就被卷走了。望楼被裹着泥沙的水流冲得摇摇晃晃,渐渐倾倒。

荀衍从望楼上落下,被激流卷走。

在转眼之间,大堰连续崩塌了四五处,几乎与浚仪城一般高的水倾泄而下,席卷一切,不仅堰上的将士被卷走,堰下立阵的的督战队、辎重营同样未能幸免,一架架望楼倒塌,望楼上的射手纷纷落水,只有架设抛石机的高台还算坚固,没受什么影响,但操作抛石机的将士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魂不附体。惊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

浑浊的洪水翻流着,奔涌着,汇入水位因围堰而下降露出河道的浪荡渠、睢水,干涸的河道重新被水灌满,水位迅速上升,甚至漫出了河道,将两岸的将士卷走。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荀衍的阵地、大营就被洪水摧毁,汪洋一片,无数人和马在水中翻滚,发出惨叫,营帐、物资也被卷走大半,只有立在高地的逃过一难。

——

赵云驻马沙丘之上,看着眼前的滚滚浊流,心惊肉跳。

他多次参与军议,听荀衍讲解过大堰的修筑情况,知道荀衍下了很大心思,现在的崩塌不太可能是疏漏造成的,肯定是陆议事先做了手脚。但陆议做了什么样的手脚,居然瞒过了荀衍、董昭,让他很好奇。

荀衍是颍川人,董昭是济阴人,他们对浚仪的地理并不陌生,计划做得也很周密。

难道是许攸之前留下的残堰?赵云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将军,城时点烽火了。”身边的夏侯兰提醒道。

赵云举目望去,只见城中的山坡上点起了烽火,火光明亮,在夜空中非常显眼,即使隔着十里二十里都能看到。不用说,这是陆议给城西的徐盛发消息。

赵云忽然明白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收到徐盛率领水师到来的消息后,荀衍一直以为徐盛是来解围的,是来破坏大堰或者接应陆议出城的,但他想错了,陆议根本不需要徐盛解围,徐盛是来掩杀的。如今洪水横流,正是水师发挥的时候。荀衍安排重兵上堰,准备接战,正中了陆议的计。

若非如此,大堰崩塌怎么可能造成这么大的杀伤。仅是被水冲走的将士就有上万人,那些上堰准备作战的将士就算没有被水冲走,也被困在了原处,束手就擒。此战过后,荀衍就算不死也废了。

“这少年……真狠。”赵云叹息。“水火无情,他能将水火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将来必是白起一般的名将。只是杀心太重,难有善终。”

夏侯兰看看赵云,欲言又止。赵云将陆议与白起相提并论,是不是太夸张了?

“撤吧,到下游看看,也许能救一些人。”赵云拨转马头,下了沙丘,踏着浊浪,向东急驰而去。夏侯兰等人紧紧跟上,三千多骑士,个个闭紧嘴巴,没有人说话。

——

收到陆议的消息,徐盛立即下令进兵,水师将士顺水而行,黎明时分到达浚仪。

黎明的阳光很灿烂,眼前却是一片狼藉,充满死亡的气息。浚仪城外的水已经退去,被水泡过的地面积满了淤泥,根本无法行走。浚仪城头戒备森严,大门紧闭,也没有出城的意思。几段残堰耸立在城外,五六个巨大的豁口让残堰看起来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口中的牙齿,虽然看起来狰狞,却没什么杀伤力。残堰顶部还有不少冀州军将士,他们也许是被吓傻了,明明地上的水已经不到膝深,他们却不敢下来逃命,龟缩在堰顶,绝望地看着到来的水师,摇晃着请降的白旗,跪倒在泥泞之中。

残堰向东,尸体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河中,更多的在河岸,这些冀州军将士大概还记得河岸在哪里,拼命想爬上去,也成功了,却没能逃出生天,溺死在岸边。不少人纠缠在一起,就像生死仇敌,但熟悉水战的徐盛知道,这是人在求生本能驱动下的愚蠢行为,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这些冀州军将士徒劳的想拽住任何东西,包括同伴,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丧生。

水火无情,洪水带来的恐惧比刀剑更能摧毁人的意志。陆议在陈留城下一把火摧毁了三万陈留世家的部曲,这一次又用洪水摧毁了荀衍、董昭的五万大军,而且水还是荀衍、董昭自己筑堰蓄起来的。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当他出现在中牟的那一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经过浚仪时,徐盛停住船,向城头的陆议挥手致意。陆议站在城头,在火中的照耀下,脸色明暗难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徐盛心头涌过一阵莫名的不安,仿佛城头卧着一头猛兽,正欲择人而噬。

虽然他知道陆议面相儒雅,一点也不威猛,甚至有些羞涩。

第2039章 再败

荀衍的遗体在白羊陂被发现,已经泡得发胀,撑起精致的南阳鱼鳞精铠,显得格外雄壮。

也许因为这套鱼鳞铠太重,他一直沉在水下,两天后才浮上来,逃过了一劫,徐盛没能找到他的尸体,无法确认他的生死,让陆议的战功少了几分成色。陆议接到回报时也有些遗憾,但他很快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淡然自若的写了一封军报,派人送往旋门关,然后安排人找开城门,清理城外的淤泥。

徐盛的水师参与善后工作,尤其是河道。他在河道中央发现了两段陶管,陶管一头埋在泥中,一头露在外面,沿着水流的方向铺设。陶管的直径并不统一,进口大,出口小,像个漏斗。徐盛最近半年在黄河中作战,来回多次,一看就明白了这个陶管的作用。他只是好奇陆议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

陆议轻描淡写的说道,衡水都尉袁敏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过束水冲沙的道理,还进行了模拟验证,我只是应用了这个成果而已。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何况特意埋的陶管。当然,这里面也有偶然的成份,如果不是荀衍急着完工,大堰的宽度勉强够用,不够厚实,也不至于崩塌得这么彻底。

徐盛暗自感慨。为了准备进入黄河作战,他也看过那篇论文,但他就是没想到能这么用,几节陶管就毁了荀衍的心血,毁了袁谭进军豫州的计划。吴王重视技术,不仅花重金建木学堂,还高俸养着徐岳那样的学者,真正理解其中的人并不多,陆议无疑是其中一个。他在吴王身边几年没有虚度,包括朱然在内,这些少年的起点都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少年侍从已经成为名将的摇篮。

自己是没什么机会了,但儿子还有机会。徐盛决定,再过两年,等儿子徐楷满十岁,就将他送往吴王身边做侍从。

徐盛收起轻视之心,虚心向陆议请教。陆议这次邀徐盛助阵,也算是欠徐盛一个人情,否则战果不可能这么大。只不过徐盛也是孙策身边的侍从骑士出身,论年龄辈份,比他还长半辈,他也不敢托大,委婉的建议徐盛多读战纪,多读各学堂出的文章,尤其是技术类的。技术的特点就是精准,这和作战有异曲同功之妙,只要找准那个点,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效果,实现四两拨千斤的奇迹。

徐盛一一记在心里。他看了很多战纪,而且不是一次,几乎每一份战纪都烂熟于心,但各郡学的文章他几乎不看,尤其是木学堂的文章,他觉得那些和他没什么关系,辎重营的匠师看看就行了。现在他知道这些文章可能比战纪更有用,以后要多花点心思。要不然还没等功成名就,就要被这群天才少年碾压了。

——

袁谭趴在荀衍已经变了形的遗体上,失声痛哭,涕泪交流,如丧考妣。

郭图呆呆的站在一旁,脸色灰白,白发苍苍。从收到大堰决堤,荀衍失踪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怎么说话,两三天时间老了近十岁,脸上皱纹密布,鬓边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妆颍系最有希望成为名将的英才夭折了。本该是他大放异彩的一战却成了他的最后一战,而且是以为种耻辱的方式。他忽然有些明白荀谌的选择。荀谌见识了孙策的实力,知道他们不可能有取胜的机会,所以坚决不肯接受袁绍的任命,宁可在许县屯田处做一个文吏。

天下形势已定,还是郭嘉选对了人啊。家乡就在咫尺,但自己却没机会踏足了。

沮授眉头紧蹙,心情沉重。几日之内接连受挫,张郃病倒,荀衍阵亡,士气低落,连袁谭、郭图都乱了方寸,继续攻击豫州已经不现实。

接下来怎么办?一向足智多谋的沮授也没了主意。自从出兵以来,每一步都出乎意料,计划一改再改,如今已经面目全非,连他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为什么两个刚刚出战的少年却有如此惊艳的表现,是偶然还是必然?孙策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这样的英才还有多少?当年建讲武堂让他拥有了大量的曲侯、屯长级中下层将领,如今又出现了惊才绝艳的方面之将,再加上精良的军械,还有谁能挡住他的步伐?

能决定他走多远的只剩下一个因素:粮食。一旦他拥有了足够的粮食,他将横行天下,无人可以匹敌。

沮授忽然打了个寒战,脸色为之一变。孙策也许暂时没有足够的粮食远征冀州,但兖州却在他的兵锋之内,豫州兵越过睢水,就可以将战线推进到兖州,水师可以截断大河,辽东的太史慈随时可以跨过大海,进入青州,包抄后路。前后夹击,就算不进攻,他们也会被困死在这里。

沮授上前一步,扶起抚尸痛哭的袁谭。“使君,请节哀,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袁谭吞声道:“公与,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可以努力的吗?休若虽逝,犹有我哭,明日谁来哭我?”

“所以你不能死啊。”沮授苦笑道:“虽不能攻,犹可以守,再不济……也能降啊。”

袁谭愣住了,睁着一双泪眼,狐疑地打量着沮授。“……降?”

郭图也突然回过神来,脚下一动,准备跨步上前,却又生生忍住了。投降也许是个办法——有郭嘉从中斡旋,他至少能保住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得到重用,荀谌不是升任屯田中郎将了么——但投降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事,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问题,尤其是冀州世家与兖州世家最看重的土地。谈得好,投降不失为求全之计,谈得不好,那可能就是众叛亲离,里外不是人。

尤其是袁熙还在冀州。如果冀州世家不肯投降,决定拥立袁熙,那袁谭的前景就堪忧了,二十万军心动摇的冀州军随时可能哗变。再加上一旁的朝廷和刘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天子拜刘备为左将军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明天子对袁谭已经失去了信心,改而联合刘备。刘备只有半个幽州,不足以对抗孙策,他很可能会趁乱图谋冀州。

内忧外患,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公与,你这是什么意思?”郭图压抑着内心的不安,沉下脸,厉声喝道。

第2040章 以守待变(求推荐!)

沮授没心情与郭图争论。他清楚荀衍阵亡已经摧毁了郭图的意志,此刻的郭图已经没有任何指望,汝颍系的人才走的走,亡的亡,就凭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书生无法和冀州系争衡,全身而退,安享晚年,怕是他唯一能期望的事。色厉内荏不过是最后的尊严而已,毋须反驳,也不值得反驳。

沮授只是看着袁谭,掩饰不住焦虑。

袁谭收泪,缓缓站起,吩咐司马懿安排人来收敛荀衍的遗体,走到一旁。“公与,你跟我来。”

沮授紧紧跟上,躬身领命。

郭图本想跟上去,想想又停住了。他看着垂手站在一旁的司马懿,没好气的说道:“仲达,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

司马懿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比郭图还要震惊。他是亲眼看到荀衍巡查大堰的,可以说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没敢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但大堰就这么崩塌了,就在成功在望的时候。如果不是徐盛的水师来得那么及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人为的,怎么看都像是意外。

“小子仔细想来,要说破绽,只怕只有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时间紧迫,荀将军只能利用之前的旧堰,或许陆议在那些旧堰中做了手脚。”

郭图没吭声。他也是这么想,但他相信荀衍不会注意不到这一点。筑堰之前,他肯定会认真检查那些旧堰,只是陆议的手脚做得太隐秘,荀衍没有发现而已。

归根到底,还是时间太紧,容不得荀衍从容部署。时间啊时间,这才是最要命的。当初袁绍因为举棋不定,筑堰不成,中途变更计划,最后被孙策击败。这次袁谭出兵又因为时间紧迫,不得不冒险,反倒是孙策以守代攻,从容应对,抓住了他们的破绽,一击而中。

“不能急啊,急则生乱。”郭图一声长叹。

司马懿深有同感,附和地叹了一口气。

“仲达,你觉得……”郭图看看不远处正在私语的袁谭和沮授,幽幽地说道:“议和可行否?”

司马懿苦笑着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可能有误会,他又补了一句。“小子智浅,不敢臆测。”

郭图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低头看着荀衍的遗体,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有卫士进来,抬起荀衍的遗体,到侧院去清洗处理。

沮授向袁谭分析了当前的形势。高唐、浚仪未下,兖州的东西两端掌握在江东军的手中,再加上雨水增多,黄河复流,江东水师随时可能进入黄河,切断兖州与冀州的联系,此时再强攻豫州绝非明智之举。既然如此,不如放弃进攻,就地防守,同时寻求与孙策谈判。

既然是谈判,让步自然避免不了,但实力犹在,总比大败之后再谈要好得多。如果孙策能答应他们的条件,那当然更好,万一孙策不答应,也能争取一点时间。使者往来,总是需要时间的,有了时间,他们就能喘口气,重新部署,准备再战。

谈判同时也是收拾人心的机会,兖州世家为什么不肯依附孙策?就是他们不肯放弃手中的土地,而孙策的新政基础就是从世家手中夺走土地。袁谭代表兖州、冀州世家与孙策谈判,如果孙策能够答应这个条件,谈判成功,兖冀世家会感念袁谭的恩德,将来还会支持他,为了确保孙策能够履行诺言,必然支持袁谭主管其中一州,甚至是兼管两州。如果孙策不答应,那兖冀世家也清楚他们和孙策没有妥协的可能,只能继续支持袁谭战斗。

天子自然不会看着袁谭被孙策击溃,甚至投降孙策。如今袁谭已经尽力了,他还想作壁上观,未免太想当然。与孙策谈判,逼着天子做出决定,至少可以争夺一些主动权。

袁谭沉吟良久。“若孙策不肯谈判,决意武力强取呢?”

沮授说道:“豫州兵初登战阵,守或有余,攻未必堪用,孙策主动进攻的可能性并不大。除非他亲自北上,否则我们大可以固守待变。”

“会有变吗?”

沮授笑容勉强。“或是孙策有变,或是兖冀世家有变,或是朝廷有变,总会有一个改变主意。”

袁谭反复斟酌了很久,接受了沮授的建议。如今无力进攻,又不能就此撤退,谈一谈总是好的,不管能不能成,调整一下节奏,争取一点喘息的时间,未尝不可。他转身和郭图、司马懿商量,郭图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司马懿也不敢多嘴。袁谭又召集陈琳、耿苞等人商议,众人心思各异,也有不同意见,但面对张郃和荀衍的两场大败,没有人敢主动请缨,就算有意见也只能藏在心里。

最后,袁谭做出决定,由陈琳执笔作书,与孙策谈判,并将形势通报天子。与此同时,他派使者联络兖州世家,向他们通报自己的决定。得知袁谭要以保全他们手中的土地为条件与孙策谈判,兖州世家松了一口气。他们原本以为袁谭能够攻入豫州,现在张郃、荀衍接连大败,袁谭无力进攻豫州,不管是撤回冀州还是留守兖州,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袁谭能出面与孙策谈判无疑是最好的结果,集结兖州、冀州一起谈判,总比他们单独与孙策谈判有利。

曹昂走了,如果袁谭再不管他们,他们只会沦为孙策的俎上肉,予取予求,全无反抗之力。

——

邙山,原陵。

发现徐盛的水师离开沙洲之后,天子立刻发动了试探性的攻击,刘备主动请缨为前锋,驾船进攻。

攻击非常顺利,沙洲上根本没有几个人,看到有船靠近,留守的士卒连一枝箭都没放就跑了,走之前放了一把火。刘备登上沙洲,看着烧得正旺的城,哭笑不得。沙洲上根本没有城,所谓的城只不过是用芦苇扎的篱笆,远远地看起来像城而已。当然,就算没有城,徐盛不离开,他们想抢攻沙洲也不轻松。在水师的战船面前,他们这些民船根本没什么战斗力,不知道多少人要落水。

天子得到消息,也很无语。几万步骑,被一道篱笆挡了十几天,虽说他无意强攻,也觉得很丢脸。

夺取沙洲之后,刘备又渡过黄河,赶到小平津关。小平津关空荡荡的,不仅没有人防守,连老鼠都没有一只。仓库里自然也是干干净净的,倒是像特打扫干净了等天子进驻一般。

天子没有进驻洛阳,他就驻扎在小平津关,随时准备撤回河内。

今天,天子在刘备的陪同下,祭扫光武帝的原陵。在光武帝的墓前,他阅读了亲笔书写的祭文,恳请光武帝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中兴大汉。念到动情处,想起这些年的不易,他泣不成声。

刘晔、刘备等人在一旁陪着垂泪。

祭拜完毕,天子登上北邙山,远望旧都和祖先的陵寢。洛阳城内外郁郁葱葱,却没有皇家威严,只有衰败之气。久无人居,洛阳城已经荒废,到处是野草杂树,连城墙上都长满了野草。天子看了,又忍不住心酸落泪,涕下沾巾。

转眼间,离开洛阳十年了,走的时候他刚刚十岁,被董卓的大军逼得西行,惶惶不知终日。如今他年方弱冠,率领数万步骑,看似威风凛凛,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有多少实力,实在高兴不起来。

“当年董卓乱政,盗掘皇陵,火烧洛阳,袁绍以盟主自居,拥兵十余万,却不敢西进一步,只有曹操、孙坚主动进攻,曹操败于荥阳,孙坚最后攻入洛阳,收拾宫室,掩埋帝陵,堪称是大汉忠臣。如今他的儿子孙策却成了大汉最大的威胁,实在令人唏嘘。父与子,血脉相同,如何能一忠一奸,相去万里?”

刘晔不紧不慢地说道:“孙坚虽忠勇,却不守礼法,不知教育子弟。他当年杀王睿、张咨,正是今日孙策杀戮世家之先声。且孙策为逆,孙坚视而不见,只知远走交州,又有何忠义可言?”

刘备附和道:“令君所言甚是,不读书,不受圣人之教,终究难成大器。”他又叹了一口气。“备如今也是后悔莫迭,当初随卢师读书,不知用功,以至于今日一无是处。若非陛下不弃,怕是要孟浪一生,九泉之下,不仅愧对刘氏列祖列宗,也愧对卢师。”

刘晔翻了个白眼,没接刘备的话头。天子却点了点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若孙策亦能如卿,痛改前非,那可真是大汉之幸,天下之幸。”

一旁的马超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刘备脸有些发烫,本想附和天子几句的,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天子斜睨了马超一眼。“马卿觉得朕所言可笑?”

马超连忙收起笑容,拱手施礼。“臣失仪,请陛下恕罪。只是……吴王执迷不悟,怕是改不了了,要想他回心转意,只能以武力征讨。左将军本是做先锋的最佳人选,可惜关羽不在,张飞又无战意,左将军有心无力,只能感慨几句。说起来,毕竟是随卢公读过书的人,臣就说不出这么有见地的话。”

第2041章 有言在先

天子心情本来就不好,见马超如此不识大体,公然挑衅刘备,不禁勃然大怒。

“卿何出此言,难道没有关羽、张飞就不出战了?且不说玄德武艺出众,又有赵云、牵招相助,就朝廷而言,不是还有温侯与卿么?”

马超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蒙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臣虽不敏,稍有自知之明。臣当初奉诏助阵,曾与吴王相处数年,深知吴王英武。论武艺,臣不足与吴王比肩,勉强与陈到、阎行参差。论用兵之道,臣更是不及吴王万一。是以臣辞吴王之时,便与吴王有约,此生不敢与吴王为敌,以免自取其辱,误人误己。违背了誓言,送了性命事小,耽误了陛下的中兴大业,却是臣万万承受不起的。”

天子骇然变色,瞪着马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懂了马超的意思。马超看起来是谦虚,其实是表明态度,和其他人作战可以,与孙策面对面不行,真要逼我上阵,发生意外,耽误了中兴大业,可别怨我。

很显然,马超绝不是临时起意,他是早有准备。袁谭派荀衍攻取浚仪而不是离昌邑更近的任城,就是想打通由河内进入豫州的通道,逼朝廷出兵。马超身为羽林中郎将,有机会参与会议,自然一清二楚。他不想与孙策作战,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当众表明态度,把话说在明处。

天子很愤怒,但他却拿马超没办法。一是他还需要马超统领羽林郎,二是马超身后站着马腾、韩遂,杀了马超没有任何好处,只会逼反马腾、韩遂,凉州大乱。况且当初马超追随孙策也是奉朝廷的旨意,无可指责,逼着马超破誓——假如确实有这么一个誓言的话——亦非为君之道。君子成全之美,不能损人私德。如果连这点肚量都没有,还谈什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

马超不能用,至少与孙策作战时不行,要换一个羽林中郎将。天子瞅了一眼刘备,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正自思量,有骑士从远处奔驰而来,在坡下停住,将一份文书送给迎上去的郎官。郎官快步回到山上,将文书交给刘晔。刘晔接过一看,眉头先皱了皱,回头看了一眼天子。天子见刘晔眼神不对,心中一紧,也没心思关注马超了,强作镇静地给刘晔递了一个眼神。

刘晔拿着文书,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文书是袁谭派人送来的,里面应该有浚仪的战况。荀衍筑堰围城,前两天下了大雨,帮了荀衍大忙,很可能他已经拿下了浚仪。可是对天子来说,这却不见得是好事。天子驻兵河内,正准备经营河内、河东和并州,不愿意轻易进攻河南,如果袁谭拿下浚仪,势必要催天子渡河作战。如何应对,颇让人头疼,这两天一直在商量这件事,只是还没有可用的结果。

刘晔转过身,背对着天子和刘备、马超,查验了封泥后,打开了公文,只看了一行字,便僵住了,浑身一紧,屏住了呼吸。天子虽然没有正面看刘晔,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刘晔的身上,见此情景,也不安起来。他强忍着没有去问,却也没心思说别的,一时气氛有些沉闷。

刘备、马超也感觉到了异常,不敢出声,生怕惹恼了天子。

不知过了多久,刘晔慢慢转过身来,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他走到天子面前,凑在天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天子身体一振,转头盯着刘晔,眼睛瞪得溜圆。

“袁谭好大的胆子,到了这一步,还敢逼迫朕?”

“陛下息怒。”刘晔连忙按住天子扬起的手臂,急声道:“当此存亡之计,切不可意气用事。”

“他一败再败,已经无力再战,还敢如此放肆,岂能容他?”

“陛下,袁谭虽败,犹有兖冀二州,大军十余万,他挟二州世家与孙策谈判,正是以退为进,以守代攻,看准了孙策急于取益州,暂时无力进攻兖州。若孙策愿意接受他的条件,暂时停战,益州就危险了。万一他投降了孙策,转身进攻河内,更非朝廷之福。当务之急是稳住他,打消他与孙策谈判的计划。”

刘晔一时着急,声音不免大了些,刘备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了袁谭可能要和孙策议和——议和自然是客气话,实际上就是投降——不禁大吃一惊。他从幽州赶来助阵,不管是助袁谭还是助天子,都要经过冀州。如果袁谭和孙策谈判,他可就回不去了,幽州也保不住,他将又一次成为丧家之犬。

“陛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刘备忍不住问道。

天子转了转眼珠,展颜而笑。“卿可知陆议其人?”

“知道,他是吴郡人,故庐江太守陆康的从孙,很早就跟着孙策了。”刘备随即想到陆议是浚仪的守将,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看天子和刘晔的神色,绝不可能是荀衍拿下浚仪,只可能是陆议击退了荀衍,而且是重创。虽然他不清楚陆议的能力如何,可是参照守高唐的朱然,形势怕是不容乐观。“陛下,陆议……怎么了?”

“陆议……击败了荀衍,袁谭大败之后,无力进攻,欲与孙策议和。”

刘备面色大变。马超却只是眉头微蹙,并不意外。天子看得真切,正要发怒,忽然有些后悔。马超在孙策身边多年,了解的情况很多,早该问问他有关陆议的情况。

“卿随孙策多年,熟悉陆议否?”天子强忍心中不快,语气平缓,又恢复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马超点了点头,斟字酌句的说道:“正如左将军所言,陆议很早就追随吴王,深得吴王喜爱,尤其与吴王之妹三将军投契。他话不多,为人沉稳,臣……也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不过,吴王对他甚是器重,寄予厚望。”

天子与刘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收到过类似的情报,却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陆议刚刚二十岁,只是孙策身边侍从之一,并不起眼,名声还不如号称三将军的孙尚香呢。听马超这么一说,才知道孙策对陆议的重视与众不同。以在孙策身边的时间论,除了孙尚香之外,陆议无疑是到目前为止最久的一个。

如果早点重视马超的意见,多问问他,早做准备,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孙策身边,还有几个像陆议一般的少年?”天子和声问道,甚至有几分请教的意思。

“这个不好说。”马超有些受宠若惊,挠挠头。“吴王有教无类,不仅肯教,而且善教,出人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比如守高唐的朱然,初到吴王身边时不过是一乡里少年,稚气未脱,羞涩怯懦,谁能知道他现在可以面对袁谭的大军岿然不动。”

“吴王是怎么教他们的?”

马超看了一眼刘晔,忽然笑了笑,转身对刘备说道:“左将军还记得吴王当初是怎么军议的吗?”

刘备心中不快。马超一再二,再而三的挑衅,揭他的伤疤,让他很不爽。可是在天子面前,他又不能发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孙策议事,与众不同,文武共聚,由军谋处拟定方案,各方质询,互相辩驳极是激烈。若方案有所不妥,必被众人讥笑,毫无谦让之风。”他咂了咂嘴,又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没人敢偷懒敷衍,务必思虑周详才敢发言。众人所议,也多有真知灼见。”

刘备说了几个例子。他在孙策身边时间并不长,参加军议的次数也不多,但那有限的几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后来行军作战,常常有意无意采用这种方法,受益良多。只不过他学得不够,没有像孙策一样带一些少年侍从,让他们跟着实习,所以现在依然无人可用。

马超也补充了几个例子。不过他的重点却是文武一起议事,针对天子定策时不怎么向将领征询意见的习惯。天子虽然重用凉州人,却还是倾向于那些读书人,他这样的将领在议事时只有听的份,甚至连听的机会都不多,都是由刘晔、杨阜等人商量好了,再通知他们执行。

刘晔寒着脸,一言不发。马超借机对他发难,他自然不爽,但马超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情况,天子现在有求于马超,他也不能拦着。荀衍一战而亡,浚仪还在陆议的手里,形势如何发展,实在令人神伤。

天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最后问了马超一句。“卿于当前形势,可有解决之策?”

马超不知是有自知之明,还是不想与孙策为敌,没有直接回答天了的问题。他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说道:“陛下,臣愚笨,无计可献,不过臣可以推荐一个人,或许能为陛下解忧。臣在吴王身边时,常见吴王提及此人,称其为平生之敌,言语间颇是敬畏。若能得此人之助,或许能为陛下解忧。”大概是自觉此计甚妙,马超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是谁?”天子既意外,又有些失落。他一直以孙策为敌,没想到孙策却没把他当对手。

“贾文和。”

第2042章 时机未到

天子哭笑不得。

贾诩?这怎么可能。朝廷不是没有下诏征召过贾诩,问题是贾诩不肯接受。况且朝廷也不可能信任贾诩,更不可能指望贾诩为朝廷出谋划策。马超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天子忍着不快,含笑说道:“卿有所不知,朕曾下诏征聘贾诩,奈何贾诩托言有疾,婉拒了诏书。”

马超却胸有成竹。“贾诩有什么病?他身体好着呢,有病也是心病。之所以不应征,恐怕还是无法取信。他上书朝廷,请杀皇甫嵩,被朝廷拒绝,皇甫坚寿反而成了陛下的大将,他岂能不疑?”

“那他现在就能为朝廷效力了?”

“臣不敢保证,臣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马超笑道:“陛下,臣听说,李儒已经去了南阳,贾诩如果也想为吴王效力,他为何不去南阳?他现在既不是并州刺史,也不是河东太守,却留在河东不走,臣以为,他必是有所观望,待机而动。”

天子觉得有些道理,贾诩现在是布衣白身,既不去南阳,也不回凉州,实在不合情理。“卿言吴王以贾诩为平生之敌,可是亲耳听孙策所言?”

“陛下可知,自初平二年吴王出战襄阳以来,专程见过的人有几个?”

天子眨眨眼睛,心中恍然。刘晔收集的情报中提及过,孙策见过的人很多,但专程主动去见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就是洛阳督鲁肃,一个就是贾诩。初平三年,孙策与袁谭争争夺浚仪,大战刚接触,就赶到黾池与贾诩见面。至于他们谈了什么,那就不清楚了。

不过孙策对贾诩的重视可见一斑。天子有些心动,觉得有必要重新考虑贾诩的心思。董越虽然率部从征,但他从心底里就不信任董越,也不敢重用他,还要拉拢刘备来制衡董越,生怕他乱来。如果能将贾诩召来,甚至得到他的效忠,与董卓旧部之间的矛盾也许可以暂时缓解,对董越部的使用也能放心一些。

天子返回小平津关,一路上和刘晔反复商量。刘晔不赞成征召贾诩,他摸不清贾诩的心思,担心天子无法控制贾诩,反被贾诩抓住了空子。董越是莽夫,贾诩是文士,两人分开,都不足为惧,一旦联合在一起,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费了那么大力气,好容易将他们分开,又岂能重蹈覆辙。

天子举棋不定。他反复考虑,决定与荀彧商量一下。荀衍阵亡,这个消息也要通报荀彧才行。只是弘农还控制在蒋钦手中,他们只能取道河东,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天时间,甚至更久。

山东形势突变,天子不得不暂时搁置了整顿上党、太原的计划。为了解决辎重补给,他一面通过司马孚召见司马防,请司马防出面联络河内世家,征集钱粮,一面与董越商量,要求他从河东征粮。董越很不乐意,却又无可奈何。一来天子确实缺粮,二来河东世家未必听他的,天子跟他商量只是给他面子,他不同意也没用。

此时此刻,董越有些后悔。要和河东世家打交道,还得贾诩出面才行,他只会用刀砍人,斗心眼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如今天子身边不仅有皇甫坚寿,又着意招揽刘备,明显对他不利。左思右想,他给贾诩写了一封信,说明了当前的形势,并奉上河东太守的印绶,派亲信牛盖赶往安邑,请贾诩重新出山,代理河东事务。

——

贾诩坐在窗下,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初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落在窗前的石阶上,一地斑驳。树冠中有两只黄鹂,一唱一和地叫着,清脆婉转,情意绵绵。

毌丘兴靠着柱子打盹,一卷文章落在手边。纸边已经卷了,上面用朱笔做满了标志。胡车儿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举起手中的小弩,瞄准树上的黄鹂。

“嗖!”弩箭射出,一只黄鹂鸟中箭落地,胡车儿上前一步,伸手接住。另一只鸟受了惊吓,扑愣愣的飞起,在空中盘旋着,悲鸣着。胡车儿转过脑袋,偷偷看了贾诩一眼,却发现贾诩已经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连忙咧嘴,露出讨好的笑容,顺手将射杀的鸟儿藏在身后,欠身致意。

“先生醒了?我去让人端茶来。”

“射中了几只?”贾诩淡淡的说道。

“呃……一只,另一只飞了。”

“为什么不耐心点,找一个更好的位置,一箭双鸟?”

胡车儿挠挠头,见贾诩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嘿嘿的笑了两声,转身下去了。贾诩叹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句。他们说话的时候,毌丘兴醒了,却没说话,等胡车儿走了,才起身问贾诩需要点什么。贾诩让他取点水来洗脸。毌丘兴应了一声,将文章卷起,掖在腰间,转身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放在贾诩面前。

贾诩洗了脸,净了手,重新坐好。毌丘兴看他做完了,这才问了一句:“先生,真能一箭双鸟吗?”

贾诩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应该可以,但是很难。”

“是啊,的确很难,不仅要有高超的射艺,还要有足够的耐心。”贾诩转头看向窗外的大树。那只刚刚失去了伙伴的黄鹂鸟已经飞走了,树上很安静。“如果没有耐心,射艺再好也很难一箭双鸟。”

毌丘兴若有所思,抿了抿嘴,端起水盆出去了。贾诩先是放弃了河东,接着又放弃了并州,如今就是一个闲居的客卿,除了姑臧侯的爵位和五百户的食邑,一无所有。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贾诩而去,他相信贾诩既然留在河东,就不会一直蜇伏,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加上他也没有多少出人头地的机会,就留在贾诩身边做侍从,跟着贾诩读书。一晃半年过去了,他难免着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贾诩可能看出了他的心境波动,这才特意点醒他。

毌丘兴出了门,倒了水,将水盆交给奴婢,正准备回后院向贾诩请教一些问题,一个青衣仆从快步走了进来,一见毌丘兴,连忙迎了上来,告诉毌丘兴门外有人求见,是董越身边的亲信。毌丘兴一听,心头一动,想了想,跟着青衣仆从来到门外。

一个穿着儒衫的文士、十名披甲的骑士站在门前,文士正用袖角擦汗,神情焦急。看到毌丘兴,他喜出望外,连忙上前行礼。毌丘兴对他有点印象,好像是牛辅的族人,不久前刚到董越军中的,因为读过书,能会计,算是不多见的文化人,很受董越信任。

“文和先生午睡醒了吗?我有要事求见。”

“你从哪儿来?”

“小平津。”

毌丘兴吃了一惊。“陛下进兵洛阳了?”

牛盖摇摇头,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他知道毌丘兴算是贾诩的亲信,不把情况说清楚了,他可能见不着贾诩。毌丘兴听说董越要将河东还给贾诩,心里乐开了花。若不是跟着贾诩也有一段时间了,刚刚又得贾诩提醒要有耐心,险些笑出声来。

“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先生醒了没有。”毌丘兴叫来仆从,让他们给牛盖等人准备点饮食,却不请牛盖进门。严格来说,贾诩是被董越和天子联手排挤出局的,河东更是被董越强夺去的,如今董越被形势所迫,愿意将河东还给贾诩,贾诩却未必肯接受,就算肯也要让牛盖等人等上一会,长点记性。

毌丘兴来到后院,进门时,脸上已经抑制不住笑容。他进了门,走到正在看书的贾诩面前,笑嘻嘻地看着贾诩,却不说话。贾诩挑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笑了一声,重新垂下眼皮。

“不管是谁,不见!”

毌丘兴一愣,随即眨了眨眼睛。“先生,若是吴王的使者呢,也不见?”

贾诩面不改色,翻了一页书。“若是蒋干,他早闯进来了,还需要你通报?”

毌丘兴哑然失笑,没敢再开玩笑,把牛盖的来意说了一遍,特意提到了董越要交还河东的事。贾诩还是没什么反应,静静地看着书。毌丘兴有些摸不着头脑,等了一会,又问了一句。

贾诩淡淡地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不管是谁,不见。”

“可是……先生,为什么啊?”

“时机未到。”

毌丘兴松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出去了。贾诩放下书,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毌丘兴匆匆的背影,遗憾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书,却没有读,坐着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到一旁的书架前,翻捡了一会,从中找出一卷文章来,站在原处看了一遍,眉毛轻扬。

“以静制动,束水冲沙?”他来回转了两圈,一声轻笑。“吕蒙、蒋钦、庞统,诸葛亮、朱然、陆议,这吴国的人才还真是不少,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又会使出什么样的奇计,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2043章 毕业答辩

毌丘兴礼貌而坚决的拒绝了牛盖,关上了大门。

牛盖倒是有心理准备,一边派人回报董越,一边找驿馆住下,准备再请,以示诚意。董越利令智昏,惹怒了贾诩,如今再求到贾诩面前,吃点苦头也在意料之中的事。他很客气地向毌丘兴致谢,表示还会再来,请他在贾诩面前美言几句,通融通融,并暗示毌丘兴,如果能成功说服贾诩,董越许他一个校尉。

他相信,就算贾诩沉得住气,年轻气盛的毌丘兴也沉不住气。

毌丘兴回到后院书房,贾诩已经回到案前,却没有读书。他指指对面的坐席,示意毌丘兴就座。“就现在知道的浚仪战事,说说你的看法。”

毌丘兴愣了一下。浚仪战事刚刚结束,没有战纪,只有牛盖转述的简略经过,这怎么说?不过贾诩发问,他也不敢敷衍。董越已经低头,贾诩复出是迟早的事,如果让贾诩失望,不带他去前线,他这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

毌丘兴仔细想了想,灵机一动,决定先从浚仪的地理说起。初平三年,孙策与袁谭战于浚仪,初平六年,孙策再次与袁绍战于浚仪,尤其是初平六年那一战,许攸就曾筑堰,准备水淹浚仪城,只是后来半途而废,如今却被荀衍用上了。就战事而言其实是一脉相承。此外,陆议城中有三千人,荀衍有步骑五万余,即使吕布、赵云率领的骑兵不能参与攻城,荀衍统领的步卒也有四万多人,双方的兵力也有了,欠缺的信息就是双方排兵布阵。

而这正是贾诩要考验他的内容。

毌丘兴仔细斟酌了一番,便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先分析了浚仪的地形,又分析了双方的形势,最后说道:“袁谭倾冀州之兵而出,先是受挫于高唐,不得不进兵兖州,虽说进展顺利,却耽误了时间。因此,荀衍急于攻克浚仪,不得不利用许攸之前留下的旧堰,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陆议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事先在旧堰上做了手脚,在荀衍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发动,致使荀衍一溃千里。”

“所以,荀衍最大的破绽是什么?”

毌丘兴本想说是旧堰,转念一想,又改了口。“是……心急。”

“心急会如何?”

“心急就会冒险,就会有失误。”毌丘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荀衍如果不是因为着急,就应该仔细检查旧堰,发现陆议做的手脚,不会中陆议的事。如果不是因为着急,就能将堰体筑得更加坚固厚实,而不是仅仅堪用。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工程,势必要催迫将士,将士有怨气,时间又紧,施工难免会懈怠,监工的也会急于求成,堰体未必能按照荀衍的要求施工。各种细微的失误结合在一起,就算没有陆议做手脚,这堰体也算不上坚固,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也很大。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心态,贾诩让他分析这件战例的根本目的还是提醒他不要急。急则生乱,急则出错,而战场上犯错的后果很严重,很可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荀衍出自汝颍,是荀彧的兄长,早在官渡之战时就是袁军大将,这几年也算是积累了不少战功,已经独当一面了,却因为一时心急,败在陆议手下,送了性命。

贾诩满意地点点头。“若是天子垂询,你将如何应对?”

毌丘兴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河东还在董越的手中,天子并没有直接管辖,知不知道他这个人都是问题,怎么可能会向他征询意见?难道说,贾诩认定天子也会派使者前来,而且打算推荐他出仕?

毌丘兴顿时觉得心跳加速,一阵热血涌上了头。如果能由贾诩推荐,到天子身边为郎,那就是登了龙门,比在董越军中做个校尉有前途多了。

贾诩似笑非笑,静静地打量着毌丘兴。毌丘兴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认真的思考起来。这等于是预演,能得到贾诩的认可,将来得到天子认可就容易多了。现在说错了,贾诩还可以点拨他,到天子面前说错了可没反悔的余地。

“袁谭之失,在于犹豫不定。欲有所斩获,便当果决,集中兵力围困一城,稳扎稳打,不决胜负不罢手。敌若有援兵来,则破敌援兵于城下,敌若无援兵来,则围困其城,或是强攻,或是待敌断粮自溃……”

毌丘兴说得入神,仿佛面前坐的不是贾诩,而是能让他一步登天的天子。贾诩静静地听着,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不时地点点头,却不发表意见。直到毌丘兴说完,他才收紧折扇,轻轻的敲了敲案缘。

“伯起,朝廷能战胜吴王吗?”

刚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毌丘兴顿时语塞,半天没说出话来。贾诩笑了笑。“不急,慢慢想。听说讲武堂、郡学堂毕业时都会有答辩,这就算是你的毕业答辩吧。”

“喏。”毌丘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他明白贾诩的意思,不管如何,他都要离开贾诩了。选择朝廷还是吴王,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容不得丝毫大意。

——

郭嘉一声叹息,放下了手中刚收到的情报。

荀衍阵亡,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冲淡了浚仪大捷带来的喜悦。张纮不幸而言中,戏志才的死只是开始,更多的汝颍精英将在这场大战中死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像辛毗、钟繇一样重新选择。

选择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荀彧兄弟几个中,荀彧的天赋最高,被何颙评为王佐,荀衍次之,却熟读兵书,有统兵之能,荀谌最弱,但如今看来,荀谌的成就却有可能是最高的。他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希望他能继续明智下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犯错。

郭嘉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情报,起身去偏殿见孙策。这是一个重要消息,陆议的战报还没送到,满宠虽然送来了消息,却没有提及荀衍的生死。一场大战中,敌方主将生死的意义不下于整场战役的胜负,这将对双方士气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进而影响整个战局。

就目前看来,袁谭继续进攻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了,以战代练,检验豫州新政成果的计划可能要调整。

郭嘉来到偏殿前,刚跨上台阶,就听到孙策的声音。

“想什么呢?他曹昂拍拍屁股走了,妻儿扔下也就罢了,丁夫人留下我也能接受,你们父子也托付给我,是不是太过份了?少跟我说废话,抄家!留一部分给丁夫人养老,剩下的给我外甥。再啰嗦,我砍了你们父子的脑袋送去益州,让你们一家人团聚。”

郭嘉忍不住想笑,停住了脚步,隐在台阶下面。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抹汗,却怎么也抹不干净,额头还是油光光的。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走路都有些不稳,最后两级台阶走得急了些,一脚踩空,一屁股坐在地上,硌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

郭嘉在一旁看得真切,却没有吭声。他认识此人,实际上,能在孙策面前说上话的人都认识此人。这是曹操的幼弟曹德,因为孙策要抄曹家家产的事来建业求情,也曾求到他的面前,被他婉拒了。曹昂放弃了兖州,带着一些亲信部曲去了益州,却将家人留在了豫州,这摆明了是欺负孙策好说话,换了谁都来火。

孙策之前就抄过谯县曹氏、夏侯氏的产业,后来因为和曹昂的关系,还了一部分家产给曹昂,算在丁夫人的名下。曹昂任兖州刺史,逃难到徐州的曹嵩也去了兖州,带了大量的财物,这几年在兖州做生意,又积累了不少家产,这次曹昂去益州,带了一些走,还剩下很多,全被曹嵩带回了谯县老家。

不得不说,这曹嵩赚钱的本事要比做官的本事大得多,而且对长子曹操的不信任也令人咂舌。当初曹操起兵讨董,曹嵩就不肯给钱,如今曹操已经手握益州,曹嵩还是不肯资助,只为曹昂提供了路上的开销。

现在,这些财物全被孙策派人抄了,新上任的沛相枣祗痛恨宦官,对曹家本来就没好印象,下手特别狠,只给曹嵩父子留了一个院子,两百亩地,其他的全部充公。曹嵩无奈,派曹德来建业找门路,可是谁愿意管他的事,平白惹孙策不爽?

平心而论,孙策没有砍曹嵩父子的脑袋就已经够仁义了。

曹德坐在地上,一眼看到了郭嘉,不顾屁股疼,连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拽着郭嘉的袖子。“郭祭酒,郭祭酒,你就可怜可怜我家父子吧。几十口人,住在一个院子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再说了,我们父子哪会种地啊,那……”

“打住!”郭嘉举起手中的军报,挣脱了曹德的手。“你们愿意去益州吗?”

曹德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愿……愿意。”

“那好,我会建议大王扣押你们父子,传书你兄长曹操,让他拿钱来赎人。”

“呃……”

曹德还在犹豫,头顶传来孙策的声音。他费力的仰起头,见孙策正站在殿门口,大声说道:“祭酒好计,就这么办。传书沛相枣祗,把曹嵩父子送到建业来。”

曹德腿一软,又坐在了地上,一颗颗豆大的油汗汇聚成流,从额头滚落。

第2044章 计划不如变化(☆堕落の天使打赏加更)

郭嘉绕过曹德,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

孙策瞅了一眼瘫坐在地的曹德,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快意。消息传到益州,曹操的反应一定很精彩。他会像刘邦一样要求分一杯羹吗?如果是,一定满足他的愿望,烹了老曹嵩,到时候再把丁夫人改嫁了,看看曹操是什么感觉。历史上,曹昂战死宛城之后,丁夫人与曹操分居,回了娘家,只是曹操势大,没人敢娶,现在曹操蜗居益州,丁家根本不鸟他。

说起来,丁夫人也刚过四十,说不定嫁了人还能生。

“荀衍死了?”孙策听完郭嘉的汇报,吃了一惊,眉头紧锁。大战开始之前,他对陆议能不能守住浚仪都有些担心,毕竟城里的兵力太少了,只有三千,这才安排阎行、陈到西进,配合文丑,随时准备进军策应。陆议大破荀衍,他已经很满意,现在居然连荀衍这个主将都阵亡了,实属意外。

当然,对陆议来说是大功一件,对整个战局来说却未必是好事。在这一点上,他的看法和郭嘉一致。

“是啊,荀衍死了。”郭嘉叹息道:“大王,是不是调整一下荀谌的职务?”

孙策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荀衍的家人都在邺城吧?”

“是的。”郭嘉顿了顿,又道:“荀衍战死,袁谭可能会寻求议和,至少会想缓一缓,送荀衍回乡安葬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你和荀谌联络一下,问问他自己的意见。如果他想处理丧事,可以准他几个月假。”

“喏。”郭嘉等了片刻,见孙策没有进一步的安排,躬身应喏。他也清楚,虽说荀谌是屯田中郎将,手中有几万屯田兵,但他未必指挥得动那些校尉、都尉,想反水和找死没什么区别。以荀谌的聪明,也应该分得清公私,不会将这个仇记在孙策身上,就连记在陆议身上都有些勉强。荀衍的死,只能怨他自己,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又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这次不败,以后也难免。

还是荀攸有自知之明,知道谋士与将领的区别,坚决不肯跨出那一步。

孙策回来踱了几圈,颇有些挠头。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荀衍战死,可能引发的变数太多,以前做的计划大半要作废,军师处又要忙上一阵。比如说,如果袁谭不进攻了,决定就地防守,那怎么办?

攻守势异,需要的兵力相差很多,对将士的要求也不同。本来准备豫州征召的将士先守城,挡住袁谭的进攻,经历了血与火的实战考验后再反攻兖州,如果跳过这个环节,他们还能不能承担起进攻的责任,也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在此之前,这样的事已经有苗头了。徐盛在沙洲上设疑城,天子迟迟没有渡河,反而从荀衍手中取走了河内,有隔河对峙的趋势,已经引起了他的担心。现在,这个担心很可能要变成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奉孝,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郭嘉答应着,脸色却也有些凝重。他清楚一个方案背后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戏志才活生生被累死了,他有军师处的几十个参军协助,不会步戏志才后尘,却也不见得轻松,尤其是现在这种远离前线,只能凭情报来推演形势,比身临战场更复杂。

孙策突然说道:“奉孝,如果你为天子谋划,现在会如何运筹?”

郭嘉思考了良久,摇摇头。“大王,现在还真不好说。”

“为什么?”

“因为大王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对手。”

孙策来了兴致。他不觉得郭嘉有奉承他的必要,必然是平时有所考虑,这才会有这样的判断。作为军师,从来不可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换个角度,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猜测对方的心思,这本来就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怎么说?”

“我不知道天子对我们的情况了解多少。虽说有细作,但细作能看到的东西毕竟有限,道听途说为主,再加上细作本身的学识普遍不高,能看到多少真相,谁也说不准。天子得到的信息原本就真伪混杂,其中不乏与事实截然相反的假消息。如果以常理分析,误判几乎是必然,区别只在于多少。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就是这个道理。”

郭嘉想了想,又道:“就拿荀谌来说,他之所以这么坚决的留在豫州,与臣当初引他去看巨型抛石机及海船有很大关系。臣相信,这些信息肯定会传到荀衍、荀彧的耳中,可是他们的感受和荀谌的感觉绝不会相同,否则他们不会执迷至今。臣也相信,如果刘晔了解的情况和臣一样多,他现在只会有一个选择:劝天子投降,但他了解的情况不可能和臣一样多,所以他才会坚持,等待转机。”

孙策觉得郭嘉说得有理,真实的作战毕竟不是游戏,双方的情况都摆在明处,尤其是对这种交通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候,细节上的讹误在所难免。天子、刘晔、荀彧等人再聪明也猜不到他是个有外挂的穿越者,自然不可能准确的评估形势。没有准确的情报,自然也无法做出明智的判断。

同样道理,无法把握天子了解的情况,要郭嘉去把握天子的心态也就成了强人所难。

“天子、袁谭也就罢了,只要我们自己不出错,他们都没什么机会。我好奇的倒是贾诩,他现在在想什么,你能猜得到吗?”

郭嘉笑了起来。“臣不敢说准确,但他现在考虑的几个问题,臣倒是略知一二。他现在应该很矛盾。”

侍者送来冰镇果汁,孙策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郭嘉,示意郭嘉慢慢说。郭嘉呷了一口,慢条斯理的说道:“作为凉州不多见的智士,贾长沙的后人,从小学习儒家经典,贾诩的身上不仅担负着他个人和贾家的荣辱,更担负着凉州能否一扫百年厄运的机会。能否公私兼顾,鱼与熊掌兼得,应该是他现在考虑得最多的问题。当然,以他的才智,加上李儒的见闻,他不可能不知道谁是最后的王者,但借此机会为凉州谋一线生机也绝非痴心妄想。毕竟凉州人已经控制了关中、并州和河东,将整个司州都揽在手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有这么好的机会,不努力一下,就不是他贾诩了。”

第2045章 父子问答

孙策深以为然。

贾诩本质上不是为了追求富贵没有底线的人,只不过形势所迫,他能保住的只有命,其他的无能为力。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不可能一点也不动心,至少会尝试一下。

当然,以他安全第一的品性,他一定会躲在幕后操纵,不太可能跳到前台,他身边那个叫毌丘兴的年轻人也许就是他准备的傀儡替身。

“李儒最近怎么样?”

“很安份。在南阳伏牛山筹建精舍,准备隐居读书,很少与外人来往。”

“请他来一趟建业吧。探探他的口风,看看贾诩居然想要什么。如果不离谱,我们可以谈谈。”孙策顿了顿,又道:“凉州的事不解决,太平不可期。韩遂、马腾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多一个选择总是好的。”

“大王所言甚是,臣就这安排人与李儒接洽。”

孙策挠挠眉心。“你们议一议吧,不过也别太急。盛夏将至,一时半会打不起来,怎么也得等凉快些。”

郭嘉笑道:“没错,就算有使者来往,也不过说些空话,虚应故事,归根到底还要在战场上决胜负。只是一旦对峙,战事有可能会拖得更久,我们要多准备一些钱粮才行。”

孙策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已经在考虑了。打持久战拼的就是经济,尤其是粮食,五年计划肯定要受影响了,不过不致命。他已经安排路粹写文章,做舆论铺垫,到时候将五年计划未能实现的责任推到朝廷身上。这也是事实,如果不是朝廷煽动曹操、袁谭进攻,五年计划可以完美的实现。

五年计划本身也有一些缺陷,需要从自身找找原因。毕竟他也好,张纮、虞翻也罢,都没有类似的经验,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就是估摸着做的,实施过程中难免有些出入。只不过他当初的目标定得保守,这才没有出现重大落差。

千头万绪,很考虑人的耐性。他时常有种冲动,还是将退休年龄设定到六十吧,太累人了。

和郭嘉又谈了一些事,张纮、虞翻联袂而至。夏天到了,建业闷热,他们今天要商量防治疫情和防汛的事。今年入春以来雨水比较多,正在荆南负责水利的水衡都尉袁敏发来消息,说今年的汛期可能会提前,防洪形势比较严峻,要提前做好准备,尤其是建业。

孙策不敢怠慢。长江流域的洪灾一直到二十世纪末都是重大问题,现在的形势更严峻,丹阳、吴郡的地势都比较低,如果发生洪涝,包括建业都有可能受灾,更别说农田了。

郭嘉听了几句便走了。作战是钱粮消耗大户,军师处俨然是张纮、虞翻的眼中钉,两相府的掾吏平时没少拿军师处的参军开玩笑,眼看着战事有对峙的可能,他留在这里只会挨呲。两相联手,就连孙策都要给三分薄面,不好明着偏袒他,只能背后安慰他几句。

果不其然,听说荀衍阵亡,张纮和虞翻意识到形势将发生变化,顿时急了。虽然没有立刻去找郭嘉的麻烦,却也旁敲击的提醒孙策,不要听军师处的忽悠,他们恨不得天天交战才好呢。孙策答应控制战事规模,不轻启战端,同时也要求虞翻与海商会的成员联络,商议从交州运米的可行性。这件事还要抓紧时间办,利用季风将交州的米直接运到青州,尽可能未雨绸缪,减少运输的消耗。

说到这些,张纮又提起了疏浚中渎的事。中渎起源于吴王夫差开挖的邗沟,历史悠久,但当时的船体积有限,和现在的船不能比。如今车船技术投入使用,大船的优势凸显,中渎的宽度和深度就都成了问题。吕岱接到命令后,勘察了相关河段,提出对现有的河道进行拓宽加深,去年冬天对高邮到广陵段进行试点,证明可行,今年希望能对高邮以北的河道进行疏浚。他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将经过射阳湖的那一段取直,并一直延伸到郯县,利用沂水、沐水的水量改善中渎流量不稳定的弊端。不过这个工程量不小,需要征发的民伕成倍增加,绝非徐州能自行解决,需要首相府进行整体规划,换句话说,要在财政上予以赞助。

张纮还没说完,虞翻就打断了他。“现在到处要用钱,哪有闲钱做这么大的工程,往后拖一拖吧。”

孙策与张纮哑然失笑。

——

三大火炉之一的建业绝非浪得虚名,还没进入五月,天气就热了起来。好在石头城地势高,又临江,还不算闷。

处理了一天的公务,与张纮、虞翻一起吃了晚饭,孙策回到后宫。踏进宫门的那一刻,他莫名的轻松了很多,有一种下班的感觉。他不是惰政的暴君,但也算不上勤政,日落之后,除非发生大事,非由他做主意不可,张纮等人通常都不会来打扰他。能处理的就处理了,不能处理的也等到明天再说。

上行下效,张纮、虞翻也都准点上下班,只有军师处的郭嘉最近比较辛苦,常常要加班到深夜,有时候甚至干脆留宿军师处,随时准备处理急务。

孙策来到正殿,妹妹孙尚英正和袁衡说话,次子孙胜带着曹昂的儿子曹琬玩,曹琬迈着小短腿,跟着孙胜跑来跑去,奶声奶气的叫着阿兄。他刚刚学会说话,口齿不是很清楚,还流口水,孙胜不时的停下来替他擦口水。

见孙策进来,袁衡、孙尚英都起身行礼,孙胜也牵着曹琬行礼,曹琬躲在孙胜的后面,不敢看孙策。孙策很意外,这个外甥以前可没这么怕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孙尚英上前解释,说今天曹德来求情时,她和曹琬在旁边看到了,曹琬被孙策吓住了,孙胜哄了半天才好些。

孙策哭笑不得,捏了捏曹琬的脸蛋。“竖子,阿舅只是嘴上狠,你那阿翁才是真狠,拍拍屁股就走了,才不管你的死活呢。”

“父王,儿臣……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孙胜忽然说道,小脸憋得通红。

孙策瞅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禁笑道:“什么问题,这么严肃?”

“嗯,很重要。”孙胜点了点,又偷偷看了袁衡一眼。袁衡投来鼓励的目光,孙胜镇定了些,小心翼翼地说道:“姑父离开兖州,去益州,是对还是不对?”

孙策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袁衡让出的正席上坐下,又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孙胜坐过来,想了想,才反问孙胜道:“你觉得呢?”

“儿臣觉得……”

“没头系,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用怕错。”孙策揽着孙胜的肩膀,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

“喏,儿臣觉得……他是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向朝廷俯首不为不忠,奉父命去益州,不为不孝。为兖州百姓而降,不为不仁。不弃旧部,不为不义。忠孝仁义俱全,自然是对的。”

“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教你的?”

“是儿臣自己的想法。若是狂悖,请父王降罪。”孙胜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

“你说的没错,何罪之有。”孙策拍拍孙胜的小脸,示意他坐下。“那父王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父王请说。”

孙策拔出风云佩刀,摆在案上,将雪亮的刀身抽出半截。“如果父王命你杀了阿琬,你会照做吗?”

孙胜一愣,脸色顿时白了。曹琬更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孙尚英连忙过来,将曹琬抱在怀里,嗔道:“王兄,你这都是什么问题啊。”

袁衡冲着孙尚英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打乱了孙胜的思路。

孙胜抿着嘴唇,想了半晌,才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

“因为……因为阿琬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即使父王有诏,儿臣……也不能杀他。”

“说得好。”孙策收起刀。“杀无辜的孩子是不对的,所以即使是父王的命令,你也不应该照做,如果做了,反倒不对。可见一件事对与不对,与忠孝仁义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是吧?”

“可是……”孙胜有些糊涂了,苦恼的挠着脑袋。

“可是忠孝仁义还要不要,是吧?”

“嗯嗯。”孙胜连连点头。他考虑了好几天,好容易鼓起勇气问孙策这个问题,现在不仅没有得到孙策明确的答案,反而被孙策的问题搞糊涂了,着实有些苦恼。

“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之前,父王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要杀阿琬,父王让你阻止他,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杀了他,你要不要听父王的话?”

“当然要听。”孙胜挺起了胸膛。

“是吗?”孙策笑眯眯地看着孙胜。“你可以想一想,再回答。”

这次不仅孙胜糊涂了,就连袁衡、孙尚英都糊涂了。她们面面相觑,孙尚英忍不住问道:“王兄,常言道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小虎的回答有什么不对吗?”

孙策笑而不语,摸摸孙胜的脸。“不要急,慢慢想,想好了再来告诉父王。”

第2046章 陈琳

“小虎的应对究竟对不对?”

洗漱之后,袁衡卸了冠,解了发髻,换了一身素色无花的丝衣,斜坐在榻边,摇着蒲扇,一边为孙策扇风一边问道。她面容精致,沐浴之后的皮肤细腻如玉,闪着温润的光洁。

孙策放下手里的书,瞥了袁衡一眼,笑了。“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噗!”袁衡忍不住笑了,嗔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最近是浮屠经读多了,还是墨家的书读多了?总喜欢以问对问。”

孙策若有所思,觉得袁衡一针见血。佛教之所以受人追捧,很大程度上和佛经的思想深度有关,佛教其实是很讲逻辑的,这一点上和墨子的学说有一定关系。后世就有学者怀疑墨子是天竺人,至少受到天竺思想的影响,他的外貌和思想特点都有外来文化的痕迹。

“话不能这么说,夫子也说不愤不启,不俳不发嘛。结论其实并不重要,因为结论因时因事而异,没有一定之规,但思考的方法却有规可循。”

“行——”袁衡举手作求饶状。“大王英明。大王问吧。”

孙策却收起笑容,坐了起来,盯着袁衡的眼睛。“你希望小虎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刹那间,袁衡的眼睛有些躲闪,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斟酌了片刻。“我希望小虎成为大王的好儿子,储君的肱股之臣。”她抿了抿嘴,又道:“我希望他成为一个知书达礼、明辨是非的士。”

“这么多希望中,最基本的是哪一个?”

“士。这是根本。”

“对啊,生而为人,并非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我的儿子,也并非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储君的肱股之臣,但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知书达礼、明辨是非的士。同样,忠孝仁义要不要,要先看这忠孝仁义当不当要,能不能要,能要的自然当要,不能要的自然不要。”

“那以杀止杀,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以杀止杀不对,而是这件事让小虎来做是不是合适,可不可行。一件事不仅要问该不该做,还要问能不能做成。让一个孩子面对执刀的凶徒,合适吗?如果不合适,这就是乱命。面对乱命,就算我是他的父王,他也不应该听从。这不是忠孝,这是愚忠愚孝,就算是夫子也不会赞同的。”

袁衡翻了一个白眼。“大王,你这是……话术么,声东击西,让人怎么答?”

孙策嘴角微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既然希望小虎成为储君的肱股之臣,就应该从小培养他虑事周详,而不是拘泥经义,只讲忠孝仁义,不讲是非。党人殷鉴不远,你这么快就忘了?”

袁衡沉吟良久,站起身,向孙策行了一个大礼。“大王批评得是,是臣妾粗疏了。”

“起来吧。”孙策伸手将袁衡拉了起来。“教育子女比治国更难,你肩上的责任很重。不要急,慢慢来吧,只要持心端正,循道而行,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正本清源,根深叶茂,你先教他们做一个知书达礼、明辨是非的士,十岁之后,我会让他们旁听朝政,看他们能不能成为肱股之臣。”

“喏。”袁衡心中警醒,躬身领命。

——

五月初,袁谭的使者来到了建业。

使者姓陈名琳,字孔璋,广陵射阳人,与张纮同郡,又都是文人,以前有过交往。袁谭委任他为使者,自然是希望借助于他和张纮的交情,说话更方便些。

陈琳入境,张纮就收到了消息,随即与孙策商议。孙策知道袁谭的那点小心思,也不急着见陈琳,让路粹陪他到处看看。

路粹曾在袁谭麾下,与陈琳并不陌生,只不过那时候陈琳是袁绍身边的亲信,路粹却是依附的新臣,陈琳颇有些瞧不上他。如今形势颠倒,路粹是孙策的笔杆子,写了大量的文章,尤其是反思王莽的文章颇有见地,风靡天下,其弟路招又在孙策的中军为将,陈留路氏文武并重,绝非陈琳能望项背。

两人见面,路粹神采飞扬,拿出特意新作的《吴都赋》请陈琳指教。陈琳很尴尬,就文采而言,他还真看不上路粹,路粹写惯了政论文章,戾气很重,字里行间透着匪气,一副耀武扬威的小人嘴脸,但他又不能直言,如今袁谭作战不利,派他来议和,是有求于人,得罪了路粹,他可能连孙策的面都见不着。

忍着强烈的不适感,陈琳夸了路粹几句,随即就将话题往正事上引,问起张纮的日程安排,希望能与张纮直接对话。路粹既记恨于往日陈琳的轻视,又对陈琳此刻的敷衍不满,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说张纮什么时候能见他。陈琳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进了五月,建业更加闷热,陈琳在驿馆一住就是几天,还被路粹隔三岔五的骚扰,心情焦灼得无以复加。无奈之下,他只得派人打听好了张纮休沐的时间,强行登门拜访。

张纮不是路粹,做不到那么绝情,陈琳既然到了门外,他不能不见。

首相府在太初宫内,陈琳不能进。张纮换了一身越布夏衣,带了两个随从,出了宫门。陈琳站在宫门口,看到张纮出来,如释重负,连忙迎了上去,半开玩笑的说道:“张相如今位高权贵,等闲不得见啊。”

张纮也不谦虚,拱手还礼。“吴国新肇,千头万绪,的确有些忙。夏天到了,大王正准备去汝南葛陂避暑,有好多事要安排。怠慢孔璋,还忘恕罪。”

陈琳心中一紧。“吴王要去汝南?”

张纮知道他紧张什么,哈哈一笑。“避暑,避暑,你不要紧张。”

陈琳怎么可能不紧张,他紧张得衣服都湿透了。袁谭谋求谈判,想缓口气,孙策不见他,却要去汝南,这哪里是避暑,这分明是要用武啊。张纮越是让他不要紧张,他越是紧张。

“吴王什么时候起程?”陈琳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额头上的汗密密麻麻。“如果方便,袁使君可以和他面谈。”

“不急,不急。”张纮拉着陈琳的手臂。“你大概也是第一次来建业,我带你游览游览。这江南与河北风光迥异,建业更是龙蟠虎踞之地,十里秦淮,百丈紫金,景色甚佳,孔璋文兴大发,少不得又有鸿文面世。”

陈琳哭笑不得,他这时候哪有心情看风景、写文章啊。不过他又不敢拒绝,能和张纮同游,多点说话的时间总是好的。

两人下了石头城,来到秦淮水边,立刻有游船上来兜售。船不大,长约三丈,宽不足一丈,中间设了遮阳的花蓬,花蓬下有小案坐几,容三四人闲坐喝茶吃酒。船上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妇人,老妇人摇船,小妇人迎客。一见张纮,小妇人便笑了起来。

“今天一早就听得喜鹊喳喳叫,知有贵客赏光,却没想到是张相,真是意外之喜。张相,今儿吃酒不要钱,能赏个船招否?”

张纮抚须而笑。“酒钱要付,船招也可以写,只须杜三娘多唱几只好曲。”

“张相有令,岂敢不从。”被唤作杜三娘的小妇人笑靥如花,热情地引张纮、陈琳上船。陈琳有心与张纮说些要紧的话,便让随从与张纮的侍从另坐一船。两人入座,杜三娘忙活了一阵,拿来一壶酒,两只酒杯,四碟小菜:一碟高邮咸鸭蛋,一碟干果,一碟炸得酥脆的小鱼干,一碟凉拌的芜菁丝,各有特色。尤其是那芜菁丝,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作料,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陈琳也不等张纮招呼,便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船招、笔墨呢?”张纮入座,卷起衣袖,问道。

杜三娘笑盈盈地说道:“张相不急,先吃酒,吃得半酣再动笔,神韵最足。就像煎鱼,火候不到,煎出来的鱼要么不脆,要么不香。又似作战,时机不到,虽能取胜,终究不够痛快。若是像朝廷、袁谭那样,打得不尴不尬,进不得又退不得,岂不急人。”

陈琳听了,神色窘迫,看看笑容满面的张纮,又看看谈笑风生的船娘,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口中的芜菁丝咽下去。“怎么,你们吴国的百姓都这么关心天下大事,连一个船娘都知道中原的战事?”

张纮还没回答,杜三娘扫了陈琳一眼,随即笑道:“客人是冀州来的吧?”

陈琳大奇。“你怎么知道我是冀州来的?”

杜三娘掩唇而笑,两只眼睛变成了月牙,自有三分妩媚。“客人能与张相同游,想来不是普通人。只是客人身上这件夏衣却非上品,我吴国的士人是万万不肯穿的,兖州人也不太愿意穿着见客,只有冀州人见不着真正的好越布,才会当作稀罕物。说句客人不爱听的话,你这夏衣连我船上的案布都不如呢。”

陈琳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案上垫的布都比他身上的夏衣更加柔软细密,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第2047章 江东锐气(刀刀口打赏加更)

张纮哈哈大笑,举起酒杯。“江东民风质朴,性情耿直,孔璋别见怪。来,喝酒。杜三娘有三绝,一是手艺好,酿的酒、做的菜,秦淮水上名列三甲,煎的鱼干更是独此一家;二是嗓子好,曲子唱得好,舞跳得好,待会儿让她唱上几句,舞上两回,你就明白了;三是口才好,说话如射箭,得理不饶人。”

陈琳讪讪地笑道:“不愧是吴楚故地,颇有古风。看来江东不仅有子弟兵,女子也多有豪杰。”

“客人这话说得好,这建业号称吴头楚尾,兼有吴楚之气,就算女儿家,上了阵也不弱于男儿。刚才张相说我口才好,说话如射箭,我倒是觉得我箭射得更好,就等着三将军的羽林卫征兵,我便去应征呢。”

陈琳惊讶不已。“当真?”

“千真万确。”张纮笑道:“去年羽林卫征兵,杜三娘应征,连过三关,最后一关十二发九中,也是符合要求的,只是名额有限,她才未被选中……”

杜三娘咯咯笑道:“那可不是我没射中,是吴王来观战,我一时走神,多看了两眼,这才射失了一箭,没能入选优等,否则定能选中。”

陈琳既惊讶于杜三娘的泼辣,更惊讶于羽林卫的选拔要求之高。十二发八中便是军中射手的选拔标准,一个摇船的船娘居然有这样的射艺?更夸张的是,她有这么好的射艺,居然还没被选中。

“羽林卫的标准这么高?”

“江东尚武之风甚浓,善射之人很多。杜三娘常年在水上讨生活,难免遇到几个纨绔,没点武艺防身可不行。”张纮司空见惯,淡淡地说道:“你别看这些船轻巧,人娇弱,可都带着武器呢。要是谁喝多了乱来,扔到水里醒酒是轻的,吃点苦头也不是不可能。一声船哨,百步之内便有援手,须臾之间的事。”

陈琳惊骇不已。他想到了豫州兵。中原是衣冠之地,以礼仪见称,行新政数年,已然是全民皆兵,这江南民风剽悍,自然不用多说,张纮也没必要拿这个来吓唬他。

“这秦淮水就在王城之下,是不是……”

“吴王很少出行,私行更是难得。”

“就算吴王出行时护卫森严,那普通官员呢?他们处理公务,难免会结怨吧?”

“你还别说,真有这样的事。”张纮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又拈了一颗坚果,用手指捏破,剥去果壳,将果仁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去年就发生了一起这样的案子,有人要建庄园,强拆了民宅,又勾结相关的官吏,不准上告,结果惹怒了那户人家。当家的户主从军在外,家里只有妇人和一对儿女,结果你猜怎么着?妇人取了弩,等在路边,将下值的官员一箭射死了,然后砍下首级,报官自首。”

“后来呢?”

“后来嘛,建业尉查明了案情,一直报到吴王面前。吴王下诏,相关的官员按律处治,杀人的妇人处死,但减免一等,发往军中效力,将功赎罪。等等,这妇人好像在浚仪,上次陆议夜袭陈留时,她隶属斥候营,还立了功,我在军功簿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如果这次浚仪的战事也有她,她也许就能回家了。”

“那被射死的官员呢?”

“被射死的官员?”张纮看了陈琳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渎职在先,死有余辜,自然是按律查处,公诸于众,以儆效尤。”

陈琳倒吸一口凉气,愣了半晌。“若是官员无罪,却因公结仇,被人报复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官员按因公殉职处理,朝廷赡养其家人。杀人者偿命,罪加一等,家人没为官奴婢,户口、里正、族长依律处置。杀人不是不可以,但代价很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百姓还是选择告状,如果官员置之不理,或者官官相护,那就可以杀了。”

“这……贼曹岂不是要累死?”

“当然会很累。”张纮一时出神。“世上没有万全法,只能折中。这个办法一直有争议,但吴王坚持如此,我们只能优选官员,尽量少出事,出了事也要能尽快侦破,贼曹的人选很重要,大多是军中斥候营的退役老兵,要不就是精于办案的老吏。尽管如此,每年还要安排培训,交流案情。”

张纮回过神来,又说道:“当然,选拔清廉公正的官员是重中之重,官员处事公正,又有几个百姓愿意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去生事。就算有好斗之徒也可以选择从军征战嘛,到战场上杀人不仅没危险,还可以立功,光宗耀祖,何乐而不为。”

陈琳惊讶地看着张纮,半晌没说话。张纮笑道:“孔璋,是不是觉得我杀气太重了?”

陈琳强笑。“与我印象中的张子纲的确有些不同,让人望而生畏。”

张纮哈哈大笑,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这时,杜三娘抱着一件奇怪的乐器,俏生生的站在船头,笑盈盈地说道:“张相,先唱入阵,如何?”

张纮点点头。“甚好,让这冀州来的客人先看看我江东的英武之气。”随即又拍拍陈琳的手。“孔璋,说起来,这入阵曲还是冀州女子所创,如今风靡大江南北,几乎人人会唱会跳,各有特色。杜三娘的入阵曲在秦淮水上也是有名的,就连吴王听了都说不错,会演时常常有她。你今天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陈琳连连点头。

杜三娘轻拨音弦,“叮”的一声脆响,如碎金裂帛,随即一声清啸,“依——呀——”虽是清脆女声,却自带英气,如鸣镝破风,令人心襟动摇,头皮发麻,宛如置身于千军万马的战场,战鼓齐鸣,箭雨蔽日。

陈琳屏住了呼吸,看着杜三娘赤着一双白嫩的小脚,在狭小的船头纵跃起舞,拨弦而唱,手跟着杜三娘的节奏跳跃时,心头却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百闻不如一见,江东人心如此,锐气逼人,袁谭还有和孙策谈判的资格吗?

第2048章 大开眼界

桨声欸乃,溪水潺潺,小船在杜三娘的歌声中逆流而上,两岸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与碧水相映,煞是好看。

杜三娘的歌舞引起了不少观众,两岸行人驻足而观,有人宁神倾听,有人轻声应和,其他游船上的船娘自觉的停止了表演,让客人安心欣赏杜三娘的绝技,只有一个船娘不甘示弱,待杜三娘一曲终了,随即拨动琴弦,唱了一曲楚歌,虽不如杜三娘精妙,却也堪听。

有不少人看到了张纮,纷纷拱手致意,却无人过来打扰。倒是有游船擦肩而过时,有人递上浅碟,请张纮品尝自家的点心。张纮也不拒绝,顺手取了,放在案上。不一会儿,案几就摆满了。

张纮频频颌首还礼,笑容满面,没顾得上吃,陈琳却吃了个肚儿圆。倒也不是他嘴馋,实在是这些点心各有特色,花样又多,一样尝一口,不知不觉的就撑着了。

“这秦淮水上每天都这么热闹?”

张纮笑道:“这叫什么热闹,晚上才叫热闹呢。孔璋若有兴趣,晚上可以再来游览,保证你乐不思归。”他瞅瞅陈琳的衣服,对摇船的老妇人说道:“麻烦老人家绕点路,在衣市停一下,我为这冀州来的朋友置办两身衣裳,让他看看我们吴国的锦绣。”

老妇人笑着应了,调转了船头。

陈琳心中欢喜,却假意推辞。张纮不动声色的说道:“孔璋远道而来,不想看看建业的民生?”

“呃……”陈琳被张纮道破心思,不免窘迫,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听子纲兄这语气,建业百姓不是一般的富庶啊。我怕我买不起,还是穿案布算了。”

“你这衣服是在冀州买的?”

“是啊。”

“多少钱一匹?”

“贵倒是不太贵,也就是七八百钱,只是难买。”

“那你可以多买一些带回去。这等布在建业只有三百钱左右,好的也不过五百钱,七八百钱是最好的,反倒不太好买,要预定才行。”

陈琳惊讶不已。“这么便宜?”

“不是建业的布便宜,而是冀州的布经过兖州商人转手加价,价格虚高。你如果在兖州买的话,这种布大概也就是四百出头。当然那是以前,现在嘛,我估计他们就算有货也不会轻易出手。”

陈琳深有同感。他虽然没有具体问布的价格,但他知道兖州世家从转手贸易中赚了不少钱。豫州的商品养肥了他们的胃口,如今曹昂离开了兖州,孙策断绝了对兖州的供应,不仅冀州很难得到豫州的商品,兖州人也失去了财源,为此怨言不少。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这些兖州世家,袁谭连征粮都要小心翼翼。

陈琳随即问起了这些豫州商品的去向。豫州每年运往兖州、冀州的商品数量不少,现在断绝了来往,必然要有新的去处,总不能囤在手里,或者降价处理。

张纮也不瞒他,剩下的这些物资大多走海路转去辽东了,也有一部分去了冀州,以冀北为主,总之不给兖州世家从中抽头的机会。陈琳听懂了张纮的意思,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等的就是这一天。袁谭进入兖州,全在孙策的计划之中,现在他想退可没那么容易,至于谈判,拖延时间,孙策根本不在乎。

“这是谁的主意?”陈琳有些气急败坏。

“记不清了。”张纮考虑了一会儿,又道:“应该是一个军谋的提议,具体是谁,我忘了。”

陈琳很无语。一个张纮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军谋出的主意,却把袁谭坑得进退两难,这要是让沮授、郭图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看起来,袁谭落得今天这一步不冤啊,沮授、郭图等人再聪明,也聪明不过一群人。袁谭也想组建军谋处,但一直没能建起来,冀州人太排外了,偏偏冀州本地的读书人不仅数量少,整体水平也不如中原,胜任军谋的人非常少,真有这个能力,他们又想着去统兵作战了,谁肯屈居军谋。

沮授的儿子沮鹄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崔琰、崔林兄弟也差不多,不是州郡大吏,就是县令长。

陈琳越想越沮丧,甚至不想和张纮讨论这个问题了。他觉得袁绍当初就是太拘泥了,非要固守什么三互法,不肯直接掌握豫州,授人以柄,白白将人才最多的豫州让给了孙策。孙策就没有这样的顾忌,他是扬州人,就占着扬州不放,为了方便掌握,连扬州刺史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空缺着。

不知不觉,游船靠了岸。张纮叫了陈琳一声,陈琳才回过神来,起身跟着张纮上了岸。眼前是一个大市,没有常见的市墙,只有林立的市肆,一家接着一家的店铺,挂着争奇斗艳的招牌,进进出出的客人,有说有笑,汗味、脂粉味混在一起,夹杂着酒香、粽香,提醒着陈琳端午将至。

他们刚在岸上站定,两个小儿就迎了过来,各自塞过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纸,脆生生的说道:“欢迎光临南海布行,西域精品,天竺白叠,价格公道,质量上乘……”

“天府布行,上等蜀锦,物美价廉,买四送一……”

陈琳没见过这种阵仗,看着手中的纸,不知所措。那两个小儿见了,互相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说了一句什么,笑嘻嘻地跑了。

“他们说什么?”陈琳莫名其妙。

“他们说你是外乡人。”张纮笑道:“走吧,在这儿发传单,做广告的都是做外地人生意的,真正的好东西根本不用这些,正常生意都来不及供货呢。今天时间紧,我带你去一家常年给宫里供货的,买两件成衣应急。你有时间自己来逛逛,货比三家,量大的话,商家还可以送货的,你只要给个地址,到时候安排人接货就行了。”

陈琳跟着张纮进了布市,各种布料扑面而来,益州的蜀锦,荆襄的冰纨,襄贲的织帛,天竺的白叠布,应有尽有,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甚至看到了传说中的火浣布。布的品种多,卖布的人也令人大开眼界,不仅有本地人,还有不少蛮夷,有的金发碧眼,有的肤白如雪,有的黑得像一团炭,只看到眼白,偏偏身材绝佳,一身黑肤像丝绸一样闪着光。

“这……这是人吗?”

“昆仑奴,来自日南之南的林邑。”张纮见怪不怪,引着陈琳直往里走。陈琳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那昆仑奴感觉到了陈琳的眼神,转过头,对陈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陈琳吓了一跳,心中便想,也不知道这昆仑奴的牙齿是不是会发光,如果能发光,身边带这么一个昆仑奴,起夜都可以不用点灯了,喊她一声就行。

——

甘宁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握住刀环上的铃铛,快步上了殿,来到孙策面前,拱手施礼。

“关内侯、水师都督臣宁,拜见大王。”

正在看公文的孙策抬起头,看了甘宁一眼,伸手一指旁边的坐席。“坐。”

“谢大王。”甘宁转身入座,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孙策手中的公文。“大王是在看青州作战的方案吗?”

“是诸葛亮的报告。”孙策合上公文,双手扶案,手指轻叩了两下,转头看着神情尴尬的甘宁。“兴霸,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记得。”甘宁连连点头,却不分辨。“这件事是臣错了,多亏诸葛亮为臣解惑,这才没有犯下大错。大王,臣已经向李文达、娄子伯他们道过歉了,还请他们喝了酒,他们也都原谅我了。大王,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孙策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他知道诸葛亮会做人,连关羽那样的刺头都能摆平,甘宁就更不用说了。甘宁好杀,但他本身还是识得轻重的,那个冲动的劲儿过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出战青州,截断袁谭后路的战机摆在面前,别说让他认错,让他认罚都没问题,只要不影响他出战。

不过这货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认错不等于会改,下次脾气上来了,该杀的还是会杀。这种自带疯狗属性的将领以后不能留在家里,只能放出去咬人。

“说说吧,这仗准备怎么打?你来之前,诸葛亮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议?”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臣连他的面都没见着。”甘宁有些遗憾。“臣本来是想问问他的,可是他太忙了,直接回零陵去了,说是要为周都督筹备粮草,不能耽误。”

孙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看来诸葛亮是领悟了自己的用意,主动和军中将领保持距离了。他取过一卷文书,递给甘宁,让甘宁先看看。这是步骘等人新整理出来的海图,上面增加了一些细节,还有一部分黄河水系的水文,甘宁此次进入黄河作战,这些水文很重要。官渡之战时,就是因为不熟悉黄河水文,甘宁没能截断袁绍的退路,这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官渡之战后,步骘就在收集相关的信息,现在算是基本完成。

“兴霸,你觉得步子山如何?”

甘宁一边看资料,一边说道:“很好啊,有学问,又踏实,还能吃苦,会带兵。”

“让他做你的参军,如何?”

甘宁一愣,抬起头。“大王,那麋芳呢,他不随我出战?”

“他另有任务。”

第2049章 将将

孙策打算扩充水师。

车船技术的出现初步解决了大型船只的动力问题,在拓展了海上航线的同时,也对水师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在内河作战和海上作战的差异越来越大,已经不能混为一谈。

海船要大,越大越稳,但内陆的水系都对船体有限制,太大的战船无法通行,容易搁浅或者干脆无法通过狭窄地段。包括长江、黄河在内,都无法容纳体量越来越大的海船。

将海上作战的水师单独编队,已经迫在眉睫,尤其是考虑到海疆广大,北至幽州,南到交州,将来还有可能走得更远,建立一支真上的海战水师势在必行,精于水战的甘宁作为目前唯一的水师都督自然是这支海战水师的最佳人选。相比之下,麋芳中规中矩,让他独当一面有些勉强,还是听人指挥比较好。安排步骘做甘宁的副将,锻炼几年,将来就可以独领一军。

他甚至在想,如果有必要,也许应该将周瑜或者吕蒙抽调出来,担任某一战区的水师都督。

甘宁没有再问,低下头重新看资料,只是神色间有些勉强。他和麋芳合作得一直很好,孙策突然将他们分开,给他换了一个书生步骘,实在不习惯。他承认步骘整理资料很在行,做个参军也没什么问题,做副将是不是合适,谁也不清楚。

“有担心?”

甘宁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话说在明处。“大王,步骘的学问的确好,但他没领过兵,军中辛苦,将士粗鲁,臣担心他不适应。”

“如果他真的不适应,那就另选他人。兴霸,你这次出战青冀,不可避免地要与当地人打交道,战刀当然不能少,可是只有刀也不够,还要有笔。步骘就是你的笔,明白吗?”

甘宁恍然,连连点头。“臣明白了。臣杀人,他骗人。”

“呃……”孙策无语。这话也没错,话糙理不糙。

甘宁粗粗的看了一遍文件,又向孙策汇报了一下这次西进的具体情况。主力水师虽然没有进峡,但他也没闲着,联络了不少益州旧交,打听情况。曹操和刘焉不同,他很擅长用人,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他都能因才施用,寒门支持他,世家也不反对,就算不支持,至少也不排斥他。尤其是他与天师道的关系非常好,不仅和卢夫人关系暧昧,还利用卢夫人的关系拉拢天师道的信众,屯田练兵。听说最近有消息出来,他打算将巴郡分为三部分,加强控制。

甘宁提醒孙策,巴郡有大半深山密林,蛮夷众多,而且骁勇好斗,比如被称为板楯蛮的賨人。曹操加强了对这些地区的控制之后,有了充足的兵源,黄忠肯定会遇到麻烦。

孙策听得很认真,还记下了几个名字,打算以后派人联络。虽说甘宁提到的情况他大部分都清楚,黄忠已经做了详细的报告,郭嘉安排在益州的细作也不断的送回消息,可是听甘宁讲一讲也没坏处,既能多一个看问题的角度,也能了解甘宁的见识,以便量才施用。

历史上的甘宁运气不佳,在刘璋、黄祖手下都没得到重用,在孙权手下好一些,却也被派系所累,一直是个偏将、勇将,没能独当一面,所领不过数百人,直到濡须之战百人袭营之后才增兵二千人。如今的他已经统领水师上三四千人,能不能胜任,其实孙策心里也没数。与李通、张羡发生冲突提醒了他,必须要给这匹野马套个笼头,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甘宁和麋芳处得好,就是因为麋芳管不住他,全听他的。让步骘做甘宁的副将有监督、管束甘宁的意思,避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疆域渐广,将士日众,他的注意力渐渐由具体的事转向用人。挑选、培养合适的人去做事,比他自己做事更重要。麾下文武派系之争苗头已经显露,他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党争不可避免,却不能任由发展,如何居中平衡是他最近用力最多的事,甚至超过了对中原战局的关注。

战局有军师处参谋,用人却没有类似的机构协助,只能自己费心。

听完甘宁的报告,孙策又问起了甘宁最近读书的情况。他知道甘宁读过一些子书,偏于兵法,但除此之外,涉猎不多,尤其是对儒家经典没什么兴趣。步骘却是个儒生,与甘宁合作,肯定会有理念的分歧,有冲突也是必然的,所以他事先提醒甘宁,遇到不同意见,尤其是内部的不同意见,一定要耐心点,不能动不动就拔刀。

殷鉴在前,甘宁还算给面子,一一应了。

两人谈了半天,孙策留了饭,又说了一阵闲话。下午,步骘请见,与甘宁见面,随后领着甘宁去玄武湖看新船。甘宁兴致很高,辞别孙策,兴冲冲的去了。

——

傍晚时分,张纮入宫请见,汇报了与陈琳见面的经过。

如何反击袁谭,一直有两种意见:一种以张纮等文臣为代表,建议用经济手段解决。具体而言就是对峙,在幽州、冀州发起攻击,迫使刘备、袁谭退兵、谈判,再通商,利用经济上的优势动摇冀州的民生,迫使冀州世家放弃对袁谭的支持。一种以朱桓、全柔等将领为代表,希望用武力解决问题。具体而言就是中军北上,与袁谭决战,歼灭冀州军主力,然后挥师北上,征服冀州。

两种意见各有千秋,也各有算计。张纮等人担心战事规模太大,经济上难以为继,同时希望利用这样的机会来验证他们在经济民生上的新思路。朱桓等人则渴望立功,而不是看着满宠等人建业立业,他们作为最精锐的中军却闲坐江东。

与陈琳见面,领着陈琳游览秦淮,参观布市,就是试探陈琳的心思。陈琳是广陵人,既不属于冀州系,也和汝颍系有一定的距离,有诱降的可能。他在袁谭身边负责文书,能接触到大量的信息,有助于判断冀州的实际形势。如果能变成耳目,意义更大。

“冀州还能坚持多久?”

“不好说。”张纮眉头微蹙。“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冀州世家不肯放弃土地,只要他们还能坚持,他们就会坚持下去,直到坚持不住为止。人嘛,利令智昏的多,远见卓识的少,冀州人原本就重利,让他们为了华夏衣冠而放弃自己的利益,不太可能。”

孙策笑道:“张相,你这可有地域歧视的嫌疑。”

张纮微微一笑,拱手致歉。作为文化最发达的中原,兖豫青徐四州的百姓一向有很强有的优势感,汝颍系只是最突出的代表。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证明给他们看。”孙策说道:“豫州开了个好头,青徐也要跟上,先征服兖州。”

张纮看着孙策,心中欢喜。“大王圣明。”

“你也不要急着喊圣明。”孙策摇摇手。“军师处的方案还没有出来,但我估计中军还是要动一动。如果袁谭决定对峙,仅凭豫州兵发起进攻,伤亡会很大,没有中军押阵,终究不放心。”

“大王想以豫州兵为主力,反攻兖州?”

“张相觉得可行吗?”

张纮仔细考虑了一番。“若是大王亲自节制诸军,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攻兖州,豫州就可以恢复生产,减轻粮秣的负担。豫州那么多人口,一直坚壁清野也不太现实。”

孙策同意张纮的观点。豫州人口太多了,消耗太大,不可能一直坚壁清野。再坚持下去,就要动用江南的钱粮补充,早点平定中原,也能腾出手中开发江南。江南这几年的发展势头良好,被打断就太可惜了。

原则上,孙策倾向于张纮的方案,具体细节却还要商量。朱桓等人虽有私心,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中军是定海神针,如果份量不够,起不到震慑诸军的作用,难免会有人想挑战他的权威。这次征发豫州各郡百姓参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以战代练,从豫州挑选一万精兵,充实到中军。顺利实施之后,青州、徐州、荆州都将如此,最后要将中军扩充到七万左右,保持对任何一个战区的绝对优势,并为反攻做准备。

扩编水师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他要保持中军不分海陆,随时随地可以作战。

别的都可以商量,兵权不能。

孙策随即又和张纮说了甘宁的事。既然决定采纳张纮的建议,那甘宁的作战任务就基本可以定了,不是进入黄河,截断袁谭退路,逼袁谭死战,而是侵扰冀州、幽州,迫拿袁谭、刘备退兵,白白消耗大量的钱粮,无功而返。

主动进攻,就需要更多的钱粮,需要张纮付出更多的心血。张纮明白其中的要害,答应回去仔细核算一下。他随即提出,既然中军要北上,从交州运米的事就不要拖了,尽快施行。如果耽误了时间,进入台风多发季节,难免误事。粮食不怕多,只怕不够,越多越有底气。

孙策深表赞同,随即提出了扩编水师的计划。他打算调麋芳担任中军水师将领,并负责这次去交州运米的任务。麋芳作战水平一般,但这次是去运米,不是作战,他应该能胜任。

张纮赞同孙策的意见,并推荐顾雍担任麋芳的副手。作为吴郡顾氏的代表,顾雍一直在会稽担任郡丞,如今会稽安定,也该动一动了。

孙策摇摇头。“顾雍不适合从军,让他到首相府,具体做什么,你安排。调陈矫协助麋芳,他之前做徐琨的长史很称职,职。”

第2050章 隐患(求推荐!)

张纮苦笑。在洛阳游学的经历让他深知结党的恶果,他也知道孙策对此很敏感,所以尽可能避免推荐同乡到关键位置上。陈矫与他同郡,之前一直无声无息,突然提擢,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有私心。

“大王,陈矫是有些能力,但他和麋芳都是徐州人,不合适。”

孙策清楚张纮的担心,笑道:“张相毋须担心,我会让徐琨做荐举人,你按照规定审核一下陈矫这些年的履历即可。”他顿了顿,又道:“诸事草创,有赖张相与诸卿相佐,固当有所顾忌,却也不能因噎废食。你催一催黄公,请他尽快拿出官员考功的办法,哪怕是草案也行,择其可行者试行,有不足之处,视施行情况再改就是了。指望一出手就完美无缺是不现实的。”

张纮很感激,躬身领命。他受孙策信任,成为首相,主管吴国的政务,但他的实践经验不多,除了之前主政南阳数年,他之前并没有执政经验,有些事处理起来不太好把握尺度。如果有人想找他麻烦,很容易找到把柄,所以他格外谨慎,有时候甚至有些保守。孙策考虑到了这一点,将责任领了过去,要由徐琨出面荐举陈矫,这样就算有人想拿这件事说道也要考虑一下是不是惹得起徐琨。

孙策对他的信任和爱护让他深有得遇明主之幸,也为当初接受孙策的邀请而庆幸。当初孙策派蒋干去请他,他最担心的就是孙策和项羽一样,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根本没有必要。

“大王,臣以为,交州运米宜早不宜迟,为了能迟快成军,可以从麋竺麾下调一部分将士为骨干。”

孙策有些不解,示意张纮接着说。

麋竺是麋芳的兄长,他一直负责与海商有关的具体事务,但他的管辖范围是幽州方向,交州方向是蔡瑁的荆襄商人在负责。但荆襄商人的实力太强了,他们不仅控制了交州的生意,巴蜀方向方向的生意也占了很大的份额。蔡瑁支持黄月英试制新船,就是要抢新技术的应用,一旦他大量使用这种新式海船,他在吴国的整个商业系统中所占的比重将超过八成,必然会打破平衡。

正因为如此,他才考虑再建一支中军水师,分担一部分交州的业务。蔡瑁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和中军抢生意。可若是麋竺派部下支援麋芳,性质就不同了。蔡瑁及荆襄系会认为这是麋家兄弟想从他们手中争夺利益。以张纮的智慧,不会看不出这样的问题,他这么提醒自然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

“大王,袁谭统二十万大军,滞留兖州不前。天子倾关中精锐而出,驻留河内,不越河南一步。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自知非大王之敌,不敢冒进,欲以守代攻。大王,袁谭或许不足言,可是天子这么想,却非天下幸事。”

孙策若有所思。张纮提醒得对,冀州无险可守,袁谭不足畏,可是天子不同。关中易守难攻,又有关中平原,如果天子闭关自守,势必要多费手脚。假如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天子这几年的进步令人刮目相看,年方弱冠,手提三万精锐,故都在望,却能控制住自己的虚荣心,驻留河内不进,这份忍性绝非普通人能有。

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有他这个穿越者做对比,天子就是少年英主的标准。历史上的他在曹操的淫威下苦苦支撑二十多年,无力回天,只能放弃,如今历史的车轮改变了方向,他就乘势而起了。如果从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天子很快就会超过袁谭,成为他有力的竞争者,甚至可能比占据益州的曹操还要危险。

他当然可以战胜天子,但时间会比他预期的更长,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多。

“张相是说……寻求与天子决战?”

张纮说道:“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就不能放过。有备无患,大王应该做好决战的准备。江东这些年户口日增,垦田日多,但消耗也大,积储的余粮并不多,对峙或许有余,进攻却难免不足。万一战事迁延不下,或许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孙策吁了一口气。他理解张纮的担心。江东这几年发展很快,在其他各州人口都在下降的时候,江东却在上升,而且是迅速上升。因为有好的政策,大量百姓从司州、兖州、青州南迁,最后在江东富集,几年之间,江东的人口几乎翻了一倍,江东的垦田速度跟不上户口的增加。加上重工商,吃饭的人太多,尤其是立都建业之后,文武官员的家属陆续迁来,大量的寄食人口让江东的粮食供应出现了紧张。

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他和他的团队都没有足够的施政经验,对发展太快带来的不平衡预见不足。这也是他希望能尽快推广宿麦的原因。宿麦是旱地作物,可以利用大量的山地,能缓解粮食紧张。他最终的目的是实现稻麦轮作,一年两熟,可是现在还有一些麻烦,至少一两年之内还无法解决。

江东目前的存粮不足以支撑大规模、长时间的战事。如果天子、袁谭不主动进攻,选择对峙、消耗,长时间来看,他有绝对的优势,只要能渡过这两年,解决了稻麦轮作的问题,他就不用担心缺粮,可是这一两年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万一再出现其他重大变故,难免捉襟见肘。

抓紧时间从交州运米,做好充足的准备,或是与天子决战,或是对峙,都会从容得多。如果有机会决战,他也不用瞻前顾后,担心粮食不足,难以为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让中军水师尽快成军就成了关键,自然也就顾不上蔡瑁等人会怎么想了。

“张相,你盘底一下家底,看看我们究竟有多大的缺口,资金够不够。”孙策挠挠发梢。“如果缺口比较大,就分一部分配额给荆襄系。不给点利益,终究是封不住他们口的。”

张纮赞同孙策的意见,蔡瑁贪财,如果一点好处也不给他,他肯定有意见,明的不敢说,暗中难免消极,荆州系的商税对吴国的经济平衡很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宁愿多支出一些费用,也不能出现不必要的波动。

张纮退下后,孙策叫来了杨仪,让他与张纮对接,尽快把家底搞清楚,做一个预案出来,又叫来顾徽,让他写文章,调顾雍来建业,又给徐琨写信,让他出面推荐陈矫。

——

李儒顺江而下,赶到建业。孙策等了两天,端午节后与李儒见了面。

李儒状态不太好。舟车劳顿,连续多日的奔波让他很疲惫,江南气候闷热,他又不怎么适应,夜里睡不好,一时贪凉,生了病。孙策派宫里的医生去看病,又安排了两个做事稳重的护士,李儒才好转了些,只是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看到老李儒脸色腊黄,孙策有点不好意思。“辛苦先生了。”

李儒强撑着坐起,向孙策还礼。“大王千万别这么说。若非大王,儒早已入土矣。”

孙策笑笑,端起由袁权准备好的药膳,亲手喂了李儒两口,这才交给一旁的护士,看着护士喂李儒吃了。李儒很感激,跪在床上,向孙策大礼参拜,又向太初宫方向遥拜,对袁权表示感谢,然后和着泪水,将一大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大王有问,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坐,先生坐。”孙策按着李儒的肩膀,让他坐好,不要太激动。李儒是个渴求尊重的人,只要给他尊重,他什么事都肯重。在这一点上,他和贾诩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很大的不同。“先生智慧,想必知道我想问什么。”

李儒笑笑。“大王想必是对贾文和这半年的举动有些不解。”

“是啊,我的确有些搞不明白,还望先生能为我解惑。”

“不瞒大王,贾文和究竟在想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做蠢事,与大王为敌。”

孙策笑而不语。他可不敢这么肯定,贾诩是什么人,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与他为敌可以获得更大的利益,贾诩不会拒绝的,以前的交情根本不重要。当然,他也没必要揭穿李儒的心思,李儒和贾诩俨然是一体,他为贾诩开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儒冒昧,敢问大王,大王对百年羌乱如何看?”

孙策抚着膝上的皱褶,没有急着回答李儒的问题。李儒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策,掩饰不住神情中的紧张。“大王造海船,打通海上商路,减少对凉州的丝帛供应,是战时权宜之计,还是以后都将如此?”

孙策笑了。“先生是说,贾文和身为凉州人,想为凉州争取一个发展的机会?”

“儒愚钝,妄自揣测,理当如是。大王也知道,自从光武帝迁都洛阳,以经取士,关东对关西的压制已有百年之久。别说凉州,在关东人眼里,函谷关以西,除了几个世家,都是蛮夷。如今天子迁都关中,又引凉州人入关中,补户口不足,对关中人、凉州人而言,都是百年不遇的机会。”

第2051章 争之以利

孙策嘴角微挑,脸上在笑,眼神中却没什么笑意。如果李儒所说的就是贾诩的意思,那贾诩就不仅是投机,更有威胁的成份。

“先生所言,我可以理解,但先生觉得贾文和会有机会吗?”孙策习惯性的捻着手指,不快,却很坚决,仿佛将什么东西置于指间,耐心的研磨,一直到磨为齑粉。

“贾文和虽习儒术,实则近道,凉州名士阎忠称其有良平之才。”

“先生的意思是说贾文和有六出奇计,助天子反败为胜?”

“或者助大王一臂之力。”

“他能助我什么呢?”

“比如稳定凉州,重开西域。”李儒缓了缓语气,又诚恳地说道:“韩遂、马腾没有这样的眼界,当年阎忠就看不上他们,大王也不要对他们期望太高。”

孙策盯着李儒看了半晌,没有再问,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渐渐多了几分讥讽。贾诩有什么办法助天子以败为胜,李儒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轻易地说出来——但安定凉州就已经有足够的份量了。

这也是李儒一开口就提百年羌乱的原因。

细细想来,凉州对于中原的作用比幽州、并州更重要,因为凉州不仅有骏马,还有通往西域的商路。这条商路不仅是一条商路,更是一条文化交通之路,还是玉石之路。即使仅战马而言,凉州及西域的战马也要比幽州、并州的战马更优越,尤其是甲骑。

失去了幽并,只要凉州在手,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失去了凉州,幽并也守不住。汉武帝征讨匈奴之前先取凉州,断匈奴右臂。东汉失去了对凉州的控制,凉州成为困扰朝廷百年的溃疡,最后吸干了朝廷的血,加速的政局的崩坏。

凉州对于中原政局的安危影响之大,并不需要穿越千年的见识,稍有常识都可以看得到。贾诩以此为谈判的条件,份量很重。但是,人都有局限性,贾诩虽有智慧,毕竟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也没看透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我这么辛苦的运筹帷幄,这么耐心的积聚力量,不就是想用文明战胜野蛮么?

忽然之间,孙策对贾诩的敬畏去了大半。贾诩是有谋略,可是在真正的实力面前,谋略的意义非常有限,充其量也就是垂死挣扎罢了。不让他认清形势,他是不会俯首认命的。

“即使有机会,还要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我等着看他的表现。”孙策拍拍李儒的手,站了起来。“先生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着人通报一声就是。如果你想四处走走,我安排车船。”

李儒愣住了。“大王……”

孙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李儒不用再说了。“凉州是肯定要平定的,但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挟凉州自重绝非智者所为。烦请先生转告贾文和,愿他好自为之,切莫入了歧途。”

孙策说完,拱拱手,起身离去。李儒坐在床上,看着孙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怅然良久,一声长叹。

——

孙策回到宫中,派人叫来了郭嘉,将与李儒见面的经过说与郭嘉。

郭嘉听完,笑了一声。“这么说,我们倒是有些高估贾诩了。”

“也不尽然。”孙策摇摇头,示意郭嘉不要轻敌。他虽然不再将贾诩当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鬼才,但他知道贾诩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敢谈条件,必然有后手。“传书鲁肃、吕范、陆议,让他们小心贾诩,不要被他钻了空子。事关凉州兴亡,贾诩有可能说动杨阜等人,甚至有可能联合马腾、韩遂,为了达到目的,他没什么底线的。”

郭嘉点点头。“大王言之以理,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只要我们守得严实,就不用在乎贾诩有什么诡计。再说了,能和贾诩这样的谋士交交手,对我们有好处。”

孙策笑了一声。他也有这个意思。既然是以战代练,那就不能只练普通将士,更要练大将和谋士。两个战区督再加一个陆议,还有阎行、陈到等人助阵,对付贾诩应该够了,就算不胜,贾诩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太可惜了。只是这样一来,消耗增加,整个汝南都有可能受到影响,交州运米的事要抓紧了。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作战到最后拼的还是消耗,粮食越充足,底气越足。

孙策做了决定,迅速行动,召集麋竺、蔡瑁等人来议事,讨论从交州运米的事。不出所料,蔡瑁对孙策组建水师,负责从交州运米有些意见,尤其是麋芳作为主将,认为这是对荆襄系商人利益的侵夺。虽说新建的水师从属中军,麋芳却是妥妥的青徐系。

涉及到利益问题,一向脾气很好的蔡瑁难得的坚决起来,对中军水师的规模、职能反复询问,甚至是刁难,问得负责海商会的虞翻火大,当场就要翻脸。

孙策一直没有说话,看着他们争论。关系到切身利益,任何人都会有反应,蔡瑁真要是任人捏的软泥,他也不可能成为荆襄系商人的代表。况且以往商人是贱民,没什么发言权,纵使家财万贯,在郡守县令面前也是任人宰割,没有申冤的地方,为了自保,只能寻求与权力的联姻,最后形成了世家、豪强,为祸更烈。他现在重工商,要保证工商的健康发展,就要保证工商的基本权利,至少要让他们有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当面说,总比背后说好。

见孙策不制止,原本还有些惴惴的蔡瑁定了神,与虞翻争得面红耳赤。面对一向强势的虞翻,蔡瑁毫不示弱,问了虞翻几个问题:

首先,商为四民之一,和你们读书做官的文士和效命沙场的武士一样,都是士,大家都是平等的,你不要拿看贱民的眼光看我;

其次,商业不是末业,而是国民经济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商业,工坊制造的产品如何行销天下?没有商业,东海的盐如何能行销八州,成为经济战的利器?作战有兵法,行商有商道,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商人也有发言权,甚至比你有发言权,你应该先听听我们的意见再做决定。

最后,荆襄系这些年是赚了不少钱,但赚的每一个钱都是正当的,我们也交了大量的商税,没有偷税漏税,赚得再多也合法。况且荆襄系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荆襄人用心血赚来的。我们为什么要资助读书人外出游历,我们为什么要资助木学堂搞技术改进,我们为什么出资赞助修桥铺路,都是为了利,为了长远利益而做的投资。现在投资下去了,你突然要组建一个水师,和我们抢生意,那你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投资还给我们?

蔡瑁随即报出一连串的数字。虞翻身为计相,对这些数字熟悉得很,也知道蔡瑁所言不虚,一时竟无从反驳。麋竺虽然和蔡瑁是竞争对手,但从商人的角度而言,他也不希望官府出尔反尔,侵夺商人的利益。只是他清楚孙策的用意,所以也不好多说。张纮、郭嘉第一次看到虞翻吃瘪,在大受触动之余,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虞翻无奈,最后使出杀手锏。交州运米可以让你们做,但是我们预算有限,可能无利可图,你做不做?他随即报出一个价格,这是交州米到建业码头的米价,你要是愿意做,这生意就给你做,一百万石起,上不封顶。

蔡瑁迅速核算了一下。这个价格虽说比建业的米价高出不少,可是从交州千里迢迢的运来就没什么利润可言了。万一途中遇到风暴,再吹翻几艘船,铁定是要亏本。如果要有利润,只有利用已经去了交州的商船,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又无法运载其他货物,实际上还是不合算。

什么生意都可以做,亏本的生意不做,蔡瑁爽快地摇摇头,不做。但他随即又表示:年终审计的时候,我们会对这次交州运米加强审计,看看付出的成本是不是你说的这些,有没有人在里面中饱私囊。商税是赋税的大头,我们荆襄系交的商税占到商税的四分之三,有权力要求计相府公示这些数据,以免有人假公济私,玩弄手段。

虞翻气极反笑,不屑一顾。就你会查账?我的会计水平比你强十倍,能让你查出问题来。不过嘴上说得凶,虞翻心里也有些警惕,这事还真是好好运作,真要被蔡瑁查出问题,这脸可就丢大了。

激烈的争论过后,组建中军水师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孙策传令几个船官,让他们准备船只。因为组建的是中军水师,第一个任务就是交州运米,不仅需要战船,还需要货船,尤其是最新的万石车船,不可避免地要蔡瑁等人的新船交付。为此,孙策拿出了准备的方案,拿出一百万石的份额,以更高的价格委托荆襄系代运,让他们有一定的利润,并允许他们随中军水师而行,享受水师全程保护,停靠军用港口,免遭海盗和风浪。

蔡瑁有生以来难得硬气了一回,当面怼了号称无人敢惹的虞翻,心情正好,听了孙策的方案,心中残存的怨气荡然无存,欣然同意。

第2052章 阎温问计

端午过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天气越来越闷热,汛情也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建业城中居民还不算多,又大多在高处建宅,一时倒不至于有被淹的可能,但郊外的屯田却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搜粟都尉鲜于程在方圆百里以内奔波,督促筑堰防灾。水衡都尉袁敏也赶了回来,巡视江堤,以应对重大灾情。

原本打算移驻豫州的孙策推迟了计划,安排中军原有的战船配合袁敏的行动,做好防灾的准备。中军做了榜样,郡兵也不敢闲着,按照统一部署,奔赴各地,协助施工。新任丹阳太守杜袭干脆申请了一艘楼船,将太守府搬到了楼船上,大部分掾吏也上船办公,以船为马,哪里有情况就奔向哪里。

在君臣一心,军民共力的形势下,建业的舆情还算稳定,虽然中间传出一些谣言,说什么天降大雨,要浇灭小霸王的凤凰之火,却没引起什么反应,倒是被刺奸都尉顺藤摸瓜,揪出几个细作潜伏点。郭嘉安排人一审,居然又是戏志才的遗作,不免唏嘘。

五月中,一场连续一昼夜的暴雨后,建业水位大涨,玄武湖里的水一直漫到了石头城下,开启了出门看海模式,风大雨大,一般的小船已经不敢出行,只有体量最大的楼船没受什么影响,穿行在江河之中,算是提前检验了一下综合性能。

甘宁对此非常满意,拍着胸脯发誓,一定要送黄大匠一份谢礼。有了这样的船,他可以走得更远,甚至可以尝试一下由广陵出发,横跨大海,直奔三韩的航行。根据地图来看,这可能是最快的航线,只是被大海所隔,风高浪急,还没有人尝试过。

甘宁非常希望成为第一人。

恶劣天气一直持续到六月初,天终于放晴,汛情也暂时告一段落,甘宁不愿再耽搁,立刻扬帆起程,赶往青州。麋芳、陈矫也准备完毕,带着三百多艘大小战船、货船,赶往交州。

顾雍赶到了建业,被委任为建业令。毛玠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被张纮辟为首相掾。扬州刺史高柔回建业述职时与他见了一面,谈起兖州的情况,非常感慨,当夜喝得大醉。

李儒本想在江东转一转,奈何天公不作美,他又极不适应江南的闷热气候,天气放晴之后,他就返回南阳。临行之前,他与孙策见了一面,没有谈贾诩,却聊了聊对历史的看法,其中自然少不了凉州对中原王朝的影响。两人的看法大体一致,小有分歧,却也在可以探讨的范围以内。

孙策对李儒说,纵观三代以来的历史,从来都是文明教化蛮夷,不会由蛮夷教化文明。中原是文明所在,凉州相对落后,自然应该臣服于衣冠华夏。我们既然是士,就应该守护文明,教化蛮夷,如果被蛮夷教化了,还有什么脸色以士自居?如果文明不敌蛮夷,那还算什么文明?

李儒算是松了半口气,赶回南阳的路上,他给贾诩写了一封信,详述了孙策的观点,派人星夜送往河东。他希望贾诩能够及时做出选择,抓住孙策给他的机会,不要一误再误。孙策的实力越来越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暴雨初歇,屋顶的雨水渐渐停住,原本连成串的水一滴一滴的下往滴,院子里的积水却还没来得及泄走,浅浅的一汪,两只浅灰色的瘌蛤蟆在水中相对而坐,咕咕的叫着,仿佛在谈着什么,甚是清闲。

贾诩拱着手,站在廊下,看着那两只癞蛤蟆,忽然笑了一声:“伯俭,你说我们像不像那两只癞蛤蟆?”

阎温苦笑一声:“先生,若非形势紧张,我也不愿意做癞蛤蟆,打扰先生的清静。陛下驻跸河内,要上党、太原提供粮食,我四处求告,方知先生的不容易。唉,虽说都是边州,可是并州人还是看不起我们凉州人,如果不是有天子诏书,他们可能连大门都不让我进。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先生,如果不是先生前几年的积储,我根本无法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

贾诩无声地笑了笑,目光扫过站在前门廊下的少年。“伯俭谦虚了,你这并州刺史做得比我强多了。连阳曲郭氏子弟都做你的侍从,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们哪是看得起我,那是给朝廷面子,给王子师面子。”

“王子师已经死了,朝廷么……”贾诩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阎温一眼,笑了一声。阎温一听,连忙跟了上去,躬身道:“先生,你就别藏拙了。囊中之锥,岂能不脱颖而出?你想必也明白,若非朝廷有诏,我也不敢擅离职守,赶到河东来见你。这都是朝廷的意思,只等先生一句话,朝廷聘书朝发夕至,就算你想收回并州都可以。”

“算了吧,我受不起。”贾诩甩甩袖子,回到堂上入座。毌丘兴端来茶水,侍立在一旁。

阎温呷了一口茶,浑然不知滋味,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贾诩。董越派人来请贾诩,使者牛盖在安邑住了一个月,贾诩就是不见他。朝廷安排杨阜派人来请,同样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杨阜只得奏请天子,由并州刺史阎温出面,向贾诩传话。阎温和贾诩有旧,如果有人能说动贾诩,阎温首屈一指。

阎温来到安邑,果然见到了贾诩,但贾诩却再三推辞,不肯发一言,设一计。阎温没办法,只好使出赖皮招数,在驿馆住下,每天来请安,风雨无阻,今天的是第三天,下着暴雨,阎温照旧登门拜访,以示决心。贾诩熬不过,终于肯开口了。阎温自然不能错过,恨不得将贾诩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送到天子面前。

看着阎温殷切的目光,贾诩忽然笑了。“伯俭,你真觉得我一个赋闲的人能够有什么奇计,助你们反败为胜?孙策是来河东见过我,但那时的他只有一个豫州和南阳,急需战马,不得不和我交易。如今他坐拥五州,还有半个幽州,韩遂、马腾争着给他送马,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别说专程来看我,就算是我专程去见他,他都未必肯拨冗见我。”

“是啊,孙策如今兵多将广,不会在意先生,可是陛下求贤若渴,我等凉州后生更是视先生为师,渴望听先生一言点拨。”

“点拨谈不上,我那点学问可怜得很。不过说到读书,我倒是有些心得,或许可以与你探讨探讨。”

阎温躬身致意。“敢闻先生金玉良言。”

贾诩招了招手,毌丘兴转身去书房,取来一大叠书卷,摆在阎温面前。阎温狐疑地打开,发现是孙策治下各郡学堂的文章,还有一些是公文,其中一些残缺不全,背后还有浆糊的硬块,分明是从墙上揭下来的。阎温有些奇怪,却没多说。这些文章他也看过一些,但下的功夫不多,贾诩收集得很全,从日期上看,他在好几年前就开始收集这些东西了。这儿自然不是全部,只是贾诩挑出来给他看的一部分。

阎温翻了翻,又看向贾诩。

贾诩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品了品。“伯俭读过?”

“并州离中原太远,这样的文章比较少,只看过寥寥几篇。至于公文,更是无缘得见。”

“孙策兴办学堂,各郡都有郡学,不过是安抚读书人,让他们有事可做,免得无事生非,处士横议,那些学术文章不看也罢。只是其中有一些经世济用的文章倒是值得看一看的,这里面往往能透露出一些新政背后的用意。最典型的自然是路粹写的有关王莽新政的文章,我相信你肯定看过。”

阎温有些尴尬,含糊地应了一声。路粹写的文章他看过一些,但不全面,如果贾诩要和他探讨这些文章,他还真回答不上来。好在贾诩没有问他,只是泛泛而谈。

“路粹是孙策手里的笔,他写的文章自然都是孙策想说的,为王莽辩解,其实也是为了反驳那些将他比附为王莽的人,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对王莽的得失还是分析得有道理的。伯俭,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现在的所做所为无不力图避免王莽的覆辙?”

阎温心中一动,若有所悟,连忙点头。“请先生详言。”

“王莽的失误很多,其中有两点尤其严重:一是急于求成,二是泥古不化。孙策不通经术,所以他不会有泥古的弊端,倒是处处出新。于他而言,最大的隐患是急。犹如人涉水渡河,眼前一片茫茫,不辨深浅,不知缓急,王莽是拿着古书渡河,自以为古人已经指明了方向,大步急行,却不知道河道已变,古书不可信,是以自投深渊。孙策手中无书,他只能一步步地向前试探,一步踏错,就有可能是灭顶之灾,所以他不怕慢,就怕急,急则生错。”

阎温连连点头。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孙策不是不想快,他是不能快,不敢快,对峙对他更有利,天子、袁谭拥兵不前,正是孙策期望的结果。

“伯俭,你可知道孙策治下五州有多少户口?江东又有多少?”

第2053章 贾诩三策

阎温摇摇头。他知道孙策治下百姓不少,但具体多少,他并不清楚。贾诩对毌丘兴使了个眼色,毌丘兴早有准备,上前一步,在阎温面前坐下,从案上取出几份公文,依次摆在阎温面前,一一解说。阎温听了几句,就明白了贾诩让他看这些公文的用意。窥一斑而知全豹,由这些公文,他可以推算出孙策治下诸州的户口变化,不一定精确,却粗略可观。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据毌丘兴分析估算,孙策治下五州的户口可能有四百多万户,过天下之半,远远超出了天子和袁谭控制的户口,尤其是江东,这些年的户口一直在增加,兖州、司州、青州甚至关中的百姓大面积的逃亡,有很多人应该是去了江东。

孙策行王道,天子行霸道,王道爱民,霸道愚民,高下判然,百姓的逃亡是单方向的,关中就是典型的例子,百姓逃亡太多,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从凉州招揽百姓入关中定居,弥补户口不足。如果不放弃霸道,行爱民之王道,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不会缩小。

比单纯的户口多寡更重要的是孙策不遗余力的抑制豪强,计口授田,他吸引的户口都是耕地的百姓,留在原籍的都是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看起来户口也不少,但天子要从他们手中得到钱粮绝非易事,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一点,不用毌丘兴说,阎温也清楚,他做并州刺史的这几个月绝大部分时间就是拜访各家家主,商量、妥协,千方百计的筹集粮草,供应天子的大军。相比之下,孙策藏富于民,满宠在豫州征召二十万郡兵,几乎不用孙策提供一粒粮食,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免除今天秋季的田租、算赋。孙策轻赋薄敛,这些损失对他来说非常有限,不会动摇根本。

阎温越想越不安。王道、霸道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孙策行王道,治下五州俨然已是王道乐土,大河以南皆是影响所及,百姓扶老携幼,不远千里地赶去豫州甚至江东,兖州虽然还在袁谭手里,却已无可使之民,司州情况也差不多。如果不是被山川阻隔,冀州、并州也难以幸免。

没有户口,没有人耕种,就算有良田也只能荒着。没人耕种,就没有粮食,拿什么来和孙策对峙?时间越长,对孙策越有利,就算不打,天子和袁谭也支撑不了太久。

“先生,陛下也知道霸道不可久,但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若能中兴……”

贾诩看了阎温一眼,笑着摇摇头。阎温讪讪的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这些话没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贾诩面前,说这样的套话只会让贾诩认为他是朽木不可雕。

“汉家本王霸杂用,事急从权,去王而用霸,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可是伯俭你再想想,关东、关东对峙,论士马之强,孰更占优?形势于谁更急?为何孙策行王道可久,天子行霸道却应不了急?”

阎温眉头紧皱,沉吟良久。这也正是天子着急的地方,行霸道本为救急存亡,对峙绝非天子所愿,如今天子顿兵于河内,袁谭顿兵于兖州,并非不想进攻,而是不敢进攻。天子也知道等得越久,机会越渺茫,这才想请贾诩出山。如何进攻取胜,打破这个僵局,才是天子最想请教贾诩的问题。但贾诩的分析只是加重了他们的担心,并没有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听起来,贾诩似乎已经放弃了,不想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想劝他们也放弃。

“先生,难道……大势已去,革命在所难免?”

贾诩不置可否,呷了一口茶,又思索片刻。“伯俭,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还望伯俭能为我解惑。”

“请先生直言。”

“你上次对我说,希望我能为凉州想一想。可你们如此支持天子,于凉州何益?秦有关中之地,又行耕战百余年,大小百余战,伤亡近百万,方一统天下。如今天子行霸道,以凉州百姓为兵,欲行秦之故事,你们有没有算过,以凉州的户口能支持几年?就算天子中兴,又能剩下几个凉州人?”

阎温眉头皱得更紧。“依先生之见,又当如何?”

“你们欲入朝为官,如今已入朝矣。凉州百姓欲入关定居,如今已入关矣。知止不辱,知足不殆,你们是不是该适可而止,重新考虑一下如何做更有利于凉州。”

阎温心中骇然。贾诩的话说得很隐晦,却不难理解。贾诩愿意见他,不是想帮天子,而是为了凉州——当初他也是这么请求贾诩的。如今天子已经给不了凉州更多,只会给凉州带来死亡,他们就没必要支持天子了。从凉州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明智的选择,可是从君臣大义来说,这是背叛,有悖气节。

贾诩从来就不是朝廷的忠臣,他没有这样的负担。可他们是天子信任的大臣,亲手提拔的年青才俊,如何能背叛天子?

“先生……”

贾诩抬起手,轻轻地摇了摇。“伯俭,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一腔忠义,想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我年轻时也这么想过,可是现在老了,没有这样的雄心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况且大势如此,纵使高祖、光武再世,怕是也无能为力。心尽如此,你也不用勉强我,我很快就要回凉州老家去了。临行之际,有几句话想对天子说,烦请你转达。”

他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天子册封的姑臧侯嘛。有这一份情谊在,总得进几句逆耳忠言。”

“敢不从命。”

——

阎温出了门,回到驿舍,收拾行礼,准备返程。

牛盖一直在驿舍中等着,得知阎温回来,他立刻登门拜访。阎温本不想见他,可是想到贾诩的话,也觉得毕竟都是凉州人,不宜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抽空与牛盖聊了几句。

得知贾诩还是不肯去见天子,不日将返回凉州,牛盖心里有些失落。不管怎么说,贾诩终究还是见了阎温,他却连贾诩的面都没着,回去怎么和董越交待?后来听说贾诩派毌丘兴去送奏疏,牛盖心思又活了。毌丘兴跟了贾诩有大半年,算是贾诩的弟子。贾诩派他去见天子,自然有推荐毌丘兴入仕,为毌丘兴安排一个前程的意思。如果能将毌丘兴拉拢过来,也算是维系了和贾诩的交情。

牛盖做了一番准备,在门口等着毌丘兴。当毌丘兴带着行礼,赶到驿馆来见阎温时,牛盖主动迎了上去,殷勤倍至,与毌丘兴寒喧,再次转达董越对他的承诺。毌丘兴怀里揣着贾诩给天子的奏疏,知道这次去见天子,只要应对得当,出仕是意料之中的事,自然不会再将董越承诺的校尉放在眼里,坦然地接受了牛盖的殷勤,却没太放在心上。

牛盖心知肚明,却不肯放弃。他不仅陪着毌丘兴去见阎温,又送了一匹好马,供毌丘兴代步。一路上,他与毌丘兴形影不离。阎温心里有事,只是催着赶路,倒也没心思去关注这些。

数日后,他们一行人到达河内。

天子第一时间召见了阎温,询问此行经过。阎温将贾诩与他说的话选择性的转达了一些,没有全说——贾诩的有些话显然不能对天子直说。好在贾诩本人有奏疏送到,还是让天子自己看比较合适,他只要将毌丘兴引荐给天子就行了。

听了贾诩对形势的悲观分析,天子心情很复杂,既有些失望,又不敢掉以轻心。贾诩的分析并非凭空臆说,他是从相关的文章和公文推算出来的,就算有误差也相去不会太远。有些情况,他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如今被贾诩指出来,心情无比恶劣。从阎温的神情可以看出,贾诩肯定还说了些什么,对阎温触动不小。他现在能依赖的就是阎温等人,如果他们也动摇了,对他绝不是好消息。

天子随即召见毌丘兴。

第一次觐见天子,毌丘兴既兴奋又紧张。好在有贾诩的教导,预先练习了相关的礼仪,总算没有出错。天子对毌丘兴印象不错,毌丘兴年轻,有朝气,身高、相貌也都不错,眼神中对朝廷的敬畏更让天子欣慰。

河东毕竟不是凉州,朝廷的威严犹在。

天子和毌丘兴聊了几句,问了他的籍贯、仕途履历,以及对当前形势的理解。毌丘兴准备充足,应答如流,而且越说越自信。天子非常满意,便有了爱才之心。贾诩虽不能来,送来一个年青才俊,也算是为朝廷尽了一份力。

天子打开贾诩的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心情不太好。

在奏疏中,贾诩先是说了一些感谢朝廷恩典的客套话,然后分析了一下形势,说得很简略,与阎温、毌丘兴转述的差不多,最后为天子献了三策。

上策:禅位吴王,为刘氏保留一份封地,祖宗得以血食。

中策:远征西域,避吴王锋芒,另辟天地。

下策:退守益州,跨有关中,去霸道,行王道,与吴王争民心,以待时变。

第2054章 未尽之言(上帝Kain盟主加更)

天子想了想,将贾诩的奏疏转给阎温,脸色虽然平静,眼神中却有些愠怒。

阎温看完,暗自叫苦。虽说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有点后悔。早知贾诩的建议是这些,他就不答应贾诩代为转达了。平白无故惹得天子猜忌,又是何苦。

贾诩这三策看似为天子考虑,实则为凉州考虑。

天子如果同意禅让,那贾诩便是首倡,凉州籍文武也襄赞之功。将来孙策得了天下,论功不能少了贾诩,凉州人也得以在新朝占据一席之地。

天子如果取中策,远征西域,凉州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中坚,天子若想取胜,势必要加大对凉州人的依赖。且天子西征,避免了与孙策的交锋,等于将关东拱手让给了孙策,与禅让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孙策同样要见贾诩和凉州人一份人情。

至于下策,和等死没什么区别,不说也罢。对凉州人而言,由霸道而王道,倒是得了便宜。

对天子而言,这三策是不是忠言且两说,逆耳却是毋庸置疑。费了那么大心思,却求来这么一个结果,天子没有当场翻脸已经给他留面子了。

阎温无言以对。

天子没有再说什么,连对毌丘兴都失去了兴趣,让阎温领他出帐。毌丘兴兴致勃勃地等着天子赐官,现在全落了空,心情也非常失落,怏怏地跟着阎温出了门。

杨阜就在门外等着,一看阎温这副神情,连忙上前询问。阎温一五一十的说了,杨阜狐疑地瞅了毌丘兴一眼,觉得有些诡异。如果贾诩真的觉得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为什么还要派毌丘兴来见天子?难道就是为了尽最后一份心意,对得起天子封他的姑臧侯爵位?

贾诩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杨阜反复考虑了一番,与毌丘兴拱手见礼,拉起了家常。

——

天子派人请来了刘晔,将贾诩的奏疏给他看,又补充了一些阎温转述的内容。

刘晔仔细阅读了奏疏,又问了一些细节,忽然笑了。“陛下,贾诩与阎温等人不同,他是董卓旧部,曾为董卓请杀皇甫嵩而不得,如今又被陛下夺了河东和并州,他怎么可能为陛下尽心尽力呢。说实话,他能为陛下建此三策,臣觉得已经很意外了。”

天子眉梢轻挑,欲言又止。他想了一会,又道:“子扬是说,他有未尽之言?”

“理当如此。”刘晔放下奏疏,轻轻敲了两下。“陛下,恕臣冒昧,如果贾诩建议陛下孤注一掷,奋勇向前,与孙策决一死战,陛下会怎么想?”

天子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他不信任贾诩,贾诩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管贾诩说什么,他都会报以谨慎的态度审视一番。如果贾诩建议他与孙策决战,他大概率会认为贾诩在欺骗他,不可能接受。

所以贾诩干脆不提。

“若是如此,有可胜之机吗?”

“有,虽然不多。”刘晔目光闪烁。“陛下,臣想见见那个毌丘兴。贾诩的未尽之言或许就在毌丘兴的口中。若非如此,他何必安排毌丘兴来此?”

天子一拍脑门,懊丧不已。他还是太年轻了,不是贾诩的对手。贾诩看破了他,他却没能看破贾诩。若非刘晔提醒,险些错过毌丘兴这招暗棋。如果毌丘兴在他这里受了冷落,失望而去,甚至转投孙策,将贾诩的计划转告孙策,那也怨不得贾诩,只能怪他自己有眼无珠。

天子一边派人去召毌丘兴回来,一边向刘晔问计。刘晔说,贾诩的分析并没有错,当前形势对朝廷的确不利,秘书台收集到的情报也能证明这一点。天子顿兵于河内,袁谭滞留在兖州,甚至要与孙策议和,本身就说明情况危急,已经到了非冒险不可的时候。如果继续拖下去,取胜的只会是孙策。

之所以还没有冒险,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突破口。

总的形势而言,孙策的确占优势,但他的优势还没有大到横扫天下的地步,否则他也不会保持对峙,早就反击了。或者说他还有弱点,只是比较隐蔽,一时还未被人发现。他愿意等,自然是因为时间对他有利,在没有必胜把握时,他宁愿再等一等,等他积攒了足够的优势,弥补了所有的缺点,再大举进攻。

贾诩一直在关注天下形势,收集与孙策有关的情况,他应该有所发现,只是他知道天子不信任他,所以没有直说,而是让毌丘兴见机行事。

“臣以为,这个弱点很可能是粮食。”刘晔说道。

天子将信将疑。孙策有地有人,还会缺粮?

“陛下,孙策大进大出,收入多,支出也大,烈火烹油,形势未必如看起来的那般好。重工商可以迅速增加赋税,却也会增加粮食的消耗,江东原本地广人稀,并非产粮之地,孙策这几年大兴水利,的确开垦了不少土地,但那些开垦土地的百姓本身也是需要消耗粮食的。此外如工匠、学者,哪个不是寄食者?更何况还有十余万长年不耕的将士,要消耗多少粮食?臣收到消息,黄忠、周瑜两路出征,总共不过五万多人,荆州的粮食已经不敷使用,不得不从豫章调粮了。”

天子觉得刘晔说得有理,孙策重视工商,可以大幅度的增加赋税,但粮食的产量提升有限,远远达不到赋税增加的速度。自古以来,为什么一直强调重农抑商?就是因为商业的发达会导致大量的寄食人口,增加粮食的消耗。钱再多,买不到粮食也是枉然。

孙策重工商,又大兴教育,用精兵,这些都会减少耕种人口,增加寄食人口。孙策重视屯田,可以缓解矛盾,却无法根除矛盾,他有很多钱,却没有那么多的粮。否则他有那么多人口,一个豫州就能兴兵二十万,加上其他诸州,有足够的兵力横扫天下。

可他没有那么多粮,不敢征那么多兵,就连豫州征发的二十万兵也只能据城而守,吃自己的存粮。据城而守不仅可以降低对士卒的要求和数量,还可以大幅减少消耗,在必要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也能维持很长时间。进攻则不然,一旦缺粮,大军就有可能崩溃。

天子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想起毌丘兴刚才的应对,突然有些后悔。贾诩收集到的信息并不比秘书台多,他之所以能有所发现,和他花的心思有关。他仔细分析了那些数据,进行推算,相对准确的了解孙策的开支,这才清楚孙策的这个弱点究竟有多严重,而不是泛泛而谈。

不算不胜,但算和算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谁算得越准,谁就越能清晰的把握形势。就像下棋一样,胜负有时候就在一子半子之间,尤其是双方实力相当,难分难解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毌丘兴又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阎温、杨阜。在此之前,杨阜已经向毌丘兴了解过推算的具体过程,得出了和刘晔相似的结论,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其他的。此刻当着天子的面,刘晔再次征询毌丘兴,又以秘书台收集到的情况进行补充佐证,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更有说服力。

对峙对孙策更有利。他当然会有损失,但损失在可承受的范围以内,如果考虑到他正在推广宿麦,有可能实现稻麦两熟,江东的粮食生产潜力惊人。朝廷和冀州却不行,尤其是冀州,袁谭兴二十万大军严重影响了冀州的生产,冀州也许还能支持一段时间,恢复却不可能,只会越来越弱。

急攻对双方都不利,尤其是朝廷,要冒很大的险,但一旦成功,收获也很大,不仅可以收复失地,还能获得人口,弥补自身实力的不足。反观孙策,他胜则无所得,败却有可能丢失既有的土地和人口,更会打破他不败的神话,对民心士气造成挫伤。

权衡利害,当然还是进攻对朝廷有利。

天子心中喜悦,却没有失态。他看了刘晔一眼,刘晔会意,很客气地对毌丘兴说道:“贾君侯可曾构想过类似的方略?”

毌丘兴摇摇头。“君侯最近闭门读书,关注的是大势,不在枝末。他远离战场,不了解双方将领,也不清楚双方的装备、士气差距究竟有多大,无法制定具体的作战方略。不过……”毌丘兴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既让自己平复一下心情,也刻意制造一些期待感。他很清楚,现在是决定他前程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疏忽。贾诩教了他用兵之道,没有给他具体的提示,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让天子满意,他心里没底。

天子和刘晔互相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刘晔追问了一句,语气更加亲切。

“伯起不妨直言,陛下求贤若渴,知人善任,定不负伯起良策。”

毌丘兴向天子行了一礼,稳住心神,缓缓说道:“君侯曾教导我说,用兵虽尚奇,必根于正。何谓正?有所必争,有所不争。必争者,利也,或地利,或人利,或财利。以弱胜强,以战养战,必当争利,战辄有利,方能越战越强。若无利可争,虽胜亦负。”

刘晔有些不耐烦,他哪有兴趣听毌丘兴讲用兵之道。“那伯起以为,当先争何利?”

“南阳。”

第2055章 亡羊补牢

入夜,天子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

召见了毌丘兴之后,他一直在考虑毌丘兴的建议,久久无法决断。取南阳的难度很大,甚至是有去无回,堪称舍命一搏。一旦失败,他想撤出来都难,要么降,要么死。

对他为说,降就是死,所以只有一个选择。

但南阳也的确有诱人之处。就地理而言,南阳是关中门户,占据南阳就遮蔽了关中,还能旁及汉中。益州的安全有了保障,曹操得以专心对付周瑜。就财赋而言,南阳近五十万户,是关中的两倍多。况且南阳工商发达,遍地作坊,也能弥补关中技术不足的弱点。尤其是南阳铁官,能迅速提升军械水平。

比起荒芜的故都洛阳,攻取南阳的利益非常可观,值得一试。

更何况朝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孙策依然没有放弃对益州的进攻,曹操已经难以为继。袁谭困守兖州,进退两难,已经要和孙策议和。再拖延下去,围攻必然失败,接下来只能被孙策各个击破。

最让天子动心的还有一点:南阳兵力空虚。南阳督黄忠率部进攻汉中一年多,邓展、徐晃随征,就连武关都尉徐庶都被调走了,南阳境内没有重兵名将,如果运筹得当,还是有机会得手的。

无路可退,有机可趁,有利可图,这三者结合在一起,天子不能不心动。心动之余,他又不得不佩服贾诩的眼光独到。虽说南阳方略出自毌丘兴之口,贾诩未有一字提及,但他相信,这背后应该有贾诩的谋划,只是借毌丘兴之口罢了。

如果大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听说贾诩曾在宫中为郎数年,先帝当年怎么就错过了这个人呢,如果有他相助,或许今天的形势就是另外一个模样。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天子收回思绪,又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绷得太紧的面皮松驰一些。刘晔捧着一摞文书走了进来。为了防止手里的文书滑下来,他走得很急,几乎是冲到天子面前,迅速蹲下,将文书放在案上。

天子笑出声来。“子扬,这是怎么了,兴奋?”

“兴奋?”刘晔苦笑着摇摇头。“陛下,臣是不安。”

“你担心贾诩是孙策的内应?”

“陛下,贾诩与孙策是什么关系,臣不愿意花心思揣测。依事实而言,陛下不觉得南阳像一个陷阱吗?有利可图,有机可趁,看起来就像专门为陛下准备的机会。以孙策的谨慎,以郭嘉及军谋处的周密,他们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天子没吭声。他承认刘晔的担心有道理,这的确看起来像是陷阱,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就算是陷阱也要闯一闯。再说了,既然知道可能是陷阱,多做准备,陷阱也就不是陷阱了。

“子扬有什么计划?”

刘晔一声长叹,心中苦涩。他怀疑贾诩的用心,也怀疑孙策在诱天子出击,但他更清楚,这个机会太诱人了。如果能成功,可以大大缓解朝廷的困境,甚至可以逆转形势。一旦孙策的兵力被吸引到南阳,曹操、袁谭就都有了喘息的机会,民心士气也会受到震动,朝廷或许可以重振信心。

“臣以为,当谨慎从事,细心谋划,切不可草率。”

天子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只要刘晔不反对就好,谨慎是必须的,不用刘晔提醒,他也知道攻取南阳的风险有多大。“毌丘兴可用吗?”

“毌丘兴虽师从贾诩,但他是河东人,心里还是有朝廷和陛下的,应该可用,只是有小心一些,防止他立功心切,贪功冒进。”

天子点点头。“让他做一段时间的秘书吧,为子扬分担一些事务,顺便观察一下他的品性。”他想了想,又道:“阎温推荐来的几个人也一并留在秘书台。孙策有军谋处协理军事,你也需要一些助手。”

刘晔连忙谢恩。天子这是给他树立威信的机会,这些人在秘书台任事,将来再从秘书台出去,就是他的故吏,将来都是他的力量。如今关东落入孙策之手,关东老臣靠边的靠边,返乡的返乡,已经无法和凉州系抗衡。天子将阎温推荐来的并州才俊归入秘书台,自然是要以他为关东系的魁首,平衡凉州系。

——

董越端起酒杯,盛意拳拳。

“来,伯起,再喝一杯。”

毌丘兴连连拱手。“将军,我真的过量了,不能再饮,不能再饮。”

“最后一杯。”董越哈哈一笑,顺势握住了毌丘兴的手腕,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董某是个粗人,担任河东太守的时间也短,没能发现你这个人才,是失职。这杯酒算是我向你请罪。你要是不喝,就是不肯原谅我。”

“岂敢,岂敢。”毌丘兴哭笑不得,只能端起酒杯,向董越示意。“多谢将军。”

董越满意地点点头,和毌丘兴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随即又斟满酒,转身来到杨阜、阎温面前。

董越派牛盖去向贾诩请计,又许了毌丘兴一个校尉,没想到贾诩将毌丘兴推荐给了天子,就是不给他面子,让他很尴尬。好在牛盖机敏,一路上大献殷勤,和毌丘兴拉关系,现在又第一时间请毌丘兴到他营里来做客,顺便连杨阜、阎温也一起请了来,让他有机会和这些凉州才俊同席共饮,拉近关系。

贾诩靠不上了,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只能靠他们。

“义山,我们喝一杯。”董越在杨阜面前站定。杨阜也没多说什么,爽快的举起了酒杯,与董越一起喝了。董越摸着胡须上的酒渍,故意压低了声音。“义山,你说,陛下会取南阳吗?”

杨阜瞥了董越一眼。“怎么,将军想报仇?”

“是啊。”董越拍拍胸口,一本正经地说道:“段煨、樊稠都是我的好友,他们战死南阳,如果有机会为他们报仇,我一定身先士卒。”他顿了顿,又道:“只要陛下肯给我这个机会。”

“将军,你女婿可是吴国的典客。”阎温半开玩笑地说道。

“唉,什么女婿,根本没这么回事。”董越痛心疾首。“我那是没办法。我是董公族人,朝廷不待见我,这么多年了,连粮食都没给我一粒,我几万人也要吃饭啊,只能厚着脸皮,将女儿送人。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若是能打败吴王,我一定要让蒋干做赘婿,让他服侍我女儿一辈子,以报昨日之辱。”

杨阜等人忍俊不禁,相视而笑。他们虽然看不上董越,却也清楚此刻是用人之际,不能排斥董越,让他心生嫌隙。天子也是这么想,这才同意他们来赴宴,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虽然是权宜之计,也要让董越相信。将来在战场上,有的是办法削弱甚至除掉这个隐患。

“依我看,陛下取南阳的可能性很大。”杨阜放下酒杯,淡淡地说道。“毌丘兄不愧是文和先生的弟子,这个建议很有见地,取南阳一举多得,比隔河对峙、劳而无功强多了。”

毌丘兴连忙谦虚了几句,却掩饰不住得意。这个计策的确不是贾诩教的,是他自己的想法。眼下还没得到天子的首肯,他心里还有些忐忑。能得到杨阜的认可,让他很高兴。

杨阜又和毌丘兴客气了几句。他一直在天子身边任职,知道天子现在对凉州系的态度,估计毌丘兴入秘书台的可能性非常大。借着这个机会和毌丘兴拉近关系对他们有好处。不管怎么说,毌丘兴毕竟师从贾诩,身上有凉州系的烙印,很难与凉州系完全割离。

不过,他更多的是遗憾。早知贾诩有如此手段,就该多花点心思,至少要安排几个少年去学习,而不是刻意保持距离。贾诩不肯来,这是心寒了,决定远离纷争。如果他肯出仕,就算不能和荀彧比肩,至少也能和刘晔抗衡。

刘晔虽说多谋善断,又哪有贾诩经验丰富。贾诩远在河东,一眼看出了孙策的破绽,刘晔身在前线,又掌握着秘书台,却一直没能发现这一点,绝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简单。

“那你说,陛下可能怎么打?”董越迫不及待。“我能有上阵的机会吗?”

“这个不好说,要等陛下独断。”杨阜推脱道。他清楚天子对董越的不信任,估计董越做前锋的可能性不大,天子身边有更不少骑兵,吕布、刘备都是比董越更好的选择。在没有把握之前,他不能轻易承诺任何事。但他相信一点,不管怎么说,要攻城拔塞,步卒是首选,天子肯定要从关中征兵,凉州人又有用武之地了,绝不会像弘农之战那样,看着并州人立功。

皇甫坚寿是北路主将,南路主将会是谁?杨阜现在更关心这个问题。

见董越尴尬,阎温接过了话题。“将军,我听说南阳讲武堂祭酒尹端曾与董公为同僚,你可熟悉他?”

董越正自无趣,听到这个话题,顿时来了精神,眉心色舞的讲起当初一起在张奂麾下做战的往事。他当然大吹特吹董卓,将尹端贬得一无是处,如今能成为讲武堂祭酒,不过是沾了他孙女的光。这次进军南阳,一定要和他教出来的学生交交手,试试他这个讲武堂祭酒的能耐。

阎温听了一会,对杨阜说道:“文和先生精于育才,如果文和先生做讲武堂祭酒,肯定比尹端强,教出更多如毌丘兄一般的才俊。”

杨阜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第2056章 风起

夜色深沉,灯影摇曳。

天子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他走得很慢,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挂了一面墙的巨大地图。这幅帛制地图上绘着大汉曾经的整个疆域,东起乐浪,西到葱岭,南到日南,北到北海。在这么辽阔的疆域中,真正受朝廷控制的疆域显然微不足道,局促在中心,被四周的辽阔疆域挤压得透不过气来,以至于天子不得不另外准备一副中原的地图。

可是天子今天让人取出这幅全图,看了很久。他的心情就像秋千一样,荡过去,晃过去,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激昂,一会儿消沉。

与文武近臣连续商议了几天,一直无法决断。攻击南阳的风险与收益都很大,大到没有人敢轻易否决,也没有人敢轻易赞成。有人提议传书关中,请荀令君与皇甫太傅参谋决断。天子反复思考后,委婉而坚定的拒绝了。荀令君日理万机,又刚收到兄长阵亡的噩耗不久,心力难以支持,皇甫太傅更是年高病重,体力不支,这件事就不麻烦他们了,我自己定。

其实天子心里很清楚,荀彧肯定会反对攻取南阳的计划,他会选贾诩三策中的下策。在西征之前,他就提过同样的建议,只是被否决了,这才有了西征的大捷。

一想到西征大捷,天子的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线浅浅的笑意,瞬间做了决定。

虽说西征大捷是各种因素的集合,其中还有吴王孙策的功劳,但毕竟是一次大捷。自有羌乱以来,能与之相比的大捷只有段颎征东羌的战功可与此相比,谁也没想到会在大汉风雨飘摇的时候再次西征,而且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

段颎为孝桓帝挣得美谥,我这次西征也能让先帝含笑九泉了吧?虽说兄长无辜,但先帝看中的继承人终究是我。为了不辜负先帝的心血,即使再难,我也要坚持下去。

“陛下,三更了,该休息了。”身后传来怯怯地声音,还有一个掩饰不住的哈欠。

天子转过身,一脸倦容的曹丕捧着一只食案站在门口,食案上摆着一壶酒,两碟点心。曹丕努力的张着眼睛,嘴巴半张,神情窘迫。天子有些意外,看了看四周。“今天是你当值?”

“唯。”

天子走上前,单手接过食案。他常年习武,强壮有力,这点东西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你下去休息吧,不用侍候了。”

“谢陛下。”曹丕行了一礼,退了下去,正准备转身离开,天子又叫住了他。“你兄长到益州了吗?”

曹丕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多谢陛下关心,臣兄已经到达成都,前些日子刚有书信来。臣父谢陛下宽容,赦免了臣兄战败之罪,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你兄长既然去了成都,想来令尊的爵位要由他继承了。你不要气馁,将来建功封侯,封妻荫子,不见得比嗣爵差。”

曹丕眨了眨眼睛,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再次向天子行礼。天子挥挥手,示意曹丕退下,端着食案回到地图前,看着地图上益州的部分,笑了笑。曹操被孙策逼得喘不过气来,如果进攻南阳,益州就能喘口气,曹操应该会感激涕零,到时候再以封赏战功的名义,加官晋爵,自能收服其心。

袁谭怎么办?或许可以趁此机会施压,迫使他向朝廷称臣。否则,就借孙策的手灭了他。到时候朝廷居中,左冀州,右益州,背靠凉州,虎视荆州,未必不能逆转。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夺取南阳的基础上。不能攻取南阳,一切都是空想。

贾诩啊,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关东人把握朝政的确误国不浅,贾诩如果是关东人,以他的才智取公卿如拾芥,又怎么会依附董卓,成为朝廷想用而不敢用的隐患。好在荀令君来到了关中,否则依王允的想法,将董卓余部一网打尽,逼得贾诩奋起反击,后果更不堪设想。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牛辅回了凉州,贾诩也心灰意冷,决定归隐,只剩下董越、胡轸两个武夫,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果能在南阳之战中借机削弱他们,这颗恶瘤就算是彻底消除了。

这件事要由凉州人自己出面运作,朝廷不能授人以柄,平白引起凉州人的猜忌。是杨阜还是马超,还需要斟酌。

天子喝着酒,吃着点心,目光在凉州来回逡巡。凉州像一只斗,斗柄直指西域。天子想起贾诩三策中的中策,不由得会心一笑。西征还是会有的,不过要等到平定中原之后,西域三通三绝,脱离朝廷控制太远了,中兴之后,一定要重新夺回来,甚至走得更远。

希望贾诩到时候还活着,能看到我再次西征大捷。

——

长安。

荀彧站在道边,看着荀恽上了马,带着几个侍从骑士奔驰远去,心里空落落的。

兄长荀衍死了,死在浚仪城下,听说尸体在水里泡了两天,肿胀得连甲胄都无法解下。他不敢想象那个景象。他见过溺水而亡的人,想着容貌出众的兄长变成这副模样,他就心酸不已。

虽说名将难免阵上亡,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噩耗时,他还是很意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以至于一个统领五万步骑的大将会阵亡?如果荀衍是骑兵将领,或许情有可原,但他是一军主将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也许这就是命。

看着荀恽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之中,荀彧叹了一口气,转身上了车。鲍出扬起马鞭,拉车的骏马昂首嘶鸣,扬起四蹄,拉着马车向长安城急驰而去。荀彧倚着车窗,看着飞速倒退的树影,想着天子顿兵河内的形势,愁眉不展。

原本只是策应袁谭、曹操的战事,现在却发展成了对峙,三万多大军滞留不归,严重影响了关中的耕种,也影响了秋天的收成。产出减少,消耗却在增加,即使天子任命阎温为并州刺史,尽力就近调集粮草,还是难以为继。

进攻不现实,只能撤兵。劳师无功,对天子的打击不少,他愿不愿意咽下这颗苦果,荀彧没把握。

自从西征大捷之后,天子就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少年。少年长大了,见过了世面,如今要乾纲独断,自己做主了。他清楚大臣的界限,也在主动放权,尽可能避免留下擅权的不好印象,可是他还是为天子担心。天子很聪明,有明君之相,但他太年轻了,血气有余,隐忍不足,尤其是有孙策这么一个对手时。

天子最想打败的人只有一个:孙策。

“令君,令君。”车窗被人敲了两下,一个侍从骑士踢马赶上,弯下腰,喊了两声。

荀彧一惊,回过神来,拉开车窗,刚要问什么事,却发现骑士中从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皮甲,肩上有皇甫氏的家徽,骑士面容悲戚,脸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刀伤。荀彧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太傅皇甫嵩最近一直卧床休息,不会是大限到了吧?这骑士是依附的羌人,割伤脸是羌人祭奠死者的习俗。

“什么事?”

满脸是血的羌人骑士踢马赶了上来,大声说道:“令君,皇甫公走了。”一边说一边流泪,泪水化开了脸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虽然有心理准备,荀彧还是屏住了呼吸,浑身发麻。大战之际,国失名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更麻烦的是皇甫坚寿在前线,皇甫嵩死了,皇甫坚寿必然要奔丧,谁来接替他的职务,又或者是直接撤兵?

荀彧心乱如麻,一边思索着应变之策,一边命鲍出改变路线,赶往太傅府。

太傅府在北阙甲第,与大将军府靠得很近。与大将军府的冷清不同,太傅府一向热闹,此刻门外更是停满了赶来吊奠的宾客。皇甫嵩掌兵多年,朝廷军中将领大半出自其门下,故主离世,他们自然要赶来祭拜,见最后一面。

荀彧赶到时,太傅府前的大道上已经停了不少车马,鲍出不得不放慢速度,缓缓前进。荀彧索性下了车,准备步行入府。他刚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看向大道对面。

在未央宫的宫墙衬映下,在无数人影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即没,就像是故意躲着荀彧似的。荀彧搜寻了好一会,也没能再看到那个身影,不由得摇了摇头。最近真是精神不济,有些疑神疑鬼。那人在河东,怎么会突然来长安呢。

荀彧快步向前,沿途不断有人向他行礼致意。他一边还礼,一边快步向前。走到门口,正要进步,旁边闪出一人,拽住了他的袖子。

“令君留步。”

荀彧转头一看,原来是秘书台的留守秘书裴潜。他连忙停住脚步,问道:“文行,什么事?”

“令君,刚刚收到消息,江东大水,连建业城都被淹了。”

荀彧又惊又喜,站在门口,看着院中满面哀容的宾客,忽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皇甫嵩逝世,江东大水,这两个消息凑在一起,是吉是凶?

第2057章 暗战(有空来潜水打赏加更)

站在皇甫嵩的遗体前,看着皇甫嵩安祥的面容,荀彧忽然有些羡慕。征战一生,杀人无数,最后还能善终,皇甫嵩的一生也算是完美了,至于比刚刚阵亡的兄长荀衍要强太多。

所以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强求不来。

荀彧行了礼,退了下来。裴潜还在门外等着。这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很有干劲,估计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荀彧主动迎了上去,向裴潜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门,离人群远了些。

裴潜递上两枚纸,纸上记载了几条信息,笔迹端正,但墨迹很新,有些湿意,看起来是刚刚抄录的,像是没干就拿来了。刘晔随天子出征,秘书台大部分秘书随行,留守长安的只是一部分,负责传抄一些从前线收到的消息,裴潜作为新入职的秘书,还没资格参与真正的机密,只能做一些抄写的工作。不过他的父亲裴茂曾任尚书令,在尚书令还有一些旧属,很照顾裴潜,裴潜很自然地就成了与尚书台联络的人选,有什么需要通报尚书台的消息都由裴潜来转达。

荀彧对这个机智果断的年轻人很欣赏,经常主动问他的意见,有时候还要不动声色的点拨点拨他。裴潜是个聪明人,也对荀彧尊敬有加,时时请教。

情报很简单,荀彧很快就看完了,心情却有些低落。江东大水,孙策忙于救灾,一时半会的抽不出身。不过这对朝廷来说未必是好事,浚仪一战,陆议已经击垮了袁谭的信心,不需要孙策出手,袁谭也不敢轻易进攻豫州。朝廷也被鲁肃、吕范挡在河内,无力突破,孙策在哪儿并不重要。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影响也没有。江东大水,秋天欠收,孙策储备不足,或许会收缩防线,至少主动进攻的可能性会小得多。只要天子不冒进,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但谣言旋起即息却让荀彧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在此大灾之际,江东依然民心安定,根本没有给谣言发酵的空间,固然是孙策对舆情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也和王道的施行密不可分。

得民心者得天下,孟子的这个愿望居然由孙策实现了,真让他们这些以圣人门徒自居的读书人汗颜,更让他这个一心欲以王道佐天子为尧舜的王佐无地自容。

“知道散布谣言的细作是哪一方的吗?”

“现在还不清楚,肯定不是刘令君的安排。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益州的手段。”

“何以见得?”

“益州居长江上游,比冀州更容易掌握气候异常,事先做准备才有可能。”裴潜咂了咂嘴。“今年的雨水似乎有些多,关中入夏以来,已经下了好几场雨了,黄河今年的水势会更大,江东水师入河的可能性不小,不能不防。”

荀彧点了点头。如果一来,天子就更不敢渡河了,已经渡了河,占据兖州的袁谭也会有麻烦。总而言之,形势很严峻,对朝廷尤其不利,朝廷腾挪的空间更小了。

荀彧忽然想起了那个一闪即没的身影,又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大将军府,心中一凛。“文行,秘书台可曾安排细作监视大将军府?”

“有的。不过最近没什么异常,杨长史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外出。他原本来往的人就不多,除了杨家子弟就是羽林中郎将马超,马超随征之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

“有内间吗?”

裴潜犹豫了一下。“有的,只是很难近身。杨长史很谨慎,身边全是他自己带来的人,身手都不错,像是虎卫。有一个内间急于立功,冒险接近杨长史,结果当夜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来客有登记吧?”

“这个自然有。”

“你安排下去,重点查一个人,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偏瘦,五官端正……”

裴潜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令君,你说的是贾诩吧?他不是在河东吗?”

“他有可能来了长安。”荀彧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你传达下去,再找机会去一趟京兆尹,请张公加派人手盘察。”

“好。”裴潜一口答应,又说了几件事,匆匆去了。走了没多远,便有人迎了上来,和裴潜低语了几句便分头行动。荀彧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秘书台有很多潜藏在水面以下的实力,是天子授意刘晔部署的,连他这个尚书令都不清楚。皇甫嵩去世,吊祭的宾客盈门,秘书台肯定会加强监视,一一记录在案。

荀彧站了一会,来来往往的客人实在太多,他有些嫌烦,心思一动,决定去大将军府看一看。他刚才没看到杨修,杨修要么是来得早,回去了,要么是干脆就没来。多事之秋,杨修又谨慎,仅凭细作打听不出多少事,他有必要亲自去一趟。

正如裴潜所说,杨修闭门读书,哪儿也没去。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对面坐着祢衡。见荀彧进来,杨修咧着嘴乐了。“令君是来访友,还是来吊丧?若是访友,你我是敌非友。若是吊丧,你可就走错门了,大将军府该在的都在。”

荀彧哭笑不得。“德祖,你怎么好的不学,尽学些尖酸刻薄?”

祢衡淡淡地说道:“我祢衡能有什么好的,能让杨长史学的也只有尖酸刻薄了。”他抬起头,瞥了荀彧一眼。“太傅府那么忙,令君不去主祭,怎么跑到这儿来扰人清静?”

荀彧早就习惯了祢衡的臭脾气,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就坐。“你不在南山修书,到大将军府来清谈,就不担心被御史弹劾?朝廷俸禄紧张,不是你随便可以浪费的。”

“且!”祢衡不屑一顾。“我辞职了。”

“辞职?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在进门之前。”祢衡翻了个白眼。“杨长史聘我为主笔,每个月有米十二石,钱一万,只要写三篇文章,多写的另有润笔。怎么样,是不是比修那什么鸟史要强多了?”

荀彧很惊讶,没心情和祢衡计较那些污言秽语,问杨修道:“你又想做甚?”

杨修咧着嘴笑道:“没想做什么啊,就是帮朝廷解决一点问题。你们拿不出俸禄,我有的是钱,帮你们安排一个人。正平没有家人,光棍一条,多出来的钱米还可能救济孔文举,多好。”

“那你让他写什么文章?”

“这你不用担心,正平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别说这点钱米,就算多十倍,他也不会混淆是非,乱写一气啊。我就是请他写一些对比王道、霸道的文章,廓清一些事实,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别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荀彧看看杨修,又看看祢衡,头有些疼。祢衡嘴太臭,人缘不好,但他的才华却着实过人,尤其是辩才好,能说得过他的人还真不多。由他来写文章批驳霸道,一定会让朝廷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弃王道而行霸道本就是朝廷的败笔,只是没人敢直说罢了。杨修找到祢衡这个愣头青算是找到了人。

天下事,就没什么祢衡不敢说的。

第2058章 同情

见杨修与祢衡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荀彧又好气又好笑。他忍不住说道:“德祖,我刚收到一个消息。”

杨修停住,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却不追问。荀彧见状,只好主动说道:“建业大水,听说连城里都受了灾。”

“是吗?”杨修垂下眼皮,轻轻哼了一声。“我说令君久不登门,今天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原来是告诉我这个消息。那么,令君是幸灾乐祸呢,还是打算施以援手?”

荀彧摇摇头。“德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建业大水,百姓受灾,我岂能幸灾乐祸……”

“那就是施以援手了?这倒也是,初平五年,关中大旱,吴王在大疫之后还拨了三十万石粮食救助关中百姓,想来令君这次是要以德报德了。这可是我到关中以来,听到不多的君子之行。”

荀彧顿时语塞,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他苦笑道:“德祖,你也不用挤兑我。如果有粮,我一定会进谏天子,竭力救助百姓,可是关中的情况你也清楚,别说三十万石,十万石都拿不出来。是,吴王行王道,陛下行霸道,境界有所不如。可是陛下又何尝愿意行霸道,这不是迫于无奈么。若非吴王割据,不肯臣服朝廷,又何至于此?陛下可是请大将军入朝主政,行王道于天下的,是他不肯来,只派你来敷衍朝廷。”

杨修眉毛微耸。“荀文若,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大将军派我来是敷衍朝廷?大将军运粮入关中,赈济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敷衍朝廷?大将军助陛下西征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敷衍朝廷?是,我杨修年轻,门第不高,名望不够,施政经验不够丰富,比不得诸君德高望重,学养深厚,经验丰富,当不起佐陛下行王道的重任,可也没见你们哪位辅佐天子行仁政啊,倒是在霸道的路上一路狂奔。恕我直言,朽木难雕,就算大将军亲自来也无能为力。与其修修补补,不如另起炉灶。”

荀彧又气又急,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祢衡有些厌烦的挥了挥袖子。“荀令君,我和杨德祖还有正事要谈,你还是去太傅府吊丧吧,别在这里相看两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何苦呢。”

荀彧自嘲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来。本为以建业大水,想劝双方罢兵,一心救助百姓,平白被你们一顿抢白,何苦来哉。”起身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等。”杨修扬手叫住。荀彧已经走到廊下,一只脚下了台阶,闻声转身,斜睨着杨修。“长史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但是看在你那一句救助百姓的份上,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杨修起身走到廊下,负手而立。他本来和荀彧差不多高,此刻荀彧一只脚下了台阶,他便比荀彧高了一头,自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再加上他脸上那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让荀彧看起来很别扭。“文若兄,我虽然年轻,不配辅佐陛下行王道,却蒙吴王信任,在豫章做过几年太守,对江南的地理若知一二。江南卑湿,夏秋之季若逢大雨,常有汛情,城市被淹也是常有的事。没办法,这是天灾,有得有失嘛。不过吴王知人善任,在江南负责屯田的诸君都是通晓水土之人,他们会做好准备,必不使百姓流离。”

荀彧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杨修接着说道:“令君先祖荀卿曾经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吴王虽不曾受令君之教,却也不信天命,唯信人事,他从来不会将灾难推脱给上天,也不会行斋戒禳祈之类的虚应故事。初平五年,豫州大疫,吴王及诸夫人不惮劳苦,身奉汤药,夜以继日的救助灾民,青州、兖州的灾民闻风而至,豫州不仅没有受到重创,户口反而更多,实力更强。令君,什么叫多难兴邦,这就叫多难兴邦,你知道那些在豫州奋战的百姓是哪儿来的?都是当年从兖州逃到豫州的。你以为百姓愚昧,不辨是非?错了,他们也许不识字,也许不知圣人之言,但他们清楚谁是明君,谁行的是仁政,谁值得他们拥戴。这叫什么?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荀彧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采!”祢衡大声叫好,巴掌拍着又脆又响。“不愧是杨德祖,出口成章,王道、霸道,从来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要起而行之。吴王不学而有术,身体践行士道,可称为上士,绝非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荀彧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了杨修片刻,收回脚,直身而立,拱拱手,正色道:“受教了。”

“吴王对令君期望甚高,望令君好自为之。”

荀彧一句话也没有说,再次躬身施礼,向后退了两下,下了台阶,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低着头,向前急行,仿佛担心杨修再次叫住他似的。

杨修没有再叫他,背着手,站在阶上,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中门处,一声长叹。祢衡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甩着袖子,眉开眼笑。

“德祖,对付这种伪君子,理当如此。”

杨修摇摇头。“不,荀文若不是伪君子,他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已。”

“此话怎讲?”

杨修没有回答祢衡,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端起茶杯,呷了两口茶,神色黯然。“你出身寒微,没有受过朝廷恩典,又特立独行,不为俗礼所拘,甚至处处不与人同,所以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也情有可原。你去问问孔文举,看他会不会说荀文若是伪君子。”

祢衡有些不爽,反唇相讥。“那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的痛苦,岂是我这等寒门子弟能理解的。”

“我虽然出身高门,却没有这样的痛苦,因为我没有在朝廷入仕,但是家父有。他虽然没说过,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种……”杨修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地说道:“难以言说的痛苦,非身处其中难以体会。正平,人当有同情之心,一味偏激,难窥大道。”

第2059章 大奸若忠

祢衡颇有些不以为然。“世间多俗物,营营于名利,虽读诗书,不过视为求名逐利之器,心中何尝有半寸清静之地。与这种人相通,岂不自污?”

“非也。”杨修摇摇头,微微一笑。“人性愚昧,善恶难分,生而知之的圣人能有几个?若是圣人自圣人,俗人自俗人,天生圣人又有何意义?夫子为圣人,正在于其有教无类,布道天下,使上士行道,中士顺道,下士也能沾染文明,异于禽兽之伍。若老聃、接舆之徒,虽洁身自好,却无益于世。至于李斯、韩非,虽有学术,却用心险恶,助纣为虐,视百姓如寇仇,不足论也。”

祢衡哈哈大笑。“这么说,德祖以为人性有善有恶?”

杨修再次摇头,神秘地一笑。“其实,我赞成无善无恶。”

“哦?这听起来可有些南辕北辙啊,愿闻其详。”

“不,我虽然赞成无善无恶,但我理解不深,不足为正平师。将来有机会,你还是向吴王请教更好。我这些想法大多来自于吴王。”

“当真?”祢衡又惊又喜,却有些不太相信杨修。他倒不觉得杨修是谦虚,杨修可不是什么谦虚的人,但他觉得杨修为孙策扬名。天下人都知道孙策出身寒门,又是武人,谈不上什么学术,他如何能对性论有什么高明的见解,甚至还能对杨修有所启发。想来是吴国众臣故意虚美,捧他做当世圣人。

“我何必骗你?”杨修很坦然,甚至有些期待。祢衡性情偏激,不通人情世故,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没有那么多顾忌、牵绊,看问题更深入,能直指要害。如果能和孙策理论,一定很精彩。他沉吟片刻,又道:“正平,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理解你,非吴王莫属。如果有人能理解吴王,你亦当居三甲之内。”

“那你呢?”

“我啊,如果能再精进十年,也许有机会跻身三甲,做个季军。”

“还有一个会是谁?”

“计相,会稽虞仲翔。”杨修指指祢衡。“他先行一步,但谁是冠军,尚难定论。正平,努力!”

祢衡眨眨眼睛,抚着颌下的短须笑了,眼神发亮。

两人谈笑风生,时而意见相同,心有戚戚,时而意见相违,争得不亦乐乎,正说得热闹,贺煚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祢衡在座,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放慢了脚步。他上了堂,拱拱手,将一支铜管递给杨修。杨修眼神一凛,接过铜管,放在袖子里。

“正平,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就搬到大将军府来吧。如果孔文举有意,我一样欢迎,反正大将军府房间多得很。”

祢衡心中有数,杨修有重要的事务要处理,没时间再和他清谈,便起身告辞。杨修让贺煚送祢衡出去,自己起身进了书房,取过一直放在案头的《说文解字》,又取来一枚纸,摆好笔墨,然后才取出铜管,仔细检查了封口,确认没有打开过的痕迹,这才刮去上面的封蜡,取出里面的纸卷,对照《说文解字》,从里面找出一个接一个的字,写在纸上。

过了半天,纸上留下数百字,写满了三页纸。对于情报而言,这个篇幅超乎寻常的大,但内容却很简单,只有两件事:贾诩上三策,毌丘兴建计攻南阳,其他的都是具体内容。正因为这些内容极其重要,传递情报的人才不惮其烦,用暗码详细写出,又第一时间传到长安。

杨修放下笔,手指轻叩案几,沉思良久,吁了一口气。“这个贾文和……大奸若忠啊。”

——

荀彧出了大将军府,匆匆上车,由金马门进宫,径直返回尚书台。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眼泪就涌了出来,就连手帕都没来得及拿。他靠着车壁,任由泪水滑过脸庞,沾湿了胡须。杨修的话在他耳中回响,像春雷一般震荡着他的灵魂,将他从自欺欺人的梦中惊醒。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少读诗书,一心想佐圣王成就王道,为什么会在霸道的路上越走越远,为什么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李斯、韩非?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荀卿?

没想到真正继承了先祖衣钵的人却是吴王。他不信天命,却对人前所未有的尊贵,不仅是读书人,更包括那些普通的百姓。他没有把他们当作愚民、贱民,不遗余力的教导他们,爱护他们,帮助他们成为读书识礼、有所担当的士,文人是士,武人也是士,农夫是士,商人、工匠、医匠也是士,听起来,这简直是磨砖作镜,积沙为城,但他却义无反顾的去做。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今看起来,他是对的,这才是成就王道的正途。他解决了一个困扰儒门已久的问题,在经权之间取得了统一。王道本不迂远,根本不需要霸道来救急,阻碍王道的不是别人,而是世家,道义在口,利益在手的世家,还有他们这些以圣人门徒之居,却昧于大道的读书人。

道本不在那些艰深的文辞里,而是眼前的生活中。日用而不知,周行而不殆,真正能理悟的人却少而又少,不是道远人,而是人远道。每个人都自以为是,以经解我,又如何能领悟经的真义?

我就是个蠢物,有目而盲,有耳而聋。

“令君,尚书台到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鲍出敲响了车壁。

荀彧忽然惊醒,他连忙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又定了定神,这才推开车门,下了车。尚书右丞卫觊站在阶下,快步迎了上来,低声说道:“令君,执金吾伏完来了,等候令君多时。”

荀彧停住脚步,皱了皱眉。

伏贵人生了皇长子刘冯,伏完就一直在寻求立后,立了后,皇长子就能成为嫡长子,将来就有机会成为嫡子。否则一旦天子另立皇后,太子就可能与伏家无缘。但荀彧对此很不以为然,大汉衰落至此,若不能中兴,就算立为太子又能如何,他有机会登基继位吗?

伏完读书读傻了,他以为大汉现在还根基稳固,至少能再撑几十年吗?伏氏以经学传家四百余年,几乎与大汉相始终,却教出这么百无一用的书生,真是儒门的失败。

“可曾说什么事?”

“说是有公务,但都是些小事,我看还是为立后的事。”

荀彧眉头皱得更紧。“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卫觊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刚刚收到陛下转来的一副文书,是故并州刺史贾诩的上疏。”

“贾诩的上书?”荀彧又想起那个身影,心中莫名的焦躁,一时没留神卫觊的脸色。“贾诩说什么?”

“贾诩建三策:上策禅让吴王,中策远征西域,下策退守益州。”卫觊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文书,递给荀彧。荀彧接过来,却没打开,沉吟了片刻,颇有些意外。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从这三策的整体思路来看,贾诩显然并不赞成天子一意孤行,继续与吴王孙策为敌。

“还有么?”

“还有,陛下问皇甫太傅病体。如果皇甫太傅病情好转,尚能支撑,就征发更多的士卒屯驻蓝田大营,不过我猜测,很可能是要策应汉中。”

荀彧猛地一转头。“皇甫太傅病了这么久,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所以陛下还有个备选的方案:司隶校尉张则。”

荀彧的心拎了起来。如果说让皇甫嵩统兵,策应汉中的意图还不明显,那让张则统兵就很清楚了。张则就是汉中人,又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由他统兵,肯定不是驻扎在蓝田大营,守护长安这么简单。

“有没有说征多少兵?”

“多多益善。”

“胡闹!”荀彧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关中总共不过二十余万户,胜兵者也就是十余万人,陛下征发三万多人,已经影响到了关中的耕种,再征兵……”他突然愣住了,回头看着卫觊,张了几次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完,倒是额头沁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天子这是和袁谭一样,要与孙策决战,毕其功于一役啊。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荀彧立刻想到了贾诩的上书,不禁暗骂自己太天真,贾诩怎么会这么好心,劝天子罢兵,连忙打开手中的文书细读。看完文书,荀彧的脸已经没了血色,额头青筋暴起,不住的扭动着,双目充血,就像要喷出火来似的。

“这个贾文和,究竟想干什么,欲陷天子于死地吗?”荀彧嘶吼道。

卫觊同情地看着荀彧,却一句话也不说。他已经看过了文书,也猜到了贾诩的用意。他明知天子少年心性,一心要中兴大汉,既不可能禅让,也不可能远走西域,却提出这样的建议,看似劝天子避孙策锋芒,实质刺激天子冒险,用心歹毒,偏偏还没有一点把柄落在纸面上。他这三策可是处处为天子着想,为天下着想,不管天子接受哪一策,都是造福苍生的功德。

可问题就在天子不可能后退,他只会被险恶的形势刺激,孤注一掷,奋死一搏。

第2060章 老臣少主

荀彧一甩袖子,登上台阶,低头急行。

听到荀彧的声音,伏完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堆笑,拱手行礼,正在和荀彧打招呼,见一向温和的荀彧满脸怒气,吃了一惊,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偷偷看了卫觊一眼,卫觊苦笑着摇摇头。伏完见状,没敢吱声,看着荀彧像怒虎一般进了门,缩了缩脖子,转身走了。

荀彧进了公廨,转身的一瞬间,隔着窗户看到了伏完匆匆的背影,这才想起伏完的事,愣了片刻,又不禁哑然失笑。本来还要考虑如何应付伏完,没想到一时失态,伏完竟然自己走了,倒是省了不少口舌。

看来人还是要有点锋芒,不能太好说话。荀彧哼了一声,来回踱了两圈,对卫觊说道:“伯儒,你去一趟见一趟司徒府,问问关中今年的春耕情况,要具体的数据,然后再查查今年入夏以来的雨水,估算一下今年的收成。”

卫觊应了一声,却不离开。荀彧瞅瞅他。“伯儒以为不可?”

卫觊苦笑。“令君处事稳重,陛下托以关中之事,觊本不该妄评,只是形势如此,天下有易姓之虞,陛下不惮劳苦,亲冒锋镝,令君似乎不宜制肘。”

荀彧眼神微缩。“伯儒也赞同毌丘兴之计?”

卫觊躬身再拜。“若贾诩对形势的分析属实,似乎只能如此。”

荀彧盯着卫觊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肩头沉重无比。他明白卫觊为什么会这么说,于公于私,卫觊都对孙策没什么好感。卫氏是河东大族,良田数百顷,还占着一些山林、盐池,当然不愿意将这些利益拱手相让。因为蔡琰的事,卫氏还被孙策当面羞辱过,让卫觊向孙策称臣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其他人也许没有卫觊这么坚定,但他们的情况也相去不远。天子从贾诩手中夺走河东和并州后,大量征辟世家子弟入朝廷,一方面是与凉州系抗衡,一方面也是安抚河东和并州的世家,取得他们的支持。这些人在朝中已经形成势力,很难用言语说服。

要是能说服,杨修早就说服他们了。

“伯儒,你觉得奋力一搏,能取胜吗?”荀彧缓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激动。

“这可不好说。”卫觊缓缓地摇摇头,语气谦和,神情却很坚定。“若君臣一心,运筹得当,未必没有一战的机会。纵使不胜,有山河之固,自守亦是绰绰有余,令君又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陛下信任令君,自不会疑惑,可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诽谤令君,罗织罪名,却让陛下难办。”

荀彧沉吟片刻,点点头。“纵然要战,亦当知己知彼,看看有没有一战的实力。你先去查一查相关的数据,看看关中还有多大的潜力。实在不行,只好从并州和河东、河内征发调取了。”他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伯儒,三河殷实,卫氏又是河东世族,你估计河东能征多少兵?”

卫觊的脸颊抽了抽,抗声道:“河东虽是京畿,却与并州相接,民风亢直,只要陛下有诏,自当全力以赴,男子负戟,女子运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荀彧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卫觊这句话已经有指责汝颍人没有与孙策抗争到底的意思,有成见在先,争也无益。他只是觉得可惜,卫觊自以为义正辞严,却不知道这很可能正是孙策所期望的。世家不肯向孙策屈服,孙策也没打算向世家让步,在战场上击败世家,将世家连根拔起,免得将来留有后患。若非如此,孙策何至于迟迟不取兖州。但凡他做一点让步,兖州世家就绝不会依附袁谭,以至于如今骑虎难下。卫觊一时意气,将来怕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利令智昏,就是说的卫觊这种人。

荀彧挥挥手,示意卫觊去办事,在案前坐下,铺开纸笔,又将收到的贾诩奏疏仔细看了几遍,越看心情越复杂。贾诩岂止是看透了天子的困境,他更看透了世家的贪婪和因贪婪导致的愚蠢。他安排毌丘兴去见天子,很可能是有意而为之。

毌丘兴也是河东人,而且年轻气盛,正是想建功立业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劝天子隐忍,禅让,富贵险中求,若能出奇制胜,夺取南阳,他才可以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在贾诩的计划之中。

这个贾文和,真是一条毒蛇啊。

荀彧感慨良久,提起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臣彧启:伏鉴陛下诏书,见故并州刺史诩所上三策,臣以为皆老成之谋也,然有不明处,愿为陛下发覆。夫用兵之道,先为不可胜,再为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争胜首在粮。入夏以来,关中频雨,壮士从军,妇孺耕种,多有不逮,欠收已是必然。臣每思及陛下之托,惭愧欲死……

——

天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刚收到的六百里加急文书放在案上,以肘支案,手指捏了捏酸胀的眉心。

虽说对荀彧的反对早有心理准备,真正看到荀彧的奏疏时,他还是吃了一惊。厚厚的一迭,煌煌近万言,荀彧写得字字沉重,他也看得心情低落。关中多雨,秋收不足。皇甫嵩新丧,国失元勋。劳而无功,士气低落。每一个反对的理由都像一次重击,将他攻取南阳的雄心壮志砸得分崩离析,一片狼藉。

但是荀彧说了那么多,唯独没有说该怎么做。他说贾诩的三策是老成之谋,却没有说赞同诩的哪一策,又或者三策皆可,唯独不能冒险?

门外响起脚步声,曹丕快步走了进来,报告太尉士孙瑞求见。天子连忙起身,到门口相迎。时间不长,士孙瑞走了进来,面容憔悴。皇甫嵩去世,皇甫坚寿请假回长安办丧,他的责任全部转到了士孙瑞的身上,士孙瑞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

事关军心士气,天子也不敢怠慢。皇甫嵩在军中的影响力大大了,不管是不是凉州人,都将这位平定黄巾的名将视为军中之神,就连一向仇视他的董卓旧部也不敢在公众面前表现出对他的不敬。尤其是这两天,接连发生了几起冲突后,董越索性下了死命令,封锁大营,不准将士随便外出,以免惹起事端。

“太尉辛苦了。”

士孙瑞行了一礼。“陛下言重了,这本是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天子将士孙瑞引到席中,又命人上茶,看着士孙瑞喝了几口茶,吃了两块点心,稍微平复一些,这才问起士孙瑞的来意。士孙瑞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陛下,久战无功,将士思乡,又新丧元帅,不少人都想回去吊丧,送皇甫太傅最后一程。不如就此班师,计算时日,还能赶得上秋收。”

天子眼神闪烁。“班师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袁谭困守兖州,若无援军,他怎么办?”

士孙瑞也很纠结。他明白天子不想退,袁谭只是一个借口,就算不班师,他们也救不了袁谭。但他不得不承认袁谭若是败了,对朝廷绝非幸事。“形势如此,只能让袁谭暂时放弃兖州,主力撤回冀州固守。秋收之后,陛下再遣良将,或下太行,或出武关,策应冀州。”

“太尉觉得出武关可行?”

士孙瑞哭笑不得。他知道天子想听什么,但他很清楚,毌丘兴的计划就算不是纸上谈兵,也绝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他本来是拒绝的,可是为了让天子同意先班师,他不得不让一步。

“陛下,若孙策调集主力取冀州,袭取南阳的机会说不定会更大些。”

天子颌首同意,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有了士孙瑞的支持,又多了三分胜算。“话说如此,但河内不能不留兵,免得袁谭以为朝廷怯战,置他于不顾。太尉,朕有一策,想和太尉商议?”

“请陛下诏示。”

“太尉率步卒回关中,朕率一万精骑留驻河内,以窥山东形势,可击则击之,不可击则待之。如此,孙策纵得兖州,也不敢轻易渡河,袁谭亦能安心对付东方。”

士孙瑞沉吟良久。“陛下所谋,臣以为可行,只是陛下身负天下之重,不可轻行,不如陛下回关中,臣留在河内。”

天子摇了摇头。“太尉的关爱,朕心领了,只是吕布、刘备皆非循礼之臣,非朕不能镇服,还是太尉回关中为佳。太尉年近半百,怕是受不住鞍马劳顿,朕毕竟年轻些,辛苦一些也无妨。借此机会,朕想去并州看看,若时机得便,也许会去冀州助阵。”

士孙瑞面色大变,长身而起。“陛下,万万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万金之躯,岂能如此冒险,万一白龙鱼服,悔之晚矣。”

天子抬起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士孙瑞稍安勿躁。“太尉,争胜疆场首在骑,用骑之道首在将。西征之时,朕便已经冲锋在前,略知用骑之妙。中原与凉州不同,江东骑兵亦非鲜卑蛮夷可比,大战之前,若能见识一下江东骑兵的优劣,熟悉一下中原地形,对秋后的战事大有裨益。就算有些危险,小心些便是了。大汉存亡之际,将士用命,朕又岂能安坐?”

天子顿了顿,看向案上的奏疏,又道:“朕打算召荀令君随驾,有他耳提面命,想来不会有什么不测。”

第2061章 虚虚实实

士孙瑞疑惑不解。荀彧不是随军参赞军事的谋士,一直坐镇关中,如何耳提面命?他看着天子,希望能得到解释,但天子却什么也没说,年轻而英气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微薄的嘴唇抿得有些紧,以至于失去了血色。

感觉到了士孙瑞的凝视,天子犹豫了片刻,抬起眼皮,眉心微蹙。“太尉?”

士孙瑞忽然警醒,连忙收回目光,向天子请罪。天子长大了,不是那个视令君如父如兄的少年。至于他,更应该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恪守君臣之礼。他退了出去,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眯着眼睛,适应夏日刺眼的阳光,心头却有些黯然。

天子决心已定,要奋力一搏,连荀彧都无法说服他,还有谁能阻止他?虽说天子少年英武,果决有担当是好事,可进攻南阳绝非易事,离秋收还有几个月,一旦消息走漏,孙策有足够的时间增援。天子也许正是出于这个考虑,这才要亲领精骑,声援袁谭,将孙策的注意力诱离南阳。万一捕捉到战机,天子想必也会不吝一战,步卒班师,纯以骑兵上阵,正是希望利用骑兵的速度带来的突然性。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汉的四百年基业能否延续下去,很快就要见分晓了。朝廷坐拥西北精骑劲卒,居高临下,却被孙策逼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令人意外。

士孙瑞快步离开。

刘晔从外面进来,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士孙瑞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进了中庭,天子正抚着荀彧的奏疏出神,听到刘晔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沉声问道:“查得如何?”

刘晔在天子对面坐下,将一份名单递了过来。“这是最近几日与外界有联络的人名单,都有可能泄密,但具体是谁,还有待甄别。”

天子接过名单看了看,有些挠头。“人还真不少啊。”

“陛下如言甚是,臣以为,瞒是瞒不住的,只能以假乱真,虚实相间,让孙策难辩真伪。”

天子点点头,将荀彧的奏疏推到刘晔面前,自己转身来到地图面前,目光在太行山两侧来回扫视。

毌丘兴建计之后,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计划有一个很难克服的关键:不论是绕行颍川还是取道武关,攻取南阳的路途都不短,也不是万余精兵就能解决的问题,必然要有足够的兵力进行决战。兵力多,行动就慢,准备的时间也长,很难完全瞒住孙策的耳目。他的身边可能就有孙策的细作,所以安排刘晔去查,看看谁会和外界联系,现在查出来这么多人,证明他们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刘晔当时就提出了混淆视听的作战方案。这个方案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步卒主力先返回关中休整,准备秋收,并做出增援汉中的姿态,以掩盖真正的目标南阳;二是骑兵主力驻留河内,声援袁谭,必要时进入冀州作战。如果袁谭还能支撑,那就协助袁谭,如果袁谭支撑不住,索性就取了冀州。

如果能将孙策吸引到冀州决战,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冀州更适合骑兵作战,对骑兵优势明显的朝廷显然更有利。再者孙策如果赶到冀州,战线拉长,辎重运输的负担也会成倍增加。总而言之,对朝廷有利。

为了保密,他连士孙瑞都没有交底,到目前为止,只有刘晔清楚。

刘晔看完荀彧的奏疏,颇感意外。“陛下,荀令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应该是赞成贾诩的下策吧。”天子淡淡地说道:“他以前不就有过类似的想法么。”

“这倒也是,只不过陛下西征大捷之后,就没听他提过了,此刻旧事重提,实在令人费解。益州虽富,却只是偏安之局,仅能是无奈之选。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退守益州,未免急了些。”

天子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他知道刘晔和荀彧有些竞争的苗头,他也一直鼓励如此。“我打算召荀令君前来面议,把水搅得更浑一些。你看由卫觊暂时领尚书令如何?”

刘晔心领神会。“陛下圣明,卫氏是河东大族,卫觊忠贞有才干,又深受荀令君点拨,一定可以胜任。”

“但愿如此。”

得到了刘晔的支持,天子随即下诏,命太尉士孙瑞统领步卒,班师长安,以减轻辎重运输负担,转董越为河内太守,留驻孟津,自己则率虎贲、羽林及左将军刘备、右将军吕布部共精骑两万移师朝歌,准备渡河进入兖州作战,与此同时,召尚书令荀彧赴军,尚书台事由尚书右丞卫觊代理。

六月中,天子到达朝歌,传诏兖州,邀袁谭见面。

袁谭困守兖州,进退两难,议和又迟迟没有得到孙策的响应,眼看着黄河水涨,江东水师向北而来,随时可能切断黄河,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收到天子的诏书,总算松了一口气。与沮授、郭图等人反复商议后,他决定向朝廷称臣,借着朝廷的余威,联合天子、刘备,渡过眼前的难关。

六月下,袁谭亲自赶到朝歌,拜见天子,随行有兖州、冀州世家代表百余人。天子一一接受,大加抚慰,封袁谭为邺侯,食邑一千两百户,其他文武各有赏赐。

就在天子与袁谭相见甚欢的时候,渤海太守臧洪传来消息,渤海沿海出现了江东水师的战船,统兵的是吴国水师都督甘宁,有大小战船五百余艘,兵力在五千人上下。渤海的海贼响应,骚扰郡境,有可能溯河而上,截断袁谭的退路,也有可能北上,联合太史慈,进攻冀北。

袁谭不敢怠慢,与天子反复商议后,决定接受天子的建议,荡寇将军董昭统兵五万,留镇兖州,他自己则率领主力退回冀州,准备迎战甘宁。他邀请天子进驻黎阳营,临河观兵,并在合适的时候巡狩河间。河间是孝灵帝故国,又在冀北,与幽州毗邻,天子巡狩河间,不仅可以安抚冀北世家,还可以调解幽冀两州的关系。有天子居中运筹,袁谭和刘备也不用互相提防,可以戮力同心,迎战可能从幽州发起攻击的太史慈,一举两得。

一时间,冀州风云突变。

第2062章 三人同心

袁谭眉头微蹙,咳嗽一声,打断了沮授。“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说着,眼神环顾一圈,最后在耿苞脸上停了片刻。“贾诩的建议有一定的道理,即使是称臣,手里还有实力的时候称臣总比一无所有的时候再称臣好,诸君不妨考虑一下。中山甄氏依附孙策,这几年过得也不错啊。”

耿苞垂下了眼皮,装没听见。他知道袁谭对冀南的世家有意见,但他该说的还得说,要不然没法向其他人交待。甄家这几年是不错,不仅有充足的货源,包揽了大半通往草原的生意,还得到了茶叶这种新商品的经销权,将一个小小的茶叶变成了暴利产品,让草原上胡人趋之若骛,大发其财,但这样的好事落不到冀南人的头上,冀南世家和袁氏父子绑得太深,他们就算投降,也不可能像甄家那样得到孙策的信任。袁谭提出议和,结果孙策根本没反应,摆明了就是要将冀南世家连根拔起。

形势比人强,虽然冀州人对朝廷没什么忠诚可言,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孙策长驱直入。明知袁谭已经没什么斗志,在找到更好的选择之前,他们也只能硬撑。

见耿苞不吭声了,沮授接着说道:“先帝出自河间,天子巡狩河间,冀北人有迎驾的义务,出点钱粮也是应该的。当然,天子要经过魏郡、赵国时,我们也多少要有所贡献。”

崔琰说道:“何不请天子经并州,下井陉,由常山、中山,直趋河间?天子有并凉精骑逾万,又有飞将吕布,若是变生肘腋,怕是不好应付。”

沮授无奈地看了崔琰一眼,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无奈。“季珪,天子母家出自赵国,总不能让天子过赵国而不入吧?”

崔琰一愣,知道沮授误会了,连忙笑道:“祭酒,我只是担心有变,并无他意。”他顿了顿,随即又明白了沮授的意思。“这么说,冀州以后要听天子诏令了?”

“事急从权,只能如此。”

崔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耿苞一惊,抬起头,看看沮授,又看看崔琰,张口欲语,崔琰却没搭理他,垂下了眼皮。耿苞自觉无趣,恼怒地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沮授接着解释了一下他的计划。久战无功,形势逼人,当务之急是要守住冀州,和天子、刘备结盟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兖州也不能就此放弃,需要留一员重将,考虑到满宠是豫州刺史,孙策如果要派兵进入兖州,满宠是最可能的人选,他建议留下董昭代领兖州。董昭曾与满宠对峙,不分胜负,又是兖州人,联络兖州世家方便些,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至于名份问题,到时候再想办法。

董昭谦虚了几句,答应了。

袁谭又安排李进为副将。李进与孙策有私仇,作战很卖力,又有相当的实力和经验,相信能助董昭一臂之力,守住兖州。

袁谭与董昭商量了一番,考虑到兖州目前的情况,留五万冀州精兵,再加上李进等人的部曲,董昭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大概有八万,寸土不失不太可能,防守住重要的郡治、县城应该够了。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且战且退,放弃一些不太重要的城池,向北撤退,诱满宠深入。只要能撑到秋收之后,就会有转机。

董昭躬身领命。

——

六月下,朝歌。

袁谭率部撤回冀州,亲自赶到朝歌拜见天子,随行有闻讯赶来的兖州、冀州世家代表百余人。天子一一接见,大加抚慰,封袁谭为邺侯,食邑一千两百户,其他文武各有赏赐,又设宴款待袁谭。

酒宴不算丰盛,但天子却很热情,宴会结束后,又拉着袁谭、刘备登上鹿台。

鹿台是纣王绝命之处,袁谭觉得不祥,有些迟疑,天子却不以为然。登上鹿台,吹着清凉的夜风,伸手一挥灯火辉煌的城池和城外的大营。

“若朕是纣王,纵使不在鹿台,也有人来取朕的首级。若朕不是纣王,又何惧之有?”

刘备笑道:“陛下说得对,登鹿台者不止纣王,还有武王。依臣看来,陛下虽英武,却文质彬彬,绝非纣王那等空有蛮力的武夫,更近乎武王。再说了,殷商为凤鸟之裔,与江东那位小霸王是同族。”

袁谭笑着附和了几句,瞥了一眼台下,沮授、逢纪、刘晔等人正在台下,轻声说笑,看起来很是和睦,却没看到荀彧。他收到情报,荀彧已经奉诏随军,理应在天子身边才对。可是今天饮宴的时候没看到他,未免让人狐疑,却又不便发问。

“袁卿?”天子侧过身,含笑打量着袁谭。“朕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陛下垂询。”

“你见过吴王,听说相处还不错。现在又见到朕,在你看来,吴王与朕如何?”

袁谭沉吟片刻,刚要说话,天子又道:“朕想听些真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大战在即,朕想多了解一些这个对手。你可不能敷衍朕,误了大事。”

袁谭哑然失笑,拱拱手。“陛下坦荡,臣自愧不如。”

天子摇摇手,哈哈一笑。“这样的话说一次就够了,下不为例。”

袁谭很认真的想了想。“臣以为,陛下若与初平六年前的吴王相比,能胜其一筹,与现在的吴王相比,则稍逊一筹。”

天子眉梢掀动,想了想,不禁大笑。他指指袁谭,又笑着摇摇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拜吴王所赐。朕虽然没有见过他本人,却一直希望能见他一面,向他致谢。”

“为何?”

“朕生于深宫,未经世事,能有今日,既蒙良臣相佐,又受强臣所迫。无良臣相佐,不知治道之明。无强臣相迫,不知治道之难。良臣甚多,强臣嘛,非吴王莫属。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令朕不敢掉以轻心,朕又岂能学有所成。二位爱卿,你们想必也有同感吧?”

袁谭和刘备心情复杂,天子这话说得很委婉,又很霸气,刚柔并济。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都受益于吴王。”两人相视一笑,袁谭又道:“不过臣性愚笨,所得有限,一败再败,险些又为吴王所擒,不敢与陛下比肩。”

刘备也说道:“是啊,吴王英武,异于常人,非陛下不能当。”

天子摇摇头。“若是独自面对,朕也不是吴王的对手,若非如此,也不会顿兵河内,不敢前进一步。”他转过身,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目光在袁谭和刘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正色说道:“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三人都曾受益于吴王,这次联手,一定能击败吴王,不负所学。”

天子虽然是三人中最年轻的,刚刚弱冠,可是在年近不惑的刘备和已过而立的袁谭面前,他一点也不露怯,自有君王气度,不怒自威。袁谭和刘备被他的气度折服,不约而同的躬身施礼。

“唯。”

天子很满意,伸手拍拍二人的手臂。“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今你我君臣三人同心,迎战吴王,向这位先生交一份满意的答案,让他看看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说,他会不会虽败犹喜?”

“这是自然。”刘备抢先答道:“龙无首不行,雁无头不飞,天下若能有人胜吴王,非陛下莫属,臣等随陛下征战,就是龙有首,雁有头,自当攻必取,战必胜,不令吴王失望。”

“哈哈,正当如此。”天子朗声大笑。

袁谭也笑了。虽然他没有刘备那么自信,却也深受天子感染,一直以来的颓丧消去大半。他有一种感觉,也许刘备说得对,如果天下有人能战胜孙策,非天子莫属,说不定这次联兵真能带来转机,就此逆转形势,反败为胜。

——

就在天子与袁谭相见甚欢的时候,渤海太守臧洪传来消息,渤海沿海出现了江东水师的战船,统兵的是吴国水师都督甘宁,有大小战船五百余艘,兵力在五千人上下。渤海的海贼响应,骚扰郡境,有可能溯河而上,截断大河,也有可能北上联合太史慈,进攻冀北、幽州。

袁谭不敢怠慢,请天子巡狩河间。河间是孝灵帝故国,又在冀北,与幽州毗邻,天子巡狩河间,不仅可以安抚冀北世家,还可以调解幽冀两州的关系,戮力同心,迎战可能从幽州发起攻击的太史慈。

天子欣然同意,迅速进兵,在赵国作短暂停留,接见王家的亲戚后,继续北上,直奔河间。

与此同时,刘备留下赵云率千骑随侍天子,自己率领幽州精骑为前锋,火速赶往渤海,协助臧洪作战。袁谭率步骑三万随后跟进,田丰则联合冀州世家,筹集粮食。虽然冀州世家怨声载道,可是前有加官进爵的诱惑,后有被剥夺产业的威胁,他们还是咬紧牙关,挤出所剩不多的钱粮,供应大军,希望能挡住孙策的进攻。

一时间,冀州风云突变,烽烟滚滚。

第2063章 甘宁出击

换了新船,甘宁乘风破浪,一路爽得飞起。

轮桨的效率提升明显,不仅船速比之前快了很多,战船的操控性能也有了质的飞跃,前进后退,甚至于原地转身,都比以前要方便得多。最大的好处还是轮桨占用的空间小,可以藏在船身下,不用担心冲撞时可能被挤断。

可惜没有对手。

经过渤海海峡时,甘宁在沓氏休整了两天,与等候在此的太史慈、董袭会面,商量反攻方略。环渤海作战,水师终究只是辅助,幽州、冀州都没有水师,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水上作战,步骑才是真正的主力,水师很多时候是提供兵力、辎重的转运服务。甘宁对此很郁闷,却又无可奈何。

太史慈清楚甘宁的小心思,提议由甘宁实施疑兵计划,调动冀州的防守。具体而言,就是在北到沽口,南到河口的范围内移动,让冀州军无法确定他们攻击的方向,为步骑奔袭创造机会。当冀州主力被迫集中到渤海、平原两郡时,甘宁则深入黄河,切断冀州与兖州的联络,协助满宠攻取兖州,再溯河而上,与徐盛会师,协助鲁肃、吕范反攻。

虽说还是辅助,却充分发挥了水师的作用,将大河两岸的战场串联起来,积少成多,将来论功时,甘宁的功劳不弱于任何一个战区督,就算吴王不赏,他们这几位战区督也要欠甘宁一份人情。

甘宁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欣然同意。

离开沓开,甘宁在东南风的吹拂下,迅速西行,突然出现渤海海南端,进入商河,直扑阳信城。因为协助袁谭攻取青州,臧洪就在附近,收到消息后立刻率部增援。甘宁也不恋战,在阳信城下晃了一下,迅速退走,扬帆北上。

等臧洪追到海边时,只看到了点点帆影,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看起来很是诗意,但臧洪心里却阴云密布。一向粗猛好杀的甘宁居然不战而走,自然不是怯战或者仁慈,只可能是有更大的阴谋,而最可能的就是袭击渤海北部。

袁谭南征,将冀州兵力抽调一空,只在易县一带留下了两三万人,防止关羽突入冀州,北部其他郡县的兵力都非常微弱,甘宁此去,既可取道漳水进入渤海北部,也可取道易水、巨马水等进入幽州,选择很多,防不胜防,尤其是对他而言。

渤海东岸是滩涂地,人烟稀少,无法沿海岸行军,他要转到北部的章武一带,就要先退到东光,再沿绛水北上,路途迂远。万一甘宁去而复返,他想增援都来不及。

无奈之下,臧洪一边通知各县严加戒备,一边派人急报袁谭,请他派兵增援。进攻兖州的计划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如今孙策开始反击,冀州将转入防守,沿海的渤海郡任务最重,需要增援。

但臧洪还是慢了一步。

确认臧洪及主力在南部,甘宁马不停蹄地赶往漳口,逆漳水而上,深入一百余里,趁夜色而进,出现在东平舒。水师的优势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在两天内赶了三百多里路,可是除了踏轮的水手比较辛苦外,作战的将士没走一步路,体力保持得极佳,战意盎然。

甘宁不顾步骘劝阻,执意要亲自上阵,左手持长刀,右手持铁链,踩着折叠云梯,第一个杀上了东平舒城头。铜铃丁当,铁链脆响,瞪目大呼的甘宁如煞神降临,如入无人之境,大杀四方,当者披靡。

东平舒只是一个县城,原本兵力就不多,在郡兵主力被调往南方作战后,守城的只是一些豪强的部曲,不过数百人,哪里是甘宁的对手。仅仅半个时辰,甘宁就拿下了东平舒,然后放兵大掠,不仅将县仓抢光,城里稍有实力的豪强一个都没放过,人杀死,钱粮抢走,屋舍烧光,又留了一部分粮食在城外,供流浪的百姓自取,然后在城门上写了几个字:均贫富,兴太平,替天行道。

对这几个字,甘宁也有解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天无语,无视百姓死活。是以吴王不信天命,只信人为。所以我就替天行道,杀光这些冥顽不灵的冀州豪强,为吴王一统天下略尽绵薄之力。

天亮之后,甘宁又分兵掠附近乡里,接连攻破几个庄园,将庄园抢劫一空。

东平舒属河间,河间相良就收到消息,率郡兵三千余人赶来救援。甘宁收到消息后,率部在参户亭迎战,与步骘各率两千人,左右夹击,一战大破良就,斩首过半,缴获辎重数百车,战马百余匹。良就侥幸逃脱,落荒而走。甘宁顺势进兵,再掠成平县,前锋战船一直杀到河间国的国都乐成城下,这才退去。

一时间,河间、渤海骚动,人心惶惶,风声迅速遍及冀北,整个冀州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就在冀州警报四起的时候,甘宁转入沽水,直扑泉州。

——

关羽收到消息,得知甘宁出现在河间,不敢大意,一边派人通知田豫做好应战的准备,一边集结人马增援泉州。泉州仓里存储着这几年的屯田收成,是幽州最重要的几个粮仓之一,如果被甘宁抢了或者烧了,后果不堪设想。

关羽的反应很及时,甘宁刚刚进入沽水不久,就收到关羽来援的消息,知道攻破泉州的机会已经失去,勉强不得,但他也没有就此罢休。他和步骘商量,由步骘率领水师主力吸引关羽的注意力,他自己则挑选了百余人登岸,准备袭击关羽的辎重。

关羽来得急,随身携带的辎重有限,要么在身后,要么从泉州转运,不管怎么说,与主力之间都会脱节,有偷袭的机会。关羽一向自负,更看不起他甘宁,这次要教训教训他。

步骘虽然觉得甘宁冒险,但仔细分析了甘宁的计划后,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参户亭之战,他们从冀州军手中缴获了百余匹战马,不用起来太浪费了。他和甘宁商议,先派几艘船绕到巨马水接应,如果关羽追击甘宁,他就再入泉州,迫使关羽不能两顾。

甘宁很满意。他一直觉得步骘是书生,不会用兵,现在觉得自己有些武断了,还是吴王识人更明。这步骘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不迂腐,是个能带兵作战的人。

甘宁挑选了近百名骑士,悄悄登岸。步骘指挥水师,又向前挺进了二十余里,直到和来援的关羽相距只剩下不足十里,随时可能碰面的时候,才下令撤退。

关羽没有多想,率部猛追。他有骑兵,但是没有船,就算骑兵追上了水师也没什么,骑兵用的弓射程不过百步,射不到楼船上,反倒有可能被楼船上的强弩射中。要想有所斩获,只有步卒用的强弩才有机会。

关羽本来以为刮南风,楼船虽然顺水,却是逆风,速度有限,追上楼船应该不难,下令留下辎重车,只带着必要的武器和干粮,轻装前进,不料追了半天,他还是没能追上江东水师,反倒让将士们累得精疲力尽。他意识到不妙,下令停止前进,又派出骑兵四处侦察,防止甘宁伏击他。

第2064章 百骑袭营

八丈沟西,甘宁蹲在草丛里,手臂紧紧地抱着战马的头,将战马按在地上,不让它动弹。张好了弦的角弓就在身边,雕翎箭插在地上,伸手可及。

这些战马虽然不是什么难得的良驹,却调驯得很好,熟悉战场,其实根本不用甘宁如此费力,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安静,此刻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喘着粗气。五十步外的芦苇丛中,几个弩手端着弩,张弦搭箭,手指轻搭在弩机上,随时准备射击。

百步之外的八丈沟东岸,两个幽州军骑士立马一个土岗之上,环顾四周,打量了片刻,轻声说笑了几句,驰下土岗,向东南方向去了。他们很放松,根本没有想到就百步之外会藏着百余骑,更没想到就在五十步外,有几具弩已经锁定了他们,只要他们再向前走几步,就会毫不犹豫的射杀他们。

他们逃过了一劫,却造成了致命的后果,无数同伴将因为他们的疏忽而死。

但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包括关羽本人都没想到江东军会有骑兵,更没想到甘宁会以百骑登陆,抄他的后路。甘宁是水师督,一直以来都是以运输为主,独立作战的机会并不多,循水而进还可以理解,弃舟登陆无异于自寻死路。

见幽州军斥候骑远去,甘宁撇了撇嘴。果然是什么人带什么兵,隔着百余步,他都能感受到这两个斥候骑的骄傲和轻狂。

“井底之蛙,今天让我甘大都督教你用兵。”

甘宁起身,拉起战马,翻身跳上马,沿着八丈沟向北急驰而去。夕阳西斜,落在后面的辎重营很快就要扎营、做饭,这是一个奔袭的好机会,也是所剩不多的机会。虽然他尽可能的掩饰自己的行踪,终究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一旦有斥候发现马蹄印,关羽察觉这支骑兵的存在就是必然的事,只是未必会想到他本人就在其中罢了。

百余骑士沿着八丈沟向前急行,又在合适的地点渡过了八丈沟,继续向前急行了十余里。在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关羽的辎重营。两千多人,小半是步卒,大半是手无寸铁的民伕,正忙着立营栅,或是埋锅造饭,准备晚餐。

炊烟袅袅,晚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酷热,不少将士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一派祥和气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十余名骑士散在四周,执行警戒,或是来回传递消息,也是神情轻松,策马轻驰。

甘宁大喜,立刻发出了攻击的命令。只有百余人,不需要金鼓指挥,甚至连战旗都没有亮出,只是口头传达命令,百骑即分作两队,相隔数十步,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了过去。几个端着强弩的骑士冲在最前面,瞄准警戒的幽州军骑士,扣动了弩机。

十余枝弩箭离弦而去,那名骑士刚刚举起手中的号角,还没等吹响就被弩箭射中,翻身落马。

“杀!”甘宁踢马狂奔,战刀斜指,面目狰狞。他虽然善射,却不擅长骑射,索性放弃了射击,选择强行冲击,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幽州军的营地,取得主动权。

“杀——”百骑齐声怒吼,猛踢战马,加速前进。

百余匹战马放蹄狂奔,马蹄踢起泥屑草末,在身后卷起一道轻烟,蹄声如雷,士气如虹,向数百步外的幽州军杀了过去。其他方面的斥候骑士发现了他们,一边拨马向大营方向飞奔,一边吹响了报警的号角。

“呜——呜——”

听到报警的号角声,正在立营和准备晚餐的民伕大惊失色,纷纷抬头观望。随行保护的步卒将士要好得多,他们跟随关羽多年,久经战阵,虽然意外遇袭,却还是立刻行动起来,向各自的军侯、都伯靠拢,在战旗下集结,立阵迎战,尤其是弓弩手,毋须命令,就地准备,上弦,上箭,向急驰而至的骑士射击,尽一切可能的阻击敌人靠近,为同伴争取时间。

零星的箭矢飞至,冲在最前面的甘宁举起了盾牌,继续加速向前。他用的不是骑盾,而是只有他才能提得起来的步卒大卒,步盾宽大,完美的遮住了正面。幽州军的箭矢射在上面,笃笃作响,却无法射穿,更无法伤害到他。虽然有强弩手发现了这一点,改射他的战马,却为时太晚,没能拦住他的脚步。

甘宁策马冲到营前,抡圆了战刀猛劈,劈歪迎面刺来的一杆长矛,战马轰然撞了上去,将长矛手撞得闷哼一声,口吐鲜血,倒飞而起,他的同伴避让不及,被撞得东倒西歪,溃不成阵。

没有严阵的阵型,步卒在骑兵面前不堪一击,转眼就被击溃。

甘宁等人策马杀入,肆意杀戮,远者弓弩,近者刀矛,所向披靡。这些骑士是甘宁的亲卫骑,虽是水师,平时却经常训练骑战,实力不弱于真正的骑士,面对这些散乱的步卒毫无惧色,攻势凌厉。

战马撞翻了士卒,踢翻了锅灶,在幽州军中来回冲突,将试图立阵反击的幽州军一一冲散、杀死,甘宁一马当先,看准了统兵的校尉所在,径直杀到。

校尉脸色煞白,却没有放弃抵抗,嘶吼着命令亲卫们结阵阻击,亲自举起了弓,向甘宁连射三箭。

甘宁举盾挡住两箭,另一枝从盾牌边缘掠过,正中他的腹甲,却没能射穿,被弧形的甲片滑开,擦出一溜火星。听着清脆的声音,甘宁放声大笑,策马杀入,手中长刀左劈右挡,劈开两柄长矛,第三刀从校尉的脖子边掠过。校尉举弓遮挡,却慢了一步,脖子一凉,甘宁已经从他身边掠了过去,一刀割开了他的颈动脉。

鲜血喷射出来,另一名骑士如风杀掉,将校尉撞倒,碗口大的马蹄踏在他的胸口。校尉狂呼一声,口喷鲜血,当场气绝。更多的骑士鱼贯驰过,将校尉踩得面目全非,一名骑士顺手扯下了他的战旗,点着了火,用力挥舞。

仅仅两个来回,甘宁就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剩下的幽州军群龙无首,虽然不肯放弃,却只能各自为战,无法阻止策马奔驰的骑士。骑士们俯身从炉灶里抽出一根根燃烧的柴火,开始点燃沿途遇到的所有物资,粮车、草堆、军械、帐篷,一个不落。

烈火熊熊,辎重营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甘宁策马回到中军,扯下幽州军的战旗,就着地上的鲜血,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袭营者,大吴水师督甘宁也。然后将大旗再次竖起,翻身上马,纵声高歌,在骑士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得遇伯乐兮,授我旌节。锦帆百丈兮,万里纵横。宝刀耀日兮,奸邪退避。英雄奋武兮,天下太平……”

——

关羽转过身,看着北方被浓烟遮蔽的天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怒不可遏。

一时疏忽,就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劫了辎重。这绝非偶然,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而且很可能是针对他关羽特别准备的陷阱。

怪不得江东水师进退失措,明明知道他赶来救援,却还是徒劳地向泉州进发,直到最后一刻才掉头而走,原来甘宁不是蠢,而是为了诱他追击,为袭击他的辎重创造机会。如果水师撤得太早,双方离得太远,追击不及,他就不可能不惜体力的追击,也不可能让辎重营落在后面。

战败不可耻,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败给甘宁不行,尤其是以这种方式。

狡诈的江贼!关羽吁了一口气,招了招手,叫来亲卫骑将傅容,命人集结亲卫骑,赶去增援,追杀袭击辎重营的江东军。从对方出现的时机来看,对方很可能是绕道西侧的八丈沟,得手后会沿着八丈沟返回,或者径直去巨马水,与接应的战船会合。能这么快击败随行保护的步卒,这些江东军的人数一定不少,骑兵不难发现他们。考虑到对方可能有船,顺水而下,关羽要求傅容赶到前面渡口拦截,八丈沟边有大树,带上斧头,砍几棵树往河里一扔,船就走不了,再用火箭烧船,将这些可恶的江东军步卒逼上岸,自然手到擒来,到时候将这些步卒的人头送给甘宁,以报袭击之辱。

傅容领了命令,正待要走,有骑士赶来报告:辎重营遇袭,辎重被毁,袭击者是甘宁亲自率领的骑兵,人数不多,但是极骁勇,来得非常突然。

关羽愣了一下。“是甘宁本人?”

“千真万确。”骑士的眼神有些躲闪。关羽沉下了脸,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强大的压力却让骑士不敢再遮掩,从马背上取下了那面战旗,展开在关羽面前。

看着那十一个张牙舞爪的字,关羽原本就红的脸更是红得像血,不仅红,而且热,热得发烫,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似的。甘宁居然敢在自己面前耍这样的花招,以百骑奔袭,这是赤果果的挑衅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羽哼了一声,一推胡须,厉声喝道:“周仓,备马,提刀,随我去斩了甘宁匹夫!”

第2066章 饮鸩止渴(求推荐!)

刘备日夜兼程,赶到河间国,还是慢了一步,甘宁早已离开。他沿着虖沱河一路前行,经过参户亭战场,依然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将战场上的血迹冲涮干净,除了亭外的几个新坟,没人会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但影响还是有的,甘宁大肆屠戮世家、豪强,攻破了好几个庄园,坚固的坞堡也没能挡住他的步伐,让河间人心有余悸,不少人家都在加固庄园的院墙,或者将家人、物资送往城里,以免再遭洗劫。河间虽属冀北,却已经算是腹地,离海岸有百余里。甘宁来去自如,对冀州人的打击不小,渤海太守臧洪影响最大,一提起甘宁就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刘备理解臧洪的压力,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幽州。甘宁离开了冀州,下一步很可能去幽州,泉州就是最大的目标,也不知道关羽、田豫能不能应付得当。想到关羽,刘备的心情就说不出的复杂。关羽一向对甘宁不以为然,很可能会轻敌,如果他一时意气,打了败仗,甚至丢了泉州,幽州就危险了。

逢纪建议刘备派张飞率部赶回涿郡,刘备自己留在河间,等待袁谭和天子。如果幽州有麻烦,刘备还需要他们的协助,况且计算时日,他现在赶回去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胜负已分,他更应该考虑接下来的形势,早做准备。

刘备虽然不安,还是听从了逢纪的建议,耐着性子,天天盼着幽州的消息。

张飞刚出发不久,关羽和田豫的文书就到了。得知关羽虽然一时疏忽,被甘宁偷袭了辎重,却没有乱了阵脚,守得扎实,刘备大喜。相比于千余人的伤亡和辎重损失,关羽能如此克制让他很欣慰。

刘备安心在河间住了下来,袁谭却有些头疼。去年征发二十万大军,本想一鼓作气拿下青州,顺势再取徐州、兖州,结果只拿下了兖州,还得不偿失,白白消耗了大量的钱粮,现在刘备不走,天子又来,还要他供应两万骑兵的钱粮,他压力很大。

田丰费了不少口舌,总算说服了冀南世家继续支持他,但冀南世家已经支持他们父子近十年,两次受挫,不仅信心近乎崩溃,经济上也很吃紧,难以为继。

就在这个时候,逢纪向刘备提出一个建议:向袁谭讨要冀北,作为交换条件,刘备向袁谭提供战马,并承担天子一行的开支。

虽说佩服逢纪的才智,刘备刚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以为逢纪和他开玩笑,或者别有用心。可是听了逢纪的分析后,他又觉得有理,未尝不是一个将冀北的河间、中山收入囊中的机会。在与逢纪反复商议后,他接受了逢纪的建议,并由逢纪出面与袁谭商议。

袁谭听到逢纪的提议时,和刘备的反应差不多,觉得逢纪是不是开玩笑,但逢纪却很认真,他问了袁谭几个问题:在孙策进攻冀州的时候,你希望刘备是你的盟友还是你的敌人?如果刘备实力不足,抵挡不住太史慈的进攻,你要不要增援?就算你不让出河间、中山,你能从这两个郡国得到足够的钱粮,供应天子一行的开支吗?

袁谭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逢纪说得有理。与其掌握着河间、中山,却要提供天子的开支,不如将河间、中山让给刘备,由刘备去筹集钱粮,供应天子。围攻孙策的计划失败,冀州即将面对孙策的反击,这个时候放弃征不到钱粮的中山国,换取刘备的协助,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放弃河间的确有些可惜,可他也没什么办法,刘备的强大对他利大于弊。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由太史慈发起进攻是孙策的一个选项,仅凭刘备现有的半个幽州,很难挡住太史慈,最后还是需要他增援。让出中山、河间,让刘备自己想办法征收到钱粮,挡住太史慈,他就可以专心对付青州、兖州方面的攻击。

虽说形势逼人,不得不壮士断腕,袁谭还是有些担心。放弃两个郡国——哪怕这两个郡国一向貌合神离——依然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他先试探着和沮授、崔琰商量,不出所料的遭到了强烈反对,只有很久没发表意见的郭图支持他,认为这么做虽然面子上难看,却是解决冀州危机的一个办法。双方争论了很久,最后还是袁谭做了决定,接受刘备的请求,先解决眼前的危机。

当然,要换一个方式:这两个郡国不能直接给刘备,而是献给天子。河间是孝灵帝的故国,献给天子,也是合作的诚意。至于天子怎么处置,就与他无关了。

见袁谭一副急着将麻烦推出去的急迫心情,沮授、崔琰无言以对,心情沮丧。

得到袁谭的回复,刘备喜出望外,几乎要给逢纪跪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袁谭真会答应这个要求。两个郡国加起来有十多万户,他掌握的几个郡中只有涿郡有这样的实力,其他几个郡加起来还不到十万户。也就说,有了这两个郡国,并且能从这两个郡征收到钱粮和兵源,他的实力翻了一番。

逢纪却很淡定,傲然一笑。河间、中山算什么,只要将军想,整个冀州都可以是你的。

刘备笑着摇手,连称不敢想。

逢纪没有解释,神情却很笃定。他再次向刘备献计,让牵招赶去代郡、上谷,与乌桓人、鲜卑人联络,筹措战马。夏天草肥,是战马长骠的好时机,在草原上吃上几个月草,秋后有了骠,战马体力最好,正是适合征战的时候。他相信,太史慈短时间内不会出兵,秋后才会开战,这个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如果用粮食喂马,那太奢侈了,绝不是刘备能承受得起的。

刘备心领神会,立刻叫来牵招,依计行事。

七月下,天子到达河间,到解渎亭祭拜高祖父孝穆皇帝刘开、曾祖父孝元皇帝刘淑、祖父孝仁皇帝刘苌,又接见宗族以及祖母董太后的族人。他从小由董太后抚养长大,号为董侯,对董太后的感情很深,此刻见到董太后生活过的地方,心情非常激动,随行的董承也感慨万千,大唱颂歌,极力鼓吹天子将是中兴之主,河间将来就是宝地。

借着这个机会,袁谭献上河间、中山二国。

天子大喜,随即封赏战功。袁谭收复兖州有功,封魏王,以魏郡为国,领冀州如故。刘备佐征有功,封中山王,以中山为国,领幽州如故。其他文武各有赏赐,加官晋爵,皆大欢喜。

天子也没忘了曹操的功劳,封蜀王,以蜀郡为国,领益州如故。

——

“这是最后的疯狂么?”孙策将刚收到的消息扔在案上,哭笑不得。一下子封三个王,天子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郭嘉摇着羽扇,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明知是饮鸩止渴,天子也顾不上了。”他停顿了片刻,又道:“袁谭也就罢了,连中山、河间都放弃了,估计一个魏王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刘备却不同,他几乎一箭未发,却白白得了两郡国,还封了王,一冲动,说不定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逐鹿中原呢。”

“哼!”孙策不屑一顾。“依我看,还是袁谭识相些,知道大势已去,不再勉强了。至于刘备,别说他得了中山、河间,就算他拿下整个冀州也翻不了天。冀南那些世家能看得上他?”

“这可不好说。”

“嗯?”孙策转向郭嘉,有些不解。

“大王,真能看清大势,能舍了眼前小利的人毕竟是少数。毕竟工商利润虽高,终究不如土地稳定,农耕为本、工商为末的思想延续了几百年,要想在几年内就扭转过来,谈何容易。从大王主政南阳算起,行新政至今近十年,对世家有没有利,南阳世家最清楚了,可是偷奸耍滑,想两面逢源的人还不是一样有?没有人嫌利益多的,占有土地并不影响经营工商,反而更有优势。只要有一线机会,世家都不会放弃。兖州人如此,冀州人也如此,可以这么说,天下人都如此,包括江东人。”

孙策眉头微蹙,也有些无奈。郭嘉说得没错,没有人嫌利益多,既想得工商之利,又不想放弃土地的人比比皆是,江东也不例外,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与土地有关的事,有人蠢蠢欲动,以各种名义侵占土地,胆子大的占耕地,胆子小一点的占山林湖泊,总之是胃口越来越大,扬州刺史高柔到处扑火,连述职都没时间。

郭嘉这么说,既是提醒他不要太乐观,也有希望他能够松口,让一些利的意思。毕竟他麾下的文武们有的来自老世家,有的成了新豪强,境界未必就比那些负隅顽抗的兖州、冀州世家强到哪儿去。

但别的可以商量,这一步不能让,让了一步,就会让更多步,新政迟早会流于形式,虚有其表。

“不见棺材不落泪,该杀一批人了。”孙策打了个响指。“传令满宠、吕范、纪灵,准备进攻兖州,用兖州世家的首级提醒提醒他们,认清形势,不要自找没趣,非要往我的刀上撞。”

第2067章 以不变应万变

贾诩进三策,建议天子退却,他的弟子毌丘兴却反其道而行,建议天子主动进攻,这些消息已经从不同的渠道传到建业,真实性基本可以确认,只是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暂时还不得而知。

联合袁谭、刘备,集结幽并凉三州的精锐骑兵,在冀州迎战,是军师处推演出的可能方案之一,也与目前天子的行动相符,但孙策并不打算立刻进攻冀州,兖州才是嘴边的肉,没有道理不吃。天子和袁谭、刘备君臣欢,在他看来就是小孩过家家,自娱自乐。君子有成人之美,让他们玩去吧,开心就好,我按我的计划来。

以豫州郡兵为主力进攻兖州,将战线推到黄河,既可以将消耗减到最小,也能锻炼出一支精兵,接下来进攻冀州就有了充足的兵力。对冀州人来说,这种等死的滋味绝不好受,天子在冀州待得越久,冀州内部的矛盾越容易激化,崩溃得越快。果不其然,天子刚到河间,袁谭就放弃了河间、中山,割弃了冀北,换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魏王。

也不能说一点意义没有,至少离袁绍的遗愿近了一步嘛。只是不知道他这魏王能做几天。

“大王什么时候起程?”

“我再等等,让朱桓先去。”孙策笑了一声,又道:“钟繇在襄阳,应该没问题吧?”

郭嘉也笑了。“大王放心吧,他与二将军相处得很融洽。收到消息后,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他顿了顿,瞅了一眼趴在孙策身边的孙尚香,又道:“可惜三将军还小,要不然的话,让三将军去豫州也不错,大王可以安坐建业,雄视天下。”

“对哟,对哟。”孙尚香一脸严肃的表示赞同。“要不等几年再打吧。”

孙策曲指轻弹她的脑门。“着什么急,天下之大,超出你的想象,够你打一辈子的。”他眨眨眼睛。“有没有想好挑谁做军师、大将?”

孙尚香摸着脑门,嘿嘿笑道:“军师就不用了,阿节挺好的。大将嘛,我还要看看,远征不比就近作战,当然要挑最强的,以一当十都不够,要以一当百。”

“你看我行不行?以一当百可能有点勉强,当二三十还是可以的。”

孙尚香大笑,抱着孙策的脖子晃着身体。“王兄,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哪敢指挥你啊。你坐镇后方,为我押阵,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就心满意足了。”

“嗯,给你做辎重校尉,连上阵的资格都没有。”

孙尚香笑得脸色泛红,吐吐舌头。“哪有,你是元首,我是爪牙嘛,你说往哪儿打,我就往哪儿打。”

“我家兄弟姊妹八人,这个幺妹最狡猾。”孙策笑道:“祭酒,你的功劳不小呢。”

郭嘉难得的谦虚。“都是三将军资质好,也是大王言传身教有方,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三将军,看在我这个先生的面子上,带上我家阿奕吧?”

“他若是敢来,我当然欢迎。”

“哈哈哈……”孙策大笑,指着郭嘉说道:“强母生弱儿,回去和你家老虎说,让她赶紧改改脾气,现在还来得及。再过几年,想改都来不及了。”

郭嘉笑着拱拱手。“大王金口玉言,一定不会错,我马上就回去转告夫人。”

孙策和郭嘉说笑了一阵,考问了孙尚香和徐节对当前形势的看法。羽林卫有守宫之责,她们常年住在左右,军师处的重大会议几乎都会参加,有了疑问随时可以发问,孙策、郭嘉甚至张纮、虞翻只要有空,都会尽心回答。说起来,孙氏兄弟姊妹中,孙尚香接受的教育是最完整的,从五六岁起就由孙策安排,接受系统的训练,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她的进步也有目共睹,分析起时事来有板有眼,远远超出同龄人,就连军师处的参军也未必能及。

正说着,侍从胡综走了进来,报告说水师都督甘宁有军报送到,正在军师处抄录备案,很快就会送来。孙策坐起,看看郭嘉,郭嘉会意,起身告辞,赶回军师处了解情况。

甘宁之前有消息来,说与太史慈等人商议,决定大范围游击作战,牵制冀州、幽州,按照时间计算,他现在应该到了幽州,能否敲山震虎,吸引袁谭、刘备的注意力,对接下来的战事非常重要。他在冀北的战事虽然成绩不错,意义却不大,水师孤军深入只能是偶然事件,一旦有了防备,再想重施故技就难了。相比之下,对幽州的攻击要可行得多。

——

军师处很快走完了相关程序,将甘宁的军报送到了孙策面前。

了解完甘宁与关羽交战的经过,孙策很满意,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甘宁见好就收,没有冒险冲击关羽的大营,表明甘宁虽然粗勇好杀,却并非鲁莽之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对于独领一部的水师督来说,这比勇猛更难得。

步骘也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他接应甘宁的部署不仅得到了甘宁的欣赏,也让孙策很意外。虽说其中不可避免的有算计的成份,大局观还是有的。有他做副将,孙策可以对甘宁放心了。

让孙策意外的还有一点:关羽居然能沉得住气,没有派兵追杀甘宁,看来这两年心性也沉稳多了。年过不惑,不再是那个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愤青。

军师处很快做出方案:考虑到满宠等人即将对兖州发起进攻,甘宁最好能进入黄河,与徐盛配合,截断兖州与冀州的联络,形成对兖州的包围,并对冀州施加压力,让袁谭不能安心秋收。如果机会合适,再沿河上岸骚扰,毁掉一部分庄稼,破坏冀州的经济。

甘宁的水师中有装备巨型抛石机和强弩的楼船,攻击力还是很强的,普通庄园根本挡不住他。

军师处又提出了动员黑山军下山的方案。袁谭将兵力集中在东部,西部兵力空虚,从河内到常山、中山,都是黑山军可以攻击的目标,就算是抢收一些庄稼也是好的,躲在山里有什么出息。

随后,孙策叫来了朱桓,派他领五校共一万中军,赶往豫州,与阎行、陈到等人会合后,居中调度对兖州的攻势。陆议将作为他的副将,兼任军谋。

朱桓喜出望外,躬身领命。

孙策打量了朱桓很久。“你回去准备一个方略,接受军师处的质询,尽可能一次通过。”

朱桓眼神微闪,一口答应。他知道,孙策这么久一直没有让他独领一部,不是怀疑他的忠诚和能力,而是对他的脾气不太放心,担心他不够稳重,担当不了如此重任,这才冷藏了他几年。如今机会来了,他自然不能放过,不仅要一次性通过军师处的质询,而且要拿一个好成绩,不能让孙策失望。

看着朱桓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孙策捻着手指,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盛夏出兵,对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困难,比秋季出兵要麻烦得多。

天气炎热,雨水又多,晴天的时候晒得铁甲发烫,浑身是汗,下雨的时候又到处是雨,行军困难,如果防范不当,水土不服,引发疾疫,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孙策将这个任务交给朱桓,就是对他的一个考验。他不仅要考虑如何作战,还要考虑防止各种意外出现,行军路线要尽可能的短,避开沼泽地,适合大军驻扎,物资运送要方便,减少不必要的消息,粮食、军械、药物,一样也不能少,尤其是药物,各种药都要备齐,以防不测,等出了事再找药就来不及了。

统领万人作战,几乎上是考验一个将领能不能独当一面的标尺。九督之中,目前能统领万人以上的只有周瑜、太史慈、黄忠和沈友四人,最多再加上刚刚在弘农建功的鲁肃。实际上鲁肃取弘农时,直接指挥的兵力并没有超过万人,协助他作战的还是吕蒙、蒋钦、徐盛这样的老手。

培养将领不能拔苗助长,要循序渐近,一步步地来。

以这个标准而言,孙策对朱桓能否胜任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选择朱桓是多种因素的权衡结果,实际上有些冒险。江东系是他的根基,他必须给他们更多的机会,保证他们对他的支持,尤其是在江东世家豪强蠢蠢欲动,打算以身试法的时候。进攻兖州,拿兖州世家开刀是杀鸡儆猴,希望江东世家豪强识时务。若是不得已,免不了要杀几个人以示震慑。

在此之前,他要确保大多数江东世家对他的信任和服从,提拔朱桓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步。眼下还没有朱张顾陆一说,顾氏、陆氏根基已深,起不到太多的示范作用,朱氏、张氏却还没有那么强,甚至不如沈氏。张允意外阵亡,让他扶植张家的计划落空,朱桓成了不多的选择。

但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朱桓善战,却也骄傲自负,意气用事,和关羽有些相似,他也许能独领一部,和其他人相处却不太容易,这次让他负责兖州战事是因为兖州就在身边,而且已经被打残了,又有陆议在,就算有所失误,应该也不会出现重大问题。

第2068章 顾雍(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跨出宫门,朱桓停住脚步,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吴王担忧的目光让他很受伤,但他也清楚,吴王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想通过军师处的质询绝非易事,一向眼高于顶的汝颍人肯定会百般挑剔。他多次参加类似的质询,太清楚这些汝颍人的禀性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他本以为吴王会直接任命的。朱然、陆议外放之前,都没有类似的流程。

一想到这件事,朱桓就有些郁闷,但他又不敢掉以轻心,好容易得来的机会,他可不愿意就此放弃。他站在宫门外想了想,翻身上马,决定去找建业令顾雍商量商量。

吴县人在建业的很多,能让他信服的却很少。顾雍不仅和他一样是吴县人,还有和他类似的经历——从吴王过江开始,顾雍在会稽做了八年的郡丞,直到最近才被任命为建业令。顾雍是吴县顾家子弟,又是蔡邕的得意弟子,还是吴王任会稽太守时的郡丞,这么久没有提拔,总算提拔了又只是一个县令,而不是郡守,这实在不合常理,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恶意。

如果他是顾雍,他肯定接受不了。

朱桓一边想着心思,一边策马来到建业县的县寺,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自己大步进了门。他是常来的,县寺外的郡卒都认识他,纷纷行礼,却没人来拦他。朱桓快步来到中庭,顾雍正在堂上处事公务,两个掾吏跪在面前连连叩头,涕泪横流。

“国家自有制度,你们家中人口多,负担重,可以提出申请,县里解决不了,会向郡里反应,向大王反应。收受贿赂是违法的,就算轻微,记在考评簿里也会影响以后迁转,若是严重了,成了赃吏,不仅误了自己的前程,还会让家族蒙羞,子弟受到连累,不值得啊。”

“明廷教训的是,明廷教训的是,小吏下次再也不敢了。”

“去吧,好好反省,把收的东西都还了,把扣的船修好,尽快还了,不要影响百姓的生计。”

“喏。”两个掾吏叩了两个头,转身去了。看到朱桓时,满面羞惭,连头都不敢抬。

朱桓上了堂,笑道:“元叹兄不仅理事,还育人,真是令人钦佩。”

顾雍看了朱桓一眼。“稍等片刻,我手上还有两份公文批一下,马上就好。”说着,命人上茶水点心。

“不忙。”朱桓说着,在一旁的走廊上坐下,远远地看着顾雍看公文。顾雍看公文不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时放下叹息,又让人取其他的公文来对照。朱桓茶都喝得饱了,他还没看完。朱桓有些着急,却又不好多问。他知道建业令不好做,顾雍又是个谨慎的人,做事追求滴水不漏,考虑起来很费神。

过了很久,顾雍处理完了公务,来到朱桓面前,拱手致歉。朱桓递过一杯茶,笑道:“又出了什么事,这么纠结?”

顾雍摇摇手。“能浅任重,惭愧,惭愧。休穆,看你一脸喜气,这是外放了?”

朱桓惊愕地看着顾雍。“元叹兄,你真是神了,这都能看得出来?”

“这么说,我说中了?”

“说中了,说中了。”朱桓兴奋不已。“可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顾雍笑笑。“因为我想不出除了外放,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兴奋。”

“呃……”朱桓大窘。“元叹兄见笑了。”

顾雍祝贺了朱桓两句,又收起笑容,问起朱桓来意。朱桓就要即将统兵前往兖州作战,出发之前还接受军师处质询的事说了一遍。顾雍听了,忍不住问了一句:“伯言做你的副将兼军谋?”

“是啊,我也很意外。”朱桓的眼神有些躲闪。顾陆两家联姻,顾雍的夫人就是陆康的女儿,陆议脱颖而出,不仅对陆家意义重大,对顾家同样很重要。陆议连续两战取得大捷,甚至还淹死了对方的大将,很多人都以为陆议这次要升职,很可能会主持对兖州的战事,没想到这件好事落在他的身上,陆议反成了他的副将,这让人有一种他抢了陆议机会的感觉,所以他才要第一时间来向顾雍通气,以免引起误会。

顾雍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慢慢的咀着。朱桓心中不安,正待解释,顾雍摇摇手,示意朱桓不要急,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水,擦净了嘴,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休穆,你我至交,我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用担心太多,尽力去做便是。大王对你期望甚厚,千万不要辜负了他。”

“那是自然。我只是有点捉摸不透该怎么打。”

“一个字:稳。”

朱桓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雍。顾雍却不肯再说,朱桓再三拱手,他推辞不掉,这才解释道:“你知道对大王为说,兖州是什么吗?”

“请元叹兄指教。”

“兖州是一块砺石。”

朱桓眼神微闪。“那我就是大王要磨的刀?”

“你是,伯言也是。”顾雍靠近了些,拍拍朱桓的手。“伯言虽说接连取胜,但一次是偷袭,一次是守城,并没有正面作战。这次大王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指挥数万人的大战,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只要能胜,时间长一点没关系,消耗多一点也没关系,大王在乎的只有一点:你们二人指挥数万人大战,并且取胜,兖州就是让你们练兵的校场。”

朱桓恍然大悟。他知道孙策为什么担心他了,孙策担心他急功近利,浪费了这次机会。以兵力而言,击破兖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借这次大战取得足够的经验。攻克兖州之后就要进攻冀州,孙策需要一个能像周瑜那样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和陆议就是孙策心目中的人选,而且他还排在陆议前面。

当然,如果他的表现不能让孙策满意,那机会就是陆议的了。

“休穆,努力,千万不要辜负大王。”

“这是自然。”朱桓拍着胸脯,慷慨激昂。

顾雍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有多久没回吴县了?”

“还是正月里在家的。”

“写封信回去吧,告诉你几个叔父,你朱家光宗耀祖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要被一些蝇头小利耽误了。”

朱桓一愣,随即明白,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

送走朱桓,顾雍回到中庭,在堂上站了一会儿,让人取来刚刚批复的那两份公文,看着上面的处理意见,提起笔,打算修改一下,可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一个建业本地豪族说有一块地原本是他家的产业,想要回来,但屯田中郎将不肯还,双方各执一词,告到建业县。涉及到屯田,这件事原本不在建业县的管辖范围内,但主告者是建业县人,顾雍作为建业令,不能不问,向屯田处发出了询问,今天才批复。

他的处理决定是双方协商解决,耕地是不可能还的,但屯田处可以提供一些补偿,双方各让一步就算了。可是朱桓外放,他感受到了孙策扶植江东人背后的目的,这么处理就有些不妥了。

孙策入主江东之初,并没有像在豫州那样强行掠夺当地世家、豪强的土地,大部分都是通过协商,由世家、豪强主动献地,然后再给予相应的补偿。主动献地难免会有保守,最好的地不太可能献出去,数量上也会超出一些,孙策对此没有深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份,就算默认了。

这么做,对保持江东的稳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也留下了隐患。豫州世家被孙策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遍,元气大伤,至少有一半世家的家主被杀,首级挂在了官道上,剩下的世家也都严格按照计口授田,多一亩都不行。豫州人心里不平,自然不能看着江东人逍遥法外,尤其是杜袭任丹阳太守之后,风声就渐渐紧了起来,私下里有传言说要在江东丈量田亩,清理超出标准的土地。

顾雍在这个时候调任建业令,有充当缓冲的作用,平衡杜袭的一些过火措施,以免激化矛盾,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从几件事的处理来看,他的判断基本无误。但他低估了孙策推行新政的决心,涉及到土地,孙策绝不会让步。这个本地豪族要倒霉了,孙策如果下令清查他家的土地,肯定会超出标准,不仅他想讨回的土地要不回来,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典型,割掉一块肉。

他的处理决定不符合孙策的要求,现在改也来得及,却不符合他之前的作风。一旦孙策发现他改变作风是因为朱桓来访,他从中嗅到了风声,那性质就不同了。

宁可挨孙策的处罚,也不能留下见风使舵的坏印象。以顾氏在吴郡的影响力,就算孙策不想用他也不可能压制他一辈子。已经做了八年郡丞,再做几年又如何?实在不行,去襄阳随先生蔡邕修书就是了。

倒是老家的土地要尽快处理,不能被孙策找到借口,借题发挥,对整个顾家进行打击。

第2069章 望风而逃

朱桓准备了两天,拿出了一个让军师处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的方案。

跟随孙策征战六七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十余次,听过军师处无数次的质询,他对怎么做方案并不陌生,需要注意哪些事项也了然于胸。他拿捏不定只是孙策对他的具体期望,听了顾雍的点拨,确定了主要指导思想,剩下的对他来说并不难。

至少拟定方案没什么困难。

顺利通过了军师处的质询,朱桓随孙策来到殿中。朱桓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孙策满意与否,在他接受质询的时候,孙策很平静,看不出他的心情好坏。

“方案不错。”入座之后,孙策先给朱桓吃了一颗定心丸。

“谢大王。”朱桓如释重负,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能执行到位吗?”孙策瞅瞅朱桓,也笑了。“伟则,取些冰饮来,我们的朱大将军满头是汗。”

胡综忍着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朱桓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拱手。“大王,你就别取笑臣了。第一次担当大任,臣心里没底得很。”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是好事。休穆,你不缺勇气,缺的是耐性。这几年算是有所长进,这次好好打,让我们看到你的成绩。”

“喏。”朱桓心中一暖,连忙答应。

胡综端来冰饮,孙策取了一杯,朱桓也取了一杯捧在手中,他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凉意沁人,浑身通泰。喝了几口,他慢慢冷静下来,思考着孙策说的话,知道孙策还不放心,担心他想得到,做不到,临事激动,又忘了章程。

“请大王放心,臣此去兖州,有事必和陆议商量。陆议虽年轻,却比臣稳重,有他参谋,时时提醒,臣一定会受益良多。若有分歧,能纳陆议之计则纳之,不能纳陆议之计,臣则……”

“则行之。”孙策放下手中的冰饮,摆了摆手。“休穆,我只是希望你耐心一些,多听听别人的意见,而不是让你唯唯喏喏,如提线木偶一般。若是为此,我何必让你上阵,派三将军去好了。”

朱桓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别人的意见要听,但决定一定要自己做。有功不让,有过不诿,要有一个大将的担当。”

朱桓用力地点点头。“喏,臣记住了。”

“嗯,你再跟我说说,谁帮你出了主意?”孙策斜睨着朱桓。“你别想瞒我,这不是你的风格。”

朱桓嘿嘿笑了两声,再次拱手施礼。“生臣者父母,知臣者大王。臣不敢有瞒,臣领命之后,去见过顾雍。”他顿了顿,又道:“他是臣在建业不多的好友。”

朱桓随即便将与顾雍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孙策静静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听到朱桓方案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人指点过朱桓,考虑到朱桓那眼高于顶的脾气和他极其有限的交际圈,他猜到可能是顾雍,这种稳定压倒一切的作风除了顾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是对朱桓来说,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真到了战场上,他的本性一定会释放出来。方案做得稳妥些,就算放肆也能有余地。

孙策又和朱桓商量了出征的将校人选,安排好出征的日期,就让朱桓出去准备了。大军出发在即,朱桓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他独坐了片刻,军谋处送来抄录后的方案,孙策又打开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郭嘉进来了。

“大王还没休息?”

孙策说道:“再看一看朱桓的方案。”

“方案没什么问题,就看执行得如何。不过有陆议做军谋,应该问题不大。其实说起来,仅人选而论,陆议比朱桓更合适。大王保护陆议,不想让他承担太重的责任,是对他的爱护,却有点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走得稳比走得快更重要,天下那么大,路那么长,本来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走完的。”

“那倒也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拔苗助长是害他。”

孙策合上方案,看向郭嘉。“猜猜是谁给朱桓出的主意?”

“顾雍。”郭嘉不假思索。“我一听就知道了,除了顾雍,不会有别人。”

“你对顾雍怎么看?”

“我不喜欢这个人。”

“为什么?”

郭嘉摇着羽扇,沉吟良久。“此人是瑚琏之器,与臣禀性不合。”

孙策笑笑,没有再说。郭嘉虽然放荡,却也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的人,他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瑚琏之器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不是什么好词,尤其是从郭嘉这种讨厌礼法的人嘴里说出来。

郭嘉实在对顾雍没什么好感,主动转换了话题。朱桓的方案很稳妥,但也带来一个问题,他需要的时间会更多,钱粮消耗也成倍增加。郭嘉建议,在将战线推进到兖州境内以后,尽快恢复豫州的生产,不仅要赶上宿麦,最好还能抢种一些其他的作物,比如芋头、薯蓣(山药)之类的,再从徐州买一些小猪来放牧,到年底就能吃上肉了。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组织百姓打渔。豫州水系发达,水产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孙策表示同意。郭嘉是豫州人,军师处也有不少豫州籍的军谋,他们知道什么东西能种什么东西不能种,只要能挽回一些损失,都可以尝试。他随即表示,已经通知首相张纮,随了免去豫州今年的赋税之外,还将拨一部分救济粮,确保豫州百姓不会因为粮食短缺出现饿死等情况。

两人谈到夜幕降临,孙策本打算留郭嘉吃晚饭,郭嘉却没兴趣,说是钟夫人今天准备了丰盛的晚饭,他要回去享受去了,不陪孙策吃工作餐。自从上次孙策说母强子弱,钟夫人的强势会影响她儿子郭奕的性格后,钟夫人改了不少,郭嘉最近的日子好过多了。孙策打趣了他几句,郭嘉得意地大笑着,甩着袖子出去了。

孙策回到宫里,来到稻香殿。袁权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在等候,甄宓也在,和袁权说着什么。看到孙策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孙策打量了甄宓一眼,歪了歪嘴。

“你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大王怎么能这么说臣妾?臣妾是特地过来陪大王用膳的。”

“算了吧,你要是说过来偷师,我还能相信你,陪我用膳,你有这么好么?”

“唉呀——”甄宓抱着孙策的手臂,撒起了娇。孙策一边和她说笑,一边入座,袁权派人取来水,侍候孙策冼脸净手,又摆上晚餐。甄宓乖巧的坐在一旁,为孙策夹菜倒酒。孙策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说话。袁权见状,笑道:“大王今天又和谁说事,拖了这么久,让阿宓好等。”

“为了豫州的事。”孙策将和郭嘉商量的事说了一下,又说起钟夫人的事,三人笑成一团。袁权想了一会儿,又说道:“豫州有事,我们这些豫州人也不能坐视,要不我联络几家,出点钱,从交州买点米吧。”

“去交州买米,还不如去海里打渔呢。”甄宓突然说道。

“你什么时候又研究起打渔了?”

“上次听水师甘大都督说的。大王,交州有米,可是太远,本来就无利可图,只是因为战事紧张,这才不惜成本。如今麋都督已经去了交州,大量买米,交州米价肯定飞涨,很可能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着。依我看,不如去海里打渔。弄几条大船,打几个熟悉鱼情的渔夫,出海半个月就能满载而归。也不用太远,会稽之外就是上好的渔场。”

孙策很惊讶。他知道甄宓出身商人世家,对做生意很有兴趣,却不知道她对渔业还这么在行。说起来,随着海船的成功制造,远洋渔业已经在渤海推广开来,只是在东海、黄海还不多,因为这片海域太大了,不像渤海那样知道边界,心里有底。人对未知的事总会有恐惧,尤其是在没有生存压力的时候,更没人愿意去冒险。

“你这么熟悉,交给你处理吧?”孙策打趣道。

“那大王能给臣妾几条船?”

“你要的又不是战船,自己去船官看,有用得着的,你就提走,到时候再还回去就是了。”

“那我还带几个人吗?”

“你想带谁?”

甄宓抿着嘴笑,却不肯说话。孙策明白了,瞅瞅袁权,笑了一声。不用说,这是两人商量好的,一唱一和。“说吧,究竟是谁?”

“不是谁,而是谁们。”袁权笑道:“除了她三兄,还有两个姊夫,十来个族人,都到建业来了。”

孙策吃了一惊,随即想到了刚收到的消息。“甄家是这大逃亡吗?”

甄宓叹了一口气。“不逃还能怎么办,等着被他们敲骨吸髓么?别家还好说,我甄家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亏得我二兄有先之明,早做准备,否则现在中山成了刘备的封国,想逃都来不及了。刘备可是连家乡人都不放过的狠毒之辈,中山人这次可苦了。”

甄宓拉着孙策的手臂,央求道:“大王,你什么时候进攻冀州,灭了刘备啊,可别再让他祸害人了。”

孙策忍俊不禁,一口汤喷了出来。

第2070章 商机

人在做,天在看,刘备在涿郡干的那些事终于结出了苦果。千夫所指,不知道他这个中山王会不会无疾而终。

袁权递过布巾,孙策擦了嘴。“中山出逃的人多吗?”

“往哪儿逃?”甄宓反问道:“周边都是刘备的地盘,根本逃不出去。我阿兄是从草原上绕了一个大圈,赶到辽东,这才搭上了船,仅在路上的开销就能让中户破产,普通百姓哪支撑得起。就是这样,还有两个孩子得了病,死在路上。”

甄宓吸了吸鼻子,撅着嘴,眼眶有些湿。

孙策也收起笑容。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个时代出远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土不服、劳累、盗贼,随便一样都可能要了命,民间有句话,迁徙等同伏法,所以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圈子都很小,无事尽量不出门,一辈子就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让普通百姓翻山越海,长途跋涉,来到中原,这根本不现实,就算袁谭、刘备不拦着,他们也未必能活着走到目的地。

兖州、青州的百姓迁到豫州和江东屯田,也是花了几年时间逐步迁移,还是在沿途郡县尽可能提供帮助的情况下。为了让这些人平安到达,付出的代价也是惊人的。

“你三兄在哪儿?我见见他,问问情况。”

“谢大王。”甄宓又高兴起来,眉目生春。“大王,太史慈会出兵吗?如果太史慈出兵进攻,中山人可以响应的。”

“你二兄静极思动,又想带兵了?”

“这倒不是,谁不想平平安安的啊,可现在刘备入主中山,平安不可得,只好奋起一击了。中山近燕代,原本民本就剽悍,也是出精兵的地方。如果大王能支援一些军械,就算不能赶走刘备,给他找点麻烦还是足够的。”

孙策笑着摇摇头。“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身处是非之地,还是低调些比较好。安份守己,刘备或许不会主动找事,最多讹点钱粮,真有了军械,刘备就算拼了命也要灭了你们甄家。除非你二兄能招募到足够的兵力与刘备对抗,可是那样一来,需要的军械太多,我就算给他也运不进去啊。”

“这倒也是。”甄宓托着腮,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可是就这么坐等,真是憋屈啊。”

“想出气?”

“是啊,就是想给刘备找点麻烦。”

“那倒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二兄敢不敢干。”

甄宓又兴奋起来。“什么办法?快说,快说,大王,你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嘛。”

孙策无声的笑了。刘备,你可别怨我,是你自己造的孽。中山靖王之后?嘿嘿,中山靖王要被你害惨了。他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认你这个冒牌子孙的。

——

第二天,孙策就接见了甄尧一行。甄宓年近三十,五官端正,相貌出众,言谈举止都很得体,见到孙策时跪拜进退,一丝不苟,看得出事先认真演练过。其他人也有些紧张,连看孙策都不敢看。甄宓已经亡故的长兄甄豫的儿子甄像正当弱冠,一表人才。

甄家的基因也很强大,几个人站在一起,让人眼前一亮。

孙策问了些甄家的近况,又问了些旅途上的见闻,然后问起各人的才能,读过什么书,做过什么事。甄俨挑这些人出逃是花了心思的,几乎都是家族里年轻才俊,读过书,做过事,有的擅长做生意,有的经常出远门,有的武艺不错,统领过家中的部曲,有一定的带兵经验。

孙策很满意。他留下甄像在身边做侍从,其他人则按照各人的能力和兴趣去不同的部门应聘。既然有真才实学,就走正规的渠道,免得落人话柄,对将来升迁反而不利。甄像是甄逸嫡孙,也是下一任的甄家家主,甄俨将他送到建业来,象征意义很重,自然要优待一些。

甄家来到建业,虽然带了一些随身细软,毕竟有限。孙策答应了甄宓的请求,让她带着几个有出海经验的人去船官挑选大船,准备出海捕鱼。在任何时代,商人的冒险精神都是最强的,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无所畏惧。远海捕鱼在渤海已经得到证实,风险可控,黄海、东海只是反应慢了一步,还没有铺开,甄家想抓住这个机会,既能解决孙策的实际问题,又能积累财富,公私两便,孙策自然不会拒绝。

甄尧毕竟年长些,为人处事的经验比甄宓丰富。他和甄宓商量后,拿出了带来的细软,又通向甄宓向袁权等人借贷了一些,筹集了近千金,向船官租借了十条海船,又高薪招募了一些水手、渔夫,又与张纮签订了相关的收购条件,这才出海捕鱼。为了保鲜,他还订购了大量的冰块,这是在来的路上就准备好的,已经和相关的海商签订了长期的合作协议。

孙策没有直接过问,但他对甄尧所有的操作都一清二楚。术业有专攻,甄尧虽然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真正擅长的还是商业运作,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他已经将出海捕鱼的门槛提得很高,等他满载而归,其他人发现利润丰厚,想要效仿时,就会发现没有足够的投入,根本无法和他竞争。

所以有时候引进一些外来的竞争者,制造一些鲶鱼效应还是有必要的。水师在渤海捕鱼,进行水产加工,充当辽东战区的物资补给并不是一个新鲜事物,荆襄系、吴会系,甚至包括东海系的商人这么久都没想到远海捕鱼,他们赚得太容易,思想上有些懒惰了,对近在眼前的商机都没有留心。

——

八月初,无当营校尉朱桓迁荡寇将军,率领无当、解烦等五营,共一万中军出征。

八月正是秋收的时候,通常很少会出兵,但中军是脱产的精兵,随时可以出征,并不影响秋收,而豫州今年又没有春耕,秋收的任务极轻,沿途的徭役征发也没带来什么大的影响,反倒是中军奔赴战场让豫州军民士气大振,热火朝天的准备反攻,一心要进入兖州,报一箭之仇。

朱桓溯江而上,转入濡须水,经巢湖,入施水,转肥水,再入淮水,一路舟行,于八月中到达谯县,弃舟登岸,陆行百余里,到达睢阳。

陆议、满宠、阎行等人早就收到命令,纷纷赶来和朱桓见面,浚仪督吕范也亲自赶来。天子离开河内,河南的战事告一段落,陆议转任朱桓的副将,吕范也回到了浚仪。这次反攻兖州,他是西路军的大将,受朱桓节制,但独立指挥,不需要事事向朱桓汇报。

该到的几乎都到了,除了任城督纪灵因路途遥远,又有防守任务,没有亲自赶来,只派来了副将臧霸。臧霸拒绝了太史慈去辽东的邀请,被孙策委任为鲁相,这次袁谭重新入主兖州,泰山世家也有响应,臧霸率兵征讨,立了功,孙策提升他为纪灵的副将,成为九督的备选。臧霸对此很满意,请战的积极性很高。

召开会议之前,朱桓先与陆议进行了商议,除了传达孙策的命令,又转达了顾雍的建议。这是江东世家——更准备的说是吴县世家——的大好机会,只能胜,不能败,一定要打好,争取进攻河北时,他们还能担任主攻任务。

陆议已经收到消息,心领神会。

得到了陆议的支持,朱桓随即召开战前会议。作战方案已经提前传达给个人,大家都清楚自己的任务,这次来开会,就是讨论一些细节,确定正式的作战计划。

大家的热情都很高,方案很快敲定,三路大军同时进发,立刻向兖州发起进攻。兖州正在抢收,这时候进入兖州,可以打断兖州的秋收,因食于敌,减少己方的消耗。

朱桓将前锋的任务交给了行征北将军满宠,由他率领精选出的一万豫州兵进入兖州,包围定陶。定陶是济北郡治,也是充州中部的枢钮,攻克定陶就是在兖州腹心打下了一根钉子。定陶的守将是李进,此人是兖州死硬派,当年就和孙策交战,朱桓更是和他直接对阵,杀死了李乾父子。这次重逢,他们不仅要分胜负,更要决生死,杀掉李进,以儆效尤。

左翼的任务交给浚仪督吕范。吕范率领浚仪战区的驻军和陈留郡的郡兵,向东进兵,依次夺取济阳、冤句等县,然后向北收取离狐、濮阳,与水师会合,切断兖州与冀州的联络。

右翼的任务交给任城督纪灵。他们将先取昌邑,牵制董昭的兵力,迫使董昭不能增援李进。

定陶是大城,防守严密,不易攻守,为此,朱桓将调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助战,张奋用战船运送巨型抛石机和弩车,先到浚仪与吕范会师,然后转入济水,顺济水东进,先助吕范夺取济阳、冤句,再赶到定陶参战,拿下定陶后,再视情况而定,或赶去昌邑,或进入大野泽,对兖州北部展开攻势。

吕范对此非常满意。虽然对朱桓出任主将有些不满,但朱桓这个方案对他很关照,有巨型抛石机和弩车助阵,他这一路的进攻将势如破竹,还没开战,首功已经落入他的囊中。这一战打得好,他将来也有机会增兵,升任指挥数万人的大督。

第2071章 不识时务

定陶。

李进按着刀环,站在城头,静静地看着委迤而来的豫州军,嘴角轻挑,带着一抹不以为然的冷笑。

江东儿终究不堪大用,像孙策那样的奇才毕竟是少数。朱桓勇则勇矣,可惜无谋,不识兵机。如果他提前半个月,抢在秋收结束之前围城,或许会有威胁。定陶城坚固,易守难攻,只能围困。如今秋收已经结束,定陶城里的粮食至少可以维持三个月,他想破城,至少要三个月以后。

至于三个月以后怎么办,李进暂时不去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没什么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既然上次在浚仪没淹死,他相信上苍不绝李氏,一定会有转机。

校尉李封大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看城外的豫州军,故意撇了撇嘴。“满宠这酷吏,真的甘心做江东儿的爪牙啦,居然做了前锋。不过这孙策还真是慷慨,别的刺史都不带兵,满宠却能指挥数万大军。他是故意做给我们兖州人看的吧?”

李进没有接李封的话题。虽说是同宗,他对李封却没什么好感。只是用人之际,李封又是定陶大姓,他不能不给三分面子。

“城防如何?”

“放心吧,万无一失。”李封拍着胸脯,指着远处满宠的战旗说道:“此战过后,满宠如果还活着,会安心做个酷吏,永远不再带兵。”他摸了摸胡须,又有些迟疑。“不过,将军,粮食只够三个月啊。”

“三个月足够了。你忘了陈公台、沮公与都说过么,孙策已是强弩之末,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国虽大,好战必亡。十余万大军,四面征战,他就算有钱,还能有那么多粮?放心吧,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来逞一下淫威。用不了三个月,攻不下这城,他就只能撤退。”

李封没吭声。他知道李进想报仇,可他没有报仇的心思。如果不是孙策非要夺世家土地,他早就降了——不仅是他,兖州绝大部分世家都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孙策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一步也不肯让,但凡灵活点,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局面么。

让孙策吃点苦头也好。吃了苦头,他才有可能让步。至于李进,他不肯投降也没关系,到时候绑了他,送给孙策当见面礼。可惜,这次统兵的不是孙策本人。

见李封出神,眼神闪烁,李进咳嗽了一声。李封一惊,连忙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不安。两人又说了几句城防的事,李封便托辞查看城门,转身走了。李进也没拦他,独自站在城头,想自己的心思。

定陶在济水北岸,南门紧邻济水,无法展开兵力。满宠要攻城,首先得渡过济水。渡水本是一个阻击的好机会,但李进没有这个计划。他清楚双方的实力,满宠这一万多人是从二十豫州兵中精选出来的,战力不弱,曾与董昭打得平分秋色。他就算出城截击也没有取胜的把握,万一损失太大,兵力不足以守城,定陶就算是拱手相让了。

即使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相信朱桓也不会让满宠独自攻城,后面肯定还会有大军,以及骑兵。李典说过,江东军的骑兵数量虽然不多,却极精锐,虞县一战,阎行以甲骑突击,轻骑追杀,险些直接要了张郃的命,两千冀州骑兵转眼就没了。

李进没有那么多骑兵,也不想冒这个险。他就守住定陶城,看着满宠、朱桓顿兵城下,无功而返。

满宠没有轻易渡河。他在济水以南扎下大营,然后安排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尤其是定陶城周围的庄园。他派人去联络,宣讲豫州的真实情况,劝他们投降,不要自寻死路。这是最后的机会,等大军到了他们庄园门口,他们再想投降可就迟了。

身为兖州人,满宠尽一切可能的想劝降,但效果却不怎么样,只有两家接受了他的建议,表示归顺,带着钱粮和部曲来助阵。绝大部分世家都大门紧闭,根本不让满宠的使者进门。虽然知道兖州迟早会落入孙策之后,但他们还是希望多坚持一阵子,直到孙策让步。

满宠也没办法,只能表示遗憾。

两天后,朱桓率领步骑两万多人赶到定陶。他同样没有急着进攻,只是派人搭起浮桥,命阎行、文丑各率两千骑兵渡河,打探情况,隔绝交通,阻击可能到来的援兵。

李进在城上看得清楚,不屑一顾。除了董昭,他没有其他的援军可以指望,即使是董昭,现在也不可能赶来增援,他一定会等到朱桓、满宠攻城不下,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出击。朱桓很谨慎,却不识时务,白白浪费时间。

——

山阳郡,金乡。

纪灵勒住了坐骑,看着远处城头竖起的战旗,笑了一声。

城里虽然有千余士卒,但这些豪强部曲根本不是臧霸等人的对手,没用一个时辰,孙观就拔得头筹,登上了城墙。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夺的夺。吴王的命令简单而清晰,兖州世家不识时务,贪得无厌,那就让他们一无所有。

城门大开,守在城外的将士按照事先的部署,鱼贯入城,对城中进行全面彻底的扫荡。纪灵看了一眼西面的天空,叹了一口气。董昭没有出现,坐守昌邑,他怕是注定要失望了。昌邑城虽然坚固,可是在巨型抛石机和强弩面前,董昭未必能守得住多久。

双方兵力相当,但战力却相去甚远。

马蹄声响,昌豨带着一队亲卫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城头的战旗,唾了一口唾沫。“都督,这次让孙婴子抢了先,打东緍的时候可得让我先上,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得了。”

纪灵忍住笑,瞅了昌豨一眼。“那下次军议的时候,你可要坚决一些。”

昌豨讪讪地笑了两声。他本来担心城中防备森严,强攻损失会比较大,所以在安排任务的时候,他没有力争,被孙观、吴敦抢了先。现在才知道金乡城里几乎没什么兵,孙观等人两次进攻就得手了,这才后悔莫迭。先进城的人可以优先享有战利品,这次孙观他们吃肉,自己却只有喝汤的份。

“下次还用争吗?肯定让我上啊。”昌豨看着城头,艳羡不已。

臧霸等人很快完成了对城池的控制,将俘虏从里面押了出来,先是守城的士卒,大概有七八百人,武器已经被缴了,甲胄还在身上,有一部分人受了伤,更多的人却只是脸色难看,惊魂未定。臧霸等人攻势太猛,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城池就失守了。面对凶猛的江东军,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免得被性子急的敌人砍死。

除了这些守城的士卒,还有三百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城中大户和他们的家眷。守城的士卒大多是他们的部曲,如今城破,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命运,一个个脸色煞白,有不少人已经站不稳,只能由旁边的人掺着,有些女子和孩子被吓坏了,涕泪横流。

纪灵没有多想,挥了挥手。亲卫们拥了上去,按照事先的命令,从人群中揪出各家的家主,手起刀落,直接砍下首级,依次挂在官道旁的树上示众。

转眼间,十几颗首级落地,鲜血横流,不少人被吓得哭出声来,更有人一边哭一边骂,挣扎着要过来抢尸体,却被士卒拦住,其中一个少年气极,拔拳向拦着他的士卒打去,却被那士卒挥起战刀,用刀环在脸上猛撞,没两下就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捂着脸,发出惊恐的惨叫。

一个老者越众而出,大声指责道:“成王败寇,理固宜然,胜负已分,又何必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施暴?难道这就是吴王治下的勇士应该做的事吗?”

士卒一怔,回头看了纪灵一眼。纪灵上下打量了老者两回,淡淡的说道:“既然知道成王败寇,就莫作无谓之争。他若不恶语伤人,又不自量力,攻击我的部下,我的部下又何至于伤他?足下有这仁心,不如劝劝你的乡党,不要自讨没趣,白白送了性命。”

老者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和纪灵对视了片刻,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扶起少年,叹息道:“想不到我兖州遭黄巾之后,又遇此劫难,真是苍天无眼。”

纪灵淡淡的说道:“你们有今日,与其怨苍天无眼,而是怨你们自己有眼无珠。怨天尤人,难道就是足下处身立事的依仗吗?”

老者愣了一下,回过头,冷冷地看着纪灵。“将军是要教老夫怎么做人吗?你可知老夫是谁?老夫就学于鲁公时,你恐怕还没出生呢。”

纪灵皱了皱眉。“你是故司隶校尉鲁公的弟子?”

“正是。”老者傲然的昂起了头。“老夫济阴乘氏许仁,随鲁公冶鲁诗二十年,鲁公殁后,为鲁公守坟至今。这少年就是鲁公之孙。贤者之孙,得不敬乎?”

纪灵盯着老者看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难怪吴王不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确愚蠢得不可救药。纵使要敬,我敬的也是鲁公本人,与你们何干?白读了那么多书,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也不怕丢人。来人,带下去,先饿他三天,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第2072章 磨刀霍霍

昌邑,董昭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报信的斥候退下。

斥候看看董昭,又看看董访,几次开口欲言,急得满脸通红,额头全是汗,董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斥候无退,不甘心的握紧了拳头,跺了跺脚,走了出去。

董访向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兄长,怎么办,总不能看着纪灵、臧霸杀人。人心散了,城也守不住。我们兄弟……”

董昭看了董访一眼,董访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没说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从小到大,他对兄长敬畏如神,兄长的意见,他从来不会反驳,也不敢反驳。事实证明,他能想到的,兄长都会想会。他想不到的,兄长还是能想到。

“公明,我有些事想不明白。”

“呃……”董访不知道怎么接话。董昭想不明白了,他就更想不明白了。

好在董昭也没打算问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你说孙策究竟想干什么?若说是想夺取兖州,他早就可以夺了,何必等到现在?况且战贵胜,不贵久,若想速战速决,他为什么不亲自统兵,非要让朱桓一个甚至没有独领一部的人上阵?”

董昭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禁沉吟起来。孙策这次用兵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儿戏。主将的人选不对,出击的时机不对,兵力配置也不对。朱桓、满宠、吕范、纪灵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万步骑,就算加上甘宁的水师也不到六万人。攻取普通的县城也许绰绰有余,攻昌邑、定陶这样的郡治大城明显不足。攻势兵力至少要一比三,定陶有一万多人,董昭手里能够动用的兵力至少有五万多人,孙策至少准备八万人才够用。可现在围攻定陶的不到四万步骑,董昭不出兵,他们都未必拿得下来。就算孙策的部下是精兵,军械精良,可李进也不是轻易能放弃的人,攻城的损失肯定不会小。

况且纪灵还大肆杀戮,刚破了一个金乡,就将金乡城里的大族杀得一干二净,连鲁峻的孙子都没放过,就是一副要将兖州世家得罪光的嘴脸。他就不怕兖州世家逼急了,和他们拼命?兵法有云: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这消息一旦传开,兖州人人死战,这五六万人远远不够。

将豫州二十万兵全部用上也许差不多。董访心中一动,忽然心生寒意。“兄长,这几万人会不会只是前锋,孙策在等秋收,秋收之后,豫州那二十万……”

董昭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不可能。即使以孙策之富,他也支撑不起三十万大军的长年征战。虽说兖州就在豫州之侧,运输消耗有限,二十万人的开支还是太大。你别忘了,打完兖州,还有冀州呢,他会将所有的物资都消耗在兖州?”

董昭连连点头,也觉得这个想法太不靠谱。如果拿下兖州就能平定天下,全力一击还情有可原。现在兖州的得失对天下形势影非常有限,冀州才是关键,孙策绝不会将所有的财力、物力都耗在兖州,最后却看着冀州无能为力。

“那又是为了什么?”

董昭沉吟了良久,缓缓地吐出两个字。“磨刀。”

“磨……刀?”

“是啊,孙策要将兖州作为一块砺石,来磨他用得上的刀。朱桓只是其中一个,如果他不堪大用,孙策会另选他人,比如……陆议,或者朱然。孙策是江东人,可是如今江东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只有沈友,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大将,所以将我兖州当作磨刀的砺石,练将的校场。”

董访目瞪口呆,越想越怕,眼前浮现出一片尸山血海。作为统兵的将领,磨刀的场景他并不陌生,再坚硬的砺石,用得久了,都会越磨越薄。兖州已经精疲力尽,再被孙策用来练将,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

金乡城外那十几颗首级才是开始啊,兖州世家的首级都将挂上去,一个也跑不掉,就像当年豫州世家一样,就算逃到广陵的沼泽地里,也被孙策一个个揪了出来。他要的就是兖州世家拼死抵抗,这样才能充当朱桓等人练兵的对手。

董访的后脖颈凉嗖嗖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在朱桓等人出现重大失误之前,孙策不会上阵,他会让朱桓等人充分演练。可是就算豫州军精锐,军械精良,这些人也大多有些经验,这么点兵力,他们有把握攻城?”董昭转过头,打量着董访,眼神疑惑。“还是说,孙策另有倚仗,能够迅速破城,将损失降到最低?”

“迅速破城?”董访不以为然。“除非让于吉施法术,天降神兵。哦,不对,兄长,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以前仿佛听张府君说过,汝南木学堂研制了一种超大的抛石机,能够二百斤的石弹射出三百步,一旦射中了,足以破门。他不会是……”董访不敢说了,脸色煞白。

董昭一惊。“有这回事?怎么从来没听他们用过?”

“那抛石机……太重了,制造不便,移动也不便,一直留在汝南,没有上阵。现在……”

“用船。”董昭大声说道,转身走到地图前,先找到汝南的位置,随即又在汝南境界转了一个圈,沿着浪荡渠而上,又沿着济水而下,停在定陶。他用力敲了敲,敲提帛制地图呯呯作响。“立刻通知李进,让他把所有的城门都堵死,尤其是南门,朱桓肯定用船运来了巨型抛石机。”

董访苦笑道:“兄长,阎行、文丑的骑兵已经截断了定陶与外界的联系,消息送不进去了。”

董昭霍然转身,双目圆睁,厉声喝道:“那就想办法,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将消息送进去。快去!”

董访吓了一跳,连忙点头答应。

董昭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地图,握起拳头,用力捶着手心,连声叹息。“读了一辈子书,最后败给几个工匠。苍天啊,墨家死灰复燃,儒门这是真的完了吗?”

_——

济阳者,济水之阳,指的是南济水。实际上济阳城离北济水更近一些,出了北门不远就是津口。

夏秋时节,水量充足,载着巨型抛石机的楼船得以从容航行。楼船经过改造,飞庐大幅度缩小,只剩下中央一个一丈见方,却有三四丈的高台,以供观察手居高临下,观察校准方位。船头船尾各有一个望楼,也有观察手站在里面,进行三角校准。

考虑到内河水系的限制,一艘中型楼船只能装一架巨型抛石机及配备的各种弹丸,观察手、操作手加起来不过三十人,加上水手也不到五十人,凡是不必要的事物全部去除,连保护的士卒都没有。好在这种巨型抛石机的最近射程也有三百步,前后左右都有保护,倒不担心会遭到对方袭击。在他们进入位置之前,步卒已经登陆,立好了防守阵型。别说城里的守军未必敢冲出来,就算冲出来,也不可能迅速冲到他们面前。

看着射手们前后忙碌,观察手不断的报出一个个数字,吕范有点懵,问一旁的张奋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弹道。”张奋盯着楼船上的士卒,头也不回的说道。这是巨型抛石机第一次正式上阵,虽说已经操练了很久,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出乖露丑。巨型抛石机的研制思路出自黄月英,但真正投入研制却是由他负责的,他不想被人笑话,更不想被伯父张昭埋怨。

他不说,吕范还能猜出一点,他说了,吕范更懵。吕范咂了咂嘴,决定不问了。这种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吧,以后再问也来得及,现在当着这么多部下的面,丢不起这个人。

吕范有些后悔。木学堂的文章虽然传播不广,可是他作为战区督还是可以收到的,只是他一直没怎么看。这些文章太枯燥了,而且看不太懂,他以前收到这些文章都是扔在一边,最近才觉得有必要看看,原因和陆议有关。陆议设计赚荀衍的思路就来自于袁敏一篇治水的论文,这让他很有压力。

如果不努力,这战区督做不久啊。

忙活了半天,巨型抛石机准备就绪,又粗又长的梢杆被拉下,固定,二百斤重的石弹装进了弹筐,观察手、操作手再一次核对了相当的数据后,屯长下达了发射的命令。

“放!”

一个上身赤裸,肌肉贲起的壮汉挥起巨大的木锤,用力击下,“呯”的一声巨响,粗若大腿的弩机被打开,巨大的配重箱落下,梢杆拽着弹筐开始滑动,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弹筐滑过长长的凹槽,甩上了天空,在最高点处,石弹脱离了弹筐,带着刺耳的破风声,呼啸而去。

“轰——”一声巨响,石弹偏离了目标——城门两三丈,正中城门上的城楼一角,落入瓮城之内,震得大地为之一颤。城楼被击中的部位瞬间迸散,木屑四飞,哗啦啦的巨响声中,城楼塌了半边,瓦片、木头不断地向下断,城下的士卒惊恐万丈,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县丞吴质仰起头,看着少了半边的瓮城城楼,激零零打了寒颤,一道热流从大腿根涌了出来。

第2073章 初上阵(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铁弹落地,震动了瓮城,也震动了城中守军的意志。

看着倒塌的城楼,看着地面深深的大坑和被殃入的同伴,无数人都傻了眼。抛石机见得多了,没见过威力这么大的抛石机。这要是打在身上,岂不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至亲也认不出来啊。

济阳令吴朗虽然没有像吴质一样直接尿了裤子,却也吓得不轻。济阳属陈留,董昭入境时,济阳便降了,后来一直听从董昭的命令。这次吕范来,第一个目标就是济阳,还在城外摆出如此严整的阵型,分明是要给济阳一个教训,对形势的严峻,他自认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看到这铁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一个县城而已,守军不过两千人,而且大部分是各家的部曲、依附,算不上什么精锐。就算吕范不亲自上阵,兵曹掾卫恂率领的郡兵也足以攻克济阳,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已经足够,根本用不着动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抛石机啊。

他是想把我济阳城直接砸烂吗?

吴朗有些慌,命人赶紧去找县丞吴质。吴质是董昭的郡人,董昭主兖州事,吴质前往依附,被派到济阳来做县丞,协助他守城。现在济阳面临覆灭之祸,他自然要找吴质商量。

吴质很快来了,只是脸色难看,走路的姿势也不太正常,离吴朗还有好几步远,他就停下了,躬身施礼。吴朗心慌意乱,也没有多想,指了指损毁的城楼,直接问道:“季重,你看到了吧?”

吴质苦笑。他知道吴朗想说什么。吴朗是陈留吴氏族人,吴匡被袁术杀了,吴懿兄弟在益州,和曹操结了姻亲,吴朗自然不肯向孙策低头。原本张邈在郡,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吴朗一家也没主动惹事,就当孙策不存在。董昭入兖州,吴家举济阳以降。吕范来攻,他已经将家属送到昌邑,自己孤身留守,想着若能守住济阳,固然可以立功。实在守不住,杀身成仁,也算为家族尽一份力。反正孙策入主兖州后吴家也是家破人亡,索性一搏。

只可惜,他的勇气被铁弹一举击得粉碎。这些世家子弟,平时高谈阔论,真到了关键时刻,当不得大用,难怪董昭看不上他们。董昭留吴朗守济阳,却没指望吴朗真能守住济阳,只不过例行公事罢了。

“质看得很清楚。”吴质神情凝重。“明廷尽力就好,实在守不住,董将军想必不会怪罪明廷。众志成城,董将军相信明廷与城中诸君。”

吴朗的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他想到了昌邑城中的家人。他很清楚,吴质就是来监视他的,如果他不战而降,他的家人就死定了。从举城依附董昭的那一刻,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如此,那些兖州世家也是如此。

见吴朗不说话,吴质接着又道:“孙策凶残,与天下士大夫为敌,豫州世家的殷鉴在前,兖州又岂能例外?这不是天下易姓这么简单,而是关于衣冠荣辱。孙策倒行逆施,过于项籍,直与焚书坑儒的秦始皇相提并论。秦二世而崩,他又能走多远?”

吴朗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季重,吕范势大,济阳怕是难保,你一有机会就出城吧,转告董将军,我会尽力守到最后一刻。”

“陈留吴氏一门忠烈,明廷舍身取义,必将留名青史,荣耀门楣,德泽子孙。”

吴朗挥了挥手,示意吴质赶紧走。他现在没心情听这些空话。虽说人固有一死,为了家族利益,他义无反顾。可是真正面临死亡时,他还是做不到从兄吴匡那样面不改色。他甚至有些遗憾,如果孙策在此,他也许可以鼓起勇气,大骂孙策几句,以示慷慨。可是孙策远在建业,他就算再英勇又有什么意义呢。

——

抛石机连续发射,一次比一次熟悉,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一个时辰内连续发射二十余次,绝大部分都打在了城墙上,其中一发正中城门。铁弹击中城门的那一刻,吴朗的腿软得像汤饼,没有一丝力气,如果不是用力要攀着城垛,他几乎要坐在地上。

城门洞开,城上城下人人变色,虽然吴朗强撑着命人上前堵塞,却没几个人行动。击破城门的铁弹余力未衰,一路滚进瓮城,砸死了好几个守在城门后面的将士,当者非伤即死,就连塞门的刀车都被撞烂了。铁弹在瓮城里停下后,有好半天时间没人敢靠近,就像这枚铁弹会突然跳起来伤人似的。

士气早就被铁弹连续的轰击摧毁,城门虽在,却形同无人之境。

但奇怪的是吕范并没有趁机发起进攻,在城外立阵的将士在秋后的烈日下保持阵型,一动不动。吴朗回过神来之后,下令立刻封堵城门。哪怕破城不可避免,他还是想尽可能多守一刻,就像溺水之人,为了活命,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不肯放过。

吴朗在拼命加固城防的时候,恼羞成怒的张奋正对着部下破口大骂。前后发射二十余次,熟练度有所提升,精准度却惨不忍睹,别说和平时的训练成绩相比相去甚远,和水师的成绩比也差了很多。甘宁的军报上说,他在攻东平舒的时候,命中率达到一成,只有声称命中率的一半。甘宁因此大感不满,怀疑张奋派给的抛石机和操作手不是最好的。

可现在张奋亲自上阵,命中率还不如派给甘宁的人,这要是传到甘宁耳中,甘宁或许会释怀,他的脸可就被人抽肿了。此时此刻,他已经觉得吕范在笑他了。

张奋急了眼,唾沫飞溅,全无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如果被张昭看到,免不了要痛加斥责。可他现在顾不上那些,首战必须成功,不能演砸了。

“继续给我射!三组轮流,各射十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达不到十中一的要求,全组解散,以后不准称是我汝南木学堂的人。”张雷挥舞着鞭子,挨个抽过去。“入你老母,是这两天吃得太好,油蒙了心了?还是谁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东西,软了腿,准头全射给了女人?都给我听好了,不给老子把脸挣回来,阉了你们!”

在暴怒的张奋面前,不仅上阵施射的一组操作手耷拉着脑袋,不敢回嘴,观战的两组也噤若寒蝉。他们跟随张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张奋如此狂暴。

第2074章 小心思

被张奋抽了一顿鞭子,操作抛石机的将士不敢再大意,聚在一起,绞尽脑汁的分析命中率不高的问题所在。也难怪张奋发怒,一个多时辰,二十多次发射,只命中了一次,的确有些难看。

万一那一发也是巧合呢?研制巨型抛石机的开销很大,为了让他们安心训练,他们平时的待遇也比普通的士卒优厚,负责一架抛石机的屯长堪比优等甲级射手,不知道多少人红了眼睛,想挤掉他们呢。

商量来,商量去,又分析了二十多发的落点,最后发现问题可能不是抛石机本身,而是承载抛石机的船不够稳定。虽然他们尽可能的固定了楼船,毕竟不如岸上来得稳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远隔三百步,哪怕是一点点晃动也能放大误差。配备给水师的抛石机之所以能保持十发一中的命中率,是因为水师用的战船更大,而且船舱里装载了更多的铁弹——他们不可能随时随时的补动,所以会将货仓尽可能的装满——船大,又是满载,稳定性自然更好。

三个屯长统一了意见后,向张奋请示,将其他两艘船上的备用铁弹集中到一艘船上,尽可能满载,再在两岸立下木桩,锚住楼船。

张奋反复审查了讨论结束,觉得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值得试一试。

在张奋等人商议的时候,吕范一直在旁边看着。木学堂也好,辎重营也罢,一向有一根筋的风评,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能和人争半天,大有算学大师徐岳的风范,只是他常年镇守在外,没亲眼见过。此刻看着张奋与一群士卒挤在一起讨论问题,他算是近距离见识了一回。

张奋不是普通工匠,他是彭城张家的人,伯父张昭是青徐名士,这样的人成为木学祭酒已经令人意外了,现在和这些士卒一起讨论问题,嬉笑怒骂,出口成脏,即使吕范也有些意外。

张奋请示了吕范,随时开始准备。有人转移铁弹,有人在岸上立桩,再用绳索紧固,忙得不亦乐乎。济水很宽,水位也很高,要将一艘楼船固定在河中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辎重营有很多聪明人,尝试了几次后,有个工匠想起了徐大师三角形最稳定的原理,提出了一个办法:每个点用两根绳索,成一定角度,这样两根绳索都拉紧后,这个点就基本稳定,除了上下有一定的起伏,平移的幅度大大降低。抛石机发射时,主要的偏移就是水平方向,尤其是向后,也就是偏离河岸。一艘楼船有四个以上这样的固定点,就可以基本保证水平方向的稳定,将偏移降到最低。

忙活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抛石机再次试射。这一次,命中率有了明显的提升,第一轮试射第三发时,一枚铁弹就击中了目标,紧接着,第九发再次命中,超额完成了任务。其他两组也都实现了十发一中的要求。

吴朗利用一夜时间抢修的城门在半天时间内被四枚铁弹命中,连门框都被砸烂了,想修都没法修,只好接受吴质的建议,用土将城门堵死。抛石机的威力再大,毕竟不能直接轰塌城墙,只能以城门为目标,将城门填起来,抛石机还能有什么用?

吴朗觉得有理,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将四个城门全用土封死了。

吕范在城外看得清楚,倒也不急。城门都封死了也好,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只能等死。即使如此,他还是命令部下严格按照战法加强对城门的戒备,并在抛石机基本实现预定目标后开始攻城的配合演练。

卫恂率领的郡兵要练,吕范率领的浚仪战区常备兵也要练。巨型抛石机不仅能抛射二百斤的铁弹破门,还能批量抛射十斤左右的弹丸,一发数十枚的铁弹从天而降,方圆十丈以内,再厚的盾牌也抵挡不住。可是抛石机的射速慢,即使是三架抛石机同时射击,也只能针对一个相对有限的范围进攻,这时候步卒能不能及时跟进,撕开对方的防守,不给对方补防的机会,就要看步卒的训练水平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新的武器带来了新的战术,也对将士提出了新的要求。吕范很清楚,这是他的机会,不仅纪灵在羡慕他,中军的朱桓、满宠也羡慕他,他们都要等着巨型抛石机到达后才能进行配合作战,而他现在就可以开始。

吕范与张奋、卫恂反复商量,最后拟定了方案,城中有两千守军,除了保护抛石机必要的人手之外,还有一万多人可以调用,其中包括卫恂带来的五千郡兵。吕范决定,这一万多人分成五组,两组警戒,监视其他三个城门,剩下的三组在北门,轮流练习进攻,第二天再换一组,争取在三天时间内完成每组至少三次演练,基本掌握配合抛石机攻城的能力。到了冤句,派三组同时攻城,进行实战演练。这样到了定陶之后,他们就是当之无愧的主力,甚至可以和朱桓率领的中军平起平坐。

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各营校尉都和吕范差不多,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

围城的第三天,吕范对济阳展开了真正意义上的进攻。不仅有抛石机进行远程打击,楼车、冲车,射手、重甲步卒,各种攻击手段轮番上阵,互相配合,打得吴朗几次绝望,以为破城在即,但运气一次次的降临在他头上,好几次眼看着江东军就要登上城墙的时候,远处就会响起清脆的鸣金声,江东军就会如潮水般的退去,重整阵型,然后再次发起攻击,隔一段时间还会换一营士卒。

就在吴朗信心大振,以为江东军不过如此的时候,吴质闻出了不祥的味道。

实力如此悬殊,吕范却如此大费周章,这不是在攻城,这是在练兵。吕范的目标根本不是济阳,也不是济阳以东的冤句,他的目标是定陶、昌邑这样的郡治坚城,他这是在为最后的攻坚做准备。

吴质觉得事态严重,但他没敢和吴朗说,生怕他刚刚激起的信心一旦崩溃,济阳可能立刻易手。他对吴朗说,双方实力相差太大,虽然济阳士庶全力反击,伤亡却在与日俱增,他要赶回昌邑,请董昭派兵增援。考虑到朱桓、满宠还拦在定陶,董昭要来增援济阳要费不少手脚,必须提前准备。

吴朗虽然不太信吴质,但他也清楚,吴质在这里没什么用,想走就走吧。

趁着夜色,吴质换了一身普通士子的衣服,悄悄地出了城。他早就准备好了退路,又年轻力壮,还有一身不错的武艺,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出城之后,他也没有直接向东,而是向西,绕了一个大圈,快进了东昏界,才渡过济水,向北赶往平垣,再赶往昌邑。

吴质离开得很及时,他走后的第二天中午,济阳易手。倒不是吕范攻击得手,而是城里的守军自己崩溃了。虽说江东军一直没能真正攻上城头,但一轮接一轮的铁弹雨从天而降,已经将他们本来就不多的信心彻底摧毁,当江东军再一次发起攻击时,他们连城都不愿意上,一个个躲在城墙角下,聊着天,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其实也清楚,真要被砍头的是家主,他们这些部曲只会吃点苦头,不会送命,至少要比面对城外拿他们练手的江东军和抛石机安全得多。

吴朗知道大势已去,带着几个部曲蹲在残破的城垛后面,面如死灰,一言不发的看着城外。他几次想拔刀自刎,手摸了刀环好几回,还是没能狠下心。

江东军没有遇到抵抗就上了城,看到这些放弃抵抗的守军,很是无语。

吕范也很无奈,对吴朗很不满,见面的时候态度很不好,二话不说就让人砍了他的首级,然后派兵大索,依照名单,挨家挨户的搜,将城中大族集中起来,家主斩首,首级挂在官道上示众,家属、部曲充为官奴婢,等待发卖,家产没收,充作军资,土地、房产则集中造册,等待统一调配。这些事由陈留太守张超带人处理,不需要吕范太费心。

在济阳休整了两天,吕范率部赶往冤句。

不知道是事先收到了消息,还是被挂在官道上的首级吓坏了。吕范刚进入冤句境内,冤句令张讷就在郡丞凉茂的建议下投降了。他不仅派人向吕范投降,还派凉茂去定陶向朱桓投降。凉茂是昌邑人,与满宠相识,学问不错,有辩才,引经据典,一番话说得满宠不好拒绝,只好出面向朱桓说情。朱桓也意识到了吕范的小心思,不愿意让吕范一个人占便宜,接受了张讷的请降,派人通知吕范,让他率部赶到定陶会合,参与攻城。

吕范气得大骂张讷,却无可奈何,只得率部赶往定陶。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冤句大族虽然投降了,却也没能免除惩罚,除了家主不用砍首示众之外,其他的一律按规矩处理,向满宠求情也没用。事实上,这些事根本不用朱桓处理,满宠才是最坚定的执行者,他在豫州这几年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第2075章 战法革新

(前章结尾处有修改,请先回看。)

——

满宠坐在案后,平静地看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凉茂,忽然有些怜悯。

凉茂是一个多聪明的人啊,怎么几年不见,迂腐至此?左一句诗云,右一句子曰,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吴王从入主豫州起,致力于打破的就是这些书生唯古是从、不通世务的习气,凉茂也当有所耳闻才对,怎么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满宠不想再听,曲指轻叩案几。“伯方,你真想救冤句诸家吗?”

“义在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好,我给你指一条路。”满宠脸上浮起一抹浅笑。“这件事关系到对整个兖州的方略,不唯于冤句诸家,你若真想救人,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凉茂慷慨激昂。“你说,只要能救人,我绝不放弃。”

“去建业,求吴王。”

凉茂眉心紧蹙。“我可以去建业,但你能保证冤句诸家不受伤害吗?”

“伯方,既然他们投降了,我们就不会轻易杀人,但是……”满宠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打断了凉茂。“你指望一点影响也没有,那也不可能。你速去速回,最多也就是一个月,若你能求得吴王的赦免,这一个月的辛苦就算是对他们的惩罚,也不为过。我想,他们也是愿意的。”

凉茂盯着满宠看了半晌,无奈的答应了。满宠说得对,如果能避免家产被充没,做一个月的官奴婢也能接受,相信有满宠在,不会太为难他们。这件事不是满宠能解决的,只有去求吴王。现在朱桓接受了冤句投降,吕范还没接到命令,万一耽搁了,吕范围城,大杀四方,说什么都晚了。

“那就拜托伯宁。”

“应该的。”

满宠眼中的笑意更浓。凉茂心中疑惑,却不好问。满宠立即为他办理了路传,解决凉茂沿途的食宿问题,还可以调用船马,尽快赶往建业。事关重大,凉茂也不迟疑,立刻出发。

——

朱桓担心吕范有怨言,不肯接受命令,派陆议亲自去传令。

陆议不久前还是吕范的副手,他在浚仪的战功也要分一部分给吕范,吕范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

换了以前,朱桓根本不会考虑这些,吕范服不服有什么关系?军令如山,他还敢抗命不成?现在不同了,他要顺利拿下兖州,需要吕范的配合,如果战事刚开始,两人就不和,甚至要到吴王面前告状,就算能告赢,也会给吴王留下能力不够的印象。

陆议接受了命令,赶到冤句,与吕范见面。不出朱桓所料,吕范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无法指责朱桓,却将矛头对准了满宠,认为满宠是兖州人,对州人网开一面,违背了吴王的初衷。

陆议笑而不语。吕范盯着他看了半晌,有些不高兴。“怎么,我说错了?”

“岂敢。”陆议谦虚地拱拱手。“我只是想起一件事,忽然有所领悟。”

“什么事?”

“当初公孙瓒与刘虞政见不合,以致于互相攻击,刘虞率部围攻公孙瓒,却被公孙瓒反杀。这件事传到大王耳中时,大王曾有过一句断言。”

“哦?”事涉孙策,吕范不敢大意,收起满心的不忿,凝神倾听。

“大王说,对付草原上的蛮夷,单纯的施恩或者示威都是不够的,必须恩威并施,刘虞施恩,公孙瓒示威,两人同舟共济,才能有所成效。这两人一个离不开一个,却互相攻击,真是自掘坟墓。刘虞死了,公孙瓒也活不久。当时我们都不太信。后来朝廷又派去了手段更加高明的张则,公孙瓒也活得不错,我们都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刘和与公孙瓒同归于尽,幽州也落入刘备之手,我们想起大王当时的判断,这才明白大王的高明,于人于事,皆能一言中的,直指要害。吕督,你觉得大王看人准不准?”

吕范尴尬地笑了两声,连忙表示赞同。满宠统兵为前锋是孙策的安排,他质疑满宠就是质疑孙策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告到孙策面前,对他没有好处。况且陆议也说得清楚,用满宠就是施恩,让兖州人看到一点希望,不要负隅顽抗。其实区别也不大,该做的都做了,只是少杀了几个家族的家主而已。相比之下,他如果执意攻城,为了多杀几个人,却要付出更多士卒的性命,就和公孙瓒攻杀刘虞一样,是极不明智的举动。

“伯言,你能在大王身边见习多年,实在令人羡慕。努力,不要辜负了大王多年的栽培!”

——

吕范随即派参军濮阳逸与张讷接洽,传达了投降的相关条件。得知凉茂已经赶往建业,张讷和城中大族松了一口气,平静地接受了。虽然做官奴婢很残忍,毕竟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万一凉茂能求得孙策的允许,能像对待豫州世家那样,恢复他们的正常身份,发还一些家产,总比现在就被吕范杀了好。

因为张讷同时向朱桓请降,冤句就不算吕范的战功,吕范也就没有战利品可言,所有抄没的财物都要由朱桓调配。不过陆议和朱桓事先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们做出了一些让步,承认吕范也有逼降的功劳,分了一部分战利品给他。

无功受禄,吕范有点不好意思,随即接受了朱桓的命令,率部赶往定陶。

朱桓事先接到陆议的回复,也很满意,调整大营,将正对定陶南门的位置让给吕范,以便载有抛石机的楼船能顺利进驻阵地,自已则将大营东移,准备迎战从昌邑方面来的援军,进攻定陶的任务交给吕范、满宠,他不参与争功,一心一意为吕范、满宠提供掩护。

顺利的拿下兖州就是他最大的战功,董昭才是他的对手,李进已经不配和他交战了。一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朱桓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一种境界升华之后,俯视对手的感觉。

两天后,吕范到达定陶,面对朱桓的安排,他非常满意,第一时间赶到中军大帐,向朱桓当面汇报攻取济阳的过程。攻一个小小的济阳用了五六天,如果不解释一下,难免有贻误战机的嫌疑,万一传到孙策耳朵里,这事就解释不清了。

朱桓接受了吕范的解释,但他也婉转的提醒吕范,济阳、冤句都是县城,得失无关紧要,也起不到真正的练兵效果,定陶才是更好的对手。拿下定陶,兖州就没有什么城池能拦住他们前进的步伐,全取兖州只是时间问题。

吕范讪讪地应了。

朱桓随即聚将议事。他首先与张奋商量,能否再造几架巨型抛石机。张奋带来了三架,威力是不小,数量未免太少,一个城门放一架,射速太慢,无法满足要求。

张奋解释说,巨型抛石机制造要求很高,尤其是梢杆,必须用铁件加固才能避免折断,仅凭木材本身是承受不了如此巨大力量的。当初黄大匠初造巨型抛石机,就曾因为梢杆折断而砸断了腿。除此之外,抛石机的支架要求也很高,需要大量的上等木材,还要经过精心处理,如果干燥不够,或者尺寸误差超过要求,都会影响精度。所以,巨型抛石机开始建造的时候就确定了求精不求量的原则,目的就是用于攻坚,而不是代替普通的抛石机和强弩。

吕范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经过几天与巨型抛石机配合作战,他有点新的感悟。巨型抛石机威力巨大,可以在三百步外发起攻击,直接破门,毋须像冲车一样冒着对方的箭矢冲击,更加安全,可以对以前的攻城战法进行调整,集中三台巨型抛石机,猛攻一门,将对方的兵力吸引过来,予以重大杀伤,消耗对方的兵力,打击对方的士气,最后再用步卒进攻,强行夺城。

这么做可以发挥巨型抛石机的技术优势,先行摧毁对方城防,最大限度的减少己方将士的伤亡。他在济阳的时候已经试验过,被巨型抛石机连续打击一天后,城墙上的防守力量所剩无几,攻城的将士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质性的反抗就顺利登城了。

说起新战法,吕范眉飞色舞,心情愉快,丝毫没有注意到朱桓、满宠等人无奈的眼神。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吕范都占了先机,拔了头筹,新战法开创者的名号非他莫属了。

诸将聚在一起,反复商讨,最后决定以定陶为对手,继续完善、检验新战法,争取在定陶城下将新战法的要点摸清楚,并训练各部,让所有的将士都能适应新战法,为将来进攻昌邑做好准备。

说完这些,朱桓忽然有些担心。“张祭酒,董昭如果想仿造这种抛石机,有可能吗?”

张奋微微一笑。“将军,兖州也有工坊,一直在模仿我们的马车,可是到目前为止,最上等的马车依然要花重金到汝南买,他们造出来的马车就是不如我们的马车平稳,不如我们的马车轻快。至于抛石机,我敢说,就算我将图纸给他,他造出来的东西也达不到同样的威力。”

陆议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说道:“将军,我有一计,也许可以解决抛石机数量不足的问题。”

第2076章 中伏(墨香丶丶丶打赏加更)

吴质回到昌邑的时候,董昭刚收到济阳城破、冤句投降的消息。

计算时日,吴质庆幸不已。他如果犹豫一下,迟走一天,也许就成了吕范的俘虏,能不能逃出来,就看天意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以后还有富贵可图。

吴质向董昭汇报了济阳战况,尤其是抛石机射出的铁弹,铁弹一发破楼,落地后声如巨雷的威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两天想起来还有些胆寒,总觉得裆内有湿意。

董昭之前已经经由董访提醒,知道巨型抛石机的存在,此刻再听吴质所言,心中虽然不安,脸上却没露出太多的惊异。济阳、冤句都是县城,失守是意料之中的事,定陶倒是很重要,但定陶已经被朱桓用骑兵封锁,董访想了很多办法,想派人进城通知李进,都无功而返,白白折了几十个勇士。

看来朱桓早有准备,一心要用定陶来试巨型抛石机的威力,威慑兖州世家。定陶之后,便是昌邑。昌邑既是山阳郡治,又是州治,得失对人心士气影响很大,无论如何都要坚守住。兖州能不能坚持到袁谭来援,基本上取决于昌邑能守多久。

他有足够的兵力,也攒了足够的粮食,不怕朱桓围攻,唯一的问题就是巨型抛石机。他虽然不太看得上吴质,但危急存亡之际,吴质能从济阳逃出来,兼有智勇,又亲眼见识过巨型抛石机的威力,殊为难得,是可用之人。

董昭任命吴质为参军,襄赞军务,随即向他征询守城之道。

吴质受宠若惊。他在路上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见董昭发问,不假思索,建议董昭利用巨型抛石机移动不便,只能借助楼船,不能上岸的弱点,放弃临水的北门,退守内城。

董昭沉吟不语。吴质的对策不能说无用,但治标不治本。他奉袁谭之命,率兵守兖州,躲在城里不出战,坐等朱桓来攻,已经惹人非议,如果再连昌邑的外城也要放弃,退守内城,未免让人寒心。内城空间有限,只能驻扎一部分军队,不能收容百姓,难道让百姓投降朱桓?

况且在昌邑之前,还有定陶,他总不能看着定陶被朱桓攻破而不救。他和李进的约定是李进守城,消耗朱桓的锐气,然后再内外夹击,可不是见死不救。仅凭李进本人的兵力,他是守不住定陶的。

吴质停了片刻,又道:“将军,昌邑临水,而江东水师强劲,于我军威胁甚大。济阳、定陶,包括昌邑都有此困。若想守住兖州,怕是要另选离水较远的坚城,使江东水师无从发挥。”

董昭眼睛一亮,重新打量了吴质两眼。这个提醒很重要。兖州水系众多,很多城池都依水而建,这本是好事,平时利于船只转输,战时利于守城,现在情况有变,江东水师拥有绝对优势,可以利用水路来减轻物资转运的消耗,还可以运输重型器械,对守方非常不利。要想抵销江东军这个优势,就应该选择一个离水相对远的城池,至少让威胁最大的巨型抛石机无法直接到达城下,对城门产生威胁。

“你觉得哪儿比较好?”

“以守兖州而论,甄城似乎合适。”

董昭无声而笑,走到吴质面前,轻拍他的肩膀。“后生可畏。小子,以你的才华,怎么会寂寂无名?”

吴质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之所以在乡里没有名声,一是因为他太年轻,二是因为他与乡里前辈不睦,特立独行,觉得那些人没有真才实学,那些人也不愿意理他,只当他不存在。

“甄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怎么去甄城,却要好好思量。”

董昭收回手,来回踱了两步,有些头疼,退守甄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来的计划是固守昌邑、定陶两个郡治,不仅储备了大量的物资,还将各县县令、县丞的家属都安置在城中,现在想退守甄城,就要想办法将这些物资和人都转移过去。甄城太远,需要的时间也太久,朱桓不可能坐视他退守甄城,野战似乎不可避免。双方兵力差不多,但战斗力相距不小,他没什么取胜的机会。

董昭站在地图前,来回看了两遍,转身对吴质说道:“季重,我想让你去一趟东平,你敢去吗?”

吴质想了想。“将军是击破纪灵,据亢父,以阻朱桓?”

董昭笑道:“季重以为可行否?”

“避实就虚,声东击西,将军高明。”

董昭扼腕而叹。“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如今我军不能以正合,只能出奇,本是无奈之举,有何高明可言?纵使一时得计,也不过是拖延些时间罢了。季重,世事维艰,正是尔等少年用力之时,切不可辜负了自己的才智。”

“多谢将军。”

亢父在金乡之东,属任城国,一直在任城督纪灵的控制之下。亢父和方与是兖州东北部与徐州之间的必经之路,东侧是峄山,西侧是巨野泽,中间有几座小山,易守难攻,可以当作阵地,纪灵自然会派兵把控,但纪灵拿下金乡之后,亢父已经在他身后,防备相对会松懈些,如果兵力足够,又能出其不意,拿下亢父的机会还是有的。

董昭没有把握正面迎战朱桓,可是面对纪灵,他很有信心。纪灵虽然名列九督之一,但他投靠孙策的时间相对比较短,麾下将士也也不如吕范等人的部下精锐,尤其是臧霸、孙观等人,原本是泰山诸贼,保留了更多的流寇作风,打顺风仗没什么问题,真要面对面的硬捍,他们的战斗力连满宠率领的豫州郡兵都不如,更别说朱桓率领的中军了。

朱桓在定陶,离昌邑有百余里,离亢父有两百多里,如果能迅速击溃纪灵,就算朱桓收到消息赶来,也未必来得及。击溃纪灵,占领亢父,他可进可退,既可以拦住朱桓的大军,让物资和人员从容撤退,也可以退到东平国都无盐。比起昌邑,无盐离水比较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巨型抛石机的优势。

董昭与董访、吴质商量后,派董访率一万冀州兵出城,迎战纪灵,然后诈败,引纪灵靠近昌邑。吴质则赶往东平,与朱灵联络,请朱灵出兵接应,最好能夺取亢父,切断纪灵的退路。

董访、吴质答应,随即分头行动。

——

纪灵拿下金乡后,再接再励,又拿下了东緍、方与,连战连胜,战利品丰厚,士气高涨,孙观、昌豨等人觉得不过瘾,几次请求纪灵继续西进,攻击昌邑。

昌邑不仅是郡治,还是州治,户口本来就多,董昭又将大量的世家家眷作为人质聚集到昌邑,这些人随身肯定带着细软,如果能打下昌邑,战利品之丰富绝非一两个县城可比。

纪灵不同意。昌邑城里有钱,但昌邑城里还有兵,董昭麾下有数万冀州精锐,绝非他们能够取胜。朱桓再三吩咐,要等他们拿下定陶之后再合兵进攻昌邑,现在定陶未下,他擅自进攻,一旦遭受挫折,必受军法处置。

昌豨等人很是不以为然,觉得纪灵胆小。朱桓算什么?他不过是吴王中军的一个普通将领,因为是江东人,这才做了主将。他想独揽大功,让张奋从西而来,先将大功都抢走了,却让我们做诱饵,牵制董昭,摆明了就是欺负我们不是嫡系。

纪灵不为所动,昌豨等人也没办法,可是当他们收到董访率部出城的消息时,他们坐不住了,再次向纪灵请战。董访只有一万人,又是主动进攻我们,我们总不能不战而退吧?若是如此,董昭出城增援定陶,我们岂不是又违抗了朱桓的军令?

纪灵也觉得不好处理,只得下令迎战。他出于谨慎起见,派人急报朱桓,说明情况,以便朱桓有所准备,免得到时候来不及反应。

两军在济水北岸相遇,孙观、昌豨士气高涨,抢先发起了进攻。董访早有准备,命令刀盾手、长矛手押住阵脚,强弩兵夹在两侧,全力射击。密集的箭雨从阵中跃出,射得孙观、昌豨抬不起头来,更遑论进攻,转眼之间,近千名士卒就倒在了阵前。

连续三次攻击未果,损失惨重,孙观等人慌了,连忙向纪灵请示。

纪灵倒是早有准备,他命令孙观、昌豨重整队形,稳住阵脚,然后派出战力最强的中军出战。比起孙观等人出自泰山贼的部下,他所领的中军不仅训练好,装备也好,战斗力明显要高出一筹,上阵之后,迅速夺回了主动权。

董访见状,按照事先准备的计划,率部向昌邑方向撤退。纪灵不打算追击,但吃了亏的孙观等人却不肯罢休,坚请无果,干脆带着自己的人马追了上去。纪灵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追到了昌邑境内,被埋伏在这里的董昭逮个正着。

臧霸落在后面,得知孙观、昌豨中伏,这才知道中了计,仅凭他自己的兵力根本无法救出孙观等人,除非纪灵出面,请朱桓派兵增援。他亲自赶到纪灵的中军大营,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2077章 论将

纪灵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臧霸。

臧霸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汗如浆出。虽然看不到纪灵的脸,但他能感受到纪灵的怒意。纪灵已经忍他们很久了,这次捅出这么大篓子,纪灵如果不肯出手救人,他也无话可说。

忽然之间,他心头一动。朱桓为什么这么安排,他会不会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他和孙观等人自成一系也不是什么秘密,朱桓很可能根本不信任他们,这才安排纪灵独自面对董昭,借董昭的手来重创他们,杀他们的威风。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除去朱桓所领的中军,满宠领的豫州郡兵曾和董昭交过手,吕范更是常年驻扎在睢阳,所领皆是跟随他多年的精锐,只有纪灵部下将士成份复杂,尤其是他们这些泰山人,名义上向孙策称臣,其实自有主张。之前太史慈邀请他去辽东,就被他拒绝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孙观、昌豨这次是真的死定了。

臧霸后悔莫迭,羞愧难当,恨不得地上裂一个缝,好让他钻进去。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坑,却怨不得别人,谁让他们不听纪灵的劝阻,拼命要往坑里跳呢。

纪灵是不是早就看破了,所以才这么谨慎?

就在臧霸胡思乱想的时候,纪灵叹了一口气。“宣高,你说这吴国九督中谁最无能?”不等臧霸说话,他又苦笑了一声:“就是我啊,胜负且不论,连自己的部下都控制不住,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我还有什么脸面跻身九督?你看其他八督,有我这样的吗?周公瑾、太史子义等人就不说了,就算是徐琨、吕岱,麾下将校也没有这么自行其事的吧?”

臧霸无言以对,面皮发烫如火,心里却凉了大半截。

“起来吧。”纪灵俯身,扶起臧霸。臧霸也没有坚持,顺势起身。纪灵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求纪灵增援也不过是白费口舌,自取其辱。他向纪灵施了一礼,转身正准备走,却被纪灵叫住。“你去哪儿?”

“我等自寻死路,不敢有劳都督。以前多有得罪,还请都督海涵。只不过孙观、昌豨虽粗鄙,却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是死,也要一起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去吧。”纪灵挥挥手。“你眼里只有他们这几个兄弟,没有我这个都督,也没有吴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

臧霸愣了一下,连忙说道:“都督言重了。霸并无此意,我只是……”他落下泪来。“都督,当年家父被人诬陷,是他们舍了命,陪我去劫狱。救父之恩,不能不报,我当年就与他们立誓,结为兄弟,要同富贵,共患难。这些年,我也知道他们无礼,怠慢了都督,只是旧恩难忘,一忍再忍,如今咎由自取,怨不得人。虽然如此,我却不能舍了他们独活,还望都督见谅。平日多蒙都督体恤,感激不尽,若上苍保佑,能让我活着回来,一定报都督的大恩。”

纪灵冷笑一声。“你还能活着回来吗?董昭领的可不是兖州郡兵、各家部曲,而是冀州精兵,他在黑山作战多年,足智多谋,用兵或许比袁谭本人还要更胜一筹。”

臧霸一声长叹。“尽人事,听天命吧。”

纪灵起身,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转头看着臧霸。“宣高,你信我吗?”

臧霸连忙拱手。“这是自然,霸对都督的为人一向景仰。”

纪灵摆摆手。“这些虚话就不用说了。你如果信你,我就和你做个交易。你退守亢父,我去救人。我不敢说一定能救出他们,只能说会尽力。”

“都督……”

“你不信我?”

臧霸想了片刻,咬咬牙,向纪灵深施一礼。“霸向都督保证,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去吧,亢父交给你了。”

纪灵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臧霸深深地看他一眼,再施一礼,转身退出,大步流星地走了。纪灵看着臧霸宽厚雄壮的背影,眼神微缩,眼角抽了抽,握紧了拳头。他转身回到案前,铺开纸,提起笔,写了几行字,然后解下腰下的印信,叫进一个贴身亲卫,让他带着信和印信赶往定陶,面见朱桓。

亲卫转身去了。纪灵随即下令拔营,奔赴战场。他走得并不快,还派出大量斥候打探消息,却让每一个战士都全副武装,弓上箭,刀出鞘,随时准备战斗。

半路上,他与撤退的臧霸错肩而过,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互相拱了拱手。

又向前走了二十多里,斥候送来消息,孙观、昌豨被董昭、董访兄弟困在金乡山南坡,伤亡惨重,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援兵赶到。纪灵很惊讶,仔细询问斥候,又拿出地图看了又看,觉得其中有诈。孙观、昌豨所部的战斗力他是清楚的,董访一个人都能击败他们,现在董氏兄弟合围,却让他们坚持到现在?

这分明是一个陷阱,董昭的目标根本不是孙观等人,而是他纪灵。

纪灵原本就有这样的猜疑,所以才和臧霸交易,让他先回亢父据守,以免后方有失。此刻他心里更加笃定,不急着去救人,而是绕道北坡,沿着金乡山的北麓、荷水南岸前进,同时派出擅长攀登的斥候,让他们翻过金乡山,与南麓的孙观等人取得联系,让他们做好突围的准备。

孙观等人都是泰山贼出身,又与太史慈并肩战斗过,山地战是他们的强项。遇伏之后,他们肯定往山里跑——这几乎是本能——但是董昭早有准备,派人截住了他们,将他们困在山下。他的兵力有限,要想救人,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当然,他还有更大的想法,如果朱桓不想借刀杀人,愿意派人来增援,他说不定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

在收到纪灵的消息之前,朱桓就收到了董访、董昭先后出城的消息。

朱桓不敢大意,立刻和陆议商量,并加派斥候,密切注意董氏兄弟的去向。等他们发现董氏兄弟出城之后没有向西,而是向东,朱桓判断,董昭很可能是冲着纪灵去了。

纪灵是他们之中最弱的一环,又在董昭身后,董昭想救援定陶,必然要先解决纪灵,解除后顾之忧。这个可能性在事先就有过准备,朱桓给纪灵的命令是保持距离,避免接战。他的任务就是牵制董昭,不让董昭救援定陶,董昭如果出城追击,正符合他们的期望。

但陆议也提醒朱桓,虽说有言在先,而且代表纪灵参加会议的还是臧霸本人,但孙观等人出身泰山贼,一直以来就和其他几个战区督的部下不太一样,他们对纪灵本人的服从有限,部下的战斗力也有所不足,守城时可能还看不出什么问题,野战却明显不足。董昭率领的却是冀州精锐,又在冀州任魏郡太守,常年与黑山军作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对于这种流寇的习性也非常清楚。他如果用计诱击孙观等人,纪灵就算看破了也未必控制得住,应该早做准备。

朱桓本来不太想救孙观。他一直不太看得上这些流寇,更不喜欢不听命令的部下,可是陆议说,纪灵身为九督之一,如果阵亡,对士气影响大太。况且纪灵负责任城战区,一旦损失严重,董昭有可能从任城撤退,到时候再留兵扼守亢父,形势会很棘手。

听了陆议的分析,朱桓深以为然,随即做出部署,准备增援。他留下吕范监视定陶城,防止李进出城,其他的人马全部赶往昌邑,阎行等人率骑兵先行,张奋率水师,顺水而下,满宠沿陆路官道前进,中军紧接其后。

朱桓一路走一路与陆议商量。如果董昭的主力出了城,这是一个在野战中重创他的好机会。击溃董昭的主力后,形势对他们更有利,既可以直接进攻昌邑,也可以回定陶。

陆议却觉得董昭不会这么容易就范。董昭曾与满宠对阵,不分胜负,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他一定还有其他的准备,还是谨慎些为好。兵不厌诈,急于立功往往会被对方利用。想利用对方的破绽之前,先要确保自己没有破绽被人抓住。

朱桓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笑了。“伯言,你说话用兵都像极了大王。”

陆议笑笑。这样的话他已经听很多人说过了,朱桓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只是学了点用兵的皮毛,治道才是大王的精髓所在,这方面……”他停了一下,抬起头,看看远方,眼神有些失落。“诸葛孔明的领悟更深,我望尘莫及。如果不是大王坚持文武分途,他才是最像大王的人。”

“孔明也能用兵?”

“当然。”陆议笑了起来。“大王说过,之所以不让孔明为将,不是他不能用兵,而是怕他太累。孔明为人谨慎,事无巨细都要亲自亲为,为将固能百战百胜,却规模有限。若是超过十万兵,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累死。”

“能统兵十万,那已经很厉害啦。”朱桓好奇的问道:“那你呢?”

“我啊,如果能继续精进,将来也许能比他多一点点。”陆议抿嘴一笑,伸手一指前面。“将军,又有消息来了。”

第2078章 揣摩

傍晚,朱桓收到了纪灵第一份军报。

得知纪灵迫于孙观等人的压力和董访出城的事实,不得不迎战,朱桓有些不安。作为任城督,纪灵指挥不了孙观等人,无法做到令行禁止,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他原本打算加快行军速度,尽快赶到战场,却被陆议劝阻了。

陆议说,孙观等人如果中伏,那也是咎由自取,不值得为他们冒险。天色将黑,夜间行军太危险,万一董昭的目标不是孙观,而是将军你呢?他有五万大军,就算留一些人守城,能够调动的兵力至少有四万,还是比我们多,一旦中伏,黑夜之中指挥不便,伤亡必然惨重。

退一步说,就算要救,也要等孙观等人中伏以后再救,不让他们吃点苦头,这个隐患会一直在。孙观等人的生死不足虑,将军应该担心的是纪灵。纪灵身为孙观等人的上官,他不太可能见死不救,相比于孙观等人,纪灵这个任城督显然更有价值,董昭不会不考虑这个可能性。

孙观可以死,纪灵不能死。纪灵救孙观,我们救纪灵。

朱桓深以为然,他随即下令全军保持速度,即时进食,保证体力。接到命令后,将士们拿出行军干粮——又被称为夫人饼的馒头——有的直接吃,有的用水泡烂吃。这种晒干的馒头耐存储,有面有肉,口味不错,很受将士们欢迎。一边走一边吃,可以节省埋锅造饭的时间和体力。临战之前,所有将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吃一个馒头,维持八分饱的状态,以便战斗开始后有体力维持长时间的厮杀。

半夜,朱桓接到了纪灵的第二份军报和任城督的官印。看到官印,朱桓又好气又好笑。都说九督之中,纪灵最低调,没想到还会玩这一手。他安排臧霸退守亢父,又交出官印,自然是表示不惜代价,要与董昭决战。他没有向朱桓求援,救不救由朱桓自己决断,看似很体贴,其实给朱桓出了一个难题。

纪灵如果出了意外,九督之一阵亡,朱桓这个主将如果没有一点行动,难辞其咎。

拿着纪灵的军报,朱桓忿忿不平。“谁说这纪灵忠厚?我看他就是个奸雄。”

陆议倒没说什么。能成为九督之一,纪灵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无能之辈。他这是以进为退,借机收拾人心呢。如果能救出孙观,当然最好,有了救命之恩,孙观等人以后再不听命令,就怨不得他下手狠了。救不出孙观,他也尽力了,没人能说他什么。如果朱桓来援,他说不定还可以打董昭一个反包围,立个大功。

不过陆议没和朱桓说这些。朱桓勇猛过人,谋略稍有不足,孙策派他做朱桓的参军,是为了防止出现重大失误,小问题和个人领悟那就要看朱桓自己了,总不能由他耳提面命,越俎代庖。

朱桓也清楚这一点,什么事都问比自己小的陆议不仅没面子,更辜负了吴王的一片心血。所以他如果和陆议私下议事,都会先主动提出自己的建议,再由陆议补充。如果是有其他人参加的军议,则由其他人先说,他自己最后做总结发言,择优而取。

面对纪灵的第二份军报,朱桓反复考虑后,决定派水师继续前进,与骑兵配合,步卒则就地立营休息。交战的地点在济水以北,有水师协助,骑兵可以顺利渡河,及时增援纪灵,并保持联络。

将士们休息了,朱桓却不敢休息。他和衣而卧,保持随时起身的状态。跟着孙策作战多年,他很清楚孙策就是这么做的,每逢交战,很少能睡安稳觉。统领大军征战不仅考虑人的智力,更考虑人的体力。

——

金乡山上,纪灵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山下阵地。

董访在山下立三重阵,挡住了孙观等人撤入金乡山的路线。董昭在更远处,阵势的最南端几乎到了济水北岸,应该是防备从定陶赶来的援兵。

天色已黑,他看不清董昭的阵势,但他可以确认一点。如果董昭真的只是想杀孙观、昌豨,早就得手了,之所以等到现在,自然是为了更大的猎物,要么是他,要么是朱桓派来的援兵。至于朱桓本人,纪灵倒没想太多,这不太可能。朱桓一向自负,当初任城之战时还只是一个中军校尉,就因争功被吴王当众批评,现在成了负责整个兖州战事的大将,又怎么可能屈尊来救他。

也不知道会是谁,如果从熟悉地形和对手的情况来看,满宠的可能性最大。满宠部有一万人,如果全来,加上他的这近万人,应该有一战之力。如果还有骑兵和水师,把握就更大了。

“都督,你看。”一个亲卫扯了扯纪灵的袖子,声音中带着惊喜。

纪灵转头,顺着亲卫的手向西侧看去。只是目力可及之处,有几个亮点忽聚忽散,看似杂乱无章,却有规律可循。纪灵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了,这是骑兵夜间示警、传递消息的方式,据说是阎行所创,吴王曾将各种信号的含义下发各都督,他也收到了一份,只是一直没用过,记不太清了。

此刻,看着那些离合的光点,纪灵既兴奋又后悔。兴奋的是不仅有骑兵来援,而且速度这么快,说明朱桓在接到他第一封军报之后就做出了反应。后悔的是平时功课做得不扎实,此刻看到这些信号,却不明白信号的意思。朱桓究竟派了谁,有多少兵,有什么计划,他一概不清楚。

纪灵考虑了一下,放弃了派斥候去接头的打算。董昭现在还不知道他在这里,却一定会在周围安排警戒,一旦斥候被他抓住了,很可能会暴露他的位置,立刻发起进攻。他相信孙观等人也在登高而望,会看到骑兵的信号,至于他们能不能理解,他不在乎,只要骑兵的到来能给孙观他们坚持下去的勇气就好。

董昭一定也看到了这些信号,他会怎么做?纪灵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董昭想等更大的猎物,那孙观等人活下去的希望就更大了。如果董昭怕了,他很可能会直接发起进攻,抢在援兵到达之前杀死孙观,然后撤回昌邑城。

纪灵下令全军准备,如果董昭想速战速决,他不能见死不救。

不出所料,山下被困的孙观等人很快发现了骑兵的存在,阵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纪灵在山上都能感受到他们死里逃生的狂喜。

——

董昭收到报告,快步上了望楼,看着远处那几个亮点,眉头紧皱。

他不知道这些亮点是什么意思,但他相信他们一定在传递某种约定的消息。有援兵来了,但这些援兵是哪儿来的,他不清楚。日落之前,他收到斥候的消息,跟在孙观等人身后的臧霸撤了,纪灵出了大营,但很快就失去了踪影,最后的位置是金乡山东麓,可能是进了金乡山,也可能过了荷水,具体情况不明。

如果这几个亮点是纪灵发出的消息,那倒无所谓。如果是定陶方向来的援兵,这就有点麻烦了。

董昭在心里仔细计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是纪灵的可能性更大。定陶的援兵来得不会这么快,就算是一些骑兵斥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根据孙观中伏的时间来计算,就算纪灵及时请援,朱桓又迅速做出反应,援兵主力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到。他至少有半天的时间来击破孙观,甚至咬住纪灵。击败纪灵之后,再回师阻击朱桓,他就有更多的时间来转移昌邑城中的物资和人质,赶到无盐。

董昭派人给董访传消息,让他做好进攻的准备,最迟明天凌晨,不管纪灵来没来,都要对孙观发起进攻,在中午之前解决孙观,结束战斗。

与此同时,董昭派人回城,要求城中留守的将士做好出战的准备。如果来的是满宠或者吕范,就出城拦住他们,只要坚持到晚上,他就可以回师昌邑,以优势兵力击溃这支援兵。万一来的是朱桓率领的中军主力,那他就撤兵,与朱桓对峙,为辎重撤退提供掩护。

董昭一连发出几道命令,心里还有很不安。战事刚刚开始,进程就超出了他的预期,巨型抛石机的出现将他做的准备毁了大半,迫使他只能放弃昌邑,退守无盐、甄城,等于让出了大半个兖州。天知道朱桓还会有什么杀器。作为江东人,朱桓得到孙策的重点扶持,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出现。

再完美的计划,再高明的权谋,在巨型抛石机面前都是个笑话。

这还怎么打?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孙策没有足够的粮食上,万一孙策找到了解决粮食的办法呢?

冀州完了,袁谭也完了。就算一时取胜,山东终究还是孙策的,要想活下去,只有去并州,去关中,或者像曹昂、陈宫一样去益州,只有大山才能挡住孙策前进的步伐。

董昭站在望楼上,看着满天星斗,心情沮丧。

第2079章 混战(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凌晨之前,董昭又收到了更确切的消息,阎行率领的骑兵已经渡过济水,到了昌邑城下。

骑兵的出现让董昭警惕起来。他知道江东骑兵的数量有限,战斗力却不容小觑,从将领到战马,再到军械,都是当世最强的。不久前,阎行大破张郃,为他战死官渡的妻弟报了一箭之仇。

董昭反复考虑后,决定尽快发起攻击,然后撤回昌邑。

他调整了阵型,派出五千强弩手和五千刀盾兵、长矛兵立阵在金乡山西,准备阻击骑兵,又派出自己的亲卫骑准备接应。袁谭除了给他留下了五万冀州精兵,还留下了一千骑兵作为亲卫骑。对于失去幽州,缺少战马的袁谭来说,这一千骑兵相当珍贵,足以体现他对董昭的信任和期望。

面对阎行和他率领的精骑,董昭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天色微亮,董访就向孙观的阵地发起了进攻。他居高临下,全力以赴,一出手就派出了最精锐的亲卫营,强攻孙观的阵地。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又没能吃东西,孙观已经精疲力尽,箭矢也消耗殆尽,只差最后一击。有董昭和近两万冀州精兵掠阵,他没有任何顾忌,不用留手。

战鼓声响起,强弩手开始射击,密集的箭雨撕破空气,飞上天空,又转身而下,射入孙观的阵中,一千步卒分作两部,在两个都尉的率领下,从不同的方向杀向孙观,还有两千步卒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一旦孙观的阵地出现破绽,他们就将冲杀进去,彻底撕开孙观等人的防守。

听到战鼓声,听到箭矢破风的啸声,孙观、昌豨几乎同时跃起,拔出战刀,嘶声大呼。

“举盾——”

被围之后,孙观等人屡次冲杀,突围不果,却将箭矢消耗殆尽,此刻面对冀州军的箭阵,他们除了举盾别无他法,被困在这一片空旷之地,能帮他们挡挡箭雨的只有故司隶校尉鲁峻的墓碑。被近十倍的大军围住,又累又饿,如果不是有援军赶到的消息,他们早就崩溃了。

事实上,昌豨已经提议过投降,只是被孙观拒绝了。孙观说,就算纪灵不来救我们,臧霸也一定不会放弃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要相信臧霸,如果投降了,以后难道要和臧霸面对面的厮杀?再说了,董昭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是过袁谭的一条狗,袁谭都不是吴王的对手,他就更不行了。兖州迟早是吴王的,我们现在向董昭投降,背叛了吴王,将来再被吴王击败,岂不是自寻死路?

昌豨被孙观暂时说服了,放弃了投降的想法,总算坚持到援兵的到来。此刻,他率兵在南侧阻击董昭的夹击,冲阵的任务则交给了孙观。孙观武艺好,勇猛善战,比他更擅长进攻,只要能打破董访的阻击,冲上金乡山,就能坚守更长的时间。

昌豨一边下令将士组成密集阵型,互相掩饰,一边后悔平时没有像纪灵那样严格训练。平时没看出什么区别,上了阵,战斗力的差距就太明显了。昨天与董访对阵,纪灵能轻松击败董访,他们却被董访打得鼻青眼肿,还伤了近千人。

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下狠心操练这些兔崽子。昌豨一边立誓,一边往西看,等待着援兵的出现,不时骂纪灵几句。都一天一夜了,纪灵也没出现,看来是肯定指望不上了。

昌豨在骂人的时候,孙观却没心情想这些,见冀州军在箭阵的掩护下逼近,他瞪圆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战刀。箭阵刚一停,冀州军刚刚发起冲锋,他就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兄弟们上啊,砍死这些河北伧夫——”

亲卫们嘶吼着,跟着孙观冲了出去。他们以前在泰山落草,常年在山中行走,后来又从太史慈学习山地战,翻山越岭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即使是上坡也没什么影响。昨天他们凭着这项优势,至少击退了董访十几次进攻,现在他们同样面无惧色。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虽然孙观很勇猛,怒吼着连杀两人,但对方却没有退让,继续向前冲,两个刀盾手左右包抄,挤夹孙观,长矛手挺矛直刺,孙观手慢了一下,小腹就挨了一矛,他怒吼着扔了盾牌,握住长矛往外一推,随即贴着长矛冲了过去,一刀砍下了长矛手的首级。

但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背上又挨了一刀。如果不是甲胄坚实,这一刀就能重伤他。

见孙观受伤,孙观的亲卫急了,奋不顾身地向前冲。他们有的是孙观的族人子弟,有的是跟随孙观多年的兄弟,所有的富贵都系于孙观一身,自然不能看着孙观死在阵中,纷纷上前,护住孙观两翼。冀州军也不示弱,曲军侯亲自赶到了阵前,指挥对孙观的包围,希望能将孙观斩杀在阵前,尽快解决战斗。

双方搅在一起,互不相让,杀得难解难解。

见孙观冲阵,脱离了本阵,董访正中下怀,随即派出了最强悍的贴身亲卫,从两翼包抄,务必要将孙观斩杀在阵前。孙观一死,这些流寇就会崩溃,战斗就可以迅速结束了。

孙观陷入了重围,左冲右突,却没能前进一步,更别提击溃对方的进攻了。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而且甲胄鲜明,不是普通的冀州军,甚至不是董访的亲卫营,而是董访的近卫。

“嗖!嗖!”两枝羽箭从不同方向射来,孙观感觉到不妙,竭尽全力的转换身形,勉强避开一枝箭,别没能躲过另一枝,箭矢射穿了他的左大腿,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低头看了一眼那枝狼牙破甲箭,孙观心头一凉。这是军中狙击手专用的破甲箭,董访这是下决心要他的命了。

“小心暗箭!”孙观一边吼叫着,一边抢过一面盾牌,顺手将那个冀州刀盾手的脖子割断。他用盾牌护住面门,眼睛一扫,就发出了至少三名狙击弩手,正端着弩,寒光闪闪的弩箭直直地指向他。孙观下意识地举起了盾牌,心头却是一阵凄凉。

这么近的距离,又是六石强弩,手里这面盾牌未必挡得住。

想不到老子会死在这里。

但他没有听到强弩破盾的声音,却听到了一阵箭雨声,其实的没有一枝箭落在自己的盾牌上,反倒对冀州军发出慌乱的叫喊声。没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亲卫们欢呼起来。

“将军,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孙观大喜。“在哪儿,是奴寇儿吗?他在哪儿,老子要找他算帐,怎么现在才来?”他转头向西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亲卫大声吼道:“不是臧将军,是纪都督!纪都督!向上看,在山上!在山上!”

孙观一抬头,目光越过冀州军的头顶,这才发现董访身后多了几面战旗,其中一面上有一只浴火升腾的凤鸟,正展开双翅,昂首嘶鸣,旁边一面战旗上绣着一个硕大的纪字,是纪灵的战旗无疑。一阵阵箭雨正从山坡上倾泻下来,落入冀州军的阵中,冀州军伤亡惨重,那三个狙击手一个也看不到了,想来已经被纪灵身边的箭士射杀。

孙观愣住了。他一直以为援兵是臧霸,完全没想到会是纪灵,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纪灵的部下战斗力更强,又居高临下,抢占了先手,击破董访的机会更大。

孙观站了起来,举刀狂呼。“击鼓,杀董访!”

“杀董访!”将士们应声大呼,在战鼓声中向董访的阵地冲了过去。昌豨也发现了纪灵,心中狂喜,立刻带着部下向董访的阵中发起了反冲锋。

董访遭受夹击,又被纪灵偷袭在先,一下子阵脚大乱。他顾不得杀孙观,下令将士们变换阵型,就地坚守。在第一波攻击中,他损失了三成以上的弓弩手,远程打击已经无法和纪灵较量。他只能希望董昭能够及时反应,调整阵型,派兵增援。

他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孙观、昌豨,而是纪灵。既然纪灵来了,就不能放过他。纪灵可能出现在金乡山上并不意外,董昭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在魏郡与黑山贼作战时,也有不少部下精于山地战,完全可以和纪灵一较高下。

董访横亘在孙观、昌豨的面前,死战不退。这些冀州军不愧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就地结阵防守。孙观反复冲击,又增添了几处伤口,却依然没能得手,身后却传来了战鼓声,董昭发起了进攻,数以千计的将士冲进了他们之前的阵地,逼了过来。昌豨返身阻击,但他兵力不足,体力也快到了极限,挡不住冀州军的进攻。眼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将士倒地血泊之中,冀州军越来越近,昌豨急得眼睛都红了。

“击鼓竖旗,求援,求援!”战鼓声一阵急似一阵,双兔大旗疯了似的摇摆,昌豨放声大哭,跪在地上,冲着山坡上的纪灵连连叩头。“纪都督,你赶紧下来救我一命吧,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以后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第2080章 教训

纪灵站在山坡上看得分明,也是暗自叫苦。

董昭的兵力雄厚,部署也很周密,对他出现在金乡山上应该有所准备。董访被他一阵箭雨突袭伤了不少人,却没有完全崩溃,不仅如此,他还两面迎战,铁了心要拦住孙观、昌豨,不让他们上山。

要想救人,他只提供远程掩护是不够的,还要亲自突阵,击穿董访的阵地,将孙观等人接应出来。可是下山容易,再上山就难了。

纪灵再次看向西方,希望能看到援兵的影子。哪怕只是几千人,只要能让董昭分兵,无法全力以赴,他就可以冒险一试。但西方风平浪静,看不到一点援兵到达的影响,一旦双方缠斗,董昭在西侧立阵的那一万步骑很可能会从他身后插过来,切断他的退路,到时候他不仅救不了人,自身也难保。

或许援兵是有的,但被拦在了昌邑以西。董昭的总兵力有五六万,眼前的战场上最多三万,昌邑还有足够的人马,拦住援兵一两天不成问题。

纪灵咬咬牙,迅速计算了一下双方的兵力和战力,决定冒险一试。他不担心孙观,但他担心昌豨,昌豨如果绝望了,他会向董昭投降,到时候再反咬他一口,说他见死不救,他无法向臧霸交待,任城战区会有难以根除的隐患。

纪灵一边命令弓弩手射击,一边下令步卒下山,向孙观靠拢。孙观一直在突阵,很可能受了伤,已是强弩之末。再不救,一旦他战死,部下崩溃,就救不出来了。

纪灵下令击鼓,命令孙观就地结阵,不要浪战,保存体力。他抢过一面小旗,一面喊着孙观的名字,一面用力转动小旗,示意孙观结成圆阵防守,等待救援。孙观看懂了,立刻下令部下结阵,或者背对背,互相掩护,或者寻找有利地形。

与此同时,纪灵派出弓弩手抢占有利地图,集中火力,压制董访的攻势,为孙观减轻压力。他居高临下,箭矢射程更远,部下的训练水平也比冀州军更强一些,再加上第一波偷袭就干掉了不少冀州强弩手,人数上也有足够的优势,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密集的箭雨射得董访叫苦不迭。

趁此机会,纪灵派出一些擅走山路的刀盾手,带着箭矢和干粮,一路奔下山,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强行突击。董访下令阻击,冀州军冒着箭雨向中间靠拢,企图截住这些江东军,双方短兵相接,杀在一处。江东军休息了一夜,又是下山,很快撕开了冀州军的战阵,冲到了孙观的面前。

孙观大喜,接过一个士卒递过来的酒壶,灌了一口酒,眼泪就下来了。他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灌了一口酒,抻着脖子,将馒头咽了下去,一边吃一边说道:“老子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就是,就是,平时怎么没觉得这夫人饼这么好吃?”另一个受了伤的士卒一边啃,一边大声笑道:“将来若有机会去建业,一定要向袁夫人当面致谢。”

“那你得活下来,还要立功,才有资格去建业。”孙观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酒,提起战刀,怒吼道:“兄弟们,为了去建业,拿出精神来,砍了这些河北伧夫,让他们知道我大吴的厉害!”

“喏!”刚吃完东西,补充了体力,又补充了箭矢的将士士气高涨,齐声响应,刀盾手、长矛手到前面集结,准备强行突击,弓弩手忙着换弦、上箭,准备妥当,孙观发出信号,再次发起冲锋。纪灵在山坡上看得真切,下令弓弩手齐射,掩护孙观突围。

董访遭到内外夹击,支撑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孙观突围上山,正自懊丧,随即又接到了董昭的命令:拦住昌豨,如有可能,诱纪灵下山,如无可能,则吃掉昌豨部,迅速撤退。

董访领命,率部向山下退却,脱离了纪灵的弓弩射程,重整阵型,拦住昌豨的去路。

昌豨本想跟着孙观冲出去,但他没有得到干粮和箭矢的补充,麾下将士既无体力,又无箭矢,反倒被更多的冀州军围攻,伤亡惨重,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阵地也越来越小,形势危急。他急得满头是汗,不断地下令求援,嘴里嘟嘟囔囔的骂不绝口,一会儿骂董昭,一会儿骂纪灵,一会又骂臧霸和孙观,偶尔还要骂自己几句,抽自己两个耳光,全然一副癫狂模样。

此时,孙观突出重围,来到纪灵面前,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都督,我欠你一条命,可是现在还不能还你,我还得把昌豨救出来。只要能把他救出来,以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救出了孙观,纪灵已经对救昌豨没什么兴趣。他更想在伤亡还不算大的情况下尽快撤离。他的位置已经暴露了,董昭一定会派人截击他,如果伤亡太大,干粮、箭矢都消耗太多,他没有把握突破董昭的阻击。

可是这样的话,他无法对孙观说。他只能一边答应孙观,一边拖延时间。昌豨已经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太久,如果在他下山之前昌豨已经死了,那就不用救了。

但孙观等不及了,眼看着昌豨的阵势越来越小,随时可能覆没,孙观带着几个亲卫就冲了下去。纪灵想拦也来不及,扼腕长叹,只得下令再战。

看到纪灵下山,董访喜出望外,命人让开正面,将纪灵放进来,然后集中兵力,夹击纪灵的身后。纪灵对董访的心思一清二楚,不肯轻易前突,一直在山脚下立阵,凭借着士卒精练、装备精良,步步为营,董访几次冲击都没能成功,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眼看着孙观与昌豨会合,正向外突围,只得再向董昭求援,尤其是弓弩手,强弩手是冀州的看家本领,没有足够数量的强弩手,他们战力大减。

董昭见战斗僵持不下,也有些犹豫起来。纪灵的顽强超出了他的想象,而援军的表现又让他不安。昌邑离此不过十里,就算步卒、会被挡住,骑兵怎么也全无踪迹,满宠在玩什么阴谋?

董昭越想越不安,咬咬牙,下令撤退。孙观、昌豨已被打残,纪灵本部的损失也不小,总伤亡接近万人,除了没能抓住纪灵本人,这一战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不如见好就收。

鸣金声一起,董访虽然不明白董昭的用意,还是迅速下令撤退。

冀州军散去,昌豨一屁股坐在地上,号陶大哭。他身边全是尸体,还活着的部下不足一曲,人人带伤,有不少人伤势很重,就算能救活也是残废。一时冲动,部下三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这亏吃大了。

孙观也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流了下来,浸湿了战袍。他的损失也不小,三停去了两停,剩下的也是人人带伤,他本人也受了重伤,激战时还没什么感觉,此刻天旋地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纪灵安排好了防线,赶了过来。孙观、昌豨相扶着站了起来,向纪灵表示感谢。如果不是纪灵亲自来援,他们必死无疑。

——

董昭撤退得非常及时。他刚走不远就接到了昌邑传来的消息,来援的不仅是满宠和水师,还有朱桓亲自率领的中军。朱桓在后面,快则中午,最迟不过傍晚就能到达战场。

董昭吓出一身冷汗,不敢怠慢,下令以辎重车为掩护,强弩手夹阵而行,防止对方的骑兵冲击。他很清楚,留在昌邑的守军挡住满宠没什么问题,面对朱桓率领的中军却没有胜算,一不小心,连昌邑都可能有危险。如果昌邑城里的物资和人质落入朱桓之手,麻烦可就大了。

董昭防得严实,阎行一路随行也没找到什么突击的机会。他派人送消息给满宠和朱桓。满宠虽然及时赶到,却被昌邑城里的守军截住,无法前进,朱桓则远在三十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反应。满宠看着董昭退回昌邑城,气得以刀斫地,后悔莫及。如果连夜进军,没有在路上耽搁一夜,他一定能将董昭截在城外,形势将对他们非常有利,兖州的战事也可以迅速取得突破。

朱桓也有些遗憾,不过他没有摆在脸上,反过来安慰了满宠几句,又派人送还纪灵的印信,让他安心休整,不要担心太多,他会从豫州征兵,补足纪灵的损失。纪灵感激不尽,作亲笔书向朱桓请罪,承担了全部责任,并表示将上书向吴王请罪。

战事仓促而起,仓促而收,综合双方伤亡,董昭小胜一场,形势虽然依旧严峻,却不能说一点用处也没有。纪灵损失太大,暂时失去了威胁昌邑的能力,董昭得以解除后顾之忧,随时可以出城增援定陶,朱桓的兵力不足,只能暂缓进攻定陶的计划。

这时,董昭收到了一个意外之喜:一队斥候在单父附近与朱桓的信使遭遇,一番厮杀后,虽然没能截住信使,却捡到一些文书,其中包括一份巨型抛石机的图纸,图纸不全,但基本构件都在,只差梢杆部分。

第2081章 技术优势

董昭反复查验了图纸后,犹豫不决。

巨型投石机的威力已经得到证明,对战争的影响之大不容小觑,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拥有这样的利器,有了这种巨型抛石机,他就可以和朱桓对攻,守住昌邑的机会大增,至少不用在这种形势下后撤到甄城、无盐。

但他担心能不能造出来,一是他不通墨学,对百工技艺不熟悉;二是图纸来自战场,会不会是一计?这么重要的图纸理论上不应该丢失,从外观上看,这份图纸也太新,不像是经常用的。

董访则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承认董昭的担心有道理,这份图纸可能有诈,而且不全,但是昌邑有工匠,可让他们看一看,然后再做决定。曹昂为刺史时,曾经模仿孙策建立本草堂、木学堂,虽然整体水平不如汝南,但判断图纸的真伪还是有把握的。就算判断不了,也可以试制一两架,有总比没有好。抛石机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昌邑也有,这几架只是特别大,形制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董昭觉得有理,他找来昌邑木学堂的匠师,让他查验图纸。这个匠师在昌邑木学堂水平中等,图纸还是看得懂的,他反复计算了所有的数据,发现了几个错误,确定这份图纸除了不全之外,没有什么问题,遗失应该是纯属意外。

董昭觉得不对,你不是改了几个错误么,怎么还说没问题?何况这图纸这么新,一看就不是平常用的。

匠师有些得意地笑了。他告诉董昭,他敢判断这是真的,正因为有这两个问题。这图纸的确不是平常用的,而是发往汝南工坊,让他们赶制的。巨型抛石机的技术是重要机密,张奋不可能不考虑到图纸有遗失的可能,所以他在上面做了手脚,改动了几个关键的数据。这几个数据改动得很隐蔽,外行人的确看不出来,但真正的匠师却能发现,他不仅发现了这几个数据的问题,而且发现了这几个数据的修改规律。

匠师将几个修改过的数据一一写出来,两两对比。这一次,不用工匠说,董昭也明白了。这修改后的数据都是按比例缩小的,只有正确数据的八成。换句话说,按照这些数据造出来的抛石机能用,但发挥不了全部威力,等真正上了战场,这些抛石机主就成了废物,会出各种意外。

至于梢杆部分,应该是特意分开的。梢杆是巨型抛石机中最重要的部件,没有梢杆,巨型抛石机就没什么优势了。先送基座部分,供工坊备料加工,收到图纸安全到达的消息后再送梢杆部分,应该是保密措施的正常操作。也就说,没有梢杆部分是正常的,有梢杆部分才不正常。

董昭恍然大悟,感慨张奋谨慎的同时,又有些失望。他得到了真的图纸,也发现了其中隐藏的问题,但还是没什么用。没有梢杆部分,他造不出巨型抛石机。

匠师却不这么觉得。他对董昭说,巨型抛石机是机密,即使曹昂与孙策交好,互为姻亲,孙策也没有透露这件利器的一丁点消息,连相关的文章都不发表,但陈宫却没有放弃,一直在收拾相关的资料,并高薪聘请了一些匠师试制,希望能破解巨型抛石机的秘密。他不是木学堂祭酒,却是木学堂的匠师,参与过相关的讨论,对梢杆的制作略知一二。

在他看来,梢杆最大的问题不是技术,而是材料。巨型抛石机的体量大,梢杆比一般的抛石机大一倍,达到五丈左右。这么长的木料很难得,就算有,处理起来也很复杂,稍有差池,梢杆就达不到使用要求。

别说没有图纸和工艺,就算有,他们也造不出这样的梢杆,时间根本来不及。不过这份图纸依然有用。抛石机威力很大,但一直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打不准,二是不耐用。如果连续射击,一架抛石机最多用半天就会出问题。可是这份图纸上的抛石机底座结构设计得非常精妙,几乎完美的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如果按照这个图纸加工底座,再配上小一号的梢杆,就算达不到巨型抛石机的威力,也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可以尝试,如果解决了梢杆的问题,他们就能拥有真正的巨型抛石机。

董昭心动了。匠师的分析解除了他心里的疑惑。当年袁绍攻浚仪时,也曾造了大量的抛石机,准备和守城的孙坚对攻,结果就因为打不准、不耐用,发挥不理想,白白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还耽误了几个月时间。从吕范攻济阳的情况来看,这三架巨型抛石机至少解决了打得准的问题,十发能中一二,而且连续射击了几天,也没看到损坏,耐用性也有一定的保证。

匠师的方案可行,没有梢杆可以试制,也可以想其他办法,比如去偷,偷图纸也行,偷梢杆也行,万一偷着了呢?退一万步说,不成功也没关系,有了这些底座,现有的抛石机至少可以得到提升。

董昭没有再犹豫,随即命匠师负责此事。

匠师领命,随即提出一个问题。这些巨型抛石机的底座需要大量的上等木材,还需要干燥、上油,辎重营没有这么多储备,短时间内也来不及准备,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拆房子,用大户人家的梁柱。梁柱是房子的骨架,一向不惜工本,都是上等木材,而且用了这么多年,早就干透了。

董昭看了匠师一眼,心中明镜也似。兖州虽然一直在学豫州,毕竟不是豫州,兖州木学堂的工匠还是贱民,享受不到豫州同行的待遇和尊重。此人平时一定没少受人白眼,现在要借机报复,拆人家的祖屋。不过他还是爽快的答应了。如果材料不够,就拆房子,不管是谁家的都可拆,以后再赔就是了。只要打败朱桓,守住兖州,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匠师心中窃喜,拱手而去。

董访看了董昭一眼,欲言又止。董昭的这个命令一下,昌邑城中稍微有点规模的房子都保不住了,不知道要激起多少民愤。他想提醒董昭,但是他又没有这样的勇气。

董昭沉吟片刻,眼皮一抬,沉声道:“公明,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昌邑如果失守,你以为孙策会放过他们?从孙策决定进攻兖州的那一刻起,那些房子就不是他们的了。”

董访没敢吱声,躬身应诺。

——

朱桓敲着图纸,眉头紧皱。

图纸送出去了,但董昭会不会依图仿制,又会不会造出能威胁到自己的抛石机,他心里并没有底。过犹不及,这里面的分寸太难掌握。

“将军,别的我不敢说,他们想造出一模一样的梢杆,我可以担保不可能。”张奋胸有成竹。“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为了研制出真正能做的梢杆,花的钱都足够造一根梢杆了。”

朱桓吃了一惊。“花这么多钱?得有几百万吧?”

张奋咧了咧嘴。“我说的是黄金。”

朱桓一怔,斜睨了张奋半晌,咧了咧嘴。“这么多黄金,你怕不是掘了梁王墓?”

张奋摇摇手。“将军误会了,我只是说值这么多钱,可没说真用这么多黄金。将军,我给你算一笔帐啊,这些年,我们为了试制梢杆,有三个甲等木匠,两个甲等铁匠,乙等的前前后后有上百个,试制过的梢杆不下百根。这得花多少钱?还有,为了这些梢杆,严畯在汝南木学堂住了大半年,头发都白了不少,完成之后,大病一场,养了小三个月……”

看着张奋掰着手指头细数,朱桓惊讶不已。他没想到研制巨型抛石机会花这么多钱,真按张奋所说,花的钱恐怕真能制一根黄金梢杆了。

“你说,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心血研制的梢杆,董昭能在短时间内复制出来?我估计,最好的结果也是降级使用,用小一号的梢杆,发挥底座的稳定性。即使如此,他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什么问题?”

“弹丸。”

朱桓眼神一闪,心领神会。巨型抛石机用的全是铁弹,铁弹的好处不仅是重,而且形状规则,飞行更稳定,对提高命中率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最大的铁弹重百斤,能造三四具铠甲,或者二三十口刀,董昭肯定舍不得这么大的成本,他一定会用其他的东西代替,可是就算他找替代品,消耗的人力、物力足以对现有的防务产生影响。

“这细细一想,你们这抛石机还真是花了心思,处处透着机巧。”

张奋一点也不谦虚。“那当然。我敢说,就算我将一根梢杆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仿制,他们也仿不出来。”他嘿嘿一笑。“将军,你猜,我们是怎么将这些增强铁筋埋进梢杆里面的。猜出来,我输你一个月俸禄。”

朱桓也笑了。他和陆议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舒畅。“我认输,我给你两个月的俸禄,请辎重营的将士喝酒。”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们能解决上岸的问题,我再送你半年俸禄,如何?”

张奋扬扬眉。“当真?”

“千真万确。”

“一言为定。”

第2083章 凉茂

孙策手一扬,将刚收到的军报丢在案上,抬手轻捏眉心。

果然不能什么事都想得太美了,否则一定会被打脸。纪灵受挫,伤亡近万人,虽然损失的是孙观、昌豨的部下,不是纪灵率领的主力,补充起来也容易,但耽误了时间却是个大问题。

秋收已经结束,袁谭这口眼看着就要断的气又接了半口回来,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再过一两个月,黄河会断流,水师不得不退回海上,草原上的骑兵南下,兖州的战事会更加艰难,支出也会成倍增加。

最好的机会错过了。

“国虽大,好战必亡啊。”孙策苦笑一声,向后靠在圈几上,伸长了腿。

“大王,这就是胜负转变之机,切不可退让。”郭嘉提醒道。

孙策点点头。他也就是感慨一下,谨慎的控制前进步伐是必要的,让步却不太可能。且不说还没到那一步,就算到了那一步,他也不会轻易后退。要么不出手,出手不留情,哪有拳到中途再收回的道理。况且他现在只是觉得有些难,袁谭却只剩下半口气,这时候不坚持,什么时候坚持?

孙策沉吟片刻,抬起眼皮,看向郭嘉。“奉孝,你倾向于哪个方案?”

“臣倾于向方案甲,让太史慈、公孙度扫荡草原,釜底抽薪。”

孙策捻着手指,一点也不奇怪。军师处针对兖州战况进行了方案调整,提出两个方案来应付秋后骑兵力量的变化,一是由太史慈、公孙度主动发起进攻,扫荡草原,迫使草原上的鲜卑人、乌桓人不能南下;二是调太史慈、公孙度到青州,增强朱桓的骑兵实力,正面击败董昭,夺取兖州。

两个方案各有优劣,第一个方案的好处是牢牢把握主动权,解决根本问题,缺点是风险比较大,深入草原,一旦捕捉不到对方的主力,无法实现以战养战,很可能不战自溃。第二个方案相对稳妥,在青兖决战,缩短了补给线,可以将消耗降到最低,缺点是兵力太多,超出了朱桓的掌握能力,锻炼他的目的可能会落空。

纪灵受挫,看起来和朱桓没什么关系,实际上也是他掌握能力不够的一种体现。孙观、昌豨不听纪灵的命令,本质上是纪灵心里也有抵触,如果是他亲自率领中军出战,结果不会是这样。让朱桓负责兖州战事,有意见的人很多,只是没有直说罢了。吕范、纪灵是九督中实力偏弱的,朱桓都不能完全掌握,实力名望仅次于周瑜的太史慈出现在兖州战场,势必造成离心。

对孙策来说,让朱桓成长起来,与沈友一样成为江东系的支柱,这个目的要比拿下兖州更重要。这不仅是他掌握军队的关键,也是稳住江东的关键。江东不仅不能乱,还要深化改革,将隐患逐步清除掉。

郭嘉是他的亲信,深知他的心思,所以直言不讳的提出了建议。

孙策沉吟良久,说道:“将两个方案都发去,听听太史子义的建议,择其便者而行。”

“喏。”

郭嘉起身退了出去,孙策又想了一会,示意陆绩传下一个人。陆绩出去不久,领着凉茂进来了。九月的建业还是很热,凉茂穿得也有点多,满头是汗,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汗,但作用有限,额头油光发亮。

“你很热吗?”孙策倒是习惯了,没什么感觉,顺口问了一句。

凉茂下拜行礼。“昌邑凉茂,见过大王。茂虽热,心中却冷。”

孙策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凉茂出发的时候,满宠就用六百里加急送来了消息,详细说明了凉茂的身份、脾气和来建业的目的,而且他又刚刚收到朱桓的军报,知道凉茂要为之求情的那些家族已经被扒了房子,夺了产业,生米煮成了熟饭,除了是否赦免那些按规矩当没为官奴婢的人,凉茂说什么都晚了。

孙策伸手示意侍者取冰饮来,自己取了一杯,却没有请凉茂。既然凉茂敌意这么浓,他也没有必要给他脸,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看着孙策手中凝着水珠的冰饮,热得嗓子里冒烟的凉茂更觉得五心烦躁,却又不好多说。他既不是孙策的臣民,也算不上孙策的朋友,说使者吧,似乎又不太合适,孙策如果客气,自然最好,孙策不客气,也无可指摘。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他和满宠是好友,满宠知道他的能力,不会不向孙策推荐,孙策这副神情自然是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孙策一向以知人著称,用人不拘一格,所以麾下人才济济,兖州籍的也不少,前有满宠、高柔,后有兖州名士毛玠,和这些人相比,自己的确没什么优势可言。

不知不觉的,凉茂的气势消弱了几分,沉默地等待着孙策发问。

孙策放下杯子,用手帕拭了一下嘴角,惬意地打了个嗝。“听满伯宁说,凉君读书甚多,凡议皆引经据典?”

凉茂忍着怒气,沉声道:“那是朋友谬赞,茂不敢当,只不过是从小读书,言行不敢有违圣人之言罢了。大王如有指教,茂荣幸之至,洗耳恭听。”

“指教不敢当。凉君想必也听说过,我读书少,对圣人也没什么敬畏可言,所以……”孙策咧嘴笑了笑,眼神有些戏谑。“凉君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引经据典,浪费时间。你想必也看到了,我事情很多,时间很紧,工作了一天,很累。”他看了一眼天色,又看看一旁的漏壶。“还有一刻钟我就要休息了。”

凉茂千里迢迢的赶到建业,等了两天,今天又在殿外候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着,此刻又饥又渴,听了孙策这句话,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上来了。“大王有冰饮消暑,美食充饥,日未落而歇,尚且知累,兖州又当如何?”

“兖州怎么了?是将士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还是粮饷不足,家中不安?”

凉茂阴着脸,怒气暴涨。“难道在大王眼里,兖州除了大王麾下的虎狼之师,就没有其他人了?”

“有啊,还有董昭和五万冀州军。”

“那被大王夺了产业,没为官奴婢的兖州世家呢?难道在大王眼中,他们就不是人?”

孙策歪了歪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意味深长。“凉君,恕我直言,在我眼中,自从初平五年大疫之后,兖州世家就不是人了。”他顿了顿,眼神更冷。“他们就是一群吸血的蝗虫,躺在百姓的身体上吸血,当百姓受灾时,他们却只顾自己的利益,坐视百姓辗转沟壑,没有一丝恻隐之心。此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何以为人?”

“指有长短,人有高下,兖州为富不仁的世家固然不少,却也不乏与人为善之辈,岂能一概而论?”

“那你说几个与人为善的世家给我听听?查证之后,我可以考虑赦免他们。”孙策竖起手指,又道:“凉君,既然你笃信圣人之言,我就奉劝你一句:圣人也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你可不要跟我说什么以德报怨。现在进攻兖州的将士至少有一半是兖州人,你所说的每一个名字都会经过他们的审核,善与恶,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凉茂张口结舌。他的确可以说出一些可以称为富而有仁的世家,但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在初平五年的那场大疫中,只有少数世家对百姓伸出了援手,开仓放粮,熬煮药汤,赈济百姓,大多数世家为了自己的利益都闭门自守,以至于曹昂为了不让这些百姓死于疾疫,不得不放开边禁,任由百姓进入豫州。那些被迫背井离乡的百姓自然恨死了那些为富不仁的世家,如今有机会报复,跟他们讲以德报怨岂不是自讨没趣?

孙策给满宠面子,没有拒绝他,却将决定权交给了兖州百姓,结果可能比他自己处理更彻底。

“大王,存亡继绝,义之大者。你若能网开一面,兖州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何必多造杀伤?”

“我说了,以直报怨,不义之人不配得到存亡继绝的待遇,我也不指望那些人会痛改前非。箪食壶浆什么的,太遥远了。”孙策向后靠了靠。“再说了,我也没杀他,只是夺了他们的产业,让他们尝尝百姓终年辛苦却不得温饱的滋味。凉君,饱食终日,空谈仁义,这可不是圣人对你们的希望啊。劳其筋骨、饿其肌肤,这也是为他们好。”

凉茂哑口无言。

孙策打量了凉茂片刻,见他无再战之意,便挥了挥手,示意陆绩带他下去。说实话,他对凉茂有些失望。不管怎么说,从兖州一路走来,经过好几个郡,总能看到不少东西,有所感悟,现在说来说去,还是那些空话,他实在没什么兴趣听。

屁股决定脑袋,这些读书人眼里只有世家、豪强才是人,普通百姓的苦难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至少不占主要位置,这凉茂虽然有才,却也跳不出他那个圈子。兖州与豫州毗邻,相关的消息流通很方便,又有报纸,凉茂并不缺乏信息来源。他之所以不信,是因为他不愿信。

这样的人,只有让事实教育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第2084章 老乡见老乡(求推荐!)

凉茂跟着陆绩下了殿,站在宫门外,心中的郁闷作作一声叹息。

白跑一趟,自取其辱也就罢了,想救的人一个也没救成,让他备受挫折,莫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据城而守,死战到底呢。兖州也是礼义之邦,不乏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岂能任人宰割,受此大辱。

“伯方?”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凉茂。凉茂定睛一看,也有些意外。面前站着一个面容清瘦,精神却极好的中年人,头戴缁冠,身穿官服,竟是故兖州治中从毛玠。凉茂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施礼。“孝先先生,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毛玠摆摆手,示意凉茂跟他走。凉茂连忙跟上。他跟在毛玠后面,趁机打量了毛玠一番。毛玠外面穿着官服,里面还有一件越布单衣,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的衣物,脚下一双布履,有皮质的底子,覆盖了半个脚面,直到脚踝,看起来有点像胡人穿的皮靴。

凉茂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是入乡随俗么,穿着如此简易?”

毛玠回头看了一眼,见凉茂注意自己的脚,低头一看,笑了。“虽不中,亦不远矣。江东多雨,这种有皮底的布履可以防水。”他又看看凉茂。“你穿这么多,不热么?”

“来见吴王,不敢因热而失礼。”

毛玠嘴角轻挑。他其实早就知道凉茂来,今天是特地在这儿等他的。看到凉茂阴着脸站在宫门外,他就知道凉茂与孙策谈得不好。这并不奇怪,凉茂拘礼,又自恃读书多,颇有些自负,言谈举止间难免自矜,孙策偏偏又是最不吃这一套的。凉茂在孙策面前吃了瘪,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来找他的服饰麻烦了。

“伯方,礼在心,不在衣。你热得一头油汗,难道就不是失仪?”

凉茂碰了个软钉子,也知道自己急躁了,不该迁怒于毛玠,讪讪地闭上了嘴巴。他跟着毛玠出了宫,沿着宽敞的山路下山,偶一抬头,见夕阳在天,铺满半江红火,山下的秦淮水也被染红,水波荡漾,一艘小船泊在岸边,两个船娘正在忙碌,有说有笑,自有一番安谧。

“先生,天色未晚,你这是……请假了?”

“不是,我明天休沐,今天可以提前半个时辰走,赶到家的时候正好吃晚饭。”

“这……也够早的。”凉茂想起孙策说要早点休息的话,很是不以为然。吴国君臣都是这么怠政吗?天还没黑就休息,这哪是治国,简直是闲居啊。

“江东不缺人,而且大多精于本职,做事效率高。”

“是么?”凉茂反问道,脸色渐冷。他对毛玠的态度很不满,这是为孙策歌功颂德么?江东文事不兴,能有什么人才。在郡学堂读几年书就是人才了?那不过是初入门径罢了。能在王宫里任事的人岂不是短时间内能培养出来的,不在郡县历练几年,根本不可能摸到门路。他饱读诗书十余年,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县丞而已。

毛玠也不反驳,领着凉茂下了山,来到水边,一艘船迎了上来,船头正在收拾的年轻船娘一看毛玠便笑了起来。“先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乐自然是乐的,只是太热。七娘,哪家衣肆手脚比较快,我这朋友要做几身衣裳。”

“要说手脚快,自然是朱雀桥边的快手黄四娘了。”船娘笑着,将毛玠、凉茂引上船,眼波流转间,看到凉茂满头的白毛汗,不禁掩嘴一笑。凉茂很尴尬,强作镇静,跟着毛玠入座。船上四面通风,凉茂觉得舒服了很多,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先生喝杯冰水。”船娘送上两杯冰水。“剩下的,不是很冰了,漱漱口吧。”

凉茂接过杯子,感受着清凉,很是惊讶。“这……还有冰饮?”

毛玠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这些冰是辽东回来的海船压舱用的,不值钱。”

船娘一边忙碌着,一边脆声说道:“最近还涨了些,甄夫人出海捕鱼,需要冰保存海鲜,将大部分的冰都包了。我们这是在做宫中诸君的生意,不能没有冰,甄夫人关照特地给我们留了一些,别处可就没有了。听说已经有人要专门发船去辽东运冰,只是这成本怕是不低,再像以前那么便宜是不太可能了。前儿有人来问,说是若冰价提上三五十钱,可还愿买。唉,都是那小天子和袁谭惹的事,连吃个冰都不得安生,一涨就翻了倍。”

凉茂听得疑惑。“甄夫人……是指冀北甄家的那位吗?”

毛玠点点头。“刘备入主冀州,甄家举家迁到江东来了,置办了十条海船,出海捕鱼。伯方,你是为兖州诸家来求情的吧?”

说到正事,凉茂也严肃起来,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怕船娘听见,特地用了方言。毛玠是陈留平丘人,和昌邑隔着三百多里,口音已经有所不同,但互相之间还能听得懂,与官话的区别就有点大了,再加上他克制压低了声音,倒也不虞船娘听着。船娘也自觉,送上几碟点心和酒水之后,就拿起一只竹篙,帮着撑船,不到毛玠、凉茂面前来侍候。

毛玠静静地听完,皱了皱眉。“既然投降了,性命无忧,你又何必急着赶到建业来?”

凉茂有些着急,提高了声音。“先生,那可都是我兖州衣冠之辈,如何能为人奴婢?”

毛玠拈起一颗坚果捏碎,挑出果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凉茂虽然着急,也不好追问,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毛玠。过了好一会儿,毛玠幽幽地说道:“伯方,你也许知道,当初曹使君曾想向吴王称臣。”

凉茂一愣。他对此事略有耳闻,但具体情况不清楚。袁谭入境之前,的确传出风声,说曹昂打算向孙策称臣,只是孙策坚持要没收兖州世家的田产,兖州世家集体反对,这才没谈成。曹昂被袁谭击败,远走益州,袁谭再次入主兖州,以至于有今日。

“先生当时是支持的?”

“我当时也是反对的,但现在想来,当时是乡愿了。”毛玠抬起头,看着凉茂,眼神中多了几分惭愧。“其实我对豫州的情况很熟悉,知道曹使君的决定是对的,只是不愿违众,所以才反对。”

“豫州的情况……”

“你经过豫州,应该知道那些交出土地,向吴王俯首的豫州世家现在过得都不错,财富就算没有暴增,也不比之前差。吴王是赎买,不是掠夺。伯方,至少我看到的上计中,没有因此困顿的,倒是不少人产业增涨迅速,为了交税而钻营苟且,丑态百出。嘿嘿,兖州战事结束,满伯宁回到豫州,怕是又要杀几个才能捺住这股歪风。”

凉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你的意思是说,兖州也应该像豫州一样经营工商?”

“经营工商有什么不好?”毛玠摆摆手,示意凉茂不要着急。“重工商是会影响务农的人口,影响粮食生产,但什么事都有度,不能一概而论。凡事过犹不及,重农而导致的土地兼并已经成了痼疾,这比重工商引发的问题更多。吴王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想办法从世家手中赎买土地。衍生的问题有没有?肯定有,但值得一试。伯方,夫子也没嫌弃工商,子贡就是一个大商人。”

凉茂没说话。他被毛玠的态度惊呆了。他知道毛玠的学问比他好,而且是真君子,他说这些话绝不会是为了献媚孙策,而是发自肺腑的劝告。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毛玠会这么说。毛玠刚才提到豫州世家,豫州世家怎么了,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不是孙策为粉饰自己的谎言?

过了好一会儿,凉茂总算回过神来。“先生,豫州……真的太平?”

毛玠皱了皱眉,有些遗憾地看了凉茂一眼。“伯方,你就是太急了。如果这一路上走得慢一些,留点心,多看看,也许你根本不用到建业来。行了,既来之,则安之,在建业多呆一些日子吧,好好看看。如果愿意留下,我可以做你的举荐人。”

“我?”凉茂哭笑不得。“入仕吴国?”

“有什么不可以?你的学问、能力都是有的,只要肯脚踏实地,做一个县令绰绰有余。兖州迟早会向吴王称臣,届时你想回去也可以,手里有了权,不是更能照顾乡党?”

凉茂心中一动,觉得毛玠所说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吴王能同意?我刚才可能惹怒他了。”

“你过虑了。”毛玠似笑非笑。

“什……什么意思?”

“没什么。”毛玠挥了挥手,笑着转向别外,向远处看了一眼。船沿着秦淮水向前,不远处是一座形状别致的拱桥,桥上有亭,亭顶有一只火红的大鸟,展翅欲飞,正是传说中的神兽朱雀。桥上行人如织,笑语盈盈,下了桥便是宽阔的沿河大街,无数店肆沿街而列,每一家都摆满了商品。

凉茂吃了一惊。“先生,这建业市怎么没有市墙?”

毛玠笑了。“有市墙围着,晚上还怎么做生意?别急,我们先上岸,为你定两身换洗衣服,然后找一个酒楼,边喝边说。你喜欢什么酒?野王甘醪还是宜城醪,江陵春还是九酝露,要不喝西域葡萄酒吧,初入口有些怪,习惯了却着实不错。”



第2085章 乌衣巷

凉茂晕乎乎的跟着毛玠上了岸,眼前一下子热闹起来,笑语盈耳,香气扑鼻,到处都是人,既有云鬓半斜、粉面如霞的女子,也有扶刀带剑、顾盼自雄的男子,不时有力伕推着满载的货车,一路吆喝着“借光”,一边喊着沿街店肆的名字,顺手扔出一件件货物,脚下却不停一步,被叫到的店肆中也有人一边应着,一边接过货物,顺手摆在一旁。

看着像杂耍似的场景,凉茂目瞪口呆。从这些人的配合默契来看,这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想必是双方都习惯了如此。

“嘿嘿,哪来的蛮夷?走路长点眼睛。”一声清叱打断了凉茂。凉茂举头一看,见一个少年横眉冷目地瞪着他,双手叉腰,袖子撸到肘弯,一副要动手打架的模样。腰间扎着剑带,带着一口长刀。少年神情凶悍,相貌却清秀得很,不仅面皮白晳,露出的手臂也雪白如玉,只是手有些黑。

“别闹了。”旁边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年笑着,将那少年拉走。“别欺负人,外乡逃难来的,不容易。”

刚刚被人称作蛮夷,凉茂已经很不舒服,此刻又被当作难民,凉茂按捺不住,抬手就要叫住那两个少年,毛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伯方,别多事。”

“我怎么就成了蛮夷?我怎么就成了难民?我像个难民吗?”凉茂有些气急败坏,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视,一个个眼神平静,浑不以为然。

“在这条街上,就你最像难民了。”毛玠忍着笑,伸手一指斜背着一个装满了报纸的布包,手里还抱着一堆报纸的少年。“你看看,他身上穿的是什么。”

凉茂转头一看。那少年虽然穿得简易,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衣,脚下连鞋都没有,光着两只脚丫子,但那件半旧单衣却是越布。见凉茂看过去,他立刻迎了过来,露出灿烂的笑容。

“兖州来的?来份报纸啊,租房、买货,什么消息都有,要是手头紧,想当点东西也有典当……”一边热情的介绍着,一边从布包里取出一张纸。“这张地图上什么都有。”

凉茂愣愣地接过报纸,还没等回过神来,毛玠已经从荷包里掏出三枚五铢钱递了过去。少年笑嘻嘻地接了,又送了一张报纸,转身像小鹿似的跑向下一个潜在顾客,一晃就混入人流中不见了。

“这张地图好好收着,用得着。”毛玠说道。

凉茂应了一声,将地图叠好,收在袖子里。虽然灯光摇曳,看不清地图上的内容,可是仅凭手感,他也知道这份地图用的纸质量不错,在兖州,这么好的纸不多见,一枚至少值五钱。可是在建业,印成地图才三钱?

凉茂心中疑惑不已,却来不及问,跟着毛玠向前走。行人很多,凉茂不时被人撞着,累出一头汗。好在路不算太远,就在朱雀桥下不远,毛玠转入巷子,向里走了百十步,在一家叫黄记衣肆的前面停下。凉茂两头看看,发现这条巷子两侧几乎全是做衣服的,足足有上百家。

“黄四娘可在么?”

“在呢。”一个中年女子应声走了出来,笑盈盈地施了一礼。“这位客官想要些什么,是成衣还是定制?”她眼睛一扫,看到毛玠身边的凉茂,掩嘴而笑。“我明白了,这位客官身形高挑,骨骼清奇,成衣怕是不好挑,只能定制了。客官要用什么样的布料,是自带还是看中了哪一家的,知会一声,我让人去取。”

“两套夏衣,就用你店里的衣料,再配两套鞋袜,总共千钱,能做吧?”

“能做,能做。”黄四娘连连点头。“客官真是大方,我一定给你配好,你留个地址,两天后,我派小厮送去。”

“这倒不用,附近有房出租吗?我这朋友要在这儿住些天,如果方便,让他自己过来拿。”

“那可太好了。”黄四娘站在门口,伸手一指。“沿巷子走到头,转皮市街,就在拐角处,有个望北楼,有吃有住,很方便,有很多北方来的客人都住在那儿,应该还有空房。”

毛玠谢了,交了定金,黄四娘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凉茂,当作取衣凭证。毛玠领着凉茂向前走。凉茂有些惊讶,赶上两步,扯了扯毛玠的袖子。“先生,她不用量尺寸么?”

毛玠回头看了凉茂一眼,伸手随意一指。“你知道这条巷子叫什么?”

“乌衣巷。”凉茂说道。他刚才进巷子的时候,留意到巷口的路牌。

“没错,叫乌衣巷,其实原名叫估衣巷,这条巷子里全是做衣服的,聚集了江东甚至整个中原最好的巧妇,能在这个巷子里立足,没有点本事是不行的,以目测量衣是基本能力,你留心看过去,有几家是用尺子量的?”

凉茂吃了一惊。他一路走来,看到不少做衣服的,的确没看到有用尺子为客人量尺寸的。

毛玠一边走一边说道:“乌衣巷是专门成衣,皮市街则专门做皮货。如今货通辽东,各种兽皮很常见,鞣皮制革也是一门大生意。这里是建业最热闹的所在,租金可不便宜,要想在这里立足,必须有过人的技业,留得住客人,要不然开张快,关张更快。”他回头看了凉茂一眼。“当官也一样,业务不熟,别说升迁无望,保住现有的职务都难。”

凉茂忍不住说道:“先生以前在兖州负责选官以德为先,如今改为以能为先了?”

“能与德冲突吗?”

“德才兼备固然是好的,可天下哪来那么多德才兼备的人?”

“选官又不是选神童,没那么难的,无才可以教训,无德可以斥退,江东各郡有政务堂,专门培养各部门的官吏,既有祭酒育德,又有老吏授能,德才兼备才能入职,若想一路升迁,要求更高,能力上有不足,德行上有欠缺,都很难走到高位。你知道大吴政务堂的祭酒是谁?”

“大吴政务堂?”

“嗯,你可以理解为吴国太学的一部分。吴王有意将木学、本草诸堂集合起来,建一个太学,眼下正在选址,可能会选在石头城下。”

凉茂赶上两步,盯着毛玠的脸看了又看,确认毛玠不是在开玩笑。周瑜、黄忠进攻益州,朱桓率部进攻兖州,孙策四面开战,消耗惊人,居然还有心思建太学?

“猜猜。”

“我猜不出来。”凉茂心情很复杂。“能为吴国太学的祭酒,想必是德才兼备的大儒高宦吧。江东有这样的人?”

“故太尉黄琬黄公琰,吴国现行的官制起于吴王,成于黄公。”

“黄……公?他不是俘虏么?”

“曾经是俘虏,后来不是服膺吴王的见解,改弦更张了么。”毛玠忽然笑了两声。“说起来,黄公为了官制的事和吴王不知吵过多少回,言语之激烈,你难以想象。等有机会,让你看看他们争论的纪要,你就知道不必为刚才触怒吴王的事担心了。”

凉茂沉默不语。黄琬是名士,官至三公,才华和能力是举世皆知的,他都被吴王的见解折服了,自己那点想法又岂能入得了吴王之眼。

毛玠领着凉茂去了皮市街,在转角处找到了望北楼,为凉茂定了一个房间,又提供了凉茂在驿舍的住址,届时自有仆役去取来。安顿好了住处,毛玠又带着凉茂回到朱雀桥,找了一家西域酒楼,要了个沿街的雅座,点了酒菜。酒保记好了菜单,送上一壶茶,两碟瓜果,顺手带上了门。

凉茂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秦淮水,看着两岸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言不发。这一路走来,信息太多,让他一时接受不了。眼前的建业城哪像是被人围攻的吴国国都,这简直是太平盛世啊。凉茂越想越觉得不真实,忍不住道:“先生,这战事对吴国就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怎么没影响?你没听船娘说,冰价都要涨了,而且涨了一倍。”毛玠剥着坚果,慢条斯理的说道:“所以啊,为了能让冰价降下来,江东的百姓是不惮出征的。在他们眼里,战事从来不是吴王挑起的,天子、袁谭,当然也包括冥顽不灵的兖州世家,才是罪魁祸首。当然,兖州的战事不用他们上阵,那些逃难到豫州的兖州百姓不会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

凉茂激零零打了个冷战。怪不得孙策不在乎兖州世家的支持与否,兖州百姓早就等着打回去了。

“伯方,你我是故交,如今能在建业见面,也是缘份,就不藏着掖着了。兖州世家一错再错,惩罚在所难免,元气大伤也是必然,但兖州不能因此而衰落,我们需要新生力量,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

“你们?”

“我,满伯宁,高文惠。”

凉茂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先生,这可是……结党。”

毛玠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结党,而是竞争,公平竞争。五百年有圣人出,世事当有大变局,秦汉于今四百余年,一个大变局正在展开,千秋功业,兖州人不能置身其外。”他顿了顿,又道:“这是吴王的意思。”



第2086章 慢半拍(江都侯打赏加更)

凉茂沉默不语。

毛玠比他年长,是兖州名士,他相信毛玠的德行,自然也相信毛玠说的是实话。

他只是看不懂吴王孙策。

君子不党,结党的弊端有目共睹,不论愚贤,对结党都深恶而痛绝,他为何却泰然处之,甚至还鼓励兖州自成一系?

那五百年之大变局又是什么样的变局?秦汉以上的大变局应该是指春秋之际封建的崩溃,也就是圣人痛心疾首的礼崩乐坏,怎么在孙策看来,这却是必然?如今去秦汉之交四百余年,又有一变,当是何变?

联想到眼前的情景,凉茂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十几年读书带来的自信瞬间崩溃,忽然间竟生出一丝惶恐来,仿佛独自夜行,四周一片黑暗苍茫,不知该哪何处去,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是深渊。

毛玠也不说话,让凉茂静静地去想。类似的境遇他也曾经遇到过。他在儒学上的浸淫比凉茂更深,受到的冲击也更猛烈,足足花了一个多月才缓过劲来,后来与同僚——尤其是首相张纮——切磋琢磨,又看了几乎能看到的所有资料,这才慢慢摸清孙策的用意,今天也才能平静的面对凉茂。

凉茂比他年轻,比他聪明,相信会比他更快的领悟这些。兖州作为被吴王真正征服的一州,损失必然很大,要想尽快恢复元气,他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造之材。满宠、高柔都身居要职,学术修养也不够,没有时间来经营这些事,他在首相府任职,又担负选拔人才的职责,正是执行吴王这个意旨的最佳人选。

这都是他的揣测,孙策从来没有明确说过类似的意见,所以他也不能一下子做得太过,万一弄错了,不仅他自己会有麻烦,满宠、高柔也会受到连累。但他之所以敢于如此判断也并非全无凭据地师心自用。孙策直接控制的五州中,有两个州的刺史是兖州人,他这个穷路来投的降人也能迅速得以重用,要说孙策对兖州人有什么歧视,那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如果孙策真想将兖州人赶尽杀绝,他又何必让满宠统兵出战?刺史本来是不能掌兵的,与其说孙策是为满宠破例,不如说是为兖州人破例,要为兖州留一些元气。

当然,谁能留下来,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过了一会儿,酒保送来酒菜,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胡女,抱着一只琵琶,笑语盈盈地施了一礼,坐在一旁,丁丁冬冬的弹了起来。

凉茂回过神来,端起酒杯,向毛玠深施一礼。“先生,茂愚昧,还请先生多多指点。”

毛玠笑笑。“我知道,所以我劝你在建业多住些日子,多看看,多想想。先喝酒,喝完酒,我陪你去书肆买些书,你白天四处转转,晚上读书,将这几本书读完,你就能明白一些了。”

——

孙策坐在宫城西北角的望楼上,俯瞰大江。

江风习习,吹得烤炉明灭不定,孙辅挥动铁铲,翻动着鱿鱼须,眼神专注,动作熟练,看得人眼花缭乱,颇有大师风范。香气四溢,孙皎、孙助看得目不转睛,不时的咽一口口水,却不敢靠近,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孙尚香叉着腰,站在烤炉前,眼睛眨也不眨,徐节和另一个羽林卫站在一旁,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神情窘迫。她们觉得这样很丢脸,却又不敢违抗孙尚香的命令,只能硬撑。

孙策坐在一旁,腿搁在城垛上,手里握着一杯冰饮,轻松惬意。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了前世,喝着啤酒,吃着海鲜,三五死党纵论古今,好不痛快。只是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而治理天下也比指点江山要难得多,一点也不痛快。

当家难,治国更难,改革更是难是加难。故事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哪有什么雷厉风行,势如破竹,全都是嘴上喊万岁,背后吐唾沫,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地盘越大,内耗越多,勾心斗角也就越厉害,连自家兄弟都不能例外,更何况别人。

这不,孙辅为了他这个会稽太守好做些,借着上计的机会跑到建业来,屈尊为他做庖丁,为的就是让会稽也能有机会出海鱼,并获得固定的海域,和甄家竞争。如果不是孙策对孙辅从来没抱什么太高的希望,他现在根本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个从兄,更别说给个笑脸了,他连将孙辅烤了的心都有。

甄家出海捕鱼就是为了钱吗?那是为我解决军粮。你这白痴,没说为我分忧,反而来要好处,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淡定,淡定!孙辅只是蠢,不是坏,背地里想算计我的人多了去了,比起那些人,他还是不错的。

孙辅烤出了两盘鱿鱼,分给孙尚香一盘,自己留了一盘,亲自送到孙策面前。孙策从孙辅手中接过盘子,用牙签扎了一根,将盘子递给孙皎,让他们自己去分。“国仪,坐。自家兄弟,不用那么客气。”

“唉,唉。”孙辅笑嘻嘻地应了,掏出手绢,抹去额头的油汗,也端起一杯冰饮,向孙策致意。“大王,敬你一杯,预祝兖州大捷。”

孙策呷了一口,笑道:“兖州能不能大捷,要看你给不给力。国仪,今年会稽的收成怎么样?能不能多提供一点粮食?我手头有点紧啊。”

“这还用大王说?”孙辅故作慷慨地拍着胸脯。“江东三郡,会稽虽然耕地最少,上交的粮食却不少,今年比去年足足多了三成。会稽诸家对大王的征伐也是很支持的,只要大王需要,他们随时可以捐出家中的存粮。喏,这是清单。”

孙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清单,递给孙策。孙策接过来,抖开看了一眼,笑着收了起来,丢在一旁的小案上。“还有呢?”

“还有什么?”孙辅一脸茫然。

“别装了,会稽世家这么大方?他们送这么大的礼,要的自然更多。说吧,他们想要什么?”

孙辅有些尴尬,嚅了嚅嘴,顾左右而言他。“大王,今年的上计结果你看到了吗?”

“看了。有什么问题?”

“经过两年试种,茶的种植技术已经基本成熟,今年的收成是去年收成的三倍,可是茶税却比去年多了三成。大王,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

“为什么?”

“茶的收购价低了,不少扩种的百姓不仅没能多挣钱,反而少了。再这样下去,茶农的积极性受挫,明年扩种的目标怕是难以达成。”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孙辅两眼放光。“让会稽商人自行开发销路,用船运往辽东经销,如此一来,他们有利可图,也就可以提高收购价,让利与茶农。”

孙策眉头紧皱。“这可有点麻烦。我记得当初与中山商人签的合约是五年,现在才过了三年,如果让会稽商人插手,这可是违约,要赔钱的。说起来,当初刚准备开发茶业的时候,计相先找的可就是会稽人,是他们不看好这门生意,中山商人这才接手,现在看人家发了财,会稽人就想横插一刀,是不是不合适?”

孙辅讪讪地点点头。额头再次冒出了油汗。“这不是中山商人心太贪,压低茶叶收购价,让茶农无利可图么。大王常说,有竞争才会有公平,如今中山商人独大,没有竞争,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压价,对茶业发展不利啊。”他瞟了一眼案上的清单。“至于违约的赔偿,只要不出格,会稽人可以承担,绝不使大王失信于人。”

孙策沉吟了良久。“那行,我明天再问问计相的意见,查证一下,如果情况属实,的确不宜旁观。茶业刚刚展开,本是让会稽百姓增加收入的办法,若是让茶农利益受损,岂不是本末倒置。”

“大王圣明。”孙辅喜出望外。

“还有吗?”孙策斜睨着孙辅,似笑非笑。

“有的,有的。”孙辅心情大好,说话也利落了起来。“听说兖州战事紧张,军粮有缺口,我打算效仿甄家,派船出海捕鱼,充作军粮,现在人手、资金都准备好了,就是缺船,想请大王调拨几艘海船。”

“会稽不是能造船么,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要船?船官最近很忙,怕是没时间造打渔的船。”

“大王,会稽造不了车船啊。那么大的海船,在海上多呆一天,仅是保鲜用的冰就不知道要多消耗几许,万一归港不及,遇到风浪,船翻人亡,那可就是血本无归。车船快,风险要小得多。”

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

虽说他两世都可以算是吴会人,但他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会稽人还没有后世浙江的精明,做什么事都慢半拍。扩种茶业的时候,觉得茶业没前途,不肯下注。改造海船的时候,觉得海船太大,难以操控,短期内不会有突破,又不肯赞助。靠着大海,却一直没想到出远海捕鱼。以盛宪为首的一群读书人就知道修书,一心想做文化人。结果茶业被甄家为首的中山商人控制了,新式海船也被荆襄商人抢了先,甄家又利用海船出远海捕鱼,不仅解决了一部分军粮供应,更是一举攻陷了吴会的海鲜市场,占据了最大的份额,会稽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要来分一杯羹。

而且他们采用的方式也很老套,不是在商言商,用商业的方法解决商业问题,而是想贿赂他,用官方的手段强行干涉。



第2087章 生财有道

“国仪,想赚钱吗?”孙策换了一下腿,让自己靠得舒服些。

“想啊,做梦都想。”孙辅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往回带。“有了钱,才能帮你嘛。我又不能带兵作战,只能帮你守后方,如果能顺便赠点钱,不是也能帮点忙?”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啊,不过你不能直接出面,最好由嫂子去安排,我觉得她比你精明,做事更靠谱。”

孙辅摸摸头,嘿嘿地笑了两声,附和地点点头。

“你看啊,不管是不是车船,也不管是多大的船,出海都会有危险,区别只在于大小而已,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十趟有九趟安全都没用,只要有一趟出事,基本上就要伤筋动骨,实力差一点的甚至可能直接破产。”

孙辅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对对对,好多人想出海,就是担心这个风险,要是船在海上翻了,船上的货,再加上人员的赔偿,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你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你会不会玩了。”

孙策喝着冰饮,吃着鱿鱼,将保险的基本概念说了一遍。他也搞不懂那么复杂的算法,但基本概念还是清楚的,所谓保险,无非就是分摊风险。不管技术发展到哪一步,出海的风险都无法漠视。商人重利,只要有利润,什么都敢干,是最好的开拓先锋,可若是不解决风险的问题,开拓海外注定只是一部分人的勇敢,无法形成真正的浪潮。

随着海路越来越频繁,保险的事可以提上日程了。蔡珂背后站着荆襄系,尤其是蔡瑁,手里有大把的钱。建中军水师分去了他们的交州业务,甄家出海又抢走了远海渔业,不给他找点补偿,肯定会有怨气。分给他一部分交州贩米的份额终究只是一时之计,一旦兖州战事结束,交州贩米就会停止,中军水师却不会因此解散。让他们去做保险是一个路子,既然解决出海风险的问题,让更多的人走出去,也可以变相的促进技术革新。

孙辅听得很认真,然后又仔细琢磨了一顿,有点拿不准主意。收保险费当然很开心,可是一旦赔起来,大把的钱往外拿,那就有点肉疼了。对他这种智商余额有限的人来说,吃差额这种事理解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你慢慢想,反正不急。我打算让两三家试水,给你留一个名额,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哦哦。”孙辅愣了一下,连忙又问道:“还有谁想做?”

“想做的人多了。”孙策摆了摆手,没给孙辅透露太多,又催他赶紧去烤鱼。孙辅没敢多问,起身去了。孙策将孙皎、孙助叫了过来,问起他们最近的情况。孙皎是孙静的三子,今年十五。孙助是孙河的长子,今年十一。两个人现是去年刚到孙策身边的,先在中军实行了一段时间,由孙暠带着。今天得空,过来见孙策,接受考核,准备转到宫里为郎。

孙家子弟不管以后从文还是从武,都要经过相同的流程,除非是孙匡那样天生对从军没兴趣的,经过孙策同意,可以豁免。孙家以武立国,军权是重中之重,军中任何时候都不能少了孙家子弟的身影。可是学文容易学武难,如果放任自流,最多三代人,这些人就成了纨绔子孙,纵使有兵权也不能打,勉强上阵也是送人头。

孙策问了一些基本常识,又用最近的兖州战事考问了一下,基本还算满意。孙助性格像孙河,稳重有余,刚毅不足,将来从军可能有点困难,从政可能更好。孙皎天资不错,虽然年纪小,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这点倒是让孙策很满意。三叔孙静不喜欢武事,他的长子孙暠倒是有兴趣,但天赋一般,次子孙瑜天赋中上,已经完成在中军的历练,就等着上阵实战——他将朱桓派出去,也有为孙瑜挪位置的意思。眼前的孙皎也是可造之材,好好培养,将来有希望超过孙瑜。

看着这些孙家的未来栋梁,孙策很开心。江东世家想翻盘?别说门,门缝我都不给你们留。

——

孙策回到宫里,袁权、麋兰、甄宓等人都在袁衡的殿中,一见孙策,几个人相视而笑。孙策也笑了。蔡珂难得来访,自然要唱念做打,诸般花样都演练一回。好在袁氏姊妹见过世面,不怕她翻了天去。换了尹姁,怕不是要被她闹得手足无措。

“都说了些什么?”

“问她们。”袁衡瞥了麋兰、甄宓一眼,忍不住地笑出声来。麋兰、甄宓相视苦笑,互相谦让了一番,麋兰说道:“具体情况,想必孙会稽也和夫君说了,我们就不赘述了。夫君想怎么安排,我们都没意见,反正也赚了不少,少赚一点就是了。”

孙策到殿中坐下,摩挲着膝盖,没有急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去送蔡珂地黄月英回来了,一见殿上形势,笑道:“怎么,你们这是要围攻我啊?我刚才可一句话也没说,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实在回不过面子,不得不来。”

“你心虚什么,谁不知道你是夫君的心腹,要卖也是卖你小姨,绝不会卖夫君的。”甄宓嘻嘻笑道。

“没办法,谁让我笨呢,只会大把大把的花钱,不会赚钱。”黄月英坐到孙策身边,嘟着嘴,扮起了小可怜。“夫君,你不会嫌弃我吧?”

孙策“噗嗤”笑了一声,捏捏黄月英的鼻子。“你们都是聪明人,没有一个笨的,只不过各有所长罢了。会赚钱固然是本事,会花钱也未必是坏事。没有你花出去的那些钱,哪有今天的海路生意。要我说啊,阿兰,阿宓,你们都欠着她的人情呢。”

“我们心里记着呢。”麋兰笑道:“刚刚王后还说,打算从几家生意里都提出一些来,算做月英妹妹的干股,每年分红,让她手里有点闲钱,做起事来也方便些。”

甄宓随声附和,又将各人的份额说了一遍。袁权主持的商行,尹姁控制的药行,麋家、甄家控制的海商,都拿出一部分利润,多的一年数百金,少的一年百余金,全部加起来有近千金,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而且是干股,不需要黄月英投入任何成本。

黄月英很惊讶,连连摇手表示拒绝。“这不行,太多了,太多了,我用不着那么多钱。再说了,无功不受禄,拿这么多钱,我心里虚得慌,就像做了贼似的。”

“那是你应得的,怎么能说是无功受禄呢。”麋兰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夫君说得对,没有你的心血,夫君也不会这么从容,我们几家的生意也不会做得这么大。饮水思源,我们心甘情愿。你要是实在不肯收,这就算我们的投资,等你造出更快更安全的海船,我们还要陪着夫君一起遨游四海呢。”

孙策也很意外,随即看向袁衡。黄月英送蔡珂出去,也就是喝杯茶的功夫,她们就商量定了这么大的事,这里面如果没有袁衡发话,怕是没那么容易。麋兰、甄宓都是商家出身,利益看得还是很重的。就算她们自己不在乎,也不能不顾忌家族的利益,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只有袁衡开了口,她们无法拒绝,才会爽快的答应。

袁衡笑道:“我只是动动嘴,几位姊妹拿出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你要谢就谢她们吧。”

“有什么好谢的?我们几个不管原来是什么出身,如今都与夫君一体,他是根,我们是枝叶,根越深,枝叶越茂盛,根若是动摇了,枝叶也维持不了多久。月英姊姊与我们又不同,她是能帮夫君将根扎得更深,立得更稳的人,我们本该有所回报才对。”

“嘻嘻,不敢当,不敢当。”黄月英不好意思地捂着脸,靠在孙策身上。“你们别这么说,我当不起。”

孙策搂着黄月英的肩膀,沉吟了片刻,将刚才和孙辅说的保险说了一遍。话音未落,麋兰便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这是一个好主意呢,别的不说,留存在手里的那笔钱就能发挥不少作用,积少成多,如果出海的商船有三成来投保,以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计,至少也有近万金的规模,这么一大笔钱放在手里,如果能投到急需用钱,收益又有保障的项目上去,比如垦田或者造船,能做不少事呢。”

“对啊,我们木学堂也有类似的项目,明知道利润丰厚,就是因为前期成本太大,一时半会的找不到钱。要是有了这笔钱,项目推进的速度会快很多……”

一直没说话的尹姁也说道:“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就说我们做药吧,如今战事紧张,近十万大军有前线征战,伤药缺口不小,一直想增加人手,扩大规模,却拿不出那么多钱。想去借吧,利息又太高,我们都是军供的,利润比较薄,给了利息就亏本了。如果能有钱投进来,收益虽不算高,却绝不会蚀本。”

袁权笑道:“要用钱的可不仅是药行。你们忘了一个最稳当的生意,兖州收复在即,百废待兴,今后一两年通往中原腹地的商机会有成倍的增长。如果借一两千金给吕范,招募人手,抢在年底之前疏浚中渎,仅是增加的税收会是多少?”她睨了一眼孙策。“再说了,万金算什么,欠人十几亿钱的还没说话呢。”

众女忍俊不禁,笑成一团。



第2088章 横财

看着千娇百媚,冰雪聪明的妻妾们,孙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担心。

虽说他一向秉持男女平等,没什么鄙视女子的想法,可眼前这些女子再聪明,毕竟不是在世面上打拼的男子,见过的世面相对来说并不大,比起男子中的精英来,见识、能力都稍逊一筹。连她们都能由他提出一点粗浅保险概念推演出这么多的玩法,那麋竺、蔡瑁等人又会玩出什么花活?

这就不是纯粹的保险意识了,而是金融。对于一个健康的社会来说,金融当然必不可少,但最聪明的人都去搞金融,这是要出事的,尤其是对刚刚起步,工商基础还不坚固的吴国来说,一旦大量的资金投入金融,催生出食利阶层,对实业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

我是不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一只怪兽?

“夫君,怎么了?”见孙策脸色不佳,一直在留意孙策的袁衡问道,同时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示意众女安静。众女会意地看向孙策,都有些尴尬,以为是说钱说得太忘形,让孙策不高兴了。就算孙策是商人出身,又重视工商,也未必能接受唯利是图的习气。

“没什么,你们想赚钱没错,别忘了什么是根本就行。阿宓说得对,根深则叶茂,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应该想一想会不会伤及根本,不能眼前的利益所惑。”他又转身对袁权说道:“你刚才那个建议不错,可以提出来议一议。兖州战事紧张,如果能及时疏通中渎,对前线也是有帮助的,从汝颍走太绕路了。”

袁权点头道:“夫君所言甚是,我觉得可以和吕岱商议一下,看看他需要多少钱,又能以什么方式收回成本。利润么,不用太多,不亏本就行。”

孙策觉得可行。正常情况下,疏通河道都是征发徭役,是无偿劳动,一是时间有限制,不能太久,二是积极性不高,磨烊工在所难免。有偿服务要好得多,将闲置的劳力用起来,予以适当的奖惩,可以不限时间,效率也高。冬天要到了,雨水减少,水位下降,正是疏通河道的时候,不仅仅是渎,还有豫州、兖州境内的其他河流,都可以借此机会整理一下,为最后的进攻做好准备。

——

孙策留宿麋兰殿中。一对双胞胎女儿已经能拽着孙策的手指蹒跚学步,走得累了,便张开双臂要孙策抱,孙策一手牵一个,在殿中来回踱步,和女儿玩了半天。麋兰一直在旁边看着,眼中带笑,却不说话。她看得出孙策是真心疼这两个女儿,心里的担心也放下了些。

玩了一会儿,麋兰将保姆叫了来,从孙策手中接过女儿。“好了,大双,小双,亲亲父王,该去睡觉了,明天再玩。”

两个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孙策,舍不得离开。孙策让步道:“再飞一圈,就去睡觉,好不好?”四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立刻转向麋兰,大双抱着麋兰的脖子,撒起娇来。麋兰嗔了一声,勉强答应了。孙策张开双臂,让两个女儿抱住,在殿里转了一圈,这才送她们去休息。

“父王再见。”大双、小双乖巧的捏捏小手,含糊不清的说道,小双还做了个飞吻。

孙策还以飞吻,笑眯眯地看两个女儿离开。麋兰笑道:“你宠她们,我做恶人,将来她们不亲我,你可要说句公道话。”

“她们不亲你?”孙策张开双臂,由麋兰服侍更衣。

“反正不如你亲,几天不见,就嘀咕着父王、父王的。”

“那是,我是会飞的蝠王嘛。”想到女儿学说话,口齿不清,常将父王二字说成蝠王,孙策就忍不住想笑。蝠字通福,倒也不犯忌,不过他想到的却是那个好吸人血的青翼蝠王,便常将女儿吊在手臂上,模仿飞行,逗女儿开心。他臂力过人,提起两个小人儿轻松自如,两个女儿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游戏,每次来都要飞两圈才过瘾。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脱了外衣,孙策先洗了澡,坐在床边等麋兰,又不禁想起保险的事,反复盘算起来。要想扩大出海规模,保险势在必行,但全由资本运作似乎又不妥,如果由官府操作,他又担心效率不高,滋生腐败。守着那么多钱,手里握着那么大的权,又没有足够的监管技术,这保险肯定会成为贪官的摇篮,到时候出现亏空,却要由他来背锅。

不能自己操作,又不能放任自流,以目前的技术条件的确是一个不太容易实现的事,难怪很多古代政治家都强调重农抑商,商业兴旺带来的隐患实在太多。

麋兰洗完操,披了一身纱衣出来,见孙策坐在床边出神,不禁一笑。“还有担心商人失控,侵蚀根本?”

孙策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麋兰面前,他毋须掩饰,而且正需要麋兰的经商经验做参考。麋兰听完,深有体会。“细说起来,这保险其实有些像子钱(高利贷),赌的就是运气。收钱的时候好收,赔钱的时候就难说了,赔多少,怎么赔,这船翻了是天灾还是人祸,是不是有意骗保,说不尽的麻烦。别的不说,一艘海船连船带货,至少值一两千金,早付一个月,迟付一个月,里面的利息就足以让很多人铤而走险。为了能及时得到赔付,说不得还要先拿钱贿赂主事者。”

“是啊,越想想复杂,简直是自找麻烦。”

“做事总有麻烦的,什么也不做,倒是不麻烦,可那还有什么意思?况且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你,躲是躲不掉的。”麋兰坐到孙策身后,用梳子帮孙策梳理头发。天气热,孙策头发又密,几乎天天要洗头,耗费的时间很多,他就养成了晾头发的时候考虑问题的习惯。帮他梳头成了妻妾的必备手艺,既要梳到位,又不能手脚太重,打扰他思考。

留宿麋兰殿中就是想和麋兰详细商量一下这个问题,尽可能考虑得全面一些,明天和张纮、虞翻讨论时才不至于状况百出。当初为了偿付南郡世家的债务,推行国债,麋兰就帮了不少忙。麋兰也是因此感到了算学的重要性,还特地向徐岳请教过,算是这个时代的精算师,和她讨论这个问题最合适。

相比之下,甄宓脑子活,能发现机会,却不擅长精打细算。至于袁权,商业对她来说不是重点,借着生意经营人脉才是关健。让她帮忙分析朝中势力还行,考虑一项生意能不能做,怎么做,那就有点难了。

不同的人关注的重点不同。

孙策与麋兰商量了半宿,最后决定还是多准备一段时间,听听各方面的意见。这件事关系重大,影响深远,不能草率。

——

中山,卢奴。

中山王刘备坐在王宫里,饮着美酒,看着歌舞,眼神有些阴冷,不时瞟过席中的甄俨。

这次与袁谭结盟出征赚大了,来回跑了一趟,几乎没上阵,结果不仅封了王,还得了河间、中山两国,实力猛增。虽说和袁谭还是不能比,但公孙瓒争了那么久都没得到的冀北现在凭空落在他的手中,要说不开心,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借着封王的典礼,刘备暂时与天子分别,率部来到中山。他原本不需要带这么多人,但他还是带来了。冀北近燕代,民风剽悍,万一谁跳出来要驱逐他,没有足够的人马镇压,他岂不是很丢脸。为了保证安全,他还从代郡、涿郡调来了不少步骑。总共近三万步骑,成功的威慑了冀北人,几乎所有的冀北家族都来祝贺,而且大多是家主亲至,礼物堆积如山。

无极甄家也不例外,甄俨亲至,礼物也厚重,态度非常好,只是客气中多了几分敬而远之,而且长房嫡孙甄像缺席,让刘备明白了甄家的取舍。

这让刘备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大快朵颐时,突然发现美食中有半只老鼠一样。原本他还能忍一忍,尽可能不在这种时候与甄俨发生冲突,酒至半酣,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举起酒杯,起身离席,晃晃悠悠的来到阶下,走到甄俨席前。

“甄君?”

甄俨连忙起身避席,客气地行了一礼。“大王有何指教?”

“孤能指教你吗?你可是吴王的姻亲。”刘备命人取过坐席,就在甄俨对面坐下,靠在案上,脸上在笑,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甄君以为,孤这中山王能做得久吗?”

甄俨不卑不亢。“大王能不能做得久,一看天意,二看人心。如果上苍眷顾大王,百姓支持大王,大王自然能长久。”他顿了顿,又道:“此等大事,非草民所能臆测,大王就不要为难草民了。”

“那你说说,孤如何才能得中山人心?”刘备眉头轻挑。“联姻可行否?”

甄俨笑了。“大王圣明,婚姻合二姓之好,自然是可行的。”

“孤欲与甄君联姻,甄君愿意吗?”

“能得大王垂青,草民不甚荣幸。只是草民姊妹都已出嫁,怕没福气与大王联姻了。”

刘备一愣。“你四妹也嫁了?”

“是啊,就在大王来之前不久。”

刘备的脸阴了下来。就在他来之前不久,甄家摆明了是不给他面子啊。他正准备发怒,一个年轻侍从快步走了进来。“大王,宫外有人求见,来献祥瑞。”

“祥瑞?”刘备又惊又喜,连忙起身,暂时放过了甄俨,浑然没有留意到甄俨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第2089章 谣言

所谓祥瑞是一方玉印,一寸见方,覆斗钮,玉质温润,形状完整,印面有四个缪篆字:中山王玺。

刘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有些拿捏不准,派人请国相逢纪来。逢纪连日奔波,身体不佳,没有参加今天的宴会。在等逢纪的时候,刘备盯着献祥瑞的人看了又看。献祥的是三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神情怯怯,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领头的一个穿着官服,比其他两人稍微从容些,但神色拘谨,也很紧张,应该是做过官,但身份不高。

刘备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是北平县的百姓,发现玉印的地点是县城外的顺水,他们在河边歇脚,发现了玉印,开始还以为是一块石头,后来发现上面有字,才觉得这可能是个宝贝,就到城里请人查验,发现这是一枚玉印,而且是中山王所用,立刻想到了刚刚封王的刘备,便赶来献宝。

领头的汉子叫徐安,是北平县的县丞,就是他负责查验这件玉印的。不过他学识有限,也只认出中山王三个字,剩下的一个字太复杂,又是篆字,他也没什么把握。

刘备觉得没什么问题,这三人的描述应该都是实情,不禁心中喜悦。天子来得匆忙,册封之礼也有些仓促,到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印绶给他。上苍赐了一枚玉印,玉能通神,这可能是个好兆头。

这时,赴宴的宾客们也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有性子急的便上前祝贺,说些吉祥话,刘备听得开心,笑容已经有些抑制不住,考虑着是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摊派筹饷,招募兵马,这可是他请客的真正目的。正想着怎么开口,逢纪匆匆赶来,从刘备手中接过印信,看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附在刘备耳边说了几句。

刘备吃了一惊。“明器?盗墓?”随即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看向献宝的三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挥了挥手,叫来郎卫。“将这三人拿下,关入大牢,严加审问。”

郎卫上前,将三人拿下。三人不明所以,大声叫屈。刘备却是不理,喝令将他们带下去,严加审问。刚刚上前祝贺的人见形势不对,灰溜溜的回到座位上,再也不敢吱一声,堂上热闹的气氛顿时冷了,变得有些诡异。盗墓二字意味着这枚玉印很可能是出自中山靖王刘胜之墓。如果情况属实,那事情就严重了。刘备一直声称是中山靖王之后,又刚刚被封为中山王,大有绍袭祖先,复兴中山的意思,结果他刚刚封王,刘胜的墓就被人盗了,无疑是往他脸上抽了一个又响又脆的大耳光。

这是赤果果的挑衅。

刘备充满怒火的目光扫过堂上众人,看谁都像是盗墓贼,嫌疑最大的非甄俨莫属。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考虑着是不是要当庭将甄俨拿下。逢纪也追随刘备多时,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生怕他一怒之中做出冲动的决定,连忙扯了扯刘备的袖子。刘备虽然不忿,却还是听从了逢纪的意见,托言不胜酒力,暂时退席。逢纪命刘修主持宴会,不准任何人离开王府,更不准离城。

回到后院,刘备看着那枚玉印,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些中山人想干什么,以为老子的刀不利么,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逢纪皱着眉,沉吟不语。这件事很大,必须妥善处理,否则刘备在中山很难站稳脚跟。

刘备突然停住,恶狠狠地说道:“先生,不用猜,就是甄家干的。”

逢纪说道:“我也觉得甄家的嫌疑很大,可是大王有证据么?”

“我现在就将甄俨抓起来,严加审讯,肯定能审出结果。”

“审出结果以后呢?”逢纪抬起眼皮,淡淡地问道:“大王,甄家的人不是去了江东,就是去了辽东,留在中山的人曲指可数,钱粮也有限,你就算杀了他们全家,又能有什么收获?”

“那……那怎么办?”刘备愣住了。他没想到逢纪会是这个态度。

“当务之急是确认中山靖王之墓被盗掘的情况,掩埋尸骨,然后追捕盗盗者。如果能找到确切的证据,再杀人,自能服众。”逢纪走到案前,拿起案上的玉印看了又看。“这枚玉印出现在北平县北的河中,不管是无意失落,还是有意让人发现,都说明盗墓者向涿郡去了。要盗这么大的墓,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带着大量的珍宝,也很难轻松通过关禁,派人去查,应该能查出一些线索。如果这些人藏在涿郡,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那些人怎么办?”

“暂时关押起来,等查清楚再说。”逢纪拢着手,嘴角微挑。“各家的家主在这里,又涉嫌盗墓,大王还怕那些人不出钱粮?不瞒大王说,我正想着用什么理由留下他们呢,没想到出了这么一件事。”

刘备恍然大悟。不管盗墓的是不是甄家,甄家的嫌疑都最大,他明白,其他人也明白,所以这时候只要不傻,都会尽可能和甄家划清界线,表明自己的清白。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自然是出钱出人,向他效忠。即使是甄家,这时候也不会跳出来找事。

刘备转怒为喜。还是逢纪高明,因势利导,化害为利,一下子解决了眼前最大的难题。中山靖王的墓被盗了有什么关系,只是名声难听一点,实际损失有限。有了钱粮人马,才可以有实力迎战孙策。如果能打败孙策,中山甄家还不是俎案上的肉,任我宰割?

刘备忽然心中一动。这背后不会有孙策的影子吧?中山甄家虽说名声不太好,毕竟是中山大族,应该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此时此刻,能够指使他们的也就是孙策了。孙策当初就在陈王刘宠面前问过他的出身,以致于他很长时间都无法列籍宗室。如今形势危急,天子要笼络他,封他为中山王,孙策再弄点事来恶心他,也不是不可能。

刘备越想越生气。孙策处处针对他,这个仇是越结越深了。

——

事情正如逢纪所料,涉嫌盗掘中山王墓,被软禁在卢奴,中山各家都有些慌了,纷纷献钱献物,组织部曲,向刘备示好。短短半个月,刘备就多了三万多步骑,钱粮充足,收到的礼物更是堆满了库房,总算解了刘备的燃眉之急。他不仅解决了自己的钱粮问题,还向天子提供了大量的物资。

在逢纪的陪同下,刘备亲自赶到北平,修复陵墓,掩埋骸骨,又以太牢祭祀,正式认祖归宗。涿郡的刘氏宗族也派了人来,一起参加祭礼,正式奉刘备为宗主。

在逢纪的运筹下,刘备因祸得福,既得了利,又正了名。

唯一让刘备不爽的是他放出了风声,想与中山大族联姻,却没什么人响应,倒是出现了一些对他不利的谣言。有的说,刘备刚做中山王,祖坟就被人掘了,这不是好兆头,这个中山王能做几天,谁也不清楚。有人说,刘备反复,先后投过公孙瓒、袁谭、孙策,都没能长久,这次依附天子,恐怕也不能长久。他要是做了逆臣,肯定会辱及祖先,中山靖王墓被掘,可能就是一个预兆。还有人说,刘备虽然征战多年,但胜少败多,一打败仗就抛妻弃子,女儿嫁给他,就算做了王后也没保障,谁知道他哪一天又打败仗。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刘备气得暴跳如雷,屡次严禁谣言,又派人四处打探,查察谣言来源,奈何收效甚微,反而搞得人心惶惶。无奈之下,只得接受逢纪的建议,装聋作哑,待谣言自息。

但情况却不如刘备所料,谣言不仅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演越烈。追查盗墓贼的事也没什么进展,中山靖王的墓外表破坏不大,只有一个盗洞,但墓里的随葬品却被盗掘一空,而且陆续面世,涿郡、河间一带都出现了疑似陪葬品的物件,而更大的麻烦却不是这些陪葬品,而是一个传言。

有人说,刘胜墓里有一块碑,碑上刻了几句类似谶纬的话,具体内容说法不一,但意思却大同小异,说刘胜在世时,当时最著名的奇人东方朔就曾经预言,刘胜死后二百七十年,会有一个孩子出生,此人将冒认刘胜血脉,欺世盗名,覆灭刘氏江山。他有两个异姓兄弟,一姓关,一姓张,寢则同床,有断袖之好,违背人伦,有伤子嗣,注定无后。而关张二人的姓氏联起来正是关门歇业的意思,预示着刘氏江山在此人手中断绝。

听到这些谣言,刘备目瞪口呆,就连逢纪都有些慌了。这显然不是百姓随口乱传,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处处针对刘备。如果不加以制止,对民心士气的打击都不可小视。

就在刘备打算痛下杀手,追查谣言来源,杀一批人的时候,关羽传来消息,太史慈出现在卢龙塞外的白檀山,人数不明,有西进的可能。正在上谷、蓟县集结,准备南下参战的胡人听到风声,人心不安,纷纷请求返回草原,以免部落遭到袭击,逃兵络绎不绝,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即将开始的战事。

刘备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得将中山的事交给逢纪处理,自己率部北上,迎战太史慈。



第2090章 穷则变

收到孙策的命令后,太史慈开始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孙策没有给他明确的命令,却给了他两个选择:幽州本地作战,或移师青兖。这让他不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还是军谋孟建猜到了孙策的用意。对孙策来说,这两个方案各有优劣,不相上下,所以他将选择权交到太史慈手中,由太史慈根据实际情况决定哪个方案更可行。之所以没有先征询太史慈再做决定,一是因为命令来往耗时太久,一来一回顺利也要近一个月,可能会耽误战机;二是他信任太史慈,相信他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太史慈感激莫名。身为降将,能得到孙策如此信任,除了竭忠以报,别无他求。

与孟建、诸葛瑾反复商量,并参考了辽西郡学祭酒邴原的意见后,太史慈决定不去青兖,就在幽州本地作战。他给孙策的回复中提了三个理由:一是骑兵熟悉幽州的地形和气候,不需要再花时间适应;二是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三是在兖州作战,一旦幽州有警,很难及时回援。

送出报告的同时,太史慈准备了五千匹战马送往中原。大战在即,伤亡在所难免,孙策别的都很容易补充,唯独战马是弱项。有了这五千匹战马,就算出现重大伤亡也能迅速恢复元气。

将后方交给诸葛瑾和邴原,太史慈率部出征,并命令度辽将军公孙度协同作战。草原作战,水源很关键,公孙度循大辽水西进,扫荡草原北部。他兵力不多,不到万人,但装备精良,又携带了大量的马匹和以鱼干、面饼为主的干粮,就算中途得不到补充,也能维持两个月的行程。

太史慈本人则沿渝水而进,经柳城,过白狼山,一路来到白檀山。

出发之前,太史慈接受诸葛瑾的建议,通过中山商人之口,向草原诸族发出消息,此次西征,是为了惩罚那些得到吴王恩泽,却派兵协助刘备、袁谭作战的负义之徒。即日起,任何商人不准与这些部落交易,违令者杀无赦,报告部落位置的则有赏。大军随后却至,凡有部众入塞助阵的一律灭族,格杀勿论。引兵助阵的不仅可以得到战利品,还能得到商业上的优惠。

中山商人出入草原,与各部落都有联系,消息最为灵通,接到太史慈的命令后,很快就派人将消息传出。草原上顿时风声鹤唳,那些接受了刘备邀请,派出骑兵助阵的部落顿时人心惶惶。他们最担心的倒不是太史慈本人,而是身边的部落。太史慈再狠,也就是一万多骑,打不过还可以逃,离他远些就是了。身边的部落却难以摆脱,草原上的部落为了争夺草场,背后下毒手是常有的事,现在太史慈又悬以重赏,那他们还不疯了?

一时间,草原各部人人自危,有的召集人马,警惕的注意着周围所有的人,随时准备迎战,实力稍弱些的则纷纷送信给已经入塞的族人,让他们赶紧撤回。虽然得罪刘备不太好,可是得罪太史慈更不好,那是可能亡族的。

等太史慈率部赶到白檀山的时候,正在蓟县、上谷集结的乌桓兵、鲜卑兵已经出现大范围的溃逃,田豫控制不住,只得向关羽汇报,关羽又向刘备汇报,逼得刘备不得不暂时放下中山的事,赶回幽州。

刘备刚到涿县,关羽就告诉他一个消息。太史慈在阎柔等人的引导下,刚刚屠灭了两个鲜卑部落,引发了又一波恐惧,消息传到上谷后,鲜卑人急于返乡,与率部赶去阻止的田豫发生冲突,险些杀了田豫。

刘备仰天长叹。

——

甘宁伏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海岸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本来已经率部进入黄河,截断了董昭的退路,但纪灵受挫,损失严重,延误了战机。时间一晃就到过去了,黄河水量骤减,已经不适合楼船航行,他不得不退回渤海。

无功而返,让他对纪灵充满了怨念。可是怨归怨,他却拿纪灵没什么办法。

步骘走了过来,递给甘宁一杯酒。甘宁接过,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苦笑一声。“兖州打得热火朝天,幽州太史慈想必也是所向披靡,我却只能坐在这里喝酒。子山,你赶紧想想办法啊,我们总不能一直给别人当辎重校尉。”

步骘转身靠在栏杆上,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桅杆上飘扬的战旗,呷了一口酒,品了品,这才说道:“都督说得有理,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海船太大,吃水太深,进入内河作战受限太多,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仅现在只能作壁上观,将来出海远征,我们也无法离岸太远。”

“对对。”甘宁连连点头,转过身,看着步骘。到底是读书人,想得远。他只想着眼前的事,步骘却考虑到以后远征了。他有一种危机感,如果再不用心,以后弄不好就要给步骘做副将了。可是该读什么书呢?一时还真没什么方向。如果问步骘,他会告诉我吗?

“海船的优势是体量大,不仅稳,更能载更多的人和物资,尤其是军械。”步骘转头看着装载着巨型抛石机的战船,眉梢轻轻地挑了挑。“有了这样的重型军械,我们才有可能攻城,这是海船的优势,也是海船的劣势。”

甘宁深表赞同。凡事有利有弊,海船越造越大,有利于海上航行,却对内河作战越来越不利。不仅难以通过颍水、汝水等水系,就连长江三峡的狭窄处都成了困难。他上次试图进攻益州,就因为这个问题没法解决,最后只能作罢。

“水师如果在扩大规模,恐怕要对内河作战和海上作战区别对待了,毕竟船只类型不同,难以兼顾。可是大船有大船的好处,如果大船不能进内河,重型军械也就没法用了。”

步骘点点头。“是啊,船的问题无法解决,但我们可以尝试解决重型军械的问题。如果能将抛石机的体积减小一些,装在中型战船上,就能进入内河作战。可是如果不能离船,这么做的意义还是有限。毕竟不是所有的城池都在水边,一旦超过射程,抛石机就成了摆设。所以我想,解决抛石机上岸和移动的问题才是关键。”

甘宁沉吟片刻,觉得这个思路有些问题。巨型抛石机之所以威力大,正在于其体量大。如果减小了体积,威力也小了,就算能上岸移动又有什么意义?既在体积小,能移动,又要保证威力,这根本就是矛盾的嘛。

“能有这样的办法?”

“目前还没有,但是我觉得至少可以往这个方向尝试一下。”步骘转过身,向甘宁举起杯。“将军,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或许可以建一个水师木学堂,招集一些匠师,专门为水师解决问题。”

甘宁浓眉微蹙,沉吟片刻。“办法倒是一个好办法,黄大匠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海船就是她主持的,蔡瑁想做海上生意,肯定会支持,但大王能同意吗?”

“行不行,试试再说嘛。都督可以上书大王,探探大王的口风。我们现在不妨先考虑一个权宜之计。”

甘宁来了兴趣,催步骘快说。步骘会心而笑。他知道甘宁这两天急了,只要有办法让他参战,他肯定会接受。“都督,我们上岸不易,但是海贼们都是小船,上岸容易得很。如果能招安他们,让他们配合我们作战,敌无守,他们鼓噪而前,敌有守,则诱至海边,我等予以痛击,不就能解决问题了?”

甘宁很诧异。“这渤海还有海贼?都被我扫荡过好几回了,就算有,也是些不成气候的蟊贼吧。”

“都督,你别忘了,袁谭入青州,徐沈二位都督放弃了西部几乎所有的城池,平原、济南的世家响应袁谭,百姓怎么办?入海落草的就算不多,万余人还是有的。”

甘宁恍然大悟,一掌拍在步骘肩膀上。他实在太兴奋,这一掌力量不小,步骘又没有提防,险些被他一巴掌拍飞,痛得他脸都变形了。甘宁尴尬不已,连忙扶住步骘。“我帮你揉揉,我帮你揉。”

“算了吧,我怕被你揉成残废。”步骘哭笑不得,推开甘宁的手。“我回去找个随军护士帮忙,不用你管了。你还是想想怎么招安那些海贼吧。”他顿了顿,又道:“都督,别怪我没提醒你,袁谭退回冀州,徐沈二位都督是不会放过那些反复的青州世家的。以前不动手,是不想引起青州人的反抗,现在有这么好的理由,他们绝不会手软。”

步骘一边说,一边扶着舱壁,进舱去了。甘宁如梦初醒。对啊,打什么冀州,青州就在嘴边上,为什么不先吃?渤海郡沿岸是滩涂地,可以利用的水系不多,青州北部却有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河流,能让海船进出的也有好几条,济水、漯水都是不错的选择,如果能纠集一些海盗,杀入青州,收获肯定不会小。

甘宁越想越开心,觉得步骘的提醒很及时,这个副将很称职,该赏。“来人,为步君安排两个最漂亮的护士……”甘宁一拍脑袋,又道:“别选了,就那两个新来的鲜卑女人,她们身体好,力气大,尤其是那两条大白腿,啧啧,一定能侍候得步君浑身通泰,阴阳调和。”



第2091章 无路可走(随野∮星痕打赏加更)

不出步骘所料,青州沿岸的海贼又多了不少,除了原来被打散后的溃卒,更多的是躲避战事的青州百姓。世家有庄园可守,有部曲可用,普通百姓没人保护,又不甘心依附世家,被他们连累,索性逃到海边,做了海贼。

对于他们来说,打渔为生虽然不如种地来得稳当,毕竟是一时辛苦,袁谭不是吴王对手,迟早要走的,青州终究还是吴王的治下。当初逃到豫州的乡党都说吴王对百姓很好,事实证明,沈使君也做了不少对百姓有益的事,只是青州世家贪心不足,不肯交出土地,还勾结袁谭,这次死定了,傻子才跟着他们走。

这些百姓的到来还影响了之前的海贼,包括不少黄巾旧部。他们一直藏在这里,靠海为生,不与外界交通,对外面的消息知之甚少。有些人倒是和甘宁交战过,印象却不好,只知道甘宁好杀,战船又大又快,遇到他非死即伤,最好是离他远一点。遇到新入伙的百姓,才知道甘宁背后还有吴王。

当甘宁派人来联系,约他们一起进攻青州,并承诺成功之后优势分配土地时,海贼们大多欣然响应,即使不愿意听甘宁命令,看到那些高大雄壮的战船后,也没人愚蠢到主动去挑衅。

经过仔细挑选,甘宁很快征集到了一万多人,根据江东军的习惯,从中挑选了三千多精锐成为作战人员,剩下的充当后勤和预备役。他挑选了几个海岛作为基地,将这些将士的家属安置在上面,并分给他们几条大船,教他们到海中捕鱼,在岛上设立水产加工作坊,对捕回来的鱼进行加工,除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外,还可以供应大军消耗。

有步骘的协助,这些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甘宁暗自佩服,自己尽可能的参与,还安排了几个机灵的部下配合步骘,学习相关事务。

基本准备完毕后,甘宁率领大军,溯济水而上,进入乐安。他将新征召来的海贼当作前锋,掩人耳目,自己跟在后面。乐安的世家、豪强听说海贼来了,也没太当回事,按照之前的习惯闭门自守,等待郡兵救援。这些海盗来去如风,防是很难防的,但他们攻击能力有限,只要守住城池或庄园,秋收已经结束,地里什么都没有,损失也不会大到哪儿去。

但这一次,他们失算了。这次来的海贼不仅全是青壮,而且换了新装备,其中还有装备了抛石机的战船,攻势力大大增强,几个小庄园根本没能挡住他们,迅速被攻克。海贼们拥入庄园,将庄园内抢劫一空,男人杀死,女人劫走。

初战得胜,海贼们士气高昂,像野火般向前挺进,所过无不歼灭,直抵乐安城下。

——

郡治临济,太守何夔坐在堂上,看着两岁的儿子何曾在庭中玩水,脸色阴沉。

这两天不断传来消息,海贼入境,已经劫掠了好几个庄园,有趁胜向乐安的可能,让他忧心忡忡。

他当年去见孙策,相看两厌,不仅没能得到孙策的尊重,还被孙策软禁了好久,并因此引发了对陈国世家的清算,因此对孙策深恶痛绝,坚决不肯向孙策俯首,这些年一直在家闲居。虽说满宠清算土地,给他留了一百多亩地,可他又岂是会种地的人,租给别人种田租有限,雇人种又要多养几个人,总之过得紧紧巴巴。如果不是陈逸、袁遗等亲朋接济,他大概早就饿死了。

这种日子当然不是他愿意接受的,袁谭再入兖州,他就赶到昌邑,被袁谭任命为乐安太守。

他因此高兴了一阵子,可是没能高兴多久,袁谭撤出兖州,退守冀州。青州暂时还没有放弃,几万大军还驻扎在高唐附近,但进取的可能性也不大,乐安成了前线,随时可能遭到沈友、徐琨的围攻。他现在是寝食难安,不顾诸家多次暗示,一直没有解散郡兵,也不打算向沈友投降。他总觉得袁谭应该不会轻易放弃乐安,再坚持一下,也许就有转机。

收到海贼入境的消息,何夔很恼火。这群刁民以为袁谭退了,青州就是他们的了?居然敢趁火打劫。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免得迎战沈友、徐琨时腹背受敌。

“府君,刚收到的消息,海贼进入乐安县境了。”何恪走了进来,轻声说道。

何夔点点头,手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季恭,你怎么看这些海贼?仅仅是上岸劫掠吗,会不会是受沈友蛊惑?”

何恪面露苦笑。“府君,你是担心海贼是诱饵,沈友有可能偷袭临济?”

“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没有可能,其实并不重要,青州不比兖州,很多人都和吴国君臣有过接触,对吴国新政也不陌生。他们只是不甘心放弃手中的土地,这才坚持到今。如果袁谭放弃了青州,沈友迟早会出兵收复郡县,仅凭他们的部曲是守不住的,与其像兖州世家一样被血洗,不如早点投降,至少能保住命。”

何夔没吭声。他听得懂何恪的言外之意。朱桓、满宠等人率部进入兖州,兖州世家遭到清洗,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要想保住性命,只能投降,而且是早早投降,等兵临城下再投降就迟了。覆辙在前,青州世家一旦得到消息,肯定会和沈友接触,戴罪立功。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动静,是因为袁谭的人马还在高唐,消息不通,而沈友似乎也没有劝降的意思。

这些武夫就想着杀人立功,将来一定会遭天谴呢。

何夔很悲哀。没想到读了一辈子书,奉守圣人教诲,现在却落得这般田地。一想到被沈友击败,俘虏到孙策面前,他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希望。

世家完了,以后是武夫和庶民的天下。刹那间,他体会到了圣人面对春秋之际礼崩乐坏的痛苦和无奈。

何夔站了起来。“出发吧,既然战事不可避免,就拿这些海贼练练兵。”

何恪点点头,陪何夔去更衣披甲,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悲哀。打败了海贼又如何,何夔就是个书生,没有带兵作战的经验,他也许能击退海贼,可是面对沈友、徐琨,他没有一丝胜算。但他同样也清楚,何夔不是不想走,他是无路可走。

——

何夔领郡兵万余,水陆并进,赶到乐安。

据报,海贼只有两三千人,何夔担心郡兵一到,海贼就会望风而逃,因此命临济大族牟家的牟珍率领三千人迂回包抄,先切断海贼的退路,迫海贼一战。届时两面夹击,不仅能大获全胜,还能让郡兵们熟悉一下战阵,为将来守临济城做准备。

牟珍欣然领命。海贼一路劫掠而来,收获肯定不少,这些都会留在后面。截住这些船,不仅能得到其中的物资,还能解救一些人,壮大自己的实力,两全齐美。何夔肯将这样的美差交给他,是对牟家一直以来支持的回报。

牟珍领着三千部曲急行,绕道博昌,斜趁乐安之北,成功的穿插到了攻打乐安的海贼背后。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看到了很多船,不仅有吃水很深的辎重船,还有战船,高大如山的战船。

看到这些战船,牟珍就知道麻烦大了。这些战船是江东水师的战船,江东水师督甘宁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麾下将士勇猛善战,绝不是他领的这些部曲、郡兵所能匹敌的。他第一时间下令撤退,却发现无路可退,伏兵尽起,将他四面围住。

牟珍很知趣,没有作无谓的抵抗,举手投降。不仅如此,他还代表临济牟家向甘宁投降,愿意戴罪立功,率部攻击何夔。他也听过何夔的事,知道何夔曾经得罪过吴王,如果能用何夔的命换牟家的命,他绝不会犹豫。

甘宁接受了他的投降,却没接受他的建议。开什么玩笑,肉少狼多,杀何夔、取临济的战功怎么能让给你。想将功赎罪,你自己再想办法,临济的战功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问清楚何夔的部署,甘宁嗤之以鼻,这种书生哪来的勇气与吴王对阵?他随即命令步骘留守,自己亲率三千精锐出击,沿着牟珍的来路,绕到了何夔的背后。海贼不肯退,何夔正等牟珍的消息,突然听说身后出现了甘宁的战旗,顿时乱了阵脚,进退失措。

海贼们抓住机会,发起猛攻,迅速突破了何夔的防线,杀入何夔阵中。何夔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发出了几个命令,却没有任何效果。郡兵们乱作一团,被海贼打得狼狈不堪。眼看着大势已去,何夔只得下令撤退,在何恪率领的亲卫保护下先逃了。

一声令下,郡兵崩溃,海贼们趁势杀进,所向披靡。

何夔也没能逃多远,甘宁根据牟珍的说明,早就做好了安排,等着何夔自投罗网,将何夔抓个正着。

抓住何夔,甘宁转身攻击乐安。就在牟珍等人的注视下,他将巨型抛石机运到了城前,三架巨型抛石机同时发射,仅仅五发,乐安城门就被一枚铁弹砸中,四分五裂,向甘宁敞开了怀抱。

牟珍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



第2092章 贼性不改

城上的守军还没回过神来,城门已然洞开,抛石机的手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命中,一时来不及换弹丸,战场上出现了空档,双方都有些不知所措。

时间很短,但双方将士的差距立刻展现出来,江东军的强弩校尉最先反应过来,立刻下令强弩手齐,强弓手压上,对城门上下进行压制击。两千张强弓硬弩出一阵密集的箭雨时,负责强攻的先登营也反应过来,立刻派出两曲刀盾手强突。

在箭阵的掩护下,刀盾手呼啸而出,放弃了阵营,发足狂奔。城上的守军虽然极力反击,却被江东军的箭阵牢牢压制住,无法阻止江东军的进攻。等刀盾手冲到城下,强弩校尉随即发出指令,命令强弩手延伸击,强弓手上前汇入刀盾手中间,配合作战。

在甘宁看来,这场攻城战白玉微睱,不够完美,可是在牟珍等人看来,如此流畅的攻击已经不是战斗,而是表演。就算是演习,他们也打不出如此精彩的配合,更别说真正的战场了。

开战不过两通鼓,刀盾手就控制了城门,随即更多的步卒入城,展开城墙争夺战。江东军攻坚,海贼们则像潮水一般涌进城中,围攻县寺,没过多久就攻破了县寺大门,将乐安令的家属从里面揪了出来。

大势已去,乐安令下令投降。

甘宁随即下令大索城中,凡是依附袁谭的家族一律抓捕,送进大牢,等以后有机会慢慢审问,当下要紧的是抄没家产,尤其是粮食、细软宝货、地契,全部集中起来,一半分给将士,一半集中保管,粮食充当给养,细软宝货充当计划中的水师木学堂启动资金。

在乐安城中休整两,甘宁押着何夔赶往临济。何夔被抓,一万郡兵几乎全军覆没,临济城中的大户们早就慌了阵脚。趁着甘宁劫掠乐安的机会,勉强拼凑了三千多人守城,同时派人向袁谭求援。援兵还没消息,甘宁便来到了临济城下,在万众瞩目下演练了一次完整的攻城战术,顺利拿下了临济城。

进了太守府,甘宁上了堂,看着何曾的儿子,皱了皱眉。

“我似乎记得吴王说过,你这种人不该有后。”

何夔虽然被俘数,却依然不肯在甘宁面前落了威风,直了高大的躯,冷笑道:“他说错了。”

甘宁咧了咧嘴,嘿嘿笑道:“吴王怎么能错呢,他说你不该有后,你就不该有后。”说着,拔出战刀,铃铛一响,刀光一闪,锋利的刀尖掠过何曾稚嫩的脖子,鲜血喷出,染红了上的锦衣。

“哇……”何曾张开双臂,哇哇大哭,随着鲜血的涌出,哭声迅速减弱,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何夔瞠目结舌,被甘宁的残忍惊呆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何曾断了气,他才长嚎一声,扑了过去,抱起何曾小小的体,失声痛哭,不住的用手去抹何曾脖子上的血。

甘宁还刀入鞘,笑道:“你看,你现在又没后了。吴王没有说错。”

“畜生!”何夔狂怒,一跃起,张开双臂,以从未有过的敏捷,向甘宁扑了过来,面目狰狞,眦眶尽裂。“我跟你拼了……”

甘宁飞起一脚,正中何夔的膛,将他直接踹到庭中。何夔摔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捶地痛哭。甘宁走到他面前,低头俯视了何夔片刻,一口唾沫吐在何夔脸上,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畜生,你这个畜生——”何夔趴在地上,看着甘宁的背影,痛苦不堪,以手捶地,双手皮开绽,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两个士卒走了过来,一个抡起刀环,狠狠地砸在何夔后脑上。何夔眼睛一翻,晕了过去。两个士卒一人一边,将人事不省的何夔拖走。

十几个士卒冲进了后院。

——

“甘宁屠城?”

沈友和庞统面面相觑,大惊失色。甘宁攻入乐安,将乐安的大小世家劫掠一空,杀伤无数,更纵容将士屠城,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这个消息引起了附近郡县的惊恐,谣言迅速传播开来,先是说甘宁屠城,很快就演变成孙策下令甘宁屠城,目的就是报复青州人。

沈友在济南,正与徐琨商量准备反攻的事,措手不及,收到消息的时候,形势已经失控,乐安、济南齐国的世家、豪强联合起来,纷纷起兵,又派人去冀州,向天子、袁谭求援,请他们派兵进入青州,刚刚缓和下来的青州形势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

沈友很恼火。这个甘宁还真是贼不改,不久前在荆州就因为杀人与李通、娄圭等人发生冲突,刚刚被吴王教训过没几个月,又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居然屠城,杀戮妇孺。这简直是九督的耻辱,我怎么会与这种禽兽并列?

相比之下,庞统冷静得多,他走到地图前,一手抱在前,一手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须,沉思起来。沈友见状,很是不满。“士元,我要上书吴王,弹劾甘宁!你要不要一起署名?”

“都督,弹劾甘宁的事且放一边,稳住青州形势才是得点。甘宁屠城,杀戮妇孺,就算是真的,也不过是做得出格了些,原则上并没什么错。我们原来也是要对青州世家进行清洗的。”

“你说什么?我们能和他一样?”

“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而已。”庞统拍拍沈友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不要忘了,吴王也杀过不少人,豫州、兖州世家的首级挂了一路,当初在荆州更是灭人满门,其中就包括妇孺。”

“这……这能一样吗?”

“再说了,两军交战之际,谁知道这消息是真的假的,有没有夸大其辞?甘宁招降了不少海贼,那些海贼可都是青州人,有些还出黄巾,如果是他们杀人屠城,也会算到甘宁头上。”

沈友眉头紧皱,却冷静了些。庞统说得有理,这件事不宜过早下结论,也许是青州世家不甘心失败,借机生事。退一步说,就算甘宁真的屠了城,也和他们将做的事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只不过甘宁杀起人更没底线罢了。

他们现在要考虑的倒是因为屠城引起的反抗。事已至此,指责甘宁解决不了问题。如果青州因此失陷,他总不能将责任推到甘宁上。

“士元,你有什么建议?”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青州世家不识时务,时至今还不肯俯首称臣,以为聚集起来,引袁谭为援,就能抵抗大军,实在是可笑之至。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聚而歼之,一举解决青州的问题。”庞统顿了顿,又笑了两声。“既然甘宁好战,那就让他战个痛快,他惹了麻烦,总不能一走了之。”

沈友斜睨着庞统,言又止。

第2093章 青州定

诸少之中,庞统是最早跟着吴王的。狂沙文学网他在吴王边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他的基础是在吴王边立下的,行事风格很像吴王,尤其是早期的吴王。

吴王是杀过人,灭过门,但亲自动手却是在襄阳时,后来就君子远庖厨了,豫州、兖州世家的死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他本人没有杀过人。许劭多次和他发生冲突,被他气得吐血,离开平舆的时候,去送的人却是他。

庞统拿吴王在襄阳的事为甘宁开脱,是囿于他自己的见解,还是得到了吴王的授意?沈友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一点,江东世家贪心不足,不断试探吴王的底线,吴王最近有对江东世家动手的迹象,一方面朱桓得到重用,一方面扬州刺史高柔正加紧监察,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再用庞统、甘宁这样的外州人来牵制江东人,也不是不可能。

沈家就是吴郡大族。沈友本人没有侵占土地,不代表沈家没有类似的恶行。

如果这是吴王对我的试探呢?

沈友想了半晌,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屠城是恶行,不能纵容,他单独上书吴王,弹劾甘宁。当然,庞统有一点说得对,在上书之前必须先查证清楚,屠城是否属实,是甘宁下的命令还是部下自行其事,这里面的区别很大。他与甘宁同列九督,如果没有证据就弹劾,会让人以为他中伤同僚。再加上他和甘宁的不同出,很容易被人引申为江东打压外地将领,世家歧视寒门。虽说沈家也只是江东本地世家,而且武风甚烈,算不上真正的经学世家,也是半个武门,可是在有心人的眼里,质就完全不同了。

沈友与庞统商议,先写一封信给甘宁,询问况。事关青州得失,他又通知了徐琨、朱然,请他们一起商议,面对青州可能的变局。

——

徐琨接到沈友的通报,勃然大怒,立刻传书质问甘宁:屠城是否属实,谁下的命令,如果是你下的命令,请你立刻向吴王请罪。如果是你的部下擅自行动,请立刻处决这些禽兽,以平众怒。滥杀无辜,影响吴王声誉,你必须有个明确的交待,否则我将上书弹劾你。

甘宁接到徐琨的书信,很不高兴。他觉得徐琨是仗势欺人,借题发挥,仗吴王的势,借他抢功的题。他徐琨有什么功劳?能位列九督,不就是仗着他母亲是吴王的姑母么。到了青州,寸功未立,现在我拿下了乐安,他嫉妒我,觉得我抢了他的功劳,故意要整我。

按照甘宁本人的意思,他就不想理徐琨,你上书弹劾就是了,看吴王什么反应。步骘劝住了他。他对甘宁说,屠城这种事就算做了也不能承认,更何况你也没做,人是杀了不少,但杀的是大族,不是普通百姓,而且杀人的主要是海贼出的将士。海贼是什么人?是青州失地的百姓,他们的土地被大族侵占了,现在要报仇,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对?你为此背负恶名,不值得。

再退一步说,打下乐安就够了?我们还要继续战斗,继续立功,但只有水师是不够的,需要徐琨、沈友的配合。你现在和徐琨闹翻,互相内讧,还怎么立功?个人立不了功是小事,影响了青州大局,吴王怪罪下来,谁来承担责任?

甘宁被步骘的两个理由劝住了。他让步骘执笔,给沈友、徐琨回复,说明况,提议协同作战。鉴于黄河即将断流,水师无法入河,但是可以进入济水,他建议以济水为战线,坚守紧临济水的历城、梁邹、临济等城,阻止可能到来的冀州、幽州军进入青州腹地。

步骘文章写得不错,不卑不亢,条理清晰,既说清了事的原委,又提醒徐琨不要听信谣言,中了敌人的离间之计,耽误了大事。两军交战,各种消息真真假假,岂能全信?

接到甘宁的回复,徐琨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再说,毕竟他也没有真凭实据,只能暂时搁置,以后再说。他们随即将重心放在了协同作战上。考虑到袁谭征发二十万大军出战,无功而返,伤了元气,出兵援助青州的可能不大,他们决定由徐琨、朱然负责阻击冀州方向的来敌,沈友、甘宁协同作战,平定青州世家的叛乱。不管是因为甘宁屠城,还是青州世家不甘心失败,总之不能让他们继续拥兵自守,与袁谭相呼应。

在庞统的建议下,甘宁与沈友见了面,商定了作战方案,先对济水沿线进行清扫。两人合兵共计水陆三万余人,再加上水师拥有的船载巨型抛石机,足以对付任何一个县城、郡治。

在甘宁、沈友的联合攻击下,济水沿线的梁邹、台县迅速易手,沿途的庄园被击破,负隅顽抗的世家或是临阵被杀,或是被俘。沈友按照既定的原则进行处理,家主斩首示众,家属没为官奴婢,钱粮财物充公,补充军用,赏赐战士。田产则统一管理,按口计田,凡是参加战斗的青州籍百姓,可以优先分配良田,战死者另加抚恤,传与子孙。

消息传出,隐藏在海边的黄巾余部、新旧海贼闻风而动,有的赶来入籍分地,有的请求从军。沈友重新任命了乐安、济南郡守,配置郡兵数千至万人不等,并从立功将士中挑选郡守、郡尉及各县令尉,不给世家再有反复的机会。

与此同时,沈友上书,请求撤销汉置王国,改为郡县。到了这一步,已经与汉朝撕破了脸,就不必再保留汉朝封建的王侯国了。

济水沿线郡县平定以后,甘宁撤出济水,转入巨定泽,对其他县进行扫dàng),所到之处,无不攻灭,首级沿着官道挂了一路。青州世家抵挡不住,眼看着覆没在即,有人选择主动投降,先保住命再说;有人选择向袁谭求援,请他立刻出兵;还有人赶往辽东,请青州名士管宁、邴原出面向太史慈求,为青州保留一丝元气。

——

袁谭接到青州世家的求援,率领三万步骑,再次赶到平原。

徐琨得到消息,派人进驻漯水沿岸的漯、东朝阳等城,自己率部留驻历城,等待反击的机会。

扫清了济水沿线的世家后,由得到了土地的普通百姓组成的郡兵很有战斗力,完全可以承担守城的任务。这些郡兵大多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几乎都有做海贼的经历,有一部分甚至是黄巾旧部,战斗经验丰富,如今得到了土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自然不可轻易放弃,而指挥他们的将领都是沈友、徐琨麾下积累战功升迁的中下级军官,大半毕业于讲武堂,既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又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上任后立刻加固城防,训练士卒,准备迎战。在他们的指挥下,这些郡兵虽然刚刚组建,战斗力却绝非世家的部曲可比。

面对这些坚城,袁谭束手无策。这些守城的将领固然都不如朱然,可是他也没有二十万大军,只有三万步骑。攻城兵力至少要三倍于守城的兵力,可是徐琨、朱然在一旁虎视眈眈,甘宁随时可能奔袭他的后,他不能不留出足够的兵力以防不测。如此一来,他能动用的兵力面对任何一座县城都有些勉强。

这时,袁谭想到了董昭送来的巨型抛石机图纸。

董昭得到巨型抛石机的底座图纸后,立刻抄录了一份送给袁谭。因为董昭试制的结果并不太理想——虽然相比于普通的抛石机,使用了新底座的抛石机能打得更远,打得更准,却离江东军的巨型抛石机相去甚远——袁谭也没有仿制的兴趣。可是现在面对这些县城,他觉得或许能发挥用处。

县城不比郡治,城墙没那么高,即使不攻城门,利用器械强行登城,难度也不是很大。如果利用抛石机进行远程打击,压制城头的守军,再让步卒登城攻击,未尝没有机会。

袁谭的想法遭到了沮授的强烈反对。

沮授对袁谭说,世家被清洗,如今的青州是普通百姓的青州,他们刚刚得到土地,你想夺走,他们肯定不愿意,一定会全力反击。就算你把这些百姓都杀了,拿下青州,又有谁来支持你?

没有户口,青州就是一块荒地。

至于巨型抛石机,效果当然有,但其材料难得,我们没有足够的储备,制造要求高,我军的工匠未必有那样的技术。巨型抛石机还有一个致命弱点:移动不便,你在这里造的,只能在这里用,将来要攻其他城,这些抛石机就只能拆掉或者干脆毁掉,到下一个城再建,成本太高,除非像甘宁一样用战船来运载。可是冀州几乎没有水师,无法和甘宁率领的江东水师抗衡,就算造出由战船运载的抛石机,一旦交战,也会成为甘宁的战利品。

就目前而言,这种抛石机只适合守城,不适合攻城,与其费心费力的攻青州,不如提前准备,守冀州。沈友、徐琨迟早会进入冀州作战的,在冀州击败他们的可能更大。

袁谭沉吟良久。“公与,我们还有机会吗?”

“尽人事,听天命。”沮授顿了顿,又道:“天子就在冀州,大王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第2094章 望尘莫及

天子晃着袁谭的奏疏,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化作一声苦笑。

“这巨型抛石机究竟是什么神器,居然能在三百步外击破城门?”

刘晔不安的挪了挪身体,强作镇静。“就是抛石机,只不过更大,射得更远而已。”他抬起眼皮瞅了天子一眼,本想安慰天子两句,可是一看天子的眼神,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天子已经成年,早就过了要人哄的年纪了。说这些宽心的话没用,能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有意义。

“陛下,凡事有利有弊,巨型抛石机能攻城,却不良于行,在野战中作用有限。即使是攻城,也需要大量步卒结阵保护,并非不可击败。”

天子点了点头,神情松驰了些。“是啊,可惜刘备被太史慈牵制,不能南下,否则数万精骑突阵,还是有机会取胜的。子扬,甘宁去了青州,我们留在冀州也没什么意义了,是去草原上走一回,还是回关中?”

“太史慈只有万骑,刘备能对付,陛下去了也没用,太史慈若是退回辽东,陛下总不能追到辽东。”

天子再次沉默。刘晔说得没错,却不完全。真去了草原,与太史慈对阵,他这一万精骑未必是太史慈的对手。朝廷钱粮有限,这一万精骑就是他最后的利刃,如果在草原上受挫,得不偿失。眼下最好的战场是青州,沈友、徐琨骑兵有限,如果他率骑兵助阵,未必不能击败沈友、徐琨。

但青州世家被清洗,分到了土地的百姓坚守城池,他们又造不出能破城门的抛石机,就算骑兵到了青州也无法破城,况且袁谭也没有足够的粮赋供应他们,所以才没有正式邀他参战。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穷。荷包不足,不敢冒险,事事都要精打细算,耐心的等待战机。否则就像董昭,虽然他击败了纪灵,斩首数千,却没什么实际意义。纪灵很快就补充了兵力,兖州的形势依然危急。要想扭转形势,他需要的不仅是胜利,而是一个能真正改变双方处境的胜利,一个能击中孙策要害,并让朝廷得到收益的胜利。

南阳就是这样的一个目标。

这是最后的机会,风险也极大,一旦失手,他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天子将这个计划作为一个秘密,很少提及,生怕身边有孙策的细作,将消息传了出去,让孙策有所准备,那他就真的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天子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子扬,向袁谭讨要巨型抛石机的资料,我们将来也许用得上。另外告诉他,如果他能提供粮秣,我们可以去青州,助他一臂之力,拿下青州,也由他节制。”

“唯。”刘晔躬身领命,起身出去了。

天子站了片刻,命人更衣,洗了脸,又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出了门,由偏门出了正院,沿着一条窄窄的巷子向北走了百余步,来到西北角的小院。这个小院很僻静,除了站在门口的几个虎贲郎,几乎看不到人影。天子进了院子,廊下倚柱而立的史阿迎了上来。

“陛下。”

“令君可好?”

“挺好的。”史阿回头看了一下楼上,脸色有些犹豫。

“你怎么在楼下?”

“令君要读书思考,不让我们打扰他。陛下放心,我能听到他的动静,不会有意外的。”

天子哼了一声,沉声道:“能有什么意外?”

史阿一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跪倒在地,叩头请罪。天子也没理他,举步上了楼。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来到二楼时,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平静无波。他走到门前,抬起手,正准备敲门,门开了,露出荀彧略显苍白的脸。

“陛下。”荀彧躬身下拜。

“令君免礼。”天子及时伸出手,托住荀彧,脸上露出温和而不失亲近的笑容。“令君还适应这里的气候吗?”

“多谢陛下关心。臣虽没来过河间,却在邺城住了几年,也算喝过冀州水。”

荀彧淡淡地说着,将天子让到屋里。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案一几,几上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打开了,上面有朱笔写的批注。天子入座时扫了一眼,立刻认出这是孙策游郁洲山的诗集,而荀彧看的这首正是孙策所作的短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吴王此句很是大气。”

“站得高,看得远,自然大气。”

“郁洲山也不算高啊。”天子开了一句玩笑。“也许是因为四周是海,所以眼界特别开阔,自以为高?”

荀彧有些诧异,抚着胡须,沉吟片刻,也笑了。“陛下于诗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不通。这是臣等失职,未能尽展陛下天份。”

天子笑笑。“是啊,说文论艺,我的确不如先帝,就是比起姊姊来也是弱了不少,将来见了先帝怕是要被先帝批评的。不过事有缓急,在中兴这个重任面前,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令君,你说呢?”

荀彧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默默地点点头。“陛下的辛苦,臣全看得眼里,只是自恨能力、眼光都有限,不能为陛下分忧。将来若是先帝怪罪,臣自当先受罚,不使陛下独任。”

“令君过谦了。若非令君建策迁都长安,我岂能坚持到今天,又怎么会有与吴王一较高下的机会。”

荀彧垂着眼皮,沉默不应。天子来访,自然是有事征询,但天子的意思也很明显,让他退却是不可能的,他选择了进,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理解天子的心情,大汉四百年的基业总不能轻易送人,只要有一丝机会,天子都不会放弃。

尽管在他看来,那一线机会只是看起来有而已。

见荀彧不说话,天子很失望,却还是不死心,又向前挪了挪,膝盖与荀彧的膝盖相抵,他轻轻地拽了拽荀彧的袖子,恳求道:“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

荀彧抬起眼皮,看着神情恳切,还有些怯怯的天子,想起了当初天子在他面前受教,专心听讲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轻叹。“陛下,最近形势如何?”

天子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荀彧终究还是心疼他的,没有弃他于不顾。有荀彧帮助谋划,他就有信心多了。刘晔谋略出众,但独木难支,且在眼界上终究欠荀彧一筹,让他参谋军事,临机应变没问题,涉及到大局,总觉得有一些力不从心。这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也是性格使然,比起荀彧,刘晔的性子未免着急了些。

天子没有带任何资料,但他却将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说得清清楚楚,即使有些事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他也能推理得合情合理,时有洞见。荀彧听了,既欣慰又难受。论天资,论勤奋,天子堪称明主,若不是遇到孙策这样的对手,中兴未必不可能。他运气太差了,遇到了孙策这样奇才,再努力也没什么意义,只会让他更绝望。

听天子说完,荀彧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陛下,你向后退一退。”

天子不明所以,却还是向后挪了挪。

荀彧又道:“你打我一拳,尽全力。”

天子吃一惊,连忙说道:“令君,我岂敢对令君无礼……”

“无妨。”荀彧一边说,一边向后靠了靠。天子见状,眉头微蹙,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若有所思。“令君的意思是说,孙策已是强弩之末?”

见天子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荀彧很欣慰,但欣慰一闪而过,剩下的却是浓浓的悲哀。天子再聪明又如何,他终究还是不敌孙策。虽然他们年龄相差不大,但孙策却有着同龄人望尘莫及的眼界和智慧,即使天子也无法与之比肩。

“不是强弩之末,而是鞭长莫及,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他手里的这根鞭子就会变得长,长到足以鞭笞天下。陛下,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可是孙策造出的巨型抛石机却能在三百步外洞穿城门了。假以时日,焉知他不能造出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足以击破城墙的抛石机?”

天子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攻破城墙的抛石机?令君是说,现在的巨型抛石机还可以变得更大?”

荀彧摇了摇头。“陛下,抛石机只是一个例子,也许孙策造不出能击破城墙的抛石机,但他却会越来越强,强到让所有的对手都望尘莫及。为何?因为他有越来越多的工匠,通晓文字的工匠。造海船,建抛石机的是谁?黄氏父女、张奋,他们都是自学成才,只是对木学有兴奋,幸得其遇,有了发挥的机会,就像几颗种子恰好落在了肥沃的土壤里,长成了大树。现在孙策办木学堂,那就是有意种树,他收获的不是几根树,而是一整片树林。将来他拥有的不是一个两个黄氏父女、张奋,而是百个、千个,你说,他有没有可能造出击破城墙的抛石机?”

天子浑身冰凉,手脚发麻。他被荀彧描绘的情景吓坏了。“这……这可怎么办?”

“退,在他的鞭子抽到身上之前退。”

天子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令君是说,我应该取贾诩中策,远走西域蛮夷之地?”

荀彧暗自叹了一口气。天子太聪明,也太固执,想劝他退是不可能了。“陛下,你学过剑,应该知道如何以弱胜强,什么时候反击成功的机会最大。”



第2095章 诱饵

刘晔看着天子进门,起身相迎。

天子看看刘晔,欲言又止。他慢慢走过中庭,拾阶登堂,站在堂前,曹丕赶了过来,为天子解履。天子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上了堂,背对着刘晔,一动不动地站着,半晌没有说话。

刘晔心中不安,试探地说了一句:“陛下,臣已经着人拟好了给袁谭的诏书,陛下是否审阅?”

天子答非所问。“子扬,如果袁谭丢了河北,我们还有机会吗?”

“袁谭丢了河北……”刘晔愣了片刻,眉头紧蹙,沉吟良久。“当然还有。水师虽利,难入关中,抛石机虽强,不能破太行,居高临下,据险而守,还是有机会。只是……”

“只是难以长久。天下财富大半在关东,孙策又夺世家产业,计口授田,百姓向往,户口滋生,关东的人口会增加,关西的人口不足以相抗。朝廷既少财富,又少户口,怕是无法持久对护,对吧?那你说,我们能坚持多少年?”

刘晔有些挠头。这个预测可不好做,尤其是面对孙策这个对手时,谁知道他还有多少暗藏的利器。所有的预测都是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如果这个常识被打破,预测自然无从谈起。

“没把握?”天子转过身,打量着刘晔,嘴角轻挑。

刘晔虽然有些难受,却还是点了点头。他现在的确没把握。接连几次预测都落了空,让他不敢再轻易判断形势,生怕再误导了天子,引发难以挽回的灾难。情况不明,自然是保守些比较安全。

“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很对。水师虽利,难入关中。抛石机虽强,不能破太行。我们还有险可守,袁谭却怕是撑不住了,但他可以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或者……创造一些机会。”

刘晔知道天子的心思,一听就明白了。如果袁谭能在冀州拖住孙策的主力,天子在南阳就有机会。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荀彧也没能劝退天子。如果天子要远走西域,他是不愿意的。在凉州几个月,他已经难以忍受了,何况是比凉州还要远的西域。尝尝西域的美酒,看看胡女的歌舞还行,去西域生活,与羌胡杂居,他不愿意。

“陛下,袁谭要想守住冀州,必须要有骑兵。幽州有骑兵,但是刘备贪婪,绝不会无偿支援,他肯定要袁谭用钱粮来换,冀州现在的情况,怕是拿不出什么钱粮了。”

“从并州抽调骑兵,随时准备增援。”天子早有决断,扬了扬手。

刘晔深以为然。加强对并州的控制,协助袁谭与孙策对峙于冀州,待机而动,对朝廷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既避免了自己的伤亡,又不让袁谭失去希望。冀州地形平坦,适合骑兵奔驰,幽州、并州随时可以南下、东进,孙策既在防骑兵,又要攻城,兵力不能少。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遭受重创。

“陛下,孙策可能会安排太史慈先取幽州,再击并州。”

“所以刘备能否守住幽州西部非常关键。子扬,从朝廷挑几个人去协助刘备。刘备作战勇猛,只是少些谋士,眼下虽然有了逢纪,怕是不够,再挑几个合适的参赞军事。另外,再挑一匹大宛马送去,听说关羽一直缺少合适的战马,战力无法发挥,希望这匹大宛马能解决他的问题。”

刘晔心领神会。这既是对刘备的恩宠,也是对刘备的监控,天子对刘备始终是利用,而非真正的信任。之前用中山王的爵位换来了赵云,现在又要用大宛马拉拢关羽。

“唯,臣这就安排。”

天子来回踱了两步,又道:“子扬,关中的木学堂要重视起来,道不离器,如影不离形,我们过去对木学这类实学关注得不够,这才受制于人。”

刘晔深有同感。“是臣等失职,以后一定要重视起来,尽可能缩小与孙策的距离。”

——

关羽阴着脸,跳下马,换了一匹备用战马。

这次随刘备出征,迎战太史慈,他没有带太史慈送给他的三匹凉州大马,而是另外准备了三匹好马。这三匹马也算高大,比起凉州马还是略逊一筹,骑的时间稍长,战马就有些体力不支。行军还勉强,冲杀就无力提速了。

作为前锋,他不能不保持警惕,随时准备作战。

“将军,你看。”周仓伸手一指。关羽顺着他的手指向前看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黑点,看起来应该是一个骑士。在山坡后面,有隐隐约约的烟尘,这是有大队人马的征兆。有两名骑士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正向他急驰而来。

关羽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全军戒备,做好战斗的准备。

副将田豫也发现了前面的异常,收到命令后,下令麾下将士将兼作辎重车的武刚车推出来,在两侧列阵。他知道太史慈有甲骑,没有武刚车,他们所领的轻骑兵很难正面迎战甲骑。用武刚车做掩护,再用强弩射击,可以抵挡一顿,为轻骑攻击甲骑侧面创造机会。

就在关羽、田豫忙碌的时候,远处山坡上出现了更多的骑士,在那个骑士的两侧展开,一直延伸到山坡下面。即使隔得很远,依然传递出浓烈的战意,被阳光照出点点光芒的甲胄表明这些骑士正是令鲜卑人闻风丧胆的甲骑。

两名骑士来到关羽面前,翻身下马。一个是关羽派出去的斥候,一个却是太史慈的亲卫,关羽曾经多次见过。亲卫来到关羽面前,拱手施礼。

“关将军安好,我家都督恭贺将军升任中山国前部督。”

关羽脸上发烫,好在他脸色本来就红,倒也看不出。刘备封中山王,他也跟着升了官,为前将军,假节钺,督涿郡、渔阳、广阳三郡,由于这两三个郡正对辽东,是面对辽东作战时的前锋,所以又称为前部督。太史慈命人传话,不提他的正式官职前将军,却称为他前部督,自然是调侃他们现在的敌对关系。

“子义安好?”

“我家都督很好,他想与将军一晤,不知将军想以什么方式?”

“难道还有几种方式?”

“是的,一种方式是都督与将军单骑会于阵前,或叙旧情,或论武艺;一种方式是各统大军,一较高下。不过我家都督说,你兵力不足,装备又不好,两军对垒胜之不武,所以他还是想与将军单独会晤,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关羽嗤了一声,习惯性的反唇相讥。“胜之不武?他以为有甲骑就能胜我?”顿了顿,又觉得无趣,虽说双方兵力相当,但自己所部有步卒,骑兵只有五千多,真要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至少没什么胜算可言。除非等刘备率领主力前来,双方或许有一战之力。

“刀来,我去会会子义,看看他的武艺可有进步。”

周仓上前,递上长矛,低声提醒道:“将军,没带刀啊。”

“哦哦。”关羽讪讪地应了一声,接过长矛,轻踢马腹,战马向前轻驰而去。这匹马刚刚骑乘,还没跑开,他要利用这个机会跑一跑。周仓一边命人通知田豫接管指挥权,一边跳上马追关羽。好在刘备早就知道关羽与太史慈的关系,估计到他们有可能单独面对,这才特意安排田豫做关羽的副将,使大军不至于群龙无首,无人指挥。

看到关羽从阵中驰出,太史慈也从山坡上奔了下来,在坡下勒住坐骑,笑盈盈地看着关羽。关羽奔到面前,也勒住战马,扬声道:“子义,别来无恙?”

“多谢云长关心,我很好。听闻云长加官晋爵,未能到贺,还请云长见谅。”

“那么,你今天是来贺我的吗?”

“是啊,一万精骑,两百甲骑,够不够?”

“哈哈,的确不太够。子义,你有些小看关某了。不信的话,你不妨一攻。”关羽伸手指向身后的阵地。田豫已经安排好了阵地,数百辆武刚车在两翼展开,强弩、长矛严阵以待,就算是甲骑,正面突破也会有不小的难度,除非绕道从侧面突袭,但那样一来,对甲骑的体力消耗就更大了,无疑会影响甲骑持续战斗的时间。

太史慈哈哈大笑。“云长,你我相知数年,不必故弄玄虚,我如果想攻你,又何必约你相见。我今天就是想和你叙叙旧,没有刀兵相见的意思。要不然,我就不会只带两百甲骑了。”

关羽微微一笑,但笑容刚展开一半,便僵住了,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一沉。

太史慈话里有话啊,他之前就五百多甲骑,休整了一年多,损失早就补齐,只会更多,不会减少,为什么这里只有两百甲骑?剩下的甲骑去了哪里?

关羽抬头看去,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如果太史慈带的甲骑就是山坡上这些,的确只有二百左右。他当时就吓出一声冷汗。太史慈是疑兵,他真正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甲骑被安排到别的战场了,而最可能的莫过于身后的刘备。



第2096章 先机

白马义从!

看着一队骑兵从山坡上冲下,最前面有近百匹白马骑士,以及战旗跳动的白马图样,刘备心头一下子冒出了四个字,眼前又浮现出公孙瓒的音容笑貌,耳边又响起公孙瓒如铜钟般的声音。

伯珪不死,他的儿子为他报仇来了。刘备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谣言,断袖之好,没有子嗣,这都是什么人造的谣?如此恶毒,专往人软胁上捅啊。年近不惑,还没有子嗣,我也很着急啊。本想和冀北世家联姻,没想到却被人无视了。尤其是甄家,实在可恶。

“左军迎战,中军截击。”刘备迅速下达了命令,同时踢马向前冲。

战鼓声响起,左翼的牵招举起手中的长矛,厉声长啸,率领五千骑士冲了出去,正面迎战公孙续。相比于刘备和张飞,他曾指挥乌桓突骑,也曾在界桥参战,清楚白马义从的作战方式。由他来应战公孙续,比刘备、张飞都更有把握。

马蹄翻飞,速度越来越快,双方迅速接近,牵招忽然发现不对。冲在最前面的近百骑白马骑士所乘的战马有些诡异,似乎披着马铠,只是这些马铠是白色的,从远处看去,像是马的毛色。

甲骑!牵招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命人吹响报警的号角。白马义从能突阵,但最擅长的还是骑射,在突阵上并不比牵招率领的乌桓突骑更强,最多是旗鼓相当。可若是甲骑,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乌桓突骑完全不是对手。

号角刚刚吹响,前面的形势又变了,除了白马义从外,大部分骑兵散开了阵型,放慢了速度,一群甲骑从队伍中凸显出来,迅速形成冲击阵型,数百人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像一个锋利的箭头,明晃晃的战甲反射着灿烂的阳光,晃得牵招眼光,更晃得牵招心头发麻。

这是多少甲骑?三百,还是五百?

牵招想不明白公孙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甲骑。甲骑是利器,成本高昂,整个幽州也就是五六百甲骑,几乎全部掌握在太史慈的手中,公孙续就算有甲骑应该也不过百骑,当作近卫扈从。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肯定有问题。

这是一个陷阱。

牵招心急如焚,一边命令号角兵再次吹号报警,一边命令骑士转向。即使是精选的乌桓突骑,与甲骑正面相撞也是自寻死路,一旦己方的冲击阵型被打乱,失去了速度,他们就全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对方屠杀。可他又不能轻易避开,如果他让开正面,公孙续会直接冲击中军的中山王刘备。

情急之下,牵招来不及多想,猛踢战马,冲在队伍的正前面,引着骑兵向公孙续的左前方切了过去,截断公孙续冲击刘备的路线。与此同时,他命令两名亲卫离队,去中军汇报情况。号角声只能报警,却说不清情况,只能派人传达消息。

公孙续看出了牵招的意图,恨得直咬牙,却无可奈何。甲骑一旦开始冲击是不能随便加速的,否则会对战马造成额外的负担,消耗更多的体力。甲骑不仅精贵,指挥的技术也更加精细,要尽可能的减少不必要的消耗,让战马尽可能的节省体力,战斗时间更长一些。

浪费甲骑的体力就是浪费机会,甚至是浪费生命。

“轰!”双方接触,甲骑骑士的脸藏在面甲后面,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超长的长矛,足足以乌桓突骑手中的长矛长出三四尺。乌桓骑士根本没机会碰到他们,就被锋利的长矛刺中,借助战马的速度,长矛轻易的洞穿了乌桓骑士身上的简易札甲,将他们挑于马下。

牵招的阵型中部被侧面撞中,就像人腹部挨了一拳,痛得弯下了腰,甲骑持续冲击,阵型被压得像一张弓,拐向中军的方向,后面的骑士冲击阵型被生生截断,不得不强行转向,很多人来不及转弯,直接撞上了同伴,一时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无数人倒在了同伴的马蹄下。

就在刘备眼前,牵招率领的左军后半截被强行切断,伤亡惨重。白马义从率先透阵,杀向刘备。

不用牵招派人传消息,刘备也发现了这些白马义从的异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么多甲骑,来的不是公孙续,是太史慈吧?

“大耳贼,拿命来!”激烈的马蹄声中,一声暴喝,刘备循身看去,只见公孙续端着长矛,冲杀在最前面,几十名白马义从簇拥在他身边,手里都端着一杆长达一丈五六的长矛,有不少人手里还举着手弩。见此情景,刘备多年厮杀在第一线培养出来的直觉发挥了作用,根本不用想,本能地操起了持在马鞍旁的钢制骑盾,护住面门和胸口,同时踢马,加速逃离。

“当当当!”一连串的暴响,十余枝箭射在盾牌上,火星四溅,震得刘备的手臂发麻,一枝箭从骑盾边缘掠过,射穿了他的战甲,深入小腹,痛得他闷哼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命休矣!

——

关羽死死的盯着太史慈,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为了向天子效忠,刘备将赵云留给了天子,自领中军,太史慈肯定是收到了这个消息,所以才将甲骑留给了公孙续,让他冲击刘备的中军。骑兵与步卒最大的不同就是骑兵对将领的武艺要求更高。骑兵移动快,情况瞬息万变,没有时间来回传递消息,所以将领要冲杀在最前面,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形势,做出判断,并身先士卒,采取合适的战术,身后的战士不用想太多,跟着他冲就是了。

与指挥步卒的将领相比,骑兵将领的阵亡率要高得多。

刘备的武艺不差,但是比起赵云来还差了一大截,尤其是面对甲骑,稍一疏忽,轻则大败,重则全军覆灭,甚至有可能当场阵亡。

“子义,好手段。”

“好不好,还要看最后的效果。”太史慈单手绰矛,身体随着战马的步伐轻轻晃动。“云长,不如你我一战,你如果能击败我,就赶回去增援中山王,或许还来得及。”

关羽冷笑不语。他和太史慈多次交手,对双方的武艺高低心知肚明。如果骑西凉马,用青龙偃月刀,他有五六分胜算,现在嘛,能不败就算运气。况且他挂念刘备,哪有心思和太史慈比武较技。即使是眼前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他和田豫只有五千骑兵,剩下的都是步卒,如果刘备被伏击,无法赶来增援,他和田豫的处境也很危险,尤其是田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

关羽迅速做了决定,提起长矛。“自从与子义一别,找不到对手,早就手痒了。今天既然相逢,本当领教子义的进益,奈何不慎,为子义所趁,心思不属,未必能得心应手,还望子义见谅。”说完拨马就走。

太史慈也不追赶,大笑道:“云长,我说过,你虽然有绝世武艺,却不得其主,除了为吴王效力,你是发挥不出真正实力的。今天你可以不战而走,将来也要见我就躲吗?”

关羽心中黯然,却不肯露在脸上,阴着脸,回到本阵,迳直来到田豫的面前。

“国让,中山王可能有危险。”

田豫见关羽没有与太史慈交战便主动返回,正自狐疑,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更是莫名其妙,看看远处的太史慈,又看看关羽。

关羽焦躁不安,又道:“太史慈可能将甲骑交与他人,派重兵奔袭中山王去了。他这儿只有二百甲骑……”

听完关羽的分析,田豫却有不同的看法。“兵不厌诈,焉知太史慈是不是将剩下的甲骑藏起来了,骗我们自退?我们有步卒,行军速度不可能快,如果急于增援中山王,势必要步骑分离,如此,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都面临着可能被太史慈突袭的危险。请将军三思。”

关羽承认田豫说得有理,但是他更担心刘备。“如果太史慈说的是真的呢?”

田豫咬咬牙。“就算太史慈说的是真的,也应该相信中山王有能力应付。当务之急,我们不能乱了阵脚,牵制住太史慈,也是为中山王减轻压力。万一……”田豫咽了口唾沫,心跳也有些快。“万一中山王败了,我们也能掩护中山王先撤。”

田豫没敢说真话。他清楚刘备的能力。刘备很勇猛,但他用兵能力一般,尤其指挥骑兵的经验不多,以前都是由赵云指挥亲卫骑。赵云不在,指挥骑兵经验最丰富的就是牵招,可牵招也没有面对甲骑的经验,骤然遇袭,很可能应变不及,让刘备直接面对甲骑的冲击。这个可能性并不大,需要几个条件同时成立才有机会,可是谁又敢肯定太史慈不是考虑到了这些问题,做了精心准备,就冲着这个机会去的呢?

关羽、田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难看。不管太史慈有没有这么做,这种可能性至少是存在的。先机已失,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他们只能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并做好增援刘备的准备。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第2097章 生死一瞬

太史慈返回本阵,穿着甲胄,与几名甲骑站在一起,外表看起来和骑士无异的孟建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太史慈入列,与孟建并肩则立,遥望远处关羽的阵地。“公威,如果此刻统领那些人马的是我,你将如何设计?”

这一计由孟建首倡,太史慈下令执行。从执行的效果来看,基本符合当初的预判,关羽及其所领的前部步骑精锐都被绊住了,暂时脱身不得。

关羽不傻,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查明真相,但那至少是几个时辰之后的事,甚至可能要到明天。有这么多时间,公孙续、公孙度、阎柔已经完成了任务。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直接击杀刘备。就算刘备不死,这一计也不自落空,重创了刘备的实力,威慑了草原上的胡族是一方面,还能在刘备、关羽之间留下裂痕。

从刘备的角度而言,关羽明知他被公孙续伏击却按兵不动,不管关羽怎么解释,他心里都会有想法。从关羽的角度而言,刘备的遇袭只能证明一个问题:没有他,刘备等人连公孙续这个后辈都无法取胜,自负心理会更加顽固。

因人设计,孟建完美的贯彻了郭嘉的教导,对针刘备、关羽这种不正常的君臣关系进行谋划,再进行细节构思,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以至于太史慈都有些好奇。

孟建笑笑。“都督会追随刘备这种人吗?”

太史慈想了想,笑了。孟建说得对,他不可能为刘备这种人效力,当初随刘繇过东,不仅是因为刘繇亲自上门去请他,更因为刘繇是真正的宗室,名门之后,以勇敢著称,与其兄刘岱并为东莱名士,况且刘繇本人的能力也不俗。如果不是遇到孙策这样的对手,他未必不能平定江东。

“对都督,不能用小计,当用大谋。”

“哦?”

“不瞒都督说,郭祭酒指导我们的时候,曾经用过都督这个例子。”

“郭祭酒怎么说?”

“郭祭酒说,人有所欲,必是破绽。有的人想立功,有的人想发财,有的人想留名,从用计的角度来说,这些都是破绽。针对破绽用计,可以以轻驭重。想立功者诱之以功业,想发财者诱之以厚利,想留名者则诱之以大名。”孟建挑挑眉,笑道:“都督的破绽是什么?”

太史慈哈哈大笑。“郭祭酒高明,原来我早入其彀中。”

“祭酒的确高明,但他又何尝不是被大王设计,甘心为大王效力?所以说,最高明还是大王。与天下人同欲,不需要再用其他手段,即可得天下人死力,这才是真正的以轻驭重,四两拨千斤。”

太史慈转身看看骑士们。“公威言之有理。《士论》一出,我们这些武夫都是大王的追随者,何须巧言饶舌。”他一声轻叹,心中感慨无限。“凭士之三重境一论,大王即可与圣人比肩,开一代风气。”

——

刘备痛得冷汗淋漓,气得眦睚欲裂。

公孙续虽然没能斩杀他,却将他的中军切下了一大截,至少有两千多骑士被截住。这些骑士位于后部,要等前面的同伴加速完毕,拉开距离,才能起步加速,骤然遇袭,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加速,被动的面对冲杀过来的甲骑,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能活下来的最多一两成。

没有速度,骑兵连步卒都不如。步卒还可以结阵,互相掩护,坐在马背上的骑兵却只能独自面对连续不断的冲击,要想幸存,除非运气好到极致。

骑士的伤亡固然让他心痛,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打败他的居然是公孙续。十年前,他刚刚追随公孙瓒的时候,公孙续还是个少年,曾向他请教双手剑法,没想到十年之后,这个曾经的少年却带着甲骑杀得他狼狈不堪,颜面无存。

是我老了吗?

刘备一边看着公孙续率领骑士践踏自己的阵地,一面下令减速转向,奔驰的骑兵要掉头并非易事,至少要奔出三五百步才有可能完成阵型的转变,而到了那个时辰,公孙续已经完成了第一波冲击,或是转身再战,或是直接离开战场。能不能追上公孙续,他并没有把握。

骑兵作战,生死胜负皆在一瞬之间,高手与庸手的区别就在能不能把握这一瞬间,克敌制胜。很显然,他这次没能把握住机会,被公孙续这小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果赵云在,绝不会出现这种失误。

刘备一边后悔,一边转向,同时击鼓提醒右军的张飞,让他提防公孙续的奔袭。虽说右军离得最远,准备的时间最多,但凡事有备无患,左军和中军已经受到重创,右军千万不能再出问题。

奔驰中,刘备与牵招相遇,两人相隔数十步。刘备放低了盾牌,挡住了中箭的腹部。虽然他现在一动就疼得钻心,却不想让牵招看见他的伤势,乱了军心。

两人打了个招呼,变换阵型,牵招率部急转,展开对公孙续的第一波追击,刘备则放缓速度,等待时机,同时防备有其他的骑兵出现。既然太史慈安排了骑兵在此伏击,就不可能只有公孙续这几千人。如果没有人掠阵,牵招在追击公孙续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人咬住尾巴。

牵招刚刚完成变阵,追向公孙续,东北方向又出现了骑兵,有斥候狂奔而来,向刘备汇报,公孙范即将到达战场,大约有五千余骑。

没等刘备反应过来,右军也传来消息,发现骑兵,数量不明。

听着此起彼伏的报警鼓声,刘备一阵阵冷汗,心头涌起一股无名之火。关羽这个前锋是怎么做的?居然漏过了这么多伏兵,一点提醒也没有。

出现在右翼的是阎柔,面对张飞,他明智的选择了游击,而不是与张飞正面交锋。他随关羽、太史慈一起出征涿郡时,曾经与张飞交过手,知道自己不是张飞的对手。他率领骑兵,与张飞错开了几个身位,然后用手弩问候了张飞,擦肩而过。

张飞虽有丈八蛇矛,接连杀死数名靠得太近的骑士,却鞭长莫及,对阎柔无奈可何,反被射了几箭,亏得他身上的甲胄坚实,这才没有受伤。

张飞很骁勇,但他的部下却不及阎柔的部下精练,甲胄装备也不如阎柔的部下精良,不断有人中箭落马。等两军分离,各自转向时,张飞身后的阵型已经稀疏了不少,而且和刘备的中军离得更远,连战鼓声都听不太清楚。正当他犹豫是追击阎柔还是去增援刘备时,阎柔转了个圈,又杀了过来。

在孟建的计划中,阎柔的任务就是缠住张飞。牵招也是一名优秀的骑将,但他和张飞比,个人武艺略逊一筹,缠住张飞,就是折断了刘备一臂,而且是最强的右臂,对整个计划的完成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为此,阎柔挑选的骑士以精于骑射为主,坚定的执行计划,远距离驰射,不与张飞近距离接触。

张飞无可奈何,只得返身迎战。

得到右翼出现伏兵,刘备知道大事不妙,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伏招,再战下去,损失会更大。他立刻下令向边塞方向撤退。这一战损失太大,不仅是将士伤亡惨重,辎重也要毁了,只有回到塞内,才能得到粮草补充。

仿佛为了证明刘备的猜测,北面又有烟尘冲起,有斥候来报,有大批骑兵靠近,数量不明,远远地看,好像是太史慈的战旗。

刘备欲哭无泪。太史慈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关羽这个前锋究竟有多粗心?他不敢耽搁,立刻下令撤退,并率部追上牵招,让他不要再追了,赶紧撤,粮草不要了,保住命最要紧。

刘备扔下了大批辎重,夺路而走,命令损失最小的张飞断后。公孙续不甘心,想去追,却被及时赶到的公孙范拦住。公孙范担心公孙续的安全,坚决不让他追。公孙续战意正浓,反复恳求,公孙范无奈,采取了一个折衷之策,他去追杀刘备,公孙续在他后面,准备接应。

公孙续答应了。他本想将甲骑也交给公孙范,以策万全。公孙范却不同意。甲骑速度慢,带上甲骑反而追不上,还是轻骑最有用。公孙续答应了,公孙范带着三千轻骑追击,他和阎柔跟在后面,准备接应。

公孙范原本就没什么追杀刘备的兴趣,只是拗不过公孙续,不得不装装样子,所以他追得并不快,只想意思一下,追个几十里就撤,到时候告诉公孙续没追上就是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不想追,也有人不想就此撤退,负责断后的张飞本来就觉得这一战败得窝囊,看到公孙范不依不饶的追来,怒火中烧,率领百余亲卫骑返身再战,与公孙范迎面相遇,一个回合,挑公孙范于马下,随即杀入阵中,往来冲突,一口气斩杀数十人。

三千轻骑群龙无首,被张飞杀得狼狈不堪,只得仓惶而退。

公孙续收到消息,失声痛哭,后悔莫及。



第2098章 攻心计(求月票!)

关羽收到刘备溃败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最开始他还不敢相信,毕竟刘备身边有一万多骑兵,牵招、张飞也都不是弱手,公孙续却是个后生,天赋也不算出众,就算有甲骑助阵,击败刘备的可能性虽有,胜负却不该悬殊。后来接连收到几个斥候的消息,他才确认刘备不仅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伤亡很大,辎重几乎损失殆尽。

关羽更不敢大意。刘备损失大,他所领的步骑就更加重要,关系到刘备还能不能守住幽州。他和田豫商量了一番,一边派人赶往边塞,联络刘备派人接应,一边缓缓撤退,尽可能不给太史慈突袭的机会。实事求是说,这个压力很大,行军过程中无法保持车阵的严密,如果太史慈利用甲骑强行突击,他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应对措施。

实际上,公孙续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公孙范的阵亡让他很自责,追不上张飞,他就想杀死关羽,为公孙范报仇——却被太史慈否决了。他对公孙续说,关羽不仅武艺胜过张飞,还有步卒协助,甲骑突阵也没有什么把握,反倒有可能陷在车阵中,导致不必要的伤亡。报仇有的是机会,不必现在。

公孙续虽然伤心,却没什么办法。太史慈收回了甲骑,而且不让公孙续靠近关羽,要求他留在后面,亲自担当袭扰关羽的重任,利用精湛的射艺射杀关羽的部下,寻找机会。关羽武艺过人,但射艺不敌太史慈远甚,手下也找不到能和太史慈一较高下的射手,只能看着太史慈生闷气。田豫几次试图用强弩狙击太史慈,但太史慈精于此道,几次炫技式的较量,不仅毫发无损,还射杀了强弩手,让关羽很是无语。

后来公孙续情绪稳定了,再次要求上阵,带着擅长骑射的白马义从骚乱关羽。这些白马义从人有精甲,马有马铠,保护相当到位,又精于骑射,忽远忽近,一有机会就贴近车队,近距离射杀,甚至直接用长矛攻击武刚车上的弓弩手,搞得关羽高度紧张,没有一刻敢放松警惕。

一路追击,关羽又损失了数百人。噩梦直到张飞、牵招带着骑兵来援时才结束,太史慈没有恋战,撤回草原,继续扫荡沿途的鲜卑人、乌桓人。

与张飞相聚后,关羽立刻询问情况,这才知道刘备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勉强撑着入塞,回到居庸关,他就晕过去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腹甲,深入腹中,好在刘备经验丰富,生怕箭头会因为长时间的颠簸划破肠子,用短刀割开自己的腹部,取出了箭头。他现在的问题是流血过多,伤了元气,又打了败仗,急火攻心。

张飞又悄悄告诉关羽一件事:医匠在为刘备检查伤势时,说箭头伤到了肾,刘备有可能会绝嗣,刘备一怒之下,亲手拔剑将医匠斩了。眼下这件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关羽不是外人,张飞才会告诉他,让他到时候说话留神些,不要失言触怒刘备。

关羽听完,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从冀州传过来的那个谣言。谣言中说,他和张飞的姓氏联在一起预示着刘氏天命将终,会不会也有刘备绝嗣的意思?天意悬远,谣言总是模糊的,怎么解释都可以。尤其是他,关者,闭也,绝也,刘备有好几次机会的确就毁在他的手中。如果没有他,只有张飞,刘备说不定还有机会事业扩张,展翅高飞。

“益德,你说……玄德沦落至此,会不会是我妨碍了他?”

张飞惊讶地看着关羽。他与关羽相交至今,还是第一次看到关羽的情绪如此低落,以为关羽是因为失职而自责。“云长兄,你毋须自责,草原上作战就是这样,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太史慈不仅骗过了你,也骗过了我们的斥候,遇袭的责任不在你。”

关羽诧异地看了张飞一眼,虽说张飞误会了他的意思,却无意中揭示了那一个真相:有人将这次战败的责任归咎于他和田豫。他心中火起,顿时变了脸色。

“益德,我前军的斥候并不比中军的精锐,更不比太史慈的斥候擅长骑射。这么多年来,在斥候之间的较量中,我们从来没有占过便宜。”

见关羽发怒,张飞没敢再说,只是含糊着附和了两句。关羽心中越发恼怒。他本来就觉得这次战败不是自己的责任,他拖住了太史慈的主力,刘备却被公孙续击败,怎么说都是中军自己甚至是刘备自己的责任,怎么能推到他的头上?

——

回到居庸关,关羽、田豫来不及喝口水,第一时间赶去探望刘备。

刘备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榻上,紧闭双眼,眼窝深陷,面色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关羽跪在榻前喊了好几声,刘备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关羽脸上来回扫了两下,眼神有些复杂。

“云长回来了?”

“回来了。”

“可曾与太史慈交战?损失几何?”

“未曾交战,损失也不多,只是撤退的时候死了几百人。公孙续想报公孙范之仇,纠缠不止,一直以白马义从骑射袭扰。”

“哦,未曾交战。”刘备幽幽地一声叹息,又闭上了眼睛,眼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藏在被子里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他被公孙续重兵伏击,关羽却和太史慈没有交战,全身而退,只死了几百人。怎么看,这都不正常啊。

见刘备气息粗重,关羽有些不忍,咽下了指责的话,安慰刘备道:“玄德,胜负乃兵家常事,你好好养伤,有我在,幽州无恙。”

跪在一旁的田豫本不想搅入这个是非,听到关羽这句话,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地扯了扯关羽的袖子。关羽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田豫一眼。田豫哭笑不得,却不好当着刘备的面明说,只好说道:“将军,大王伤重,需要静养,我们还是先退下,等大王精神好些再来吧。”

关羽觉得有理,向刘备告退,小心翼翼地为刘备掖好被角。碰到刘备的手的那一瞬间,他的卧蚕眉微微一耸,迅速扫了一眼刘备的脸。刘备的手握得很紧,脸绷得也很紧,分明是在忍着什么。

他在忍什么?是伤口痛,还是别的什么?

关羽很想看开口,可是见刘备紧紧的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的意思,估计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拜而退。出了内室,下了堂,来到庭中,关羽停住了脚步,仰着头,看着白云舒卷变幻的蓝天,想着刘备那古怪的神情,满腔郁积,忍不住想纵声长啸。

田豫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关羽高大的身躯,心情说不出的低落。他能感受得到,刘备和关羽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缝,一道看不见的裂缝。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太史慈明明有强行突击的能力,却没有出手,一路送关羽回塞。关羽的武艺也许和太史慈不相上下,但他的权谋近乎白痴。他太自负了,落入了别人的算计而不自知,身负嫌疑,还在刘备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来,换了谁都会有疑心。

关羽在庭中站了一会儿,低着头出去了,一直挺直的背有些驼。他刚刚离开不久,牵招就来了,向刘备汇报,天子派来了使者传诏,并送了一匹大宛良马,说是送给关羽的。

刘备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牵招。“送给关羽的?”

牵招点了点头,心中不安。他心思机敏,路上就看出刘备对关羽有意见,现在天子又专门送马给关羽,更容易引起刘备的敏感。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提前来向刘备汇报,让刘备有个心理准备。不管刘备和关羽之间有什么分歧,都不能让天子察觉,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大王,你可能……要坚持一下。”牵招轻声说道:“随使者来的还有几个冀州青年才俊,有意投效大王,大王应该接见一下。”

刘备眼珠一转,总算有了些精神。他虽得了中山、河间,却和世家不怎么和睦,现在居然有人来投,无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牵招要他坚持一下,自然是不希望别人看出他的伤重,没有人还愿意支持一个将死之人。

“使者是谁?”

“故太尉崔烈之子,议郎崔钧。”

刘备大喜。安平崔氏是冀州大族,这样的家族是以前的他攀附不上的,即使是现在封了中山王,面对安平崔氏这样的家族,他依然没什么底气。如果能得到崔氏的支持,他在中山、河间站稳脚跟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刘备咬着牙,强撑着坐了起来。“子经,你与崔钧相熟?”

“当年随先师在洛阳时,曾去拜访过。”

“那你说,崔钧能留下来吗?”

牵招盯着刘备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大王,袁谭屡战屡败,已无斗志,随时有可能放弃冀州,能主持冀州者非大王莫属。若大王能振奋精神,莫说崔钧,整个冀州都会奉大王为主。”



第2099章 离间(求月票!)

刘备看了牵招片刻,苦笑着摆摆手。

“子经,多谢你的宽慰。孤得陛下谬爱,封王建国,复祖宗旧业,已经恩重难报,岂敢得陇望蜀,觊觎冀州。且魏王是孤旧主,于孤有恩,孤亦不能谋夺其地。”

牵招摇摇头,神情严肃,看不出一点笑意。“大王重义,令人钦佩,但大行不拘小节,大汉存亡之际,大王既为宗室,理当奋力争先,岂能因一时礼让,误了大事,辜负了陛下的期望?况且我说的是冀州,并非魏国,大王不必顾忌。”

刘备眼神闪烁,沉吟片刻,忽然兴奋起来。“子经,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派崔钧等人来就是让他们协助孤稳定冀州?那魏王又当如何?”

牵招叹息道:“大王,魏王世家子弟,生于汝南,长于洛阳,他能在冀州立稳脚跟,是因为其父袁绍挟袁氏四世三公之势,又得党人支持,从故吏韩馥手中谋夺冀州,他本人与冀州何尝有恩信?如今袁绍已逝,党人离散,只剩下沮授、田丰等人苦苦支撑。两战兖州不下,损失折将,青州遭沈友、徐琨屠戮,他拥兵而不能前,将来困守冀州,冀州人还能相信他吗?”

刘备眯起了眼睛。他当然想得冀州,但他不敢这么想。袁谭的出身比他不知高出多少,沮授、田丰等人能支持袁谭,却不会支持他。如果牵招是为了安慰他,鼓励他,他当然感激,但他若因此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得冀州,则未免痴心妄想,自取其辱。

“大王,你能见崔钧吗?”

“能!”刘备咬咬牙,用力地点点头。不管牵招怎么说,诏书还是要接的,崔钧等人如果能留下来,至少对他掌握中山、河间有好处。“高祖当年为项羽所杀,尚能强起,孤不过中了公孙续一箭,岂能辱没了他的血脉。子经,扶孤起来,见了崔钧,就说孤的腿受了伤,不良于行。”

牵招心领神会。刘备可能绝嗣的事绝对不能对崔钧等人说。他扶刘备起来,让人为刘备洗漱,又将他扶到堂上,让刘备坐好,整理了衣服,又将额头密密麻麻的细汗拭去,等刘备缓过劲来,外表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亲自去引崔钧。

崔钧字元平,是安平人,其父崔烈,灵帝时买了司徒,后来又迁太尉,算是位至三公,但因为司徒是花钱买来的,颇受人非议,就连崔钧自己当时都不以为然,直言其父的三公有铜臭,也算是一时笑谈。崔钧出身世族,也颇有名士风范,少年时就好结交英豪,与袁绍走得很近。牵招随师在洛阳时,因是同郡人,曾去拜访过崔钧,得到不少帮助。

这次崔钧奉诏来见刘备,第一时间找到了牵招,询问刘备其人。他与刘备见过面,却没什么交往。刘备出身不高,名声不好,他一直不觉得刘备能对大汉有什么帮助,对天子封刘备为中山王很不以为然。不过他对牵招倒是比较信任,牵招弃袁谭,投刘备,他很想知道为什么。

在崔钧面前,牵招不敢信口开河。他对崔钧说,刘备虽然是卢植的弟子,但他书读得不怎么样,如果是太平盛世,他很难有什么成就。不过刘备也有刘备的优势,他出身差,家境不好,所以性格坚忍,不管遭受多少挫折,只要不死,他总能重新振作起来。不像袁绍、袁谭父子,走得太顺了,反而经不起打击。

简而言之,刘备更像是汉高祖,他与孙策的关系也像极了汉高祖与项羽的关系。如果说最后有人能击败孙策,逆转形势,刘备应该是可能性比较大的那一个,至少比袁谭大。陛下看中刘备,是他的过人之处,绝非盲目之举。想保住冀州,袁谭是靠不住的,还得靠刘备。

崔钧将信将疑,但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暂时接受牵招的意见。孙策铁了心要将世家连根拔起,荆州、豫州在前,兖州、青州在后,一路的首级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如今即将合围冀州,总不能看着冀州世家的首级也持在路边。不管刘备行不行,都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崔钧等人跟着牵招上了堂,见刘备坐在堂上,腰杆挺得笔直,虽然脸色苍白,神情还算自若。他与刘备见礼,刘备客气的还礼,对因伤不能起身还礼致歉。

崔钧向刘备介绍了其他的几个人,都是天子挑选出来的青年才俊,一半是冀州人,一半是山西人,包括几个并州人。其中还有一个刘备的熟人,当年曾出使幽州的种劭。刘备与他们攀谈了一会,心中喜悦,这些人几乎都是名士,却没几个将领,显然天子知道他不缺将领,也不想染指兵权,引起他的疑惧,所以安排这些读书人来帮他处理政务,管理地方。

不管天子是不是希望他接管冀州,对他寄予厚望却是真的。刘备一时兴奋起来,连精神都好了很多。不久前刚刚封了王,现在又平白得了几个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帮手,将来还有可能接管冀州,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都要感谢孙策。如果不是孙策咄咄逼人,对世家赶尽杀绝,让天子感到了威胁,世家无路可走,我又怎么可能从中取利呢?高祖的天下是项羽送的,我的天下是孙策送的,如出一辙。

刘备大喜,设宴为崔钧等人接风,将他们引见给诸将。以后都是同僚了,有些政务、权力要交接,自然要先认识一下。看着满堂的文武,刘备心里乐开了花,唯有看到关羽时有些别扭。

关羽也别扭。一来他对刘备或者其他人将战败的责任归咎于他不满,二来他一向对名士什么的不太感冒,看着崔钧等人高谈阔论,似乎只要他们略施小计就能打败孙策,实在提不起精神。当刘备提出请崔钧出任中山相,种劭出任河间相的时候,他忍不住说道,当年袁绍就是重用名士,结果汝颍系与冀州系不和,导致官渡大败的。

一言既出,堂上热闹的气氛立刻冷了。尤其是崔钧,眉心皱成了疙瘩。他早就听人说关羽桀骜不驯,无君臣之礼,对天子想笼络关羽不以为然,现在亲眼看到关羽放肆,又添了三分恶感,对大宛马的事绝口不提,连看都不想看关羽一眼。

刘备阴着脸,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关羽也觉得尴尬,拱拱手,借口不胜酒力,不等刘备应允,顾自起身离席,扬长而去。他出了中庭,刚想叫上亲卫离开,却发现周仓不在,一问才知道,周仓听说天子使者带来了一匹大宛宝马,是赐给关羽的,心里痒痒,先去马厩看了。

正说着,周仓回来了,满脸喜色,手舞足蹈地向关羽描绘了一下那匹大宛马的模样。那匹大宛马身材高大,肩高近七尺,头小颈长,身体强壮,比凉州马还要高大,正适合关羽这种体型。有了这匹马,配合偃月刀,关羽天下无敌矣。

关羽一时心动,可是想到刚才堂上刘备的神情,又不禁一声长叹,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急驰而去。周仓见情况不对,也没敢多说什么,带着其他卫士,追赶关羽去了。

——

不知是不是崔钧等人的到来让刘备有了新的希望,他的伤口复原得很快,十天之后,他已经能坐起,甚至能慢慢地走路了。

这一日,他坐在堂上,看着庭中那匹像神兽一般的大宛马,很是纠结。

传说中的天马啊,千金难求。天子将这样的宝马赏赐关羽,让他很是为难。马厩里的人说,关羽身边的周仓已经知道了这匹马的存在,也知道是天子赏赐关羽的,不给关羽,关羽势必记恨在心。给关羽,也是天子的恩情,与他无关,如今他和关羽有了嫌隙,万一关羽离他而去,他也无法阻止。

有了这匹马,关羽一直以来最大的软肋就算解决了,以后还能谁能是他的对手?这要是成了敌人,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刘备本想冷静几天,找个机会缓和一下关系,然后再将马给关羽,没想到关羽一直没来。关羽这几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就连张飞去找他都吃了闭门羹。他这是干什么?身为前军主将,出了这么大的失误,他难道没有责任,不应该主动请罪吗?

刘备气愤难平,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让他更觉委屈。他对关羽已经够宽容的了,但关羽却一点没有改变,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二十几岁一样冲动固执。孙策没有挽留他,不会就是因为他的性格,担心用不了,索性送到幽州来吧?

忽然之间,刘备愣住了,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孙策的阴险他是领教过的,当初建议他回幽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那可不是什么好心,而是让他来牵制公孙瓒,只是他没想到公孙瓒会与刘和同归于尽。后来见他有可能独得幽州,立刻派太史慈随公孙续回幽州,甚至亲自出战,抢占了辽东。

既然孙策对他防范这么严,让关羽来幽州搅局,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刘备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益德,云长说那句话,会不会有离我而去的打算?”



第2100章 货币危机(求保底月票!)

“这孟建深得你的真传啊,这一计用得好,装进去不少人,最妙的是不露痕迹。”

孙策合上刚刚收到的捷报,放在案上,笑眯眯地看了郭嘉一眼。收到太史慈的捷报,得知孟建设计伏击了刘备,郭嘉第一时间赶来报喜。太史慈、公孙度扫荡草原,依附刘备的鲜卑人、乌桓人不敢南下,青州、兖州的压力大减,顺手在关羽、刘备心里扎了一根刺。

至于公孙范阵亡,那不过是顺手牵羊的附带收益。公孙范战死,公孙续成了公孙瓒的唯一继承人,势单力孤,被太史慈收服是迟早的事。不过从孟建的初衷来说,他最希望临阵战死的人应该是公孙续,说不定还对甲骑暗授机宜,在关键时候放水,只是公孙范谨慎,不让公孙续冒险,自己成了替死鬼。

“大王,公孙范战死,辽东属国可以取消了。”

孙策点点头。取消了辽东属国,太史慈能直接控制的人力、物力又多了不少。辽东属国囊括了渝水、辽水下游,不仅土地肥活,适合农耕,而且是海路贸易的集散地,当初也不知道朝廷的那些官员是怎么想的,将这么好的地方划给胡人居住。割肉饲虎就能求得平安?多么天真的想法。那些儒生对胡族行馁靖之策,却对黄巾军残酷镇压,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取消辽东属国只是第一步,重整辽东防务才是关键。鲜卑人虽然受了重创,但根本未伤,当小心应付,不要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备边重在选将,有太史慈在,辽东暂时无恙。不过,辽东安危系于一身也不是长久之计。臣以为,当在辽东设立讲武堂,偏重骑战,多培养一些骑将。另外,对骑兵的装备也要加以改进,马镫的秘密保守不了太久,我们能倚仗还是更多人的智慧。”

“话是这么说,可这都需要钱啊。”孙策苦笑道:“马上就到年底了,五年计划完成了多少,很快就在公诸于众,说实话,我心里是有些打鼓的。不过,相比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成绩单,我更担心第二个五年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奉孝,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钱,我们需要更多的钱。黄金和铜料的缺口都很大。”

郭嘉也有些挠头。钱荒的问题一直存在,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振兴工商,发展经济,经济总量的迅猛提升加剧了钱荒,市场上没有足够的钱流通,物价受到抑制,很多大宗货物只能以物易物,严重影响了交易的进行。

即使得到了汉水沙金的补充,发行国债又代替了一部分资金流通,孙策还是缺钱,缺很多钱,可以想象,随着工商的进一步发展,货币的缺口会越来越大,如果不尽快加以解决,通货紧缩难以避免。他最近一直在考虑派蔡瑁出海寻找黄金。海船有了,更有效的推进方式也有了,沿途的水文也有了一定的掌握,尤其是保险的出现,出海远航的条件基本具备,该鼓励一些人出海冒险了。

他现在很后悔,当初读史书的时候对技术史留意不够,只关注文臣武将的风采,对历史背后的细节关注不够。其实史书也提及钱荒,比如五铢钱严重匮乏,董卓发行小钱,后来更是从长安运铜料,汉代巨量黄金消失更是耳熟能详的历史之迷,如果能加以深入,对货币史、贵金属冶炼史有一定的了解,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他现在能想到的黄金都和墓有关,梁孝王的墓,海昏侯的墓,都藏着不少黄金。曹操在兖州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设立摸金校尉,我是不是该补上这个缺口?不过仔细想想,即使挖了这两个墓也是杯水车薪,他现在的货币缺口是以十亿为单位,挖一两个墓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除非他把所有的汉代大墓都挖了。

相比之下,辽东的防务交给太史慈操心就行了。太史慈为人稳重,又有孟建、诸葛瑾出谋划策,不像甘宁那么莽撞,做事不谨慎,立功的同时总能惹出一堆破事,因为一个何夔遭到半个军谋处反对,甚至连沈友、徐琨都打算上书弹劾,亏得被庞统拦住了。为了安抚汝颍系的情绪,他不得不再外放几个人。

这账回头再和甘宁算。

孙策和郭嘉讨论了一下河北形势。太史慈牵制住刘备,袁谭没有骑兵增援,止步于平原,沈友、徐琨、甘宁三人清洗兖州世家得以顺利进程,最多半年时间,青州就可以牢牢的掌握在手中。现在就等纪灵完成对新兵的集训,展开兖州攻势,完成对冀州的包围。

但冀州怎么打,眼下还没有做好确切的方案,至少要等全取兖州之后才能定。冀州的实力绝非兖州、青州可比,又是主动进攻,围城战在所难免,初步估计要动用十万人,九督中至少一半要参战。人多了,矛盾也多,仅是协调关系就让人头疼。

太多的事缠杂在一起,让孙策觉得脑子不够用,只恨以前读书少,知识体系不全面,尤其是经济、金融理论近乎空白,只能泛泛而谈,无法应用到实际中去。

郭嘉刚出去,虞翻快步走了进来,上殿入座,将几页纸推到孙策面前,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孙策瞅了他一眼,忍着笑。年终岁底,又是五年计划的最终审核阶段,需要尽可能的完成征税,以便让数据好看一些。但海商的税不是好收的,要为他们解决很多问题才行,尤其是货币紧缺,货币不足引起的通缩已经影响到他们的利润。虞翻为此已经和他们吵了好几天。

“吵完了?”

“哪能这么快就结束,我是中途离席,晾他们一阵子。大王,这是今年的上计结束,开支很大啊,入不敷出。一旦发布,我估计反响会很大。”虞翻看着孙策,忧心忡忡。“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会有人跳出来反战,尤其是周公瑾那一路,三万大军,万里远征,一年三十亿,却看不到什么实际收益,弄不好就成了穷兵黩武。即使是冀州,也要让出相当的利益才行。”

“说自由他们说,决定还是我来做,作战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操心了?”孙策皱起了眉,有些担心地看着虞翻。“仲翔,你是不是被他们带偏了?”

虞翻苦笑道:“大王,臣不设身处地,如何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如何能有的放矢,说服他们?就事论事,现在几路征伐的开支的确太大,钱粮都难以支撑,税赋不足,只能向他们借钱。如今物价这么低,借钱是按钱算还是按粮算,这里面差异很大,别说他们是锱铢必较的商人,就连臣也觉得棘手。”

虞翻又喝了一口水。“大王,臣接到消息,南阳出现了新钱,有人在利有我们缺钱的麻烦割我们的肉。如果不能及时应对,我们就是白辛苦,为人做嫁衣。”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五铢钱,摆在孙策的面前。孙策取过新钱,入手很轻,一看就知道份量不足,面值五铢,重量最多三铢。聪明人什么时候都不缺,汉人重利,盗铸钱币的花样翻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这么大的破绽露在他们面前,他们不下手才怪。从长远而言,这会将更多的钱吸引过来,但从短期看,却绝对是亏本生意。

步子迈得太大,扯着蛋了。货币短缺的问题来得太快太凶猛,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必须尽快解决,就算是冒点风险也是值的,总不能看着别人来割肉。

孙策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仲翔,我有一个设想,或许能解决这个麻烦。”

虞翻的眼睛顿时亮了。“大王,你有什么妙计?”他在孙策面前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孙策能有好办法。常规的办法他已经都考虑过了,无解,只能指望孙策出奇制胜。

“造一批金币,用于大宗交易。”

“如何防伪?”虞翻应声问道。不管是金币还是铜币,只要面值超过实际价值,必然会有伪造的问题出现,如何防伪就成了关键。大面值的金币是实际价值的十倍甚至百倍,足以让人为之疯狂,哪怕是抓住就杀也制止不住。

“利用黄大匠最近研究出来的合金工艺,造一批短期内无法仿制的合金币,暂解燃眉之急。可以参考国债,对每一枚合金币都进行登记,每次更换持有者,都需要到官府进行登记备案。一旦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立刻可以判断为***。这样的话,面值也可以做得大一些。”

“有这样的工艺?”虞翻表示怀疑。

孙策勾了勾手指。甄像走了过来,将一枚锦盒放在案上。孙策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枚合金片,递给虞翻。虞翻接过,反复看了看。合金片并不算大,只是比五铢钱大一圈,颜色也不是纯正的金色,偏白,有点像银币或者铁币,表面平滑,光可鉴人,一面有一个浴火凤凰的纹样,一面是个吴字,正是黄承彦主持的吴国铁官的独门标志,不少精工制作的兵器上都有。兵器上有了这样的标志,就说明这件兵器是黄承彦亲手督造,得之者无不奉为家宝。

虞翻本人就有一柄这样的长剑。

“这能防伪?”虞翻还是觉得不太靠谱。这币面是光滑,字和凤纹也很清晰,仿制有一些难度,但绝非不可能。

“这也是我要和你商量的原因。仲翔,你让人拿着这枚样品去找人仿制,看看有没有人能仿得出来。如果有,我们就另想办法。如果没有,我们就用这个解燃眉之急。”



第2101章 这锅我不背

宗承盯着手里的陈瑀亲笔书札,半天没动弹,身上一阵阵发寒。闪舞小说网

孙策怎么可能答应这条件,他抢先将人马调进城中不就是为了安全嘛。这回复送上去,孙策一发怒,我就得去雪地里跪着了。这么冷的天,会死人的。这送信的一来一回,跪在那儿的人已经倒下两个了。

他理解陈瑀的心思。陈瑀要孙策出城谈判,自然有他的道理,一是不想中孙策的圈套,二是反将孙策一军,但陈瑀完全没有考虑他宗承的处境,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想考虑。

这陈瑀真不是东西,昨天晚上还说得亲如一家似的,现在就把我卖了。

见宗承犹豫着不说话,孙策抬起眼皮,慢吞吞地说道:“陈将军说什么?”

宗承无奈,只得起身,将陈瑀的回复送到孙策面前。孙策一动不动。“请宗君为我念一遍。”

宗承的脸颊抽了抽,却还是忍气吞声地念了起来。陈瑀的文字很典雅,如果孙策直接读未必能明白,就算是听也是半懂不懂。但是他不懂没关系,有人懂,比如蔡邕,比如跪在雪地里的南阳豪强。

蔡邕冷笑道:“陈公玮有什么证据,竟敢怀疑袁将军的遗言?他这做法我倒是似曾相识。35xs怪不得他不肯进城,只怕心思早就去了冀州吧。”

南阳豪强们没有蔡邕这么好的心情,他们几乎将陈瑀的祖宗八代都骂成渣了。你在城外大帐里烤着火,喝着酒,我们却在雪地里冻着,你还想跟我们合作?合作你先人。宗承你这个混蛋,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和这种伪君子谈判?

南阳豪强们被孙策强迫跪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原本还有些硬气,坚决不向孙策低头。可是眼看着两个人被冻毙,他们的心理防线慢慢开始动摇了。宁死不屈的人有,但绝对不多。平时衣食无忧的时候谈气节,谁都不服谁,可是在死亡面前还能秉持气节的就有限了。而这些南阳豪强显然没几个有这样的觉悟。宗承刚刚读完,就有人愤怒的大骂起来。

“宗世林,你怎么会和这种人谈判,都谈了些什么鬼东西?”

孙策打量着宗承,挑挑眉。宗承咬咬牙,跪倒在孙策面前。“孙将军,我愿意说,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放了他们?”孙策斜睨着那些快要被冻死的人,语气平静。

“对。”

“这么说,你们愿意和我谈判了?”

宗承还没说话,就有人叫起来。“愿意,愿意,将军,我们愿意和你谈。”一个人开了口,立刻就人有跟上,很快就喊成了一条声,争先恐后,一个声音比一个大,看得宗承都无地自容。

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人此刻哪里还有一丝尊严可言,和他们瞧不起的贱民有什么区别?

“说吧。”孙策抬起下巴,示意宗承。

宗承犹豫了一下,想着怎么措词。他和陈瑀谈的条件中既有南阳豪强不能接受的东西,也有孙策不爽的内容,贸然如何说出来,难免激怒一方,甚至可能两面不讨好。他需要仔细斟酌。但孙策等得,南阳豪强却等不得,见宗承不说话,立刻有人破口大骂。

“宗世林,你想等我们都冻死了才说吗?”

“宗承,你安的什么心?”

宗承无奈,只得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紧张地看着孙策,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怒火,孙策却迟迟没有反应。正当他准备问一声的时候,孙策淡淡的说道:“带诸君去隔壁院子里更衣,待会儿来袁将军灵前谢罪。”

“喏!”雷薄大声应诺,带着部曲从侧门走了进来,两人夹一个,将南阳豪强们提了出去。片刻之后,东院响起抽泣声,早就等待在那里的豪强家人一边给这些冻得半死的豪强换衣服、灌姜汤,用雪搓揉冻僵的身体,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他们接到太守府的通知,早早带着衣物赶来,但一墙之隔,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家人挨冻将死却无法伸出援手,心中的焦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积累越多,此刻爆发出来,哭的哭,骂的骂,吵成一片。

宗承汗如雨下,却又松了一口气。他之前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现在看来,孙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冻死他们,只是迫他开口而已。如果他一开始就痛痛快快的说,这些人不会受罪,那两人也不会活活冻死。

“将军,如何……回复陈瑀?”

“不急。”孙策慢腾腾的说道,将宗承晾在一边,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劫后余生的南阳豪强们鱼贯而入,依次拜倒在袁术的灵前,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又为什么而哭,反正他们哭得很悲伤,说是如丧考妣也不过。

黄猗、袁权姊妹冷眼看着,连陪他们哭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礼节性的还个礼。阎象感慨很深。袁术和这些人斗了那么久,他们也没向袁术低头,现在他们能跪在袁术的灵前请罪全是孙策的功劳。这少年虽然读书少,却很有手段。陈瑀,你很快也会跪在这里。杨文明,你一定会后悔的。

雷薄等人喜形于色。这些人在袁术的灵前请罪,就意味着袁术最后是胜利者,虽然他已经躺在那里,不能再跳起来笑骂,但他的在天之灵一定很开心。他选择了孙策,留下三个遗愿,虽然孙策一个还没完成,却已经看到了一线希望,只要孙策活着就一定有机会实现。

等南阳豪强们忏悔完,孙策已经安排好了席位,还在院子里,但院里的积雪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厚厚的席子,生了火,案上有热汤。若是平时,南阳豪强们肯定对这些没有一点荤腥的清汤不屑一顾,现在却甘之如饴,感激涕零。

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孙策淡淡地说道:“有一件事,我要先澄清一下。攻打各位的庄园的确是我的建议,也是袁将军下的命令,但我们要的是财物和粮食,以及各位庄园里的部曲,从来没有下令杀人。因此,那些非战斗而死的人命,与袁将军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这个锅,我们不背。”

他伸手一指阎象。“这一点,元图先生可以作证。”

第2102章 山花烂漫(加更求月票!)

汤山精舍。

虽然已经是寒冬腊月,院子里却温暖如春,不用穿厚重的冬衣,一件春衫足矣。院子一角,用玻璃罩起的花房温室里,鲜花争相怒放,宛如阳春三月,就像走进另一个世界。

孙策背着手,站在一株叫不出名字的花前,揉了揉鼻子,有点无奈。对花鸟虫鱼这些雅致的玩意儿,他一向不怎么在行,眼前这个长着七片叶子,中间一朵花的东西,他面生得很,旁边那个长着椭圆叶子,颜色浅绿,如同翡翠的也不认识。

“阿翁,这是……什么新品种?”

“我也不知道。”黄彦直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正和黄月英窃窃私语的蔡珏,低声说道:“都是她张罗来的。大王小心,别踩坏了。这里面有些花草是从深山里采来的,稀罕得很,有钱也未必买得到。”

孙策连连点头,脚下更加小心。为了和黄承彦商量铸币的事,他特地和黄月英一起省亲,来到黄承彦与蔡珏在汤山的住处。蔡珏看到女儿很开心,拉着她小花房里赏花,孙策也跟着来了,却发现自己成了野蛮人,一窍不通。

“那件事……阿楚和大王说了?”

“哪件事?”孙策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不久前,黄月英怀孕了,说起一件事,蔡珏有个心病,觉得自己没能为黄承彦生个儿子,性格又太强势,不准黄承彦纳妾,绝了黄承彦的嗣。她希望黄月英将来生的孩子中能一个姓黄,继承黄承彦的爵位。孙策对此非常理解,况且他正愁儿子多,养不起呢,当时就答应了。“哦,说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这一胎就是儿子。”

“这个倒无所谓,其实我们对儿子还是女儿不怎么在意的。如果不是遇到大王,阿楚一样能继承。我倒是觉得我这个女儿比很多男子强。”黄承彦抚着胡须,掩饰不住得意。

“那是,阿楚是人中龙凤,能比她强的男子屈指可数,最多二三人。”

“我也这么觉得。”黄承彦表示赞同。

“其中就包括你们二位,对吧?”蔡珏在远处直起腰来,回头看了一眼,板着脸,却藏不住眼角的笑意。黄月英站在她身后,偷偷的做了个鬼脸,向孙策表功。看得出来,她将蔡珏哄得很开心。蔡珏扬扬手。“你们也看不懂,就别勉强了。夫君,你陪大王去喝茶吧,床头的冰柜里还有几罐夷茶、槐花蜜,你煮点山泉水,陪大王一起品品。”

黄承彦很诧异。“你不是说夷茶送人了么?”

“送什么人?这建业城里谁敢收我的礼?你随便请人喝,都浪费了,我就藏起来了。”

黄承彦转过头,嘴唇翕动,却没什么声音也没有。孙策看在眼里,暗自发笑,这两口子还真是有意思,人到中年,却还是和初恋一般。他跟着黄承彦出了花房,来到正堂,黄承彦安排侍女煮水,自己进了卧室,捣鼓了一顿,过了一会儿,抱着两个罐子出来了。一只毛竹做的罐子,一只却是玻璃罐,里面放着满满一罐金黄透明的液体。黄承彦将罐子放下,取过两只杯子,一边洗一边笑道:“今天请大王喝点新鲜的,蜜茶。这蜜是阿楚的母亲自己种的槐花,专门请来的蜂匠酿的槐花蜜,加一点在夷茶中解苦,味道更醇厚。”

“阿母还养蜜蜂?”

“她有的是时间,尽钻研些稀奇东西,尤其是花草,家里这些花都是她弄的。哦,对了,有言在先,以她蔡家那小气劲儿,茶不是白喝的,待会儿还有事要找大王帮忙。”

“能为阿母效劳,求之不得。”孙策笑着应道。他知道蔡珏不是蔡瑁、蔡珂,对财富没什么兴趣,不会是找他要好处。“究竟是什么事?阿翁说说,我也好有个准备。”

“前些日子,她设计了几个梅瓶,就是用来插梅花的瓶子,想请豫章的师傅定制,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上面的题字找不到人写,想来想去,就想到大王了。知道大王忙,原本准备等年后再说,偏巧大王就来了。”

孙策一口答应。他的字是不错,但蔡珏放着那么多书家不请,偏要留着让他写,怕是要的就是独一无二。放眼天下,能请他在梅瓶上题字的能有几个?蔡珏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她求的比较高雅而已。

见孙策答应得爽快,黄承彦也松了一口气。他命人拿来梅瓶图纸,请孙策赏鉴。孙策看着那个细颈大腹的梅瓶,暗自称奇。蔡珏的审美还真不是一般的高,这梅瓶看起来就雅致,前世他就在某个博物馆里看过类似的,被称为镇馆之宝。说实话,这样的梅瓶应该由蔡琰那样的书画名家题字才够格,由他来题着实有些可惜了。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蔡珏如果想请蔡琰题字,蔡琰也不会推辞,请他题自然有她的想法,于自己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满足她的这点虚荣心便是了。趁着黄承彦烧水的功夫,他命人取来纸笔,先练习了一下,找找手感,又问道:“题什么字?”

“随便写几个字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谁说没讲究?”蔡珏和黄月英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嗔了黄承彦一句,又道:“听说大王送了甄夫人一首诗,今日能否也送阿楚一首?”

孙策苦笑道:“甄夫人那首是偶得,现让我做,我哪做得出来。”

“无妨,也没说一定要今天写啊,大王哪天有了诗,哪天再写也行。”蔡珏笑盈盈地说道,很客气,却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黄月英吐了吐舌头,一脸无奈。孙策看得明白,这是怄气啊,蔡珏大概是忍了很久了,请他题梅瓶只是一个借口,说不定就是专为了这事来的,只是黄承彦没意识到而已。说是不急,可若是他今天真的不写,这顿饭大概都吃不开心。

“容我想想。”见躲不过,孙策也不纠结,沉吟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动,笑道:“阿母,我是武夫,吟诗作赋本不擅长,若有什么不得体之处,还请阿母海涵。”

蔡珏还没说话,黄月英抢先说道:“你这阿母叫得比我还甜,阿母还能苛责你不成?就算你随口说两句,阿母也不会说什么的。文章诗赋讲究直抒胸臆,本不能强求。”

蔡珏责备地看了黄月英一眼,也笑道:“阿楚说得不错,诗言志,只要写出你对阿楚的一片心意就好,其他的不必强求。”

“阿母,这还……”黄月英有点急了,生怕孙策写不出,向蔡珏求饶,蔡珏却梗着脖子,忍着笑,背着孙策向黄月英挤挤眼睛,又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手。黄月英无奈,只好撅起嘴巴。

孙策看得清楚,也不着急,提起笔,在纸上挥洒起来。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见孙策提笔就写,蔡珏颇有些好奇,虽然没有起身,却歪着头看,暗自吟诵,看了前面四句,已经暗自点头,颇为满意,再看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时,不禁心中一暖。女儿一心忙于木学堂的事务,也没时间和那些夫人争宠,平时不免有些担心孙策会忽视了她,看到这两句,知道孙策没有忘了女儿,自然欢喜。只是再看到最后一句,又不免生气。

“大王,不知道这山花烂漫当作何解?”

黄承彦看到这一句时已经觉得不妙,再听到蔡珏的质问,暗自叫苦。黄月英也有些尴尬,连忙说道:“阿母,春天来了,山花烂漫,多好看啊……”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梅瓶里的花就不好看了?”

“呃……”黄月英顿时语塞,求助地看向孙策。

孙策不慌不忙,放下笔,搓了搓手。“阿楚只说对了一半,山花烂漫不仅是意指春临大地,万物复苏,还寓示着我大吴万象更新,生机勃勃。我孙策能有今日,得阿楚之助甚厚,铭记在心,永不敢忘,纵有鲜花满山,亦不能当阿楚一笑。”他谦虚地笑了一声:“辞不达意,还望阿母指正。”

“好!”黄承彦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脱口赞道,见蔡珏看过去,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书法好,书法好。”

蔡珏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书法虽好,意却更佳,你若是能有大王三分文辞,也不至于被人当作工匠。”她伸手拿起纸,又读了一遍,赞道:“辞虽浅显,也无典故,却胜在意境上佳,有些事看来的确是天赋,学是学不来的。这一首虽无天地二字,却胜在俏丽而不失蕴藉,韵味悠长,配得上我家阿楚。”

孙策含笑致谢。他心里笃定得很,太祖的诗词水平还是靠得住的,不弱于陈子昂,况且他是个武夫,蔡珏也不可能对他期望太高,就算他写得再差一些,蔡珏也不会真的为难他。拿出这样的大作来,她除了喜出望外,心满意足,还能什么想法?

他正自得意,蔡珏又含笑说道:“看来大王不是没有诗才,是没有机会施展。既然今天有雅兴,不如再写几句如何?敢教大王得知,我可不止做了一个梅瓶。”



第2104章 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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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瑁只关心钱,不太关心朝政,对凉茂是何许人一无所知,很快就将这个名字抛在脑后了。他现在头疼的是利润五五分成能不能让其他人满意,又能不能拉到足够的合伙人。

七三分成是不可能的,他也没指望,只是提出来让孙策还价,比如还个六四,或者再让一点,五五比四五,出海风险大,就算找到金矿还要花本钱开采,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谁愿意去?只不过大姊一副随时可能赶人的模样让他不敢太计较,五五就五五吧,以孙策做事的谨慎周密,这件事的风险也许没那么大。

女人就是女人,胳膊肘往外拐,以前是拐黄家,现在更好,直接拐到女婿家去了。她也不想想,孙策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吃过亏,还需要她护着?说到底还是头发长,见识短,被孙策几句阿母骗了。

蔡瑁心中委屈,吃起饭来就格外的狠,堂邑黑山猪肉只有一盘,饭却着实添了两回,又喝了一大杯蜜酒,这才平衡些,脸上总算看到了笑意。

孙策说,等蔡瑁找到了海中的大洲,绘就了地图,就请蔡珏设计一些金瓶,将地图刻在瓶上,再刻上出海的人姓名,一些留在国史馆,供后人瞻仰,一些赏给出海的人,供子孙保存。还想请黄承彦打造一些玉具剑,颁给有功之人,以示鼓励。

蔡珏听了,斜睨着蔡瑁说道,这可是无上荣光,也不知道谁有这个荣幸。

蔡瑁心领神会,连忙拍着胸脯表示,不管别人怎么说,蔡家肯定会全力以赴。他随即又问,海商会为国分忧,能不能也有所表示?海商们赚了不少钱,现在缺的是面子。虽说吴国重商,商人也被称为士,可是毕竟积习难改,看不起商人的不在少数。如果吴王能引领一下风气,那就再好不过了。

孙策告诉蔡瑁,新年将近,他想在新年大飨时邀请一些百姓代表,文士、武士、农士、商士、工士,但凡正经行当都有一定的名额,到时候与官员及各郡县上计人员一起参加大飨,并在年后参与郊祭等一系列礼仪,发放一些纪念品,以示对他们一年来辛苦的鼓励,商界有哪些人适合?做商界代表,不仅要是纳税大户,还要人品好,唯利是图、为富不仁的人可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捐资助学、修桥铺路的会优先考虑。

蔡瑁大喜。这趟没白来,得到这个消息,他就有时间做准备了,无论如何要争取几个名额。

在黄承彦、蔡珏面前,孙策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女婿上门的感觉,不摆半点谱,他的低调赢得了蔡珏的极大满意,一头堂邑黑山猪倒有三分之一进了他的肚子,亏得这年头的山猪不大,蔡珏挑的又是一头乳猪,要不然真吃不下。即使如此,他也有点撑,没坐车,拉着黄月英的手步行消食。

汤山有温泉,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区,占据了大半的风景和温泉。即使孙策坚持要留一部分给普通百姓,让百姓也有机会享受这天地恩赐,最后也只是在山脚下保留了几个面积较大的温泉,远离汤山中心。因为来泡温泉的人多,便有商贩或者附近的百姓在此售卖吃食、玩具或者山货,自然形成了一个小集市,倒也热闹。走在山道上,远远地看着山脚下如蚂蚁一般的人群,油然生起一种俯视众生的优越感。

为了保持这种优越感,避免被普通百姓打扰自己的清静,山脚下设了关卡,凡是上山的人都会进行检查。关卡本无名,甚至不是官方设立,但大家都默认了它的存在,因为在温泉附近,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温泉关的名字。

孙策听人提起过这温泉关,但他一直忙于政务,也没时间看。入冬后移营汤山时,他也没看到这座关卡,想必是知道他来,不想让他看见,主动撤了。他不喜欢这个温泉关,但他也清楚不能没有关,社会阶层的分化无法避免,与民同乐永远只是做秀,能为百姓保留一片区域已经是他目前能做的极限。

阶层不可怕,上升的通道堵塞才可怕。旧的世家还没清除,新的世家已经在形成,年前抓了一批,砍了几个,其中不乏吴会大族,好在有陆康、谢煚等人鼎力支持,再加上沈友、朱桓这些军中大将主动约束家人,这股歪风总算刹住了些。

但这只是暂时的,迟早还会有人跳出来。直到这时候,孙策才明白太祖为什么说运动要隔几年就来一趟,方式方法也许可以商榷,客观需要却是存在的。移风易俗绝非易事,任重而道远。

见孙策情绪有些低落,黄月英歪着头看了看他。“怎么了?心里委屈?”

“委屈什么?”孙策收回心神,笑了一声,牵着黄月英的手,沿着石板砌成的山路,缓步而行。“要说委屈,也是你阿舅委屈,我才不委屈呢。”

想到蔡瑁在阿母面前的模样,黄月英咯咯笑出声来。“他才不会呢,我阿母看起来对他凶,其实最疼他了,谁让他是这一房的独子,又是个老幺呢。你看着吧,他这会儿肯定大包小包的往回带呢。”

“金谷园什么没有,还要从你家带?”

“你可别提金谷园了,我阿母嫌这个名字俗,都不愿意去。所以也就是你说做金瓶,换了别人,我阿母才懒得理你呢。依她的心情,怎么也得是玉瓶才雅致。”

“玉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找不到那么大的玉啊,江东也没有好玉工。”

“玉不成,瓷瓶也凑合,总比黄金的好。”

“这倒是可以考虑。”孙策想起刚才在黄家看到的那几只青瓷器,觉得黄月英的建议可行。豫章这几年比较太平,瓷器生产水平进步很快,尤其是蔡珏这一类有钱有闲还有文化的人介入后,不盲目追求产量,精益求精,出了一批精品。相比之下,豫州今年的陶瓷和琉璃生产都受到了不少影响,质量有些下降,竞争力明显不足。

“真的可以?”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孙策笑道。

“你是大王,金口玉言嘛,谁敢违抗?”

“金口玉言?谁信谁是傻子。”

“嘻嘻,那我信你,岂不就是个傻子?”

“那当然,一孕傻三年嘛。”

“啊——”

——

天子阴着脸,将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案上。马车摇晃着,纸团在案上晃来晃去,滚了下来,刘晔眼疾手快,将纸团接住,在案上展开,轻轻地抹平。

天子看了他一眼,眉梢一动。“子扬,你有何应对之策?”

刘晔沉吟片刻,说道:“陛下,今年是孙策那个五年计划的总结年,快则年前,慢则年后,这个五年计划的实施结果就要给出答案,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很多数据,更清楚孙策的虚实。”

天子扬扬眉,点了点头。情报也分很多种,有确切数据的情报价值最高。孙策如果公开发布五年计划的实施结果,他的实力究竟如何就藏不住了。从路粹的这篇文章来看,结果应该不怎么理想,否则路粹不会大肆指责朝廷挑起战事。这显然是要推卸责任,为没有完成计划找理由。

可以想象,这个报告一发布,孙策治下的百姓心里就更没朝廷了。

“孙策说,征战的消耗大,影响了百姓的生活,那如果陛下提议弭兵休战,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弭兵?”天子眼珠一转,眼睛亮了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尤其是冀州。袁谭已经撑不住了,他本希望刘备能接管冀州,刘备偏偏又刚刚受了重伤,大将关羽又和刘备生了嫌隙,急切之间怕是腾不出手。如果能休战,时间不用久,最多半年,冀州的形势就要好得多。

天子坐了起来。“子扬,你详细说说。”

刘晔点点头。“俗语云:家大业大,人多嘴杂。孙策势力日增,文武日众,相互之间争权夺利在所难免。臣收到消息说,上个月,江东世家侵占土地,引发众怒,孙策不得不杀了一批人。由此可见,孙策内部分歧已经严重到不可忽视。”

天子哼了一声:“是啊,他一心想行王道,最后却还是要行霸道,心里怕是不好受。”

“陛下所言甚是。”刘晔附和了一句,又道:“征战一年有余,荆州、豫州损耕最大,扬州却无恙,民生殷富,连卖报的报童、摇船的船娘都穿越布衣。孙策若调扬州财赋以补荆豫,则扬州不肯,若不调扬州财赋补荆豫,则荆豫失望,此间调和,甚见君主之能。可以想见,分歧一定不会小。陛下若是提议弭兵,荆豫必然求之不得。若孙策接受,则荆豫百姓感激陛下仁慈。若孙策不接受,则荆豫必然离心。不论成与不成,于陛下皆有利无弊,这些欲加之罪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天子沉吟良久。“若是弭兵,我们该提什么样的条件,又做什么样的让步?会不会养虎成患,错失最后的机会?”

刘晔摇摇头。“陛下,谈不谈是一回事,能不能谈成,又是一回事。就算谈成了,也不代表就要一直遵守,皆当因时而变。就眼下而言,臣以为可以用兖州换取河南。洛阳是旧都,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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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5章 不是对手

“合情合理?”荀彧用尾指挠了挠鼻翼,沉吟道:“如果……他不想讲理,陛下奈何?”

天子微怔,随即说道:“那岂不是证明他满口谎言,根本没有为百姓着想之心?”

“陛下能将诏书传遍荆豫,让两州的百姓知道此事吗?”

天子脸上的笑容散去,绞着手指,沉默不语。荀彧说得对,别说在行军途中,就算是在关中,他也没有办法将诏书印刷成报纸,并散发到荆豫两州。一是他没有快速印刷的技术,二是他没有散布的渠道。靠细作慢慢传播至少需要几个月,还要冒着损失大量细作的风险,到了那时候,兖州早就易手了。

打舆论战,争取中原民心,他连和孙策对阵的资格都没有。

荀彧心中不忍,又缓了语气,说道:“陛下想以兖州换河南,收董昭之兵退守冀州,将兖州世家留给孙策,缚其手脚,不能说没有用,可是陛下想过没有,孙策为什么不直接以大军征服兖州,迫使兖州世家低头,非要和他们讲什么条件?”

“这不是……还没攻下么,若能弭兵,他可不战而胜,想来……”

在荀彧的注视下,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他自嘲地笑了笑。“令君说得对,我现在的确没什么资格谈判,或战或和,皆不由我做主。”

“臣并没有说不能讲和。”荀彧摇摇头,伸手轻拍天子的手。“臣只是说,想以河南换兖州不太可行。子扬此计重点在河南,不在旧都。得河南,守八关,进可东出兖州,南下南阳,退可屏护河内、河东,的确是好计,可是他能想到,孙策就想不到?退一步说,就算孙策同意,那也绝非幸事,只会是他欲擒故纵,布好了陷阱等陛下往里跳。”

天子打了个激零,脸色有些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他想起了徐荣。

“弭兵是好计,河南也可以提,但是别抱什么希望,只当是讨价还价吧。依臣看来,孙策可能也需要时间调整一下。他走得太快了,现在也许有点乱,能慢一点也未尝不可。”

天子狐疑地打量着荀彧,不知道荀彧是安慰他还是真作如此想。荀彧看着天子,忽然笑了起来。“陛下,拔苗助长,过犹不及,孙策兴工商,钱荒加剧,陛下应该有所知晓吧?”

天子恍然,连连点头。他收到关中传来的消息,司徒掾刘巴设计,将长安城外建章宫里的一些铜凤铜钟消融,铸成小钱,到南阳购买物资。因为南阳货多钱少,导致物价低,钱币不足,明知这些小钱份量不足也争相交易,让刘巴占了不少便宜,居然暂时解决了关中的物资紧张。

“刘巴通经济,是个难得的人才。”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逼急了孙策,就不仅仅是中山靖王的王陵被盗掘的事了。”荀彧幽幽地说道:“陛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事关朝廷体面,适可而止,可不能被世人笑话了。”

天子讪讪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用足额的钱交易,总没问题吧。”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也只能救一时之急,时间长了,孙策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有王莽的大泉在前,他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谨慎起见,以免留下后患罢了。”他顿了顿,又一声轻叹。“陛下,孙策志向高远,又难得的自律,非常人可及。败给他,陛下无须自责。”

天子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他随即岔开了话题,和荀彧商量谈判的使者。

荀彧说道:“臣倒是有个建议,只是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令君说的是谁?”

“刘令君。”

天子眉心微蹙,不置可否。荀彧笑笑。“陛下担心他一去不返?”

天子不置可否,看着荀彧。“朕有更合适的人选,只是担心车马劳顿。”

荀彧无奈地点点头。“陛下若是觉得合适,臣可以走一趟。”

天子也笑了,只是有些勉强。“以令君的智慧,必能看出孙策的虚实。一晃几年不见姊姊,我想她了,令君代我看看她。”

——

时隔数月,纪灵卷土重来,形势却大不相同。

他让臧霸留守任城,自己率领孙观、吴敦等人逼向昌邑,主力是新征召的一万豫州兵和跟随他多年的数千旧部。豫州兵虽然不如孙观等人的部下经验丰富,却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他们原本都是兖州人,家乡就在山阳、任城之间,熟悉地形,又刚刚分到了土地,打完这一仗,他们就可以安居乐来,故而士气高昂,纪律也远比泰山贼严谨。指挥这样的将士征战,纪灵充满信心。

董昭收到消息,亲率大军出城迎战,双方再次在金乡山西麓相遇,列阵而战。纪灵背山列阵,双方互有攻防,董昭悲哀的发现,这些新兵的战斗力远超他的预计,要想取胜绝非易事。为了避免腹背受敌,昌邑有失,他迅速撤回城中,看着纪灵大张旗鼓地从昌邑城下经过,一箭未发。

纪灵到达定陶,与朱桓等人见面,再次向朱桓表示感谢。他能因祸得福,和朱桓有很大关系。纪灵到达之前,朱桓就和陆议商量过了相关的事宜,此刻见到纪灵,他非常客气,不仅亲自出迎,还设宴为纪灵接风,又对孙观的英勇大加赞赏,解下佩刀,郑重其事地赠与孙观。

孙观受宠若惊,对朱桓的印象大好。

宾主尽欢,谈笑风生,酒对半酣,朱桓对纪灵说道,周瑜与黄忠联手,打得曹操不敢出蜀一步,左右支绌;鲁肃与吕范合作,长驱直入,取弘农,逼关中;不久前,沈友、徐琨与甘宁联手,杀得青州血流成河,袁谭隔河相望,不敢越雷池一步。九督各擅其能,没有弱手,如今我有二位都督和满将军相助,又得骑兵掠阵,岂能让董昭占了便宜?

一席话说得纪灵、吕范热血沸腾,拍着胸脯发誓,一定通力合作,先取定陶,再攻昌邑,绝不让其他几位七位都督看轻了。就连满宠都暗自佩服吴王会用人,安排陆议协助朱桓不仅顺利惩戒了江东世家,还生生将冲动易怒的朱桓磨平了棱角,八面玲珑。

借着酒兴,朱桓随即安排作战计划。满宠、纪灵都有和董昭对阵的经验,他们二人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北,威胁定陶城的同时准备迎战来援的董昭,陈到、阎行各领骑兵两千人协助,吕范与张奋合作得比较多,由他们负责主攻定陶。

为了避免纪灵、满宠有意见,朱桓事先声明,攻定陶是为昌邑做准备,所以首要任务并不是迅速破城,而是练兵。他将以五天为一轮,每进攻四天,休息一天,同时换一组人攻城,尽可能让三组所属不同的人马都有与巨型抛石机配合攻城的机会。拿下昌邑之后,三组人马将齐头并进,总而言之,都有立功的机会。

纪灵等人欣然同意。

准备了两天后,各部就位,再次包围了定陶城,只剩下西门外空无一人,正合兵法围三阙一之理。三架巨型架在战船上,固定在济水北岸,以定陶城南门展开了攻击。

不到半个时辰,定陶城南门再次被击破。不过李进已经吸取了教训,用土将门封死,又在城墙上加筑了工事,城门被破除了验证了辎重营将士在这两个月的训练成果之外,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吕范早有心理准备,按部就班,下令步卒配合巨型抛石机强攻城墙。抛石机换上小弹丸,对城门两侧的城墙及瓮城内部进行覆盖式打击。在雨点的铁弹打击下,守军根本没有起身反击的机会,只能躲在城垛或者特制的大盾后面。

没过多久,李进就下令放弃瓮城,退守主城。

主城离河岸超过了三百步,也超出了巨型抛石机的攻击距离,又隔着瓮城城楼,观察手无法直接看到弹丸的落点,调整巨型抛石机的难度更大。李进在城墙上安排了千余强弩手,防止朱桓派人登上瓮城的城墙进行掩护。他相信,这个战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巨型抛石机的发挥,争取更长的守城时间。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战术没什么效果,巨型抛石机射出两轮陶罐,陶罐砸在城墙上,裂成碎片,里面的黑色的粘稠液体流得到处都是,然后一声厉啸,一枝长矛一般的巨箭带着火光从天而降,点燃了那些黑色的液体,“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瓮城的城楼陷入一片火海,连主城都被点燃了一部分,热浪逼人。

李进吃了一惊,连忙下令将士们灭火。他听说过这种武器,也做了准备,但他只能扑灭主城上的火,然后看着瓮城的城墙烧了小半个时辰,化为灰烬。在这小半个时辰里,吕范没有发起进攻,只是静静地看着,让李进和城中的守军得以专心致志的看着这场大火将瓮城烧为白地。

半个时辰后,火灭了,浓烟还在定陶城的上空飘荡,也在李进等人的心头飘荡,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他们的希望。城上下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看着城外阵势严整、好整以暇的江东军,李进心头生起强烈的羞耻感。他清楚,朱桓从来没有将他当作对手,只是在戏弄他,用他来练兵而已。



第2106章 夺志

孙策第一次与袁谭争兖州时,在任城大战,朱桓率部突破李乾的阵地,并亲手斩杀李乾父子。从那时起,李进就厉兵秣马,精练士卒,甚至不惜变卖家产,花费重金到南阳、汝南黑市购买军械,准备报仇,至今已经六年有余。得知朱桓是统兵大将时,他还觉得是上苍垂怜,给了他一个报仇机会,现在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垂青,而是戏弄。

巨型抛石机,油弹,在手握重器的朱桓面前,他根本没有叫阵的资格。城门被击破,城楼被焚毁,定陶城就是朱桓用来演练战术的试验品,不论他如何努力,做了多少准备,在这样的重器面前都没有什么意义,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义,那就是让朱桓准备得更充分,将来攻打昌邑或其他城池时更有把握。

为什么会是这样?李进想不明白。可是他清楚,定陶是守不住了,什么时候破取决于朱桓,不取决于他。他叫来从弟李典,让他带着一些部曲出城,赶到昌邑去求援。

“从现在开始,你跟着董将军,不要回定陶来了。”李进对李典说道。

李典一下子明白了,拜倒在地,抱着李进的腿号陶大哭。李进俯下身子,拉起李典,扶正他的头盔。“曼成,天地不仁,命孙策虎步山东,却以我李氏为牺牲。有仇不报,巨野李氏无颜立于天地之间。后继无人,巨野李氏亦不能立足于士林。天下虽乱,太平可期,将来终究还是读书人的时代,你读书多,巨野李氏的希望就在你了,努力。”

李典再拜,挥泪而去。他集结了两百多匹战马,养精蓄锐,入夜之后悄悄地出了西门,绕道乘氏,辗转奔昌邑而去。

朱桓很快收到了斥候的报告,知道有骑兵出了城,却不紧张,只是通告满宠和纪灵,让他们留心昌邑方向的董昭来援,并将斥候放到百里之外,防止有骑兵奔袭。虽说太史慈重创了刘备,幽州骑兵大规模南下的可能性不大,但天子、袁谭都有骑兵,总数过万,尤其是天子手中的并凉骑兵甚是精锐,不能小觑。

朱桓按兵就班的攻城,演练战术。李进却没有多作纠缠,很快又放弃了大城,退守西北角的小城。不仅如此,他还解散了除李家部曲以外的郡兵,让他们自谋生路,免于无辜牺牲,至于城中的百姓,则由他们自行选择,但他几乎将城中的粮食搜刮一净,全部存在小城里,决心死守到底,玉石俱焚。

兵临城下,城中百姓早就不想留在城中了,粮食又被搜刮走了,除了出城,别无选择。

定陶是大城,原本城中户口过两万,十万余人,即使连年征战,城中犹有数千户,三四万人,尤以大户为多,普通百姓大半都跑了。因为舍不得田产,不想投降孙策,以为依附袁谭还有希望,结果袁谭来了又走,李进又夺了他们所有的粮食,不再管他们的生死,气急败坏,大骂董昭、李进缺德,专坑乡党。

然而骂人解决不了问题,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向朱桓投降,否则连饭都吃不上。他们当然可以向北逃,投奔亲属,可是这么做的人非常少,但凡有点理智的都清楚,就算向北逃也只能逃一时,逃不了一世,除非他们能逃过黄河,逃到山里去,否则迟早还是会被孙策追上。与其到那时候再降,不如现在就降了。

天下姓什么,没人说得清,但山东肯定要姓孙了。

因为是半主动投降,朱桓网开一面,没有将各家家主的首级挂在官道上,也没有将他们没为官奴婢,只是没收到他们的田产、庄园,命他们组织青壮,为大军服务,表现好的,将来可以考虑发还一些产业。有了朱桓这个承诺,又有满宠从中斡旋,这些定陶大族总算安下心来,男子转输、服役,女子浆洗做饭,有些姿色出众的打扮得清清爽爽,有意无意的在将士面前来回晃悠,希望得到垂青,能结成婚姻。

定陶本是曹国故地,商业气氛浓厚,陶朱公范蠡晚年定居于此,故改名定陶。几百年的商业积累让定陶人有着浓厚的逐利习气,对儒家那一套忠孝节义不太信奉。常年经商也对风险有些更大的承受能力,一旦发现事不可为,他们迅速接受了事实,寻求更好的解决方法。

朱桓等人都是吴国大将,而且年轻有为,这些都是择婿的最佳选择。和他们结成婚姻,不仅可以解决眼前的危机,还大有发展前途,何乐而不为?

朱桓、陆议虽然聪明,对此却经验不足,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杀又杀不得,留又留不得。吕范却是过来人,知道这些定陶大族的小心思,随即向朱桓建议,将这些女子组织起来,由随军的医士进行培训,转为护士,为受伤的将士服务,也为她们提供近距离接距将士的机会,表现突出的,战后优先挑选将士婚配。

朱桓大喜,随即召集各家家主,宣布了这个命令,总算将这件事处理妥当。

当然,朱桓、吕范、纪灵及诸将身边也多了几个侍妾,只有陆议洁身自好,婉拒了定陶大族的贡献。

——

董昭听完李典的汇报,决定向袁谭求援。没有援兵,他很难守住昌邑,完成袁谭的委托。

他也清楚袁谭已经自身难保,所以他在向袁谭求援的时候,特别提了一句,希望袁谭能出面请天子出兵,派骑兵入兖州助战。如今是冬季,雨水少,土地干爽,利于骑兵奔驰,河流浅,可涉水而渡的地点多,如果能派骑兵入兖州,或是协助步卒作战,或是骚扰朱桓的粮道,能极大程度地减轻昌邑的压力。天子麾下有并凉精骑,足以与陈到、阎行率领的江东骑兵匹敌。

为了防止袁谭犹豫不决,董昭又写了一封信,派李典送往行在,当面向天子说明利害,请他出兵增援。李典明白董昭的意思,感激不尽,带着董昭的亲笔信,匆匆出城。

送走了李典后,董昭来到工地,看着那些基本成型,只缺一根真正的梢杆的巨型抛石机,百思不得其解。暂且不论射程,为什么明明按照图纸加工的底座都达不到预期的要求,是图纸原本就有问题,还是其他地方搞错了?

朱桓正在拿定陶试手,李进退守小城,小城坚固,粮食充足,但李进信心已崩,能守多久,谁也说不准。定陶一旦失守,朱桓就会移攻昌邑,届时这些抛石机能不能发挥作用?

图纸丢失,朱桓肯定已经知道了,但他做了什么应对措施,董昭一概不清楚,从了解的情况来看,朱桓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未免有些奇怪,如此重器,朱桓就一点也不担心?难道说巨型抛石机的关键就是梢杆,没有适用的梢杆,这些底座就没什么特别之处?

董昭一向自信,可是面对这些抛石机底座,他却有些动摇起来。



第2107章 逆转

大谷关。

辛毗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了城墙,盯着护城河边的荀彧看了又看,又惊又喜,片刻之后,他扬起手臂,大声叫道:“文若,文若。”

荀彧闻声仰头,温暖的冬日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眯起了眼睛,见是辛毗,也不禁笑了起来,挥手致意。辛毗叫了一声“等着”,匆匆下了城,飞奔而出,正在查验荀彧路传的士卒见了,连忙让在一旁,躬身行礼。辛毗快步走到荀彧面前,握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两回,哈哈大笑。

“真是你啊,文若,我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么来了?想通了?”

荀彧有些尴尬,却又不好回答。辛毗也没多想,转身对守门的军侯说道:“有没有问题?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荀令君。”

军士笑了,双手将路传递给辛毗。“既是军师好友,那就由军师安排吧。”又向荀彧躬身致意。“吴县沈荣,见过令君。”

荀彧欠身还礼,跟着辛毗踏上吊桥,并肩入城。看着城门两侧挺身而立的将士一一向辛毗行礼,荀彧心中感慨。“佐治,辛陈杜赵,你还是名列榜首,当之无愧。”

辛毗哈哈一笑,摆摆手。“看来文若的消息不太灵通,我早不是榜首了,杜子绪年初就调任丹阳太守,赵伯然不久前刚转江夏太守,我和陈长文都是幕僚。文若,亡羊补牢犹未晚,你来就好,以你的能力、学问,一定会后来居上。”

荀彧干咳了两声。“佐治,我是陛下派来的使者,前往建业与吴王商议弭兵的。”

“弭兵?”辛毗一怔,随即又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好。”不再多言。荀彧听得清楚,也只能苦笑。他知道弭兵不太现实,天子真实的心思也瞒不过辛毗,只好装没听见,转而和辛毗说起了其他的事。

辛毗告诉荀彧,荀衍阵亡之后,尸身被送还颍阴,荀谌安排下葬,因为当时正在交战,他没能亲自去会丧,只是派辛韬送了丧仪。听说袁谭送回了荀衍的妻儿,还送了一份厚礼。吴王特批了荀谌三个月假,但荀谌只休息了一个月,处理完丧事就回去了。不过他的驻地离颍阴不远,经常回来看望。

荀彧静静地听着,心中酸楚。收到荀衍阵亡的消息时,他几次落泪,此刻再听,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隐痛。从三十年前的党锢之祸开始,荀家就不断有人死于非命,如果兄弟叔侄天各一方,下一个也不知道是谁。他又问了问荀攸的情况,辛毗知道的也不多,荀攸随周瑜进兵益州,消息不便。

两人进了城。大谷关是要塞,没有百姓,沿途遇到的都是将士。荀彧越看越沮丧。这些将士虽然看起都不算高大强壮,却非常精悍,更难得的是他们脸上的自信和从容,是那种纵有千军万马,我一力当之的自信,昂首挺胸,步履坚实。相比之下,天子身边的将士虽然都是精选出来的勇士,脸上却看不到这样的自信。

得知荀彧来了,鲁肃也赶来相见,与荀彧见了礼,正式询问来意。因为是战时,荀彧身份又不同寻常,入境需得先向建业通报,得到允许后才行,而且还要安排人随行监视、保护,不能让他们随便行动。鲁肃向荀彧告了罪,荀彧也知道规矩,就在大谷关住了下来。他很自觉,每天在屋里读书,偶尔在院子里转转,不得辛毗陪同,不出院门一步。

辛毗每天都会抽点时间来看望荀彧,时间多就陪他一起吃饭,时间少说两句闲话就走。半个月后,鲁肃收到了建业的批示,同意荀彧入境,便安排了五十骑士,护送荀彧前往颍川。荀彧将在颍阴暂留一两天,然后乘船赶往建业。

辛毗将荀彧送出关,临行之前,他拉着荀彧的手,沉默了良久。“文若,用兖州换河南的事就不要提了,没有意义。”

荀彧不置可否的笑笑。“多谢佐治关照。”与辛毗拱手作别,上了马车,又拉开车窗,向辛毗挥手作别。辛毗站在路边,看着荀彧的马车缓缓远去,一声轻叹。他能说的就这么多了,有些话说得早了反而不好。他刚刚收到消息,天子率领精骑渡过黄河,进入兖州,正向定陶、昌邑进发。大战将起,胜负难料,但他相信一点,没有了荀彧的约束,天子在冒险,也许能一时得计,但弭兵的事肯定不会有结果。

荀彧最好留在建业,别回来了。

辛毗回到大谷关,鲁肃正站在地图上端详,案上放着刚刚收到的那份军报。听到脚步声,鲁肃回头看看辛毗,招了招手。“佐治,来,天子渡河,机会来了,看看该怎么配合。”

辛毗早有准备,淡淡地说道:“不急,等天子到了定陶再说。万一他半路上又回去了,朱桓不仅不会感激都督,说不定还要在吴王面前告都督一状。”

鲁肃转了转眼珠,哈哈大笑。

——

朱桓当中而坐,陆议、吕范、纪灵、满宠、张奋在两旁就坐,神色凝重。

天子率领精骑入境,来得很快,昨天刚刚渡河,今天就到了句阳,随时可能出现在定陶城下。阎行不敢大意,亲自率领骑兵去侦察,每隔半个时辰就送一次消息回来,形势可以说相当严峻。纵使自负,纵使立功心切,朱桓也不敢掉以轻心。天子率精骑来援,董昭自然也会出战,他们将面对六万多步骑,更重要是的定陶城还没有拿下,李进也可能从城里杀出来。

天子的一万精骑逆转了形势。在此之前,朱桓可以利用骑兵的优势截断董昭的增援,现在骑兵优势到了对方手中,如果守不住阵地,撤退都是个麻烦。不管作战经验是否丰富,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大帐里半天没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我建议撤退。”满宠首先打破了沉默。朱桓等人都将目光转了过去,却没有人说话。突然被这么多人看着,满宠心头一紧,心跳都变快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座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非专职的将领,这种场合本不该由他先发言,但他既然决定开口,自然有他的考虑。

他有一种感觉,吴王让他参与这场大战,也许为的就是平衡朱桓、吕范、纪灵三人——陆议虽然稳重,毕竟太年轻,未必能独力阻止朱桓三人——他们都立功心切,唯独他对战功的渴求没有那么强烈。他不仅是大将之一,而且还掌握着豫州的征兵权,没有他的协助,朱桓等人是很难取胜的。

“兵力太悬殊,骑兵数量又不足,阵而后战,就算能取胜,我们的伤亡也会很大,不足以再取定陶、昌邑。与其如此,不如暂且后撤到梁国境内。汳、睢之间沼泽多,不利于骑兵奔驰,对我们有利。天子虽来,兖州南部诸县却已经投降,粮食也都到了我们手中,他们只能依靠昌邑、定陶的粮食,支持不了多久。”满宠特别提醒道:“一匹战马的消耗相当于五个将士,天子带来一万多骑,加上备马的消耗,相当于七八万将士,消耗增加一倍以上,就算董昭准备充分,也支持不了多久。”

朱桓不以为然,刚想说话,陆议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朱桓看得清楚,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向吕范、纪灵。“二位都督怎么看?既然是议事,诸位就不要有什么顾忌,畅所欲言。张祭酒,你也别客气,有什么话就说。要打赢这一仗,没有你可不行。”

吕范咂了咂嘴。“伯宁所言的确有道理,我军兵力不足,正面迎战没什么胜算,以退为进也是办法。只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撤退,巨型抛石机来不及撤走,就只能毁了。”他看看众人,提醒道:“战船只能向东或者向西,无法向南。骑兵来得又快,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纪灵刚想说话,吕范又道:“还有,如果撤退,我们是各回驻地,还是一起退守梁国?”

纪灵闭上了嘴巴,没吭声。满宠说的是实话,就以目前的兵力来说,决战的确没什么胜算。虽说有近五万步骑,可是他和满宠的部下都算不真正的精锐,面对兖州郡兵,甚至董昭率领的冀州兵,他们都有勇气一战,可是能不能挡住天子率领的一万并凉精骑,他心里没底。一旦阵势动摇,被骑兵追杀,后果不堪设想,伤亡会比上次战败还要惨重。上次战败还可以说是孙观、昌豨等人不听指挥,这次如果战败,责任完全是他自己的。

可是吕范的担心也有道理,就算想退,也不是那么容易退的,朱桓、满宠可以向南撤,他和吕范怎么办?天子、董昭都不会让他们从容撤退。如果一起撤往梁国,那浚仪和任城就危险了。

朱桓本来就不想撤退,听了吕范的话,正中下怀,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满宠的话有一定道理,正面迎战的确没什么胜算,就算打赢了也是惨胜,拿下兖州的计划就算泡汤了。除非他能阵斩天子,或许可以对起得付出的代价。可这显然是意想天开,除了天子冲到他面前让他砍,否则绝无可能。

战,没什么胜算。退,后患无穷。这可怎么办?

朱桓将目光投向了陆议。



第2108章 料敌

陆议抬起手,用尾指轻轻挠了挠眉梢,露出略带三分羞涩的笑容,神情却是淡淡的从容。

吕范忽然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南顿驿舍外第一次与孙策见面时,孙策就是这副模样,相貌英俊,甚至还带着几分稚嫩,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洒脱,尤其是用尾指挠眉梢,像极了孙策。

孙策当年十八岁,陆议今年也是十八岁。从初平三年起,他在孙策身边见习了八年有余,度过了整个求学期,见识了这些年孙策的所有决策。可以说,他是孙策一步步教出来的。他坐在这里,就相当于孙策坐在这里。

与其说朱桓是兖州攻势的主将,不如说陆议才是真正的核心。

吕范收回了目光,心中凛然,嘴角轻挑笑意。如果说刚才的发言还可能有些冒失,但现在他却非常有信心。要知道答案,只需要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孙策坐在这里,他会前进还是后退?

“看到诸君畅所欲言,互相辩驳,突然想到了军师处议事的情景,一时出神,还望诸君见谅。说起来也是惭愧,自到吕督麾下,一晃一年多了,还真有些想念那时候互相辩驳甚至刁难的乐趣。”

众人听了,露出会心微笑的同时又不禁一凛,意识到这个少年的特殊身份。他是孙策指定的军师,是有权提出计划的第一人选,相比之下,他们只是为他提供建议而已。即使是朱桓也不由自主的严肃起来。陆议可不是普通的军师,他还是副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代替他指挥整个大军。

吕范笑道:“伯言,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虽到浚仪,却不能算我的部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旋门关,你才是真正的浚仪督。一战陈留退董昭,二战浚仪杀荀衍,你是乳虎啸谷,雏鹰展翅,一鸣惊人,我自愧不如,且羡且妒。”

陆议拱拱手。“吕督切莫如此说,愧杀小子。”

吕范哈哈一笑,还了一礼。“伯言,那你就跟我们说说,若是军师处面对这个局面,当如何行事。说实的,我虽忝任浚仪督,却只与郭祭酒见过几面,还真没看到军师处是怎么议事的。”

纪灵、满宠含笑不语,心里却有些腹诽。吕范还真是会抓机会,利用他和陆议曾经的从属关系,不遗余力的争先。他这话看似谦虚,实则提醒所有人,他追随吴王的时候还没有军谋处呢。

陆议客气了几句,收起笑容。“军师处是大王的智囊,秉大王之教,谋事常先谋大势,后谋小局。大王常说,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天下者,不足谋一城。诸君虽不是大王,却是大王器重的将领,考虑眼前的战局时也不妨将目光稍微拓展一下。嗯,吕督、纪督名列九督,我们不妨都想一想,天子入兖州,洛阳鲁督、济南徐督能坐视二位立功吗?”

纪灵、吕范一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吕范一拍大腿。“对啊,徐督我不敢说,鲁督绝不会坐视,他此刻一定摩拳擦掌,等着抄天子的后路呢。”

吕范一边说,一边做出摩拳擦掌,馋涎欲滴的姿势,仿佛天子就是肥美的猎物。众人见了,开怀大笑,随即心中一松,又激起三分斗志。正如陆议所说,这场战事绝非只有他们,至少鲁肃、徐琨不会坐视不理。如此一来,至少己方的兵力无须担心,并不存在明显的劣势。如果考虑到双方的战力,反而有不小的优势。

满宠沉吟道:“军师所言甚是。不过,天子来得凶猛,我军骑兵数量不足,正面对敌怕是没什么优势。”

“大王常说满君稳健,实为知人。天子行军如发矢,日行两百余里,可谓是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我只是有一事不明,他这么做是主动为之,还是迫不得己?”

满宠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他们围攻定陶这么久了,如果不是孙观等人擅自行动,导致受挫,耽误了时间,定陶也许已经拿下。如果天子是主动为之,早就可以入兖州,为何等到现在?如果将目光拓展一下,将鲁肃也考虑进去,天子以骑兵奔袭定陶其实是很危险的,一旦消息传到鲁肃耳中,就有被鲁肃截断后路的可能。换句话说,天子只能速战速决,一旦奔袭不能得手,他就麻烦了。

如果他们放弃定陶,撤过睢水,天子很可能就不来了,留在濮阳,保持对定陶的威胁,不给鲁肃包抄的机会。濮阳到定陶也就是三百里,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两天的路程,进退自如。定陶到汳水还有近两百里,这就超出了骑兵的攻击范围,天子继续进军的可能性不大。

见满宠不说话,陆议又说道:“此次出征,目标本是兖州,对手是董昭,所以大王以朱将军为将,以诸君为肱股。如今天子入兖州,欲行侥幸,这已经不是兖州的得失,而是天下的得失,闻风而动的恐怕不仅是鲁督、徐督,大王也会在百忙之中抽空一瞥。”

满宠原本还有些犹豫,听了这句话,顿时改了主意。既是天下之争,就算鲁肃、徐琨不愿意参战,孙策也会命令他们参战,甚至孙策本人都会从建业赶来。他们如果退却,看似稳妥,却浪费了一个决战的好机会。如果坚守,就算是损失大一点也是值的,他们拼掉的不是董昭,而是天子,可能对天下形势产生重大影响,意义不可估量。

天子主动入兖州作战,孙策被迫迎战,这是多好的机会?如果天子来而复走,将来退守关中,孙策不得不主动进攻,不仅难度更大,道义上也可能授人以柄。

满宠直起身,向陆议拱手施礼。“还是伯言眼光独到,宠自愧不如。”

陆议还礼。“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能得满君赞赏,议深感荣幸。不过满君的担心也是事实,我们当战,却不能浪战,谨慎还是必要的。朱将军,并凉骑兵旦夕可至,我们需得做好迎战的准备才行。”

朱桓双手扶案,长身欲起,热烈的目光扫视帐中诸将。“诸君,如何?”

吕范、纪灵、满宠、张奋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起身,拱手施礼。“唯将军之命是从。”

朱桓很满意,朗声道:“既如此,派人去请阎陈二位,召集各营都尉以上将领议事,同心协力,与闻名天下的并凉骑兵战一场。当年大王南阳一战,全歼徐荣两万西凉军。今天天子只有一万精骑,我们就算不能像大王一样全歼了他,也要让他知道我大吴不好欺。”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应喏。

——

句阳,垂亭,夜色深沉。

天子负手而立,看着南侧的星空,沉默不语。刘晔站在一旁,拱手垂立。王越带着十余名虎贲郎,散在四周,执行警戒,毌丘兴也在其中。

大军至此,天子没有进句阳城。他决定在垂亭暂歇,享用了句阳世家饷军的食物后便趁夜进兵,直扑定陶,一举解决朱桓。但刘晔认为将士奔驰到此,人马皆疲,应该休息一夜,明日再进兵不迟。天子没有明确的反对刘晔的意见,只是说要召吕布等人来,集思广益,看看将士们的体力能不能撑得住,然后再定。

刘晔不好反对天子的这个决定,只能表示同意,想着待会儿该怎么说服吕布等人。如今天子身边有三支骑兵:一是马超、赵云指挥的羽林骑,只有千余人,这是装备了南阳军械的精锐骑兵,是天子的近卫;一是吕布率领的北军骑兵,以并凉骑兵为主,大概有五千多人,由张辽、魏续等人统领;一是董越率领的凉州骑兵,也有五千多人。这些骑兵的装备一般,当年是跟随董卓征战的精锐,不过十年过云,将士、战马都老了,战斗力大不如前,况且董越的忠心堪虞,天子并不是很信任他。

如果不算董越的人马,天子真正能信任的骑兵只有六千多人,这其中还包括早就声明不愿意与江东军对阵的马超。天子从刘备处要来了赵云,可以代替马超指挥羽林骑,但没有了马超和他麾下两百擅使短矛的部曲,冲击力是会有影响的。考虑到对面统领江东骑兵的就是阎行,刘晔不能不考虑天子的安全。他们千里奔袭是为了取胜,不是为了送死。

天子似乎搞错了这其中的区别。

刘晔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忐忑。荀彧出使建业,与孙策谈判,他本为以是好事,没有人再掣肘了,现在他却发现想险中求胜的人不仅是他,还有天子,而且天子看起来比他更激进,甚至有些不顾一切,这让他很不安。没有了荀彧,他还能控制局面吗?

“子扬,你说……吴王会不会来?”天子忽然说道。

刘晔愣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陛下……想与吴王决战?”

天子转过身,扫了刘晔一眼,将刘晔眼中的惊慌尽收眼底,暗自叹息。他幽幽地说道:“是啊,朕一直想,此生若能与吴王一战,不论胜负生死,皆可无憾。”

刘晔眼珠一转,笑道:“那陛下不妨等一等,看他敢不敢来。”

“朱桓是江东新秀,陆议更是吴王一手培养的明日之星,若能击败他们,不怕吴王不来。”



第2109章 胜负难料

吕布来得最快,身边还跟着张辽。吕小环雀跃着迎了上去,将刚得到的一件象牙箭玦(扳指)拿给吕布看。句阳世家饷军,除了提供粮食和酒肉,还有不少珍物贡献。吕小环一眼就看中了这枚象牙箭玦,拿起就没放下过,天子只好顺势赏了她。

他原本是打算自己留着用的。大战在即,他也要试一试身手,跟随陈王习射那么多年,他的射艺也相当出色,不弱于吕小环。不过吕小环喜欢,他也不能和她抢,只好大度一些。

吕小环今年二十,长年习武,身体矫健英武,又遗传了吕布的基因,是一个美人,唯一遗憾的就是一直没有怀孕。宫里的太医说,这可能和吕小环酷爱骑马有关。不过天子倒是不着急,伏贵人已经生了皇子,其他的贵人也有好几个怀孕生子的,他如今不缺子嗣,不差吕小环这一个。更何况吕布在军中影响较大,真要吕小环生了皇子,将来难免会有长幼之争。

当然,迟迟未能生育也让吕小环有些着急。为了安抚、补偿吕小环,他对她也相对宠爱一些。吕小环没生孩子也是有好处的,身材好,体力好,更放得开,不像伏贵人那样诸多礼节。和她在一起,他每次都很尽兴。

看着二十岁的吕小环还像个孩子似的粘吕布,天子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吕布快步走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天子还没说话,先闻到了浓浓的酒味,看来吕布喝了不少。细细地闻,他身上除了酒香,似乎还有脂粉味,再看他略显草率的甲胄,看来刚才已经进入温柔乡了。

“温侯,中原的酒虽好,却能蚀英雄骨。”

“呃……”吕布尴尬地应了一声,讪讪地笑道:“兖州人热情难却,小饮了几杯。”

“兖州人热情,是因为孙策要夺他们的产业,他们盼着温侯能斩将夺旗,击败孙策,保住他们的家园。若是温侯做不到,他们下次就没这么热情了。”

“唯,臣一定追随陛下,击破孙策。”

“温侯勇气可嘉,只是麾下将士体力如何,还能战斗吗?”

“当然。”吕布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臣喝得并不多,现在就可以上阵厮杀……”

刘晔听着天子语音不对,连忙咳嗽了一声,笑道:“怎么,温侯现在还能夜中视物?”一边说,一边给吕布使了个眼色。吕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这夜里嘛……自然是不行的。陛下,我军初来乍到,地形不熟,不宜夜战,还是等天亮之后再说吧。”

张辽也说道:“陛下,江东兵精悍轻果,好逞勇斗狠,夜袭踹营更是他们最爱的作战方式。臣听张飞说,不久前甘宁就曾在泉州夜袭关羽,烧了关羽的辎重营,又想夜袭关羽的大营,亏得关羽持重,这才没有中计。”

天子摸了摸鼻子,没有再说什么。吕布、张辽都反对夜战,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只能听刘晔的建议,先在这儿休息一夜,恢复体力。

“坐吧,我们今天不夜战,只是月下点兵。”天子挥挥手,有虎贲取来胡座,一人一个坐了,围着篝火,先说些闲话。时间不长,马超、赵云也来了,与天子、吕布等人见礼。董越最后到,匆匆赶来,告了罪,取了一个胡座,在角落里坐了。

见人到齐,天子示意刘晔发先表意见。刘晔也不谦让,就着篝火,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又捡了几个土块,摆在不同的位置,这才拍了拍手。

“陛下,诸君,这就是兖州形势,董昭被困在昌邑,朱桓率纪灵、吕范二督及满宠所领豫州兵正面进攻,鲁肃为左翼,徐琨、沈友为右翼,按照原本计划,甘宁率水师入黄河,截断董昭退路,这是一个四面合围的战法。只是天佑大汉,没让孙策如愿,董昭在金乡山大破纪灵,斩杀过万。纪灵虽然迅速以豫州兵补充,却丧失了战机,黄河水浅,甘宁不得不退出黄河,合围之势出现了缺口。不过,诸君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即使没有水师相助,鲁肃、徐琨、沈友也有可能从两翼包抄,切断我军退路。”

诸将连连点头,对刘晔的分析表示认同。天子目光闪烁,也觉得刘晔的担心有道理。沈友、徐琨也许没那么容易,鲁肃却完全有可能。他不仅有步卒,还有战船,徐盛所领的战船一旦到达濮阳,依然可以切断他的退路。

“兵贵合,不贵分。合则强,分则弱,朱桓、鲁肃等人不相统属,离定陶、昌邑远近不一,且以步卒为主,这正是我军各个击破的好机会。”刘晔指了指定陶的位置。“我军猛攻朱桓,鲁肃或循河东进,断我后路,或循汳水而东,增援朱桓,不管他怎么选,都有近千里的路程,至少需要十天左右。徐琨、沈友由青州至,路程更远,又有袁谭阴挠,最快也要半个月。这五六天的差距,就是我军的机会。”

刘晔停了一下,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脸上,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击破了鲁肃、徐琨、沈友,朱桓还能指望的就只有孙策本人了。如果朱桓现在向孙策请援,孙策又立刻派出援兵,那他应该能在一个月左右到达。”

刘晔转向天子。“陛下,我们必须先解决这一个多月的粮秣,才有机会与孙策对阵。中平以来,兖州连年大战,民生凋敝,户口损耗,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军,唯一的办法是以战养战,取食于敌,这就需要我们连战连胜,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否则将不战自溃。就此而言,先击破鲁肃部,确保兖州北部不为其所害,也是此战关键,不徒为身后计也。”

天子心中恍然,又有些惭愧。原来刘晔安排了这么大一盘棋,怪不得他这么谨慎。自己只想着奋力一击,着实有些简单了。玉石俱焚看起来是勇敢,实则是放弃,在心理上已经认输了,只想着问心无愧,反不如刘晔这样,明知形势不利,却依然不屈不挠,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天子环视一周,见吕布有些迷糊,像是酒劲上涌,有些撑不住了。董越神不守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看过去便习惯性地点头致意。马超撇着嘴,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只有张辽、赵云目光炯炯,眼神专注,听得很认真。

此二人可大用。天子咳嗽一声,说道:“诸卿有什么疑惑或者建议,不妨直言。既是险中求胜,自当君臣一体,同心并力。朕推欲赤心于诸卿腹中,亦望诸卿以赤心待朕,共破孙策。”

“唯!”诸将躬身应喏,心气却大有不同。

天子看向赵云,笑道:“子龙,你可是朕听了温侯之荐,从中山王那里生抢来的。中山王对你极是器重,若非王爵贵重,又是他祖上爵位,真是舍不得你。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尽管直言,不必顾忌。”

赵云再次躬身施礼。“陛下错爱,臣感激不尽。令君所言,堪称奇计。只是云有两点疑惑,还望令君明示。”

刘晔对赵云印象极佳。“子龙请讲。”

“方才令君所言,似乎是用骑兵之长,往来奔袭。可是据云所知,朱桓身侧亦有骑兵六七千,数量虽略有不足,战力却不弱。我们奔袭诸军,他们岂能坐视?鲁肃等人皆以步卒为主,兵力也有限,不过万人上下,以其携带一个月的辎重计,即使颗粒不失,于我军也不过四五日也。万一时间凑不上,我军岂不是要断粮?”

刘晔抚掌而笑。“陛下,赵云思虑缜密,可为万人将。”

天子笑着点点头。“令君所言甚是,朕也觉得子龙可与温侯比肩,统万骑,为朝廷爪牙。”

赵云连称不敢。马超眼神微动,神色有些不悦。赵云现在和他一样掌管羽林骑,为左右中郎将。天子、刘晔夸赵云,却不提他一字,自然是对他之前宣称不与孙策作战的回应。这次如果天子胜了,赵云高升,他却有可能就此冷落,颜面无存。

马超轻咳一声:“陛下英明,令君睿智,温侯、赵将军勇猛,的确难得,捷报可期。不过,超有一逆耳忠言,还望陛下三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降罪。”

天子心中暗喜。这群人中,最清楚阎行实力的人就是马超,他和刘晔一唱一和地夸赵云,就是想刺激马超,想从他嘴里多了解一些情况。马超果然沉不住气,要主动开口了。

“马卿尽管直言,言者无罪。”

马超瞥了吕布一眼,但吕布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吕小环不服气,狠狠地回瞪了一眼。马超也不理她,淡淡的说道:“陛下,臣如果记得不错,当年陛下西征,羽林骑虽然只有千人,战功却与温侯所领三千余骑相当。臣提此事并非邀功,臣不过一匹夫尔,不值一提。臣只是提醒陛下及令君,羽林骑有如此战力,固然与陛下英明、令君睿智不可分,也与羽林骑拥有的军械有关。可是阎行、陈到所领骑兵不仅有最好的军械,还有数量不明的甲骑,论兵力,他们或许有所不及,可是论战力……”

马超看看天子,又看看刘晔,静静地等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臣以为,胜负难料。”



第2110章 翻手为云

刘晔听得很认真,此时却故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马将军忠心可嘉,看到了军械的差异也实属难得,但未免以偏概全。虽不能说战力与军械无关,却不能纯以军械定高下,与人、与马都有关,而首重在人。于人之中,又首重在将。我听说,孙策初建骑兵时,以秦牧所领关中骑士为主,后又有马将军与阎行所领的西凉骑士,再后来则以中原人为主。难道说中原人的骑战能力还在并凉之上?若是论马,孙策所用战马大半来自幽州,小半来自凉州,又岂能与以凉州马为主的我军相提并论?三项之中,我军有两项占优,一项不足,又兼有兵力优势,如何不胜?”

刘晔说完,意味深长的看着马超。“马将军,我想,你担心的不仅是军械,还有将吧?我知道,你与阎行相争数年,虽各有胜负,终究略逊一筹,不过你并非独自面对阎行,还有温侯和赵将军嘛。别的不说,文远当年与孙策阵前决斗也是不落下风的,将军不必担心。”

马超顿时涨红了脸,大声喝道:“令君何出此言,超与阎行抗行,何尝逊他一筹?”

刘晔故作诧异。“那为何孙策留下了阎行,却由将军西归?”

“那是……”马超一时语塞。“那是因为超心在朝廷,坚决请辞,吴王……孙策不得不放行。”

“是这样啊?”刘晔“恍然大悟”,连连拱手。“看来是我的情报有误,误会马将军了,惭愧,惭愧。”

马超正在气头上,一听刘晔的话音不对,立刻追问道:“等等,你收到的是什么情报?”

“将军海涵,情报嘛,口耳相传,难免有误。我向马将军道歉……”

“超岂敢怪罪令君。”马超沉下了脸。“方才陛下说,既是险中求胜,就当君臣一体,同心共力。若陛下听了令君的错误情报,怀疑超的忠诚,还谈什么君臣一体?令君,还请明言当面,以释我怀。”

天子也劝道:“令君,马卿说得对,既是误会,说开也好,免得留有芥蒂,互相猜忌,误了大事,也让马卿蒙羞。”

马超一听蒙羞二字,更是恼火,心想难道孙策恼我离去,故意编排我不成?天子和刘晔都知道,偏偏瞒着我一人,怪不得他要找赵云来,与我共领羽林骑。他催着刘晔快说。刘晔推脱了一阵,这才装作不得已,将收到的情报真真假假地说了一下。

情报本来就是道听途说,真假参半,刘晔既要解决马超的骑墙,自然要下点猛药。就算以后露出破绽也在所不惜,先将马超蒙住再说。这一战是天子不多的机会,马超又不可或缺,必须激得他全力以赴。他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一说来,倒也合情合理,让马超不得不信。

依刘晔的说法,孙策一直对阎行更为看重,阎行不是没有请辞过,但是被孙策挽留了。为了能留住阎行,孙策不惜代价地栽培韩银。在官渡时,他让韩银最后出战,本来只是想让韩银捡点功劳,然后好借此赠一笔厚礼,好让韩银有足够的实力回到凉州,稳稳的压住马家,换取韩遂放弃阎行。只可惜中间出了差错,韩银竟然战死在官渡,孙策只得出重金安抚韩遂。相比之下,马超离开孙策的时候,孙策可没给他们什么好处,反倒是逼着马超将妹妹嫁给了庞德。

“对了,听说孙策看重阎行,是因为他在骑战上有过人之处,还奉孙策之命写过骑战史?我听人说,太史慈在北疆击破鲜卑人,就是用阎行总结的骑兵战术,连甲骑都是他首倡的。可有此事?”

刘晔说得真真假假,马超却越听越真。他本来就对孙策当初不肯给他优惠价而耿耿于怀,现在又听到这些传言,已经有七八分信了,听到骑战史这件事,恼羞成怒,最后一点理智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原来阎行这般高明,我倒是小瞧他了。”马超转身看向天子,拱拱手,大声道:“陛下,臣不才,敢请领部曲为先锋,为陛下击破阎行,一较高下。”

“马卿,大战之际,不可意气用事,万一有所损失,岂不可惜。且坐下说话。”

马超怒气上涌。“陛下也以为臣不如阎行?”

吕布不知怎的,突然清醒了过来,见马超厉声喝问天子,下意识地的跳了起来,大喝道:“大胆马儿,尽敢在陛下面前放肆?”话音未落,手便按在了刀柄上。他比马超高出一头,与马超多次较量,大多占了上风,是马超颇为忌惮的人之一。此刻发怒,更是威势逼人。

马超一惊,心中惧意顿生,向后退了一步,手也按在了刀柄上,惊出一身冷汗。随即又意识到在御前失礼,连忙拜倒,向天子请罪。

天子正中下怀,扶起马超,好言安慰,又向马超请教。马超此刻已经将阎行当成了假想敌,甚至连孙策都变成了对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子和刘晔收获颇丰,赵云等人也觉得受益良多,同时更压力山大。

如果马超所言属实,那阎行、陈到所领的这六七千骑兵真不容易对付。不仅如此,他们还要考虑一个问题:马超离开孙策已经好几年了,他了解的情况未必准确,比如说甲骑的数量,马超就不太清楚。根据孙策这些年的发展来看,阎行的实力也许更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太史慈在辽东的战绩。

天子越想越觉得后怕。如果不是刘晔用计激马超说出他了解的细节,他以常理推测阎行的实力,误差很大,仓促上阵,取胜的机会非常渺茫。别说逆转形势了,就连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刘晔也觉得有些棘手。虽然他不露声色,心里却着实有些忐忑。不过打消了天子的轻敌思想,这还是有好处的。他定了定神,重新将话题拉回赵云的两个问题上。

“马将军的担心与赵将军的第一个问题殊途同归,都是双方战力的差异。这六千七骑兵不仅是我们要面对的对手,更是一个机会。若能战而胜之,不仅可以激励士气,更能取其军械,为我所用,增强我军战力。诸君皆是骑战高手,还望诸君建言献策,共破强敌。”

吕布等人纷纷应喏。一是生死面前,不能大意;二是重赏面前,谁也不愿放弃。一想到那六七千套军械,尤其是不知数量的甲骑装备,就连董越都有些蠢蠢欲动。

刘晔等了片刻,待众人平静下来,这才接着说道:“如何交战才能取胜,请诸位先考虑,然后再交流。眼下我先回答一下赵将军的第二个问题:粮草如何解决。”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晔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这个问题没法解决。”

“没法解决?”一直没吭声的董越失声叫道。听到他的声音,吕布、马超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转头看了过去。董越心慌意乱,险些从胡座上摔下来。他连忙说道:“那……那令君有什么应对措施?”

吕布、马超转过头,打量着刘晔,也有些焦急。如果这个问题没法解决,那还打什么打?人可以一顿两顿不吃,不至于饿死,马却不能一顿不吃,不仅要吃,而且要**料,否则马力不足,别说奔袭,连走路都成问题。

刘晔等了一会,这才说道:“粮草的问题的确很难解决,却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刘晔说着,看向吕布。“温侯,兖州的酒好喝吗?兖州人热情吗?”

吕布正在犯愁,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又尴尬不已,不知如何回答。刘晔接着说道:“你知道兖州人为什么这么热情?”

吕布勉强反应过来。“呃,自然是陛下亲至,兖州人欢迎王师。”

“没错,兖州人痛恨孙策,苦盼王师,如今陛下亲至,兖州人欢欣鼓舞。孙策以抑制兼并为由,劫夺世家产业,不论贫富,只要田地超过一定数量,一律夺走,中产以上,形同破家,所以坚决不从,誓死抵抗,只是曹昂、袁谭屡战屡败,让兖州百姓失望,如今陛下亲临,又有温侯这样的名将,所以他们才拿出最好的酒来迎王师。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只要陛下能取胜,让他们保住产业,他们可以将家里的最后一粒粮、最后一滴酒都献出来,供诸君享用。否则一旦落入孙策之手,他们不仅保不住这些粮食和美酒,还会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刘晔举起手,一个县一个县的数过去,最后说道:“定陶、昌邑以北,仅济阴还有六县,济阴之北,还有东郡十五县,共计二十一县。不用多,一个县供应我军两天粮食,我们也能支撑一个多月。可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诸君与陛下同心,并力向前,只能胜,不能败。胜了,我们就能越战越强,不仅可以解定陶、昌邑之围,还有机会进攻豫州,击败孙策,收复中原,中兴大汉,陛下为中兴之主,诸君做中兴名臣,共享富贵。败了,我们就会一无所有,甚至可能死在兖州。”

说完,刘晔看了吕布一眼。吕布会意,立刻起身抱拳,率先表态。“臣等愿唯陛下马首是瞻,所向无前,击破孙策,中兴大汉。”

赵云、马超等人也起身施礼,就连董越都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唯陛下马首是瞻,所向无前。”



第2111章 先胜一着

诸将退去,吕小环兴奋异常,一双妙目闪着异样的光芒,带着说不出的崇拜,盯着天子看了又看。天子挥挥手,示意她先去休息,他还有事要和刘晔商量。吕小环虽然有一肚子话要对天子说,今天却出奇的乖巧,向天子做了个亲昵的手势,转身去了。

天子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天子身边的荀恽、曹丕等人也跟着退下,王越随即命虎贲将周围守住,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一两声轻轻的战马喷鼻。

“子扬好计。”天子与刘晔对面而坐,拨弄着篝火,轻声说道。

刘晔腰背如弓。“陛下,兵以正合,以奇胜。今天有奇无正,实属迫不得已。臣心……惴惴。”

天子点点头。“是啊,的确是弄险。不过我不知险而弄险,是鲁莽。子扬知险而弄险,才是大勇。若非子扬,今天怕是有去无回。”

刘晔微怔,沉默了片刻,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低着说道:“谢陛下。臣蒙陛下错爱,忝列机要,却不能辅佐陛下自强,眼看着孙策蚕食天下,臣惭愧。今日蛊惑陛下冒险,实在是迫不得已。孙策蜇伏建业不出,以朱桓、陆议为将,攻取兖州,有练将之意。若是得计,必大举北上夺冀州。袁谭屡战屡败,崩溃在即,非孙策之敌,是以董昭向陛下求援。此乃攻守转换之机,如不遏制,孙策将凤鸟翱翔,翻飞难制矣。且陛下身边有并凉精骑万余,温侯勇冠三军,号为飞将。赵云忠勇,马超果劲,皆是一时良将,机会难得。此时不战,怕是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了。”

天子再次点头,伸手拍拍刘晔的膝盖。“子扬,我明白你的意思。此战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届时据关闭塞,恃险而守,不与孙策争雄矣。”他歪着头想了片刻,又道:“子扬,你说贾诩三策,哪一策最好?”不待刘晔回答,他又说道:“我以为远走西域最佳,子扬以为呢?以令君守关中,我与子扬出西域,以温侯、赵云为爪牙,必能横行万里,所向无前。”

刘晔拱手再拜。“陛下圣明,臣愿与陛下共进退,万死不辞。”

天子一时出神,忽然笑道:“董卓有贾诩而不能用,自取灭亡,我不能步其后尘。若是西行,一定要将贾诩带上。”

刘晔也说道:“贾诩奇才,只是时运不济。细说起来,关东人的门户之见实在是遗祸不浅。若先帝能如陛下一般勇于革新,不拘成见,迁都关中,以关西人为基础,何至于今日。”

“此令君之策也。”天子一声叹息。“我有令君、子扬、子初为心腹,有吕布、赵云、张辽等人为爪牙,依然不是孙策之敌,求一战而不可得。子扬,我究竟哪儿错了?”

刘晔沉默以对。

君臣相对无语,只剩下篝火在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不知过了多久,刘晔说道:“陛下,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不论胜负如何,明日赶往定陶,全力一战。”

天子应了一声。“子扬先去休息,我再想想。”

刘晔正待要劝,远处响起马蹄声,接着响起了虎贲郎的喝问声,是斥候回来了。天子抬起头,和刘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刘晔点点头,转身去了。天子坐着不动,却竖起了耳朵,凝神静听。他常年随陈王刘宠习射,虽然没有练成射声绝技,耳力却不错,隐约听到斥候声音惶急,又有什么夜战之类,顿时心中一惊。

难道被张辽言中,朱桓来夜袭?

天子眼角跳了跳,迅速回想了一下大营的布局,又安心了不少。吕布虽然喝得不少,但他身边有张辽辅助,赵云是谨慎之人,马超虽然轻狂,带兵却是训练有素,可以放心。董越更是防着所有人,想来不会有什么破绽。

正想着,刘晔回头了。“陛下,斥候来报,朱桓连夜攻击定陶。”

天子一惊,霍然站起。“朱桓这是……”话说了一半,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瞪着刘晔,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刘晔叹了一口气。“陛下说的是,朱桓这是要据城而守,不肯轻退。看来传言不虚,陆议虽然年轻,却非等闲之辈。这一计必是他所为。”

天子连连点头,来回转了两圈,又道:“那董昭可曾出兵增援?”

“那也得李进撑到天亮才行。夜间虚实难辨,董昭就算想救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中了朱桓的埋伏。”

天子哭笑不得,又盯着刘晔看了一会。“子扬,若真是陆议之计,鲁肃之外,你又多了一个对手。”

刘晔一声叹息。

——

定陶,战鼓声、喊杀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李进举着战刀,连声嘶吼,命令部下全力阻击。经过半夜恶战,江东军已经全面掌握了主动,若不是小城坚固,守城的又都是李家部曲,其中不少人还是李乾、李整父子的残部,报仇之心强烈,也许早就被攻破了。

李进后悔莫及。得知天子率骑兵来援,他以为朱桓要么撤退,要么固守大营,绝不会在这时候攻城,将士们又辛苦了这么多天,应该稍微休息一下,恢复一下体力,以备再战,就减少了城上的兵力,让大部分人饱餐之后休息。没想到戍时朱桓突然发起强攻,而且是四面强攻,不仅两侧城墙上有人,小城的两个城门也遭受了猛烈的进攻。

他措手不及,在第一个回合的交锋中就遭受了箭阵的重创,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巨型抛石机无法攻击内城,只怕朱桓那时就可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不会让他坚持到现在。即使如此,他也支撑不了太久。没有了巨型抛石机的配合,朱桓却给他演示了一回江东军精湛的攻城技术。

数十架比小城还要高的望楼被推到小城四周,每一个望楼上都站着数名射手,居高临下,将小城上的形势尽收眼底,专挑各级将领和传令兵进行狙击,严重干扰了守军的指挥,使得大部分的士卒只能各自为战,无法形成统一指挥。李进虽然命强弩手还击,但望楼防护严密,强弩射击的箭矢无法穿越,伤不着其中的射手,能对望楼稍有威胁的只有守城弩,但守城弩数量少,射速慢,又被江东军的射手重点关照,牢牢的被压制住,无法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江东军全面控制了战场,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李进懊丧之极。如果不是一时疏忽,他至少可以守到天亮。天亮之后,董昭就会来援,至少可以牵制朱桓不少兵力。现在董昭就算收到消息也不敢轻易出城,他会担心这是朱桓的诱敌之计。

看着百步外望楼上的朱桓,李进恨得咬牙切齿,举刀长啸。

“朱桓小儿,来决生死!”

战场上声音嘈杂,李进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对面的朱桓也没有任何反应。李进气急,从一旁的传令兵手中抢过号角,用力吹响。

“呜——呜——”

雄浑悠长的号角声从各种声音中脱颖而出,传遍整个战场,吸引不少人的注意力。双方将士都侧耳倾听,战场上出现了难得的安静。李进抓住这个机会,冲到城墙边,举刀指向朱桓,用尽全身的力气。

“朱桓,来决生死!”

朱桓其实一直看着李进,看着他在城墙上绝望的奔走,计算着什么时候可以拿下小城。他也看到了李进的第一次邀战,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却看得懂李进的意思,只是没兴趣理他。现在看到李进再次邀战,他一时心动,回头看了陆议一眼。

仔细算起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上阵砍人了,手痒得很。

陆议没有直接阻止,淡淡的说道:“将军上次临阵斩杀李乾、李整父子,后来休息了多久?”

“呃,半个多月吧。”

“那杀李进,估计要休息多久?”陆议咧嘴一笑。“来得及迎战天子吗?”

朱桓眨眨眼睛,明白了,他一边示意射手准备,一边大声回应。“李进,你若敢出城,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他今天晚上几乎没有说话,说话也是心平气和,不需要大声嘶吼,声音洪亮清晰,双方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与李进沙哑的声音相比,自有一份气定神闲。

李进一愣。他还真没想到朱桓会给他决生死的机会,不禁有些犹豫。虽说城破在即,但是让他主动弃城,出城与朱桓单挑,这个决定却不是那么好下的,难免有些纠结。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朱桓又大声说道:“懦夫,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唯有一死耳。”说完,伸手向前一挥。一瞬间,两侧射程范围内几个望楼上的射手同时发射,数枝利箭命中李进,李进连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被强劲的箭劲带着向后连退两步,翻身摔下了城墙。

战鼓声再起,借着这个机会做好准备的江东军将士如潮水般发起了进攻,孙观身手矫健,第一个登上城头,挥起朱桓亲赠的战刀,接连劈死两个李家部曲,冲到李进的指挥台,一刀砍断了系旗的绳索。李进的战旗“哗啦啦”落下,孙观一把扯下,扔进了火盆,随即升起了纪灵的战旗,击响了得胜鼓。

将士们欢声雷动,定陶城破。



第2112章 缚兔与擒龙

朱桓、陆议决定连夜攻取定陶,不仅是为了解决李进,也是为了小城里的粮食。

李进放弃大城,并将大城中的粮食搜刮一空,将几万张嘴推给了朱桓。不管朱桓如何处置这些人,总不能全部杀了。凭空多出几万张嘴,对辎重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拿下小城,至少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

但这个愿望落空了。

李进被射杀,他的部曲却没有放下武器投降,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全部阵亡。有人战死之前放火烧了粮仓,将储存的粮食烧成灰烬。从残存的痕迹来看,李进早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铁了心不给朱桓机会,并非部曲临时起意。

朱桓气得破口大骂,命人砍了李进的首级,挂在城头示众。但泄愤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没有足够的粮食,他守不了太久。和陆议商量后,朱桓连夜安排兖州百姓南撤,让他们退到豫州就食,减轻粮食的压力。

从定陶到最近的薄县近百里,百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至少要走两三天。但朱桓顾不上这些,他只提供了勉强够吃一顿的干粮,让他们赶紧上路。至少会不会饿死人,或者遇到危险,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以内。有人提意见,朱桓也没心情听,有个颇为得宠的侍妾想为家人多求一些干粮,纠缠了几句,惹怒了朱桓,一刀杀了,扔到营外示众。

兖州人被朱桓的狠戾吓住了,没人敢再说一句废话,数万人就在黑灯瞎火中向南而去。

朱桓连夜重整城防,准备迎战。他将指挥部设在小城,连夜攻城的纪灵、吕范部入大城休息,满宠部在城外沿河列阵,守护巨型抛石机和战船,骑兵也撤了回来,进入大城休息。

天亮时分,一直在城外执行警戒任务的阎行、陈到回城,来不及休息,匆匆洗了一把脸,便赶到小城,与朱桓、陆议商量迎战之法。得知天子将至的消息,陆议第一时间给他们发出警告,让他们不要轻易接战,保存实力。江东骑兵数量有限,补充起来也困难,一定要慎重。他特别提醒阎行、陈到,以他对马超的了解,他知道的那点事肯定瞒不过,必然为天子所知。敌知我,而我不知敌,这是兵家大忌。

阎行、陈到都是谨慎的人,也知道陆议说话的份量,忠诚的执行了他的命令,只是利用地形掩护,监视天子、董昭,没有主动挑衅。一夜下来,除了双方的斥候交锋损失了几个人,其他人安全无恙。

朱桓、陆议也是一夜未睡,正在吃早餐,看到阎行、陈到,招呼他们入席。陆议虽然跟着孙策的时间不短,却从小深受儒学薰染,讲究食不言,寢不语,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不像孙策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商量问题。见陆议只顾吃饭不说话,阎、陈二人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也埋头吃饭,一碗弱两三口就下了肚,然后净了手,等着陆议。朱桓也吃得比较快,最后只剩陆议。

陆议反应过来,也加快了速度。吃完之后,他也没有绕什么圈子,开口就问了阎行两个问题:你对马超这个人怎么看?你觉得马超对我军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阎行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对朱桓、陆议说道,马超最大的弱点是好胜心强,受不得人刺激。早在西凉时,他就和我争胜负,还发生过冲突。如果有人拿这件事来刺激他,他肯定会中计。

相比于马超离开时的情况,如今的江东骑兵已经有很大变化。一是将士主体不同,秦牧率领的关中子弟大多已经年长,又多年没有上阵,体能下降,他和马超领来的西凉骑士还是主力,此外就是江东子弟。江东子弟能吃苦,训练也很精良,但骑术根基有限,在战阵变换上不如西凉骑士灵活默契,遇到吕布、马超那样的骑战高手怕是要吃亏。我军的优势是甲骑,这些年战马资源有保障,甲骑的数量一直在增加,战力比马超在时要强不少。不过马超应该能想到这些,会做出相应的准备。

阎行最后说道:“只有一项是马超不知道的,那就是马镫。马镫不仅可以帮助骑士坐稳,还能帮助骑士增加冲击力,对甲骑的作用尤其明显。在没有马镫时,为了防止被反冲落马,骑士通常只能用长矛向下刺,除了少部分精锐,很少有人能平端着长矛冲击。有了马镫,则可以将长矛直接挟在肋下,借助身体的力量进行冲击,威力大增。”

朱桓与陆议对视了一眼。他们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马镫其实早就出现了,而且不是一次,阎柔先提出了大致的设想,后来吴郡又有人提出了类似的想法,并且制造出了原型,只是考虑到骑兵一直不是江东的优势,这个技术又没什么门槛,一旦泄露就会迅速传播开,弊大于利,所以才刻意隐瞒。现在要面对兵力占优势的并凉精骑,阎行希望能用上马镫,需要他们做出决定,承担责任。

“陈督的意见呢?”朱桓说道。

陈到拱手。“到以为阎督所言甚是。大王常道,狮子搏兔,尚需全力以赴,强敌当前,更不宜留手。若将军有疑虑,到可越俎代庖,大王怪罪,到一力承担。”

阎行也说道:“行不自量力,愿与陈督共进退。”

朱桓哈哈一笑,摆摆手。“二位这是什么话,我既为主将,岂能诿过于人。既然二位都觉得有必要,那我们就这么干。大王若怪罪,也由我先担着,我担不住,再请二位一起扛。”

阎行、陈到大喜。

朱桓随即又将他与陆议商量的方案与阎陈二人商讨,他打算先将骑兵藏在城中,养精蓄锐,以步卒大阵配合巨型抛石机迎战,挫伤天子锐气后再用骑兵突击,尤其是轻骑兵,要做好长距离追击的准备。要么不战,要战就不死不休,为吴王分忧。

朱桓盯着阎行、陈到看看,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二位,这可不是搏兔,而是擒龙,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阎行、陈到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

董访奉命赶到句阳,拜见天子,并送上丰厚的礼物以及一些粮草。

天子对礼物不是太感兴趣,粮草很重要,但数量远远不够。他仔细询问了昌邑的情况。朱桓突然发力,抢在他们到达之前拿下了定陶,据城而守,让他进退难谷。骑兵再强也不能攻城,更何况他的骑兵也没有多少优势。如果董昭能够提供粮草,他倒是可以和董昭联手,进攻定陶。如果董昭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他就只能考虑退兵了,至少不能主动进攻。

人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没法打,皇帝也不能差饿兵。

董访说,收到朱桓连夜强攻定陶的消息,董昭就知道情况有变,也猜到了朱桓、陆议的用意。昌邑的确有一些粮食,但支撑不了太久,如果要负担天子的一万骑兵,就只能速战速决,否则粮食断绝,将不战自溃。可是朱桓已经拿下了定陶城,又有巨型抛石机这样的利器,迅速攻克定陶是不现实的事,所以董昭想了一个办法:由董访为天子出面,向兖州世家筹集粮食,并向袁谭求援,请他从冀州调一些粮食来支援,解燃眉之急,先在兖州站稳脚跟,然后再考虑交战的事。

天子反复权衡,接受了董昭的建议,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董访。他和刘晔本来就有向兖州世家筹粮的计划,只是他人生地不熟,总不如董访便利,既然董访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他求之不得。为了鼓励董访,他拜董访为搜粟中郎将,关内侯。

董访感激不尽,向天子拜谢,并向天子推荐了一个人:程昱。

程昱被俘后一直关在昌邑,不肯向袁谭投降。董昭来了,他还是不肯降,董昭也拿他没办法。这次考虑到东郡筹粮,就将他从牢里提了出来,带到天子面前,交给天子处置。程昱如果愿意为天子效劳,那就由他协助董访去东郡联络世家,筹集粮草。如果他不愿意为天子效劳,那就随天子处置,杀也好,放也罢,都无所谓。他和程昱无冤无仇,不想杀程昱,也不想白养着他,更不想因此得罪袁谭。

程昱身高八尺三寸,又相貌堂堂,长了一部很漂亮的胡须,即使被关了几个月,须发也白了不少,却还是威风凛凛,腰背挺直。天子一看就非常喜欢,非常希望能将他收为己用。

“小子不德,初临贵州,还望公鼎力相助。”

程昱盯着天子看了很久。“敢问陛下,荀令君何在?”

天子一听就笑了。“公来迟了,令君奉诏出使,眼下可能还没到建业。”

程昱眉头微蹙。“令君出使建业?”

得到了天子的肯定回答后,程昱摇摇头,再也不肯说一句话。天子不解其意,也不好强问,只好释放了程昱,又赠送了他一些礼物。程昱拜谢天子,长揖而去。

天子怅然若失,心中莫名有些复杂。



第2113章 初见荀彧(求推荐票!)

荀彧的马车刚刚停稳,荀谌就快步迎了上来,拉开车门,盯着荀彧看了两眼,含泪而笑。

“文若,天不弃荀氏,不意我兄弟竟有相见之日。”

荀彧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下了车,向荀谌施礼。“见过兄长。”

荀谌还礼,兄弟二人把臂互看,悲欣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过了好一阵,荀谌首先冷静下来,拍拍荀彧的手臂。

“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了,这算什么留香令君,哈哈哈……我领你去沐浴!”他作势掩住口鼻,又嫌弃地看了荀彧一眼随即又笑道:“没有了南阳的布商,你连冬衣都穿不上了?”

荀彧尴尬不已,这个年龄最相近的兄长还是和儿时一样,喜欢和他开玩笑。他连忙解释了一下,他是随天子由并州来,途中条件有限,讲究不起来,顺势又道,天子崇尚节俭,不好铺张,军中一切从简,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其他人也是如此,包括天子本人在内。

荀谌摇摇头,不以为然。“矫枉过正,难以长久。”

荀彧忍不住反唇相讥。“我听说吴王也很节俭,太初宫简陋,又欲行古法,夫人限于十二之数,难道不是矫枉过正?”

荀谌盯着荀彧看了两眼,哈哈一笑,也没说什么。他领着荀彧进了屯田中郎将的官署,刚进门,一个文吏迎了上来,看了荀彧一眼,欲言又止。荀谌会意,走到一旁,低声问了一句,原来是刚刚收到吴王命令,要求颍川屯田准备军粮,吴王即将率大军亲至。荀谌不敢怠慢,立刻安排相关人员去办,忙了好一阵才回到荀彧面前。

“文若,你不用去建业了,吴王正在赶来汝南的路上。”

荀彧很意外。“新年将近,今年又是五年计划的总结之年,吴王怎么不在建业主持大局,来汝南作甚?”

荀谌也有些诧异。“你不知道么,天子入兖州了,欲夺定陶?”

荀彧大吃一惊。他这时才想起辛毗临别时的神情,知道了辛毗的言外之意,心急如焚,不禁跺足道:“佐治误我,佐治误我!”

荀谌看在眼里,眼神讥诮。“文若,佐治不是误你,是想救你。天子自己也清楚,兖州本不是他的,如何能换洛阳?他这一战若能取胜,你或许还可以和吴王谈一谈。若天子被击败,欲以兖州换洛阳岂不是自取其辱?”

荀彧自然明白,只是心中焦急,也不解释,长吁短叹。荀谌也没说什么。不管荀彧心里怎么想,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能由着他了,辛毗都知道保护荀彧,他这个兄长更不能看着荀彧犯傻。他带着荀彧去了后堂,和妻子见礼,又带着荀彧去沐浴更衣。荀彧心不在焉,一直没说话,荀谌也不说,只是陪着荀彧,形影不离。间或有人来汇报公事,他也只是在一旁处理,不让荀彧听到就是,却不让荀彧离开他的视线。

沐浴完,换上新衣,荀彧又坐着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荀谌说得对,除非天子能够取胜,否则谈判没什么意义。既然如此,不如等战事分出胜负再说。辛毗当时不告诉他,大概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说不定还关照了护送的骑士,不让他们透露一点消息。

天子是什么意思,他也是这么想的吗?还是受袁谭之邀,不得不如此?

荀彧定了神,抽了个空,问荀谌道:“兄长,天子有几分机会取胜?”

荀谌瞥了荀彧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一分也无!”

荀彧苦笑。“兄长对吴王这么有信心?”

荀谌沉默了片刻。“文若,我带你四处看看,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大势如此,非人力可违。天子想必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不得不孤注一掷。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他能让你如此倾心,想必非等闲之辈,易地而处,不失为一方霸主。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吴王,就只能饮恨了。”

荀谌顿了顿,又道:“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比袁绍父子强很多了。”

——

孙策来得很快,收到天子渡河的消息后,他就集结人马,准备驰援。

军师处不是没考虑过天子进入兖州的可能,只是觉得可能性太低,没有作为正式的备选方案。如今天子要搏命,孙策也不紧张,他相信朱桓、陆议等人就算不能取胜,也不至于被天子轻易击败。从这段时间的战况来看,这个组合还是成功的,有陆议从中制衡,朱桓虽有冒失之处,有些细节处理得不够妥贴,整体上却没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只是考虑到天子身边的吕布、赵云、马超这样的名将,麾下又是真正的西骑精骑,不可小觑,他才从建业赶来汝南,为朱桓掠阵。为了赶时间,他带着一千精骑先行,郭嘉领着两万中军跟在后面。沿途都是自己的地盘,一旦有事,或者召集郡兵助阵,就算打不过,也可以随时可以进入县城郡治。

半路上,孙策收到了朱桓的军报,得知朱桓连夜拿下了定陶,将大军收入城中,以守代攻,心里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他放慢了行军速度,到达葛陂大营后,与汝南太守王朗见了面,随即召见荀彧。

荀彧在荀谌的陪同下,在附近看了两天,得知孙策已经赶到平舆,很是惊讶。他不敢怠慢,立即起程,赶到葛陂与孙策见面。

夕阳西下的时候,孙策在葛陂旁的三层水榭上,第一次看到了荀彧。看着沿着曲廊快步走来,被夕阳照亮了半边脸,宛如涂金塑像的荀彧,孙策笑了。

“令君,来得何其迟也。”

荀彧站在楼梯上,仰起头,看着楼梯口高大英俊,满脸笑容的孙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吴王少年英雄,威震天下,彧早有瞻仰之意,在长安等候多年,奈何吴王一直未至,这才延至今日。”

孙策大笑,伸手托住荀彧的手臂,将他引到阁中。四面的玻璃窗都开着,夕阳照在上面,映衬着被照得通红的湖面,自有一番繁花似锦的灿烂辉煌。阁中很清静,只有两几两席,别无他物。

“令君请入席。”孙策邀请道。

荀彧看了一眼,站着没动。“大王平易近人,彧深感佩服,只是礼乃君子立身之本,不可或缺。此非是大臣相见之礼,恕彧不敢从命。”

孙策扬扬眉。“今天既非大臣相见,亦非两国谈判,只不过是两个神交已交的人初次见面,互叙平生而已。”他笑了笑,又道:“在令君眼里,我还是朝廷的大臣吗?那天子入兖州是什么,巡狩?”

荀彧咳嗽了一声,强作镇静。“天子是天下之主,何州不可入?”

孙策眨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更盛,多了几分戏谑之意。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那令君来此,又是为何?指导孤迎驾的相关礼节?”不等荀彧说话,他抬起手,勾了勾手指。站在一旁的陆绩上前,双手奉上一份厚厚的文卷。孙策接在手上,轻轻地抚了抚。“那孤可能要让令君失望了,战事频繁,亏空太多,入不敷出,孤不仅无力接驾,还要请朝廷拨点款项,以解燃眉之急,同时再处置几个祸乱天下的奸臣,还五州百姓一个公道。”说着,手一扬,将文卷扔到荀彧的怀中。

荀彧猝不及防,下意识的伸手接住文卷,却见上面写着几个端正的字:五年计划汇总,心中一动,顾不上孙策的嘲讽,连忙翻看起来。他最近看了不少江东印行的书籍,知道体例,迅速看了一下目录,随即翻到第一卷的汇总卷。

前面是一段概括性的话,大体是这五年来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各项目标基本都超额完成,但因为朝廷乱政,曹操、袁谭先后入侵,十余万大军征战沙场,军费开支猛增,导致五年计划功亏一溃,未能带给百姓预期的福祉。

荀彧之前就看到路粹的文章,对此倒是没什么意外。五年计划没能完成,孙策要找理由解释,将责任推到天子头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当他翻到后面的几项数据汇总时,他吃了一惊。

首先是五年来的财赋收入,一年比一年多自不用说,可是数据之大,让荀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长安朝廷负责全局,清楚朝廷的收入情况,也对过往的收入有数。本朝太平盛世时,一年总收入大概在六十亿到八十亿之间,最高的时候也不过八十亿出头,最近这几十年天灾人祸,民变四起,逐年下降,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黄巾之后更是只剩下四五十亿,朝廷缺钱,孝灵帝不得不卖官鬻爵,筹措费用。董卓之乱后,迁都长安,朝廷能控制的州郡太少。为了弄钱,刘巴几乎想尽了办法,每年也只有十来亿,勉强供应朝廷的开支,官员的俸禄是能拖则拖。

孙策治下的五州人口多,情况肯定会好一些,荀彧之前估计应该在六十亿上下,这已经接近朝廷之前的全部收入了。可是现在他看到五年计划的汇总,早在两年前,孙策治下的年收入就已经超过了六十亿,今年更是高达一百三十亿。

也就是说,在两年时间内,孙策的收入翻了一番。

荀彧又扫了几个数字,不禁微微一哂,合上了文卷,随手扔到案上。“这等饰功讳过之数,不看也罢。”



第2114章 翁婿

孙策俯身拿起文卷,在手心轻轻拍了拍,轻笑了一声,递给陆绩,神情淡淡,看不出一点生气或者失望,反倒有些不出所料的意思。荀彧心中疑惑,不免懊恼,在孙策面前失态,暴露了心中不安,对接下来的谈判非常不利。

孙策沉吟了片刻。“荀君奉刘协诏书,欲建弭兵之议,转眼间刘协又率部入兖州,欲强取兖州乎?”

见孙策改了称呼,公事公办,荀彧更加懊恼。他不甘心就此失去主动权,随即反问道:“大王直呼天子名讳,欲与朝廷割弃自立吗?”

“天子?”孙策哼了一声:“一独夫尔,何来天子。且民心在孤,孤说不欲自立,荀君信吗?”

“民心在大王?大王何其自信也……”

“荀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何其可悲也。”孙策摆摆手,直接了当的打断了荀彧。“孤读书少,不闻周天子与诸侯有弭兵之议,只知楚晋有弭兵之盟。若是令君觉得孤当奉刘协诏书,守臣下之礼,不妨回去重新请诏。”他无声地笑了笑。“荀君现在拿不出这样的诏书吧?刘协就在定陶,荀君速去速回,也就是两三天的路程。”

说完,孙策转过身,挥挥手。“送荀君。”

荀彧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绩上前一步,伸手示意。“荀君请。”

荀彧顿时面红耳赤。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尤其是孙策刚刚还对他恭敬有加,一转眼就变了脸,让他措手不及。他一时怒气上涌,也没多说,拱拱手,转身下楼,沿着曲廊气冲冲的向岸上走去。

“令君。”刚走出不到百步,一旁的楼上传来一个声音。荀彧停下脚步,循声看去,看不清楚。只看到曲廊西侧有一幢两层小楼,在夕阳的照耀下,屋檐像是镶了金边,楼体却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上面的细节。光影之中有一个身影,似乎在向他挥手。

荀彧眯了眼睛,凝神细看,只看那人转身下了楼,快步来到荀彧面前,躬身施礼。荀彧这才认出,原来是他的女婿陈群,心情略缓了些,单手将陈群扶了起来。

“长文,你怎么在这里?”荀彧看了一眼夕阳中的小楼。“进军师处了?”

陈群摇摇头,大致解释了一下。军师祭酒郭嘉统领步卒在后,还有几天才能到,他奉命先来查验军师处的小楼是否保持完好,有没有需要准备的地方。他是大将军主簿,这些都是他的职责范围。

“令君与大王相见……谈完了?”陈群谨慎地问道。

荀彧没有回答。什么谈完了,根本就没谈。“长文,你既是大将军主簿,那吴国的五年计划总结,你参与了吗?”

陈群笑了。“令君看了?”

“那里面的数字……有几成虚实?”

“十成。”

“十成?”荀彧眉头紧锁,神情不悦。陈群笑了。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令君,文倩也来了,准备了一些薄酒,你稍等片刻,我去安顿一下手中的事务,陪你回去。”

荀彧没有推辞。一来他的确有好几年没见过女儿了,连女儿成亲的时候都不在,心里有份亏欠,既然女儿从建业赶来了,自然要见一见。二来陈群说得笃定,不像是敷衍,这让他很是惊讶。如果那份五年计划上的数据都是真的,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过了一会儿,陈群从小楼里出来了,又匆匆去了水榭。时间不长,陈群从水榭出来,快步走到荀彧面前,脸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倒让荀彧心中不安。他强忍着好奇,和陈群一起向岸上走去,岸边除了他自己的马车外,还有一辆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看起来很简朴,只是上面有大将军府的徽识。

陈群没有犹豫,引着荀彧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荀彧停住了脚步,沉吟道:“长文,你车里不合适吧?公私有别,不宜混为一谈。”

陈群笑笑。“是大王的意思。”

“吴王?”

陈群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他领着荀彧上了车。车的空间不小,却有不少木架、抽屉,案上也放满了各种文书,留给人坐的地方非常有限,荀彧入座后,便有些转不了身。里面黑漆漆的,也看不清字,荀彧心里虽然着急,却也只能忍着。

“长文,有我这个阿舅,你这个主簿不好做吧?”

陈群笑了笑。“阿舅说对了一半,我这个主簿确实做得辛苦,不过却和阿舅没什么关系,而是我的前任太能干了。珠玉在前,我相形见绌。军中调侃,说他是千里马,一骑绝尘,我是老马破车,日行数十。不过也快了,我这个主簿马上就可以卸任了。任命状已经下达,年后我就要转到首相府西曹,掌百官考课。”

荀彧想了一会儿,这才明白陈群说的是杨修,不禁对陈群再增加三分同情。作为他的女婿,陈群必然会受影响,再加上杨修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前任,他这日子的确不好受。陈群也聪明,可是和杨修比起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由大将军府转首相府,看似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了。

荀彧心中愧疚,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尽可能的保持平静。“是黄公琰草拟的那个百官考课法?”

陈群笑了起来。“阿舅对我吴国的官制了如指掌啊。没错,就是黄公琰草拟的考课法。如今官吏增多,考课的任务重,豫州籍的官吏占了一半人,张相请示大王,希望增加一个豫州人,大王觉得我这几年还算尽职,就把我调过去了。”

荀彧惊讶地看着陈群。陈群说得这么开心,听起来不像是贬职,倒像是受到了提拔似的?他思索片刻。“长文主管西曹?”

“不是,西曹主管是兖州人毛玠,我只是他麾下一吏。不过此曹与众不同,涉及到官员赏罚迁贬,所以送礼的多,为了防止托请,监察非常严格,一旦发现有私通,当事人会受到严惩,能秉公办理的则有重赏,俸禄与其他曹的主吏相当,位卑俸厚,是很多人中意的官职,选拔也非常严。若非大王推荐,我也进不去。”

荀彧听陈群大致解说了一下吴国官制,吃惊不小。他看过黄琬写的文章,也收集了不少相关的公文,毕竟体会不深,没有陈群的解说来得累致。得知吴国注重分权,文武分途,郡县都重立尉监,分太守之权,官员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了三倍甚至更多,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孙策的年收入超过百亿却还是哭穷了。

吴国的官员不仅多,而且俸禄厚,尤其是千石以下的官吏。这倒没什么意外,从光武帝开始,一直在增加下层官吏的俸禄,孙策只是沿着这个趋势继续向前罢了。他的创举倒是增加了很多官职,应该是和建政务堂相配合,都是夯实根基的手段之一。只是现在增加官位容易,将来减省却有些麻烦。

“官员这么多,俸禄又这么厚,难怪会入不敷出。”黑暗之中,荀彧看不到陈群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陈群的不以为然。“长文以为不然?”

“岂敢。”陈群淡淡地说道:“官员虽多,却是因需设职,并无闲差。俸禄虽厚,却是严加考核,免得官员因生活窘迫而贪浊。论获利之厚,做官还真不如去做匠士、商士。”

“是么?”

“四民皆士,做官并不比务农、从工、经商高人一等,这是吴王一直以来的想法。”陈群幽幽地说道:“阿舅以为他是说着玩的?黄公所建官制,针对官员的考课法是重中之重,东西曹将来迟早要单列一府的。”

荀彧眼前虽然一片黑暗,脑海里却仿佛掠过一道闪电。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切,一时沉吟不语。蹄声特特,车声辚辚,马车向前轻驰,翁婿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思。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有人轻敲车门。

“夫君,阿翁来了吗?”

陈群回过神来,起身拉开车门。车外站着俏生生的荀文倩,提着灯笼,眼神惊喜,泪水盈盈。荀彧刚刚起身,还没说话,荀文倩就抱住了他的小腿,泣不成声。

“阿翁,总算见到你了。”

荀彧的鼻子也有些酸。他俯下身,轻拍荀文倩的肩,柔声说道:“孩子,抬起头来,让阿翁看看。”

荀文倩抬起头,泪水横流,冲坏了精致的妆容,却面带喜悦。荀彧含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女大十八变,几年没见,我女儿成美人了。只是这脸哭花了,和以前养的那只花猫一般,实在可惜。”

荀文倩破涕为笑,扶着荀彧下了车。荀彧下了车,这才发现荀文倩穿着窄袖贴身的衣服,看起来很是干练,身上还有一些奇怪的味道,像是油墨,不免好奇的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荀文倩也很忙,她在袁权等人主办的商行任事,这次回来并非仅是为了探亲,还有检查汝南工坊的职责。收到陈群的消息,知道荀彧到了,刚从汝南工坊赶回来。

“你的俸禄是多少?”荀彧打趣道。

“肯定比阿翁那个尚书令多。”荀文倩笑道:“阿翁,回来吧,我为你养老。”

荀彧斜睨了女儿一眼。“你阿翁我还未到不惑之年,就要养老了?”

“阿翁虽未老,奈何大汉日薄西山,黄昏将至。大势如此,阿翁又何必勉强?”



第2115章 以海为田

荀彧微怔,脸上的笑容散去,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拍拍女儿的手,欲言又止。荀文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将荀彧引进门,穿过前庭时喊了一声,东厨门口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见是荀彧,惊喜交加,赶过来行礼。荀彧认得此人,原是家中婢女秋韦,还是母亲唐氏从娘家带来的,小时候一直带着他玩耍,现在也人到中年了,又侍候他的女儿。

秋韦起身,又问了唐夫人的近况,得知唐夫人安好,又怀了二胎,喜不自胜,抹着眼睛回厨房去了。荀彧随着陈群、荀文倩来到堂上,净面洗水,入座说话,时间不长,秋韦就带着两个婢女,端着食案上堂,亲自在荀彧面前布菜,几只精致的瓷碗瓷盘,里面摆着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的菜肴。又有一只晶莹的琉璃杯,盛着琥珀色的酒色,在灯光下漾出迷离的光。

荀彧很惊讶。“看来你们的俸禄不低啊,我将来致仕,倒是可以在你们这儿借住一段时间。”

荀文倩笑道:“阿翁是看这些食具好么?”

“难道不是?宫里用的瓷器也没有这么精美的。”

“那倒也是,别说宫里,整个关中都找不到这么好的食具。不过那不是因为这些食具贵重,而是因为关中专榷,这样的食具到了关中也会成为刘巴谋利的手段,所以干脆不去了。在关东,这样的食具虽不说是家家都有,却也不算稀奇,中产以上都是用得起的,真正的富贵人家反倒不用。他们喜欢用定制的,以示与众不同。”

荀彧尴尬,只好转移话题,拿起竹箸,夹了一块触须状的食物送进嘴里,细细的品了品,觉得很是古怪,以前没吃过,便又问荀文倩。荀文倩说,这是一种海鱼,肉质细嫩,很是受人欢迎,尤其是烤着吃。她又指着一块肉对荀彧说,这是鲸肉,鲸也是一种海中巨兽,样子像鱼却不是鱼,非常大,最大的长达十丈,捕获一头鲸,能得肉万斤以上,还有大量的油脂可用,尤其是用来点灯,最受欢迎。

荀文倩一连介绍了几种食物,大半来自海中,荀彧听了,心情却越来越差。

“就算江东靠海,中原如何也有这么多的海味?”

荀文倩笑笑,神情有些诡异。“中原的确不多,这是借着军中辎重船来的,尝试性的推广,看看中原人能不能适应口味。将来战事结束,军粮的需求少了,自然要向普通百姓销售,要不然甄家还挣什么钱。”

“军粮?”荀彧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是说,这些都是军粮?”

陈群解释道:“这些当然不是,为了保证口味,这些都是用冰块保鲜的,成本太高。军粮要降低成本,都是用盐腌制,口感差一些,却能熬饥。每个将士每天供应半斤肉,可以减少大半的粮食需求……”

荀彧打断了陈群。“长文,海中打渔能有这么多收获,军中将士也能食肉?”

陈群和荀文倩相视一笑。他们知道荀彧会有疑问。在甄氏渔业成立之前,别说荀彧不信,几乎所有人都不信海里打渔的收获会有那么大,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两艘满载的大海船靠港,匆匆卸下数万斤的海产,再次出海。这些海产大半都充作军粮,主要供应兖州战区。

“阿舅,吴王以海为田,大海就是他的万顷良田,不用耕种,只需派人驾着海船前往前获即可。”

听完陈群的解释,荀彧更没滋味。他一直觉得,孙策就算再英明,再能干,总有一个问题解决不了,那就是粮食。他收集的数据也证明了这一点,江东这些年屯田有成效,粮食产入增长很快,却比不上人口的增加,尤其是十余万大军征战的情况下,粮食必将成为孙策的软肋。

可是他没想到孙策用出海捕渔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不仅军粮充足,将士还能天天食肉。

出海捕渔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荀彧不相信孙策,却不能不相信女儿、女婿,哪怕他知道他们是在传达孙策的声音。很显然,孙策知道他没办法跟进模仿,所以也不怕他知道,大大方方地告诉他。

朝廷下不了海啊。

虽然秋韦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荀彧这顿饭还是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荀文倩去为荀彧安排住处,陈群煮了茶,陪着荀彧说话。屋里点着油灯,灯上罩着透明的玻璃灯罩,灯罩擦得很一尘不染,火苗安静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荀彧看着火苗出神,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海为田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没办法判断这背后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正如他无法理解大海有多大。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天子入兖州有些时日了,他和朱桓交战了吗,胜负如何?孙策到了平舆,却没有继续前进,是不是天子已经撤走了?

荀彧有很多问题,但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能不能问。为朝廷尽忠是他自己的事,陈群已经选择了孙策,他已经连累了陈群,不能再毁了他。

陈群将茶杯推到荀彧面前。“阿舅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言。吴王说了,当使阿舅知大势所在,莫作无望之想。”

“吴王不怕你泄露机密?大将军主簿掌管粮草、军械,虽不直接参与定策,却皆是机密。落在有心人的眼中,真相不难推测。”

“是啊,我也觉得大王对阿舅另眼相看。”陈群淡淡地笑着,顿了一会儿,又道:“阿舅对吴王麾下文武了解多少?”

荀彧转头看向陈群。“略知一二。”

陈群点点头,又道:“那阿舅以为,汝颍系中,谁能和张纮、虞翻抗行?”

荀彧抚须不语。闻弦音而知雅意,陈群这句话说得很隐讳,意思却很明白,汝颍系缺少一个能与张纮、虞翻相当的领袖,郭嘉、荀攸或者钟繇都不行,陈群希望他能承担起这个重任。虽说是降臣,但他身份不同,又有汝颍系的雄厚人脉为后盾,他还是有机会的。

“阿舅,吴王善识人,前有庞统,后有陆议、诸葛亮,皆是一代英杰。观我汝颍系中,还真是挑不出能与这三人匹敌的少年,唯一一个有点机会的偏偏还是个女子。若不早做准备,汝颍系可就江河日下了,至少三四十年要仰人鼻息。”

荀彧不明所以。“谁家的女子?”

“辛佐治的女儿辛宪英。眼下年幼,正求学于蔡大家,深受蔡大家器重,视为传人。不过辛宪英的天赋不在学问,而在时务。吴王与蔡大家公文来往,常常问起,王后也有意引她入宫。”陈群拍了拍膝盖,轻声叹息道:“可惜是个女子,纵使为官,将来也很难位至三公。即使可以,也要四十年后才有可能。阿舅,汝颍系若是四十年不出三公,如何对得住这中原衣冠四字?”

荀彧心头沉重,一言不发。

荀文倩隐在门外,悄悄地向陈群比了个手势,会心而笑。

——

董访奔波数日,传来一些不错的消息。附近几个县的兖州世家愿意出资供应天子,只是时间不能太长。连续交战已经耗尽了兖州这几年好容易恢复的元气,再打下去,兖州世家就坚持不住了,只能向孙策投降。

之所以还愿意再赌一回,除了董访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有朱桓和甘宁的帮忙。朱桓赶走定陶世家,不顾他们的死活,还杀了人,甘宁在青州大开杀戒,据说还屠了城,消息传到兖州,兖州世家深感不安。既然投降了也不能保证平安,他们宁可再赌一回。

天子松了一口气,派人和董昭联络,准备进攻定陶。朱桓及时拿下了定陶城,退守城中,让他很是头疼。并凉精骑没有攻城能力,无法独立完成进攻定陶的任务。如今有了粮食,他可以和董昭步骑配合,希望大增。

董昭接到天子的邀请,左右为难。按他个人的计划,他并不想主动进攻定陶,更希望等着朱桓来进攻昌邑,但朱桓躲进了定陶城不出来,双方变成了对峙之势,也非他所愿。他心里清楚,兖州已经山穷水尽,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拼消耗,他肯定拼不过朱桓。

除非他能击败朱桓,将战线重新推回豫州,恢复兖州的生产。

反复权衡之下,董昭留下一万人守城,率领四万步卒出城,与天子一起向定陶进发。为了能提高远程攻击能力,他大费周章,将准备的几架巨型抛石机运了出来,又准备了一些泥弹、陶罐。他没有朱桓那么奢侈,以铁为弹,只能退而求其次。

朱桓、陆议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董昭指挥民伕将巨型抛石机安放在城外,相视苦笑。这可有点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原本想着让董昭代劳,制造抛石机底座,没想到天子率骑兵赶来,出城接收的危险系数大增,这些抛石机真要对付自己了。虽说威力有限,与正品无法相提并论,毕竟比普通的抛石机要强一些。

“大王知道了,会不会骂?”朱桓挠挠头,有点后悔。



第2116章 激将

陆议没有说话,看着远处的烟尘出神。

天子率并凉精骑赶到,为董昭掠阵。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大纛,更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冲天的烟尘。陆议很好奇,他很想看看这位少年天子是如何的英武。

在吴王身边时,他偶尔听吴王提起天子,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让人揣摩不透。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吴王对天子是欣赏的,他从建业赶来会不会是满足天子的心愿,亲自与他对阵?

没听到陆议的回答,朱桓转头看了一眼,见陆议看着远处出神,不禁一笑。“将功赎罪?”

陆议一愣,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朱桓。朱桓指指远处的烟尘。“击败天子,将功赎罪。”

陆议笑了。“击败天子可不够,至少要重创。”他拍了拍城垛,又曲指将城垛上的一颗小石子弹开。“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不战而走,从此紧守关塞。”

朱桓赞同地点点头。“那我们就缠着他,为大王创造战机。”

“不,大王只是为将军掠阵,若非必要,他未必会亲临战阵。将军,虽然天子入兖州是意外,可是大王新的命令到达之前,你都是兖州战区的主将,不可寄希望于他人。”

朱桓凛然,沉吟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长缨在手,如何才能缚住苍龙?”陆议轻轻叩击的城垛,眼珠转了转,忽然说道:“将军,我们给天子写一封战书吧。”

“战书?”

“对,向他邀战。”陆议笑了起来。“少年意气,戒之在斗。他今年弱冠,将军二十四,我十八,年龄相当,又有天子之尊,岂能输给你我?譬如说董昭麾下有一小将向将军挑战,将军会避而不战吗?”

朱桓哑然失笑。“伯言,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太阴险。”他一拍城垛。“就这么干。看看这小皇帝是真勇还是虚有其表。”

陆议说干就干,命人取来纸笔,就在城墙上,提笔疾书。

——

天子勒住坐骑,看着远处奔驰而来的骑士,回头看了一眼刘晔。

他不明白朱桓这时候派使者来有什么目的,总之不可能是投降。难道是挑战?这似乎既没必要,也没意义。他已经率部到了城下,能攻自然会攻,不能攻自然会撤,绝不会被朱桓的几句话左右。

刘晔也觉得有些奇怪,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正在他们疑惑的时候,那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副文书,扬声道:“大吴荡寇将军朱桓,向关西天子挑战。”

骑士的声音很洪亮,即使是在纷乱的战场中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他勒住坐骑,缓步向前,连续重复了三次,才来到天子面前,拱手施礼,双手奉上战书。

“大吴荡寇将军朱桓,向关西天子挑战,战书在此,请汉天子御览。”

天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朱桓这个做流派很可笑。他一边示意虎贲郎上前接战书,一边笑道:“怎么,朱桓要与朕在阵前决斗么?他是想比骑射,还是想比近战?朕麾下勇士无数,随他挑。”

骑士笑笑,再次拱手。“两军交战,胜负不在匹夫之勇。不过若是关西天子亲自出战,荡寇将军盛情难却,或许会与关西天子一战。其他人么,就算了。”

“放肆!”刘晔忍不住喝斥道:“吴王亦是大汉之臣,朱桓岂敢与天子对阵?吴国之臣难道就不是大汉之臣了?来人,将这个狂徒拿下。”

两个虎贲郎上前,扭住了骑士,将他摁在地上。骑士也不反抗,跪在地上,却面带笑容。天子冷眼旁观,看得诧异,抬起手,示意虎贲郎不要急着杀人。

“你不怕死吗?”

“怕死。”骑士淡淡地说道:“不过从军出战,伤亡在所难免。”他挣脱了虎贲郎的挟持,站起身来,掸掸膝上的尘土。“能死在关西天子的刀下,总比死在普通一卒的刀下有意思些。黄泉路上,我会慢点走,等着诸位。”

他将目光落在刘晔脸上,嘴角微挑。“如果我猜得不错,足下想必就是秘书台的刘令君了?”

刘晔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荡寇将军说,刘令君与鲁督为友,德才皆稍逊一筹,如今高居秘书令,可见关西天子不及吴王,只能与荡寇将军相敌。”

刘晔大怒。“放肆,就凭你小小军卒,亦想在天子面前鼓唇弄舌?真是不自量力。”

骑士哈哈大笑。“某既是鼓唇弄舌,令君又何必生气?鲁督在河南,面对关西天子的大军,一发一矢,而令关西天子退避三舍,过旧都而不敢入。相比之下,可比令君强太多了。”

刘晔眼神紧缩,盯着骑士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不安。一个普通的骑士如何有这等口才?这是朱桓特地找来挑事的吧?他看了天子一眼,很想将天子手中的战书拿过来看一看,却又不便失礼。

“你究竟是谁?报上乡里姓名。”

“你不必怀疑太多,我不是什么名士,也没读过什么书,只是久在军中,略知河南形势罢了。”骑士手腕。“李唯,无字,今年二十有四,定陶人,家在城外平康里。初平五年大疫,我随父母逃难到豫州,入平舆县学读书三年,去年应募从军,在斥候营做一什长。”

天子看得心惊。他常年习射,眼力过人,看得出李唯手上的老茧,知道此人不可能是擅长辩论的名士,从他上马下马的利落来看,应该是常年骑马的人,中原名士是不太可能有如此骑术的。况且李唯所说也不是什么巧辩,而是事实,只不过这事实太戳心,尤其是戳刘晔的心。

身为天子智囊,与旧友鲁肃对峙,却未敢入洛阳一步,这一直是刘晔心里的遗憾。对方揪住这一点不放,显然是冲着刘晔来的。是朱桓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叫陆议的少年的计谋?

天子打开了手中的战书,迅速浏览了一遍,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答案。这封战书的落款是朱桓和陆议两人,起草应该是陆议。通常来说,如非特殊情况,军谋是不会在这种战书上落款的,陆议这是刻意针对刘晔。朱桓向他挑战,陆议向刘晔挑战,双方虽然还没见面,战斗已经开始。

天子心中涌起战意。他眉梢轻挑,沉吟了片刻,将战书递给刘晔。

刘晔接过来一看,也觉得忍无可忍。战书中不仅无君臣之礼,更是列举了种种事项,直言天子不如孙策,只配与朱桓为敌,还说孙策已经到达平舆,但他不会出战,除非天子能够攻克定陶,击败朱桓。最后,朱桓又列出了自己的兵力部署,甚至画了一张定陶城的草图,就差写上“等你来战”四个字,骄狂之态几乎要溢出纸面。

刘晔又惊又喜。这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正在揣测朱桓会如何排兵布阵呢,没想到朱桓居然主动告诉了他。他知道双方的兵力,也知道定陶城的布局,从各种已知的信息来看,这份城防草图应该是真的。

朱桓还是太年轻,陆议也是,年轻人冲劲有余,却不够谨慎。之前失落了巨型抛石机的图纸,现在又主动亮出城防图,这不是自信,这是自负。

刘晔和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陛下,我以为朱桓是什么勇士,原来不过是色厉内荏,徒有其表。双方兵力相当,他却不敢出城一战,只敢躲在城里叫嚣,实在可笑。”

天子会意,说道:“是啊,躲在城里大言不惭,却不敢出城一战,不过一懦夫尔,何足道哉。”他命人取来纸笔,就坐在马背上,一手握着战书,一手悬空,一挥而就。

“马卿,你辛苦一趟,回复朱桓,并向他挑战。”

马超拱手应喏,上前从天子手中接过战书,看了一眼,带上部曲,踢马出阵,向定陶城奔驰而去。他来到护城河边,勒住坐骑,看着城头的朱桓、陆议,高声叫道:“朱休穆,陆伯言,别来无恙?”

看到马超,朱桓、陆议相视而笑。马超这白痴果然是食言了。至于是被人激的还是本性如此并不重要。陆议扬声道:“马孟起,你今日到此,是挑战还是归降?还是说你手中的铁矛锈蚀了,想换一根新的?”

马超面红耳赤,觉得手中的铁矛有点烫手。不过他更清楚,陆议说的是铁矛锈了,其实是骂他食言而肥,良心锈了。他离开孙策时,陆议还在孙策身边,对他的誓言可是一清二楚。

“伯言,何出此言。我今天到此,既非挑战,也非归降,只是闻说阎彦明武艺精进,多年不见,想与他切磋切磋。烦请伯言转告彦明,出城一叙。若是不敢,以后自夸时就不要再提某的名字,以免贻笑方家。”

陆议放声大笑。“原来是向阎将军挑战的,这倒是有奇怪。马将军脖子又痒了?你现在用的可是铁矛,这一矛下去,会死人的。”

马超恼羞成怒,刚要说话,陆议又沉下脸,厉声喝道:“马孟起,你是三岁小儿么,任人摆布。当年你辞别吴王时是怎么说的?出尔反尔,食言自肥,你还有什么面目向阎将军挑战,心里不虚么?天子所用不是吕布、刘备,就是你这等人,难怪如丧家之犬,忽而河东,忽而河北,如今又来了河南,招摇过市,却不敢一战。”



第2117章 天子有奇计

陆议没有说话,看着远处的烟尘出神。

天子率并凉精骑赶到,为董昭掠阵。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大纛,更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冲天的烟尘。陆议很好奇,他很想看看这位少年天子是如何的英武。

在吴王身边时,他偶尔听吴王提起天子,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让人揣摩不透。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吴王对天子是欣赏的,他从建业赶来会不会是满足天子的心愿,亲自与他对阵?

没听到陆议的回答,朱桓转头看了一眼,见陆议看着远处出神,不禁一笑。“将功赎罪?”

陆议一愣,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朱桓。朱桓指指远处的烟尘。“击败天子,将功赎罪。”

陆议笑了。“击败天子可不够,至少要重创。”他拍了拍城垛,又曲指将城垛上的一颗小石子弹开。“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不战而走,从此紧守关塞。”

朱桓赞同地点点头。“那我们就缠着他,为大王创造战机。”

“不,大王只是为将军掠阵,若非必要,他未必会亲临战阵。将军,虽然天子入兖州是意外,可是大王新的命令到达之前,你都是兖州战区的主将,不可寄希望于他人。”

朱桓凛然,沉吟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长缨在手,如何才能缚住苍龙?”陆议轻轻叩击的城垛,眼珠转了转,忽然说道:“将军,我们给天子写一封战书吧。”

“战书?”

“对,向他邀战。”陆议笑了起来。“少年意气,戒之在斗。他今年弱冠,将军二十四,我十八,年龄相当,又有天子之尊,岂能输给你我?譬如说董昭麾下有一小将向将军挑战,将军会避而不战吗?”

朱桓哑然失笑。“伯言,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太阴险。”他一拍城垛。“就这么干。看看这小皇帝是真勇还是虚有其表。”

陆议说干就干,命人取来纸笔,就在城墙上,提笔疾书。

——

天子勒住坐骑,看着远处奔驰而来的骑士,回头看了一眼刘晔。

他不明白朱桓这时候派使者来有什么目的,总之不可能是投降。难道是挑战?这似乎既没必要,也没意义。他已经率部到了城下,能攻自然会攻,不能攻自然会撤,绝不会被朱桓的几句话左右。

刘晔也觉得有些奇怪,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正在他们疑惑的时候,那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副文书,扬声道:“大吴荡寇将军朱桓,向关西天子挑战。”

骑士的声音很洪亮,即使是在纷乱的战场中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他勒住坐骑,缓步向前,连续重复了三次,才来到天子面前,拱手施礼,双手奉上战书。

“大吴荡寇将军朱桓,向关西天子挑战,战书在此,请汉天子御览。”

天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朱桓这个做流派很可笑。他一边示意虎贲郎上前接战书,一边笑道:“怎么,朱桓要与朕在阵前决斗么?他是想比骑射,还是想比近战?朕麾下勇士无数,随他挑。”

骑士笑笑,再次拱手。“两军交战,胜负不在匹夫之勇。不过若是关西天子亲自出战,荡寇将军盛情难却,或许会与关西天子一战。其他人么,就算了。”

“放肆!”刘晔忍不住喝斥道:“吴王亦是大汉之臣,朱桓岂敢与天子对阵?吴国之臣难道就不是大汉之臣了?来人,将这个狂徒拿下。”

两个虎贲郎上前,扭住了骑士,将他摁在地上。骑士也不反抗,跪在地上,却面带笑容。天子冷眼旁观,看得诧异,抬起手,示意虎贲郎不要急着杀人。

“你不怕死吗?”

“怕死。”骑士淡淡地说道:“不过从军出战,伤亡在所难免。”他挣脱了虎贲郎的挟持,站起身来,掸掸膝上的尘土。“能死在关西天子的刀下,总比死在普通一卒的刀下有意思些。黄泉路上,我会慢点走,等着诸位。”

他将目光落在刘晔脸上,嘴角微挑。“如果我猜得不错,足下想必就是秘书台的刘令君了?”

刘晔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荡寇将军说,刘令君与鲁督为友,德才皆稍逊一筹,如今高居秘书令,可见关西天子不及吴王,只能与荡寇将军相敌。”

刘晔大怒。“放肆,就凭你小小军卒,亦想在天子面前鼓唇弄舌?真是不自量力。”

骑士哈哈大笑。“某既是鼓唇弄舌,令君又何必生气?鲁督在河南,面对关西天子的大军,一发一矢,而令关西天子退避三舍,过旧都而不敢入。相比之下,可比令君强太多了。”

刘晔眼神紧缩,盯着骑士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不安。一个普通的骑士如何有这等口才?这是朱桓特地找来挑事的吧?他看了天子一眼,很想将天子手中的战书拿过来看一看,却又不便失礼。

“你究竟是谁?报上乡里姓名。”

“你不必怀疑太多,我不是什么名士,也没读过什么书,只是久在军中,略知河南形势罢了。”骑士手腕。“李唯,无字,今年二十有四,定陶人,家在城外平康里。初平五年大疫,我随父母逃难到豫州,入平舆县学读书三年,去年应募从军,在斥候营做一什长。”

天子看得心惊。他常年习射,眼力过人,看得出李唯手上的老茧,知道此人不可能是擅长辩论的名士,从他上马下马的利落来看,应该是常年骑马的人,中原名士是不太可能有如此骑术的。况且李唯所说也不是什么巧辩,而是事实,只不过这事实太戳心,尤其是戳刘晔的心。

身为天子智囊,与旧友鲁肃对峙,却未敢入洛阳一步,这一直是刘晔心里的遗憾。对方揪住这一点不放,显然是冲着刘晔来的。是朱桓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叫陆议的少年的计谋?

天子打开了手中的战书,迅速浏览了一遍,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答案。这封战书的落款是朱桓和陆议两人,起草应该是陆议。通常来说,如非特殊情况,军谋是不会在这种战书上落款的,陆议这是刻意针对刘晔。朱桓向他挑战,陆议向刘晔挑战,双方虽然还没见面,战斗已经开始。

天子心中涌起战意。他眉梢轻挑,沉吟了片刻,将战书递给刘晔。

刘晔接过来中不仅无君臣之礼,更是列举了种种事项,直言天子不如孙策,只配与朱桓为敌,还说孙策已经到达平舆,但他不会出战,除非天子能够攻克定陶,击败朱桓。最后,朱桓又列出了自己的兵力部署,甚至画了一张定陶城的草图,就差写上“等你来战”四个字,骄狂之态几乎要溢出纸面。

刘晔又惊又喜。这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正在揣测朱桓会如何排兵布阵呢,没想到朱桓居然主动告诉了他。他知道双方的兵力,也知道定陶城的布局,从各种已知的信息来看,这份城防草图应该是真的。

朱桓还是太年轻,陆议也是,年轻人冲劲有余,却不够谨慎。之前失落了巨型抛石机的图纸,现在又主动亮出城防图,这不是自信,这是自负。

刘晔和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陛下,我以为朱桓是什么勇士,原来不过是色厉内荏,徒有其表。双方兵力相当,他却不敢出城一战,只敢躲在城里叫嚣,实在可笑。”

天子会意,说道:“是啊,躲在城里大言不惭,却不敢出城一战,不过一懦夫尔,何足道哉。”他命人取来纸笔,就坐在马背上,一手握着战书,一手悬空,一挥而就。

“马卿,你辛苦一趟,回复朱桓,并向他挑战。”

马超拱手应喏,上前从天子手中接过战书,看了一眼,带上部曲,踢马出阵,向定陶城奔驰而去。他来到护城河边,勒住坐骑,看着城头的朱桓、陆议,高声叫道:“朱休穆,陆伯言,别来无恙?”

看到马超,朱桓、陆议相视而笑。马超这白痴果然是食言了。至于是被人激的还是本性如此并不重要。陆议扬声道:“马孟起,你今日到此,是挑战还是归降?还是说你手中的铁矛锈蚀了,想换一根新的?”

马超面红耳赤,觉得手中的铁矛有点烫手。不过他更清楚,陆议说的是铁矛锈了,其实是骂他食言而肥,良心锈了。他离开孙策时,陆议还在孙策身边,对他的誓言可是一清二楚。

“伯言,何出此言。我今天到此,既非挑战,也非归降,只是闻说阎彦明武艺精进,多年不见,想与他切磋切磋。烦请伯言转告彦明,出城一叙。若是不敢,以后自夸时就不要再提某的名字,以免贻笑方家。”

陆议放声大笑。“原来是向阎将军挑战的,这倒是有奇怪。马将军脖子又痒了?你现在用的可是铁矛,这一矛下去,会死人的。”

马超恼羞成怒,刚要说话,陆议又沉下脸,厉声喝道:“马孟起,你是三岁小儿么,任人摆布。当年你辞别吴王时是怎么说的?出尔反尔,食言自肥,你还有什么面目向阎将军挑战,心里不虚么?天子所用不是吕布、刘备,就是你这等人,难怪如丧家之犬,忽而河东,忽而河北,如今又来了河南,招摇过市,却不敢一战。”

第2118章 真正的技术

朱桓、陆议迟迟没有理会天子的要求,根本没有出城迎战的打算。天子无奈,只得与董昭商议攻城。

他们决定在城北发起进攻。

董昭就是定陶人,对定陶城的布局一清二楚。定陶城的南门临水,有一条水道通入城中,供来往的商船出入。李进守城时将这条水道填了,以阻止战船直接入城。朱桓拿下定陶城后,不仅会将这条水道恢复,还会拓宽,以便载有巨型抛石机的战船可以入城。因此,不管是攻南门还是东门、西门,都会面对巨型抛石机的威胁。

唯独进攻北门不会。北门内是郡治所在的小城,为了安全,除了两个规模较小的城门,没有水道出入,用水都是打井,不与外城相通。朱桓要想将巨型抛石机运到小城内,挖渠是不够的,除非将城门都拆了。

攻北门当然也有困难。小城的城墙与大城更高,更坚固,更利于防守,强攻的代价相当高。可是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巨型抛石机的威力太惊人了,铁弹从天而降,中者立仆的场景太过惊人,没有几个士卒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利器。

董昭还有一个私心。他不觉有攻克定陶的可能,已经安排人将昌邑城中的物资和人员转往甄城,攻定陶只是走个过场,打几天,让天子看到伤亡惨重,没什么胜算,自然就撤了。至于天子汲汲以求的奔袭孙策,在董昭看来机会微乎其微,用天子本人的话说,要看苍天是否护佑了。

刘晔的心思和董昭差不多,一拍即合,并建议天子安排骑兵保护两翼。天子欣然同意,由吕布、董越各领本部,在董昭的左右两翼列阵,自己则率领羽林骑和精选出来的一千并凉骑兵坐镇后方,养精蓄锐,等待奔袭孙策的战机。

战斗就此拉开序幕。董昭在北门外摆出上百架抛石机,包括那几架只有底座的巨型抛石机。这些巨型抛石机虽然没有真正的梢杆,只是半成品,比起普通的抛石机来毕竟强不少,在城中没有巨型抛石机相应的情况下,着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朱桓、陆议在城头看见被推到阵前的巨型抛石机,也只能表示无奈。这是一个教训,千万不能把什么事都想得太美好,不要以为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要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食其果。

但张奋不服。他决定在没有巨型抛石机的情况下,依靠己方更胜一筹的操作技巧,与城外的对手展开一场技术较量。站在近千名木学堂匠士和抛石机操作手面前,他自信满满地说道,他们都知道我们的巨型抛石机无可匹敌,却不知道真正无可匹敌的并不是巨型抛石机本身,而是我们这些人。哪怕没有巨型抛石机,我们用普通的抛石机也一样可以打得他们跪地称臣。

“我们这几年的算学、木学是白学的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

匠士和操作手们哄堂大笑,意气风发,随即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不到一会儿,就提出了好几个方案。张奋准备好了黑板,让他们轮流到前面来,向众人解释他们的方案,互相探讨、辩驳,择优而用。一开始,想发言的人很多,但随着讨论的深入,争论集中到了几个水平最高的匠师身上,他们在黑板上画出一道道线,算出一堆数据,大部分操作手和医师、匠士已经跟不上节奏,只能等最后的讨论结果。

半个时辰后,张奋亲自选择了几个方案,并细化成操作条例,指派不同的团队去执行。

“是时候展示我们真正的技术了。”张奋慷慨激昂的如是说。

众人领命而去,奔上不同的操作位,调整抛石机的配重和弹丸,张奋联络强弩校尉谢宽,要求他们配合抛石机调整战术,尽可能优化打击效果。

谢宽欣然从命,将几个都尉、军侯叫到跟前,让他们听张奋讲解战术安排。

为了有足够震撼的效果,张奋、谢宽准备好之后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击,阻击董昭的部下布阵,而是耐心地等董昭完成部署,所有的抛石机都安放到位,操作手们也纷纷就位,这才击鼓叫阵。

在激昂的战鼓声中,张奋厉声大呼,下令发起攻击。

“点火!发射!”

“喏!”手持火把的操作手点燃了陶罐外面涂的油脂,陶罐瞬间燃烧起来。击发手抡起手中的木锤,砸在铁质的锁扣上,锁扣打开,配重箱下沉,长长的梢杆扬起,将灌满黑色油脂的陶罐甩上了天空。陶罐在空中散开,外表的火焰被劲风吹得呼呼作响,如流星飞坠,扑向城外的阵地。

“啪——”一只陶罐落地,四分五裂,里面的油脂飞溅,随即被罐体上的火引燃,大火冲天而起。

“啪!啪!”数百只陶罐连续落地,大半落在了预定的地点,击中了离城墙最近的十几组抛石机,瞬间将这些抛石机点燃,大火迅速连成一片,在阵前熊熊燃烧。准备发起攻击的冀州军将士也被火烧着,一个个惊恐的大叫着,顾不得操作抛石机反击,拼命扑打身上的火。可这些黑色的油脂非常粘稠,沾上就很难甩脱,烧得甲胄发烫,皮肉更是滋滋作响,阵地上一片哀嚎。

城墙上发出一阵欢呼声,抛石机随即向更远处延伸打击。与此同时,强弩手对慌乱一团的冀州军展开覆盖式射击。箭雨从天而降,被烧得焦头烂额,疏于防备的冀州军伤亡惨重,更加慌乱,不顾押阵的亲卫营,纷纷夺路而逃。

冀州军的阵地成了火海,黑烟滚滚,热浪逼人,对面看不到人,只能听到火海中凄厉的叫声,如百鬼夜哭,极是瘆人。

借着火势掩护,城门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先冲出数百名精甲步卒,然后又冲出百余名手持斧斤的工匠,工匠们奔到那几架巨型抛石机的面前,丁丁当当一阵敲,迅速将那几架抛石机底座拆散,然后扛的扛,抬的抬,运回城中。

仅仅小半个时辰,第一轮战斗就结束了。董昭费了好大力气才运到城下的上百架抛石机被毁了大半,剩下的离城墙太远,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当火焰渐渐熄灭,面对阵前被烧毁的抛石机残骸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董昭欲哭无泪。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那几架巨型抛石机不见了,除了梢杆,整个底座都消失了。

“这……”董昭用力的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他知道为什么运气那么好,会捡到巨型抛石机的底座图纸了。

城中,张奋背着手,打量着工匠们从城外搬回来的抛石机底座部件,连连摇头。“太粗糙了,太粗糙了,没有一个尺寸符合要求的。这些人就不能用点心么?按照图纸加工都加工不好,他们还能做什么?就这水平还想来攻城,真是不自量力。”

陆议在城上见张奋摇头晃脑,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大声问道:“张祭酒,这些抛石机什么时候能组装完成?”

张奋仰起头,大声说道:“不行啊,这些部件做工太差了,尺寸都不对,还要重新加工一下,至少要一天,说不定要两天。”

“最多只能给你一天时间。”

“好吧,我尽力。”张奋拍拍手。“诸君,动起来,动起来,开工了。”

工匠们哄笑着,一边鄙视着兖州工匠的技术水平,一边抬起相关的部件,散到各处,进行精加工,再和准备好的梢杆配合,组装起来备用。

——

正式的战斗还没开始,远程对攻就挨了一闷棍,不仅董昭深受打击,就连天子也吃惊不小。他们意识到双方的实力绝不能用兵力来衡量,兖州的木学堂和豫州的木学堂没法比,双方在军械水平的差距悬殊,他们根本没有一点机会。天子心情复杂,他早就知道孙策重视工匠,很早就在南阳建木学堂,也知道孙策在军械上优势明显,可是这一次亲眼见识了双方的抛石机对攻后,他才真正明白这个优势究竟有多大。

比起双方在抛石机上的实力差距,甲胄、刀矛上的那点差距不值一提。

一时间,天子心灰意冷。差距这么大,还打个什么劲。他们根本不可能攻克定陶,那孙策又何必要来?孙策不来,他们就没有出奇制胜的机会,再僵持下去也只是自取欺辱。

算了吧,还是回关中闭关自守,想办法开拓西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天子召集诸将议事,透露了想撤兵的想法。吕布、马超虽然不甘心,可是看到董昭的头阵输得那么惨,也清楚奔袭孙策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僵持无益,不如早退,等以后有机会再报仇。

董越一直没吭声,像个小透明似的站在角落里,只是眼神游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就在他们达成一致,准备撤退的时候,朱桓的回复到了。

原本以为你们捡到了抛石机图纸,有一定的攻城能力,才在城中静候,没想到你们还是这么弱,实在让我失望。为了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知道什么叫大势所趋,不要再有痴心妄想,早日向吴王称臣,实现天下太平,我决定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出城与你们交战,堂堂之阵,一较高下。



第2119章 小军师

“陛下,臣以为不可。”董昭躬身施礼,神情凝重。“此乃缓兵之计。朱桓、陆议虽年少,却狡诈过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吕布、马超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神情不屑。随即又觉得与对方如此默契实在不妥,互相瞪了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同时把头扭了过去,一副势不两立的气势。

天子瞥着战书,沉默了片刻,又道:“子扬,你以为如何?”

刘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出了一会儿神,等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才慢吞吞的说道:“陛下,臣在想,鲁肃此刻应在何处。陛下进入兖州已经半个多月,孙策本人都从建业赶来,鲁肃为何一直没有消息?他是不担心朱桓、陆议,还是另有所图?”

天子明白了刘晔的意思。刘晔和董昭一样,对攻克定陶失去了信心,也不相信野战就能克敌制胜,为求万全,他宁愿撤退,只是担心吕布、马超不肯,所以特地强调鲁肃的异常反应。

鲁肃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要么是相信朱桓、陆议的实力,认为他们没什么危险,但更可能的却是他掩饰了行踪,另有所图,比如抄他们的后路。孙策本人都从建业赶来了,鲁肃就算相信朱桓、陆议,也应该有所表示,一点反应也没有未免不太正常。

既然朱桓能凭借巨型抛石机迅速攻克定陶,鲁肃如果也有巨型抛石机,攻城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毕竟他可是半天拿下弘农的人,而且是在没有巨型抛石机的情况下。朱桓、陆议拖着他们,鲁肃趁机断他们退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果然,刘晔话音未落,吕布、马超神情已变,整个人的气势弱了三分,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天子暗自叹了一声。这次入兖州又是白忙一场,定陶失守,李进阵亡,昌邑也没保住,唯一的成绩就是掩护董昭后撤到甄城。孙策就在数百里之外,根本没有露面,就让他知难而退。

“依董公之计,当如何?”天子心情低落,有些怏怏。

董昭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最怕天子年轻气盛,非要与朱桓野战。野战自然比攻城好一些,却也谈不上什么优势,更何况还有孙策在一旁虎视眈眈。从全局考虑,当然还是先撤退最安全。

“臣以为刘令君所虑极是。陛下与孙策争的是天下,不在一城之得失。既然进不可得,当先守退路,以策万全。譬如弯弓,当先引弦,然后发矢,方可杀人于百步之外。北人骑马,南人操舟,越往北,于陛下越有利。”

董昭走到地图前,详加解说。兖州境内的河流大多是东西方向,朱桓靠水运,路途迂远,并不方便,远不如骑兵来得迅速。如果将战线后撤到甄城、濮阳一带,不仅可以避免被鲁肃切断后路的危险,就近得到东郡世家的补给支持,还可以拉长朱桓的补给运输线。此消彼涨,对己方更有利。

更重要的是,定陶向北两百多里内只有濮水可称大河,其他皆是平坦之地,一旦发现战机,骑兵完全可以长驱直入,充分发挥骑兵的优势。

听完董昭的解释,不仅天子深表赞同,吕布、马超也觉得此计可行。他们不久前刚从濮阳赶来,了解这里的地形,比起深入豫州作战,后退到濮阳等待战机无疑更保险。

“那就让朱桓、陆议再多活几日。”吕布恨恨地说道。

“朱桓可以给你,陆议一定得留给我。”马超握紧了拳头。“我一定要敲下他的牙齿,拔掉他的舌头,看他还能否胡言乱语。”

“那得看你够不够快。”吕布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刘晔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

葛陂,水榭。

“姜还是老的辣。”孙策将军报丢在案上,轻笑一声。“一进一退,高下立现。”

孙尚香拿起战报,看了一遍,咂咂嘴,有些遗憾。“伯言有些急了,意图过于明显。”

孙策瞅了孙尚香一眼,嘴角挑起笑意。天子主动撤退,让朱桓、陆议的计划落了空,绝不仅仅因为朱陆二人的意图过于明显,而是他们本来就没有攻城的决心,只是为了出奇制胜。兵力相当,军械又相差太大,但凡冷静一点,都知道攻城不可行。

至于天子想用什么奇兵,孙策虽不敢肯定,却也大致猜得到。考虑一下双方的优劣长短,无非就那几种方式。天子现在能用的也就是骑兵,有飞将吕布,还有赵云、马超,再加上一万并凉精骑,还是有机会一搏的。

孙策招招手,将孙尚香叫到面前。孙尚香轻轻一跃,坐在孙策膝上。孙策扶着她的腰,捏捏她的鼻子。“如果你是天子,你会怎么打?”

“我……”孙尚香歪着脑袋,沉思起来。

徐节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脸色微红。“大王,三将军,君子当慎言慎行。”

孙策哈哈一笑,对孙尚香笑道:“快下去,你的军师要进谏了。”

“老夫子!”孙尚香撇了撇嘴,却还是乖乖的跳了下来。她今年十二,过了年十三,按照惯例,就可以嫁人了,不能再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况且她自己也渐渐懂事,知道男女有别,虽然嘴上嫌疑徐节啰嗦迂腐,却是从谏如流。

“呃……”徐节舔舔嘴唇,又道:“大王,臣说的不仅是男女有别,大王不宜过于宠溺三将军,出言亦当谨慎,以免引人误会。”

孙策很惊讶。“我也有错?”

徐节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大王不宜以三将军比天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传了出去,甚至有讹传言,不仅对三将军不利,对大王也多有烦扰。”

孙策哑然失笑,却不得不承认徐节的担心有道理。这种事太敏感,他对孙尚香一向宠爱,难免会有人担心。女人的心思最难猜,嫡子又是袁氏姊妹的心结,引起误会实在太值当。

“我检讨,我检讨。”孙策很郑重地说道。徐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退了下去。孙策示意她看看军报,一起发表一下看法,当作一次练习。徐节应了,拿起军报,与孙尚香到一旁研究去了。

孙策来回踱了几步,考虑着接下来的战事。天子、董昭向北撤,兖州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形势却更加复杂,也不知道朱桓、陆议能不能应付得来。到目前为止,朱桓、陆议的表现还不错,虽然有点玩脱了,总体来说还在可控范围以内,但准备的手段都曝光了,接下来无巧可取,只能各凭实力,还能不能顺利拿下整个兖州,不仅要看他们的能力,可能还要加点运气。

对手太狡猾,又处于崩溃与暴走的边缘,随时可能铤而走险,这个考验一点也不轻松。

孙策正在沉思,甄像来报,荀彧求见。

孙策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拍额头。这两天只顾着定陶的战事,完全忘了荀彧。陈群也忙,几天没见面,也不知道思想工作做得如何。不过汝颍系目前处境尴尬,缺一个真正够格的精神领袖,想来陈群不会消极怠工。

孙策斟酌了一下,示意甄像请荀彧进来,又让徐节去准备茶水,一会儿旁听。听到荀彧名字时,徐节的眼睛就亮了,只是不好主动开口请求,听得孙策此言,正中下怀,放下军报就去了。

“看完了没有?”孙策问道。

“回大王,看完了。”徐节俏声应道,透着不多见的欢乐。孙策不禁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到底是小姑娘,别看平时一副稳重大方的模样,真遇到了心中偶像,还是控制不住少女心。

在汝颍系有意无意的宣传下,留香令君四个字已经成了一个传奇。只不过传奇就像肥皂泡,看起来很梦幻,破碎了也不过是几滴水,至于是污水还是泪水,那就因人而异了。孙尚香对荀彧就不感冒,总觉得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过了一会儿,楼梯声响,荀彧慢慢走了上来。他低着头,拱着手,胡须修剪得很整齐,头发一丝不苟的压在冠中,身上穿着一件新袍,比上次精神了不少,只是鬓边白发又多了几根,看起来有些沧桑。他在楼梯口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深施一礼。

“颍川荀彧,见过吴王。”

孙策眼神微闪,伸手虚扶。“荀君这几日可好?都去了哪些地方?”

荀彧再拜。“在葛陂周边转了转,去平舆拜会了王府君和几位老朋友。还有一些朋友闻讯赶来,小酌几杯,叙叙别情。”

孙策点点头,请荀彧入座。荀彧还没出河南时,辛毗就送了消息回来,如今又过去大半个月,只怕半个豫州的人都知道了,赶来见他的不会少。

孙策在正席就座。徐节端着茶上来,瞅了荀彧一眼,抿嘴而笑。到孙策面前奉茶时,孙策看着她,似笑非笑,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如何?”

徐节忍着笑,眨眨眼睛,借着身体的掩护,悄悄地指了指腰间的玉玦。



第2120章 治标与治本

徐节转到荀彧面前,奉了茶,又偷偷看了一眼,退了下去。

荀彧看着案上的茶雾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小粉丝。他眉头轻锁,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脸色略显苍白,面颊清瘦,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一杆即将泛黄的青竹。

果然是君子如玉,瑚琏之器,很有气质,然而……没什么用。

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着茶,想着荀彧原本生命轨迹上的悲剧,一时出神。我是救了他,还是让他受伤更深。不仅是荀彧,天子也如此。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是会感谢我,还是会诅咒我?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开口。徐节悄悄的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荀彧,偶尔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挪开眼神。孙尚香一脸鄙夷地看着她,眼睛翻得只看见眼白,看不到眼瞳。她一向尊敬这个比她年长几岁,亦师亦友的小军师,把她当作聪明理性的代表,今天算是看透了她的本质。

过了一会儿,郭武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见荀彧在座,他停了一下,欠身施礼。他身上穿着甲胄,腰间佩着环首刀,走路时甲叶摩擦,哗哗轻响,脚下的皮靴也有些重,惊醒了荀彧,抬头一看,一时竟没认出来。

“阁下是……”

郭武笑了。“令君,我是郭武啊,当年在长安,曾随阿舅拜见过令君。”

荀彧恍然大悟。“原来是阿武啊。几年不见,你变了模样,都认不出来了。你这是……”荀彧一转眼,看到一旁的甄像,这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连忙示意郭武先办公务。郭武点点头,两步迈到孙策身边,凑到孙策耳边,低语了几句。

“大王,鲁督传来消息,已经抢占句阳、成阳二城。”

“当真?”孙策又惊又喜。这可是个好消息,天子刚刚撤退不久,鲁肃已经传来消息,占领了句阳、成阳二城,根据远近距离的计算,他应该是抢先一步,切断了天子的退路。

“刚刚收到斥候的口讯,还没有得到公文。”

孙策微微颌首。江东军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方法,紧急情况下,由游弋在城外的斥候先传递口头消息,以免主将因战事而耽误时间。事先约定好几个信号,事情发生时,发出特定的信号,游弋在外围的斥候看到信号后,翻译成特定的信息,第一时间接力传递,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以便让配合的部队做好准备,及时反应。

鲁肃只有一万多人,要拦住天子、董昭的大军有些困难,即使加上朱桓率领的人马也只是相当,胜是能胜,只是代价会大一些。郭嘉还有两天才能到达睢阳,到了睢阳还得转陆路北上,有三百多里的陆路要赶,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孙策迅速估算了一下路程。“传书郭祭酒,让他转泗水,去定陶。中军集结,准备出发,去睢阳。”

“喏。”郭武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孙策心中喜悦。本以为天子主动撤退,这一战又不了了之,最后还要靠一步步的蚕食攻取兖州,现在鲁肃截断了天子退路,决战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有些按捺不住。虽然没有雀跃,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直到发现荀彧的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收起兴奋之情,咳嗽了一声。

“荀君?”

荀彧讪讪地拱拱手。孙策和郭武的声音都很小,荀彧也自觉,没有刻意听,只是从孙策的神色中看到了些许兴奋,心中不免不安,担心天子的安危,这才多看了孙策两眼,却被孙策发现,疑心他偷听,有悖为客之道,不免窘迫。

“大王,彧并非有意探听,只是……”

孙策挥挥手。“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刘协攻定陶不下,撤了。”

荀彧“哦”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既有轻松,又有遗憾,更有说不出的沮丧。孙策直呼天子姓名,他身为天子使者,本当严正交涉,奈何眼下形势严峻,他不得不委屈求全。他这些天见了不少人,知道没什么人把刘协当回事,包括很多士人在内,对其重用关中人、凉州人非常反感,直呼其为关西天子,更有甚者称其为凉州天子、羌胡天子。豫州如此,荆扬青徐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管他承认与否,朝廷在关东已经人心尽失。在这种情况下,再与孙策争执君臣之义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摆正心态,为天子争取一线生机。

只是一想到迁都关中是他的首倡,他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当初迁都关中是为了避袁绍锋芒,固守关中,休养生息,谁会想到袁绍一战而亡,反而让孙策坐大了。

孙策看得真切,心中暗笑。“荀君这是什么表情,兴奋还是沮丧,抑或是兼而有之?”

“一言难尽。”荀彧再次拱手。“不管怎么说,兵革暂息总是好的。”

孙策笑道:“这可未必。秦灭六国,天下一统,也是兵革暂息,可惜没几年就山东大乱。汉统天下,也是兵革暂息,然而霸王方死,汉高祖就对韩信、彭越等人下手。由此可见,行霸道虽能得逞一时,却不是长治久安之计。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大王欲治本?”

孙策点点头。“虽不敢说必成,却值得一试。若能有所进步,此生无憾。”

“大王志向高远,令人钦佩,也于革故鼎新,亦是大勇。只不过以彧愚见,大王所行并非真正的王道,长治久安亦不可得,与汉家杂用霸王道相比,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

孙策无声地笑了,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打量了荀彧片刻。荀彧拱手躬身,迎着孙策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孙策,气定神闲,只是气息有些过于悠长,未免刻意,不如孙策从容。

两人相视无言,气氛一时有些紧张。甄像、徐节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不愿错过一个字。孙策是吴王,不久的将来还会再进一步,成为天下之主。荀彧是汝颍名士,身负王佐之才,与首相张纮有一生之约。这两个人皆是天下智者,他们讨论治道,绝非一般人有机会聆听。哪怕是多听一句话,他们也是受益匪浅。

只有孙尚香连连撇嘴,不以为然,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愿闻高明。”良久,孙策淡淡地说道。



第2121章 慧眼王佐

荀彧双手捧起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品了品,慢慢地咽了下去,温和的眼神穿过袅袅的茶雾,看了孙策一眼。

刹那间,孙策有些不安,仿佛被荀彧看穿了底细一般,浑身不自在。他好容易才抑制住挪一下身体的欲望,脸上的笑容却有些不太自然。

荀彧笑了。笑容很淡,有三分会心,四分敬佩,还有一分狡黠,两分失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有鱼乐之辨,固为智者之见。只是鱼乐与不乐,最清楚的不是人,而是鱼。大王聪明过人,励行新政,步步为营,战战兢兢,自然最清楚新政的利弊所在,又何必来考问我?”

孙策垂下眼皮,似笑非笑。“孤本以为荀君是个儒门圣贤,后来才知荀君精法家霸道,现在又听荀君说庄论鱼,真是大开眼界。荀君还通哪些学问,不妨一起说来,也让孤长长见识?”

荀彧微微一笑,摇摇头。“彧非孟子,大王亦非齐宣,何必顾左右而言?”

孙策沉吟片刻,忍俊不禁。他抬手指指荀彧,轻笑道:“荀君虽无孟子之雄,却有孟子之辩,温柔一刀更伤人。行了,你也不必用什么春秋笔法,孤是齐宣王也罢,不是齐宣王也罢,总之不是什么圣人,好色好勇的寡人之疾,一个也不缺。荀君若是因此立论,说孤与刘协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也不算错。只是在孤看来,五十步与百步还是有区别的。你说呢?”

面对孙策的调侃,荀彧微窘。他放下茶杯,收起笑容,郑重地拱手施礼。“大王言重了,彧的确不敢以大王比诸齐宣王。彧虽读书,却非善辩之人,引喻失当,还请大王见谅。”

“不敢。”孙策笑笑,欠身还礼。

荀彧再拜,不紧不慢地说道:“初平三年,彧辞河北,远赴长安,蒙天子不弃,付以中兴之任,便东施效颦,仿大王新政,至今八年,有得有失,不足为外人道。然,受惠大王不浅,今日有幸与大王面谈,当先向大王致谢。”

说完,荀彧避席,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谢大王不言之教。”

孙策盯着荀彧看了一会儿,也离开坐席,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荀君客气了,不敢当。”

荀彧再拜,回到席上。“彧虽用心,但资质愚钝,学大王之政数年,徒有其形,不得其神,关东、关西差距日大,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尽心收集大王政令、书籍,日夜苦研,小有心得,今日有幸,请大王赐教。”

“荀君谦虚了,不敢有教,互相切磋吧。”孙策笑笑,又不紧不慢地添了一句。“当年在洛阳,荀君曾与张相有约,今日讨论政道,本当由张相与荀君相敌才对。只可惜张相不在,只好由孤代替。言语失当之处,还请荀君见谅。”

荀彧也笑了。孙策这句话是调侃他当年不自量力,与张纮定下赌约,虽略嫌轻佻,却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好事。他没有纠缠这些细节,按照预定的计划,直奔主题。

“彧效仿大王之政,又读诸公承大王意所作新书,自觉大王之政有三,比诸人体,可谓强根基,活气血,生智慧。强根基者,限名田,抑兼并,开屯田,兴工商,藏富于民。活气血者,兴教育,建工坊,倡四民,和阴阳,使万民各安其业,相辅相成。生智慧者,重贤者,建诸堂,刊论著,论短长,以史为鉴,弃短扬长。”

荀彧侃侃而谈,虽然没有刻意用华丽的辞藻,却不自然的带出了节奏,自有一番气势。孙策固然听得欢喜,一旁的甄像、徐节也连连点头,赞同荀彧的总结到位,言简意赅。

“新政施行八年,第一个五年计划也已经完成,大王的新政可谓成就斐然。尤其是强根基、活气血,堪称奇效,即使商鞅复起,也当自愧不如。王道胜于霸道,可谓有信。”

孙策不为所动。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关键。“荀君还是说说不足之处吧。这生智慧又何如?”

荀彧眉梢轻扬,露出一丝浅笑。“生智慧不能说无成,只是有未尽之处,若不能解,将来怕是要功归一篑,甚至可能自贻其咎。”

“哦?”

“彧前些日,再读杨公、黄公所著官制史稿,忽有所得,与大王新政相对照,自觉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以前之凝滞处,也涣然冰释,再无障碍。”

孙策眉梢轻动,暗自吁了一口气。他猜到了荀彧可能要说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点也不错。张纮他们都忙于繁杂的公务,欣喜于取得的成绩,或者迷惑于他的英明,有些事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好说,现在却被荀彧这个旁观者一眼识破,也是天意。

政治、人心这种事,果然是几千年没变化。他能玩的,这个时代的聪明人都能玩,而且会比他玩得更好。他能领先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年,过了这几年,在政治上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愿闻其详。”

“大王真想听?”荀彧很意外,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又貌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少年。

“当然想听。”孙策笑得很狡黠。“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悟到的是什么,又是不是我需要担心的?”

荀彧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微微颌首,一字一句地说道:“敢问大王,以四民皆士代替贵贱有别,以百工之学代替儒家经术,以奉官守职代替世卿世禄,以什么来代替天命?若无天命,大王固然可以因德泽天下而履至尊,子孙又凭什么继承大王的事业?”

孙策笑眯眯地看着荀彧,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虽然荀彧的答案和他想象的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区别,但意思差不多。新政推行到最后,有一个根本问题无法解决:君主世袭。他号称不信天命,但没有天命的支撑,孙家凭什么为天下之主?

这个问题无解,所以最后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某种虚君甚至干脆罢免君主的体制,可是他身在其位,自然不愿意跨出那一步。正如他提倡男女平等,必然要导致一夫一妻,可他却偏偏娶了那么多佳人,还一个都舍不得放,面对蔡珏的疑问时,只能回以一句“我不愿意”一样。

“请大王指教。”荀彧追问了一句。

甄像、徐节脸色变了,就连孙尚香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棘手,紧张地舔着嘴唇,悄悄地用手捅徐节,连连使眼色,希望徐节出来解围。徐节急得小脸通红,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完全没想到荀彧会问出这个问题,偏偏仔细想想,这个问题却是一直存在的。荀彧虽然是当世智者,却不是唯一的智者,既然荀彧能想到,自然也会有别人能想到,只是没有这么问过而已。

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她真的不知道。勉强发言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荀彧笑话孙策。新政是孙策推行的,孙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却让一个小姑娘出来搪塞?

徐节紧张地看着孙策。现在能回答荀彧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孙策自己。

看着神情恬淡,眼神却有些咄咄逼人的荀彧,孙策一点也不紧张。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虽然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却不等于没有答案。正如当初面对蔡珏的质问,“我不愿意”也是答案。

“荀君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未解决的问题。”

“那大王准备如何解决?”

“暂时还没有解决之道。”

“那大王是否同意,在这一点上,大王的王道与汉家的霸王道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

“你要是这么说,亦无不可。”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孤刚才也说了,五十步与百步还是有区别的,不可等同而观。令祖荀卿有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目标再远,迈出一步和原地不动总是有区别的。你说呢?”

荀彧一时语塞,倒不太好回答。他既没想到孙策会坦然承认这个问题,更没想到孙策会用这种解释来应对,而且引用了他的先祖荀子的话。五十步与百步有区别吗?在他看来没有,但是在孙策看来有,而且仔细想想,还是孙策的态度更务实些。既然迈出一步都是进步,那五十步与百步怎么可能没有区别?

孙策笑笑,接着说道:“孤本武夫,读书不多,不敢与荀君这样的贤者相提并论。若说荀彧是骐骥,那孤就是驽马。驽马虽不能一跃十步,却胜在不舍。孤不敢指望,也不相信什么圣人能立万世之法,孤只相信事在人为,一步步地向前走,总比原地观望的好。荀君能看出新政的症结所在,不愧为王佐之才。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荀君可有兴趣为解决这个症结出一分力?”

荀彧愕然。他盯着孙策看了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他提出这个问题本是与孙策谈判的,没想到孙策反倒借着这个机会来招揽他。

解决这个症结,这个症结能解决吗?

仿佛看出了荀彧的疑惑,孙策笑容更盛,声音也变得更加温和,带着几分诱惑。“不试试,怎么知道?若能解决这个问题,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德功言何足道哉?”



第2122章 无路可走

荀彧含笑抚须,举手轻摇。“大王谬赞,彧不敢当。且陛下待我甚厚,不敢背弃,为天下笑。且大王麾下贤者甚夥,前有杨黄二公引导,中有张虞二相辅佐,又有张子布、王景兴辈外抚州郡,后有少年英俊无数,不必彧充数矣。”

孙策笑笑。“荀君忠贞,令人钦佩,孤亦不敢强人所难。只是奉孝若听了,难免失望。这样吧,荀君也不必急于决定,且在平舆住着,与亲朋故旧盘桓几日,待孤解决了兖州的事回来,再向荀君请教。”他顿了顿,又说道:“荀君在关中行新政,自谦得其形,不得其神,可知为何?”

见孙策有意软禁自己,荀彧心中不快,正欲严辞婉拒,听得孙策此言,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了又忍,还是问了一句:“还请大王指教。”

“欲观全局,当如飞鸟,俯瞰天下。欲知究竟,当如游鱼,深潜水底。飞鸟翱翔于天,一日看见千山万水,固然一览无余,却过于轻松,不知跋涉之辛苦。鱼潜于草底淤泥之中,所见不过方寸,却能冷暖自知。荀君是飞鸟,飞得高,看得远,潜得却不够深,未免泛泛而谈。不妨将汝南当作一亩之塘,品品这人间冷暖,才能真正通透。”

孙策直起身,拍拍大腿。“与荀君一席谈,虽不尽兴,总算有所进步,甚好。希望下次会面,能再听到荀君高论。荀君,孤还有些事要处理,你看……”

荀彧措手不及。他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呢,怎么孙策又要逐客了?

“彧冒昧,敢问大王是要去兖州吗?”

孙策皱了皱眉。“孤闻,关西天子有三杰,荀君佐大政,刘晔佐军事,刘巴佐民生,可有此事?”

“虽不中,亦相去不远。”

“那荀君还是安心研习新政吧,军事上的事留给刘晔处理为好。”孙策笑笑,拱拱手。“荀君慢走。”

荀彧无语,欲言又止。孙策说得客气,说是让他和刘晔各负其责,其实是让他谨守使者本份,不要试图打探机密,有礼有节,倒让他不好勉强,只能苦笑告退。甄像引他出去,孙策起身,送到廊下,看着荀彧出去了,这才转身看看徐节,扬扬眉。

“如何?”

徐节笑盈盈地施了一礼。“还是大王识人,荀令君是飞鸟,高瞻远瞩,却不落实地。”

孙策哈哈大笑。“不比他为玉了?”

“玉还是玉,只不过是古玉。纵使大王巧手,怕是也难以雕琢。”

“我哪有兴趣雕琢他。”孙策耸耸肩。“你有什么收获?”

徐节眨着眼睛,沉吟良久。“有得有失。见识了智者的境界,从此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敢自满,是为一得。见识了智者的局限,从此知道人无完人,圣贤亦凡,是为一失。”

孙策诧异地打量了徐节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甚好,徐家有你这样的后辈,还能更进一步。尚香有你相伴,我也能放心。两全齐美,甚好,甚好。”

孙尚香跳了过来,抱着徐节的手臂。“大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将我的军师抢走。”

“不抢,不抢。”孙策摸摸孙尚香的脑袋。“我不仅不抢你的军师,还要给你准备几个大将,你觉得伯言如何?那小子虽然长得不行,作战倒还是马虎的。”

“唉呀……”孙尚香红了脸,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捂脸,随即又嘀咕道:“伯言才不丑呢,虽不如大兄、周督英武,却也算得中上之姿,至少比那什么老古玉强。”

孙策大笑。

——

天子勒住坐骑,眼角不受控制的抽动着,看向远方的眼神杀气腾腾。

目力所及之处就是濮水,地平线上有一个黑点,那是句阳县城。不久前,天子南下时,曾在句阳县城外小住,得到了句阳世家豪强的热情款待,如今无功而返,却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热情。

斥候来报,句阳城被鲁肃占据了,城门紧闭,城里的百姓也都被鲁肃控制了,不得出城。战船在濮水中来回游弋,还有骑兵沿河监视,想悄悄地渡河是不可能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鲁肃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句阳?”天子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刘晔。

刘晔看着远处,心中苦涩。鲁肃还真是给面子,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直接掐住了他的要害。濮水由封丘而来,东入巨野泽,不管是去濮阳还是去鄄城,都必须渡过濮水,这一带的官路在濮水之北,句阳和西侧的离狐、东侧的成阳都在对岸,数万大军,携带着大量的辎重,必须走官道,他们只能在句阳渡水。走小路不仅不现实,而且很丢脸,天子绝不能答应。

“辛毗曾任袁谭军师,对此地形势很熟悉。依臣看来,他很可能是绕道濮阳,突袭离狐、句阳。他们有战船,顺水而下,很方便。”刘晔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他一直考虑鲁肃可能从西面来,所以斥候也着重监视浚仪、酸枣方向,却没想到鲁肃会沿河而下。

中平闹黄巾的时候,兖州就是重灾区,这些年不是青州黄巾西进,就是黑山贼东进,袁绍、袁谭父子又连续出兵,这里的百姓不胜其累,早就逃光了。剩下的都是有家有业的豪强。豪强们平时住在城里或者庄园里,只关心自己的产业,不会关注太多。就算看到鲁肃的斥候出没,他们也只会提高警惕,加强庄园的守护,不会主动向县令长发出警报。

庄园的数量毕竟有限,兖州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荒芜,鲁肃从中穿过并非难事。县城的兵力有限,也挡不住他的攻击,很可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失守了,根本来不及传出消息。

句阳离定陶有一百多里,早就超过了斥候的侦察范围,再尽职的斥候也不会到这里来打探情况。

几个因素集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破绽。若是换了别的对手,这个破绽也许影响不了大局,可是当对手是鲁肃时,而这个破绽就非常致命。

鲁肃可是只用了半天就攻取弘农的人。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刘晔自责不已。最近连续受挫,让他不再自信,心情沮丧。

“辛毗……”天子咂了咂嘴,又想起了程昱。没有了当地人的帮助,真是不方便。他到现在都不明白程昱为什么会拒绝他的邀请。程昱既不投孙策,也不降袁谭,他究竟想干什么?去益州追随曹昂?他摇摇头,收回思绪。眼下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如何击败鲁肃才是关键。“传讯董昭,想办法重夺句阳。鲁肃刚来不久,立足未稳,还有机会攻取。等朱桓、陆议追上来,我们腹背受敌,就没什么机会了。”

刘晔点点头,安排人去联络董昭,又提醒天子派出斥候,寻找合适的地点扎营,先稳住阵脚再说。此外还有粮草、辎重需要解决。鲁肃的时间掐得很准,正是他们上一批粮草即将耗尽,新的粮草还没到的时候。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不用打,他们就不战自溃。

这个鲁子敬,真是够狠啊。想起过去两人的交往,刘晔哭笑不得,总觉得鲁肃有故意示威的意思。两人虽然相处莫逆,但他是宗室出身,家世、实力都要比鲁肃强不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主导者。当年西去长安,他也曾向鲁肃发出邀请,鲁肃也答应了,只是后来孙策亲自登门拜访,鲁肃被其诚意打动,这才改了主意。如果当初不是留书,而是亲自去东城邀请鲁肃,鲁肃应该会跟着自己去长安的。

说到底,还是骄傲害人。

董昭收到消息,很快就赶了过来。他赶到濮水南岸,查看了形势后,建议天子改道,经由乘氏去鄄城。既然鲁肃到了这里,没有道理不带水师,就算天子到了濮阳,也很难渡河,返回河北。不如去鄄城,由苍亭津渡河。如今是冬季,行船不便,苍亭津一带可能已经断流,骑兵甚至可以直接过去。

天子和刘晔都觉得董昭所言有理,鄄城背靠东郡腹地,得到补给更方便,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和袁谭率领的主力合力。

“这里有沼泽吗?”刘晔还是有些担心的,指着地图上的成阳和乘氏之间的空白问道。成阳在濮阳下游,西北有雷泽,东侧不远就是大野泽,乘氏在荷水下游,靠近大野泽。从这个地形来看,成阳、乘氏之间肯定还有其他的沼泽,只是面积有限,没有在地图上标出来。

“令君所言甚是,这里的确有不少沼泽。不过问题不大,一是冬天水浅,大部分沼泽都干涸了,不影响军;二是他麾下有不少当地人,熟悉地形,可以带路。要说问题,倒也不是没有。”

董昭沉吟着,神情有些凝重,欲言又止。

天子看得分明,说道:“董公但请直言,无须顾忌。”

“沼泽虽大多干涸,芦苇杂草却多,天干物燥,陛下又身负炎汉火德,万一不慎,臣担心祸福难料。”



第2123章 敌与友

荀彧含笑抚须,举手轻摇。“大王谬赞,彧不敢当。且陛下待我甚厚,不敢背弃,为天下笑。且大王麾下贤者甚夥,前有杨黄二公引导,中有张虞二相辅佐,又有张子布、王景兴辈外抚州郡,后有少年英俊无数,不必彧充数矣。”

孙策笑笑。“荀君忠贞,令人钦佩,孤亦不敢强人所难。只是奉孝若听了,难免失望。这样吧,荀君也不必急于决定,且在平舆住着,与亲朋故旧盘桓几日,待孤解决了兖州的事回来,再向荀君请教。”他顿了顿,又说道:“荀君在关中行新政,自谦得其形,不得其神,可知为何?”

见孙策有意软禁自己,荀彧心中不快,正欲严辞婉拒,听得孙策此言,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了又忍,还是问了一句:“还请大王指教。”

“欲观全局,当如飞鸟,俯瞰天下。欲知究竟,当如游鱼,深潜水底。飞鸟翱翔于天,一日看见千山万水,固然一览无余,却过于轻松,不知跋涉之辛苦。鱼潜于草底淤泥之中,所见不过方寸,却能冷暖自知。荀君是飞鸟,飞得高,看得远,潜得却不够深,未免泛泛而谈。不妨将汝南当作一亩之塘,品品这人间冷暖,才能真正通透。”

孙策直起身,拍拍大腿。“与荀君一席谈,虽不尽兴,总算有所进步,甚好。希望下次会面,能再听到荀君高论。荀君,孤还有些事要处理,你看……”

荀彧措手不及。他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呢,怎么孙策又要逐客了?

“彧冒昧,敢问大王是要去兖州吗?”

孙策皱了皱眉。“孤闻,关西天子有三杰,荀君佐大政,刘晔佐军事,刘巴佐民生,可有此事?”

“虽不中,亦相去不远。”

“那荀君还是安心研习新政吧,军事上的事留给刘晔处理为好。”孙策笑笑,拱拱手。“荀君慢走。”

荀彧无语,欲言又止。孙策说得客气,说是让他和刘晔各负其责,其实是让他谨守使者本份,不要试图打探机密,有礼有节,倒让他不好勉强,只能苦笑告退。甄像引他出去,孙策起身,送到廊下,看着荀彧出去了,这才转身看看徐节,扬扬眉。

“如何?”

徐节笑盈盈地施了一礼。“还是大王识人,荀令君是飞鸟,高瞻远瞩,却不落实地。”

孙策哈哈大笑。“不比他为玉了?”

“玉还是玉,只不过是古玉。纵使大王巧手,怕是也难以雕琢。”

“我哪有兴趣雕琢他。”孙策耸耸肩。“你有什么收获?”

徐节眨着眼睛,沉吟良久。“有得有失。见识了智者的境界,从此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敢自满,是为一得。见识了智者的局限,从此知道人无完人,圣贤亦凡,是为一失。”

孙策诧异地打量了徐节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甚好,徐家有你这样的后辈,还能更进一步。尚香有你相伴,我也能放心。两全齐美,甚好,甚好。”

孙尚香跳了过来,抱着徐节的手臂。“大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将我的军师抢走。”

“不抢,不抢。”孙策摸摸孙尚香的脑袋。“我不仅不抢你的军师,还要给你准备几个大将,你觉得伯言如何?那小子虽然长得不行,作战倒还是马虎的。”

“唉呀……”孙尚香红了脸,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捂脸,随即又嘀咕道:“伯言才不丑呢,虽不如大兄、周督英武,却也算得中上之姿,至少比那什么老古玉强。”

孙策大笑。

——

天子勒住坐骑,眼角不受控制的抽动着,看向远方的眼神杀气腾腾。

目力所及之处就是濮水,地平线上有一个黑点,那是句阳县城。不久前,天子南下时,曾在句阳县城外小住,得到了句阳世家豪强的热情款待,如今无功而返,却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热情。

斥候来报,句阳城被鲁肃占据了,城门紧闭,城里的百姓也都被鲁肃控制了,不得出城。战船在濮水中来回游弋,还有骑兵沿河监视,想悄悄地渡河是不可能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鲁肃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句阳?”天子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刘晔。

刘晔看着远处,心中苦涩。鲁肃还真是给面子,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直接掐住了他的要害。濮水由封丘而来,东入巨野泽,不管是去濮阳还是去鄄城,都必须渡过濮水,这一带的官路在濮水之北,句阳和西侧的离狐、东侧的成阳都在对岸,数万大军,携带着大量的辎重,必须走官道,他们只能在句阳渡水。走小路不仅不现实,而且很丢脸,天子绝不能答应。

“辛毗曾任袁谭军师,对此地形势很熟悉。依臣看来,他很可能是绕道濮阳,突袭离狐、句阳。他们有战船,顺水而下,很方便。”刘晔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他一直考虑鲁肃可能从西面来,所以斥候也着重监视浚仪、酸枣方向,却没想到鲁肃会沿河而下。

中平闹黄巾的时候,兖州就是重灾区,这些年不是青州黄巾西进,就是黑山贼东进,袁绍、袁谭父子又连续出兵,这里的百姓不胜其累,早就逃光了。剩下的都是有家有业的豪强。豪强们平时住在城里或者庄园里,只关心自己的产业,不会关注太多。就算看到鲁肃的斥候出没,他们也只会提高警惕,加强庄园的守护,不会主动向县令长发出警报。

庄园的数量毕竟有限,兖州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荒芜,鲁肃从中穿过并非难事。县城的兵力有限,也挡不住他的攻击,很可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失守了,根本来不及传出消息。

句阳离定陶有一百多里,早就超过了斥候的侦察范围,再尽职的斥候也不会到这里来打探情况。

几个因素集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破绽。若是换了别的对手,这个破绽也许影响不了大局,可是当对手是鲁肃时,而这个破绽就非常致命。

鲁肃可是只用了半天就攻取弘农的人。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刘晔自责不已。最近连续受挫,让他不再自信,心情沮丧。

“辛毗……”天子咂了咂嘴,又想起了程昱。没有了当地人的帮助,真是不方便。他到现在都不明白程昱为什么会拒绝他的邀请。程昱既不投孙策,也不降袁谭,他究竟想干什么?去益州追随曹昂?他摇摇头,收回思绪。眼下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如何击败鲁肃才是关键。“传讯董昭,想办法重夺句阳。鲁肃刚来不久,立足未稳,还有机会攻取。等朱桓、陆议追上来,我们腹背受敌,就没什么机会了。”

刘晔点点头,安排人去联络董昭,又提醒天子派出斥候,寻找合适的地点扎营,先稳住阵脚再说。此外还有粮草、辎重需要解决。鲁肃的时间掐得很准,正是他们上一批粮草即将耗尽,新的粮草还没到的时候。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不用打,他们就不战自溃。

这个鲁子敬,真是够狠啊。想起过去两人的交往,刘晔哭笑不得,总觉得鲁肃有故意示威的意思。两人虽然相处莫逆,但他是宗室出身,家世、实力都要比鲁肃强不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主导者。当年西去长安,他也曾向鲁肃发出邀请,鲁肃也答应了,只是后来孙策亲自登门拜访,鲁肃被其诚意打动,这才改了主意。如果当初不是留书,而是亲自去东城邀请鲁肃,鲁肃应该会跟着自己去长安的。

说到底,还是骄傲害人。

董昭收到消息,很快就赶了过来。他赶到濮水南岸,查看了形势后,建议天子改道,经由乘氏去鄄城。既然鲁肃到了这里,没有道理不带水师,就算天子到了濮阳,也很难渡河,返回河北。不如去鄄城,由苍亭津渡河。如今是冬季,行船不便,苍亭津一带可能已经断流,骑兵甚至可以直接过去。

天子和刘晔都觉得董昭所言有理,鄄城背靠东郡腹地,得到补给更方便,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和袁谭率领的主力合力。

“这里有沼泽吗?”刘晔还是有些担心的,指着地图上的成阳和乘氏之间的空白问道。成阳在濮阳下游,西北有雷泽,东侧不远就是大野泽,乘氏在荷水下游,靠近大野泽。从这个地形来看,成阳、乘氏之间肯定还有其他的沼泽,只是面积有限,没有在地图上标出来。

“令君所言甚是,这里的确有不少沼泽。不过问题不大,一是冬天水浅,大部分沼泽都干涸了,不影响军;二是他麾下有不少当地人,熟悉地形,可以带路。要说问题,倒也不是没有。”

董昭沉吟着,神情有些凝重,欲言又止。

天子看得分明,说道:“董公但请直言,无须顾忌。”

“沼泽虽大多干涸,芦苇杂草却多,天干物燥,陛下又身负炎汉火德,万一不慎,臣担心祸福难料。”

第2125章 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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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阎行及时赶到,举起长矛,示意土岗上的甲骑停止攻击。他翻身下马,捡起马超脱手的长矛,又拽起马超被甲骑撞倒的坐骑,来到马超面前。

“孟起,别打了。你心志大乱,不宜交手,我胜之不武。”

“你胜了么?”马超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声,还刀入鞘,抢过长矛,翻身上马,向坡下驰去。“阎行,甲骑以多欺少有什么出息,你我……”

阎行没理马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走到自己的战马前,翻身上马,举起了手中的长矛,轻轻的摇了摇,向前一指。

甲骑齐声大喝:“战!战!战!”同时起动,马蹄隆隆,加速向山坡下奔去。

听到身后雷鸣般的马蹄声,刚到坡下的马超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嘴硬,上半身伏在马背上,猛踢马腹,放马狂奔,战马撒开四蹄,踢起一道烟尘,飞驰而去。马超一边逃命,一边举起长矛连摇,示意部下避让。双方相距仅两百步,即使甲骑慢一些也用不了多久,他的部下虽强,遇到甲骑却没什么抵抗力,正面迎战必然损失惨重,只能避开正面,寻找侧面攻击的机会。

马超的部下见马超上了土岗,面对甲骑冲击,已经急了,正准备发起冲锋,发现阎行阻止了甲骑,又捡起马超的长矛,马超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考虑着该怎么接应马超,又发现阎行下令甲骑全部出击,一时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正面冲击不利,收到马超的命令,一个个不假思索,立刻拨马转向,避开甲骑正面。

在一片混乱中,马超和他的部曲凭借高超的骑术,险而又险的避开了甲骑,在远处减速转身,却发现阎行率领甲骑向北去了,并无追击他的意思。马超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烟尘大起,有大批的骑兵赶到,这才明白阎行不是针对他,而是迎战刚刚赶到的骑兵。

马超长出一口气,摘下头盔,摸了摸脸,懊丧不已。被阎行的长矛拍了一记,半边脸都木了,头盔也被拍出一道浅浅的凹痕,煞是刺眼。本想着与阎行一战,洗脱污名,没想到吃了这么大的亏,脸都被打肿了,回去可怎么说?他扯着大氅一角,用力擦拭头盔,又用力顶头盔的凹陷处,想恢复原样,低头却看到身上的泥土草屑,更加郁闷。

成名以来,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偏偏两次都是败在阎行手中,真是流年不利,命中克星。

一名骑士飞奔而来,在马超面前圈住坐骑,大声叫道:“马将军,温侯率部来接应。”

听说是吕布来了,马超连忙掸去头盔上的尘土,又用袖子擦了擦,端端正正的戴好,又让亲卫将他身上的泥土尽可能的处理一下,翻身上马,看向战阵。

远处旌旗摇动,双方已经战在一起,就连山岗下的轻骑兵都追了过去。马超心中微动,如果他这时候追上去,衔尾掩杀,倒是有机会占点便宜。

“将军,我们追上去吗?”一个部曲有些犹豫地问道。马超转头看了他一眼,那部曲惭愧地低下了头,嘟囔了几句。马超脸上发烫,抬手就是一个后脑瓜,沉声喝道:“你老母的还有良心吗?彦明再有不是,那也是我们凉州人,我能帮着并州人杀凉州人,还是从背后偷袭?要打也要正面打。”

“是,是。”部曲扶正头盔,连声答应。

“走,到坡上看看。吕布以飞将自居,今年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能不能击败彦明。”

“对对,这吕布就会吹牛,仗着他女儿是贵人,其实有甚呢。”部曲们应和着,拥着马超向阎行刚刚所在土岗走去。

首先赶到的是魏续和张辽。他们率领两千骑跟在马超后面,收到马超的消息后,立刻赶来接应。马超虽勇,毕竟只有两百骑,如果遇到主力,他不可能有胜算。马超死活其实不重要,但首战的胜负影响士气,不能不争。董昭正在做强渡的准备,就指望着骑兵为他守后方,如果首战失利,董昭很难安心。

刚刚赶到战场,张辽便看到了迎面杀来的阎行,顿时吃了一惊。

马超在哪儿?是被阎行击败了,还是另有图谋?马超有两百装备精良的部曲,战斗力在天子所领的骑兵中首屈一指,正因为如此,刘晔才费尽心机的游说他,让他成为天子手中的利刃。如果他轻而易举的就败了,那阎行部的战力就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他们将迎来一场苦战。如果马超是另有图谋,比如他看穿了刘晔的计策,将计就计,明里请战,暗里与阎行勾结,诱他们入伏,后果更不堪设想。

紧急关头,张辽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避免失误,保全实力,活下去才有机会知道真相。

“分!分!”张辽连声大呼,同时拨转马头,率领部下做弧行变阵。

号角声响起,并凉骑士纷纷扯动马缰,拽着战马,改变前进方向。在奔驰中,三千骑兵像潮水般分成两列。他们都知道甲骑的冲击力,也做好了相应的战术准备,避开甲骑正面,从两翼迂回攻击,这是目前最保险的战法。

此刻,阎行率部杀到,原本护在甲骑前面的轻骑分开,露出了全副武装的甲骑。看着那些包裹着银色甲胄中的骑兵,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气冲过来,张辽暗自咽了一口口水。天子西征时,他见识过甲骑突阵的威风,已经羡慕不已。此刻与甲骑正面对敌,对甲骑带来的威势更加直接,在震撼的同时,又不禁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如此,带着甲骑冲锋陷阵,所向披靡,而不是被甲骑践踏。

“分!分!”张辽厉声大呼,同时拉开了手中的弓,随即松开了弓弦。

“嗡——”弓弦震撼,鸣镝在张辽面前扭动了一下,带着尖厉的啸声飞驰而去,越过近两百步的距离,射中了一名甲骑,只是弓力已衰,没能造成任何有意义的伤害。那名甲骑似乎看了张辽一眼,随即将目光转了开去。即使隔着百余步,张辽也能感觉到他的蔑视。

随着鸣镝射出,张辽的部下纷纷拉开了弓,射出一阵箭雨。

面对迎面射来的箭雨,甲骑无动于衷,自顾自地跟着阎行转向,由横阵转为纵阵,杀向西侧的魏续。外侧的轻骑兵则举起了骑盾,护住要害,内侧的则举起弓弩还击。

箭矢交驰,双方都有人中箭,有骑士落马。不过甲骑安然无恙,顺利完成转向,杀向魏续的阵腰。

阎行转向时,魏续就看出了他的意图,知道自己运气不好,成了阎行的目标。他大声疾呼,猛踢战马,率领部下全速前进,希望能避开阎行的突击。所有人都知道被甲骑冲击侧面的后果,顾不上射箭,一心向前冲,恨不得战马肋生双翅,四蹄腾空,帮他们逃过此劫。

但有些人注定要成为牺牲品,最后面的百余名骑士虽然猛踢战马,可是身前全是同伴,他们无路可走,眼睁睁的看着阎行率领甲骑杀了过来,一丈五尺长的长矛将一个个骑士刺于马下,披着铁铠的战马将一匹匹战马撞飞。

几乎在转眼之间,魏续的队伍就短了一截。

借着冲击的力量,甲骑减速转向,开始追击魏续和他的部下。

号角声再响,轻骑兵脱离了与张辽的对射,跟上了甲骑,在甲骑的两侧集结,收起了弓箭,端平了长矛。他们放马飞奔,渐渐超过了甲骑。

魏续紧紧的揪住马鬃,扭头看向身后。他看不到阎行的战旗,但他知道阎行就在他的身后,只是被他的部下挡住了而已。这让他更焦虑。阎行完成了变阵,放弃了攻击张辽,死死地咬住了他,他想转身都没机会,只能继续向前跑,希望能利用速度摆脱甲骑的追击,等候张辽的增援。

这是预先安排好的战术,可是能不能实现,谁也说不准。骑战形势瞬息万变,能不能实现预期的计划,要看将领和骑士的能力。并凉骑兵都是精锐,但真要细分,凉州骑兵的战斗力稍占上风。百年羌乱,凉州一直在战斗,能够活下来的都是精锐。阎行更是能击败马超的西凉高手,面对阎行,他没有足够的信心。

魏续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阎行完成转向后,咬住了魏续的尾巴,开始利用轻骑兵进行冲击,甲骑则放慢速度,进行必要的调整。所谓轻骑,只是指战马没有披甲,骑士的保护依然远胜并州骑兵。加上马镫的助力,这些骑士得以解放双手,施展出更加丰富的武技,全力攻击。

魏续为了摆脱甲骑的冲击全速奔跑,造成了马力的巨大损耗,即使最好的战马也无法继续维持高速前进,速度不可避免的降了下来,虽然比甲骑快,却被轻骑兵追上。

并州骑兵叫苦不迭。除了少数骑术极高的骑士可以转身射击、格斗,大部分人无法抵抗从背后杀来的敌人,陷于极度被动的局面,被杀得叫苦不迭,伤亡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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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6章 秘密

马超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得比谁都清楚,尤其是当阎行撵着魏续从坡下经过时,心中震惊不已。狂沙文学网

为什么阎行的部下清一色的丈五长矛,而且是平端着长矛攻击。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谁都懂,但长矛更难控制,从上往下刺击的时候,一丈五的长矛要比一丈的长矛麻烦很多。

当初孙策要求他训练义从骑用一丈五尺长的长矛,费了好多心思,也没能将所有的义从骑训练出来,能在马上自如使用丈五长矛的人只有一半左右。最精锐的义从骑如此,其他骑兵就更不用说了。

阎行的部下这么精练,居然人人能用丈五长矛?

马超百思不得其解,又暗自庆幸。如果不是阎行顾念旧,没有对他下狠手,他这两百部曲还能剩几个,真心不好说。落后啦,这几年在长安过得太安逸,没跟上吴国的发展步伐。马超心生悔意,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却着急有些沮丧。

好在妹妹、妹夫还在吴王麾下,这条线也没算断了。

“将军,魏续被咬住了,怕是要吃大亏,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他?”一个部曲指着魏续的战旗说道:“阎行马上就要追上他了。”

马超瞪了那部曲一眼,抬手又要打。部曲一缩脖子,双手抱着头盔。马超哼了一声:“阎行才两百骑,魏续、张辽的兵力是他的十倍,还能吃亏?这是魏续一时大意,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扭转局面。这时候我们出手去救,岂不是笑话他无能?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我可不干。”

部曲们唯唯喏喏,神疑惑,却不敢多问。

果然,魏续发觉阎行紧咬着自己不放,立刻下令骑士放慢速度,同时向张辽求援。号角声呜呜作响,张辽很快给出了回应,率领骑士们右转,横向拦截阎行。如果阎行贪图战果,跟着魏续减速,他将被张辽拦住去路,两面夹击,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起来,突围的可能微乎其乎。

阎行当机立断,下令脱离战场。他率甲骑断后,手起矛落,接连挑杀数名意图追杀他的骑士,抢在张辽赶到之前,向南轻驰而去。

张辽没有追。他看着阎行的背影,眉心紧蹙,半晌没说话。战斗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江东骑兵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却让他大开眼界。如果仅仅是阎行所部如此,那还好说,如果江东骑兵都有这样的实力,天子几乎没有胜算,拖的时间越长越危险。

魏续没来得及清点人数,草草看了一眼,就知道伤亡不小。战死的大概百余人,受伤的不计其数,将士们绪低落,一个个沮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这一战太窝囊了,被人追着股杀,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魏续恼羞成怒,来到土岗下,厉声喝问马超。“马将军,你可曾与阎行交手?”

马超端坐在马背上,淡淡的说道:“当然交了手,只不过刚打了两合,还没分出胜负,你们就来了。”

“这么长时间,你们就交手两合?”

“不可以吗?”马超反问道:“当然,我还和他说了几句,劝他弃暗投明,为天子效力。不过他不答应,只好动手了。如果你来得没这么快,说不定我还能生擒他。”

“生擒?”魏续瞪了马超一眼,不屑一顾。不过他也不是擅长辩论的人,面对马超的解释,明知是胡说八道,却找不到适合的话来反驳。这让他非常郁闷,心里像是憋了一团火似的难受。

张辽赶了过来,与马超见礼,一眼看到了马超甲胄上的泥土,却没好多问。马超是个好面子的人,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他简略地问了一下与阎行交手的经过,又道:“马将军,江东的骑兵都这么劲果吗?人人持矛而斗,而且是一丈四五的长矛。”

马超收起假笑,神凝重。“这的确是个问题。也许是哪个木学堂的祭酒又发明了什么东西,解决了这个问题也说不定。我现在还不能断定是怎么回事,如果江东骑兵皆是如此,我们可要当心了。”

张辽也觉得事态严重。这是之前没有想到的问题。甲骑已经让人头疼了,如何江东骑兵还有未公布的秘密武器,天子那点兵力优势几乎不值一提。

张辽派出斥候,向南打探消息,自己与魏续、马超返回大营,第一时间向吕布做了汇报。得知魏续吃了亏,损失了几百人,吕布的脸色很难看。若非张辽提到的几个问题都很重要,他恨不得抽魏续一顿鞭子。千骑对付两百骑,还吃这么大的亏,尤其是当着马超的面,丢脸丢大了。

“江东骑兵有这么好的骑术?”吕布沉吟着,眼神闪烁。

“君侯,刘令君掌管报,他也许知道点什么。”

吕布欣赏地看了张辽一眼。他麾下勇士不少,但像张辽这样有脑子的不多。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不搞清楚,与江东骑兵对阵太冒险。他随即又问魏续有没有什么缴获。魏续说,阎行的亲卫骑非常精练,虽然在混战的时候有人落马,但只能动弹的,大部分都重新上马跑了,只有一些当场阵亡的,人数不多,也就七八个人。魏续嫌尸体不好处理,扒下甲胄带了回来。

魏续将缴获的甲胄摆在吕布面前。吕布拿起一件,看了又看,忽然指着宽大的甲裙说道:“这种款式以前见过吗?”

张辽、魏续盯着甲裙看了又看,也觉得有些不对。江东军的甲胄是精品,很难买,朝廷诸将趋之若骛。吕布也没有途径批量购买,只是靠天子赏赐,他们每个都分了一些,前后的款式都不太一样。但这件甲裙的款式实在太奇怪,显然过大过长,穿起来走路都不方便,会踩在脚下。张辽拿起甲胄仔细看,又发现一个问题,这些过于宽大的甲裙都是单独缝上去的,并非甲胄原有。从针脚的印迹来看,这些甲裙刚缝上去不久。

“莫非……他们用这遮挡什么?”张辽回想着交战时的场景,若有所思。“难道是新的马具,可以帮骑士坐得更稳?”

第2127章 好机会(求推荐!)

“什么新的,我觉得马超早就知道,故意不告诉我们。”魏续忿忿不平。本想以多欺少,建个首功,结果损兵折将,不仅挨了吕布的骂,还被马超看了笑话。一想起马超当时的表情,他就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马超一直说要和阎行分胜负,这次好容易遇上了,他却没有出手,这不是很反常吗?”

“马超没和阎行交手?”

“交什么手?他说是和阎行交手两合,可是麾下骑士一个不缺,连受伤的都没有。我和文远赶过去是增援他的,结果他站在一旁看着,阎行直接冲着我们杀过来了。”

魏续越想越觉得有理。甲骑的攻击力强大,但甲骑的缺点也很明显,不耐久战。如果马超和阎行交手缠斗,等他们赶到时,甲骑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体力?

吕布听完魏续的分析,脸色更加难看。“马儿叵测,我就说他不能信。孙策待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还要回长安?依我看,他就是回来为间的。他和杨修走得那么近,肯定通报了不少消息。”

见话题跑偏,张辽连忙说道:“君侯,这件事可不能轻易断定。危急时刻,还需同僚并力,不宜多生意外。我军对江东骑兵的了解,大多来自马超……”

“可是这个马具,他提都没提。”

“也许是他走之后才有的呢?”

吕布摇摇头。“文远,你太容易相信人了。马超是天子近臣,这件事不仅关系到我军成败,更关系到陛下的安危,我不能不向天子禀报。”

张辽欲言又止。涉及天子安危,他不敢再说。这个责任太大,他承担不起。吕布身负杀丁原和董卓的污名,能帮他洗白的人只有天子,只有紧跟天子,才没人敢说他是背主之人。更何况他的女儿吕小环还是天子宠信的贵人,吕布的前程全寄托在天子身上,容不得半点疏忽。

吕布随即带着几副缴获的战甲去见天子。天子也很惊讶。南人操舟,北人骑马,就算孙策重视工商,军械有优势,怎么骑术也这么强?不过他没有直接采信吕布的话,他觉得这应该是意外,阎行就是西凉人,他的部下也应该是西凉勇士,骑术不比并州人差,魏续不是他的对手,吃了亏,故意找理由开脱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他对马超与阎行有没有交手很好奇。刘晔花了那么多心思策反马超,就是想将他变成一口锋利的战刀。他麾下万余骑兵,最精锐的就是马超这两百部曲,不仅装备着南阳军械,还有一手投掷短矛的绝技,是唯一有可能与甲骑正面对决的精锐。

如果马超消极怠战,甚至心怀鬼胎,那就麻烦了。

天子安慰了吕布几句,送他出营,随即派人去传马超。马超就在附近,很快就来了。他已经将战甲上的泥土草屑清除干净,就连头盔上的凹陷都尽可能的复原了,重新打磨过,只是肿着的脸没法掩饰。

“受伤了?”天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多谢陛下关心,臣没有受伤,只是一时不慎,马失前蹄,摔了一跤。”

天子和刘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疑云大起。马超的骑术有多好,他们是清楚的,怎么可能马失前蹄摔一跤?马超在说谎。

“你见到阎行了?”

“见到了。”

“可曾交手?”

“交手了。臣本想劝他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不料他不听劝告。臣无奈,只得与他大战数合,本想擒他归来,却被魏续、张辽打乱了部署。”

“你有多大把握擒下阎行?”

马超犹豫了一下。吹牛好吹,万一下次天子让他下阵,再与阎行单挑,那可就麻烦了。“本来有七八分把握,但现在不行,阎行似乎用了什么马具,能在马背上坐得更稳。他的部下冲击魏续时,都是持丈五长矛冲击,威力倍增,非昔日可比。”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马具?”刘晔不紧不慢地说道。

马超连连摇头,随即听出刘晔话里有话,立刻反问道:“令君,我应该知道吗?”

天子摆摆手,示意马超稍安勿躁。“阎行与魏续交战时,你在哪儿?”

“臣……在土岗上观战。本想助魏续一臂之力,但张辽先过来增援,阎行脱离了战场。臣担心有埋伏,没敢追。”感觉到了刘晔的猜疑,马超心里很不痛快,口气也生硬起来。“魏续、张辽两千骑,阎行只有两百骑,臣也没想到魏续这么不小心,一下子就被阎行抓住了软肋,衔尾追杀,损失了那么多人。”

天子也很挠头。这次魏续遇到的只是阎行的亲卫骑,能不能代表江东骑兵的实力,他也说不清楚。如果江东骑兵都有这样的战力,想取胜就太难了。

“马卿,你在孙策麾下训练骑士使用丈五长矛,有没有听说什么新式的马具可以助力?”

“没有。”马超越听越不是滋味。天子也怀疑他。

天子也听出了马超的怨气,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他先去休息。马超转身离开,天子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帐中的火塘,沉吟了半晌。

“子扬,你有什么看法?”

“马超在说谎。”刘晔说道:“我看不是他劝降阎行,是阎行劝降他,而且他心动了。”

天子点点头,眼神阴郁。“接下来怎么办?”

“如果只是阎行及其部曲如此,那倒没什么。如果真有什么新式马具,江东骑兵都有相似的战斗力,形势堪忧。陛下,阎行虽然曾经执掌孙策的亲卫骑,但他现在只是鲁肃的骑将,孙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是陈到统领的亲卫骑,仅甲骑就有五百之多。”

天子一声长叹。“军械,甲骑,现在又出来一个什么马具,孙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陛下无须担忧,马具的事情好解决,安排人围捕几个斥候就是了。”

天子看了刘晔一眼,苦笑着没说话。刘晔能想到的事,陆议就想不到?他怎么可能让刘晔有机会抓捕斥候来探寻新马具的答案。

大战就在眼前。

——

大帐之中,朱桓、陆议和刚刚回来的阎行、陈到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商量战事。

“以阎督看来,我军战力与并凉骑士相比如何?”陆议说道。

“我今天遇到的是并凉骑兵。并州骑兵的军械是诸军中比较差的,从西征时的战绩来看,他们远远不如凉州骑兵,更不如羽林骑。如果与并州骑兵对阵,我军优势比较明显,大概能以一敌二。”

“那羽林骑呢?”

“羽林骑的骑士来自边郡,皆是骁勇之辈,军械亦好,再加上有马超、赵云为将,应该与我的部下相当。若与陈督相遇,他们没有甲骑,要吃不少亏。只是今年看对方阵势,他们已经有了针对甲骑的战术,我们不能太倚重甲骑。”

陆议点点头。“那董越的骑兵呢?”

“董越的骑兵以西凉人为主,当年曾随董卓征战四方,战力不弱。只是这十年来,他们驻扎在河东,懈怠不少,一些士卒老去,战力会有所下降。粗略的估计一下,应该与文将军所领相当,或者略逊一筹,只是差距不会太大。”

陆议与朱桓交换了一个眼神。朱桓说道:“这么说,就骑兵而言,我军有一战之力?”

阎行很认真的想了想。“可以一战,只是损失会大一些。马镫的事瞒不了太久,抢在他们装备马镫之前出击,把握更大。边郡骑兵大多擅骑射,如果装备了马镫,他们能迅速提升战力。”

“是啊,这就是吴王强调要保密的原因。”朱桓说道:“好钢要用到刀刃上,马镫第一次登场,自然也要一个有份量的对手。又是关西天子,又是飞将吕布,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诸位,你们以为呢?”

陈到、阎行互相看了一眼,喜形于色。这是要决战的意思,而且骑兵是主力。

“请文丑、秦牧来,一起商量一下骑兵怎么打。二位,这次决战以骑兵为主,步卒为你们押阵,你们有没有信心?吴王已经到了睢阳,正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愿听将军号令。”阎行、陈到异口同声的说道。出征以来,他们一直没有真正的作战机会,不是当作斥候,就是掩护步卒攻城,手握利器,却无功可立,心里多少是有些意见的。现在终于等到了做主力的机会,哪怕是接受朱桓的指挥也愿意。

时间不长,文丑、秦牧先后赶到,听了要以骑兵为主力进行决战,他们和阎行、陈到一样兴奋,当即慷慨激昂的请战。朱桓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不能脑袋一热就往前冲。

“这一战的目的本来是取兖州,关西天子来了,这是送上门的好机会。”朱桓的目光扫过陈到四人。“所以,这一战哪怕是两败俱伤,只要毁掉羽林骑,就是胜利。羽林骑装备的是南阳军械,毁掉羽林骑,以后关中就没有全员装备南阳军械的骑兵。”

陈到四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什么羽林骑,那不过是关西天子的代名词。毁掉羽林骑,就是要击败甚至击杀天子。只是这样的话不能说得太明白,心里明白就行了。



第2128章 排兵布阵

朱桓很满意,冲着陆议使了个眼色。“伯言,将你的建议说一下,与诸位将军共商大计。”

“喏。”陆议起身,向众将行礼,铺开了准备好的阵图。陈到等人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朱桓、陆议早就考虑好了怎么骑兵怎么用,他们却一直担心自己无用武之力,虽说没有人当面发作,小情绪却不少。现在看来,真是小家子气,误会了朱桓。

朱桓看得真切,心中欢喜。其实陆议准备的作战方案有好几个,阵图也有好几个,以骑兵为主力只是其中之一,但这时候拿出来的效果却是最好的。陈到是亲卫骑督,阎行是鲁肃的骑督,秦牧是黄忠的骑督,文丑是周瑜的骑督,这四个人不仅自己担任着重要的官职,还大多与吴王身边的人有着密切的联系,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以后的路就稳了。

陆议年纪虽小,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考虑事情周详妥贴。大王安排他做我的军谋,真是太关照了。得明主如此,青紫俯拾尔。

陆议清了清嗓子。“诸位,天子身边有骑兵过万。总体来说,可分为四类。最精锐的就是装备了我南阳军械的羽林骑,兵力约两千。由马超、赵云统领。马超的能力,大家都清楚,毋须我赘言。我要提醒诸位的是赵云。”

陆议顿了一下。“文将军,你对赵云熟悉吗?”

文丑说道:“略知一二。赵云是常山真定人。真定近滹沱河,属冀北。通常来说,冀南名士多,冀北武人多,赵云在冀州没什么名声,在冀北却是知名的高手,他的武艺……”他看看其他几个人,迟疑了片刻。“不在我之下。”

陈到等人听了,很是吃惊,顿时严肃起来。文丑的武艺如何,他们都是清楚的,而且文丑一向自信,难得承认技不如人,现在却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赵云可能比他更强,说明赵云真的很强,不可小觑。由此可见,天子让赵云与马超共领羽林骑绝不是其他因素,而是赵云的确有这个能力。

文丑被众人看得尴尬,却又不好说什么。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曾和孙策谈起过赵云,孙策对赵云的评价很高,陆议也是知道的。现在陆议着重提起赵云,自然是要提醒诸将留神,不要贪杀将之功,贸然与赵云交手,影响了整个大局。即使他不说,陆议也要说,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主动说,至少可以博一个谦虚之名。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冀州降将,一直不太合群,今天也是一个机会。

陆议看向陈到、阎行。“这支最精锐的羽林骑,交由二位将军对付。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全歼他们。”

陈到、阎行大喜,躬身领命。

“羽林骑外,第二类就吕布率领的并州骑兵,总数约三千人。吕布号称飞将,弓马纯熟,手下还有张辽、魏续等悍将。关于这些人,我重点提一下张辽。当年争南阳时,张辽曾与吴王阵前决斗,其人有勇有谋,武艺精湛,是一个很出色的骑将。文将军,对付张辽的任务交给你。”

文丑躬身领命。

秦牧有点慌了,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如果安排他迎战吕布,这可有点难人所难。陆议看在眼里,笑道:“秦将军,你迎战吕布。”

秦牧窘迫不堪。“这个……”

“将军不想击败飞将吕布吗?”

秦牧有些恼怒,却不好发作,只好拱拱手。“军师,谁不想击败飞将吕将呢,可是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牧虽不才,略有自知之明,自认不是吕布对手。身死是小事,既为将领,马革裹尸是荣耀,耽误了吴王的大业却是大事,牧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陆议抚掌而笑。“知人者智,知己者明。将军能这么想,这一战就成功了。吕布号称飞将,武艺绝伦,这世上能和他对敌的人恐怕没几个。如果将军自负武勇,要与吕布一决高下,那这个任务就不能交给你了。”

秦牧听得有些糊涂。“军师,你是说……”

“你不需要战胜他,你只要拖住他,让他无法脱身即可。并州骑兵共三千,吕布所领的一千余骑是实力最强的,你只要缠住吕布,文将军就能迅速击溃张辽、魏续,然后过来增援你。”

秦牧盘算了一下,吕布只有千余骑,自己经过补充后,有两千余骑,装备有明显优势,只要不与吕布面对面,这个任务还是有机会完成的。等文丑拿下了张辽、魏续,合兵一处,击败吕布也并非不可能。况且骑兵作战并非一哄而上,吕布既是主将,当然不会轻易出战,张辽、魏续先出击的可能更大。等吕布出战时,文丑应该已经奠定胜局了。他作为迎战吕布的将领,将来论功时,无论如何都不会少了他的。

“喏。”秦牧很高兴的接受了任务。

陈到盘算了一下。“军师,我们都有了任务,北军三营和董越由谁来对付?”

“北军三营和董越由步卒来应对。董越的情况比较复杂,需要着重说明一下。他是董卓旧部,这些年在弘农,一直与鲁督相安无事。后来奉朝廷诏书,与鲁督发生冲突,又一退千里,直接放弃了整个弘农。朝廷能不能信他,他能不能信朝廷,现在都是不好说的事。我想,不到万不得已,关西天子不会派他上阵,至少不会让他承担主要任务。万一他出战,就由步卒来对付。”陆议笑了笑,又道:“当然,我们还准备了一些手段。”

看到陆议自信的笑容,陈到没有再问。

骑兵的战术大致商量定了,诸将又就着阵图讨论了一些细节,诸如安排备用战马的调换,步卒如何掩护、配合,一一商量。这时,吕范、满宠、纪灵也先后赶到,见几个骑将正讨论得热烈,知道要决战了,顿时兴奋不已。

“将军这是打算以骑兵为主力?”吕范一落座,就提出了他们共同的疑问。

陈到等人含笑不语,朱桓笑道:“吕督,董昭正在忙着渡河,我们要对付的是关西天子所领的骑兵,不用骑兵出战,难道吕督想以步卒应战?”

吕范抚着短须,嘿嘿笑了两声。“这话说的,拿下幽州以前,大王麾下骑兵不过千余,我们不就是用步卒迎战骑兵?”

“吕督威武。”朱桓挑起大拇指,半真半假地说道:“那就看看吕督的手段,由你迎战董越,如何?”

听了董越的名字,吕范不屑一顾。“董越当年也许是一名猛将,在弘农养了十年,早就废了,对付他还不是手到擒来。行,将他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

“吕督抢了先,就只能委屈二位了。”朱桓转向满宠、纪灵。“请二位与我一起为骑兵及吕督掠阵。”

满宠、纪灵虽然不太满意,但他们都不是喜欢争功的人,况且朱桓本人也不上阵,他们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躬身领命。

朱桓随即又提出,将几个步卒将领的亲卫骑集结起来,由中军统一指挥,作为备用,以防不测。考虑到孙观武艺精湛,敢打敢拼,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骑兵就由孙观指挥。纪灵听了,心里的郁闷总算少了一些。金乡山之战后,孙观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对他言听计从,俨然是他的亲信。朱桓让孙观上阵,和让他上阵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接着,朱桓又对满宠说道:“此战如果能重创关西天子,剩下的就是董昭率领的冀州步卒。纪督和满将军都有与董昭对阵的经验,接下来的战事还要二位多费心,尤其是满将军。拿下兖州只是第一步,如何安定兖州,将兖州纳入王道才是重点。在这一点上,非满将军莫属。”

“喏。”满宠、纪灵躬身领命。既然还有战功可取,就不必争了。

安排妥了诸将的任务,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朱桓这才开始安排具体的战术。步骑配合,数万人的大战,需要周密的安排,如何划分战区,如何互相支援,骑兵在哪个范围内作战,步卒又如何掩护,这些都需要仔细的安排。他以前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座的其他人也没有,稍微有点认识的只有陆议。他曾随孙策参与官渡之战,经历了整个过程。

大兵团作战,统一思想是关键。为了让诸将同心协力,陆议可没少花功夫,仔细琢磨诸将的心思,评价他们的能力,找到他们共同的利益,暂时抛却相互之间的分歧。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阶段性任务完成得还算不错。

在想方设法团结队友的同时,陆议也没忘了给对方下点药,他以朱桓的名议分别给天子、吕布、董越写信,解说当前形势,论证胜负判然之理,劝天子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认清形势,及早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要以卵击石,为天下笑。

陆议的文章写得极好,逻辑清晰,说理透彻,而且针对不同的人注重不同的侧重点,让人不得不信服,觉得他真是为自己着想,不这么做简直是傻子。

当然,最妙的是给董越的那封信。



第2129章 心理战

天子读完信,一声轻叹,轻轻的放在案上。

“孙策麾下竟有这样的奇才,真是让我意外。”

刘晔没吭声。他已经看了这封信,也被陆议的文采折服——虽然署名是朱桓,可他们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执笔人。不得不说,陆议的这封信极有说服力,让人不得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这封信虽说是写给天子的,却没有局限于天子本人,还论及了天子身边的文武,包括他本人在内。

针对他的内容,陆议只说了两点:他是宗室,效忠朝廷只是责任所在,并非心甘情愿。如今朝廷形势不利,他也尽了力,胜负对他已经不重要了。他又是鲁肃的好友,战败而降,不失忠义之名,最多沉默一段时间,迟早还能出仕,二千石可期。

看起来陆议是在夸他,其实是说他心存私念,不可能以身殉国,也没有能力逆转形势,反倒有可能将效忠天子作为筹码,获取名声,以便将来得到得用。

他不知道天子会怎么想,但他相信天子不会无动于衷,多少会有所触动。人心叵测,天子已然成年,连最亲近的荀彧都渐渐疏远了,又何况是他。况且陆议所言合情合理,人非圣贤,有如此想法的人很多,他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甚至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心思,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陛下,陆议字字如刀,离间我君臣,怕是不会单独作书于陛下。”

天子点点头。他也有这样的担心。大战在即,己方虽然有一定的兵力优势,但装备太差,整体战力并没有太大的优势。如果人心再不齐,出现消极怠战甚至反戈的情况,那就危险了。陆议的文字太有说服力,连他都不免心动,更何况其他人。

马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天子随即让人去查探消息,得知朱桓一共派了三个使者,除了中军之外,吕布、董越都收到了书信,便命人去传吕布、董越。吕布很快就来了,怒气冲冲地将朱桓的信呈给天子。笔迹与天子收到的书信一致,也是陆议的手书,内容却大有不同。

陆议给吕布的信中没有提什么君臣大义,而是直接威逼。他对吕布说,弑主之辈,天下共弃之,你以为朝廷会信你吗?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你所领的并州军装备最差,魏续受挫已经证明你根本不是我军对手。一旦开战,我将以最精锐的骑兵碾压你,让并州骑兵从朝廷的编制中消失,也让世人看看你飞将的名声究竟有几分成色。要想活命,你就离战场远一些,不要自找麻烦,否则就不是魏续损失几百人的问题了。

天子苦笑。这陆议还真是会挑拨离间,专捅吕布的心病。吕布有杀丁原、董卓的劣迹,名声一直不太好,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对此非常敏感,很多事都会主动往那方面联想。朝廷不能给并州军足够的装备就是其中一件。吕布多次请求调拨来自南阳的军械,但朝廷也没有足够的军械,哪里能满足他的要求。

杨彪卖了自己的三十年,才为朝廷争取到了一些军械。这些军械大半装备了羽林骑,小半分给了诸将,吕布也得到了一些,可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达到全员装备。不仅吕布所领的并州军如此,北军三营的骑兵也是如此。但吕布不这么看,他就认为天子不信任他,至少是有大臣从中作梗。

天子也知道,这种事解释不清楚,他只能向吕布保证,他将用最精锐的羽林骑来迎战陈到所领的中军,绝不让吕布犯险。他又许诺,如果这次能击败朱桓,缴获的骑兵装备优先供应吕布。

得到了天子的承诺,吕布勉强答应了。

送走了吕布,天子又过了好长时间,也没等到董越。他心中不安,叫来毌丘兴,让他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董越为何不奉诏。

毌丘兴来到董越大营,来到中军大帐,见之前来传诏的使者一脸怒气的站在帐外,牛盖正耐心的解释着什么,却看不到董越的身影。毌丘兴上前询问,还没开口,牛盖一把将他拽进大帐。董越正在大帐里转圈,见是毌丘兴,喜出望外,双手紧紧拽住毌丘兴的手臂猛摇。

“伯起,你可算是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自杀了。”

“发生了什么事?”毌丘兴吃了一惊。

“你来看。”董越将毌丘兴拉到案上,让他坐下,然后将一封书信递了过来,苦笑道:“陛下要问我这封书信的事,你说我敢将这封书信给他看吗?这不是黄泥糊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毌丘兴拿起书信一看,明白了董越为什么迟迟没有去见天子。这是没法见,这封书信涂改得乱七八糟,任谁看了都会生疑,偶尔透露出几个字也意犹未尽,让人不禁想探究被涂掉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毌丘兴勉强将书信读了一遍,前面还好,涂改不多,主要内容还可以猜得出来。大意是让董越认清形势,王允、皇甫嵩先后善终,朝廷不会为董卓平反,董家被族灭的血仇也注定没法报。如今朝廷夺走了并州,又侵入河东,他们已经没有立足之地,最好的处境不过是和牛辅一样回到凉州,苟且偷生。更大的可能却是让他们做替死鬼,用来消耗我军的箭矢。

后面的涂抹就有些多了,句不成句,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字眼,譬如佯攻、反击之类,沿着前面的文意,应该是劝董越与朱桓配合,阵前反戈。

毌丘兴看完书信,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在涂抹的墨迹上捻了一下。看着指尖的墨色,他顿时头皮发麻。他原本以为这是陆议故意陷害董越,离间天子与董越之间原本就脆弱的信任,可是墨迹未干,分明是董越刚涂抹完不久,这就是董越自己心虚了。难怪他不敢去见天子,如果带着没有经过涂抹的书信去见天子,天子还会以为这是陆议的中伤之辞,至少不会表露出对董越的怀疑,经过涂抹,谁还信他?

“谁的主意?”毌丘兴将手藏在袖子里,淡淡的问道。

“什么……什么谁的主意?”董越一头雾水,眼珠来回转个不停,见毌丘兴看向案上的书信,恍然大悟。“这书信来的时候就这样,我也觉得奇怪,朱桓会不会搞错了,将草稿送了来?”

“倒也有可能。”见董越不肯说实话,毌丘兴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假笑。“要不这样吧,我先带着书信去见天子,向他解释。如果天子相信,你再去见,如何?”

“如果……天子不信呢?”

“放心吧,我会为你进谏的。”毌丘兴拱拱手,拿起书信,转身出了大帐。董越和牛盖互相看看,也没想起来拦住毌丘兴。

毌丘兴出了董越大营,飞身上马,直奔天子中军,将书信摆在天子面前,又特地提醒天子注意涂改过的地方。天子用指头一沾,发现墨汁未干,顿时沉下了脸。

刘晔皱了皱眉,上前拿起书信,伸手在墨迹上揉了揉,又舔了舔指尖,冷笑一声:“陛下,这是有人做了手脚。”

“什么手指?”

“墨里加了白矾。白矾易吸水,不管多久,墨迹都很难干。白矾味涩,一尝便知。”

“还有这事?”天子将信将疑,也学着刘晔的模样试了一下,果然舌尖有些苦涩。他又将书信拿到一旁的火上烘烤,烤干后再放在一旁静置,果然刚刚烤干的墨迹慢慢又变潮了,这才恍然大悟。

“这竖子,果然奸猾,若非子扬,险些中了他的诡计。”

刘晔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证明墨迹未干,并不代表董越就是清白的,反倒证明陆议看破了天子处理董越的手法,并揭破给董越看。正因为可能性极大,所以才让人真伪难辨。墨迹涂抹是陆议干的还是董越自己干的,有区别吗?董越迟迟不敢来面见天子,本身就说明他对天子的疑心很重。

刘晔仔细询问了毌丘兴在董越大营里的所见所闻,眉心皱成了疙瘩。他怀疑陆议是挑拨离间,但他又无法左右董越的心思,如何安置董越就成了一个问题。如果选择相信董越,万一董越在阵前反戈,这将是对天子的致命一击。如果选择不相信董越,那不仅董越的近五千骑不能上阵,还要安排其他的骑兵来监视他,防止他在背后出手。

这样一来,己方唯一的优势就没了,还拿什么取胜?

力不如人,智也不如人,刘晔很崩溃。

见刘晔脸色不对,额头全是汗,天子不忍再看,转头问毌丘兴道:“伯起,你可有妙计?”

毌丘兴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陛下,董越是粗人,所要的不过是富贵和安全。陛下是天子,孙策不过是吴王,孙策能给董越的,陛下都能给。陛下能给董越的,孙策却未必能给。董越担心什么,陛下就让他安心。董越想要什么,陛下就满足他的愿意。诱之以利,胁之以害,何事不可为?”



第2130章 多算者胜

天子很纠结。

当初贾诩就曾上书要求为董卓平反,惩戒皇甫嵩,被他一口否决。贾诩因此拒绝出仕,飘然而去。现在他答应董越这个要求,且不说朝臣为不会有想法,董越也未必相信。皇甫嵩虽然死了,他的旧部和子弟还在军中,拥有着极强的影响力,朝廷根本不可能惩戒皇甫嵩。

况且他本人也不愿意。

天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接受董昭的建议,经乘氏去鄄城,就算有被火攻的危险也比现在好,现在可不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吗?与其如此,还不如被一把火直接烧死来得痛快。

就在天子犹豫的时候,刘晔说道:“伯起,你在贾文和身边多时,可知董越对贾文和如何?“

毌丘兴说道:“只要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言听计从。”

“你去对董越说,除了惩戒王太傅、皇甫太傅不可能,其他都有可以商量。陆议用计离间他与陛下,不过是利用他而已,未必就是信得过他。陛下若有差池,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想想南阳那两万西凉精锐吧。贾文和是聪明人,他是怎么做的,他董越应该一清二楚,就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难道还不会找个智者做榜样吗?”

刘晔起身,走到毌丘兴面前,躬身施了一礼。“伯起,陛下安危,此战胜负,就拜托你了。”

毌丘兴吓了一跳,连忙跪倒,连连叩头,口称不敢。刘晔是秘书令,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尊卑有别,他哪里当得起刘晔的大礼,更何况还是当着天子的面。

天子会意,也道:“伯起,当务之急是稳住董越,即使是作壁上观也是好的。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此战若侥幸得胜,必不忘诸君之功。”他起身走到毌丘兴面前,伸手搭在毌丘兴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毌丘兴又惊又喜,恍惚有点明白了贾诩的意思。当初他凭着贾诩一封荐书来到天子身边,进三策之外暗藏的一策,得到天子信任,留在身边。这几个月来,他表现不错,但要想跃升还要等机会。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安抚董越的任务落在他的肩上,非他不可,以至于刘晔要向他行礼,天子要向他许诺。

贾诩算到这一天了吗?如果是,他真是神机妙算。

“唯,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毌丘兴拜倒在地,连连叩头。

——

毌丘兴再次来到董越大营,将那封书信丢给董越,告诉他墨里有白矾的事。

董越如释重负,随即又破口大骂。“吴儿阴险,若非陛下英明,令君睿智,险些中了他们的计。”

毌丘兴也不着急,等董越骂完了,这才说道:“陛下英明,相信你对朝廷的忠诚,你相信陛下吗?”

董越一怔,眼珠转了两转,挤出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伯起这是何意?我何尝怀疑过陛下?我一直觉得陛下就是中兴之主,董公当初废少帝,立他为天子,简直是做得太对了,只可惜……”

“没错,没有董公,陛下成不了天子。他对董公的感激比你们更深。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你知道吗?你想想,朝中官员有多少是王允的同党,军中将领有多少出自皇甫嵩门下?要为董公鸣不平,现在合适吗?”

董越将信将疑。他不怎么相信天子,但他相信毌丘兴,毕竟毌丘兴是贾诩的弟子。况且毌丘兴说得也有道理,天子没什么理由恨董卓,反倒应该感激董卓才对。若非如此,他哪有机会做天子。

“将军,你知道文和先生为什么不接受孙策的邀请吗?”

董越愣了一下,一时没会过意来,随即又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啊?这事我也觉得奇怪,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孙策当初在南阳,施奸计,一战斩杀两万西凉精锐,后来却与你们交好,难道是想化干戈为玉帛?非也。他想要的不过是马而已。如今他东有太史慈在幽州,西有马腾、韩遂在凉州,还需要你们的马吗?对他来说,你们已经没有用了。文和先生就算接受了他的邀请,也不过是赋闲而已,反而不得自由,不如回凉州,天地广阔,任我纵横。”

“哦,原来是这样。”董越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文和先生是文士,他哪怕赋闲,最多手中无权,不能一展心中抱负。将军可是武人,你如果投降了孙策,会是什么结果,你应该想得到吧?”

董越头皮发麻,后背冒出一阵冷汗。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将军,我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将军为我解惑?”

“伯起,别说笑话了,你这么聪明,又得到文和先生都尉,还什么事需要问我的?”

“徐荣随董公时百战百胜,氾水败曹操,梁县破孙坚,为什么后来在南阳却败给了刚刚上阵的孙策?”

董越眨眨眼睛,明白了毌丘兴的意思。他拱手施礼。“请伯起回复陛下,越一定不上吴儿的当,谨听陛下号令。”他慷慨激昂地拍着胸脯。“陛下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毌丘兴松了一口气,起身还礼。“陛下说了,此战乃中兴成败之关键,若能取胜,中兴有望,别说为董公平反,还要让临洮董氏成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孙策能做到吗?他可是连马超都看不上。”

董越大喜,拜服在地,冲着天子大营的方向连连叩头。“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毌丘兴随即传达了天子的诏书。考虑到董越所领的西凉精锐马匹老化,将士也不如当年,所以让他殿后押阵,等胜负难下时再上前冲杀,以取全功。

董越正中下怀,二话不说,一口答应。

——

朝阳初升,薄薄的雾气尚未散尽,一队队将士就列队出营。鼓声隆隆,遥相呼应。旌旗招展,迎风猎猎。养精蓄锐的步卒全副武装,推着战车,跟着战旗依次进入阵地。骑卒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拿着武器,随队列缓步前进。只有将领和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骑在马上,高度警惕。

朱桓与陆议在三丈高的中军将台上落座,居高临下,俯瞰大地。看着数万将士在四周列阵,大战一触即发,朱桓心潮涌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将才,但他从来没想过会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指挥数万大军作战。这都是吴王给的机会,能遇到这样的君主是人生之幸,要好好珍惜,千万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要不然朱家列祖列宗都不会放过他。

“伯言,大王该到定陶了吧?”

一旁正指挥几个参军布置案几的陆议头也不抬的说道:“大王如果只带近卫骑士,速度很快,应该能到定陶了。郭祭酒统领的步卒水路迂回,没这么快。怎么,你还是担心兵力不够?”

朱桓笑笑没吭声。他是担心兵力有些不足。陆议的手段他也看到了,但能不能有奏效,有时候很难说。就像上次故意遗失抛石机图纸,让董昭制造底座一样,就没能按照预先计划进行。虽然张奋把董昭造好的底座夺了回来,但图纸失落是既成事实,如何向吴王交待,他现在心里还没底。

陆议是聪明,但天子身边也有聪明人。鲁肃就说过,刘晔聪明果决,而且敢冒险。万一陆议的手段被他识破了,这一计不成,己方的兵力可真没什么优势。两败俱伤总不如大获全胜好。

当然,他也明白陆议的用意,所以才没有阻止他,只是心里有些不安罢了。

一个骑士沿着阵间的通道疾驰而来,奔到台下,翻身下马,有等待的士卒迎了上去,交给他一匹准备好的马,两人迅速交谈了几句,骑士重新上马,奔驰出阵,士卒系好马,转身上台,来到朱桓、陆议面前。

“报,吕督探听得知,董越部在阵东北五里,似为殿后。”

朱桓心中一喜,看向陆议。陆议摆摆手。“知!记!”

“喏!”士卒退下,一旁的文吏看了一眼旁边的沙漏,随即提笔在纸上记下时辰、报告人和所报信息。

朱桓“吁”了一口气,握拳轻捶陆议的胸口。“伯言,真被你算中了,关西天子终究还是信不过董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本来就不该带着董越过河。当然,他自己也不该过河。”陆议淡淡地笑道:“大王常说,兵锋如刀,不可轻出,出必见血。”

“有道理。”朱桓双手扶案,深吸一口气。“现在,该我们出刀了。”

“不急,再等等。”

朱桓不解,却还是缩回了手。“为什么还要等?”

陆议指指眼前的雾气,又指指头顶。“雾气未散,双方都看不清楚,难免出意外。况且我军阵势严整,甲胄鲜明,正是耀武的好机会,不让他们好好看一下,岂不可惜?再者,我在南,敌在北,雾气散尽之时,阳光从我身后来,敌军有眩目之苦,对士气大有伤害。”

朱桓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伸手指指陆议。“你小子……太精了,连老天都算上了?”

陆议微微一笑。“多算者胜。”



第2131章 初战小胜

天子很纠结。

当初贾诩就曾上书要求为董卓平反,惩戒皇甫嵩,被他一口否决。贾诩因此拒绝出仕,飘然而去。现在他答应董越这个要求,且不说朝臣为会不会有想法,董越也未必相信。皇甫嵩虽然死了,他的旧部和子弟还在军中,拥有着极强的影响力,朝廷根本不可能惩戒皇甫嵩。

况且他本人也不愿意。

天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接受董昭的建议,经乘氏去鄄城,就算有被火攻的危险也比现在好,现在可不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吗?与其如此,还不如被一把火直接烧死来得痛快。

就在天子犹豫的时候,刘晔说道:“伯起,你在贾文和身边多时,可知董越对贾文和如何?“

毋丘兴说道:“只要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言听计从。”

“你去对董越说,除了惩戒王太傅、皇甫太傅不可能,其他都可以商量。陆议用计离间他与陛下,不过是利用他而已,未必就是信得过他。陛下若有差池,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想想南阳那两万西凉精锐吧。贾文和是聪明人,他是怎么做的,他董越应该一清二楚,就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难道还不会找个智者做榜样吗?”

刘晔起身,走到毋丘兴面前,躬身施了一礼。“伯起,陛下安危,此战胜负,就拜托你了。”

毋丘兴吓了一跳,连忙跪倒,连连叩头,口称不敢。刘晔是秘书令,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尊卑有别,他哪里当得起刘晔的大礼,更何况还是当着天子的面。

天子会意,也道:“伯起,当务之急是稳住董越,即使是作壁上观也是好的。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此战若侥幸得胜,必不忘诸君之功。”他起身走到毋丘兴面前,伸手搭在毋丘兴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毋丘兴又惊又喜,恍惚有点明白了贾诩的意思。当初他凭着贾诩一封荐书来到天子身边,进三策之外暗藏的一策,得到天子信任,留在身边。这几个月来,他表现不错,但要想跃升还要等机会。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安抚董越的任务落在他的肩上,非他不可,以至于刘晔要向他行礼,天子要向他许诺。

贾诩算到这一天了吗?如果是,他真是神机妙算。

“唯,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毋丘兴拜倒在地,连连叩头。

——

毋丘兴再次来到董越大营,将那封书信丢给董越,告诉他墨里有白矾的事。

董越如释重负,随即又破口大骂。“吴儿阴险,若非陛下英明,令君睿智,险些中了他们的计。”

毋丘兴也不着急,等董越骂完了,这才说道:“陛下英明,相信你对朝廷的忠诚,你相信陛下吗?”

董越一怔,眼珠转了两转,挤出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伯起这是何意?我何尝怀疑过陛下?我一直觉得陛下就是中兴之主,董公当初废少帝,立他为天子,简直是做得太对了,只可惜……”

“没错,没有董公,陛下成不了天子。他对董公的感激比你们更深。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你知道吗?你想想,朝中官员有多少是王允的同党,军中将领有多少出自皇甫嵩门下?要为董公鸣不平,现在合适吗?”

董越将信将疑。他不怎么相信天子,但他相信毋丘兴,毕竟毋丘兴是贾诩的弟子。况且毋丘兴说得也有道理,天子没什么理由恨董卓,反倒应该感激董卓才对。若非如此,他哪有机会做天子。

“将军,你知道文和先生为什么不接受孙策的邀请吗?”

董越愣了一下,一时没会过意来,随即又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啊?这事我也觉得奇怪,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孙策当初在南阳,施奸计,一战斩杀两万西凉精锐,后来却与你们交好,难道是想化干戈为玉帛?非也。他想要的不过是马而已。如今他东有太史慈在幽州,西有马腾、韩遂在凉州,还需要你们的马吗?对他来说,你们已经没有用了。文和先生就算接受了他的邀请,也不过是赋闲而已,反而不得自由,不如回凉州,天地广阔,任我纵横。”

“哦,原来是这样。”董越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文和先生是文士,他哪怕赋闲,最多手中无权,不能一展心中抱负。将军可是武人,你如果投降了孙策,会是什么结果,你应该想得到吧?”

董越头皮发麻,后背冒出一阵冷汗。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将军,我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将军为我解惑?”

“伯起,别说笑话了,你这么聪明,又得到文和先生教导,还什么事需要问我的?”

“徐荣随董公时百战百胜,泛水败曹操,梁县破孙坚,为什么后来在南阳却败给了刚刚上阵的孙策?”

董越眨眨眼睛,明白了毋丘兴的意思。他拱手施礼。“请伯起回复陛下,越一定不上吴儿的当,谨听陛下号令。”他慷慨激昂地拍着胸脯。“陛下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毋丘兴松了一口气,起身还礼。“陛下说了,此战乃中兴成败之关键,若能取胜,中兴有望,别说为董公平反,还要让临洮董氏成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孙策能做到吗?他可是连马超都看不上。”

董越大喜,拜服在地,冲着天子大营的方向连连叩头。“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毋丘兴随即传达了天子的诏书。考虑到董越所领的西凉精锐马匹老化,将士也不如当年,所以让他殿后押阵,等胜负难下时再上前冲杀,以取全功。

董越正中下怀,二话不说,一口答应。

——

朝阳初升,薄薄的雾气尚未散尽,一队队将士就列队出营。鼓声隆隆,遥相呼应。旌旗招展,迎风猎猎。养精蓄锐的步卒全副武装,推着战车,跟着战旗依次进入阵地。骑卒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拿着武器,随队列缓步前进。只有将领和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骑在马上,高度警惕。

朱桓与陆议在三丈高的中军将台上落座,居高临下,俯瞰大地。看着数万将士在四周列阵,大战一触即发,朱桓心潮涌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将才,但他从来没想过会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指挥数万大军作战。这都是吴王给的机会,能遇到这样的君主是人生之幸,要好好珍惜,千万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要不然朱家列祖列宗都不会放过他。

“伯言,大王该到定陶了吧?”

一旁正指挥几个参军布置案几的陆议头也不抬的说道:“大王如果只带近卫骑士,速度很快,应该能到定陶了。郭祭酒统领的步卒水路迂回,没这么快。怎么,你还是担心兵力不够?”

朱桓笑笑没吭声。他是担心兵力有些不足。陆议的手段他也看到了,但能不能奏效,有时候很难说。就像上次故意遗失抛石机图纸,让董昭制造底座一样,就没能按照预先计划进行。虽然张奋把董昭造好的底座夺了回来,但图纸失落是既成事实,如何向吴王交待,他现在心里还没底。

陆议是聪明,但天子身边也有聪明人。鲁肃就说过,刘晔聪明果决,而且敢冒险。万一陆议的手段被他识破了,这一计不成,己方的兵力可真没什么优势。两败俱伤总不如大获全胜好。

当然,他也明白陆议的用意,所以才没有阻止他,只是心里有些不安罢了。

一个骑士沿着阵间的通道疾驰而来,奔到台下,翻身下马,有等待的士卒迎了上去,交给他一匹准备好的马,两人迅速交谈了几句,骑士重新上马,奔驰出阵,士卒系好马,转身上台,来到朱桓、陆议面前。

“报,吕督探听得知,董越部在阵东北五里,似为殿后。”

朱桓心中一喜,看向陆议。陆议摆摆手。“知!记!”

“喏!”士卒退下,一旁的文吏看了一眼旁边的沙漏,随即提笔在纸上记下时辰、报告人和所报信息。

朱桓“吁”了一口气,握拳轻捶陆议的胸口。“伯言,真被你算中了,关西天子终究还是信不过董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本来就不该带着董越过河。当然,他自己也不该过河。”陆议淡淡地笑道:“大王常说,兵锋如刀,不可轻出,出必见血。”

“有道理。”朱桓双手扶案,深吸一口气。“现在,该我们出刀了。”

“不急,再等等。”

朱桓不解,却还是缩回了手。“为什么还要等?”

陆议指指眼前的雾气,又指指头顶。“雾气未散,双方都看不清楚,难免出意外。况且我军阵势严整,甲胄鲜明,正是耀武的好机会,不让他们好好看一下,岂不可惜?再者,我在南,敌在北,雾气散尽之时,阳光从我身后来,敌军有眩目之苦,对士气大有伤害。”

朱桓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伸手指指陆议。“你小子……太精了,连老天都算上了?”

陆议微微一笑。“多算者胜。”

第2132章 戏吕布

百忙之中,张辽仔细观察了江东骑兵的双腿。

他惊讶地看到对方的腿部并没有那种夸张的甲裙,而是轻便的皮质战靴,踏在一个环状的东西里,而这个环状的东西系在马鞍上,因为骑士的蹬踏的力量,绳索绷得笔直。

张辽瞬间明白了这件马具的作用,顿时眼前一亮,心头却跟着一暗。

这件马具虽然简单,作用却非同小可。原本骑士只能凭着双腿夹紧马腹稳定身体,避免从马背上摔下去,持矛冲击时,也只能靠马鞍防止在马背上滑动。有了这件马具,双脚也能帮上忙,一个点变成三个点,效率至少增加三倍,难怪江东骑士敢端平了长矛冲击,武艺高的甚至双手持矛,施展更加灵活的杀法。

综合各种因素来看,江东骑兵的战力至少在己方一辈以上,能和他们对阵的大概只有天子的羽林军,即使羽林军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毕竟除了骑术,他们与江东军相比并没有更多的优势,而这件马具弥补的正是江东骑兵骑术的不足。

张辽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心头却是一沉。如此简单的马具不难模仿,看一眼就会,对方之前一直没有露出风声,甚至还用甲裙遮挡起来,现在却明明白白的亮出来,除了减少不必要的干扰之外,更彰显了他们的野心。

他们要全歼我军,甚至天子。

想通了这一点,张辽惊出一声冷汗。难怪有人说陆议就是孙策的影子,还真是像呢。孙策不信天命,目无朝廷,陆议更狠,不仅要打败天子,而且要一举重创他,让他再无回天之力。

怪不得孙策喜欢用少年为将,果然是无所顾忌,敢作敢为。

张辽几乎在瞬间做出了决定,再次命令吹号,提醒吕布注意,对手凶猛,千万不要大意。他很想告诉吕布更多的实情,但号声能传递的信息有限,他能做的非常有限,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小心,希望游离于战场上的斥候能将详细地消息通报给吕布。

吕布横戟立马,列在阵中,看着远处的战阵,惊讶不已。虽然赤兔马高大,他又比一般人高出一头,能观察到的情况还是非常有限。他只看到张辽改变了方向,向西南去了。文丑的战旗却从他和秦牧之间钻了出来,随后在他面前两百步左右转向,追击张辽。而秦牧的身后,又有骑兵从阵中奔出,贴着张辽的左侧,也向西南方向奔去。

这是夹击啊。不要脸的吴儿,以多欺少?我岂能让你如愿。

吕布举起长戟,向前斜指,同时轻踢战马,开始加速,传令兵立刻举起牛角号,用力吹响,他身后的骑兵也纷纷松开缰绳,向前轻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张辽报警的号角声,离得有点远,又混在出击的号角声中,听不真切。吕布转头看向远处,三百步外,双方的传令兵正在互相截杀,有一个传令兵冲出了重围,向吕布狂奔而来。在离吕布不到三十步处,他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腾空虚踏,后足在地上向前又迈了两步,落地时已经调转了方向,与吕布同行。

“好骑术!”吕布赞了一声,能做传令兵的都是高手,但能在战场上施展如此技艺的曲指可数。

“君侯,江东骑兵有这个……”骑士弯下腰,拍拍小腿。他骑的不是并州军的战马,而是他刚刚俘获的一匹空鞍战马,原本属于江东骑兵,上面有马镫,但骑士已经不见了。吕布敏锐的目光一扫,看到了骑士脚上踏着的马具,也明白了张辽报警的意思。有了这个马具,江东骑兵的战斗力可以提升一倍。

张辽危险了。他只有千骑,被两部的敌人夹击,本来就很危险,对方又有这样的利器,实力更不在一个层次上,弄不好连张辽本人都会丧命。

“快,增援文远。”吕布厉声大喝,同时双腿用力猛夹马腹,赤兔马昂首长嘶,突然加快了速度,转眼间就将其他人甩在身后数丈,形成独骑。赤兔马撒开四蹄,向文丑追去。

秦牧在阵中一直盯着吕布,吕布的战旗一动,他就屏住了呼吸,做好了应变的准备。看到吕布吹号加速,他下令展开两面长条形的大旗,同时吹响了号角,带着八百余骑踢马出阵,迎着吕布而去。

与此同时,八百骑士齐声怒吼:“吕布吕布,无君无父。先杀建阳,再杀董猪。”

吕布看到秦牧出阵,原本没太在意。秦牧兵力有限,他安排魏续去迎战就行了。纷乱的战旗中,他也没注意到那两面形状怪异的旗子。可是八百人齐声怒吼的声音却无法忽视,岂止是无法忽视,简直是字字入耳,清晰无比。

吕布一听就炸了,什么张辽的死活,先杀了这长舌儿再说。在数万大军面前被人如此羞辱,如果不能斩其首,拔其舌,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吕布猛拽缰绳,身体几乎半挂,赤兔马急停转向,划了一个急促的短弧,向秦牧杀去。转向之急,动作之流畅,不仅一直注意他的秦牧吓了一跳,就连远远观阵的江东军步骑将士看了,都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不愧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骑术简直是神了,人马合一啊。就是脑子差点,又中计了。

吕布倚仗着自己精妙的骑术和赤兔马的神骏完成了如此高难的动作,他的部下却无法照学,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跑了一段,转一个大弧,才能完成队型转换,否则只会自乱阵脚。后面的骑士先是被江东骑兵的吼声所惊,又接到突然转向的命令,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看到吕布单戟匹马,像一匹独狼追羊群似的追击秦牧,吓了一跳,很多人连忙收起弓,免得误伤了吕布。

吕布拍马狂奔,赤兔马几乎四蹄腾空,如红色闪电,射向秦牧。

秦牧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吕布。他能猜到吕布听到这几句话后的反应,所以一见吕布转身追来,他立刻下令全速前进。八百骑士与秦牧的心理一致,谁也不想面对吕布,纷纷全力加速,同时不忘放声高歌。

“吕布吕布,无君无父……”

“先杀建阳,再杀董猪……”

八百人齐声高歌,即使战鼓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依然能清晰的传入不少人的耳朵。秦牧知道这一点,吕布也知道这一点,更是气得怒火攻心,不顾一切的猛追秦牧。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赤兔虽快,与秦牧等人的距离在不断的拉近,但秦牧跑得也很很快,他骑的都是凉州马,速度不慢,现在又是不惜马力的全速奔跑,赤兔马的优势并没有那么明显,而且他和秦牧之间相距两百多步,还隔着数百骑,要想在马力衰竭之前追上秦牧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且秦牧已经在转向,自己的人马已经快要冲过去了,只剩下两三百步的尾巴,这些骑士都是战力最弱的,他们肯定无法截住秦牧。秦牧可以轻而易举的击垮他们,完成转向。他可以冲过去杀死秦牧的部下,却无法追上秦牧本人。

吕布心急如焚,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一咬牙,拨转马头,向着自己的部下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挥舞着长戟,连声大叫:“让!让!”

并州骑士们见吕布迎面冲来,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却还是默契的收起了武器,以免误伤吕布,同时尽可能地向两侧让开,硬生生在队伍中让出一条通道,让吕布逆行而过。吕布一边策马奔驰,避免和部下相撞,一面盯着秦牧的战旗。这时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那两面长条形的旗帜上写的是什么,顿时气得血往上涌,连眼珠都红了。

除了八百骑士嘴里唱的十六字,还有十几个字。

匈奴种,蛮夷血。杀君父,最坚决。关西天子信如铁。

“秦牧!我杀了你。”吕布厉声长啸。

秦牧挥舞长矛,刚刚将眼前最后一个并州骑士刺于马下,忽然听到耳畔的这一声惊雷,顿时打了个激零。他几乎没来得及转头看看是不是吕布,下意识地向声响处举起了手弩,同时暴喝一声:“射!”

他的亲卫高度警惕,已经有人注意到吕布的方向,听到秦牧的命令,立刻大喝一声:“左,后!”其他亲卫本能的举起手弩,看身左后方,一看到从并州军中逆行而出的红色身影,立刻扣动弩机。

“嗖嗖!”数十只弩箭疾射而出。

吕布在阵中逆行,不得不减速,以免和部下相撞,现在又和秦牧同向而行,优势差距极小,双方几乎是相对静止,一看到对方射出这么多弩箭,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手弩的射程虽然不过十余步,杀伤力也有限,射中要害依然很麻烦。

吕布几乎没有多想,再次拨转马头,迅速远离,尾随自己的部下而去。

他的反应很及时,只有两三只弩箭射中了赤兔的臀部,射入也不深,还有一支弩箭射中了吕布的肩甲,没造成真正的伤害。但突袭失败却让吕布更加愤怒,他刚刚脱离弩箭的射程,随即再次转向,追向秦牧,同时摘下了三石硬弓,搭上了雕翎箭。



第2133章 用将(加更一章)

见弩箭大半射空,吕布像狼似的又追了过来,秦牧暗自感慨。

飞将就是飞将,这骑术和武艺简直神了,这也能避得过去?

不过他来不及多想,吕布不光骑术好,射艺更好,一旦他发现无法近身,他很可能会改用弓箭。为了防止中箭,他特地减掉了一件冬衣,多穿了一件金丝锦甲。只要不被吕布射中脸或者脖子,吕布想取他性命可没么容易。

当然,更重要的是拉开距离,即使是吕布射出的箭,百步外的命中率和劲道都会迅速下降。这不是吕布一个人的事,而是木学堂、算学堂多年研究的成果,也得到了析城谢家兄弟的证实。所以陆议才会对他说,我不敢保证你一定能活下来,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没有自己落马,没有主动与吕布单挑,阵亡的可能性不到三成。

听完陆议为他设计的战术,又仔细分析了陆议的理由,秦牧觉得陆议还是比较靠谱的,这才答应了陆议的安排。上阵不可能没有危险,低于三成的阵亡可能换一个临阵重创吕布的大功,这个功劳值。有了这个功劳,再升一级,以后就可以脱离前线,享享清福了。

秦牧一边想着,一边策马飞奔,保持着与吕布的距离。他一直举着盾,挡住面门、胸腹和战马的脖子,只有眼睛在盾缘观看吕布的动静。只要吕布举弓,不管是不是射他,他都会缩到盾牌后面。事实证明,吕布还是最恨他,十箭倒有八九箭是冲着他这个方向来的,至少有三枝箭射中了他的盾牌。

秦牧的部下近距离欣赏了一次精妙的箭艺展示,吕布在急驰的战马上,百步外开弓,十发倒有八九中,如果不是秦牧防得滴水不漏,难免中箭。如此精准的射艺,即使是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来自关中也叹为观止。飞将就是飞将,这手绝技堪与李广比肩。

吕布连射十余箭也没能伤着秦牧,眼看着箭越来越少,只得收起弓,重新执戟追击。这时,他们已经超过了他的一半部下,那些人正准备按照号令转身,见此情景,干脆不转了,直接跟着吕布,大约有千人左右。两军并肩而行,迅速展开激战,长矛并举,箭矢交驰。

并州军吃了大亏,不论是装备还是战斗技巧,甚至在马背上的稳定性,他们都没有什么优势可言,面对一丈五尺长的锋利长矛,他们手中的长矛和战刀还没够着对方,就被捅了个透心凉,身上的札甲也没什么用,更别提皮甲了。而他们就算砍中、刺中了对方,也无法造成致命的伤害,对方反倒有可能趁着他们开心的机会一矛刺来,直接取了他们性命。

长矛入体,鲜血飞溅,刀甲相交,火星四射,喊声杀、马蹄声夹杂在一起,不时有人落马,随即又被急促的马蹄踩中,难以幸免。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逃过一劫,重新回到马背上。

秦牧为了保命,不惜马力的奔驰,千步之后,马力渐衰。战马急促的喘息着,奔驰的动作也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秦牧熟悉马性,知道战马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太久,抬头一看,纪灵的阵地就在眼前,又不由得暗自赞了一声。

陆议真是算无遗策,刚刚好。

“左!左!”秦牧连声大呼。令旗兵摇动战旗,号令兵却没有什么反应。秦牧转头一看,两个传令兵都不见了,顾不上多想,抓起腰间的备用牛角号,用力吹响。

号角声一响,所有的骑士都抬头看旗,随即转向,向并州军挤压过去。并州军在刚才的战斗中吃了大亏,损失惨重,阵型稀疏,无力抵挡江东骑兵的反击,只得避让,只有吕布独自一人舞动长戟,连杀十余人,透阵而出。可是秦牧却在他前面二十步掠过,向步卒大阵飞驰而去。

吕布很想追上去,但他知道赤兔马也跑不动了。他再次摘下弓,搭上箭,向秦牧的方向连射三箭。

羽箭飞驰而去,吕布盯着箭矢,咬牙切齿,仿佛将所有的怒意也附在了这三枝箭上。

秦牧似乎感受到了吕布的怒意,转身看了一眼,却是举着盾牌。三枝箭都射在盾牌上,秦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却没有落马,他举起手中的长矛,示威的挥了两下,沿着步卒之间的空档奔了进去。

被挤压到步卒大阵前的并州军骑士却无路可走,面对武刚车,面对锋利的长矛,他们拼命的想勒住坐骑,却还是有不少人撞了上去,立刻被无情的杀死。

吕布恨得眼角青筋直冒,却无可奈何。他挥舞长戟,疯狂的攻击尚未入阵的江东骑士。江东骑士奋起还击,长矛如林般刺来,虽然没能杀死吕布,却也让他多了两道伤,一道在左腿,一道在左臂。

吕布怒火攻心,正考虑要不要招集魏续等人冲阵,赤兔马突然晃了两下。吕布一惊,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赤兔马伤得很重,左腿、左臀上鲜血淋漓,已经没一块好肉。吕布稍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刚才好多江东骑士冲来的时候身体姿势很低,几乎是伏在马背上,并不是躲避他的攻击,而是借机攻击他的战马。凭着马速,用战刀或者矛锋拖过,足以割裂战马的皮肉,而且不易引起骑士的注意。

他身材高大,逾于常人,如果没有赤兔这样的高大雄骏的坐骑,根本无法发挥出他的真正实力。赤兔难得,他一直在寻找能够替代赤兔的备用战马,却未能如愿。上次天子倒是有一匹与赤兔相似的大宛马,他很想讨来,没想到天子赏给了关羽。关羽和他一样,一直受制于战马,无法发挥全部的实力,对宝马的需求很迫切。

看到赤兔受伤,无法再战,吕布有点慌了。这像是个坑,专门为我而来?

就在这时,纪灵阵中响起了更响亮的歌声。吕布不用听,就知道是另一面旗帜上的话,血气上涌,太阳穴怦怦乱跳,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发誓。

“陆议,秦牧,不斩尔等首级,我吕布誓不为人。”

——

纪灵的阵中,秦牧笑逐颜开。

经过粗略统计,随他出战的八百余骑士阵亡的不过百余人,受伤近半,但大多是轻伤,不影响上阵再战。他们自己报上来的斩杀数字要远远超过己方的伤亡,至少一倍以上。

这个伤亡比例和之前阎行估计的差不多。

战斗基本不出计划范围,秦牧心中大定,知道陆议之计可行。这一战不仅能胜,而且可能大胜。击败天子的功劳他是没机会分了,但击败吕布的功劳已经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中。现在要考虑就是怎么杀死吕布。击杀和击败的区别很大,临阵斩将是很多将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的荣耀,何况斩的还是吕布。

“将军,请按计划行事,莫要节外生枝。”奉命前来与秦牧接洽的书吏陆商见秦牧眼神不对,立刻提醒。

秦牧哈哈一笑,连连点头。陆商是陆议的族人,他不能不给面子。

借着秦牧等人更换战马,补充军械,进食补充体力的空当,陆商转达了陆议的建议。吕布的赤兔马应该是废了,他有可能会放弃攻击,撤回去,秦牧现在的任务就是拖住他,等文丑击败张辽后回援。只要废了并州军,吕布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反则影响中军作战,万一让天子带着主力跑了,那才是后患无穷。

秦牧迅速冷静下来。这次朱桓统兵出击,战果不错,但失误也不少,朱桓、陆议需要一件大功来弥补过失,这件大功就是击败甚至击杀天子。如果耽误了这件事,到时候吴王问责,朱桓、陆议不会帮他说一句话,反倒可能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他们都是江东人,一个是吴王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一个是吴王有意提拔的大将,吴王会听谁的,一目了然。

“我知道了。”秦牧很严肃的说道:“一定按朱将军和陆军师的计划执行。”

“祝将军马到成功!”陆商仔细打量了秦牧的脸色后,松了一口气。陆议说的对,强弱是相对的,关键在于怎么用。秦牧不是胆大妄为的人,只要及时提醒,他会知道怎么做。这个任务就是交给他最合适。

“走了,走了。”秦牧翻身上马,大声喊道:“兄弟们,唱起来!”

陆商笑道:“将军莫急,朱将军已经为将军准备好了鼓吹。”说着,向将台方向挥了挥手。秦牧转身看去,果然看到一群歌舞伎,站在将台旁的一个平台上,正向他躬身施礼,一个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子穿着贴身舞衣,双手虚扶,右腿微抬,单足点地,正是风靡江东的入阵曲起手式。

秦牧受宠若惊。“这……这如何当得起,鼓吹……是朱将军的仪仗。”

陆商笑道:“吕布天下名将,将军能击败他,什么都当得。”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你得活着。”

秦牧转身,向着中军将台,躬身施了一礼。“喏!”



第2134章 天子入阵

在激昂的鼓吹声中,秦牧再次踢马出阵,从另一个出口绕了出来。

这次步卒配合骑兵用战,纪灵的战阵就是为秦牧准备的中转站,除了帮他阻击追兵,准备节目鼓舞士气,还提供备用马匹和充足的干粮、饮水。考虑到他们需要足够的体力,准备的干粮很丰富,有一些还加了糖。那种甘甜的滋味一入口,将士们浑身的疲惫都消失了,信心满满的上马再战。如果不是陆商再三提醒秦牧不要冒险,秦牧真有心与吕布战上几合。

现在嘛,以大局为重。

秦牧出阵的时候,台上的舞女正跳到精彩处,乐声激昂,舞姿矫健,让人心生跳跃。秦牧和骑士们不由自主的跟上了节奏,在马背上摇头晃脑,抖动着身体,谈笑风生。

吕布隔得远,看不清台上跳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为秦牧庆功。为秦牧庆功就是羞辱他。何况那两杆大旗还在,每一个字都在羞辱他。

士可杀,不可辱!吴儿欺人太甚。不杀了秦牧,绝不罢休。他已经集结了魏续等人,秦牧不出来,他也会主动攻阵,虽然纪灵的阵地看起来不是那么好冲的,魏续等人都面有难色。

“换马!”吕布看着已经残疾的赤兔,鼻子一酸。他拔出战刀,按在赤兔跳动的血管上,贴着赤兔的耳朵,低声说道:“你先走一步,我一定杀了那些卑鄙小人,为你报仇。”

赤兔左后腿受伤已残,只凭三条腿勉强站着,浑身因用力过度而不停颤抖。它似乎听懂了吕布的话,低下头,在吕布脸上蹭了踏,轻嘶两声。吕布一扬手,锋利的战刀割破了战马的大半个脖子,鲜血泉涌而出。吕布紧紧的抱着赤兔摇晃的身体,慢慢将它放平,放声大哭,浑然不顾马血沾了一身。

魏续等人默然,心中酸楚。良马对勇士的意义有如手足,没有了赤兔,吕布的武艺至少要打折三成。阵前斩马如断腕,赤兔马跟了吕布这么多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吕布含着热泪,转身从大氅下撕下一条,在马血中濡湿,又缠在雕邻箭上。弯弓如满月,一箭射出。

雕翎箭飞跃一百余步,射中纪灵前阵的战旗,正中旗杆。

坐在中军将台上的纪灵吃了一惊。旗杆是圆的,稍微偏一点就容易偏失,吕布这一箭射得真准,不愧飞将。只可惜,他这次落入陆议的计划,怕是要和李广一样,不得善终了。

“击鼓,为秦将军助威。”纪灵平复了一下心情,挥挥手。

这时,入阵曲正好结束,战鼓声大作,气势雄浑,惊天动地。秦牧远远地听见,心中快慰。他踢马加速,放声大喝。“吕布吕布,无君无父……”

骑士们应声大呼:“先杀建阳,再杀董猪。”

远处的吕布听得气炸,拉过一匹刚在战场上缴获的江东战马,飞身上马。魏续等人看到马镫之后,都迅速认识到了这件新马具的重要性,看到有空鞍的江东战马就带上备用,大多数人更是直接换马。只不过双方实力悬殊,江东骑士落马的也就几十个人,他们收集到的战马不过十余匹,远远不敷使用。

吕布还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他身高腿长,原来的马镫系绳不够长,如果想发挥马镫的优势,他就只能弯着腿,尝试了几次后,吕布还是放弃了,依旧使用双腿夹住马鞍的骑法,操控着战马,迎向秦牧。只走了几步,吕布对秦牧的恨意就到达了新的高度。骑惯了赤兔那样神骏的高头大马,其他的马都和驴子差不多,这种心理落真不是一般的大。

都是拜你所托!吕布再次拉开弓,瞄准迎面冲来的秦牧。

秦牧一见吕布举弓,立刻放弃了正面冲击的计划,拨转马头,保持与吕布的距离,同时用盾牌护住要害。吕布气得破口大骂,下令追击。不杀死秦牧,绝不罢休。

一千多骑在方圆三四百步的战场上来回追杀。

——

天子遥望西侧,却只看见滚滚烟尘,无法分辨细节。

相去数里,他的目力再好也无济于事。他只能从烟尘的位置和形状看出右翼似乎分成了两个战场,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深入到了江东军的背后,从距离上估算,可能已经到了江东军步卒大阵的附近。

这让他很担心。孙策擅长练兵,江东步卒的精锐天下闻名,吕布没有类似的经历,贸然交战肯定会吃苦头。他很想让人去提醒吕布,但他也清楚,到了这一步,提醒已经没有意义了。

“陛下,朱桓是先想吃掉温侯部,再集中兵力进攻我们。”刘晔提醒道。“刚才迎战温侯的骑兵有一些是从中军抽调出去的。”

“大概有多少?”

“从旗号来看,应该是两千人左右。”

“两千人,加上右翼秦牧的千人,和温侯的兵力相当,要吃掉他,有那么容易吗?”

面对天子的疑问,刘晔无言以对。天子不是不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对那个潜在的新马具也非常清楚,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希望吕布能多撑一会儿,至少打个两败俱伤。羽林骑和北军三营不能轻动,他们还有他们的任务,而且比吕布更加艰巨,甲骑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呢。

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赌博,孤注一掷的赌博。董昭还没准备好强攻濮水,他们无路可退。

刘晔看向对面的阵地,眼睛有些刺痛。雾已经全散了,天高气爽,云淡风轻,灿烂的阳光照在对面的战阵上,反射出一种迷离眩目的效果,让他的眼睛很难受。他怀疑这并非巧合,而是朱桓、陆议故意要的效果。冬日的阳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对他们更有利。

看起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伎俩,却着实有效,不仅让他们无法看真切对面的阵型,不得太依靠斥候的消息进行佐证,还心浮气躁,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如果不是深知身负重任,不能有一丝疏忽,几乎要拔剑而斗了。

从儿时起,我刘晔什么时候如此畏缩过?当初面对郑宝,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朱桓迟迟没有命令中军发起进攻,他究竟在等什么?刘晔越想越不安。他能感觉到有一个陷阱存在,却看不清这个陷阱究竟长什么样。这让他更加焦虑。

这时,有斥候策马飞奔而来,还牵着一匹空鞍的战马。刘晔一眼就看到了马鞍旁悬挂的马镫,顿时叫绝。简单,实用,简直是天才般的设计。不用骑士开口解说,他就明白了这件马具的用处和优点,之前的一切疑问也霍然冰释。

朱桓之前想要掩饰的就是这个,而他现在急着发起进攻,也是因为这个。和巨型抛石机不同,这种马具太容易仿制了,几乎没有任何技术要求,随便找个绳也能解决问题,所以他不给他们留任何机会,要在他们仿造出来之前击败他们。

这足以说明,今天这一战,朱桓志在必得,甚至可以说不惜代价。

刘晔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子,正好天子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强烈的不安。今天的战斗残酷可能会远超他们的预期,吕布不是目标,至少不是主要目标,朱桓的目标只有一个:天子。

“陛下……”刘晔拱手施礼。朱桓狼子野心,不能不防,天子在这里太危险了。谁知道朱桓有没有安排抛石机或者强弩什么的等着天子。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刘晔。“子扬,今日之战,有进无退。朕是堂堂天子,面对逆臣,不能不战而走。太史公有云: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中兴而死,死得其所。”

刘晔张了张嘴,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天子心意已决,他不能临阵沮军,扰乱军心。

“子扬,你留在这里指挥,不用下去了。”天子站起身来,按刀四顾,一声长叹。“可惜,大好河山,非我所有。”他转身看看刘晔,拱拱手。“若能侥幸得胜,必不负子扬。若不幸玉碎,愿来生再与子扬为友,共论人生。”

刘晔下意识地抬手还礼,仿佛当年与志同道合的士子,等他明白过来对方是天子,该行大礼的时候,天子已经下了指挥台,跳下准备好的战马,举起画龙纹凤的长矛,厉声长啸。

“羽林骑,全体上马,随朕出击!”

羽林骑站在马旁,视野有限,除了前面几排人能看到一些情况,绝大多数人只听得远处战鼓隆隆,喊杀声震天,却不知道哪一方占了上风,更不知道天子此刻出击是要给对方致命一击,还是奋力一搏。只是看到天子挺拔的背影,听到天子发出的命令,立刻齐声呐喊,翻身上马。

刘晔在指挥台上听得真切,知道天子心意,不由得热血上涌,平添三分惭意。都是刘氏子弟,高祖血脉,为何天子偏有如此豪迈?孙策强又怎么了,当年霸王项羽更强,最后坐天下的不还是我刘氏?

刘晔转身从案上拿起天子的令箭,高高举起,厉声大喝。

“天子入阵——”



第2135章 无愧于心

定陶。

孙策站在小城的城楼,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眼神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不时的扭扭脖子,发出清脆的轻响,让人能感觉到一丝丝紧张。郭武等人持矛扶刀,侍立在一旁,几个文吏各据一案,专心致志的处理着自己的事。

桥蕤、桥羽站在不远处,相视以目,不敢轻易开口打扰孙策。他们来请见孙策,已经通报,却还没得来孙策接见的通知。

孙策在这里站了已经有好一会儿。

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一匹快马沿着城北的官道奔来,送来最新的战况。说是最新,延迟至少也有一个时辰,两地相距百里左右,如果按最紧急的情况,用三匹快马接力传递消息,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但孙策只是接收消息,并无遥控指挥的打算,不想如此浪费人力物力,尤其是战马,否则了朱桓的这个提议。

刚刚收到的消息,两军对垒,张辽出击,被文丑接住,接下来该是秦牧激怒吕布,全歼并州军了。

秦牧会不会死在吕布手上?孙策不敢保证。不过以他对陆议的了解,陆议肯定做了最周全的准备。秦牧虽然个人能力不突出,毕竟是他的旧部,身后又站着黄忠夫妇和以阎象为首的关中人,陆议不会轻易惹麻烦。退一步说,就算秦牧不幸战死,这个计划还会如期进行。以陆议的习惯,不会不留后手。

与诸葛亮相比,陆议胆大而心细,更难得的是狠。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命。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小桥上了城,飞奔而来,拐过城角,才发现桥蕤、桥羽站在一旁,连忙停住脚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华儿见过伯父,见过阿翁。”

桥蕤瞪了她一眼。“你上来干什么?大王在等军报,你别打扰他,下去。”

小桥不以为然的笑道:“阿翁,我有要事汇报大王。”

“你能有什么要事?”

“机密,不能泄露。”小桥“咯咯”笑了两声,转身来到孙策面前,歪着身子,看了看孙策。孙策转过头,瞥了她一眼,笑道:“又弄虚作假?王后可不在这儿,你阿翁发怒了,可没人帮你说话。”

“大王不帮吗?”

“不帮,你还不是我宫里的人呢。”

小桥撅起丰满红润的嘴唇,嘀咕了一句什么,又道:“我这次可没弄虚作假,是真事。长公主今天早上又没吃饭,一直在屋里焚香祈福。”

孙策哦了一声:“还有呢?”

“这个不重要吗?”

“重要啊,我问的是还有没有其他的。”

“没有了。”小桥有些失落,扭捏了一会儿,见孙策没有挽留的意思,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厚厚的冬衣挡住了她身体的曲线,却挡不住她摇曳的风姿和蓬勃的青春,孙策欣赏了片刻,大声说道:“小桥,你姊姊在哪儿?”

“姊姊……”小桥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会,才转过半边脸。“姊姊在陪着长公主。”

孙策招招手。小桥扭捏着不肯回,却拗不过孙策,只好双手背在身后,一脸不情愿地走了回来。孙策说道:“你们别陪她了,让她一个人静静。我已经送了消息给荀令君,最近今天下午就能到。”

“哦。”小桥没精打采,转身又要走。孙策又道:“马上过年了,给你们姊妹准备了两件貂裘,会不会嫌菲?”

“给我们的?”小桥的眼前瞬间亮了起来,脸色娇羞。

“很难得的雪貂,只有两件,你们姊妹一人一件。”

“谢谢大王。”小桥喜不自胜,偷偷看了一眼,见桥蕤、桥羽正朝这边看,没敢太放肆,忍着喜悦,又问道:“大王……真的不去看看长公主?”

“不用看,看了反而让她为难。”

“嗯,那大王觉得……天子会入阵吗?”

孙策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我觉得天子不管是胜是败,是生是死,都应该无愧于心,不失为男子汉。天下是刘家的,人生是他自己的。”

小桥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王说话越来越玄妙了,听不懂。”她嘻嘻一笑。“不过没关系,我去问姊姊,她最知大王心意,不管大王说得多玄妙,她都能懂。”说完,向孙策行了一礼,甩着胳膊,蹦蹦跳跳的走了。桥蕤恨铁不成钢的指了指她,她也无所谓,哼着小曲下去了。桥蕤尴尬地向孙策躬身行礼。孙策招了招手,桥蕤连忙带着桥羽赶了过来,拜见孙策。

孙策打量着桥羽。桥羽是故太尉桥玄之子。桥玄生子迟,四十岁才生桥羽,为人又梗直,不许家中子弟倚仗他的地位入官,在世之时,桥羽官不过县令,在世之后,天下大乱,桥瑁被杀,桥家有点吓怕了,桥羽就一直在家赋闲。这次孙策到睢阳,兖州平定在即,桥羽觉得可以出山了,这才托桥蕤带他来见。

作为袁术的旧部,桥蕤虽然一直没受到什么重用,但明眼人都清楚,桥蕤那一对天香国色的女儿迟早要入吴王宫的,桥家的前程根本不用担心。

“吕督多次提及,他镇守睢阳时桥公多有襄助。孤甚是欣慰。”

“得道多助。大王行王道于豫州,豫州士庶皆愿助大王,非唯桥氏。”

“令尊是国之干臣,名垂于世。希望桥公将来能继他遗德,造福一方,荣耀家门。”

“敢不从命。”桥羽心中欢喜。有了这句话,至少是一个太守。

“任城督纪灵在前线作战,任城无人打理,臧霸守土有责,亦不善政务。桥公什么时候方便,即可起程赴任城上任,相关文书,孤会派人为你准备。”

桥羽想了想。“大战之际,又正逢新年,事务想必繁杂,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若大王无他吩咐,臣这就起身,兼道赶往任城。不过三百余里,最多两日可至。”

孙策笑笑。桥玄死了十几年,桥羽在家赋闲也快十年了,真是闲得狠了,一有机会就不能放过。况且他以前只做过县令,现在给他一个任城太守,他当然满意。任城虽小,只有三县,毕竟是郡,况且任城战区还包括其他几个县。

“桥公勤于政务,令人钦佩。本不该耽误桥公与家人团聚,不过事急从权,就辛苦桥公了。”

“不敢,不敢。”

孙策随即让人准备笔墨,亲自填写了一份委任状,又写了手令,让桥羽拿去与臧霸交接。办完相关手续,桥羽拿着笔墨未干的委任状,心满意足的走了。一个信使与他擦肩而过,行色匆匆,几乎将桥羽撞倒。桥羽心情正好,又见信使手中有公文,一句话也没多说,侧身让开。

信使快步来到孙策面前,曲身行礼。“大王,荡寇将军朱桓有军报到。”

“念!”

——

“天子入阵!”

随着刘晔的怒吼,数十面牛皮大鼓轰然炸响,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挥动肌肉虬结的双臂,抡起鼓桴,用力捶打着牛皮大鼓,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汇成一道惊雷,席卷而去,在战场上空回荡。

“众将士,奋勇杀敌!”天子踢马出阵,举起手中的长矛,向前斜指。“斩朱桓者,封千户侯。”

在雷鸣般的战鼓声中,其实没几个有能听得清他的声音,但很多人都看到了他的身影。不过没关系,赏格在战前就已经公布,每个人都知道谁的首级值多少钱,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得到。此刻见天子如此英武,身先士卒,不少将士都激起了血性,浑然不顾眼前的对手有多强大,胜利有多渺茫。

不管形势如何,也不管山东百姓对天子印象如此,这些天天跟随天子的将士对天子还是敬佩的,这些年,尤其是古征时天子的表现无愧于少年英主这四个字,相信他可以中兴大汉的人为数不少。

赵云首先响应,举矛大呼。“羽林左骑,随我出击!”胯下白马向前一纵,便来到天子身边。天子听到了赵云的声音,心中快慰,随即又看向右翼的马超。马超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羽林右骑,随我出击!”踢马出阵。跑了两步这才意识到不对,后悔已经迟了,后面的骑士已经开始冲锋,他想停也停不住了,只好顺着大势向前走,只是不太积极,有意无意地控制着速度。

天子松了一口气。如果马超不响应,他可就丢脸了。好在马超向来好面子,不肯示弱,自从赵云入列之后,他一直不肯落下风,处处要和赵云争先,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又被带了节奏。

天不灭我,大汉不亡!险中求胜,中兴可期。

天子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再次踢马加速,向远处的甲骑冲了过去。

在天子冲出战阵的时候,陈到已经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双方几乎同时发起攻击。只不过甲骑并不追求速度,他们根据自己的节奏来,在奔跑的同时放平了长矛,精钢打造,寒光闪闪的矛尖直指对面冲来的天子等人。

即使隔着百余步,天子也感觉到了甲骑带来的威压,像是一柄巨剑迎风斩来,不论是什么都能一击而碎,令人不自由自主的心生寒意,手脚发麻。看着越来越近的甲骑,看着正面着自己的长矛,天子咽了口中唾沫,左手握紧盾牌,紧紧的拽着马缰和马鬓,双腿紧夹马腹,身体前倾,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

“大汉天子在此,挡我者死!”



第2137章 陈到战赵云

不知是被天子的王者之气震慑,还是被天子的狰狞面目所惊,正对天子的两名甲士都出现了刹那间的犹豫,出手不够果决,一柄长矛刺在了天子的盾牌上,一柄长矛被天子手中的长矛磕偏,骑士被天子的长矛刺中。

“当!”一声剧响,长矛刺中甲士的腹甲,又从肋下滑开,矛尖要打磨得发高的甲片上刮出一溜火野星和刺耳的摩擦声。虽然没有刺实,天子还是被震得手心发麻,长矛险些脱手。

甲骑稍微晃了一下,从天子身边掠过,面甲挡住了他的脸,看不到他眼中的表情,他只是举起长矛,顺势刺向天子身后的史阿。史阿是剑客,今天却也换了一柄长矛,两矛相交,史阿武艺更胜一筹,抢到了中门,长矛正中甲士如镜的胸甲。

但他没能刺穿,长矛在胸甲上滑了一下,力道消失大半,只在胸甲边缘刺入甲士的肩胛。

“噗!”骑士的长矛刺中了史阿的的右臂,锋利的矛尖刮开了他的臂甲,划破了他的肩头。

鲜血飚溅,两人同时晃了一下,但甲骑迅速重新稳住身体,继续杀向下一人。史阿却痛得钻心,再也无力抬起长矛,眼看着又一名甲士杀到面前,只得施展自己的轻巧身法,抱着马脖子,身体挂在了马的半边,险而又险的避开了一击。在翻身回到马背上之前,他偷空看了一眼身后,不禁吓了一跳。

原本应该跟在他身边的两名虎贲郎都不见了,马鞍上空空如也。

史阿回想起那一矛刺中对手时的反应,心往下一沉。双方实力明显不在一个层次上,今天怎么可能取胜?天子为什么要仓促出击,他究竟看到什么?

天子不知道史阿现在要想什么,他只觉得庆幸。接连遇到四名甲骑的夹击,他依然完好无损。眼前已经没有甲骑,只是普通的骑士,虽然这些普通的骑士也不弱,总比甲骑好对付一些。与他们对阵,羽林骑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他没有回头看。虽然只刺中甲骑一次,但他已经知道甲骑的甲有多坚实,他手中的百折钢矛都无法轻易洞穿,普通羽林骑的矛就更难了,何况他们的长矛只有一丈二尺长,比甲骑的长矛足足短三尺。损失肯定不会小,只希望能多坚持一会儿。

甲骑的弱点就是不能持久,坚持得越久,己方的优势就更大。

天子咬着手,将骑盾挂在马鞍上,双手舞动长矛,左磕右挡。之前他随吕布学习矛法,每隔半个月与吕布对阵一次。赵云任羽林左中郎将,就成了他的随身教头,几乎每天都要练习骑战,这么久下来,他的矛法已经初显高手风范,面对这些江东骑士,丝毫不落下风。

王越带着几个虎贲郎护在天子左侧,史阿受了伤,吕小环冲了上来,接替了他的位置,护住天子身右,天子只要一心一意的向前冲却可。

实际上,看到天子的战旗和华丽的甲胄,很多江东骑士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天子真正遇到的对手并不多,能伤及他的更没有,反倒因为气馁,被他杀了两人,伤了三人。

但赵云、马超就没这么幸运了。

赵云深知骑将对骑战的重要性,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盯住了陈到,希望能在第一时间重创甚至杀死陈到。但他没机会达成心愿,抢在陈到面前杀到的是两名甲骑。

连续两次格挡,一次刺杀,赵云成功的洞穿了一名甲骑的腹甲,虽然成功的重伤了甲骑,却也被反冲力撞得坐不稳马鞍,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意识到不妙,立刻松开长矛,伸手搭住马鞍,脚在地上飞奔两步,再次跃上马背,又拔出战刀,迎战冲过来的骑士。

他因此错过了和陈到的对决。陈到也没想到到赵云会落马,长矛刺空,眼睁睁地看着赵云随着战马飞奔了两步,再次跳上马背,也不由得赞了一声:“好骑术!”顺手将赵云身后的一名羽林骑挑于马下。

马超没有和阎行对决。他既没有杀死阎行的决心,也没有杀死阎行的信心。昨天一战,若不是阎行手下留情,他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此时此刻,看到阎行对面冲来,他将长矛舞得缤纷如雪,却只是严守门户,不想进攻。阎行也没有杀他的意思,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策马而过。

骑兵对冲作战,战斗非常激烈,双马交错之间,眼前全是纷至沓来的敌人,根本来不及多想,一刹那的犹豫都会送命。天子习武多年,也常与羽林骑练习作战,但练习毕竟是练习,远不如实战凶险。连战十几人之后,王越和吕小环抢到了他前面,他这才发现双臂酸痛,手中的长矛也格外的沉重。

好在放眼看去,前面人影渐稀,已经没多少骑兵了。当最后一个江东骑兵怒喝一声,将一个天子熟悉的虎贲郎刺倒后飞奔而去,天子面前豁然开朗,连一个人都没有。

最近的江东步卒在三百步外,这里是一片空地,只有杂乱的马蹄印。

天子喘着粗气,忽然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文丑的阵地。文丑从中军出发,迎战张辽之前,就是驻扎在这里。他抬头看去,见三百步外一个步卒大阵,严整如刀割,战旗在风中轻舞,一只浴火升腾的凤凰在旗中起舞,似欲展翅而飞。中军的将台上,几个身影静静伫立。

可惜那里只有朱桓,没有孙策。不打败朱桓,连与孙策对阵的机会都没有。

天子暗自叹了一口气,回头再看,不禁有些心寒。身后的骑士稀稀拉拉,人数缺了近两成。他向左右看去,赵云、马超的战旗都还在,但阵型同样稀疏了不少。

一个回合就是两成的损失,这一战还怎么胜?天子的心一阵阵地往下沉。

此时,远处再次响起战鼓声。这是回击的战鼓声,是刘晔在召唤天子再次进攻。天子心一横,不作他想,再次踢马加速。这一阵,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按照预定计划,开始回击,也就是变换方向,充分发挥关西骑兵的骑战术优势,采用游击战术,与江东骑兵周旋。

这是预先定好的战术。考虑到江东军在军械上的优势明显,对面冲杀对羽林骑不利,采用回击,敌我同向奔驰,进行侧面攻击,而不是正面攻击,相对更有利。如今知道江东骑兵有马镫助力,正面对冲的优势扩大,回击缠斗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云已经率领羽林左骑的骑士开始冲锋。他们先向北加速,然后折后西北,兵锋直指陈到。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董越的战阵在东北方向,即使陆议用了诡计,陈到也不会相信董越,为了安全起见,陈到不会主动选择向东,那他就只能向西或者向南。

向西会被追杀,向南会被截杀,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如果计划能够实现,他们将先抢占先机,先集中兵力击破陈到所领的江东骑兵中军。陈到所领的中军装备最好,训练也最佳,战力最强,击败他,最能影响士气。

天子知道这一战风险很大,刘晔、吕布等人也清楚取胜不易,为了能险中求胜,至少为董昭争取几天时间,他们绞尽脑汁,反复讨论,难得的精诚合作,最后设计出了这么一个作战的方案。

但执行并不顺利,一开始就遇到了想象不到的难处:吕布被对方激怒,做出了不理智的决定,负责右翼的并州军全军出击,掩击对方左翼的战术没能成功,天子反倒失去了右翼掩护,只能抢攻。抢攻的伤亡也比预期的要大,机会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让天子心急如焚,而中军将台上的刘晔更是心急如焚,不等天子喘口气,就要求他们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天子明白刘晔的心意,下令加速。跟上赵云,并保持一定距离。他们分作三队,回转的路径并不相同,开始是一列纵队,然后会分作三列,齐头并进,企图将陈到的阵型尽可能的斩断。一旦失去阵型掩护,骑兵的威力就会大减。就像磨石头一样,越小的石头越容易被磨圆。

看到赵云和天子重新加速,开始冲锋。马超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有心不战,但到了这一步,他除非拨马出阵,或者直接去向朱桓请降,否则羽林右骑的骑士也不会答应。最让他无语的是天子设计出来的战术除非他敢临阵叛逃,就算没有他,一样有机会取胜。如果陈到应对不当,遭到天子的遭创,这一战的结果还真不好说。

不用想,他都猜得出这是谁设计的。可惜那匈奴种看不到结果了,他被秦牧困住了。等文丑击溃了张辽,他也就走到了尽头。除非他运气好,能一箭射死秦牧,再击败文丑,救出张辽。

等那时候再说吧。马超犹豫了一会,还是举起长矛,下次再次加速,追赶天子的队伍。

上一次冲杀的余波尚未真正平静,又一波攻击扑面而来。

第2138章 忠勇赵云

稍一走神,两柄长矛抢入赵云中门。眼角看到寒光闪烁,赵云心中大骇,手中长矛横架,架住一柄长矛,矛柄相错,“嗤啦”一声长响,矛尖贴着赵云的脸颊滑过,挑飞了赵云的头盔,带得赵云的身体一偏,身体失去了平衡。另一柄长矛趁虚而入,正中赵云小腹。

“噗!”长矛刺穿腹甲,深入赵云腹中,将赵云挑得飞了起来。

赵云大吼,危急之中,他伸手握住对方的矛柄,用力向外一推,借力从马背上跃起,另一只手挥动长矛,甩出一道长弧,矛头砸在那甲士的脸上。甲士脖颈折断,翻身落马,脚却挂在马镫上,被战马拖着向前。赵云荡开另一柄刺来的长矛,反手猛抽,再次挡开一柄长矛,身体借力左移,脚尖在一个骑士的肩头踩了一下,借力再次跃起,半空中翻了一个滚,稳稳落地,已经跳出了江东骑士冲锋的队列。

赵云单腿跪地,迅速解下大氅,横扎在腰间。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这一矛很可能刺穿了肠子,现在却顾不上看一眼。刚才在空间跃起的那一刹,他已经看清,自己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他的亲卫已经被陈到和甲骑杀戮一尽,连战旗都没了,只剩下他一个孤军奋战。

剩下的羽林骑凶多吉少,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人。甲骑重阵冲阵,果然是无可匹敌。刚才那一阵是侥幸,甲骑是横向列阵,每个骑士最多面对两名甲骑,杀伤力有限,精锐的羽林骑还有一战之力。现在情况不同,他们要面对十几名甲骑,没有几个人能逃过这种冲击。

羽林左骑完了,羽林右骑的马超没有战意,天子孤军奋战,只剩下身边的百余名虎贲郎和北军轻骑,面对江东轻骑也许还有一战之力,面对甲骑却是难逃一劫。

救驾!哪怕只有一口气,也不能让天子身临险境。

赵云匆匆将扎好伤口,重新站起,眼睛一扫,抬腿飞踢,将地上一块泥块踢得飞起,飞出十余步,砸在迎面冲来的一名骑士脸上。那骑士见赵云落单,正想来捡便宜,脱离了冲锋的队伍,持矛向赵云冲来,没想到迎面飞来一团黑影,猝不及防,被砸得头往后一仰,晕头转向,手中长矛也失了方向。

赵云奋力将手中长矛掷出,洞穿了那一名尾随而来的骑士,顺手抓住从身边经过的骑士马鬃,跟着紧跑几步,将还没回过神来的骑士推下马,顺手夺了他手中的长矛,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天子追去。

阎行从远处策马而来,看着赵云杀人夺马,动作行云流水,身形矫健如龙,不禁暗自称赞。此人身材高大,却能轻健如斯,而且步骑皆能,着实是高手,难怪吴王对他评价甚高,陆议要再三提醒。

见赵云离阵,阎行知道陈到的战术奏效,在甲骑的密集冲锋前,羽林左骑已经全军覆没,他没有必要再追上去,此刻看到赵云,不假思索,拨马转向,大声喝道:“赵云休走,阎行在此,速来一战。”

赵云抬头一看,暗自叫苦。他对阎行并不陌生,也知道自己此刻受了重伤,击杀阎行的可能性不大。万一再伤在阎行矛下,死不足惜,却无法将陈到、阎行的战术通报天子。刚才也许还有疑问,现在他已经一清二楚,陈到、阎行衔尾而来,这分明是利用甲骑强大的正面冲击力,集中兵力强攻,羽林左骑已经覆没,接下来就是羽林右骑,而且是从身后追击,几乎是手到擒来。

赵云拨马冲向阎行,抬起了长矛,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阎行不疑有他,也放平了长矛,两马相向奔驰,眼看着就要两矛相交,赵云突然猛拽马缰,拉着战马向左侧急转,他左脚踩在脚蹬上,身体几乎悬空。战马嘶鸣着,被他带得向左。阎行一看赵云要走,猛踢战马,长矛疾探,却还是差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赵云从自己身前逃走,却无可奈何。

“好骑术!”阎行战意更浓,大叫道:“追!”

骑士们轰然应喏,跟着阎行转向。他们无法像赵云一样急转,只能在奔跑中转向,等他们转过头来,赵云已经在两百步之外。

阎行一边策马加速,一边命人通知陈到,他去追击天子,由陈到对付羽林右骑。

陈到刚刚杀透羽林左骑的队型,正想通知阎行改向,不必跟着他冲锋,听到阎行的号声,立刻下令回应,表示同意。在甲骑的密集冲锋下,羽林左骑的近千骑士没剩下几个生还者,战术目标完美达成。事实证实,面对精锐骑士,甲骑重阵冲杀的威力更好,没有一定的厚度,甲骑的威力发挥不出来。

连续两个回合的冲杀,甲骑马力不足,速度明显下降。陈到下令变阵,轻骑兵与甲骑脱离,继续追击,甲骑则返回步卒大阵,更换战马后重新入阵。

号角声一起,甲骑径直向步卒大阵奔去,陈到也换了战马,率领轻骑冲杀。

——

天子策马冲出五百多步,面前烟尘渐息,却空无一人,既没有陈到的人马,也没有阎行的人马,空荡荡的战场上连尸体都不多,只有被马蹄踏得零乱不堪的野草。他心知不妙,侧耳倾听,两边的都有马蹄声,一个同向,一个反向,却没什么喊杀声。

刹那间,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局面?就算陈到没有向南,而是直接向东,正面迎战赵云,那阎行呢,他去哪儿了?

正在这时,身后有马蹄声急响,但很清晰,是一匹马。

天子握紧了长矛,提高了警惕,回头看去,只见烟尘之中冲出一匹战马,马上有一人,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但从身上无大氅来看,不像是大将,或许是传令兵。就在天子疑惑的时候,骑士逼近,隐约能看到手中的长矛,紧接着,远处又传来了雷鸣般的马蹄声,有大批的骑兵逼近。

“保护陛下!”虎贲中郎王越大呼,放下了长矛。

“陛下!”赵云跑到天子面前,大声疾呼。

“是子龙。”天子耳尖,听出了赵云的声音,也有些惊讶。眼睛一扫,这才注意到赵云腰间鼓起,似乎缠着什么东西,顿时吃了一惊。“子龙,你受伤了?”

“陛下,臣无能,羽林左骑全军覆没。”赵云奔到跟前,勒住坐骑,拱手行礼,喘着气,大声说道:“陛下不可停留,阎行从后面追上来了。”

“阎行?”天子惊骇不已,转头看了看。他已经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甚至听到了喊杀声,来不及多想,策马加速。赵云也再次加速,与天子并肩而行,将大致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

天子如梦初醒,怪不得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原来阎行和陈到合兵一处,一起对付赵云去了。以数百甲骑为锋,近三千轻骑押后,另说羽林左骑,就算右骑也一并算上也没什么生机。赵云能逃出来,是他的武艺和运气,其他的羽林骑士没有这样的能力,怕是难逃一劫。

“子龙,现在怎么办?”

“陛下先走,与刘令君会合后,奔董昭军,臣与羽林右骑断后。”

天子略作思索,就明白了赵云的意思。羽林右骑的马超没有战意,现在又是被陈到从后面追击,就算不像左骑一样全军覆没,损失也不会小。阎行就在他后面,凭这几百虎贲郎,也没什么胜算,趁着现在还有机会,撤离战场是,到董昭军中略作喘息,再作计划,是当前的最佳选择。

可是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羽林骑全军覆没,吕布也身陷重围,我就算逃到董昭军中,还能仰董昭或者董越鼻息吗?尤其是董越,他可是董卓的旧部,就是因为他首鼠两端,不能放心使用,才会落到今天的局面。就算他此刻出击,都有机会反败为胜,可是他偏偏就是按兵不动。

“不!”天子怒意上涌,大喝道:“朕乃大汉天子,宁可力战而死,岂可不战而逃。子龙,去中军,保护刘令君。”

“陛下!”

“快去!”天子瞠目大呼。“这是朕的旨意。”

赵云看着怒目而视的天子,沉默了片刻,在马背上拱手施礼。“请陛下另派他人,羽林左骑全军覆没,臣罪在不赦,愿死战以报陛下!”说完,不等天子说话,勒住缰绳,转身迎向越来越近的阎行。

天子转身看着远处的赵云,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史阿带着几个虎贲郎脱离战场,去中军将台,保护刘晔,一看形势不对就撤。史阿领旨,奔驰而去,天子命令虎贲郎向左靠拢,与羽林右骑合兵。

赵云转身,刚刚奔出不远,阎行就追了上来。赵云灵机一动,再次转向,缀在虎贲郎的后面。他将长矛挂在鞍上,伸手摘在腰间的弓,搭上箭,转身对准从烟尘中冲出来的阎行,大吼一声:“常山赵子龙在此,看箭!”松开弓弦,连射三箭。

阎行看到前面隐约有一个身影,正自疑惑会是谁,听到赵云的声音,顿时大喜,抬起长矛,正准备说话,突然心生凛冽,多年征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二话不说,举起了马鞍边旁的盾牌,护住了面门。

“笃笃!”两声急响,两只箭射中了盾牌,锋利的箭头射穿了钢制盾面,出现在阎行的面前。与此同时,阎行腹部一阵巨痛,一枝羽箭射中他的腹部。



第2139章 飞将末路

阎行想起陆议的提醒,不禁暗自叫苦。赵云骑射不凡,据说堪与吕布比肩,有这样一个人在前面且驰且射,绝对是个麻烦。

“举盾,小心暗箭!”阎行吼道。“保护掌旗兵!”

“喏!”亲卫们纷纷举盾,策马上前,保护阎行及掌旗兵、传令兵,确保指挥中枢的安全。掌旗兵、传令兵和将领一起构成骑兵的大脑,夺旗和斩将一样有效。

“分!夹射!”阎行再次大喝,传令兵举起号角,呼呼吹响,后面的骑士听到号令,纷纷策马分离,整队分作三列,不少骑士挂起了长矛,改用弓箭,还有的用蹶张弩。有了马镫,训练有素的骑士能够在马背上做出更多的动作,包括使用蹶张弩。

江东骑士渐渐赶上,射出一枝枝利箭。

赵云听到箭矢破风声,暗自叫苦。他有一囊箭,三十枝,只能阻挡阎行片刻。可是这么多骑兵夹射,天子与虎贲郎却非常危险。虎贲郎是天子近卫,虽然也习射,却是以步射为主,能在马背上射箭的人非常有限。与骑兵对射,尤其是与有马镫助力的骑兵对射,他们绝无胜算。

赵云踩着马镫,身体很稳,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这一战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胜算,江东骑兵的优势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已方唯一的兵力优势却被克制,董越的五千骑兵坐观成败。早知如此,何必带来?天子入兖州太冒失了。

虽然不愿意非议天子,赵云还是觉得天子对此战受挫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侧羽箭不断飞来,有虎贲朗中箭断马,赵云也中了几箭,好在有精甲护体,暂时还没什么碍。只是箭囊渐空,他很快就将无箭可用,只能被动挨打。

“掩护赵将军!”十余名虎贲郎策马奔了过来,举起盾牌,护住赵云两侧。赵云大喜。“有箭吗?给我箭!”

“有,有。”一名虎贲郎解下腰间的箭囊,递给赵云。赵云换了箭囊,抽箭再射。

天子下令向左侧靠拢,迅速与羽林右骑靠近。阎行派出的左翼受到挤压,不得不放慢速度,尾随追击。天子马快,策马奔驰,追上一个羽林中郎,吹号下令,让羽林右骑听从自己的指挥,并肩作战。虽说临阵换将是罕见的事,但羽林右骑中郎见天子亲令下令,也没多想,立刻吹号,表示将指挥权转移到天子手中。

马超奔驰在前,听到身后号声连响,正自疑惑,有虎贲郎策马赶到,传达天子诏书。羽林左骑受创严重,赵云孤身迎战阎行,正为天子断后,羽林右骑交由天子直接指挥,马超率领部曲为前锋,君臣并力,争取能逆转局胜,败中求胜。

马超吓了一跳。怪不得眼前没人,原来陈到、阎行全部对付赵云去了。一想到数百甲骑迎面杀来,马超打了个寒颤,没敢哆嗦,喊了一声,率领部曲脱离队伍,加速,冲到天子前侧,转向,准备回击。

羽林骑在奔跑中完成变阵,调整阵型,返身追击阎行的尾部。阎行看得真切,随即下令变阵,调整方向,正面迎战马超。并通知陈到,保持速度,在外围环击,别让天子跑了。

双方搅杀在一起,难分难解。

——

吕布彻底陷入窘境。

秦牧就在他眼前数十步,但他怎么也追不上。不仅他如此,魏续等人也相差不远。

战马连续奔跑了数千步之后,体力下降,已经无法再保持速度。秦牧等人中途进入步卒大阵中换了一次马,人也借机补充了一些饮食,体力充沛,跑得虎虎生风,炫技般地在吕布等人面前来回冲突,反复吟唱着辱骂吕布的歌谣。

吕布气得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没有了赤兔马,没有一匹战马能驮着他追上秦牧。他的箭也射光了,空有三石强弓,却没有适用的箭,勉强射出的箭也没什么威力,射不破秦牧等人的坚甲。

“废物!废物!”吕布气急败坏,跳下马,一拳砸在战马的头上。可怜的战马悲嘶一声,扑倒在地,四腿蹬了两下就断了气,鲜血从碎裂的头骨中汩汩流出,聚成一汪。

“曹性,给我射死那个只会逃跑的贱人,拔了他的舌头!”吕布戟指大吼。

“喏!”曹性大声应喝,策马追了过去,抬手射出两箭。

秦牧听到身后马蹄声渐稀,转身一看,见只有曹性等寥寥数人追了下来,吕布、魏续都放慢了脚步,知道吕布已经跑不动,收割的时候到了,不禁冷笑,下令转身迎战。骑士们轰然应喏,转身向吕布冲了过去。曹性刚刚射出两箭,虽然射中了两名骑士,却没能造成致命伤害,刚准备射第三箭,秦牧等人转身冲到,他松手射出一箭,箭矢离弦,直奔秦牧面门。

秦牧看得真切,低头,以头盔迎箭,同时握紧了长矛。“当”的一声,箭矢射在精钢打造的头盔上,被头盔弹飞。秦牧马到曹性身前,长矛向前一送,正中曹性小腹。曹性躲避不及,被秦牧挑了起来,翻身落马,在地上打了个滚,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一匹战马奔到,碗口大的马蹄踢在他的脸上。

曹性头往后一仰,脖子折断,当场气绝。

江东骑兵鱼贯而过,持矛冲向吕布等人。

“杀!杀!”吕布看着曹性落马而亡,双目通红,连声大吼,持矛往上冲。魏续等人见状,纷纷策马向前,抢在吕布前面迎向江东骑兵。

“噗!噗!”长矛入体声不绝于耳。魏续等人虽然骁勇,奈何人马俱乏,速度不足,身上的甲不如对方坚实,手中的长矛又比对方短三尺,除了魏续等极少数人,大部分并州骑士面对江东骑士时都没什么还手之力,纷纷中矛落马。

一个冲锋,并州军骑士落马近百,阵形稀疏了一半。

魏续凭着悍勇,杀死两名江东骑士,却也中了一矛,翻身落马。他在地上连续翻滚,滚得像一个泥猴,勉强躲过了马蹄的践踏,又夺了一匹空鞍战马,捡起一柄丈五长矛,来到吕布面前。

“君侯,我们顶不住了,快撤吧。我掩护你。”

“我人中吕布,会被这么一个畏头缩尾的鼠子击败?”吕布红了眼,根本不听魏续的劝告,提着长戟,冲向在远处转变的秦牧。“你走吧,照顾好你姊姊和小环。不杀了那鼠子,我吕布今天绝不罢休。”

“君侯!”

“快走!”吕布大骂道:“别给我丢人!”

魏续无奈,见秦牧已经完成转向,即将再次加速,只得叫几个亲卫,策马脱离战场。秦牧远远地看见,也没理他,只要吕布不走,其他人走不走,他根本不在乎。他再次踢马加速,挺矛杀向吕布。

“鼠子,来战!”吕布大喝,挺戟俯身,向秦牧冲了过来。

秦牧知道他的心意,却不给他机会,双腿踩稳马镫,身体微微前倾,用盾牌护住面门,迎向吕布。“呯——”戟盾相交,吕布虽然力大,却敌不过秦牧人马合力,被撞得向后倒飞而起,戟也脱了手。秦牧弃盾,趁势一矛,刺向身在半空的吕布。

“噗!”长矛入体,血花飞溅。吕布落地,高大沉重的身体狠狠的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血光中,他看着秦牧从眼前飞奔而过,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保护君侯——”宋宪大呼,持矛策马迎上,挡住一名策马冲来的江东骑士。

“噗噗!”两声闷响,双方同时中矛,骑士翻身落马,宋宪也坐不稳马背,摔落尘埃。战马向前冲去,与一名江东骑兵撞在一起,双双倒地,后面的江东骑兵见状,只好策马远离。

侯成率领数人冲了上去,扶起吕布,拖回阵中。又有骑士冒死冲上来,护住宋宪。宋宪从地上爬起,看着胸口的血洞,骂了一声:“想不到老子今天会死在这里……”翻身仰倒,两眼圆睁,却迅速失去了神采,空洞而绝望。

“马阵,马阵!”侯成连声大呼。骑士听令,纷纷下马,吕布周围聚集,用人和马的身体结阵,保护吕布。秦牧等人体力充足,矛长甲坚,对冲优势明显,再这么冲杀下去,最多两三个回合,他们就会死得七七八八。只有密集布阵还能抵抗一会。

果然,见吕布的部下密集布阵,秦牧只能放弃直接冲击,他的部下毕竟不是甲骑,没有那么强悍的正面冲击力,一旦失去速度,就会落入缠斗的困境,对他显然不利。他下令环击,绕着吕布的马阵来回奔驰,利用骑兵的冲击力攻击最外层的骑士,像削肉一样的一层层的削弱对手,虽然耗时多一些,却更有胜算。

只要能杀死闻名天下的飞将吕布,多耗一些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战马奔驰,江东骑士挺起长矛,反复冲击,将一个又一个的并州骑士挑杀。并州骑士聚在一起,用手中的弓箭连续射击,顽强的阻击,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来的援兵。

吕布吐出两口鲜血,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看着密密麻麻的身影,听着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的马蹄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环击战术,胜负就在眼前,这百余名骑兵挡不住对方的连续冲击,迟早会死得一个不剩。

“想不到我吕布纵横一生,会死在……这里。”吕布一声长叹,捡起一根长矛,强撑着站了起来。“就算是死,我也要站着死,也要杀死那个长了一条毒舌的贱人。”



第2141章 最后的奇计

刘晔站在将台上,看着混乱的战场,一言不发。

史阿提着长剑站在一旁,鲜血沿着剑脊流下,一滴滴的滴在将台上,汇成一洼。他心急如焚,几次欲言又止。他奉天子诏书,奋力杀出重围,来见刘晔,希望刘晔能想出计策,营救天子,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起突围的虎贲郎几乎全部阵亡,刘晔却像丢了魂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让他非常失望。

可是站在将台之上,看着纷乱的战场,他也知道不是刘晔不想,而是已经无法可想。

胜负已定。羽林左骑全军覆没,右骑被天子接管后,也被阎行咬住,陷入了苦战。阎行缠住天子,双方将士大多已经失去马速,或者落马,只能步战缠斗,陈到率部环击,实力稍逊的屯骑营、越骑营已经全军覆没,羽林骑的将士也损失惨重,江东骑兵已经取得全面优势,胜负已经没什么疑问,只是时间问题。

没有看到甲骑,很可能是去休息了,或者待机而动。如果轻骑不能解决问题,甲骑必然重新入阵。

右翼的战场已经平静,飞将吕布阵亡,张辽力竭被俘,并州军全军覆没,文丑随时可能率部来。

中军将台下还有长水营的七百余骑兵,由长水校尉种辑统领,原是作为最后的机动力量,但现在看来,这些已经没有意义。长水营只装备了札甲,手中是一丈二尺的长矛、大戟,没有马镫,面对普通骑士时也许有些优势,面对陈到率领的江东精骑,哪怕是轻骑兵,他们也没什么优势可言。

陈到还有六七百骑,虽然久战力疲,却足以迎战长水营。

能救天子的只有一个人:董越。董越有五千骑,他如果出手,有机会击破陈到、阎行的包围,将天子接应出来,甚至可能反败为胜。但刘晔没有去向董越求援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令君,你快想想办法吧。”史阿忍不住催促道。“陛下快支撑不住了。”目力所及之处,天子的战旗已经被阎行部的战旗包围,覆没在即。之所以能战到现在,应该是天子身边的虎贲郎大多出自凉州世家,对天子忠心耿耿,又擅长步战,尤其是有王越那样的大剑师在,以一当十。但就算是王越,也无法面对骑兵的冲击,一旦阎行发现步战无法取胜,派骑兵强行突击,必无幸免之理。

刘晔吁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打量着史阿。“事到如今,除了殉死,还有什么办法?”

史阿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刘晔笑了,笑得很无奈。“江东骑兵的优势这么明显,就算将长水营投进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你所说的办法是向董越求援吗?关西人重利轻义,臣服于强者。陛下若有胜算,董越或许会慑于威势,出兵助阵,如今陛下败局已定,他岂肯为了陛下与孙策为敌?”

史阿想了想,脸上的神采迅速散去。虽然不愿意,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刘晔说得有理,董越那种人欺软怕硬,他不可能为了天子和孙策死战的。

“那……”

刘晔摆摆手,示意史阿不用说了,转身对毌丘兴说道:“胜负已定,陛下怕是难以生还,你有何打算?”

“我……”毌丘兴看看远去烟尘滚滚的战场,又看看脸色苍白,眼神却犀利依旧的刘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奉贾诩之命来助天子,原本是献袭取南阳之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天子入兖州,一战而败,让他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贾诩究竟是何用意?他估计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吗?如果是,他希望我现在做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你想改投孙策,我不会阻拦你。”

毌丘兴涨红了脸,有些羞恼。他的确有这样的念头,却又不敢决断,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承认,只能佯作慷慨。“令……令君,你这是什么话?我毌丘兴得陛下赏识,岂能辜负陛下?”

刘晔苦笑道:“胜负已定,不能强求,你如果有这样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不过,你虽是贾文和弟子,毕竟是河东人,不是凉州人,想必对朝廷还有一份忠诚。如果你不想向孙策称臣,我还有一件事想委托你。”

毌丘兴正自窘迫,听了刘晔这话,连忙拱手施礼。“请令君吩咐,万死不辞。”

“你去董越的大营,告诉他,现在天子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如果不想救,我不勉强。如果他愿意出手增援天子,功莫大于救驾,回到长安,没什么事是不可以解决的。你劝董越有功,陛下也不会辜负你,千户侯不足酬。”

毌丘兴怦然心动。这时候唯一能扭转形势的就是董越,去劝董越,劝得成更好,做救驾功臣,劝不成也可以躲在董越营中,不用面对这个困境。他立刻答应了刘晔的建议,下了将台,带着几个随从,向董越的大营而去。

刘晔看着毌丘兴匆匆远去的背影,眼中露出不色,一声冷笑。他下了将台,来到长水校尉种辑,亮出手中的天子将令。“从现在起,长水营听我的指挥。”

种辑看了一眼天子将令,不假思索,拱手施礼。“喏。请令君吩咐,万死不辞。”

“先派人去董昭军中,告诉他天子战事不利,取胜无望,请他做好撤退的准备。”

“喏。”

“派百骑,带着全副鼓吹,去董越大营前,看中军旗号,天子将旗一举,辄击鼓,齐声呐喊,做董越出营状,行疑兵之计。其余骑士听号令出击,不击鼓,不呐喊,强突入阵,接应天子出阵,然后向东走。”

“向东?”

“你没听错,向东,绕过董越大营。如果董越不敢出营,我们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董越出营截杀,天子与大汉就葬送于此。”

种辑骇然变色。“那为什么不去董昭的大营?或者向西也行啊。”

“你知道董昭现在有什么计划?后路被截,粮草将断,骑兵惨败,他已经无路可去。如果他想执天子以降,奈何?”

种辑张口结舌,额头全是冷汗。刘晔说得对,董越不可信,董昭同样不可信。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很可能铤而走险,拿天子的首级做见面礼,向孙策投降。

“向西去,百里内无法找到宿处,一旦被追上,我们必是全军覆没之局。只有向东走,还可能有一线生机。接应出天子后,先向北,经董昭大营门前,再向东,绕过董越大营,我们还能争取一点时间。”

刘晔仔细解说了撤退方案,种辑认真的听了,不由得暗自佩服刘晔冷静,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利用各自之间的猜疑,尽可能的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史阿更是惊喜交加。刚才看刘晔以毌丘兴说那些话,他还以为刘晔已经计穷,准备放弃了。现在看来,刘晔并没有放弃,他只是骗毌丘兴,并通过毌丘兴稳住董越,利用董越,行疑兵之计。

果然是奇才。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虽然聪明绝顶,终于还是无法辅佐天子战胜孙策。此战过后,就算安全回关中,也只能固守残局。

刘晔转身看着长水营的将士们,心中忽然酸楚。堂堂大汉天子,最后却要靠这些胡族骑士救命,大汉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诸君,陛下登基以来,可以失德之事?”刘晔大声问道。

将士们互相看看,摇摇头。天子虽然年少,却是难得的英主,这么多年,没有做到什么昏庸的事,是一个难得的英明天子。

“诸君,陛下统兵出征以来,待诸君如何?可曾因为诸君是乌桓人、匈奴人,有不逊之处?赏赐可有不公之处?平时可有亏待之处?”

骑士们沉默着,眼神中闪现出火花。这时,吕小环策马来到队前,厉声喝道:“你们还是不是男人?陛下平时待你们如何,你们心里不清楚吗?草原上的人不惧生死,最重义气,如何到了此刻却畏头畏尾,像个鼠辈。”她转身对刘晔喝道:“令君,不要管他们了,我去救陛下。”

“对,我们去救陛下。”王异喝道,十几个女卫娇声附和。这些女卫大多来自并凉,都是像吕小环一样的烈性女子,弓马娴熟,巾帼不让须眉。

“陛下待我等甚好!”一个乌桓骑士被吕小环所激,白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刘令君,你说吧,怎么打,只要能救出陛下,我们就算是死也是愿意的。”

“对,我们愿意。”

“我们也愿意!”

长水营的将士被义气所激,七嘴八舌的大声喊道。天子是不是明君,他们不太清楚。但天子待将士极好,这却是他们有目共睹,亲身经历的。天子率领他们出征以来,与他们同甘共苦,风餐露宿,更没有因为他们是异族就歧视他们,别说是天子,就算是普通将领也未必能做得到。这让他们很感激。此刻天子有危险,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不能怕死,被女子看扁。

“诸位将士,陛下的生死,大汉的安危,就拜托诸位了。”刘晔深深一揖。“能与诸君共生死,幸甚。”

在种辑的率领下,长水营的骑士们纷纷还礼。“愿从令君号令,万死不辞。”



第2142章 信任

刘晔再拜,直起身,摘下头上的进贤冠,脱掉外衣,换上战袍,命人取来甲胄,披持整齐,又命来准备战马、长矛,转身上了将台,睁大充满血丝的眼睛,凝神细看,眼神锐利而坚定,如出鞘古剑。

过了一会儿,天子鼓吹已经到达董越的大营外,有骑士发来旗号。

又过了一会儿,陈到的战旗从面前经过,完成一次环击,继续绕着大阵向前。

刘晔举起手,用力一挥。

“发旗号!”

“喏。”将台上的传兵令摇动天子将旗,却没有击鼓。鼓手和战鼓已经全部去了董越营外。

不一会儿,董越大营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战鼓声,隐约还有喊杀声。

“出击!”刘晔纵身从将台上跳下,身形矫健如鹰。他翻身上马,接过长矛,高高举起,一声长啸,踢马出阵。吕小环、王异等人也踢马冲了出去。种辑紧随其后,长水营的骑士纷纷踢马跟上。没有呐喊,没有呼喝,只是沉默的握着武器,杀入被烟尘笼罩的战阵,直扑阵中。

此时,陈到刚刚转过混战的战场,没有看到这一幕。要等他从那一侧转过来,至少需要百息时间,有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刘晔入阵。至于能不能及时突破阎行的包围,与天子汇合,那就不好说了。

胜负成败,全看天意。

——

董越看着策马奔来的毌丘兴,和身边的牛盖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不安。

“伯起,你……怎么来了?”

毌丘兴知道董越担心什么,苦笑道:“将军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伯起贤弟,天子入阵,战况如何,可是胜利在望?”牛盖接过了话题,明知故问。“如此说来,伯起贤弟的南阳之策怕是用不上了吧?”

毌丘兴哼了一声。“胜利在望?我看是有去无回。将军知道吗,吕布已经阵亡了,并州军全军覆没。”

“啊?”董越佯作不知,一脸惊讶。其实他刚刚收到消息,吕布的首级已经在江东军的阵中示众了,江东军的得胜鼓敲得震天响。说实话,他还是挺意外的。并州军败得如此之快也就罢了,吕布本人居然战死了,被人砍了首级,这实在太让人吃惊了。

吕布可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武艺之好,射艺之高,都是有目共睹的。他就算战败,突围总没什么问题吧?可是他却战死了,江东军的战力实在高得让人咋舌,难怪当年徐荣败在孙策手下。

亏得没听刘晔蛊惑,没有出兵参战,否则自己怕是难逃一劫。只是形势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办,却让他很是纠结。逃,没有粮草,他走不远。没有船,他也过不了黄河。不逃,难道向孙策投降?之前不降,还赶走了蒋干,现在投降,孙策还能给面子吗?

一想到此,董越就后悔莫及,当初不该那么当真,没和蒋干保持好关系。要是蒋干能通报点消息,也不至于现在如此被动啊。现在怎么办?董越很着实,牛盖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董越越想越懊悔,当初不该贪图河东,得罪贾诩。如果有贾诩出谋划策,何至于如此?

不过,此刻看到毌丘兴,他心思又活泛起来了。贾诩不在,贾诩的弟子在啊。

董越立刻换上了一副亲热的语气。“老弟,你快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将军,你如果现在出击,能击败陈到、阎行,救出天子吗?”

董越眼珠转了转,给牛盖递了个眼色。牛盖立刻说道:“贤弟,你看到那个大阵了吗?”

毌丘兴顺着牛盖的手指一看,见董越的正南方,有一个步卒大阵,人数大概有万人,正扼守着董越进入阵地的路线。他知道,那是吕范的阵地,是来监视牛盖的。不过吕范毕竟以步卒为主,骑兵的数量非常有限,董越如果真想救驾,还是有机会的,吕范不可能完全拦住。

不过他明白董越的意思,董越根本就不想救。他再傻,也知道朝廷没有为董卓平反的可能。

“是啊,江东军咄咄逼人,出营一战也未必有胜算,将军也是有心无力,徒呼奈何。”

“是啊,是啊。”董越附和道:“老弟,你是文和先生的弟子,你说说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待机而动。”毌丘兴一本正经的说道。

“甚好,甚好。”董越正中下怀,连连点头称善。

正说得热闹,牛盖突然一指大营外,董越和毌丘兴一看,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些人有一百多,扛着好多旗帜,还有不少牛皮大鼓,在董越的大营南侧摆开,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董越狐疑地看着毌丘兴。“老弟,你带来的?”

毌丘兴也一头雾水。“我没有啊。这些人来干什么?”

他们正大眼瞪小眼,那些人突然摇旗呐喊,战鼓雷鸣,动静搞得还挺大,董越吓了一跳,营中将士也鼓嗓起来,以为有敌军靠近,纷纷击鼓询问,在营前集结的将士更是大呼小叫,一副临战的紧张局势。

董越大急,连声大叫,让人去查。

毌丘兴看向中军方向,见中军将台上战旗摇动,台下长水营却不见了,顿时大吃一惊。

——

战场中央,天子提盾顶住两柄刺来的长矛,咬牙嘶吼。

两名江东骑士也红了眼,全力顶住,一步不让。双方已经杀红了眼,这个少年天子武艺不俗,手中一柄长剑连杀了十几个兄弟,他们好容易才抢入阵中,岂肯轻退。

“杀!”另一个江东骑士挺矛杀到,抖动长矛,刺向天子大腿。天子大叫,挥剑格开,突然斜身变式,转身挥盾,砸在那名江东骑士的脸上,手中长剑急刺,将那两个失去重心,摔倒在地的江东骑士杀死。

“陛下小心!”赵云喝道,踉跄着扑上,架住一柄刺来的长矛,护住天子后盾。他腹部中了一矛,失血过多,又苦战多时,已然脱力,这一次抢攻非常勉强,虽然救下了天子,却将自己陷于危险之地。三柄长矛从不同方向刺来,又狠又准。

天子大急,伸手拨开赵云,飞身抢入,用盾牌架住一柄长矛,长剑拦住一柄,却被另一柄长矛刺中大腿,顿时鲜血飞溅。他痛得大叫,腿一软,向后就倒。三名江东骑士见天子受伤,心中大喜,再次扑上,三矛齐发,准备结果天子性命。

就在危急之际,王越飞身赶到,手中长剑连挥,剑光霍霍,洞穿了两名骑士的咽喉。其中一名江东骑士怒吼,不退反进,扔了长矛,伸手抓住了王越的长剑,飞起一脚,猛踹王越腹部。王越长剑被制,脱身不及,被踹个正着,顿时疼得脸色发白。

阎行远远地看见,伸手提起一柄长矛,反握在手中,用力掷出。

王越看得真切,想甩脱骑士闪避,却被骑士死死拽住,脱身不得。长矛从骑士后背入,前胸出,又刺入王越胸口,将两人串在了一起。王越口吐鲜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一个江东骑士扑上,挺矛猛刺,洞穿了王越的咽喉。

“剑师——”天子见王越阵亡,心痛如绞,奋力扑上,一剑刺死江东骑士,又拔出长矛,拽着已经气绝的王越猛退。王越是他的剑术师傅,这些年又一直保护他的安全,剑术之高堪今当世一绝,没想到今天却会死在这乱阵之中。

“剑师。”天子抱着王越的尸体,抹着汩汩流出的鲜血,痛哭不已。

“陛下,你听。”一个虎贲郎突然大叫道:“东北方向。”

厮杀正酣的双方将士都被突然响起的战鼓声和喊杀声所惊,纷纷抬起头,仔细辩认方向。当他们发现是东北方向时,心情大不同。

天子抬起头,又惊又喜。东北方向是董越的大营,这时候响起战鼓声,最大的可能是董越按照事先的约定,见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负,决定出兵帮助。有董越助阵,这一战就有了逆转的机会。

“将士们,援兵来啦——”天子举起长剑,嘶声大喝,一剑刺倒一个冲到面前的江东骑士,又嘶吼着扑向另一个对手。虎贲郎们紧紧跟上,剑戟交加,一时间士气大振,将江东骑士逼退数步,包围圈又扩大了一些。

阎行很紧张。对董越的选择,他一直没有把握,虽然吕范负责监视董越,但吕范所领的是步卒,能不能挡住董越,他心里没有底。董越有五千骑,一旦杀入战场,是完全有可能改变局势的。听到董越大营方向有动静,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犹豫。

天子就在面前不远,身边只剩下百十虎贲郎,再坚持一下,也许就能击杀天子。可若是董越杀来,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阎行心跳加速,就连受伤的腹部都疼得更厉害。他沉吟了片刻,咬咬牙,决定相信陆议,相信吕范,相信陈到。“兄弟们,胜负在此一举,莫管身后,随我杀敌!如果手脚快,还来得及再抢些功劳,五千骑啊,不能让吕督一个人占了便宜。”

“喏!”骑士们轰然应喏,纷纷拉过身边的战马,翻身上马,重整战阵。



第2143章 虎口夺食(求推荐)

天子不敢怠慢,招呼虎贲郎们结阵。援兵将至,虎贲郎士气高涨,纷纷举起剑盾、长盾,在天子身边结成圆阵,准备迎接骑兵的冲锋。周围全是尸体,骑兵很难加速,还有机会坚持一段时间。只要援兵赶到,他们就有生还的机会。

赵云卧在地上。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无力再战,耳朵却听得清楚。

他听到了战鼓声和喊杀声,也听到了马蹄声,但战鼓声和马蹄声不是一个方向。

他脑海里掠过一丝不安,随即惊醒。看着眼前士气高涨的羽林骑将士,看着跛着腿,挥舞长剑,指挥虎贲郎结阵的天子,他转头四顾。正四处张望的马超见状,奔了过来,将赵云扶起。

“马将军,出了什么事?”赵云吃力的问道。

“不知道。”马超也惊惧不安,心里七上八下。他也听到了声音。打到这个地步,董越不出营,天子必死,可是如果董越出战,那还真不好说。自己该怎么办,他一时不敢决定。

“麻烦马将军……扶我上马。”赵云咬咬牙,央求道。马超应了一声,让人牵过一匹战马,将赵云扶了上去。他知道赵云已经力竭,坐不稳普通的战马,特地找了一匹配有马镫的江东战马,还体贴地将赵云的脚放进马镫,好让他坐稳。长时间缠斗,天子、阎行都已经下马步战,还坐在马背上的骑士已经不多,赵云身材高大,坐在马背上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即使视线模糊,也能分辨出个大概。

见战鼓响的方向没有烟尘,左侧却有烟尘冲天,蹄声隆隆,越来越近,偏偏除此之外连一点喊杀声都没有,赵云知道肯定有异常,他大声喊道:“马将军,快,快扶天子上马,准备突围。”

“哦,哦。”马超脑子一团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赵云怎么说,他就下意识地去做。他自己翻身上马,牵着一匹空鞍战马,来到天子面前,大声叫道:“陛下,快上马。”

天子大腿受伤,行动不便,见远处阎行重整阵型,再次冲杀而来。天子也没多想,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战马来回转了一圈,天子借机环顾战场,这才发现不对。东北方向虽然有声响,但没有骑兵冲锋的特有烟尘,也看不到战旗,显然没有骑兵来援,反倒是中军方向有一队骑兵奔来,冲破江东军的包围,来到面前。天子定睛一看,正是长水营的骑士,冲在最前面的却不是长水营的骑士,而是吕小环和她的女卫。

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吕小环已经冲到天子面前,尖声叫道:“陛下,我来救你了,快撤——”

没等天子反应过来,一名骑士从吕小环等人身后冲出来,来到天子面前,勒住坐骑,大叫道:“陛下,形势不利,快走。”

天子定睛一看,见是刘晔,更加诧异。

种揖率领长水营从天子面前驰过,大声喝道:“令君,你保护陛下先撤,我来断后。”举起长矛,奔向阎行。长水营的骑士们大呼小叫的喊着“保护陛下”、“救陛下”,策马呼啸而过,迎向阎行。

“陛下快走。”刘晔连声催促。天子有点明白过来,瞪着眼睛。“董越没来救驾?”

“那是令君的计策。陛下,不能耽搁了,赶紧走。”王异大声说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天子如梦初醒,心如死灰。忙乱中,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明白了。刘晔与吕小环一左一右,护着天子跟上长水营。路过赵云面前时,刘晔大声叫道:“赵将军,快跟上,保护陛下。”赵云也强撑着,踢马赶上。他们奔驰了一阵,又脱离开战阵,向北而去。

马超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一行百十骑,跟着天子脱离了战阵,消失在烟尘之中。阎行在远处看得真切,却来不及阻拦,长水营截住了他的去路。他苦战半日,又受了伤,体力严重不足,无法脱破长水营的阻击,眼看着天子逃跑,急得大呼。

“通知陈督,鹿跑了,让他赶紧去追。”

传令兵立刻吹响号角,向陈到报警。陈到却迟迟没有回应。阎行大急,奋起余勇,策马杀向种揖。种揖也看到了阎行,看到了阎行腰间裹着的布和布上的一片殷红,知道阎行受了重伤,心中大喜,也踢马杀了过来。如果能阵斩阎行,阎行的部下有可能崩溃,这一战还有取胜的希望。

两马交错,矛戟相交。阎行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挥矛拦开种揖的长戟,拔出腰间长刀,一刀斩在种辑脖子上。种揖虽是长水校尉,但他上阵的机会少,与人交手的机会更少,根本来不及反应,被阎行一刀枭首,滚落马下。

“杀!”阎行怒发冲冠,左矛右刀,连杀数人,强行突破长水营的阻击,向天子追去。

陈到听到了阎行的号角声,但他没有立刻响应。东北方向的战鼓声和喊杀声让他不安。阎行与天子缠斗已久,伤亡很大,而且大部分骑士都已经下马步战。如果董越来袭,阎行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很可能全军覆没。他绕阵环击,有掩护阎行的责任,不能让阎行身处险地。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一计,东北方向只有战鼓声和喊杀声,却没有骑兵的身影,不可能有大量骑兵来袭。与此同时,有骑士来报,天子被人救走了,向北而去。陈到知道上了当,勃然大怒,再次踢马加速,向北追去。

陈到追出不久就遇到了阎行。两人并肩而行,交流了一下情况,都知道上了当,也猜到可能是刘晔的计谋,不禁苦笑。陆议提醒过他们,刘晔有急智,不能大意,但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被刘晔玩了一招声东击击,硬是从乱军之中救走了天子。

天子向北走,这是去董昭的大营?陈到觉得有可能,立刻派骑士回中军,向朱桓汇报。董昭有两三万人,如果天子进了董昭的大营,或者董昭发起反击,仅凭他们是无法击破的,朱桓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刘晔一边策马奔逃,一边回头张望,见陈到、阎行追来,眉头紧蹙,放慢了速度,与落后的马超并肩而行,大声喊道:“马将军,你可曾与阎行交战?”

马超脑子里乱得很,下意识地回答道:“没有,没遇上。”他的确没遇上阎行,他这一战从头到尾都是稀里糊涂的,既不想与阎行、陈到交手,又不敢明着反抗,只能消极抵抗,以保命为主,几乎没有主动出手。此刻被刘晔一问,心里也虚得很,还有些恼怒,握紧了长矛,只要刘晔敢说什么不逊之辞,索性就一矛结果了他。

“阎行追你来了。”刘晔向后一指。“马将军,看你的了,功莫大于救驾,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我们在董昭营里等你的捷报。”马超一回头,见陈到、阎行正并肩追来,连忙勒住坐骑。等他回过神来,天子和刘晔已经跑出百步,烟尘滚滚,看不清人影。刚想走,阎行已经来到跟前。

陈到、阎行追了一阵,忽见前面有骑士数十人拦住去路,连忙减速,严防有诈。来到跟前,却发现是马超。阎行大怒,喝道:“孟起,你搞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糊涂?刘协呢?”

马超尴尬无比。“天子……刘……”他转身看看身后,天子等人已经走得远了。“走了,去了董昭大营。”他也后悔无比,又被刘晔骗了。他不想和阎行交战,但他事实上却拦住了阎行,至少耽误了阎行的时间。就算阎行现在追上去,天子只怕也进了董昭的大营。

阎行、陈到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不想再理马超。这是个糊涂鬼,分不清好歹,到时候让他自己向吴王解释吧。前面烟尘遮眼,他们也看不清形势,只知道那里离董昭大营不远,追上去也没什么意义,反倒可能有危险,只有悻悻而回。

朱桓接到阎行的消息,得知长水营入阵,立刻派出了休息的甲骑。种辑被阎行一个回合斩杀,长水营群龙无首,虽然舍生忘死的力战,却没能造成什么战果,凭着生力军的锐气,与阎行的部下斗了个不分胜负,等到甲骑上阵,一个冲锋便伤了半数,顿时士气崩溃,纷纷撤离战场,落荒而逃。

战场渐渐沉寂下来,但董越却陷入了慌乱之中,面对逼到大营前的吕范,他欲哭无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董越暴跳如雷,额头上全是冷汗。这些天子身边的鼓吹在他营门击鼓摇旗,搞得像是他出营似的,摆明了就是栽赃陷害。问题是这些人逃走了,他没有证据,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想向孙策投降都不敢了。

这不是坑人么?他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全部落在了毌丘兴身上。如果不是毌丘兴突然来到他的大营,让他产生了误会,不会有这些事。毌丘兴也明白了。刘晔从头到尾都没信任他,在将台上说的话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就是为了让他来找董越,造成误会。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怪我了。毌丘兴一咬牙。“将军,你想投降吴王吗?”

“我还能投吗?”董越气急败坏。

“只要有足够分量的见面礼,就可以。”



第2144章 未了的心愿

夕阳西斜,半轮红日在地平线上挣扎着不肯落下,半边天空被染得血红。

孙策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渐渐黯淡的落日,心情无比宁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缓慢而沉重。孙策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枉然,与其如此,不如不说。

荀彧拱着手,在孙策身后数步停下,看着被落日作晖镶上一道血色轮廓的孙策,看着他头上简朴的皮弁,一声轻叹。

“大王,听说有战报来了?”

孙策点点头,伸手一指。“日已落,黑夜将至。”

“日虽落,明日依旧会升起,只是彼日非此日。”

孙策转身看了一眼荀彧,微微一笑。“彼日即此日,只不过彼时非此时。令君,你读书自读书,生活自生活,还未能融为一炉,难怪生涩。”

荀彧怔了片刻,苦笑。“习气使然。”

“非是不能,乃是不愿。”孙策意味深长的笑笑。“长公主可好?”

“还算平静,只是有些憔悴。她不愿失礼于大王,这两天想独处静思,找我代向大王请罪。”

“请什么罪啊。”孙策摆摆手,转身向马道走去。荀彧跟上,落后孙策一步,两人谁也不说话。下了城,来到太守府中,在堂上入座。正在等候的大桥上前请示,孙策安排开饭,大桥应了,转身去安排,时间不长,送来几样饭菜,点心。

“和夫人那里送了没有?”

“和姊姊那里已经送了去,只是她吃得不多。”

孙策点点头,拿起筷子,招呼荀彧开吃。荀彧也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看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孙策,他暗自叹息。看这样子,孙策虽然没有亲临战场,心力却也消耗得不少。一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孙策居然没有亲临战阵指挥,而是交给两个二十多数的年轻人,这份胆识令人咋舌。

看孙策这样子,想必是胜了,只是具体如何还不得而知。荀彧想问,却又不敢问。他生怕听到天子大败,甚至阵亡的消息。虽说从双方的兵力来看,似乎各有千秋,天子应该不至于惨败,但世事难料,谁能说得准呢。当初袁绍渡河,来势汹汹,谁能想到半年后他会战死?

孙策吃完,取过手绢抹嘴,见荀彧面前的食物几乎未动,不免一笑。“听说荀公达入狱,饮食如故,相比之下,荀君未免患得患失。”

荀彧点点头。“大王所言甚是,论处变不惊,我的确不如公达。”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比了个手势。甄像上前,将最后收到的军报递给荀彧。荀彧接在手中,落落的一页纸,却沉甸甸如千斤之重。他吁了一口气,缓缓打开,细细读了一片,看到“天子突围,下落不明”八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放心了?”

“彧为大王喜。”荀彧将军报重新叠好,还给甄像,向孙策拱拱手。“大王可以免于弑君之名矣。”

孙策扬扬眉。“吾见一独夫,何来弑君?”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弑君,又有何妨?上了战阵,生死胜负各凭本事,所谓天子的尊号还不如一套精甲来得实在,尤其是我送的精甲。可惜荀君学我新政十年,连一套精甲都仿制不出来。若是七千骑尽披精甲,持钢矛,何至于惨败如斯。”

荀彧尴尬,无言以对。

孙策放下抹嘴的手绢。“何谓王道?天地人一以贯之,是为王道。三才之中,人最为贵,得人者王。我比你们更能得人,我就是王。刘协行霸道,自弃于天下,乃是独夫民贼,今自取其咎,何来弑君?”

荀彧面红耳赤,长声叹息。

——

天子勒住坐骑,抬起头,看着初升的明月,一时无言。

晚风徐来,芦苇随风摇摆,哗哗作响,似低语,似叹息。

天子眯起了眼睛,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身后有战马的喷鼻声,沉重的脚步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压抑的抽泣声。

得知吕布阵亡,首级被人斩下示众,英武不逊男儿的吕小环开始并没有哭,只是咬牙切齿,现在却忍不住抽泣起来,伏在马背上,身体抽搐不已。

天子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吕小环。吕布的战死和他有相当的关系。如果并州军都能装备最好的军械,他们不至于败得这么惨,被同等兵力的江东骑兵全歼,号为飞将的吕布更是被秦牧临阵斩杀。

吕布被秦牧所激,失去了应有的理智。杀丁原、董卓留下的污名是他的逆鳞,他没有说过,但他也没有为吕布辩解过。一直以来,为了维护各方的平衡,他从来没有真正表明过态度,他既没有宣布董卓是逆贼,也没有宣布董卓曾有功于国,结果是既没有得到董卓旧部的忠诚,也没能让吕布等人安心。

本欲两得,结果两失,被朱桓、陆议抓住了破绽,激得吕布发狂,举止失措,一败涂地。

细想起来,还是孙策做得对。承认董卓有功,也不讳董卓有罪,既可以在南阳一战歼灭两万西凉兵,也可以印行李儒为董卓辩污的文章,坦坦荡荡,反而不需要掩饰。朝廷如此早点这么做,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至少不会与董越互生猜忌,离心离德,以至于五千西凉精骑作壁上观,不能上阵。

“陛下,趁着夜色尚明,多赶一点路。”刘晔跟了过来,低声说道:“大战刚刚结束,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我们还有机会脱身。等鲁肃、辛毗收到了消息,加强防守,再想走就难了。”

“我们就这么走了?”天子茫然地说道。

“胜负兵家常事,当年高祖亦有彭城之败、荥阳之危……”

“不,我不是高祖,吴王也不是项羽。”天子摇摇头,打断了刘晔。“高祖能用人,以韩信、彭越击项羽于垓下。我呢?却被吴王的部将击败于此。陆议者,吴王之韩信。句阳者,我之垓下。死则死矣,何必再走,纵使渡河入渭,又有何面目见关中父老?”

“陛下……”刘晔大惊失色,连忙抓住天子手臂。“陛下,万万不可。”

天子无声惨笑,轻轻推开刘晔的手。“子扬放心,我不会自刎,我还有心愿未了。”他转头看向南方。“近在咫尺,不见一面,死不瞑目。”



第2146章 末路

得知因马超的阻击,阎行、陈到慢了一步,未能截住天子,朱桓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狂沙文学网

天子向北,进了董昭大营,急切之间难以攻克,需得从长计议。朱桓倒不担心天子因此逃脱,鲁肃就在濮水对岸,董昭想突破濮水并非易事。只是擒获天子之功从手边滑掉,还是让他很生气。

无奈之下,朱桓一边命令斥候四处打探,一边命人收拾战场,清点伤亡。

就在这时,董越的使者牛盖赶到,向朱桓通报况:董越从来没有出营的打算,全是刘晔耍弄谋,挑拨离间,制造误会。天子也没有进董昭大营,他们向东去了,董越已经派兵追赶,希望能将功折罪。

听完牛盖的解释,朱桓、陆议也是哭笑不得。谁能想到刘晔会如此狡诈,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硬是虎口拔牙,将天子救了出去。

陆议一声叹息。“早就听说刘晔有急智,如今算是见识了。将军,是我思虑不周,低估了刘晔,又企图弄巧,这才被刘晔抓住了机会。”

朱桓仔细想了想,虽然觉得遗憾,却也不得不承认遇到了对手。事到了这一步,责备陆议也没什么意义。百密一疏,谁也不敢保证什么事都能如愿。他安慰了陆议几句,又仔细询问了牛盖,得知毌丘兴献计始末,基本可以确定董越使诈的可能不大,这才命陈到、文丑率部去接应,并与董越保持距离,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到、文丑领命而去,马超又来到营前请见。朱桓原本对马超很恼火,现在听了牛盖的解释,知道马超也是被刘晔骗了,气消了大半,他知道马超与阎行、庞德夫妇有旧,不能怠慢,便命人请进。马超来到营中,神窘迫,朱桓倒是很大度,开了几句玩笑,便让人领着马超去见阎行,又答应调拨一些粮草,让马超独居一营。

马超如释重负,感激不尽,转去见阎行。阎行受了伤,不过不重,由医匠用了药之后,正在营中休息。见马超来访,便命人设宴,接待马超,两人把酒言欢,共叙离别之后的形。

落之后,斥候来报,东北方向火起,董越正在放火焚烧芦苇dàng)。从起火的地点来看,张奋可能也放了火,但这片芦苇dàng)的面积很大,这把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抓住天子,谁也没有把握。

陆议站在大营外,看着东北方向隐约可见的火光,有些惋惜。他相信,以刘晔的机敏,他不可能没算到这一步,既然敢入芦苇dàng),一定有摆脱困境的办法。别说是董越,就算是鲁肃也未必能截住刘晔。

轻敌了。

——

“别慌,别慌。”刘晔站在水边,不顾河水打湿了衣摆,大声指挥着骑士们渡河。

大部分骑士都来自关中或凉州,不熟悉水,对水都有些恐惧。不过刘晔早有准备,他让每个骑士脱了铁甲,连武器一起放在马背上,又割了两捆芦苇,夹在两肋下,然后拽着马尾巴渡河。战马会游水,芦苇中空,能帮助骑士们浮在水上,不至于淹死。

虽然有些狼狈,大部分骑士还是顺利渡过了濮水。上了岸,顾不得浑湿透,冰冷刺骨,他们匆匆上马,向北急驰而去。

刘晔选择的地点就在芦苇dàng)的西侧边缘,离赵云阻击董越的地方不远。因为火势很大,董越没有看到他们,而张奋派出的士卒也因为距离太远,来迟一步,等他们搜索到了这里,刘晔等人已经失去了踪影,只能看着漆黑的夜空破口大骂,徒呼奈何。

劫后余生的骑士们对刘晔佩服之至,刘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是沉默着催促天子急行。前面还有一道河,在渡过那条河之前,没有人敢保证安全,而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最熟悉他的鲁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多耽搁一刻,鲁肃追上来的可能就大一分。

如果被鲁肃截住,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鲁肃这个曾经的好友。分别多年之后,以这种方式见面绝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天子也不说话,催马急行。夜风凛冽,被水浸湿的衣服被风一吹,结了冰,冷得刺骨,大腿上的伤口浸了水,火辣辣的疼,他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鼻涕怎么擤也擤不干净,脑袋却有些烘烘的,眼前不停的闪过战场上的景,上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不觉的,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轰隆”一声落地。

吕小环紧紧地跟在天子边。渡水之后,她就没有再哭一声,只是咬着牙,跟着队伍前进。看到天子落马,她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勒住坐骑,翻跳下马,一把抱住天子。

“陛下,陛下。”

刘晔惊醒过来,连忙下令停止前进,翻下马,赶到天子面前。就着后的火光,天子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刘晔伸手一摸天子的额头,得烫手,心里顿时一沉。天子虽然常年习武,又年轻力壮,但他毕竟是天子,没有这种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的经历。今年战了一天,筋疲力尽,又受了伤,再穿着湿衣服,受了风寒,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可如何是好?

医匠赶了过来,稍作检查后,神也变得极为凝重。他看着刘晔。“令君,陛下……”

“陛下累了,没什么事。”刘晔打断了他。他看了看四周,对吕小环说道:“吕贵人,陛下累了,不能骑马,你能抱着他吗?”

吕小环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可以。”她的坐骑是一匹高大雄骏的大宛马,足以驮起她和天子两人,而且她体结实,力气很大,也能抱得到天子。

“那就拜托吕贵人了。”刘晔跪在地上,向吕小环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是大汉四百年来不多见的英主,背负着大汉中兴的希望。此次若能脱险,贵人就是大汉的贵人,不管将来能否有子,但有晔一口气在,一定力保贵人在后宫的地位。”

“我不用想什么后宫的地位。”吕小环咬牙切齿的说道:“只要令君能帮我报杀父之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晔再拜。“晔一定尽力而为。”

第2147章 各尽其责

吕小环起身,正准备将天子抱上马背,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

“等等。”

“陛下,你醒啦?”吕小环又惊又喜,忍了很久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沿着脸庞滑落,滴在天子滚烫的额头上。天子气若游丝,声如蚊蚋。

“拟……拟诏。”

吕小环一下子没听清,大声追问。“陛下,你说什么?”

“拟……诏。”天子喘了一口气,又道。

这一次,吕小环听清了,连忙大声说道:“陛下有旨,笔墨侍候,拟诏。”

刘晔皱着眉,看着天子,却见天子面色潮红,眼神却极是凌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命人准备笔墨,又举起火把,围在一旁。天子靠在吕小环怀中,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这才强打精神。

“诏,朕以不德……”

天子说一句,刘晔记一句,短短数十言,却似乎耗尽了天子所有的力气。他强撑着听刘晔读完诏书,用了玺印,看着刘晔将诏书封好,这才握着刘晔的手,喘息了一阵,一字一句地说道:“令君,你与子龙间行赶往潼关,与士孙司徒在潼关大营候朕期月。若朕逾期不至,则按诏书行事。”

“陛下……”

天子用力撑起,奋力低喝。“子扬,奉诏!”

刘晔无奈,躬身领命。“唯。”

天子又看向赵云,取下随身携带的玺印,递给赵云。“子龙,你我相逢恨晚,本当与卿纵横天下,奈何不幸。今委大任于卿,于诸皇子中择可教者教之,将来为一男子,立于天地之间,不负祖宗血脉。”

“唯。”赵云躬身领命。“云粉身碎骨,不负陛下所托。”

天子点点头,目光重新转到刘晔身上,他轻轻地拍了拍刘晔的手。“子扬,卿不负朕,是朕负了卿。若上苍垂怜,使你我君臣有重逢之日,再续前缘。”

“陛下……”刘晔痛哭失声。

“去吧,去吧。”天子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小环,我们走。”

吕小环咬着牙,应了一声,将天子推上马背,又踩着马镫上马,将天子抱在怀中。她转身对王异说道:“我送陛下去见吴王,你不用等我,与令君、赵将军一起回潼关。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再向姊姊请教。若不能回来,还请姊姊代我照顾阿母。”

王异躬身领命。吕小环一声娇喝,拨转马头,向南急驰而去。

刘晔、赵云并肩而立,看着天子与吕小环的身影渐渐远处,相顾而视,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刘晔命人取来几分干粮,交给赵云。“赵将军,你带着诏书赶往潼关。我自向北,为疑兵。若能走脱,自去潼关与将军相会。若不能生还,就请将军独当大任。”

赵云吃了一惊。“令君,陛下诏书……”

刘晔苦笑着摇摇头。“陛下做得对,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他不见吴王,生无斗志,死不瞑目,我不想见吴王,但我一定要面对故友,如果不能和他见一面,我以后也没有信心面对他。且将士们新败之后,又冷又饿,若无饮食,难以脱身,一起走,只会一个也走不脱。你一个人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你。诏书为重,就拜托将军了。陛下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

赵云苦笑,欲待再劝,却见刘晔神情坚毅,只得拱手施礼,接过诏书,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刘晔再三叹息,上了马,领着数百骑兵,向北进发。

风渐渐地停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

张奋叉着腰,站在濮水北岸,看着渐渐被积雪覆盖的马蹄印,连声叹息。

就差那么一会儿,功劳又从手边溜走了。这是谁选择的渡河地点?他怎么知道这儿能渡河,而且地点选得这么巧妙,几乎算到了极致,如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下雪了,大雪会掩去所有的踪迹,就算是最高明的斥候,在这种时候都很难追踪到溃兵的去向,至少他是与此功无缘了。

这都是命啊,白放了一场火,什么也没捞着。

张奋咂着嘴,转身正准备上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然轻,却非常真切,而且越来越清晰。亲卫也听到了,纷纷向张奋聚拢过来,拔出战刀,举起盾牌,做好了应变的准备。张奋却不紧张,只是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听得出,来的只是一匹马,也许是来送消息的斥候。

鲁肃抓住天子了?张奋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正想着,一匹雄骏的大宛马冲同了风雪,来到张奋等人面前,缓缓停住。马背上的人娇喝一声:“前面是什么人?”

“你是谁?”张奋推开亲卫,接过一支火把迎了上去。此马神骏,出声的又像是个女子,他觉得很奇怪。高举着火把一看,这才发现马背上是两个人,女子端坐在马背上,衣饰华丽,英气勃勃,男子双目紧闭,身上的衣甲同样精致。张奋心中一动,忽然狂喜,一边示意亲卫们上前围住,一边说道:“我乃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你是何人?”

吕小环一头雾水。“汝南木学堂祭酒是什么东西?你是吴王孙策的部下吗?”

张奋哭笑不得,也不跟她计较,连忙说道:“我当然是吴王部下。这是……关西天子?”

“天子就是天子,哪有什么关西天子。”吕小环瞪起眼睛,厉声喝道:“天子要见吴王,你快快准备车马,送天子去定陶。”

张奋大喜,仔细查看了天子相貌,见天子面赤如火,双目紧闭,目光再一扫,又看到天子腿上的伤,知道是伤势发作,不敢耽误,连忙从吕小环手中接过天子,背在身上,向楼船奔去。吕小环吐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张奋听到声音,连忙命人将吕小环扶起,牵上马,一起上船。到了船上,张奋叫来医匠,为天子与吕小环检查。吕小环没什么问题,只是疲劳过度,天子却有些麻烦。他的伤口已经发炎,又受了风寒,高烧不退,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张奋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了一艘船,亲自护送天子去定陶。

——

孙策睁开眼睛,神清气爽。

收到朱桓取胜的战报,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虽说没能抓住天子,中间也出了不少小差错,但朱桓、陆议能完成如此规模的战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练将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剩下的事都不重要。

天子逃与不逃,他其实并不关心。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天下就这么大,迟早还会见面的。

“大王,你醒啦?”耳边传来一个清脆而充满惊喜的声音。

孙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小桥双手托腮,趴伏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连忙坐起,披上外衣。“你怎么在这儿?”

“嘻嘻,大王怕什么?”小桥脸上泛起绯红,有些害羞。她眨眨眼睛,撅起嘴。“我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又不会武艺,难道还能伤害大王?大王未免太小心了。”她站起身,神情有些委屈。“姊姊准备好了早餐,我来服侍大王洗漱,没想到惊吓了大王,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王处置。”

孙策哭笑不得,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行啦,你就别委屈啦,真要治你的罪,我也舍不得啊。不过我跟你说,以后你可不能这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局紧张,我可能会做噩梦,万一误伤了你,可不好。”

“大王还会做噩梦?”见孙策疼她,小桥转怒为喜,眼珠一转,眼神又灵动起来。

“当然,你以为我是真人,不做梦?”孙策笑道。他刚刚还真做了一个梦,梦见纳二桥入宫,新婚之夜,左拥右抱,一般的天香国色,却分不清谁是姊姊,谁是妹妹。一时不察,宠幸了大桥两次,却冷落了小桥,惹得小桥嗔怒,忽变河东狮吼。

“大王虽不是真人,却也离真人不远了。”小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更红,不好意思再说,转身去取准备好的水。她试了试水温,又吐了吐舌头。“大王,水有些凉了,你等一等,我再去换来。”

孙策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没吃完苦头,凉一点就凉一点罢,总比当初卧冰爬雪的强。”他走到案边,取起牙刷刷牙,又拿起布巾洗脸。水稍微有些凉,不过不碍事。

洗漱完毕,来到堂上,大桥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孙策入座,又招呼大桥、小桥一起坐下吃。“和夫人那边如何?”孙策一边吃一边问大桥。

“和夫人……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大桥有些不安。“想来是我准备的饭食不合她的口味吧。”

孙策笑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学你妹妹,不要太辛苦了。”

“大王是说我懒么?”小桥佯怒,红唇轻咬,眼神斜睨。

“我不是说你懒,我是说你知道什么是你的责任,什么不是你的责任。和夫人心情不好,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不必自责。大桥,没有人应该做圣人,天生就要照顾所有人,尽自己该尽的责任就行了。”

第2148章 宿命

吃完早饭,孙策又处理了一些公务。大战刚刚结束,朱桓有很多数据有待统计,最终的报告估计还要一段时间,孙策起身,决定去看看刘和。

小院里很安静,当值的侍女站在廊下,见孙策进来,又惊又喜,转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荀彧先迎了出来,紧走几步,来到庭中,向孙策躬身行礼。

“大王。”

孙策看了一眼屋内。“荀君辛苦。如何,今天可曾用些早餐?”

荀彧苦笑一声:“稍用了些。不过尚未梳洗,不敢来见大王。还请大王稍候。”他顿了顿,又道:“长公主与陛下相依为命,感情非他人可比,突闻噩耗,一时失态,还望大王海函。”

孙策瞅瞅荀彧,微微一笑。“我无所谓。当初和亲本非我意,如今交战亦非我愿,倒是荀君要深自反省。阿和有今日,可是都是拜你们所赐。”

荀彧神情窘迫,无言以对,只能叹息。过了一会儿,刘和从屋里走了出来,没有化妆,也没有梳髻,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用一根白丝带挽着曾经乌黑的青丝。几天不见,她憔悴了很多,头发都失去了光泽。她来到孙策面前,款款下拜。

孙策伸手扶住。“地上凉,不要拘礼了。”

刘和低了头,哑声道:“臣妾失态,不知大王驾临,有失远迎,请大王恕罪。”

孙策看着刘和头发中夹杂的几根白发,皱了皱眉。“你姊弟情深,关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必自责。你弟弟虽然战败,却不失英勇,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他做了他该做的事,你也做好你该做的事,只是要有所节制,不要伤了身体,令他不安。”

“喏。”刘和再拜,退了几步,转身回屋里去了。

孙策又和荀彧说了几句,便也转身离开。荀彧送到门口,看着孙策健步离去,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孙策的平静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大胜之后,他竟是看不出一点兴奋或者喜悦。

荀彧回到堂上,有侍女送上热茶。荀彧捧在手中,兀自沉思。他与孙策相见亦有数日,深入交谈也有两三次,却还是看不透孙策为人。尤其是孙策今天的表现,平静从容,所言也是家常语,却自有一番神奇之处,令人难窥深浅。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等郭嘉来了,一定要好好问问。

刘和重新走了出来,刚入座,眼泪又涌了出来。“令君,可有陛下的消息?”

荀彧看着刘和,一声轻叹。“你还能指望什么消息?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和,吴王说得对,你为陛下担心虽是情理之中的事,却要有所节制,不要伤了身体。”

刘和拭了拭眼角。“令君教训得是,我只是……只是担心。两军交战,受伤在所难免,一路向北,要经过好几道河流,没有船,只能涉水而渡。这天寒地冻的,又下了大雪,我担心……”

想到危险处,刘和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当年刚刚出嫁,曾随孙策巡视幽州,对军中的情况并不陌生。两军交战,真正临阵战死的其实并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受伤,因伤致死反而是伤亡的主要原因。哪怕是再强壮的人,一旦伤口感染,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运气,即使是最好的南阳伤药也不能保证万全。

天子武艺很好,身体很强壮,但他毕竟是天子,临阵受伤的经历非常少。昨天大败,险些被困在阵中不得脱身,想必受伤在所难免。如果撤退的过程中伤口沾了水,感染的机率非常高。

“你担心也没用,听天由命吧。”荀彧叹息道。

刘和也知道没什么办法可想,只是垂泪。两人相对无语。这时,侍女越舞冲了进来,脚下一滑,扑倒在台阶下,额头全是血,却顾不得痛,连声说道:“长公主,长公主,有陛下的消息。”

刘和脸色大变。“什么消息?”

越舞爬了起来,捂着摔痛的膝盖,气喘吁吁的说道:“婢子刚刚听人说,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擒住了陛下,行了一夜的船,送到定陶来了。”

刘和、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惊失色。天子不仅受了伤,还被俘了?片刻之后,刘和起身要走,却被荀彧喝住。荀彧起身,严肃地看着刘和。“你这样子,如何能去?陛下当初送你来和亲,曾经再三吩咐,让你安心生活,不要过问他与吴王之间的事。如今看到你这副模样,他如何能放心?”

“可是……”

“你且去梳妆,我去看看。”荀彧顿了顿,又道:“也许,陛下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论天下医匠之高明,方剂之精良,天下还有何处比此处更强?”

刘和连连点头,稍微安心了些,连忙入内,让侍女为她梳妆。荀彧在堂上来回转了两圈,定了定神,再次吩咐刘和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他消息,这才起身下阶,匆匆出门。

出了偏院,来到正院,却见正院戒备森严,当值的虎士数量多了一倍,许褚按着刀,亲自当值。见荀彧过来,许褚快步迎了上来,引荀彧入内。荀彧心中焦虑,也顾不上多问,跟着许褚进了院,来到中庭,只见孙策坐在堂上,面前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旁边站着一人,裹着一件大氅,正是吕小环。看到荀彧,吕小环迎上来,还没说话,泪水就涌了出来。

“令君,陛下他……”

“陛下怎么了?”荀彧推开吕小环,赶到担架前,见天子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身上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荀彧目光一扫,打开裹在天子身上的大氅,看到了天子大腿上的伤。伤口包扎得很用心,还能看到渗出的血迹,却不多。

荀彧松了一口气,看看站在一旁的张奋,向张奋深施一礼。张奋有些窘迫地还了一礼,又不安地看了孙策一眼。孙策摆摆手,让人送去刘和的院子里,由许褚负责安全,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荀彧感激不尽,跟着就要走,却被孙策叫住了。孙策似笑非笑的看着荀彧。“荀君,能否为我解惑?”

“解什么惑?”

“他不是被俘。他明明有机会逃脱,却又中途返回。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这位吕贵人陪着他。”孙策扫了一眼呆立在原处的吕小环,笑得更加诡异。“我实在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荀君与他亦师亦父,想必了解他的想法,能否为我解惑?”

荀彧也很意外,转身看向吕小环。“吕贵人,当真如此?”

吕小环点点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连连向荀彧使眼色。荀彧会意,向孙策请罪,将吕小环引到一旁。吕小环这才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说来,她遇到张奋之后,可是一句也没提。只不过她原本口才就不太好,当时又悲伤于父亲吕布的阵亡,神不守舍,对天子为什么非要来见孙策并不清楚,只知道天子下了诏书,命赵云、刘晔赶到潼关待命,如果他不能回去,就以陈王刘宠、太尉士孙瑞、车骑将军皇甫坚寿、秘书令刘晔四人为辅政大臣,辅佐皇子继位。至于其中缘由,她也说不清楚。

荀彧听完,一头雾水。他只听懂了一件事:天子是主动来见孙策,而且是在刘晔极力劝阻的情况下。

这是为什么?别说孙策不理解,他也无法理解。

荀彧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他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大王,恕彧愚昧,不明天心。还请大王延请医匠,为天子疗伤。若他能醒来,再由他亲口为大王解惑。”

孙策无奈地点点头,答应了荀彧的要求。荀彧匆匆向刘和的偏院赶去,吕小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孙策看得好奇,忍不住问道:“你就是吕布的女儿?”

吕小环瞪着孙策,恨声说道:“是。我阿翁被秦牧杀了,我要杀了秦牧,为我阿翁报仇。”

孙策忍俊不禁,摇摇头。“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血亲复仇,春秋所义。我阿翁被秦牧杀了,我一定要杀了他,为我阿翁报仇。”

“你现在是一个俘虏,生死尚不能自主,还谈什么报仇?”孙策哈哈大笑,勾了勾手指。“将她关起来,到时候由秦牧处置。吕布没脑子,生个女儿更没脑子,真是可笑。”

“你……”吕小环大怒,伸手去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她上张奋的船时就被缴了械,现在身无寸铁。她向四周一看,纵身扑向张奋,想夺张奋的刀。张奋早有准备,哪里会给她机会,接着她的手,往后一带,脚下一绊,将她摔倒在地,正准备上前制住她,不妨吕小环双腿一伸,夹住他的腿,用力一绞。张奋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吕小环上前抢刀,张奋大急,死死的握住刀柄不松。吕小环强夺不下,又见两个虎士扑来,连忙松了手,就地一滚,滚到台阶下,纵身跃起,向外奔去。

孙策看得清楚,却不着急。吕小环虽然身手不错,却是强弩之末,她逃不出这个院子。他好奇的倒是吕小环刚才放倒张奋的那一招似乎是摔跤技法,倒是第一次见。

“大王……”袁耀快步走了进来,迎面正撞见吕小环,没等他反应过来,吕小环已经扑了上去,一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手从他腰间抽出书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吕小环瞪圆了眼睛,厉声吼道。

孙策看得真切,不由得眨眨眼睛,哭笑不得。不是冤家不聚头,袁耀怎么来了,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

第2149章 生死有命

“你赶紧捅死他,到时候我让你们合葬,做对妻。”孙策挥挥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同时不动声色的对吕小环身后的郭武比了个手势。

吕小环一愣神的功夫,郭武蹑步上前,一手抓住吕小环持刀的手腕,一手挥掌砍向吕小环的脖子。吕小环倒是机敏,听到风声不对,低头,丢刀,手腕一拧一转,从郭武手中挣脱,反手摘下了郭武腰间的战刀,就地一滚,顺势蹲在地上,左手掩在腰间,右手做拔刀势,两眼上挑,怒视郭武。

郭武很惊讶。“马孟起的拔刀势,你怎么也会”

孙策也很意外。这吕小环没什么脑子,武艺却的确好,这几下兔死鹘落,连郭武都一时不慎,几乎着了她的道。

“这有何难,看几遍就会了。”吕小环恨声道“让开,要不然我杀了你。”

袁耀摸着脖子,苦笑道“你不要硬撑啦。你武艺虽好,体力却不支,不是郭都尉的对手,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坏了性命。”

“关你屁事”吕小环骂了一句,眼前却一阵眩晕,身体晃了两下,软软的倒在地上。郭武上前,挑起自己的战刀,还刀入鞘,又命人将吕小环绑起来,暂时关押。看着被拖走的吕小环,袁耀欲言又止。

“你知道她是谁”孙策问道。

“她是谁刺客”袁耀一头雾水。

“吕布的女儿,关西天子的贵人。”孙策微微一笑,还有一句话没说。原本的历史上,吕布曾打算与袁术结盟联姻,吕小环原本应该是袁耀的夫人,只不过后来没能成功,有缘无份。

袁耀应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他来是有事要汇报。新年将近,孙策滞留汝南不归,袁衡派人来问,打算一起回汝南过年,顺便祭拜袁术。

孙策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朱桓取胜,兖州战事很快就能有结果,该杀的要杀,该抚的也要抚,要恢复兖州经济民生,大量的工坊要建,袁氏姊妹这时候回来能帮不少忙,至少在筹措资金上大有用武之地。

当天下午,郭嘉率部赶到定陶。

得知天子主动来见,郭嘉也很不解。不过他觉得这并不重要。天子伤重,随行的又只有吕小环一人,显然不是投降,至于他究竟想干什么,等他醒了自然就清楚了。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天下形势的变化。天子惨败,吴国诸路大军连战连胜,咄咄逼人,诸侯震惊,怕是要收缩战线,转攻为守。接下来是继续进攻,还是稍微缓一缓,调整一下节奏,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五年计划的最终报告已经出炉,军费开支是最大的亏空。就地反击已经如此,如果主动进攻,亏空会进一步增大,有可能影响到下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

孙策深以为然。他这两天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如今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形势的变化超出他的想象,他也需要冷静的思考一番。他随即命人传书建业,让张纮、虞翻等人一起赶到汝南来,共商大计。

晚上,孙策收到了朱桓的详细战报。此次大战,骑兵是绝对的主力,战果喜人。天子率领的羽林骑、北军三营几乎被全歼,只有两百余人脱身,长水校尉种辑在内的多名将领阵亡,并州军全军覆没,包括吕布在内的重要将领阵亡,张辽被俘。己方损失也不小,阵亡的骑士超过三分之一,剩下的骑士几乎人人带伤,短期内没有再战的能力。适逢董昭派人请降,朱桓请示以战迫降,与董昭谈判。

孙策知道朱桓是想保存实力,为接下来进攻冀州的战事争取机会。有了击败天子的战功,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无须再和董昭拼命。早点结束战事,让将士们休整,对他最有利。

孙策与郭嘉商议了一番后,决定接受朱桓的建议,和董昭谈判,具体事宜由满宠负责。

与朱桓战报一起来的还有鲁肃的报告。鲁肃截住了刘晔,却走脱了赵云。赵云带着天子的诏书离开,大雪覆盖了他的踪迹,斥候无法追踪,怕是追不上了。刘晔被俘,却不肯投降,一心想归隐田园。鲁肃不敢做主,派人将刘晔解送到定陶,现在已经在路上。

“哀莫大于心死。”郭嘉曲指轻弹鲁肃的战报,微微一笑。“三军夺帅,匹夫夺志,所谓大胜,莫于过此。后生可畏,陆议已然是名将之姿,周公瑾、太史子义不敢懈怠矣。”

孙策笑而不语,心中却另有计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能让一向自负的郭嘉如此赞叹,陆议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天子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令君,姊姊”看到一旁和衣而卧的刘和,天子很是意外。“我我这是在哪里”

“陛下,你在长公主的院子里。”荀彧又惊又喜,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伸手握住天子的手。天子的手又湿又冷,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荀彧不放心,连忙命人叫医匠来,为天子检查。趁着这个功夫,他将大致的经过说了一遍。天子静静地听了,看向趴在床边的刘和,目光温柔。

“看来姊姊过得还算不错,吴王表里如一,是真正的大丈夫,非邀名之人。”

“陛下所言甚是。”荀彧点头道。“臣与吴王相处数日,亦有此感。吴王虽非圣人,却是赤子。”

“能当令君此赞,便不枉我走这一遭。”天子喘息了片刻。医匠进来,为天子诊脉。刘和被惊醒,见天子醒了,又惊又喜,话未出口,便忍不住泪如泉涌。天子反握着刘和的手,强笑道“姊姊可有吃的我腹中空空,能吃下一头牛。”

“有,有。”刘和如梦初醒,连声应道,转身让人去准备。想了想,又回头向正在为天子诊脉的医匠行了一礼。“董大师,陛我弟弟能吃些什么”

中年医匠看了天子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刘和如释重负,转身又去问天子想吃什么。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医匠一眼,转头对刘和笑道“姊姊有什么好吃的,都取一些来,我尝尝再说。”

刘和连声答应,转身去准备。荀彧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只是忍着没说话。等医匠出了门,他才找了个借口跟了出来。医匠就在走廊拐角处等着,荀彧快步上前,施了一礼。

“大师,陛下的病情如何”

医匠摇摇头,沉吟了片刻。“不瞒令君,天子伤口沾水,又受了风寒,虽未病入膏肓,却已深入腠理,若非年轻少壮,只怕已经魂归泰山。眼下是回光返照,还是有所好转,恕某医术粗浅,不敢断言。”他顿了顿,又道“他想吃点什么,就让他吃吧,只是不要过量。是药三分毒,终究不如食物补人。有了体力,再加上姊弟相聚,心情大好,说不定还能增添三分希望。”

荀彧久病,略通医理,听了医匠所言,知道情况并不乐观,谢过医匠,又在廊下站了片刻,搓了搓脸00k,挤出三分强笑,这才回到屋里。刘和准备了一些肉粥,正在喂天子,天子一边吃,一边和刘和说笑,神情轻松。见荀彧进来,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荀彧一眼,让荀彧也坐下吃一些。

“姊姊的手艺大有进步,令君应该尝尝。”

荀彧应了,在一旁坐下,越舞盛了一碗粥,递给荀彧,荀彧接过,一口一口地吃着,却吃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天子和刘和聊天,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天子非常放松,不仅不像一个重伤在身的病人,更不像一个身负中兴大任的天子。他与天子相处数年,从来没有看过天子如此洒脱。

莫非他知道自己余日无多荀彧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随即被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天子看得清楚,却什么也没说,继续和刘和说笑,还说了几个笑话,逗得刘和破涕为笑,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天子吃了一大碗肉粥,精神又好了几分。刘和放心了不少,命人煮上茶,由荀彧与天子独处。

屋内安静下来,荀彧坐在天子床侧,静静地看着天子。天子脸上的笑容迅速散去,脸色越来越红。他用力挤了挤眼睛,强撑着笑了两声。“令君,医匠怎么说我还有几日可活”

荀彧说道“这要看陛下自己想不想活。陛下如果不想活,就算是扁鹊再世,也难救心死之人。”

“令君觉得我心已死”

“臣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已经脱身,却非要回转,自投罗网。”

“令君,我已经不是天子了。”天子抬起眼皮,看着荀彧,再次用力挤挤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已经拟诏,以陈王宠、太尉士孙瑞、车骑将军皇甫坚寿和秘书令刘晔为辅政大臣,传位皇长子。如果令君愿回转长安,你就是太傅,当成赵云一起教导新天子。”

“那陛下呢”

天子沉默片刻。“朝闻道,夕可死。令君,死不足畏,我只想死得明白,无愧于心。”

第2150章 新征程

“自作聪明!”郭嘉“噗嗤”一声笑,晃着酒杯,看着摇晃的酒液,神情不屑。

荀彧面红耳赤,歪着头,佯作欣赏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一轮新月悬挂在空中,倒映在湖面,波光粼粼,一片清冷,似乎也在嘲笑天子的异想天开和他的不知进退。

向孙策请教治国之道?荀彧一听就觉得儿戏,也预料到了郭嘉的反应,只是看天子持续高烧不退,随时可能一睡不醒,不忍见他心有遗憾,这才硬着头皮,趁着郭嘉宴请他的机会试探的提出请示,结果不出所料,被郭嘉一口拒绝。

他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只能沉默。

郭嘉放下酒杯,长身而起,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景,嘴角微挑。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打量着荀彧。“医匠怎么说?”

“生死难料。”荀彧幽幽地说道:“天子虽然强壮,终究还是历练不多。受了伤,又受了风寒,就算是扁鹊重生,也没有必治的把握。”

“他给刘晔、赵云的诏书究竟说了些什么?”

荀彧起身,走到郭嘉面前,盯着郭嘉看了片刻。“奉孝,天子已然退位,也没有活着离开的打算,只是想问个明白,解心中疑惑。我知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只是……”他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有些心酸,说不下去了。

“原来你们还知道强人所难。”郭嘉冷笑。“如果我不答应,你们是不是还要长公主出面坚请?”

“没有,陛下没有告诉长公主来意。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长公主牵扯其中。”

“算你们识相。”郭嘉转过身,打量着荀彧,嘴角轻挑。“你不用白费心思了,就算吴王肯说,我也会坚决反对。治道圣人所秘,岂能轻与?另外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刘晔被俘了。正在来定陶的路上,估计明后天就能到。”

荀彧愕然片刻,随即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他走到案前,端起酒杯,向郭嘉示意。“奉孝,初平三年一别,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且饮酒,休问世事。”

“这还差不多,不枉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向吴王申请解酒令。”郭嘉笑了起来,举杯与荀彧示意。

“吴王真的禁止你饮酒?”

“非是吴王禁止,是我自愿。不过今日与文若久别重逢,殊为难得,不醉不归。”

“善!不醉不归。”

——

“天子退位了?”孙策歪着头,打量着郭嘉,有些意外。

郭嘉喝得不少,脸色泛红,却没有醉,只是有些兴奋难抑。拒绝了荀彧的请求,他非常有成就感,宴会结束时已经不早,还是跑来向孙策汇报见面的经过,再三嘱咐孙策不要答应荀彧或者长公主,不要说任何与治道有关的事。

他非常反感天子这种做法,这简直比关中效仿新政,仿制马车还要恶劣。

“依臣之见,刘协也好,刘晔也罢,都是自知必败,无再战之意。只是刘晔认赌服输,刘协却心有不甘,还想问个明白,这才以不治之躯,博大王同情,换取不传之秘。”

孙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郭嘉真够坏的。作为这个时代最清楚他底细的人,这么多年一起走下来,郭嘉对他所谓的治道一清二楚,哪有什么不传之秘,他就是故意要刘协死不瞑目。

当然,不排除他有故意在荀彧面前显摆的意思。郭嘉自负,却对荀彧一向佩服有加,如今有机会在荀彧面前故作神秘,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对刘协的做法可以理解,却也不能接受。看起来磊落,什么朝闻道,夕可死,其实还是不死心,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想坚持下去,不希望就此结束大汉四百年的基业。就算一定要结束,也不能在自己手里结束。传位给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真亏他想得出来。说白了,还是不敢承担责任,不愿背负亡国之君的恶名,最终选择了自欺欺人。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道理很简单,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那么洒脱。比起历史上与曹氏父子缠斗了二十多年,最终不得不禅位的汉献帝,现在的刘协终究是个少年,还没有到认命的时候,即使输得鼻清眼肿,一败涂地,心里还是不服。

那就让你不服到死吧,我可没什么义务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奉孝,这么说来,赵云带走的应该就是传位诏书。天子病重,荀彧、刘晔都在这儿,关中朝廷怕是要由关中人和凉州人说了算,接下来的战事还有硬骨头要啃。张相、虞相还有几天才能到,你利用这段时间多做些准备,制定一个长期计划,看看先取何处为佳。”

“大王,臣以为,还是先取冀州、幽州为佳。关中、益州都是易守难攻,唯有冀州、幽州可取,尤其是冀州。拿下兖州之后,冀州就是嘴边上的肉。形势若此,袁谭怕是也无再战之意,若能软硬兼施,冀州唾手可得。纵使袁谭不降,我军亦可南北夹击,水陆并进,尽取太行以东。”

“话虽如此,计划还是要有的。奉孝,由守转攻,很多事都有所不同,不再不多加权衡,以平众人之意。就拿朱桓为将,负责兖州战事来说,虽说侥幸取胜,却也不能说完美,总有不如意处,难免会有非议。你说呢?”

孙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郭嘉有些尴尬,好在他喝了不少酒,脸本来就红,此刻倒也看不分明。“大王思虑深远,非臣所及。臣一定多做准备,尽可能照顾诸将的平衡,使君臣并力,不生嫌隙。”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郭嘉是聪明人,忠诚也是可以信任的,就算有些小心思,也不会影响到大局,稍微提醒一下就可以了。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如果不认真考虑各方的利益,引起内部分歧,进攻冀州很可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结果。

实力壮大了是好事,但人多了关系也复杂,就和企业一样,如果处理不好内部关系,快速发展的结果不一定是壮大,也可能是崩溃。

第2151章 别来无恙

腊月二十三,定陶。

董越站在阶下,躬身俯首,神情窘迫。反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张绣还算平静,好奇的四处张望着。

孙策负手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董越。数年不见,董越老了很多,原本就不多的豪气消失殆尽,唯唯诺诺,像一条脱毛的老狗,连张嘴咬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董将军,别来无恙?”

“见过大王。”董越挤出一脸假笑,结结巴巴的说道:“董某荒悖,为人所愚,天怒人怨,所欠唯一死耳。”

“你可不能死。”孙策笑了。“令爱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你很快就要有外孙了。含饴弄孙,人间之乐,岂能错过?”

“我……我女儿要生了?”董越很惊讶。他离开河东的时候,女儿还在安邑,还没有怀孕的事,怎么突然就要生了?“她在哪儿?”

“在九江,蒋氏老宅。你随关西天子出镇河内的时候,她潜行千里,到了九江。说起来,不愧是凉州女子,英气过人,敢做敢当,不让须眉。”

董越一头细汗。怪不得这么久没女儿的消息,她居然跑到九江去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高兴起来。既然女儿到了九江蒋家,想来这门亲事还没黄,自己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过。

“新年将至,当与家人团聚。我就不留你了,有什么事,年后再说,你先收拾一下,去九江与女儿、女婿团聚吧。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董越嘴里犯苦,却无可奈何,只得躬身领命。孙策一句话,就夺了他的军权,他虽然不愿意,却不敢反抗。人都站在这儿了,还能说什么呢。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当初犯糊涂,为了河东和贾诩生份了。如果有贾诩出谋划策,何至于此。

“你便是张济从子张绣?”孙策转向张绣。张绣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一部短须,身材高大矫健,眼中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勇武之辈。

“正是,见过大王。”张绣咧嘴一笑。他打量了孙策片刻,又道:“久闻大王英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孙策笑了。早就听蒋干说张绣有勇无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历史上的他能在宛城站稳脚跟,全赖贾诩出谋划策,如今他跟着董越,这欠缺的脑子怕是没什么机会长全了。

“听蒋子翼说,你武艺高强,尤其精于矛法?”

“不敢,略通一二。”张绣扬扬眉,得意洋洋。

“正好,我身边也有几个勇士,武艺还说得过去。待会儿你们比试一番,如何?若能胜了他们,便随你所愿,统兵或者随侍,都可以。”

“当真?”张绣又惊又喜。“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孙策招了招手,叫过郭武,让他领张绣去校场。郭武会意,与张绣打了个招呼,引着他去了。董越在一旁看得真切,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张绣真是个没脑子的,这么轻易就被人带走了。毌丘兴也有些不屑,只是脸上没有露出半分。

孙策将目光转向毌丘兴。”毌丘这个姓不多见,有甚渊源么?”

毌丘兴很意外,躬身答道:“回大王,毌丘本是地名,春秋时属卫国,就在定陶之南。后以地为姓,故有毌丘氏,两世前方迁至河东。”

“我听说何大将军府中曾有一都尉,姓毌丘,名毅,曾奉命到丹阳募兵,可是你的族人?”

“正是先父。”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毌丘家倒是与丹阳有缘。”孙策沉吟片刻。“你是贾文和的弟子,自有才气,如今又劝董将军迷途知返,是有功这人。有才当用,有功当赏,令尊又与丹阳有缘,曾到丹阳募兵。你是愿意到丹阳做官,还是想从军征伐?”

毌丘兴大喜,略作思索,随即说道:“兴不才,虽蒙文和先生教诲,却历练不足,为人所误,险些犯下大错,辜负了文和先生的教诲。承大王不弃,愿在大王麾下为什伍,将功赎罪,以期有所寸进。”

“那你是愿意将骑,还是愿意将步?”

“随董将军数月,略通骑战,愿将骑。”

孙策转向董越。“董将军,你看呢?”

董越很无语。原本以为张绣没脑子,现在看来毌丘兴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孙策三言两语就收买了。孙策这意思很清楚啊,就是要分我的兵权。不过这样也好,交给毌丘兴总比交给别人好。

“大王英明,一切听从大王安排。”

孙策哈哈一笑,又和牛盖交谈了几句,便分董越军为三部,各千人左右,董越、毌丘兴、牛盖各领一部,其他人则该退役的退役,该转营的转营,分作几处,各有管束。董越虽然有些失望,见牛盖、毌丘兴满口答应,也只好应了。

安排好了董越等人,张辽、马超走了进来。马超很窘迫,手足无措。张辽倒是很淡定,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

“败军之将张辽,见过吴王。”

孙策笑盈盈地说道:“文远兄,别来无恙?”

张辽微怔,有些莫名的耳熟,略作思索后以,又窘迫不已。当年他与孙策第一次见面,孙策说的这句话,因此引起了杨整、段煨等人的猜疑。没想到多年不见,孙策又用这句话开场。他苦笑道:“大王好记性。不过当年便已割袍,如今更无义可言,辽只是败军之将,生死操于大王之手……”

“我还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孙策起身,来到张辽面前,一手握着张辽的手,一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现在你终于上岸了,便是天大的喜事,其他的都不必说了。且将养些日子,我们再战一场,看看你的武艺可有进展。”

张辽感激不尽,躬身领命。他没想到孙策将当年的事记得这么清楚,而且一点也不嫌弃他的身份。文丑说得没错,吴王性情豁达,胸襟广阔,非等闲人可比。为他效劳,毋须有太多顾忌。

“谢大王。”

孙策轻拍张辽的肩膀,便人领张辽去更换衣甲。他转身看着马超,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马君侯,别来无恙?”

马超脸皮发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拱手请罪。孙策打量着他,脸色很不好。“听说数日前,你曾到定陶城下挑战,要与阎行决一死战?”

马超汗如雨下。“大王恕罪,超愚昧,为人所欺,犯下大错,亏得彦明宽宏大量,没有……亲者痛,仇者快……”

“你可知道,因为你,我损失了多少精锐骑士?又要多付出多少抚恤?”

“呃……”马超转着眼珠,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孙策要和他算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孙策转身,将一份战报甩在马超面前。“你好好看看吧,想好了怎么补偿我的损失,再来和我说话。还有……”孙策厉声说道:“你应该感到庆幸,阎行虽然受了伤,却没什么大碍。若非如此,你今天怕是没机会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去见令明和你妹妹,他们有话和你说。”

想到妹妹马云禄,马超更觉得头皮发麻,一句也不敢多说,缩着脖子,灰溜溜的走了。

董越在一旁看得清楚,一直很郁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虽然都是凉州人,当年马腾和董卓的关系也不差,但他对马超的印象一直不好,觉得此人太善变。如今看到马超被孙策训斥,他心里舒服多了。

相比之下,孙策对他至少还给他留了面子。

这时,张绣与郭武一起回来了。张绣的脸色不太好看,身上也有些灰尘,胸甲上多了一道擦痕,腿甲更是被掀去一块,看样子是吃了亏。董越大吃一惊。张绣的武艺他是清楚的,堪称西凉军中第一勇士,即使遇上吕布、马超也不示弱,今天怎么吃了这么大的亏?

郭武上前,在孙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绣的武艺不弱,谢广隆、刘磐等人都没能战胜他。他与张绣交手数合,两次重伤张绣,但此战并不公平,张绣还没有适应有马镫的战法,用的长矛也只有一丈二尺,如果给他一段时间,熟悉了马镫和新长矛,他想胜张绣并不容易。

孙策点点头,打量了张绣片刻。“想好了没有?是统兵征战,还是做我的侍从骑士?”

张绣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郭武。“郭君武艺高强,我愿和他多盘桓些日子,再比一回。”

“可以,正好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这个任务完成得好,我收你做侍从骑士,随侍左右。如果完成得不好,怕是无法让你如愿。”

“请大王吩咐。”

“你与郭武一起,护送蒋子翼去一趟冀州。”

得知与郭武一起执行任务,又是护送蒋干,张绣心中欢喜,一口答应。孙策转向董越,笑道:“董将军,令爱与蒋典客有缘,结成夫妻,这是喜事。蒋家的聘礼很丰厚,你这嫁妆可不能薄了。我跟你说,九江人可有点势利眼,嫁妆薄了,你女儿没面子。”

董越心领神会,拱手道:“越身无长物,愿以精骑五百,为小女作嫁。”

第2152章 折服(171021102948988盟主加更)

马超磨蹭着出了中庭,经过前庭时,一眼看到了站在庭中看风景的刘晔,顿时无名火起。他咬咬牙,大步走到刘晔面前,相距不足半步才突然停住,低头打量着刘晔,挤出一丝狞笑。

“刘令君,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四个字出口的时候,马超说不出的痛快。刚才听到孙策连问三个“别来无恙”,尤其是最后问到他的时候,感觉太强烈了。如今有机会对刘晔说这四个字,他非常得意。

刘晔抬起头,淡淡地瞥了马超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马超摩挲着刀环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尚好。”

马超皱了皱眉,得意不翼而飞,心里更加郁闷。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刘晔害的,刘晔居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和没事人似的,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不自觉的握住了刀柄,手指跃跃欲试。

“令君智计百出,不是护着天子突出重围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哦,对了,我听说天子不见了,你到定陶来,是寻天子?”

刘晔静静地看着马超。“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故友鲁子敬力邀,盛情难却。”

马超一愣,随即气短了三分。鲁肃位列九督之一,影响力非阎行、庞德可比。有他推荐,再加上刘晔自身的才华,得到孙策重用的可能性极大。他不能得罪刘晔,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他下意识地想向后退,却又觉得丢脸,一时进退两难,原本白晳的脸涨得通红。

刘晔也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马超,眼神讥诮,嘴角微挑,一声冷哼就在嘴边,将出未出。

这时,陆绩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刘晔拱手施礼。“刘君,吴王召见。”

刘晔点点头,转身跟着陆绩向中庭走去,再也没有看马超一眼。马超气得七窍生烟,五内俱焚,却又无可奈何,恨恨的一跺脚,转身就走。铺在地上的方砖“喀嚓”一声,裂为几块。已经走到中庭的陆绩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马超顿时后背发凉,加快脚步,飞也似的跑了。

刘晔听得清楚,却没有回头,他跟着陆绩进了中庭,见董越、张辽等人坐在堂上,张辽已经换了新衣甲,虽然脸色平静,看不到什么喜色,但整个人却面貌一新,刘晔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见刘晔看过去,张辽躬身行礼。“见过令君。”

刘晔还礼,转身看向孙策。孙策歪靠在凭几上,肘支扶手,手支额头,静静地打量着刘晔,没有见礼的意思。刘晔长揖不拜,目不斜视,迎着孙策的目光。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董越坐立不安,牛盖、张绣也有些不太自然,只有张辽依旧平静如古井无波。

过了片刻,孙策坐正了身子,淡淡地说道:“董将军,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九江过年,正月之后,我们再聚,看看如何安排。”

“喏。”董越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别怪我多嘴,我再提醒你一句,九江人势利得很,对凉州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你要慎言慎行。”

“呃……”董越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堂上的九江人刘晔,唯唯诺诺地应了,与牛盖、张绣一起退下。下了台阶,出了中庭,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张辽也直起身,准备告退。孙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文远且坐,稍候还有话说。”

张辽无奈,只得重新坐好。刘晔听得清楚,心中暗自叹息。看来鲁肃的好意要白费了,这次来纯属多余,孙策根本没有留用他的意思。对这一点,他倒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打算为孙策效劳,只是没想到所受的礼遇还不如董越等人,这一点让他很意外。

看来鲁肃在孙策心目中也没什么份量啊。刘晔正准备主动开口请辞,孙策说道:“刘子扬,你可知刘协至此,所为何事?”

刘晔涌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当然知道天子为什么非要来见孙策。苦心经营十年,一朝惨败,而且不是败在孙策本人手里,是败在朱桓、陆议的手里。朱桓只是孙策一将,初次执掌大军,主持一州战事,却打得天子一败涂地,天子自信崩溃,不来问个明白,死不瞑目。

这是对他最大的羞辱。身为天子智囊,不仅打了败仗,而且连怎么败的都不知道,还要天子枉尊纡贵,来向对手请教。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丢脸?正因为如此,他才无颜回关中辅政,哪怕是死在孙策刀下,也比回关中好。

“知……道。”刘晔忍了很久,才将屈辱咽了回去。

“说来听听。”

刘晔吁了一口气,抗声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误君之臣,不敢言智。大王若欲杀人,晔俯首就戮。大王若欲羞辱在下,大可不必。晔虽愚笨,却不愿苟且偷生,更不会委屈求全。”

张辽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孙策盯着刘晔看了片刻,微微一笑。他捻了捻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无杀人之意,你也不必有求死之心。死于沙场为勇,死于君前为忠,既然你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与天子面前,现在求死,是自以为威武不能屈,还是想栽我一个杀贤的罪名?”

刘晔语塞,热血涌上了头,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满腔的勇气顿时化为乌有,羞愧得无地自容。两军交战时,他没能战死沙场。天子绝望时,他也没能死于君前。现在死,算什么?听起来倒像是以死求官。唉,我刘晔自以为有大勇,实则是个懦夫。该死的时候没死,不该死的时候又轻生。

“天子至此,为求道,求治天下之道。”刘晔强抑心中悲愤,缓缓说道:“晔无能,既不能致天子为尧舜,又不能为天子解惑,愧对天子,愧对刘氏列祖列宗,所欠唯一死尔,岂敢污大王之名。”

“真心话?”孙策眉梢轻扬。

“字字发自肺腑,不敢有一言虚饰。”刘晔惨然一笑。“若大王垂怜,能为晔解惑一二,晔感激不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孙策直起身。“这样吧,我给你三年时间,慢慢参悟,什么时候有所得,什么时候再来见我,看看你还有没有进步的余地,有没有得闻大道的机缘。”

刘晔的脸抽搐了两下,嗓子有些甜。他盯着孙策看了半天,几次欲言又止,满腔的郁闷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拱手长揖。

“谢大王。”

第2153章 执念

荀彧匆匆赶来,看到拱着手,低着头,神情落寞的站在路边的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他与刘晔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刘晔如此沮丧。

“子扬,见过吴王了?”

刘晔苦笑着点点头,却没有解释。他不知道怎么向荀彧开口。荀彧见了,心中更是古怪,却不好多问。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回家读书。家里还有几亩田,家兄还经营了一个印书坊,生活无虞。”

荀彧眉心微蹙,多少有些意外。刘晔的才华毋庸置疑,他又与鲁肃交情深厚,孙策怎么会不用他?若说刘晔坚辞不就,他又何必到定陶来?

刘晔心是明白,却不好解释。他拱手,施了一礼。“令君,共事多年,多蒙教诲。时有唐突之处,还请令君见谅。”

荀彧连忙还礼。“不敢。”

“临别在即,有几句话,想请令君转告陛下。”

“为何不当面对陛下说?”

刘晔苦笑了一声。“临难而惧,中途而走,无颜再见陛下。陛下……还好吗?”

荀彧长叹,摇摇头。“高烧不退,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刘晔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此皆我之罪也。年少轻狂,总想着险中求胜,却不知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致有此败。”

荀彧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刘晔。此战受挫,刘晔的确有责任。鼓动天子以骑兵孤军深入,奔袭定陶,错失战机后又没有迅速撤退,致使被鲁肃截住退路,进退狼狈。经受重创之后,又遇到了鲁肃,刘晔想必对双方实力有了一定了解,后悔在所难免,但他自承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这实在太夸张了。以他对刘晔的了解,应该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有所发现,觉得难以挽回,这才心灰意冷,斗志全无。

“子扬,你都知道些什么?”

“令君有王佐之才,想必看得比我更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令君,关中、益州虽有地利,终究难敌天下大势。不出十年,天下可安,江山易姓已是必然。只恨我当时心盲计短,未能看清大势,以致陛下错过了一个机会。如今赵云带着诏书赶往关中,悔之晚矣。”

荀彧震惊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听刘晔这意思,是要劝天子禅让吗?他知道刘晔对引凉州人入关中一向持反对意见,也不喜欢和凉州士人共事,但刘晔身为宗室,对天子、对大汉的忠诚逾于常人,对禅让之说从来不假以颜色。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以至于沮丧如斯?

“我知道,陛下无计,不得不屈尊来见吴王,以求解心中所惑。不过治道圣人所秘,岂能轻传?是以我当时极力反对。如今陛下身在定陶,多言无益,但我还是希望令君能够转告陛下,不要自取其辱,吴王是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求人不如求己,若悟大道,还是要自己多读书,多思考。”

荀彧深有同感。郭嘉已经当面拒绝了他,天子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刘晔自我解嘲地笑笑。“其实有令君在侧,本不必我饶舌,只是君臣一场,不得不说。好了,言尽于此,请令君代我向陛下辞行。负罪之臣,就不陛辞了。”说完,他向荀彧深施一礼,向后退了两步,站起身,登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荀彧一动不动,看着刘晔的马车渐渐远处,说里空落落的。

天子幽幽地醒来,睁开了眼睛,轻轻的喊了一声。

荀彧正坐在榻边想着心思,一时未曾察觉,直到天子慢慢伸出手,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见天子醒了,他又惊又喜,一边命人准备吃食,一边用手指摸了摸天子的额头。

“我又睡了几日?”天子哑着嗓子说道。

“哦,没多久,没多久。”荀彧心中酸楚,却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刚刚睡了一会儿,精神便已大好,想必是快要痊愈了。”

天子咧了咧嘴,没有戳穿荀彧的谎言。他浑身无力,但头脑却格外的清楚,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姊姊呢?”

“长公主在为陛下祈福。”荀彧端来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试了试。“陛下,这是长公主为陛下请来的符水,是活神仙于吉所赐,你快喝了吧。喝了就能好。”

天子也不说话,就着荀彧的手,将一碗符水喝了。荀彧用布巾为天子擦了擦嘴角,又端来粥,喂天子吃了几口。天子顺从的吃完,打了个饱嗝,这才问道:“吴王什么时候能见我?”

“陛下……”荀彧低下头,摆弄着布巾。“刘晔来过了。”

“子扬啊,他在哪儿?”

“他回家隐居读书去了。”

天子沉默良久。“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向陛下请罪辞行,还说道在心,不在言,言不尽意,更不能尽道。吴王虽天生聪慧,毕竟读书不多,纵使知道,怕是也难以解说。陛下与其问道于吴王,不如沉下心来读书。”

天子转头看着荀彧。“令君也这么以为?”

“是,臣也这么想。”

“读书……该读什么书?六经还是诸子?儒经还是道经,又或者是西域的浮屠经?不如令君帮我问问,吴王平时读什么书?”

荀彧听说了天子的嘲讽之意,却只能佯作不知。天子亦觉得自己语气太硬,歉意地笑了笑,伸手握住荀彧的手,喘息了片刻,又道:“令君,我虽不知吴王之道究竟是什么,却清楚一点,吴王的治道不在书中,欲读书而知道,无异于缘木求鱼。你我君臣之所以败,也许就败在了这一点上。你说得对,言不尽意,六经者,圣人之言也,不能尽圣人之意,又焉能尽道?皓首穷经,所得亦不过圣人唾余,有什么治道可言?”

荀彧惊讶地看着天子,不知道天子是清醒还是糊涂,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居然质疑起圣人和经籍。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天子所言不无道理。要说读书,这些年天子读过的书真的不少,不仅儒家经典几乎通读了一遍,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家著作更是反复研究,有不少篇章甚至能背诵如流,不亚于博士,但结果又如何呢?还是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孙策的确不怎么读书,至少没有天子读的书多。这一点长公主可以证明,郭嘉也没有否认。

是读书无用,还是孙策天生聪明,已经不需要读书了?荀彧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被天子提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令君,为我准备一枚名刺吧。要求见请教,不是要先投名刺吗?”

荀彧怔怔地看着天子,半晌才道:“唯,臣为陛下准备。”说着,低下了头,悄悄地拭了拭眼角。

天子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说道:“我无字,于礼不合。令君,你为我起一个字吧。还有啊,你说我的籍贯是哪儿,河南还是中山?”

荀彧握着天子又湿又冷的手,泣不成声。

孙策看看手中崭新的名刺,又看看拜倒在面前的荀彧,一时无语。

这刘协还真是执念啊,非要见一面不可,为此不惜放弃所有的尊严,以普通士子的身份求见,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字:叔同。

这字……真好,你也打算去做和尚么?

孙策将名刺轻轻的放在案上。“这么执着,又是何苦呢?”

“陛下……叔同从小好学,一事不明,寢食不安,必百方求解。如今他余日无多,心无他念,只是想见大王,问一问致败之由,求一心安。彧荒唐,请大王垂怜。”荀彧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伏地不起。

“请夫君垂怜。”刘和也伏在地上,额头抵地,连连苦请。

孙策心中一软,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刺。“好吧,我见他一面。不过有话在先,能不能让他满意,我不保证。”

“谢大王。”荀彧如释重负,几乎瘫在地上。

“谢夫君。”刘和哭出声来,连连叩头,呯呯有声。孙策连忙起身,将她拉了起来。这傻公主,本来就不聪明,别再把脑子磕坏了。

孙策拉起刘和,一起来到刘和住的院子。许褚已经收到通知,安排了警卫,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越舞等几个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跪在院子里,刘协也强撑着起身,穿着盛装,站在阶下,拱手施礼,像一个士子。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圈,双颊都凹了进去,虽然抹了胭脂,还是看不出一点生气,只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亮得让人不安。

见孙策走近,刘协向前走了一步,双手重叠,举过头顶,深施一礼。“中山刘协,字叔同,问吴王安好,谢吴王拨冗赐见。”

孙策在刘协面前站定,仔细打量了刘协片刻,轻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为末,道为本。君子以不知为耻,闻道而死,幸甚。”

第2154章 道不远人

孙策静静地看着刘协,眼神中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惋惜。

是个聪明人,可惜贪多嚼不烂,最后还是一个糊涂蛋。不是他一个人如此,这个时代的精英都是如此,只不过绝大多数人没他聪明,还没摸到天花板。摸到天花板的都死得早。这种玄思让人着迷,也极耗心神,一旦沉迷其中,大多英年早逝。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老子这句话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两千年后还有人孜孜不倦的企图从中寻找能破解一切迷思的大道,可惜永远是雾里看花。没有科学的支撑,哲学不可避免的会成为玄学。

“我……说得不对?”刘协被孙策看得不安,气势一弱,喃喃地说道。

“你准备站在这儿说?”孙策哼了一声。“我是无所谓,可以陪你站一天。你能坚持多久?”

“我……”刘协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荀彧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吴王说得对,坐而论道,还是坐着说比较好。来人,备茶,请陛下与吴王论道……”

“嗯?”孙策眉头微蹙,神情不悦地看着荀彧。荀彧一怔,有些尴尬。刘和眼珠一转,上前扶着孙策的手臂。“荀君,这里只有姊夫与内弟,哪有什么天子与吴王。”又对孙策说道:“夫君,我弟弟有伤在身,不能久立,还是到堂上坐吧。他有什么不对的,你教导教导他。”

“平时闷闷的,一提到弟弟就聪明起来了,你够有心机的啊。”孙策摸摸刘和红肿的额头。“找医匠来,用点药,别破了相。再准备点参汤、蜜茶,免得他精力不济,又说不痛快。”

刘和吐吐舌头,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孙策负手,自顾自地上了堂,在主席落座。荀彧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扶着天子上堂,在客席入座。刘协倒是安之若素,慢慢坐好,又示意荀彧入座,这才再次向孙策行礼。

“请姊夫指教。”

听得姊夫二字,孙策点点头,脸色稍缓。“刚才我对荀君和你姊姊说,我可以与你见一面,但我不能保证让你满意。这并非推脱之辞,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这天地之间有没有一以贯之的大道。你如果想问这样的道,就不必开口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然无可奉告。”

天子眉头微皱,沉吟片刻,点点头。“既如此,那就说些具体的,比如这治国之道。姊夫初平二年起于襄阳,不到十年而半有天下,于治国之道想必有心得。协不才,敢请教一二。”

越舞奉上茶,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道:“治国当然有道,不过,我理解的治国之道可能与你想象的治国之道又有所不同。”

刘协苦笑。“是,姊夫行的是王道,我行的是霸道,有云泥之别,自然不同。”

“我说的不同,不是指王道、霸道的不同。”孙策放下茶杯,提起茶壶,往刘协的杯子里倒水。刘协的茶杯本来就有不少茶,孙策倒了一些便满了,但孙策却继续倒,一直到茶水漫了出来,在漆案上蜿蜒流淌,又顺着案缘滴了下来,浸湿了刘协的衣摆。

“大王,你这是……”荀彧吃了一惊,连忙过来阻止。刘协盯着已经满的茶杯,忽然若有所悟,欠身向孙策行了一礼。“惭愧,请大王指教。协当尽捐旧学,以纳新知。”

孙策目光一闪,心中说不出的惊讶。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慧根,不做和尚真是可惜了。

荀彧也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看刘协,又看看孙策,自嘲地摇了摇头。他自诩聪明,可是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他的反应有点跟不上。他招了招手,命人过来擦拭水迹。

“荀君,我能否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不敢。”荀彧躬身施礼。

“你觉得治国之道在六经、诸子以内,还是以外?”

荀彧沉吟片刻。“不内不外。圣贤所言,便是治国之道,别无他义。只是旨约意深,我等领悟不足,便有偏差,难免得一漏十。”

孙策转头看着刘协。“你觉得呢?”

刘协很认真的想了想。“圣贤亦人,生于天地之间,所见所思虽逾于常人,毕竟不能遍览。且治国之道当因时而变,三代不同于上古,春秋不同于三代,于今有汉,又不同于春秋。圣人因时而作,想必也会受限于时代,有所不足吧。”

“陛下……”荀彧变了脸色,语气严厉起来。

刘协笑笑,有些疲惫,却异常坚决。“荀君,这里没有陛下,只有一个上下而求索的问道之人。”

荀彧不忍,一声轻叹,欲言又止。刘和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捧着一些参汤、蜜茶,见刘协神情疲惫,连忙喂了刘协一些参汤。荀彧也喝了一些蜜茶,却压制不住嘴里的苦涩,只得低了头,将不安和叹息藏在心里。

孙策静静地看着,等刘协喝了参汤,精神复振了些,这才接着说道:“圣贤是不是人,且不去问他,反正孔子为汉制法这种事,我是不信的。尽信书不如无书,与其寻章摘句,一心想从圣人经籍中寻求治国之道,不如老老实实地做些实事,从最基本的问题解决起。于我而言,最基本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吃饭,二是安全。想吃饭,就要让百姓安居乐业,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求安全,就要让自己有足够的武力,不惧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强取豪夺。”

刘协思索良久,点点头。“土地兼并和兵制荒废的确是本朝痼疾。从光武皇帝起就想解决这个问题,但始终没能解决,反倒越演越烈,终于不可收拾。时至今日,不得不行雷霆手段。”

荀彧忍不住说道:“大王的雷霆手段的确是立竿见影,却非长治久安之策。世家亦非天生巧取豪夺而来,亦是历代积德所致。旧的世家虽去,新的世家又生,大王阻止得了吗?”

“天下有一成不变,就能长治久安的治国之策吗?”孙策摇摇头。“我不认为有,也不奢求,我只能先解决眼前的问题,然后再考虑以后的问题。如果眼前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却痴心妄想什么长治久安,岂不可笑?”

荀彧语塞,张了几次嘴,却无言应对。现在可不就是这种情况,孙策的治国之道也许不能长治久安,但他至少眼下没有对手。你可以说他没有远见,只顾着眼前,但他至少顾了眼前。

“我读书少,不相信什么天不变,道亦不变。新问题总是会有的,而且肯定会有。可以以史为鉴,却不能照搬,人毕竟还是要向前走。与其相信古人有什么万世不变的治国之道,不如相信后人有能力解决他们需要面对的问题。我不是圣人,没有能力创建什么万世太平,我只想做好眼前事,解决我现在面对的问题,让更多的人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有尊严的活着。”

孙策顿了顿,又道:“道很远,人很近。你不让别人有尊严的活,他就会让你没尊严的死,即使是蝼蚁也能毁灭殿堂。百姓国之本,你把百姓当蝼蚁,肆意践踏他们的尊严,还指望他用血汗来供养你?”

孙策转向荀彧。“荀君,你在关中效仿新政,为什么收效甚微?为什么你从南阳工坊挖走的工匠又陆续回到南阳?”

“敢请教。”

“你以君子自居,以牧民自许。在你的眼里,民是什么,是与你一样的人,还是与牛羊一样的牲畜?那些从南阳返回关中的工匠,你可曾真正视他们为拯救朝廷的希望,敬之信之?”

荀彧脸色变了变,一声轻叹。“原来大王致胜的秘密一直就在眼前,我却有眼无珠,视而不见。”

刘协黯然。“道不远人,人自远道。易臣为民,易民为士,看似毫厘之差,胜负却相去千里。大王虽不读书,却暗合圣人之道,称雄天下固其然也。我败得不冤。”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孙策行了一礼。“多谢大王点拨,感激不尽。”

孙策直起身,欠身还礼。

(第五卷完)

第2155章 风雨欲来

建安六年,正月初一。长安,大将军府。

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万里晴空如洗,连一点杂色都没有。蓝天之下,长安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银装素裹,往日的破败和杂乱变成了一片圣洁。明媚的阳光照在洁白的积雪上,亮得晃眼。

杨修眯起眼睛,裹紧貂裘,看了一眼大街对面的金马门。

金马门前一片寂静,几个执戟的郎官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见杨修看过去,他们都下意识的转过头,腰杆挺得更直。只有一个郎官犹豫了一下,微微欠身,向杨修致意。

杨修笑笑,上了马车。谢煚钻了进来,顺手带上了车门,坐在杨修对面。杨修见他眉头紧蹙,眼睛中带着血丝,不由得笑了一声。

“让你早些回去,你偏不肯,现在后悔了吧?”

谢煚苦笑道:“长史,我不是后悔,我是担心你的安全。天子大败,生死不明,如今这城里想要你命的人比比皆是。马超不在,我又是个书生,保护不了你的安全。万一……”

杨修摇摇手。“大年初一,你说点吉利话行不行?”

谢煚无奈地拱拱手。“那我就祝长史新年如意,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唉,这就对了。”杨修哈哈一笑。见谢煚还是苦着脸,又用脚踢了踢他。“我们打个赌吧。”

“赌?”

“如果这次平安无事,你把你家二丫头送给我做妾。我听伯阳说,你家二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再过几年长开了,不亚于你家大丫头。怎么样,舍得么?我呢,名份给不了她,但一定不亏待她。”

谢煚瞥了杨修一眼,忍俊不禁。“行,能做你杨长史的妾,也是她的福分。”

“那就这么说定了。”杨修伸长了腿,搁在谢煚边上。“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些话原本不能说,现在可以说了。大王英明,他的很多举措我都是赞同的,唯独这男女平等有点仓促。江东人原本就不重礼数,多有悍妇,如今再提倡男女平等,只怕是矫枉过正,以后家室不定。”

谢煚又好气又好笑。杨修批评孙策,他却不敢,只好装没听见。不过看杨修这么放松,他心里的担心也消散了些,觉得这次也许是博对了。年前收到消息,得知天子与朱桓大战于定陶,孙策率领主力增援,有与天子对阵的可能,谢煚一度很担心。杨修让他先回去,他又舍不得,再三权衡后,决定留下来陪杨修赌一把。如果这次能化险为夷,立了功,谢家富贵可期。就算不幸,杨修死了,他与杨修一同殉职,谢家也会得到孙策的格外关照。

如今天子全军尽墨,生死不明,只有赵云间行回到潼关,长安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可谢煚也清楚,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闯过这一关,谢家就会像这雪后初霁的长安一样,阳光普照。他希望杨修能闯过这一关,尤其是现在答应了将二女儿嫁给杨修作妾。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他愿意用生命来掩护杨修。

比起袁耀,杨修的前程更加广大。

“长史,如今城里西凉人做主,皇甫氏在西凉威名卓著,举足轻重,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不能去,去了反而长别人威风。”杨修摇摇头,嘴角微挑,露出几分得意。“皇甫坚寿虽未曾参战,但他曾被吴王软禁在太湖年余,清楚吴王的手段。如今朝廷骑兵尽墨,急切间从凉州征兵也难,一旦有风吹草动,马腾、韩遂必然趁虚而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对我不利。”

谢煚点点头。凉州人内部矛盾也多,韩遂、马腾是一系,董卓旧部是一系,皇甫坚寿等安定、北地人又是一系,互相牵制,谁也奈何不了谁。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走访那些关东老臣。凉州人只会耍狠,杨阜、赵昂太年轻,遇到这种事,不如关东老臣有经验。他们再狠,难道还能狠过董卓?”

谢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万一贾诩为他们出谋划策呢?”

“贾诩?”杨修哈哈一笑。“如果他们向贾诩请教,那就更好办了。”他笑了片刻,收起笑容,一时出神。“我有些好奇,现在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吗?”

——

伏完匆匆走下台阶,看着缓步走来的杨修,神色变了几变,有些窘迫。

“不知杨长史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杨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礼。“国丈毋须如此。小子今天来贺新年,可不是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我弘农杨氏家传欧阳尚书,欧阳尚书出自伏氏,说起来,我也是伏公再传弟子呢。”

伏完干笑了两声,不以为然。他才不相信杨修登门是为了说学问。天子与孙策在兖州交战大败,生死不明,朝廷和孙策随时可能撕破脸皮,杨修身为大将军长史,头上可是悬了无数把刀。他这时候登门,应该是求援的。天子如果死了,女儿伏寿所生的皇长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作为皇太后之父,对朝政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长公主可方便?丹阳长公主有几句口信要我转告长公主。”

“是吗?”伏完不置可否。“长公主正在会见女眷,怕是不太方便。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转告。”

杨修哈哈一笑。“也好。既然有女眷在,我就不去了,免得又脱不了身。”

“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修摇摇手。“嘿嘿,说来惭愧。小子今年二十有七,忙于公务,一直未婚。到长安之后,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简直是不胜其烦。尤其是前几天,这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伏完心中一动,狐疑地打量着杨修。杨修名门之后,又少年英俊,年纪轻轻就官居太守,如今又代孙策坐镇长安。孙策势大,如果他取了天下,杨修必然是心腹重臣,有人想与他结亲太正常了,尤其是关东那些老臣。天子重用关西人,关东人已经没什么前程可言,与杨修结亲,不仅能攀上一门好婚姻,还能拉近与孙策的关系,将来新朝鼎立,他们也好谋进身之阶。

“长史少年多金,求婚姻的自然多。”伏完挤出一丝笑容。“说起来,还没谢过长史年赐,那些长沙的柑橘可真是甜,长公主喜欢得很,还特地让我向你道谢呢。”

“唉,那可不是我的礼,是丹阳长公主送的礼,我不过是代劳而已。长安最近民生凋弊,即使是朝中重臣,这年也过得紧巴巴的,丹阳长公主担心姑姑受苦,不远千里的派人送来,这份孝心实在令人钦佩。对了,丹阳长公主来信说,她离得远,怕是照顾不周,如果长公主有什么需要,让我酌情处理。”

伏完听了,虽然很想婉拒,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长安的民生的确不乐观,天子出征在外,年前的年赐都没发——司徒府根本拿不出钱——如果不是杨修派人送了一些钱粮、水果来,这个年都没法过。现在长安最阔绰的就是这位大将军长史了,有很多物资市场上买不到,杨修却应有尽有。民间传言说渭水上每天都有装满物资的大船进入长安,送到大将军府,一船一船的全是好东西。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伏完知道这个道理,但让他拒绝杨修的礼物,他也做不到。大过年的,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如果家里连点果品都没有,酒宴也办不起来,成何体统?

既然是丹阳长公主送给她姑姑的礼物,那就收了吧。

伏完挤出一丝笑容。“难得丹阳长公主有这样的孝心,那我就代长公主谢过了。长史,请。”

杨修谢过,与伏完一起上了堂,分宾主落座。伏完派人奉上茶酒、果品。杨修一看,脸色不变,心中却暗自发笑。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他年前派人送来的,据说当时伏完还不肯收,听说是刘和送给长公主的才勉强收下,现在看来伏完也是嘴硬手短,死要面子活受罪。说来也是,他一生富贵,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吴王说得对,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使磨推鬼,只要钱够多。

说了几句闲话,讨论了几句经义,杨修转入正题。“国丈想必听说陛下传位皇长子的诏书了?”

伏完不说话。赵云虽然没到长安,还在潼关,但风声已经传到长安,据说天子受伤,担心不治,传位于皇长子。但诏书没到,谁也不知道真假,只能私下里传说,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且不说他和杨修还是明面上的政敌,就算私下里,他们的关系也没那么好,自然不会和杨修讨论这个问题。

杨修清楚伏完的心思,呷了一口茶,又拈起一枚坚果,用手指捏破果壳,取出果仁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那国丈有没有想过,皇长子能不能安然继位?”

伏完一本正经的说道。“长史,恕完直言,皇位关乎国体,在看到诏书之前,不宜轻言。”

杨修暗自发笑。这伏完就是个书呆子,都这时候了,还装。他瞥了伏完一眼。“国丈,其实这事与我无关,我也是为国丈担心,若李斯、赵高之事重演,对皇长子可是不利得很。国丈磊落持正,却不能不防小人作祟啊。”

杨修话音未落,伏完便变了脸色。

第215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山不夜千堆雪盟主加更)

袁谭一直在一旁看着。张俭是与他的外大父李元膺同时代的着名党人,袁绍、张邈等人都比他晚一辈,他更是后生。他也知道孙策一向对党人不以为然,很好奇这两人相见会有什么结果。他数次礼请张俭却没请到,张俭主动来见孙策,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看到孙策理屈辞穷,他很开心,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和孙策一样没面子。

没曾想张俭最后却给了孙策一个凤鸟的评价,还说太平可期。考虑到张俭在党人中的地位,这个评语可以和郭泰临终前的那句感慨不相上下,对孙策有着无可比拟的作用。

袁谭百思不得其解。借着送张俭出营的机会,他忍不住问道“张公,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张俭说道“你觉得我奉承孙策”

“不不,当然不是。”袁谭连忙否定。孙策已经拒绝了张俭的要求,明确表示不会干扰满宠的决定,张俭本人年近八十,也对仕途没什么兴趣,张俭当然不会为了利禄讨好孙策。“张公,我绝无此意。我只是好奇你何以认定他是凤鸟,能终结这乱世”

张俭站定,仰起头,看着远处的群山。“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具,你和令尊都很像,你知道吗”

袁谭眨着眼睛,没说话。作为袁绍的长子,很多人都说过他和袁绍很像。

“但是有一点,你比令尊强。你还能承认错误,承认有所不足,而令尊已经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指责了。若非如此,何伯求、张孟卓怎么会先后离开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此老生之常谈,能行者屈指可数。专己者孤,拒谏者塞,孤塞皆是人主大忌。孙策少年,却有这样的胸怀,纵使有所挫折,也能颠而复起,终成大业。可令尊只要失败一次,就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了。”

袁谭眼神微缩,心里一阵阵发紧。张俭果然是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要害。

“还有”张俭转过身,神情凝重。“孙策对我有所微词,是认定我伤及无辜。身为武夫,却能心怀无辜,这是大仁,比起令尊逼死韩馥,相去何以道里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不仅仅是两句空言。”

袁谭点了点头。“张公所言,句句至理,受教了。”

张俭拱拱手。“若是遇到何伯求,代我问他安好。当年危难之际承他相救,一直未能当面致谢。若他来高平,我当设酒相待。人老了,想见的朋友不多,他算是一个。”

“一定。”袁谭拱手,目送张俭上了牛车,缓缓远处。他站在路边,想了很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中既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又有一丝释然。

张俭渡过泗水,船尚未靠岸,他就看到了岸上的刘表。

刘表站在津口,含笑拱手。“张公,顺利否”

张俭瞥了刘表一眼,迈步上了岸,捏起拳头,轻轻捶了捶腰眼。虽然身体不错,毕竟八十了,时间常长,还是有些腰酸。“既然心急,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一看”

刘表笑而不语,热情地扶着张俭的手臂上了岸。还有几个人在等,大多是高平的大小豪强世家,张俭基本都认识,一个个目光热烈殷切地看着张俭。袁谭战败、冯楷投降的消息传到高平,韦孟的大军已经撤离,高平被孙策控制已成事实,他们要尽快决定是否与孙策合作。

张俭想与孙策见面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钻进牛车,自顾自的走了。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听懂了,大多数人没听懂,眼巴巴地看着刘表,希望他能解释一下。高平世家,首推王家,其实就是刘家,王家家主在长安,刘表就是他们之中最有见识的人。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很自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刘表抚着胡须,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行啦,你们不用太担心,孙将军将高平交给了满伯宁,满伯宁没整治你们,孙将军就不会。说起来,我们都欠满伯宁一个人情,若不是他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出城,现在是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不少人吁了一口气,连声附和。他们被满宠软禁在城里,没机会支持袁谭,也就没机会和孙策为敌。现在孙策是胜利者,他们算是逃过了一劫。正如刘表所说,他们都欠满宠一个人情。要不然就算孙策脾气再好,肯定要报复。他们又不是袁谭,孙策不需要顾忌太多。

“你们也听到了,孙将军损失不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如果想送礼,现在是个好机会。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刘表走向自己的马车,踏上一只脚,又退了回来。众人围着他,如众星仰月。刘表笑了笑。“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诸位,汝南世家这次响应袁本初,触怒了孙将军,常言道事不可三,汝南世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这次能不能逃过一劫,谁也说不准。如果有人想到高平来避难,你们最好先想清楚,莫受池鱼之殃。”

刘表说完,上了马车,拉上车门,敲了敲车壁。车夫应了一声,一抖马鞭,发出一声脆响,两匹骏马拉动马车,向前轻驰而去。刘表靠着车厢,沉思了片刻,拉开车窗。骑马跟在一旁的刘磐、刘虎连忙跟了过来,俯首相就。

“叔父,有何吩咐”

“孙策冲阵,战马损失肯定不小,你们带上几匹好马,赶去他营中效力。”

“喏。”刘虎应了一声,随即又说道“叔父,你呢”

“我不急。”刘表笑笑。“我再看看形势。如果袁本初南下,孙氏父子未必能挡得住,高平很可能还会易手。我留在高平,你们就还有退路,袁本初也不至于和你们计较。到了孙策营中后,你们与袁谭保持距离,不要太亲近,也不要疏远,明白吗”

刘虎、刘磐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叔父,你放心吧,我们理会得。”

刘表点点头,拉上车窗,看了一眼对面的儿子刘琦,放低了声音。“伯玉,你觉得张元节所言如何”

刘琦微蹙着眉,想了想。“阿翁,我觉得张公所言的确有道理,但袁盟主身边智者如云,不会看不出这一点,也不会坐视不理,很可能会建议袁盟主趁孙策尚未坐大之际扑灭之。”

刘表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韩信事项羽,位不过执戟,事高祖则为大将。纵是金玉良言,他若不听,你又能奈何读书明道,起而行之,伯玉,你年纪不小了,该出去游历游历了。”

“游历去哪儿”

“江南。”

第2158章 不速之客

杨修奔波了大半天,回到大将军府时已经是下午。

大将军府照例清静。杨修在长安没什么朋友,马超几乎是唯一一个经常上门的客人,大部分官员不是讨厌他就是敬而远之,尽可能的保持距离,以免为人非议。正因为如此,杨修才会在大年初一出门,而不是在家接待访客。

不过今天有些特殊,看门的老仆告诉杨修,今天有客来访,得知杨修不在,也没说什么就走了,留了一个名刺。

杨修很奇怪,让老仆拿名刺来看。名刺看起来很普通,上面写着黄猗的名字。杨修心中不安,黄猗是孙策安置在长安的暗椿,这么久了,黄猗从来没有和他直接联系过,突然在大年初一来访,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致使黄猗不得不冒险来见。

杨修沉吟良久,叫来谢煚,让他做好应变的准备,随时撤离大将军府。自己带了几个虎士,直奔戚里。

戚里很热闹,里门外停满了马车,马车旁大多站着健壮的青衣仆人,还有不少带着武器的部曲。杨修远远地下了车,带了一个虎士,步行入里。经过里门时,里监老远就从里面迎了出来,躬身一拜。

“杨公子,新年安好。”

杨修一边拱手还礼,一边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周,转身从虎士手中接过钱袋,扔在里监手中。“新年好,开门见喜,恭喜发财。”

里监笑嘻嘻的收起钱袋,再三致谢,手指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手势,眼神往下一瞥。杨修眼神一闪,向下一看,却见里监的左脚角度有些大。借着转身的机会,杨修顺着里监脚尖的方向一看,只见远处站着两个正在闲聊的彪形大汉,看似热络,手却不自觉地握着刀柄,顿时心里一紧。

戚里住了很多达官贵人,有侍从武士的很多,各家有各家的徽识,这两人却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徽识,说明他们要么是新来的,要么是故意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杨修没有多说,又有几个里卒上前拜见问候,杨修一一派发了新年红包,这才不紧不慢地向里走去。杨彪在长安时就住在戚里,后来他去了江东,那套宅子一直闲着。杨修回来之后,命人修缮一新,偶尔回来看看,当作自己的私宅,后来还特地买了两个美妾安置在这里,给人一副金屋藏娇的假象。其实他留着这座宅子最大的原因是黄猗也住在附近,这里是一个情报中转站,如果有什么不便口头转达的消息,黄猗会将情报放在指定的地点,再想办法通知他来取。

杨修沿着主道向前走,拐了一个弯,经过卞夫人的宅子里,又看到了几个壮汉,服饰和刚才里门那儿看到的一模一样,心里便明白了三分。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进了自家的宅子。两个美妾正在院子里闲聊,见杨修来了,分外欢喜,连忙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搂着杨修的胳膊不放手。

“今天客人多不多?”

“不多,都没有客人呢。”左侧的赵姬朝云撅着嘴。“准备了那么多零食、礼物,却没人来拜年。长史,你这邻里关系可有点冷清。”

右侧的胡姬暮雨笑了起来,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道:“姊姊,你这就不知道了。长史是何等样人,哪会和那些老朽来往,相看两厌。”

“暮雨,你这汉话说得不错啊,居然会说相看两厌了。”

“都是姊姊教的。”暮雨咯咯笑道,眉飞色舞,一对碧蓝的眼珠灵动如猫。

“没有客人来,你们有没有出去拜访邻居?我看卞夫人那里很热闹啊。”

“是啊,是啊,好像昨天晚上就热闹了,来了一群人,还带着好多行李,像是要长住的。”

“是吗?知道是哪儿的吗?”

“不知道,那些人阴森森的,看起来好怕人。”朝云撇着嘴,一脸不屑。

杨修没有再问,让朝云、暮雨去准备晚餐,他自己在院子转了一圈,来到西北角,从约定的地点取到了情报,情报内容不少,沉甸甸的。杨修不敢怠慢,回到书房,点起油灯,展开细看。

这是一份戚里进入腊月以来的访客记录,其中有一些被黄猗用特有的标记标了出来。记录很多,有些地方标志得也不是很清楚,似乎黄猗本人也不太确定。杨修注意到一点,在腊月二十四处,访客的数量突然猛增,各家都有,而增加最明显的就是卞夫人家。

看来朝云、暮雨了解的情况并不全面,她们只看到了眼前的事,却不知道水面下的事更多。黄猗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的反应也慢了一拍,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想办法拿到了里监的访客记录时,已经是昨天下午的事了。

杨修看完记录,将记录扔进火盆,看着火苗舔噬着记录,将记录化为灰烬,他沉吟不语。这时,朝云进来报告,有客人来访。

杨修愣了一下。“客人?”

“是,一个士人,和长史年龄相仿,关中口音。”

“姓甚名谁,可有名刺?”

“没有,他说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名刺。”

杨修想了想,起身出了书房,来到中庭,又命人将来人请进来。时间不长,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士子快步走了进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侍从,步履稳健,一看就是武艺高强之士。年轻士人上了堂,侍从在阶下站定,看似随意,却看住了左右的通道。

杨修带来的武士见此情景,举步正欲上前,杨修不动声色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杨修打量着年轻人,微微一笑。

“足下风尘仆仆,想是赶了很远的山路而来。”

“久闻长史聪明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想来长史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吧?”

杨修笑容更盛。“足下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君臣相契,这样的际遇并不多见。”

“惭愧,这样的话在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长史面前可不敢自炫。长史与吴王的君臣际遇更令人羡慕。”年轻人躬身一拜。“蜀国中军师法正,字孝直,见过杨长史。”

第2159章 反客为主

杨修微微一笑。“久仰,久仰。中军师千里而来,辛苦了。”

法正眼中闪过一丝愠怒,随即又恢复了从容。“长史这院子虽大,却无我法正一席之地么?这是弘农杨氏的待客之道,还是大将军长史的待客之道?”

杨修不紧不慢地说道:“君子立于世,当公私分明。你若是想见大将军长史,当去大将军府,这里是我杨氏私宅。弘农杨氏门户虽小,却不敢失礼,待客有待客之道,待不速之客有待不速之客之道。我倒是好奇,不请自来,不报而进,这是蜀国的为客之道,还是玄德先生的门风?修也有幸,曾与法左监有一面之缘,似乎并非如此。”

法正脸色发烫,心中恼怒,笑容也变得不太自然。他咬了咬牙,拱手道:“本拟再过二三日,备齐礼物,去大将军府拜见,忽闻长史莅临别院,心喜之下,匆匆赶来拜见,失礼之处,还请长史海涵。”

杨修站在阶下,拢着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法正,笑容淡淡,矜持而不失风度。“原来如此,倒是修以小人之心度中军师君子之腹了。中军师有何指教,不妨直言当面,修洗耳恭听。”

法正眉头紧皱。“正虽无德,却是蜀王座前中军师,又渴慕长史风范,难道连和长史坐谈的荣幸都没有?长史虽门户高贵,未必有违君子之道。”

杨修咧嘴一笑。“中军师可曾听说过登门龙的故事?修虽学识浅陋,仰慕前贤风范,且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愿闻中军师高见,登堂入室,无所不可。”

法正眼神微闪,眉毛渐渐挑起,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久闻吴王重学兴教,遍地庠序,白发垂髫皆能侃侃而谈,坐而论道,长史家学渊源,又习新风,想必是兼收并蓄,自成一家。正不敢奢求登堂入室,能登一阶,便足以自夸,请长史赐教。”

杨修笑容更盛。“有前贤,兼通百家,号为关西大儒,却幽居淡泊,遁形逃名,学行相悖,可乎?”

法正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圣人云: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桓灵以来,主荒政悖,使圣人复起于地下,亦当游于四方,何况先大父一乡里之人。不能兼济天下,只能独善其身。”

“善!请中军师登一阶。”

法正从容一拜,上了一层台阶,不卑不亢,举头平视,只是他还差杨修两级台阶,只能看到杨修胸口,无法与杨修对视。

“有少年,承祖父之弊,接荒残之业,勤而好学,文览百家典籍,武征西羌北胡,迁都关中,行法家霸道,三封诸侯,行纵横之策,是为智乎,是为愚乎?”

“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以春秋乱,圣人周游,老聃西行。逆天而行,纵有小智,于事无补。虽有桀纣之才,亦为愚夫,何智之有?”

“甚善。请中军师再登一阶。”

法正露出三分得意,再登一阶。此时,他虽然还比杨修低半头,却可以与杨修对视了。按照论道的规矩,杨修还有一问,他答出这一问之后,就可以向杨修发问了。他已经准备好了问题,到时候看看这四世三公的贵族公子如何应答。

“有父子,逢战辄败,幸有姻亲之故,得以遁逃西南,又逢乱世,身列藩屏。今少年天子败,其父子当勤王乎,当自守乎?”

法正张口欲答,忽然觉得不妥。他刚刚回答的两个问题中,第一个问题指责朝廷,第二个问题指责天子,自然都是为曹操自立张目,现在当然不会说曹操会忠于朝廷,勤王救驾,但如此一来,曹操的任何举动都没有道义支撑,他能做的似乎只有闭关自守。然而曹操又怎么可能闭关自守呢,他潜行到长安来,不就是想趁乱取利嘛。

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对杨修说?

况且还有一个问题:曹操这个蜀王是天子封的,否定了天子,岂不是承认曹操这个蜀王德不配位,来路不正?

法正一时窘住了。他擅长的是临机决断,争胜于两军阵前,对这种唇舌之辩并不太擅长,一时不慎就着了杨修的道,现在再想圆回来可就有些难了。刚刚还以为杨修的前两问很简单,现在才知道那是坑,全是为这第三问埋的伏笔。

三级台阶,上了两级,还剩最后一级,但他却迈不上这一级台阶,更别说登堂入室了。他反复想了想,拱手施礼。“秦失其鹿,霸王、汉王皆楚怀王将,汉王入关,亡秦兴楚,霸王杀义帝,汉王兴兵为义帝复仇,乃有大汉。敢问汉王所为是忠臣乎,是自守乎?”

杨修看着法正满头的汗珠,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甩了甩袖子,转身回到堂上,自顾自的入座。“中军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虽非堂堂之阵,却能兵行险招,也无不可。请登堂赐教。”

法正暗自惭愧,拱手再拜,上了堂,在客席入座。婢女送上茶饮,杨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中军师,尝尝这会稽的茶,和蜀茶相比,如何?”

法正低头看茶,心里很不是滋味。茶本是蜀中特产,也是税赋的重要来源,如今江东种茶十倍于蜀,在整个茶业市场中,蜀茶根本没什么优势可言。益州虽富,蜀王在益州推行新政,效果也不错,可是拼经济却不是吴国的对手,形势很严峻啊。

“茶味虽佳,不能充饥。唇舌虽利,不能救危。”法正呷了一口茶,淡淡的说道:“蒙长史不弃,得以问道,愿与长史盘桓数日,时时请教,可乎?”

杨修不动声色。“若中军师言之有物,举一反三,想必用不了数日,修所学便已倾囊。若中军师心有所骛,心不在焉,便是在此院中了此余生,怕是也难明大道。且修本书生,虽为长史,不过一代言而已。中军师却是蜀王心腹,如今周瑜、黄忠两路并进,你不在蜀王身边出谋划策,在这里陪我求学问道,我自然求之不得。”

法正不为所动,躬身一拜。“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过长史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叫骂声,一个年轻汉子快步走了进来,在阶下的一个侍从面前嘀咕了几句,侍从快步上台,来到法正身后,低语了几句。法正笑着点点头,端起茶杯,向杨修致意。“长史,恕我冒昧,已经将长史留在外面的侍从请回来了。长史尽管安心在此小住,益州虽不能与中原相比,小有资财,必竭力尽心,不让长史委屈。”说着,挥了挥手,杨修留在外面的几个虎士被人带了进来,武器都被解除了,几个人身上都有伤,还有一个伤势很重,是被抬进来的。

杨修瞥了法正一眼,似笑非笑。“反客为主,中军师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不过杨某要提醒你,你虽是关中人,却还控制不了关中。惹出了麻烦,不仅会殃及蜀王,更会殃及扶风法家。玄德先生泉下有知,怕是要跳脚的。”

“多谢长史提醒。事急从权,不得不有所冒犯。若有遗咎,正一肩当之。”

杨修没有再理会法正,自顾自地喝着茶,怡然自得。法正坐了片刻,自觉无趣,起身告辞。他刚回到卞夫人的宅中,有人来报,杨修派人来请曹植说话。法正眉头紧皱,心头无名火起。他刚刚离开的时候,杨修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却派人来请曹植,摆明了就是看不起他,宁愿和曹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闲聊也不想和他说话。他很想一刀砍了杨修,却又没这胆量,只好强忍着,请卞夫人安排曹植去了。

回到侧院,法正来回转了几个圈,仔细回想着与杨修见面的经过,越想越不安。杨修过于镇定了,完全没有措手不及的感觉,是世家子弟的修养,还是他早有准备,处变不惊?

法正回想着杨修的履历,忐忑不已,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尤其是那个藏在戚里的暗椿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焦虑。这个人会是谁?他以什么方式和杨修取得联系?如果不揪出这个人,杨修和外界的联系就无法真正断绝。

半夜,法正派往大将军府的人回来了。他们费了一番周折才摸进大将军府,但大将军府里却没什么异常,奴婢们照常生活,吃饭睡觉,祢衡还在写文章,但谢煚不见了,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几十个侍从,听奴婢们说,谢煚吃过晚饭之后出去访友了,一直没回来。

法正计算了一下时间,扼腕长叹。他知道上杨修的当了。杨修和他闲扯,实际上是为了拖延时间,逾时不归,谢煚很可能感觉到了异常,抢在他的人赶到之前离开了大将军府。狡兔有三窟,杨修在长安肯定还有其他落脚的地方,戚里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时,黄猗来了。法正皱皱眉。他对黄猗没什么好印象,但黄猗是曹操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对他接下来的行动非常重要,他不能不保持最基本的客气。他命人传进,时间不长,黄猗进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满脸喜气,一进门就冲着法正拱拱手。

“贺喜中军师,抓住了杨修,旗开得胜。”

第2160章 鄙视链(求月票!)

“有事?”法正有点不耐烦。虽然软禁了杨修,但他却没有没有一点成功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强烈的受挫感,尤其是想到杨修的眼神时更觉羞辱。

黄猗愣了一下,眉头不经意的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事。刚刚拜访朋友归来,听说中军师施妙计,抓住了杨修,便过来祝贺一下。中军师公务繁忙,新年也不休息,真是令人钦佩。蜀王有中军师谋划,鼎足而立可期。”

“鼎足?”法正轻哼一声,转身看着黄猗。“你是说中山王还是魏王?”

黄猗眨眨眼睛,笑得很卑微。

法正看了黄猗一眼,意识到自己有些盛气凌人,缓了口气,摇摇头。“魏王就不说了,他接连受挫,一旦吴王反攻,他支撑不了多久。至于中山王……”法正哼了一声。“外有太史慈兵临城下,内有关羽桀骜不驯,中山王只有半个幽州,也支撑不了太久。”

“是,是,还是中军师高明,一眼识其虚实。”

“黄君用晚餐了吗?如果没有,不妨一起喝两杯,正好有些事要向黄君请教。”

“不敢,中军师有问,猗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法正招招手,命人准备酒食,他与黄猗对案而坐,闲聊了几句,然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黄君来长安也有些年了,怎么一直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黄猗眼皮微跳,苦笑了两声。“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孤单。”

法正笑笑,追问道:“是旧情难忘,还是另有隐情?”

黄猗脸上的笑容略僵,抬起眼皮,打量着法正。法正脸上在笑,眼神却很凌厉,如尖刀一般直刺人心。黄猗心里一紧。法正这句话绝不是闲聊,他是在怀疑他。他思索片刻,反问道:“中军师是关中名门子弟,如今又是蜀王心腹,非猗可比,想必上门求亲的不少,为何至今未婚?”

法正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眼前的黄猗虽然落魄,出身却不低,他是江夏黄氏子弟,少年成名,娶袁术之女为妻,这样的人就算一时蹉跎,骨子里那股傲气还是在的。他未必看得起自己,只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委屈求全罢了。和他们相比,自己除了曹操的器重,并无可以夸耀的地方——他的父亲法衍是袁家故吏,身份还不如黄猗。即使如此,他们也未必认为这是他的才智所致,说不定要背后编排什么丑闻呢。一想到那些可能的流言蜚语,法正就浑身不舒服。

话不投机半句多,法正本想打听一些关中的形势,没想到几句话就生了误会,一时倒不好再往下说。恰好侍者送上酒食,法正借机和黄猗喝了几杯,说了几句吉祥话,互祝新年,这才将气氛缓和了下来。他不再说尖刻的话,黄猗也没有再计较,说起了关中的形势。

黄猗对法正说,就目前而言,关中的形势很微妙,但杨修本人作用有限。原因很简单,天子与孙策已经撕破了脸,不管兖州大战的结果如何,也不管天子能不能生还,朝廷都不会再认孙策这个大将军,杨修这个大将军长史也就是个摆设,用不了多久就得灰溜溜的离开长安。

眼下能影响关中形势的是西凉人。杨阜、赵昂等人不用说,他们不仅身居要职,还掌握着以凉州百姓为主的士家,换句话说,关中的兵权基本都掌握在他们手中。除此之外,董卓余部也不可小觑,他们拥有战力不俗的骑兵,尤其是胡轸,他就在蓝田附近,随时可能兵临城下。相比之下,韩遂、马腾因为远在凉州,对长安的影响反倒有限。

因此,黄猗建议法正想办法和胡轸联络。如果能得到胡轸的支持,掌握关中的机会就多了几分。

法正敷衍地听着,不置可否。对如何掌握关中,他自有计划,毋须黄猗多言。从曹昂放弃兖州,到达益州的那一天起,他就谋划着夺取关中,只是没想到天子会孤军深入兖州,准备不足,为了赶时间,他带到长安的人手不足,捉襟见肘。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他已经派人去汉中求援,又派人和关中的天师道众联络,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

“黄君,杨修在长安有哪些耳目,你清楚吗?”

黄猗笑笑。“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人,但大致范围还是清楚的。”

法正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孙策重工商,当初得南阳便建木学堂,后来又建纸坊、印坊,改进织机,南阳得风气之先,不论是布匹、纸张还是马车、甲胄,质量都比关中强上不少,南阳商人遍布关中九市,后来刘掾行专卖,南阳商人无利可图,这才少了。少是少,却还是有的,这些人有些是朝中有人,能够豁免重税,得以专营,获利更多,也就罢了。还有些人既无背景,也无门路,却能在长安立足,着实令人生疑。中军师派人一查,也许能知道谁是杨修的耳目。”

法正恍然,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上火。市井向来是藏污纳垢之所,也是细作间谍最喜欢藏身的地方,黄猗这个分析很靠谱。问题只有一个,新年期间,大部分市肆都不营业,要找到那些细作并不容易。等重新开市,至少要到正月十五以后。到了那时候,杨修的消息早就送到孙策手中了。

看来想封锁消息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迎来真正的对手。一想到被累死的戏志才,法正心里就莫名的不安。

——

杨修凭几而坐,笑眯眯地看着曹彰、曹植两兄弟。曹彰去年满十岁,曹昂、曹英都送了礼物来,曹英的礼物是一对手戟,全钢打造,凌厉而精致,曹昂爱不释手,大过年的也不肯放下。到杨修这儿来做客,他便舞了一回,虎虎生风,博得杨修一片赞赏。

“你这双戟使得有些眼熟。”杨修说道:“你从哪儿学来的?”

“嘻嘻,长史你猜猜。”曹彰收了双戟,坐在杨修对面,眉飞色舞。杨修的房里铺了地暖,温暖如春,曹彰又刚刚耍了一回双戟,脱了外衣还觉得热,四处张望着。“暮雨姊姊呢,怎么也不取些冰饮来?”

杨修拍腿笑骂。“竖子,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冰饮?”

曹彰得意地大笑,起身出去,没过一会儿,一手托着一只木案回来了,健步如飞,木案上摆着两碗冰橘。胡姬暮雨跟在后面,紧张的大叫,让曹彰慢些走,别摔了。曹彰来到堂上,给杨修、曹植刚端了一碗,自己也捧起一碗,狼吞虎咽。暮雨见了,连忙关照他慢一些,千万别冰着了。

曹彰一边吃一边赞道:“长沙的橘子就要这么吃才好,我觉得长安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暮雨姊姊做的冰橘了,连宫里都没有。”

“你这姊姊叫得勤啊,怪不得我家的橘子总是不够吃,原来都被你这竖子偷吃了。再过几年,你怕是连做冰饮的暮雨都要偷走。”

“不会不会,只有暮雨,没有橘子,也没用。”曹彰将一碗冰橘吃完,一抹嘴,打了个饮嗝。“我这双戟学的是袁都尉的绝学,是我姊姊抄来的谱,我照着谱学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杨修连连点头,又夸了几句。他一看就觉得眼熟,原来是袁敏的戟法。“不过你这戟法对付一般人还行,真遇到高手就不行了。”

曹彰很不服。

“你姊姊抄给你的戟谱是袁敏很早以前留下的,当时他的武艺还算不上一流,大多还是以力取胜,在步法上不算高明。你天生神力,所以使起来很顺手,对付一般人也绰绰有余。可要是遇上真正的高手,你就有力无处使了。我听说袁敏最近忙于治水,没什么时间练戟,但他在步法上却大有长进,悟出了一套禹步,配合这双戟最是合适不过。”

“是吗?”曹彰欣喜不己。“单戟看手,双戟看走,我也一直觉得这步法不足,原来是这个原因。那我可得给姊姊写信,想办法得到这禹步。”

“那你就别想了。禹步是袁敏的不传之秘,怎么会传你?”杨修咧嘴一笑。“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吴国的敌人了,又天生神力,将来说不定会和我吴国大将临阵交锋,袁敏把步法传了你,岂不是害了自己人?我还跟你说,你可要爱护这对戟,就算你姊姊是二将军的夫人,以后也不能再给你新兵器了。”

曹彰顿时苦了脸。他看着手里这一对铁戟,抓耳挠腮。这对铁戟虽好,毕竟是给十岁孩子用的,尺寸、重量都比正常的兵器小一号,再过几年,等他成年,这对戟就没法用了。

杨修不再理他,转头和曹植聊了起来,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曹植虽然年幼,却是个读书种子,有过目不忘之能,而且悟性极佳。杨修每次来都要和曹植说说话,是对忘年交。得知曹植最近在读庄子,杨修便问了一个庄子与惠子对话,辩论人能不能知鱼之乐的问题,两人有来有往,说得不亦乐乎。



第2161章 时移事迁

送走了黄猗,法正又独饮了很久。酒意渐渐上涌,他的脸越喝越白,眼睛却越来越红,像是噬血的野兽一般。从杨修处归来的曹彰、曹植站在他面前时,不约而同的露出了鄙视,曹彰更是忍不住撇了撇嘴,毫不掩饰对法正的敌意。

“阿翁也真是,怎么会用这样一个人。”

法正眼角青筋直跳,眼神有些不善。曹彰夷然不惧,晃了晃手中的一对铁戟,示威的迎着法正的目光。法正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一身冷汗,连酒都醒了不少。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杨修请曹植过去是谈学问怕是假的,巧言蛊惑曹彰才是真的。这个三王子虽然年少,却有一身蛮力,武艺也练得不错,真要动起手来,自己未必是他对手。

法正挤出一丝笑容,伏在案上,佯作亲热。“四王子,杨长史都和你说了些什么经义?”

曹植不紧不慢地说道:“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一些庄子,还有言不尽意之类的。”

“言不尽意啊。”法正很是不屑。他回长安近一个月,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杨修的事。这位世家公子虽然是大将军长史,却没什么正事可做,闲极无聊,常和一些书生讨论诸如易经、老子、庄子之类的学问,还有一些名家的议题,诸如白马非马之类。他也感兴趣,做了一些研究,今天本想与杨修论一论,没想到被杨修难住了,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杨修和曹植一个孩子谈这些,这是故意嘲讽我吧?

“你持何论点?”

“我本来是持言尽意,不过听了杨长史的高论后,还是觉得言不尽意更对。”

“为什么?难道天下大道不尽在圣人经籍之间?”

曹植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耐烦。“敢问中军师,圣人可尝说过天地之由来,可曾说过天非圆,地不方?”

法正语塞,盯着曹植看了两眼,眼神不善。曹彰看得真切,上前一步,紧握双戟,护住了曹植,与法正怒目而视。法正恼怒不已,却不能发作,只能强自忍耐。“三王子,四王子,形势复杂,敌我难辨,为了你们的安全,最近还是不要与杨长史见面的好。”

“不见也可以,我们要吃冰橘,你为我们准备好冰橘,我们就不去见他,要不然免谈。”

曹彰扔下一句话,拉着曹植就走。法正脸色阴沉,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卞夫人派人过来,说已经教训了曹彰、曹植,并向法正保证,一定遵照法正的要求,禁止曹彰、曹植再与杨修见面。法正听了,这才气平了些。

曹彰、曹植被卞夫人禁了足,却将仇记在了法正头上。曹彰天天磨戟、练武,不时跑到法正的院子里,阴森森的眼神绕着法正的脖子转。曹植却不去,他随着卞夫人走亲访友——曹操封王,愿意和曹家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了,新年时互相拜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与小朋友们闲聊时,不时将杨修的言不尽意拿出来显摆。戚里是达官贵人所居,不少人与杨家有旧,得知杨修在戚里,自然有人来拜访,却纷纷被挡了驾,一问才知道,原来杨修被曹操派来的人软禁了,顿时议论纷纷,不乏有人当面指责法正乱来,杨家父子道德传家,无愧于朝廷,你要是伤害了他,必使父祖蒙羞,关中法家也会为人唾弃。

法正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请卞夫人提醒曹彰、曹植,不要为杨修所惑,误了自家大事。

——

定陶城外,多了几座新坟。

孙策站在一座新坟前,看着刘和跪坐在新坟前流泪,耸了耸肩。这个年过得不开心,五年计划功亏一篑,大过年的还要办丧事。好在刘协自认为愧对先帝,不想葬在落阳或者长安,只愿以一普通人的身份葬在定陶城外,省了很多麻烦。真要送到洛阳或者长安去安葬,他可没那兴趣。

荀彧很伤感,默默垂泪。荀恽站在一旁,神情冷漠,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作为天子身边的郎官,荀恽也参加了那场大战,负了伤。不过他有陈群送的金丝锦甲护身,伤势不重,只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手臂折了,用布吊在胸前。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在俘虏营,早早就自由了,最近一直陪在荀彧身边。看到荀彧丧子一般的失落,他虽然知道不应该,还是忍不住要表示一下不以为然。

郭嘉走了过来,见到荀恽这副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却没多说什么。他走到孙策身边,耳语了几句。孙策眉头微蹙,和荀彧打了个招呼,转身走到了一旁。郭嘉从袖子里取出刚收到的情报,孙策接过,看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

“曹操胆子不小啊,在这时候居然还想抢关中?”

“未必是想,而是不得不然。没有关中,益州很难独存。”

孙策哼了一声,来回踱了两圈。他同意郭嘉的分析,没有关中和凉州,益州只有自守之力,没有逐鹿天下的机会。历史上的诸葛亮几次北伐就是想占据关中和凉州,只是实力有限,又不敢冒险,出师未捷身先死。曹操的战略眼光不差,何况他身边还有陈宫、法正等人出谋划策,想趁乱取关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使知道很难,也不得不全力以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

论冒险精神,曹操可比诸葛亮强太多了。

“德祖可能有危险。”孙策说道:“关中丢了可以再夺回来,德祖死了不能复生。传书关中,让德祖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刺激法正。”

郭嘉点点头。“没错,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法正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德祖麒麟之才,与这种人结怨不值得。不过一味忍让也未必有用,曹丕在我们手中,可以适当的威胁一下法正,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甚好,你从曹丕身上取一个信物,让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长安,交给法正。”

郭嘉应了一声,又道:“德祖擅军国大政,于间谍细作之事却不太出色,蒋干又在冀州谈判,一时脱不得身,当由军师处派人去长安接管情报事务。法正到了关中,必然要清洗我们安排在关中的细作,如果不及时止损,实在太可惜了。”

孙策沉吟不语。关中的形势很复杂,不能仓促做决定。法正也是个很棘手的对手,上次在南阳就耍了辛毗一回,这次处心积虑的入关中,准备会更充分。他身后不仅有曹操的支持,还有关中世家的支持,一般人还真对付不了。最适合去关中的人就是郭嘉,但郭嘉身负领导军师处的重任,不能轻易赴险。

“奉孝,我们要着想的地方不仅仅是关中。法正如此大张旗鼓,也许就是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以便掩护其他的手段。”

郭嘉眼珠一转,随即恍然。“交州?”

孙策点点头。“不可不防。军师处抓紧时间评估一下关中得失的影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法正不是等闲之辈,法家在扶风也算是名门旺族,关中会有不少人支持他。”

“不仅如此,关中可能还有天师道。早在十几年前黄巾起事时,关中就有一个叫骆曜的妖贼,号称会匿缅法,其实和太平道、天师道一样,都是装神弄鬼,不过在百姓之中却甚是流行。”

孙策有些挠头。他不太清楚关中的情况,但法正亲自赶赴关中部署事务,可见曹操对关中的重视。仓促之是,他还真没什么好的应对措施。原因很简单,他从来没想到天子会孤军深入,事情会闹成眼前这个局面,否则他绝不会将蒋干调离长安。

论对情报网的掌握能力,蒋干比杨修强太多。

远处传为吕小环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吕布也葬在不远的地方,包括魏续、曹性等人。几天之间,吕小环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宠她护她的几个叔叔,伤心逾于常人。孙策没什么感觉,只是他又看到了袁耀,不免皱了皱眉。

这小子是不是对吕小环动心了,鞍前马后的陪着?

孙策突然心中一动。“奉孝,并州军还有一些人留在关中,是不是可以用起来?”

郭嘉摇了摇头。“吕布死在阵中,并州军这个仇结得深,一时半会的怕是无法化解。与其用他们,倒不如用贾诩、胡轸。只是……”

“只是你不服,总觉得又被贾诩算计了。”

“是啊。”郭嘉苦笑道:“这让我有强烈的受挫感。”

“你想得太多了。”孙策很淡然。他从来没有忽视过贾诩,但他也没有任何受挫感。贾诩的过人之处在于顺应时势,保全自已,而他却是创造时势的人,贾诩只能被动的跟着他创造的时势走。只要他不犯错,贾诩的选择就不会超出他的意料,最多在操作细节上有所不同而已。

也许眼下就是贾诩等待的机会吧。

“找毌丘兴来,听听他的意见。如果可能,和贾诩联络,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第2162章 知音(求保底月票!)

郭嘉转身去了,孙策也没有回去,他负着手,在马车旁来回踱步,借机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最近几天实在太累,迎来送往是一方面,心累是关键。兖州大捷,董昭投降,一系列后续事务要处理,这都好说,内部如何平衡却成了最让他头疼的事。阎行、陈到、文丑三名骑将立下大功,封赏毋庸多言,但朱桓、陆议的封赏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不出所料,巨型抛石机的图纸泄露成了他们最大的败笔。孙策也觉得这一计有些冒失,但他更清楚,那些指责朱桓、陆议的人真正的用意不在于此,而是不想看到江东人如此迅猛地崛起。朱然、朱桓、陆议三人在短短几个月内崭露头角,江东系将领数量激增让很多人感受到了威胁。

在利益面前,没有人会一直保持沉默,总要表现出来,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最后集中在下一步的主攻方向选择上。有人建议先取益州,周瑜、黄忠已经深入益州南北,应该增加兵力,加强攻势,一鼓作气的拿下益州。有的建议先取幽冀,由太史慈、董袭负责主攻,甘宁、步骘配合。甚至有人建议趁势先取关中,截断益州与幽冀的联络,然后各个击破。

每个方案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每一个方案都有明显的私心作祟。攻守势异,其力三倍,如果全面转入进攻,兵力至少需要翻两番,费用更是呈指数增长,即使江东发展得不错,也禁不起这样的消耗。穷兵黩武、竭泽而渔既没有必要,也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当然,那些提出方案的人也不会这么想,又不是生死存亡,没人愿意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战场。他们争的只是出征的机会,希望自己那一路成为主攻方向,取得先发优势,以便提前锁定富贵。

人都是自私的,他从来没有对人性有太多的奢望,只是事到临头,如何平衡不同派系的利益还是让他颇费心思。没有一种方案能让所有人满意,如何取舍,就成了考虑他政治智慧的试金石。有时候想想,还是法家简单,乾纲独断,一言九鼎,多爽啊。

可惜只能爽一时,不能爽一世。一言九鼎的雄主们大多没能逃脱权力的反噬,快的现世报,慢的后世报。政治是妥协,是走钢丝的艺术,这是孙策此刻最深刻的体悟。

“大王。”刘和走了过来,躬身行记,眼睛红红,鼻子囔囔,声音有些沉闷。荀彧父子站在她后面,情绪也有些低落,荀恽一脸的倔强,像是刚刚挨了批评。

“结束了?”

“结束了。连累大王辛苦,妾甚是惭愧。”

“行了,你没事就好。上车吧,回葛陂,好好休息几天。”

“喏。”刘和应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孙策正在跟上去,荀彧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大王留步。”

孙策诧异地看着荀彧。刘协死后,荀彧的情绪一直很低落,除了与葬礼有关,就没主动找他说过话。今天这是怎么了,刘协入主为安,他也解脱了?

“荀君有何指教?”

“彧冒昧问一句,刚才奉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可与关中有关?”

孙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应了一声“是的”,却没有说具体的内容。荀彧见了,神情有些窘迫。“恕彧冒昧,天子兵败身没,刘晔不归,内朝几乎瘫痪,怕是有人会趁虚而入。若是大王信得过彧,彧自请回长安主持大局。”

孙策扫了荀彧一眼,想了想,嘴角微挑。“不知荀君打算如何主持大局?”

“彧奉诏来见大王本为弭兵,如今天子虽没,诏书犹在,若大王有意,不妨继续,或可承天子遗愿,避免一场战事。”

孙策看了荀彧一会,一时心动。他考虑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多谢荀君好意,只是事已至此,你回关中也解决不了问题,反倒可能白白坏了性命。”

“若能以荀一人之生死,换取关中太平……”

“你换不了关中太平。”孙策毫不客气地说道:“荀君,若是刘子扬回关中,或许能有几分胜算。你长于大政,这种短兵相接的事非你所擅,去也无益。况且我有更好的人选了,荀君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吧。等阿和心情好些,你再考虑治学还是从政。你能做的事很多,唯独回关中不是。”

荀彧无语,见孙策坚决,只好点头答应。

——

孙策靠着车壁,看着对面神情窘迫的袁耀,似笑非笑。

袁耀局促不安,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搅在一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孙策慢吞吞的说道:“知道这事要是被你姊姊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

“知道。”袁耀抬起头,满脸通红。“姊……姊夫,你……帮帮我。”

“喜欢她什么?长得好,还是出身好?不会是因为她武艺好吧?羽林卫那么多好姑娘,你都没看中的,偏偏看中了她?怎么,被她骂很开心?你家那位骂起人来,可比她狠多了。”

袁耀额头全是汗。孙策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谢宪英是什么脾气,他比孙策更清楚。“我也知道难,所以才要请姊夫帮忙。现在能帮我的也只有姊夫了。”

“你打算让我怎么帮?”孙策倒了一杯热水,呷了一口,润润嗓子,又示意袁耀自便。袁耀也倒了一杯,捧在手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吕布虽然死了,张辽还在,关中还有一些并州军余部,若是姊夫肯出面,以笼络张辽和并州军为由,命我迎娶吕小环,或许能……”

“你这话鬼才信,张辽战败而降,我能用他就算是开恩了,还要笼络他,让你迎娶……”孙策忽然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迎娶?”

袁耀点头如啄米。“是的,我想娶她为妻。”

孙策敲敲车壁,示意车夫停车,打开车门,伸手一指。“滚!”

袁耀一怔。“姊……姊夫……”

“你走不走?不走我抽你啊。”孙策扬起手,瞪起眼睛。袁耀见状,不敢再说,抱着脑袋,灰溜溜的下车去了。孙策关上车门,示意重新出发。他越想越觉得这世界太混乱了。一向听话的袁耀这次是搞什么妖蛾子,居然想休谢宪英,娶吕小环为妻?

孙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这是什么骚操作啊?就算是他爹袁术重生,都未必能干出这样的事。袁权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把袁耀骂成什么样。

走到半路,毌丘兴赶了过来,上了车,规规矩矩地坐在孙策对面。孙策倒了一杯水,推到毌丘兴的面前。毌丘兴受宠若惊,捧着水杯,连声致谢。孙策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又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得知他的妻儿已经平安到达定陶,也很高兴。

要说用兵天赋,毌丘俭可比毌丘兴强多了。

“你对贾文和此人怎么看?”孙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毌丘兴眼神有些复杂。他喝了一口水,沉吟良久。“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仔细说说。”

“喏。臣随文和先生求学,多蒙先生指点为人处世及用兵之道,感激不尽。奉命到天子身边后,与刘子扬相切磋,常觉以前所学有所不足,似乎有生涩处。”

孙策笑笑。“你觉得贾文和有所保留?”

“这倒不敢。”毌丘兴强笑道:“夫子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想是我天资不足,不能尽先生之教,多说无益吧。先生埋下了种子,我浑然不觉,有了合适的机会方能有所领悟。”

“你说的有道理。”孙策若有所思。“贾文和虽是儒生,行事却有道家风范,顺势而行,因势利导,于紧要处施三分力,便能扭转乾坤。知其中妙者,如饮醇酒,陶然于心。不知其妙者,浑然不觉,以为其无能为。”

“大王所言甚是。”毌丘兴眼睛一亮,又道:“大王真是文和先生的知音。文和先生提起大王时,也是赞不绝口,钦佩溢于言表。”

“是吗?”

“我记得有一次问起先生与大王相见的事,先生难得有了兴致,为我解说大王新政。他说大王虽不读书,却能直指根本,往辄破的,必是有大智慧之人。常人俯首于圣人,奉经籍为圭臬,不敢越雷池一步。唯大王与圣人比肩,明悉圣人本意,不为文辞所惑。正如当年张良为高祖讲兵法,一语辄悟,此乃天授,非学可及。”

孙策笑了起来。“贾文和以我比高祖?恐怕不是吧。”

毌丘兴有点尴尬,拱手道:“大王英明,非俗人可欺。文和先生当时说的是霸王学剑与兵法,不过他说大王不是万人敌,而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孙策不以为然。他和毌丘兴交流是想了解贾诩心思,不是来听毌丘兴吹捧的。

毌丘兴却非常严肃,拱手再拜。“文和先生说,大王心有大仁,能行王道,化敌为友,用众人之智,故天下无敌。”



第2163章 打一顿就好了

孙策心里有了底。

这些话不像是毌丘兴能说得出来的,应是贾诩所言。既然如此,那贾诩应该清楚天下大势如何,以他的性格,也许会为西凉人和自己争取一些好处,却不太可能逆势而行,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不是他的作风。

有了这个前提,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就算贾诩最后斗不动法正,也能给法正找些麻烦,争取点时间,他也不用在这个时候调蒋干去长安,可以按部就班的解决冀州、幽州,步步为营。

“你对当前的形势如何看?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毌丘兴大喜。能直接向孙策进言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此刻机会出现在面前,自然不能放过。他谦虚了几句,侃侃而谈。简述了一番天下形势后,他着重提醒孙策注意河东。

虽然孙策在江南屯田吸引了大量人口,江南的经济提升迅猛,但统称三河的河东、河内、河南再加上弘农依然是不可替代的中原腹心。这四郡是京畿的关东部分,也是中原的核心区域,有良田,有水利,只不过因为战乱,人口不足,所以经济上一时受困,潜力却不可忽视。

河东尤其如此。

河东有盐有铁,经济可以自足。向北可与并州相连,太原、上党有山有水,还有盆地,能攻能守,民风剽悍,就连士人都是文武双全,向来是出名将的所在。向西可以经蒲坂入关中,是关中门户,比武关更便利。如今天子新没,朝中无人主持大局,贾诩、胡轸又在,如果能里应外合,夺取关中,打通关东、关西,大事可成。

孙策没有直接表态。毌丘兴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却也失之狭隘,他只看到了河东,却没看到全局,眼界不够。河东固然重要,但不摆平冀州就进取关中绝非明智的选择。至于贾诩、胡轸,就算能够合作,那也只是盟友,不是部下。贾诩占据了关中之后,能不能顺利的俯首称臣,现在还不好说,要看形势而定。

孙策与毌丘兴谈了一路,已经明白了贾诩的心思。毌丘兴是个人才,但还没到出类拔萃的地步。此人如果仕途顺利,二千石是极限。如果不顺利,或者志大于力,说不定还有跟头要栽。他的天赋不足以承担贾诩的野望,贾诩对他是利用居多,视为衣钵传人的可能性不大。

谈完之后,孙策勉励了毌丘兴几句,拱手作别。

经过定陶,与袁衡等人汇合,一路向南。孙策命人将袁权请上车。袁权有些意外,不过等孙策将袁耀要休谢宪英,娶吕小环为妻的事一说,她立刻明白了。她绷着脸,一言不发,沉默了良久,点点头。

“多谢大王,妾知道了。”

“你准备如何处理?”孙策很关心这件事。他虽然不相信什么宿命论,但具体到这件事,他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他实在不明白袁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换成孙权或者孙翊,他或许能够接受一些。

袁耀看了孙策两眼,突然笑了,刹那间如寒冰乍破,春回大地。“还能怎么处理?打一顿就好了。”

“打一顿?”

“大王不用操心了,这事交给妾处理吧。大王准备如何处置吕小环?她可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吕布死了,刘协没了,她又对张辽有成见,满腹戾气,如果不能妥善安置,迟早要闹出事来。”

“送她回长安。”吕小环身份尴尬,既不是投降,又不是俘虏,杀又杀不得,留又留不得,似乎最好的办法就是赶走。她的母亲还在长安,如果送她回长安,母女团聚,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袁权摇摇头。“吕布战死,这个仇结得很深。吕小环不是个理智的人,并州人大多如此,希望他们能识时务、知进退未免不切实际。留一个人质在手或许是个解决办法,至少可以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铤而走险。且张辽也需要一个牵绊,否则他自己也会不安,束手束脚。”

孙策思索片刻,觉得有理。他希望能以诚待人,但必要的制度却不能缺。放吕小环回去,吕小环不会感激他,只会在复仇的冲动下做出不理智的事,裂痕越撕越大。他也许无所谓,但张辽夹在中间会很难做人。扣着吕小环,让留在长安的并州人不敢乱来,也让张辽有所羁绊,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姊姊有什么好办法?”

“伯阳武艺低微,自保能力不足,将来封王,坐镇一方,身边总要有人保护。吕小环虽然不够聪明,武艺却不弱,若能收服其心,做个侍妾,贴身保护伯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说呢?”

孙策挑起大拇指。“姊姊威武。”

“你不反对?”袁权白了孙策一眼。“不管怎么说,吕小环总是天子的贵人。”

“珠玉在前,有什么好反对的。”孙策一声轻叹。“我有时候也在想,刘协那么多人不带,偏偏带着吕小环来见我,怕是知道他一旦不治,吕小环无法在宫里立足,不如托付给阿和。若伯阳与她情投意合,刘协九泉之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袁权黛眉轻蹙,抿了抿嘴唇。“大王,妾有一个好奇之处,一直想问,却不知合不合适。”

“你说。”

“刘协真的领悟了大王的治道吗?妾听阿和说起经过,感觉你也没说什么啊。难道是他苦思已久,一有所得便能顿悟?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懂,只是以为自己懂了?”

“这个……得问他自己了,我也不太清楚。”

袁权眼珠一转,笑道:“那妾能效颦,问一问道吗?”

孙策盯着袁权打量了良久,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抬起腿,支在榻边,手臂支在膝上,斜睨着袁权。“姊姊也关心治道?”

“朝闻道……”

孙策伸出手,轻按在袁权的唇上,挡住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你最重要的事就是陪我一起慢慢变老,这道不道的不重要,除非……”孙策嘴角微挑。“你想做吕雉?”

袁权原本脸色微红,且羞且喜,听了吕雉二字,忽然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孙策面前。“妾失言,死罪,死罪。”

车厢内虽然宽敞,容得四人对坐,中间却不大,只能转身。袁权身材高挑,一跪便无转身之地,连磕头都做不到,伏在孙策两腿之间,花容失色,眼中泪水滟滟。孙策看得心中一动,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大了,吓着袁权了。他连忙弯腰去扶袁权。

“姊姊请起,这只是一个玩笑……”

“虽是玩笑,却也是有感而发,想来是妾蒙大王恩宠,时有失礼之处而不自觉,以致惹人非议。妾不谨慎,恃宠而骄,请大王降罪。”

孙策叹了一口气。得之越厚,失之越难,聪明如袁权也难免有得失之心。也正因为她聪明,其他人的反应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她也更容易比别人想得多。一有风吹草动,即使不是她本人的原因,她也会先考虑是不是她自己做错了。毕竟他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在王权面前,对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失。

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真正的男女平等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现在。

“起来吧,是我一时失言,吓着你了。”孙策俯下身子,将袁权半抱起来,放在腿上。袁权挣扎着要下去,却被孙策紧紧搂住纤腰,动弹不得。“今天跟你讲讲我的道。”

“妾不能听……”

孙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不听不行。不让你知道,你反而会瞎想,说不定还会想偏了。你虽是贵人,却负有辅佐阿衡主掌后宫的重任,几个孩子幼时的教育都要你们负责。如果你们自己都错了,怎么能保证我的儿女们不跑偏?如果从根子上就偏了,将来如何纠正?”

袁权无言以对。孙策搬出子女教育这个议题,她还真是没有理由拒绝。

“首先问你一个问题。”

袁权怯怯。“大王,妾对治道了解甚少,又无实践经验,最多是纸上谈兵,怕是无法回答大王的问题。”

“无妨,其实治国和你管作坊差不多,都是怎么集合人的智慧、能力。你管了那么多年作坊,我觉得挺好的,在这方面,你有天赋。相比之下,倒是阿衡、伯阳都欠些火候,想来应该是有所依赖,不像你无人可依,只得自己用心……”

“妾有大王,岂有说无人可依?”袁权抬起手指,按在孙策的嘴唇上,眼神如春风化雨。“妾之所以用心,只是想报答大王的恩宠,欲有所襄助罢了。至于阿衡,她毕竟年少,经历的事情尚少,过些年一定能胜过妾。伯阳的确不太上心,妾以后当用心督促。”

“你看,这就是第一个问题:主动与被动。姊姊,你先说说,做事是主动些好,还是被动些好?换个严肃一点的说法,是像儒门一样勇于进取的好,还是像道门一样顺势而行的好?”

孙策没有和袁权争辩。他抱着袁权的腰,随着马车的前进缓缓摇晃着身体,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神也有些飘忽,既像是对袁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第2164章 无形的网

孙策最近一直在考虑相关的问题。

正如袁权有疑惑一样,他其实也对刘协究竟悟到了什么心存疑问。能让刘协死而无憾,也能让荀彧心悦诚服,总应该是逼格很高的理论吧?可是他想来想去,似乎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些常识而言,至少在他来说如此。

是高僧只说家常话,还是他和这个时代的精英视角不同,他不清楚。偏偏这样的问题又不好去问别人,只好自己独自摸索。地盘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需要的精力也越来越多,以前的管理方式渐渐难以为继,他有必要提升一下自己的管理思路。就像做企业一样,开始是个小作坊,后来是个中型企业,不知不觉成了大型企业,眼看着还要向超大型企业迈进,如果管理思路跟不上,这很可能就是崩溃的开始。

他当然不想崩溃。他不仅要想更进一步,做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最大企业,还想将这个做成百年甚至千年老店,不花点心思怎么行。他当然可以和别人商量,但他自己必须先提升自己,维持住光辉形象。

和一群人精共事,保持一定的神秘感还是有必要的。

好在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段长达一千八百年的历史可以参考。历史就是一座宝藏,以史为鉴,只要他肯花时间梳理,总能找到一些可用的东西。

当务之急是要理解历史变迁背后的逻辑。比如说,为什么法家能成为秦统一天下的利器?为什么黄老之道在帮助汉代稳住局面之后,又会被儒术代替?为什么儒生掌握了朝政,却导致了汉朝的崩溃,后来又屡仆屡起,最后演化为扼杀人性,也扼杀王朝活力的理学?

历史书里充满了道德说教,但历史本身不是道德说教,背后有着无法避免的因果关系。他要找出这个因果关系,搞清楚王朝兴替、历史演变的真正原因,然后才能顺势而行,找到长治久安的治道,至少大方向不能错。

这里面有很多哲学上的问题,比如说:要不要主观能动性?

任何事一涉及到哲学就会很麻烦。古往今来,哲学都是让人晕头转向的学问,非绝顶聪明的人难知其中三味,很多问题看起来就像是诡辩或者无理取闹,让人退避三舍或者嗤之以鼻,但真正能体会其中乐趣的人又往往沉迷其中,茶饭不思。甚至有人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痛苦的哲学家,一种是快乐的猪。

孙策不是哲学家,虽然他现在也有些苦恼,但远远没有到痛苦的程度。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而且他也没指望一步到处,只要定下方向即可,至于步子要迈多大,全由他自己做主,没有人对他提出要求。他已经抢跑在先,别人只有跟在后面吃土的份,痛苦的是别人。

孙策和袁权讨论了很久。不出他所料,聪明如袁权,在哲学这种学问面前也露了怯,最后也没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反倒对他增添了几分崇拜。能将同一个道理正说也有理,反说也有理,这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怪不得于吉、严浮调都说服不了你,你这境界早就超过了他们。”

“于吉也好,严浮调也罢,他们都不过是半调子,并不能代表太平道和浮屠道的真正实力。”孙策哈哈一笑,将脸埋在袁权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呢,你这么说,我很得意。”

袁权抿嘴而笑,搂着孙策的脖子,在他额头印了一记。“聪明如你,也需要别人的夸奖么?”

“你是别人吗?”

袁权一声轻叹,挣脱了孙策的手,在车中亭亭而立,整理了一下衣服,曲身施礼。“多谢大王,只是妾不敢专宠,以免非议。妾既不敢做吕雉,也不想做王政君。如果有可能,妾愿做孝武帝王夫人。百年之后,犹能与大王魂魄相见。”

孙策忍俊不禁。“姊姊,你才比我大两岁。况且女子寿长,说不定……”

袁权瞋了孙策一眼,嗔道:“正月还没过完呢,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

“行,行,不说。那你跟我说说,伯阳这是怎么了?”

袁权犹豫了一下,伸手撩了撩头发,在对面坐好,倒了一杯水捧在手心里。“大王觉得伯阳是什么样的性子?”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袁权嘴角颤了颤,想笑又没笑出来,忍笑的样子自有一番风韵。“将军过奖了,我袁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男子。”

孙策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他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袁耀是袁术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实际上,袁家就没有这样的基因。从袁安开始算起,绝大部分袁家人——包括眼前的袁权——都极富进攻性,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伯阳之所以不争,是因为他不需要争。他是父亲的独子,父亲的一切迟早都是他的。至于其他的,他想争也争不到,自然也无须去争。只不过人都是不安分的,就像孩子都想吸引父母的注意一样,他也会不时的折腾一下,让人知道他的存在,不要忘了他。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常不归家,其他人也不敢管,都是妾来管教他,但凡遇到这种事,轻则骂几句,重则打一顿,他也就安份了。”

孙策兴趣盎然。“他惹事,就是想挨一顿打?”

“不敢说每次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大事。当然这次的事有些反常,毕竟他已经成年了,不应该再耍那些小伎俩,可是静极生动,这心思怕是没有太大的区别。谢宪英的性子虽然烈,毕竟有些畏惧,平时一直顺着他,却不知道他是个猴子精,越是顺着他越是会得寸进尺。”

孙策支着腮,手指摩挲着唇上的胡须,面带微笑。“那你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

“不管能不能解决问题,先打一顿再说。如果不能解决问题,再想别的办法。”袁权咬牙切齿。“这竖子不知珍惜眼前福,竟想出这等荒唐的主意,不打如何能解气。”

“那你先解气,然后再说。”孙策笑笑。

袁权起身答应,下车去了。孙策独自留在车里,品味着袁权的话外之音,一声轻叹。吴郡人、丹阳人满意了,会稽人还没满意,这是变着法的提醒啊。袁耀静极生动,谢家心怀畏惧,看起来只是袁耀、谢宪英小夫妻之间的事,实际上不可能这么简单。袁耀已经成年了,不能总这么闲着。谢煚的事也过去了那么久,又在长安配合杨修多时,既有苦劳也有功劳,也该有所表示了,只是让谢承做文书是远远不够的。

袁权在里面起什么作用并不重要。人在局中,身不由己,有些事也不是她想推就能推得掉的。

婚姻就是一张网,每个人、每个家族都是网上的一个结,谁也挣脱不掉。

——

袁权回到自己的车上坐定,拉开车窗,骑着马,陪同在一旁的苌奴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袁权看了一眼远处的袁耀,见袁耀身边并没有人。“看到吕小环了吗?”

苌奴有些疑惑,回头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吕小环祭完坟就走了,并没有与袁耀一路。袁权眉头微皱,让苌奴去请袁耀来,然后再去请韩少英或者马云禄来。苌奴应了一声,转身安排人去了。很快,袁耀来到袁权的车前,敲敲车门,刚要说话,里面传出袁权的声音。

“苌奴!”

“在!”苌奴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将这糊涂东西绑了。”

“是!啊?”

“没听清么?”

听得袁权语音不对,苌奴意识到袁权是真的怒了,二话不说,两步赶到袁耀面前,伸手就将袁耀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厉声喝令绑了。随他保护袁权的都是袁家旧部,看到这一幕,虽然有些惊讶,却又似曾相识,没说一句话,上前就将袁耀捆了起来。

袁耀欲哭无泪,却也知道东窗事发,孙策肯定是将事情转告了大姊,大姊发怒了。也不知道孙策是怎么说的,这件事最后能不能成。他很想问问袁权,但袁权却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只好先忍着。过了一会儿,韩少英带着两个羽林卫飞奔而来,向袁权躬身施礼。

“夫人,有何吩咐?”

“韩督,吕小环现在是什么身份?由谁节制?”

韩少英一下子愣住了,沉吟片刻后,说道:“夫人,羽林卫没有接到移交的命令。按理说,吕小环……是俘虏,归中军节制。”

“这么说,与和夫人无关?”

“无关。”

“拿我的手令,立刻缉押吕小环,除非有大王或者王后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与之接触。”

韩少英偷眼看了看袁权的脸色,再看看被绑在一旁的袁耀,不管多问,拱手应喏,转身去了。袁耀顿时急了,用肩膀撞车,凑到车窗前,大声说道:“姊姊,姊姊,这事与小环无关……”

刚喊了两句,不妨袁权拉开车窗,抬手就是两个耳光。袁权杏眼圆睁,粉脸生煞,厉声喝道:“糊涂东西,你要我姊弟三人都因为这个贱人而死吗?来人,拖下去,杖责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第2165章 恩威并施

虽然这三十杖的水分很大,但袁耀还是有点吃不消,尤其是衬着脸上的指印,更显狼狈。

挨了两个耳光之后,袁耀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大姊是真的生气了,绝不是略施惩戒这么简单,是以受杖的时候,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袁耀当众受杖,这件事极有轰动效应,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大半个队伍,靠得近的女眷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王后袁衡首先赶到,没问事情经过,先态度鲜明的表示了对大姊的支持,然后命人传医官,为袁耀疗伤。

袁衡上了袁权的马车,关上车门,问起事情的经过。袁权怒气未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袁衡听了,脸色变了几变,描得精致的柳眉微挑。“姊姊,阿兄再糊涂,也不至于拿这件事开玩笑吧。他不会是……”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这绝不可能。”袁权恨恨地说道:“谢家也是世家,岂能受此大辱,你忘了黄允之妻了?真要是谢宪英恼羞成怒,说出几句不动听的话来,不仅伯阳完了,你我也脱不了干系,整个袁家就完了。”

“姊姊,不会吧,阿兄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留下话柄?”

“阿衡啊,你还是太天真。这种事真假重要吗?一个敢说,一个愿听,合情合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你怎么证明他没有说过?”

袁衡倒吸一口冷气。“大王……会愿听?”

“现在还没有,但谁能保证以后没有?况且最近诸系明争暗斗,大王压力很大,谁能保证他一直理智,万一一时恼怒,杀鸡儆猴,我们可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慎言慎行,这是你我最基本的准则,不能有丝毫大意。”

袁衡心中凛然,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谢宪英闻讯赶到,见袁耀被打得两腿殷红,脸也肿了起来,顿时急了,冲到袁权的马车前,急道:“姊姊,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我夫君犯了什么错,姊姊不高兴,要打要骂,私下里用刑也就是了。这大众广庭之下用刑,以后让我夫妻如何抬得起头来?”

袁权瞥了谢宪英一眼,打开车门,让她上车。谢宪英气鼓鼓地上了车,才发现袁衡也在,连忙行礼,又请袁衡评评理,说着便委屈地落下泪来。“我知道我谢家有过在先,我无容无德,不入姊姊青眼,可是伯阳却是你袁氏嫡子……”

袁权冷笑道:“你倒是疼他,却不知刚柔并济,一味的迁就,如今闯了祸,我帮你出气,你反倒怨我了?平时看你挺英气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这副模样,简直是丢江东女子的脸。”

“他……他闯了什么祸?”谢宪英泪水涟涟,却不敢太放肆。谢家身份尴尬,她可不敢惹事。

“他要以你为妾,娶吕小环为妻。”

谢宪英愣住了,原本涨红的脸瞬间煞白,泪水还在脸上,眼神却凌厉起来。她咬了咬牙,恨道:“这都是我的命,做什么妾,和离算了。”话音未落,泪水又涌了出来。袁权伸手将她揽了过去,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女子,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你肚子里有我袁家的种,你就是我袁家的人,将来不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继续袁家的富贵。至于那个糊涂东西,直接打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谢宪英伏在袁权怀中,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又觉得惭愧,连忙起身,向袁权致歉。“宪英糊涂,错怪了姊姊。多谢姊姊爱护,只是伯阳毕竟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中的父亲,若是被姊姊打死了,岂不可怜。还请姊姊开恩,饶他这一回。”

袁权没好气的喝道:“你就是心软。平时若是管得严些,怎么会有这种事?驭夫如策马,既要有好料喂着,常常梳理皮毛,又要不时给他两鞭子,否则就不听驱策,难免生出些花心思。你一味顺着他,养出这坏毛病,还要我来收拾。我帮你出手了,你又来求情,是什么道理?”

谢宪英面红耳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不是不想对袁耀狠一些,只是实在没有资本。谢家如何能和袁家相比,袁耀是袁氏独子,据说将来要封王的。袁衡是王后,袁权是最受宠的夫人,大王须臾离不得。她谢家正相反,父亲谢煚有附逆的污点,因为她与袁耀结婚,谢煚才得以赦免。她本人又有被孙权悔婚的经历,能嫁给袁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哪里有和袁耀计较的勇气。现在袁耀想休妻为妾,她只能恨自己命不好,却不能奈何袁耀半分。袁权支持她,她自然感激不尽,就算被袁权骂几句也是欢喜的。

“姊姊,我……终究是妻,夫为妻纲……”

“呸!”袁权啐了谢宪英一口,伸出手指头,恨铁不成钢的点了谢宪英的额头。“这种鬼话,你也信?就算是夫为妻纲,那也得他先有个丈夫的样子,配做纲才行。你那《士论》是白读了么?”

“我……”

“姊姊,我看嫂子怕是有难言之隐。”袁衡适时的解围。“大王常说,钱是人的胆,嫂嫂如此迁就阿兄,怕是因为要靠阿兄的俸禄过活,胆气不足。这样吧,你要回汝南主持商行,需要几个帮手,不如让嫂嫂来帮忙,领一份俸禄。手里有了钱,心里自然有胆。”

谢宪英面红耳赤,却又舍不得推辞。袁权主持的商会有什么样的实力,她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能在里面分一杯羹,不仅对她个人而言,对整个谢家来说都是一个利好消息。这么好的机会送到眼前,她真舍不得放弃。

“你愿意吗?”袁权问道。

“若是姊姊看得上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不用只是了,这就么定了。回头你收拾一下,先跟着麋夫人熟悉一下商行的流程,然后再看想做什么。对了,宪英,有一件事我正想问你呢,《论衡》编完了,你叔叔最近在忙什么?”

“在家读书,听说他们想编一部县志。”

“编县志那种事何必你叔叔那样的大才。甄家想编一部海错图书,正在找人,你回去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我和甄夫人打个招呼。”

“海错图书?”谢宪英有些犹豫。甄家出海捕鱼,解决了一部分军粮供应问题,又开拓了海产市场,赚了不少钱,想找人编书扬名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这书是关于海物的,一听就有一股鱼腥味,对谢贞来说却没什么意义,谢贞未必愿意接受。也正因为如此,甄家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手。

“宪英,不是我说你,会稽是大王做过太守的地方,你们会稽人却与大王若即若离,不知同心同德。大王志在四海,这海中山川诸物都是大王急需了解的物事,你们怎么还不清楚其中的意义?步骘为什么能成为水师副督?不就是因为他对沿海的水文了如指掌吗?”

谢宪英恍然大悟,连忙答应。这海错图书不仅是甄家扬名的机会,更是孙策需要的学问,谢贞如果能在其中出力,自然能进入孙策的视野。她对袁权感激不尽,立刻将袁权当成了知心人。

她们在马车里谈得热络,袁耀却在外面受苦。奉命而来的医匠为他上了药,却无法处理他裤子上的血迹。时间不长,吕小环被韩少英带了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吓了一跳。

袁权命人将吕小环带到马车前,隔着车窗,淡淡地说道:“不管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先把话说清楚,谢夫人现在是袁氏嫡妻,将来是袁氏主母,这不可更改。”

吕小环涨红了脸,抗声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我从来没有想嫁给他,更对什么夫人没兴趣。我是先帝的贵人,岂会再嫁附逆的袁氏。”

“掌嘴!”袁权喝了一声。

“啪!”韩少英上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吕小环打懵了。她奋力挣扎,却被两个羽林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只能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袁权,恨不得把袁权生吞了。

袁权冷笑一声。“你从小随父在军营长大,应该知道俘虏是什么待遇。大王之所以善待你,一是看在你亡夫是他内弟的份上,一是看在张辽的份上。非此二者,你连在我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既然你不知感恩,就安份守己的做个俘虏吧。吕布的女儿,关西天子的贵人,我想会有很多将士对你感兴趣的。”

袁权根本不给吕小环说话的机会,挥挥手,命人将她带走。吕小环也没有说话的勇气。正如袁权所说,她从小在军营长大,很清楚俘虏是什么样的待遇,尤其是女子。如果她进了俘虏营,不仅从此苦难无尽,就连父母和先帝都要因此蒙羞,九泉之下,她也无颜与他们见面。

所有的勇气和坚强都被击溃,吕小环蓦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能帮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恨之入骨的张辽,一个是近在眼前的袁耀。张辽身为降将,未必能保得她周全,眼下能救她的只有袁耀。

“救我!”吕小环嘶声呼救,泪如雨下。



第2166章 千头万绪

得知因马超的阻击,阎行、陈到慢了一步,未能截住天子,朱桓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天子向北,进了董昭大营,急切之间难以攻克,需得从长计议。朱桓倒不担心天子因此逃脱,鲁肃就在濮水对岸,董昭想突破濮水并非易事。只是擒获天子之功从手边滑掉,还是让他很生气。

无奈之下,朱桓一边命令斥候四处打探,一边命人收拾战场,清点伤亡。

就在这时,董越的使者牛盖赶到,向朱桓通报情况:董越从来没有出营的打算,全是刘晔耍弄阴谋,挑拨离间,制造误会。天子也没有进董昭大营,他们向东去了,董越已经派兵追赶,希望能将功折罪。

听完牛盖的解释,朱桓、陆议也是哭笑不得。谁能想到刘晔会如此狡诈,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硬是虎口拔牙,将天子救了出去。

陆议一声叹息。“早就听说刘晔有急智,如今算是见识了。将军,是我思虑不周,低估了刘晔,又企图弄巧,这才被刘晔抓住了机会。”

朱桓仔细想了想,虽然觉得遗憾,却也不得不承认遇到了对手。事情到了这一步,责备陆议也没什么意义。百密一疏,谁也不敢保证什么事都能如愿。他安慰了陆议几句,又仔细询问了牛盖,得知毌丘兴献计始末,基本可以确定董越使诈的可能性不大,这才命陈到、文丑率部去接应,并与董越保持距离,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到、文丑领命而去,马超又来到营前请见。朱桓原本对马超很恼火,现在听了牛盖的解释,知道马超也是被刘晔骗了,气消了大半,他知道马超与阎行、庞德夫妇有旧,不能怠慢,便命人请进。马超来到营中,神情窘迫,朱桓倒是很大度,开了几句玩笑,便让人领着马超去见阎行,又答应调拨一些粮草,让马超独居一营。

马超如释重负,感激不尽,转身去见阎行。阎行受了伤,不过不重,由医匠用了药之后,正在营中休息。见马超来访,便命人设宴,接待马超,两人把酒言欢,共叙离别之后的情形。

日落之后,斥候来报,东北方向火起,董越正在放火焚烧芦苇荡。从起火的地点来看,张奋可能也放了火,但这片芦苇荡的面积很大,这把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抓住天子,谁也没有把握。

陆议站在大营外,看着东北方向隐约可见的火光,有些惋惜。他相信,以刘晔的机敏,他不可能没算到这一步,既然敢入芦苇荡,一定有摆脱困境的办法。别说是董越,就算是鲁肃也未必能截住刘晔。

轻敌了。

——

“别慌,别慌。”刘晔站在水边,不顾河水打湿了衣摆,大声指挥着骑士们渡河。

大部分骑士都来自关中或凉州,不熟悉水性,对水都有些恐惧。不过刘晔早有准备,他让每个骑士脱了铁甲,连武器一起放在马背上,又割了两捆芦苇,夹在两肋下,然后拽着马尾巴渡河。战马会游水,芦苇中空,能帮助骑士们浮在水上,不至于淹死。

虽然有些狼狈,大部分骑士还是顺利渡过了濮水。上了岸,顾不得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他们匆匆上马,向北急驰而去。

刘晔选择的地点就在芦苇荡的西侧边缘,离赵云阻击董越的地方不远。因为火势很大,董越没有看到他们,而张奋派出的士卒也因为距离太远,来迟一步,等他们搜索到了这里,刘晔等人已经失去了踪影,只能看着漆黑的夜空破口大骂,徒呼奈何。

劫后余生的骑士们对刘晔佩服之至,刘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是沉默着催促天子急行。前面还有一道河,在渡过那条河之前,没有人敢保证安全,而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最熟悉他的鲁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多耽搁一刻,鲁肃追上来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如果被鲁肃截住,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鲁肃这个曾经的好友。分别多年之后,以这种方式见面绝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天子也不说话,催马急行。夜风凛冽,被水浸湿的衣服被风一吹,结了冰,冷得刺骨,大腿上的伤口浸了水,火辣辣的疼,他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鼻涕怎么擤也擤不干净,脑袋却有些热烘烘的,眼前不停的闪过战场上的情景,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不觉的,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轰隆”一声落地。

吕小环紧紧地跟在天子身边。渡水之后,她就没有再哭一声,只是咬着牙,跟着队伍前进。看到天子落马,她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勒住坐骑,翻身跳下马,一把抱住天子。

“陛下,陛下。”

刘晔惊醒过来,连忙下令停止前进,翻身下马,赶到天子面前。就着身后的火光,天子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刘晔伸手一摸天子的额头,热得烫手,心里顿时一沉。天子虽然常年习武,又年轻力壮,但他毕竟是天子,没有这种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的经历。今年战了一天,筋疲力尽,又受了伤,再穿着湿衣服,受了风寒,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可如何是好?

医匠赶了过来,稍作检查后,神情也变得极为凝重。他看着刘晔。“令君,陛下……”

“陛下累了,没什么事。”刘晔打断了他。他看了看四周,对吕小环说道:“吕贵人,陛下累了,不能骑马,你能抱着他吗?”

吕小环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可以。”她的坐骑是一匹高大雄骏的大宛马,足以驮起她和天子两人,而且她身体结实,力气很大,也能抱得到天子。

“那就拜托吕贵人了。”刘晔跪在地上,向吕小环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是大汉四百年来不多见的英主,背负着大汉中兴的希望。此次若能脱险,贵人就是大汉的贵人,不管将来能否有子,但有晔一口气在,一定力保贵人在后宫的地位。”

“我不用想什么后宫的地位。”吕小环咬牙切齿的说道:“只要令君能帮我报杀父之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晔再拜。“晔一定尽力而为。”

第2168章 越活越年轻

孙策“噗嗤”笑出声来,抬起**的脚,张开脚指,做势去夹袁权的鼻子。“巧言令色”

袁权轻打了他一下,“啪”的一声脆响。“巧言还有,色却快没了。再过一年,妾就是三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色。”她偏着头,打量着孙策,似笑非笑。“大王当初不是看中色吧要不然色衰爱弛,妾该知趣引退,少在大王面前出现,徒惹大王生厌了。”

“既然没有色了,就说说你的巧言。你以为把我比成麒麟就能轻轻带过在你的眼里,我是那么蠢的人吗”

见孙策原话奉还,袁权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她双手环抱于胸前,仰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孙策,面如玉盘,眼如新月。“夫子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又云: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夫妻之道亦是如此。上智如麒麟,不言而明。下智如驽马,言而无用。唯有中人如凡马,驭之得当,可为良驹,建功立业,志在千里。驭之不得当,则为烈马,车翻人伤,毁家灭户。谁来驭之为人子时,父母驭之。为人夫时,自然妻驭之。大王读晏子春秋,不知御者之妻乎听妻一言,御者而为大夫。”

孙策一时无言以对,盯着袁权看了半天。“你这巧言果然厉害,我看晏子见了你也要甘拜下风的。”

“大王谬赞,妾不敢当。虽说夫子亦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毕竟真能做贤者师的还是少数人。就夫妻之道而言,纵使夫子在世,怕是也不能及大王一二,妾又何敢置喙,用什么驭夫之术妾虽非上智,所幸免于下愚,又侍候大王左右多年,总能有所进益吧。”

袁衡附和道:“姊姊说得有理,别的不说,男女平等,有哪位圣人说过明明八古姓皆以女为部,却没有一个人承认女子可与男子比肩,就连夫子也将女子与小人并列。妾等生而有幸,能遇见大王,却不免患得患失,担心大王走得太快,世人跟不上大王,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孙策听出了言外之意。“你们听到了什么”

“大王,你怕是不知道,你不仅不能和普通男子同仇敌忾,反倒惹了众怒,成了他们的公敌呢。”袁权白了孙策一眼,笑着搬起孙策的脚,放在膝上,用布巾帮他擦干。

“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就因为你提倡男女平等,如今越来越多的女子抛头露面,学文练武,不仅抢了很多男子的事,还让男子纳妾成了一个非常困难的事。常言道,娶妻论家,纳妾论貌,原本很多人纳妾就是图美貌,愿意为妾的也大多是有容貌而家境一般的人家。如今女子可以做事,纵使家境一般,也能自谋生路,自食其力,若是再有些容貌,何愁不能嫁个中意男子,谁还愿意做妾”

听着袁权说些民间的事,孙策既觉得陌生,又有些熟悉。他想起了二十一世纪,男女一起在职场上打拼,除了极少数精英,绝大多数男人还真不是那些有颜有才的白骨精对手,大女主的影视剧倍受追捧,正是这种世态的表现。汉代虽然已经儒学当道,男尊女卑的观念已经出炉,却还没有大行于世,尤其是民间,女子的地位远比后世高,他提出男女平等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几年下来,效果也比他预期的要好,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

很多人都觉得女人智力、体力不如男子,能上位都是靠出卖色相,至少是利用性别优势,实际上这都是偏见。论体力,女子的确不如男子,可是论智力,女子不仅不弱于男子,反而略有优势。据科学家研究,在数理逻辑上,男女相差不大,可是在阅读能力上,女子优势很明显,综合而言,女子其实比男子更有智力优势,至于耐心、细致之类的素质,更是女子的长项。

换句话说,如果不存在社会、心理上的成见,公平竞争,对体力要求不高的领域,女子比男子更有优势。汉代既有的学业以经学为主,都能有蔡琰这样的女子脱颍而出,力压群雄,在木学、商学这类非传统学术领域,所有人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女子出头比男子还要容易。

有了谋生的手段,能够自立自足,愿意委屈自己做妾的女子自然少了,至少纳妾的门槛提高了。对高门大户来说,这个影响暂时还不明显,比如杨修,一样可以让谢煚心甘情愿的送上女儿,可是对门户一般的普通男子来说,这个影响就大了。袁权说他成了公敌也许有点夸张,但影响肯定不小,说不定还有些怨气和怨言。

“伯阳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纳吕小环为妾”

袁权将孙策的脚放进被子里。“这倒不是。他就是皮痒了,想找点刺激。”

“就和令尊当年在洛阳街头劫人财物一样”

袁权停住动作,斜睨着孙策,佯怒道:“你还是等他半夜托梦告诉你吧。”话音未落,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好了,妾解释过了,大王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妾就等着大王的惩罚,回去待罪了。”

“别急啊,最近太忙,也没时间和你们聊天。难得有空,多聊一会儿。”

“今天不方便。”袁权眨眨眼睛,转身就走。孙策一把拉住她,一本正经的说道:“不正经。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了解一下汝南世家的想法。”

“**苦短,大王舍得辜负,妾还舍不得呢。”袁权红了脸,扭过头去。“美人易老,韶华易逝,妾要珍惜每一次机会呢。谈公事,白天更好。”说着,挣脱孙策的手,忍着笑,飘然远去。”

孙策扬声叫道:“那你倒是什么时候方便啊”

袁权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三天后,妾香汤沐浴,恭候大王的光临。”

袁衡过去,掩上房门,回到梳妆台前坐好,开始卸妆。孙策摇摇头,躺回榻上。“阿衡,姊姊越来越调皮了。”

“那可是大王的功劳,怨不得旁人。”袁衡笑道:“姊姊嘴上说着怕老,心里却是越活越年轻了。妾真是羡慕她,将来若能和她一般,也就心满意足了。”

孙策转过头。“阿衡,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说这话,可有点不对。姊姊对你可是全心全意。”

“以前是,现在可不是了。”袁衡脱了外衣,挂在床头的衣架上,又解下孙策的外衣,一并挂好,上了床,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抱着孙策的腰,惬意地吁了一口气。“她的心能容一石,八斗归了大王,我和伯阳占一斗,其他人共一斗。”

“噗”

“大王以为妾言过其实”

“不,只是有些耳熟而已。”孙策轻抚着袁衡的背,欲言又止。

袁衡抬起头,瞥了孙策一眼,不安地扭了一下身体,沉吟片刻,又道:“大王想和姊姊说什么,能和妾说说么妾也许不如姊姊聪颖有见识,可是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许能帮大王一点。”

“你太谦虚了。”孙策笑笑。“这两年,你进步很快,处事得体,连虞相都夸你了。他可是难得夸人的。有件事,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姊姊不在,就先和你说说,你有机会先和姊姊说一说。”

“什么事,这么重要”

“张相、虞相建议建太学,还要任命太常,掌文教之事。他们希望选一个既能通晓儒门经籍,又能通晓百工之技的全才任太常,以示兼容并蓄的学风。可是我想来想去,这个人选不好找。”

孙策把来龙去脉仔细地说了一遍。袁衡年少,没有从袁家继承多少处理大事的能力,但她为人聪慧,这些年一直跟着袁权周旋于各世家之间,却又与袁权不同,她和汝颍世家没有太多直接的经济瓜葛,相对更自由一些,能够居中平衡各派系的力量,眼界也更宽一些。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她有袁权的保护,没有生存的压力,有足够的时间读书、求学,而且从求学的一开始就接触新学,学问底子比袁权好。虽然境界中等,谈不上一流,眼界却还是有的,对学界的动向也非常清楚。

听完孙策的话,袁衡赞同孙策的观点,要找出一个既精通儒门经籍,又要通晓百工技艺的人实在太难了,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张纮、虞翻都是学者出身,他们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却提出这样的建议,背后或许有其他不便言明的原因。

“大王,妾有一个想法。”

“你说。”

“既然不能求全,不如求其根本。儒门经籍不是根本,百工技艺更不是根本,真正的根本是道,选一个精通根本之学的人做太学祭酒,然后再从各门学术中挑选精通本门学术,却又不排斥其他学术的学者任本门祭酒,或许能让更多的人满意。至于太常,只需要他兼通各门技术即可,不必精通。”

孙策想了想,觉得有理。“那你觉得什么学术更接近道”

“当然是算学。大王你想,哪一门学问能离开数百工之学就不用说了,每一个数都很重要。儒门六经以易为首,易重象数,不可离数。兵学运筹,十三篇第一篇就讲算,粮草、物资,非算学高手不可。算学乃是诸门学术之本,就算不是根本,也是离根本最近的学问。”

孙策笑了。“阿衡,我也觉得算学是所有学术中的皇后,现在由你这个王后提出,再合适不过。”

第2169章 南中有英豪

建太学,任太常,选祭酒,本质上不是学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至少对张纮、虞翻来说如此。

不过孙策还是觉得不能纯以政治手段来解决学术问题。学术需要一定的独立性,完全依附于政治不仅对学术自身发展不利,还会反噬帝国的根基。经学就是一个例子,儒学看似得到了独尊的地位,却也失去了独立性,当黄老和法家都不足以抗衡的时候,他们自己掐了起来。为了胜出,争相向皇权献媚,结果双双落败,玄学兴起。

历史的玄学正式登上舞台是魏正始年间,但苗头却要早得多,汉末清议中已经有玄学的话题。相对于一心要为天下立纲纪的经学,玄学更注重个人,有自我意识觉醒的意义。如今因为孙策的到来,玄学的出现又提前了至少一代人。

当然,现在的玄学已经不是原本历史上的玄学,有以徐岳为首的算学研究为根本,木学、商学、本草等实学为枝叶,现在的玄学已经有点自然哲学的意思,最时髦的话题不是经义,而是潮起潮落、日月经行的道理,严畯的潮水论几经修改,已经成为水师将领必读的入门文章,严畯自己也改变了之前的态度,对这篇文章非常重视,正在拓展研究,准备写成一部专著。

类似的文章还有很多,徐岳也成了最忙的人。一是向他求学的士子越来越多,二是需要用数学来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多。很多人都认识到了数学在学术中的重要性,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袁衡的态度就是这种风气的代表。她本人对数学并不精通,却不妨碍她喜欢去听徐岳的讲座,也不妨碍她与各家夫人们一起聊有关数学的话题。

听不懂没关系,这是一种时尚。在这种心理主导下,提议徐岳做太学祭酒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孙策想得更远。数学是基础科学,仅靠徐岳和他那几个弟子的兴趣是不够的,要发展壮大,最好能专门成立一个数学院或者类似的机构,多培养一些人才。太学也应该有所规划,最好能建成一个综合性大学,不仅有要数理化,也要有文史哲。

只是学生好招,先生难求,而建一所综合性大学的投入更是惊人。这不是一次性投入,以后每年都要给。如果不认真统筹,巨量的投入不能成为学术进步的动力,却成了一些人眼中的肥肉,成了**的黑洞,那就太失败了。

孙策一时浮想连翩,竟忘了身边的袁衡。袁衡也不说话,静静地伏在孙策身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道浅浅的弧,像小狐狸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孙策这才想起佳人在侧,自失一笑。“阿衡,你知道你今年最根本的任务是什么吗?”

袁衡撅了撅嘴,笑容散去,露出一丝惆怅。

孙策捏了捏她的嘴。“别郁闷了,嘴都能拴头驴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袁衡的脸立刻阴转晴,像个孩子似的笑出声来。虽然贵为王后,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有故事听,心事就去了一大半,而孙策愿意讲故事给她听,剩下的那一半心事也可以暂时放一边,先享受二人世界。

“一个关于把柄和漏洞的故事。”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袁衡撑起身,吹灭了灯,脖子看起来更加修长,像天鹅一般优雅,单薄的丝衣遮不住胸前的青春,让孙策挪不开眼睛。不经意间,当年总是躲在袁权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风韵不输当年的袁权啊。

“当然好玩。”孙策伸出手,从背后搂住了袁衡。

故事很短,夜很长。

滇池。

曹仁站在岸边,看着缓缓靠岸的大船,面色平静。当高干走了船舱的那一刻,他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拱手施礼。

“元才兄,一路辛苦。”

高干打理了曹仁一眼,有些漫不经心的拱手还礼。“有劳曹府君相迎,真是受之有愧。蜀王安好?听说周瑜兵锋甚锐,咄咄逼人,蜀王这时候还能将你这员大将派到益州来,真是不容易。”

曹仁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脸色一沉,刚要说话,曹仁伸手拦住了他,不以为忤。“元才兄行伍多年,不失名士风范,令人向往。来,我们到楼上谈。”说着,不动声色给那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高干看着年轻人的背景,哼了一声:“这是府君的属下?”

“他姓李名恢,字德昂,俞元人,刚刚入仕,读过几天书,做事还算勤快,在我身边做个书佐。年轻人,不懂事,元才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曹仁与高干并肩而行,一边欣赏湖光山色,一边闲聊。高干奉刘勋之命来求援,原本担心曹仁仗势欺人,这才故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此刻见曹仁态度温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来到不远处的小楼下,以爨习为首的当地豪强上前见礼。这些人大多一辈子没有出过本郡,官话说得都不怎么好,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高干几乎都没听懂,好在有李恢在一旁介绍,还算周全。若是在平时,他自然不会给这些人好脸色看,只是如今山穷水尽,有求于人,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周旋。

见礼完毕,曹仁引高干上楼,分宾主落座。侍者开始布席,歌舞伎也吟唱起来,一时是觥筹交错,倒也热闹。三杯下肚,高干感慨良多,举着酒杯对曹仁说道:“多谢府君,不意今日又能喝到中原的酒,一品乡愁。”

曹仁大笑。为了招待高干等人,他从成都出发的时候,特地备了一些中原的酒,就是要让高干感动,拉近关系,然后才好谈合作。刘勋、高干虽然不和,却在交州打拼多年,积攒了一些实力,眼下盘踞在交趾,与孙坚、孙权父子多次交手,各有胜负。曹操派他到益州郡,希望他能联合刘勋、高干,进攻荆州南部,迫使周瑜分兵甚至撤兵,但刘勋、高干虽然困难,却未必肯轻易听从曹操的命令,攻心便成了优先选择的战术。

“中原的酒好,益州的酒也别有风味,正如这益州的人,质朴爽直,颇有古风。”曹仁举起杯,向爨习等人依次敬酒。他为人豪爽,杯到酒干,一点也不含糊。爨习等人看他喝得痛快,兴致高涨,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高干看得分明,心中不安。曹仁不久前才随曹昂到成都,任益州太守也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他怎么能和益州豪强处得这么好?看他们这热络劲儿,可不像是虚应故事。也许是因为曹仁出身草莽,和这些蛮夷更容易打交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一旦曹仁进入交趾,还有我们立足的余地吗?

高干正在焦虑,爨习和一个中年人举着酒杯走了过来。两人都脸色微黑,爨习壮实一些,满脸络腮胡,那中年人瘦一些,双目有神,走路也有点官谱,刚才在楼下的时候倒是没见着。

“高君,这位是我南中名流,什邡侯之后,如今是南中一等一的英雄。”爨习的官话说得很别扭,高干几乎没听懂,正自着急,那中年人举起酒杯,微微一笑,一张口却是很标准的洛阳官话。“高君莫听爨大人调侃,在下雍闿,字元开,在南中小有产业,若高君有什么需要,在下愿鼎力相助。”

高干听了,立刻知道此人是谁,心中微动。雍氏是南中最知名的大姓,说起渊源,可能比很多中原世家都要久远。他们是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雍齿之后,被夺爵后有一部分人迁到了南中,与蛮夷杂居。这些人既有中原的文化,擅长斗争,又能与本地土著交往,自然而然的成了本地数一数二的豪强,垄断了本地的官场,历任益州刺史和益州太守的报告中都会提到雍氏。

不仅如此,雍氏和天师道的关系还非常密切,据说第一代天师张道陵的夫人就出自雍氏,只不过不是南中雍氏,而是留在成都的雍氏支脉。而成都雍氏和南中雍氏为了争正宗,一直有矛盾,一度闹得水火不容。成都雍氏的雍陟任益州太守时,遭受叛乱,被蛮夷俘虏,背后很可能就有南中雍氏的影子,至少当时南中雍氏没有出手相忙,否则事情不会闹到那种地步。

曹操和天师道关系匪浅,据说和那个卢夫人还有苟且之事,南中雍氏会不会因此有疑惧之心,想在曹操之外另寻靠山?

高干立刻满脸堆笑,举起酒杯。“原来是名门之后,荣幸之至。”

雍闿见怪不怪,微微一笑,举杯与高干碰了碰,又道:“高君,我为你介绍几位南中的才俊,其中有一位也姓高,说不定与你还有些渊源。”

“哦,是吗?有劳了。”高干心中欢喜。他就是来求援兵的,只要能拉近关系,没有渊源也可能编出渊源。他正愁没有门路,雍闿主动引荐,他自然求之不得。

雍闿转身招了招手,在远处等着的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与高干见礼,报上姓名。高干喜不自胜,一一寒喧,平易近人。曹仁在远处看见,与李恢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的挑了挑拇指。

李恢微微一笑。

第2171章 蜀中事

高干在交州折腾了几年,早就筋疲力尽,如果不是不服刘繇揽权,也许他早就放弃了。

袁绍都死了,还折腾个什么劲?袁谭就是孙策的俘虏,凭他还能转败为胜?冀州世家是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不过了。他们关注的从来不是袁家父子的死活,他们只关注自己的利益。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只要孙策稍微让一步,保证冀州世家的利益不受损,冀州世家会把袁谭捆起来送给孙策。

在曹仁的攻心战术下,高干很快就沦陷了。他沉湎于中原的美酒美人,满足于乡音儒学,心醉于眼前的湖光山色,他愿意留在滇池做一个联络人,将交趾郡留给刘繇。

按照曹仁的要求,他给刘繇写了一封信,解释了曹操的战略意图,希望刘繇能与吴巨联手,配合曹操的攻势,对零陵、桂阳展开攻击,骚乱周瑜的后方。与此同时,他还给许靖等人写了一封信,蜀王求贤若渴,益州安定,你们来益州吧。

高干对曹仁说,许靖和许劭闹得很不愉快,早就想离开交趾了。只要蜀王邀请,他肯定会来。

曹仁欣然同意。

信使带着高干的书信,在滇池登船,一奔苍梧,一奔交趾。

与此同时,曹仁给驻扎在符节的曹操送了一个消息,南中已经基本平定,高干也接受了建议,即将率南中蛮兵北上,夹击周瑜。

——

符节。

江风轻拂,曹操坐在楼船上,遥望远处刚刚泛出一抹新绿的大山,感慨万千。

天子战败,又莫名其妙的死在定陶,以庶人礼下葬,如今长安暗流涌动,天下无主,谁也猜不透形势会怎么变。法正去了长安,能不能如愿掌握朝政,他心里没有底。

计是陈宫定的,法正主动请缨。事实上,除了法正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他在朝中做过官,但那些自命清流的老臣是看不上他的,哪怕他现在已经封了王,在他们眼里,他还是阉竖之后,浊得不能再浊的浊流。

浊流又如何?孙策也是浊流,但他有实力,根本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推行新政。曹操很羡慕这种状态,他也想在益州效仿,但他做不到。他需要益州世家的支持,不能强夺他们的土地,只能实行军屯,保证大军的供给不受制于人,至于其他的,只能因地制宜。

有了军队,他才能保证自己的独立性,才能阻击周瑜、黄忠的进攻,斩断孙策企图伸入益州的手。

周瑜就在那片大山里,已经有大半年,一直没什么动静。他甚至开始怀疑周瑜会不会是拥兵自重,逗留不前,可是一想那穷山恶水,再想想周瑜的出身,又觉得不太可能。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牵制他的兵力,让他无力北顾,为黄忠创造机会,切断益州与关中的联系,断绝他染指长安的梦想,将他困在益州,步公孙述后尘。益州虽富庶,毕竟只是一州,自守有余,进攻不足,一旦孙策平定天下,益州除了投降也没有什么选择。

孙策真是看得起我,派两个最善战的都督夹击我。曹操拍着大腿,心情复杂。与这样的人并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父子两人先后被迫离开兖州,来到益州,这益州会是最后的归宿,还是要继续流浪?

再逃,就得进山和羌人一起去放羊啦。

曹操转头看了一眼西侧。据说极远之处便是高耸入云的昆仑,众神所居,终年积雪,云遮雾绕,也不知道有没有凡人可以居住的地方。过些天,应该问问卢夫人。

一想到卢夫人,曹操的心情更加复杂。自从张鲁会巴郡太守,卢夫人赶去与他会和,发动天师道众阻击黄忠,他已经有大半年没看到卢夫人了。他知道卢夫人在躲着他,不仅是个人原因,还有天师道的未来。辛评收到消息说,卢夫人派人去了建业,与太平道的于吉、浮屠道的严浮调都有联络。

这可是大问题。卢夫人不愿意保持联络,最多是少了些床笫之欢,可若是天师道有什么动摇,那却是决定他能不能在益州立足的大事,不能有丝毫大意。不论是屯田还是军中,天师道众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希望许攸能看好张卫,别让卢夫人母子彻底失控。

曹操心中烦闷,一口怨气堵在心口,不快不快。他正准备叹息,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曹操转头一看,将涌到嗓子眼的怨气生生咽了回去,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仲治,走得这么急,是有好消息?”

辛评快步上了飞庐,匆匆向曹操行了一礼。“大王,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

“哦?”曹操将辛评拉到席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先说好消息。”

“安南将军与高干见了面,达成协议,高干留在滇池,并写信与刘繇,传达大王结盟的意愿。安南将军说,他还邀请许靖等人来益州。”

“许文休也在交趾?甚好,甚好。没有了高干作梗,以刘繇的能力,集结兵力,或可与孙坚一战。”

“是啊,高干名不副实,才具不足,当初真不该让他去豫章。”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引以为戒吧。再说不好的消息。”

“二王子被孙策俘虏了。”

曹操皱了皱眉,沉吟片刻,随即又道:“丕儿不过是个孩子,想必孙策不会为难他。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姻亲,杀了丕儿对他没有意义,他不会这么干的。”

“话虽如此,可若是法孝直伤害了杨修,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曹操一惊。“杨修怎么了?”

“法孝直得手了,大年初一那天困住了杨修。只是杨修自恃高门,不肯假以颜色,怕是难免和法孝直有冲突。万一……”

“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刚刚。”辛评前两天就收到了消息,只是不想看着法正得意,这才拖了两天,想等一个曹操心情不好的机会上报。今天机会就来了。关系到曹丕的性命,曹操不可能不着急。“关中形势紧急,几条栈道都有双方细作出没,消息传递得很慢,耽搁的时间比较久。”

曹操没吭声。他知道汉中的情况危急,如果不是卢夫人发动板楯蛮助战,黄忠早就突入汉中的平原区,双方的细作已经杀红了眼,每天都有伤亡,消息慢一点也正常。辛评的提醒有道理,杨修出身高门,一向自负,他不会看得起法正的,更看不起法正的手段,言语间有冲突在所难免。曹家和孙策有姻亲,杨家也有,而且杨修本人身为大将军长史,他如果有什么意外,孙策会毫不犹豫的杀掉曹丕,为杨修报仇。

甚至不仅是曹丕。

“丕儿一人不足惜,但杀杨修却没什么必要。你想办法通知孝直,让他不要中了杨修的计,谨慎行事。”

辛评应了一声,起身正准备走,又被曹操叫住了。“仲治,你曾在冀州多年,对田丰、沮授都很熟悉。依你之见,他们会向孙策称臣吗?”

辛评想了想。“除非孙策能保留他们的田宅产业,或者包围了邺城,胜负判然。”

曹操眨眨眼睛。“那好,你用最快的办法传信冀州,让他们尽可能多坚持一段时间。若刘繇、吴巨能攻入零陵、桂阳,孙策的主力就不太可能去冀州了。”

“喏。”

“还有,刘子台联络上了吗?”

“联络上了,不过刘子台还有些犹豫。他对孙策畏惧得很,不敢举事。”

“蠢材!”曹操骂了一句。“兄如虎,弟如鼠,真让人不敢相信他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他瞅了辛评一眼,又道:“还是你们兄弟好,一个难为兄,一个难为弟。”

辛评原本有些尴尬,觉得曹操意有所指,现在听曹操将他们兄弟与陈氏兄弟相提前论,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谦虚了几句。“我们兄弟岂能与先贤相提并论。”

曹操摇摇头,站起身,走到飞庐边,双手撑着栏杆,吹着江风,忽然心生豪气。“仲治,你可不能这么说,岂不知孙策之论乎?后生可畏,若子不如父,后不如先,如何才能进步?圣人之言不足畏,师法、家法皆可弃,不唯师,不唯书,唯道是从。如此,方能去伪存真,积跬步而致千里。”

辛评皱了皱眉,没吭声。他不是法正,对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没什么兴趣。

曹操没听到回音,心里暗自惋惜。辛评终究还是保守了些,又没有与孙策直接对阵的经验,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人,连陈宫都比他开明些。

“你最近和佐治有联络吗?”

“有的,不过从来不谈公务。”

“这很正常,避嫌嘛。不过学问之类的总可以谈吧,有什么新知卓见?”

辛评咂了咂嘴,有些苦笑。辛毗的确给他写过信,也谈过学问,但辛毗的意思也绝不是仅仅谈学问,更是劝他弃蜀归吴。辛毗以自身经历为例,力证曹操不是孙策的对手,天下归吴是大势所趋,区别只在于五年还是十年。这些话,他怎么对曹操说?

第2172章 离别泪

见辛评顾左右而言他,曹操也有些怏怏,说了些公务,便让辛评忙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戏志才。如果戏志才还活着,他会轻松得多。法正和辛评分担了戏志才的事务,却不能精诚合作,还互相拆台,这让他很费神。他不用查都清楚,辛评肯定匿着法正的消息不报,直到今天才说,就是不想让法正立功。这人的心胸未免狭隘了些。难怪辛毗能与陈群等人齐名,辛评却无缘其间。他们兄弟之间的差距也许不如刘繇、刘勋那么大,却也不可忽视。

曹操在飞庐上来回踱着步,考虑着如何寻找更合适的人选来分担甚至代替辛评的事务。可供选择的人选并不多,一是蜀中人才本来就不多,二是他不得不平衡不同派系的利益,尤其是要保证中原人的利益,毕竟他也是中原人。失去了中原人的支持,他迟早会被蜀中人架空。

曹操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借鉴孙策的经验,多起用年轻人。年轻人功业心强,成见少,不仅易于接受新知识,也更容易接受他这个外来者,不会有那么严重的本土观念。

想法刚冒出来,曹操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要学孙策,却又学不到位。这么下去,如何才能战胜孙策,重整河山?他想到了曹昂。曹昂离开兖州,来到益州之后,他们父子交流了多次,曹昂坚持不与孙策为敌,说是信守诺言,但曹操总觉得他是被孙策击溃了信心,不敢与孙策对阵。

他将曹昂留在成都,坐镇后方,希望过一段时间曹昂能缓过来。但他又有一种感觉,曹昂也许永远都无法恢复信心,能不能战胜孙策,还要看他自己。他今年四十六了,还能活多少年,来得及为曹昂兄弟打下一片江山吗?

如果吴王后生下了嫡子,又该怎么办?

曹操心烦意乱。曹昂来到益州,一方面增强了他的实力,陈宫、于禁、乐进等人都是难得的人才,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吴氏兄弟就非常警惕,更加迫切的希望吴王后能生下嫡子。吴王后与曹昂年龄相当,不可能让曹昂奉她为母,生一下属于她自己的嫡子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据说吴班最近和青城山走得很近,很可能是想求广嗣之方,也可能是想争取天师道的支持,为将来争嫡做准备。

一想到这件事,曹操就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娶吴氏,而是让曹昂娶了这个女人,也许就不会现在的麻烦了。一时不慎,后患无穷啊。

“大王,那边有船,可能是娄关来的。”身边的彭羕忽然提醒道。

曹操顺着彭羕的手向前看去,只见宽阔的江面上,一艘小船正逆流而上,速度很快。现在刮的是西北风,船没有举帆,用的是桨力,逆流顶风,虽然水手很卖力,速度却不快。

“永年,吴军战船的秘密查到了没有?”

“没有。”彭羕摇摇头。“吴军看得很紧,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的战船。那个荀攸阴险得很,我们收到的情报都是假的,看起来不错,花费了人力、物力试制,没有一个能用的。”

曹操咂了咂嘴。他知道荀攸,那人虽然话不多,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有他为周瑜主持情报,就算戏志才在世的时候都没占着便宜,辛评就更不行了。蜀中也没有优秀的工匠,想凭着细作看到的粗略信息仿制出新技术,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本李譔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惜他迟了一步,李譔父子举家迁到南阳去了。

在曹操的遗憾中,小船接近了水寨,一个信使上了楼船,向辛评汇报。时间不长,辛评又上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情报。不出彭羕所料,情报是娄关传来的。娄关是一座新建的关,建在娄山上,安乐水赤水河畔,南行百里便是周瑜所驻的牂柯郡的鄨县今遵义,再往南百余里,就是周瑜大军驻地,是周瑜出山进入平原地带的必经之地,由夏侯惇、张任等人镇守。这个消息就是夏侯惇派人送来的。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周瑜正在集结人马,有出兵侵扰的可能,希望曹操能做好接应的准备。

曹操掂着薄薄的纸,心情却沉甸甸的。时间这么巧,会不会是周瑜感觉到了什么,要先发制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曹仁可能就危险了。在丛林战中击败主动来攻的曹仁,显然要比攻破夏侯惇、张任把守的娄关更容易。

“联络安南将军,让他小心些,不要中了周瑜的计。”

大竹山。

群山环顾,茂密的竹林从岭上一直沿伸到谷中,潺潺的溪水在竹林中穿行,汇成小河,哗哗的流淌着,奔向远处的山谷。山谷两岸的稻田中,初生的稻苗绿油油的一片,随风摇摆。山坡上,几只牛正悠闲自得的吃着草,不时抬起头来,哞哞的叫上两声。

溪边的空地上琴声幽扬,周瑜穿着一身洁白的便装,坐在一块大青云,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欢快的琴声如溪水一般流淌而出。一群半大的孩子团团而坐,有的随着琴声摇摆,有的轻声哼唱,有的什么也不做,只是痴痴地看着周瑜,被同伴取笑也只是红着脸,不肯挪开半刻。

这些都是附近山岭上的孩子,在周瑜建立的学堂里读书、习武。周瑜公务得闲时就会来到学堂,或是教他们读书,或是教他们习武,或是和他们一起弹琴唱歌。他相貌英俊,文武双全,为人温和洒脱,深得孩子们喜爱,即使是最不喜欢学习的孩子,到了这两天也会尽力赶来。

今天他弹的是一首改编的曲子,是一个苗家姑娘唱给他听的,经过他改编之后,原本的山歌不仅保持了质朴,又多了几分大气,仿佛一个山野姑娘学会了化妆,越发美丽,含羞带喜的俏立在竹林之中,等着情郎来相会。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几个年岁稍大,已经情窦初开的少女更是芳心乱动,不能自己。

魏延从远处快步走来,见此情景,远远地停住了脚步,免得打扰了周瑜弹琴。即使他对琴艺没什么兴趣,也知道这样的机会难得,诸事俱备,大战将起,周瑜马上就要出征,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这些苗人家的孩子以后再想听到周瑜琴声的机会实在不多。

周瑜看到了魏延,却什么也没说,从容自若的继续弹奏。

一曲终了,琴声在竹林间袅袅不绝,孩子们一动不动,沉浸在琴声中不能自拔。

魏延放轻脚步,走到周瑜身后,俯身附在周瑜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周瑜点点头,朗声笑道:“孩子们,听完了琴,我们跳舞吧。我们即将出征,就送一曲送别的舞,好不好?”

“将军要走了吗?”孩子们有些慌张,互相看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军,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不过没有关系,学堂会一直办下去,你们好好读书,将来去成都,去洛阳,我会在那里等你们。如果你们有人想从军,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并肩作战。”

“我要从军,我现在就要从军。”一个黑黑的半大小子冲到周瑜身边,大声说道。

“你还小,至少要像他一样高,你才能上阵杀敌。”周瑜摸摸他的头,指着魏延笑道。“小黑,好好读书,将来和魏家兄长一样,到我身边做侍卫,好不好?”

“将军,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黑?”小黑两眼放光,紧紧的拽着周瑜的袖子。他才七岁,刚到了上学的年纪,报了名,还没有开始读书,却混在一群学生中,经常来听周瑜弹琴。因为怕被人赶走,他一直躲得远远的,没想到周瑜不仅看到了他,还知道他的名字,欣喜不已。

周瑜大笑,旁边的孩子也笑了起来。“小黑,将军如果不知道你,你今天能报上名吗?你以为这学堂是好进的,那么多比你大的都没报上,偏偏你报上了。这都是将军看你可怜,专门给你留的名额呢。”

小黑害羞的摸摸脑袋。他还不知道这些事。不过他知道伙伴们说的不假,想到学堂读书的人很多,学堂接收不了那么多人,优先接收十岁以上,能够照顾自己生活的。按理说,他本来是没有机会的。

“好了,你们都比小黑大,以后要关心他,多帮他。”周瑜和孩子们一一告别,孩子们不舍,一一上前与周瑜见礼,胆子大的还抱了抱周瑜,不舍的泪水沾湿了周瑜的胸口。虽然只有半年时间,但他们已经喜欢上了这位英俊的少年将军,突然之间又要分别,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少女拍起手掌,踏着步子,扭动腰肢,唱起了歌谣。

“山色青青哟,鸟儿高飞。溪水哗哗哟,鱼儿潜游。道路长长哟,马儿嘶鸣。亲爱的将军哟,将要远行。妹妹的心儿哟,空落落的疼”

第2173章 和而不同

荀攸站在高位,俯瞰山谷,神情怡然。

在这里驻扎了大半年,荀攸喜欢上了这里。群山环绕,风景宜人,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离成都平原三五天的水路,不远不近,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不过,此时此刻他更惊叹于孙策的先见之明。这片群山之中随处可见被当地土著称为坝子的土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配合中原的农耕技术,方圆三十里之内,供养三五万大军不成问题,再多就有些困难。孙策好用精兵,周瑜此次出征,包括工匠在内,总兵力也就是三万多人,他们的到来不仅没有给当地的土著带来沉重的负担,还有一定的余力筹建学堂、工官,在满足自身需要的同时还能施恩于民。

没有额外的负担,还能带来不少利益,他们很自然地得到了当地人的拥护爱戴周瑜成了无数土著少女心中的完美情人只是代表之一,军中将士、匠师也普通受到欢迎这些熟悉地形的土著主动承担起斥候的任务,帮他们打探消息,不少青壮更是直接从军参战,全军战力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如果兵力再增加两万人对于进攻益州来说,即使是一部,五万人马也是必需的情况可能就截然相反了。筹集粮草的范围要扩大,消耗会成倍增加,土著会不堪重负,对他们的到来心有怨言,甚至可能引发反抗,一旦兵戎相见,哪会有如今的军民鱼水情?

大军行于重山峻岭之间,且耕且战,居然还能自给自足,几乎不用后方运送补给,这的确是一个奇迹。如果当年马援能照此办理,他也许不会马革裹尸。不过谁又知道呢,纵使英明如光武,恐怕也不会放心马援率领数万大军经年累月的驻扎在重山之中,任他自行其事吧。

即使大度如孙策,对周瑜也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要不然不会安排贺齐、祖郎为副将,不过孙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至少到目前为止,贺齐、祖郎在明面上没有和周瑜发生过原则性的冲突,所谓分歧都局限于战术战法上。

或许孙策真的希望周瑜能远征天竺?

“公达,准备作诗么?”周瑜沿着竹林间的山路走了上来,见荀攸看着山谷出神,朗声笑道。

荀攸收回心绪,躬身施礼。“都督,我可没有那样的雅兴,只是离别在即,忽然有些舍不得。”

“喜欢这里?”

“喜欢。”

“我也喜欢。”周瑜与荀攸并肩而立,饱览山色。“将来天下太平,你我一起求大王赐封于此,在这儿隐居吧。”

荀攸笑笑。“只要能在此终老,封不封的也无所谓。况且你我愿意隐居,子孙未必愿意。他们也许更希望跟着大王或者嗣君横行四海吧。”

“哈哈,还是公达看得远。那就让子孙们受封,我们隐居,在这山里建一座小院,教三五小儿读书习武,闲来便扶杖而游于山水之间,岂不乐哉?”

两人相视欣然。荀攸沉默了片刻。“明年我就知天命了。平定益州之后,我就考虑退隐。都督正当壮年,还要再等些年,不能辜负了这一段难得的君臣缘份。”

周瑜一声轻叹,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荀攸心思深沉,即使他们共事多年,他也没有真正搞懂荀攸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他有一点可以肯定,荀攸说要退隐,绝不是故作散淡,他是真有这个打算,提前通知他,以便他有时间挑选接任的军谋人选。大战在即,是最能体现军谋们能力的时候。

荀攸也没有再说这个话题,招了招手,一个年轻参军取过一份地图,用准备的石块压好。荀攸与周瑜站在地图前,打量着由大量曲曲折折的线条组成的地图,一时感慨。这份地图是这大半年的辛苦成果之一。在本地山民的协助下,斥候和负责测绘地图的参军们用脚丈量了这片土地的主要通道、河流,费了大量心血,这才绘出了这份地图。

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几个点,其中之一就是娄关。

娄关是戏志才的遗作。当年戏志才入交州助刘繇、高干作战,返程时经牂柯郡、犍为郡,经安乐水入江,途经娄山时,考察了附近地形,认为这里是出山地必经之路,命人在此筑关。关不大,却极其坚固,全用巨石垒叠,两年乃成。周瑜进入鄨县后,从山民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又派斥候实地考验证,明智的放弃了强攻的计划,决定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再作计较。

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周瑜不愿意将宝贵的兵力浪费在这座雄关前。精兵的确能以一当十,可是在这种地形,兵力再多,优势也发挥不出来,军械又部署不开,只能拼消耗,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周瑜没有亲眼见过娄关,可是看到这副地图,他清楚戏志才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荀攸的手指滑过地图。“南中方向传来消息,曹仁任安南将军,与刘繇、高干联络上了。刘繇、高干久战无功,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很难拒绝曹操结盟的邀请。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对零陵、桂阳南部发起攻击,而曹仁则会率领南中蛮夷,沿温水北上,纠合夜郎等地的蛮夷,对我发起进攻。”

“曹仁能这么快的安抚南中?”

“南中多山,地广人稀,蛮汉杂居,无法如中原一般编户齐民,从庄蹻入滇起就行羁縻之制。曹仁不需要说服所有人,只要说服几个家族的家主即可。这些家主虽然和中原有一些联络,却也非常有限,绝大部分人还是和滇王、夜郎王一样,并不清楚中原与益州之间有多大区别。无知就会被愚弄,他们哪里分得清曹仁所说的是真是假?曹仁也不需要说太多,一句均贫富就足以让他们同仇敌忾了。”

周瑜没有吭声。他们对孙策的新政有些分歧,默契地不予讨论。荀攸今天也是顺嘴一说,未必就是发泄不满。他们的分歧是治道之争,并非个人利益之争。作为最新推行新政的颍川,早己证明孙策只是要土地以抑制兼并,并没有掠夺他们财产的想法,大多数人的产业并没有受损,至于能不能从新政中获利就是另一回事了。

“蛮夷熟悉地形,剽悍好斗,若是散于山谷之间,纵有十年,恐怕也难以清剿。如今他们聚众而来,正是重创他们的好机会。只要斩其酋首,慑其心胆,再示以祸福,自然望风而降,由此可以长驱直入,平定南中。当然,也只能羁縻,像中原那样直接发动民众不太现实。”

“先取南中?”周瑜沉吟着。

“先取南中,再顺泸水北上,至棘道,相对稳妥一些。”

“若击败曹仁之后,越不狼山,溯安乐水西进,再越汾关山,入渚水,不也可以到棘道么?”

“当然可以,但是都督如何才能将楼船翻过这两道山?没有楼船,就算都督到了棘道,又如何迎战益州水师?若是待甘兴霸率水师入三峡,且不说相隔万里,如何统一调度,三万将士愿意几年辛苦,最后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周瑜被荀攸一连数问问得哑口无言。他明白荀攸的担心。他可以不计较谁是主攻,谁是辅助,但贺齐、祖郎肯定不会甘心。只是按照荀攸的计划,攻取成都的战事至少还要再拖一两年。

周瑜瞥了荀攸一眼,忽然想起荀攸刚才要隐退的话。荀攸说,平定了益州,他就归隐。如果他现在坚持先北上,倒像是有赶荀攸走的意思,显然不太合适。

“先击败曹仁再说吧。”周瑜说道:“这件事,还要和贺祖二位商议才能决定。”

荀攸表示赞同,随即指着地形,开始介绍参军们拟定的作战方案。

魏延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地图,聚精会神的听着,不肯漏过一个字。荀攸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如果不注意听,会漏掉一些很重要的内容。他当然可以以后再问周瑜,但他觉得自己将来迟早要独当一面,不可能永远跟着周瑜,如果也遇上荀攸这样一个聪明绝顶偏偏又心机深沉的军师,他总不能再向周瑜请教。

聪明人能帮忙,但前提是自己也要够聪明,否则难免喧宾夺主,大权旁落。在这方面,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吴王孙策,不仅能用那么多厉害的人,而且让这些厉害的人佩服有加。不过那是绝世奇才,他自认学不了,只能以周瑜为榜样,将来做个都督,指挥数万人马,镇守一方。

荀攸很快说完了,周瑜没有立即表态。荀攸也没催他,随即又说了另一个方案,也就是周瑜刚刚提到的方案。参军们做了方案,但他不看好,只是作为备选。即使不考虑各都督之间争胜的问题,仅就实际情况看,击败曹仁后就主动出山,进攻益州的腹心地带,也非明智之选。

周瑜听完,还是没作评价,只是要求荀攸把两个方案都写成报告,抄送贺齐、祖郎,到时候集思广益,尽可能拿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决定。

第2174章 派系

荀攸转身去安排。

周瑜坐了下来,端详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魏延站在一旁,忍不住问道:“都督,荀军师的计划有问题”

周瑜瞅瞅魏延,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将地图转了个方向,方便魏延看。魏延凑过来看了好一会,还是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荀攸刚才有两个方案,一个向南,一个向北,难道还有其他的选项。

“请都督指教。”

周瑜十指交叉,双手抱膝,看着远处的山峦,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魏延是沐浴着新政成长起来的一代,先是在南阳幼稚园启蒙,再入讲武堂求学,然后从军做他的侍从,一步步走得都很扎实。他毫不怀疑,魏延将来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指挥万人作战没什么问题。但他要想成为指挥数万人的大将,甚至是独镇一方的都督,他现在的学识还不够,最大的短项就是军事以外的见识不足,尤其是历史。

幼稚园之后,他应该入郡学再读三年书,可能会好一些。

“文长,你对这片土地了解多少”

魏延摸摸头。“都督是说地理吗”

“地理、人文,你都知道些什么”

“地理就是斥候打探来的消息,绘成的地图,还有就是都督与军师商量时提及的山川形势,不过那些只能看到粗略的地图,所知有限。至于人文,那就更少了。这南中有什么名士贤臣吗就算有,在都督和军师面前,他们也不值一提吧。”

周瑜忍不住笑了一声,抬手轻拍了他一下。“小小年纪,就学着奉承,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南中虽说偏僻,人物不如中原,更不能和帝乡相提并论,可你也不要小瞧了这里。”他收起笑容,沉吟片刻。“我说两件事,你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回答我的问题。”

魏延大喜,连忙躬身施礼。这是周瑜要点拨他。虽说周瑜对身边的人一向很关照,一有机会就指点,但都是就事论事,很少展开来分析,尤其是单独对一个人而言。

“第一件事,庄蹻入滇。庄蹻奉楚王之命,率部入黔,一路前进,直到滇池。你知道他的进攻路线吗”

魏延连连摇头。

“就是我们进入牂柯的路线。他在且兰登岸,然后陆地行军,一路南行,直到滇池。楚顷襄王当时为报父仇,正与秦交战,派庄蹻入滇,不仅是为增强楚国实力,更是为从侧翼进攻巴蜀。只可惜,等他拿下滇池的时候,楚国已经被秦军击败,郢都被毁,只得迁都于陈。庄蹻后退被截断,只能在滇自立为王。”

“原来是这样。”魏延若有所思,却一时说不清楚。

“第二件事,公孙述割据巴蜀时,牂柯大族拥兵据郡,阻止公孙述染指南中,当时作战的地点就在鄨县一带,前沿阵地可能在娄山,也就是现在的娄关附近。”

魏延眼睛一亮。“都督,我明白了。如果我们向南行,为了守住后路,就不得不多留兵马。如此,则南下的兵力不足,未必有足够的兵力征服南中。因此,不如北上,先击退曹操,夺取娄关,扼住曹操南下的路,才能进退裕如。”

“已知其一。”周瑜笑笑,表示满意,但魏延却听出了不满意。很显然,周瑜更希望听到其二,而他却没有说出来。他惭愧地笑了两声。“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说着,背着手,来回踱起步来,姿势竟有几分神似周瑜。

周瑜没有打扰他。从魏延的身上,他看出了讲武堂毕业生的不足,要弥补这一点,必须有所措施。魏延已经成年,不可能再回学堂再读书,只能督促他们平时多读些书,也许应该请荀攸列个书单,加以辅导。只是荀攸为人谨慎,未必愿意接受这个很容易引人猜忌的任务,而贺齐、祖郎则未必有这个心。他们自己还打过瘾呢,岂能培养出更多的竞争对手

讲武堂毕业生遍布军中,已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不少非讲武堂毕业生的将领都有些担心。尤其是周瑜军中,这些人大多毕业于南阳讲武堂,是尹端的弟子,属荆州一系。

周瑜正想着,有人从竹林中快步走来,周瑜转身看了一眼,见是邓方,不禁皱了皱眉。邓方是贺齐的司马,随贺齐驻扎在鄨县,他怎么突然来了,而且看起来神色如此惶急。

邓方快步走到周瑜面前,躬身向周瑜行礼。他是周瑜驻南郡时提拔的将领,对周瑜一向恭敬有加。

“孔山,你怎么突然来了”

邓方看看四周,见只有魏延一人,知道他是周瑜信任的侍从,也没客气,开门见山的说道:“都督,鄨县出事了。”

“别急,慢慢说。”周瑜摆摆手,示意邓方稍安勿躁。

邓方定了定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新年期间,有不少本地人从成都返乡,带来了一些消息,贺齐担心会有细作混杂其中,散布谣言,加强了管制,并多次宴请当地的大族宴会,借机向他们宣传新政,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可是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有人拿出一些文章,说吴王和王莽一样,都是篡国权臣,又说周瑜等人率部入牂柯,就是奉有吴王密令,要对忠于汉室者进行杀戮,而且他们在荆州就是这么干的,武陵大族、五溪蛮的头领被他们杀得精光,血流成河。

一时间,鄨县人心惶惶。

贺苗听到风声后,召集诸家议事,想当面解释,没想到却引发了更大的混乱,那些人说贺苗要诱杀他们,便集结部曲,包围了贺苗的大营,还派人去娄关,与夏侯惇、张任联络。贺苗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派邓方率领一部分精锐突围,赶来向周瑜汇报。

听完邓方的叙述,魏延目瞪口呆,周瑜却很平静,看不出一丝不安。魏延忽然心中一动,他明白了周瑜要说的其二是什么。牂柯大族既然在两百年前就能拥兵对抗公孙述,实力可见一斑,周瑜入境这么久,他们都没有来拜见,分明是心有疑惧,不信任周瑜。在这种情况下远征,不管得向南还是向北,牂柯都有失控的危险。尤其是向南,他们很可能和庄蹻一样,去了就回不来。

“贺公苗会有危险吗”周瑜示意魏延去请荀攸来,又示意邓方坐下说话,淡淡的问道。

“这倒不会。”邓方摇头道:“贺将军身处前线,不敢有丝毫放松,一直整兵备战,正月初一都没敢放松。鄨县大族虽然部曲众多,要想攻破贺将军的大营却没那么容易。不过,如果娄关的夏侯惇、张任率部来攻,贺将军兵力不足,即使能胜,损失也不会小。”

周瑜皱了皱眉。“正月初一都没敢放松是什么意思”

邓方叹了一口气。“贺将军为了震慑宵小,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大年初一飨兵耀武,在城外演习。我和邓芝当时就担心会逢得其反,劝他不要这么做,他不听,说当恩威并施,方能震服人心,结果”

周瑜没有再说什么。他盯着邓方看了好一会儿,第一次露出了遗憾。“孔山,你实话告诉我,你和伯苗是不是走得比较近”

邓方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扭捏。他眼珠转了转,想摇头否认,可是在周瑜的逼视下,他最终还是没敢说谎,窘迫地点了点头。“都督,我们都姓邓,走得是比别人近一些,但我们”

“孔山,你当真不知道贺公苗在忌讳什么吗”周瑜沉下了脸,没好气的喝道。“别的不说,你身为司马,不与主将多亲近,却与主将身边的参军交往密切,这合适吗换了你是贺公苗,你会怎么想”

邓方面红耳赤,不敢再分辩。周瑜很生气,没给邓方什么好脸色,来回踱了几步,见远处荀攸和魏延正走过来,他眉头微蹙,转身对邓方说道:“你回中军来吧,降一级,做个都尉。”

邓方脸色发白,却什么也没说。他在这个时候由司马降为都尉,等于承担了鄨县生变的大部分责任,这会写入他的履历,将来会影响他的前途。如果换作是别人下令,他肯定不接受,至少会据理力争,可是下令的是周瑜,是提携他出仕的人,就算有委屈,他也只能忍着。

时间不长,荀攸走到跟前。周瑜让邓方把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邓方心情不太好,却还是强作镇静,将刚刚对周瑜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对贺齐的指责,同时自我批评了几句,自承没有尽到辅助贺齐的责任。

身为司马,他也的确有责任。只不过这个责任可大可小,再重不至于降职他毕竟不是主将。荀攸听了,叹了一口气。“要说责任,还是邓芝的责任更大一些。身为参军,就算拦不住贺公苗,也应该及早向中军汇报,怎么能看着事态恶化。都督,我会向军师处说明情况,给邓芝处分。”

邓方心中一沉。他发觉上当了,他和邓芝都被贺齐耍了,轻轻松松的被挤出了贺齐的大营。

第2175章 公苗与伯苗

贺齐所领是他从豫章带来的部下,和周瑜所领的荆州军有明显的疏离,将士之间时有冲突。周瑜安排邓方到贺齐部下任职,是希望他能起到纽带作用,及时消解误会,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内耗。邓芝同样如此,区别只在于他是以参军的身份被调过去的,别属军师处系统,贺齐无权直接调动他。

邓方不仅没能实现周瑜的预期,反而增加了贺齐的疑虑。贺齐不好直接处理他,略施小计,就让邓方犯了错,以示对周瑜的还击。邓方是周瑜推荐的,他能力不足,就是周瑜看人不准。

周瑜清楚贺齐的性子,见邓方不是贺齐的对手,索性将邓方撤了回来。他与荀攸商量了一番,觉得以贺齐的实力,应该不会太大的危险,急着赶过去反而有抢功的嫌疑,不如从容调兵。从已知的情况来看,鄨县大族起事背后分明有曹操的影子,他有趁机进击的可能。如果镇守娄关的夏侯惇和张任率部进击,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娄关易守难关,诱敌深入,在鄨县重创他们也是一个选择。如果能咬住他们,迫使曹操亲自来援,甚至能反客为主,掌握主动权。

荀攸随即调整作战计划,周瑜命祖郎守好夜郎,密切注意从滇池方向来的曹仁,又命邓方率千人赶往平夷县,加强防守。越嶲夷帅高定、朱提孟氏代表出现在滇池,他们与曹仁达成了某种协议,很可能率部从犍为属国发起进攻。

邓方又惊又喜。虽然降了一级,但他却获得了独立领兵的机会,周瑜对他还是关照的。

周瑜随即写了一封信给贺齐,说明了对邓方的处理,通报新的作战计划。若娄山方向有蜀军赶到,则放弃鄨县,向中军靠近,设法在熟悉的地形迎战。如果娄关方向没有蜀军赶来,只是鄨县的大族起兵,那就灭其酋首,借此机会解决问题。

荀攸又附上了一封公文,说明对邓芝的处理。

为了表示郑重,周瑜派魏延去传令,并再三嘱咐魏延以大局为重,不要将目光局限在荆州这个小圈子里。贺齐是会稽人,祖郎是丹阳人,他们都是广义的江东人,是吴王倚重的子弟兵,荆州人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力歧视他们。闹到吴王面前,对荆州系非常不利。

魏延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不狼山。

贺齐负手站在一块大石上,身后站着参军邓芝和几个衣甲鲜明的侍卫。他很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即使山脚下至少有两三万的蛮兵,旌旗招展,杀气腾腾。

整个大营也很安静,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连日常的操练都没有停,只有前营的将士严阵以待,几个架设了大弩的射台上人影晃动,射手们正密切监视着山下的敌人和两侧山坡上的动静。

大营前的阵地上,躺着几个穿铁甲、持木盾的蛮兵,他们都受了箭伤,却没有死,自己走不了,只能向伙伴们大声呼救,但远在射程以外的蛮兵却不敢来救他们,在见识了吴军的强弓硬弩之后,他们不敢再轻易犯险,免得人救不回去,再增加几个伤亡。

蛮兵们绝望的呻吟着,有的人已经开始咒骂家主。他们都是依附大族的部曲,平时唯家主之命是从,跟着他们来围攻贺齐,为的就是求得家主的庇护,现在受了伤,家主却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看着他们在阵前等死,这让他们很失望,甚至愤怒。

“这些蛮兵的确凶悍,不过只是匹夫之勇。”贺齐转过身,淡淡的说道:“与我军相比,他们只是一群野兽罢了,空有锋利的爪牙,却不知道怎么用。”

邓芝微微颌首。“将军所言甚是。这就是人和禽兽的区别。人虽然锋利的爪牙,却能团结起来,众志成城,长短相补,远近相依,故能战无不胜。”他顿了顿,又道:“将军,此战过后,可以入鄨县安民了。”

贺齐不置可否。孙策有命令,大军不得轻易入城,尤其是县城,以免与百姓发生冲突。这个用意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常常会有难处。不进城,大军就只能在城外扎营,防守的难度增加,也促使全军将士不敢有丝毫懈怠,随时准备应变。

好处当然有,压力也是真的大,怨言不可避免,就连贺齐本人都有些疲惫,只不过他不会将这样的口实落在别人手中,尤其是面对邓芝这个南阳籍的参军时。

见贺齐没反应,邓芝心中苦笑。

“参军,曹操会来吗?”贺齐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娄山。娄山之上有娄关,正是娄关拦住了他北上的脚步。

“曹操应该不会来。”邓芝谨慎的选择着用词,既要说明自己的理由,又不能刺激了贺齐。“曹操当年被吴王击败,其子曹昂去年又退出兖州,深知我军实力,绝不会轻易挑衅。以当前形势而言,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可能的利用地形优势,将我军困在山中,无法突入平原。”

“幼稚!”贺齐哼了一声,转过头,扫了一眼远去的敌人。“这么说,我们没必要耽误时间?”

“不然。吴王曾道,精兵不仅要练,还要战,我军已经有接近一年时间没有实战了,正需要借此机会一下最近的练兵成果,熟悉本地蛮兵的作战方式,为将来做好准备。”

贺齐沉吟了片刻。“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我军会南下,而不是北上?”

“不管是南下还是北上,南中总是要平定的,在吴王的计划中,平定益州只是先声序曲,诸位将军真正的功劳远在天竺。”

贺齐重新转过头,背对着邓芝,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邓芝说了那么多,这句话最动听。益州算什么,不过是盛宴前的开胃酒而已,天竺才是真正的舞台。

“参军,麻烦你拟一份劝降书。先礼后兵嘛,不能让蛮夷笑话了。”贺齐捻了捻手指,沉吟片刻,又道:“军侯以上,到中军议事,看看这一战怎么打。请参军准备好历次演习的记录,成绩好的优先上阵,免得争议,明明自己实力不行,偏说有什么偏袒不公。”

邓芝犹豫了片刻。“将军,虽说五指有长短,不能强求,但诸部既然都在将军麾下作用,还是尽可能保持实力均衡为妙,若是过于悬殊,平时有冲突,战时也不利于配合。荆州兵、江东兵,都是吴王麾下的勇士。难道将来到了天竺,还要分彼此?”

贺齐眼神微闪,转头睨着邓芝,嘴角抽了抽,良久才道。“伯苗所言有理。”

第2176章 王者之师

傅宠高据虎皮座上,一边打开手中的书信,一边打量着来送信的使者。使者大约二十多岁,中等身材,动作灵活矫健,面色微黑,看起来像是军中士伍,不像是读书人。

傅宠有些焦虑。他希望贺齐能派一个读书人来。既然是谈判,总要和读书人谈——在他的印象中,中原的读书人更容易对付些——派一个士卒来有什么用,比武吗?

也许是刺客。傅宠心中不安,悄悄地示意身边的侍卫提高警惕,不要让使者近身。见傅宠如此,使者笑了两声。“大人不必紧张,贺将军只想消除误会,并无恶意,更不会行刺客之事。就算要动武,他也会堂堂正正的战胜你们,让你们见识我大吴的王者之师。”

“王者之师?”傅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肯落了面子。“你们一路烧杀掳掠,流的血染红了江水,什么样的王者之师会干出这样的事……”

“敢问大人,我军进入牂柯一年,滥杀过一个人吗?”

傅宠语塞,一时倒不好回答。贺齐率部到达鄨县这么久,的确没有杀过人,反倒是做了不少帮助普通百姓的事。听说周瑜做得更好,还设立了学堂、工官,又让军中医匠为百姓冶病,深得百姓爱戴,人人称之周郎。但这些都是对普通百姓的,与他们这些大族无关。

这和传闻中孙策善待庶民,敌视豪族的说法很像。孙策善待庶民,他们没什么意见,但敌视豪族却是涉及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事,他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

“足下能言善辩,是读书人?”

“略通经籍,不敢以读书人自居。”

“哪里人氏?敢问高姓大名。”

“不敢,扬州会稽人,姓徐名陵,字元大,毕业于会稽讲武堂,侍从贺将军左右。”

傅宠很好奇。他早就听人说过,南阳有个讲武堂,荆州军中的将领有很多人出自讲武堂,精通战斗,所以荆州军战力极强。口耳相传,越传越神,讲武堂已经有些神化,有人说讲武堂出来的都是名将,荆州军中名将如云,根本无法战胜。这也是贺齐入县大半年,他们一直没敢主动惹事的原因。直到不久前,有人从成都回来,带来了更准确的消息,说讲武堂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堂,讲一些基本的战法而已,毕业生也只是粗通兵法,根本算不上什么名将。

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傅宠心里也很好奇。现在眼前就站着一个讲武堂的毕业生,他当然想问问。

“会稽讲武堂?会稽也有讲武堂么?”

“当然有,本郡讲武堂的祭酒是故太尉朱公。”

“当年平定荆州黄巾的朱太尉?”

徐陵笑笑。“大人见多识广。”

傅宠有些窘迫。他再无知,也不至于没听过朱儁的名字。当年黄巾大乱,朱儁率部在南阳作战,威名远播,即使是牂柯也时常能听到。不经意之间,他面前就站了一个朱儁的弟子,让他很是意外。

他没敢问,低下头看贺齐写来的信。信是邓芝以贺齐的名义写的,话不多,只有三项内容:

一是提醒傅宠不要被人所误,关于新政,他如果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可以问送信来的人,也可以派人去荆州打听,顺便看看荆州的新面目。如果嫌路远,去与牂柯毗领的武陵也行。从成都回来的人说新政不好,那他有没有说曹操也在效仿新政?

二是警告傅宠不要轻举妄动,玩弄刀兵。贺齐是百战名将,战无不胜,麾下所领也都是百战精锐,以一当十,几万乌合之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之所以没有开战,是不想多造杀伤,想给你们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若是不知进退,刀兵一起,只怕参与的诸家要从此除名,祖宗不能血食。

三是让傅宠不要寄希望于曹操的援兵。曹操父子都是吴王的手下败将,他们是没有胆量来战的,你们如果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怕是要落空。

邓芝的信说不上委婉,甚至有些盛气凌人,傅宠心里很不舒服。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徐陵,眼珠转了转,将信丢有面前的案上。“贺将军一向如此骄傲吗?我等虽身在山野,却也小有家资,知圣人之礼,并非蛮夷。”

徐陵点点头。“是,龙傅尹董谢,两百年前就是牂柯著姓,被称为义郎,又怎么会是蛮夷呢。只是大人深居简出,视野为群山所蔽,平日所见不过家人、奴仆,难免为人所欺。贺将军并非骄傲,而是气壮,行正义之事,扑讨不臣,无愧于心。”

傅宠怒意上涌。“足下是说傅某夜郎自大吗?”

“岂敢。牂柯傅氏来自河东旺族,见识岂是夜郎王这样的蛮夷可比。”

傅宠再次语塞。南中大姓大多不是本地土著,而是来自中原,尤其是函谷关以东的六国故地。第一批大量进入南中的移民就是六国后裔。他们虽然在南中定居了,却不肯与蛮夷共伍,特别重视祖先。傅家是不是来自河东,他也说不准,先人是这么说的,他也就这么信了,现在被徐陵一句话堵住,倒是无法反驳。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也许徐陵说得对,他们在山里称王称霸惯了,整天面对的不是部曲、奴仆,就是蛮夷,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已经不知不觉的忘了在大山外面还有比他们更强的人。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实际不过是坐井观天,和夜郎王没什么区别。

在贺齐的眼里,他未必就比夜郎王强多少。

傅宠心里很不舒服,既有些沮丧,又有些愤愤。书信也好,徐陵的态度也罢,贺齐都没有将他当作平等的谈判对手,他一直在警告他,威胁他。就算贺齐善战,他也只有一万人,我们却有三万多人,不能战而胜之,难道还不能退守山中?想当年王莽、公孙述的大军都无可奈何,贺齐又能怎样?

知己知彼,傅宠打量着徐陵,换了一副热情地笑脸。“贺将军说,有关新政的事,都可以请教足下。”

“是的,大人有什么疑问,在下会尽力为大人解答。”

“那太好了。”傅宠搓搓手,命人设宴,款待徐陵。“这讲武堂也是新政举措之一,足下又出自讲武堂,不如我们就从讲武堂开始吧。这讲武堂都教一些什么用兵妙法?”

徐陵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对傅宠的心思一清二楚,来之前,贺齐、邓芝就和他交待过了。人都是贪婪的,这些牂柯大族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利益,这一战无法避免。他来傅宠的时候,贺齐也在招集将领议事,部署作战,要给这些山野村夫一个教训。之所以来见,不过是先礼后兵而已。

“讲武堂讲的都是用兵的基本道理,并非什么妙法。大道至简至易,哪里有什么神仙妙法。”

……

“这次作战的任务很简单,两个目的:一是检验全军这半年的休整效果,二是将参战的傅氏、龙氏、谢氏连根拔起,杀一儆百……”

邓芝站在地图前,面对着百余名中郎将、校尉、都尉、军侯热烈的目光,侃侃而谈。在他的背后,挂着一副以鄨县为中心,方圆三十里的地图,地图上详细拒绝着山川河流,甚至包括大大小小的寨子、坞堡。这些是他和斥候营的士卒大半年的心血,还有不少本地山民的协助。有了这些地图,鄨县周围的形势尽收眼底。

包括贺齐在内,第一次看到这些地图的时候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详细的地图绘制。当初邓芝要求他提供人力、物力抚恤附近的山民时,他还有些不情愿,以为这些收买人心的事没什么意义,只会浪费钱,现在才知道这些钱花得值。没有本地人的协助,邓芝和斥候营再能干也无法完成这个工程。

有了之前的心理准备,贺齐此刻表现得很平静,不像众将一般大惊小怪,可他很清楚,有了这些地图的指引,邓芝的那些计划才有实现的可能,这一万精锐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战斗力,如庖丁解牛般击破对手。

“诸君,有一点要事先声明:只诛首恶,不可滥杀无辜,尤其是那些被当作奴隶的蛮夷。南中形势复杂,不仅有大姓,还有很多蛮夷,如果一路攻击前进,我们将步步受阻,别说一万人,就算像南征的秦军一样有五十万人也无法真正平定南中,更别说远征天竺,开疆拓土了。我们不是来夺他们的土地,我们是来解放他们,带给他们文明和富裕,让他们能和我们一起共享圣君的恩泽,共享太平盛世。”

“他们不是蛮夷么?”一个穿着都尉甲胄的将领在角落里喊了一嗓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杀岂不是留下后患?”

邓芝看了一眼那个将领,笑了。“诸君,你们别忘了,南阳当年是楚地,吴会也是越人所居。如果固守那些陋见,在座的一大半都是蛮夷的后裔。论血脉,我们可能和这些蛮夷更近。”



第2177章 邓芝

贺齐麾下将领主要来自会稽,还有一些来自豫章,会稽也好,豫章也罢,都是吴楚故地,就算祖先来自中原,经过这么多年的联姻,早就与当地人分不清楚。更何况麾下有大量的丹阳劲卒,朝夕相处,谁也不会固执的维护华夷之辨,否则别说立功,半夜被人割了首级都有可能。

邓芝来自新野邓氏,这些道理出自他口,入于诸将之耳,简直如山泉直泄,再自然不过,话音未落便引起一片哄笑,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贺齐都露出了笑容。他有些后悔,邓芝一向还是守本分的,并没有主动与邓方接触,这次若被殃及,多少有些委屈。如果荀攸要撤换邓芝,一定要争取一下。荀攸手下的参军虽多,比邓芝强的却不多,万一再闹到吴王面前,就不好收拾了。

就算是使性子也要有分寸,不识大体的将领是不可能独当一面的。

贺齐在暗自思忖的时候,邓芝为诸将讲解了一下南中形势。

南中属边疆,既然在益州也是边陲。这里的形势与中原有很大不同,主要有两点:

一是地形复杂,行军困难,不仅易守难攻,而且几乎不可能赶尽杀绝,这就决定了不仅要有耐心,还要积极主动,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犹豫不决,被动地等待命令。山地战的特点在这里几乎无限放大,一旦散到大山中,很可能要以屯队为单位作战,每一个屯长、队长都要面对敌人,自行决定是战是守,而不是层层上报,等待指示。因此,在战前就要做好部署,每个人都要知道该干什么。

二是族群复杂,不仅有华夷之辨,夷人内部也分不同的种族,有濮有僰,有羌有蛮,究竟有多少,恐怕没有人搞得清。不同的地区又有不同,比如牂柯、犍为就以汉人为主,再往西,犍为属国就是汉夷参半,到了越嶲可能就是以夷人为主了,要面对的对手就是各部夷帅。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但不同中又有相同,那有一点不变,蛮兵是主力。

“关于这些蛮兵,要一分为二的看问题。”邓芝喝了一口水,调整了一下思路。南中与中原形势不同,甚至和武陵不同,作为参军,他很早就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军师荀攸也多次做过指示。大战之前,他要将这些思路传达给这些将领,落实到具体行动中去。“一方面,他们残忍野蛮,我们要小心应付,不能给他们机会,尽可能减少伤亡;另一方面,他们又只是受大族、豪帅驱策的奴仆,作战并非他们的意愿,我们的目标也不是他们。不斩断那些控制他们的手,就算杀再多人,也无法真正解决南中的问题。所以……”

邓芝停了一下,用力一挥手。“我们既要打痛他们,让他们知道与我们作战只有死路一条,又要适可而止,不能肆意杀戮,逼得蛮兵困兽犹斗,徒增伤亡。我们要将他们变成我们的战士,为我们战斗,这样才能越战越强。”他敲了敲身后的地图。“我们不仅需要本地人帮我们绘制这片土地的地图,更需要本地人帮助我们杀掉那些冥顽不灵的豪强,让这里变成和江东一样的王道乐土。”

“好!”一个将领大声应喝,用力鼓掌。大帐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

不出所料,徐陵劝降的任务失败了。

傅宠等人虽然热情,盛宴款待徐陵,又送了丰厚的礼物,却对投降没什么兴趣。贺齐提出的两个要求,他们一个也不愿意答应。从成都返回传消息的人就是各家子弟,他们根本不可能交出来。山里的矿、家里的奴仆都是他们的祖业,更是他们奢华生活的基础,别说放弃,一点损失都不可能。

他们这么说,自然有他们的底气。他们能集结起三四万的部曲、附庸,又熟悉地形,就算正面作战不是贺齐的对手,总能退入山中,固守要隘,和贺齐慢慢地耗,看谁能耗到最后。这几百年来,他们就是这么对付中原王朝的,不管是强悍的秦始皇、汉武帝,还是守文的光武帝,又或者胡作非为的王莽,都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他们有信心再次证明这一点。

当然徐陵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参加了几次宴会,见到了各家家主,与他们谈今说古,说文较武,对他们的性格、能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对各家之间的分歧有所察觉。傅宠等人声势虽大,却不是所有人都支持他们,如今鄨邑实力最强的王氏就一直观望。总体而言,这些人大多见识不广,他们在山里太久了,作威作福多年,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山里,没去过中原,根本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样。

说他们是夜郎自大,一点没有鄙视的意思。对付这样的人也很简单,讲道理是没什么用的,必须先用武力征服,让他们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然后才有可能坐下来谈判。对这一点,徐陵非常有信心,他说傅宠等人似勇实怯,只要让他们意识到双方实力的差距,他们很快就会投降。

傅氏、龙氏、谢氏是主谋者,而傅宠无疑就是这些人的核心。灭了傅氏,就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但贺齐不同意。如果仅从作战来看,灭了傅氏就能取胜,这毋庸置疑,但取胜不代表能长久治安。龙氏、谢氏都参与其事,如果不予以打击,他们就算屈服也是一时的,等大军一走,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因此,最佳的方面应该是只要参与叛乱的一概不放过,区别只在于打击力度,是灭族还是迫降。即使是迫降,也要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感到痛,在可预计的时间内既没有胆量也没有实力再生异心。

邓芝听出了贺齐的杀心,他是铁了心要在鄨县打一场。邓芝没有反对,他只是提醒贺齐,如果要达到贺齐期望的目标,这场战斗的规模会比较大,对兵力的要求也会更多,可能不是贺齐本部能解决的,需要中军提供一部分协助,尤其是娄关方向。他们只是估计曹操不会出兵,但没人敢保证,万一双方僵持的时候,曹操率部赶到,没有足够的兵力应战是不行的。

贺齐爽快的答应了。他请邓芝将作战计划上报中军,请周瑜、荀攸核准,并安排人增援、策应。正好魏延还没走,就让他将这份计划带回去。

邓芝欣然同意。他连夜拟好计划,交给魏延带回去。魏延知道这份计划的重要性,向贺齐、邓芝表示,人在计划在,绝不会泄露。贺齐很满意。他知道魏延跟了周瑜多年,武艺精湛,为人又机敏,远比普通的信使可靠,这份计划由魏延带回去最安全了。

为了表示对魏延的谢意,也顺便向周瑜示好,贺齐款待了魏延一行,并送了一些礼物。礼物不薄,能让魏延等人满意,也不算厚,避免让周瑜误会他有其他想法。山阴贺家虽然不能和舒县周家相提并论,却也是世家,贺齐对这些事务很熟悉,做得很有分寸。

——

不狼山南麓,九仓岭。

魏延勒住坐骑,看了一眼前面被落石挡住的山路,摆了摆手。身后的骑士立刻下马,有的摘下马鞍上的大盾,在魏延身边布防,有的则摘下小盾,冲上两侧的山坡,拉开弓弩,做好战斗的准备。

魏延从马背上摘下一面大盾,交给向导王竹。“保护自己,不要离开我。”

王竹连连点头。他是本地山民,就住在不狼山里,常年在山中打猎、采药,贺齐到鄨县后,他将猎物和草药卖给贺齐军中,比进城卖更划算。半年前母亲生病,是贺齐军中的医匠治好了他母亲的病,他很感激,就加入贺齐部下,成了一个斥候。邓芝绘制地图,他也出力不小。

“除了前面这条大路,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王竹指了指一旁的九仓岭。“上九仓岭,那里有个竹王庙。庙里有人看守,还可以借宿。”

魏延眯着眼睛,盯着岭上隐约可见的屋檐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战马能走吗?”

“能走的,那庙里的竹王很灵的。我阿母就是到庙里求神才生了我。四周的山民大多去那些祭礼竹王,其中有不少是有钱人,常有车马来往。”

“竹王庙有多大,能住多少人?”

王竹想了想。“稍微挤一下,三十人不成问题。大人,你是担心这些人藏在竹王庙?”他看了看魏延身边的骑士,脸色有些发白。如果真如魏延所想,那他们去竹王庙就太危险了。连他在内,他们只有十二个人,要想对付两三倍的敌人,绝非易事。

“除非还有比竹王庙更好的藏身之所。”魏延收回目光,看着前面被堵死的山路。“前天经过这儿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堵上了,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得到的。应该是有人看到了我们的衣甲旗号,知道中军来了使者,故意在这儿截我们。不过,他们这次要失望了。”

骑士们互相看了看,露出会心的微笑。



第2178章 乳虎初啸

贺齐麾下将领主要来自会稽,还有一些来自豫章,会稽也好,豫章也罢,都是吴楚故地,就算祖先来自中原,经过这么多年的联姻,早就与当地人分不清楚。更何况麾下有大量的丹阳劲卒,朝夕相处,谁也不会固执的维护华夷之辨,否则别说立功,半夜被人割了首级都有可能。

邓芝来自新野邓氏,这些道理出自他口,入于诸将之耳,简直如山泉直泄,再自然不过,话音未落便引起一片哄笑,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贺齐都露出了笑容。他有些后悔,邓芝一向还是守本分的,并没有主动与邓方接触,这次若被殃及,多少有些委屈。如果荀攸要撤换邓芝,一定要争取一下。荀攸手下的参军虽多,比邓芝强的却不多,万一再闹到吴王面前,就不好收拾了。

就算是使性子也要有分寸,不识大体的将领是不可能独当一面的。

贺齐在暗自思忖的时候,邓芝为诸将讲解了一下南中形势。

南中属边疆,既然在益州也是边陲。这里的形势与中原有很大不同,主要有两点:

一是地形复杂,行军困难,不仅易守难攻,而且几乎不可能赶尽杀绝,这就决定了不仅要有耐心,还要积极主动,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犹豫不决,被动地等待命令。山地战的特点在这里几乎无限放大,一旦散到大山中,很可能要以屯队为单位作战,每一个屯长、队长都要面对敌人,自行决定是战是守,而不是层层上报,等待指示。因此,在战前就要做好部署,每个人都要知道该干什么。

二是族群复杂,不仅有华夷之辨,夷人内部也分不同的种族,有濮有僰,有羌有蛮,究竟有多少,恐怕没有人搞得清。不同的地区又有不同,比如牂柯、犍为就以汉人为主,再往西,犍为属国就是汉夷参半,到了越嶲可能就是以夷人为主了,要面对的对手就是各部夷帅。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但不同中又有相同,那有一点不变,蛮兵是主力。

“关于这些蛮兵,要一分为二的看问题。”邓芝喝了一口水,调整了一下思路。南中与中原形势不同,甚至和武陵不同,作为参军,他很早就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军师荀攸也多次做过指示。大战之前,他要将这些思路传达给这些将领,落实到具体行动中去。“一方面,他们残忍野蛮,我们要小心应付,不能给他们机会,尽可能减少伤亡;另一方面,他们又只是受大族、豪帅驱策的奴仆,作战并非他们的意愿,我们的目标也不是他们。不斩断那些控制他们的手,就算杀再多人,也无法真正解决南中的问题。所以……”

邓芝停了一下,用力一挥手。“我们既要打痛他们,让他们知道与我们作战只有死路一条,又要适可而止,不能肆意杀戮,逼得蛮兵困兽犹斗,徒增伤亡。我们要将他们变成我们的战士,为我们战斗,这样才能越战越强。”他敲了敲身后的地图。“我们不仅需要本地人帮我们绘制这片土地的地图,更需要本地人帮助我们杀掉那些冥顽不灵的豪强,让这里变成和江东一样的王道乐土。”

“好!”一个将领大声应喝,用力鼓掌。大帐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

不出所料,徐陵劝降的任务失败了。

傅宠等人虽然热情,盛宴款待徐陵,又送了丰厚的礼物,却对投降没什么兴趣。贺齐提出的两个要求,他们一个也不愿意答应。从成都返回传消息的人就是各家子弟,他们根本不可能交出来。山里的矿、家里的奴仆都是他们的祖业,更是他们奢华生活的基础,别说放弃,一点损失都不可能。

他们这么说,自然有他们的底气。他们能集结起三四万的部曲、附庸,又熟悉地形,就算正面作战不是贺齐的对手,总能退入山中,固守要隘,和贺齐慢慢地耗,看谁能耗到最后。这几百年来,他们就是这么对付中原王朝的,不管是强悍的秦始皇、汉武帝,还是守文的光武帝,又或者胡作非为的王莽,都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他们有信心再次证明这一点。

当然徐陵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参加了几次宴会,见到了各家家主,与他们谈今说古,说文较武,对他们的性格、能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对各家之间的分歧有所察觉。傅宠等人声势虽大,却不是所有人都支持他们,如今鄨邑实力最强的王氏就一直观望。总体而言,这些人大多见识不广,他们在山里太久了,作威作福多年,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山里,没去过中原,根本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样。

说他们是夜郎自大,一点没有鄙视的意思。对付这样的人也很简单,讲道理是没什么用的,必须先用武力征服,让他们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然后才有可能坐下来谈判。对这一点,徐陵非常有信心,他说傅宠等人似勇实怯,只要让他们意识到双方实力的差距,他们很快就会投降。

傅氏、龙氏、谢氏是主谋者,而傅宠无疑就是这些人的核心。灭了傅氏,就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但贺齐不同意。如果仅从作战来看,灭了傅氏就能取胜,这毋庸置疑,但取胜不代表能长久治安。龙氏、谢氏都参与其事,如果不予以打击,他们就算屈服也是一时的,等大军一走,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因此,最佳的方面应该是只要参与叛乱的一概不放过,区别只在于打击力度,是灭族还是迫降。即使是迫降,也要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感到痛,在可预计的时间内既没有胆量也没有实力再生异心。

邓芝听出了贺齐的杀心,他是铁了心要在鄨县打一场。邓芝没有反对,他只是提醒贺齐,如果要达到贺齐期望的目标,这场战斗的规模会比较大,对兵力的要求也会更多,可能不是贺齐本部能解决的,需要中军提供一部分协助,尤其是娄关方向。他们只是估计曹操不会出兵,但没人敢保证,万一双方僵持的时候,曹操率部赶到,没有足够的兵力应战是不行的。

贺齐爽快的答应了。他请邓芝将作战计划上报中军,请周瑜、荀攸核准,并安排人增援、策应。正好魏延还没走,就让他将这份计划带回去。

邓芝欣然同意。他连夜拟好计划,交给魏延带回去。魏延知道这份计划的重要性,向贺齐、邓芝表示,人在计划在,绝不会泄露。贺齐很满意。他知道魏延跟了周瑜多年,武艺精湛,为人又机敏,远比普通的信使可靠,这份计划由魏延带回去最安全了。

为了表示对魏延的谢意,也顺便向周瑜示好,贺齐款待了魏延一行,并送了一些礼物。礼物不薄,能让魏延等人满意,也不算厚,避免让周瑜误会他有其他想法。山阴贺家虽然不能和舒县周家相提并论,却也是世家,贺齐对这些事务很熟悉,做得很有分寸。

——

不狼山南麓,九仓岭。

魏延勒住坐骑,看了一眼前面被落石挡住的山路,摆了摆手。身后的骑士立刻下马,有的摘下马鞍上的大盾,在魏延身边布防,有的则摘下小盾,冲上两侧的山坡,拉开弓弩,做好战斗的准备。

魏延从马背上摘下一面大盾,交给向导王竹。“保护自己,不要离开我。”

王竹连连点头。他是本地山民,就住在不狼山里,常年在山中打猎、采药,贺齐到鄨县后,他将猎物和草药卖给贺齐军中,比进城卖更划算。半年前母亲生病,是贺齐军中的医匠治好了他母亲的病,他很感激,就加入贺齐部下,成了一个斥候。邓芝绘制地图,他也出力不小。

“除了前面这条大路,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王竹指了指一旁的九仓岭。“上九仓岭,那里有个竹王庙。庙里有人看守,还可以借宿。”

魏延眯着眼睛,盯着岭上隐约可见的屋檐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战马能走吗?”

“能走的,那庙里的竹王很灵的。我阿母就是到庙里求神才生了我。四周的山民大多去那些祭礼竹王,其中有不少是有钱人,常有车马来往。”

“竹王庙有多大,能住多少人?”

王竹想了想。“稍微挤一下,三十人不成问题。大人,你是担心这些人藏在竹王庙?”他看了看魏延身边的骑士,脸色有些发白。如果真如魏延所想,那他们去竹王庙就太危险了。连他在内,他们只有十二个人,要想对付两三倍的敌人,绝非易事。

“除非还有比竹王庙更好的藏身之所。”魏延收回目光,看着前面被堵死的山路。“前天经过这儿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堵上了,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得到的。应该是有人看到了我们的衣甲旗号,知道中军来了使者,故意在这儿截我们。不过,他们这次要失望了。”

骑士们互相看了看,露出会心的微笑。22

第2179章 新星

魏延监视着龙宝子等人清障,又命王竹赶去竹王庙,将庙里的庙祝、杂役和两个巫女引了下来,带着龙宝子留在庙里的酒食。

正如王竹所说,这个竹王庙香火不错,庙祝肥头大耳,看起来很富态,只是现在有些紧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油汗,怎么擦也擦不掉。几个杂役则有些惨,身上都有伤。王竹说缺了一个少年,据说是病死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死的,没人敢说。

魏延注意到,那两个巫女总是偷偷地看龙宝子,眼神凶狠。他心里有了数,让庙祝带着杂役一起去干活,留下了两个巫女,稍一打听,就问出了原委。

那个少年是傩戏时扮演竹王之子三郎的,长得俊俏,被龙宝子看中了,逼他侍寢。但少年发誓侍神,不肯受辱,结果被龙宝子活生生打死了,尸体就扔在山后。庙祝是被龙家供养的,自然唯龙宝子之命是从,几个杂役是奴隶,也没资格说话,一开口就被龙宝子抽了一顿鞭子。她们和那少年一样,是侍奉竹王的人,一心想为少年报仇,只恨力量不足。

魏延很奇怪。牂柯和武陵一样,巫风浓厚,竹王更是牂柯很重要的神明,到处都有竹王祠,这龙宝子哪来的胆,居然敢在竹王祠乱来,还让侍神的人陪寢?

巫女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龙家这些年虽然也给香火钱,却没来祭祀过竹王。

魏延心中疑惑,觉得这事有深究的必要。他将龙宝子叫了过来。龙宝子虽说在龙家只是小角色,却也是衣食无忧的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今天运气不好,踢了石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刚干了一会儿活就累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被魏延叫来问话,他倒是满心欢喜,只想多歇一会儿。对魏延的问题,他几乎没有犹豫,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不仅是龙家,其实牂柯几个大族都不信竹王以及其他巫鬼。牂柯与其他郡不同,早在明章之世,就有毋敛人尹珍远赴中原求原,拜在汝南大儒许慎门下学习五经,从此信奉儒学,不语怪力乱神。之所以还出钱供养竹王庙,是因为部曲、奴隶信奉竹王,尤其是奴隶。南中大姓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以同族为奴,以免内讧导致力量分散,为人所趁,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不以汉人为奴,奴隶都以蛮夷为主,汉人充当部曲。奴隶信竹王,大姓供养竹王,让竹王为自己代言,有利于安抚奴隶,让他们不敢反抗。

至于他自己。他对竹王没什么尊敬可言,又奉命在这里埋伏,穷极无聊,生了色心,这才对扮神的少年和巫女下手。他原本准备离开的时候连这几个杂役、巫女一起杀了,到时候再安排人就是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被魏延击败,这才落到这一步。

听完龙宝子不以为然的自述,魏延想起了邓芝动员诸将时说的话,感受更深。他和邓芝都是南阳人,邓芝年长他几岁。邓芝有荀攸身边实习的时候,他也在周瑜身边做侍从,有同郡之谊,两人相处还算不错,对对方的学识能力都很清楚。可是从邓芝的表现来看,这两年做贺齐的参军,见识大涨,他已经打破了固有的成见,发现了汉人大姓和本地蛮夷之间的分歧,也看到了蛮夷的潜力和对大军征伐的影响。

相比之下,龙宝子这些本地大族还没把蛮夷当回事,有着强烈的优越感,对新的形势变化一无所知,简直是坐在柴薪上玩火。

魏延没说什么,让龙宝子回去继续干活。

为了活命,龙宝子等人很卖力,用了半天时间,清理出一条能走马的小路。魏延信守承诺,不杀他们,但他也不能放龙宝子走。他让人把龙宝子等人绑起来,交给巫女和杂役看守,庙祝则被他带走,充当向导。

分别之前,他与两个巫女道别,说了一句刚学的蛮语:“竹王保佑你们。”

两个巫女心领神会,回了一句。“信神的人必有福报,亵神的人必遭天谴。”

——

魏延昼夜兼程,赶回中军,向周瑜、荀攸详细汇报了整件事的经过。他建议重视邓芝的意见,调整对蛮夷的政策,不仅要给他们带来利益,更要尊重他们的信仰,以便更好的将他们从大姓的控制下争取出来。

没有尊重,哪来真正的信任?

周瑜、荀攸很惊讶。魏延击败龙宝子也就罢了,这只是正常发挥,虽然是第一次行动,但多年的训练已经为了他打下了坚实的战术基础,再加上有经验丰富的骑士为伴,只要他不固执己见,自以为是,做到这一点并不难。让他们惊讶的是魏延颇有政治头脑,能从细微之中看出问题,并与邓芝的观点结合起来,提出新的看法。

“小子,想做参军么?”荀攸摸着胡须,半开玩笑的说道:“你这可是抢参军们的活啊。”

周瑜笑而不语。魏延有点尴尬,连忙推辞。“军师,这可都是邓伯苗的意见,我只是转述一下罢了。”

“就因为邓伯苗是南阳人,你想帮他?”

魏延连连拱手。荀攸大笑,拍拍魏延的肩膀,对周瑜说道:“都督,这样的好苗子,应该送到吴王身边锻炼几年,纵使不及陆议,也当与朱然抗行。”

周瑜心领神会。作为军中九督之一,他有向孙策推荐好苗子的责任。如果将人才都留在自己身边,有培植私人力量的嫌疑,容易引起猜忌。对魏延来说,到孙策身边也能涨见识,将来的成就更高,对荆州系的壮大也有好处。

“文长,军师可难得这么夸人。这一战结束,你就去建业报捷吧。”

魏延大喜,躬身应喏。

周瑜和荀攸研究了贺齐的作战计划后,予以批准,将亲自负责对娄关方向曹军的阻击。与此同时,荀攸下达命令,要求邓芝就对蛮夷归化做出详细论说,届时将抄发全军,作为一项基本政策实施。

一手要剿,一手要抚,两手都要硬,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

得到周瑜的回复,贺齐放了心,接连两次警告傅宠,语气一次比一次强硬,勒令傅宠限期投降。与此同时,邓芝也将新政的主要内容教给依附的山民,让他们四处传播,让普通百姓明白这次进攻是针对大姓,他们奉吴王之命,行王者之征,是为普通百姓的福祉而来。

一时间,鄨县议论纷纷,莫衷一事,不仅普通百姓对大姓的宣传有了怀疑,大姓的部曲、奴隶也开始动摇起来。且不论贺齐是不是真的王者之师,但他对待普通百姓的确要比当地的大姓好一些,这是很多人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就在这时,贺齐将带回营中救治的几十个蛮兵放了回来。这些蛮兵奉命攻击贺齐的大营,结果被射倒在大营前,他们所效力的傅家慑于贺齐营中的弓弩强劲,不敢去救他们,让他们在大营前等死,反倒是贺齐派人将他们带到大营里,治好了他们的伤。

这十几天,他们不仅见识了医匠的高超医术,还见识了贺齐的实力,不论是军械装备还是训练水平,都不是他们能对抗的。既然贺齐不是针对他们而来,他们为什么还要拼命?

熟人的话最可信,这十几个蛮兵被放回去之后,就像十几块巨石落入水中,一下子扰乱了傅宠的军心。傅宠虽然很快将这十几个人控制起来,又极力辟谣,勒令军中禁止讨论这个问题,却已经无法控制舆论。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觉得身后有无数凶狠的目光在看他们,脊梁骨总是凉嗖嗖的。

傅宠不敢再等,又不愿意就此投降,他决定退回自家的寨子自守,暂避贺齐的锋芒。他已经意识到,这次面对的吴军与以前的所有敌人都不同——不管是王莽还是公孙述,都没有人会把蛮夷当人,甚至挑动蛮夷来对付他们——在弄清楚对方真正的实力之前,还是保守一些为好。

但贺齐并不打算这么放过傅宠等人。发觉傅宠等人有撤退的迹象,他立刻发起了进攻。

在挑选出来的上百名汉蛮士卒“王者之师,解民水火”、“汉蛮平等,翻身作主”的大声呐喊下,两千先登精队悍然杀进了傅宠的大营,武刚车被推到阵前,全力发射,密集的箭雨射得傅宠的部下抬不起头,手持大斧、砍刀的士卒如墙而进,迅速攻破了傅宠的营门。

在汉蛮双语的阵前动员下,傅宠以蛮夷为主体的部曲心无斗志,纷纷溃败,只有以家族子弟为主体的亲卫营还要奋战,但他们远远不是以贺齐所领江东兵的对手,迅速被击溃,伤亡惨重。

见形势不妙,傅宠只得弃营而走。他只剩下一个希望,回到寨子,据险而守,然后再和贺齐谈判。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愿望已经成奢望。他刚逃出大营不足二十里,就在一个叫作火石坝的地方被拦住了去路,一队步地当道立阵,两侧山坡上箭如雨下,傅宠无路可走,惊骇莫名,满腔的愤慨还没出口就被两枝弩箭射中,翻身落马。

他至死也没搞明白,贺齐的部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第2181章 唯才是举

战船溯水而上,赶到娄关。

曹操站在战船上,仰望两侧逼来的山峰,感慨万千。娄山层峦叠障,山峰耸峙,易守难攻,北坡更是陡峭,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若无戏志才提醒,在此建关,一旦周瑜攻占此处,成都平原的大门就算敞开了。

“志才虽殁,德泽犹在。”曹操背着手,一声长叹。

“是啊,戏君行事虽不羁,却有过人之处,若非在此筑关而守,被攻灭的就不是傅宠等人了。”夏侯惇更是感慨,摇头叹息,独目中露出一些歉意。当初曹操重用戏志才时,他还不太支持,现在戏志才死了,他才意识到戏志才的价值。

曹操转头看了夏侯惇一眼,欲言又止。夏侯惇来迎接他,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傅宠等人被贺齐击破,全军覆灭,三万多人被一万多人击败,而且是近乎全歼,这件事对夏侯惇的冲击很大,短短的半天时间,他已经为此感慨了三次。

“元让,傅宠等人是不是言过其实了,也许他们并没有三万人?一万人击败三万人倒不意外,全歼未免夸张。纵使丹阳兵精锐,也不至于如此悬殊吧。”

夏侯惇点头道:“大王言之有理,军中夸耀战功,以一当十也是常有的,只是凡战当谨慎,不得不防。贺齐所领的不仅是丹阳兵,更是跟随他多年的丹阳精锐。吴国君臣崇尚练兵,这兵练与不练,区别的确很大,再加上军械的差距,蛮兵虽然悍勇,却不是他们的对手。”

曹操沉吟不语。他觉得夏侯惇说得有道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但战士是否训练有素,器甲是否精良,却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在这些方面,江东军无疑有着明显的优势。即使以他这几年的经验来看,严格的训练和优良的军械也能将战力提高数倍,如果到了山里,受地形限制,兵力铺展不开,个人优势会更加明显。如果将领指挥得当,以一破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击败周瑜就更难了。未战先怯,尤其是夏侯惇这样的大将有了畏敌心理,这战还怎么打?

曹操想了很久,缓缓说道:“元让是建议据险而守吗?”

夏侯惇没吭声,独目眨了眨。他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他知道曹操不会答应。他已经和曹仁商量好,要南北夹击,又亲率大军至此,自然不会不战而走。但他的确对进攻不抱希望,据险而守,或许能挡住周瑜,主动进攻的胜算实在太渺茫。

“那个使者叫什么?”见夏侯惇不说话,曹操换了个话题。

“叫费诗,字公举,是犍为南安人。”

“犍为人啊,很好。”曹操点了点头,欣慰地拍拍夏侯惇的手臂。他称王益州,需要得到本地人的支持,诸将之中以夏侯惇的学问最好,最擅长与读书人打交道,在擢用本地士人方面也最有成效。领犍为太守后已经推荐了好几个犍为士子到成都任职,现在又来了一个费诗。

夏侯惇见状,拱手道:“大王,费诗就在船上,不如由他当面向大王禀报。”

曹操笑了,点头答应。夏侯惇打了个手势,亲卫转身去了,时间不长,费诗快步走了上来,躬身一拜。曹操打量着费诗,也暗暗点头。这个年轻人虽然看上去并不威猛,但步履轻快,神情不卑不亢,声音也很好听,一看就与众不同。最重要的是他眼睛里有一种渴望建功立业的热情,朝气勃勃,充满自信,这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公举,辛苦了。”曹操伸手虚扶。

费诗很意外,打量着曹操,见曹操服饰简易,笑容随和,并无王者的矜持,却自有三分洒脱,莫名对曹操多了几分好感。都说曹操是阉竖之后,为人猥琐,看起来并非如此。

“犍为郡吏费诗,见过大王。”

“公举,说说你有鄨县的见闻吧,孤很是好奇。不用急,到娄关还有一段距离,你慢慢讲。”

“喏。”费诗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他随夏侯惇赶到娄关后,得知夏侯惇有意联络鄨县大族,就主动请缨,到鄨县联络王傅诸家,本以为能给周瑜、贺齐制造一点麻烦,没想到贺齐快刀斩乱麻,用了半个多月布局,一战全歼傅宠等人,战事进展太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离开鄨县之后,赶回娄关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如何才能击败贺齐,击败周瑜?他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有把握的办法。但他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不施以援手,坐视鄨县大族被贺齐制服,贺齐就能心无旁骛的进攻娄关,有了本地汉蛮百姓的协助,即使娄关险要也难保万全。

曹操静静的听着,不时的问一句。费诗没有亲历战场,有很多分析、猜测之语,但这些分析、猜测都是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上的,并非信口胡说。这让他相信了费诗所言的同时,也对费诗思维的敏捷和严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的口才。

不过,他更意外的是费诗的建议。费诗是夏侯惇推荐的,但费诗的建议却与夏侯惇相反。

“公举,你建议进兵鄨县,声援鄨县大族?”

“是的。”

“那可与你的郡将相左啊。”曹操看向夏侯惇,似笑非笑。“你们这是考校孤吗?”

夏侯惇也笑了。“大王,我虽不赞同公举的意见,但不妨作为一种选择,唯大王所取。”

曹操点点头。“也好,公举,你说说你的理由。”

费诗再拜,停顿了片刻,将自己的理由说了一遍。“大王,南中多山,险要处处皆是,据险而守,纵有十万大军也无能为。只是傅宠三人轻敌,一战皆殁,人心惶惶,如无强援,恐难坚守。此其一也。贺齐善于取悦百姓,一旦全取鄨县,从汉蛮百姓中挑选精锐,来攻娄关,则鄨县之人力、物力,皆为贺齐所有,娄关难守。此其二也。纵使夏侯府君和张将军善战,娄山险固,贺齐不来攻,举兵南下益州,安南将军难当其锋,挥兵西进,则越嶲必为所破,五尺道一断,南中非大王所有。江东兴工商,金铜奇缺,而南中多产金铜,一旦为周瑜所得,于大王不利。此其三也。有此三者,则大王不能不救鄨县。”

曹操点头不语,辛评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江东缺金铜?有家人在江东经商?”

费诗看了辛评一眼,躬身施礼。“董卓乱政之前,天下便有钱荒,如今孙策重工商,利行天下,钱荒自然更加严重。此乃常理,何必问于商贾?”

辛评被顶了一句,脸色有些不悦,正准备说话,曹操不动声色的摆摆手,声音虽然不大,但意志却有坚决。“公举所言有理,鄨县不得不战。仲治,公举去过鄨县,熟悉地形,就让他在军师处做个参军吧。”

辛评虽然不喜费诗为人,却不敢违逆曹操,只能点头答应。曹操又看看费诗。“犍为多才俊,你可有熟识的,不妨一起请来。”

“有倒是有一个,不过此人不好学问,行事有些粗疏。”

“无妨,只要有才能就行。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犍为武阳人杨洪,字季休,现在郡中为吏。”

“有这个人吗?”曹操问夏侯惇道。

“有的,诚如公举所说,此人不好学问,行事有些粗疏,不过为人至孝,处事至公,也是可用之才。”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一趟娄关,孤看看他。”

“喏。”

——

汝南,葛陂。

孙策在水榭之上,缓缓的盘着拳。早春三月,正午的阳光普照,春风拂面不寒,他脱了厚重的外衣,只穿了一件窄袖贴身的春衫,干净利落。

陆逊——曾经的陆议——站在一旁。他刚刚从吴县省亲回来,月余不见,他多了几分内敛,少了些锐利,拱手而立,温润如玉,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刚刚指挥大军杀敌天子落荒而逃。

“为什么改名?”孙策收了拳式,不紧不慢地说道。得知陆议改名陆逊,他惊讶了好一会儿。

陆逊躬身一拜,笑道:“家从大父云,言多必失,当慎言慎行,以逊守道。”

孙策哼了一声,又道:“陆祭酒也知道言多必失?他最近和盛宪、管宁打笔墨官司可起劲得很呢,老当益壮,有廉颇之勇。”

陆逊忍着笑。“那也是秉承大王教训,不得不然。理不辩不明嘛。且吴郡是大王本郡,若是别人打上门来,身为吴郡郡学祭酒,他自然不能坐视。”

“话虽如此,也不能闹得太过份。”孙策苦笑,双手叉腰,远眺葛陂风光。

陆逊回吴郡省亲,孙尚香与他同行,一起回吴郡拜见母亲吴夫人,陆康后来便登门提亲,吴夫人也同意了,举行了定婚仪式,陆康一下子战斗力爆表,不仅和管宁开杠,连盛宪都挨了他的骂,说他们整理的王充遗著《论稀》里有私货,盛宪等人将自己的想法掺入注中,篡改了王充的原意。盛宪原本也不是一个老实人,但听说陆家与孙家结亲了,不敢放肆,托虞翻来问,这次论战是不是孙策授意的。

孙策无奈,不得不请蔡邕出面,通审全书,写出审核意见。不审还好,一审却审出了麻烦。



第2182章 学术与政治

蔡邕审核了《论衡校注》后,指出了多达一百多处的错误,包括漏字、衍字,或者注解失误,他用词很委婉,但结论却很诛心。他认为这部《论衡校注》既不够严谨,也没什么新见,不仅没能体现出王充思想的精髓,反倒多了一些因循守旧的谬见。

蔡邕最后给出一个建议:重新校注。

蔡邕的审核意见就在孙策手中,但他迟迟没有对外宣布,只让张纮、虞翻两人看了。结果虞翻当时就火了,说蔡邕这是故意的,因为他指出的漏字、衍字大多出自他提供的部分,那部分原稿就有大量的涂改,是王充的原文,还是他的手笔,谁也说不清楚。现在他用这些无法辨别真伪的稿子来批评盛宪等人的工作,自然是别有用心。

目的很明确,他们想争夺富春一带玉器研究项目的控制权,至少要分一杯羹。这个研究项目规模大,投入也大,又涉及到为江东人正名,可想而知,必然是眼前有利,将来有名的大事,但凡有点实力的学者都不会甘心置身事外。

蔡邕本人还有著史的任务,未必能抽出时间来,但挂个名,或者安排几个襄阳学院的教席或者学生来参与这个项目是没有问题的。至于陆康,他认为这是吴郡的事,只能由吴郡郡学来主持,不想让会稽人也插一脚。他不好从正面拒绝盛宪,只好先质疑盛宪的学问。

事实上,《论衡》这部书的原稿不全,错误在所难免,盛宪等人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看不到成绩,却盯着缺点不放,这是故意挑事。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度,那蔡邕所著的史书可指摘处更多,陆康所著的文章也并非无隙可击,大家都差不多。

虞翻有些上纲上线,但他的推测不无道理。读书人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有私心,有贪欲,名和利,他们都想要,何况这又是一项可能改写华夏史的重大工程,谁也不想做局外人。陆康如此,蔡邕如此,盛宪也如此,甚至虞翻也不例外。项目的总负责人迟迟未定,就和他们之间的博弈有关。

孙策因此很头疼。他见识很高明,但学问有限,没有能力与这些大儒辩论,也不想参与其中。以政治手段解决学术问题是他极力避免的事,汉代的两次学术会议都因为政治成份过浓,严重削弱了学术含金量,最后使学术僵化,也掘了王朝根基,一步步走进死胡同。

富春、余杭一带的史前文明,并不会涉及新帝国的根基,最多不过是给脸上贴贴金而已。如果按照孙家是孙子后人的说法,孙家的龙兴地应该是齐鲁,与吴郡有什么关系?江东人扯虎皮做大旗,要搞捆绑销售,借他立国的机会,提升江东的地位。

他因此对陆康有些怨念。吴会一体,就算要斗也应该一致对外,你现在搞盛宪,不是内讧么?

陆逊笑笑。“大王,这件事可能还有些隐情。”

孙策转头看着陆逊,思索了片刻。“说来听听。”

“大王可知天师道有人来了江东?”

“天师道?”孙策警惕起来。天师道和曹操瓜葛太深,天师道的人出现在江东,很可能兼作细作。现在又参与到学术讨论中,不能不防。

“去年春天左右,有一个叫王稚的人出现在建业,后来又去了吴郡,经常参与一些学术讨论,就是他首先提出了对《论衡》及王仲任本人的质疑。原因也很简,天师道是信鬼的,而《论衡》却认为鬼是妖,与人无关,天师道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还有这种事?”孙策既好奇,又不安。王稚到江东这么久,又引发这么多事,怎么郭嘉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过想想也是,郭嘉最近的心思全在战场上,大概没多少精力来注意这些学术讨论,况且他一向主张学术自由,不要过多干涉。王稚虽然有天师道的身份,但他只是参与学术讨论,并未进行其他的破坏活动,一般也不会引起刺奸营的特别注意。

“王稚在哪儿?”

“他随我来了建业。”

孙策瞅瞅陆逊,陆逊笑了。“他主动见我,自然是想见大王,所以我便将来带到建业来了。大王如果想见,随时可以。”

孙策点了点头。王稚主动去见陆逊,请他引荐,自然是想谈一谈。这么说,天师道与曹操的关系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固,可能有望观的想法。张鲁做了巴郡太守,发动板楯蛮作战,极大的影响了汉中战场的平衡,黄忠到现在还没能突入汉中平原,还需要荆州运送粮草辎重,随着战线的延伸,又是逆流而上,负担很重。如果能与天师道取得联系,汉中战场也许会有所突破。

不过,城下之盟绝非上策,王稚有恃无恐,结盟并非易事。

“伯言,对汉中战场,你有什么意见?”

“大王,法正在关中光风作浪,如果他们控制了关中,与益州相呼应,再得到凉州的支援,必成心腹之患。臣以为当先取汉中,断绝关中与益州的联络。天师道想两面逢源,大王不妨宣扬其事,令曹操、吴懿与张鲁生隙,再各个击破。此外,马超既已归附,不妨使马腾率部由武都入汉中,威胁汉中西境,令吴懿首尾难顾。若能命周都督牵制住曹操主力,令其不能北上,则又由多三分胜算。”

孙策欣慰地点点头,示意陆逊继续说。陆逊回吴郡省亲一次,不仅是改了名这么简单,短短一个多月,他又深沉内敛了许多,但眼光依旧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整个形势的要害。

英雄所见略同。历史上的周瑜也曾提出类似的建议,只可惜英年早逝,没有机会实施。

在孙策面前,陆逊无须掩饰,侃侃而谈,依稀又看出几分锋芒。他提议孙策本人进驻洛阳,命孙翊、钟遥入武关,鲁肃溯河而上,夺河东、冯翊,强取关中,中分天下,特别是将曹操封锁在益州,让他无法染指关中和凉州,坐以待毙。

孙策苦笑了一声。“伯言,你这一计虽好,却难以执行,冀州的谈判不顺利,恐怕要生变故。”

冀州的谈判本来很顺利。蒋干传回消息说,袁谭已无战意,一心求和,只是冀州世家不甘心就此放弃,一直从中作梗,希望能迫使孙策让步,保留他们的产业,特别是土地。

河北人对土地非常执着,宁可放弃一部分工商利益也要保住土地,让谈判陷入了僵局。

土地是底线,是原则,不能打破,否则新政就成了水月镜花,无从谈起。况且孙策也不觉得冀州世家有资格和他讨价还价,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而已。

可是在控制冀州之前,出兵关中显然不太现实,至少不可能全力以赴。

陆逊皱了皱眉。“那就只能先取汉中了。”

孙策不置可否。他安排陆逊暂时留在身边,正好带一带甄像、陆绩等人,同时协助郭嘉处理一些事务。战线太长,郭嘉忙不过来。军师处的参军虽多,和陆逊、诸葛亮一样的干才却难寻,大部分担子都压在郭嘉一个人肩上。

陆逊领命,前去与郭嘉见面。刚出门,陆绩就捧着几份文书匆匆进来。陆逊见了,连忙让在一边,躬身行礼。他比陆绩大五岁,但辈份却小一辈。陆绩泰然自若的接受了陆逊的礼,点点头,说了一句“回头再聊”,脚步不停,径直上楼,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长辈的矜持。

一旁的执戟卫士看在眼中,忍不住想笑。陆逊也有些尴尬,只好佯作不见,沿着曲廊向军师处的小楼走去。走了没几步,便看到郭嘉与荀彧两人并肩站在廊上,正说着什么。陆逊停住脚步,远远地站着。

荀彧看得分明,提醒背对陆逊的郭嘉。郭嘉回头看了一眼,招了招手。荀彧拱手作别,临行前又看了陆逊一眼。陆逊看得分明,却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走到郭嘉面前,躬身行礼,又说明孙策的安排。

郭嘉拍拍栏杆,轻笑道:“这个名改得好,少了几分火气。伯言,陆祭酒对你期望甚高啊。”

陆逊淡淡地说道:“论学问,从叔天赋在我之上。论用兵,我可能略胜一筹。”

郭嘉“噗嗤”一声笑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虽改名,却没改性,还是英气逼人。”他顿了顿,又叹道:“这才对嘛,年纪轻轻的和光同尘,有什么意思。况且陆祭酒也是言行不一,要你谦逊,自己怼起人比谁都狠。”

陆逊无语。郭嘉可以调侃陆康,他却不能说一个字。

“走吧,去军师处熟悉一下情况。最近收到的情报有些多,益州周都督那边蓄势待发,冀州蒋子翼那里暗流涌动,幽州太史子义厉兵秣马,关中更是吵成了一锅粥,我这段时间睡都睡不好。唉,想当初你和孔明在的时候多轻松,现在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比得上你们的。”

郭嘉一边说,一边领着陆逊进了军师处的小楼,沿途几个参军听得分明,眼神顿时有些不善。陆逊看得清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默默地跟着郭嘉走进大厅。

郭嘉拍拍手。“都把手上的活放一放,过来见见陆都尉,看看真正的军师应该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数十道犀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全落在陆逊脸上。

陆逊面无表情。



第2183章 不如一鹗

孙尚香蹑手蹑脚的上了楼,伸长脖子,看向北侧的军师处小楼。

孙策看见了,却没说话。他将手里的公文看完,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陆绩坐下。陆绩一点也不意外,应了一声,便提起衣摆入座。

“听郭祭酒说,你最近在读《荀氏易传》?”

“是,臣想研习易学。”陆绩顿了顿,又道:“《荀氏易传》流布甚广,精通者亦众,容易入门。”

孙策嗯了一声。《荀氏易传》是荀淑所著,由荀爽发扬光大,如今又由荀悦批注,印行天下,中原研习者很多。荀氏三代人的努力,让荀氏易学在学林中站稳了脚跟,就连虞翻有一段时间都对荀氏易入迷。不过虞翻现在已经不就易而论易,他有更大的想法。

陆家并不以习易著称,陆康本人对易学的了解就非常有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的胡搅蛮缠绕住。陆绩研习易学,而且是在学风已经转变,很多人都在重新审视六经,一心想创立新学的情况下,让孙策有些搞不清他的用意。今天正好有机会,他想问问陆绩本人。

陆逊在军师处受到围攻,陆绩这个叔叔不可能不关心,正好在这里等结果。

“为什么啊?”

陆绩眉心稍皱,思索了片刻。“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有趣。”

“有趣?”

“易为六经之首,为易作注者代不乏其人,但众说纷纭,并无定论,有的甚至截然相反。臣想搞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能搞明白不同时代的易学流变,也许能从中揣摩到前贤的所思所想。”

孙策不禁笑了一声。看来这小子和孙匡一样,就是喜欢读书。他们不用为生计犯愁,衣食无忧,学什么,读什么书,也不需要考虑有利无利,只问有趣无趣。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你有心学问,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耽误了时间。你把手头的事交接一下吧,想回吴郡还是游历天下,你自己看着办。”

“谢大臣。”陆绩躬身一拜。他抬起头,偷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孙策说道:“有事要问我?”

“是的,臣斗胆,想向大王请教两个问题。”

“说。”

“大王对易学如何看?”

孙策沉吟良久,还是摇摇头。“我对易学没研究,不敢误人子弟,要不然陆祭酒打上门来,我可承受不起。”

“那臣还有一个问题:天究竟有多高,地究竟有多厚?”

孙策眼皮一挑,打量着陆绩,忍不住笑出声来。“为父报仇?”

“不敢。”陆绩也笑了。“家父已经忘了此事,臣却好奇得很,很想知道答案。徐大师曾提过一个测量地厚的方案,据说得出的结果是地为圆球,周六万七千余里,但天有多高,他却从来没说过。”

“你对徐大师的文章也感兴趣?”

“是的,他写的文章,臣都细细研读过。”

孙策很满意。随着研究的深入,徐岳写的文章越来越晦涩难懂,连他都不怎么爱看,陆绩居然有这么浓的兴趣,可见还是有些天赋的。史书上说,陆绩一生仕途不得志,后来还被贬到郁林郡,三十多岁就死了,死之前留下一个诅咒孙吴的预言,居然还应验了。至于是碰巧还是真的学易有所成就,那就不清楚了。

不过就现状来看,此人性情有些孤僻,还有些钻牛角尖,确实不适合从政,做学问更适合他。

“公纪,看了那么多徐大师的文章,你现在相信大地是圆还是方?”

“臣曾至东海,亲自验证过,从实践到数学推演,地圆说都比地方说更合理。”

“既然如此,你说的天是哪个天?是你看到的蓝天,还是日月众星所在的天?这可不是同一个天。”

“这……这不是同一个天?”

孙策嘴角微挑,笑容狡黠。“公纪,你想研习易学,可不能只盯着简册,还要看古人所看。古人没有六经,他们看什么?无须是头顶的天,脚下的地而已。”

陆绩若有所悟,久久不语。这时,孙尚香走了过来,坐在孙策身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王,别谈天说地了,快去看看吧,军师处好像出事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能出什么事?”孙策白了她一眼。“他们还能将伯言吃了?”

“不是,他们那么多人,我担心伯言……”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孙策拍拍孙尚香的手,让她稍安勿躁。他就不担心陆逊。说实话,这个时代能和陆逊较量的人屈指可数,其他人都不够看,而这些人眼下都不在军师处。他把陆逊从前线调回来,不仅是为了锤炼陆逊,平衡各派系的力量,也是希望陆逊能打压一下军师处的汝颍系力量。

军师处素来被汝颍系把持,尤其是诸葛亮、陆逊、朱然外放后。荀彧虽然没有正式入职,但他的到来也让汝颍系的心气儿更加高涨,无数汝颍士子加入军师处,汝颍系的力量迅速膨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论人才数量,真没有哪个地方能和汝颍相提并论,再加上郭嘉这个汝颍人主持军师处,汝颍系的壮大在所难免。相比于战场,军师处的平衡更迫切。

把陆逊调回来,震慑军师处的汝颍士子,逐步引入江东士子,与汝颍系形成平衡,这才是他调回陆逊的真正目的。在这时候让孙尚香与陆逊定婚,也是为陆逊背书。

在这种情况下,谁敢对陆逊不利,谁能对陆逊不利,上前围殴么?

坐在对面,正在沉思的陆绩听了孙策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明显轻松了很多。

——

陆逊静静地坐着,低眉顺眼,拿起面前的一份军报,轻轻丢在一旁。

“下一位。”

大厅里鸦雀无声,数十名汝颍系的参军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却没人敢再上前。他们大多是新入职的汝颍人,对荀氏兄弟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荀衍死于与陆逊对阵,汝颍系出一个名将的希望中途夭折,让不少人对陆逊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早就想刁难一下他。

但事实证明,他们根本不是陆逊的对手,几番论战下来,他们和荀衍一样,输得一败涂地,几无还手之力。不少人气得脸色通红,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上前打陆逊一顿,但是看看远处水榭,看看外面全副武装,倚着栏杆聊天,不时瞥一眼的羽林卫,他们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

真要动了手,开了全武行,或许吴王不会说什么,三将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一些非汝颍系的参军站在外围,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汝颍系在军师处横行惯了,今天却被陆逊一个人横扫,实在是大快人心。一些汝颍系的老人互相看看,苦笑不已。他们在军师处时间比较长,见识过陆逊的厉害,没敢轻举妄动,但陆逊的表现还是出乎他们的预料。在战场上历练了两年的陆逊就像一把淬过火的宝刀,无坚不摧。

有老成的人已经意识到了孙策召回陆逊的用意,知道汝颍系独霸军师处的时光结束了,汝颍系将迎来更加艰巨的挑战。与其他派系不同,汝颍系在军中没什么根基,如果失去军师处这个阵地,他们在吴国的政治版图上很难与其他诸系抗衡,尤其是军队系统。

见无人发言,郭嘉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贪多嚼不烂,白白浪费了陆都尉的口舌。不管是否参与辩论,每人都写一篇报告,三日内交齐,作为这个季度的考核内容之一。尤其是某些人,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以你们今天的表现,这辈子怕是都无法外放了。”

参军们七嘴八舌的应喏。虽然很多人很不情愿,却没人敢违抗郭嘉的命令。

参军们纷纷散去,郭嘉引陆逊上了二楼。二楼已经备好了茶和果品,两人入座,郭嘉笑道:“伯言,你来得太好了,最近事务实在太多,我应接不暇,连着几个休沐都没休成。怎么样,先顶几天,让我回家休息两天,陪夫人出去踏踏青?”

陆逊微微欠身。“祭酒乃是军师处的顶梁柱,小子最多为祭酒分担一二,岂能顶替祭酒。”他瞥了郭嘉一眼,又笑道:“再说了,小子入军谋处时不过十岁,蒙大王与祭酒不弃,启蒙兵法、权谋,也算是忝列祭酒门墙,出了事,祭酒就算远在千里之外,怕是也不能置身事外。你说对吧?”

郭嘉哈哈大笑,指指陆逊。“伯言,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今天这事是我安排的?”

“不敢。”

“不敢就是承认了。”郭嘉摇摇羽扇,轻笑一声,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不瞒你说,还真是我安排的。战场越来越大,事务越来越多,军师处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最近新进了不少人,尤其是豫州世家子弟。你以为他们是冲着我这个浪荡子来的?有些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出面,想来想去,只有你和孔明最合适。孔明在荆南,脱不开身,你正好回来了,帮我分担一些。冀州还是关中,你挑一个。”

陆逊躬身施礼。“孔明负责左路,我就负责右路吧,中路非祭酒莫属。”



第2185章 一叶知秋

孙策笑笑。

类似的意见已经有人提过,或是直谏,或是委婉,私心难免,但用意也大多是好的。兵权是立国之本,尤其是眼下这种逐鹿之世,兵权失控,政权也必然不保。

但他有他的想法。兵权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也绝不会放手,但他更清楚,就这几年而言,维持内部稳定,保证新政走上正轨,形成健康积极的正循环比打几个胜仗更重要。一个是百年大计,一个是眼前得失,他很清楚哪个正重要。

陆逊毕竟还年轻,也没有几千年的历史教训,他所了解的历史充满了道德说教,却很少涉及真相,他也不清楚改革的风险比战争的风险更大。他亲自坐镇建业,各派系还明争暗斗,他如果离开了建业,建业还不乱成一锅粥?

后方不稳,前方又怎么可能取胜。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在一时。”孙策转换了话题,将刚才陆绩有意于经史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陆逊的看法。陆逊回乡省亲,也是当他的耳目,了解吴县甚至吴郡的情况,陆家也在其中。

陆逊倒也不隐瞒。作为曾经的吴县第一世家,陆家现在压力也不小,面临着重大抉择,甚至内部都有不同的声音,尤其是涉及到他与孙尚香定婚的事。

有头有脸的大族都清楚,孙策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子哪怕成了亲,十八岁之前最好不要生育,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多位名医的肯定和支持。孙尚香才十四,意味着四年之内,陆逊都不会有嫡子,对陆家来说,尤其是对少年丧父的他来说,这其中不太合理。

陆逊的父亲陆骏英年早逝,留下陆逊、陆瑁两兄弟和一个妹妹陆明朱,陆逊是长子,如今又有了功业,尽快生育继承人是重中之重。不过这一点不成问题,孙策已经亲口答应,陆逊可以先纳妾生子,保证他这一脉不会绝嗣。

对于陆家来说,眼下最大的分歧就是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来维持陆家名声和实力。

之所说陆家是曾经的吴县第一世家,是因为这几年陆家发展得并不顺利,根本原因就在于陆家延续了以前的发展策略,没有及时调整,这几年停滞不前,被其他几家迎头赶上甚至反超。

陆家之所以长期占据吴县甚至吴郡第一世家的地位,是因为陆家在仕途上顺利,从陆闳开始,陆家就不断有二千石的高官出现。二千石有一个特权,可以荫任子弟为郎,而且每年都有名额,有了二千石,陆家就等于打通了一个入仕的捷径,子弟可以源源不断走捷径入仕。

有了入仕的捷径,还要有成才的保证,陆家成才的保证就是经学。陆家的经学不算拔尖,但传承有序,子弟教育一直抓得很紧,而且务实,入仕子弟大多具备相应的才能,是合格的官吏。

连续几代人做官,陆家积累了相当的人脉和财力,稳居吴县第一世家。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一是陆家老的老,小的小,仕途上没有明显的优势二是如今江东兴工商,积累财富的速度惊人,生意做得好,几年时间积累的财富就超过陆家几百年。面对严峻的现实,有人希望陆康能改变一下思路,不要固守经学,涉足工商。

但陆康不同意。他坚持认为,学问才是立家之本。

有人指责陆康说,这是因为陆康的长子陆儁平庸,仕途不顺,难以服人,而幼子陆绩却是一个读书种子,陆康坚持以学问传家,是方便将来陆绩接任家主。

陆康为此很生气,要辞去陆家家主的身份。他本来就是不是长子,按理说没有机会担任家主,只是因为他的三个兄长不是去世早,就是仕途成就没有他高,这才让他做了家主。如今子侄辈都长大成人了,想拿回家主的位置,他可以双手奉还,正好全身心的投入郡学的事务。

但陆家没人敢接家主的位置。一是陆康辈份高,没有犯过错,就算长房要收回家主的位置,也应该等他过世之后,否则会被人讥笑。二是陆康在世的从子仕途都一般,到目前还没有二千石,陆逊的父亲陆骏官至九江都尉,本来是最有希望的一个,可惜英年早逝。

陆逊以前一直在前线,只知道家族内有矛盾,却不清楚矛盾有多深重,这次回去省亲,亲眼见识了几位从叔的愤怒和焦虑,这才意识到陆康现在有多难。他一心想主持富春、余杭一带的玉器研究,既有赌气的成份,也是证明自己的成份。

至于陆绩,他本人的确喜欢读书,现在更是骑虎难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想研究易经,是因为易为六经之首,而且是儒道兼重,不仅仅是儒经。在儒家学问受到严重冲击的情况下,易学还能坚持阵地。

听完陆逊的解说,孙策没有立即发表意见。他已经料到了这一天,而且他相信面临这种情况的不仅是陆家,不仅是吴县,几乎所有的世家都会不同程度的面临问题。时代一直在变,汉末本来就是一个变化剧烈的时代,因为他的到来,这一步跨得更大,很多家族来不及适应这种变化,出现分歧甚至撕裂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不肯轻离建业,就是防止因改革的阵痛引发大的内乱,毁了他的宏图伟业。

“陆家一直没有经商?”

“没有。”陆逊摇摇头。“家从祖说,他活了七十多年,只做了两个事:读书,做官,没做过商贾,不能到老了还去谋锱铢之利。他也不准陆家子弟经商,说经商逐利,会使人心险僻,得不偿失。”

孙策摩挲着手指,笑道:“看来老祭酒对我的新政有保留意见啊。”

“家从祖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并非反对大王的新政。”

“无妨,有反对意见才正常。只是年前与会,他怎么一句也没提啊。有意见就说嘛,我难道是听不得不同声音的人?”

“大王言重了。家从祖一直说大王从谏如流,是难得的英主。年前与会时之所以不说,是不愿意大王太困扰,而且言语如风,久了就忘了。此次我返乡省亲,他特地写了一封奏疏,将他所思所想全部写在里面,托我带来,方便的时候呈与大王,供大王参考。”

孙策瞥了陆逊一眼,哼了一声。“既然有奏疏,为何没有带来?是不是先探探我的口风,如果不对,这奏疏就不呈了?”

陆逊的小心思被戳破,只能拱手致歉。“大王神目如电,臣惭愧。”

孙策摆摆手。他不会计较陆逊,只是提醒他不要耍小聪明。陆家人总的来说还是识大体的。陆康年前来参加会议,没有提及反对意见,应该是和当时的形势有关。因为战争的巨大消耗,五年计划没能完美收官,朝野难免有些风言风语。陆康没有随大流,摆出一副直谏的模样,也是体贴他的困难,不想给他添赌。这也是多年仕途积累的经验。

孙策看看外面的天色,见时辰不早,起身说道:“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将奏疏带来,我们再谈吧。”

陆逊躬身道:“大王,臣回乡月余,对最近的情况不太熟悉,马上要接手兖州、冀州的事务,还是抓紧时间熟悉一下情况。臣已经和郭祭酒说好了,今天一起值夜,争取将最近这两个月收到的情报先过一遍。”

孙策点点头。“那好,你们忙,我下班了。”

陆逊愕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到孙策在楼梯口站定,回头看着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跟了上去,抢上两步,走到孙策右前方,斜着身体下楼,随时准备响应。孙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他,觉得有趣。看来这次回吴县,他被陆康教训得不轻,那副知礼守节,不敢逾雷池一步的习惯又出来了。

这样也好,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果不知分寸,容易惹人非议。

两人下了楼,孙尚香从一旁蹦了出来,背着手,眼神飞快的瞟了陆逊一眼,上前一步,抱着孙策的手臂,得意洋洋的说道:“大兄,伯言舌战汝颍群儒,大获全胜,可有赏?”

“你说呢?”孙策问陆逊道。

陆逊神情尴尬。“只是同仁切磋,又不是敌我交战,何谈有赏。”

“听见没有?”孙策曲指轻弹孙尚香的脑门。“以后说话过过脑子,别被人笑话。今天权姊姊准备了好吃的,你来不来?”

“伯言能去吗?”孙尚香揉着脑门,笑嘻嘻的问道。孙策瞪了她一眼,甩开孙尚香,头也不回的走了。孙尚香莫名其妙,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我又说错了?”

陆逊苦笑,躬身施礼。“后朝岂是能随便进的。三将军,大王宠爱你,又将后朝的安全交付与你,你可不能疏忽,更不可因私害公。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孙尚香半懂不懂,眨眨眼睛。“那我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你拿点过来。”不等陆逊说话,转身飞也似的追孙策去了。

陆逊很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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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7章 过目不忘

孙策很少出行。一是公务确实繁杂,二是出行麻烦,为了安全和排场起见,免不了前呼后拥,少则百十人,多则上千人,实在无谓。

阳亭不同,虽说在大营外,其实紧挨着军营,相距不过五百步。很大程度上,万金坊这个赌坊就是为军营服务的。军中将士大多没什么文化,虽经他大力提倡,爱学习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人只知道提刀砍人,当几年兵,挣些功劳,回家种地。远离家乡和亲人,闲暇时出营赌钱、喝酒是最常见的消遣。

万金坊不仅是赌坊,还有其他娱乐,可以让将士们毋须离营太远就能满足大部分需求。从东海运来的海鲜也很有特色,附近有一些人家办婚宴、寿宴也会请万金坊帮忙操持,所以万金坊在附近的名声还算可以,至少本地百姓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八臂神龙不是一个简单的混混。

十来里路,转眼就到。孙策等人先进了离万金坊最近的全柔大营。全柔正在帐中独饮,儿子全琮坐在一旁背书,背得可能不太很顺利,全柔的脸色不太好,全琮的脸上则有五条红指印和没擦干净的泪痕。

见孙策进帐,全柔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连忙起身,险些掀翻了案几。全琮起身扶住全柔,离席而起,向孙策行礼。孙策看了一眼全琮案上的战记,摸摸全琮的小脸。

“又挨打了?”

全琮低下了头。“小子读书不用心,惹父亲生气,理应受罚。”

孙策在全柔的主席上坐定。“你也真是,着什么急?才十岁的孩子就背战记,这不是揠苗助长么。”

全柔堆着笑,一边吩咐人上茶一边说道:“大王,笨鸟先飞嘛。你是不知道会稽讲武堂有多难考,臣不提前让他背战记,将来怎么能通过考试?臣是没什么指望了,只能对他严一点,希望他将来能比臣强些,也好光大门楣,别被人看轻了。”

孙策打量着全柔,哼了一声。他知道全柔心里有失落感。作为较早入幕的江东籍将领,他先是被太史慈力压,现在连朱桓都超过去了,他自然着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会,有的来得早一些,有的来得迟一些,不是着急就有用的。你逼得太紧了,反而可能毁了他。”

“是,是,大王教训得是,臣以后注意。”

“不指望你了,你好好练兵吧。若是舍得,孩子交给我,明天让他到宫里报到。”

全柔大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孙策看了又看,直到全琮拽他袖子,他才反应过来,一脚踢在全琮屁股上。“竖子,大王如此恩德,还不谢恩。”全琮跪倒在地,全柔也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呯呯”磕了两个头。孙策不仅要让他的儿子做侍从,亲自教导,还让他好好练兵,这是要大用的预兆啊。等了好久的机会终于要来了,他情难自禁。

孙策将全柔父子拉了起来,问起万金坊的情况。全柔的大营与万金坊毗邻,对情况很熟悉,一一到来。他本人没去过万金坊,对万金坊内部的事务不太清楚,但他对万金坊的幕后一清二楚。万金坊背后并没有什么惊人的背景,只是有几个合伙人投资的生意而已。场面上是一些游侠儿和退伍老兵,有的可能是曹仁的旧部。曹仁原本是淮泗一带有名的游侠儿,曹操起兵后,这些游侠儿就成了他的旧部。现在曹仁随曹昂去了益州,一分人不肯离乡太远,又不愿意再从军征战,就做起了最熟悉的赌坊生意。

毋庸置疑,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是曹仁留下的细作。郭嘉也安排了人在里面,保持监视,双方心照不宣。总体来说,这些人还算安份守己,没有主动惹事。至于马超,纯属他自己的问题,赌技不行,偏偏不认输,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肯罢休,这才越陷越深。据说庞德、马云禄为了替他还债,已经向人借贷了,就连阎行都帮他填了不少坑。

全柔提到马超时,毫不掩饰鄙夷之情。

“他借子钱(高利贷)了?”

“大王,赌坊里借的钱可不都是子钱?不瞒大王说,如果不是马超自己的武艺还算不错,马左督又是羽林卫的人,就凭他借的那些钱,早被人砍死几回了。”

孙策明白了,这就是一个针对马超的坑。不断的借钱,借来的钱又送进了赌坊,凭马超自己是无法从这个坑里脱身的。

“你在万金坊有多少股份?”孙策问道。虽然全柔没说,但万金坊的几个合伙人绝不是普通人,否则马云禄不会忍气吞声,早带着羽林卫将万金坊砸了。万金坊做军中将士的生意,又在全柔大营的边上,不可能没给全柔好处。这也是他先来全柔营里的原因。

全柔的眼神有些躲闪,踌躇了片刻,才道:“臣有两成。”

“马超总共欠多少钱?”

“具体的不太清楚,借的本金大概是三千金左右。”

孙策的脸颊抽了抽,眼神微缩,瞥了全柔一眼。“你们真是给我涨脸啊。还带什么兵,打什么架,吃利息就够了。”

全柔“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大王,是臣孟浪了。臣等其实并无他意,只是觉得马超不识抬举。大王当初那么待他,他却首鼠两端,还与大王为敌,着实可恶,这才想整整他,并非是为钱财。臣这就免了他的债,已经收到的利息也全部退回去,再备一份礼,当面向阎督夫妇和马督请罪。”

“利息退了,请罪就算了,不然以后还怎么相见?”

“喏。”

“多花点心思练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朱桓去兖州吗?”

“自然是朱桓年轻有为,骁勇善战。”

孙策哼了一声。“中军诸将,你最年长,又有用兵经验,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你看看你的演习成绩,几次进了三甲,又夺过几次魁首?”

全柔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的心思放在开赌坊赚钱上,麾下将士还能用心训练?收收心,下次争取前三甲,要不然你就别带兵了,安心经营赌坊去,全家等你儿子长大再说吧。”

“喏。”全柔汗如雨下,连声答应。

——

孙策在全柔的陪同下,走进万金坊。

万金坊里很热闹,楼上楼下全是人,一楼的大厅里摆着几张木案,中间一张案尤其大,旁边挤满了人,一个个油光满面,两眼泛着亢奋的贼光,大呼小叫的声浪一阵阵的涌来。

二楼的栏杆上倚着三三两两的歌伎,有胖有瘦,有黑发的汉人,也有金发的胡人。孙策眼睛一扫,看到了几个身穿戎装,有几分貌似羽林卫的女子,不禁冷笑一声。

胆子可真大,居然敢用羽林卫的制服。

孙策刚在门口站定,二楼便有人发现了他,几个年轻女子顿时眼睛发亮,见孙策抬头张望,立刻抛了一个媚眼过来,其中一个娇声道:“哟,哪来的少年郎,看起来面生得很呢。”

正搂着那女子调笑的男人哈哈大笑。“少年郎有什么好的,中年不中用,要论实力,还是我……”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到孙策,愣了一下,随即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细看,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大……大……大……”

“很大么?”他身边的女子掩着嘴笑道,又盯着孙策看了又看。“鼻子是很挺,尺寸么,倒不是……”

“闭嘴!”那男子气急败坏,抬手一个手刀,砍在女子膝窝处。女子猝不及防,跪在地上,膝盖吃痛,失声大叫,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不少人看了过来,随即又看向楼下的孙策。

一时间,楼上楼下鸡飞狗跳,女人花痴,媚眼横飞,男人吓傻,两眼发直,冷汗直流。

围着大案的赌徒们也反应过来,转头看到孙策,顿时吓傻了,你推我攘,跪了一地,露出原本被围在中间的马超。马超脸色通红,一手握着酒杯,一手里握着骰子,眼中充满血丝,眼神却有些疯狂,身上一件锦衣,却满是酒渍。他扭身打量着孙策,半晌才反应过来,手一松,酒杯落地,骰子也落在案上,滚到中央。

“原来……是大王。”马超满不在乎的傻笑道。

坐在马超对面的庄家也看到了孙策,随即又看到了孙策身边的全柔,刹那之间,眼神交汇,立刻明白了形势。他不紧不慢的起身,跪倒在地。

“你就是八臂神龙?”孙策背着手,慢慢走过去。“本名叫什么?”

“回禀大王,草民张威,无字。”

“张威?”孙策再次打量了张威一眼。“我们应该见过吧?看起来眼熟。”

张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大王英明,草民曾是曹使君的侍卫,有大王有一面之缘。”

孙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对,曹昂麾下侍卫虽多,却没有你。”话音未落,郭武就上前一步,长刀出鞘半截,雪亮的刀刃架在了张威的脖子上。

“说吧,你究竟是谁?”孙策在张威的位置上坐定,把玩着刚刚从马超手里落下的骰子。

张威脸色变了几变,眼角青筋跳动,半晌才道:“我是朱东郡的侍卫。”



第2188章 噩梦

全柔的脸色登时变了,手心、后背全是汗。

朱东郡就是朱灵。他原本奉命镇守东平,董昭战败投降后,他退守东郡,驻扎在东武阳,扼守苍亭津。他的侍卫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是谋生这么简单。

孙策却不怎么紧张。万金坊里有郭嘉安排的人,张威肯定也在郭嘉的监视之下,之所以没有汇报,自然是张威不足以产生危害。他能接触的都是中下层将士,中军现在没有作战任务,他能打听到的消息非常有限,最多私下里买卖一些军械、战记的抄本之类。

不过既然露了相,他就逃不掉了。不用孙策吩咐,两个虎士上前,将张威带了下去。

孙策看着对面的马超,马超也看着孙策,神情有些呆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者不在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以前赌过钱吗?”孙策问道。

马超眨了眨眼睛,恢复了些许,他重新入座,双手据案。“大王想赌什么?”

“赌命,赌你的命。”

“好,反正我这条贱命也不值钱,难得大王愿意要,我和你赌。”

“你赢了,你欠下的赌债,我来还。我赢了,你这条命是我的,以后做牛做马,都不得反悔。”

马超笑了。“没想到我的命这么值钱,多谢大王。我赌了。请大王先掷。”

“不急,这副骰子不能用。”孙策说着,手指用力,手中的骰子生生被他捏破,一滴亮晶晶的液体从里面滚了出来,在漆木案上滚来滚去。周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有人是惊讶于孙策过人的力量,这骰子是象牙所制,仅用两根手指捏破,绝非常人能及。更多的人是惊讶于那滴液体,常在赌场上混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骰子里有文章,怪不得张威赌技那么好,敢称八臂神龙,原来是骰子有诈。

马超的眼神也变了变,多了几分怒意,也恢复了几分清明。怪不得最近赌运这么差,原来被人算计了。更让他丢脸的是这骰子在他手里过了无数遍,他都没有发觉其中的问题,孙策一入手就发现了,仅凭这份手上的感觉,他最近的退步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按理说,以他的武艺境界,这点猫腻是很难瞒得过他的双手。

孙策命人取来一副新骰子,在手里转了片刻,信手一掷,五枚骰子在案上滚了一会,两个黑,三个白,是个杂彩,赢面甚小。但孙策并不在意,示意马超再掷。马超取过骰子,在手里晃动着,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掷出骰子。骰子在案上转动着,速度越来越慢。不等骰子全部落定,一旁的赌徒们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他们已经看出,马超掷出的骰子不仅会大于孙策,而且很可能是最大的“卢”,也就是五枚全黑,至少是四黑一白的“稚”。马超在这里赌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掷出这么大的骰子。之前只有一次这样的运气,他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骰子终于落定,五枚全黑,卢。

马超胜。

孙策扬扬眉,摊了摊手。“你可以走了。”

马超静静地看着案上的五枚骰子,一动不动,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周围的人群也没人敢说话,偌大的万金坊鸦雀无声。

良久,马超抬起头,却没有看向孙策,而是看向一旁的全柔。“我不欠你们钱了?”

全柔满头是汗,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马超站起身,走到孙策面前。“大王,能再借我一点钱吗?我想把刀赎回来。”

“可以。”孙策点点头。不用他说,很快有人取来马超的战刀,还有一副甲胄,一套金丝锦甲,全部放在案上。马超解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又拿起战刀,拔刀出鞘,看着保养得极好的战刀,他轻叹一声,抬起手,除下冠,解开发髻,抓过一绺打结的头发,战刀轻轻一挥,头发被割断。

马超将头发扔在案上。“扶风马超,在此割发起誓,从今以后,愿随吴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若有半点差池,万世为人唾弃。”说完,向后半步,单腿跪倒在地,双手托起战刀,举过头顶。

“请大王录用。”

孙策接过战刀,轻轻搭在马超的肩上。“孟起,百炼成钢,浪子回头,愿你从此不为心魔所惑,锐意进取,做一番事业,以慰伏波将军在天英灵。”

“喏!”马超拜伏在地,含泪答应。

——

孙策招招手,示意管事的人上前一步。

管事的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看起来并不强壮,却透着精明。他不卑不亢的上前行礼。“不知大王驾临,准备不周,请大王恕罪。”

孙策也不理他,只是让他把万金坊的歌舞伎都叫过来。中年人脸色微变,却还是按令行事。不一会儿,几十名花枝招展的艳丽女子下了楼,排成两队,站在孙策面前。

孙策向后靠了靠,指着那几个穿着仿制羽林卫服饰的歌舞伎对身后的马超说道:“眼熟吗?”

马超一看就明白了,两眼充血,勃然大怒。这几个歌舞伎不仅穿了酷似羽林卫制服的衣服,其中两人的肩上还有与徽标类似的饰物,就连身材、相貌都有些类似韩少英和马云禄。他举步上前,拔出战刀,走到那两个歌舞伎面前,一脚踹倒,揪着她们的头发,挥刀就要砍。

“且慢。”孙策及时喝止。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让你忍,但是杀她们有什么用?”孙策冷笑道,他转身管事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你胆子不小啊,羽林卫的玩笑你也敢开?”

中年人汗如雨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没两下就破了,鲜血流了一脸。孙策不叫停,他也不敢停,“呯呯呯”,一声比一声响,没一会儿,人就晕了过去,瘫在地上,像一团烂泥。

孙策转身看向全柔。“你知道这件事吗?”

全柔连忙跪倒,举手发誓。“大王,臣对天发誓,若知此事半分,不得好死,全家永世为奴。”

“你们呢?”孙策看向那些在场的将士。

“大王饶命!”人群中跪倒一片,磕头声此起彼伏。

“你们不用求我。认赌服输,违法者领罪,军正和羽林卫会来找你们算帐的,你们自求多福吧,谁也救不了你们。”他转身又对全柔说道:“即使你们不知情,也有连带责任,自己上疏请罚吧。”

“喏。”全柔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心中后悔莫迭,恨不得一刀砍死瘫在地上的管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大胆,让歌舞伎装扮成羽林卫,甚至还扮成韩少英、马云禄,还好没人扮成孙尚香,要不然今天连他的首级都保不住。

尽管如此,这次祸也闯得够大,怎么收场,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孙策没有给他们任何想辙的机会,一边命人去召军正和羽林卫来,一边命人查帐。到了这个地步,全柔不敢再瞒,将他知道的合伙人全部交待出来。他说一个,孙策就命人去传一个,越查越心惊,中军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校尉、中郎将有份,其中还有一些人经常来玩乐。

军纪居然涣散到这个地步,万金坊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孙策始料不及,不禁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了陆逊为什么会建议他亲自领兵出征,不仅是要将兵权抓在手里,或者让中军的将领有机会立功,更是担心中军久不上阵会失去战斗力。温饱思**,训练再严格也挡不住战斗意志的下滑,历朝历代,朝廷核心力量禁卫军的腐败都是王朝堕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军不能再闲着了。

等相关人员到齐,孙策便离开了万金坊。夜色已深,繁星满天,孙策的心头却是沉甸甸的。今天只是来捞马超,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现这么多问题,简直是噩梦一般。细想起来,其实有不少人旁敲侧击的提醒过他,只是他没有意识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一直没放在心上,这次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直面问题,简直触目惊心。

比发现的问题更让人不安的是那些本该及时提醒或者制止的官吏,他们或是轻描淡写,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中军腐败、堕落,这里面既有地域分歧,希望以江东人为主的中军将领犯错误受罚,也不排除有人包藏祸心,甚至受人指使,故意推波助澜,希望以江东子弟兵为主的中军丧失战斗力。

万金坊不仅有朱灵派来的张威,还有其他人。葛陂周围也不仅仅有一个万金坊,大大小小的赌坊、酒肆有十几个,平舆城里更多。

“孟起,除了万金坊,你还去过哪些赌坊?”

马超神情尴尬。“之前还去过平舆,后来没钱了,就只在万金坊厮混。”他一声长叹,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万金坊,感慨无限。“简直是一场噩梦。”

孙策眉头紧皱,沉默不语。马超的噩梦醒了,他的噩梦却刚刚开始。刀藏在鞘里太久了会生锈,要不时拿出来拂拭拂拭才行。



第2189章 水至清则无鱼

回到行宫,孙策强抑去找郭嘉问个明白的冲动,径直进了袁衡住的偏殿。

袁衡还没睡,正坐在床上读书,见孙策进门,掀被下床,招呼人为孙策准备洗漱用品。孙策在床边坐下,心中有事,手脚有点重,结实厚重的木床咯吱一声响。

袁衡回头看了孙策一眼,却没说什么。她服侍孙策洗漱完毕,重新上了床,抱着孙策的手臂,丝丝的叫着冷。虽说已是春末,夜里还是有些凉,孙策将她拉过来搂住,又掖好被角,叹了一口气。

“万金坊那边出了什么事?”

“你也听说了?”

“羽林卫闹成那样,妾若还不知道,还能掌管这后宫么?听说有歌舞伎扮成羽林卫?”

孙策不解地看着袁衡,心中不快。“你觉得这事好笑?”

“这件事原本不好笑,但大王气成这样,就有些好笑了。”

孙策更加不解,他坐了起来,盯着袁衡。袁衡被他看得不自在,收起了笑容,也坐了起来,握着腮边散落的一咎发丝,发亮的眼睛打量着孙策。“大王,恕妾不敬,你也算是行伍出身,对军中恶习应该有所了解才对,为何如此震怒?”

孙策被问住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将士放肆,该打的打,该罚的罚,特别过分的杀几个以儆效尤便是,大王又何必如此生气?若是天天与这些粗人莽夫治气,大王怕是没什么时间做正事了。”袁衡抚着孙策的胸口,柔声劝道:“大王,气大伤身,为国家计,莫生无明之火。常言道:不瞎不聋,不作家翁,治国亦当如此。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圣则无徒,事事计较反而不美,该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一些。”

孙策被袁衡说得忍俊不禁,笑了一声,气也消了大半,放松了身体,重新躺下。“没想到你倒是个看得开的人。”

“大王若是像妾一样每天听那么多荒唐的事,却还要安慰人,就也能看得开了。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这世上能有几个圣贤?大多数人都是俗人,酒色财气,多少都要占一些,色更是首当其冲,要不怎么连圣人都说男女之事是大欲呢。好色之人,枉顾人伦,做的那些荒唐事令黄河、长江之水不足洗耳。”

孙策本待要说,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把嘴巴闭上了。晚餐时,袁衡提及母亲吴夫人的家书,里面提及孙权想娶徐琨女儿徐华的事,他当时没留神,现在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件不伦之事。孙权与徐琨平辈,他怎么能娶徐琨的女儿徐华?这可岔着辈呢。他当时没反应,是因为历史上孙权的确娶了徐琨的女儿,只当是历史惯性,或者是他们的命中定数,却没想到这辈份是不对的。

最让人无语的是母亲吴夫人居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还写家书来问,白纸黑字,落在袁衡手中,袁衡会怎么看孙家的人?大概在她心里,孙家人也荒唐得很,这么生气实在有些奇怪。

这可有点丢脸。

见孙策沉默,神情尴尬,袁衡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她掩嘴而笑。“大王,这样的事不值得生气,妾见得多了。若真是气不过,明天下令严惩几个人就是了。早些睡吧,明天肯定有人来求见,你可闲不了,要养足精神才行。”

孙策心情稍宽,忍不住又问道:“袁氏也有这样的事?”

袁衡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袁氏家大业大,支系众多,出几个荒唐人又有什么稀奇。真正说起来,人性本恶,真正能控制自己恶念的人毕竟有限,很多人之所以没有为恶,只是他们没有为恶的机会和能力。有了为恶的机会和能力,却还能控制自己的恶念,这样的人纵使不是圣人,离圣人也不远了。”她睁开眼睛,看着孙策。“大王庶几近乎。”

“巧言令色。”

“妾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袁衡抿嘴而笑,过了片刻,她又说道:“有一件事,应该告诉大王,又怕大王听了会生气,妾很是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都开口了,不讲岂不憋坏了。”

“妾听说,有不少妇人命狡童扮作大王模样,以慰相思之苦。”

“……”

袁衡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孙策。孙策虽然感觉到,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也太那什么了,有钱人家真会玩啊。

“大王不生气吗?”

孙策哭笑不得。“我是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

“妾不知道大王该不该生气,妾只知道妾很生气,所以用了点手段,或是让她们家破财,或是让她们家丢官,或是让她们家又破财又丢官。”袁衡抱紧孙策的腰,脸贴着孙策,惬意地舒了一口气。“想抢我的夫君,哪怕只是想,也要付出代价。”

孙策轻拍袁衡的肩膀,一声轻叹。“多谢王后。”

——

在朝阳的照耀下,孙策沿着曲廊缓缓而行。

经过军师处的小楼时,郭嘉快步从楼里走了出来,向孙策拱手行礼,又打量了孙策两眼,笑了。“大王不生气了?”

孙策扫了郭嘉一眼,不置可否。“审讯结果如何?除了张威,还有谁?”

“那个不用审,臣早就知道。”

“歌舞伎扮作羽林卫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

“为何不禁止?”

“禁而不止,不如不禁。再说了,她们也没有点名道姓,只是模仿而已。禁得了万金堂,禁不了平舆,禁得了平舆,禁不了整个豫州。禁得了公开的酒肆、歌坊,也禁不了私宅以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羽林卫成为女子魁首,男子人人仰慕的对象,不正是大王希望的结果吗?”

“你这什么意思?”孙策不悦。

“大王可知上至豪富,下至普通百姓的女人都喜欢聚会?”

“所以呢?”

“她们聚会时,有的谈诗赋文章,有的谈家长里短,更多的只是聚饮狎戏,命相貌俊俏的少年侍酒。虎兕出于柙,谁之过欤?大王,移风易俗难免泥沙俱下,哪有事事如愿的?只要瑕不掩瑜,就是成功。纵有小差,慢慢调整就是了。”

看着一脸坏笑的郭嘉,孙策想起了袁衡说的话,也有些辞屈。男女平等带来的不一定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男人可以狎妓,女人也会找相公狡童。男人喜欢羽林卫的制报诱惑,女人也会命人扮他陪酒。他的确是罪魁祸首,至少是为虎作伥。

“奉孝,冀州方略什么时候能出来?”

“伯言正在整理,估计一两天吧。”说到正事,郭嘉收起了笑容。“大王,这事不用急,进兵冀州最快也要到秋后,春夏马瘦,骑兵难以发挥作用,扩大战果不易。秋后粮食充裕,征发民伕也方便些。臣和伯言商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趁此机会疏浚一下豫州、兖州境内的河道,为秋后的战事做准备。八九月间,海上风高浪急,时有风暴,运输不便呢。”

孙策接过郭嘉递过来的文书,继续向水榭走去。郭嘉接着说道:“前些天收到孔明传来的消息,零陵、桂阳境内发现不少苍梧、郁林的斥候,吴巨、刘繇可能会有动静,另外还有人和刘勋联络,最近可能会有所动作。荆南没有重将,一旦发生战事,怕是不好应付,该尽快做些准备。”

“你建议谁?”

“李通。本来我觉得全柔可以,现在怕是不行了,他在万金坊陷足很深,一时半会的解决不了。”

孙策暗自骂了一声。全柔这混帐东西,真是提不起的豆腐,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想用他都不行了。“李通在南郡多年,奉公尽职,也该动一动了。南郡的事交给娄圭,让他多费些心。传书钟繇,让他多关注一些南郡的事。”

郭嘉一一应了,转身离去。孙策上了水榭,沿着走廊转了一圈,一眼看到远处全柔领着全琮走了过来,不禁怒气更盛。就因为这个不知分寸的东西,搞得错过一个壮大江东系的大好机会,不得不让给荆州系和汝颍系。

全柔领着全琮上了水榭,怯怯地看了孙策一眼,见孙策脸色不好,心中更加忐忑。孙策叫过贺达,让他领全琮去办理入职手续,示意全柔上前来。全柔虽然紧张,却不敢不来,强笑着挪到孙策面前,低声说道:“大王,臣知错了。臣愿捐出所得,再罚千金,以助军用。”

“孤差那几千金吗?”

全柔咽了口唾沫,没敢再吭声。捐出从万金坊的所有收获,再自罚千金,他已经很肉疼了。再掏钱,他是真的舍不得。

“告诉你一件事,刚刚和郭祭酒商定,调李通负责荆南战事,娄圭转南郡太守,负责整个南郡防务。”

全柔脸色变了变,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没有万金坊这件事,这个机会就是他的。

“大王,臣……臣糊涂,愧对大王,愧对江东父老。”

“你是应该惭愧,你们都应该惭愧。”孙策强忍着抽全柔两个耳光的冲动。“希望你们能记住这次教训,不要再给我惹事。下一次,就要用你的首级祭旗了。”

“是,是,臣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第2190章 老臣如宝

虽然恼火,孙策却无可奈何,谁让全柔等人自己蠢,被人家套住了呢。

归根结底,都是步子跨得太大,扯着蛋了。陆逊、朱然,尤其是朱桓的迅速上位,引发了其他派系的强力反弹,联手挖了一个坑,将全柔等江东系的中军将领骗了进去,顺便将西凉系也扯了进来,无辜躺枪。

阎行是骑兵重将,庞德更是义从骑督,不仅影响中军的战斗力,还涉及到他的人身安全,不能掉以轻心。眼下只能顺势而行,打压一下江东系,安抚西凉系,再让荆州系、汝颍系占点便宜,将这件事平息下来,以后再作计较。

斥退全柔,让他最近夹起尾巴做人,好好练兵,不要惹事生非,孙策独自在水榭上来回踱步,考虑着后续的事宜。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措手不及。说到底还是政治斗争经验不足,没有料到内部的派系斗争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只是战术上一时受挫而已。太祖说得好,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他从来没敢奢望各派系精诚团结,一团和气,对斗争早有心理准备。很多事都有征兆,只是当时没注意,现在一回想,收获良多。

平心而论,汝颍系还算克制,只是为李通谋求了一个战区督而已。作为汝南系不多的将领之一,李通跟他这么多年,本来也该提拔了。只是这种做法过于恶劣,颇有你不给,我就自己拿的感觉。如果不还以颜色,难保将来不会得寸进尺。

孙策反复考虑,命人请来了张纮、虞翻和郭嘉,表示想调整一下战区督的编制,请他们商量一个方案。然后又提了一点,周瑜进入益州已深,荆南没有大将坐镇,他打算将李通调任荆南督,负责荆南四郡防务,并为他配备军师。荆南地域广大又多山,管理不便,调屯田中郎将荀谌为零陵太守,协助李通处理民政。

张纮,虞翻还没明白过来,郭嘉已经听出了言外之意,不禁苦笑。孙策对汝颍系的作法不满,要敲打汝颍系,将他们放在火上烤了。战区督不是普通将领,一般不会增员,配备军师更是委以重任的象征,李通由南郡太守刚刚升任战区督,立刻配置军师,再加上荀谌调任零陵太守,这违背了常理,也很容易让人体会到其中的不得已。再联系到这个时间点,其他人自然会将汝颍系和万金坊事件联系起来。

“大王……”

郭嘉起身,正准备说话,被孙策打断了。“你们先议着,尽快拿一个方案出来。”

“……喏。”郭嘉咂咂嘴,闭上了嘴巴。

“另外,全柔有人集资建赌坊,影响军中训练,败坏风气,要予以严惩。将他们从万金坊得到的收益全部没收,再罚以重金。张相,虞相,这些钱就用来疏通豫州、兖州的河道,将中原的水系用心优化理整一下,争取将效率再提升一个层次,秋后开战,将来定都中原,都能用得上。”

“喏。”张纮、虞翻听出了孙策的不快,一句话也不多说,当即答应。

孙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张纮、虞翻交换了一个眼神,虞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冲着郭嘉使了个眼色。郭嘉会意,与虞翻一起身下楼去了。

张纮站着不动,孙策知道他没走,却什么也没说,等虞翻、郭嘉出了水榭,他才转过身,看了张纮一眼,叹了一口气。“张相,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张纮笑笑。“大王,臣清晨入宫,刚刚听说昨天万金坊的事,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臣有一点可以担保,郭祭酒疏忽或是有的,绝非主谋。他对大王的忠诚无人可及,大王当有所区别。”

孙策摇摇头。“我相信他的忠诚,却不能将他区别对待,要不然汝颍人就会对他区别对待,他以后还怎么负责军师处?”

张纮点头赞同。“大王思虑周全,臣自钦佩。李通虽出自汝颍,却非结党之人,这些年在南郡也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此次被荆南之缺,升战区督也是合理的。汝颍人挑他出来,未必就是为他谋利,若大人特殊对待,反而让李通为难。”

孙策心中一动,沉吟片刻,有些反应过来了。还是张纮老谋深算,看得更透彻。李通虽然是汝颍人,却非汝颍系,就像吕范、陈到一样,他们都是武人,也不以经学立身,与汝颍名士并无多少交集。汝颍人推出李通,也许只是试探,如果他将李通推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反倒有可能将李通推到汝颍系的阵营去。

反击是必要的,但分寸拿捏的火候还是稍有不足。这种事,还是应该听听张纮的建议。

孙策命人准备茶水,请张纮入座,向他问计。

张纮也不推辞,与孙策对面而坐,提出了一个更大的计划。他认为,虽说兖州还没有完全平定,但大局已定,由防守转入反攻是迟早的事。防守时,各战区相对自由。如果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比如鲁肃,也可能主动跨战区作战。如果能力不足,守住自己的战区就行。进攻则不同,多战区联合作战,需要一个居中调度的大将,统一部署各战区的攻防,就像这次派朱桓为将,指挥兖州战事一样。

一旦进入全面反攻,在战区督之上设立指挥层,负责一州范围的战事就成了必然。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至少要分成三个大的战区,也就需要三个高于战区督的指挥机构。考虑到中军当由孙策直接指挥,左右两翼——益州和幽州——有必要设置能指挥多个战区联合作战的大都督。

张纮建议,升周瑜为西南大战区的大都督,腾出一个战区督的位置安排李通。升太史慈为东北大战区的大都督,由董袭接替战区督。将来如果需要,可以再设东南、西北两个大战区,甚至增补东南西北四个正位大战区,形成四正四隅八个大战区,与中军形成五大战区或九大战区的模式。

孙策反复斟酌了一番,决得张纮的建议更周到,欣然同意,让张纮与虞翻、郭嘉仔细商量一下,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孙策举起茶杯,笑道:“张相虽未老,却是我吴国之宝。”

张纮也端起茶杯。“大王谬赞,臣愧不敢当。与大王及同僚相比,臣痴长几岁,所见略多,可是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比,这几岁不过一瞬,不值一提。且年岁渐长,精力不济,只能查漏补缺,不能力行开拓,与大王及诸位相比,臣已经是老牛破车,走不了多久了,只能寄希望于来者。”

孙策似非笑非。“张相似乎有人要推荐?不知是哪位贤能?”

“荀彧。”

“荀彧?”

“大王,荀彧正当壮年,又曾任尚书令,主持关中新政,有见识,有经验,论对新政的了解,怕是只在大王一人之下。他是汝颍当之无愧的俊杰,如今赋闲,汝颍人不知所归,自然心有不安,多有揣度。常言道,纲举而目张,荀彧若能入仕我大吴,则汝颍人士安心,大王亦可得一贤臣,岂不美哉?”

孙策喝着茶,没吭声。张纮说得有道理,荀彧年近四十,不管是学识还是经验,又或者是体力,都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在汝颍士人中的影响力也无人可及,即使钟繇也自愧不如。用了他,汝颍士人就有了主心骨,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他停下荀彧,本来也是这个目的。

但他又有些担心。汝颍的人才储备优势太明显了,现在已经形成对其他派系的挤压,一旦荀彧入仕,再引荐大量的汝颍士人进入朝堂,江东系却来不及成长,怕是要像历史上的曹操一样被汝颍系架空,最后不得不用杀荀彧的手段来压制汝颍系。

与其如此,何必当初?他大可以再等几年,等陆逊、朱然等江东俊杰成长起来,基础稳固,再引荀彧入仕。张纮为人稳重,见识也是一等一的,他应该能看到这一点,这时候主动引荐荀彧,又是为了什么?

见孙策不表态,张纮也不着急,接着说道:“大王,汝颍多奇士,但汝颍少名将。至少十年内,恐怕不会有什么改观。大王春秋正盛,勇冠三军,天下英雄俯首,麾下既有周瑜、太史慈、鲁肃、沈友这样的成年大将,又有陆逊、朱然、吕蒙、蒋钦这样的少年英才,三十年内,无人可以匹敌大王对军中将士的影响力。兵权在手,汝颍人再多,又能奈何?以臣估计,汝颍人之所以着急,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时日无多,不得不铤而走险。”

“此话怎讲?”

“大王,新政施行十年,五州郡学、讲武堂培养的人才已经陆续成为主力,政务堂的第一批毕业生也将在一年后走上不同的职位,用不了几年时间,他们就会遍布郡县,十年之后,只怕在职官员中有一半出自政务堂,他们受新政之惠,念大王之恩,又有新学实务,岂是那些读了几年圣贤书的人可比?汝颍士人若想凭学问入仕,也就这几年有机会,过了这几年,他们就只能去做学问了。”

孙策深以为然,再次举起茶杯,笑道:“张相以为,荀彧可任何职?”



第2191章 柔与刚(求推荐!)

虞翻、郭嘉并肩下了楼,沿着走廊缓缓向前,各自想着心思,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了百余步,军师处的小楼就在眼前,虞翻停住脚步,回头盯着郭嘉看了又看。“郭祭酒,这又是什么妙计?”

郭嘉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水榭,又看看虞翻。“计相忙不忙?不忙的话,到我军师处喝杯茶?”

虞翻眼神微闪,伸手示意。两人并肩向军师处走去。站在小楼前活动身体的参军王歆看见虞翻走来,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向大堂喊了一声:“别吵啦,计相来了。”

堂中的军师、参军们刚刚上值,听说了昨晚万金坊发生的事,正在议论,有人幸灾乐祸,想看着全柔等江东系的将领如何丢脸,有的担心孙策会不会震怒,事情失控,有的因马超被重新起用而忧虑,大王离不开西凉骑兵,势必要让阎行、庞德夫妇出口恶气,这些西凉人会不会大肆报复,牵及无辜。更有知晓内情的人则为郭嘉担心,万金坊里有兖州、冀州的细作,军师处的处理会不会欠妥,惹火烧身。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语,或是慷慨激昂,或是摇头叹息,正说得热闹,忽然听得王歆喊出“计相”二字,顿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众人如惊鸟四飞,各归原位,埋头专心做事,没人敢说一句闲话。

郭嘉在门外就到堂内的嘈杂声,进了门,却见众人井然有序,不禁笑了一声。“一鹰入林,百鸟无声。计相,你的威风大得很呢。”

虞翻扫了一眼堂内众人,哼了一声,不屑一顾,转身径直上了楼。听到脚步声,众军师、参军们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的吁了一口气,堂内压抑的气氛出现了一丝松动。虞翻上了楼,与陆逊迎面相遇。陆逊让在一边,拱手施礼。

“见过计相。”

虞翻停住,负着手看了陆逊一眼。“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脸色这么差,病了?”

陆逊笑了。“多谢计相关心,我只是有些疲倦,并未生病。”

郭嘉在一旁解释了一下,虞翻听说陆逊一夜没睡,忙着整理兖州、冀州最近收到的消息,点点头,对郭嘉说道:“你手下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帮手,何至于见到我就躲?”

郭嘉笑道:“计相,你这要求可就太高了,整个江东,能挑出第二个陆伯言来?”

虞翻扬扬眉。“那倒也是,别说江东,整个豫州也挑不出来一个。”

陆逊尴尬不已,连忙拱拱手。“计相,祭酒,你们就饶了我吧。我刚被贬到军师处,可不能成为公敌。”

“公敌有什么好怕的?真名士,就当绝世独立,卓尔不群。”虞翻甩甩袖子,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雅间。郭嘉笑着挥挥手,示意陆逊自去忙,又安排人上茶,这才走到虞翻对面坐下,指了指百步以外的水榭。“计相,猜猜首相会说些什么。”

“首相是长者,你不要胡乱猜疑。”虞翻沉着脸,有些不高兴。

“是是是,首相是长者,你计相是真名士,就我是小人,行了吧?”

“小人倒不至于,但这次万金坊的事的确有些不妥。”虞翻缓了口气。“奉孝,大王以赤心待我等,我等亦当以赤心待之,不宜玩弄阴谋。万金坊的事,你应该早些向大王禀报才对。事涉羽林卫,关系到宫里的体面,你们这么整,实在过了。”

郭嘉不置可否。有侍者送上茶,郭嘉取出茶杯,放在虞翻面前,提起茶壶,亲自为虞翻斟了一杯茶。“计相,我倒是觉得,你低估了大王。”

虞翻的眼神瞥了过来,有些不屑。郭嘉不慌不忙,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举了起来,向虞翻示意了一下。虞翻嗅了嗅茶香,却没有举杯。郭嘉自己饮了一口,咂咂嘴。“若是按你的想法,万金坊昨晚就血流成河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虞翻眼神一闪,若有所思,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

“大王志向高远,欲革故鼎新,行五百年之变,建万世太平。这平阴阳、等男女只是其中之一,好处自不待言。但新政岂能有百利而无一利?男尊女卑,古来如此,欲以数年而变之,出现一些预料之外的事岂不正常?我可以禀报大王,查封万金坊,可是其他地方怎么办?一一去查,我军师处再增加十倍也不够用,到时候你计相怕是又要说我挥霍无度了。”

“那你就坐视不管?”

“歌舞伎扮成羽林卫只是疥癣小疾,不值得大动干戈。”郭嘉斜靠着在凭几上,看着不远处的水榭。从这里只能看到水榭的三楼窗户,看不到孙策和张纮。“计相,你没看出来吗?大王无意于唯我独尊,相比于只能敬而远之的天子,他更愿意做一个能与百姓亲近如鱼水的孙郎,哪怕有些不敬。”

“那也不能得寸进尺,完全不顾尊卑。”

“计相所言甚是,这个尺度怎么掌握,我心里也没底,只能一步步地去试。我来试,总比别人试更有把握些。”郭嘉垂下眼皮,打量着手中的茶杯,沉默了片刻,突然又笑道:“这段时间太累,正好伯言回来了,我趁机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

虞翻心领神会,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郭嘉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不仅是几个战场的大量信息需要他来处理,汝颍系也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想躲一躲,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言虽然出众,毕竟太年轻,你躲起来,将军师处交给他一个人,能安心?”

“所以我准备了几个少年供伯言选用,助他一臂之力。”

虞翻恍然大悟。汝颍系正寻求推举荀彧入仕,可若是郭嘉离开军师处,对汝颍系的打击将大于荀彧入仕带来的优势。郭嘉这么做其实是主动送孙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从容应对汝颍系,维持不同派系的平衡。

既然如此,他就不用问得太细,以免让人觉得他有插手军师处事务的嫌疑。

“万金坊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计相,这些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郭嘉狡黠地一笑。“羽林卫起自豫州,除了左右督是凉州人,普通卫士至少有三成是豫州人,甚至就是平舆人。”

虞翻愕然,随即哑然失笑。他指指郭嘉。“你啊……”

——

“砸!”孙尚香叉着腰,小脸通红。“给我全砸了,一个不剩。”

“喏!”数百名羽林卫齐声怒吼,声如惊雷,转身冲进万金堂,开始大肆破坏。

韩少英、马云禄扶着战刀,站在孙尚香一旁,面色平静。马云禄昨天晚上当值,不能擅得职守,半放是韩少英先来万金坊,看到那两个扮作她们的歌舞伎时,她也险些气炸了肺,恨不得直接把那两人砍了。但她毕竟在宫里当差这么久,多少了解一些孙策的处事作风,知道杀这几个歌舞伎没什么意义,找到幕后主使才是关键。

所以她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打砸,反而将现场保护得极好,管事、歌舞伎、奴婢分别关押,一一审问,得到了详细的口供,得知被歌舞伎模仿的绝不仅仅是她们两个,羽林卫中稍有姿色的一个也没逃掉。只有孙尚香和徐节二人身特殊,没人敢放肆,逃过一劫。

但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了。当韩少英还没汇报完所有的情况,孙尚香就火了,下令开砸。

一大早被叫来,看到那些穿着酷似制服的歌舞伎,羽林卫早就火冒三丈,孙尚香一下令,她们就像一群暴怒的母老虎冲了出去,展现出了惊人的破坏力,万金坊转眼之间就成了废墟。

“砸,全部砸了,一根筷子都不给他剩。”孙尚香怒不可遏,转身来到中年管事面前,狞笑道:“你有种,让羽林卫来陪酒,要不要我亲自给你表演一下?”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中年管事被关了半夜,已经崩溃了,连连叩头。

“千万别客气。”孙尚香挥挥手。“取一瓮酒来,把他塞进去。”

“喏。”几名羽林卫大声应喏,冲到酒窖,抬来一只还没开封的酒瓮,敲开封泥,又抬起脸色苍白的中年管事,不顾他奋力挣扎,将他塞了进去。中年管事一看那巨大的酒瓮就吓尿了,孙尚香冷笑一声。“你就尿在酒里吧,到时候一起喝下去。我是讲道理的人,你什么时候把这些酒喝完,什么时候放你出来,绝不食言。”

“三将军,我……”

不等中年管事把话说完,一个羽林卫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摁进酒液中。“你什么你,三将军请你喝酒,你就尽兴的喝吧,别不识抬举。”

看着被灌得直翻白眼的中年管事,孙尚香冷笑一声,又让人把那几个歌舞伎叫过来,命两名羽林卫带一人,到各营去认人,凡是光顾过这个歌舞伎的将士全部揪出来。他们让羽林卫陪了那么久的酒,看羽林卫唱了那么多歌,跳了那么多舞,现在也该还了,到羽林卫的营地来陪酒、跳歌跳舞,什么时候把债还清了,什么时候放人。

几十个羽林卫押着歌舞伎去了。孙尚香在一旁的案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命徐节将股东的名单拿来,指着上面的名字,曲指轻弹。“承蒙他们看得起我羽林卫,可是赚了钱也不分给我们一点,这可不地道。韩督,马督,点齐不当值的羽林卫,我们一家家的去拜访,收点红利。”



第2192章 己所不欲

羽林卫到各营指认,没有人敢阻止,很快就揪出近千人,而且以将领为主,几乎将各营的都尉、军侯一网打尽。

羽林卫总共不过三百人,营房也很小,关不下这么多人。徐节想了个办法,把这些被指认出的士卒造册,以五十人为一组,每天换一组到羽林卫的大营外做苦役,本该羽林卫自己完成的杂活全由他们包了,一千多人,正好一月一轮。

一个月服役一天,就算苦一些,累一些,对这些士卒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可做苦役时还得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像陪酒的侍者,羽林卫训练之暇他们还要唱曲跳舞,供羽林卫欣赏,这可就有些丢脸了。消息一出,中军哗然,求情的络绎不绝,甚至直接求到了孙策面前。

孙策很干脆,命许褚、典韦守住门口,来人一律记下名字,加重惩处。诸将触了霉头,气得咬牙切齿,回头狠狠收拾部下,关紧营门,不准他们再随便离营一步,然后变着花样的操练、折腾他们,省得他们精力过剩,再去惹事生非。

军中将士还好说,就算丢点脸,毕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围观的也是军中袍泽,大不了脸皮厚一点就是了。可是大营周边那些百姓就顶不住了。能来万金坊消费的大多有点产业,否则消费不起。平舆又是汝南郡治,是世家最集中的地方,也是讲究身份的地方,让他们穿上歌舞伎的衣服唱歌、跳舞,以后还怎么见人?

风声一出,求情的人蜂拥而至,最先求情的对向是军师祭酒郭嘉。谁都知道郭嘉是吴王的心腹,他出面求情最有用,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郭嘉病了,请假休息,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郭嘉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肯定有文章,稍一打听,这才知道万金坊的事让吴王不爽,郭嘉受了连累,军师处的日常工作暂时由陆逊主持。

听到这个消息,汝南世家都懵了,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几乎在同时,那些想走夫人路线,求到袁氏姊妹面前的人也触了霉头。袁衡声色俱厉,责问来求情的各家夫人为什么不好好管束自己的丈夫、儿子,吴王尊重你们,给你们机会与男子平起平坐,你们就是这么报答吴王的?羽林卫是后朝内卫,是保护我的人,你们的丈夫、儿子让人扮作她们陪酒、歌舞,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后?以后是不是还要让人扮作我的模样取乐?

这句话说得很重,各家夫人既怕且惭。怕是什么事一旦涉及到王者尊严就没法善了,会不会死人,会死多少人,全看吴王的心情。惭的是愧对吴王,吴王推行新政,提倡男女平等,让她们在家中的地位也有明显上升,她们却看着丈夫、儿子羞辱同为女子的羽林卫,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女子都不尊敬女子,还能指望男子尊敬女子吗?

夫人们越想越听,在袁衡处碰了一鼻子灰,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回家也开始发飚,文静的冷战,暴躁的直接开了全武行,一家家鸡飞狗跳,老少不安。

那些犯了事的男子慌了,有的出去避风头,有的四处串联,想找个体面的办法了结此事。真被羽林卫抓去当歌舞伎,他们还不如自杀算了。有官职的人如郭嘉、陈到见不着,剩下的就是没有官职的荀彧了。荀彧虽然没有任职,但他被吴王留在身边,摆明了是要用的。现在能在吴王面前说上话的人也就是他了。

荀彧本不想涉入此事,但架不住来求情的人多,一拨接一拨,几乎将他的院子都塞满了。无奈之下,他只得应了下来,出面斡旋。他考虑了很久,既没有直接去求孙策,也没有急着去找郭嘉,而是找到了首相张纮。

张纮早有准备,放下手里的公事,出了公廨,与荀彧沿着葛陂边的曲折小径散步。

荀彧开门见山,直言万金坊的事影响太大,不宜再放任自流,要想个办法尽快解决才好。张纮倒是很平静,他对荀彧说,施政如治水,宜疏不宜堵,移风易俗的新政更是如此。指望靠几道诏令就能改变风气是不可能的,那是王莽式的一厢情愿,吴王不取。新政施行十年,肯定会有一些弊端,轻则不如意,重则事与愿违。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不能急于求稳,强行干涉,或者轻率的取缔新政,应该缓一缓,看一看,然后再作处理。

就和人伤风受寒一样,不能急着用药,有时候等几天,看看发展更好,也许过些天不治也好了。这次万金坊事件也是如此,男女平等说了这么多年,但真正能做到的人还是不多,不仅男子如此,很多女子也是如此。遇到这种情况,适当地闹一闹也是有好处的,我还准备安排人写文章讨论一下呢,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荀彧问道:“吴王身边人才济济,路粹、谢承都是写文章的好手,为什么不用?”

张纮笑着摇摇头。“羽林卫是后朝内卫,三将军又是吴王的亲妹妹,吴王身边的人写文章,岂不成了拉偏架?就算说得再好,说得再对,别人也会怀疑。不仅路粹、谢承不可以,我们有官职的人都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彧明白了,这个任务非他莫属。他沉默了。他是来求情,希望能放那些犯了错的人,现在却要写文章批判他们,坐实他们的罪名,这怎么向他们交待?

“文若觉得为难?”张纮笑眯眯地问道。

荀彧抚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沉吟了良久。“恕彧愚钝,不清楚这文章该怎么写,还请张相不吝赐教。”

“文若觉得那些人没错?”

“错当然有错,但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为政有误,自当苛责君子,而不是为难小人,这才是仁政。之所以出现这种事,难道不是羽林卫过于招摇所致?老子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如今女子不仅为军,而且招摇过市,俨然女中豪杰,岂能不惹得百姓羡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张纮展颜而笑。“文若,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张相不妨直言。”

“先帝身边也有羽林女卫,她们都是先帝的侍妾吗?”

荀彧沉默以对。这件事涉及先帝,不太好说。但皇帝身边的女子大多是皇帝潜在的女人,这是不言自明的习惯,吕小环所领的羽林女卫自然不能例外。虽然刘协生产忙于军务,未必有时间临幸她们。

“吴国的羽林卫就是羽林卫,不是吴王的侍妾。不仅羽林卫如此,宫中女官也是如此,甚至王后和众夫人身边的人婢女也是如此。文若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和夫人。所以,不存在什么上有所好的问题,否则还谈什么男女平等。”

张纮顿了顿,又道:“至于老子的那句名言,我觉得毋须反驳。文若应该对我吴国官场有所了解,我们对经籍没有那么推崇,儒门的也好,道门的也罢,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不会因为某个圣贤说过什么就奉为圭臬。比如这一句,我们就不认可。”

荀彧忍不住问道:“请张相指点。”

“文若相貌堂堂,温润如玉,堪称男子楷模,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仰慕文若。文若是希望她们尊敬你,当作求学为人的模样,还是愿意她们将你当作侍酒之人?己如不欲,勿施于人,这些道理军中的将士不懂,难道那些读过书的士人也不懂?”

荀彧沉默良久,一声轻叹。

——

荀彧下了车,站在郭嘉的院子前,钟夫人从里面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荀彧有些惊讶。“奉孝真病了?”

钟夫人苦笑。“没病,有病也是心病。不过既然闭门谢客,自然要做得像些。他在后院等着呢,令君随我来。”

荀彧眉头微皱。他听出了钟夫人的不快。郭嘉是被他连累的,虽然他也是被动的,并非想连累郭嘉,可毕竟造成了事实。如果说钟繇的返乡对郭嘉造成影响,还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不那么尖锐,那他的存在对郭嘉的影响足以引起钟夫人的反感。这么久了,他一直没来郭嘉私宅拜访,就是这个原因。他不想看到钟夫人,以免尴尬。今天是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来。

荀彧跟着钟夫人进了门,穿过中庭,来到后院。

后院是个小花园,里面堆着假山,挖了鱼池,一幢小楼掩映在新绿之中。郭嘉一身常服,坐在鱼池边垂钓,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下,招招手,示意荀彧过去坐。钟夫人说了一句要去与袁权商量事,转身走了,扔下郭嘉、荀彧两人。

荀彧很尴尬。“连累奉孝,真是惭愧。”

“唉,别说这些,要说罪魁祸首,还是吴王的责任,搞什么男女平等,现在倒好,女人的气势日涨,男人的气势日衰,吃个酒、观个舞都惹麻烦了。”

荀彧一愣。“奉孝,你不会也去过万金坊吧?”

郭嘉苦笑。“我说没过去,你信么?”

荀彧盯着郭嘉看了半天,忍着笑,摇摇头。“不信。”

“你看,你也不信,可我真没过去啊。”郭嘉摊摊手,一脸的生无可恋。“我向谁说理去?”



第2193章 彧与鱼

荀彧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很多时候,事情的真相如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愿意相信什么。郭嘉生性不羁,又有职务之便,若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很多人都不会信。

但荀彧信——说不信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免得尴尬。郭嘉虽然随性,却是个聪明人,他深得孙策信任,又岂能不知孙策的好恶。得知郭嘉养病,荀彧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奉孝,你这又是何苦。”荀彧在郭嘉对面的青石上坐下,双手抱膝,看着在莲叶间游来游去的小鱼,眼神忽然有些迷离。“我是降臣,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执掌机枢,更何况还有张相、虞相这样的奇才在。你留下这个污点,以后就算重掌军师处,多少也有些不便。”

郭嘉笑而不语,手腕一抖,将鱼钩甩了出去。鱼钩入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慢慢扩散开来。两人各自沉默,郭嘉不说话,荀彧也不好多问,只好耐心的等着。

“文若,最近一直与女儿、女婿同住?”

荀彧点了点头。他在平舆没有住处,又随时准备接受孙策的召见,不能返回颍阴,只能和陈群夫妇同住。陈群身为大将军主簿,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倒是没什么问题。有女儿照顾,荀彧的日子过得也很安逸,甚至有些不要出仕,就这么归隐。

只是形势不由人,汝颍系急于在吴国朝堂上掌握应有的话语权,郭嘉、陈群都不足以担起重任,这个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肩膀。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但别人都这么认为,他也无从推却。何况先帝的坟茔在定陶,长公主刘和也需要一个帮衬的人,他责无旁贷,只能勉为其难。

“长文最近忙么?”

“这两天挺忙的。”

“你提醒他掌握分寸,别惹急了那些丹阳蛮子。那些人服硬不服软,又对中原人敌意很浓,吴王、三将军怎么折腾他们都不会有问题,长文若是惹毛了谁,后果却说不准。”

荀彧点了点头。他已经提醒过陈群了。陈群毕竟太年轻,还有些书生气,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为吴王效力,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傲气的。这次江东系受挫,他有些过度兴奋。

“文若,我运气好,与吴王一见如故,但我代表不了汝颍人。公达为人谨慎,又错过了机会。如今汝颍人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既是众望所归,也是苛责贤者。你我其实都清楚,汝颍人当初不肯接纳吴王,芥蒂犹在,如今吴王也不会轻易接纳汝颍人,就算你出山,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吴国兴于江东,必然以江东为根基,向外拓展也该先是江淮人,豫州人还要再往后排一排。”

荀彧看着水面,一言不发。这些情况,他已经有所预料,现在听到郭嘉的分析,心里越发焦虑,隐隐有些喘不上气来,压力丝毫不比当初在关中主持新政小。

都是刘晔惹的事。若不是他鼓动天子冒险,孤军深入,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若天子驻守河内,至少还能保持对峙,未必一点机会也没有。

想到刘晔,荀彧忽然心中微动。他抬起头,看向郭嘉,心中多少有些疑惑。郭嘉是建议他举荐刘晔吗?刘晔擅长的是军机,一旦出仕,最有可能和郭嘉本人形成竞争。难道陆逊不是代郭嘉掌管军师处,而是真正接管,郭嘉要引刘晔入局,与陆逊对抗?

“你不要这么看我。”郭嘉笑眯眯地说道。这时,鱼漂动了一下,郭嘉眼疾手快,手腕一抖,鱼杆绷成一张弓,随即反弹,一条巴掌大的鱼被提出了水面,在空中扭动身体,水珠四溅。郭嘉提着鱼杆,将鱼送到荀彧面前。“喏,机会给你了,做不做,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荀彧看看面前徒劳挣扎的鱼,又看看笑容狡黠的郭嘉,一声长叹。

——

站在长长的曲廊前,看着深入湖心的水榭,荀彧的两条腿沉得像灌满了铅,要做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挪动一些。

拜访张纮、郭嘉之后,他又考虑了几天,去了一趟定陶,拜祭先帝刘协。他刚刚到定陶,求情的人就尾随而至,平舆的形势刻不容缓,数百人被羽林卫抓捕,关进军中监狱,随时可能当众受辱。企图逃跑的人更惨,他们还没跑出县界就被人抓个正着,部署行动的人正是眼下主持军师处的陆逊。早在孙尚香下令抓人之前几个时辰,陆逊就以军师处的名义下达了命令,只是秘而不宣,等着外逃的士人自投罗网。

外逃和束手就缚不是一个概念,这已经超出了民事纠纷的范畴,涉嫌违法。按照律法,没有相关的公文,任何人不得随意迁移,否则就是违法。陆逊摆明了就是要扩大事态,将更多的人牵连进去,借机打击汝南世家。在抓捕的时候,已经有人被杀。被关押的人也有不甘受辱,愤而自尽的。

收到这个消息,荀彧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赶回平舆,请见吴王。

站在这里,荀彧不自觉的想起郭嘉钓的那条鱼。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鱼,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凌统快步从远处走来,向荀彧躬身行礼。“荀君,大王正在议事,可能还要一些时间。荀君若是不急,可以明天再来。大王如果有空,会派人去请荀君。”

荀彧哭笑不得。他哪能等到明天,多等一夜,可能就会多死几个人。

“我可以等。”

凌统点点头,侧身示意。“请荀君随我来。”

荀彧跟着凌统,走上了曲廊,一步步向水榭走去。经过军师处的小楼时,有些汝颍籍的军师、参军站在门口,拱手向荀彧致意,神情悲壮。二楼南侧的房间空着,没看到陆逊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喝了两声,将这些军师、参军们劝了进去。

来到水榭下,凌统请荀彧在下面就坐,自己上去汇报。不一会儿,凌统又下来了,孙策还在忙,请荀彧在下面等。凌统将荀彧领到一旁的房间请,命人准备了茶水点心,再次施礼,转身去了。

荀彧一人独坐,看着外面的湖景出神。已经是初夏,葛陂边的柳树碧绿成荫,像一道碧玉之城。湖边的小道上不时闪过一个个人影,有的是巡逻的士卒,有的是游览的百姓或者休沐的官员、将士、工匠,其中不乏远道而来的士子,他们或是来求官,或是纯粹游历,涨涨见识。葛陂原本风光就不错,被孙策选为行宫之后又增加了一些建筑,栽了不少花木,不知不觉间,葛陂已经成了一景,闲来无事徜徉其中,不失为一乐。

荀彧来到葛陂后,就多次绕湖散步。有时是与女儿、女婿,有时是与来访的客人,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一人。每次散步,他都会对矗立在湖中的水榭产生好奇,现在身在水榭之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感觉。

这时,楼上传来争吵声,隔着几道门,荀彧听不太清,但他能看到守在楼梯口的郎官们神情紧张。不一会儿,有两个参军模样的年轻人抱着一捧文书走了下来,又过来了一会儿,陆逊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逊停了一下,向荀彧这边看了过来。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陆逊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转身走了。荀彧却坐着没动。刚才那一眼虽然隔得远,虽然时间短,但他却看懂了陆逊眼中的意味。

那是一团藏在冰下的火。

凌统再次出现,推开了门,很客气地说道:“荀君,大王有请。”

荀彧连忙起身,收回思绪,跟着凌统出了门,踩着楼梯,一步步地登楼,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他与孙策见过很多面,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登了楼,他就是吴国之臣,从此要为孙策效力。

是祸是福,他也说不清。

荀彧上了楼,站在楼梯口,微微气喘,心跳如鼓,嗓子也有些干。区区几十级楼梯,他却像是爬了一座山似的。

孙策负着手,站在窗前,远眺湖景。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宛如石雕,又镶上了一道金边,灿烂之下,反倒映得他的面目有些糊涂,看不清他的神情。

“大王,荀君来了。”

孙策一动,转过身,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微挑起。“荀彧来得好快。叔同安好否,有没有人去打扰?”

荀彧苦笑。“多谢大王关心,守坟之人很尽职,无人骚扰。”

“没有人去拜祭吗?”

“寥寥数人而已。”

孙策点点头,伸手示意荀彧入座,他自己也坐了下来。宽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地图、公文,还有一块大得有些离谱的石砚,几乎有普通砚台的十个大。荀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荀彧听人说过此砚?”孙策抚着砚,似笑非笑。

荀彧正准备说没见过,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他偶尔听陈群说过,孙策有一方石砚,是歙石所制,逾于常制,却有一个很难听的名字,叫咸鱼砚,具体因何而得此名,连陈群都说不清楚。

“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咸鱼砚?”



第2195章 问对

孙策哈哈一笑,露出些许真假难辨的调侃。

“叔同究竟悟到了什么,孤是真不知道。本来以为荀君与他亦师亦臣,多少能了解一些,现在才知道你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不妨将他暂且搁在一旁,各自说说心中所想,互相印证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投契之处。若是相去太远,话不投机,那也没必要多费唇舌。荀君,你说呢?”

荀彧默默地点点头。该来的终究要来,孙策虽然想尽快解决万金坊的事,但他毕竟掌握着主动权,毋须着急。他则不然,如果应答不能让孙策满意,今天怕是要白跑一趟。

荀彧想到了多年前与张纮在洛阳见面的情景,暗自苦笑。莫非这就是我的宿命?

“荀君对新政如何看?”

荀彧端起案上已经凉了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他在平舆数月,亲眼见识了豫州实施的情况,比起当初在关中凭借文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要回答孙策的问题并不难。但他有一点犹豫,他对新政并不完全赞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本打算孙策召见时与他探讨一番,若是孙策不喜,他亦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为由,婉拒孙策的邀请。

可如今情况有变,他身负汝颍人的委托,不能那么随性,那些对新政的异见还要不要说,还能不能说?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见荀彧犹豫,孙策也不急,叫过一旁的凌统,吩咐了几句,凌统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孙策靠在凭几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荀彧,等着他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荀彧做出了决定,一声轻叹。“大王,恕彧直言,今日来拜见大王,本非彧之本意,实乃受人所托,为救人而来。患得患失,心思不定,并不适合坐而论道。若有失言,还请大王海涵。”

孙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并没有礼节性的做出什么承诺,以便荀彧放心直言。荀彧心中不安,却也没说什么,反复权衡后,他觉得还是直抒己见比较好。一来他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二来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敷衍孙策,若是被识破,反而不美。

“大王新政之得,在务实。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务实。”荀彧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原本还有些忐忑,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境迅速平静下来,恍然窗外的湖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青天明月,尽在一览。“本朝自光武中兴以来,崇尚儒术,又重谶纬之学,颁图书于天下,奖励气节,故有处士清议,党人连横,士人皆高尚名声,却不务实学,枉有三万太学之士,不能为国效力,反与朝廷相左,终于酿成两次党锢之祸。大王重实学,建诸堂,使学者既能以学问立身,又能有利于国民,故能屯田致谷,精练器用,百战百胜而霸关东。重根本,弃枝末,不尚虚名,去儒门之弊,此新政之所得,大王之所胜也。”

孙策面色不变,静静地看着荀彧,看不出半丝喜色。荀彧看在眼中,暗自称赞之余,又有一丝庆幸。孙策并非好名之人,心境坚忍,不是那种能被几句夸赞说动的人。若是虚辞敷衍,只会自取其辱。

“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务实。治国非比种地、务工,面对的不是土地和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就不能只问温饱强弱,还要顾及其所思所想。儒墨道法,所执之术虽异,但于治国而言,无不着眼于人。儒家重德,墨家尚贤,道家崇黄老,法家重法术,都是为了理人心,使君臣济,百姓安,然后君明臣贤,安内攘外。大王重实学,不信天命,不信百家之言,虽崇孟子之学,却弃孟子君臣之体,唯以利驱民,上下共逐利,而无敬畏之心。万金坊不过一叶,而金秋将至,届时西风一起,今日之繁花茂叶,化为枯枝败叶,纷纷而落,大王纵有宝刀万口,又能杀几人?且枝叶凋零,根露土尽,纵有一干,又能独活乎?”

孙策举起双手,轻轻拍了几下。“荀彧高明,不愧是精通易学的荀氏名士,不为繁花茂叶所惑,能越春夏而知秋冬。敢问荀彧,如何才能避免春去秋来,好景不长的循环?”

荀彧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冷茶,沉默良久。

“创新学,去旧知,继往开来,非圣人不能任其重。彧虽有薄名,却不敢与圣人相比肩,本不该妄言。不过受大王新政启发,倒是有一些想法,还请大王指教。”

“荀君不妨直言。”

“儒门之学,其要在乎仁。仁者,两人相处之道也。两人者,在家为父子,在国为君臣,若能各守相处之道,自能父慈子孝,君明臣明,然后家可和,国可兴。”

“荀君的意思是尊儒?”

“是,亦不是。”

“哦?”

荀彧不知不觉的挺了身体,眼神灼灼,声音清亮,宛如玉磬。“尊儒,但非尊今日之儒。”

孙策眼神一闪,嘴角上挑,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意。此刻的荀彧才是他想看到的荀彧,既要站得高,看得远,又要能脚踏实地,因时而变。他坐直了身体,微微颌首致意。

“请荀君详言。”

荀彧眨了眨眼睛。“大王,儒门之学起乎易,扬乎礼,成乎六经,伏羲制易,周公制礼,孔子创立儒门,其间各有数百年。至汉初,乃有董仲舒创天人之说,至今又有三百余年,宜当有变。大王虽不学,却天生聪明,深明治道本原,何不再造儒学,为三百年学人立纲纪?”

话音未落,孙策便追问道:“以荀君之见,如何才能再造儒学?”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具体而言之,即去虚无之谶纬,引数入易,依仁制礼,以实学厚其根基,以仁义沃其主干,以礼仪荣其枝叶,使人人知本份,安本业,尽其职,相处以礼,互敬互重。”

孙策频频点头,又追问道:“如何引数入易?又如何依仁制礼?”

“引数入易者,简而言之,以徐公河之学代替易象之学,精研天地之本,大道之真。依仁制礼者,以平等互爱制礼仪,使人人自重自爱,而后互重互爱。”说到这里,荀彧顿了一下,看了孙策一眼。“譬如大王虽尊贵,不以尊贵凌人。彧虽布衣,亦毋须以布衣自抑。相逢于野,则作倾盖之谈。相逢于朝,则行君臣之礼。大王以为然否?”

孙策盯着荀彧看了好一会儿,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

“然!”

——

陆逊坐在军师处的小楼上,翻看着公文,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抬头看了一眼百步外的小榭。

夜幕降临,水榭上点起了灯。看样子,孙策与荀彧谈得很尽兴,一时半会的还不会结束。

他们谈些什么?陆逊听不到。不过他不担心,孙策身边的少年侍从会写下记录,到时候会给他一份。今天当值的是凌统、贺达,而不是陆绩,多少有些遗憾。凌统、贺达出身将门,好武轻文,论记录会议的能力远不如陆绩、杨仪等出身读书人家的少年。

说到底,江东的人才还是不够多,大王的事业一日千里,人才不敷使用,不得不借重于江淮、汝颍。如果再等几年,郡学堂、讲武堂的人才跟上来了,情况就会好很多。

大王会安排荀彧做什么呢?陆逊很好奇。他不怕荀彧的报复,他反倒希望荀彧来报复他,这样他才有机会重创汝颍系。荀彧号称王佐之才,是汝颍系当之无愧的领袖,挫败他比在战场上击杀荀衍更有意义。

“笃笃笃……”楼梯声急响,参军卜静快步走了上来,将一份公文送到陆逊的面前。

“右军师,交州急报。”

听到交州二字,陆逊立刻收回思绪,接过公文,伸手抖开,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顿时眼神微缩。他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报出几个数字,卜静听完,转身下了楼,不大一会儿,又抱着一摞公文上来了。陆逊已经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好,腾出足够的空间。他接过公文,放在案上,一一打开。

卜静紧张地看着陆逊,额头全是汗。他不知道陆逊为什么收到交州的急报,却要调阅益州和荆州以前存档的情报,这似乎扯不到一起去。

陆逊的目光在几份军报上来回扫了几眼,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漏壶,嘴角微挑,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平静。

“玄风,你走一趟,请郭祭酒来。”

“右军师,郭祭酒……病休呢。”

“病休?”陆逊笑了一声:“派辆马车去,只要郭祭酒还活着,抬也要将他抬过来。”

“喏。”卜静应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又被陆逊叫住了。陆逊指了指水榭。“如果祭酒问起,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卜静会心而笑。“右军师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第2197章 折服

荀彧投效,最开心的是刘和。

看到荀彧,刘和就像看到至亲一般,弯弯的眼角满是笑意。她再三起身,向荀彧敬酒,让荀彧有些招架不住,再加上孙策和郭嘉,一不小心就喝得有点多。

孙策原本还打算和荀彧深聊,见荀彧有些醺然,怕是不能再谈,只好命人先送荀彧回去。刘和抢着应下。她奉召而来,带着马车,身边还有两个侍女,可以护送荀彧回去。孙策理解她的心情,欣然应允。

荀彧婉拒了刘和的搀扶,向孙策拱手道别,在刘和的陪伴上,沿着长长的曲廊向前走去。

郭嘉看着荀彧的背景,有点担心。“他不会掉水里吧?”

孙策也看了一眼,不太放心,示意凌统去关照许褚一声,护送荀彧到岸上。万一一头栽水里淹死了,今天的口舌可就全白费了。见孙策当了真,郭嘉忍不住大笑。

“大王放心吧,荀文若就算喝得大醉,落入水中,也不会淹死。你别看他斯斯文文,水性好得很呢,葛陂游个来回不在话下,一个猛子扎下去,至少五六丈远。”

孙策很惊讶。“这么厉害?真没看出来。”

“荀家的人都深藏不露,不显山不显水。”郭嘉扬扬眉,神情欣慰。“不过臣看得出来,他今天是真的被大王折服了。心悦诚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

孙策笑道:“今天说话这么动听,莫不是想求我网开一面,别透露你的私房钱?奉孝啊,你这几年调养得是不错,却也不能因此放松。酒这东西,少饮尚佳,过量则伤肝伤肾,还是节制些的好。”

“是是,大王所言,臣谨记在心。”

“哼,信你才怪。私房钱可以不说,私藏的酒杯交出来,否则要你好看。说吧,出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急着赶过来?”

郭嘉收起笑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公文,递到孙策面前。孙策接过一看,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交州来的急报,上面有三道表示紧急情况的朱砂。

怪不得陆逊不处理,要请郭嘉出面。陆逊是右军师,分管荆州、兖州方面的事务,交州由郭嘉直接负责。从分工上来说也合理,当然,连夜将郭嘉请来,而且是他在与荀彧交流的时候,要说陆逊一点小心思也没有,恐怕也不是事实。

郭嘉与荀彧站在一起,汝颍系的强大毋须多言。当然,江东系——尤其是吴郡系——的焦虑也不言而喻,他们甚至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急需抚慰。

“交州会出什么事?”孙策掂着公文,心里沉甸甸的。

“交州一向自行处理大部分事务,轻易不向中军请示,这次突然发出急件,自然是出了大事。大王,你要有心理准备。”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打败仗了?”

郭嘉点点头,又道:“刘繇与士家串通设伏,骠骑将军中了计,受了重伤。”

孙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半晌,又慢慢吐出来。他打开公文,就着灯光仔细阅读了一片,眉头紧锁,沉吟良久。“奉孝,我要回一趟吴县。”

郭嘉点点头。“张相、虞相也一起去吧,留下三将军,有臣和陆逊在,不会出什么事。”

孙策看了郭嘉片刻,同意了。顿了顿,又道:“请华佗去一趟交州,治这种伤,没有人比他高明。”

——

坐在马车中,就着柔和的灯光,荀彧打量着刘和。

刘和有些疲惫。她低着头,摆弄着手绢,一言不发。

“长公主,辛苦你了。”荀彧坐直了身体,拱手施礼。

“没什么,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她转头看着外面,眼神缩了缩。“都怪刘晔不自量力,贪功冒进,结果一败涂地,陛下死了,他却全身而退。”

荀彧无言以对。他也对刘晔有意见,但他不能当着刘和的面说。郭嘉已经提醒过他,孙策首先重用的是江东系,然后会是江淮系,刘晔作为江淮人,又与鲁肃相交莫逆,重新起用几乎是必然的事。刘和对刘晔怀恨在心并非好事。以刘晔的心计,刘和不仅伤不了他,反倒可能自取其咎。

见荀彧不说话,刘和忽然有些不安,连忙解释道:“令君,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荀彧摆摆手,苦笑道:“长公主,陛下英年早逝,我和刘晔都有责任。现在想想,我们都不清楚对手的实力,就和挖山的愚公一般,看似坚忍,其实愚昧,要想成功,只能寄希望于上苍的垂怜。很可惜,上苍已经抛弃了大汉。”

“大汉……真的天命已终?”

荀彧点点头,想到刚刚和孙策见面的经过,由衷地一声轻叹。“这是天意,非人力可违。比起刘晔的不自量力,我的失误更大。如果能对新政多一分了解,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居然大到这个地步,我绝不会同意陛下出关迎战,至少不是现在。”

刘和叹了一口气。“令君,没用的,他不试一试,怎么会甘心呢。战场毕竟是战场,胜负并不完全取决于实力,他心有执念,绝不会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就会放弃,只会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荀彧苦笑。到底是相依为命的姊弟,刘和虽然不算聪明,对刘协的性格却一清二楚。她说得对,就算刘协知道孙策的真正实力,他也不会放弃的,现在这个结果几乎是必然的。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活着的人更应该着眼于将来。

将来会更好,如凤凰般浴火重生的华夏衣冠将恩泽四海,德化天下,只可惜先帝看不到了。

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荀彧的眼角有一点泪光闪过。

两人沉默以对。不知不觉,马车缓缓停下,有人拉开了车门。荀彧转头一看,陈群站在车前,躬身向刘和施礼。“长公主,有劳了。”

“无妨。”刘和起身,向陈群致意,伸手来扶荀彧。荀彧起身,搭着陈群的手下了车,刘和再次道别,关上车门,马车缓缓驶去。

陈群闻着浓烈的酒气,颇有些惊讶。荀彧不嗜酒,今天又是去见孙策,纵使饮酒也会很克制,怎么会喝成这样,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了。他什么也没说,扶着荀彧进了门,刚到中庭,荀文倩就迎了过来,见荀彧这般模样,吃了一惊。

“阿翁,是谁逼迫你了,喝成这样?”

“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喝的。”荀彧扬了扬手臂,轻轻推开陈群,尽力稳住脚步,缓缓向堂上走去。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歪着头,目光在陈群脸上停了片刻,又落在女儿脸上。“可有好茶?”

“有……”

“去煮些来。长文,你过来,我们说说话。今天与大王一席谈,感慨良多,本当秉烛夜谈,奈何郭奉孝有急事求见,未能尽兴。”

陈群心中一动,给荀文倩使了个眼色。荀文倩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转身去准备茶水。陈群与荀彧上了堂,各自落座。荀彧有些过量,腿脚不听使唤,不能正坐。陈群便取来凭几,让他斜靠在上面,又取来薄毯,盖住他的脚,免得失仪。

“长文,你从小熟读儒门经籍,可知儒门最大的问题在哪儿?”

“请阿翁指点。”

“厚古薄今。”

陈群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静静的“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为孙策效力以来,这样的言论听得太多了,可是从荀彧嘴里听出来,多少有些意外。

“不以为然?”荀彧斜睨着陈群,嘴角轻挑。“这也不怪你,儒门重师法、家法,圣人之书一字不轻易,圣人之言一字不敢违,自然什么都是过去的好,却不知道圣人有圣人的好,今人有今人的好。圣人亦知因时而变,今人又焉能泥古不化。”

“阿翁,这是谁的高论?”荀文倩引着婢女,端着茶水过来,正好听到荀彧的话,立刻接了过去。

“今日之圣人。”荀彧扬了扬手,打了个酒嗝。“……吴王殿下。”

“哟!”荀文倩掩唇而笑。“吴王是出了名的不读书,他也做圣人?”

“这就是你不懂了。”荀彧哈哈大笑,示意荀文倩坐下。荀文倩倒了一杯茶,递给荀彧,又给陈群倒一杯,顺势在陈群身边落坐,两人的手在案上自然的牵在了一起。荀彧看得真切,不由得一笑。“文倩,若是还在邺城,你会和长文在室外牵手吗?”

“阿翁……”荀文倩红了脸,抽回手,嗔道:“这吴王究竟给你灌了多少酒,让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把他当作圣人,却来开女儿、女婿的玩笑。”

荀彧大笑。“文倩,我问你,圣字怎么写?”

“圣字从耳,从呈,耳顺谓之圣,这都是《说文解字》上写着的,蒙童都知道,我岂能不知。”

“是啊,圣(聖)字从耳,耳顺谓之圣,上古学问口耳相传,未有文字,更无书籍。由此可见,是不是圣人,与读不读书没什么关系。书,不过是圣人传道的途径之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尽信书,无异于买椟还珠,反倒误会了圣人的真意。”

荀文傅与陈群互相看了一眼,惊讶不已。荀彧的酒话虽离经叛道,却自圆其说,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凭她对荀彧的了解,这种非议圣人的话绝不可能是荀彧自己的见解。难道是孙策?

“阿翁,这是……谁的高见?”

“你也觉得是高见吧?”荀彧感慨的拍着膝盖。“你别急,吴王还有很多高见,我一一说与你听。譬如以弈道喻治道,堪称妙绝。”



第2198章 信与不信

孙策和荀彧聊了很多,从世界观到天文、地理,再到人文历史,无所不包,且时有新意。

比如在聊到治道的时候,他用围棋做了一个比喻。

围棋看起来很简单,横竖十余道,棋子百余枚,一黑一白,但变化却极多。一个人下一辈子棋,也许都不会出现完全重复的棋局。围棋的复杂程度随棋道的增加而增加,刚刚学棋的用九道、十三道的棋盘,普通人用十五道、十七道的棋盘,绝顶高手不满足,要挑战新高度,又创十九道的棋盘。

看起来只是增加两道或者四道,但复杂程度却并非如此。九道的棋盘有八十一位,而十一道的棋盘却是一百二十一位,增加了四十位。十七道的棋盘二百八十九位,十九道的棋盘则有三百六十一位,增加了七十二位。这还只是位数的增加,如果考虑到每一个位置落子不同引发的变化,就有些吓人了。

如果只是说这些,荀彧还没有太大的触动。他自己就是弈道高手,对棋道的增加带来的挑战一清二楚。可是接下来,孙策又引申了一步,让他吃惊不已。

孙策说,如果将天下看作一个棋盘,纵横各有千万道,在不同的位置都有人落子,开始比较分散,小的占三五道,大的占七八道,谁也不碍着谁,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此时难度有限,大家都可以应付自如,可以轻松的落子,得心应手。

这时候就像上古之世,万族如繁星四布,百姓聚族而居,一族不过百余人,足迹不出百里,所见则野兽多而人少,终其一生,也许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靠得近的自然会发现对方的存在,这时候他们有三种选择:保持距离,结成联盟,或者战斗,直到一方征服另一方。这三种方案里各有优劣,但稍微分析就可以知道,联盟无疑是最有利的,不仅可以避免伤亡,还能壮大自己。相比之下,保持距离过于保守,不免为壮大的部落所灭,而互相战斗的则可能两败俱伤,同样面临巨大风险。

这时候就像黄帝与炎帝结盟,战胜了蚩尤,原本分布四野的万族不断融合,形成一个个大的部落。部落大了,人口多了,对首领的要求也就高了,就像棋盘增大,对棋手的要求增加一样。这时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首领一职,要靠圣贤,甚至连圣贤也无法独立承担,需要更多的臣子辅佐,随着规模的扩大,需要的大臣也就越来越多。

棋子越来越多,融合的区域也越来越大,万族变千国,其中一片变成春秋百国,春秋百国互相征战,再变成战国七雄,战国七雄再统一为秦汉帝国,人口由百变千,由千变万,直到现在变成数千万,管理如此大的帝国,需要的人力物力已经和管理一个部落相去甚远,道理也许一样,难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候该怎么办?是将数千万人的帝国再分封成小方国,推行所谓的小国寡民显然是不现实的,夫子所说的治道也不行,他所处的春秋时代与现在同样相去甚远,就算当时是对的,现在也没法用了。

我们该怎么办?只有放下圣人的成教,继承圣人的精神,开拓进取,探讨适应这个时代的治道。疆域日广,户口日多,治国需要的人才也越来越多,绝非一人所能承担,需要更多的才智之士担当起重任。这些士不仅包括理政的文士,征战的武士,还包括农士、工士、医术等不同行业的人才。

如何协调这么多人,让他们同心协力,支撑起偌大的天下,而不是互相攻讦拆台,就是当下应该考虑的治道。这就像一座高楼,用千万根木料组成,每一根木料的大小长短都应该相宜,这幢楼才能稳固。如果一根木料太长,势必会挤压其中木料的空间,对整幢楼而言绝非好事。

荀彧复述完孙策的治道演变论,斜睨着陈群。“长文,你以为此论如何?”

陈群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微微一笑,欠身道:“的确是高论。只是如此一来,黄帝不如尧舜,尧舜不如秦始皇,而秦始皇又不如我大吴之始皇帝矣。”

荀彧转过头,打量着陈群,眼神有些不悦。陈群拱手施礼。“阿翁,非群固执,实在是此论非古之圣贤,崇今日之君过甚。长此以往,只怕人无敬畏之心,横行无忌,自取其咎。”

荀彧无声地笑了起来,抬起手,指指陈群。“长文,你可知吴王如何说?”

“还请阿翁指教。”

“吴王说,人当有敬畏之心。若无敬畏之心,自以为天生圣人,聪明绝顶,无视他人,唯我独尊,则无异于妄人、疯子,离灭亡也就不远了。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虽然俚俗,却有道理。”荀彧轻叩案几,沉吟了片刻。“天若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为君者当时时警省,保持灵台清明,莫生狂心妄念。自省不足,又当有诤臣十人,时时耳提面命。你,就适合做这样的诤臣。”

陈群愣了一下,眼神微闪,转头对荀文倩说道:“阿翁累了,你着人服侍他进去休息吧。”

荀文倩正听得有趣,见陈群打断,不免有些不满。她要说话,陈群眨眨眼睛,荀文倩会意,只好起身,扶荀彧入室,安排人服侍他洗漱,上床休息。

荀彧也不拒绝,任凭摆布,最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拉着荀文倩的手,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荀文倩聪慧过人,明白荀彧对陈群有些失望,却不好说什么。她转身出了门,回到堂上,陈群正站在院中,仰首看天,眼神如月,明亮而清冷。

“怎么了?”荀文倩走到陈群身边,轻声问道。

陈群收回目光,打量了荀文倩一眼。“阿翁说什么没有?”

“没有。”荀文倩平静如水。“他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这么多天了,我从来没看他睡得这么安稳过。”

陈群苦笑了两声。“他是安心了,我的麻烦来了。吴王要我做诤臣,诤臣可是好做的?这第一件……就是万金坊。”

荀文倩也怔了一下,眉头微皱,随即又笑道:“怎么,三君后人也有怕得罪人的时候?‘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岂是那么容易的。我觉得吴王识人,你就适合做诤臣,这才是继承太丘家风。”还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群微恼,转头看着荀文倩调的眼神,又怦然心跳,突然忘了要说什么。荀文倩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捅了一下他的腰点,嗔道:“又犯傻,有什么好看的,我先回房去了。”扭身就走。陈群转过身,看着荀文倩纤的腰肢和摆动如柳的裙摆,嘴角挑起一丝笑意,转身追了过去。

——

三月末,孙策发布命令,率部分中军步骑返回江东,留屯的中军由孙尚香负责,军师祭酒郭嘉和右军师陆逊,主持筹备秋后的战事。

与此同时,孙策转杨仪为主簿,原主簿陈群转中军正,负责军纪、奖惩,并处理与万金坊有关的事宜,借此机会整顿中军军纪。汝南太守王朗及各县令长则负责民事部分,扬正气,除歪风,移风易俗,并对一些淫祠、恶习进行集中处理。

孙策又拜荀彧为谏议大夫。当日,报纸上刊登了荀彧的署名文章,提出修礼制法,总结十年新政得失,形成明文,为下一个五年计划做准备。凡是吴王治下百姓,不论贫富贵践,都可以建言建策,提出自己的意见。即日起,报纸上将陆续刊登相关的文章,希望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参与其中。

与荀彧同时拜为谏议大夫的还有杨彪、黄琬、荀悦和仲长统,他们将组成一个团队,负责为新的礼法拟定纲目,做前期准备。这个小团队虽然人数不多,但除了仲长统之外,都是汝颍人耳熟能详的名士老臣,是以名单一公布,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群情踊跃。有这几个人领头,没人会怀疑孙策的诚意。

很快,孙策就起程赶往江东。楼船顺水而下,经淮水,转入芍陂,又转入肥水。途经成德时,荀彧下了船,赶到刘晔家中,与刘晔会面。

数月不见,刘晔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眼睛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焦躁,如同困兽。荀彧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吃惊不已,半天没说话出来。

“子扬,你这是……病了?”

“嗯,病了。”刘晔一边请荀彧入座,一边苦笑着指指自己的心口。“心病。返乡之后,我研究了几个月的新政,越研究越觉得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看你是自恃才高,不愿意承认有人比你高明。”

刘晔诧异地看了荀彧一眼,觉得今天的荀彧有点不一样。不过他满肚子话要对荀彧说,也没顾得上理会荀彧的异常。“令君,你可知道孙策离开舒县之前,除了武艺不俗之外,没表现出在施政方面有什么见识,也没听说在百工技术上有什么兴趣。可是到了南阳以后,又是新甲,又是新政,要说这背后没有高人指点,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第2200章 半疯刘晔

孙策当然不能让袁耀去中军做个伍长。他和袁耀商量后,安排他到中军做个司马,协助处理事务的同时熟悉行军作战的流程。袁耀将来会独领一部,又有袁家旧部,他不需要从普通一卒开始做起,甚至亲临一线厮杀的机会都不多,从普通一卒做起也没什么意义。

与其相信他习武是为了上阵厮杀,不如相信他是为了反抗家暴来得更合理。当然,事实是两者都不是,袁耀找到许褚、典韦请教武艺就是表示他想从军。毕竟他当初答应过袁权,取天下后会封袁耀为王。如今虽然还没有平定天下,却已经看到曙光,袁耀提前做好准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耀心愿得偿,心情大好的同时又有些惭愧。他搓着手。“姊夫,现在提这事,实在不该,我也是……没办法,这耳朵都被磨坏了。要我说啊,姊夫你用心是好的,就是走得太急了。还是圣人说得对,这女子就不能太惯着,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孙策忍俊不禁,心情莫名的放松了很多。自从纳吕小环为妾后,袁耀的本性渐渐露了出来,越看越看他那死鬼老爹袁公路。“那你倒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袁耀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一拍大腿,眉飞色舞。“要我说,趁着现在朝堂和军中还没有女子主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们现在也就是能做工、挣钱,能养活自己,可是不能做官,不能立功封爵,终究没法和男子相提并论。对普通人来说,夫妻平等不平等的反正关系不大,有官爵的人还能当家做主,除非他们不求上进。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激励,不好好做官、作战,在家里就没地位,对不对?”

孙策点头附和。“伯阳,你这主意不错,值得考虑。”

“哈哈,姊夫不嫌我多事就好。其实呢,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没人敢说,都等着别人出头。要我说,这可不行,都这么想,还怎么革故鼎新?姊夫若是和他们一样,不敢为天下先,又哪来新政,哪来今天的大好局面?所以说,这世人就是因循守旧的多,敢做敢当的少,只有姊夫这样的英雄才能做出一番事业。我虽然德薄能浅,不及姊夫万一,却钦佩姊夫的这份勇……勇……”

就在孙策的注视下,手舞足蹈、慷慨激昂的袁耀突然变了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动作越来越小,不知不觉的恢复了正襟危坐、谨小慎微的恭顺姿态。孙策有些诧异,微微转头,见不远处的王后袁衡的楼船上多了几个女子,云鬓衣影,谈笑风生,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是袁衡,站在她身边的是袁权和谢宪英。孙策看过去的时候,袁权将将转过脸去,谢宪英却还看着这边,见孙策转头,这才收回目光。

孙策忍着笑,轻叹道:“伯阳,本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也是色厉内荏,徒有其表啊。”

袁耀哭丧着脸。“大王,臣哪天可以上任?过几天发俸禄,能有臣的么?”

孙策收回目光,见荀彧领着一人正走过来,便道:“现在就去报道吧,今天就当值,算你出勤,加班还有津贴可拿。”

袁耀很开心,兴冲冲的走了。他刚刚下去,荀彧便走了上来,躬身施礼。

“大王,臣将刘晔带来了。”

孙策起身,走到栏杆前,探身向下看了一眼。刘晔衣冠整齐,挺立如竹,可是神色不太对,忽而呆滞忽而激动,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经兮兮的。孙策皱了皱眉。“他……没事吧?”

荀彧苦笑,低声将刘晔的情况说了一遍。孙策登时警惕起来。刘晔居然在暗中调查我,还查到了朱建平?他下了这么多功夫,我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郭嘉知道吗?

“请刘君上来。”孙策吩咐贺达下去请刘晔,借着这个机会,他问道:“荀君如何看天命?”

荀彧打量着孙策,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臣觉得刘晔所言有些道理,大王虽不信天命,却背负着天命,当努力致王业,建太平,莫负上苍托付。”

孙策眉梢轻挑,多少有些意外。这时,刘晔跟着贺达走了上来,站在楼梯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策,脸颊神经质的抽了两下。孙策一看就笑了,这副场景太眼熟了,前世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尤其以小学生为最,没想到刘晔也会如此。

孙策含笑看着刘晔,也不说话,任由刘晔盯着他看。刘晔梗着脖子,看了好半天,才缓缓收回眼神,露出几分迷茫。荀彧在一旁看着,双手拢在袖中,不知不觉的握紧。刘晔是他的旧日同僚,现在又是这副模样,推荐过来是不是合适,他心里也没底。

“看出什么没有?”孙策请荀彧、刘晔入座,问道。

刘晔歪着头,自顾出神,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晔非相士,看不出大王的命相。不过大王神充气完,肌肤温润有光,声有金声玉振之质,想必是养生得法,无隐疾可言。眼神虽略带忧郁,却不失清明,终究只是小事,不足以影响大局。所以,晔想不通所谓小厄究竟应在何处。”

孙策哑然失笑。“那你倒说说,这令孤忧郁的小事又会是什么事?”

“小事可就多了。”刘晔不知不觉的平静下来,恢复了几分从容。“往近处说,有万金坊的事。往远一点说,益州、冀州都有些麻烦。再往远处说,交州随时可能出现异变。再往远处说……”刘晔再次抬起眼皮,打量着孙策,一边的嘴角轻挑,有几分得意。“大王欲家天下,却又不信天命,何以服人?”

孙策眼神闪了两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最后一条的确是他最近在考虑的问题之一,没想到被刘晔一语道破。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身边的大臣、谋士也在考虑这件事,只是没有合适的解决方法之前,他们决定暂时搁置。反倒是刘晔这个半疯的高手不管不顾,当面直言。

过了一会儿,孙策笑了。他转头看向荀彧。“这个任务,我已经交给荀大夫了。我相信他能解决,所以毋须为此心忧。”

荀彧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没吭声。

刘晔的脸又抽了一下,眼神中多了几分焦躁。他纠结了一会,又道:“晔随荀君来,只有一事,确认大王是否受天之命。若大王能解晔心中之惑,晔感激不尽,死而无憾。”

孙策笑出声来,抬起手,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修剪光滑的指甲。“你是输得不服气吧?”

刘晔的脸接连抽了两下,从抿得紧紧的嘴唇中挤出一个字。“是。”

“我很愿意让你和叔同一样,死而无憾。很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负有天命,也许有,也许没有,这要看你怎么说了。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

“大王怎么看?”

孙策被刘晔打断,有些恼怒。这疯子就是疯子,不可以常理计,毫无敬畏之心,句句直奔要害。你这让我怎么答?我也不知道啊。老天让我穿越过来,是偶然失误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他老人家为什么不选一个精通政治学,有执政经验的行家,非要挑我一个半吊子?如果是偶然失误,岂不是说所谓天命也就是开玩笑?

面对着刘哗咄咄逼人的目光,孙策考虑了半天,还是只能摊摊手。“不知道。”

“不知道?”刘晔长身而起,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还是不知道。”孙策笑出声来。“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知道的,我读书少,对这些玄学思辨不太擅长。若是你想讨论一些天文地理,我倒是略知一二。人心难测,我知道的真不多,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刘晔盯着孙策看了半天,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孙策很坦然,他从孙策眼中看不出什么破绽。

荀彧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局面不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且孙策也没表露出录用刘晔的意思,但孙策没有因刘晔的失礼而发怒,这还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对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孙策坐了起来。“刘氏宗室齐聚长安,总共有多少人,谁是魁首?”

荀彧和刘晔互相看了看。刘晔说道:“宗室之中,以陈王年长,又曾为陛下……先帝射师,威信最著,当是魁首。不过先帝好用年轻人,提拔了不少宗室到军中任职,手中有兵,陈王虽有号令,未必能让他们俯首听命。细细想来,宗室中不自量力的人很多,能一呼百应的人还真没有。”

孙策点点头。这个情况和杨修的分析一致。刘协的遗诏已经公布,但谁继位到现在还没有定,可见一斑。皇长子虽有遗诏,但过于年幼,无法执政,继位后必然形成外戚掌权的旧辙,而伏氏又是标准的关东世家,因此既得不到关东老臣的支持,也得不到关西新锐的支持,悬而未决。尽管杨修极力斡旋,还是未能如愿将大皇子推上帝位,掌控关中。



第2201章 大考

说起关中的事,刘晔明显从容自信了很多。

他自己就是宗室,又身居要职,深得先帝信任,在宗室中颇有影响,不少人都想走他的门路,所以对宗室的情况比较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据刘晔所知,天下宗室全算起来,人口大概有十万,在籍的有近万人。本朝从光武皇帝起,就加强了对宗室的控制,明章之后控制更严,不但沿用旧法,还制定了很多新的规矩。冲质之后,因大宗无嗣,只能选外藩子弟,外戚、权臣为贪图权势,常常弃长立幼,桓灵都是外藩出身,不遗余力的对有威胁的宗室进行打击,宗室的实力大不如前。

先帝在关中推行新政,引宗室入关中充实人口,并将宗室分散到朝堂和军中作职,希望发挥宗室的力量,众志成城,中兴大汉,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以凉州人为主的士家能够成为朝廷的根基,那些到军中任职的宗室功不可没。这些人大多少壮,有兵在手,自然不会对陈王那样的老臣唯命是从。先帝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放肆,现在就不好说了。

“群龙无首,不宜逼迫太紧,还是缓一缓,待其自乱。”刘晔露出一丝不屑。“虽说关中四塞,又有八百里秦川,可以自给自足,背靠凉州,不缺战马,可进可退,但关西民风粗野,不服教化,唯以武力称雄,若无外力,必然内讧频生,互相残杀。届时再取,自然如巨石压卵,势如破竹。”

孙策微微颌首。“依子扬之见,当先取何处?”

“自然是兖州、冀州。兖州与豫州接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冀州乃大州,户口百万,又有良田劲卒,若被刘备得之,必割据河北,后患无穷。”

“如何取?”

刘晔皱了皱眉。“大王欲速取,还是欲缓攻?”

“速取如何,缓攻又如何?”

“速取最简单,征发步骑二十万,南以步卒渡河,北以骑兵西进,中间以水师突入腹地,再联合太行诸贼,四面围攻,一年半载,必能平定冀州。只是损失会比较大。冀州豪强多,民风又剽悍,面对外敌,必群起反击。坚城难克,需长期围困,消耗必巨,杀戮必众。”

荀彧眼神微缩,欲言又止。孙策看得分明,却佯作不知,接着问道:“缓攻又如何?”

“速攻以兵,缓攻以势。四面围攻,围而不攻,迫使冀州时时自危,春不敢稼穑,秋不敢收割,商人不敢外出,不出数年,大王以王师征其城,王道诱其民,冀州将不战自溃。”

孙策搓着手指,沉吟片刻。“子扬以为何策为优?”

“速取。”

“哦?”

“速取虽消耗巨,杀戮众,好处也有,借作战屠戮世家,夺其产业,可免除后患。攻坚拔锐,可练精兵勇将,将来开拓四夷,自然得心应手。”

荀彧抚着胡须,咳嗽了一声。孙策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大夫取何策?”

荀彧拱手道:“臣建议缓攻。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杀戮虽能取一时之效,却也伤元气。冀州世家虽有冥顽不灵之辈,岂无明于事理之人?只不过消息不通,不辨真伪,固而一时迟疑。大王或以虎狼之师征之,行杀戮之事,与秦灭六国何异?王道若水,急则为祸,缓则济民,愿大王明鉴。”

刘晔虽然没有反驳荀彧,却也不掩饰他的不以为然。

“二位意见不同,又各有道理,一时倒是难以决断。”孙策拍拍膝盖。“不如这样吧,子扬若是不弃,就在船上盘桓几日,从长计议。如何?”

荀彧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刘晔却有些失落,犹豫了片刻,才怏怏地应了。

孙策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

越巢湖,入长江,顺风顺水,离建业越来越近。

孙策一直没有再找刘晔说话,也没有召见其他人,一反常态的闭门谢客,不是读书,就是思考,有时候什么也不做,独自坐在飞庐上,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很多事,他需要考虑清楚才能面对,比如家与国,王道与霸道,民主与集中。

走到这一步,天下已经没有人敢于主动进攻他,是转守为攻,还是再等等,同样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急了,时机不成熟,阻力会很大。迟了,会错失战机,养虎为患。

转攻为攻不仅仅是战场上的事,甚至可以说,关键不在战场,在朝堂。将士们在前线能否摧锋折锐,战必胜,攻必取,取决于朝堂上的利益关系能否摆平,不同派系能否保持克制,同心协力,否则战场上的将士会成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死得没有价值。以前各管一方,这些问题还不明显,现在需要联合不同派系的力量共同作战,这些问题不解决好就仓促出击,迟早要出事。

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天下这局大棋,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不管他愿不愿意,有没有这个信心,都只能硬着头皮上。他集结了无数这个时代的精英,当然可以向他们咨询,可若是自己没有足够的鉴别能力,说不定就被谁带到沟里而不自知。

谁能大公无私?就目前而言,谁也不是。张纮、虞翻不是,荀彧、郭嘉也不是,陆逊、诸葛亮也不是,每个人都活在现实之中,都有着无法割舍的利益关系,能公私两顾就算不错,假公济私也不是不可能,大公无私、公而忘私只存在于想象中。也许将来吴国的史书上会有这样的人,开国功臣嘛,没有几个德才兼备的贤者怎么能行,但现在没有。

每当此时,孙策总想起太祖的那句话,总觉得自己在面临一场人生的大考。这场大考不仅决定着他个人,孙家,还有可能决定华夏文明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命运。

天命玄远不可知,但造时势的机会却摆在了他的面前。只是这英雄实在不好当,一不小心就可有可能成为笑话。秦始皇是个笑话,王莽也是个笑话,同时代的曹操原本也会成为笑话。

当然,曹操现在已经成了笑话。被黄忠、周瑜左右夹击,困守益州,发光的机会几乎为零。

一想到曹操和刘备,孙策压抑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果然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只要有人更倒霉,自己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

涿县。

刘备坐在焕然一新的旧宅内,看着曾植有桑树,如今却空荡荡的院角,一时出神。

被封为中山王,他一下子成了涿县刘氏的骄傲,这个偏居里角的旧宅也成了中山王故居,被彻底翻新,扩大了好几倍。如果不是母亲黄氏坚持保留这个小院,也许他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祖父、父亲,甚至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的高祖父、曾祖父都被人想了起来,一一列在宗祠里,享受着四时八节的祭祀,从来没见过面的亲戚也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既有刘氏,也有黄氏,纷纷夸他小时候便与众不同,一看就是做大事的豪杰。

人情冷暖,即使刘备已经年过不惑,见过不少世面,还是为这些人的无耻吃惊。

反倒是族叔刘元起没机会看到这一切。几年前,他就不见了,说是外出做生意,至今未归。连他的儿子刘修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死是活,人又在哪里。这让刘备很不安,总担心眼前的富贵只是过眼烟云,甚至只是一场梦,随时可能醒来,甚至化作一场噩梦。

“大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备转过头,见简雍站在门口,脸上刹那间露出灿烂的笑容。“宪和,你回来了?这可太好了,我等你好久了。”说着起身迎了上去,伸手去握简雍的手臂。

简雍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大吴幽州督客曹掾雍,拜见中山王。”

刘备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杀气,随即又笑了。他搓着手,嘿嘿笑道:“宪和,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可没得罪你啊。”

“岂敢。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简雍也缓了语气,笑道:“大王,还是先说公事,再叙旧情吧。”

“有什么公事可说?”刘备转身,环顾四周,一声轻叹。“你看,那株桑树连根都被刨了,吴王心思深远,非我能及,如今实力悬殊,不吝天壤之别,胜负判然。”

简雍沉默不语。他不清楚刘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认输?这可不是刘备的性格。他从幼年就与刘备一起厮混,幽州游侠儿中,刘备出了名的坚忍,从不轻言放弃。如今贵为中山王,坐拥半个幽州,冀州两郡,又怎么可能不战而降。就算投降,也要讲一讲条件,不可能什么也不说就俯首称臣了。

“听说中山王后有孕,临盆在即,大王有后,可喜可贺。”

刘备眼珠转了转,随即眉毛一扬,笑了。“宪和,你也知道了?那你肯定还记得王后。西毛的毛嫱,你还有印象吗?”

“自然记得。大王宿愿得偿,我也为大王高兴。”

“哈!”刘备大笑一声,有些自嘲。“宿愿之所以诱人,就在于难以实现,真的实现了也就那么回事。好了,不说这些。宪和,你为何而来?”



第2202章 中山国事

天子驾崩,新君迟迟没有即位,长安乱成一团,冀州战降不定,内部分歧也很严重。太史慈身为幽州督,自然要做好交战的准备,这才派简雍来与刘备结盟,试探刘备的心思。如果刘备愿意结盟,那他就与刘备联合出兵。如果刘备不愿意结盟,那就不客气了,先解决了刘备再说。

刘备心中明镜也似,简雍还没说完,他就笑了。

“宪和既是客曹掾,想必这一路走来,已经和乌桓各部商量好了吧?如果我不答应,你们是不是打算联起手来,先全取幽州?”

简雍倒也不隐瞒,坦然的点了点头,又道:“不仅是幽州,还有并州。”

刘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把眼神闪了开去,若无其事的笑着。按照逢纪等人的计划,他秋后就准备向西掠取雁门、云中诸郡。这几个郡早就不在朝廷控制之中,被匈奴人、鲜卑人占领,如今匈奴人衰落,鲜卑人两年前又被天子西征重创,暂时还没缓过劲来,正是袭取的好机会。太史慈也想取并州,他不免有些担心。如果太史慈看破了他的计划,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也不用多费用,太史慈只要摆出西进的姿态,他的主力就不敢轻离。

“太史子义和乌桓人走得这么近,可与吴王的杀胡令相违背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太史都督已经向吴王报备过,吴王并无异议,否则太史都督也没有足够的物资开市。”

简雍笑眯眯的,看似随口一说,刘备的心里却像挨了一刀,疼得直抽抽。太史慈控制了辽东,在柳城和玄菟开胡市,与胡人交易,附近的胡人大多去那里交易,就连上谷、代郡的乌桓人有大宗生意时都愿意去那里。相比之下,涿郡没有中原来的商人,生意都控制在中山商人的手中,他做了中山王,控制了中山后,就连中山商人都不走这条商路了,宁愿去辽东。

如此一来,他不缺收入大减,就连战马都成了问题。他只能买到中等甚至劣等的战马,上等战马都送到辽东,卖给太史慈了。长此以往,幽州的骑兵之利将丧失殆尽,至少不是太史慈的对手。

简雍这时候提这一句,绝不是随便说,而是提醒他幽州的短处。没有了青州、冀州的财赋支持,仅凭幽州,而且只有半个幽州,他是撑不了太久的。

“有钱就是好啊。”刘备苦笑道:“吴王坐拥中原六州,连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更更何况是我。宪和,走吧,我们去城里,慢慢谈。”

简雍点头应诺,跟着刘备走出。刘备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宪和,公事等会儿和逢相说,我们先说几句体己话。若是我向吴王称臣,吴王会如何处置我?是软禁起来,做个富家翁,还是做个有名无实的诸侯,又或者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简雍淡淡地说道:“吴王若想杀你,何必等到今天?”

刘备撇了撇嘴。“我倒宁愿他当初就杀了我。”

简雍瞅了刘备一眼。“人生之事,莫大于生死。既然大王不畏死,有什么好担心的?”

刘备哈哈大笑,伸手拍拍简雍的肩膀。“宪和,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他随即叹了一口气。“待会儿我们多喝几杯,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

简雍在涿县滞留了几日,与刘备叙旧之余探望亲友、故旧,看不到了不少故人,却一直没见到曾在涿郡多年的关羽。偶然向熟悉的郡吏问起,郡吏们不是苦笑摇手,就是沉默。简雍奇怪,旁敲侧击的问了刘备几次,刘备只是说关羽忙,却只字不提他忙什么。

张飞也没露面,只是能打听到的消息比关羽多一些,听说在代郡练兵,镇抚乌桓人。赵云去了朝廷,牵招又转为国尉,如今北疆的重任全落在张飞一人的肩上,辛苦得很。

简雍很惊讶。张飞那脾气哪能和乌桓人和平相处,应该是牵招镇抚乌桓人,张飞指挥中军才对,刘备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中山国文武大半出自世家,尤其是冀州世家,中山尹崔钧是其中翘楚。借助崔钧的影响力,刘备稳住了中山、河间两国,也与幽州世家缓和了关系,却也因此受制于世家,就连涿郡太守都换成了河间人邢颙。

张飞去了最偏远的代郡,田豫则因出身田氏,与世家关系良好,得以留镇广阳,兼领渔阳、右北平军事,承担起阻止太史慈西进的大将。

作为反制,刘备则将自己的宗亲安排在诸郡,只是那些人既没有行政经验,又没有军事经验,承担不了太大的责任,只能做县令长,做太守的只有刘修一人,被安排在刘备最初经营的渔阳。

简雍来的路上没有遇到刘修,据说在北线长城一带巡视,打算修缮关塞,防止塞外的胡人入侵。没有了中原来的商人和商品,再加上去年被太史慈击败,刘备如今既不能利诱,也无力威慑,胡人渐渐不把他放在眼里,屡屡入塞侵扰,渔阳、右北平是重灾区。

这可能也是刘备不得不向世家低头的原因。任何时候,活下去总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对刘备来说。

过了几天,崔均赶到了涿郡,与简雍见面。

崔均是崔钧胞兄,字州平。与崔钧不同,崔均对名利兴趣不浓,喜欢读书出游。崔钧决定支持刘备后,力荐他出任典客。简雍是客曹,由他来接待倒也合适,只不过显得有些刻意,全面负责的中山国相逢纪明明就在涿郡,却不肯见面,非要将崔均召来,让简雍不以为然。

简雍向来轻脱,忍不住嘲讽了崔均两句。崔均脾气却好,也不介意,反送了简雍一部书:崔寔的文集,里面包括崔寔写过的几十篇文章,不久前刚刚印行于世。

简雍翻看着文集,面带微笑。他知道崔寔的名声和学问,也能猜到崔氏兄弟此刻印行这部书的意义。此书一出,冀州、幽州士子自然更要高看安平崔家一眼,崔钧本人也能从中得利。他现在已经是中山尹,再往上一步,自然是看中了逢纪所任的国相。逢纪是青州人,他在中山国除了刘备的信任,没有别的优势,而面对冀北世家的优势,刘备也坚持不了多久。

世家的本性便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内斗。

简雍和崔均的谈判注定不会有结果,孙策劫掠世家产业的恶名在外,冀州世家不会轻易接受这个命运,俯首称臣。没有他们的同意,刘备也不可能接受,否则他这个中山王还能做几天,谁也说不准。

简雍没有多费唇舌,很快就离开了涿郡,返回辽东。

经达渔阳的时候,他特地停了一下,溯水而上,直奔渔阳郡治。他还没到雍奴县城,刘修就露面了,半路上拦住了他。

见到刘修,简雍很不高兴,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德然,你这么做可不够朋友。就算我们各为其主,我经过你的辖区,你也应该尽尽地主之谊吧?避而不见,是何道理,莫不是中山国的待客之道?”

刘修很尴尬,再三请罪,又命人取出准备好的酒食,在路边设宴,为简雍接风。

简雍倒不介意,欣然入座,与刘修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刘修有些放不开,简雍看在眼里,哈哈大笑。“德然,你放心好了,今日是老友重逢,只叙旧情,不谈公事。”

“那好,那好。”刘修讪讪地笑道,举起酒杯,向简雍敬酒。说起来,他当初还是简雍的下属,跟着简雍出使,长了不少见识。否则他今天能不能成为刘备倚重的宗亲,担任渔阳太守,还真不好说。他再三向简雍致谢,几杯酒下肚,气氛终于松驰了些。

“德然大展雄图,可喜可贺。再饮一杯。”简雍举杯,向刘修祝贺。

刘修连连摆手。“宪和,莫要说笑,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说起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如今才能这么洒脱,挟千金,游万里,所到之处,无论汉胡都要以礼相待。哪像我,里外不是人。”

刘修一边说,一边戳着自己的心口,委屈溢于言表。

“德然何出此言?渔阳虽不算富,却有铁,兼山海之利,农牧并重,这两年又太平,应该还算不错啊。”

刘修越想越气,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渔阳是有铁,可是没有工匠啊,采矿、冶铁、制器,哪一样不需要人?尤其是制器,同样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却千差万别,有的能制利器,有的却只能打打菜刀、农具。如今边事吃紧,四面受敌,需要大量的武器,都指着渔阳这点铁。可我到哪儿去找足够的工匠?操他老母的,他们一个个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轻巧,我跟着倒霉,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是没用,隔三岔五地挨训。”

见刘修爆了粗,简雍忍俊不禁,瞅了刘修半晌,笑道:“你说的他们是崔钧等人吗?”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刘修一迟疑,简雍瞬间明白了,不动声色的笑道:“还有关羽。”



第2203章 大计

刘修脸色微变,眼珠转了两转,一声轻叹。“宪和兄,随你怎么猜,我什么也不能说。”

简雍点点头,一口答应。“行,不提就不提,免得德然为难。不过说起来,关羽那脾气可真不怎么样,德然还是小心些好。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只要能帮得上,绝无二话。”

刘修点点头,举起酒杯。“那就先谢过宪和兄了。”

两人一边喝一边闲聊。简雍没有再问任何公事,只说些当年做游侠的事。刘修虽与刘备是从兄弟,但两人家境不同,性格也不太相投,刘备与简雍、张飞做游侠,在幽冀游荡的时候,刘修都没有参加,对这些事知之甚少。他对刘备的了解远远不如简雍,此刻听简雍说起当年的荒唐事,不免惊讶。

不知不觉,简雍说起了毛嫱。

毛氏是涿县大族,人口多,涿县四面都有,号称东西南北四毛。毛嫱是西毛,儿时便以美貌著称,刘备曾模仿光武帝说了一句“娶妻当娶西毛嫱”,在游侠中传为笑谈。如今刘备称中山王,毛嫱为后,也算是宿愿得偿。虽然毛嫱在此之前已经嫁过人。

刘修却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举杯一饮而尽,随即换了一个话题,冶铁。

刘修还是放不下心事,希望简雍能够为他提供一些信息。辽东也有铁,平郭有铁官,太史慈控制辽东后,平郭的铁官被纳入统一管理,由黄承彦安排人员负责指导生产,供应辽东本地的兵器、甲杖以及马具、农具等,除了一些要求特别高的产品,大部分都由本地生产,以减少运输费用。

刘修初任职事,对如何管理铁官不太清楚,他希望简雍能提供一些建议。简雍不具体负责铁官,也不懂冶铁、制器的技术,但他对管理程序有一定的了解,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机密。

简雍一听就笑了。“德然,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告诉你,你也学不了。”

“为何?”

“铁官的工匠之所以人人努力,是因为有薪酬,而且薪酬很高。之所以能付他们这么高的薪酬,是因为他们的的技术能够打造出高质量的器械,而这些器械能挣来足够的利润。你现在没有他们的技术,没有钱,也就无法付给他们薪酬,还想他们效力,怎么可能?”

刘修愣了半晌,喃喃道:“这是一个鸡生蛋,蛋孵鸡的循环啊。”

“没错。你现在又没蛋,又没鸡,怎么学?”

刘修苦笑,无言以对。

简雍看了他一会儿,又举杯劝酒。“德然,我为什么认定吴王必胜,原因就这里。幽州地处偏僻,地少人稀,没有了冀州、青州的财赋支援,连生存都难以维持,哪来的闲钱供养工匠,革新技艺?只有中原那样的富庶之地,良田遍野,能养活更多人,只要应用得当,就有足够的余力供养工匠,让他们安心琢磨技艺。你以为中原衣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以数百万顷良田做基础的。幽州有吗?幽州的耕地加起来还没有中原一个郡多。”

刘修盯着简雍,眼神闪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

——

雍奴城,逢纪坐在城楼,眯着眼睛,极目远眺。

沽水如带,在城西蜿蜒而过。今年比往年更冷一些,直到三月末,冰封的河水才解冻。他从涿郡赶来时,亲眼目睹裹挟着碎片的河水滚滚而下,感触犹深。

偶尔听刘备说,孙策有一个什么冰河时代的说法,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天气会越来越冷,北方受到的影响最大,因此他选择移民到江南屯田。最开始,逢纪对此不以为然,只当是孙策的借口,他是江东人,当然希望江东有更多的人口,中原人思土重迁,没有点理由很难让他们在江东安居。以神道设教,治道故技耳,孙策嘴上说不信天命,其实比谁都喜欢蛊惑人心。

但他现在有些动摇了。他问了一些老人,不少人也觉得这几十年越来越冷,极寒天气比以前要多一些。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草原上的雪灾多了,胡人遭了灾就会入塞劫掠,以前也来,现在来得尤其勤,一到冬天,几乎天天有警。

难道孙策并非虚言,而是有所据?逢纪不太清楚。不过他知道孙策得到了朝廷收藏的秘书,里面有历年灾异的记录,说不定是从那些记录里看到的,又或者是负责整理那些秘书的蔡邕对他说的。

不管孙策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结论,如果这个结论是真的,那对中山国来说绝非好消息。幽州本来就缺粮,一旦天气变冷,粮食歉收,胡人入塞频繁,不用孙策进攻,幽州就会难以为继。

时不我待啊。

看到刘修的马车进了城,逢纪一声轻叹,收回思绪。过了一会儿,刘修上城来了,提着衣摆,快步走到逢纪面前,老远就躬身施礼。

“逢相,我回来了。”

“德然辛苦。”

“逢相不远千里赶来,才是真的辛苦。”

逢纪摆摆手,没有和刘修客套的兴趣,示意刘修把与简雍见面的经过说一遍。刘修不敢怠慢,将与简雍说的话一一道来,除了极个别涉及刘备个人往事的部分,几乎是原话复述。他在路上就回想过了,此刻连个磕巴都不打,条理清晰。

逢纪很满意。“简雍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不易。德然,你身为中山王手足,肩上的担子很重,以后要多读书,深思熟虑,为国之栋梁。”

“喏。”

“还有四五个月入秋,这几个月很关键,你不仅要抓紧时间播种收获,还要征发民伕,修缮边塞。能不能拦住太史慈,对大王秋后的攻势很重要,甚至可以说决定着中山国的存亡。”

“喏。逢相,我会抓紧的,只是……”

“还有,军械一定要抓紧,一定要如期交付。”

刘修张了张嘴,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逢纪看着他,眼神严厉。“有问题?”

刘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摇摇头,咬牙说道:“没问题。”

逢纪缓了神色,走到刘修身边,轻拍他的肩膀。“德然,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中山王的压力也很大。你看,简雍也说了,仅凭幽州是无法独存的,只有拿下冀州、并州,全据河北,中山国才有和吴、蜀一较高下的机会。孙策思虑深远,早就看到了这一点,这才安排太史慈坐镇辽东,牵制我军。如果不能拦住他,虎口夺食,中山只能坐以待毙。你是大王信任的手足,这样的事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

刘修用力地点点头。“请逢相和大王放心,修一定全力以赴。”

逢纪扬扬手,快步离开,径直下了城。城下停着马车,他上了马车,出了城门外,他又拉开车窗,向城墙上的刘修挥手道别。刘修拱着手,躬着身,目视逢纪离开,直到车队的影子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他才直起身。虽然肩上沉甸甸的,依然觉得压力很大,心里却多了几分斗志。

中山国的兴亡就落我的肩上,能否继承先祖遗志,复兴刘氏,在此一搏。

逢纪没有回头再看,但他能猜到刘修此刻的心情,不禁叹息。幽州人才本来就不如中原,刘备之前又在涿郡纵兵劫掠,名声很坏,现在不得不倚重冀北世家,让渡更多的利益。崔钧贪心不足,居然觊觎他这个国相,想取而代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拿下冀州是不够的,最好能拿下青州。

一想到青州,逢纪就有些失落。袁熙被沈友击败,没能如愿拿下青州,让他的计划彻底落空。如今青州士子不少人选择了太史慈,就连大儒管宁、邴原都去了辽东,分别出任辽东和辽西郡学祭酒。逢纪已经从零星得到的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文章。每次看到这些文章,他心里都不是滋味。普通百姓支持孙策的新政也就罢了,怎么这些读书人也向孙策称臣了?孙策对读书人的态度可是出了名的恶劣,主持月旦评的许劭都被他逼得背井离乡了。

或者是我遗漏了什么?逢纪心中狐疑。中山国离中原太远,中间又隔着魏王袁谭掌控的冀州,交通不便,消息的滞后也很严重,更关键的是刘备一直没有正式的情报系统,收到的消息零碎,也不能保证准确性。他选择刘备之后,一直致力于此,但成绩有限。刘备太穷了,没有钱供养那么多专业的细作,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才。与中原人相比,幽州人也不适合作细作,他们更适合临阵搏杀。

如果郭图能够接受刘备的邀请,那就好多了。郭图掌管情报多年,对这一套非常熟悉,手下也有足够的人才。如果他能支持刘备,情报这一块的短板就可以立刻解决,冀州也可能不战而取。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刘备能不能出得起价钱。袁谭覆亡在即,郭图没有其他选择,只要价钱合适,他应该不会拒绝刘备的邀请。

逢纪实在太累了。他靠着车壁,想着心思,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第2204章 人多力量大

简雍辞别了刘修,顺水而下。沽口有楼船等着,接上他后,扯起五帆,沿着海岸向东北急行。

楼船很稳,船上设备齐全,物资供应也很丰富。简雍趁此时间休息,整理自己这一路来的所见所闻。此行诡异之处甚多,他需要好好反思一下,以便向太史慈和孟建汇报时能够更完美一些。

回了一趟涿郡,看到了昔日的同伴,如今的中山王刘备,简雍既惋惜刘备的无奈,又庆幸自己当时的决断。如果他当时不离开刘备,此刻不管是不是和关羽、张飞一样被冷落,这日子都不好过。在涿郡寻访亲友时,他明显感觉到涿郡人对刘备的敌意。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足够的补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冀州人和平相处。

船行两日,简雍到达菊花岛。在菊花岛暂停时,他遇到了在此检查渔业的长史田畴。秋后可能会有大战,充作行军干粮的鱼干数量必须充足,不能有任何闪失,田畴不放心别人,亲自赶来查看,确认数量无误,能够满足大军的需要,同时也要检查负责的官吏有没有贪腐的情况。

与简雍谈了几句,听说涿郡太守是邢颙,田畴立刻问道:“是河间鄚人邢颙邢子昂?”

“长史认识?”

田畴笑了笑。“岂止是认识。他来幽州游历时,与我盘桓年余,相处莫逆。此人性情淡泊,持身甚正,倒不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且执法守礼,颇有治才,由他任涿郡太守倒也合适。宪和,说起来,论将才,幽州可与冀州相当,论理政之才,幽州要稍逊一筹。将来天下混一,战功难得,我幽州士子出头更难,筹建政务堂迫在眉睫啊。”

简雍深表赞同。“若建政务堂,长史当为第一任祭酒。”

田畴摇摇头。“宪和,这话若是早五年说,我当仁不让,现在么,不敢这么说。若是没有公务在身,让我去江东游学,再历练几年,将来回幽州筹建政务堂,任祭酒,我可以问心无愧。如今中原新政已经渐入正轨,文武各有专攻,研究越发深入,我这点能耐哪敢担任祭酒,误人误己。”

简雍咂咂嘴,也有些担心。幽州人才少,如今愿意投效的都得到了太史慈的重用,根本抽不出人手去中原进修。现在没什么问题,将来天下太平,战事平息,战功难得,家族兴旺还要靠文职,这可是幽州的劣势。

“宪和,我有意选拔几个族中子弟去中原,你觉得如何?”

“好啊,若是能到吴王身边做个侍从,那就更好了。”

田畴摇摇手。“侍从虽好,毕竟还是武职,不如随其所好,只要学有所得就好。一州之兴衰,需要多种人才。我观大王之意,必对边疆有所倚重,这时候派些子弟去求学,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简雍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心里有些遗憾。还是田畴有眼光,看得远,他就没想到这一点。否则这次回涿郡公务,一定挑几个可造之才带着。不过也没关系,现在写信回去也来得及。

两人说了一阵,畅想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幽州,心潮起伏。

田畴和简雍讨论了涿郡的形势。根据简雍的描述,田畴觉得刘备近期必然会有大举动,秋后再行动很可能会贻误战机。如今刘备控制着中山、河间,已经进入冀州腹地,如果他想对冀州用兵,只要准备充分,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分出胜负。太史慈就算收到消息,迅速出兵,大军主力赶到战场也需要一个月,那时候刘备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除此之外,田畴觉得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并州北部。匈奴人这几年接连受创,鲜卑人又远离边塞,并州北部的雁门、云中诸郡出现了空白,刘备很可能会从代郡进入并州北部,进而控制通往草原的商路,从中牟利。关羽是河东人,当年杀人逃亡,经由并州来幽州,他对那一带的地形有所了解。如果刘备要派人取并州,他是最好的人选。雁门得手,关羽再一路南下,取太原、上党,刘备就有可能跨有冀并。

简雍也有这样的担心,更不敢怠慢,兼程赶往昌黎。

——

太史慈、孟建听完了简雍的报告,也得出了和田畴类似的结论。刘备野心不小,近期必然有所举动。不管他是图谋冀州,还是图谋并州,都不能让他轻易得手。

反复分析了各种条件后,孟建觉得刘备意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袁谭战降不定,冀州内部有分歧,此时正是趁乱攻取的好机会。有了冀州,刘备就能解决幽州钱粮不足的劣势,掌控河北。再考虑到为刘备主谋的是袁熙旧部逢纪,支持刘备的又以冀州人为主,孟建觉得这个判断基本符合事实。

相比之下,刘备派关羽取并州北部的可能性虽不能说没有,却不大,即使如此,影响也不大,关羽在短时间内全取并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并州北部南下,至少有雁门、太原两座坚城拦路,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来攻城。

孟建向太史慈提出一个建议:请求水师协助。刘备派刘修进驻渔阳,又不让简雍深入渔阳,很可能是渔阳安排了重兵,以阻止太史慈西进。如果仅从陆上着手,刘备不会有太大的压力。若是请水师协助,直接威胁涿郡,形成水陆并进之势,情况就不一样了。

诸葛瑾赞成孟建的建议,然后又补充了一点:逢纪是刘备的谋主,又是袁熙的旧部。如果刘备谋夺冀州,不可能不利用袁煕,逢纪的作用很关键。但刘备身边有很多冀州人,逢纪必然受到排挤,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等着他出错。如果安排一个青州人去见逢纪,冀州人一定会借题发挥,甚至不惜中伤。崔钧等人虽然有实力,可是谋略都不能和逢纪相提并论,刘备能有今天,几乎都是逢纪谋划的结果。失去逢纪,刘备就会被打回原形,不足为患。

孟建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问诸葛瑾可有合适人选。诸葛瑾含笑看向太史慈,太史慈也笑了,抚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道:“眼下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华歆华子鱼。”



第2206章 浮屠与儒

孙策没说话,从案上的琉璃盏中拿起一个橘子,慢慢的剥开,细心的捡去上面的丝络,放在吴夫人手中。吴夫人接过,却没心思吃,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安,几分乞求地看着孙策。

她何尝不知道孙权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到如今,交州形势危急,她总不能看着孙权死在交州。孙坚重伤,生死难料——或许已经伤重不治——仅凭孙权和吴景等人,能否挽回局势,她心里没有底。能解孙权之围的只有孙策。孙策不松口,孙权寸步难行,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在战场上的无能,除了连累别人之外,不足成事。孙坚在的时候,没人敢说什么,若是孙坚不在了,他必成众矢之的,吴景也帮不了他。

“阿母,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孙策抬起头,眼神清澈,气度从容。“不管怎么说,这事我有责任。上次阿翁中伏,我就应该有所警惕,本当及时调整,却还是心存侥幸,连累阿翁受伤。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若是阿翁不治,或者阿舅再受连累,我可真无法向阿母交待了。”

吴夫人语塞,欲言又止,眼神也有些惭愧,也越发担心起来。在交州的人很多,除了孙坚之外还有吴景,还有朱治、程普等旧将。如果再由着孙权胡来,说不定下次就会是谁。她考虑了很久,只能一声轻叹。“伯符,我是个妇人,哪里懂得军国大事?还是你来处理吧。”吴夫人握着孙策的手,轻轻摇了摇。“阿母信得过你。”

孙策眼神微闪,抽回手,十手交叉,置于腹前,两个大拇指来回转动,半晌没说话。吴夫人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敢打断孙策的思绪。她也清楚,孙策现在要操心的不仅是交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而且这些事关系到孙家的未来,无数人的富贵,远比孙权一个人重要。

“仲谋自负,立功心切,除了阿翁之外,能指挥他的只有我。按理说,我应该亲赴交州,但我现在实在抽不开身。”孙策吁了一口气。“要不阿母写封信,让仲谋先回来吧,交州的事交给阿舅,暂时守住南海就行。等我平定了中原,再亲赴交州,找士家算账。”

“让仲谋回来?”

“嗯,让他回来。”孙策挠挠头。“就说给他物色了几个女子,需要他自己回来相亲。成家立业,他也不小了,先成家吧。事业的事以后再说,不着急。”

吴夫人考虑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那你说,谁家的女子可以许配仲谋?”

“这个我可不好说。”孙策苦笑道:“婚配虽说讲门户,也要看他们自己是否投缘。有谢家的事在前,怕是不少人对他印象不佳,勉强不来,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不过徐华的事就不用提了,差着辈呢,这不是让人笑话嘛。姑母也不能答应啊,她那么好面子的人。”

吴夫人尴尬地点点头。因为徐华的事,她和小姑闹得很不愉快,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为了安抚小姑一家,孙策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徐琨已经是济南督,比孙权强多了。现在孙权受挫,要被孙策调回来,以后也许都没有再立功的机会,徐琨却要加官进爵,实在让人气闷。

孙策看在眼里,话锋一转。“阿母关心阿翁、阿舅和仲谋,可曾为他们祈福?”

“这是自然的,不仅为他们,也为你们几个。”吴夫人说道:“去年听人说,你是因有小厄才退守建业,我心中不安,也帮不上忙,就捐了一些钱,请人为你祈福。你这一年平平安安的,看来还是很灵的。”

“是吗,你请的是哪位神仙?”

“你想见他们?”吴夫人打量着孙策,将信将疑。孙策连天命都不信,严浮调求见了很多次,一直没有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孙策问起他们,不知是何用意。

“阿翁受伤,我也想为他祈福,希望他能化险为安。”

吴夫人很欣慰。孙策也许不信严浮调,但他为了父亲孙坚,愿意做出让步,这是一片难得的孝心。她一口答应,派人通知严浮调来见孙策。严浮调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

严浮调很快就来了。

跟着陆绩,他登上吴郡学堂的读书楼,来到孙策面前。

孙策站在楼上,正和陆康站在一起,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轻声交谈。吴郡郡学建在岭上,向东可以俯窥城中的繁华,栉比鳞次。向西可以欣赏太湖的风光,水天一色。

孙策回到吴县的第二天就来郡学,陆康很开心,陪着孙策谈笑风生,畅想未来。陆绩已经将孙策的决定告诉了他,同意他在不影响差使的同时尽心学问,并注意吸引新学的成就,研究易学的发展史。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成果,但陆康这几年一直关注学业发展,很清楚这是一个全新的学问,绝不仅仅是书本。

“对了,前天收到邴原的消息,说他从胡人手中收到一件玉器。”陆康拍着栏杆,收起笑容。“听说有些古怪,他不敢独断,正与管宁探讨。又向中原寄了几封信,通报消息。”

“什么样的玉器,这样紧张?”孙策笑道。邴原的反应有些反常,有了新发现,不是当作武器与陆康等人争论,甚至没有在学刊上公布,而是私下联络,其中必有古怪。不过他心里却清楚,既然钱唐、余杭一带有零星的玉器出土,辽东、辽西也不例外,那可是著名的红山文化所在地,遗址分布比良渚遗迹范围更大,号称中华第一龙的碧玉龙就出自红山文化圈。

陆康皱了皱眉,正考虑怎么措词,脚步声响,严浮调出现在楼梯口,一见陆康也在,严浮调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陆康也哼了一声,沉下了脸,喝道:“严浮调,你休要在大王面前胡言乱语,大王可不是那些愚民,否则小心你的首级。”

严浮调拱手施礼。“祭酒,论道不成,便要杀人,这是儒门故事不假,只不过大王早已明儒学之伪,经学之衰,他是不会学你儒门那一套的。”

“哼!但凡学术传承,难免有歧见、曲折,传承越久,研习的人越多,越是如此。你浮屠道也不能例外。你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天竺之国,对你所言之浮屠道不以为然,甚至斥为邪道的人亦比比皆是么?”

严浮调点点头,又摇摇头。“祭酒所言甚是,但又有不同。天竺那些视浮屠道为邪道之人皆是守旧腐朽之人,那些人固守旧学,不肯接受新学,这才出言污蔑圣人。他们虽哓哓,却无济于事,数百年来,旧学日衰,如老朽将亡。新学日盛,如少年成长。”

“老朽当年也是少年,少年将来也会是老朽。”陆康更加不悦。“你也是我中原衣冠,就算如今弃儒学而就浮屠,怎么连尊老也忘了?不过这也正常,浮屠道重出家,在家不拜父母,在朝不拜天子,又何必在意几个老朽。”

严浮调一时语塞。陆康这句话可是点中了浮屠道的要害。浮屠道重出世,要斩断世俗之累,不仅与儒家的观点相对立,更与世俗政治无法相容。按照浮屠道的教义,他毋须向俗世君主行礼,但他有求孙策而来,又岂能不礼敬?

陆康抚着胡须,面带得意。与严浮调辩论多次,今天总算胜了一局。在孙策面前,严浮调还敢强调浮屠道的无君无臣,无贵无贱,众生平等么?

孙策含笑不语。他不喜欢佛学,尤其对佛教传播有些抵触,但他也不喜欢儒学这种以扣政治帽子来进行学术辩论的做法。只不过当着陆康的面,他不会表露这样的看法。毕竟他只是想改造儒学,并没有彻底否定儒学的想法。

就目前而言,能够担当起政治哲学重任的只有儒学。

严浮调沉吟了片刻。“大王,浮调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大王解惑?”

“不敢。”

“当年辕固生与黄生在孝景帝面前争论儒学与黄老,孝景帝是如何评判的?辕固生得罪了窦太后,令入圈击彘,孝景帝又是如何做的?”

孙策大笑,对陆康说道:“陆公,你看,这就是入室操戈啊。”

陆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正待驳斥严浮调,孙策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陆康心中不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眼旁观。孙策是对浮屠道也有兴趣,想听严浮调传道,还是对浮屠道有研究,想亲自下场,折服严浮调?严浮调最近为了传道,奔走于权贵之门,吴夫人、袁夫人都对他颇有好感,还捐献了不少财物。孙策这次特地从平舆赶回来,很可能有针对浮屠道的用意。

“严君,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对浮屠道如此热诚,是出于学术研究,还是服膺于其成就?你对佛陀的行迹又如何看?”

严浮调说道:“兼而有之。”

孙策摇摇头。“恕我直言,你可能两者皆失。论学术,你所知的浮屠道经义不过是皮毛。论行迹,你与佛陀所行相去何吝千里,简直是欺师灭祖。”

第2207章 有破有立

陆康大喜。看孙策这架势,可不像是要接纳浮屠道的意思。本来嘛,孙策有吞并天下之志,怎么可能接受无君无父,蛊惑百姓出家修行的浮屠道。若是浮屠道大行天下,人人皆出家修行,只认佛陀,置人间帝王于何地

严浮调眉头紧蹙。他收到吴夫人的通知,说孙策要见他,请他为孙坚祈福,可孙策这态度一点也不像是要祈福,倒像是要兴师问罪。

“请大王指教。”

“指教不敢当。”孙策缓了口气。“我军旅倥偬,无暇就学,对浮屠道更是知之甚少。不过有些基本事实,我还是清楚的。”他打量着严浮调,来回踱了两步。“你读过多少部浮屠经”

“精读的有十来部,泛泛的百十部。”严浮调明白了孙策的意思,拱手道“浮调所学的确浅显,不及浮屠道精深道义之万一。不过就是这万一已经令浮调受益匪浅,故而斗胆,敢请大王准许,传道于大吴,令天下人皆能**开悟,共享太平。”

“信浮屠道,就能享太平”

“自然。”

“天竺人信了几百年的浮屠道,如今依然是小国林立,互相攻杀,更有外敌接踵而来,纷纷不休,哪儿来的太平”

严浮调语塞,惊讶地看着孙策。“大王此言,从何说起天竺虽然小国林立,却和平共处,相安无事,谈何攻杀至于外敌,更是传言,还请大王不要轻信。”

孙策笑了,指指严浮调。“我说你只知皮毛,你还不信。你关于天竺的这些事都是从那些安息人告诉你的吧,你自己了解过吗别的不说,就说安息国吧,他们信浮屠道甚是虔诚,连王子都可以出家修行,可安息国如今是什么局面,你可知道安息高等人都是逃难来的。”

严浮调大惊失色,面色变了几变,却没敢反驳。天竺国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不清楚,但安息高等人是逃难而来,他是心知肚明。如果情况真如孙策所说,信浮屠有亡国之祸,在中原传播浮屠道就不太可能了。

陆康喜不自胜,忍不住问道“还有这样的事”

孙策轻笑一声“祭酒,吴县如今已是胡商必经之地,你读书闲暇之际,不妨去胡市走一走,喝上两杯酒,听胡人说说这海外的故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会有启发的。”

“对对,大王说得有理。”

“还有,蔡大家研习天竺文字有成,收集了不少天竺的史事,正在编一部天竺简史,其中就有浮屠道的来龙去脉,虽然简略,却有脉络可循。印行之后,祭酒一定要读读。”

“好好。”陆康连声答应,心情大好。

严浮调呆若木鸡,汗如雨下。孙策对天竺的了解比他还多,还安排了蔡琰这样的大家专门研究天竺,这让他的自信瞬间崩溃,不敢轻易开口。

“你好学向道,有所心得,不愿藏私,愿普惠天下,这份用心是好的。只是学问还不够,仓促传道,难道有鲁鱼亥豕之误。若将这讹误之学传布天下,不仅误己,亦将误国。”孙策缓了语气。“我想,这绝非你所想见,对吧”

严浮调猛然惊醒。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拭去额头的冷汗,连声说道“对,对,大王明鉴,浮调绝无乱天下之心。只是大王,这天竺真的”

“不信”

严浮调挤出几分勉强的笑容,显然不愿相信,只是不好当面说孙策胡扯。

“这样吧,眼见为实,你去一趟天竺,游历数年,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再带一艘大船去,将那些你见都没见过的浮屠经一并带回来,好好研究,等真正搞明白了佛陀所言经义,你再传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孙策抬手轻拍严浮调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佛陀是与老子、孔子比肩的贤者,他的学问博大精深,可不是你以为的这么简单。你才读了几部浮屠经就急于传道,和一个刚读了论语孝经就想登堂开讲有什么区别”

严浮调尴尬不已,又不肯甘心。“听大王之意,莫非对浮屠道义亦有了解”

孙策哈哈一笑。“不敢说了解多少,只是有所感悟罢了。”

“那能否请大王指教”

孙策摇摇头,神秘一笑。“你境界不够,说了也白说。”不等严浮调说话,他又举起手,在严浮调面前翻了两下,说道“大道本一,观者不同,浮屠、道门,不过是不同的说法。浮屠经千万卷,不过一个空字。道德经五千言,也不过一个无字。只不过这里面又有细微区别,不足为俗人道。”

陆康有些不高兴了。“大王,浮屠与道门相通,那儒门呢”

“易学是儒门学问,还是道门学问”

陆康不屑一顾。“当然是儒门学问,道门不过附会而已,哪里懂得易之真义。”

“不然。”孙策摇摇头,想了想,转身一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一道清泉正顺着山坡流淌,哗哗有声。“譬如这水,在峰顶汇聚成泉,一方面受日光蒸腾而为汽,为云为霞,另一方面顺流而下,滋润草木,看似截然不同,其实都来自于那一洼清泉。异与同,不在于水,而在于人,在于人能看到哪一步,想到哪一步。若是见云是云,见水是水,那就是异。若见云不是云,见水不是水,那就是同。”

陆康抚着胡须,思索片刻。“臣虽不完全赞同大王之说,但也不得不承认大王说得有些道理。仅境界而论,已非臣所能及。”

严浮调虽没说话,却也下意识的点头赞同。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浮调承认学问不精,境界不高,不如大王远甚。但自觉问道之心尚诚,日夜警省,不敢疏忽,大王为何责浮调以欺师灭祖之罪”

孙策收起笑容,斜睨了严浮调一眼,看得严浮调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当真不知”

“浮调不知。”

“那我问你,佛陀本是王子,为何出家苦行”

“为悟道。”

“苦行是不是悟道必须”

严浮调迟疑不答。他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在传道和与人辩论的过程中,已经有很多人提及过这个问题。信了浮屠教,是不是一定要出家,是不是一定要苦行佛陀以王子之尊出家,抛妻弃子,托钵行乞,是不是必须如此这个问题不仅让很多对浮屠道经义感兴趣的人望而却步,也让很多持反对意见的人有了攻讦浮屠道的借口,陆康便是其中之一,刚刚就曾指责浮屠道无君无父,不合人伦。

对潜在信众的疑惑,这个比较好解答,不出家也可修习浮屠道,即所谓居士。居士这个词本是指处士,近似于隐士或者逸士,如今被浮屠道借用过来,指在家修习浮屠道的人。对那些想修浮屠道,求解脱,却又不能出家的人来说,做居士同样是一种选择。

至于无君无父,不合人伦,严浮调根本不屑一顾。浮屠道劝人向善,求的是大福报,是来生的解脱,不仅对自己有益,对君父同样有益,更甚于孝子忠臣。

但他不敢用同样的理由来反驳孙策。孙策刚刚表现出了对浮屠道的了解,已经远在他之上,说服他可比说服陆康等人难多了。如果一言不合,在吴国传道的事就泡汤了。

“是不是不太好回答”孙策来回踱了两步。

严浮调老老实实的承认。“大王境界高明,浮调的确有所顾忌。个人荣辱事小,传道事大。”

“既然如此,不如我替你答了吧。苦行未必能悟道,但不苦行怕是悟不了道。何也浮屠经义在空,在断舍离,放弃身外之物,甚至放弃肉身,直指本原。苦行是为了放弃那些不必要的牵挂,如果连身外之物都放不下,你还悟什么空”

孙策在严浮调面前站定,又道“你身边的弟子,是不是已经有人沉湎于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置道心于脑后了以佛陀之大智慧,都要终生苦行,你们何德何能,觉得自己毋须苦行就能解脱,得大福报”

严浮调窘迫不已,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何止是他身边的人,他本人也不例外。对他来说,浮屠道首先是一种学问,他喜欢这种学问,并希望更多的人了解他,却没有苦行求道的意思。

“你说,这是不是欺师灭祖”

“这个大王,我等凡夫俗子,岂能与佛陀相提并论,此生解脱,怕是无望,只能”

“既然智慧不如佛陀,就更当勇猛精进,不能片刻放松。”孙策挥挥手。“你想传道,我不反对。有人愿意信奉浮屠道,我也不反对。求学问道,这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欺世盗名不行。你如果只是想研究浮屠道经义,做个居士,即日起可以译经讲学,但不得诱人奉道。如果你想奉浮屠道,那就请你按照佛陀故事,托钵行乞。你不能让人舍弃身外之物,自己却大肆聚敛,这不是传道,这是诈骗对不对”

严浮调大惊失色。“大王,这”

“我说得不对”

严浮调张着嘴,瞪着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知道说服孙策会很难,却没想到孙策不反对他传道,却要求他们按照佛陀的故事行道,只能托钵行乞,做个苦行僧。

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

陆康看在眼里,喜形于色。“大王这也是为你们好。身心不二,方能行道,饱食终日,醉生梦死,如何行道”

严浮调气苦,忍不住反驳道“陆祭酒,你们儒门能依圣人故事吗”

“能。”陆康不假思索,理直气壮。“我们儒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则天下,言行不一的伪君子为万人唾弃。邦有道则谷,邦无道则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面对侃侃而谈的陆康,严浮调第一次无言以对。这可真是要了命,这个问题不解决,不用孙策禁止浮屠道,连他自己都不会修习浮屠道,最多当个学问研究研究而已,行道就免了。

谁愿意安稳日子不过,托钵沿街行乞啊。

孙策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为人祈福求平安,是浮屠道的固有经义吗如果我记得不错,佛陀是反对神通的。”

严浮调面红耳赤,欲言又止。

孙策心中明镜也似。佛教理论精深,逻辑严密,但佛教至少这时候的佛教还是以思辨为主,并不包括祈福这样的法术。这些都来自于道门,而且是来自道门里的原始巫术道门本来就起源于民间,治病祈福、禳灾祛魅都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佛教的思辨只能吸引知识分子,对普通百姓没什么吸引力,后来为了扩大信众基础这才从道门那里学来了这些法术,比如超渡亡魂之类,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生意做得比道门还好。

严浮调只是开了个头,效果不错,一度还自以为得计,现在却被孙策抓住了把柄,连反驳的机会都有。如果说没有像佛陀一样苦行只是做得不够,那从道门那里偷学祈福法术就是做得太过了,欺师灭祖这个罪名想赖都赖不掉。

“浮调学术不精,口辩不给,不能应对,还请大王稍微宽限些时日,容浮调请同门前来为大王解说。”

见严浮调想口遁,孙策也不挽留。“我随时恭候,不过你涉嫌欺诈,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你接受诸家的财物要予以押扣。”

“我”严浮调刚准备辩解,一看孙策脸色不对,想起自己答应吴夫人要为孙坚祈福求平安的事,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懊丧不已,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又何必费尽心机的来见孙策这不是自找没趣么。孙策虽然没有禁止他传道,却比禁止更严重。

没有了那些财物,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

严浮调失魂落魄,怏怏的走了。陆康心情大好,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夜犹未尽。“大王,你真觉得这浮屠教义有可取之处何不索性禁了,免留后患”

“堵不如疏。”孙策摇头道“信浮屠教的非富即贵,连我阿母都喜欢听这严浮调讲经,简单的禁止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大战在即,我不希望江东生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严浮调知难而退,或是出海求法,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大王要出战”陆康收起了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孙策点了点头。“陆公,你是江东耆贤,德高望重,又久经仕宦,经验丰富。你说说看,眼下该如何平衡不同派系之间的关系”

陆康没有立刻回答。陆逊省亲,他和陆逊深谈过几次,知道陆逊有功不赏,反而受罚,就是受派系之争所累。孙策的发展太快,麾下文武又过于年轻,缺少年长稳重之辈,重臣中年纪最大的张纮还没到五十岁,以前甚至没有过主管郡县事务的经验,这样一个人担任首相实际上是有些吃力的。

张纮能做成这样,已经超出陆康的预料。至于虞翻、郭嘉等人,包括孙策本人在内,聪明是毋庸置疑的,经验却普遍欠缺。在这种时候,向老臣请教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当然,孙策亲自赶回吴县,不会只向他一个人请教,杨彪、黄琬等人都会受到他的垂询,首先来吴郡郡学,向他请教,也是表示对他个人的尊重,对吴郡世家的尊重,自然也是希望得到他和吴郡世家的支持。

甚至可以说,当着他的面驳斥严浮调也是其中一环。这说明孙策是清醒的,知道只有儒学能够治国。

“大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派系纷争,说到底争的还是私利。利不可无,无利不能存身。义亦不可或缺,不义则人自为利,一盘散沙,国将不国。”

孙策微微颌首。他现在的感触是越来越深,如果没有一个共同愿景,一个团体都很难壮大,更别说一个国家,一个文明了。为了去除儒学的弊端,解放读书人的思想,他公开否定天命,却没能建立一个代替天命的共同愿意,在解放思想的同时,也造成了思想上的混乱。

还要不要放,放到什么程度,这是他最近考虑得最多的问题之一。

“利有大利小利,公利私利,近利远利,义亦如此。义利当相配,方能各得其所,否则难免顾此失彼。霸道之失,就在于重利轻义,王道之失,则在于重义轻利。大王欲行王道,分利于民,却又利重义轻,近乎霸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老臣之见,民之利不可夺,那就只能着眼于义,使民知义,知大义,义利重归于平衡,则霸道之失可免,王道可久。”

“如何才能民知义”

“自然是教化。”陆康笑道“德教本是圣人遗训,也是儒门所重,只不过以前失之迂阔,士人虽奉为圭臬,汲汲以求,王者却不以为然,或者虚应故事。难得大王英明,或许有机会大行于世。”

孙策打量着陆康。陆康虽须发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透着说不出的兴奋,一点也不是垂暮之年的老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说的就是这样的老人家啊。

第2208章 新义利说

儒家一直以复古、保守著称,言必称三代,行必依古礼,但这只是表面文章,实质上儒学最善变,是诸子百家中最能紧跟时代变化的,从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董仲舒,一直在调整、扩充儒学以适应时代的需要,只是他们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汉末是经学衰落的时代,原本就有变更的内在需求。新政推行于中原和江东,不管经济还是思想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向来以帝王师自居的儒门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先做出了反应,最积极的就是江东人,尤其是吴郡人。

作为吴郡郡学堂祭酒,陆康当仁不让。面对孙策的垂询,他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新的义利学说。

义(義)者宜也,从我从羊。

羊者,祥也,引申为善、美,与利有重合之处。从本质上来说,儒家并不反对利,只是反对不义之利,到了孟子时代,矫枉过正,义与利的对立越来越严重,这才显得儒家迂阔,不近人情,进而发展为虚伪。可是作为一门政治哲学,儒学不会也不可能无视利的价值。小到家族,大到国家,要想正常动转,不可能不注重利。只不过儒家追求的是公利、大利,希望稳定发展,长治久安,而不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意愿是好的,眼光也是有的,只是儒家过于强调道德,强调公利、大利,忽视了小利、私利,反而造就了一批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所以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儒学稳定有功,发展则无能为力,自身也逐渐被皇权驯服,僵化保守,失去了活力,成了阻碍历史进步的障碍。

好在汉代经学衰落还只是第一个周期,虽然遇到了麻烦,精气神还在,还有自我革新的能力和勇气。

陆康的观点很复杂,引经据典,说得孙策有点晕,但概括起来其实也简单:要根据新的经济形势调整义的概念和标准,强化德育,避免官民唯利是图。比如说,工匠、商人都变成了士,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视他们为贱役,就应该以士的标准来要求他们,而不仅仅是单方面的尊重他们。

他们要想获得尊重,首先应该符合一定的道德标准,值得受人尊重。自由也好,尊重也罢,都是有限制条件的,没有限制的自由和尊重只会造成混乱,公利、私利皆无法得到保证,自然也就谈不上长治久安。

陆康最后总结说:无论是君子还是庶民,皆当有所敬,有所畏,否则就和浮屠道一样,万物皆空,无君无父,家既不家,国亦不国。

孙策不完全赞同陆康的建议——根本原因是没有完全听懂——但是对调整原则表示认可。这正是他期望的变化,儒生不仅要适应时代的变化,还要能走在时代的前面,引领时代。只有形成这种良性循环,他的终极目标才有可能实现。

听完了陆康的建议,孙策也向陆康敞开了心扉,解释了为什么不禁止浮屠道。

他对作为宗教的佛教无感,但是对作为哲学的佛学还是有一定兴趣的。佛学重思辨,非常强调逻辑,对中原文化来说,这一点难能可贵。儒生和道士之所以辩不过和尚,根本原因就在于儒学、道学在逻辑上不如佛学严谨,常常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最后只能强辞夺理。

“学问不能求全责备,希望某个圣贤创立一套无所不包,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问,后人只要依从即可,那是弱者、愚者的思维。学问就像孩子,总要不断的成长才能成为有用之才。指望他生下来就全知全能,未免苛责古人。”

陆康含笑不语。他虽然赞同孙策的观点,但他毕竟是儒生,不能当着孙策的面否定圣贤,事实归事实,情感上无法接受。当然,看到孙策推崇浮屠道的逻辑,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被严浮调虐了那么久,他现在听到浮屠道三个字就习惯性的炸毛。

“大王所说的逻辑,和西域人用于算学、形学上的推理、证明是一回事吗?”

孙策笑着点点头。“祭酒也研究这些学问?”

“原本看过一些,理解不深。上次陆逊返乡省亲,提及浚仪和定陶两战中的数理运用,老臣有些触动。如今百业俱兴,一日千里,离不开数理的帮助。身为郡学祭酒,总不能一窍不通。说到这件事,正好有件事,还要大王出面协调。”

“陆公不妨直言。”

“老臣想在郡学开设与算学相关的课程,教授九章以外的算学知识,也不用太深奥,让学生有些了解便好,将来遇到问题也能事先有所估算,不至于尽说些不切实际的书生话,惹人笑话。”

“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只是算学教师不易得。老臣向赵婴发出邀请,却被他拒绝了。他说要研究的题目太多,忙不过来。”

孙策笑了笑。“陆公是没给钱吧?”

“给了,不过郡学的开支也大,老臣只能开出三百石的报酬。本来以为不少,又不是正常任教,五天才上一次课,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算学高手现在很吃香,随便去参加一个聚会,讲一堂课,就是上万钱,根本看不起这三百石的报酬。”陆康无奈的摊摊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做学问的都成了逐利之徒,实在令人担心。”

孙策也很吃惊。赵婴讲一堂课能得万钱?“都是什么人请他讲课,出手这么阔绰?”

“以商人为多,还有一些附庸风雅的权贵,不仅是赵婴,有名的学者都在他们邀请之列。自己听不懂没关系,能请到著名的学者开讲也是争名的好办法。严浮调能聚敛到那么多钱财,大多就是这么来的。我听说他最忙的时候一天能讲三场,早上一场,下午一场,晚上还有一场。”

孙策听出了陆康话气中的酸味。为了见严浮调,他了解了一些关于严浮调和浮屠道的传闻。严浮调这么受欢迎,固然和浮屠道是新鲜事物有关,也和踩着儒门出头有关。浮屠道能有今天的气势,一半是和其他学术辩论辩出来的。一个人讲没什么意思,两个人唇枪舌剑的辩论更吸引人。浮屠道如此,儒门也是如此,奈何总被人虐,自然没兴趣了。

“我来找徐公河谈谈。不瞒陆公说,我本来也有这样的计划,不管将来是从文还是从武,从工还是从商,了解一些算学知识总是好的,没想到陆公先行一步。论风气之先,还是我吴郡第一,即使是陆公这样的宿儒也敢于求新求变。”

陆康谦虚了几句,心里灌了蜜似的甜。有孙策这句话,吴郡这与众不同的地位就稳了。如果能主持完成新义利学说,为吴国的发展保驾护航,提供思想纲领,那就更好了。

趁热打铁,陆康邀请孙策与郡学的师生座谈。

孙策欣然答应。他今天到郡学来就是给陆康和吴郡郡学堂面子。不管怎么说,吴郡是他的本郡,也是江东的都会,是他的根基所在,理当有所照顾。

得到孙策的同意,陆康立刻请孙策下楼,登上讲堂。得知孙策要来的那一刻,他就有此想法,召集了所有的师生听讲。当初孙策在南阳讲武堂开讲,讨论士的三重境界,并由蔡琰主笔,留下《士论》一篇鸿文,至今传为佳话。现在孙策到了吴郡,自然也要做一篇大文章,才能彰显孙吴凤鸣之地的风采。

郡学的堂上阶下坐得满满的,人满为患,除了郡学的师生,还有一些听到消息的木学堂、讲武堂、政务堂的师生,院子里坐不下,连墙头上都坐满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是不拘一格,争奇斗艳。墙角有两人争立足之地,一个身着劲装的如花少女,一个是身着儒衫的白发老翁,各操吴音,你一言,我一语,少女嗓音清脆,吐字如珠落玉盘,快如急雨,老叟音质低沉,似古琴散音,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如同祖孙对唱,别有一番风味。一旁看热闹的大声叫好,浑然不怕事大。

见陆康引着孙策现身,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吵架的少女和老翁都停了,互相瞪了一眼,勉为其难的分享了立足之地。

陆康首先介绍了几个教师和了刚刚在楼上与孙策的对话,尤其是有关严浮调的部分更是巨细靡遗,活灵活现,令人身临其境,倒是让孙策有些意外,没看出来陆康还有说书的本事,后世起源于吴地的昆曲被称为百戏之祖,风靡一时,看来是有原因的。

得知孙策刚刚折服了严浮调,郡学的师生喜形于色。这段时间,他们被严浮调打击得不轻,不少人准备在孙策来时告严浮调的黑状,只是还没等他们出手,孙策只言片语就将嚣张的严浮调镇住了,简直大快人心,对孙策的好感顿时提升了几个层次。

席间,不免有人又问起孙策对浮屠道的印象。孙策大致解释了一下,但他没有局限于佛学,而是顺势说起了希腊、罗马。他对郡学的师生说,大概在与老子、孔子相当的时代,更远的西方也出现了几位贤者,他们提出了一些新的学说。这些学说与中原学问各有千秋,都值得好好研究。做学问就应当如蜜蜂采花酿蜜,取百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只有如此,学问才能日日新。总在前人划的圈子里打转是不会有出息的。

孙策慷慨激昂地说,尊师重道并不是对前贤亦步亦趋,而是站在前贤的基础上,有新的发现,敢于见前贤所未见,言前贤所未言,将前贤的思想、学说去芜存菁,发扬光大。只有如此,将来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才能走得更远,更稳。我们不是征伐,而是传播文明。就像我们的巨型抛石机一样,那不仅仅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更是文明和智慧的象征。

师生们群情激动,齐声喝彩。

群嘲完了浮屠道,陆康引入正题,号召诸生向孙策请问。几个年长的教师互相谦让,不肯首先发问。陆康眼神一扫,堂上一个少年儒生起身,向孙策躬身施礼。

“吴郡顾劭,字孝则,敢请大王阐发义利。”

孙策心领神会。陆康关于义利的新学说那么复杂周密,自然是准备了很久的,他刚才没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想等到现在当众宣讲。顾劭是顾雍长子,是陆康的外孙,也是郡学的优等毕业生,一年前从郡学毕业,现在政务堂学习,师从祭酒黄琬,深得黄琬欣赏。由他首先发问,自然也是陆康安排好的。

这种扬名立万的机会自然要留给吴郡的青年才俊。

孙策含笑点头,缓声道:“方才听陆公说义利,意犹未尽,正当与诸君切磋。不过孤本武者,读书有限,怕是不能像陆公一样引经据典,文采斐然,浅陋之处还望诸君莫笑。”

陆康抚着胡须,朗声笑道:“大王谦虚了,老臣无地自容。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论者道也,书与言皆是枝末。大王虽不擅经籍,却能直指道之本原,非老臣能及。我郡学师生平日里诵读经籍,潜心向学,今日正欲闻大王武者之言,摧锋折锐,直指要害,击破藩篱,以期有所进益,开一新天地。”

“然!”众人再次喝采。

“惭愧,惭愧。”孙策拱手四顾,含笑道:“诸君期望太厚,孤可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比当年面对袁绍的十万大军还要紧张些。”

众人再次大笑。有人高声喊道:“河北伧夫,如何当得我江东精锐。大王今日所对皆是江东才俊,自当比官渡时更用心方可。”

孙策忍俊不笑。江东子弟如今很狂啊,简直是目无余子。这还是看在王后出自汝南袁氏的份上,要不然骂的就不仅是河北人,豫州人也要躺枪。

笑了一阵,孙策转身顾劭。“敢问孝则,义与利孰为本?”

顾劭倒是坦然,脱口而出。“利为本。人非利不存,家非利不兴,国非利不强。”

孙策赞赏地点点头。“义于利何如?”

“义者,于利有所别,合于义者,乃是公利、大利,义之利。不合于义者,乃是小利、私利,不义之利。君子当取义之利,舍不义之利。”

孙策转向四周。“诸君有异议否?”

众人互相看看,各自摇头,有人出声表示赞同顾劭的意见。这也正常,顾劭所说的本来就是大家都认可的义利观,不管是不是儒生,都这个观点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孙策摇摇头。“恕孤学识浅薄,不敢苟同。”

“请大王指教。”顾劭不卑不亢,拱手施礼,眼中却有几分兴奋。他不怕孙策有异议,就怕孙策没异议。有异议才有争论,有争论才能有所启迪,才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公私、大小,本是相对而言,不可截然而别,自然也不能凡大公则义,小私则不义。譬如吴郡顾氏,种族繁盛,户口数百。于国而言,顾氏是小是私。于你顾孝则而言,顾氏是大是公。那顾氏之利是公是私,是大是小?总不能说顾氏之利忽而义,忽而不义。”

顾劭心中忐忑。孙策特意提到吴郡顾氏家大业大,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所指?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反问道:“依大王之见,则公利、大利反为不义,私利、小利反为义?”

“孤可没这么说。”孙策指指顾劭,笑道:“你这是欲加之罪。”

众人失笑。顾劭也笑着拱拱手。“小子不敢。”

孙策收起笑容。“这其实是一个逻辑问题,孤言并非大公皆义,小私皆不义,只是说大公有义有不义,小私亦然,并非如孝则所言。义与不义,不在公与私、大与小,而在合不合义之规则。合乎规则则义,不合规则则不义。正如孝则与孤辩论,既不能因为孤是吴王便对,孝则是布衣便错,也不能因为孤是吴王便错,孝则是布衣便对。对与错,只在对错自身,不在孤与孝则谁是吴王,谁是布衣。”

他顿了顿,转头问顾劭道:“孝则以为然否?”

顾劭笑道:“大王所言甚是。”他抬头看看孙策,又道:“久闻大王明辨是非,不以权势迫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有明君如此,乃我等之幸,天下之幸。”

“然!”众人齐声附和。

孙策笑笑,再次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既然是坐而论道,自然要以理服人,起而行道则不然,那还是要看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快。所以说,要想与人坐而论道,首先要有行道的本事。否则对方一言不合,拔刀就砍,连命都保不住,还论什么道?”

顾劭强笑道:“若是如此,小子可就不敢说话了。谁不知道大王武艺出众,天下无敌?”

“怕不怕?”

在孙策的似笑非笑的斜睨下,顾劭更加尴尬,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怕。”大堂上也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孙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出言威胁。

“那你可知孤为什么不砍你?”

“自然是……大王仁慈。”

孙策摇摇头,哈哈一笑。“孤不拔刀砍你,并非因为仁慈,而是因为无利。论道本为明是非,若孤为是,何必杀你?若孤为非,就算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认输,也无济于事,只会继续错下去,而且人人自危,天下不安,后患无穷。杀你无利,便是不义,不义之事不可为,否则就是害人害己。义与利原本就是一物两面,并非截然对立。”

顾劭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禁又惊又喜,长出一口气,又不免恼羞成怒。大众广庭之下,被孙策如此戏耍,着实有些丢脸。“大王这说理的办法还真是别致。”

“是不是感触特别深?”

“呃……终生难忘。”顾劭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孙策此举虽然轻佻,却能义利一体解说得很直白。“依大王之言,则义利本一体,合于义者必有利,有利者必合于义?”

“你觉得吗?”

顾劭笑着摇摇头。“还请大王解说。”

“孤刚才说过,你的逻辑不够周密,顾此失彼,以偏概全。利有公私大小,难以兼顾,合而公利则未必合于私利,合于大利则未必合于小利,如何能一概而论?”

顾劭沉默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众人也觉得有些绕,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陆康看在眼里,有些后悔。本想让顾劭成名,没想到顾劭接连被孙策绕住了,脱身不得。想想也是,严浮调那么善辩,都被孙策说得哑口无言,顾劭根本不是严浮调的对手,又如何能说得过孙策?

陆康本想出言相助,转念一想,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来。顾劭少年得志,其实是有些自负的,即使被严浮调辩得理屈,心里还是不服,总觉得严浮调兼通儒学和浮屠经义,而他不通浮屠经义,才吃了亏。如果有时间去研习一下浮屠经义,自然能胜过严浮调。如今让他在孙策面前受挫,也许能让他谦虚一些。

众所周知,孙策读书少,别说浮屠经,连儒家经籍都读得有限。由此可见,知不知道与读不读书、读多少书没有必然关系,重要的还是能否善于思考,举一反十。

顾劭权衡了良久,若有所思。“大王之意,莫非是说义亦当如利,分公私大小?”

“孝则不愧吴郡英俊,虽不中,亦不远矣。”孙策点点头,给了顾劭一个积极的评价。顾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领悟到他的用意,的确也不愧才俊之名,思维很敏锐。“求学问道,不可偏颇,理当反复讨论,不使有遗意、歧义。义与利本非对立,却也并非浑然一体,若欲相安无事,就要各安其度,不仅不能以私害公,以小害大,也不能以公害私,以大害小。只有如此,才能公私相安,大小相和。”

孙策转身,对陆康拱手致意。“陆公,这新义利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为我大吴立纲纪,就要看陆公和诸君的学识和气魄了。努力!”

陆康心情澎湃,欣然领命。“有大王此论,臣等敢不竭力。”

第2209章 缓兵之计

座谈还没结束,孙策“义利宜公私兼顾”、“公不可害私”的态度就不径而走,在吴县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少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发了大财的海商。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两年江东太平无事,工商业高速发展,不少人发了财,财富的积累速度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偏偏孙策缺钱,去年年末,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结果出炉,因为战事支出太大,五年计划的帐面不太好看。今年可能由守转攻,开支会进一步增加,不少人担心历史上汉武帝一朝的局面重现,孙策为了弥补财政不足,会对他们下手。

浮屠道这么受欢迎,本质上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求神拜佛就是缺乏安全感,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菩萨。现在孙策明确公私兼顾,不会因公害私,以大欺小,他们的担心放下了一大半。

很快,计相虞翻又召集海商会的成员开会,明确了目前的税制不会调整,但是会加强缉查,凡是偷税漏税、走私偷运,甚至资敌,一旦发现,有一个处理一个,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说这句话时,虞翻声色俱厉,杀气腾腾,人群中有人骇然变色,附近的人则露出鄙夷之色,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贪得无厌,其他人虽不至于举报他,却也乐见他们自食其果。

有了孙策和虞翻的双重承诺,吴县甚至整个江东的暗流迅速稳定下来。从四方赶来的各郡县世家、豪强互相庆祝,安心参与第二个五年计划的筹备大会,献计献策。

在陆康等人的推波助澜下,严浮调受挫,信奉浮屠道必须苦行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一时间全城哗然,尤其是诸家捐献的财物被扣押后。绝大多数人信浮屠道只是好奇,或者是觉得时尚,对浮屠经义感兴趣的只是一部分读书人。当作学问研究没什么问题,让他们托钵行乞,苦行修道,这根本不可能。

浮屠道的声势急转直下,再也没人请严浮调去**论道。严浮调想来想去,决定派人去洛阳白马寺请支谦来共商大事。论浮屠经义,他远远不如支谦,面对孙策时也没什么底气。支谦通晓梵文,学问非他能及,也许能和孙策交流一般。实在不行,去天竺求法也是一个选择。孙策没有禁止浮屠道,并且承认浮屠道有过人之处,至少还有机会。

浮屠道受挫,开心的不仅是儒门,太平道、天师道也幸灾乐祸。

很快,王稚赶到大雷山求见。

——

站在大营外,听着大营里操练的将士整齐雄壮的呐喊声,王稚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在江东滞留了几个月,游历多地,与于吉、严浮调都有过交流,知道孙策不好糊弄,所以他求见孙策不打算论道,只想问问合作。天师道与刘焉、曹操都有合作,现在更是担任了阻击黄忠部进攻汉中的主力,如果吴军攻占了益州,将如何对待天师道,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吴王迟迟没有接见他,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原本对严浮调受挫很开心,现在想想,自己这待遇还不如严浮调呢。严浮调见吴王时至少没等这么久,还是吴王太后专门派人通知的。相比之下,道门对权贵的吸引力的确不够。

如何才能吴王让对天师道另眼相看?王稚一筹莫展。

就在王稚等得心焦的时候,大营里快步走出一个年轻人,四下看了一眼,便向王稚走了过来。王稚心一喜,从服饰来看,这年轻人应该是吴王身边的侍从,应该是吴王派人来传他进营了。

王稚挺直身体,又整理了一下服饰,深吸一口气。

年轻人来到王稚面前,拱手施礼。“敢问足下可是蜀中天师道的王道长?”

“正是。”

“在下胡综,在吴王身边任侍从,奉吴王令,有几句话问王道长。”

王稚心中一沉。“吴王公务很忙?”

胡综微笑着,打量了王稚一眼。“应该比你们的卢夫人忙一些。”

王稚一听就明白了。孙策这是嫌他身份不够,不愿与他对话。他连忙说道:“胡君说笑了,嗣师夫人如何能与吴王相比。只是蜀中遥远,嗣师夫人往来不便,这才派贫道先行一步。若是吴王有意召见,贫道立刻传书嗣师夫人,请她来江东拜见吴王。”

“这倒不必急在一时。”胡综摆摆手,云淡风轻。“论道法、经义,天师道、太平道也没什么区别。论规模,天师道不及太平道远甚,也就是躲在巴山蜀水中苟延残喘罢了。刘焉能让尔等俯首,曹操也能让尔等称臣妾,我大吴又何必在意。”

王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险些当场作作。俗话说得好,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哪有如此当面不逊的。“这么说来,吴王眼中无我天师道立足之地?”王稚沉声说道,手指轻弹,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胡综瞥了王稚一眼。“久闻王道长剑术不凡,能否请教?”不待王稚同意,他已经笑眯眯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耍了一个刀花,摆出了进击的架势。

王稚眉头紧皱,也有些按捺不住,左手握着剑鞘,大拇指一弹,“唰”的一声,长剑弹出,他伸手握住,向后退了一步,长剑平指。“请胡君赐教。”

“好!”见王稚拔剑姿势与众不同,胡综赞了一声,向前一步迈步,双手握刀,斜斩王稚肩头。王稚看得真切,长剑斜掠,向上反撩。刀剑相交,“当”的一声脆响,正欲挺剑前刺的王稚手臂一麻,暗叫不好。胡综虽然年轻,看起来也不是很强壮,刀势却很猛,这一刀力量很大,他单手握剑,没能撩开,眼看胡综的战刀劈向脖子,只得向后退了一步,竖起长剑,守住门户。

胡综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招得手,立刻抢攻。长刀翻滚,刀风霍霍,卷向王稚。王稚还了两招,却攻不进去,每一次刀剑相碰,他都会吃亏,不得不再向后退,以避胡综锐气。

几步之间,王稚便退到湖边,“哗啦”一声,一脚踩进水中,鞋和衣摆尽湿。

胡综收了刀势,向后退了一步,倒提长刀,拱手道:“失礼,失礼。”

王稚狼狈不堪,脸色铁青。“胡君好刀法,贫道自愧不如,来日再向胡君请教。”

胡综大笑。“道长过奖了。我大吴用刀高手数不胜数,武卫将军许仲康、南阳督黄汉升,都是刀法大家,我这刀法和他们的亲卫比都不配。不知天师道中剑法如道长有几人?”

王稚哑口无言。胡综只是孙策身边的一个侍卫,他却是天师道与卢夫人一辈的长辈,两人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胡综与他比刀只是想提醒他双方整体实力的差距,黄忠受阻于汉中也许并不是无力突破,而是另有原因。

一念至此,王稚心灰意冷。他还剑入鞘,拱拱手,转身就走。

“道长。”

“不知胡君还有什么指教?”王稚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胡综。

胡综扬声道:“若是天师道诚心称臣,就不要心存侥幸,你们没有谈判的资格。天下将定,巴蜀难以独安,天师道若想生存下去,还是早点认清形势为好。”

王稚眉头紧皱,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向胡综拱手施礼。“多谢胡君指点,贫道一定转告系师。”

胡综拱手还礼。“道长慢走,不送。”

——

孙策站在将台之上,看着正在操练的中军将士,扭了扭脖子。

“大王技痒了?”郭武笑道。

孙策笑笑。“是啊,看到将士们操练,忽然有些手痒。”他顿了片刻。“官渡之后,我就没与人交过手了。”

“岂止是大王,臣等也有好几年没上阵了。”

“想上阵吗?”

“想,跟着大王上阵最痛快了。”谢广隆凑了过来。“大王,秋后的冀州攻势,你会上阵吗?”

“上阵,上阵,匹夫之勇,岂是王者所宜?”刘晔走了过来,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谢广隆的脸抽了抽,刚准备反唇相讥,刘晔说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场?”说着,手便按上了腰间的刀环。

谢广隆嘀咕了一句,阴着脸,悻悻地走开了。孙策看得真切,有些好奇。“怎么,子扬和他打过?”

“稍微切磋了几回,小胜一招。”刘晔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稍微切磋,你就是个疯子。”谢广隆站在远处,急赤白脸的反驳道。“说好点到为止,你却不要命的死缠烂打,自己想死就自己想死,何必害我?”

刘晔懒得理他,对孙策说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身为王者,负天下之重,不宜再像以前一样摧锋折锐,身先士卒。”

“且!当时怎么不劝劝关西天子……”谢广隆嘀咕了一句,见孙策看过去,连忙闭上了嘴巴。刘晔面不改色,充耳不闻,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孙策,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孙策看看他,咧嘴一笑。“看来子扬放下心结了,可喜可贺。”

第2210章 忠与诚

刘晔的眼神闪了闪,柔软了几分。他垂下眼皮,转过头,看着正在演练战法的中军将士。

“先帝之所以战败,就是练得太少。”刘晔突然说道。“大王却是练得太多,战得太少。”

“嗯?”

刘晔沉默良久,一声轻叹。“大王如何看练与战?”

孙策莞尔而笑。“子扬如何看?”

“大王多练少战,为的是减少伤亡,减少消耗,自然有理。不过从全局而言,中军久不出战,必生惰性,好逸恶劳,将来欲战而不可得。边军日重,太阿倒持,非长治久安之计。”

孙策笑而不语,心里却是赞同的。中军是根基,久不出战,战斗力必然下降。秋后的冀州攻势,他准备亲自上阵,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即使有事,他不能亲征,也会安排中军轮流上阵,以实战检验练兵效果,证明中军的强大战力。

军队是最重要的暴力基础,不能旁落。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太多太深。

“子扬还是坚持速取冀州?”

刘晔点点头,又道:“大王分心内政,欲缓缓攻之,也有道理。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不失师之本意。”

孙策瞥了刘晔一眼,心想这人虽然恢复了不少,心里还是没完全服气,话里带刺啊。什么叫毒天下?说得真难听。他正想着怎么反驳,孙皎一身戎装,左手按剑,右手拿着一封公文,快步走了上来,见刘晔也在,他有些意外,点头致意,赶到孙策面前。

“大王,幽州急报。”

孙策接过军报,一边问孙皎有没有归档,一边迅速浏览了一遍军报。军报是太史慈发来的,简雍发现刘备的安排有异常,关羽不知去向,有可能对冀州或者并州采取行动,太史慈希望水师能够协助,威胁涿郡,牵制刘备的主力。

孙策看完,眼角的余光扫向刘晔。刘晔很自觉,走到一旁去了,不知是看将士演练,还是欣赏太湖风光,只是他扶在栏杆上的手却不自觉的轻叩着,笃笃有声。孙策笑了笑,叫道:“子扬。”

“大王?”

“随军月余,还习惯吗?”

刘晔笑了笑。“比起先帝军中,大王的军营虽然俭朴,却还是很舒适的,温饱有余。”

“那你也不能只吃饭不干活啊。”孙策扬扬手中的军报。“先做个军师,如何?”

刘晔眼睛眨了眨。孙策的军师处分四个等级。军师祭酒是军师处的最高负责人,眼下由郭嘉担任。其次是各督军师,比如周瑜身边的荀攸、鲁肃身边的辛毗,以及左军师诸葛亮、右军师陆逊。再然后就是各领数人不等的军师,最后是参军。军师这个等级不高,但郭嘉、陆逊等人都在汝南,孙策身边只有军师、参军,他虽然只是军师,除了孙策之外,并无其他领导他的人,他是直接向孙策汇报的。

或许,这是吴王特意挑选的时机,就像委任荀彧为谏议大夫,虽然官职不高,却独领一事,有机会展露才华,又不至于引起其他人的敌意和排斥。

刘晔迅速权衡了一下,躬身领命。“愿为大王效劳。”

孙策点点头。“叔朗,你向刘军师介绍一下情况。刘军师足智多谋,经验丰富,你要多向他请教。”

孙皎躬身领命,又向刘晔行礼。刘晔心中欢喜。孙皎是宗室,是孙策着意培养的将领,将来有可能像陆逊、朱然一样独领一军。孙策将孙皎交给他,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为他创造机会。

刘晔与孙皎见礼。孙皎随即将最近收到的一些情报说了一遍。他虽然年少,做事却很用心,到孙策身边做侍从后,处处留意,凡是经手的情报都有印象。刘晔认真的听完,又参照太史慈的分析,对冀州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

他的观点与孟建类似,刘备通过逢纪联合袁熙,里应外合袭取冀州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以他对刘备的了解,他不觉得刘备夺取冀州后就能控制冀州。刘备虽然号称中山王之后,但他不好读书,游侠习气很重,和世家子弟很难合作。就算他夺取冀州,也很难在冀州站稳脚跟,迟早会和冀州世家产生矛盾,结果可能还不如袁绍父子。

因为,刘晔建议做好出战的准备,却毋须心急,等刘备的主力进入冀州腹地,僵持不下,再派兵袭取幽州、并州,断其后路。冀州虽然有户口、耕地,却无险可守,远不如幽州、并州。先取幽并,对冀州形成合围之势,刘备插翅难飞。

孙策觉得刘晔这一计很有新意,立意甚高。但他没有立刻表达自己的意见,按照规定,刘晔作为一个普通的军师,他的提议要通过军师处的质询才能成为正式的意见。

“子扬,你随叔朗去查阅一下与冀州相关的军报,尽量准备得全面些,届时提交军师处质询。叔朗,你全力配合刘军师,不得耽误。”

“喏。”刘晔与孙皎齐声答应。

刘晔随着孙皎走进军师处的档案室,惊呆了。

整整一屋舱室,分门别类,摆满了档案,即使是曾主持长安朝廷秘书台的刘晔也叹为观止。别的不说,仅是那些用樟木打造的柜子就让人眼馋。这么多的上好樟木,成本不菲。

“这些樟木都是从豫章深山里采出来的,这样的档案室,整个吴国只有三个:一个在首相府,一个在计相府,一个在中军。中军这个最大,首相、计相随行时,他们的档案也会寄存在这里。”孙皎指了指远处的一扇门。“不同部门的档案是隔开的,以免互相干扰。”

刘晔惊叹不已。孙皎领着他,将档案室的布局大致说了一遍,中途遇到几个正在查阅档案的军师、参军,不免停下来打招呼,听说刘晔刚被委任为军师,那些军师、参军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有人表示祝贺,有人表示怀疑,有人表示不以为然。刘晔也不在意,随孙皎一一看过去。

“军师是不是也有分工?”经过关中档案区时,刘晔停住了脚步,目光扫过一个个的格子。

“是的。”孙皎笑道:“军师是想看看与你有关的情报吗?”

“可以吗?”

“你想看什么时候的,我去填个表,申请一下。”

刘晔歪了歪嘴。“这么麻烦啊,那就再等等,先处理了冀州的事再说。”他又向前走了一段,发现前面标识着交州的档案区大部分柜子都空着,不免有些惊讶。孙皎解释说,交州之前由骠骑将军负责,中军基本不予干涉,所以收集到的情报比较少。现有的情报大多是从别的渠道收集来的,比较杂,不够系统,准确性也有限。

刘晔若有所思。

参观完了档案室,刘晔回到冀州区,就站在档案柜前,一份份的翻看相关的记录。旁边有专供抄写的书案,案上有准备好的笔墨纸张,他也不用,只是一页页地看过去。

冀州的档案收集得很多,时间也早,最早的是初平三年,那时候孙策刚刚接管豫州,这艘楼船可能还没建。刘晔站在那里看了大半天,然后又去了幽州区。出乎他的意料,幽州区的档案也很多,比冀州区有过之而无不及,仅是辽东就有好几个柜子。仔细再看,还有高句丽、三韩、倭国等类别,有的刘晔听都没听过。

“这些蛮夷小国,如何也用这么多心思?”

“大王说,正因为他们是蛮夷,更需要我华夏衣冠文明的教化,所以需要多花些心思。”孙皎捏着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还不算多,大王眼下最关注的还是西域,那里是最有可能威胁我华夏的所在,将来必先征服之。”

刘晔愣了一下。“你说的是罗马吗?”

“刘军师也知道?”

“听人说起来,听说这罗马原本也是个撮尔小国,好战成性,几百年间,竟成东西万里之大国。安息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与罗马的战争所致。”刘晔淡淡地说道:“长安有不少西域来的胡商,我们也收集了一些情报。不过这些事情还是荀令君最熟悉,他麾下的鲍出等人很得力。秘书台的主要任务还是收集中原的情报。”

“那你们收集到的情报多吗?”

“多?”刘晔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些他暂时还无权调阅的关中档案,苦笑一声。“原本以为不少,现在看来,仅是情报而言,胜负即已判然。有如此雄厚的财力支撑,郭奉孝焉能不胜。”

孙皎笑了,看看四周,见附近无人,低声说道:“郭祭酒虽然聪明绝顶,精力过人,如今却也分身乏术,这才引诸葛亮、陆逊为左右军师,襄赞军事。依我看,用不了多久,前中后三军师也会陆续委任,刘军师必居其一。”

刘晔笑着摇摇头,谦虚了几句。“岂敢,岂敢。晔乃降臣,吴王不杀我已是开恩,岂敢得陇望蜀。”

孙皎笑了。“刘军师,太史子义也曾是降臣,他还袭击过大王呢,现在不照样高居九督三甲?大王胸怀,古之圣君不能及。只要军师待之以忠,他必待军师以诚。”

刘晔目光微闪,低头看档案。“多谢叔朗提醒,感激不尽。”

第2211章 土豪

华灯初上,孙策与蔡瑁对面而坐,谈笑风生。

蔡瑁黑了很多,说话声音也大了不少,开始还有些拘谨,说着说着,声音便大了起来,还伴有强劲有力的手势。陪他来的黄月英本想提醒,却被孙策阻止了。孙策一点也不介意,笑眯眯地看蔡瑁吹嘘此行的成果。蔡瑁心情好,说明夷洲之行有收获,至少没有亏本。

二十名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身材比例却很完美的夷女站在门外,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四周。她们是蔡瑁献给孙策的昆仑奴。蔡瑁夸赞说,别看她们黑不溜秋的,皮肤却细腻如丝绸,手感极佳,而且身材凹凸有致,与中原女子大有不同。像这样的极品昆仑奴,在胡市上价值百金,可遇不可求。

黄月英本来很生气,不过看孙策淡淡地扫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之后,勉强忍住了,没有当场发作。蔡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错,依然兴高采烈地向孙策介绍此行成果。

他组织船队出海,有陈矫收集的信息为基础,再加上招募的一些夷人做向导,很快就找到了夷洲。夷洲在会稽东南,顺西北风南行,不过十余日便到。登陆之后,他没有急着去找黄金,虽然有夷人言之凿凿,说知道金矿所在,但他还是稳扎稳打,先命人寻找合适的地点扎营,安排屯垦,再派人随夷人进山寻矿。

蔡瑁说得唾沫横飞,孙策听得眉开眼笑,心里却是一点也不信。以他对蔡瑁的了解,这厮肯定是恨不得将船直接开到矿山挖金子,哪有心情扎营、屯垦啊。这些应该都是凉茂的主意。凉茂有些书生气,但做事能力还是有的,在首相府又见习了一段时间,做事很有章程。当初安排他做蔡瑁的副手,就是为了弥补蔡瑁在这方面的不足。

但他没有必要当面戳穿蔡瑁。

“大王,夷洲土地肥活,水也方便,稍微收拾一下,就是上好的耕地,亩产至少五石以上。就是人少,如果有足够的人手,再安排几个通晓水利的掾吏,用一两年时间,垦出百万亩良田,每年能提供百万石稻米是一点问题没有,不仅自给有余,还能为沿途经过的水师提供粮食。夷洲中部有大山,横贯南北,山上有上好的野茶树,滋味醇厚,与中原茶树不同,如果用心栽培,也是一项收入……”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蔡瑁。“你要多少人?”

“多多益善。”

孙策想了想。“我倒是有几万人,正愁没地方安排。你如果愿意接收,我一并给你。”

“什么人?我要,我要。”

“董昭率领的冀州兵。”孙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黄月英取过一个靠枕,塞在孙策后面,自己也靠了过来。“两万多青壮,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上阵不放心,养着又浪费粮食。你如果愿要,索性送到夷洲去,让他们去垦荒种地,还能作战。他们虽然不是我江东兵的对手,对付夷洲土著的骚扰还是绰绰有余的。另外还有一些兖州兵,也有一万多人。”

蔡瑁一拍大腿。“好啊,冀州人、兖州人都能种地,我全要了。什么时候能到位?我安排船,把他们全部运走。大王,以后这些俘虏都别杀,全给我,有多少我要多少。”

“美得你。”黄月英翻了个白眼。“拿钱来买,一个一万。”

“咦,阿楚,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蔡瑁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大王之臣,理当为大王分忧,安排几万俘虏是份内的事,怎么能收钱呢?”

黄月英没好气的说道:“收什么钱?是你给大王钱。”

“我给大王钱?”蔡瑁眼珠一转,有些反应过来。“你是说,大王将这些俘虏卖给我?”

“要不然呢?俘虏是将士们辛苦作战抓来的,也是战利品,你不给钱,白拿走了,哪有钱奖赏将士?”

“钱不是问题。”蔡瑁眼神闪烁,搓着手指盘算道:“这么一来,那些人就是我的奴隶了……”

“呃,那可不行。”黄月英自知失言,连忙摇手。几万青壮部曲,这夷洲岂不成了蔡瑁的夷洲。孙策笑着看了她一眼,曲指作势要弹她的脑门。她连忙双手捂头,扁着嘴求饶。

“大王,到底行不行啊?”蔡瑁眼巴巴地看着孙策。

孙策笑了一声:“两三亿说拿就拿,看来你很有钱啊。那倒也是,价值百金的昆仑奴一送就是二十个,你应该是赚了不少。账报了没有,税交了没有,该分的红利有没有分……”

蔡瑁的脸抽了抽,脸上的喜悦渐渐淡去,一脸幽怨。黄月英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来,推了推孙策。“行了,你就别吓他了。再吓他,他下次就不敢回来了。”

孙策哈哈大笑。蔡瑁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楼梯声响,孙皎走了上来,盯着蔡瑁看了两眼,愣是没认出来。他走到孙策面前,将一份文书递给孙策,低声说道:“大王,这是刘军师拟出来的作战方案。”

“这么快?”孙策有些意外。上午才安排的任务,晚上就拿出了方案,这刘晔手脚很快啊。“你看了没有,合不合规范?”

孙皎连连点头,掩饰不住喜悦。“这刘军师不愧是辅佐过先帝的智士,见识广搏,眼光独到,制定的方案详细而周密,令人叹为观止。”

孙策看了孙皎一眼。“有收获?”

“有收获,太有收获了。”孙皎喜不自胜,拱手道:“多谢大王安排。”

“有收获那就好好学。方案先放我这儿,看完了再给你。”

“喏。”孙皎应了,施礼退出。刚走了两步,蔡瑁叫住了他。“你不是……孙幼台的三子么?半年不见,长这么高啦。”

孙皎诧异地看着蔡瑁,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蔡……”孙皎连忙行礼,笑盈盈地说道:“蔡君出海归来,大有四海气度,小子一下子居然没认出来。失礼,失礼。”

蔡瑁心中欢喜,起身拉着孙皎的手,顺手塞过来一枚象牙扳指。“啧啧,这小子,长得真俊,一看就是大王的兄弟。”

孙皎连忙推辞,孙策说道:“叔朗,你也别客气,收下吧。蔡君这次发了大财,一枚扳指算不了什么,以后还他人情便是了。正好你最近习射,的确也需要一枚好扳指。”

孙皎无奈,只好收下,再次谢过,躬身退下。蔡瑁摸着自己的脸,有些疑惑。“我的模样变化大么?他居然没认出我来。”

“模样变化倒不大,主要是气质变化比较大。”孙策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

送走了蔡瑁,孙策让人重新收拾了一下,摊开了刘晔拟定的作战报告,只看了一眼,便赞了一声。刘晔的书法很漂亮,飘逸而不失端庄,隶意少,楷意浓,兼有行书之动感。

黄月英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也赞了一声。“这是刘晔的书法,还真是书如其人,才气外露?”

孙策有些诧异。才气外露可不是什么好的评价。

“大王还不知道?”黄月英放下茶杯,也有些意外。“这刘晔的风评可不好,有人说他恃才傲物,有人说他名不符实,还有人说他是凭鲁子敬的交情,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孙策放下作战报告,转头打量着黄月英,沉吟了片刻。“你怎么看?”

黄月英抿嘴而笑,眨眨眼睛。“妾信大王。大王既然愿意用他,说明他的确有才华。只不过此人并非纯臣,大王还是有所准备的好。”

孙策点点头,刘晔的确不是那种通俗意义上的谋士。此人文武双全,心气也高,与同僚的关系不好,自身性格也有缺陷,容易受人诋毁。不过要说他有什么品行上的缺陷,倒也不至于,还是树大招风、名高遭忌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先休息吧,我看完这份作战计划。”

“没事,妾陪陪大王。再过几个月,大王又要出征,妾又有好几个月见不着大王呢。”

孙策诧异地看着黄月英。黄月英一向大大咧咧的,又忙于公事,很少露出这种儿女情长。怀孕之后,她公事减少,人也渐渐松驰下来,多了几分知性和柔情。

黄月英被孙策看得不好意思,低了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孙策也没多说什么,收回目光,专注于刘晔拟定的作战计划。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份作战计划是孙皎看着刘晔完成的,可以证明刘晔的个人能力。军师处竞争激烈,派系也复杂,刘晔能不能站稳脚跟,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辱,还影响到江淮系能否自成一派,影响到军师处的力量平衡,不能掉以轻心。之所以让孙皎配合刘晔,不仅是因为孙皎善于接人待物,也是希望孙皎的宗室身份能为刘晔分担一些压力。

孙策只看了一半,心中便已大定。仅凭这份作战计划,刘晔便证明了他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作战参谋之一,在军师处站稳脚跟轻而易举。

第2213章 华歆(求月票!)

刘晔再自负也不敢应孙策这句评语,否则他就在军师处就举目皆敌了。他连忙谦虚了两句。“军师处藏龙卧虎,人才济济。若非大王指点,险些应付不来。”

孙策笑笑,转头看向荀彧。“大夫慧眼识人,荐才有功。”

荀彧还礼,谦虚了几句。他这么做是受形势所迫,郭嘉所托,孙策心里清楚,但汝颍系未必都清楚,这个仇怕是还要记在他的头上。很显然,孙策并不希望他成为汝颍系一呼百应的领袖,刻意制造误会,他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

张承上前,呈上评定意见表,说明自己的意见。他认为这份作战计划超出了他的评价能力范围,请孙策给出最后的意见。孙策看完,稍微翻了翻,递给荀彧。

“大夫既然也在,不妨也看看,给个意见,看看能否当得甲等。”

荀彧嘴里跟喝了药似的苦。虽然知道这是自己逃脱不掉的使命,但被人这么折腾还是很郁闷啊。孙策要扶植江淮系,要给刘晔一个优级甲等的评定,却要他来承担汝颍系的愤怒。

“大王,臣与刘晔是旧日同僚,怕是不合适吧。”

孙策看着一脸无奈的荀彧,心中暗笑。今天特地请你过来,就要让你做挡箭牌,你还想躲?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大夫主动避嫌,实在难得。不过正因为你是子扬旧日同僚,更清楚他的能力,才要请你给点意见。大夫不要急着推辞,不妨先看看这份作战计划,看看他与昔日相比是否有进步,能不能当得起这优级甲等的评价。”

荀彧无可推辞,只好接过来细看。刘晔在一旁听了,心里却有些触动。就事而论,他这份作战计划可以算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用心、最细致的一份作战计划。别的不说,以前的作战计划从来没有查过这么多资料,没有对敌我双方做过如此深入的分析,一方面是没有这么丰富的资料积累,另一方面也是没有人会吹毛求疵的质询他,没必要想得那么周密,总体规划可行就可以了。

他在朝廷主持秘书台的时候,哪个掾吏敢如此鸡蛋里挑骨头的找他毛病?他们连听都未必有机会听,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向天子做出解释即可。

如果天子入兖州的计划被如此质询,能通过吗?刘晔有些遗憾。他想都不用想,那个计划如果是向孙策提出的,根本无法通过军师处的质询,会被批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仅如此,从天子出潼关开始,他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在冒险,都是在赌博,受挫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于什么时候受挫。

刘晔出神的时候,荀彧看完了作战计划,也颇感意外。他看了刘晔一眼。“若非亲眼所见,连我也不敢相信这是你拟定的计划。进步显而易见,可……”荀彧叹了一口气,自失地笑了笑。如果刘晔之前辅佐天子时也这么严谨,又怎么会有兖州之败?“可喜可贺”这四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以评优级甲等?”孙策笑眯眯地问道。

荀彧抬起眼皮,沉吟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可。”

“我与大夫不谋而合,甚善。”孙策满意的提起笔,在评定意见表上写下了评语:优级甲等,转手递给张承,让他去宣布。张承心领神会,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军师处的舱室爆发出一阵兴灾乐祸的叫好声。

“彩!”

荀彧脸上的神情也很精彩,孙策却不动声色,谈笑风生。“大夫,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荀彧叹了一口气。“请大王垂询。”

“你对逢纪这个人怎么看?”

——

卢奴,中山国相府。

华歆下了车,双手叉腰,看着相府大门上的匾额,“嗤”了一声:“逢元图忙于公务,这书道退步啦。”

守门的执戟郎官见马车停在相府门,原本就不舒服,又见华歆大放厥词,贬低国相逢纪的书法,顿时大怒,当值的都尉挥了挥手,数名持戟郎官冲了过来,将华歆团团围住,闪亮的戟刃几乎要刺破华歆的衣服。都尉大步走到华歆面前,厉声喝斥。

“哪来的狂徒,敢在相府前放肆?”

华歆也吓了一跳,随即又镇定下来,眼前一翻。“中山国初肇,便如此待客,燕昭王黄金台遗风安在哉?平原故人来访,让逢纪出来见我。”

听到故人二字,都尉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让郎官们退后,不要伤了华歆,又派人入府通报。相府门前要地,有不少掾吏来来往往,看到华歆在此大喊大叫,不少人便看了过来,听到华歆自称是逢纪故人,便有人留了心,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看事态发展。

过了一会儿,府中有一个中年掾吏出来,快步走到华歆面前,躬身施礼。

“敢问足下是……”

“平原华歆。”

那掾吏愣了一下,盯着华歆看了又看,又惊又喜。“华子鱼?你是青州一条龙的龙头,华歆华子鱼?”

华歆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正是,可得逢元图出迎乎?”

掾吏面露难色,凑近半步,低声说道:“子鱼先生来访,逢相自然是欢迎的。只是逢相公务繁忙,正在会客,还请子鱼先生随我入府,容我禀报逢相,与子鱼先生相见。”

“很忙?”华歆哈哈大笑。“想当年周公佐成王,治理天下,一沭三握发,一饮三吐哺,犹知起而待士。区区中山国,所领不过数郡之地,以逢元图的才华,何至于如此劳形?”

掾吏神情窘迫。他是逢纪亲近,随逢纪多年,却没见过华歆,没想到华歆这么难缠。但华歆名满青州,犹在逢纪之上,他也不敢得罪,只得请华歆稍候,他先进去通报。一旁围观的人见了,也有些意外,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上前与华歆见礼。青州一条龙的名声本来就大,如今邴原、管宁担任辽西、辽东郡学祭酒,常有文章面世,冀州人也常常听说,如今龙头华歆到此,自然要请教一番。

华歆也不谦虚,站在相府门,高谈阔论,来者不拒。这些掾吏大多学问一般,在华歆这样的名士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以得一句指点为荣,没几个人有资格和底气与华歆辩论。见华歆有问必答,请教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门前就聚了一群人。

过了一会儿,逢纪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不禁眉头轻皱,咳嗽一声。闻着华歆的掾吏们见逢纪到了,不敢怠慢,纷纷见礼,四下散开。

逢纪走到华歆面前,上下打量着华歆,眼神有些疑惑。“华子鱼,你怎么来了中山?”

华歆叹了一口气。“逢元图,我是来求衣食的。”

逢纪心中一动。华歆是平原高唐人,如今高唐被朱然占据,已是要塞,沈友、徐琨二人在青州强行推行新政,不少世家都遭了殃,轻则产业被夺,重则加破人亡,再加上甘宁那个江贼,杀戮甚重,恶名远播,华歆作为名士,与他们相处不来也是可能的。如果他真是避难而来,不仅可以现身说法,让冀州世家反对孙策,也能为他招揽一些青州士子。青州世家倒了霉,仇恨孙策及其新政的人自然不止华歆一人。面对冀州世家的压力,他正愁势孤力单,有了华歆和青州士子的支持,或许可以扭转局面。

逢纪不动声色,转身相邀。“子鱼名满天下,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驾临中山国,便是贵宾,岂是衣食,青紫俯拾耳。请!”

华歆随逢纪入府,来到中庭,不少掾吏正在等候。他们只知道外面来了人,逢纪亲自出迎了,却不知道是谁,此刻见一中年儒者跟着逢纪进来,五官端正,风度翩翩,不免好奇。逢纪引华歆上堂,临阶而立,然后拍拍手掌,便掾吏们聚拢来,隆重介绍华歆。

青州、冀州接壤,平原郡更是与冀州毗邻,知道华歆的人还真是不少,此刻听说眼前这人便是华歆,又惊又喜,纷纷上前见礼。虽然有人也好奇华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没人冒失此刻去问。

一时间,堂上阶下一片客套声,气氛极是热烈。逢纪看在眼里,暗自欢喜。双方分宾主落座,逢纪再次问起华歆青州形势,华歆也不推辞,将青州世家的惨状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涕泪俱下,悲恸不能自已,闻者无不落泪,想到自身的情况,更多了几分不安。

青州与孙策没有直接发生冲突,青州世家只是不支持孙策的新政,又在袁谭兄弟进攻青州时予以响应,便遭到如此报复,冀州先是支持袁氏父子,多次与孙策大战,现在又支持刘备,孙策若是得了冀州,又岂能饶过冀州世家?要想逃过此劫,还得同心同德才行啊。

逢纪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更觉得华歆来得是时候。他与华歆谈了一下,表达了希望华歆留下来帮忙的意思,并且表示,只要华歆同意,他可以向中山王推荐,中山王必能重用华歆。

出乎逢纪的预料,华歆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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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4章 一盘散沙

面对逢纪的疑惑,华歆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刘备能战胜孙策吗?

逢纪神情漠然,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他摆弄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忽然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子鱼莫不是沈友、徐琨的说客?”

华歆从容不迫。“元图是可以游说之人吗?如果是,我倒是想做个说客,解兵争,积阴德。大战一起,死伤数以万计,英俊残灭,百姓涂炭,青州之祸现于幽冀……”

“子鱼,你觉得我是可以游说之人吗?”逢纪打断了华歆,嘴角微挑,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华歆暗叫可惜,脸上却不露丝毫。“所以我只求衣食,暂避一时。一旦战事推进到冀州境内,高唐太平,我也许就可以还乡了。”

逢纪抬起手,用尾指挠了挠鬓角。这几天实在太忙,连休沐的时间都没有,头皮发痒。“子鱼听到了什么消息,何以觉得战事会推进到冀州境内?据我所知,兖州还没谈妥呢。”

“你觉得兖州人还能支持多久?”

逢纪没吭声。他虽在中山,却清楚冀州内部分歧很大,根本腾不出手增援兖州,朱灵如果不能及时撤回冀州境内,必败无疑。袁谭地盘日蹙,四面受敌,兵力严重不足。这也正是他袭取冀州的机会,但他不希望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一旦僵持,只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所以他不仅需要速战速决,更需要迅速稳住冀州,迅速形成合抗,对抗孙策随时可能的进攻。

这需要他维持与冀州世家的关系,没有冀州世家的支持,这两个目标一个也不可能实现。

可他又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如果仅仅依赖冀州世家,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就算他的谋划得以实现,成果也会被冀州世家攫取。袁绍入主冀州的时候,汝颍系人才济济,都被冀州人压制住了。他孤身一人,拿什么和冀州世家抗衡。

他希望华歆能够支持他,吸引一批青州才俊来到中山。但华歆只想寄寓,不想出仕,这让他有些失望。而且从华歆的语气来看,他对天下形势很悲观,不想抛头露面,引起孙策的注意。

“子鱼,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子鱼能直言相告。”

“你是说我为什么不去辽东、辽西吧?”

“是,你与邴根矩、管幼安共称青州一条龙,同窗数年,如是只为衣食考虑,去找他们岂不更合理?辽东、辽西的形势可比中山强太多了。”

华歆叹了一口气。“不瞒元图,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一想到下邳陈氏的遭遇,便觉心寒。”

“下邳陈氏?”逢纪很惊讶。他当然知道下邳陈氏被族灭的事,但此事与华歆有何干系?如果仅仅是同病相怜,似乎不必如此,青州被族灭的世家也不少。

“元图可能不清楚,我年轻时,曾与管幼安一起就学于陈公伯真,下邳陈氏是我的师门。歆也书生,无力为师门报仇,只能隐居不仕,苟且偷生。且华氏是高唐著姓,与邴根矩、管幼宁略有不同,让我像他们一样依附孙吴,实难从命。如果元图有为难之处,也不勉强,我再寻他处便是了。”

逢纪恍然大悟。原来华歆和下邳陈氏还有这么一段渊源,那倒是情有可原了。见华歆起身欲走,逢纪连忙拦住他。“子鱼,我一时失言,千万莫怪。既然如此,你就先在中山住下吧。若有闲暇,帮我写几篇文章,教几个孺子,也是好的。”逢纪转身取来几部文集,放在华歆面前。“喏,这上面有邴根矩、管幼安的文章,我正想着怎么应对呢,正好你来了。龙头在此,龙身、龙尾岂是敌手。哈哈哈……”

逢纪大笑,华歆拿起文集翻了翻,欣然从命。

——

虽然华歆不肯出仕中山,逢纪还是向刘备汇报了华歆的到来。刘备曾任平原相,对华歆的名声有切身感受,只是当初名望太低,够不着华歆的门槛。如今华歆主动来到中山避祸,他当然不能失礼。

刘备亲自登门拜访华歆,向华歆请教学问和时势。华歆不接受官职和馈赠,却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与刘备纵论天下大事。因为没有君臣关系,他不用顾忌太多,说话坦率真诚,虽然并非都是刘备爱听的,却时有新见,对刘备颇有启发。

在群臣之外,能有这样一个名士做朋友,刘备很满意。他隔三岔五的来向华歆请教,有时候还带着近侍或宗亲子弟。近侍中有一些是冀州世家子弟,他们见过华歆之后,为华歆的学问和风采折服,纷纷向亲友宣传华歆。

华歆的到来,迅速引起了崔钧等人的警惕。虽然华歆没有出仕中山,也有充足的理由,却无法让他们安心。不管华歆与否,他的到来都成了逢纪想培植个人力量的象征。

很快,有人便挖出了一个事实:华歆当年在陈球门下求学,除了管宁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同窗:刚刚过世的大儒郑玄。郑玄比华歆年长三十岁,不是一辈人,但他们肯定有交情,陈球去世时,他们曾一起参加葬礼,并在陈球墓前刻碑留名。

郑玄的影响力有多大,所有人都清楚。郑玄虽然死了,但冀州、青州还有很多他的学生,其中最著名的如乐安国渊、清河崔琰,如今可都在冀州担任要职。逢纪拉来华歆做幕僚,很可能是要和国渊、崔琰等人套近乎。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再加上袁熙与逢纪的旧交,逢纪的实力足以和他们抗衡。

有了这样的担心,崔钧等人对联络袁熙、袭取冀州的事不热心了,他们提出各种理由进行阻扰、拖延,一会儿是冀南世家强势排外,就连袁绍都镇不住,大王入主冀州,恐怕也不会受到欢迎;一会儿袁熙太软弱,能力不如袁谭,以弟篡兄,于大义也不合;一会儿大军数量有限,尤其是骑兵数量不足;一会又担心钱粮不足,两面作战,恐怕供应不上,需要多准备一些时间,最好等到秋后。

逢纪焦头烂额,寸步难行。但他不认为这是因为华歆的到来引发的,反倒更加反感冀北世家的顽固和不可理喻。他苦劝刘备,希望他能力排众议,迅速出兵冀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孙策全取兖州,四面合围,他们就自顾不暇了。

刘备信心不足,迟迟没有决断。

时间一天天过去,逢纪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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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5章 少年意气(求保底月票!)

邺城外,袁绍墓前。

魏王袁谭拱着手,眯着眼,看着巨大的封土堆,面庞消瘦,神情淡然。

袁熙、袁尚站在不远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地看一眼袁谭的背影,眼神很复杂,说不出是具体什么感觉。年幼的袁买站在一旁,脸色茫然,眼神怯怯。站在袁谭身后的沮鹄看得分明,不禁叹了一口气。袁氏兄弟不和,袁熙、袁尚已经连表面上的敬畏都不在乎了,即使是在袁绍的墓前。

冀州崩溃在即,只看那只锤子什么哪个方向敲下。沮鹄心中凄凉,忍不住上前半步,凑在袁谭身后,耳语道:“大王……”

袁谭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看了沮鹄一眼,又看看远处的袁熙、袁尚。感觉到袁谭的注意,袁熙立刻闭上了嘴巴,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

“回去吧。”袁谭转身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沮鹄跟了上去,袁谭想了想,又道:“叫他们两个过来,与孤同车。”

“大王,这不合礼仪。”

“孤有事要和他们说。”

沮鹄看看袁谭,没有再吭声。他跟随袁谭多时,知道袁谭虽然随和,一旦做了决定,却很少有人能劝得回。袁谭要找袁熙、袁尚谈什么,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正犹豫,袁谭又催了一声。沮鹄无奈,慢慢向袁熙、袁尚走去。见沮鹄走过来,袁熙、袁尚都警惕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位将军,先王墓前,不追思先王功德,寄以哀思,心神不属,怕是不合礼法吧?”

袁熙冷笑不语,袁尚变色道:“沮伯志,你这是欲加之罪……”

沮鹄摇摇头,指指一旁的侍御史。袁尚立刻闭上了嘴巴。沮鹄说他们失礼,他还可以据理力争,但是在袁绍墓前大声喧哗,被御史弹劾,那可无法辩解。他咬牙道:“沮将军这是要陷我于律法吗?”

“岂敢,只是提醒将军慎独而已,并无他意。二位将军,大王有请。”

袁熙、袁尚看看远处的王驾,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袁熙还没话,袁尚又梗起了脖子。“去便去,听听王兄说些什么。我们又没犯错,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说着,担着袁熙大部向袁谭的马车走去。沮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袁熙、袁尚听到脚步声,心中不安,却又不愿回头示弱,气势不免弱了三分。来到马车门,沮鹄抢上一步,敲响了车门。

袁谭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显奕,显甫,上来吧。”

“喏。”袁熙、袁尚躬身行礼,拉开了车门。袁谭坐在车里,靠着车壁,一手托腮,眼神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袁熙、袁尚上了车,在袁谭对面就座。袁谭这才缓缓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沮鹄会意,关上门车,又示意其他人则离得远一些。

车内,袁谭保持着靠窗的姿势,一动不动。袁熙、袁尚并肩坐在对面,腰背挺直,神情紧张,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咽了几口唾沫。这几个月来,袁谭的话越来越少,平时便也罢了,现在咫尺之遥,压力陡增。

“显奕,刘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刘备?”袁熙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

袁谭转过头,平静如水。“你不会以为你和刘备的联络我一无所知吧?”

袁熙的眼角抽了抽,额头沁出一层汗珠,手也摸上了腰间的刀柄。袁尚也悄悄挪了挪,将刀移到合适的拔刀位置。袁谭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渐渐扬起。

“我本来想,若是刘备率部进犯,我就命你们率兵阻击,顺理成章的将兵权交给你们。现在看来,刘备怕是不会来了。”袁谭伸出手指,揉着太阳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腰间取下装有王玺的革囊,扔在小案上,就像扔一个不值钱的杂物。“中山王不敢来,吴王却随时可能到,义不再辱,我不想再被他俘虏一次。你们谁有信心击败他,就收了这颗王玺,守住魏国。若能平定天下,完成父亲的遗愿,那就再好不过。”

“大王,这……”袁熙、袁尚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顿时乱了阵脚。

“不着急,你们慢慢想。王玺就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取走。”袁谭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兄弟相残。争天下争不过吴王,再闹出兄弟相残的惨剧,惹人笑话,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他迟疑了片刻,垂下眼皮,看着案上的王玺,叹息道:“当初若不是他与公路叔父兄弟阋墙,又何至于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显奕、显甫,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个教训。”

袁熙咬咬牙。“王兄,退位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袁谭眉头轻颤。“何公在鹿门山寻了一个隐居之处,据说风景甚佳。我将和他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世事,度此残生。行了,你们下去吧,想好了再来告诉我。”说着,抬起手,示意袁熙、袁尚自便。

袁煕正待再言,袁谭却已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景色。袁熙、袁尚见状,只好闭上嘴巴,推门下车。随侍的沮鹄颇有些意外,上前请示袁谭行止。袁谭示意回城,沮鹄领命,关上车门,示意御者出发。马车缓缓起动,留下袁熙、袁尚站在路边。

随侍的骑士依次过去,袁熙举起手,在面前挥了挥,扇去马蹄踢起了灰尘。“显甫,你意下……如何?”

袁尚看着远处被骑士夹侍的马车,思索良久。“二兄,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不,我说的是你和刘备联络。”

袁熙顿时语塞。袁尚歪着头,打量着袁熙,脸色很难看。“刘备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这不是引狼入室么,他若是进了魏国,还能留我兄弟性命?”

袁熙窘迫不堪,面红耳赤。这件事,他一直比较犹豫,都是逢纪从中撮合。如今逢纪那边没了消息,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又被袁谭一语道破,正自后怕,面对袁尚的指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袁尚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袁熙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来回走动,忽然之间有一种错觉。兄弟几人之中,袁尚最像父亲袁绍,不仅长得像,走路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相比之下,兄长袁谭更像他的生母李夫人,性格也和父亲不太一样。

袁熙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就算兄长袁谭让出魏王之位,这个机会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三弟袁尚不仅像父亲,更有其母族的支持。刘繇本人还有交州作战,大量的兖州世家退守冀州,也因为袁尚生母刘夫人的缘故支持袁尚,不可能支持他。

那我折腾个什么劲?是谁做魏王,对我来说有区别吗?

就在袁熙胡思乱想的时候,袁尚突然停住了脚步。“二兄,大兄说要让王位,隐居鹿门山,是真心话,还是敷衍之辞?”

袁熙怏怏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依我看,应该是真的。”袁尚眼神闪烁。“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任城之战,他被孙策俘虏过。面对孙策,他已无战意,如今虽机缘凑巧,得了王爵,裂土封国,却无信心守住,更无信心击败孙策,逐鹿天下。趁着战事未起,让出王位,既可以避免再受辱,又得将重任让与你我,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袁熙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袁尚看得清楚,暗自得意。袁熙什么性格,他一清二楚,制服他太容易了。

“二兄,这魏王之位,你有意否?”

袁熙愣了一会,不满地看向袁尚。“显甫,我有意就能做吗?”

“二兄如此有意,当然能做。”袁尚露出狡黠的笑容。“兄弟相及,长兄让位,自然应该由你继位,除非你不想做。二兄,你想做吗?”

袁熙张口结舌,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袁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想做魏王,但他也清楚,如果袁尚不支持,他这个魏王是做不长的,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让他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又实在不甘心。

袁尚也不着急,等了一会,又道:“二兄,你如果做了魏王,我做了中山王,你我兄弟据有幽冀,就算面对孙策也有一战之力。天子战殁,关中朝廷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曹氏父子困守益州,也无争霸天下之力。他又是我袁氏故吏,待我兄弟得了天下,他还能不俯首称臣?”

袁熙愣住了,瞅着袁尚半天没说话。你想得真远啊,居然想击败孙策,令曹操称臣?

“显甫,你是不是……”

“痴心妄想,夜郎自大?”

“呃……”

“是的,的确有些痴心妄想。可是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就算做了魏王又能安稳几天?还不如随大兄去鹿门山隐居。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果我们都不敢想,还有谁敢想?大兄说得对,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当初父亲与公路叔父生了分歧,兄弟不合。若你我同心,区区孙策,何足道哉?天下士大夫受其新政荼毒,苦吴久矣,物极必反,这正是你我兄弟奋起反击之时。”

袁尚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白晳的脸庞泛起兴奋的微红。

袁熙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2216章 野心(求保底月票!)

没给袁熙多少考虑的时间,袁尚就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和刘备联络,诱其袭击邺城,一举重创他,得手后反攻中山,拿下幽州,实现自父亲袁绍以来的宿愿。届时袁熙拥冀州,袁尚拥幽州,以冀州土地、户口为根基,合幽州之突骑、冀州之步卒,足以割据河北。

袁熙还在犹豫,袁尚追问了一句:你忘了甄家的事么?

一听“甄家”二字,袁熙无明火起,面色狰狞。甄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夺妻之恨,让他一直抬不起头来。袁尚拍拍袁熙的肩膀。“二兄,孙策以臣逆主,不仅夺了伯阳兄的基业,强占了我袁氏的女子,还夺了你未过门的妻子,这不仅是你的耻辱,也是我们袁家的耻辱。此仇不报,你我兄弟如何立于世间?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去见父亲和公路叔父?”

袁熙咬咬牙。“显甫,我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要留意,孙策虽远在江东,却随时可能出兵冀州,朱然在高唐,徐琨在济南,更是咫尺之遥。”

袁尚胸有成竹的点点头。“二兄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只是要委屈你一下。”

“委屈我?”

“没错。”袁尚得意地一笑,凑在袁熙面前,嘀咕了几句。袁熙如梦初醒,且喜且惧。袁尚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不知是祸是福。

袁尚拍拍袁熙的手臂,红光满面。“就这么定了?”

袁熙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好吧,就依你所言。”

袁熙、袁尚各自上车,返回邺城。

回城后,袁尚单独去见袁谭,表示他已经和袁熙商量过了,最好还是袁谭继续做魏王,他们辅佐。毕竟袁谭年长,有丰富的经验,也了解孙策的为人。如果袁谭实在无心世事,一意归隐,那就按照年龄顺序,由袁熙接任王位。

这个理由也很简单,袁熙已经成年,也有在青州作战的经历,与冀州世家的关系也算亲近。而他年方十六,未谙世事,即使有兖州人的支持也很难掌控冀州,倒不如由袁熙接任魏王,他一旁辅佐,积累些经验,将来征战立功,争取封王封侯。

袁谭对袁尚刮目相看。他本来以为袁尚会力争嗣位,毕竟袁熙为人平庸,又没有多少支持力量,根本无法和袁尚竞争,没想到袁尚年纪轻轻,倒是识大体,主动退出。心情激动之下,袁谭说了一句心里话。

“显甫,父亲在世的时候最疼你,是有原因的。你最像他。”

袁尚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又道:不管是袁谭为王,还是袁熙为王,也不管将来是投降孙策,还是继续对峙,刘备都是心头大患。此人轻于去就,反复难养,又侵占了中山、河间,就像顶在冀州腰肋上的一把刀,随时可能刺过来。因此,当务之急是消灭刘备,将半个幽州收入囊中。

具体的办法就是以兄弟不和为掩饰,袁熙联络刘备,诱刘备入伏,袁尚则出面与蒋干谈判,稳住吴军,以免太史慈或者徐琨、沈友趁火打劫,尤其是徐琨,他就在济南,一旦收到消息,随时可能跨过大河,进攻清河、魏郡,威胁邺城。

袁谭深以为然。他一直犹豫不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担心刘备。某种程度上,他不担心孙策。双方实力差距明显,不会有太多变化。以孙策的为人,加上袁权、袁衡姊妹的影响,杨彪父子的关照,魏国还有存续的可能。可是刘备就说不定了。刘备野心勃勃,觊觎冀州已久,一旦他让位,刘备必然对冀州发起攻击,不管是袁熙还是袁尚,都不是刘备的对手。

刘备通过逢纪与袁熙联络,想里应外合谋夺冀州,他也想将计就计,诱刘备入彀,奈何刘备一直没有行动,这让他有些焦虑。蒋干在邺城已经滞留了三四个月,再耽搁下去,谈判无疾而终,就只能等着秋后决战了。

有刘备在后,冀州根本无法全力以赴。

袁尚提出的这个计划也许可以解决刘备。吞并了刘备占据的半个幽州后,不管是与孙策对峙还是投降,底气都会足一些。

袁谭接受了袁尚的建议,并答应袁尚的请求,尽可能的保密,不向不相干的人透露相关的内幕,以免走漏消息,让刘备有了警惕。

袁谭一口答应。

蒋干坐在廊下,看着张绣指点麾下骑士练习武艺。

蒋干是吴王使者,身份尊贵,随从众多,仅骑士就是两百人,几乎占了整个都亭。后面的大院就成了张绣等人的演武场。张绣很尽职,身处险地,不能掉以轻心,不仅警戒安排得严密,武艺更不敢落下,亲自监督骑士每天操练,矛法、射艺,步战、骑战,只要用得上的武艺,每天都要演练一遍。

三四个月下来,不仅这些骑士的武艺越来越精湛,张绣本人的武艺也更进一层,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一举手,一投足,大有高手风范。

蒋干很满意。因为董青的缘故,他和这些西凉人已经分不开了。董越年纪大了,能力也有限,统兵征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最适合接替董越的人就是张绣。张绣是北地人,与董越同属董卓旧部,却又与董卓没有直接的瓜葛,由来他接管董越的人马可以逐步淡化董卓的烙印。

不管怎么洗,董卓及其旧部凶残的劣迹是洗不掉的,他们对河洛、汝颍百姓犯下的恶行也难以磨灭,将来必然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董越那些人旧习难改,张绣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可以教化的。

蒋干考虑着,该为张绣安排一门亲事了。成了亲,有了家庭,男人会更成熟、稳重一些。这是他本人的切身体会。

“大人,袁尚来了。”一个侍从快步走到蒋干面前,急声说道。

“谁?”

“袁尚,魏王的三弟。”

蒋干当然知道袁尚是谁,但他没想到袁尚会来找他。一来袁尚太年轻,还没有到任事的地步二是站在袁尚背后的是兖州人,不肯向孙策投降,逃到冀州的兖州世家。这些人是最反对议和的,作为他们的代表,袁尚自然也和他没什么可谈的。他到邺城这么久,除了在公众场合,私下里就没见过面。

袁尚突然登门,实在异常。

蒋干稍微想了想,命人引袁尚进来,又让张绣安排警戒。张绣应了,转身去安排人手,不仅要确保驿馆内的安全,还要安排人去驿馆外打探情况,看看最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蒋干到邺城,军师处安排在邺城的细作会配合他行动,有异常情况,自然会第一时间通报他。

袁尚进了驿馆,与蒋干见礼。蒋干引他登堂,寒喧了几句,袁尚便笑着挑明来意。

“冒昧来访,是想和典客说说兖州人的事。”

“哦?”蒋干不动声色。侍者奉上酒食,蒋干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笑道:“陈留甘醪,兖州名酒,希望足下能喜欢。”

袁尚端起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陈留甘醪是兖州名酒,不少流寓兖州的人都念念不忘,但主政陈留的张氏兄弟一向与孙策交好,与冀州走得比较远,陈留甘醪对冀州禁运,只有一些私售,价格极高,一般人都消费不起。那些兖州世家也只是在举行特殊宴会时才会通过各种渠道买一些。

蒋干特地请他喝陈留甘醪,自然是一种心理攻势。

“董昭虽降,朱灵犹占据东郡,兖州世家的反击此起彼伏。就算江东兵悍勇,要想彻底平定兖州,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

蒋干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还是没发表任何意见,当然这也可以看作对袁尚威胁的不屑一顾。

“当然,吴王善战,天下无敌,平定兖州并非难事,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总之不会太长。”袁尚轻轻放下酒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这一年半年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至少会有数千人死于战事,万一发生意外,还有可能更多。”

“作战嘛,难免死人。”蒋干淡淡地说道:“有些人,不见黄河心不死。有些人,见了黄河心也不死,只好让他看着棺材落泪了。”

袁尚脸色一僵,笑容有些不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中平以来,兖州被黄巾荼毒,户口十不余一,经不起折腾了,能少些伤亡总是好的,典客以为然否?”

“这是自然。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袁尚抬起头,打量着蒋干,似乎有些犹豫。蒋干也不催他,慢慢地品着酒,等着袁尚开口。袁沿纠结了一会,向蒋干挪了挪,低声说道:“若我能说服兖州世家,向吴王称臣,并劝刘正礼罢兵休战,吴王将如何报我?”

蒋干眼皮一挑,似笑非笑。“足下希望吴王如何回报你?”

袁尚盯着蒋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存魏,我为魏王。”

蒋干眨眨眼睛,沉吟良久。“这件事非我能定,我要请示吴王。”

袁尚的嘴角抽了一下,一丝笑意未展即收。

第2217章 不平(求推荐!)

蒋干与袁尚详谈了一番,送袁尚出门。

张绣很快送来了细作的消息:今天上午,袁尚随袁谭、袁熙出城祭扫,兄弟三人曾有短暂交谈,后来袁熙、袁尚又有过一番详谈,具体谈什么,没人知道。回城之后,来都亭见蒋干之前,袁尚又去见过袁谭,袁熙没有随从。

目前的消息就这些,负责监视的细作也觉得有问题,正在加派人手,争取能弄清楚袁氏兄弟三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情报有限,蒋干也猜不出袁尚的真伪。在邺城数月,他知道袁氏三兄弟貌合神离,袁谭心灰意冷,欲战无力,欲降不能,进退两难,已生归隐之意。袁熙、袁尚都不甘心,袁熙想拉拢冀州世家,袁尚背后则站着青州和兖州逃难来的世家,各有千秋,但又都没有明显的优势。

袁尚想做魏王,倒也不能说全是谎言。袁绍去世的时候,袁尚已经十余岁,知道袁绍曾有意以他为继承人。更何况他的生母刘夫人还活着,一定会不断地提醒他,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野心的种子也是很正常的事。在青州、兖州世家的蛊惑下,以为自己可以和孙策谈判,左右逢源,在所难免。

可惜这只是他以为。

作为谈判的代表,蒋干很清楚吴王的底线,保留魏国有可能,但向冀州、兖州世家让步,这是不可能的。抑兼并是新政的基础,吴王是不可能让步的。如果可以让步,谈判又何至于僵持到现在?

年轻,再加上没有真正的谋士出谋划策,只有他那个看似聪明的母亲刘夫人和一群不甘心放弃既有利益的世家从中蛊惑,袁尚以为自己有资格下场角逐,却不知道自己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蒋干反复斟酌后,写了一封公文,派人送往江东,面呈吴王。有军师处的细作营,这封公文传送很快,五六天时间就能送到吴王手中。不过蒋干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又给徐琨写了一封信,请他做好应变的准备。

徐琨是目前唯一能直接威胁冀州的战区督,又是吴王的表亲,忠诚和能力都无可质疑。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联合沈友同时反应,也可以请求正负责兖州战区的朱桓配合。

全是江东人。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蒋干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吴国的疆域越来越广,人才越来越多,派系斗争也越来越激烈。这考验着吴王的政治能力,也考验着吴国的国运。由偏居一隅的江东起家,吴国先天存在不足,人才的数量和质量都无法和中原相抗,面对汝颍系的压力,吴王不得不大量起用江东人,甚至有揠苗助长的嫌疑。

比如朱桓担任兖州战事的主将。

高唐城,徐琨与朱然并肩而行。城外是浩浩荡荡的黄河,奔流到海。城内是正在演练阵法的将士,气壮如山。在朱然的经营下,高唐城就是扎在黄河边的一颗钉子,牢不可破,也让冀州军寸步难行。

徐琨很满意,义气风发。吴王为他安排了一个得力副手,如果不立一番功劳,如何对得起吴王的器重和信赖。他看着远处地平线上如黑点般的平原城,心中感慨。该是全取平原,进攻冀州的时候了。

徐琨收到蒋干消息的时候,刚刚收到孙策的最新作战命令。两相一对比,徐琨就闻到了猎物的味道。在他看来,不管袁尚是真是假,想要什么,袁氏兄弟不合就是他趁火打劫的机会。

徐琨亲自赶到高唐,与朱然商议。两人一见面,连客套话都没说几句,徐琨就直接拿出了两份公文,向朱然问计。朱然看完两份公文,思索了很久。

“都督打算独力承担此事?”

徐琨用马鞭拍打着手心,笑嘻嘻地问道:“义封没有信心?”

朱然诧异地看着徐琨,抖了抖手里的公文。“都督,大王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先取幽州,再围冀州。虽说眼下袁氏兄弟阋墙,有机可趁,却与大王的既定方略相违背啊。”

徐琨停下脚步,双手扶着城垛,看着城中正在操练的将士,浓眉紧锁。

“义封,你是哪一个入幕的?”

朱然想了想。“初平五年。”

“我是初平三年。当时的亲卫将还是郭暾郭将军,我在他麾下任曲军侯。萧县之战是我第一次上阵,截击关羽、张飞率领的杂胡骑,亲自斩首十余级。”

“都督虽是大王兄弟,却是积功升迁,然甚是钦佩。大王提起都督时,也是很满意的。”

徐琨笑了一声,转头看着朱然。“那时候,大王刚刚主政豫州,还没有去江东,如今的江东子弟兵还没有成立。一眨眼,快十年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朱然微微颌首。他明白了徐琨的意思。徐琨感慨的不是岁月,徐琨感慨的是江东世家后来居上,先是沈友,然后是陆逊、朱桓。尤其是朱桓,由一个普通的中军将领一跃成为指挥吕范、纪灵两位战区督作战的方面大将,而他这个吴王亲戚、创业元勋却停滞不前,如果朱桓进军冀州,他说不定还要听朱桓指挥。

人都是要面子,徐琨不服气,要抢在朱桓进军冀州之前抢功。

朱然没说话。徐琨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以为朱然没听懂,转头看了朱然一眼,见朱然双手环抱胸前,嘴角微挑,心中不快。“义封,你阿翁是骠骑将军旧部,萧县之战时,我也曾向他请教用兵之道,你我也是有渊源的。若非如此,我……”

“都督,家父也曾多次提起你,对都督颇为看重。都督可知道家父对你的评价?”

徐琨转了转眼珠。他和朱治的确有些交情,却不深。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和朱然拉近关系,希望朱然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朱然说朱治对他有评价,他多少有些意外。

“愿闻其详。”

“家父说都督天赋中上,运气上佳。”

徐琨眼神闪了闪,笑道:“天赋不敢说中上,运气上佳却是事实。若非如此,岂能有义封相助。”

朱然摇摇头。“都督最大的运气是吴王。”

第2218章 交易

“对,对。”徐琨强笑了两声,意兴阑姗,强忍着扭头就走的冲动,低着头,背着手,沿着城墙向前走。他有些后悔,不该来高唐找朱然,简直是自取其辱。

朱然跟了上去,陪着徐琨走了一段。徐琨心情稍缓,苦笑道:“义封见谅,我也是……”

“都督的心思,我感同身受。”

“是吗?”徐琨强笑了两声,又觉得不妥,只好闭嘴不言。

朱然突然笑了。“大王被人称作小霸王,都督以为是佳评还是恶评?”

“当然是恶评。霸王虽然力可拔山,不过是匹夫之勇,却非英主。若非如此,天下又岂能得而失之,白白牺牲了我江东子弟。”

“若是让都督选择,你是愿意追随霸王,还是愿意追随汉高祖?”

徐琨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住脚步,扭头打量着朱然,欲言又止,一丝笑意却在嘴角绽放开来。他挪开眼神,看向远处,思索半晌。“义封,感激不尽。”

“都督不必客气,我兼任都督的军师,查阙补漏本是职责所在。”

徐琨转过身,靠在城墙上,双手环抱在胸前。“义封,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当然。”

“大王……可曾评价过我?”

朱然站在徐琨身边,轻拍城垛。“大王麾下人才济济,人所共知,侍从三甲为庞士元、陆伯言、诸葛孔明。我天赋有限,不能和他们三人相提并论,勉强可列为第四。如今陆伯言、诸葛孔明为左右军师,庞士元随沈督,我随都督。沈督称三妙,是江东世家子弟中最先被大王委任一州军事的奇才,都督觉得自己在大王心中是什么地位?”

徐琨叹了口气。“义封,我就是看不懂大王的用意。就拿沈督来说吧,他当初统兵北上,征战青州,也算有功可述,如今却停滞不前,反倒是朱桓后来居上,统吕范、纪灵、满宠,平定兖州,你说他会怎么想?”

“沈督负责青州军事,那青州推行新政用了多久?”

徐琨不吭声了。这件事的确不顺利,沈友初平六年入青州,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多了,青州的新政推行才算真正开始,离大功告成还有一段距离。这既是青州情况复杂,也是沈友本人年轻,没有足够的经验所致。但这五六年里,孙策从来没有批评过沈友,而是不断派文武增援,先是派他负责济南、平原战事,又派伊籍任青州刺史,分担监察的事务,这都是给沈友历练的机会,耐心地等他成长。

说起来,沈友其实只比孙策小一岁。

孙策虽然号称小霸王,实际上远比项羽高明,有着汉高祖也未必能及的老成和稳重。在他心里,每个人都有最合适的安排,自己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朱桓看似后来居上,但兖州之战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上限,陆逊已经被调离,朱桓再进一步的可能性极小。相比之下,庞统、朱然都在青州,进攻冀州时,青州必然是主力,而他也会是当仁不让的前锋。这时候如果轻举妄动,不仅会害了自己,害了朱然,还打乱了孙策的布局,罪莫大焉。

徐琨豁然开朗,惭愧不已。

“我亲自去临淄,与沈督和庞军师商议。”

“亲自去就不必了,都督还是留下来整顿兵马比较好,沈督与庞军师若有命令,都督也可立刻行动。”

“甚善!”

沈友也接到了孙策的冀州方略。他与庞统商量后,觉得此战关键是诱刘备入冀州,在平原决战,以免刘备退入山区,据险而守。因此,太史慈能不能完成对刘备的包抄至关重要,他们如何保持对冀州的压力就很有讲究。压力太大,冀州随时可能易手,刘备不敢出兵冀州,太史慈无机可乘。压力太小,袁谭又可以将足够的兵力调到北线,刘备想进也未必进得来。

最后,庞统想出了一个主意:加大新政的推行力度,迫使更多的青州世家出逃,造成青州人心惶惶,暂时无力出兵的态势,让袁谭放心,将一部分兵力部署在平原一带,声援青州世家。如此一来,他们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整兵备战。一旦太史慈完成包抄,他们就可以发起进攻。

庞统估算了一下,如果一切顺利,总攻将在秋后展开。他们进攻的时间可能会迟一些,但最迟也不会迟于新年。着眼于此,有些准备需要提前进行,比如粮草辎重的筹集、运输,比如兵员的征发、训练。这次是主动进攻冀州,与据地而守不同,需要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沈友赞成庞统的建议,随即与伊籍商量,让他加强监察,加大对阳奉阴的青州世家的处理力度,必要的时候可以小题大作,把声势闹得大一点。

就在他们商量的时候,徐琨转来了蒋干的消息。庞统分析之后,以为不必多事,静观其变即好。冀州落入谁的手中并不重要,袁谭也好,袁尚也罢,包括刘备在内,他们都不具备整合幽冀的能力。如果他们能互相配合,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如果他们互相谋算,内讧不休,这事反倒好办。

“且作壁上观。”庞统如是说。

“士元,冀州攻势会由谁负责?”想到秋后的行动,沈友不禁心动。粗略的算一下,需要动用的兵力至少要包括太史慈、甘宁、徐琨和他四个战区督,近十万大军,很可能兖州方面还会有安排,肯定需要一个居中协调的大将。不过他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与太史慈相比,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平原作战,尤其是切断刘备退路,需要太史慈统领的幽州骑兵担当主力。

“如此大的战事,非大王亲临不可。”

沈友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拿下冀州之后,我与徐琨将去何处?”

“拿下冀州之后,最大的可能是进攻河内、河东,然后攻取并州之地。并州多山,都督大有用武之地。不过,在此之用可能还要和黑山贼交交手。大势已明,他们如果还不肯俯首称臣,就只能死了。”

沈友想了想,表示同意。“我意亦如是。”

在庞统的参谋下,沈友亲自执笔,给徐琨、蒋干刚回了一封信。他对蒋干说,冀州内部事务,由典客相机而定,但青州目前不宜出兵,以免打草惊蛇。你要注意安全,不要被战祸殃及,必要的时候可以离开邺城一段时间,我可以联络水师,请甘宁安排战船去接应。

对徐琨,沈友则建议他做好作战的准备,不管轻举妄动,因小失大。

很快,伊籍在青州全境展开巡察,尤其是平原、济南等西部诸郡国,要将新政推行到底,凡是有所隐瞒,一律严惩,涉事的青州世家和官吏概不例外。一时间,青州风声再起,有的世家举家出逃,有的则向魏王、中山王求援,请他们出兵青州,驱逐沈友、徐琨。

卢奴,中山国相府。

刘备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踱步,脚步又快又猛,透着一丝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逢纪与华歆对面而坐,神色却大有不同。逢纪眉头紧皱,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华歆却连连摇头,一边叹气,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酒,仿佛再不喝就没机会了似的。

刘备突然停住脚步,目光在逢纪、华歆脸上扫了扫,笑道:“华君,你喝得太急了。”

华歆苦笑不答,又将一大杯酒倒进嘴里。刘备眨眨眼睛。“看来华君不同意我的计划,以酒遮面,准备把自己灌醉了,让我没有机会开口。”

华歆将杯子扔在案上,叹了一口气。杯子从案上掉了下来,“丁丁当当”的响着,一直滚到刘备的脚下。一旁的侍者刚要过来收拾,刘备摆摆手,弯腰捡起酒杯,放在案上,笑眯眯地说道:“华君,孤虽愚钝,却还是听得进意见的,华君若有高见,不妨指点一二。”

华歆抬起眼皮,打量了刘备一眼。“只怕忠言逆耳。”

“无妨,华君尽量直言。”刘备提起酒勺,为华歆添满酒,再次推到华歆面前。

“袁熙不自量力,欲以臣弑君,以弟弑兄,大王不协助魏王除逆,反而与袁熙结盟,助纣为虐,不怕天下人心寒吗?”

刘备摇摇头。“华君有所不知,孤这中山王与袁显思的魏王,甚至曹孟德之蜀王,都是为了扶助朝廷,对抗孙策。如今袁显思尸位,已然违背了先帝封王之本意。孤虽不才,不能坐视,不得不从权,舍小节而就大义。若能有益于大汉,纵身败名裂,又有何妨?”

华歆看看刘备,嘴角抽了抽,又道:“大王为朝廷不惜粉身碎骨,着实难得,只是歆担心大王为袁熙所惑,身败名裂而事不成,毁了先帝的最后一丝希望。”

“华君何出此言?”

“袁熙曾主政青州,他是什么人,歆略知一二。此人不过中才,太平岁月,或许可以凭借家世,官至二千石,如今乱世,他只合安份守己,因人成事,安能独任大事?大王助其弑兄弑君后,奈冀州何?若是大王亲自执政,以大王麾下文武,足以镇抚冀州吗?”

刘备心领神会,抚着胡须,笑道:“华君所言甚是,这的确是个问题。人才不足,无以成事。不过并非不能解决,若华君及青州俊杰不嫌孤粗鄙少文,鼎力相助,岂止冀州可定,天下亦不足道。”

华歆摇头叹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再也不说一句话。刘备扬扬眉,转头看向逢纪。逢纪一声轻叹,笑了笑。“大王,华君爱惜名声,不愿为了这些俗务污了羽毛,就不勉强他了。义之所在,事有所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刘备心中明镜也似,华歆看似清高,不愿入仕,其实和逢纪一表一里。他已经说出了逢纪想说的话,目的已经达到了,多言无益。况且他就是一个文士,行军作战帮不上忙,指望他出谋划策是不现实的,最多到时候写几篇文章鼓舞一下士气,争取一下民心。等拿下冀州,青州士人入仕,他自然不会再推辞了。

刘备与逢纪出了华歆所住的偏院,回到正堂落座,向逢纪请计。

逢纪面色凝重,沉吟片刻,躬身道:“大王,奔袭邺城,虽有袁熙为内应,胜负依然难料,一旦失误,中山有亡国之险,大王不可不察。”

刘备也收起了笑容。他何尝不知道这件事的风险,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能抢在孙策之前拿下冀州,一旦袁谭向孙策投降,或者孙策出兵进攻冀州,冀州落入孙策手中,仅凭半个幽州,他根本不是孙策对手。

到时候是俯首称臣,还是退入山中,像黑山贼一样?就算他肯,恐怕也不一定有机会。孙策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以前不杀他,是实力不够,顾忌天下人的想法。现在他独霸中原,连天子都敢杀,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投降就是死路一条。至于入山,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孙策的部下以江东兵为主,最擅长的就是山地战。如果不能在平原上击败他,进了山更没机会。

“国相,事已至此,孤已无退路可言。是进亦死,退亦死,不如向死而生,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孤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能否袭取邺城,一场血战在所难免,若是败了,一了百了,倒也痛快。孤担心的是能不能迅速控制冀州。华子鱼说得对,以中山现有的文武,怕是不够啊。”

逢纪心里明白,刘备这是要向他许诺,换取青州人的支持。

“大王,孙策荼毒世家,山东无一例外,切齿者岂唯青州?且沈友、徐琨在青州肆虐,青州世家苦不堪言,盼大王救其于水火,若能为大王效力,他们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拿下邺城后,只要大王登高一呼,不仅是青州,诸州皆将响应,唯大王马首是瞻。若有不识时务,倒行施逆者,不必大王出手,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逢纪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双手送到刘备面前。“这是臣拟就的诸州俊杰名单,供大王斟酌。”

刘备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他曲指轻弹。“有了这些俊杰,冀州可定矣。”

第2219章 逢纪有奇计

逢纪说,要取冀州,必须取得世家的支持。

一方面,世家掌握着大量的户口和钱粮物资,没有他们的支持,轻则无兵无粮,重则处处皆敌,无法立足;另一方面,孙策势强,中山国非其敌手,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世家的支持。

孙策新政以侵夺世家产业为基础,手段残忍,豫州、兖州、青州世家陆续被屠杀,首级挂在官道上示众,激起了世家的同仇敌忾。何况冀州世家追随袁谭父子,多次与孙策大战,结下的仇恨难以化解。如果不能阻止孙策,冀州在劫难逃,他们的首级迟早也会挂在官道上。

哀兵必胜,无路可退的冀州世家是可以利用的对象。胜负转机,正在此时。袁谭原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重振旗鼓,但他却被孙策击溃了心志,再无与孙策对阵的勇气,冀州世家自然不会再支持他。

此时此刻,冀州世家需要一个敢于迎战孙策的雄主。袁熙、袁尚都承担不了这个期望——袁熙为人平庸,袁尚又太年轻,徒有一副好皮囊,没有实践经验,指望他上阵,与孙策较量,显然不太现实——刘备是冀州世家唯一的选择。他有经验,有实力,也有名望,麾下又有关羽、张飞等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本身也是北疆有名的勇士,由他来主持河北,显然要比来自中原的袁氏父子兄弟合适。

但刘备也有劣势。他年轻时不以学问著称,与冀州的关系也不太好,如今的名望来自于朝廷和先帝。虽然被封为中山王,却又发生了祖坟被盗的事。如今谣言流传,怀疑他血脉的人不在少数,此时此刻,他行事更要谨慎,欲夺冀州,必须出师有名。

为先帝报仇就是一个绝妙的理由。

先帝与朱桓大战于兖州,全军覆没,从此生死未卜。虽说有消息称他死了,葬在定陶城外,却是以庶人的身份,这显然与礼不合,不能不让人怀疑他是怎么死的,孙策逃脱不了弑君的嫌疑。弑君是大逆不道,但凡大汉臣子,都应该鸣鼓而攻之。袁谭身为先帝所封魏王,不仅在先帝战于兖州时不出兵相助,现在也无一言声张正义,还有什么资格称藩?声讨乃至于起兵讨伐,都是名正言顺的事。

当然,刘备应该选择先礼后兵,先约袁谭见面,敦促他将功折罪。他若不从,再以武力讨伐。这样不仅符合礼仪,而且可以将战场设在于己有利的地方,而不是奔袭邺城。

中山与魏国之间隔着巨鹿,有四五百里,其间河道纵横,不便行军,奔袭是一个很危险的事。若能将袁谭调离邺城,那情况就不同了。万一袁谭不来,那也无妨,光明正大的进兵就是。袁谭怯战,冀州世家失望之下,檄文所至,冀州必然响应,刘备可率主力长驱直入。

刘备连连点头,觉得逢纪此计甚妙。刚柔并济,有理有节,成功的希望大增。

逢纪最后说,袁绍之所以惨败于官渡,和汝颍人的三心二意有关。大王入主冀州后,可以利用汝颍人,但不能信任汝颍人,否则必蹈袁氏覆辙。

刘备一口答应。他也清楚,一来汝颍人大多已经离开冀州,二来他要取得冀州、青州人的支持,就不能重用汝颍人,否则袁绍之祸必然重现。郭图这些人可以利用,却不能信任,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除掉。

商量已定,逢纪命人写文书,送往邺城,约袁谭见面,商量共商孙策,为先帝报仇一事。

与此同时,刘备传令诸将,集结人马,做好出征的准备,尤其是代郡的张飞、广阳的田豫,欲夺冀州,骑兵是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

当然,更少不了刘备手中最锋利的那口刀:关羽。

——

赞皇山,在太行山东麓,济水之源。

关羽坐在一块大石上,俯瞰平原。黄昏将至,太阳即将落山,太行山巨大的阴影从他身后铺展开来,迅速吞噬着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一直延伸到天际。

每当这时,关羽都喜欢坐在这里,仿佛整个河北都匍匐在自己脚下。

他不喜欢这种躲躲藏藏,见不得人的日子。他想摧锋折锐,斩将骞旗,取上将首级于万众之中,令对手闻风丧胆,望旗奔溃,而不是躲在暗中,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机会。在他看来,这或许只是刘备的一个借口,既不用他,又不让他离开,落下恩断义绝的恶名,避免将来战场上相遇的被动局面。

我怎么会杀你呢?你可以不仁,我焉能不义。关羽心中暗自叹息。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夏侯兰快步走了过来,转到关羽面前。“君侯,大王急令。”

关羽接过命令,轻轻抖开。命令很简单,命他集结人马,做好出击的准备。具体时间和地点,很快会有人通知他。关羽没作声,将命令收了起来,交给夏侯兰保存。在山里这段时间,类似的命令他已经收到好几次,没有一次有结果,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夏侯兰是常山人,是赵云故交,明于法律,为人谨慎。赵云将他推荐给刘备,刘备又将他安排到关羽军中做军正,负责军纪。关羽身边没什么读书人,夏侯兰是赵云的朋友,关羽对赵云印象不错,就请夏侯兰兼任了文书。反正刘备派夏侯兰来做军正也有监视他的意思,索性让他掌握往来文书,免得疑神疑鬼,多费心思。

夏侯兰收好文书,又说道:“大王收到战报,对君侯练兵的效果很是满意,下令嘉奖,赏赐已经送到君侯府君,交与太公。”

关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头都没回。夏侯兰识趣,躬身退下。关羽静静地坐着,直到天色尽黑。山脚下,周仓洗马归来,牵着那匹雄骏的大宛马,慢慢来到关羽面前。关羽看着洗涮干净的大宛马,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君侯,这马真好,灵得像个人似的,说什么都懂。”周仓在身上抹着手。“该给它起个名字。”

“叫什么好?”

“叫赤菟吧。这马又高又壮,跑起来像头虎,君侯骑着它出战,手中有龙刀,胯下有猛虎,何人可当?”

关羽卧眉蚕微耸,心中有些异样。人中吕布,马中赤菟。吕布有一匹大宛马叫赤菟,年前的兖州之战中,赤菟与吕布一同战死。据说吕布之所以被杀,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赤菟马被秦牧用强弩射杀。对秦牧这种卑鄙的行为,关羽很是不屑,同时也为赤菟感到惋惜。一匹绝世良驹,成了吕布那种人的坐骑已经很悲哀,又死在秦牧那种庸才手中,真是不幸。

吕布死了便死了,赤莬不该如此。“赤菟就赤菟,这名字好。”关羽起身,抚着赤菟光滑的皮毛。“有了它,下次遇到太史子义,一定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看看究竟谁更胜一筹。”

“是啊,吴王与中山王迟早有一战,太史子义必是大将。除了君侯,中山国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呢?”周仓兴奋起来,想了想,又道:“君侯,听说太史子义当年曾与吴王大战,他与吴王孰强?”

关羽眉头扬起。“我也很好奇。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试试吴王的霸王杀,看看他是不是真如霸王一般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虽名羽,奈何生不逢时,无缘与真霸王项羽一战,与小霸王一战,聊以自尉。”

说完,关羽放声大笑,心中豪气顿生。

虽然没抱什么指望,关羽还是安排夏侯兰多派斥候,打探情况。

夏侯兰是常山人,招募了一些本地游侠儿为部曲,口音、相貌都与本地人相似,去附近的乡聚打探消息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赞皇山就是济水源头,沿着济水向东北不到六十里,就是房子县,房子县东就是冀州境内最重要的南北干道。向北可直达蓟城,向南可直抵黄河,邺城也在这条干道上。关羽隐在这里,就是准备奔袭邺城。只不过路程实在太远,而他又没多少骑兵,可行性并不高,关羽本人也没把这真,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但这一次,关羽发现自己的判断似乎不准。没过两天,斥候送来消息,高邑、房子都收到了州里的命令,正在征发徭役,修缮官道,准备粮食、刍藳,似乎有大军即将从此经过。

关羽警觉起来。难道逢纪那老朽的计划实现了,袁谭要北上征讨中山?

当初刘备安排关羽来赞皇山,就是逢纪的计划。逢纪说,关羽骁勇善战,曾阵斩颜良,为冀州军所忌。只要他在,冀州军就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不在,冀州军才敢主动进攻中山。因此,他打算散布传言,说关羽与刘备不和,愤而出走,诱冀州军深入,再不济也会放松警惕。届时由关羽出击,或是截其后路,或是奔袭邺城,一举而取冀州,合幽冀为一体。

当时关羽很不以为然,觉得逢纪是在忽悠自己,以便名正言顺的让他进山。现在看来,似乎误会逢纪了。此人不愧曾在袁绍麾下多年,对袁谭兄弟的心思还是清楚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客气了。

关羽下令分散在周边各岭的全军集结,准备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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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0章 沮授进计

泜水南岸,柏人。

魏王袁谭拱着手,绕着一棵古柏缓缓转着圈。古树参天,树荫浓密,投下一大片阴影,挡住了刺眼的夏日骄阳。

沮授站在一旁,看着低头而行的袁谭,心里的阴影比古柏的树荫还要浓,还要大。乱世争雄,魏国危在旦夕,身为魏王的袁谭却一蹶不振,实在令人担忧。

一个年方而立的高门子弟,怎么会颓废至此?沮授想不明白。

沮鹄领着几个执戟郎官进了过来,见沮授在侧,连忙过来见礼。又见袁谭绕树缓行,眉头微蹙,用眼神向沮授示询。沮授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挥挥手,示意沮鹄离得远一些,不要干扰袁谭思考。

沮鹄带着执戟郎官刚刚离开,崔琰捧着一份文书走了进来,见袁谭这副模样,不禁脸色微沉。他快步走到沮授面前,大声说道:“祭酒,邺城消息。”

沮授苦笑。崔琰这么大声音,摆明是故意的。不过袁谭并没有做出反应,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还是绕着树来回漫步。崔琰有些急了,低声问道:“祭酒,这是为何?”

沮授接过公文,打开一看,颇感意外。“蒋干走了?”

崔琰点点头。“郭将军正在派人追查,一有消息,会立刻通报。”

沮授蹙着眉,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季珪,魏国之患,不仅在外,更在内。郭将军分身乏术,你要多为分担一些事务,最近辛苦些。”

崔琰盯着沮授看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人之大病在首,国之大患亦如此。祭酒身为元首肱股,责任更重。”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绕树而行的袁谭。沮授暗自叹息,脸上却不露破绽,不紧不慢地说道:“执政君子,自当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他不经意的瞥了崔琰一眼。“季珪以为不然?”

崔琰眨眨眼睛,无声地笑了,拱手而谢,转身离开。沮授斜睨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门外,这才一声叹息,忧虑又浓了三分。

“沮卿,轻松些。”袁谭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仰着头,打量着古柏茂盛的枝条。“崔琰至少不是卖主求荣的人。”

“大王所言甚是。”沮授赶上两步,站在袁谭身后。

“你知道我看到这棵柏树,想到了什么?”

沮授看看眼前这棵古柏。这棵古柏据说是晋文公重耳逃难时手植,后来发生过很多故事。汉高祖刘邦经过此地时,赵王张敖的臣子贯高曾在此伏击,打算刺杀汉高祖,为张敖报仇。光武帝刘秀击破王朗将李育时,也曾在此逗离。此外大大小小的故事更是数不胜数,他也不知道袁谭想说的是哪一件。与袁谭此刻心境最契合的人应该是赵王张敖,但他实在不希望袁谭有这样的联想。

“光武?”

袁谭摇摇头。“董昭。”

沮授微怔,随即恍然。“臣差点忘了,董昭做过柏人令,想必也曾在此树下休息。”

“董昭不仅做过柏人令,还做过魏郡太守。先王还曾打算任他为豫州刺史,与孙坚父子争雄,可惜未能成行。孤很是好奇,如今董昭战败而降,吴王会如何处置董昭?”

袁谭转过头,看着沮授,眼中充满疲惫。沮授心中酸楚。作为袁谭信赖的心腹,他知道袁谭活得有多累,内忧外患,形势比袁绍在世时严峻十倍,而袁谭本人的号召力却远远不及袁绍本人。别的不说,当初战败被俘,就让他面对质疑时抬不起头来。

“先王为人所误,兄弟不和,致使孙氏父子坐大,有今日之患。前车之辙,后车之师,大王正当警惕,莫蹈覆辙。当效光武,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我们还有时机吗?”袁谭眼皮颤了颤,嘴角微挑,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大王能忍耐,机会总是有的。”

袁谭笑道:“有几分?”

沮授暗自叫苦,却又不能不答。“以臣揣测,至少有三分。”

袁谭打量了沮授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眼中的忧郁减了稍许。他扬扬手。“那你便说说,这三分机会从何而来,有何依据?”

“喏。”沮授拱手再拜,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倒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也早就想进谏了,今天正好有这个机会。“大王以为,今日之局面,有几分是必然,有几分是偶然?”

袁谭眼珠转了两圈,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五五吧。大汉崩溃,州郡并起是必然,吴王横空出世,以东南力抗西北,是偶然。”

“没错,从汉武独尊儒术,以经取士起,门阀便渐渐坐大,光武起于垄亩,倚豪强之力,门阀得势。本朝安定不过百年,虽未有征讨四夷之战,流民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皆是土地兼并所致。豪强田连阡陌,百姓无立锥之地。豪强积储满仓,朝廷无一年之俸。譬如一人,面色苍白,两足无肉,唯有大腹便便,如何能长寿?”

袁谭目光一扫,打量着沮授,嘴角抽了抽。“沮卿,你这些话若是被人听到了,怕是要千夫所指。说你一个通吴卖国都是轻的。”

沮授苦笑。“他们可以杀了臣,却不能否认这是事实。纵使贵为王侯,讳疾忌医也不会不治而愈,只会贻误病情。若想生存下去,只有壮士断腕,受汤药之苦,针石之痛,去疾疗伤,方能起死回生。”

袁谭哼了一声:“能断腕的有几个?”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的三分可能吧。”

“喏。孙氏之兴,实属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殊不可解。孙坚父子性情相似,皆勇武少文,唯独孙策不同,虽不读书,却有超卓见识,推行新政,得万民之心,待人以诚,令无数俊杰俯首,百战百胜,不数年而建国立基,半有天下,为诸侯之霸。此等情形,纵使项羽重生,怕是也要自叹不如。”

袁谭微微颌首。“沮卿此言,深得孤心。项羽毕竟是项燕之后,得项梁教导,通晓兵法,又得过人天赋,成一代霸主还算情有可原。吴王出自寒门,勇武还可谓得其父之传,这治国之道从何而来?纵使汉高祖天授,亦须张良教之而后悟,吴王却是自悟,实在是匪夷所思。天生圣人,岂是凡俗可当?”

说完,袁谭忍不住一声长叹,沮丧之意再次笼罩了他。

沮授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大王,你可记得孙策是哪一年开始推行新政的?”

“初平二年秋,在南阳。”

“至今几年?”

袁谭算了算。“正好十年。”他心中一动,霍然转头,打量着沮授,眉梢轻轻扬起。“沮卿,你那三分可能,莫非是说孙策盛极而衰,其势不可久?”

“大王英明。”沮授躬身再拜。“三十年为一世,一世又分三纪,自有兴亡之理。初生之时,自然一日千里,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但其势必不久,此后是成是亡,要看天数。若能持成稳重,或可有十年太平,纵有危机,也能一一解决,再以十年蓄新力,破除沉疴,为下一世做准备。若是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则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

袁谭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他听懂了沮授的意思。十年新政,孙策的发展也到了一个周期,未必还能继续发展下去,纵使能,也不会再像前十年那样顺利,他也有很多问题要解决。解决好了,他还能继续前进。一旦解决不好,像霸王项羽一样崩溃也不是一点不可能。

沮授说有三分机会,正在于此。

就了解到的情况而言,这绝非自欺欺人。随着吴国的疆域增大,人才增多,吴国文武的内部分歧凸显,不久前的兖州之战,孙策超擢朱桓为将,偏袒江东系,就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最后不得不贬斥朱桓的军师陆逊以平息众怒。

派系之争的危害,他们父子最有感触,如今又成为孙策最大的问题,说明孙策虽然有过人之处,却也并非无所不能。有些事,他一样要面对,而且看起来他面对的压力可能会更大。原因很简单,他对世家的打击力度大,引起了反弹自然也大。旧的世家被血洗清除,新生的世家怎么办?更何况还有大量迫于形势,只能暂时蛰伏的旧世家在等待机会。

此消彼长,举目皆敌。如果孙策处理不好,他崩溃的速度也许比他兴起的速度还要快。

“沮卿以为,吴王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五五之间。”沮授举起三根手指。“臣再加半分鼓励,凑三分机会,唯大王明鉴。”

袁谭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脸上的愁云散了大半。他笑了一阵,又叹道:“沮卿奇才,当与荀彧、张纮抗行,只可惜身不逢时,被孤父子所误。”

沮授摇摇头。“自胜者强。大王若能自胜,重整旗鼓,臣未必不如荀彧、张纮。”

袁谭扬扬眉,看看四周,走到一旁的石几上坐下,又指了指对面,示意沮授入座。

“公与,坐。今天你我君臣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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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1章 刘备的破绽

沮授与袁谭对面而坐,详细分明当前形势。

能否与孙策一战,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孙策是否能保持当前的发展势头,一是袁谭能否克服冀州目前的不利局面。前者不由袁谭自主,最多推波助澜,起不到决定作用。如果条件不适合,或者说孙策克服了这个困难,那袁谭也只好认命。后者则不然,袁谭至少可以掌握一部分主动权,如果运筹得当,未必没有逆转的可能。

只有幽冀合为一体,当孙策发展的势头变缓,机会出现时,袁谭才有能力抓住这个机会。这一点从未改变,从袁绍离开洛阳的那一天起,兼幽冀而有就是他的既定策略。冀州有兵有粮,幽州有突骑,合而为一,才有争霸天下的实力。当年光武帝刘秀就是这么干的。袁谭继位后也曾有这样的计划,却因为刘和报仇心切,功亏一篑,最后反让刘备从中得利。

“逢纪当年曾为先王谋主,深谙其中要害,如今为刘备谋主,必全力谋取冀州,以逞其志。形势如此,非大王忍让能幸免。狭路相逢勇者胜,大王不可犹豫,必战而胜之,然后与关中、益州为盟,共抗孙策,方有喘息之机。”

袁谭点头赞同,又问道:“冀州久战力疲,如何才能战胜刘备?”

“战胜刘备的机会在二人。”

“谁?”

“逢纪,关羽。”

袁谭兴趣大增,催促沮授快说。沮授随即又为袁谭分析了这两个人的情况。

逢纪多谋善断,是刘备的谋主,关羽骁勇绝伦,是刘备麾下最善战的大将,一文一武,可谓是刘备的左膀右臂。但这两条手臂都是有缺陷的,而且他们的缺点相同,都是刚愎自用,眼无余子。这一点,关羽表现得最明显,有时候他连刘备都不放在眼里,无臣子之礼。

因人设计,针对逢纪、关羽的这个缺点,可以诱敌深入。

就逢纪而言,他原本是袁绍礼聘的谋士,到了冀州之后,却受到汝颍系和冀州系的夹击,空有满腹智计,却无用武之地。如今为刘备谋主,取冀州,成就刘备的王业,也成就他自己的富贵,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他绝不会放弃。况且他面对崔钧等人的威胁,也没有退路,只能奋力向前。

至于关羽,他骄傲自负,自诩勇武,身为大将,却喜欢冲杀在最前线,与对手短兵相接,甚至不用引诱,他也会主动跳出来。

逢纪冒进,关羽怙勇,诱他们犯错,折去刘备双臂,刘备就废了大半。

袁谭以手托腮,眼神微闪。“公与,关羽现在何处?有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沮授抬起手,在空中虚画了一圈。“必在方圆百里之内。”

“方圆百里?”袁谭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零,脸色微变。

“是的,草原之战受挫后没多久,关羽就失去了踪影,有关的传言很多,有说他因兵败被贬职的,有说他与刘备发生冲突,愤而离去的,但这些都不是事实。草原之战,刘备大败,但关羽本人并未受挫,纵使有过,也不至于贬职。关羽自负,无臣子之礼,经常冲撞刘备,但他重义气,又以中山安危为己任,绝不会在刘备受伤、中山国有危险的时候离开。且他眼高于顶,能让他屈就的人也许只有吴王孙策,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无关羽投奔孙策的消息。由此可见,关羽离开中山的可能性微乎其乎。能让他隐忍这么久,必有非他不可的事。除了袭取冀州,还有什么事更大?”

袁谭后背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凉嗖嗖的,透体生寒。他虽然也对关羽离开刘备的传言将信将疑,他也知道袁熙和逢纪有联络,却没想到关羽会藏在他附近,等着对邺城发起突袭。关羽勇冠三军,他如果奔袭邺城,最大的目标自然是自己。

好险!亏得这几个月一直没有离城太远,偶尔离城也不出邺县范围,更没有在外面过夜的经历。万一不慎,被关羽奔袭,他现在也许要见父亲袁绍,受他冷眼了。

袁熙知道这件事吗?

袁谭仔细想了想,觉得袁熙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个弟弟的能力,他是清楚的,如果真藏了这样的心思,他不可能掩饰得那么好,早就露出破绽了。换成袁尚,倒是有些可怜。他的生母刘夫人就是个狠人,他多少也遗传了一些。

平心而论,如果真要让出王位,袁尚比袁熙更更合适。

见袁谭出神,沮授也不催促,耐心的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袁谭这才反应过来,见此情景,有些局促,连忙说道:“公与,如何才能确定关羽所在?”

沮授摇摇头。“太行山中,处处可以藏人,既然关羽有心潜藏,找到他并非易事。兵少则不足制,兵多则冀州空虚。我们只能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诱其出击。”

袁谭深以为然,示意沮授继续。

沮授分析说,关羽骁勇,麾下将士训练有素,能以少胜多,但他现在有一个破绽,骑兵太少。他隐匿在山中,所领必然以步卒为主,纵有骑兵,数量也有限。如果能将他和步卒分开,纵使他统兵数万,临阵也不过百余骑,以长矛大盾阻击,强弓硬弩攒射,必能一举破之。

“杀了关羽之后呢?”

沮授摇摇头。“不能杀。”

“不能杀?”

“是的,不能杀,或者说最好不杀。关羽是刘备大将,虽时有冲突,毕竟生死相随多年,情义非等闲君臣可比。若关羽为我所杀,刘备极可能为报仇而铤而走险,我军纵能战而胜之,损失亦大。两败俱伤,必为孙策得利。不若擒关羽,羁縻刘备,共抗孙策。若刘备不肯,再杀关羽,以示天下人刘备不义。”

袁潭笑了。刘备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义气,尤其表现为他和关羽、张飞二人的情谊。若他不顾惜关羽的性命,执意为敌,不仅关羽可能弃他而去,张飞也会失望,刘备再无立身之本了。

“战阵之上,如何能不杀关羽?”

“关羽是大将,有南阳精甲护身,不惧流矢,阵亡的可能性不大。若是布阵时以围困为主,多布陷阱,临阵时再加以留意,选择合适的武器,大约有七成机会可以生擒他。这件事,可以交给高览去办,他一定能让大王满意。”

袁谭打量了沮授片刻。“既然如此,那就请高览、张郃来,你面授机宜。”

沮授点点头,迟疑了片刻。袁谭见状,问道:“公与还有什么担心的?”

“大王,臣有一事不明。”

袁谭神情微滞,刚刚明亮起来的眼神有些躲闪。“什么事?”

“大王与刘备会盟,护军将军随行,领军将军留守邺城,世子却不领一兵,是出于何意?战事一起,大王若有万一,谁将主持大事?”

袁谭没吭声。袁尚主动放弃王位,袁熙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他拜袁熙为领军将军,统领随他出征的主力,又拜袁尚为护军将军,以郭图为首的汝颍人、兖州人辅佐,留镇邺城,以防万一。这件事一直没有和沮授说,但沮鹄就是他的郎中令,沮授又岂能一点风声听不到。

但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一来他担心沮授会反对——沮授不遗余力的为他鼓劲,就是明证;二来他当时也不觉得有机会战胜刘备,更枉谈战胜孙策,只想着抽身而走,现在听了沮授的计策,看到了一线希望,却无法挽回——他如果后悔食言,袁熙、袁尚会怎么想,怎么做?若是兄弟反目,一切都完了,别说伏击关羽了,自家兄弟先得打起来,白白让刘备得渔翁之利。

袁谭起身背对沮授。“孤最近精神不爽,军务上的事,公与多与显奕商量。联络关羽,不是还要他出面么。显奕与诸将不熟,公与多帮衬他。”

沮授看着袁谭,袁谭却一直没有回头。沮授暗自叹了一口气,躬身退出。

袁熙很快奉召而来。听说要伏击关羽,而且要他出面与关羽联络,袁熙心虚,吃了一惊,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道沮授究竟知道多少。沮授心中疑惑,却不疑有他,将对袁谭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对袁熙说道:“将军,关羽是刘备手足,能否生擒关羽,关系到能否羁縻刘备,将军一定要安排妥当,千万不能露出破绽,弄巧成拙。”

袁熙心慌意乱,也没听清沮授究竟说些什么,没等沮授说完便连连点头,推说如厕,起身下堂。沮授莫名其妙,心中也有些不快。这时,张郃、高览联袂而来,向沮授行礼。沮授只好将袁熙先放在一边,说明了伏击关羽的打算。

张郃、高览听了,顿时兴奋起来,不约而同的拱手施礼,朗声道:“请祭酒吩咐。”

“儁乂,元观,请入坐。”沮授摊开地图,招呼张郃、高览坐近些,说起计划安排。“儁乂,你曾与关羽交过手,此次诱击关羽,你在明,元观在暗。”



第2222章 勾心斗角

荀衍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亲卫匆匆走进审配的中军大营,步履如飞,身上的甲叶哗哗作响,战靴落地,铿铿有声,步伐坚定有力。数月不见,他原本白晳的面庞黑了些,儒雅之外多了几分英武。

审配站在大帐门口,看着荀衍快步走来,心里涌过一丝丝不安。汝颍多才俊,荀家为魁首,荀衍、荀谌、荀彧都是难得一见的英才,却集中出现在一个家族里,令人徒生羡慕。好在他们兄弟分投各方,各为其主,否则谁能是他们的对手

袁绍不是明主啊,否则荀彧、荀谌怎么会离开。心中感慨的同时,审配脸上露出热情而不失矜持的笑容。“数月不见,恍若隔世,休若英气逼人,我几乎不敢认了。”

审配年长十余岁,又一向以冀州士族首袖自居,荀衍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却从来不会和审配发生争执,此刻见审配一副长者的口吻,他微微一笑,抢步上前施礼。“审公说笑了,我这不过是羊披虎皮,鸡效鹰飞,徒有其表,哪敢在审公面前卖弄。初次掌兵,手足无措,还要请审公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审配嘴里谦虚着,侧身请荀衍入帐。按照袁绍的军令,荀衍此刻归他节制,他虽然不至于把苟衍当作麾下普通将领,却也不至于亲自出帐迎接。只不过他心里清楚,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荀衍初次掌兵,底气不足,麾下又有一大半是麹义的旧部,都是冀州人,不得不向他低头。等他羽翼丰满,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两人在帐中落座,说了几句客套话。审配问起颍川的战事,尤其是龙渊之战,问得非常详细,荀衍一一回答。荀衍没有亲历战场,但他战后找了很多亲历战事的将士了解情况,把所有的信息综合起来,去伪存真,基本复原了战事经过。此刻审配问起,他才能对答如流。

审配听完,一方面惊叹于荀衍的分析推理能力,居然能将一场战事方方面面说得这么清楚,比亲身经历的还要明白。一方面惊叹于孙策的战术指挥能力,一万多人,分作三个战场,各部之间配合得如此默契,如臂使指,实属不易。即使他现在知道了孙策的战术意图,将他换成麹义,他依然未必有把握击败孙策。

“江东军精锐,麹云天败得不冤。”审配意味深长地看着荀衍。“祸福相依,能与这样的对手交战,既是休若的不幸,也是休若的幸运。”

荀衍佯作不懂审配的言外之意,拱手问起审配叫他来的原因。审配从一旁取出袁绍的军令,递给荀衍。荀衍接过看了一眼,稍作思索,便明白了背后的用意。袁绍攻击鲁肃阵地的进展不如预期,伤亡比估计的要大,击败鲁肃之后可能无力再战孙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要求他和审配先进攻新郑,牵制孙策,同时对鲁肃形成包抄之势。说得简单点,就是要他们先打头阵,消耗孙策的实力,为最后决战创造机会。

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审配没有直接下令,却特地请他来商议,说明审配心里是不愿意的。尤其是了解了龙渊之战后,审配对孙策的战力了进一步的了解,更不会轻易与孙策对敌,白白消耗实力。

荀衍将军报递了回去。“既是主公有令,衍无所不从。”

“孙策善战,若非有休若相助,我也没有胜算可言。”见荀衍如此顺从,审配暗自高兴。“休若知道路招其人吗”

荀衍点点头。“知道,他是路粹的兄弟,陈留人,曾在袁显思麾下为将。任城之战时,被朱桓袭破,袁显思力战失利,他便降了孙策。”

“看来休若对他很了解。他就在河对面,兵力倒是不多,只是有二十余架抛石机,我多次架设浮桥,都被他的抛石机砸毁了。我想请休若牵制他,然后另选他处突破,不知休若意下如何”

荀衍眉头微皱。“审公的意思是我来接管审公的大营”

审配轻轻地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盯着荀衍。路招在对面守着,他如果强攻,倒也不是不能得手,只是伤亡会比较大。他想让荀衍来牵制路招,自己另选合适地点突破,减少伤亡,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荀衍是聪明人,他的心思瞒不过荀衍,生怕在诸将议事时荀衍当众质疑,所以在集结诸将议事之前,先请荀衍来单独说话,统一意见。

荀衍稍作犹豫。“审公还有多少强弩手”

“一万余。”

“能借三千人给我吗”荀衍解释道“冀州强弩手闻名天下,只是龙渊之战时遭遇大雨,ngnu不能发,被孙策趁机袭击,伤亡惨重,剩下的千余溃兵也留给沮鹄守襄城了,我身边的强弩手数量太少,不堪一战。”

审配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可以。”

“多谢审公。”

得到了荀衍的支持,审配心中大定,随即和荀衍商议。在荀衍牵制住路招后,他将沿黄水上行,在七虎涧的南端渡过七虎涧水,继续西行,赶到捕獐山南麓,切断孙策对捕獐山的策应,完成对鲁肃的包围。他渡过黄水后,路招有被夹击的可能,应该会后撤,到时候荀衍就可以顺利渡水,直逼新郑城下了。

如此一来,五万大军包围新郑,城里的孙策只有不到两万人,其中还包括五千战斗力很弱的屯田兵。就算他们无法迅速攻克新郑,也足以将孙策困住,打造军械,等袁绍来发起总攻。

荀衍听完,沉默不语,眉头轻轻地蹙着。审配看在眼里,知道荀衍有不同意见,虽然不快,却还是问道“休若,你我虽不算至交,却共为主公效命,自信也分得清公私。涉及战事,含糊不得,不妨直言。”

荀衍拱拱手。“审公,恕衍放肆,你这部署对付别人自无问题,对付孙策”他略作沉吟。“恐怕有些冒险。孙策用兵,精于计算,麾下又皆是精锐,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既快且狠,往往能一击毙命。渡过黄水,离城不过五六里,瞬息可至,如有猛虎在侧,审公岂能安睡稍有疏忽,便有溃败之险。”

审配脸色微变,盯着荀衍半天没说话。荀衍是什么意思,暗讽审荣被蒋钦袭营吗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江东人好袭营,蒋钦之外还有董袭,孙策想必也不例外。

“那依休若之见呢”

“审公渡过黄水后,兵分两路,一万五千人立阵于城下,五千人返身夹击路招,接应我渡水。届时你我四万余人兵临城下,只要谨慎,庶几无虞。”

第2223章 风云起

夜色深沉,一支队伍沿着渚水南岸急行。

队伍很长,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却很安静,除了脚步声和马蹄声、车轮声,几乎没有其他的声音。每一个将士口中都衔着一段树枝,战马和拉车的牛则被套上了笼头,免得发出嘶鸣。整支队伍中只有几盏灯,上面也罩了黑布,只能看到脚下的一圈,大部分士卒都只能跟着前面的同伴,摸着黑向前走。

关羽勒着坐骑,回头看看,非常满意。

在山里这几个月没有白辛苦,至少夜间行军的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这要感谢太史慈。当初与太史慈一起作战时,他没少向太史慈请教山地作战的要领。太史慈在江东作战时积累了丰富的山地战经验,尤其擅长夜间行军。这次潜伏在赞皇山,关羽考虑到夜间行军的可能性很大,便趁着有时间进行了集训,还想办法采购了一些中原新出的马灯。

关羽曾在太史慈的军营里看过这种马灯,以琉璃为罩,不惧风吹雨打,尤其适合野外使用,绝非火把可比。他当时就非常喜欢,只是没好意思开口讨要。当他在太行山里遇到北上的中山商人,发现他们有这种马灯时,他立刻全部买了,即使那些商人要价一千钱一盏。

贵是真贵,值也真值。关羽看着周仓提在手中的马灯,心中得意。

这次一定要让逢纪那书生大吃一惊。关羽捏着怀中逢纪的亲笔书信,暗自发誓。

逢纪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说明此战的方略,用辞虽然客气,关羽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担心。逢纪觉得他孤军深入,兵力又不足,未必能完成所有的目标,希望他自行斟酌,不要勉强。有什么好勉强的?不就是奇袭柏人,生擒袁谭么。既然袁谭病了,精锐中军又被袁熙带走,身边只有三千多中军步骑,有什么好担心的。

逢纪的担心激起了关羽的傲气,也让他更加小心。作战不利也就罢了,被逢纪笑话却不行。接到命令后,他反复研究了附近的地形,又难得的招夏侯兰商量军事。夏侯兰虽说是逢纪派来的人,毕竟是赵云的故交,负责斥候营数月,熟悉地形,为人又谨慎,有他协助参谋,可以避免出现重大遗漏。

绕道渚水之南,就是夏侯兰提出的建议。渚水在柏人南三十里,沿岸大部分地区属中丘县,中丘县的县城就在北岸。袁谭就算警惕,派斥候四处打探,也会因为中丘县城的存在而对这个方向有所放松,以便将更多的人手安排到泜水沿岸。穿过中丘县境,虽然多走了十里路,却可以在不惊动魏军斥候的情况下尽可能接近柏人。

现在看来,夏侯兰的分析是对的,他们已经通过了中丘县,很快就要进入柏人县境,还没有遇到魏军的斥候。再向前走四十里,大概明天黎明时分,他们就可以看到柏人县城。

关羽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星斗,咧了咧嘴。

前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关羽收回心绪,凤目微眯,看向脚步声响处。一会儿功夫,夏侯兰的身影出现在关羽马前。关羽吃了一惊,连忙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如果坐在马背上和夏侯兰说话,太不礼貌。

“子清,出了什么事?”关羽心跳有些快。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夏侯兰不会亲自来汇报。

“君侯,情况可能有变。”夏侯兰喘息着,脸上全是汗。“刚刚收到消息,柏人县北的白石津有大军通过的踪迹,魏军主力可能没有北上,至少没有全部北上,有相当多的兵力还在柏人附近。”

关羽大吃一惊,心头疑云大起。逢纪的书信中说得很明白,他会设计引袁熙北上,怎么魏军的主力还在柏人?这次袁谭北上会盟,总共只带了张郃、高览两部中军,大约两万人左右,要对付刘备率领的中山中军并非易事,理应尽可能的多带一些兵力走。袁谭住在柏人县,三千人守城足矣,留再多的人也没用。

除非是另有所谋。

“消息准备吗?”关羽提高了警惕,问道。他潜行而来,斥候打探消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地掩饰行踪,行动受限,打听到的消息零碎得很,有所误判也很正常。兵不厌诈,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也不排除袁谭故布迷阵,至于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正面的刘备,那就不好说了。

也许是袁熙与刘备已经接触,作战不利,开始回撤。为了这次战事,刘备调来了张飞和田豫,再加上牵招所领的中军骑兵,可谓是精锐尽出,袁熙不敌也是很正常的。

“目前还不能断定,只是属下以为,君侯当停止前进。如果情况属实,柏人不止三千人,我军就算到达柏人也没有意义,根本不可能破城,反倒有可能中伏。”

关羽沉吟不语。他有五千人,训练有素,装备也不错,夏侯兰又安排了细作进城,在袁谭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里应外合,有机会夺取柏人。可若是柏人城内不止三千人,又有了防备,凭他这五千人,连攻城器械都没有,指望蚁附登城,机会实在太渺茫。

但是,让他在没有确切情报之前就停止前进,甚至放弃行动,他绝不接受。

不要急,不要急。关羽在心里不断的安抚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子清,你加派人手,尽快搞清楚情况。柏城只是一个县城,住不下太多的人马。如果有其他人在,很可能会在城外扎营。就算不能攻城,我们也可以端了这个大营,然后再相机行事。”

夏侯兰权衡了一番,觉得有理。他也清楚关羽求战心切,让他现在就放弃是不可能的。离柏人还有一段路,中间还要渡河,有时间让关羽再斟酌。

夏侯兰匆匆去了。关羽重新上马,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在脑海里反复盘算可能的情况。行军作战,出现意外很正常,但有些东西是可以确定的,比如袁谭现有的兵力。两万步骑,骑兵不到三千,就算全在柏人,他也不怕。只要没中埋伏,没有意料之外的兵力,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任务失败而已,他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

未算胜,先算败。关羽想起了孙策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握紧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嘴角微瞥,轻轻的哼了一声,轻踢马腹,继续向前。

——

柏人。

袁谭、沮授、高览团团而坐,中间的案上摊着赵国地图,旁边的地上摆着巨鹿、常山地图。

柏人属赵国,但离巨鹿、常山不远,关羽位置不明,从巨鹿的大陆泽或者常山西部的赞皇山一带出现都有可能,所以袁谭命人备好了三郡国的地图。其实对他们几个人而言,这附近的地形早就印在了脑子里,根本不用看地图,摆出来只是为了交流方便,免得出现理解上的误差。

高览不紧不慢地说道:“臣已经派人守住大陆泽、赞皇山、逢山等几个路口,几个重要的津口也都安排了人,只要关羽出现,便会示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关羽的踪迹。”

袁谭轻拍着膝盖。“奇怪。关羽会藏在哪里?就算他只有几百人,也不会藏得这么好吧。”

“不是藏得好,是行动快。”沮授曲指轻叩。“关羽作战如行刺,最擅攻其不备,速战速决。我军最近士气不高,难免有人怠慢,或者不深入,或者不用心,漏过了重要的信息。元观,你返回柏人的时候,相关的痕迹就没有处理好,若是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只怕已经暴露了。”

高览躬身请罪。“祭酒批评得是,我已经将相关人等斩首示众,巡视全军,必不敢再犯。”

袁谭没吭声,心情却有些黯然。他是魏王,也是三军之帅。士气低落的根本原因在他,他懈怠了,部下自然紧张不起来,行动刚刚开始就出现了问题。沮授批评的是高览,提醒的却是他。

沮授接着说道:“你们三天内来回赶路,将士们难免心生怨言,你一定要安抚好,千万不能大意。根据时间估算,除非关羽不在附近,否则两三天内必然出现。若是斥候懈怠,没有及时传回消息,也许关羽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们的报警还没到。元观,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你要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喏。”高览不敢大意,躬身领命。

“祭酒,让元观入城吧。”

“不可。”沮摇摇摇头。“城中肯定有细作,我们全城戒严,细作不知道城外的情况,也就罢了。一旦大军入城,很难瞒过他们的耳目。届时他们将消息传出去,关羽就不会来了。只有让元观潜伏在城外的大营里,才有可能成功。元观,营里准备了足够的粮食、柴薪,任何人不得轻易出营,以免露出破绽。”

“请祭酒放心,我已经宣布了,任何人擅出大营,杀无赦。不过,这只能藏一时,不能长久。”

沮授挥挥手。“三天足矣。如果三天之后关羽还没来,那他就不在附近。”他想了想,又道:“我想,也许用不了三天。”

高览鼻子一痒,突然打了个喷嚏,几滴唾沫落在地图上,墨迹化开,洇作一团。

第2225章 斩高览

关羽一马当先,第一个冲进了高览的大营。

连续几个月的集训,不惜成本的食物供给,让他麾下的将士在一天一夜行军近百里之后还保持了不错的体力,能够在接近高览大营时冒着零星的箭雨强行突击,手持利斧的步卒砍开了营门的一瞬间,关羽就猛踢赤菟,率先杀入大营。

柏人城就在一旁,暗中说不定还有张郃率领的骑兵在窥伺,关羽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而速战速决最好的办法就是斩杀对方大将,砍倒对方的大旗,第一时间摧毁大军的指挥中枢。

这个重任非他莫属。还在大营外,他就看到了中军处的将旗,看到了中军将台上高览的身影,冲入大营后,他迅速看了一眼中军将台,发现上面没有了高览,正自吃惊,随即发现高览不在别处,就在他的面前,向他而来。

关羽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天助我也!”随着踢马冲锋,青龙偃月刀在掌中飞舞,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刀锋,将几个冲上来试图阻击他的魏军士卒斩杀,策马杀向高览。

赤菟马第一次随关羽真正意义上的出战,行军时还看不出太多的优势,此刻全速冲锋,立刻展现出了它的真正价值,即使驮着关羽比常人重一半的雄壮身躯,赤菟依然跑得四蹄生风,如离弦之箭,迅速向高览接近。两侧的魏军正在结阵,根本来不及阻击,眼睁睁地看着一人一马从眼前奔了过去。

高览暗叫不好,想躲是来不及了,欲战又准备不足,手中连长兵器都没有,只有腰间的长刀和手中的马鞭,要拿这样的武器迎战关羽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上,斩杀关羽者,赏千金!”

“喏!”十余亲卫骑士踢马上前,迎向关羽。

高览从一名亲卫骑士手中夺过骑弓,搭上箭,瞄准越来越近的关羽。他的射艺虽算不上高明,但如此近的距离,他还是有把握射中的。就算关羽穿的是南阳精甲,近距离射击,一样能射穿。如果能射中面门,关羽就算不死也会重伤,这一战刚开始就可以结束了。

生死关头,高览已经顾不上沮授要生擒关羽的命令了。他一边瞄准,一边大声下令步卒结阵,围困关羽,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关羽困死在大营中。

面对迎上来的骑士,看着步卒变换阵型,关羽夷然不惧,冷笑一声,再次加速。青龙偃月刀如闪电一般掠过,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士连人带矛被劈为两段,残躯仍然端坐在马背上,又向前奔了十余步才轰然倒地。

关羽左劈右砍,沉重的青龙偃月刀在他手中浑若无物,劈出一道道诡异而流畅的流光,借助赤菟马惊人的速度,关羽从十余名骑士中间冲过,斩杀五人,来到了高览的面前。赤菟马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连鲜血都没有溅上一滴。

高览全神贯注,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惊骇不已。他早就知道关羽勇悍,也曾见识过关羽作战,却还是低估了关羽的骁勇。今天直当其锐,才真正感受到关羽强大的气势。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呼吸的气势。

“杀!”高览大吃一声,猛拉弓,急放箭。箭矢离弦,嗡的颤了一声,下一刻便出现在十步之外。

“杀!”关羽报以大喝,面对高览射出的箭,催马上前,身体微侧,青龙偃月刀贴地而起,刀尖划过地面,泥土飞扬。

“当!”箭射在了关羽的肩甲上,因为关羽的身侧,与甲面形成了一个角度,被反弹到空中,又无力的落下。

“噗!”青龙偃月刀掠过战马的脖子,战马悲嘶,身首分离。刀势不停,又劈中高览的胸口,刀锋劈开高览的战甲,劈开了半个身体。

高览剧痛,狂呼,翻身,落马。

关羽猛然勒住坐骑,赤菟马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关羽双腿夹紧马腹,左手勒住马缰,右手持青龙偃月刀,手腕用力,青龙偃月刀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倒转而至,一刀劈在高览的后脖颈上。

高览的首级飞起,在空中翻滚,血珠四溅。

关羽单手持刀,平放刀身,稳稳的接住了高览的首级。高览圆睁双目,与关羽四目相对,鲜血从脖子里流下,漫过刀身,又成串滴下。

“匹夫,就凭你也想伏击关某?自不量力。”关羽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将高览的首级挑起,伸手接过,高高举起,单手舞刀,再次踢马向前冲。所到之处,无一合之敌,身后留下一路的鲜血和尸体。

高览的身体轰然倒地,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浸湿了土地。

关羽一人一刀一骑,突入高览的中军,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

——

听到城外战鼓声响,袁谭第一时间冲上了城头。

城外的大营已经成作一团,正对着城门的大营正门已被攻破,大量中山军将士正在涌入,魏军将士抵挡不住,被杀得节节败退。可是和大营中部的混乱比起来,营门前只是热闹而已。

隔着三百多步的距离,袁谭看不清关羽的身影,他只能看到关羽带来的混乱。那是一条隐约可见的线,在大营里不断延伸,势不可当,无休无止。所到之处,战旗倾颓,战鼓炸响,人喊马嘶,惊恐连城头都能感受得到。

袁谭脸色苍白,扶着城墙,喃喃自语。“想不到关羽如此骁勇,也不知道元观能不能稳住。”

沮授没有说话,脸色却青得吓人。他盯着远处,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焦虑而无奈。

“祭酒,奈何?”袁谭转过头,求助地看着沮授。

沮授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是谋士,不是大将。他料到了关羽会来,却无法代替袁谭或者高览指挥大军。高览一个不慎,被关羽一击而中,原本为关羽准备的陷阱被踏得粉碎,他又能如何?

“大王莫慌,且守紧城池,因敌制变。”

“如何因敌制变?”

“关羽虽勇,毕竟兵力相当,可以击溃高览部,却不能全歼。若高览能够稳住阵脚,进入僵持阶段,则大王率部出城,助高览一臂之力,未尝不能反败为胜。若高览不敌,大王亦可接应他撤出战场,尽可能保存实力,以备再战。”

袁谭点了点头,稍微镇定了些,传令沮鹄,让他安排郎卫们准备作战。战鼓声此起彼伏,命令一道接着一道的传出去,郎卫们从各自的营房里冲出来,在不同的战旗下列阵,上城的奔上城头,进入战斗位置,准备出城的则聚集在城门口。

“关羽的袭击如此精准,怕是张郃的行踪也掩饰不了多久。逢纪识破了我军的计划,必然会发起攻击,柏人非坚守之地,大王当进至廮陶据守。”

袁谭沉默不语。初战不利,高览部受到重创,刘备、逢纪一定会趁势进攻,形势变得很严峻。柏人只是一个普通县城,不利于防守。廮陶是巨鹿郡治,不仅城坚池深,扼守南北大道,而且是济水、洨水汇入泜水之处,水道纵横,不利于进攻,可长期坚守。

只是这样一来,他离邺城就远了,邺城的安全只能托付给袁尚。

“若是无法前进前进至廮陶呢?”袁谭说道:“显奕战阵经验不足,兵力也少,恐非刘备对手。何不退守邯郸。邯郸是赵国国都,旧为都会,百姓富足,可以坚守。至于廮陶,就留给显奕吧。”

沮授暗自叹息。他听明白了袁谭的意思。袁谭怀疑袁熙向刘备、逢纪透露了消息,生怕他们里应外合,不愿意去廮陶冒险,要退到更安全的邯郸。可是邯郸在赵国南部,离魏郡很近,退守邯郸,就等于放弃了常山、巨鹿、赵国大部,就连安平、清河都会落入刘备手中,只剩下魏国。

以一郡之地对抗刘备,哪里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可言?

沮授还想再劝,袁谭却固执起来,坚持不肯前进,只说安排袁熙守廮陶。沮授无奈,只得答应。这时,高览的亲卫赶来,向袁谭报告,要求他们不要轻易出城。

沮授有些奇怪,连忙追问大营里的情况。当他得知高览离了中军,准备去营门时,不禁大惊失色。高览不在中军指挥作战,跑到营门前干什么,这不是去送死么,营门前乱成这样,不像是有人指挥的样子,高览恐怕已遭不测,再观望下去,只怕要全军崩溃了。

沮授不敢怠慢,建议袁谭命城上击鼓,鼓舞士气,并命沮鹄率部出城接应高览残部。这些都是中军的精锐,是多年作战积累所致,不能就这样让关羽砍。没有了人,再多的城也守不住。

战鼓声再次炸响,城门大开,沮鹄率部出城,刀盾手、长矛手在前,强弓硬弩在后,缓缓压向高览的大营,同时派出骑兵,沿营奔驰,命令高览的部下坚守大营,等待救援。

听到双方的战鼓声,正杀得痛快的关羽不敢怠慢,立刻返回大营南门,与部下汇合。他麾下的校尉虽然有一定的独立指挥能力,对付失去指挥的高览残部没什么问题,却无法面对新出城的援军。一旦被对方包抄,后果不堪设想。

关羽率部缓缓撤出战场,重整战阵。

初战大捷,中山军士气如虹,摩拳擦掌,准备再战。

第2226章 无人可信

袁谭、沮授在城上看着关羽撤出,都有些惊讶。

高览所领皆是中军精锐,是袁谭主政之后花费数年心血练出的精兵,高览也是官渡之战中展露头角的良将,平时练兵很用心,可是今天和关羽所领的将士对阵,双方差距也太大了。即使高览没有意外被杀,双方列阵而战,高览恐怕也不是关羽的对手,最多只是支持的时间久一些而已。

如果考虑到关羽是急行军百里而来,双方的差距可能还要更大一些。

“这是吴王练兵之法。”袁谭转头看了沮授一眼,意味深长。“我们只学了皮毛,关羽却学到了精髓。”

沮授不解。“臣愚昧,还请大王指点其中微妙。”

“吴王练兵,日日不辍,且常有考校,优者赏,劣者罚,极是辛苦。何以将士能坚持不懈?以其厚赏重赐。将士家有田宅,从军即可减免赋税,立功另有赏赐,愿为官者,可入讲武堂进修。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学的,所以我们只学到了皮毛,没有学到精髓。”

沮授眉梢轻颤。他明白袁谭的意思。孙策之所以能厚赐将士,是因为他从世家手中夺走了土地,这一点是冀州无法效仿的。有恒产者有恒心,有了土地,百姓才愿意从军,保护自己的产业,才愿意吃苦训练,奋勇作战。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兖州兵,那些逃入豫州的兖州人得知从军征战可以分田,踊跃从军,二十万大军数日即得,满宠还有挑肥拣瘦的余地。

冀州兵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大多是世家的部曲,训练得再刻苦,立功再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世家的附庸,功劳、利益大多归世家所有,他们能拿到的赏赐极其有限,除了世家子弟,升迁的机会也很渺茫。相比之下,自然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关羽所领也与冀州军差不多。”

袁谭说道:“关羽虽自负,却爱惜士卒,我军中诸将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对待普通士卒的。当然,他如果遇上江东诸将,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沮授无言以对。袁谭是真的斗志全无,听他这个语气,如果可能,他现在就想投降。他承认袁谭说得对,比起他这个谋士,袁谭曾亲临战场,与孙策交过手,还在平舆住过半年,对孙策的练兵之道有切身体会。其中的细微之处,的确不是他能体会的。

当实力差距到一定地步,就不是智谋所能弥补的了。士卒是否训练有素从来都是兵法的根本。他清楚这一点,但他无能为力。让冀州世家放弃既得利益,效仿孙策推行新政,他做不到。

“大王,田相曾与诸家商量过这件事,但是……”沮授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下去。

袁谭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件事,田丰一开口,就被世家堵回去了。那些人说得很直接,自家的产业也不是天上掉的,是历代祖先辛苦积累的,凭什么要让出去?如果要让,何必让给袁谭,直接让给孙策好了。冀州世家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支持袁氏父子,就是因为他们能代表我们士人的利益,如果要身份,与农夫、工匠为伍,何必支持袁氏?

世家说的话,田丰也没有如实汇报,但袁谭猜得到。袁家在道德上并非没有白玉无瑕,被人诟病之处甚多。情急之下,说出一些难听的激愤之语在所难免。他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但他不再奢望冀州世家能够支持他与孙策谈判。他不像曹昂还有益州可去,他能选择的只有归隐。

战鼓一通接着一通,沮鹄率领郎卫列阵,直面关羽,高览的部下总算露出一些精兵的素质,依次撤退到大阵两侧,重新列阵,掩饰沮鹄的两翼。粗略一看,还有三千多人,与沮鹄率领的郎卫合在一起,兵力上略有优势。

袁谭心中略定。除非关羽疯了,否则他继续进攻的可能性不大。

这时,有人将高览的遗体抬了起来,几个幸存的亲卫骑士跪倒在袁谭面前,痛哭流涕,请袁谭为高览报仇。袁谭看着高览的无头遗体,心惊肉跳。高览的肋下有一道极大的伤口,几乎将高览斩为两半,即使没有被枭首,高览也活不成,没人能缝合这样的伤口。

“是关羽所伤?”

“是,是那口……青龙刀。”提到青龙刀,亲卫骑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他着高览出战,亲眼目睹了关羽快马长刀,一路斩杀,如战神下凡,无人难挡。

“好快的刀,好大的力气。”沮授忍着眩晕和欲吐的冲动,喃喃说道。高览是大将,穿的是从南阳黑市上买来的精甲,花费近百金,却还是被关羽一刀斩破,关羽这口青龙刀的锋利可想而知。

袁谭面如寒冰,提醒道:“祭酒,你说得对,关羽作战如行刺,防不胜防。提醒张郃小心,关羽有了好马,临阵交锋无人能敌。高览并非大意,他只是低估了关羽的武艺。”他顿了顿,又道:“让伯志小心,多用强弩大盾,严防死守,不要轻易出击。”

沮授深以为然,不敢怠慢,立刻派人传令城下的儿子沮鹄。他可不希望沮鹄像高览一样身首异处。沮鹄收到消息,也是心惊肉跳,命令将武刚车推到阵前,结成车队,配备强弓硬弩,死守城门。

关羽见了沮鹄阵势,知道没有奇袭的可能,强攻损失也太大,便放弃了再战的打算。趁着与沮鹄对峙的机会,他派人到高览大营里搜刮了一些粮食、物资,从容而退,在城南的土坡上立营。

第二天,夏侯兰回营,他圆满的完成了关羽交待的任务,毁掉了泜水津口的桥梁和船只,挡住了张郃的增援。关羽非常满意,派他带着高览的首级去中丘劝降。中丘没有重兵把守,根本无力阻止关羽的进攻,看到高览的首级,中丘令明智的选择了投降,大开城门,请关羽入城。

关羽接管了中丘,随即派人向刘备汇报。这是一个陷阱,袁谭的主力根本没有随袁熙北上,究竟是情报失误,还是另有原因,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与此同时,袁谭不顾沮授的劝阻,等张郃赶到后,率部南撤。关羽兵力有限,无力阻击袁谭,只能派夏侯兰带着人尾随侦察。

——

得知伏击关羽失败,袁谭率部后撤,袁熙大吃一惊,带着五六千人连夜撤退百余里,进入廮陶。

事出仓促,刘备也没来得及反应。他以为袁熙真的率领主力而来,正和逢纪商量着如何围歼袁熙,不料袁熙忽然撤了,一时也搞不清虚实。等他派出斥候,搞清楚情况,袁熙已经进了廮陶城。紧接着,关羽的军报到了。得知高览、张郃率领的主力都在柏人伏击关羽,刘备和逢纪这才明白他们被袁谭、袁熙骗了。双方都想玩阴的,最后却败给了关羽。关羽以力破巧,临阵斩杀高览,立了大功。

刘备顾不得考虑如何封赏关羽的麻烦,率部赶到廮陶,派人进城劝降。

袁熙已经乱了阵脚。他现在谁都不敢信。袁谭一口气撤到邯郸,把镇守廮陶的责任扔给了他。说得好听,这是考验他的能力,给他立功的机会,以便得到冀州世家的认可,将来好顺理成章的接任魏王,说得不好听,这是借刀杀人,要借刘备的刀杀他。不管他是投降刘备,还是战败而走,他都无法在冀州立足了,更别说接任魏王了。

刘备、逢纪也不能信。他们联络了那么久,关羽一直潜伏在柏人附近,刘备、逢纪都没告诉他。如果关羽偷袭得手,到时候刘备再次这个消息一公布,他就成了弑君弑兄的小人,千夫所指,哪里还有脸面称王。就算刘备为他隐瞒,有这个把柄在刘备手里,他也只能做一辈子的傀儡。

就连袁尚都不能信。袁尚说得好听,不想做魏王,要让给他。可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如果他出了事,受益最多的就是袁尚,袁尚的嫌疑也不小。

袁熙不知道能相信谁。他拒绝了刘备的劝降,据城死守,能守一天是一天。对他来说,战死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刘备急了。廮陶城虽不算很大,却很坚固,又是诸水汇聚之处,不利大军展开。如果围攻,必然旷日持久,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一旦太史慈收到消息,得知他进攻冀州,必然趁虚而入。到时候他进退两难,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逢纪也有些急。本想弄巧,没想到却中了计,若非关羽谨慎,这一次真要一败涂地。当然现在的情况也不妙,关羽要说法,刘备要攻廮陶,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廮陶不是普通县城,而是郡治,有完善的城防,攻城不仅要有足够的兵力,还要有攻城器械,蚁附登城的伤亡难以承受。且刘备虽有四万多步骑,却以胡族骑兵为主,用骑兵来攻城不是不可以,但代价太大,而且极易引起胡人的反对,甚至倒戈。去年草原大败,刘备的威信一落千丈,这一万多胡骑是为数不多还愿意支持刘备的,一旦伤亡增大,刘备很难补充。

逢纪想来想去,对刘备说道:“欲取廮陶,非前将军不可。”

第2227章 刚与柔

刘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默不语,眼神晦涩。

逢纪静静地看着他,心跳如鼓。他知道刘备会犹豫,但他没有退路,只能奋勇向前。双方已经撕破了脸,就不能再犹豫,必须分出生死胜负。冀州如是,关羽亦如是,无一例外。

刘备沉吟良久。“国相,容孤再考虑一下。”

逢纪心中焦急。“大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刘备点点头,挥了挥手。逢纪只能躬身答应,起身退了大帐。刘备又独自坐了好一会儿,起身出帐,叫上几个侍从,上了马,直奔张飞的大帐。

张飞正在喝酒,见刘备来了,很是意外,连忙起身相迎。闻着满帐的酒气,看着张飞泛红的脸膛,刘备皱了皱眉。“益德,你怎么又中军中饮酒”

张飞摸摸头,嘿嘿笑了两声。“闲来无事,小酌两杯。大王放心,我绝不会误事的,若有敌人来攻,我一样能上阵杀敌,斩将夺旗。”

刘备哼了一声,脱下头盔,交给侍从,在主席坐下。张飞连忙让人再上一案,准备酒肉。刘备端起酒杯,却没喝,一声长叹。“可惜云长不在,否则你我三人同饮,岂不快哉。”

“是啊,是啊,若是云长在,那就更好了。”张飞连声附和,举起酒杯。“大王,谨以此杯,恭贺云长斩杀高览,又立新功。”

刘备笑了笑,与张飞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张飞兴奋,随即斟满酒,再次举起。“大王,谨以此杯,预祝大王全取冀州。”

刘备握着酒杯,却没有喝。他打量着张飞,欲言又止。张飞见状,知道刘备有话要说,也放下了酒杯,垂了眼皮。“大王,你我君臣,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是啊,你我虽是君臣,其实兄弟,的确没什么话不可说。可是益德,你也知道,我们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拿下廮陶。你说说,谁能速取廮陶,须时几日”

张飞剑眉微蹙,沉吟不语。廮陶城坚,原本就有郡兵,现在又增加了袁熙的五六千人,总兵力近万,速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少他没这把握。但刘备说得也对,如果不能速取廮陶,冀州就更不可能了。当然,刘备的意思其实说得很明白,他意在关羽,只是担心关羽桀骜,不听调遗。毕竟不久前的事让人生疑,换成他,他也会不快。以关羽那性子,怀疑刘备的可能性不大,怀疑逢纪想害他却是妥妥的。

“大王,云长练兵有道,所部战力的确很强,斩颜良、诛高览,威震河北,若能临阵,必对战事有帮助。只是他潜伏山中数月,又刚刚奔袭柏人,如今放着几万大军不用,偏让他来攻廮陶,未免厚薄不均。”

“是啊,我也这么想。若是时间多一些,子经、国让和你都能承担此任。只是现在时间紧,若是少了他,不知又要耗到什么时候。万一拖延久了,太史慈来袭,我中山前后受敌,如何是好”

张飞举起酒杯,送到嘴边,慢慢地呷着。他当然知道刘备的难处,但这些难处不能由关羽一个人承担。

刘备长叹一声,举起酒中,将杯中酒全部倒入嘴里。他喝得急了,呛得咳嗽起来,一手支着案,一手抚着胸口,咳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张飞不忍,过来为他抚背。刘备扬手示意他没事,强笑道:“益德,不是我高看云长,小瞧你,实在是云长此战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你我皆不及他,诸将更不用说。论练兵、用兵之妙,云长可冠三军。他啊,就是这脾气太臭了,发起火来,连我都骂啊。我也是没办法,只好来找你。”

张飞深有同感,也忍不住笑了两声。“人无完人,这就是他的短处。”

“是啊,人无完人。他不是,我也不是,你也不是。”刘备指指案上的酒杯,神色变得严厉起来。“你这毛病不改,将来迟早要吃苦头。”

张飞干笑两声,连忙转换话题。“大王,云长临阵,的确有助于提升我军士气。可他那脾气,立了功,怕是更目中无人,指不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届时冲撞了大王,大王奈何”

“奈何”刘备一摊手,声音大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他冲撞我何止一次两次,我能奈何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我只能捏着鼻子忍,实在不行,找你喝酒解闷。”

见刘备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张飞依稀又看到了当年他们三人喝酒笑骂的情景,心中一软。他想了想,又道:“大王,我可以出面请云长来助阵,但是有一点,还请大王答应我。若是云长一时失礼,或是有人中伤,还请大王宽宥。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正是用人之计,切不可因小失大。”

刘备斜睨着张飞,笑容从眼角绽放。他握起拳头,捶了张飞一下。“这还用你说虽说我是中山王,中山国又何曾是我一人的你我兄弟当年同患难,生死相依,如今自然也当共富贵,至死不渝。”他叹了一口气。“益德,我的事,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张飞激动不已,举起酒杯。“大王,我亲自去一趟中丘,面请云长。”

张飞带着两百亲卫骑,奔驰两百余里,赶到中丘。

关羽很意外,也很兴奋。当他得知刘备、逢纪都认为非他不能速取廮陶时,他得意地放声大笑,指着张飞说道:“益德,当年你我同在吴王军中,为何我能学,你却不能爱兵如子乃是关键,古今名将莫不如此。你这喝醉了就打人的毛病不改,这辈子都别指望成为名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他们好,他们才能待你好。反倒是那些读书人,自以为高人一等,读圣贤书,行禽兽事,有什么好敬重的你倒好,偏偏要做逐臭之夫。”

张飞讪笑着,也不与关羽争辩。这种事,他们已经争辩过多次,从来不会有结果。

说到战事,关羽建议张飞与他换防,移镇中丘。张飞所领以乌桓骑兵为主,擅长野战,却不擅长攻城,他留在廮陶没什么意义。刘备身边还有牵招所领的中军骑兵,有什么事也用不上张飞,不如到中丘来,阻击可能从南面来的援兵。

张飞赞成关羽的建议,但是他觉得这件事要请示刘备。关羽不以为然,索性越庖代俎,写了一封军报,派人送往廮陶。很快,刘备就下达命令,将张飞的部下调到中丘换防,同时遣使拜关羽为领军将军,增邑三百户,合前共八百户,改封易侯,命令关羽立即赶往廮陶,主持攻城大战。

关羽很满意,欣然从命,留下夏侯兰协助张飞,率部赶往廮陶城。

刘备收到消息,率领文武出营三十里相迎,设宴为关羽庆功,热闹而隆重。

关羽坦然而受,无半丝愧色。不仅如此,他还当面质问逢纪为何出现那样的失误,有无隐情。逢纪心中恼羞,表面上却非常谦虚,再三致歉,表示谋划不周,致使关羽赴险,揽过了全部责任。又盛赞关羽用兵如神,化险为夷,此次必然一举攻克廮陶,再建新功。

关羽慨然,当众表示会在十日内拿下廮陶,否则便辞去这领军将领。

诸将见状,心中不快,只是敢怒不敢言。

回到廮陶城下,关羽顾不上休息,带着一些亲卫骑士绕城巡视,查看廮陶的城防。他命人将高览的头盔挑在长矛上,高声劝降,要求袁熙立刻弃城,否则高览就是他的下场。

袁熙虽然没有投降,却也吓得不轻。城中将士大部分人虽然知道败了,却不知道高览被杀的事,此刻看到高览的头盔,大惊失色。若是别人说这话,他们或许会有所怀疑,偏偏说这话的关羽之前就有过临阵斩杀颜良的战绩,又骄傲自负,不屑撒谎,无形中便增添了三分说服力。

一时间,那首童谣又传唱起来,城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关羽巡城一周,回到大营,聚将议事。他直言不讳地说,刘备贻误了战机。廮陶本来并没有作战的准备,袁熙来得很匆忙,如果当时刘备猛攻,有机会一鼓而下。现在袁熙已经做了不少准备,攻城的难度更大,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大。

当着文武的面被关羽如此指责,刘备很没面子,几乎按捺不住。逢纪再一次揽过了责任,自称是他失机,没能立刻建议刘备发起攻击,随即又说明了当时没有攻城的理由。诸将所领都是幽州步骑,骑兵固然不擅攻城,步卒也需要有攻城器械才能攻城。这几天一直在准备攻城器械,就等君侯来。

诸将听在心中,既感激逢纪解围,也对关羽益发不满。他们这几天的辛苦都成了关羽立功的资本,关羽却对他们颐指气使,指手划脚,实在令人恼火。

关羽撇了撇嘴。他知道逢纪的小心思,但他不在乎。一介老朽,纵能吹枯嘘生,又能玩出什么花样,还不是要等我来攻廮陶。只要拿下廮陶,是非自然清楚。

关羽随即命人取来廮陶的城防图,解说城内城外的形势,排兵布阵,强攻廮陶。

第2228章 水淹廮陶

关羽提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作战方案:水攻。

廮陶最大的特点是诸水交汇,仅大河就有发源于井陉山的洨水、发源于赞皇山的济水和发源于逢山的泜水,上游的小河支流也不少。这些发源于山区的河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流量随季节变化,而且变化很大,如果下了暴雨,甚至有可能形成山洪。

夏季已至,这几天天气闷热,随时可能下雨。下雨之后,几条河流的水位会暴涨。如果将下游截断,逼水入城,然后再将城门堵住,让城中积水无处宣泄。积水容易引发疾疫,用不了几天,廮陶不战自溃。

河间相种劭反对。下了雨,水位的确会上涨,但绝不至于涨到比城墙还高。况且城中百姓祖居于此,岂能不知气候。如果他们堵住城门,不让城外的水入城,我们就算截断了河流也没用,白辛苦而已。不仅白辛苦,而且会耽误时间。

关羽冷笑一声,反问道:“种君是洛阳人,可知洛阳哪几个月雨水比较多,哪些地方易有水患?”

种劭顿时语塞。河南种家是大族,世仕二千石,虽然在洛阳算不上豪族,也是正经的士族,他从小读书,后来入仕,往来的都是士绅,哪里有机会去那些贫民之里。

关羽转身又问中山尹崔钧。“安平就在滹沱水畔,崔尹可知滹沱水在雨季能涨多高?”

崔钧本来就不高兴,现在更是恼火。种劭反对你,我又没惹你,你针对我干什么?他没好气的说道:“钧书生,不如君侯明察秋毫,惭愧。”

关羽沉声道:“崔尹此言,恕关某不敢苟同。你如今身为中山尹,率部随大王出征,理当知晓兵事,如何能以书生为由,只知高谈阔论,不理实务。如此用兵,焉能克敌制胜?”

崔钧大怒,拂袖而起。“钧不自量力,愿为大王驱驰,如今有君侯,用不着我等书生,钧亦不敢尸位,敢请大王垂怜,放钧归山,耕读自食。”说完,也不等刘备说话,起身便走。

刘备大急,连忙拉住关羽,又给逢纪使了个眼色,请他出去安抚崔钧。逢纪起身,追出大帐,崔钧正站在帐前不远处,双手叉腰,吹胡子瞪眼,兀自生气。逢纪走到他面前,笑道:“元平,何至于此。”

“逢相好气度,能委曲求全,钧器小量浅,自愧不如。”

在袁绍帐下时,崔钧与逢纪便不投契,如今各为一派之首,更是明争暗斗得激烈,平时连往来都少。此刻被关羽当众指责,难得的同仇敌忾起来。话虽不好听,语气却不拒人千里之外。

逢纪笑笑。“元平,你也是熟知史事之人,岂不知叔孙通?如今是马上取天下之时,且忍一忍。”

见逢纪将自己比作叔孙通,崔钧很不高兴,不动声色的反驳道:“汉高祖打天下,乃萧曹张韩之功也,岂止樊哙、周勃屠狗辈?逢相,如今斯文丧尽,冠带涂地,岂是你我所求?”

逢纪嘴角微挑。“事有缓急,元平不必争一时意气,从长议之。廮陶得失,事关重大,你既为中山尹,不可缺席,还是随我回去就坐,共商大计吧。”

崔钧眼神微闪,打量了逢纪两眼。“我身体不适,且回营休息,大王若命我上阵,我自当亲冒锋矢,九死不回。”说完,拱拱手,转身而去。

逢纪叹了一口气,返身入帐。关羽正在安排任务,诸将都在认真倾听,就连刘备都不时的点头附和。逢纪有些诧异,没有急着回自己的座位,站在角落里听了一会。只见关羽指着地图,安排诸将收集船只,准备泥土,截断河流,细致到每个城门需要多少船,多少石土,要堆多高,都说得清清楚楚。

逢纪不免有些吃惊。关羽只是绕着廮陶走了一圈,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就他听到的部分而言,至少逼水入城这一点是可能实现的。再联想到关羽对廮陶水情的熟悉,逢纪若有所思,知道自己失误了,白白送了一个功劳给关羽。如果他能和普通士卒,尤其是当地人多接触一些,这些情况并不难打探。为将者需知天文地理,自己做了中山相之后,事务繁忙,把这些事疏忽了。其他诸将也都有傲气,唯独关羽与部下士卒亲近,有机会了解到这些信息。

这关羽是员大将,只可惜这脾气太大了,无人能够驾驭。

任务安排完毕,关羽沉下脸,厉声喝道:“行军作战,要在赏功罚过。任务已经安排,若有不清楚的,现在就可以提出,若没有意见,则必须如期完成。如期完成的自有重赏。完不成的,也休怪军法无情。”他环顾四周,看到逢纪站在角落里,目光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滑了过去。

“谁有意见?”

众人沉默,有的低着头,作沉思状,有的低头交谈,作讨论状,就是没有回应关羽。气氛正自尴尬,刘备咳嗽一声:“既然没有意见,就散了吧,抓紧时间准备。大雨说到就到,别耽误了战机。”

“喏。”众将轰然应喏。

关羽脸色很难看,怒气隐然,却不好发作。

——

在刘备的配合下,诸将虽然对关羽的态度不满,却还是按照关羽的计划准备。他们在附近征发了数千民伕,收集了几百只大小船只,装满了泥土,又准备了数千只草袋,都装满泥土。

两日之后,一场暴雨骤然而至。关羽立刻下令行动。将数十条装满泥土的民船沉在了廮陶城东不远处的泜水中,其他的船都整装待发。半夜时分,泜水、济水迅速上涨,倒灌入廮陶城中,平地数尺,一片汪洋。尤其是驻扎在城墙下的将士和民伕,全部浸在了水中。

袁熙收到消息,却没想太多。夏季多雨,常有山洪,水来得快,去得快,用不着担心。袁熙甚至都没起床,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但他没睡多久,就再次被亲卫叫醒。

关羽攻城了。

袁熙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所有的睡意都不翼而飞。他连忙穿衣披甲,奔上了城头,只见城外全是水,水面上有大大小小的船,船上的中山军正摇施呐喊,不断向城上射箭,试图抢城。城上的魏军将士呼喊着,奔跑着,全力反击,将一阵阵箭雨射向中山军。

双方缠斗了半夜,中山军终究没能破城,扔下不少船,撤退了。

袁熙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城墙上,浑身酸软,好半天才扒着城头站起来,看着城外水中倾覆的船只发呆。关羽攻城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压力,他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打退了关羽的进攻。

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随着大雨停歇,城外的水渐渐退去,城中的水却纹丝不动,一点也看不到下降的趋势。他派人一查,这才知道几个城门都沉船堵了,尤其是水门,水根本泄不出去。

袁熙慌了。泡在水里不仅是不舒服的问题,还有可能引发疾疫。本来他退入廮陶就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准备,粮食还可以勉强支撑一段时间,医药却是远远不够,一旦发生疾疫,扩散到全城,不用关羽进攻,他们就病死了。

这个道理袁熙懂,其他人也懂,看着满城的汪洋,整个廮陶城陷入了一种无名的恐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恐慌越来越严重,开始有人到袁熙面前请求,希望他向关羽投降,别等关羽攻城。主动投降和攻城时投降是两个概念,以目前城中的情况,指望挡住关羽的进攻也不现实。

袁熙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劝降的人越来越多,语气也越来越不好听,大有袁熙再不答应,他们就绑着袁熙去降的意思,吓得袁熙如惊弓之鸟,命令所有的亲卫都守在自己身边,以防不测。

一天后,城外的水全部退去,地面也渐渐干燥,中山军再次集结,摆出了攻城的架势。城中的人惊恐恐的发现,原来中山军扔在城外的向并非无用,成了堆积攻城土坡的基础,城外堆大量装满土的草袋,随时可以在城下垒出一个斜坡。

城中的形势越来越紧张,随时可能崩溃。这时,关羽将几十封一模一样的劝降书射进了城里,除了说明城中的情况外,关羽还开出了赏格。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标准,擒杀袁熙者,赏百金,拜将军。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劝降书射入城中,如星火燎愿,迅速演变成一场动乱。城中将士并非全是袁熙的部下,除了一部分郡兵,还有一些中军精锐,一直跟着袁谭南征北战,对性格软弱的袁熙一向不太看得起。现在被袁熙拖入这种局面,一个个怒火中烧,没人愿意陪他死。也不知道是谁领头,一群哗变的士兵冲进了治城,与袁熙的部下展开了激战。一番惨烈的战斗后,袁熙被人砍下了首级,扔到了城外,连同他的战旗。

廮陶城不攻自破,近万人出城投降。

这时,离关羽的十日之约还有两天。

第2229章 穷途末路

关羽速取廮陶,横亘在刘备眼前的一道难关涣然冰释,大半个冀州唾手可得。

刘备很兴奋,随即设宴为关羽庆功。在庆功宴上,刘备宣布了新的作战计划,兵分两路,一路以易侯、领军将军关羽为主将,以张飞、田豫为副,夏侯兰任军谋,步骑共三万,沿大道直扑邯郸,一路他自领,以牵招、种劭等人为副,逢纪任军谋,步骑两万余,经略安平、清河,与关羽异道会于邺城。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满意,至少也没有明确反对,尤其是种劭等人。袁熙被杀,袁谭退守邯郸,袁尚守邺城,魏军主力都由关羽对付,他们跟着刘备经略诸郡,既有功劳,又无须苦战,等于是捡便宜。

只有崔钧不爽。他一向自恃家世,以将帅自任,根本看不起关羽,几天前还发生了冲突,现在却看着关羽成了一路主将,与刘备比肩,心情非常糟糕。不过,想到逢纪将他比作叔孙通,他又不甘心,主动请缨,要独领一部,掠取渤海。

刘备与逢纪商量后,答应了崔钧的请求,任他为左将军,分中山、涿郡郡兵一兵,上谷胡骑三千,去取渤海。

关羽对此不以为然,当场表达了自己的质疑。渤海太守臧洪这几年战绩可圈可点,崔钧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且渤海临海,就算击败臧洪,将来也要面对吴国水师的奔袭,崔钧能是甘宁的对手吗不如留着臧洪,让他对去付甘宁,先取冀州腹地。待冀州形势分晓,臧洪若还不知去就,再取渤海不迟。

崔钧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与他交好的文武对关羽的态度很不爽,先后借故离席。

关羽报之冷笑。

刘备很无奈,只能强颜欢笑,喝得酩酊大醉。

宴后,关羽留下了田豫,商量攻取邯郸的战事。

田豫很担心。关羽攻取廮陶,解了刘备的燃眉之急,却也将自己推到了险处。邯郸不是廮陶,袁谭也不是袁熙,更何况袁谭身边还有沮授相佐,速取邯郸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久攻不克,甚至伤亡惨重,关羽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田豫是刘备的故交,与关羽合作多时,虽然谈不上推心置腹,还算是谈得来。面对田豫的提醒,关羽也敞开了心扉。他对田豫说,他知道邯郸不易攻取,但他别无选择。吴王孙策磨刀霍霍,太史慈、徐琨、沈友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起进攻。如果不吞并冀州,合幽冀于一体,中山国的国运岌岌可危。正是因为邯郸不易攻取,他才主动接受这个任务,否则谁能担此重任,崔钧那样的书生,还是中山王自己

“国让,大王视我为手足,事关中山存亡,我义不容辞。”

见关羽慷慨,田豫虽然担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想了想,又问了关羽一个问题“君侯,若顺利灭魏,全取冀州,君侯与吴军隔河相望,甚至有可能与吴王亲自对阵,奈何”

关羽抚着胡须,微微一笑。“吴王麾下大将虽多,能做我对手的不过寥寥数人。若吴王亲至,我将凭河而守,拒敌于境外。若朱桓、沈友辈来,何惧之有我担心的不是南,而是北。”关羽在地图上渔阳的位置点了点。“若太史慈西来,刘德然恐怕不是对手,即使大王亲自上阵,亦难保万全,届时我或将北上,冀州不是交给你,就是交给冀德。国让,努力昔年曾谓王霸疾风知劲草,今日你我当共勉,指望崔钧之流是不行的。”

田豫躬身领命。他随即提了一个建议诱袁谭出城。

邯郸曾是赵国故都,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防坚固,易守难攻。袁谭退守邯郸,摆明了就是要固守邯郸。如果围而后攻,少则数月,多则经年。不如诱袁谭出城野战。袁熙被困廮陶,袁谭见死不救,可以利用这个理由,四处劝降,同时征集粮草。可以想见,有一部冀州世家会对袁谭失望,或者慑于兵势,主动投降,有一部分则或是据险自守,或者继续效忠袁谭,对后一类人,则派大军围攻,逼袁谭派兵解围,然后择机在野战中歼其主力。

如果袁谭见死不救,那他这个魏王也做不长,冀州人很快就会抛弃他。

关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欣然接受,随即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张飞。张飞粗猛嗜杀,这种事由他来做最自然了。只是要提醒他小心,别诱敌不成,反被袁谭抓住了破绽。

次日,关羽辞别刘备,率领大军南下。

张飞收到命令,立刻行动起来,分派将领到周边各县,大肆宣扬关羽斩杀高览、袁熙的战绩,勒令各县认清形势,在限定的时间内钱粮、民伕,否则格杀勿论。

对很多将领来说,征集粮草就是奉命打劫,鸡飞狗跳是正常的,一旦有人不服,起了冲突,杀个血流成河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尤其是对那些胡骑来说。有关羽的授意在先,他们的行动自然更加放肆,没等关羽率部赶到邯郸,赵国、巨鹿就发生了好几起灭门事件,人心惶惶。

冀州震动。有的世家被吓坏了,主动向关羽投降,献钱献粮,有的世家带着部曲来助阵,还有的世家不甘心、不愿意向刘备投降,派人向袁谭求援,请袁谭出兵驱逐关羽,保护冀州。

田丰、沮授都是巨鹿人,不少世家都求到了他们面前,请他们进谏,请袁谭出兵,解民于倒悬。

与此同时,安平、清河也传来消息,刘备率部进入两郡,分派使者四处联络,不少世家都向刘备投降,即使有忠于袁谭,不肯就范的,也不是刘备的对手。只有渤海在臧洪的控制下,还算稳定,臧洪亲自率部迎战,在东光一带与崔钧对峙。

总体而言,冀州风雨飘摇,易主在即。

袁谭进退两难,焦虑万分。他现在意识到了沮授建议他进据廮陶的意义,却悔之晚矣。袁熙被杀,廮陶失守,邯郸以北沦为关羽鱼肉,让他在形势上、人心上都极端被动。出战成了唯一选择,否则等刘备全取了安平、清河,与关羽会师邯郸,他还是死路一条。

沮授不同意袁谭的建议。

他对袁谭说,刘备、关羽看似来势汹汹,有如利刃破竹,其实徒有其表。冀州世家望风而降,并非仰慕刘备的仁义,只是迫于形势,减少损失的权宜之计。一旦刘备退走,他们自然会放弃刘备,重新选择魏国。就算刘备不走,他们也会被战事的巨大消耗拖累,迟早支撑不住,与刘备貌合神离。

刘备能在冀州多久快则一两个月,多不过三四个月。一旦太史慈收到消息,挥兵西进,刘备就不得不退回幽州防守,否则他将一无所有,中山国会亡在魏国之前。

三四个月的时间,刘备、关羽能拿下邯郸和邺城吗肯定不能。所以大王要考虑的不是如何迎战刘备、关羽这两只螳螂,而是如何迎战吴王那只凤鸟。幽冀交兵,自相残杀,原本就有限的实力又折损了不少,就算现在重归于好,也不足以抵抗吴国的进攻。如何将战事引到幽州,为魏国争取喘息之机,才是关键。

沮授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逐鹿天下对袁谭来说已经不现实了,原本的三成机会也已经丧失殆尽,还是考虑考虑如何保住性命和魏国的国祚吧。冀州就别考虑了,反正冀州世家也不愿意放弃现有的利益,跟着袁谭投降。

袁谭对此倒是不反对,甚至是正中下怀。不过他有一个担心,袁尚身后站着兖州世家,他是否愿意就此放弃如果兄弟相争,魏国的实力进一步分裂,他连和孙策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沮授提议,留张郃守邯郸,袁谭回邺城控制局面,派使者与蒋干联络。

袁谭接受了沮授的建议,留下张郃镇守邯郸,自己赶回邺城。

邯郸到邺城不到六十里,袁谭只带了沮鹄指挥的三千郎卫,行军速度很快,黎明出发,中午就到了邺城。关羽率领的主力未到,张飞兵力不足,只在邯郸城外留了一些监视的人马,又有意诱袁谭出城,并没有刻意阻击,看着袁谭突围而去。等张飞收到消息,集结主力赶来截击的时候,袁谭已经进入邺城。

袁尚没想到袁谭会突然回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袁谭已经接管了邺城的防务,并派人召袁尚入宫,并以形势危急为由,命人守住后宫,将包括刘夫人在内的所有女眷一并软禁在宫后,不得与外人交通。

袁尚空有雄心万丈,无可奈何。面对袁谭,他暴露出了少年的任性,暴跳如雷,指责袁谭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当初信誓旦旦的要让出王位,还说要兄弟同心,现在却借刀杀人,致命袁熙死于非命。

袁谭大怒,命人监禁了袁尚,随即派人搜查袁尚的住处,很快搜出了刘备写给袁尚的信。有证据在手,袁尚百口莫辩。袁谭随即将他关押起来,然后与田丰商量,派人联络蒋干,洽谈投降的事宜。

形势至此,田丰也无计可施,只能仰天长叹。

第2230章 孙权回来了

大雷山,楼船缓缓靠上码头,楼船上垂下船矴(石锚),固定住船体,又扔下粗如手臂的麻绳,迎上去的士卒接过麻绳,系在石柱上。跳板放下,等候在码头上的孙匡提起衣摆,上了跳板,上了船,一眼看到孙权站在甲板上,神情木然。孙匡走到他面门,他才慢慢地转过头,咧了咧嘴,露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季佐,你长高了。”

孙匡打量了孙权片刻。“二兄,你黑了,也壮了,孔武有力。”

孙权扬了扬手,欲言又止,转身勾了勾手指,几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向孙匡行礼。孙权扬扬眉。“喜欢哪个?二兄送你。”

孙匡连连摇手。“不敢,不敢,我对这些蛮夷女子可没什么兴趣,二兄还是自己留着吧。”他拉着孙权下船。“阿翁的伤势如何?”

“我起程的时候,他还不能起身。”孙权脸上仅存的一丝笑容散去,眉宇间满是浓浓的忧虑。“但愿华佗能救他,要不然……”他咂了咂嘴,飞快的扫了一眼山脚下的大营,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孙匡心知肚明,没有再说,引着孙权下了船,走过长长的廊桥,又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了山。孙权低着头,沉默的跟在后面,只是不时扫一眼大营。从山路上俯瞰大营,可以清晰地看到大营里的情形,甚至能看到中军将台上大大小小的身影。

其中一个挺拔的身影刺痛了孙权的眼睛,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

孙策回到吴县之后,吴太后便搬到大雷山居住,占据了山腰最好的一座院子。王后袁衡等人的院子都在其下,散布在树荫花丛之中,随着山路回转,偶尔露出一角飞檐。

“大雷山好像多了不少院子,大王又纳了几位新夫人?”

“没有。”孙匡说道:“你刚才看到的那几座院子是我们几个的,还有一些客舍,舅母、姑母她们若来,就住在那里。”

“你们也住在山上?”

“其实常住的就是我一个,阿朗住在军营里,叔弼、小妹……”孙匡忽然意识到这时提孙翊和孙尚香不太合适,连忙闭上了嘴巴。孙权听得分明,却佯作不知,心里想着自己这次回来,怕是无缘军营了,至于能不能和孙匡一样住在这里,还要看大兄孙策的心情。待会儿见了母亲吴太后要好好求情,能在大兄面前为自己说话的也就是她了。

两人上了山,来到吴太后的院子前。院子里很安静,孙河站在门前,含笑相迎,将孙权、孙匡径直引到后院的花圃。花圃不大,依着山势垒了一些假山,上面摆着几盆花木,样式小巧,新颍别致,吴太后拿着剪刀,正在修剪枝叶,姑母孙夫人在一旁陪着,两人有说有笑,神情轻松。

听到脚步声,吴太后转过头看,看了孙权一眼。“回来了?”

“阿母……”孙权挤出两滴眼泪,抢上一步,刚要跪倒行礼,吴太后手一抬,手里明晃晃的剪刀正对着孙权的脸。孙权吓了一跳,连忙后退,脚下一慌,撞倒了一盆花,“啪”的一声摔成几瓣。吴太后见状,心疼得脸都抽了,跺足道:“仲谋,你这闯祸精,一回来就毁了我一盆花。你可知道这花是哪儿来的?”

孙权窘迫得手足无措,脸色通红。

孙夫人见状,笑道:“太后,你这可有点不讲理了。仲谋刚刚回来,你拿着剪刀对他,他自然紧张。花盆碎了,花还在,再换个盆就是了。”见孙权还在后退,她又说道:“仲谋,你站在那儿别动,真要踩坏了,可就救不回来了。”

孙权连忙站定,一动也不敢动。孙夫人叫了一声,徐华从一旁转了出来,手里拿着花锄,迅速地扫了孙权一眼,便将眼睛转了开去。看到地上的碎盆,她放下花锄,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花,到一旁去了,身形一转,便消失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皮肤黑黑的少女,将地上的碎盆、泥土清理了。

借着这个功夫,吴夫人打量了孙权两眼,重新转过身后,不紧不慢地问道:“路上还好?”

孙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还好,一路风平浪静,只是经过金门岛时遇到了大风,耽搁了两天。”

“金门岛?”吴太后神情疑惑。“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孙夫人说道:“一个新岛,据说在东冶外的海上,去夷州寻金的船队从那儿,寻个吉兆,才起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

吴太后恍然,连连点头,又问起孙权的行程。她一边问,一边和孙夫人闲聊,不时修剪一下花木,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平时说家常。孙权倒是慢慢平静下来,说话也顺畅多了。过了一会儿,徐华将换了花盆的花送来,放在原处。孙权这才有机会细看,却是一盆没见过的花,花如牵牛,却比牵牛花更大一些,边缘如角状,隐约能看到淡淡的紫色花边。

徐华放下花,转身走了。孙夫人说了一会,也有事走开了,同时叫上了孙匡。她刚刚出了门,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吴太后便没了声音。孙权心里一沉,莫名地又紧张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吴夫人转过身,放下手中的剪刀,在一旁的山泉细流中洗了手。孙权连忙取出手绢递了上去。吴夫人抹了手,在花棚下的石凳上坐下,眼皮一抬,打量了孙权一眼。

“去了交州几年?”

“五年有余。”

“作战尽兴否?”

孙权咬着嘴唇,不吭声,半晌才道:“阿母,我知道我用兵不如大兄,可是这一次……真的不怨我,是士燮兄弟……”

“是不是你的责任,到时候去向你大兄说。我只问你,还想统兵吗?”

孙权一言不发,吴太后看在眼里,不禁一声轻叹。“也不知道你犯的什么犟,非要统兵。像季佐一样,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你大兄若是得了天下,还能亏待你不成,能统兵的去边疆为藩,不能统兵的在中原为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多好的事啊。”

孙权愣了一下。“不能统兵的……也能封王?”

“治理天下,不仅需要能统兵的将领,还需要其他人才。你看看季佐,他就喜欢读书画画,不也有用武之地?不久前,他才印了一部画集,马上又要印第二部了。有名有利,还能为我们孙家挣名声,我觉得挺好,你大兄也满意。你为什么不能学他,非要统兵征战?我们孙家缺能用兵的人吗?”

孙权欲言又止,低了头,半晌才道:“依阿母便是。”

“不是依我,是依你自己。”吴太后白了他一眼。“好好想一下,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又擅长做什么,晚上你大兄设宴,为你接风,你自己再跟他讲。”

“喏。”

吴太后见孙权情绪低落,问一句才答一句,不问就坐着,半天也没反应,知道他心情低落,不忍再说,拿起剪刀,重新修剪花木去了。孙权坐着无趣,跟了过去,打打下手,倒也默契。

——

孙匡出了花圃,与孙夫人道别,正准备出门,徐华从一旁闪了出来。

“幺叔,你有空吗?”

孙匡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跑得气喘的徐华。“有事?”

“嗯,有事想求幺叔,又怕幺叔为难。”徐华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事啊?很麻烦?没关系,我解决不了,还有我王兄嘛。只要他出面,有什么事解决不了?”

“大王日理万机,我怎么敢用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蔡大家要来建业开讲,想请幺叔得空问一问,看她还收不收学绘事的弟子。我……我想拜她为师,学习绘事。”

孙匡眉毛一挑。“你想做她那样的大家?”

“没有,没有。”徐华连连摇手。“我哪有那样的天赋,只是想学一些皮毛,自娱自乐罢了。”

“那你别麻烦她了,我教你吧。”

“不行,不行……”

“你看不起我?”

“不是啦,不是啦。”徐华满脸通红,扭捏着不肯说。孙匡正自疑惑,姑母孙夫人从一旁走了出来,瞪了孙匡一眼。“你的绘事当然是好的,只不过有些不方便,还是向蔡大家学的好。你别多问了,就说蔡大家什么时候来,还收不收弟子。”

在姑母面前,孙匡也不敢放肆,连忙应了此事,等蔡琰来吴县开讲时,将徐华引荐给她。“别人也许不成,阿华想拜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若是面子不够,请大兄出面便是。”

“这种私事,最好不要请你大兄出面。如今吴国疆域渐广,他要操心的事多着呢,我们也帮不上忙,能不麻烦他,尽量不麻烦他。”

“姑母英明。”孙匡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难怪表兄那么识大体,都是姑母教导有方。”

“你这竖子,就是嘴甜。可惜阿华和你差着辈份,要不然……”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停住了,眼神瞥了一眼孙匡身后。孙匡回头一看,见孙权站在门口,神情尴尬。

“我……我去取……带回来的礼物。”孙权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句,侧身从孙匡身边挤了过去,落荒而逃。

第2231章 君臣兄弟(求推荐!)

孙权出了小院,沿着山坡漫无目的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僻静之处。这是一截断崖,高十余丈,壁立如削,没有草木,裸露出褚红色的岩壁,一股清泉沿着崖壁落下,被迎而的风一吹,大半化作水雾,纷纷洒洒。

孙权觉得自己就像这细流。

本以为母亲能帮自己说说话,现在看来也要落空了。其实从知道母亲住在大雷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大兄在大雷山立营,还是在建业建都,母亲都住在吴县,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吴县与大雷山相隔不过十余里,其中的意味却有天壤之别。

父亲受了伤,母亲变了态度,其他人就更指望不上了。大兄更是不用说,三弟孙翊和小妹尚香都独领一部,他却被从交州调回中原,前途嘎然而止。

难道我要像四弟一样,一辈子做个画师?

孙权坐在崖边,低着看着崖下拍打着崖壁的浪花,心情起起伏伏,直到明月东升,在湖面上洒出一道银光闪闪的通衢,明亮而不刺眼,带着说不出的诱惑。

刹那间,孙权有纵身一跃的冲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站了起来,看看四周。晚风拂过满山的树林,哗哗作响,却空无一人,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自己。

孙权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站在路口,他一时找不到归路,心里一阵发慌。好在这些年在山林里作战,迷路的时候也经常有,与那些深山密林比起来,大雷山的环境算不上复杂。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下,便找到了方向,沿着山路向前走了没多远,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小径出现在面前。这里是大雷山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全局,几座小院散布林间,灯光点点。母亲吴太后的小院有前面不远处,门前有两盏标志着她身份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一个身影站在门前,正翘首而望。

孙权心中一暖,快步下了山坡,来到院前。站在院门前的吴祺上前行礼。看到他,孙权心里有点虚,夸张地拍了一下吴祺的肩膀。“小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哟,好结实。”他随即看到了吴祺脚上的战靴,眉头一挑。“你从军了?”

吴祺咧咧嘴。“刚从军不久,现在在大王身边做侍从。仲谋,我阿翁还好吧?”

“好,阿舅好着呢。”孙权强作镇静。“这皮靴是侍从制服?这么热的天,吃这个不热吗?”

“不热。”吴祺炫耀地抬起脚,用袖子抹了抹上面的浮灰。“这是新款式,经过特殊设计的。哦哦,对了,你去哪儿了?大王让我来见太后,临时有些事,可能要迟些来,让你们先吃,结果半天没找到你,大王都来了,你才回来。”

“大王最近很忙?”孙权揽着吴祺的肩膀,进了门,向中庭走去。正是用晚餐的时候,几个奴婢正在东厨准备,廊下也站了几个,见孙权、吴祺进来,纷纷行礼。孙权扫了一眼,发现其中有两个身材窈窕,皮肤黝黑的昆仑女奴,不禁有些好奇。他在交州见过这种昆仑奴,据说是南海之中的种族,自己也曾买过几个,却没见身材这么好的。

“这些昆仑奴是哪来的?”

“蔡金主送的。”吴祺顺口说道:“他从夷洲回来,送了二十个给大王,大王分别送人了,太后这边也有几个。”

“蔡瑁?”

“不是他还能有谁。”吴祺忽然放慢脚步,悄声说道:“我听说,天下有大,像夷洲那样的海外之地还有很多,比夷洲大的不在少数。仲谋,你在交州有没有听说这样的地方?”

孙权瞥了吴祺一眼。“你也要出海?”

“嘿嘿。”吴祺摸着脑袋笑了起来。“我就是打听打听,离出海还早着呢。”

“人小鬼大。出海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人地两生,水土不服,随便哪一样都可能让你寸步难行,一不小心就送了命。从秦始皇起,交州就是我华夏之地,几百年过去了,那里的百姓还不服王化,更别说那些海外之地了。”

“那夷洲怎么就这么容易?”

“夷洲并不是蛮荒之地,从春秋起,就不断有人迁居,主要是越人。再说了,你以为蔡瑁已经全部控制了夷洲,依我看,他最多是在海岸建了几个屯营而已……”

孙权说着,和吴祺进了中庭,忽然看到孙策站在庭中,正看着他,连忙闭上了嘴巴,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抢步上前行礼。

“臣弟见达王兄。”他迟疑了片刻,又道:“臣弟无能,交州再败,请王兄降罪。”

这厢兄弟俩见面,在堂上说话的吴太后和孙夫人也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作陪的袁衡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紧张。尤其是袁衡、袁权,她们知道孙策对孙权的所作所为不满,担心他当众发作,闹得吴太后面子上不好看。

“今天是家宴,不说公事。”孙策盯着孙权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你接着说夷洲的事。”一边说,一边示意孙权上堂入座。

孙权跟了上去,脚步有些沉重。他跟着孙策上了堂。吴太后与孙夫人一起坐了首席,袁衡、袁权及吴奋的夫人虞氏等人坐在一侧,孙策、孙权兄弟的位置在一侧,孙权紧挨着孙侧,旁边是孙匡。徐华拿着一副画,正向孙匡请教,见孙策、孙权入席,拿着画,匆匆回座。

孙策叫住了她。“画的什么,拿来我看看。”

徐华有些害羞,孙夫人笑道:“大王想看,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看大王不习绘事,眼光却是有的。他若是看入了眼,到时候向蔡大家推荐一声,你的心愿不就圆满了。”

徐华恍然大悟,连忙走到孙策面前,双手送上画。“请大王指正。”声如蚊蚋,面如红霞。孙策笑了一声,接过画,摊在案上,徐华乖巧的取过一盏灯,照得亮些,以便孙策观看。

画是一幅花卉,孙权看着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不久前在吴太后的花圃中见过,还被他打破了花盆,当地徐华也在花圃里帮忙,原来是对花摹写。徐华画得不错,看得出来下了不少功夫。

孙策一边看一边说道:“怎么,你想拜蔡大家为师?”

“是呢,就怕蔡大家嫌弃我资质平庸,不肯收我,想请大王出面说合。”

“谁是你的启蒙先生?”

“没正式拜师,向刘夫人学了一些笔法,平时多是幺叔指点。”

“他们啊,自身的水平是有的,教人的水平就差点。”孙策咂了咂嘴,瞅瞅一旁的孙匡。“你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自己半碗水,就敢指点别人,真是误人子弟。”

孙匡嘿嘿笑道:“又不是我要教她的,是她向我请教,我总不能不教吧。”

孙策也笑了,卷起画,还给徐华。“你的天赋是有的,只是学习不得法,被某些半碗水耽误了。若想拜蔡大家为师,你从现在起别作画了,每天练习小篆一纸。”

“练小篆?”徐华有些不明白,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构图的基础有了,笔力略弱了一些,练小篆能帮你提高笔力。有好的小篆拓本吗?没有的话,回头去找人去拓一本,最好是峄山那通碑,对你提高笔力有帮助。练上三个月,不用我推荐,蔡大家也会收你,你不肯拜师反倒不行了。”

“好啊,好啊。”徐华欣喜不已,曲膝施礼。“多谢大王指点。”

“记住,以后不要随便学人笔法,基础很重要,名师启蒙能给你打好基础,少走弯路。你若是急于求成,还没打好基础,就想着画点什么,反倒容易走偏,养成积习,到时候再改就难了。”

“是,是。”徐华喜滋滋地应了,转身退下。

孙权心中一动,脸色有些不好看。孙策明着说徐华学绘事,实际上暗指他用兵之道不得法,急于求成。他的确有急于求成的毛病,可这是他的责任吗?父亲孙坚擅长用兵,却长年在外征战,没时间教导他,后来与孙翊一起在孙策帐下见习,他也想沉下心来学,可是没过多久,孙策就将他安排到汝南太守府见习去了,他的兵法基本是自学的,能有现在的成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孙策转过头。“仲谋,你接着说。”

孙权愣了一下。“说……什么?”

“夷洲。你刚才说蔡瑁在夷洲的事,很有见地,继续说。”

孙权诧异地看着孙策,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王兄也觉得臣弟有些见地?”

孙策盯着孙权看了两眼。“你今年二十了,我有必要哄着你,鼓励你?”他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豆子,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交州的事,回头慢慢说,该你的责任,你跑不掉,不该你的责任,也不会赖在你身上。现在我想听听你对夷洲的见解,你要是愿意说,你就说,你要是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

孙权迟疑了片刻,转头看向母亲吴太后。吴太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王兄让你说,你说便是了,有什么好犹豫的。有错就要认,有罚就要领。季弼比你小,当初闯了祸,被你王兄责罚,可是一句废话也没说。要不然岂有今日?”一边说,一边悄悄冲着孙权使了个眼色。



第2232章 殷鉴在前

得到母亲的提醒,孙权心中重新生起希望,心境通透了不少。他仔细地想了想,将自己对夷洲的看法说了一遍。

在他看来,经略夷洲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夷洲与朱崖的情况类似,有平原,但更多的是山区,即使平原也是地广人稀,大部分处于蛮荒。土地是有的,但户口太少,征服了也不足以供养大军,若想长久居住,当务之急就是开荒屯田,自己养活自己,而最适宜的地点无疑就是沿海的平原,尤其是由河水冲积而成的平原。

河口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易于耕种。有河道可用,也便于水师溯河而上,对内陆进行探索。以水师的战斗力,就算有蛮夷骚扰也能应付。不过落脚容易,深入却难,越往上游,难度越大。溯流而上本身就不容易,如果遇到落差大的地步,战船前进不易,只能凭人力拉纤,甚至抬上去,费时费力。如果蛮人实力较大,据险而守,双方极易形成胶着。

在复杂的地形面前,军械、训练上的优势往往难以发挥。蔡瑁本身不是精于用兵之人,兵力也有限。从常理推测,他在夷洲的开拓必然处于初期阶段,不会有太大的成绩。考虑到前期准备比较充分,又有江东的作为后盾,可以收买一些本土蛮夷做向导,相对轻松些,但也有限,绝不会迅速铺开。

这样的情况,他在交州遇到过很多次,有切身体会,说起来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想想朱崖就知道了。从孝武帝征服朱崖开始,朝廷经营了朱崖三百多年,至今还是有名无实,能真正控制的区域也非常有限,只是海边一些聚落,无法深入腹地。”孙权顿了顿,最后说道:“这不是哪个人的能力能解决的,必然是一个长期经营的事,主事之人能力强,顺利一些,能力差,会有反复。至于朝廷,还是应该有些定力,不能急于求成,尤其是郡守州牧的人选,不能轻易变动,四年一任,到期就迁,谁还有心思好好经营,自然是竭泽而渔,只顾私利得逞。”

孙策打量着慷慨激昂的孙权,似笑非笑。“那你觉得郡守州牧的任期几年合适?十年,还是二十年,又或者父子相继?”

孙权语塞,没敢坚持,却没有刻意掩饰眼神中的不甘。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不管孙权怎么想,他闯了祸是事实。化佗虽然已经赶到了交州,但孙坚伤势太重,能否痊愈,痊愈后还能否上阵,都是个问题。即使母亲偏袒孙权,再让孙权回交州的可能性也不大。谁知道他下次会闯什么祸,会不会再连累了舅舅吴景。

不过,凭心而论,孙权这几年还是有长进的,他对夷洲的推测非常接近事实,除了他有意无意为自己开脱的部分之外。能力还是有的,只是差点自知之明,总想着做名将,驰骋疆场,快意恩仇。

少年意气啊。

孙策一边感慨着,一边站起身,举起酒杯。“这杯酒,先为阿翁祈福,愿他能早日康复,长命百岁。”

众人纷纷举杯,随孙策一起为孙坚祈福,就连吴太后、孙夫人也不例外。孙权面红耳赤,却也只能强作镇静。

接着,孙策又举杯为寿,祝吴太后、孙夫人长寿,几个小辈自然一起。

最后,孙策举杯对孙权说道:“这一杯,祝仲谋平安归来。战场凶险,军中辛苦,交州山高林茂,凶险辛苦更胜于中原。仲谋以少年从军,跋山涉水,大小数十战,辛苦了。”

孙权抿了抿嘴,鼻子有些酸,连忙低下了头。孙策伸手抚着他的背,他的手掌有力,掌心温暖,透过夏衣,烙在孙权的肌肤上。孙权忍不住落了泪。“王兄……”

孙策轻轻的拍了拍,低声安慰道:“好了,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都看着你呢。”

“喏。”孙权破涕为笑,举起杯,一饮而尽,顺势用袖子拭去泪水。

见孙策、孙权兄弟有和解之意,吴太后长出一口气,终于露出了笑容。孙夫人侧过身子,轻声说道:“就说你不用担心,伯符不仅是个英主,更是个好兄长,自有分寸。”

“是呢,是呢。”吴太后眼圈红了,连连点头。

——

晚宴过后,孙策起身告辞,让孙权今日就住在吴太后的院子里,陪母亲说说话。

袁衡亲自去送孙夫人,其他人也各自散去,堂上只剩下吴太后和孙策、孙权。孙策收起笑脸,用手指点头孙权的鼻子,严肃的说道:“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喏。”孙权躬身领命,神情庄重。得知孙策还顾念着兄弟情,不会借题发挥,自己还有机会从头开始,孙权的心气也很顺了很多,郑重的表示一听好好反省得失。

吴太后附和着说了两句,让孙权送孙策出门。孙策挥挥手。“自家兄弟,又在阿母面前,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你舟车劳顿,怕是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就几步路,不用送了。”

即使如此,孙权还是将孙策送到院门口。袁权等人已经先走了,袁衡带着两个侍女在前面路口等着。孙策示意孙权留步,背着手,慢慢向前走去。孙权拱着手,站在门口,目送孙策离开。孙策与袁衡会合,牵着袁衡的手,向袁衡的小院走去。袁衡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却没挣脱。

“有人看着呢。”

“有人看着怎么了?我们是成了亲的,又不是偷情。”

袁衡轻啐了一口气,瞋了孙策一眼,却不再挣扎。两人走了几步,孙策沉默不语,袁衡觉得有些奇怪,又道:“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出了什么事?”

孙策转身看看袁衡。“今天收到冀州的消息,袁显思兄弟反目,袁显奕战死,袁显甫被袁显思软禁了。冀州危急,袁显思遣使请降。”

袁衡吃惊地“啊”了一声,用手掩住了嘴,两眼瞪得溜圆。过了片刻,她恢复了镇静,放下了手,神情也变得淡淡的,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凄然。她明白了孙策今天为什么放过孙权,兄弟相残绝非喜事,袁家两代人已经诠释得很清楚。殷鉴在前,孙策只能让一步。

“大王出征在即,江东的确不宜生乱。况且仲谋年方弱冠,能力也是有的,好好调教,也是个帮手。”

“前提是他要有自知之明。”孙策沉吟了片刻,又道:“这一点,他不如伯阳。”

袁衡嗔道:“大王,妾说的是心里话,可不是什么春秋笔法,你不要想多了。”

“我说的也是心里话。”孙策笑笑,却没有再解释,继续向前走去。袁衡的院子就在不远处,没几步就到了。孙策站在门前,向远处看了一眼,欲言又止,袁衡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有几日没去看大匠姊姊了,大王累不累,不累的话,我们一起去一趟,顺便说说话,赏赏这夜景。”

孙策莞尔一笑。“阿衡,你越来越像姊姊了,善解人意。对了,姊姊哪里去了?”

袁衡也觉得奇怪,说刚刚还看到袁权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两人也没再找,反正就在这山上,也跑不到哪儿去,也许是与谁说话耽搁了。他们沿着小径,慢慢地向前走。黄月英的小院在湖边,是一座两层水榭,说是仿造在襄阳的老宅建的,很是雅致,黄承彦夫妇也经常来住。黄月英临盆在即,蔡珏更是寸步不离。

孙策进门的时候,蔡珏正在安排侍女准备洗漱用水,看到孙策与袁衡走来,正准备招呼,孙策示意她不要声张,又指了指上面。蔡珏心里高兴,嘴上却埋怨孙策太由着黄月英,将她宠坏了,如今连她的话都不怎么听。袁衡留在下面,陪蔡珏说话,孙策独自上了楼。黄月英正坐在窗前乘凉,面前的案上摆着满满几盘水果,有瓜有果,还有一大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黄月英一手拿着一串葡萄,一手在嘴边接葡萄子,看到孙策上前,又惊又喜。

“大王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又偷吃?”孙策走了过去,在黄月英身边坐下,俯下身子,将头靠在黄月英的肚子上听了听,脸刚贴上去,黄月英的肚皮就鼓了一下,仿佛有一只小脚在里面踹了一下。

“唉哟……”黄月英叫了起来。“你看你,你不来倒好,一来,他俩就不安份。”

“嘿嘿,这是知道阿翁来了,表示欢迎呢。他……俩?”孙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俩?阿楚,你不会和阿兰一样,也是个双胞胎吧?”

黄月英抚着肚皮,得意的一笑。“你听听不就知道了。”

孙策连忙俯下身子,将耳朵贴上去细听,果然听到了两个心跳声,而且都很强劲,像两只小鼓似的,互相呼应。孙策忍不住咧嘴笑了,越笑越开开心。黄月英拿起一颗葡萄,塞在他嘴里,白了他一眼。

“你又不是第一次有孩子,至于乐成这样吗?”

“至于,至于。”孙策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笑道:“阿楚就是厉害,三年不鸣,一鸣双响。”



第2233章 隐忧

黄月英忍俊不禁,又不敢笑了声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捏着手绢,甩了孙策一下。

“为老不尊。”

“我老吗”孙策皱起了眉,摸着自己的脸,一脸担忧。

“马上都万岁了,还不老”黄月英笑道。

“我也觉得最近太累,皮都松了。”孙策长叹。“我才二十七,还没到而立之年呢,怎么就老了呢,感觉七十二似的,人生啊,就是这么残酷,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见孙策说得严肃,黄月英连忙摸摸他的脸,安慰道:“不老不老,我逗你玩呢。就算是七十二也没关系,一个万岁的人,七十二还喝奶呢。”话没说完,她又绷不住脸,笑出声来。孙策也笑了,不怀好意地瞅了她一眼,凑了过来。黄月英生怕出丑,连忙伸手来推他,软语央求。黄月英临盆在即,孙策也不敢太逗她,玩闹了一阵,便倚着她坐着,一起赏月。

黄月英摘了两颗葡萄,塞进孙策口中,随口问道:“你们俩兄弟见面,没打一架”孙权回来,孙策在吴夫人的院子里设宴接风,黄月英有孕在身,不便出席,这才告了假。

孙策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也提到了袁氏三兄弟反目成仇,一死一囚的事。黄月英听了,抚着肚子,有感而发。“我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只希望这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的,将来还记得一母同胞的情义,不要生什么嫌隙。”她又拍拍孙策的手道:“你做得对呢,我支持你。虽说王者无亲,毕竟也不能以此为理由,做得太出格了。郑伯克段,终究不是什么美事。”

孙策没说话,只是握着黄月英的手,轻轻的抚着。为了这件事,他也是纠结了很久。于公于私,孙权都给他找了不少麻烦,现在处置他是名正言顺,但他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尤其是冀州的消息传来之后。

“我很快就要出征了,怕是又不能看着孩子出生。”

“看不着就看不着吧。”黄月英心里遗憾,却故作不在乎。“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孩子刚生下来也不好看,皱着脸皮,七老八十似的。”想到孙策刚才说的话,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生孩子,你出去作战,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嘴上说笑,手却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笑容也不太自然。

“当然会平平安安的。”孙策瞪了一眼。他知道黄月英担心什么。这个时代的医术毕竟还是有限,生产对于女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大战,尤其是头胎,而且是双胞胎。当初麋兰生产时就担心危险,特地请了华佗去接生。现在华佗去了交州,黄月英心里不安也是正常的。孙策本想陪着她,冀州的事一来,他不得不走。

孙策想了想。“我不能看着他们出生,就先给他们起个乳名吧。一个叫平平,一个叫安安,如何”

黄月英明白孙策的意思,莞尔一笑。“好啊,让我们两个,不,四个,都平平安安的。”

孙策收起笑容,指着黄月英的肚皮,一本正经的说道:“平平,安安,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安份点,到时候一个一个的出来,不要争,别累了你阿母。两个都好,才叫平安,缺了谁都不行。”

话音未落,黄月英滚圆的肚皮上鼓起两个小包,随即又消失了。黄月英“唉哟”了一声,笑得险些岔了气。“你别逗我了,待会儿再早产了”

蔡珏夸张的咳嗽声在楼下响起,黄月英连忙用手捂着嘴巴,和孙策做了个鬼脸。孙策也忍不住笑了,躺在黄月英身边。黄月英也躺了下来,只是肚子太大,只能侧躺。她看着孙策,眼神湛然。

“夫君,我这身子是没法随你出征了,你带上步练师吧。她这几年学得不错,能派上用场了。”

孙策转头看了黄月英一眼。“你这是以权谋私啊。”

“且”黄月英故作不屑的撇撇嘴,沉默了片刻,又道:“就算是我以权谋私吧,就这么一回,可乎反正你也要拉拢淮泗人的,不如将这个机会给了我。”

孙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瞅了黄月英一眼,撅起嘴。“亲我一下,亲了我就答应你。”话音未落,黄月英就扑了过来,在他嘴上狠狠的亲了一下。孙策顺势抱住她,一声轻叹。“你啊”

“我也是女人嘛。”黄月英倚在孙策怀中,偷笑道:“亲也亲了,你可不能反悔,这十二宫的最后一宫姓步了。”

“行,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孙策拍拍黄月英的肩膀。他知道黄月英在担心什么。黄家父女沉迷于实迷,不预政务,蔡瑁又一心忙着挣钱,他们在政务、军事上都没什么影响力,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步家是淮阴人,步骘眼看着又在水师站稳了脚跟,将来迟早要独领一部,趁着这个机会,卖个人情给步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初他定下十二夫人之数的时候,名额已经不多,如今乔氏姊妹钦定,实际上只剩一个名额了,偏偏这时候他又半有天下,离至尊皇权只差一步之遥,这个名额就显得弥足珍贵,不知道多少人暗中为了这个名额争夺呢。相比之下,步练师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论才,她不如黄月英,论貌,她也不见得就比冯宛、甄宓强。黄月英能帮她争取到这个机会,整个步家都要见情。

“谢谢夫君。”黄月英枕在孙策的手臂上,闭上了眼睛,如释重负。

孙策想了一会,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忽然说道:“阿楚,你随我北上吧。”

“北上”

“嗯,去幽州。幽州的夏天凉快,如果住在山上,和冬天差不多,比又湿又热的南方舒服,蚊虫什么的也少。”

“好啊,你哪天走,我考虑一下。”

“就这两天,你让阿翁、阿母都收拾一下。”

辞别了黄月英母女,孙策和袁衡一起又去看了冯宛。冯宛上个月才生了一个儿子,正在坐月子,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也不能随便外出。冯方夫妇陪她同住,一家人团聚,自得其乐,倒也懒得迎来送往。孙策孩子多,冯宛又是个夫人,在意的人不多,除了冯方的直隶下属,来送礼的屈指可数。

孙策与冯宛坐了一会,说了些话闲,告诉她自己即将出征,让她安心在大雷山住一段时间,等天气凉快了再去建业汤山。汤山有温泉,过冬最是合适不过。

冯宛心满意足,感激不尽。本来睡下的女儿不知怎么又醒了,衣服也没穿,就穿着小衣,光着脚丫,揉着眼睛过来,见是孙策,便扑到孙策怀中撒娇。孙策陪女儿玩了一会,这才辞别。

接着,又去看了麋兰、尹姁等人,还和刘和说了一会儿蔡琰要来吴郡开讲的事,托她这些天监督徐华习书。倒是甄宓那边没去,这次北上,她是要随行的。

走了一大圈回来,袁衡已经有些累了,却还是强撑着,不肯放下王后的端庄。孙策想着心思,也没注意她的神情,走了一会,袁衡主动说道:“大王对江东不放心”

孙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也有些疑惑。“是啊,总有点不太放心。”

“因为仲谋”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明白了。袁衡是个聪慧的女子,一下子点破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一直在想心里隐隐的不安来自何处,其实答案很明显,只是他不愿意往那方面想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

“这几个月来,你一直考虑的不就是这件事么做了那么多准备,终究还是下不了手,看似兄弟和解,其实担心还在,就像扎在心里的刺一样。”

孙策不置可否。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对孙权的怨言是先入为主,还是预感,他现在也说不清。

“大王,仲谋才二十岁,好胜心是有的,少年意气也在所难免,要说品性有多恶劣,倒也不至于。你们兄弟以前是如何相处的,妾不太清楚。就妾所见,你对仲谋是不如对其他弟妹宽容。”

“是吗”

袁衡点点头。“妾斗胆直言,失礼之处,还请大王恕罪。只不过大王天生不是杀伐果断的冷血君主,这家务事就必然是你的心结。贤明如孝文帝,也因为逼死了淮南王而后悔,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仲谋已经弱冠,又在交州这么多年,吃了些苦头,想必有所进益。况且江东这么大,人才这么多,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左右的,纵使有什么失误,也不会影响全局。”

孙策还是没吭声。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明白不等于就能放下,前世的记忆对他影响太大了。在别人眼里,孙权只是一个任性、叛逆的少年,本性并不坏,可是他却知道孙权发起狠来能狠到什么程度。虽说其中有身为君主的无奈,但孙权本性狠厉也是不可否定的事实。

况且,虽然他身为君主,却不认为君主杀人就天经地义,纠结就成了必然。

第2234章 拜月戏水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说,看似轻声曼语,随口闲聊,说的却是最沉重的话题。孙策有些厌烦,主动扯开了话题,提到了黄月英怀的是双胞胎的事。

袁衡很意外。“蔡夫人倒是口紧,刚才说了半天话,却一个字也没露。哦,对了,是我疏忽了,她准备的那些小儿衣帽都是双份的,就摆在我面前,是自己没看懂。”

“嘿嘿,我在想啊,你会不会和阿楚一样,要么不怀,一怀就是俩。”

袁衡瞥了孙策一眼,轻咬嘴唇。“妾也想有阿楚姊姊的福份呢,只是可遇不可求。”

“是啊,双胞胎这种事的确可遇不可求,而且也有点危险。”孙策挠挠头,停住脚步,看向升到天空的明月。正是月圆之时,明月当空,倒映在湖面上,水中又多了一轮明白,随着波光摇动。孙策笑道:“阿衡,你拜拜明月吧。你看,像不像双胞胎?”

袁衡“噗嗤”笑了,歪着头想了想。“不行呢,水中月,镜中花,都是虚的,拜了也没用。”想了想,又道:“也不对,虽然水中月是虚的,天上月却是实,拜一拜,哪怕不能像阿兰姊姊、阿楚姊姊一样怀上双胞胎,一个也是好的。”说着,双手合什,一本正经地对着明月拜了拜,口中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拜完了,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道:“这么拜,是不是有些随意了,连果品都没有。不行,不行,待会儿回去准备一下,焚香沐浴,等到子时再拜一次。”一边说着,一边叫过跟在后面的侍女,让她们赶回去准备。

见袁衡郑重其事,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关心则乱,再聪明的人都有糊涂的时候,尤其是对求子心切的袁衡来说。看着其他姊妹一个接着一个的怀孕,亲姊姊袁权甚至已经生了二胎,自己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袁衡心里的焦虑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走吧,两个灯泡走了,就剩下我们俩,说说悄悄话。”

袁衡不太懂“灯泡”是什么东西,但孙策要和她说悄悄话,她还是欢喜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她也随意了些,挽着孙策的手臂。“夫君,我累了,我们坐坐好不好?”

“你刚才没坐?”孙策斜睨了袁衡一眼,却也知道,在其他人面前,袁衡是放不下她王后的身份,随便闲坐的,就算坐也是肩背挺直,比站着还难受。他看了一眼山下延伸到湖中的栈船,弯下腰。“走吧,我背你去栈桥坐坐,那儿凉快,赏月最合适不过了。”

“别,别。”袁衡推辞着,却拗不过孙策,还是伏在孙策的背上,双手揽住了孙策的脖子,惬意地将发烫的脸贴在孙策的肩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吃吃的笑了起来。孙策问她,她也不说,只说笑得更加狡黠。孙策背着她,下了山,上了栈桥,一直走到头。袁衡却闭着眼睛,又赖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下了地,与孙策并肩站在一起,欣赏湖光月色。

清风徐来,凉意习习,湖上波光粼粼。孙策在桥头坐了下来,脱了鞋,将双脚垂在湖水中。清凉的湖水拍打着有些酸胀的脚,浑身舒服。孙策又拉袁衡坐下。袁衡心虚地看了看四周,见附近无人,便吐了吐舌头,脱了丝履,提起裙摆,像孙策一样坐在桥头,双脚刚探入水中,便惬意的吸了一口气。

“真舒服,怪不得她们总喜欢来湖边洗脚。”

“她们是谁?”

“呃,好多人。”袁衡弓下腰,手肘支在膝上,双手托腮,看着晃动的明月出神,闪动的双眸如星。“尤其是姊姊。她没事就喜欢来湖边散步,不穿鞋,光着脚,累了就在湖里洗脚。”她转头看看孙策,又笑道:“有时候还游水,能游好远。”

“游水好啊,你怎么不游?”

“我……不敢。”袁衡想了想,突然说道:“我觉得我上姊姊当了。”

“这话从何说起?”

“她坚持不做王后,怕是知道这王后不好做,时刻都要端着架子。不做王后,她才能随心所欲,反正大王的恩宠又不会少一星半点。”

孙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道:“的确有这个可能,回头问问她去。若是真的,这用心也太险恶了,连自家妹妹都坑。”

“可不能问。”袁衡也笑了。想了想,又道:“问了她也不会承认,只会偷偷的得意。”

孙策歪着看着袁衡。袁衡身为王后,一向注意形象,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说话更是斟字酌句,不肯让人有任何歧义。今天随他坐在桥头,脱了鞋戏水,已经是出格了,出言调侃袁权更是从未有的事。他一时心动,伸手将袁衡抱了过来,搂在怀中。

“那我们就做点让你能偷偷得意的事。”

袁衡一看孙策的眼睛,立刻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大羞,连忙来推孙策。“大王,不行,不行的。”

“阿衡,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吗?”

“为……为什么?”袁衡停住了,紧张的问道。

“你一直提醒自己是个王后,不要让人笑话,却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孙策低下头,用鼻子碰碰袁衡的鼻子。“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存天理,灭人欲。连人欲都没了,如何有人?”

“是……是吗?”袁衡脸庞发烫,气息也有些紊乱。她打量着孙策,猜不准他是信口玩笑,还是当真。但这个问题无疑是她一直以来最关心的问题。身为王后,却一直无子,这是最容易让人诟病的事。虽然孙策屡次声明,无子也不会废后,背地里觊觎王后之位的人依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试试不就知道了。”孙策将袁衡抱了起来,让她与自己对面坐面,眉毛轻扬。“既然是求子,怎么只能拜月,还要求一求观音才对。”

袁衡第一次与孙策在室外亲热,羞得抬不起头,只能抱着孙策的脖子,任他摆布。

——

回到小院时,夜色已深。

侍女已经准备好了果品,还请来了袁权。操持这些事情,袁权无疑最是最在行的,几个姊妹遇到类似的事都会来找她。香案上的果品中最显眼的除了两个石榴和一串饱满多汁的葡萄,还有一束水淋淋的韭菜——所谓的九宗之草,求子必备神物。

孙策看着发笑,袁衡却担心衣裙乱了,被袁权看出破绽,借口沐浴,匆匆进里屋去了。袁权看在眼里,却没多说,等袁衡进屋去了,才笑道:“大王,你们去了哪儿,这么久?”

“没什么,在湖边栈桥上坐了一会,做了一点阿衡爱做却一直不敢做的事。”

“栈桥?”袁权眉珠一转,便掩着嘴笑了。“戏水?”

“差不多吧。”

袁权打量着笑眯眯的孙策,正想再问,突然吸了吸鼻子,脸色微红。她猜疑地看了孙策一眼,又有些不敢置信,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掩着嘴笑,眼神也变得旖旎起来。

孙策心虚,伸手拉起袁权的袖子,将她拉到一旁。袁权假意挣扎了两个,便随孙策走到一旁,呶了呶嘴,示意孙策香案在旁,不要放肆。孙策咳嗽一声,收起笑容。

“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倒也没那么急,只是我觉得还是早点告诉你比较好。冀州有消息来,袁显思三兄弟反目了。”

孙策将冀州的事简略的说了一遍。他收到的是蒋干急报,只了解结果,具体经过是什么样,眼下还不清楚。不过对袁权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袁权脸下的笑容消失了,却没有在太多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大王此去,打算如何处置魏国?”

“这也是我想和你商量的。”孙策淡淡地说道。

他答应过袁权封袁耀为王,那就不能再保留袁谭的魏王,袁氏一门封两个王,未免太多了。如果不保留袁谭的魏王,袁谭也许不肯降,双方说不定会大战一场,最后袁谭还能不能活下来就不好说了。这也是他要和袁权商量的原因。这毕竟是袁家的事,何况大雷山还有一位袁家姑奶奶,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通个气还是必要的。

袁权心领神会,略微考虑了片刻,便道:“请大王容我思量思量,再去请姑父、姑母拿个主意。若姑母能出面劝得显思面对现实,早些归降,也是好的。”

孙策忍着笑,点点头。袁权说是要与杨彪和袁夫人商量,其实已经挑明了底线。

“行,那你去和他们说吧。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很快就要出征,阿楚却临盆在即,不能劳累。她推荐步练师自代,掌营中器械。我有好久没见过这步练师了,你有接触吗?”

袁权睨了孙策一眼,会心一笑。“这样的事,你和阿衡商量就行了,何必问我?步练师么,我见过几次,不怎么熟,既然是阿楚推荐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孙策点点头。“就依姊姊。”

第2235章 本性难移

出征在即,孙策的事务一下子多了起来。有太多的事要安排,太多的人要见,正常下班就成了奢望。吴太后心疼他,朝晚的请安让他免了,有时间了去坐坐即行。

孙策应了,但真是没时间去坐坐,一连几日,连面都没见着。孙权本想当着吴太后的面与孙策谈,也好借着母亲的面子,等了数日,也没见孙策前来,按捺不住,担心孙策是故意等他去请罪,便与吴太后说了一声,下了山,来到大营。

当值的是孙瑜,见孙权来了,非常热情,将他引到中军一旁的大帐,让他等着,省受日晒之苦。孙策正在接待几个旧部,可能要谈一会儿。孙权应了,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觉得站在帐外的两个随从有些眼熟,仔细一想,便问孙瑜道:“来的是丹阳都尉郭暾吗?”

孙瑜很意外。“你认识郭将军?”

孙权点点头。“当年我和叔弼一起在中军见习的时候,他还是大王的亲卫将,后来他任丹阳都尉,驻在故鄣,我回富春时,还绕道拜访过他。怎么,他要随军出征?”

“这个我可不清楚。”孙瑜摇摇头。“大王最近召见了好几个旧部,除了郭将军外,还有林将军、董将军,对了,连北斗枫都召回来了。”

孙权更加惊讶。“残废北斗枫?”

“嘘——”孙瑜连忙示意孙权声音小点。“林将军也在呢,他与北斗枫交好,最忌讳别人说北斗枫是个残废。”他向外看了一眼,又道:“说来也是,这北斗枫也是可惜了。若不是残了,岂止是个教头,至少是个将军。”

孙权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孙策的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内,孙策与林风、郭暾谈笑风生。林风还好,就在吴县,经常能看到孙策,郭暾自从转到周瑜帐下,在周瑜出征益州期间留镇荆南,协助诸葛亮,有好几年没见着孙策了。这次奉召前来,又碰到老朋友林风,尤其兴奋。

“静极思动了吧?”孙策笑道。

郭暾笑道:“闲了几年,骨头都锈了,如果有机会跟着大王出征,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能力有限,当不得大用了。如今大王身边可是人才济济,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觉得也是。”孙策瞅瞅郭暾的肚子。“这几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养得这么肥?”

郭暾立刻叫起屈来。“大王,你这可就冤枉臣了。有诸葛亮在荆南,谁敢贪墨?也不知道他那脑子是怎么长的,一年上千万的军费,讹了千余钱,他都查得清清楚楚,将臣叫过去,云里雾里的讲了半天道理,却又不说什么事,只说大王是怎么教他们做事的,又怎么警告他们,做事一定谨慎,不能落人话柄,说得臣都快睡着了,最后才告诉臣账目有点问题,需要重新核对一下。臣当时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就为了千余钱,让臣来回赶了一千多里啊。这要是上了万,岂不得将臣流放天竺?”

孙策忍着笑。“你还知道天竺?”

“知道,如今荆州但凡有点头面的,谁不知道天竺,都说周督打益州只是开胃小菜,正餐是天竺呢。”郭暾耸了耸肩。“这样也好,臣征兵的时候省了不少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想发财的。”

孙策点点头。诸葛亮在荆南四郡的事,他还是清楚的。郭暾是他的旧部,资格老,周瑜出征后,他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掌握着荆南的主力,多少有些骄横。诸葛亮面对他,不讲究点方法是不行的。郭暾被诸葛亮整过后,曾写信来发牢骚,他没有回复,郭暾这才老实了。现在当面告状,也是图个嘴快活。

诸葛亮本人极其自律,无隙可击。这一点就连杜畿都自愧不如。在周瑜出征几年内,荆南能如此安静,和诸葛亮的自律有很大的关系。若非如此,告他的人岂止郭暾一个。

“带你上阵没问题,只是你这肚子……”

郭暾连忙说道:“大王,只要你能带臣上阵,最多一个月,臣这肚子就没了,保证开战的时候,臣不比亲卫营的任何一个差。”

孙策点点头。“行,给你一个机会。”又对林风说道:“你呢,有没有兴趣出战?”

林风早就心痒了,只是不肯向郭暾一样露骨。他在吴县,经常与士人打交道,多了几分儒雅之气。郭暾在荆南,遇到的大多是蛮子,不狠镇不住人。

“能随大王出征,是臣数年来梦寐以求的事。”

“那好,你们各挑两千精锐,随我到冀州走一遭。”

“喏。”林风、郭暾大喜,躬身领命。

两人又说了几句,一起出帐。林风建议去找北斗枫喝酒,顺便请教如何迅速恢复战力,帮郭暾减减肥。北斗枫在南阳讲武堂的时候和本草堂的胡医有来往,学了一些西域的健生方法,后来又向华佗学了五禽戏,对身体调养这方面有研究。

见林风、郭暾并肩走了,孙瑜连忙入帐向孙策请示,孙权来了,是不是让他进帐。孙策想了想。“仲异,仲谋来了之后,情绪如何,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孙瑜摇摇头。“没说什么。他看起来比刚回来的时候平静多了,应该是想通了吧。”想了想,又道:“他认出了郭将军的亲卫。”

孙策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孙瑜应了,转身出帐。孙策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郭暾任丹阳都尉的时候,孙权没少麻烦他,孙权每次去,郭暾都很客气,馈赠丰厚,孙权今天见到他,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也不知是有所忌讳,还是另有想法。当然,也可能是自己要求过严,过于敏感。

过了一会儿,孙权进来了,躬身施礼。“王兄。”

孙策摆摆手,示意孙瑜守住帐门,暂时不要让其他人进来。孙瑜会意,退了出去,又让执戟卫士们站得远一些。见此情景,孙权有些不安。孙策打量了他片刻,指了指一旁的案几。

“坐。”

“谢王兄。”

孙策十指交叉,伏在案上,打量着孙权。孙权窘迫,如坐针毡,总觉得孙策像一头猛虎,正欲择人而噬,想抬起头和孙策对视,又没这样的勇气,只好强作镇静地坐着,等孙策发问。片刻功夫,背上就被汗浸湿了。过了好一会儿,当孙权几乎崩溃的时候,孙策重新坐直了身体。

“仲谋,你去交州几年了?”

“五年有余。”

“有什么收获?”

“任事不易,知易行难。”

“嗯,具体说说。”

孙权僵了一会,眼神游移。孙策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交州的事,他一直不太清楚,孙坚究竟是怎么中伏的,军报里也说得很含糊,似乎有所隐瞒,他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肯如实汇报,在孙坚重伤不醒的情况下,别人应该没这胆量,孙权这个当事人的嫌疑最大。

如今孙权回来了,他当然要问个清楚。

见孙权迟迟不开口,孙策心情越发不好,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以至于孙权有顾虑,不敢开口。他吁了一口气,忍了又忍。“看来你还没想好,那就再想想吧,反正有的是时间。先说别的事,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孙权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孙策。

“嗯,你是打算继续统兵,还是从政,又或者想干点别的?”

“我……还能统兵?”

“当然可以。你刚才也遇到仲异了,应该知道有多少孙家子弟在营里,吴家、徐家也不少。他们能,你自然也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从军,你只能和他们一样,一步步来,从侍从做起。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要看你自己的能力。”

孙权刚刚亮起来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若是从政呢?”

“县长起步,以后能有什么成就,也看你自己。”

孙权眼珠转了转,舔了舔嘴唇。“王兄,这次去交州,我犯了不少错,不仅连累了阿翁,还让王兄蒙羞,每一思及,惭愧欲死。本无面目再见王兄,却不忍阿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想背负这耻辱一辈子,臣弟……臣弟想效孟明视故事,戴罪立功。”

“嗯,知耻近乎勇,能这样想,也未尝不可。”

“蒙王兄不弃,愿意收留臣弟于帐侧,早晚得以请益,感激不尽。可臣弟是有罪之人,不配如此优待,愿荷戟执戈,为一卒伍,进为先登,退为后拒,以血雪耻。”

孙策眉心微蹙。孙权痴心不改,还想冲锋陷阵,甚至连侍从都不肯做,要统兵临阵。做卒伍当然是客套话,以退为进的小伎俩罢了。做普通一卒可没那么容易,也许等不到他积功升迁就阵亡了。他死了无所谓,他的名声就难听了,别人不会知道内情,还以为是他逼着亲弟弟送死呢。

“你和阿母说过吗?”

孙权抬起头,直视孙策。“还没有。若是王兄肯允,我想阿母也不会反对的。”

孙策暗自冷笑。孙权要他先答应,再去请示阿母。他真要答应了,到了阿母面前,就成了他的要求了。不过这样的小聪明没什么意义。他轻叩案几,沉吟良久。

“你征战多年,多少有些经验,做普通士卒太可惜了。这样吧,你先去中军,按照新兵入伍的程序应募,看看你能做什么,然后我们一起和阿母商量,如何?”

孙权眉梢轻挑,露出一丝得意。“就依王兄。”

第2236章 怒从心头起

孙策叫进孙瑜,命他领孙权去中军应募,交待负责考核的人按正常程序来,既不要敷衍,也不要刻意刁难。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就算再讨厌孙权,也没人敢真对孙权下重手。况且孙权也并非庸才,统领十万大军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屡战屡败,做一个校尉、都尉,独领一营,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大概也是孙权不肯做侍从,而是要像一个普通人应募的底气所在。

孙权的盘算是对的,但这也暴露了他的问题:急于求成,好胜心切。但凡有这样的心思,除非能力超强,或者运气爆棚,否则都不会有什么大成就。名将如猛兽,平时都是不显山不显水,出手时雷霆万钧,一击毙命,只有没见识的柴犬才会没事乱吠,看似吓人,其实战斗力就是渣。

这样的狗连做军犬都不够资格,只能看家护院。

孙策知道孙权要有一段时间才回来,便将案上的公文收拾了一下,准备上山去见吴太后。孙权反省了这么久,却还是一句真心话也不说,这件事必须让阿母知道,免得引起误会。

家务事就是烦,换作外人,哪来这么多事,以军法处置就是了。孙策一边叹息着,一边出了大营。

孙权随孙瑜出了中军大营,向校场走去。校场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离着几百步远,便听到前面的马蹄声、叫好声,孙瑜忽然兴奋起来,催孙权快走,说今天并不是新兵应募的日子,这么热闹,必然是有人比武。

两人加快了脚步,转过一壁崖壁,看到前面校场上围了一群人。越过人群,隐约可以看到两个骑士的身影,正在持矛冲杀。孙瑜更加欢喜,正准备让孙权快一点,旁边忽然有人叫他,转头一看,却是几个木学堂的匠师。孙瑜见状,便让孙权先过去看一会儿,他马上就来。

孙权也对比武感兴趣,没理孙瑜,加快脚步,赶到校场。校场围了一大群人,水泄不通,正大声叫好,孙权一时竟挤不进去,偏偏前面又挤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士卒,挡得严严实实,转头一看,旁边停着有一辆马车,便跳上车,果然看得真切了。

场中比武的是一男一女。男子大约三十左右,中等偏高的身材,女子大约二十,一身劲装,身形窈窕,凹凸有致。两人的战甲外面都罩着一件黑衣,手持比武用的长矛,矛头裹着布,布上蘸了石灰水,击中人不会受伤,只会留下一个大白点,当然疼痛在所难免。两人战得正酣,男子身上有四五个白点,胸腹之间就有两个,女子身上只有一个,而且在肩膀,胜负分明。

孙权注意看了一下,这两人都面生的很,应该没见过,战甲又被黑衣蒙住,分不出军职。孙权有些好奇,四下看了看,见场边还有数名劲装女子,正鼓掌助兴,蹦蹦跳跳,又喊又叫,神情颇有些激动。其中有两人一头金发,皮肤白晳,格外醒目。尤其是她们跳跃时,胸前起伏,格外诱人。

孙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金发女子他见得不少,却没想到中军也有。他却不知道,这男子是张辽,女子是吕小环,而旁边围观的大多是张辽的部下,也是吕布的旧部,都是来捧吕小环场的,只当是一场的普通比武。

这时,胜负已分,张辽拱手认负,吕小环意犹未尽,一手挽缰,一手持矛,绕场一周,大声叫道:“还有谁”旁边的看客虽多,却没人应战,反倒是纷纷避让。吕小环又大声说道:“谁敢应战,能支撑一合者,以百钱相谢。若能十合不负,或胜我一合,以万钱相谢。”

看客们哄笑起来,跃跃欲试,张辽赶了过来,示意吕小环就此结束,吕小环却是不听,继续邀战。孙权一时兴起,大声叫道:“我来”

吕小环坐在马背上,看得清楚,目光一扫孙权,奇道:“你是谁,为何有一双碧眼,莫不是鲜卑人”

孙权隐怒,也不作答,跳下马车。看客们让在两边,孙权走了进去,拱拱手。“足下邀人比武,何必问我是谁手上分胜负,到时别赖账就是。”

吕小环本来是和父亲的旧部比武游戏,没想到冒出一个外人,还出言不逊,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顿时火了,与懒得与孙权废话,示意孙权自去借马取矛。校场旁就有备用的战马和长矛,以及专用的黑衣,孙权便过去选。张辽见孙权气度不似普通人,再次上前阻拦,却被吕小环喝了一声,只得退后。

孙权穿上黑衣,又挑了矛,翻身上马。战马配有马镫,他却是第一次试用,双脚有了着力之处,坐得更稳,心中平添三分自信。他挥舞长矛,策马小跑起来,越跑越觉得这马镫好。他跑了两圈回来,正要叫阵,孙瑜突然从一旁挤了进来,叫道:“仲谋,不可。”

看到孙瑜,吕小环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她不认识孙权,却认识孙瑜,知道孙瑜是孙策的从弟,在中军任都尉,平时也在孙策帐前听命。能让他如此关心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张辽也赶了过去,询问情况。得知孙权是孙策的弟弟,来走应募的程序,虽然不解其中原由,却也不敢再由吕小环任性,连忙示意吕小环离开。吕小环也无心恋战,招呼侍从骑士就要走。

孙权原本也不想多事,不料目光一扫,见一个金发女子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不由得心情一荡,也没多想,朗声笑道:“不战而走,是怕输么”

吕小环被孙权搅了兴致,原本就不爽,听到孙权这句话,也勒住坐骑,回头说道:“二将军身份尊贵,不敢冒犯。我输了没关系,几万钱还陪得起,将军输了,却于大王面子上不好看。”她原本想称孙权为二将军,话到了嘴边,却又想起二将军是孙翊,三将军是孙尚香,并没有孙权的位置,只好临时改口,含糊带过。

孙权听了,心里明镜也似,很不是滋味。明明他才是孙策的二弟,结果三弟孙翊成了二将军,小妹尚香成了三将军,他连个位置都没有。怪不得大兄话里话外的希望他从政,原来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

你们怎么知道我不行交州山重水复,地理形势原本就与中原不同,怎么能因为我在交州受挫就认定我不能用兵他怒从心头起,语气也有些不逊起来。

“我便是我,与大王何干若是你不敢比,不如由我来挑战,就按你刚才叫的价,支撑一合百钱,十合不负,或胜我一合,万钱,你敢应战吗”

吕小环皱了皱眉,不打算搭理孙权,转身就准备走。孙瑜也上前劝告,示意孙权不要节外生枝。不料孙权却不肯罢休。他已经知道吕小环的身份,孙尚香的羽林卫没有回来,中军的女子只有吕布的女儿,先帝的贵人,如今被袁耀纳为妾的吕小环。一想到袁耀,他心里就不舒服。我与大兄一母同胞,却被大兄多方刁难,袁耀是外姓人,却能到大兄的信任,将来据说还要封王,这是什么道理如今连袁耀的妾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权大声说道:“你怕我输了,影响大王的声誉。你不战而走,就不怕辱没人中吕布的赫赫威名么”

“人中吕布”四字一出口,校场上的气氛立刻变了,不仅吕小环转过身,怒目而视,围观的士卒们也收起了笑容,一个个面色不善,像一群狼似的盯着孙权。孙瑜与张辽也变了脸色,孙瑜连忙上前劝阻孙权,张辽则上前拦住吕小环。孙权感受到气氛不对,也知道自己惹了众怒,有心借机离开,却又不肯落了面子,硬撑着不肯走,还故意挑衅地看着吕小环。

吕小环怒了,推开张辽,策马驰向校场中央,也不说话,只是横矛立马,一副等你来战的姿势。

孙瑜见状,连忙给张辽使了个眼色,自己奔向中军,向孙策报告。到了这一步,只有孙策能够制止孙权了。孙瑜走了,孙权想放弃也没借口,只好硬着头,拨转马头,向吕小环迎去。感受着周围士卒阴森的目光,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士气又弱了三分。

张辽见孙权没有穿甲,连忙赶到吕小环马前,拱手道:“夫人,孙将军没有披甲,万一伤了,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我来吧。”

“将军放心,我心里有数。”吕小环知道张辽是为自己好,语气也缓了下来。“我不伤他,与他战上几合,赢他几百钱,让他不要太嚣张就行了。”

张辽也清楚,孙权当面叫出了吕布的名字,让吕小环避而不战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提醒吕小环注意,千古不能伤了孙权。吕小环知道厉害,他也就罢了。

两人对面而立,挽住缰绳,互相行了一礼,也不废话,策马开始冲锋。

第2237章 八百与十万

孙策刚走到半山腰,孙瑜就赶了上来。

听完孙瑜的报告,孙策并没有下山。孙瑜担心孙权受伤,再三请示。孙策看了一眼山下,笑道:“你觉得仲谋不是吕夫人的对手?”

孙瑜摇摇头。“若是步战,仲谋或有取胜之机,骑战嘛,恐怕没多少可能。吕夫人的骑术本来就好,最近又练得刻苦,还有张文远那样的高手陪练,武艺大有长进。仲谋刚刚回来,体力不足,又疏于练习,取胜不易。”

孙策笑了笑。孙瑜说的是实情,如果准备充分,孙权或许还有三分取胜机会,仓促上阵,却是一分也无。以他的心计,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一时冲动,骑虎难下,不碰得灰头土脸的不肯罢休。

他怎么就碰上张辽了呢?还真是宿命。

“无妨,张文远识得轻重,仲谋不会有危险的。面子么,丢了也没事,以后再挣回来就是了。”

孙策让孙瑜回去看情况,到时候把孙权带上山来,自己转身继续上山。他打算在吴太后面前等孙权,有了这件事,足以证明孙权当不得大任,不是做兄长的故意刁难他。非得上阵,出了事可怨不得我。

孙瑜奔下山去了,孙策也加快脚步上了山。比武快得很,胜负也就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得抢在孙权上山之前把事情说清楚。

来到小院,吴太后正在两个昆仑女奴的陪伴下修剪花木。昆仑女奴很聪明,来到路上就学了一些汉话,到了吴县后还学了一些吴语,说得挺像回事,逗得吴太后很开心。见孙策来了,她们连忙上前行礼。孙策上前,见吴太后正侍弄一盘花,花很漂亮,就是紫色边缘透着一丝邪气。

孙策看了一眼,便问是什么花。吴太后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听谁说过,忘了,是个蛮夷名字,挺绕口的。”

“大王,是曼陀罗。”一个昆仑女奴说道。她说的是原音,孙策一下子没听懂,只觉得这花名有些耳熟,便又问了一句。昆仑女奴也不知道汉语怎么说,有些着急,最后说道:“天竺有这种花,花、叶和种子都可以做药,但用多了也有毒。”

听说有毒,孙策紧张起来,连忙问吴太后这花是哪儿来的。吴太后也想不起来,送花的人太多,她也记不清,只觉得这花好看,便多花了些心思。孙策不敢怠慢,命人捧着花盆去向蔡珏请教。蔡珏对花道有研究,可能会认识。

趁着这个机会,孙策将孙权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暂时没提与吕小环比武的事。听说孙权不肯反省,还变着法的想上阵,吴太后也很沮丧。她坐在花棚下,半天没说话,长吁短叹。

孙策也不急着说什么,只能陪着坐在一旁。

吴太后伸出手,按在孙策的膝盖上。“伯符啊,你们几个兄弟姊妹,虽说脾气不尽相同,但仲谋这孩子尤其倔,好胜心强。你父亲公务繁忙,他平日里也见不着,什么事都学你。可是……他真的不如你啊,尤其是你去襄阳之后,眼看着你一天一个样,他心里急啊。阿母知道,你这个做兄长的,受委屈了。”

孙策看了吴太后一眼,暗自苦笑。说到底,父母还是父母,不能纯以理性看待。这事也急不起来,只能走一步看一路了。他安慰了吴太后几句,门外便响起了孙瑜的声音。

孙瑜拉着孙权走了进来。孙权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发鬓湿着,发丝里还有一些没洗净的白色。孙策看得清楚,知道是比武时骑矛上的白灰水,看来孙权不仅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

“怎么回事?”孙策装作不知情。

孙瑜刚要说话,孙策摆摆手,打断了他。“仲谋,自己说。”

孙权猛地抬起头,看向孙策。孙策也不说话,阴着脸,盯着他。孙权顿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收回了桀骜不驯的目光,气势崩散。他偷眼看向吴太后,吴太后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连连使眼色,示意他别和孙策较劲。

孙权咬着嘴唇纠结了半晌,见孙策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只得说道:“刚刚……与吕夫人比武,输了。”

“你怎么会和吕夫人比武?”

“吕夫人……邀战,我便……应战了,只是……技不如人,输了……些钱。”

吴太后见势不妙,连忙说道:“输钱便输钱,人没事吧?”

“没事。”孙权故作轻松,手却下意识地去摸左肋。孙策看在眼里,也有些意外。看样子孙权和吕小环比武不仅是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至少被吕小环击中要害两次。想想也是,吕小环也不是什么稳重的人,孙权当着她的面提及吕布,她肯定生气,一时控制不住,出手重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见孙权无意坦白,孙策心里说不出的焦躁,不想再和他说话,向吴太后告了罪,说营中有事,便起身告辞。孙瑜跟了出来,将情况对孙策大致说了一遍,但只是结果,没有过程。他赶回去的时候,胜负已经分晓,只听观战的士卒说,孙权输了不少钱。

“多少?”

“十万,还有个零头,八百。”孙瑜挠挠头,也有些不明所以。

孙策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十万,八百,这么巧?

两人下了山,回到大营,刚到大营门口,就看到袁耀站在门口,一脸陪笑,吕小环梗着脖子站在一旁,身上还罩着比武时穿的黑衣。黑衣上有甩上去的石灰水点,却没有中矛的大白点,看样子是全身而退。

“吕夫人武艺大进,可喜可贺啊。”孙策笑道。

“哪里,哪里。”袁耀连忙说道:“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妇道人家没见识,出手不知轻重,仲谋不碍事吧?这是小环输的钱,他也没拿,我给带来了。”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钱袋。钱袋不小,也很沉,还能听到哗哗的声音,应该是金饼与钱混杂,有零有整。

“私房钱?”孙策低声说道。袁耀干笑着,不置可否。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也不敢去求谢宪英,只好掏空了私房钱来为吕小环找补,免得把事情闹大。

孙策招呼袁耀、吕小环一起进营。“钱就不用了,你把事情的经过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耀接连给吕小环使眼色,吕小环却不理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本她和孙权比武,并没想出重手,打算着接孙权几招,让他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知难而退便是了。没想到孙权连一连进攻八次无果,不仅不肯罢休,反倒恼羞成怒,出口伤人,再次提及吕布。吕小环一怒之下,不顾张辽阻止,悍然出手,连续十中。孙权没有穿甲,吕小环出手也有点重,孙权吃痛,直接从马上摔下来了。

吕小环讲完,怯怯地看着孙策。她也知道自己惹了祸,弄不好还会牵连张辽。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孙策不关心结果,倒是对过程很感兴趣。张辽主动拦着吕小环,这可以理解。吕小环能克制自己,连续八合不出手,这倒是有些意外。看来苦难真是可以锻炼人。

来到大帐,刚坐下不久,张辽又来请见。见袁耀、吕小环都在,他有些意外。与吕小环不同,他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表示不该占用校场,又聚集了那么多将士,违反了军中禁令,这才导致误会,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孙策一一安抚,让他们不要担心。既然是比武,必然有胜负,愿赌服输,大不了勤学苦练,下次再赢回来就是了。他顺便说起了出征的事。这次出征冀州,张辽自然是随行。骑兵数量增加,也需要更多的将领。考虑到并州骑兵与董越所领的凉州骑兵有宿仇,不宜靠得太近,他打算将张辽列入义从骑,做庞德的副将。义从骑编制限额四百人,张辽需要对旧部进行精选,那些年龄偏大,或者有旧伤的,就不用编进去了,安排到二线,做些轻松的事。如果有合适统兵的,也报个名单上来,以便统一安排。

张辽大喜,感激不尽。

孙策又对吕小环做了安排。这次出征,她要编入羽林卫,希望她能和韩少英、马云禄搞好关系,不要因个人恩怨影响公事。她现在只有二十余人,将来可以再扩充一些,独领一部。她建议吕小环可以在江东征招一些侍从或者部曲。江东人蛮性足,尚武成风,男尊女卑的观念原本就不浓,新政推广得很顺利,能骑善射的女子不乏其人,招募一两百人不成问题。

吕小环欣喜莫名,躬身再拜。袁耀且喜且忧。喜的是孙策给吕小环机会,忧的是招募人马要花一大笔钱,他的小金库根本不够,免不了要向谢宪英伸手。

孙策看在眼里,却佯作不知。让你折腾,要纳吕小环为妾,也不看看她是谁。这女人是普通人吗?可不是买点脂肪水粉就能哄她开心的。

第2238章 强者的自信

六月下,孙策起程离开吴县,由海路北上,麋芳、陈矫率中军水师护航。步骑三万余,大小船只近千艘,浩浩荡荡,乘风破浪,气势恢宏。

孙权终究还是遂了愿。经过考核,担任统领千人的都尉,不用从普通一卒做起。都尉可能拥有自己的直属亲卫,吴太后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自己掏钱,招募了一百名丹阳精卒,配合最好的军械,贴身保护孙权。为了让这些人尽心尽力,还安置了他们的家属,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同时也是当作人质。

为了侍候孙权的起居,吴太后悄悄地安排了两名通晓武艺的女子。虽说孙权的名声不是太好,愿意和孙家结亲的人还是有的,况且有吴太后出面张罗,做妾也愿意。

对这些情况,孙策一清二楚,但他什么也没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既然孙权一心想立功,那就让他自己去拼去闯吧,能走到哪一步,看他自己的造化。万一战死了,母亲也不能怨他。

有时候孙策甚至在想,或许孙权战死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顺风顺水,一路无事。中间只有一个插曲。黄月英难产,疼得死去活来,险些送了性命。关键时刻,蔡珏冒险用曼陀罗花泡酒,当作麻醉剂,减轻了黄月英的疼痛,顺利产下了两个健康的男婴。蔡珏在华佗著的《青囊经》里见过这种花,知道有麻醉作用,但她自己用还是第一次,能不能成,并没有把握。黄月英转危为安,她却因为紧张过度,病了一场。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是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按照事先的约定,有一个孩子要姓黄,继承黄承彦的爵位,弥补蔡珏的遗憾。只是事到临头,她又犹豫起来,觉得对这个孩子不公平。如果不改姓,作为孙策的儿子,哪怕是庶子,将来的前程也比姓黄好。

得知蔡珏的心结,孙策想了一个解决方案:除了爵位之外,其他的待遇如食邑之类,这两个孩子都保持一致,不区别对待。蔡珏大喜过望,偷偷对黄月英说,还是你有眼光,找了一个体贴人的丈夫。有了这句话,阿母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

七月中,孙策到达连云港。郭嘉带着中军赶来会合,与刘晔见了面。他已经收到了刘晔的质询报告,对孙策的评定表示认可。两人见面后,交谈了一次,顿生相惜之心。

孙尚香与孙权也见了面。孙尚香没什么芥蒂,见到孙权还是和以前一样开心,二兄二兄的叫个不停,孙权却有些无地自容。十八岁的孙翊镇荆州,十四岁的孙尚香也被孙策委以重任,坐镇豫州,自己却相去甚远,连个都尉都是厚着脸皮要来的,觉得在孙尚香面前没面子。与他接触了两次后,孙尚香也觉得无趣,对孙策说孙权去了一趟交州,本事没长多少,心思却越来越深沉了,让人看不透,怏怏地回汝南去了。

八月初,孙策绕过青州,到达东莱,与太史慈见了面。

——

邺城。

袁谭靠在凭几上,瘦长的手指摩挲着扶手,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疲惫而绝望。对面坐着蒋干,两人中间有一张案,案上摆着刚刚收到的书信。

信是袁夫人写来的,信很长,写了一大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主旨很明确:袁耀将来要封王,你就别想了,吴王大军将至,你早点投降,也许能封个侯,否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蒋典客,这也是吴王的意思吗?”

蒋干淡淡地笑着。“这是袁氏家事,吴王也要听听袁夫人的意见,给袁夫人三分薄面。”

袁谭哭笑不得。“若是不给面子,是不是连封侯都不可能?”

蒋干笑而不语,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感慨地说道:“这邺城虽在河北,夏天却还是热得很。好在秋天快到了,没几天就凉了。”

袁谭听得分明,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用力拍着凭几扶手,一声长叹。“蛟龙失水,虎落平阳,我如今算是知道了。蒋子翼,你也别得意太早,逼急了我,索性降了大耳贼,反咬你们一口。别的且不说,先一刀剁了你这个利口贼。”

蒋干摇摇头,云淡风轻。“以大王的智慧,必不会出此下策。”

袁谭哼哼了两声,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从与刘备开战不到两个月,冀州已经丧失殆尽,如今只剩下邺城和邯郸二城,刘备、关羽就在城外,日夜攻城,他能守到什么时候,真是不好说。手里没有谈判的筹码,自然没有开价的资格,只能任人摆布。

魏王保不住,封侯能封个什么侯,他也不清楚。想到父亲袁绍临终前的遗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叔父袁术的遗言,孙策很快就要全部实现了。父亲留给他的遗言,他却一个也没能实现。将来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争位,由袁熙接位好了。

袁谭思绪万千,沉吟了半晌。“吴王的条件呢?封我什么侯,多少户?”

蒋干收起折扇,点了点地。“邺侯,城里有多少户,就封多少户。”他咧嘴笑了笑,又道:“当然,前提是你要能守住邺城。如果丢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袁谭的脸抽了抽,恨得咬牙切齿。“邯郸还在我的掌握之中,有张儁乂守城,关羽无法得逞。”

“大王,你也不能只顾着自己,总得给麾下文武留点机会,对吧?吃独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蒋干调侃道。他知道袁谭已经认输了,大半年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虽然和预期的有不小距离,结果却一点也不差,甚至可以说更理想。如果当初袁谭就答应称臣,何止于一个邺侯。如今袁谭众叛亲离,根本没有讲条件的实力,只能听人赏,就算这邺侯也得看他有没有能力守住。

实际上,如果不是希望袁谭拖住刘备久一些,连邺侯都不会给他。

袁谭也是哭笑不得。这就是赢家的权利,用战利品收买人心。不过孙策如此重视他麾下的文武,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安慰。不管是田丰、沮授,还是张郃,都是难得的人才,只是跟错了人,以后能为孙策效力,一展才华,也算不枉此生。

袁谭没有过多犹豫,接受了条件,召田丰、沮授来议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郭图。

袁谭很恳切,首先对他们这么多年的支持表示感谢,然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形势如此,勉强无益,不如早些向吴王称臣,然后大家一心一意地守住邺城、邯郸。虽说眼下刘备势如破竹,几乎全取了冀州,但他绝不是吴王的对手。吴王大军一到,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田丰、沮授也清楚眼前的形势,看到蒋干在场,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听了袁谭的话,心情伤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相对沉默。蒋干站了起来,从侍从手中接过两只木盒,分别摆在田沮二人面前。

“田相,沮祭酒,这是吴王的一份心意。”

田丰和沮授互相看了看,都有些诧异。且不说孙策没有必要专门给他们送礼,就算送,也不至于当着袁谭的面。田丰首先伸出手,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是一部书,上面写着几个字:五年计划汇总。

田丰很是诧异,好奇心大起。他身为魏国国相,负责魏国的全面统筹,深知经济的重要性,也对吴国的强大羡慕不已,一直想搞清楚是怎么实现的。如今吴国五年计划的总结报告就在面前,等着他去发现。

沮授在一旁看到,也很好奇,打开了面前的木盒。木盒里也是一本五年计划汇总。沮授和田丰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了孙策的意思。

田丰沉吟了片刻,抚着胡须。“君子坦荡荡,吴王气度令人钦佩。”

蒋干说道:“吴王尝云:以君子之道待君子,以小人之道待小人。二位都是吴王敬重的君子,能与二位共治天下,三生有幸。敌我交战,谣言中伤在所难免。如今要共事了,自然当坦诚相待。五年得失,与二位共参,也请二位多提意见,以期更进一步。”

他笑了笑,又道:“还有一件事,希望二位能广而告之。”

“什么事?”

“二位都是当今智者,想必早就知道天下所归,也知道谈判久久未决,拖延至今的原因。吴王为表诚意,愿意向二位承诺,以五年为限,在冀州推行新政五年后,若有哪一家遵纪守法,积极配合,产业却不如今日,所有的差额,可由吴王私人补足。”

田丰吃了一惊。“吴王自信如斯?”

沮授也附和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蒋干。冀州世家之所以不肯投降,有很大的因素就是担心产业损失。如果孙策真有这样的自信,反对的人会少很多。

蒋干拱拱手,神情淡然,却充满了自信。“二位可以先看看这部计划汇总,再与熟悉的豫州友人验证一番,便知虚实。”

第2239章 逢纪争势(中秋快乐!)

能不能守住邺城,关键不在袁谭,而是他麾下的文武及城中的百姓。

田丰、沮授也不是普通百姓,家里多少有些产业,虽然他们本人不会因这些产业而改变选择,却需要说服别人。有了孙策的这个承诺,除了那些一根筋,抱着田产死不放手的,大部分人都认了。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如果顽抗到底,连命都没了,田产还是别人的。

消息传出后,不仅城里人心大定,就连城外参与围城的都有些犹豫起来。眼看着攻克邺城、邯郸都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支持刘备还有没有意义,就成了每一个人都必须考虑的事实。别看刘备几乎拿下了整个冀州,他依然不是孙策的对手。

刘备很快就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心急如焚,立刻请逢纪来商量。

逢纪也很着急。孙策的到来比他预估的要快,而且时间点掐得他非常难受,正是即将秋收的时候。这是孙策的优势所在。吴军将士不用耕种,可以用船运输粮草辎重,不需要大量征发民伕,对秋收的影响相对较小。而中山国和魏国则不同,作战对秋收的影响很大。

如果现在撤走,前面所有的辛苦都白废了,冀州将成为孙策的囊中物。如果不走,万一被孙策缠住,想走都走不了。

逢纪绕着地图来回走了好几圈,突然停住,神情凝重。“大王以为,孙策会先取冀州,还是先取幽州?”

刘备盯着地图看了又看,不太明白逢纪的意思。“幽州?”

逢纪点点头。“臣担心,孙策此次兴师动众而来,恐怕不仅是为冀州。幽冀一体,幽州多山,冀州则是一马平川,如今我中山主力尽出,正是他趁虚袭取幽州的好机会。”

刘备如梦初醒,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这么说,这可能是个陷阱?”

逢纪笑笑。虽然他也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但他却不想这么对刘备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容不得他们瞻前顾后,只能奋力一搏。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想到袁谭,想到先帝刘协。他们都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主动出击,最后都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如今又临到刘备了,刘备能否逃过一劫?

“形势如此,并不难看出。”逢纪淡淡地说道:“只是他来得早了些,倒是露了破绽。”

“此话怎讲?”见逢纪不急,刘备放心了许多,连忙追问。

“大王,若主客易位,你是吴王,欲袭取幽州,截我后路,迫我决战于冀州,该当如何?”

刘备仔细想了想,明白了逢纪的意思。如果孙策想先取幽州,最合适的人选是太史慈。逢纪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刘修就屯兵在渔阳。太史慈一旦出兵,刘修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如今刘修还没消息来,说明太史慈还没行动,目前还没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他们还有应对的时间。

虽然放松了些,刘备还是不太放心,向逢纪请计。逢纪也不敢怠慢,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当务之急,自然是先守住幽州。太史慈非刘修能敌,尽快调关羽回幽州,守护根本。邯郸的战事要安排其他人,张飞、田豫都可以。

其次,在冀州迎战孙策。两军交战,需要户口和钱粮的支持,冀州在这方面都比幽州强,且两军交战,难免损伤,不管多繁华殷实的地方,只要几次大战,就会变成荒芜之地,洛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兖州也是近在眼前的先鉴,刘备、逢纪都曾亲眼见识,如果不得不战,战场在冀州,而且是冀南,刘备的根本——冀北和幽州——损失要小得多。

从地理形势而言,战场也应该在冀南。

由冀州南部北行,最重要的路有两条:一陆一水。陆路就是太行东麓的官道,由邺城、邯郸一路北上,经廮陶、真定,再到中山国都卢奴,后东行至易县一带。早在上古,这条路就是南北要道,后来又修了驰道,维护得一直很好。水陆则是由邺城东北行,沿清河、漳水北上,经安平、清河,入河间、渤海北部,汇入大海。上次甘宁入侵,曾逆水而上,直至河间的乐成县。

考虑到吴军在水师上的优势,取水路北上的可能性更大,因此有必要在这条路线上做些准备,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广宗,当年决定袁绍与公孙瓒胜负的界桥之战就在广宗境内。

这两条路都是从邺城起,所以邺城是关键。若能抢在孙策到达之前,拿下邺城,就能将战事控制在冀州南部,大部分冀州地区还可在控制之中,回旋的余地还在。若邺城失守,吴军水陆并进,再想逆转形势就难了。

攻取邺城并非易事,要用点心思。逢纪想出了一个办法,佯作撤退,在邺城周边大肆掳掠,尤其是那些支持袁谭的世家。

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坚壁清野,尽可能的将物资集中在自己手中,让孙策无法就地补充物资;二是激怒那些世家。他们利益受损,必然要鼓动袁谭出兵追击。若袁谭因此出城,那就在野战中歼灭其主力,同时派一些人混入邺城,以便里应外合,袭取邺城。如果袁谭不出城,那就顺势退往广宗一带,据城而守。

此外还有一个附带作用,将冀北世家捆在中山国的战车上,绝了他们的苟且之心。他们掳掠了冀南世家,以后就算想投降,也要考虑考虑后果。

攻守势异,其力三倍。有了充足的物资和冀北世家的支持,中山军与吴军相较,攻也许不足,守应该还是有些机会的。秋冬将至,守城之外,再以骑兵在野外袭扰吴军粮道,拖得久了,孙策也未必支持得住十几万大军的长期消耗,迟早必退。

刘备反复权衡了一番,觉得逢纪此计虽有公报私仇的嫌疑,精妙却是毋庸置疑,环环相扣,招招直指袁谭要害,成功固然求之不得,不成功也能积累足够物资,为接下来的战事做好准备。他请来牵招、种劭等人商议。牵招等人虽然不太赞成掳掠冀南世家——这是很败人品的恶行,一旦做了这事,将来除非将那些世家斩草除根,否则刘备很难在冀南立足——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军作战,就地征集钱粮物资是惯例,不取于冀南,必取于冀北,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勉强答应了。

冀北世家倒是正中下怀。冀南、冀北的矛盾由来已久,冀南世家凭借在经济、仕途上的优势,不遗余力的打压冀北人,这次有机会光明正大的掳掠冀南世家,他们没有拒绝的道理。征战需要消耗大量的钱粮,与其千辛万苦的从冀北运来,不如就地征集,既能减少消耗,还能报仇,一举两得。

得到了部下的支持,刘备随即传令,命关羽率本部人马赶回幽州,准备迎战太史慈。邯郸的战事由张飞负责,暂时退往襄国,视形势而进退。

紧接着,刘备宣布撤兵,并纵兵掳掠,放火焚烧来不及收割的庄稼。

一时间,魏郡成了人间地狱,惨况堪比十几年前的黄巾大乱。城外的庄园被掳掠一尽,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喊,燃烧房屋和庄稼的火光即在城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审英兄弟大惊失色,派审荣连夜出城,赶往阴安老家查看情况。审配在世时与逢纪交恶,如今审配虽死,逢纪却是中山国相。如果他下令进攻审家庄园,审家将有灭门之祸。

审荣出城不久,就遇到了逢纪。

审荣惊惧交加,方寸大乱。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见到逢纪,自然是凶多吉少。他看着逢纪,想表示自己的愤怒,保留最后一丝尊严,死得英雄些,两条腿却不受控制,额头的汗更是流成了小河。

在一群精锐卫士的簇拥下,逢纪静静地打量着审荣,直到审荣崩溃,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一定觉得我会公报私仇,所以急着赶回去看看。”逢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审正南一世英雄,身后却如此凄凉,令人扼腕。”

审荣敢怒不敢言,只是咬着牙,不让自己的虚弱暴露得太明显。

“你当年随袁本初征战,可知审正南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了,袁显思可曾补偿审家什么?”

审荣愣了片刻,黯然不语。审配死于战事,袁谭却没有对审家做任何补偿,他似乎已经忘了审配的牺牲,只将审家当作普通豪强。这让他们耿耿于怀,只是当年一战,审家损失惨重,审英兄弟也没有审配的能力,只能忍气吞声,等待机会。

逢纪走了过来,俯下身,轻拍审荣的肩膀。“听说袁显思准备投降了,若孙策进了冀州,他会如何对待审家,你们可曾想过?”

审荣身子一抖,一句话也不敢说。孙策固然凶名在外,逢纪也不是什么善人,他在这里等自己,自然不会说几句闲话这么简单。如果不和逢纪配合,他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逢……逢相,有何吩咐?”

第2241章 张飞计

见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张郃单骑从里面走出来,张飞咧着嘴笑了。

比武的胜负并不重要,只要张郃开了城门,邯郸城就有一半入手,剩下的一半就看卑湛如何劝说张郃投降了。

卑湛奉逢纪之命赶来劝降,本打算独自入城,张飞却改变了计划。他让卑湛缓一缓,自己临阵邀斗,逼张郃出城,以试探其心意。据他所知,张郃所领的人马分两个部分,一是他的私家部曲,大概有千人左右,一是冀州兵,万人上下,再就是他赵国的郡国兵,大概有千人。张郃能不能献城投降,不仅取决于他本人的意愿,还要看他对冀州兵和郡国兵的影响力。按照逢纪的计划,最多说服张郃本人,却无法保证张郃能成功地举城而降。

大战在即,张飞不希望邯郸变成废墟,他要接收一个完整的邯郸城,将邯郸变成阻击吴军南下的要塞。

一想到吴军,张飞的心情就很复杂。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真正到来的时候,身不由己的感觉与日俱增。想到当年的誓言,他隐隐地有一丝后悔,却不知道后悔什么,是后悔不该接受孙策的馈赠,还是不该发下誓言,又或者不该离开中原他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迫切的希望能说服张郃,让他继续守邯郸,自己则就可以退守廮陶。他不愿意与孙策面对面,哪怕是推迟一刻也是好的。

张郃一手挽缰,一手提戟,过了吊桥不远便勒住了坐骑,横戟立马,大声喝道“张益德,来决生死”

张飞轻踢乌骓,缓缓上前,大笑道“张儁,柏人一战,高览授首,魏王心惊,一路溃逃至此,偌大的魏国如今只剩下邺与邯郸二城,覆亡在即,诸将为自身计,各谋出路,汝颍向吴,冀州向中山,就算你愿与魏王进共退,难道就不该为麾下将士考虑考虑吗”

张郃颇为诧异。他知道张飞可能会劝降,却没想到张飞会这么说。他也不吭声,看着张飞表演。

张飞顿了顿,接着又说道“年前董昭败于兖州,三万冀州劲卒皆为降虏,如今可曾听到他们的消息冀州奉袁氏父子为主,与吴王大战数回,仇深似海,杀伤无数。如今魏王向吴王称臣,可倚裙带之亲,免于一死,富贵无忧,诸君又将何去何从”

张飞的声音很洪亮,城上的魏军将士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引发了不少人的赞同。冀州人为了支持袁绍、袁谭,与孙策恶战数回,五年前的官渡之战,十万大军损失殆尽,年前的兖州之战,三万冀州兵又在董昭的率领下战败,音讯全无。袁绍、袁谭是汝颍人,董昭是兖州人,都是河南人。这些河南人葬送了十几万河北精锐,如今袁谭要向孙策称臣了,富贵依旧,我们该怎么办

愤怒在迅速发酵,城上鸦雀无声。

张郃对张飞刮目相看,却举起手中长戟,厉声喝道“张益德,休得夸口,卖弄唇舌,欲得邯郸,先胜了我掌中戟再说。”说着,踢马上前,挺长戟,直奔张飞。

张飞大喜。张郃没有反驳他,便是同意他的看法,只不过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更不能主动投降,否则他可能连城都回不去,更别说献城了。张飞也不多说,催马挺矛,迎战张郃。

两人战在一起,矛来戟往,几个回合之后,便两马盘旋,厮杀在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城上城下的将士看得激动,纷纷击鼓为自家的将领助威。

转眼间便是十余回。高手对阵,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张郃与张飞交手数合,心里便清楚,论个人武艺,张飞要胜他一筹,之所以打这么久,自然是张飞留了力,让他有足够的威信统辖部下。关羽、张飞都是北疆知名勇士,有万人敌之称,他和关羽交过手,如今又和张飞交手,两次都能全身而退,在别人看来,他自然不可轻犯。

张郃暗自感慨。关羽的名声比张飞更胜一筹,战绩也比张飞强,但他过于自负,行事乖张,反倒不如张飞有分寸。

两马交错之际,张郃看了张飞一眼,微微颌首,虚晃一戟,拨马而走,直奔城门而去。张飞也不追赶,勒住坐骑,大笑道“张儁,此次不分胜负,来日再战。”

城上魏军将军士张郃返回,松了一口气,为张郃牵马。吊桥放下,城门在张郃身后轰然关闭。赵相崔瑜便提着衣摆,匆匆从城上下来,拱手向张郃祝贺,张郃摘下头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叹道“张飞不愧是万人敌,武艺精湛,我非他之敌。”

“将军无需自谦,能与张飞大战数十合而不败,将军堪称冀州冠军。”

张郃心知肚明,崔瑜想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想法,正好他也想知道崔瑜是怎么想的。崔瑜是清河人,崔琰的长兄,少年仕州郡,却在县令、县长的位置上蹉跎了十几年,直到崔琰成为袁谭的亲信,他才得以任赵相,进入二千石的行列。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冀南部分世家的想法。

“崔相谬赞,愧不敢当。张飞骁勇,不亚于关羽。我军士气低落,要想守住邯郸,还要崔相多多支持。”

崔瑜正中下怀,客气了几句,与张郃并肩登城,沿着城墙缓步而行,轻声交谈。两侧的将士都看着他们,气氛沉重。两人进了城楼,崔瑜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示意掾吏守在外面,不要让别人进来。张郃会意,也示意部曲将守住门。

两人就座,有侍从送上酒水。张郃举杯,连喝了几杯。崔瑜却不动,静静地看着张郃。张郃故作诧异地看着崔瑜。“崔相,你有话说”

“将军,你不觉得城中气氛有些异常吗”

“大战之际,将士们有些紧张,在所难免吧”

崔瑜摇摇头。“张飞虽勇,终究不如关羽。数日前,关羽攻城,城中将士在将军的指挥下可是从容不迫,为何如今却紧张起来了”

张郃沉默不语。崔瑜停了片刻,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将军可知道张飞手中蛇矛的来历”

“听说是孙策所赠。”

“没错,不仅是这杆蛇矛,刘备的青云、赤霞双剑,关羽的那口青龙偃月刀也是。他们都曾为孙策效力,如今都成了孙策的劲敌,将军可知为何”

“正要请教。”

“无他,中原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视我河北人为蛮夷尔。汝颍人的自负,将军应该感受很深吧刘备、关羽、张飞乃幽州游侠,岂能甘居人下,辞孙策北返亦是意料中事,正如今日汝颍人弃我河北一般。”

崔瑜说着,用力拍了拍案几,以表示自己的义愤,连声叹息。

张郃心中明白,话说到这个程度,崔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接下来该他表态了。“郃本武夫,唯知奉君命以征伐四方,恨不得佐明主以定天下。如今冀州败坏,魏王受辱,郃也乱了方寸,不知所归。崔相是冀州贤士,还请不吝赐教。”

崔瑜大喜,拱手道“愿与将军携手,共保一方平安。”

两人一拍即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崔瑜出面,与熟识的豪强、士人联络,说明利害,很快就取得了一致,决定支持张郃,向张飞投降。

张郃随即与张飞联络。张飞大喜,派卑湛入城,商量投降的具体事宜。

收到张飞的军报,得知张郃、崔瑜举邯郸而降,刘备大喜过望,就连逢纪都有些意外。

虽然他们派出了卑湛做说客,希望能劝降张郃,但他们没想到这么顺利,而且还多了一个崔瑜,邯郸更是完好无整。关羽打了两个多月也没能拿下邯郸,张飞与张郃比了一次武,邯郸就到手了。

“不意益德也有小智。”刘备很欣慰。

“是啊,益德可大用矣。”逢纪附和了几句,又提醒刘备道“只是他建议留张郃守邯郸,是不是有些不妥张郃初降,军心不定,士气低落,能否直面吴军当今之计,似乎还是由益德守邯郸合适些。”

刘备想了想。“张郃是良将,深受袁氏父子器重,他弃袁谭而降,并非战败,而是不愿随袁谭降孙策,既然如此,即使面对孙策,他也不会动摇,否则又何必今日,枉负背主之名”

逢纪抚着胡须,眉心微蹙。他真正的意思并不是担心张郃三心二意,而是觉得张飞有怯战之意,不愿面对孙策,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孙策才是刘备真正的对手,如果不敢面对孙策,就算现在打得再好也没有意义,不过是为孙策前驱罢了。

可他不能直说,与关羽不同,张飞虽然不姓刘,在刘备心里却比刘氏宗亲还要亲。张飞和简雍是刘备少年时就结交的好友,在简雍弃刘备而归太史慈后,张飞对刘备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说张飞会背叛刘备,等于说刘备不得人心,众叛亲离,会摧毁刘备的信心。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不仅张飞需要面对孙策的勇气,刘备更需要。

逢纪想了很久,觉得还是亲自与张飞谈一谈。“大王,既然邯郸易手,可命张郃领其部曲留守邯郸,其他人马由益德统率,围攻邺城。”

刘备欣然同意。

虽说张飞劝降了张郃,多了一万冀州兵,填上了关羽带走的兵力缺口,但强攻邺城依然是一个不太可能的任务。逢纪将希望寄托在冀州人的内乱上,他随即命使者崔均赶到邺城,面见袁谭,并将张郃已降的消息散布出去,进行游说活动,动摇城中军心。

崔均是冀州名士,他的到来很自然的引起了城中文武的注意,虽然袁谭派人全程陪同,崔均还是很顺利地将消息传了出去,没走到袁谭的面前,张郃已经投降的消息就人人皆知,全城震动。

毫无疑问,在高览阵亡之后,张郃就是魏国硕果仅存的名将,他的投降对魏军士气的影响极大,不少人都动摇了。当年争涿郡,张郃曾与刘备大战,既然他都能投降刘备,别人自然也可以。

崔均对此很有把握,面对袁谭时,他胸有成竹,态度从容。向袁谭行了礼后,他扫了一眼四周,看到了郭图,看到了田丰,却没看到沮授,不禁微微一笑。逢纪的计策奏效了,城中文武各怀鬼胎,田丰虽然名气大,资历老,但为人过于刚正,人缘不好,能从中斡旋的只有沮授了。沮授不露面,很可能是忙着安抚人心。只不过张郃投降之后,城中人心已散,就算沮授也无力回天。

“大王,常言道,无援不守。张儁已降,邯郸易手,邺城只是孤城一座,且人心思变,大王当早定计,以策万全。”崔均淡淡地笑着,语气平和,却充满威胁之意。

袁谭叹了一口气。“是我负了张儁,非张儁负我。望中山王能用人不疑,令儁有用武之地。说起来,当年官渡之战,张儁可是唯一取得胜绩之人。不久之后,中山王也要面对吴王,希望他也能为中山王保留一丝颜面。”

崔均有点不自在。“大王费心了。中山王麾下猛将如云,非张儁一人。况且此乃冀州,并非官渡。”

袁谭笑笑。“是啊,偃月刀,丈八矛,青云赤霞左右摇,中山王本人也是一员悍将呢。只不过州平似乎忘了还有一句金丝甲,霸王杀,将军一怒千军破。中山王虽勇,也未必是吴王对手。”

崔均皱了皱眉,语带讥讽。“没想到大王日理万机,对童谣也是如此熟悉。只可惜吴王虽然善战,却在千里之外,怕是解不了邺城之围。”

“州平过虑了,邺城虽小,却也不是旦夕可破。吴王有楼船巨舰,虽在千里之外,乘风而行,数日便能到邺城。希望到时候中山王还有余力,再战吴王,看看能否有所进益。”袁谭笑了一声,又道“州平,你也是冀州名士,当知天下大势,又何必白费唇舌呢安平崔家真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中山王身上吗崔公在长安,怕是要夜不成寐了。”

崔均一时语塞。他父亲崔烈在长安,闻知他们兄弟依附刘备,很不满意,曾写书信来表示反对,尤其是对刘备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说刘备虽然被先帝封为中山王,但长安的宗室并不认可他,宗正陈王刘宠就明确说过,刘备当着他的面承认并非宗室。如今又声称是中山靖王之后,恐非确实,中山靖王的墓被盗,也许就是天意,让他们兄弟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是迫于形势,也要留点后路。

崔均本人其实也对刘备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崔钧做了决定,他也只能委屈求全。现在被袁谭当面点破,顿时气势全无,反倒有些担心起崔家的前程来。

袁谭和田丰、郭图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然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崔均是聪明人,他在很大程度上能代表冀州世家,他的犹豫说明了那些追随刘备的人同样没什么信心,之所以跟着刘备,有的是迫不得已,不愿意放弃现有的利益,有的则希望富贵险中求。但这一切注定要失败,刘备不可能是孙策的对手,不肯放弃的利益最终会被剥夺干净,投机同样会鸡飞蛋打,倒不如现在就投降来得明智。

崔均劝降无果,怏怏而退。好在他本来也没指望能劝袁谭投降,传播张郃投降的消息,扰乱城中军心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就没多停留,很快就出了城,回报刘备、逢纪。

当然,他对刘备信心不足的部分是不能提的。

逢纪也不着急,他又派出细作,与看守各城门的审英等人联络,催促他们做出决定,否则就要斩杀他们的家人。很快,他得到了回复,审英等人都愿意和他合作,引刘备入城。不仅如此,他们还通报了一个重要消息沮授不在城中,他有好久没露面了,很可能是作为袁谭的请降使者,去见孙策了。

收到这个消息,逢纪大喜。眼下的邺城中,能让他有所忌惮的人只有沮授,沮授不在城中,没人是他的对手。这是个夺城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逢纪建议刘备袭取邺城。

刘备也担心夜长梦多,希望抢在孙策赶到之前拿下邺城。他随即联络张飞,约好进兵的时间,又派人联络城中的审英等人,要求他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一切准备妥当,刘备下达了奔袭邺城的命令,三万精选的锐卒拔营,突然向邺城急行军。与此同时,张飞也从邯郸方向起兵,率领三万大军,直扑邺城。

一时间,散布在邺成四周的斥候像受惊的兔子,纷纷从藏身之地窜出,带着不祥的消息,奔向邺城,刚刚平静了没几天的邺城再次风雨飘摇,大战将起。

第2242章 新旧之间(求推荐!)

审英站在城楼上,看着夕阳一点点的被大地吞噬,留下半天血一般的云霞,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内城城楼上魏王的大纛,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之后,他就不再是魏臣——魏国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一个问题——而是中山之臣,刘备之臣,父亲如此在九泉之下有知,会是什么感觉?当年他可是对刘备不屑一顾,觉得此人反复无常,难以托付大事,谁曾想刘备居然成了中山王,而且要吞并魏国,阴安魏家也要向刘备称臣。

这一步如果踏错了,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回头?

“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审荣快步走了过来,气喘吁吁,额头全是汗,脸色也有些难看。审英心里又是一跳,几乎要蹦出喉咙。他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静。审荣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如果露出不安,审荣会更加慌乱,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

“什么事?”

“伯杰,去领军粮的回来了,没领到,一颗都没领到。”审荣懊恼不已。“崔林不肯发,说我们的账目有问题,要先查账。”

审英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崔林是崔琰的从弟,脾气很臭,自恃德行君子,直道而行,为人处事不知通融,一直没有出仕,借了崔琰的光才做了个仓曹掾。跟这种人没什么道理可讲,除非将以前吃的空饷全补上,可他现在只想领出粮食,不可能补什么空饷。初投刘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总能多些自主权。

“算了吧。”审英反复权衡了一番,决定不与崔林发生冲突。大事在前,他不想节外生枝。

“伯英,你说,袁谭会不会发现了我们的事?”审荣压低了声音,眼神疑惑。“崔瑜投降了刘备,崔琰会不会投孙策?两面下注,人之常情,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查空饷的事,不发粮食?”

审英瞪了审荣一眼。审荣没敢再说下去,咽了口唾沫,打了个理由,匆匆地走了。审英却有些不放心起来。崔家两面下注并不奇怪,这是世家在胜负未判时的常用手段,为的是避免一旦选择错误,家族全军覆没。崔琰的兄长崔瑜与张郃一起投降了刘备,崔琰在邺城,无法脱身,这时候保持中立,甚至表露出支持袁谭的意思都有可能。如果他为袁谭出谋划策,发现他们与刘备的联络并不意外。

他与冀州世家的关系比较好,谁知道哪个人行事不密,被他看出了破绽。

审英仔细想了想,叫来了弟弟审俊,让审俊去探探崔琰的口风。如果崔琰没有发现,当然最好,如果崔琰发现了破绽,做好了准备,那审俊就表示不知情,继续支持袁谭,为审家留一条后路。

兄弟俩早就商量过这个方案,审俊也没犹豫,立刻去内城见崔琰。

崔琰不在公廨,去见袁谭了,审俊也不好离开,只好在外面等着。他心里很焦急,却不能露出破绽,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来往的掾吏们有说有笑。不过,从掾吏们的平静来看,似乎崔琰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审俊等了两个时辰,眼看着与刘备约定的时间将近,大战随时可能爆发,审俊决定不等了。既然崔琰没发现什么破绽,他留在这里就没意义了。

审俊悄悄地走了,他没有注意到隔壁院子里的二楼上,有两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

沮授与崔琰对面而坐,中间的案上摆着一盏琉璃灯,在一尘不染的琉璃罩保护下,油灯静静的燃烧着,发出明亮的光,案上摆着一部书,正是孙策送给沮授的那部五年计划汇总。

“看完了?”沮授给崔琰倒了一杯茶。

“看完了。”

“可信否?”

崔琰顿了顿,目光在那部书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是假的,那么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沮授嘴角微挑。“何以见得?”

“一是这些数据严丝合缝,如果是编的,要花不少心思。二是这书是刻印的,也就是说,至少要印几百部。如果只是为了骗人,为了这部书,花大量的人力、物力,似乎不太合适。况且,既然要编,何不编得更好看些?”

沮授笑了起来。“季珪是明白人。”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品咂了片刻,缓缓咽了下去。清香而略带苦涩的茶流过咽喉,嘴里却泛起若有若无的甘甜。这江南的茶是做越精致了,一年一个样,简直让人欲罢不能,欣喜之余又不免期望下一批的新茶会有何等品质。

崔琰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没有沮授这样的心情细细品味,只觉得嘴里苦涩。他突然被沮授请来,在这里用小半天功夫看完这部计划,已经明白了沮授的意思。虽然他的兄长崔瑜投降了刘备,沮授却希望他能继续支持袁谭,跟着袁谭一起向孙策称臣。

这并不是坏事。他也不认为刘备能够全据冀州,并与孙策争雄,为崔家留一条后路是必须的。沮授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求之不得,甚至心怀感激。他惊讶是沮授一直在城里,从来没有离开。

“季珪,你对吴王的新政如何看?”

“虽说手段粗暴了些,却也是直指根本,疏堵兼备的办法,称得上百年大计。细微处有待商洽,瑕不掩瑜。”

“说来听听。”

崔琰看了沮授一眼。他知道沮授的境界,这显然不是请教,而是考校,或者说是沮授借机点拨他。沮授比他大十来岁,有可能将他当作后一辈来培养。他和田丰毕竟都是袁绍旧部,即使向孙策称臣,也很难受到重用,他们这些名位不显的年轻人则不同,只要有能力,更容易出头。这对他、对崔家都是一个机会,即使对兄长崔瑜也有重大意义。只有他能得到重用,将来才有机会为崔瑜求情。

崔琰没有推辞,将自己的理解解说了一遍。他觉得孙策新政最大的问题有两个:

一个否决了天命,却没有提出足以代替天命的学说。如此一来,他与众人无异,他能做的,别人也可以做。就算他天才英特,别人想学也学不来,可是他的后辈如何才能服人?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孙氏天下不能长久。

二是矫枉过正,对工商过于推崇,导致过多的人口转向工商,成为寄食者。这必然造成粮食紧张,粮价上涨,尤其是在战时。上次兖州大战,孙策就不得不高价从交州运粮补充。将来战场推进到太行以西,动用的兵力越来越多,运输消耗却越来越大,缺口会迅速增大,直到无力为继。

沮授听了,微微颌首,建议崔琰回去整理一下,最好能写成文章,在合适的时候印行。孙策平冀州之后肯定会在冀州建印坊,发行报纸,到时候需要一批有见地的文章,证明冀州也是有人才的。崔琰身为郑玄弟子,又有卓尔不群的见识,足以担当首期报纸的头篇文章。

崔琰感激不尽,再拜。他自己清楚,他的见识是有的,但冀州比他更有资格写这文章的人还有不少,眼前的沮授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沮授将这个机会给了他,就是将冀州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至于审家等世家,已经被他放弃了。

冀州世家将迎来一次更新换代。有的将消亡,有的将崛起。

崔琰下了楼,穿过侧门,回到了自己的公廨。刚进门,崔林就进来了,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崔林将他今天的工作简明扼要的汇报了一遍,守大城的各部都将近断粮,即使他们有一些克扣下来的积储,最多也只能吃两三天。至于箭矢等军械,也被他找各种理由,一件也没发。这些人投降刘备之后,除了消耗刘备的粮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

“为什么不直接抓了他们?”崔林不解的问道。“放弃大城,小城又能守几时?”

崔琰没有说沮授的用意,只是淡淡地说道:“抓人容易,控制他们的部下却难,与其各怀鬼胎,不如留下能够信任的精锐。有沮鹄率领的三千亲军,再加上足够的物资,守小城绰绰有余。”

崔林还是不太明白,也知道崔琰没有完全说实话,不过他信任崔琰。这么多年了,不论是家族还是乡里,认可他的人只有崔琰,崔琰不会害他。之所以不和盘托出,应该是还没到时候。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崔琰突然说道:“德儒,清儿今年几岁,可曾读书?”

崔林想了想。崔琰说的清儿是崔瑜的女儿,一直在清河老家生活。“清儿今年七岁,刚开始启蒙,她看不上家里请的先生,一心要去南阳幼稚园读书,拜蔡大家为师。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太爱和人比较,尤其是衣物,非中原所产华服不穿。”

崔琰皱了皱眉,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刚要说话,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尖锐的铜锣声。崔琰和崔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刘备来了。

——

刘备勒住坐骑,看着鼓声震天的邺城城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邺城来得太容易,战鼓声一响,邺城的三个城门就轰然洞开,包括审英在内的三个魏国大将来到他的面前,俯首称臣。

除了小城之外,邺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曾几何时,他在邺城内连落脚之处都没有,如今却成了邺城的主人。曾几何时,他想拜见审配而不可得,几年过去,审配的儿子却成了他的部下。

我轻于去就,这些世家又能好到哪儿去。他们今天可以背叛袁谭来投我,将来也可能背叛我,再去投孙策。我是为了生存,他们却是为了利益,又何尝比我高贵呢。

刘备心里不爽,看向审英等人的眼神也有些淡漠,半天没说一句话。逢纪见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刘备猛然惊醒,知道此刻不是评价冀州世家道德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控制邺城,并展开对小城的攻击,尽快击碎袁谭的负隅顽抗,只有如此,邺城才真正属于他。

刘备随即换上一副笑脸,翻身下马,与审英等人把臂言欢,不仅会释放他们的家人,归还他们的产业,还会予以重赏,以酬其功。逢纪抚着胡须,跟在一旁,志满意得。因为他的谋划,看似坚不可破的邺城已经向刘备敞开了大门。守住邺城,就截断了孙策由南而此的路,守住冀州的机会又多了三分。

审英等人拍着胸脯,表示愿意身先士卒,为刘备进攻小城。慷慨激昂之后,他们又提出了一些困难:一是粮食不够,希望刘备能为他们提供一些粮食。原本按规矩,是十日领一次粮,昨天就是领粮的日子,没想到出了意外,没领到粮食。二是军械不足。袁绍占据邺城之后,就对邺城进行了扩建,尤其是袁谭被封为魏王之后,将邺城北部变成了王宫,又在西北增建了几座高台,易守难攻,没有足够的军械是无法攻克的。

听完审英等人的解释,刘备很头疼,逢纪更是变了脸色。

“沮授可在城中?”

“不知道,他一直没露面。”审英说道。他知道逢纪在担心什么。如果城中有让逢纪忌惮的人,非沮授莫属。他也怀疑这是沮授的谋划,但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如果逢纪建议刘备退兵,放弃邺城,他们的付出就废了一半。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审英的意见。他们这段时间的确没有见过沮授。不过,也没人确信沮授不在城里,出使只是传言,没有人亲眼见过。

逢纪心中不安,却不便追究,显得自己惧怕沮授。他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攻克小城上来。邺城的情况,他是清楚的,以现有的兵力,强攻也不是没可能,只是要花些时间。

最大的问题是粮食,多了审英等两万多人,粮食的缺口更大了,尤其是在烧毁了邺城周边的庄稼之后,除了邯郸,最近的补给线也在百里之外。偏偏大量的百姓外逃,征发民伕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仅从形势而言,攻邺城并不是明智之举。如果沮授在城里,或者眼前这个局面是沮授故意造成的,那他们攻克小城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强攻只会浪费时间,损失折将。但逢纪不能不攻。沮授就是他心里的一座城,他必须攻克这座城,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他随时会被刘备抛弃,被别人代替。

逢纪为刘备分析形势,调兵遣将。刘备原有大军六万多人,增加了审英等人的部属后,总兵力接过九万人,足以将邺城团团围住。经过反复商议,刘备决定效仿关羽故计,用水攻。

邺城北就是漳水。漳水发源于太行山东麓,如果下雨,水量足以淹城。刘备现在有足够的兵力,又已经占据了邺城大城,可以利用大城现有的城墙来蓄水淹城,再用船运载土包,在城下堆积,为下一步强攻做准备。

说干就干,刘备派人四处收集民船,准备草袋,又安排人伐木取柴,打造攻城器械,做好强攻的准备。

袁谭利用沮鹄率领的三千精锐,牢牢的守住小城,见刘备打造器械,准备强攻,他也没闲着,命人先将小城的城门用土堵死,确保城外的水无法进入小城。关羽如何攻破廮陶的消息早就传到他耳中,如何破解,沮授也早有安排。小城地势高,刘备想复制关羽的战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逢纪的谋略,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之所以这么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骑虎难下,不得不然。

这一切,都在沮授的算计之中。

——

陈琳再一次出现孙策面前。

他带来了袁谭的降书,并有要求朱灵向孙策投降的命令。朱灵还控制着东郡大部,但他已经孤师,坚持无益,袁谭希望他能接受事实,向孙策投降。

与此同时,陈琳还带来了一份作战建议:袁谭说,他已经决定向吴王称臣,就不会再变,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他都将守住邺城,等待吴王大军的到来,所以孙策不必担心邺城安危,可从容布局,以全取幽州为目的。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郭嘉、刘晔都笑了。

孙策也不禁莞尔。“这是郭公则,还是田元皓、沮公与的提议?”

陈琳躬身一拜。“沮公与首倡,郭公则、田元皓参议。”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这应该是沮授的建议,拉上郭图、田丰只是表示他们是团结的一家人,正如要求朱灵投降一样,尽可能保持冀州系力量的完整,抱团取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孙策答应了,请陈琳再辛苦一趟,去东郡见朱灵。如果朱灵愿意投降,可官居原职,统领旧部,封鄃侯,食邑三百户。当然,他的旧部要按吴国的标准进行精简改编,最后保留三千人。

朱灵就是清河鄃县人,封鄃侯是对他的礼遇,足以表现孙策的诚意。

陈琳很满意,带着袁谭的命令去了。

孙策随即与郭嘉、刘晔商议,既然袁谭、沮授等人要立功投效,那就给他们这个机会,利用这个机会完成既定计划。孙策召来徐琨、沈友,分配任务,中线以沈友为大将,庞统为军师,统筹全局,徐琨为副将,并担任前军将领,率先进入清河作战。朱灵若降,也由徐琨节制。

沈友、徐琨都很满意,愉快的接受了命令。

孙策随即又传令朱桓,命他统领吕范、纪灵部向北推进,按管整个兖州军事,饮马黄河。陆逊代行兖州刺史,负责兖州的民生、政务。

安排妥当,孙策率部北上,剑指涿郡。

第2243章 渤海有故事

一艘中型战舰加速行驶,与孙策的凤舞号座舰同向而行,慢慢靠近。座舰上扔下缆绳,将战舰紧紧固定在座舰上,又放下舷梯。

“子山,请。”甘宁伸手示意,笑容满面。

步骘连连摇手,一手前伸,一手轻托甘宁的手肘。“都督请,都督请。”

甘宁挑了挑眉。“子山,到了大王面前,这都督二字可不能再提。要不然,麋子叔还以我卖资历呢。”

步骘哈哈一笑,却不作答。甘宁是水师督,私下里都按军中习惯,升级称之为都督,就像称呼校尉为将军一样,只是到了孙策面前,这样的习惯自然要改,而且麋芳如今是中军水师督,称甘宁为都督,有压麋芳一头的意思,即使甘宁自负,一心想做水师都督,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拉仇恨。

甘宁一撩海蓝色的大氅,健步上了舷梯。虽然舷梯起起伏伏,并不平稳,甘宁却如履平地。步骘稍逊一筹,却也只是伸出一只手,扶着舷梯,并无惊惧之色。几年海上生活,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书生,而是孔武有力的将领。

两人上了船,便见步练师一袭贴身劲装,站在舷梯口,身后跟着两个女卫,手里各捧着一只小案。见甘宁、步骘走来,步练师上前一步,欠身行礼。

“奉大王令,迎甘督、步督。远来辛苦,请饮酒一杯。”

甘宁很意外,目光在步练师脸上迅速扫了一下,随即又看着步骘,眉梢扬起。步练师将入吴王宫,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站在这里迎接哪个将领的,他有这样的待遇,显然是沾了步骘的光。

步骘也很意外,心里很是激动。步练师出现在这里,说明吴王宫里最后一席是步家的了。他和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向甘宁敬酒。步练师心领神会,转身示意女卫上前敬酒。甘宁取酒饮了,虽是淡酒,并不甚烈,却清爽宜人,他心情大好,难得的礼貌起来,躬身行礼。

“谢过夫人,谢过姑娘。”又招了招手,从亲卫手中接过两只锦盒,放在案上。

女卫心中欢喜。谁都知道甘宁奢侈,这锦盒虽小,里面的东西却不便宜。她连忙谢了,退到步练师身后。另一个女卫向前,为步骘敬酒。步骘也取过随身携带的礼物,摆在案上。

步练师再拜,领着女卫们退下。甘宁与步骘举步,上了飞庐,来到正方面的舱室前,躬身行礼。

“水师督甘宁,请见大王。”

“水师假督步骘,请见大王。”

当值的郎官点点头,正准备进去禀告,甄像迎了出来。“二督请进,大王正在等你们。”

甘宁、步骘不敢怠慢,侧身进了舱,见孙策等人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木制沙盘站着,除了郭嘉和几个军谋、中军诸将,麋芳、陈矫也在。孙策双手扶案,眼睛盯着沙盘,也不回头。“兴霸,磨蹭什么呢,这么久,不会是涂脂抹粉吧就你那张强盗脸,还能抹成大善人”

诸将大笑,甘宁有些不好意思,挤开众人,来到孙策身边,拱手道“大王,平日军中率性,可以随意一点,来见大王总得规矩些。这不,最近一直没作战,大王赐的衣甲藏在衣箱里,一时半会的找不着啊。”

孙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甘宁。“闲了一段时间,没长赘肉吧”

“那不能。”甘宁握起拳头,曲起手臂,展示了一下鼓鼓的肱二头肌。“虽不作战,却无一日敢懈怠。天天练兵,就等大王一声令下,便可出征。”

“甚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还担心你没养足千日,不敷大用呢。”孙策招了招手,有侍从取过一封公文,孙策接过,递给甘宁。“你先看看这个。”

甘宁不解其意,连忙打开,看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变,下意识地瞥了步骘一眼。步骘也凑了过来,两人一起看。这是一封渤海太守臧洪的回书,里面说得很简单,他已经收到魏王袁谭的命令,本来是打算投降的,但上次水师入渤海,杀伤甚重,渤海士庶耿耿于怀。如果吴王要得渤海,请禁止甘宁入境,否则渤海将闭境自保,以苟全性命。

甘宁和步骘面面相觑。步骘思索片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上次入渤海,本为平原分忧,杀伤是大了些。不过责任在我,不在甘督。甘督冲杀在前,我统兵在后,未能节制部下”

孙策抬起手。“你不要急着请罪。是不是杀伤无辜,以后再说。你先说说,眼下该如何回复臧洪”

“臧洪是射阳人,虽未与臣见过面,却也臣勉强算是乡党。臣愿为使,当面向臧洪解释。”

“你能解释得通吗”

“臣尽力而为。”

孙策转向诸将和谋士。“你们以为呢”

郭嘉摇了摇羽扇。“写封信便是了,人不必去。臧洪不肯降,并非他本人的想法,而是渤海豪强讨价还价。步督,你对渤海豪强了解多少”

步骘拱手道“还请祭酒指教。”

“渤海临海,与你们广陵倒是有些相似,半是海边滩涂,半是平原。只不过渤海地势较高,耕地广阔,土地肥沃,海浸也较少,所以一向以富庶著称。冀州有郡国九,以渤海户口最多,豪强自然也多,而且有很多大族强宗。只是渤海离中原较远,向南又隔着黄河,与中原沟通不便,文化略逊一筹。”

郭嘉一边说,一边指示着渤海的地形。渤海的面积不小,但人口却集中在西南部,除了郡治南皮县,其他几个县离毗邻的河间国各县都比较远,有一定的封闭性。

“文化不彰,仕宦不显,渤海很少出高官,很长一段时间内,仕途比较成功的就是一甲子前的任峻,他也不过官至洛阳令,离二千石还是一步之遥。桓灵时,渤海人开始走捷径,交游甚广,在党人中颇有名声,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苑康,与郭林宗友善,曾任颍阴令,题高阳里,后来官至山阳太守。又有公孙进阶,危言深论,不避豪强,名闻京师。”

步骘恍然大悟。“这么说,渤海是党人之乡”

“党人之乡算不上,附党人骥尾而已。”郭嘉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其他人听了,也若有所思。

苑康很有名,倒不是因为他和郭林宗友善,而是他为高阳里题名。高阳里就是荀家所居之里,之所以被苑康题为高阳里,是因为荀淑有八子,被苑康附会为高阳氏八子。以当时荀氏的名望,如何能比拟高阳氏,说白了,就是苑康向颍阴荀氏示好,向党人示好。

渤海有公孙进阶、苑康这样的党人,在党人中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和豫州、兖州,尤其是汝颍相比,影响力显然要小得多,所以郭嘉才说渤海算不上党人之乡那是汝颍的殊荣只能算驸骥尾。既然如此,臧洪不肯轻易投降,就不是计较甘宁、步骘杀人的事了,而是要表明他们是袁谭的拥趸,还有一定的实力。袁谭的背后站在何颙,那可是老派党人。

甘宁是益州人,没什么乡党可言,是个独臣,无须理会。步骘是淮泗人,与汝颍系有潜在的竞争关系。渤海人拒绝甘宁、步骘入境,除了表现出对袁谭的忠诚,留下一个好名声外,还能向汝颍系示好,以便在战事结束后形成冀州系,并在其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有了自己的派系,他们才有可能在朝野取得利益,否则永远只能跟着别人走。

等了一会儿,郭嘉最后总结道“臧洪背后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你写信给臧洪,真正要说服的就是臧洪身后这个人。”

步骘心领神会,再次躬身拜谢。他对渤海不陌生,但不听郭嘉分析,还真不知道渤海人和党人有这么深的联系,试图说服臧洪本人是没什么用,只有说服臧洪背后的那个人才行。

孙策一直没吭声。这些话,郭嘉已经说过,而且说得更透彻。比如袁绍出奔,为什么会去渤海臧洪后来为什么和袁绍反目,而且渤海人也全力支持他,这都和渤海人以党人自居有关。只是他也不知道臧洪背后那人是谁。在他印象中,渤海似乎没出什么有名的谋士。

孙策接着又做了相应的安排。

渤海在冀州东部,冀州南部几条重要的河流在渤海境内汇聚,最后流入大海。如果刘备从邺城撤退,渤海是东线的必经之路,尤其是东光公孙瓒曾在这里大破北上的青州黄巾三十万。孙策命甘宁、步骘率水师入漳水,直逼渤海郡治南皮。步骘先给臧洪写信,如果臧洪和他身后的人不听,拒不投降,那就与平原郡的徐琨、朱然等人配合,用武力征服渤海。现在渤海除了臧洪之外,还有崔钧统领的冀州兵,在最坏的情况下,甘宁等人不仅要对付臧洪,攻克南皮,还要击退崔钧,扼守住刘备北撤的路线,为主力全取幽州可能。

甘宁正中下怀,喜不自胜。

第2244章 再相逢

派甘宁、步骘独领一部入渤海,就是对臧洪及渤海豪强的强硬回应。

袁谭都降了,你们还摆什么谱你们不欢迎甘宁,就拒绝甘宁入境,你要是不欢迎我,岂不是也要拒绝我入境简直可笑。入不入境,派谁入境,不由你说了算,由我说了算。

不识相,就再杀你一次。杀得越干净,将来推行新政的阻力就越小。

除了回应臧洪和渤海豪强之外,孙策命甘宁入渤海还有另外一个用意。甘宁是能打,但他好杀的毛病也是事实,让他进入冀北难免惹出新的麻烦。冀北与冀南不同,冀北人并非真心支持刘备,有不少人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委曲求全,如果让甘宁乱杀一气,反倒逼得他们铁了心支持刘备。

这种活,还是交给麋芳、陈矫去干比较合适。

秋季将逝,冀州很快就要迎来干燥、寒冷的冬季,大部分的河流水量都会骤减,能通航的也就是那么几条干流。机不可失,孙策命令全速进兵,不争一城一池之得失,迅速挺入冀北腹地。这些都是刘晔当初拟定的作战方略,已经通过了军谋处的质询,中军诸将当时都旁听了,早已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行军速度极快,骑兵上岸,步卒坐船,日夜兼程,长驱直入。

刘备率领主力南下,河间、中山的郡兵也被抽调了不少,剩下的兵力根本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吴军。步卒不是往来冲突的骑兵对手,在河上设置的障碍也被前锋迅速清除,孙策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一路坦途,仅仅用了三天时间,他就到达中山国都卢奴。

奉命留守中山的关靖大惊失色。他兵力有限,不敢出城,只能一面加强防守,一面派快马送信给刘备,请他立刻回援。考虑到刘备正在围攻邺城,未必能及时撤军,关靖又给关羽送了一封信。关羽不久前刚刚经过中山,回涿郡去了,眼下应该还不远。只不过他走的是陆路,与孙策走的水路相距一百余里,否则很可能迎面相撞。

关羽很快就收到了孙策入境的消息,来不及回涿郡,火速回援卢奴。

孙策在城东北的滱水东岸的立阵,迎战关羽。关羽只有一万人马,不敢与孙策正面决战,第一时间抢占高地,立营自守。

两营遥遥相望,鼓角之声相闻。

关羽站在高岗之上,看着夹滱水而列的吴军大营,一声长叹。

千算万算,没算到孙策会亲自出击,而且将主攻的方向定在了冀北,来得又这么快,转眼间就包围了中山国都。刘备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但他能不能及时赶回来,赶回来又能不能击退孙策,解中山之围,关羽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鲰生误国”关羽捻着胡须,又一次叹息。他觉得这个局面都是逢纪造成的,当初就不应该南下,即使南下取了廮陶之后,也不该贪得无厌,再取邺城,而是应该采纳他的建议,先取雁门。有了雁门作退路,才有机会长期对峙。

如今可好,邺城未下,卢奴反倒被孙策包围了。若不能击败孙策,刘备连立足之地都没有,面临着亡国的窘境。

“君侯,你看。”周仓忽然提醒了一句。关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两骑一先一后,缓缓而来。前面一骑是己方的斥候,只穿了皮质轻甲,带着武器,后面一骑却是另一副模样,一身长衫,除了腰间长刀,没有其他的武器,看起来像是出行游览的士子。

关羽哼了一声,知道这是孙策派来的使者,也不知是劝降的还是下战书的。不管是哪一样,他都不打算理会。投降是不可能的,下战书也没意义,他只有一万步骑,不可能是孙策的对手,主动进攻与寻死无异。他只想牵制孙策的兵力,让他不能全力攻城,为刘备回援争取一些机会。

不一会儿,两名骑士来到坡前,翻身下马。使者是一个中年士子,相貌清瘦,两眼有神,气度也自是不凡。关羽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来者是刘晔,见关羽打量他,他笑了起来。“将军还记得淮水津口吗当日若非将军力遏惊马,晔怕是无缘再见将军了。”

关羽猛然惊醒,抬起手,正准备抚掌而笑,忽然想起刘晔现在的身份,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随即消失了,抬起的手也滞了一下,改为抚着胡须,哼了一声“原来是刘令君,久仰,久仰。这半年来,羽一直很后悔,当初不应该多事。”

刘晔放声大笑。关羽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不愿意轻易发问,只好保持着冷漠脸,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刘晔笑了一会,背着手,打量着关羽。“将军是应该后悔。不瞒你说,吴王今日长驱直入,直捣中山,亡中山于覆掌之间,也是我的计策。”

关羽的卧蚕眉挑起,眼中杀气迸现。

刘晔打量着他,虽然心中骇然,脸上却无一丝惧色,反倒多了几分不屑。关羽看了,也有些惊讶,想起刘晔的那些故事,多了几分好感。这也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狠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令君今日来见我,又有何指教”

见关羽缓了口气,刘晔也拱拱手。“今日来见,一是面谢将军当日出手之恩,二是传吴王口诏。吴王念及与将军的旧交,愿与将军阵前一晤。不知将军可敢去”

关羽惊讶不已,不禁心中一动。“吴王要与我阵前相见”

“正是。”

“如何见”关羽的语气有些急迫起来。

“一人一骑,各带随从一人。”

关羽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刘晔见使命达成,也没有多说什么,躬身而退。在转身之间,他已经将关羽的大营尽收眼底,不禁微微一笑。关羽的大营扎得很标准,很出色,也很眼熟,和他每天看到的大营一模一样。

关羽没看到刘晔的眼神。他本以为刘晔会来劝降的,没想到刘晔根本没有劲降的意思,心里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不过一想到很快就要与孙策见面,他又兴奋起来。

也许,这是我力挽狂澜的好机会。

刘晔回到大营,径直来到中军大帐。孙策正在练拳,一招一式神完气足,颇有宗师风范。

刘晔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孙策练拳,直到孙策收式,才上前拱手行礼。“大王的武艺已臻化境,可为百人敌。”

孙策从步练师手中接过布巾,拭了拭额头的微汗,笑道“子扬担心我和关羽决斗”

“臣岂敢。大王乃是千金之躯,负天下之望,怎么会和关羽一般逞匹夫之勇”

孙策哈哈一笑,将布巾递还给步练师,示意刘晔入座。“关羽欲逞匹夫之勇乎”

刘晔点点头。关羽答应得太痛快,而且眼神中有行险时的冲动,刘晔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一眼就看破了关羽的心思。“他也许会先礼后兵,但大王不可有丝毫大意。关羽正当壮年,力大刀沉,如今又有了大宛马,武艺不在吕布之下。”

孙策点点头。他理解刘晔的担心。有天子的覆辙在前,刘晔对冒险投机这种事非常排斥。“子扬放心,孤与关羽见面,并无逞匹夫之勇的兴趣,只是想看看他这几年有没有长进,是不是还那么目空一切。子扬,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关羽是一员猛将,唯一的缺憾就是傲气太重了。”他顿了顿,又笑道“都说孤是小霸王,是项羽重生,依我看,关羽更像项羽。项羽英年早逝,他若是不改了这脾气,也难善终。”

见孙策这么说,刘晔放心了。“大王所言甚是。臣刚才与关羽见面,观其形容气度,与当年在淮水津口时相比,他虽然沉稳了不少,傲气却依旧。臣当初在中山时也曾听说了一些他的事,此人自视甚高,不遭几番挫折,伐骨洗髓,怕是难堪大任。”

孙策微微颌首,赞同刘晔的意见。这些年,他虽然没见过关羽,却时常收到与关羽有关的消息,尤其是太史慈,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来报告,让他及时了解关羽的情况。太史慈与关羽惺惺相惜,希望关羽能为吴国效力,孙策也有此心,却没有太史慈那么强烈。

他很清楚,关羽太傲气,如果不能真正折服他,不仅不能大用,反而会引起内部矛盾。他麾下不缺大将,没必要为了关羽一个人影响全局。相比之下,他倒是希望收服张飞。

“子扬,你有何妙计,说来听听。”孙策收回心神,对刘晔说道。刘晔主动请缨去见关羽,当然不仅是为了看看关羽的大营,更是为了看关羽这个人。他说关羽难收服,并没有说关羽不能收服,应该是已经有了主意,只等他开口请计。

刘晔笑笑。“大王,欲折服关羽,必挫其锐气,便其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臣有一计,可破其兵,夺其旗,折其刀,使其自缚于大王马前,甘为大王驱驰。”

第2245章 张辽战关羽

关羽考虑了很久,还是脱下了那套太史慈赠送的南阳产新式甲胄,只穿了一身绿色战袍,着绿帻,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外出会友,而不是与人战斗。

他本来打算连青龙偃月刀都不带,毕竟这也是孙策所赠,拿着这口刀与孙策交手实在别扭。可是想来想去,他又实在找不出趁手的兵器。这些年来,这口刀已经与他融为一体,难以割舍。没了这口刀,武艺至少要折三成,对付普通人也许足矣,与孙策交手却远远不够。无奈之下,他只得安慰了自己一句,反正要带兵器,刻意不带青龙偃月刀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便让周仓带上了。

上了赤菟马,带着周仓和青龙偃月刀,关羽出了大营,向西而来。

两营之间相距三里左右,遥遥相望,望楼上的士卒能将对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关羽一边策马缓行,一边打量着对面。他本以为孙策会同时出营,两人在两营中间的位置相遇,与各自的大营保持五百步,以示公平。可他一直走到预定的位置,也没看到孙策的影子,心中微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勒住坐骑,耐心等待。

好在孙策没让他等多久,很快,远处的营门就开了,两骑轻驰而来。关羽心中一喜,本想从周仓手中取过青龙偃月刀,想了想,又放弃了。不管是不是要战,总得先叙几句旧,一见面就提着刀,显得急迫,有失气度。

关羽一手挽缰,一手抚着马鞍,身体微微前倾,准备与孙策见礼,心里想着待会儿该如何打招呼,是称大王好,还是称孙郎好。听说江东百姓好称孙策为孙郎,以示亲近,自己如果这么称呼,会不会比称大王更妥贴一些?

正当关羽权衡之际,两骑来到面前。关羽刚准备开口打招呼,又觉不对,凝神一看,来的却不是孙策,甚至不是他认识的某人,而是两个生面孔。从甲胄上的徽识来看,似乎是义从骑的一员。正当他疑惑之际,走在前面的一个少壮汉子勒住坐骑,拱手施礼。

“雁门张辽,见过关侯。”

“你是张辽张文远?”关羽颇有些吃惊。他知道张辽是谁,刘备、张飞初游长安时,张飞与张辽交过手,对张辽的武艺很是佩服。听说张辽还和孙策阵前决斗过,不分胜负。张辽之前曾随天子来冀州,但关羽镇守涿郡,未能觐见天子,自然也没机会见过张辽。此刻听到张辽名字,很是意外,随即又想起张辽和刘晔一样,都是降将,心情随即低落。

天子有刘晔这样的谋士,吕布、张辽这样的将领,都败在了孙策手下,刘备还有什么机会?逢纪能和刘晔相提并论吗?虽说他对刘晔投降孙策不屑,但昨日一见,刘晔的气度可比逢纪强太多了,不失为豪杰。

“不意关侯亦知微名。”张辽拱手再拜。“关侯来得好早。大王正在营中处理公务,尚须片刻,还请关侯稍侯。”

关羽心中的不快不翼而飞。他抚须笑道:“吴王百忙之中拨冗相见,羽甚是感激,岂能吹毛求疵,苛责大人。”他打量了张飞一眼,随即心中一动。“久闻文远武艺精湛,曾与吾弟益德大战数合,不分胜负。今日得见,不知关某可有幸与文远切磋数合?”

张飞微微一笑。“关侯言重了。久闻关侯斩颜良,诛高览,勇冠三军,就算是吴王也对关侯赞誉有加,辽武艺微浅,岂能是关侯对手。不过最近追随吴王左右,有幸受吴王点拨,自觉有所寸进,若能求教于关侯一二,亦是人生幸事。”

关羽听了,心中既是得意,又不禁回想起当年追随孙策左右的往事。那时候经常与许褚、典韦较量武艺,时有胜负,有时还能与孙策放对几合,真是快意人生。离开孙策之后,也就是太史慈能谈得来,堪作对手,现在就连太史慈也见不着了,着实寂寞。今天有机会与张辽战上几合,既能热身,也能找回几分当年的感觉,一举两得。

两人客套了几句,关羽从周仓手中接过青龙偃月刀,提在手中,笑道:“文远,我这口刀可是吴王所赠,长度虽与千军破相当,重量却要超出七八斤,你要留意些。”

“好刀!”张辽单手握矛,矛尾夹在腋下,雪亮的矛头斜指前方。“我这柄矛不能与关侯的宝刀相提并论,只是普通的百折矛,长一丈八尺,唯一的好处就是用了黄大匠最近研制的炼金术,破甲能力更强。”

关羽已经注意到了张辽的长矛,这柄长矛有两个特点:一是长,一丈八尺。这么长的矛一般不称为矛,而称为矟或槊,威力要比普通的矛强很大,尤其是这一丈八的尺寸比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长出一半。二是矛头小,只有常见矛头的一半左右。矛头小,重心后移,更易于操控,能使出更精妙的招法。

矛头大小和破甲能力息息相关,能做出这么小的矛头,还能保证破甲能力,看来黄承彦打造兵器的技艺又有了不小的进步,自己这口刀有些过时了,就像自己与张辽的年纪有差距一般。

关羽莫名的有些焦躁,没有再与张辽搭话,拨转马头,向右走去。张辽也拨转马头,向左而行。两人各走了五十步左右,同时停住,转身,遥遥相对,举起武器示意,然后开始踢马冲锋。

张辽双脚踩在马镫上,臀部与马鞍保持半接触,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握矛,直指关羽。他奉命来见关羽,并非只是为了传个话,而是按照刘晔的计划,要折关羽锐气。他知道关羽武艺绝伦,力大刀沉马快,若有丝毫大意,非死即伤。但他也不示弱,追随孙策大半年,天天与庞德、陈到等人比武较技,有时候还能与孙策身边的郭武等人切磋几合,他觉得自己就像回炉重炼了一般,脱胎换骨,就算吕布重生,他也有底气与吕布大战数十合。

义从营习武的时候,郭武等人时常说起关羽,将他作为一个典型的对手来分析,张辽参与其中,受益良多,对关羽并不陌生。关羽的优势很明显,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只要把握住机会,完全可以让关羽的优势无从发挥。

关羽的坐骑赤菟是大宛良驹,张辽的坐骑虽然不如赤菟,也是上等战马,速度很快,不过数息,两人便已相遇,张辽挺矛直刺关羽胸腹,同时用脚轻带马镫,使战马向右侧斜行,保持与关羽的距离。这匹战马随他一年多,每天都练习,早已心意相通,不须他用力便知执行命令,向斜前方窜出。

关羽见张辽挺矛刺来,不敢大意。他没有披甲,一旦被张辽刺中,不死也要重伤,是以顾不得伤人,先求自保。好在他对付用矛的高手多了,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见,张飞的长矛就是一丈八,两人交手多次,他一样能克制张飞的蛇矛,笑到最后。

青龙偃月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斩向张辽的矛头。关羽的动作很大,并不以磕头或斩断矛头为目的,后面还跟着他独创的一招:拖刀。刀头磕开对方的矛头,顺势横拖,借着马速,能轻易斩开对方的甲胄,即使对方用兵器格挡,双方相撞的力量也足以让对方坐不稳马背。

在没有马镫的时候,这一招几乎所向披靡,连太史慈、张飞都觉得头疼。如今有了马镫,直接撞下马的可能性小了,他也稍作改进,多了一个贴着对方矛柄滑行,斩杀对方手指的招法。即使是比武较技,不需要下那么重的手,改刀刃为刀背,也足以让对方失去战斗力。

青龙偃月刀即将斩上张辽矛头的刹那间,张辽的战马向右前方窜出,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开,增大了两三尺。这两三尺看似不起眼,却让关羽的招数都落了空,他的长刀没能磕着张辽的矛头,张辽的矛头继续向前挺刺。关羽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顺势变招,扭身,抬刀,刀头下沉,刀尾抬起,青龙偃月刀倒提,向外猛推,险而又险的推开了张辽的长矛。

即便如此,张辽的矛头还是贴着关羽的左臂滑了过去,在绿色的战袍上挑开一个口子。

关羽心头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张飞说张辽和他武艺相当,现在看来,就算张飞没有说谎,如今的张辽也不是当初的张辽可比,武艺怕是又上了一个境界。想来也是,当初的张辽虽然跟着吕布这样的高手,却有公务缠身,哪能和现在一样天天在军营里,什么事也不管,只管练兵习武。更何况孙策的身边还有那么多高手,随时可以和他切磋。如果他没有进步,恐怕也不能在孙策身边立足。

稍有疏忽,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

关羽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与张辽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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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7章 斩青龙

关羽勒住坐骑,转身一看,见是庞德,倒不好强行离开,只好拨转马头,继续等待。他虽然留下了,却不愿意再和张辽说话,绷着一张大红脸,一言不发。

张辽与庞德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再次向关羽致歉,拨马回营,向刘晔交差去了。庞德四下一看,见地上有半截战袍衣袖,便踢马上前,用手中千军破的刀尖挑起,大声说道“关侯,这是你落下的衣袖吗这中山国的布真是不结实啊,风都能吹破”他摇摇头,又自言自语道“常听人说中山断袖多,我还不信,今天真是见识了。”

关羽一听,气得七窍生烟。他原本不想搭理庞德,可是断袖二字实在太刺耳。中山靖王墓里被盗的那块石碑上说刘备有断袖之癖,他和张飞都是刘备的男宠,就已经很难听了,好在没人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他可以装不知道,现在庞德当着他的面说,他如果再不回应,掉在地上的就不仅是袖子了,还有他甚至整个中山国的脸面。

“贱奴,岂敢胡言乱语不怕关某斩尔首级乎”

庞德哈哈一笑,单手举起明晃晃的千军破,直指关羽面门。“关侯当庞某是三岁小儿么,出言恫吓庞某不才,愿领教关侯刀法。”

关羽大怒,二话不说,踢马就向前冲,挥刀猛劈。

庞德早有准备,挺千军破,与关羽战在一处。两刀相交,“丁丁当当”一阵乱响,火星四溅,转眼间就换了十余合。关羽怒盛之下,刀刀全力以赴,恨不得一刀将庞德斩于马下,但庞德有备而来,刚才又看着张辽与关羽大战近两百合,对关羽的刀法一清二楚,不求伤人,先于自保,守得严密。虽说手心、肩膀被震得发麻,却也没让关羽得手,不露一丝怯意。

关羽已经与张辽大战一场,气力原本不足,再被庞德“断袖”二字激得气血浮动,一口气连劈十余刀,气力便难以为继。庞德感觉到他的力量中断,立刻反击抢攻,千军破舞得如雪花一般,将关羽裹在其中。

义从步骑都用千军破作为主战兵器,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原本也是千军破,只是加大了刀身,增加了刀刃的弧度,强化了劈砍能力,却弱化了刺击的威力,也对使用者的膂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本质上是专为关羽打造的个人兵器,实用性远不如千军破。

义从步骑是孙策最精锐的力量,向来都是用最好的军械。黄承彦研究合金一有成果,制出新式军械,首先供应义从步骑。庞德手中这口千军破正是如此,看起来与之前的千军破没什么区别,实际上所用的钢材却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合金材料,超出青龙偃月刀整整两代技术优势,被青龙偃月刀连砍十几刀也没断,只是留下了一些斫击的痕迹。

但庞德反攻,关羽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却有些承受不住,粗壮的刀杆、厚重的刀身还没什么大问题,刀刃却遭受了重创,一阵连续的撞击后,原本光滑如月的刀刃出现了好几个缺口,如同锯齿,刀身上的青龙也被砍出几道印痕,断为几截,面目全非,精神全无。

关羽大惊失色,抽身急退,跳出战圈。他勒住赤菟,打量着手中变了模样,凄凉不堪的青龙偃月刀,心中的惊骇无法言表。“你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千军破。”庞德横刀立马,淡淡的说道“义从骑的制式兵器,当然不如关侯的青龙偃月刀威武,不过都是黄大匠的心血。”他嘴角微微一挑。“关侯倚此刀纵横幽冀,可对黄大匠心存半点感激,可还记得吴王赐刀之恩手持此刀,与吴王对阵,关侯报恩的方式还真是少见啊,令庞某大开眼界。”

关羽脸涨得通红,却无言以对。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吴军营门,一声长叹,拨马就走。

庞德看着关羽远去,也转身回营。进了大营,庞德翻身下马,向正在等候的刘晔躬身一拜。“军师,德无能,未能斩断青龙偃月刀。”

刘晔笑笑。“无妨,刀虽未断,青龙已死。走吧,我们回中军,准备下一步。”

关羽回到大营,下了马,提着刀进了大帐,将所有的掾吏都轰了出去,一个人坐在帐中,看着破损的青龙偃月刀,抚着刀上残缺不全的龙纹,心中五味杂陈。

得刀以来,此刀随他东征西讨,从未离身,斩颜良,诛高览,都是倚仗此刀立功,可谓是所向披靡。幽冀童谣中青龙刀高居榜首,力压刘备的青云、赤霞双剑和张飞的丈八蛇矛。他一度以为青龙偃月刀便是天下最强的兵器,无他物可比,就算黄承彦本人也不能打造出更好的兵器,孙策的霸王杀也要甘拜下风。

但事实是如此残酷,根本无须孙策的霸王杀出手,义从营所用的制式兵器就能将青龙偃月刀斩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在展示了吴军在冶炼优势的同时,也提醒了他一个问题青龙偃月刀本是吴王所赠,可以胜任何人,唯独不能胜吴王。

推而论之,哪怕刘备可以战胜任何人,他也无法战胜吴王。他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吴王所赐,至少是吴王的指点。如果不是吴王提醒,刘备甚至不会回幽州。这一切都在吴王的计划之中,今天的局面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也许,向吴王称臣,是刘备和中山国的唯一出路。

此念一起,关羽便有些犹豫。劝刘备向孙策投降这似乎有些不妥。虽说孙策包围了卢奴,但他孤军深入,兵力也只有三万余,一旦刘备率部回援,双方决战,至少刘备还是有机会的。集结幽冀兵力,刘备现在能动用的兵力至少六七万人,是孙策的两倍有余。

两倍又如何孙策率领的都是精锐,岂是刘备所领的幽冀之众可比。

关羽心中忐忑,一时决断不下,但他觉得就算不能劝刘备投降,提醒刘备小心些总是应该的。他决定给刘备写一封信。铺开纸笔,关羽斟字酌句,希望能表达出自己的担忧,又不露怯。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从来没写过这样的书信。

就在关羽涂涂改改,数易其稿,还是不能决定的时候,孙策派人送来了书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孤与云长一别,虽久未谋面,却常闻云长笑傲北疆,纵横无敌,甚是欣慰,今虽为敌,欲与云长阵前相见,叙叙别情。不料云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战张辽不胜,裂衣断袖,二战庞德受挫,青龙偃月刀亦不复当年之锐,实在可惜。既然如此,不见也罢。孤不日攻取卢奴,灭中山,解民于水火。云长欲战,孤命将授兵,以待云长。云长欲退,且作壁上观。今奉上锦衣一袭,为云长掩体遮羞,望云长识时务,明形势,莫作无谓之斗。若能称臣,共平天下,自当重铸龙刀,否则云长当退隐尽孝,生儿育女,为关氏延嗣为佳。

又附河东有公明,不缺名将,云长可放心矣。

关羽看完,不仅脸红得要滴血,就连眼睛都红了。他双拳紧握,用力一砸,结实的木案裂成碎片,几根木刺扎进他的手掌,鲜血直流,关羽却更加狂怒,不仅将孙策的书信、锦衣撕得粉碎,更挥起残破的青龙偃月刀乱砍,将整个大帐砍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欺人太甚,竖子敢尔”关羽咆哮着,挥拳猛砸青龙偃月刀的刀柄,没几下就将刀柄砸弯,犹不解气,又将刀身砸成两截,扔下地上,咬牙切齿的跺了两脚。“无此刀,关某就不能断尔首乎传令,全军饱餐一顿,椎牛犒士卒,明日破孙策军,斩吴儿首级。”

大帐旁围观的将士惊骇莫名,连大气都不敢出。

孙策收到回报,得知关羽暴走,自己折断了青龙偃月刀,不禁哑然失笑。“关羽恃勇易怒,非大将之才,适可冲锋陷阵尔。”

郭嘉摇着羽扇,笑道“虽说如此,大王亦不可大意。一人搏命,十人难当,关羽本是万人敌,如今盛怒之下,更非常人可敌。万一被他狼奔豕突,溃阵成功,可就弄巧成拙了。”

孙策微笑着颌首。“子扬,你这计划可以谨慎些,要不然是得不到祭酒首肯的。”

刘晔躬身致意。“这是自然。不过好在大王身边不乏万人敌,对付关羽绰绰有余。关羽乃是刘备麾下第一大将,若能破军杀将,刘备必然丧胆。臣以为,关羽匹夫之勇不足虑,倒是刘备此人狡猾,当早作准备。莫使其逃脱,又生事端。”

孙策眉头微蹙。“你担心刘备弃冀州而走”

“正是。”刘晔脸上没了笑意,神情严肃。“刘备本非君主之器,却有流寇之能,巍巍太行,纵横千里,若是刘备退守山中,恐非张燕之流可比,必成心腹之患,大王不可不防,祭酒亦当留意才是。”

说着,刘晔将目光转向郭嘉,嘴角微挑。

第2248章 得意莫忘形

面对刘晔的挑战,郭嘉摇着羽扇,没吭声。

他也担心刘备逃跑,但他防不住。打败刘备的大军容易,抓住刘备本人难。刘备可以逃的地方太多了,岂止太行山,而且以刘备那一看形势不对,随时可能开溜的德行,说不定现在已经跑了。

不过他没有和刘晔争执的兴趣。一来他清楚淮泗系的崛起无法避免,荀彧向孙策推荐刘晔还是他的提议;二来他也不会当众与刘晔发生争执。他和孙策相处这么多年,君臣之谊绝非刘晔所能动摇的。

孙策转头对郭嘉说道:“奉孝,军师处商量一下。”

郭嘉拱拱手,淡淡地应了一声“喏”,孙策又道:“子扬,你建议以义从步骑迎战关羽?”

“此乃大王进入冀州第一战,关羽又是刘备麾下第一名将,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干净利落。”

孙策同意刘晔的看法。这一战的确不容疏忽,关羽受了刺激,已经疯了,只有许褚、典韦这样的高手有把握拦住他。他随即叫来了许褚、典韦、庞德、张辽四人,命令他们做好战斗的准备。一旦开战,他们四人将是迎战关羽的主力。

四人躬身领命。

研究具体战术时,孙策让甄俨参与军议。他是本地人,熟悉地理,又负有联络本地豪强的任务,擒杀关羽的时候,他要领着相关的人登高观战,自然不希望这一战出现任何闪失。

反复推演了几回,众人各自回营准备,郭嘉、刘晔也去隔壁大帐休息。孙策留下了甄俨,设宴为甄俨接风,又叫来了甄宓作陪。兄妹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说不尽的开心话,只是当着孙策的面还要保持几分矜持,不能尽兴。

孙策也清楚他们兄妹有话要说,稍稍饮了几杯便以公务为由,起身离席,留下他们甄家人说话。他刚刚出帐,甄宓便从席上跳了起来,端着酒杯,提着衣摆,来到甄俨席上,与甄俨对案而坐。

“二兄,我们喝一杯。”

甄俨很惊讶,随即沉下了脸。“阿宓,你如今可是吴王夫人,岂能如此跳脱,惹人笑话。”

甄宓乐不可支,眉飞色舞。“二兄,这就是我们吴国的与众不同处。你以后也是吴国之臣了,可以放得开些,别整天板着一副脸。礼在心,不在羊。”

甄俨惊讶莫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几年不见,当年谨慎守礼的幼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不仅举止跳脱,而且能言善辩,辞锋尖锐,咄咄逼人。“你们吴国?”甄俨哭笑不得。“吴国女子都这样?”

“所以你要努力了,多立功,早升职,争取封侯,要不然,将来嫂嫂看不上你,你可就麻烦了。”

甄俨的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不安。他来之前,他的妻子鲑阳氏还跟他说,要和小姑甄宓联络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联手做些生意,顺便让母家鲑阳氏也能沾点光。这在吴国是常事,在中山却还是新鲜事,至少没那么理直气壮。甄家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占风气之先,抢得先机。甄俨当时没多想,一口答应,现在却有些犹豫了。鲑阳氏若是和甄宓接触多了,将来和甄宓一样,他的确有可能夫纲不振。

“阿宓,你嫂子……是不是给你写过书信了?”

甄宓眉梢轻挑,斜睨甄俨,窃笑道:“要不然我会提醒你?”

甄俨挠挠头。“那阿宓你说,阿兄应该怎么做才能立功?”

“眼下最容易立的功,当然是助大王攻下卢奴,稳定冀北。”甄宓举起酒杯,和甄俨轻碰了一下,浅浅的呷了一口。“吴国用精兵,你们带来的冀北兵派不上太大的用场,最多运运粮草,做做后勤。不过这些也不是小事,你若能做好了,也是有功之臣。至于作战,你就不用太主动了,能让你上阵的时候,大王自会安排,不能让你上阵,你勉强也无益,反倒让他难办。”

甄俨心领神会。孙策让他参与军议,已经有重新起用他的意思,如今听了甄宓的提醒,他就更不急了。孙策麾下名将很多,而且大多常年训练,绝非他这种几年没有参战的人可以相提并论,太着急了反而不美。在此之前,他已经从甄宓写回来的信中了解到孙权的事,可不想步孙权后尘。孙权是孙策的亲弟弟,有犯错的资格,他却不能踏错一步,毁了自己,也连累了妹妹。

“阿宓你放心,阿兄我这几年蛰伏家中,已经习惯了,不急在一时。再说了,阿像在大王身边见习,过几年外放,也是一方大将,甄家毋须着急。”

“阿兄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甄宓笑嘻嘻地举起酒杯。“请阿兄满饮此杯,静候富贵,中山甄氏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作为这一代的家主,要有家主的气度,不要被人笑话了。”

甄俨心中大快,含笑点头,举杯与甄宓、甄像示意,一饮而尽。

——

孙策坐在案前,品着茶,翻看着还散发着墨香的作战计划。

刘晔主导设计,许褚、典韦、庞德、张辽四将执行,一张为关羽准备的大网即将展开,孙策对着图纸,在脑海里模拟着战事的进程。首战必胜,不容有失,关羽的生死反倒不在他最关心的问题。战阵之上,对敌人留手就是对自己不负责,更何况对手是暴走的关羽。

刘晔的计划做得很完美,他特地提到了这一点:关羽桀骜不驯,如果不能彻底折服他,不如临阵斩杀他,留下来反而是个后患。

甄宓走了进来,见孙策正在看公文,没敢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案前,从步练师手中接过茶壶,在孙策面前坐下。孙策抬头看了她一眼,将茶杯放在案上,推到甄宓面前,提起朱砂笔,在作战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步练师,让她转交给帐外的郎卫,转交刘晔。

“你阿兄喝得可好?”

“好呢。”甄宓笑眯眯地。“阿兄说,这是他这几年来喝得最舒服的酒了。”

孙策笑笑。甄俨这两年与刘备周旋,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心情当然好。“他有没有说想干些什么?休息了这么多年,手痒了吧?”

“大王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仅是他,甄家上下百余口,以及相关亲族,全听大王的安排。”

“这么听话?这可不像燕赵之风。”孙策忍俊不禁。

“燕赵之风就是服膺强者。”甄宓瞥了孙策一眼,嗔道:“天下强者,舍大王其谁?”

孙策提起笔,在甄宓额头轻轻一点,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迹。“巧言佞色,必有所求。”甄宓“哎呀”一声,伸手要去擦拭,却被孙策拦住了。“别动,好看呢。”甄宓将信将疑,孙策便叫步练师取镜子来,让甄宓自己看。步练师取来镜子,看了甄宓一眼,便赞了一声:“姊姊这妆容好看,是什么新式样吗?”

“当真好看?”甄宓接过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会,也觉得不错。汉代女子有在额头贴黄的习惯,有的用妆粉涂抹,有的用花蕊模样的饰物粘贴,唤作贴花黄,用红色的却不多见。甄宓皮肤白晳,朱砂在她的额头鲜艳如血,对比强烈,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错,两颊泛起红云,更添三分娇羞。

“好看是好看,只是堂堂大王,手中朱砂点点皆系天下苍生,却用来为妇人化妆,未免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你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嘛。”孙策越看越觉得有趣,让甄宓坐过来,仰靠在他脸上,又仔细勾画了两笔,将简单的圆点勾成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小花蕊,这才满意。

“如何?”

“好看。”步练师笑道:“不过也就是姊姊这肤色才好,稍有暗黄,便不美了。”

孙策哈哈一笑。中山原本是北狄之地,又近鲜卑,有大量的汉胡混血,大多家族都有点北狄血统,肤色与中原汉人更白一些。甄宓更是其中佼佼者,天生雪肤,堪与号称白玉美人的甘梅相当。如今她正当豆寇之年,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足以托得住这朱砂花蕊的娇艳。

“练师有见识,等会儿也给你画一个。”

步练师连称不敢,含着笑,退出大帐。甄宓倚在孙策腿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孙策。“好看吗?”

“当然好看。”

“可惜再好看也只有几年光景。”甄宓托着腮,一声轻叹。“美人易老,过了这几年,妾就成了惹人厌的憎物了。”

孙策放下笔,挽着甄宓的手。“不然。美人如玉,时间越久,越有气质。你看权姊姊,马上就到三十了,虽无年青时靓丽,却有年轻时没有的风韵。”他嘴角轻挑,含笑道:“可不是什么惹人厌的憎物。”

“唉哟。”甄宓如梦初醒,连忙用手掩着嘴。“大王,妾……妾可没有影射权姊姊的意思。大王千万不能告诉她,要不然的话,妾就无颜在宫里立足了。”

“你啊,年轻气盛。”孙策伸手点点她的鼻尖。“记住,不要得意忘形。”

甄宓凛然心惊,不敢大意,起身跪好,款款一拜。

第2249章 兄弟之间

甄家是中山大族,在整个冀北都是数得上的强宗,这次又在进攻中山的行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甄宓一向争强好胜,有了这样的机会,难免得意忘形,所以孙策要借机敲打敲打她。

况且她说年纪大了惹人厌也未必就是无心之言。宫里能压制她的只有袁氏姊妹,她虽然极力讨好,却并不成功,至少袁权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偏爱,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多少有些怨气,见袁权年纪渐长,颜色渐衰,说几句风凉话也是常有的就连袁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时常自怜自伤,感叹韶华易逝。只是孙策不能给她这样的机会,袁权后宫最长,袁衡后宫最尊,这两者皆不能有任何冒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宫就不得安宁了。

甄宓也是个机灵的,碰了软钉子,知道孙策心志坚决,不敢再放肆挑衅,立刻乖巧起来,张罗着洗漱用物,侍候孙策就寢。她今年满十八,这次出征又是到她家乡,侍寢的机会自然而然的落在她身上。

孙策心里考虑着明天的战事,有些心不在焉,洗完脚,觉得时间还早,便拿出一部书翻看。正看着,外面有人通报,孙权求见。孙策有些意外,孙权虽然从征,却很少主动求见,参加军议也是公事公办,与其他校尉、都尉一般,没什么特殊之处,今天怎么求见了

孙策想了想,命人让孙权进来。片刻之后,孙权入帐,顶盔贯甲,腰间挂着长刀,气势赳赳,自有三分威武。孙策倒是挺满意的,秋末还是很热的,孙权能严格要求自己,是件好事。

“还没休息”

孙权拱手施礼。“回大王,刚刚夜训完。”

孙策点点头。他知道孙权加练的事,他所领的一营在几次演习中表现都很抢眼。这固然有其他人让他三分的原因,也和他自己的刻苦分不开,日常的训练之外,他每天晚上还要加练一个时辰,自己更是每天晚上读书到深夜,几部战纪都被他翻烂了。

孙策指指对面,示意孙权入座。孙权拱手拜谢,跪坐在孙策对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呃,有点私事。”孙权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甄君送了两个女子来,臣弟不知该不该收”

“甄俨”

“嗯。”

孙策沉吟了片刻。“什么样的女子”

“臣弟问了一下,她们一个姓张,一个姓鲑阳。”孙权偷偷地打量了孙策一眼,又道“臣弟听说,其他几个将军也有,都是些良家女子。”

孙策明白了。甄家这是要尽地土之谊,联合中山豪强,与诸将联姻。姓张的不好说,可能是甄俨的母族,也可能不是,鲑阳这个姓却不多见,应该是甄俨的妻族,算是比较重的投资。无利不起早,甄俨这么肯下本钱,自然是因为孙权与众不同的身份。

“喜欢你就收下吧,不要耽误了正事就行。”

孙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喏。”却坐着不动。孙策看得真切,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笑道“仲谋,你最近很用功,我很欣慰,想必阿翁、阿母知道了也会高兴。”

“臣弟是戴罪立功,理当努力,报效王兄不杀之恩”

孙策摆摆手,打断了孙权。“自家兄弟,不必如此。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孙权有点尴尬,双手握在一起,搓了搓。“臣弟最近训练读书,小有心得,此次攻卢奴,臣弟能否有参战的机会,验证所学。”

孙策瞅了孙权一眼,捻着手指,半天没说话,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看来孙权读再多的书也没用,急功近利的性子改不了,这才训练了两个月就想着首发了,也不想想中军其他各营训练了几年。

“仲谋,明天围攻关羽,你有没有兴趣”

“关关羽”孙权吃了一惊,脸色有些难看。迎战关羽的计划还局限于义从营,中军其他各营还没收到命令,孙权也不清楚。他不知孙策是试他,还是真的,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有些恼怒。看来这几个月的辛苦并没有赢得兄长的青眼,孙策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臣弟没有收到相关的命令啊。”

“刚拟定的计划,明天一早就会公布。”

孙权脸色变了几变。关羽的实力,他是清楚的,首发必然承受最大的压力和伤亡,说不定还会被关羽临阵斩首关羽的用兵能力有多强且不说,临阵杀阵可是出了名的。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敢答应,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孙权咬咬牙,躬身一拜。

“臣弟听王兄安排,王兄若觉得臣弟合适,臣弟万死不辞。”

孙策无声地笑了笑。嘴上喊得凶,心里认了怂,这就是孙权的底色。他身段灵活,适合做一个政客,不适合做一个将领,却偏偏没有自知之明,真是让人无语。“你也别急,回去再考虑考虑,如果想上阵,明天军议的时候请战,如果没把握,明天就不要争了,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孙权暗自长出一口气,不敢再多嘴,躬身请退。出帐的时候,正好遇到步练师捧着一堆图纸进来,孙权迅速瞥了步练师一眼,碧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匆匆离去。步练师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孙权,却能感受到孙权的凝视,心里泛起一丝不舒服,却不好说什么,进了帐,跪坐在孙策对面,将图纸摊开在案上。

“大王,这是刘军师刚刚绘好的阵图,请大王审阅。”

邺城,乌云密布,闷雷一声接着一声,隆隆不绝,风卷着落叶,越吹越紧,刮得城头的火把呼呼作响。

刘备站在南门城楼上,看着远处小城城楼上的灯火,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逢纪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刚刚收到的军报,心情也和火把一样起起伏伏,随时可能被吹灭。一场大雨即将如期而至,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就算攻克了邺城又如何,孙策突入中山,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中山国除了城里的数千士卒,城外只有关羽所部的一万人可以增援,刘备率领的主力还在邺城,要赶回中山至少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

孙策虽然只有三万人,却是最精锐的中军,不论是军械还是训练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按照刘备的估计,这三万人的战力足以匹敌十万,换句话说,孙策如果攻卢奴城,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如果再有冀北大族集结部曲支持孙策,中山国实际上已经亡了。

现在的希望全寄托在关羽身上。如果关羽能及时增援,就算不能击败孙策,也能让孙策分兵相拒,不能全力进攻卢奴,或者还能争取一点时间。

问题是刘备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方寸大乱,甚至是吓破了胆,站在城墙上想了半天,就骂了这么一句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粗口。

逢纪忍不住开口提醒。“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备扭头看着逢纪。火光下,他的脸有些苍白,有些狰狞,充满了绝望,却又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既想逃走,又随时准备与人拼命。逢纪吃了一惊,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逢相,你说说,孤该如何断”

逢纪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得知卢奴被围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识破孙策的真正目的,一心执着于攻取邺城,反让让孙策钻了空子。此时此刻,刘备在幽冀已无立足之地,要想保命,只能西撤。

但他不能承认这个错误,否则刘备不仅不会再信任他,还可能一怒之下,直接杀了他。刘备不是袁绍、袁谭父子,他只是一个游侠,杀人没什么顾忌。

“大王以为,关侯能及时回援卢奴吗”

刘备想了想,点点头。“依时日计算,云长应该还在涿郡,收到消息,他必然回援。”

“那关侯能拖住孙策多久十天,还是半个月”

刘备眉头紧皱。他其实对关羽能支持多久并没有信心。关羽善战,换作别的对手,关羽说不定能直接击破对方,解卢奴之围。可这次面对是的孙策,他一点把握也没有。而且他对逢纪多少有些不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玩心眼

“十天如何,半个月又如何”

逢纪抬手一指乌云密布的天空。“大雨将至,全取邺城就在这天。取了邺城,派大将镇守,再回师中山,又需要日。如果关侯能坚持十日以上,大王就能赶回中山,与孙策决战于城下。若关侯支持不了十日,中山失守,大王纵得邺城也无法坚守,不过落得和袁谭一般的困境,不如弃之。”

“弃之”刘备沉吟了片刻,心里恍然,却不肯自己说出来。“吾将何往”

“去并州,为朝廷左翼。”

刘备眼珠转了转,目光闪烁,良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逢相,兹体事大,当与诸将共商大计。”

第2251章 豪华阵容

雄浑低沉的战鼓声缓缓敲响,每一声都像闷雷似的滚滚而去,传遍四方。各式各样的战旗摇动着,配合着鼓声,将中军的命令一一发布到指令的位置。

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回应,各部将士在战旗下列阵,无数的脚步踩着干燥的地面,踢起呛人的烟尘,笼罩了阵地,将近万将士包裹在其中,却井然而序,连一丝杂音都听不到。

阵依地形而立,面对东方,背对滱水,背对卢奴城。在滱水以西,还有两万人监视着卢奴城,不让他们有逃脱的机会,随时准备阻击可能出现的援军。除此之外,甄俨指挥的万余冀北豪强部曲正在四面的山坡上伐木取柴,准备打造攻城器械。

一切都游刃用余,真正迎战关羽的只有中军万人,主力就是义从步骑三千人,这是吴军中最精税的力量,就算放眼天下,这三千步骑也称得上首屈一指。

孙策站在将台之上,看着不远处像两座铁塔一般立在阵前的许褚、典韦,又看看两翼的骑兵将旗下的庞德、张辽,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对身边的刘晔说道:“子扬,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欺负人?”

刘晔很严肃。“恰恰相反,臣以为这是大王对关羽的尊重。放眼天下,谁还值得大王摆出这样的阵势?就算是中山王刘备亲至,也没这样的荣幸。关羽若知荣辱,当感激大王才是。”

孙策哈哈一笑。

刘晔又道:“再者,大王有三万人而不用,只有万人迎战关羽,又亲临战阵,此乃王者之阵,无可非议。若是换了旁人,着一偏将,以众凌寡,以山压卵,一鼓而胜,哪会给关羽这样的机会。大王待关羽,可谓仁义尽至矣。”

孙策微微一笑。刘晔话里有话,只是说得婉转。就用兵之道而言,他明明有三万精锐,却只用一万人迎战关羽,而且亲临战阵,这是不合常规的。他完全可以派人指挥这场战斗,无须以义从步骑出战,以双方的整体实力差距,任何一个人都能击败关羽,只是伤亡会多一些,可能会因为关羽暴走多死几百人。这点伤亡对一场战斗来说无足轻重。之所以排出这么豪华的阵营,还是想收服关羽。

从刘晔的角度来说,他是不赞成收服关羽的。关羽的确能打,但他桀骜不驯,将来也未必温顺,很可能会成为一个麻烦,刘备就是最直接的例子,他也不见得就能让关羽心服口服,痛改前非。按刘晔的建议,还是直接斩杀为好。

孙策也是这么想,但他还是想给关羽一个机会,哪怕是堂堂正正战死的机会。死在许褚、典韦的刀下,总比死在乱军之中好一些。

希望关羽能领会。

孙策看向远处。关羽正在列阵。他的大营立在山坡之上,初升的朝阳从他身后照过来,将山坡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将整个阵地都笼罩在其中,看起来死气沉沉,弥漫着浓浓的不祥。

不知道关羽那张脸现在是红的还是黑的。

一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穿过阵地间的通道,来到中军将台下,高高举起手中粘有羽毛的铜管。

“大王,邺城急报。”

台下的郎卫上前接过,噔噔噔地上了将台,凌统上前接过,检查了羽檄的密封情况,随即剥去火漆,拆开铜管,取出里面的军报,看了一眼后,递给孙策。军报内容并不多,孙策看完,嘴角轻挑,转身递给刘晔。刘晔扫了一眼,也撇了撇嘴。

“还是大王看得准,这刘备还真是望风而逃,不愧跑跑之名。”

“可惜,关羽还在为中山拼命,却不知道中山已经亡了。”孙策摇摇头,命人将消息通报后方的郭嘉,安排人马阻击张飞。张飞、张郃一起来,不能大意。要是被他们救走关羽,甚至翻了盘,那可就成了笑话。

凌统领命,下了将台,亲自赶往后营。

——

关羽坐在赤菟马上,皱着蚕眉,眯着凤眼,打量着对面的阵地。

眼睛一扫,他就知道孙策没有骗他,这的确是万人战阵。不过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仅在两翼看到了张辽、庞德的战旗,还在正前方看到了许褚、典韦的战旗。看到战旗下那两个山一般的身影,他心头沉甸甸的。

在孙策麾下时,他多次与这二人交手切磋,清楚双方的实力。如果青龙偃月刀在手,他可以无惧任何一人,可是同时面对两人,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青龙偃月刀。

有史以来,这是最绝望的一战。双方的实力是如此悬殊,他连冒险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孙策就在阵前,目视可及,但他却没有与孙策面对面的机会。孙策面前不仅有许褚、典韦,还有郭武等侍从骑士,人数虽少,实力却不可小觑。

他想起了当年随孙策奔袭文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文丑的运气,能在十几骑的连续突袭下活下来。

“君侯……”周仓见关羽出神,半天没有动静,轻声提醒了一下。青龙偃月刀已经毁了,他手里抱的一柄丈八长的铁矟,这是辎重营连夜打造的兵器。关羽力大,普通长矛无法发挥他的实力,也承受不住他的巨大力量,只有这种铁矟才趁手。

“周仓,你的家乡在何处?”

“九江下蔡。”

“拜托你一件事。”

“请君侯吩咐。”

“送家父去襄阳。”

周仓愣了一下,仰起头,正待要问,关羽从他手中接过铁矟,向前一指。他身后的传令兵立刻摇动大纛,发出命令。十面牛皮战鼓同时敲响,轰隆隆的战鼓声响起,传遍四方。两翼前突的阵地上很快传来回应,战鼓雷鸣,旌旗摇动,将士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做好战斗的准备。

一通鼓罢,第二通鼓随即敲响,两翼将士开始前进。他们的速度并不快,每走十步就要停下来调整阵型,保持阵势完整。关羽的部下训练很严格,行进中的阵型依然保持得很不错,但他们还是一丝不苟,严各按照平时训练的标准来执行。

若有平时,仅是这种令行禁止的气势就足以让对手心生畏惧,可是今天却没有一点意义。在他们对面的阵地比他们更坚实,即使站着一动不动,就足以让他们相形见绌。

“呆若木鸡,上善之兵。”关羽暗自叹息,再次举起铁矟,下令中军向前逼,以免左右两翼因拉开距离而接应不及,被对方各个击破。他清楚孙策的用兵之道,也知道孙策中军的强悍,只要有一点破绽,都有可能被他们抓住,予以重创。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毫厘之间,这是吴王孙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随着中山军的不断前进,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朝阳从关羽身后的土坡上升了起来,照亮了中山军将士的后背,后排的将士被前排将士的盔甲反光刺得睁不开眼,阵势出现了一丝紊乱,虽然并不影响队伍的前进,却还是被关羽感觉到了。

关羽苦笑。他本不该主动进攻的,登高据守,牵制威胁孙策,让他不能全力攻城才是正理,主动发起进攻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些细微之处的麻烦只不过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麻烦等着他,考验着他。

两军相距两百步,即将进入强弩的射程,关羽下令变阵,刀盾手上前掩护,弓弩手准备射击。他们是进攻一方,需要在行进中完成变阵,一边射击一边前进,远不如守方就地列阵方便,更麻烦的是无法使用重弩,射程大受限制,要冒着对方的重弩压制,冲过近百步的距离才有还击的机会。

而守方则没有这样的问题。见中山军进入射程,强弩校尉开始举起手中的令旗,大声发出命令,射程两百步以上的重弩开始准备。重弩射程远,杀伤力大,但射速慢,所以不会选择普通士卒为目标,校尉、都尉这样的军官才是他们的目标,军侯、都伯之类的下级军官同样有被狙杀的危险,一时间,气氛陡然紧张。有亲卫保护的校尉、都尉招呼亲卫们举起盾牌,严密保护,没有亲卫保护的军侯、都伯只能躲在同伴的盾牌后面,同时睁大眼睛,随时准备闪避冷箭。不少人都听说过,吴军射手训练严格,射艺出众,能于百步外夺人性命。

隆隆的战鼓声中,中山军再进二十余,两军相距一百八十步。

随着一声厉啸,从对面的阵地中射出一支鸣镝,一支一丈长的巨箭电射而至,直奔左翼将旗下的中山军校尉。那个校尉看得真切,立刻大呼。

“盾!”

数名亲卫举盾拥了过来,在他面前布成重重盾阵。他们的盾都是特制的厚盾,上面蒙着一层铁皮。“当——”一声巨响,金属交鸣,被巨箭射中盾牌的亲卫闷哼一声,向后便倒。巨箭偏了方向,从两盾之间射了进来,射穿了一名亲卫的腹部,强大的冲击力带着亲卫连退两步,摔倒在地,盾阵也出现了破绽。

顷刻间,又有几支箭飞来。

校尉脸色煞白,一边拉过一名亲卫护在自己面前,一边厉声大喝:“进!进!进!”

战鼓声炸响,中山军加快了脚步,冒着吴军的箭阵向前突进。



第2252章 许褚出击

为了迎战关羽,孙策派上了两名久经沙场的宿将左翼是郭暾,右翼是林风。

这两人名不见经传,却是最早跟着他的人,也是最早接受他练兵之法的将领,经过几年外放,有独立统兵经验,这次召回来就是发挥他们的优势,必要的时候分兵作战,指挥两千人结阵而战对他们来说是太轻松了,根本没有什么难度,一道道命令发出,弓弩手连番上阵,轮流射击,一阵阵箭雨倾泄而出,间杂着一声声闷响,长矛一般的弩射呼啸而去,牢牢地压制住了中山军。

在吴军轻重结合、全面覆盖与重点打击兼顾的箭阵面前,中山军遇到了大麻烦。有亲卫贴身保护的校尉、都尉暂时还没有什么危险,没有亲卫保护的军侯、都伯就惨了,冲在前面的两名曲军侯很快被射杀,刚刚顶上去的假军侯还没来得及稳住阵型,又被重箭射伤,几名都伯也先后中箭,或死或伤。

中山军的前阵失去指挥,出现了混乱,只能就地反击,无法再前进。虽然校尉、都尉接连下令,却无济于事,连响应命令的人都没有。亏得打头阵的队率、什长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还能勉强维持住阵型,换作差一点的,只怕现在就崩溃了。

即使如此,这也是他们的极限了,只能结成盾阵,在密集的箭雨下苦苦支撑,指望他们再前进也不太现实,勉强向前也不太现实。双方实力差距明显,勉强冲上去也是徒增伤亡,让吴军刀盾手、长矛手活动筋骨。两个校尉不约而同的做出了选择,下令请示中军,要求就地立阵,与吴军对射,等待机会。

初一交手,吴军便轻松胜了一合,一点悬念也没有。

见两翼突破先后受阻,完全被吴军压制,关羽知道勉强无益,接受了两翼的请求,下令中军向前突。孙策的中军最为单薄,只有许褚、典韦率领的两营,总数不到千人,摆明了就是要和关羽对决。

这个阵,原本就是为关羽本人而设。他的部下虽然精练,却不足以孙策的中军相提并论。

关羽很清楚这一点。

铁矟前指,战鼓隆隆,中军向前压去,关羽坐在赤菟背上,眼神复杂的看着身前的将士。这些都是他的部曲,随他出生入死的悍卒,可是这一次,他们怕是有死无生。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却没有一个人畏惧,依然平静地随着鼓点向前,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一通鼓罢,两军相距两百步,中山军暂时停下,调整阵型。关羽握着手中的铁矟,掌心全是汗。再往前进,中军就要面临两翼刚刚遇到的困境,在不利形势下与许褚、典韦所领的吴军精锐对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对方的箭下,或者说,从现在开始,向前的每一个人都有去无回。

这和我亲手杀死他们有什么区别关羽心中迟疑,手中的铁矟也似乎有千钧重,重得连他都举不起来,前进的命令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出不来。

孙策远远地看见,忍不住笑了一声“关羽这是临阵而怯,还是妇人之仁”

刘晔沉吟片刻。“或许是自知必死,不肯让部下跟着枉死吧。毕竟双方实力悬殊,胜负不难判断。大王,关羽恃勇,大宛马又快,以必死之心,逞一时之勇,为祸不小。”

孙策连连点头,让人击鼓,提醒许褚、典韦小心,防止关羽单骑突击。许褚、典韦都是步战,真要被关羽突袭,还真是说不准的事。不管是两败俱伤,还是一命换一命,他都吃亏。

鼓声一起,前面的许褚、典韦就给出了回应,下令弓弩手持满,只要关羽有冲阵的打算,就用乱箭射死他,又命刀盾手、长矛手结阵备战,再加上前面的两排拒马,就算关羽的赤菟马再好,突阵也不太现实。

这时,许褚阵中又响起战鼓声,许褚主动请求出战。孙策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他心里清楚,许褚、典韦虽然和关羽相处时间不长,却惺惺相惜,不愿意看着关羽这么战死,如果有机会救他,哪怕是让他死得体面些,他们都会尽力争取。关羽是傲气,甚至傲气得讨厌,但他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相反,他和很多人处得都不错,只要这人有实力,是他看得起的人。

许褚,典韦,还有徐晃,都是这样的人。

孙策答应了许褚的请求,命令许褚上前邀战。这本来也是计划之一,只不过是改混战为挑战。

战鼓声响起,许褚左手提盾,右手提千军破,上前数步,举起千军破,指向关羽,扬声道“关云长,别来无恙”

这一声洪亮如钟,穿透力极强,就连双方连绵不绝的战鼓声都掩盖不住,字字清晰入耳。孙策听得真切,不由得一惊。许褚话不多,为人谨慎,平时除了当值就是习武。他的修为究竟有多深,连孙策都不太清楚,此刻听他在阵前一声喊,孙策才意识到许褚这几年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他已经站在了这个时代的巅峰,能和他比肩的人寥寥无几,甚至可能一个也没有。面对这样的高手,而且是曾经的朋友,以关羽的脾气,不挑战一下,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孙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关羽。

关羽不知道孙策在想什么,但他的心情正如孙策猜测。听到许褚这一声问侯,他吃惊不小。两人相距两百余步,又有战鼓声和两翼的箭阵对射,许褚的声音居然还能如此清晰的传到他的耳中,这份实力就连他都做不到,也许只有天生嗓门大的张飞勉强能比。

许褚的境界比几年前更精深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浩然之气吗

关羽惊讶的同时,心里有些酸。许褚的运气太好了,天赋本来就高,跟了孙策之后,诸事不问,潜心练武,又有典韦这样的对手做陪练,境界当然提升得快。反观自己,这几年戎马倥偬,军务繁忙,练武只能抽时间,平时也没旗鼓相当的对手,能保持状态不落就不错了,哪能指望再进一步。

这样也好,能死在许褚这样的高手手里,不枉此生。

关羽用力一戳,铁矟深入泥土两尺,稳稳的立住。他伸手示意将士们保持阵势,不要轻举妄动,又命两翼的将士后撤,脱离接触,自己轻踢马腹,出了战阵,缓缓来到许褚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仲康勇猛精进,如夫子登东山而小鲁,傲视天下英雄,可喜可贺。”

许褚平静如渊,看不出什么喜怒。“天下英雄,多如繁星,褚何人,岂敢如此。云长,豫州一别数年,如今重逢,却是战场,可一战否”

关羽扬扬眉,放声大笑。“能与仲康这样的高手一搏,乃人生快事,岂能不战。”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拔出战刀,曲轻指弹。刀作龙鸣,久久不绝。关羽得意的说道“这是我请幽州名匠打造的万人敌,制成之后未逢对手,能与仲康一战,也是它的运气。”

许褚打量了关羽手中的长刀片刻,摇摇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手臂轻振,将千军破插在地上,千军破的刀锋轻颤,声音虽不如万人敌响亮,悠长却更胜一筹。

“吴王常道,最好的兵器不是刀剑,而是身体。今日你我不比刀法,比拳脚。”

关羽沉下了脸,盯着许褚。“仲康是有意相让吗”他是爱刀之人,一听千军破的声音,就知道他手里这口重金打造的万人敌远远不及,许褚弃刀而比拳脚,是不想占他的便宜。但许褚身高八尺,他却身高九尺,比拳脚,他是要占许褚不少便宜。虽说他未必就能因此战胜许褚,却还是觉得不舒服。

许褚不动声色。“若云长能在拳脚上胜了我,再用刀不迟。”说着,又将盾牌挂在千军破上,横行数步,双足微分,不丁不八,两手负于身后,目视关羽。关羽顿时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吃了一惊,随即豪气暴涨。

“好,我就先领教仲康的拳脚,再领教仲康的刀法。”说着,还刀入鞘,一起扔在一旁,双手一错,摆开了进击的架势。“仲康,请”

“请”许褚后退半步,身体微躬,左手前伸,右手隐于腰侧,变换了一个手势。关羽看到了这个手势,却不知道其中的用意,只当是什么起手势。不远处的典韦却看得清楚,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关羽下令两翼将士后撤,与吴军脱离接触的那一刻,中山军将士就知道这场大战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只是关羽一个人的战斗。双方实力悬殊,他们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只能希望关羽凭借他强大的过人能力战胜许褚,赢回一点脸色。

“仲康,看招”关羽虎吼一声,猛地向前迈出一大步,握紧钵一般的拳头,向许褚的面门砸去。

许褚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抢入关羽门户,左手拦开关羽的拳头,右拳击出。关羽早有准备,立刻变招,扭身挥拳,右拳带着风声击出。“呯”两拳相交,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向后退了两步,四目相对,又同时喝了一声“好”,再次向前,战在一起。

第2253章 中山亡国(求推荐!)

看到阵前许褚与关羽拳来脚往,孙策知道关羽已入彀中,胜负没什么悬念了。

许褚、典韦两人联手,绝不可能让关羽脱身,而关羽也没有脱身的意愿,如果一定要死,死在这两个人的手中是最体面的结果。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说服关羽,并消化他这一万将士,收为己用。关键还在于关羽本人,如果不能让他彻底臣服,他和这一万将士就是个麻烦。

“子扬,许褚、典韦得手,接下来就看你了的。”孙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刘晔。计划是刘晔拟定的,最后的收尾工作也由刘晔来完成。说降关羽,刘晔就在能军师处站稳脚跟,淮泗系也就多了一个能和汝颍系抗衡的重臣,派系平衡就稳固多了。

“喏。”刘晔心领神会,躬身领命。他转身下了将台,翻身上马,带着郭武、马超二人,向阵前走去。

关羽与许褚激战正酣,拳来脚往,尘土飞扬,转眼间便是数十合。两人出手都很重,每一次击中,都会将对方击退数步,甚至直接击倒,隔着几十步都能感觉到他们过人的力量,但他们都有着强健的体魄,身上又有精甲保护,即使被击倒也能迅速起身,再次投入战斗。

一时间,“呯呯”之声不绝于耳,两条人影忽合忽合,就像两头猛兽缠斗在一起。义从营的将士靠得最近,又都是精通拳脚的高手,被二人的精湛武艺和强横力量折服,看得如痴如醉,跟随许褚多年的老兵想起了当年典韦与许褚的恶战,依稀与此仿佛,暗呼过瘾,只是囿于军令约束,没人敢出声叫好。

关羽身高力大,能和他在拳脚上不相上下的人屈指可数,就算是太史慈也只能在骑战上与他较量,拳脚稍逊一筹,远不如与许褚对战来得酣畅淋漓。他战得性起,更不留手,招招全力以赴,一心想击败许褚,再与许褚较量一回刀法。

能在死之前,与许褚痛痛快快的战这一场,死而无憾。

但许褚却并不容易击败,不管关羽如果全力猛击,他总能在转眼之间冲上来,攻击更加猛烈,逼得关羽无暇分心,不得不小心应付。

不经意间,又是数十合。

连续恶战近百合,对关羽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事。他与人交手,胜负总在数合之内,很多时候甚至是一击即胜。时间一长,他的体力有些跟不上,气息也有些紊乱起来。反观许褚,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变故,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

关羽暗叫不好。他的耐力不如许褚,时间一长,必败无疑。如果被许褚摁在阵前,动弹不得,那也太丢脸了,还不如被许褚一刀砍死呢。他怒吼一声,双拳连环猛击,趁着许褚避让的机会,抽身急退,准备去捡扔在地上的万人敌,与许褚较量刀法。不料他刚退了两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云长小心。”

关羽大吃一吃,猛地刹住脚步,回头一看,见典韦正背着手站在他的面前,万人敌就在典韦身后。典韦微微一笑,伸出双手,缓缓握成拳头,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典子固,你”

“见仲康与你交手,精彩绝伦,我一时技痒,也想试试你的拳脚,云长可愿赏脸”

关羽回头看看,见许褚又逼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将自己夹在中间,刘晔又与郭武、马超来到阵前,全明白了,不禁一声叹息。“子固,仲康,多谢你们二位的好意,只是”

“看招”没等关羽说完,典韦就纵身跃了过来,挥拳就打。关羽无奈,只得转身招架。两人拆了两招,典韦后退,许褚又冲了过来,关羽只得返身再战,连说话的空暇都没有。

面对许褚一人,关羽还有一战之力,如今面对许褚与典韦的夹击,关羽只剩下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好在许褚、典韦给他留面子,战了十几合,这才联手进击,一人擒住关羽一条手臂。关羽虽然全力挣扎,却还是无法挣脱许典二人的四只铁爪一般的大手,被牢牢的摁在地上,双臂被绞在身后。

“天下能尽云长之才者,唯大王一人。”许褚低声喝道“望云长莫要一错再错。”

典韦也说道“我二人受子义之托,若有冒犯,云长莫怪。”

关羽听了,一声长叹,放弃了挣扎。“大王、子义与二位的美意,羽感激在心。只是羽为中山王有君臣之义,力战不胜,丧师辱国,唯有一死”

“刘备不战而逃,中山已亡。”刘晔策马来到关羽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关羽。“你还能为谁效力”

“你说什么”关羽怒视刘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备逃了孙策入境这才几天时间,消息刚刚传到邺城吧。刘备怎么可能一箭未发,直接逃跑

“我说刘备接到吴王入境的消息,放弃了邺城,不战而走。中山已然亡国,你却一无所知,还想为中山王效力,真是可笑。仲康,子固,放他起来。”

许褚、典韦松开手,一左一右护在刘晔马前。关羽一跃而起,紧握双拳,圆睁双目。“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这样。”刘晔抬起头,从容地看向远处。“你瞪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如果开战,你这一万将士还能有几人活命。为了刘备,值吗”

似乎配合着刘晔的话,吴军阵中响起战鼓声,一声接着一声,传遍宽达千步的战场,一万步骑精锐虽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气势却明显一变,原本不动如山的阵势开始变化,化作即将下山的猛虎,动静转换之间,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让关羽席卷其中。

无畏如关羽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肯降,死在这里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部下。刘备已经逃了,他们为谁而战,又为谁而死

“吴王有诏,关羽若不降,立斩于阵前。不过,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吴王会抚养你的妻儿。哦,对了,你既没有妻,也没有儿女,只有老父。放心吧,你死之后,吴王会为你老父送终。”刘晔意味深长地看了关羽一眼。“白发人送黑发人,又看着关家绝嗣,想来你老父用不了多久就会和你重逢于地下。”

想到父亲,关羽浑身的力气消散一空,握紧的拳头他慢慢松开,他向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一声长叹,伸手拽下腰间的领军将军印绶,抛给刘晔。刘晔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扔给郭武。郭武接过,用长矛挑着,向关羽的中军轻驰而去。

刘晔拨转马头。“吴王在将台上等你,莫要让他久等了。”

孙策站在将台上,看着关羽低着头,一步步地走到将台前,高大的身躯不知怎么的有些佝偻。头盔已经摘掉,头发也有些乱,几根白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刺眼。

远处,关羽的将旗已经放下,近万将士平静地接受了命运,放下武器,井然有序的退出战场。

“关云长,抬起头来。”孙策拍拍栏杆。

关羽犹豫了一会,缓缓地抬起头,仰起脸,双眼却紧闭着,枣红色的脸庞轻轻地抽搐着,原本修整得一丝不苟的美髯因为刚才的激烈打斗乱成一团,又沾了不少尘土,看起来很是狼狈。

“噫,堂堂美髯公,如何落到这副模样。”孙策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错”

关羽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充满自嘲。“请大王指教。”

“当真不知”

“不知。”

“朽木不可雕也。”孙策扬扬手,转身离开栏杆。“给你三天时间,如果还想不通,就剁了你这颗榆木脑袋。”

关羽站在将台下,看不到孙策的身影,只听到孙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不禁愕然。他本以为自己投降了,孙策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重用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时懵了。两个虎士上前,将关羽绑了,关羽也没挣扎,像木偶似的被拽走了。

孙策坐在台上,看看刘晔。“子扬,看来还欠点火候啊。”

刘晔说道“这关羽冥顽不灵,让他冷静一下也好。请大王放心,臣到时候再去开导开导他,尽可能让他心甘情愿的为大王效力。可惜太史子义还没到,要不然他比臣更适合做说客。”

孙策微微颌首,沉吟了片刻,又道“派人去卢奴劝降吧,关羽的父亲关毅就在城里。如果他也无法说服关羽,只能说关羽命该如此,非人力可为。”

刘晔应了一声,随即亲笔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送进卢奴城。他随天子巡狩冀州时,与关靖有一面之缘,知道关靖对刘备没什么忠诚可言,只是无处可去。如今刘备西逃,关羽投降,关靖死守卢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个功劳唾手可得。

不出刘晔所料,接到他的劝降书后,关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开城投降。

中山国亡。

第2254章 心之城

关羽盘腿坐在大帐中,双目垂帘,双手抚膝,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除了衣甲、绳索被解去,他和被擒时没什么两样,甚至连胡须上的灰尘都没有清理,打了结,粘在一起。

他的面前有一张素案,上面摆着一碗饭,一碟酱,一碗菜蔬,还有一条咸鱼,却一直未动。

除了呼吸和心跳,他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他这么坐着已经有两天,不吃不喝,孙策约定取他首级的三日之限已经过去大半。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想为了活命而委曲求全,平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唯一的希望只有见老父一面。

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赶了过来,临近帐门时,那人滑了一跤,重重的摔倒在地。一旁有人抢了过去,连声说道:“关公,你没事吧?”

“长生!长生!”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响起。

别到父亲关毅的声音,关羽双眼一睁,凤眼瞬间寒光四射,身体一跃而起。他的反应很灵敏,但他却忘了自己已经坐了两天,双腿麻木,而且粒米未进,身体无力,刚刚起身,便觉得双腿如针扎一般,“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头伸出了帐篷,身体却还在帐内。

关毅也趴在帐外,昂着头,极力向帐内看。父子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落下泪来。两人都两颊深陷,神情憔悴,眉眼看起来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几日不见,关毅的头发全白了,在阳光下非常刺眼。

“长生儿啊……”关毅挣扎着坐了起来,捧着关羽的脸,未语泪先流。

他在卢奴城里,从孙策围城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担心关羽。因为关羽两天前刚刚经过卢奴,是最靠近卢奴的援兵。以他的性格,得知卢奴被围,肯定会回援。关毅一向对儿子有信心,觉得他有大将之才,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但这次情况不同,这次他要面对的是吴王孙策。

关毅在豫州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在襄阳借居数年,他对孙策的了解远远超过关羽。别的不说,与关羽相交莫逆的徐晃对孙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关毅离开襄阳之前,徐晃特地和他长谈了一次,希望他有机会能劝关羽投效孙策,不要跟着刘备一条道走到黑。刘备既不是孙策的对手,也不能尽关羽之才,关羽追随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关毅劝过关羽,但每次一开口就被关羽打断了。关羽别的都好说,对关毅百依百顺,唯独这个话不爱听。

延宕至今,关羽终于与孙策面对面,关毅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关羽的安危。孙策派人劝降,关靖下令投降,在两军交接防务的时候,孙策派人找到了他。得知关羽被俘,但三天时间只剩下一天,而关羽看不出一点悔改的表现时,他吓得腿都软了,这一路奔来,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抱着瘦了一圈的关羽,关毅放声大哭。

关羽心里也不是滋味,却不想让人看到他落泪。他将关毅引入帐中。看到那些没有动过的饭菜,关毅又落了泪。“长生啊,你是真想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关家绝后吗?”

“阿翁,士可杀,不可辱。”

“吴王何尝辱你?他只是希望你能悔过。圣人亦云:人谁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儿何过之有?”

“你……”眼看着又要陷入无何止,没结果的争论,关毅又急又气,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你有什么过?你……你顶撞老子,就是不孝!”

关羽低着头,一动不动。关毅气得说不出话来,老泪纵横。父子俩一提到这个话题,最后总是这个局面。对这个儿子,他也是没办法了。

“嗯咳!”帐外传来一声轻咳,刘晔的声音响起。“关公,我可以进来吗?”

关毅已经见过刘晔,进城与关靖洽谈的就是刘晔,告诉他关羽被俘的也是刘晔。听到刘晔的声音,关毅又升起一线希望。他听关靖说过,刘晔曾是天子的秘书令,足智多谋,也许他能说服关羽。

“请进,请进。”关毅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强扮出一副笑脸,将刘晔请了进来,又狠狠瞪了关羽一眼,让他客气点。关羽视而未见,连看都没看刘晔一眼。

刘晔也不介意,笑笑。“云长,你不服,对吧?”

关羽眼皮一挑,瞥了刘晔一眼,哼了一声。

“要不这样,你跟我说说,如果放你走,你打算怎么击败我军。如果说得有理,我就去见吴王,再放你一回,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你能……”

“有什么不能?”刘晔笑道:“吴王帐下大将很多,不缺你一个。你也看到的,仅义从步骑四将就没有一个不如云长的。其实这一次本不必以义从步骑迎战,中军任何一将,统万人,都可以击败云长,只是伤亡会略微大一些罢了。”

关羽眼角抽了抽,怒气勃然如猛虎。刘晔不为所动,笑眯眯地看着关羽。“说起来,你也是统兵多年的大将,并非初登战场的新丁,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个人的勇武之外,军械、训练、兵员、士气,你哪一项有胜算?”刘晔说着,指了指关羽面前的食案。“别的且不论,你的部下有这样的食物吗?”

关羽哑口无言。他知道孙策厚待士卒,伙食供应一直比其他人好。他被关了两天,帐外士卒一天吃两顿,每顿都有鱼或肉,虽然数量不是很多,却也令人惊奇吴国的物资供应之充裕。其他如军械、训练就更不用说了,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

诚如刘晔所说,就算让他再战,就算孙策不亲自出战,只是派中军任何一将迎战,都可以击败他,只是伤亡多少的问题。万人规模的战事,胜负从来不取决于将领的勇猛与否,除非他能趁其不备,斩将夺旗。可是这种事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他曾经临阵斩将颜良、高览,对此最清楚不过。如果对方有了防备,阵而后战,斩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说别的,一次弓弩集射就能将你射成刺猬。

赤菟再快,还能快得过箭矢?

“没有吧?平心而论,对吴国来说,云长无足轻重,生死都没什么影响。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吴王不忍拂了太史子义、许仲康、典子固之请,最重要的是不想让你老父中年丧妻之后又老年丧子。可是如果你固执已见,就算吴王肯饶你,我也会力谏吴王杀你,以明军法。”

刘晔说完,站起身,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袖子。“云长,时日无多,你自己珍重吧。就算要死,你也应该死得明白一些,不要做个颟顸鬼。”说完,转身走了。关羽一动不动,脸色灰败,额头全是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关毅急了,起身追了出去。刘晔在远处等着他,笑着摆摆手,低声说道:“关公,云长勇武绝伦,当为大将,唯一短处在于自负。如今之计,只能让他三省吾身,才能除讹去误,迷途知返。正如造刀,不经千锤百炼,去除杂质,如何能削铁如泥?”

关毅如梦初醒,连连拱手致谢。

关羽在帐中枯坐,心中却潮起潮落,波涛汹涌。他反复咀嚼着刘晔的话,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他有什么好骄傲的呢?论武艺,太史慈,徐晃,张辽,许褚,典韦,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比比皆是,论用兵,比他强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再往深处想,他所谓的强里都有孙策的影子,战甲、战刀,就连他的武艺都受到破锋七杀的影响,没有了许褚、太史慈等人的切磋,他这几年的武艺就停滞不前。

曾经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仔细一想,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年逾不惑,一事无成,却还像一个无知少年似的自以为是,让老父伤心,让朋友担心,让他人耻笑。

刘备为什么不战而走?还不是对我没什么信心,不相信我能坚持到他来增援,所以才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邺城,放弃了中山,也放弃了我。对他而言,我从来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又或者,他早就想放弃我了,正如当初他带着张飞离开豫州,奔赴长安,却将我留在豫州一般。

没错,他应该这么做。他为什么在豫州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我啊,萧县之战、小黄之战,哪一战不是因为我的鲁莽导致中计?

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关羽越想越羞愧,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不禁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如嗥,所有的骄傲都像春冰一样不断的崩解,化为泪水,沾湿了衣襟。

关毅跪坐在帐外,听着关羽撕心裂肺的痛哭,不住地抹着眼泪。知子莫若父,听到这从所未有的哭声,他能感受关羽内心的痛苦,却也充满了希望,期待着关羽如同刘晔说的那样去除心中执念,在烈火中百炼成钢,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关家的列祖列宗啊,你们帮帮长生吧。”关毅双手合什,喃喃祈祷。

第2255章 用与藏

卢奴城西南,十里长亭。

一辆平平无奇的四轮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拉车的马低着头啃路边的草,还有几匹马立在一旁,不时的打个喷鼻,刨刨地面,悠闲自在。几个侍者散在四边,衣着普通,只是眼神偶透凌厉。

一旁的土坡上,两个人影并肩而立。一个高大俊朗,英气勃勃,一个白面长须,风度翩翩,正是吴王孙策和青州名士华歆。

“先生此去,关山万重,一路辛苦。”

“无妨。”华歆微微一笑,充满自信。他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中山国破,刘备、逢纪却逃了,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还要一路跟过去,原本是有些郁闷的,但孙策亲自来送他,让他所有的不快都化为动力,如果不是要保持风度,他恨不得长啸几声。“大王远征,军旅劳顿,都不觉得辛苦,我只是鼓唇摇舌,又有何累。”

孙策笑了。“先生这三寸舌,当得十万精兵。”他伸手一指天边的太行山。“山东已定,接下来仰攻山西,一战更比一战艰苦。如果没有先生为前锋,孤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天,孤一直在想,周灭商,秦灭六国,都是居高临下,顺势而击,如今孤逆势而行,不知几时才能平定天下。”

华歆扬扬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王,有光武故事在前,何忧之有?”

孙策转头看看华歆。“先生,只怕在很多人的眼里,孤非光武,而是王莽啊。”

华歆哈哈一笑。“俗人岂知大势,大王不必在意。”他转头看看孙策,又道:“说起来,光武定都洛阳时,年纪似乎也和大王相仿,基业却不如大王远甚。若有区别,只在于光武本是儒生,而大王出自将门,不过大王虽不读书,风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歆愚见,大王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哈哈,有先生这句话,孤心里有底多了。”孙策拱拱手。“本该多与先生盘桓几日,奈何天色不早,先生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孤就不耽搁先生了。祝先生一路顺风。”

“多谢大王相送。”华歆向后退了一步,深施一礼,再拜,转身下了土坡,登上马车,关上车门,又拉开车窗,向孙策挥手致意。车夫扬起马鞭,轻轻一抖,马车起动,向西南轻驰而去。

孙策站在土坡上,看着华歆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官道上的烟柳之中,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淡了。华歆劝他效仿光武,看似一片好心,甚至有劝进的意思,但听话听音,华歆这句话背后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或者说,那一层含义才是关键。

光武帝为什么能走得那么顺?因为他倚重豪强,重视儒术,而这两点都是他所不取的。他并非不知道这么做可以加快平定天下的速度,但那只是饮鸩止渴,换了一批豪强而已,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就算平定了天下,用不了多久,各种矛盾就会激化,说不定会更加严重。所以他宁愿慢一点,稳一点,哪怕暂时不进攻,也不会给豪强们翻盘的机会。

袁谭已经在路上,田丰、沮授很快就要见面,他要拿出一套方案来推行新政,消化冀州。华歆是书生,沮授、田丰可不是,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是无法得到他们支持的。他承诺五年之后冀州世家的财富只增不减,可不想到时候打脸,或者被迫让步。

孙策又站了一会,下了山坡,郭武、马超等人围了过来,拥着他上了马,向大营奔去。

——

关毅站在中军大帐前,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看一眼。留守帐的步练师请他到一旁的小帐里休息一下,他也不肯。看到孙策一行奔来,他连忙迎了上去。

孙策勒住坐骑,翻身下马,与关毅见礼。“关公,有事?”

关毅讪讪地“啊”了两声,神情中既有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孙策见状,忍着笑,一边命人去传全柔、陈到等人,一边引着关毅入帐。关毅有些拘谨,又舍不得推辞,半推半就的跟着孙策进了帐,分宾主落座,见孙策张罗着让人上茶点,与当年在豫州时一样热情,感慨不已。

“数年不见,大王赤子之心不改,真是难能可贵。”

“哈哈。”孙策大笑,指指关毅,又指指自己。“孤愿与关公为忘年之交,不拘君臣之礼。关公,昨天事多,没来得及问候,还望关公见谅。怎么样,这几年在幽州住得还好?”

关毅连连摇头。“不如中原,不如中原,尤其是这中山立国之后,一个个沭猴而冠,走路都端着膀子,哪里像大王这样发乎自然。我早就说过这中山国长不了,果其不然,尚未期年便成一地残花,倒是连累了中山靖王,平白被人掘了坟。”

见关毅说得有趣,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一旁侍候的步练师也忍俊不禁。关毅说了几句,见气氛不错,便趁势说道:“大王,长生已然知错,本该自来向大王请罪,只是……只是……”

孙策心中明镜一般,关毅在他帐前晃,肯定是有事,而且十有**和关羽有关。三天期限已到,关羽还没露面,怕是拉不下这个脸,只好让老爹来传个消息。孙策笑道:“他不肯来?”

“不,不,不是不肯,是不能。”关毅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却有些心虚,不时的偷看孙策脸色。

“不能?”

“是的,他……三天没有吃喝,又没日没夜的反省,心神损耗过度,嗯……晕了。那个……医匠说,他要休息两日才能起身,所以……所以……”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如果三天期限一到就爽快地来认错,那就不是关羽了。他也不点破,眉头皱了皱。“原来云长身体这么差啊,我还以为他很强壮的呢,看来这段时间的确太辛苦了。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休息几日吧,不必着急。”

关毅如释重负,连连称谢。这时,全柔走了进来,关毅见状,连忙起身告辞。孙策摆摆手,又叫住了他。“劳烦关公转告云长,让他不要心急,慢慢休养。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与关公商量,云长年纪也不小了,至今不娶妻,不生子,哪天能让能关公抱上孙子?不如趁这个机会成家立业,关公意下如何?”

关毅正中下怀,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地走了。全柔站在一旁,听得真切,一直没吭声,等关毅走了,这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孙策让关羽娶妻生子,也就是说至少一年内不会用关羽,对他们来说,这可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大王。”全柔收起笑容,拱手施礼。

孙策示意全柔入座。他叫全柔来,没有别的事。冀州已经平定,幽州还没拿下,他需要继续用兵。在此之前,他要留几个人镇守冀州,尤其是常山这样的要害之处。全柔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可以用了。这个人进取不够,守成还是可以的,上次在颍川守阳翟就很称职。

“伯仁,最近几次演习成绩不错,有进步。”

“不敢。”全柔心花怒放,却不敢放肆,还要表现得谦虚些。孙策叫他来,肯定是要给他机会,不能太得意,让等了很久的机会又飞了。“要说进步,臣不如仲谋。”

“你对仲谋怎么看?”孙策顺势问道。

全柔不敢大意,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仲谋武艺不错,也能吃苦,只是有时候略显急了些。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年轻人嘛,血气方刚,都是这样。”

孙策微微颌首。孙权这段时间表现得的确不错,但性子躁的毛病却没怎么改。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还是放出去比较好。当然也不能一下子就脱手,要找一个稳重的人带带他。全柔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与其他将领相比,全柔人到中年,处事经验更丰富,为人也相对圆滑,与孙权发生冲突的可能性不大。其他人对孙权印象大多不好,很难配合。

不出孙策所料,他一露出这个意思,全柔就欣然答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好好协助孙权。

孙策摇摇头。“不是你协助他,是你带他,该说的要说,该教训的要教训。他若是不听,你一定要及时报告,千万不能敷衍。”

全柔满口答应。

正说着,孙权也来了。孙策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下,他打算让全柔、孙权统兵去迎战张飞、张郃,夺取常山。常山有井陉,是进出太行的要道,必须有重将把守。击退张飞、张郃后,陈到等人率领骑兵撤回来,全柔留守常山,孙权为副,具体负责井陉关。

“仲谋,有信心吗?”

孙权又惊又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兄,这……这是真的吗?”

孙策曲起手指,轻叩案几,神情严肃。“这是军国大事,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喏,大王。”孙权立刻改口。

“你可知道其中利害?”

孙权犹豫了一下,不敢说得太满。“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是不够的,要一清二楚。你们先去常山接战,趁这个机会看一看常山的地理,然后准备一个方略,交由军师处质询。如果不能通过,这个任务就归其他人了。”

孙权和全柔互相看了一眼,躬身领命。

第2256章 不得不然

时间不长,陈到、文丑进来了。

孙策宣布了命令,让他们统领中军骑兵,协助全柔、孙权击退张飞、张郃,夺取常山。陈到、文丑没什么意见,当下答应。孙策又对文丑说,冀州基本平定,你可以回家了,任骁骑将军,组建一支五千人左右的精骑,冀北有事,由你就近增援。

文丑又惊又喜,躬身再拜。他是巨鹿人,在冀北任职,离家很近,荣归故里,不仅有面子,对整个家族的发展都有帮助。文家在落寞了近百年之后,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陈到等人纷纷向文丑祝贺。全柔心中欢喜,文丑武艺精湛,这几年进步很快,上次临阵劝降张辽,已经展露出方面之将的潜力,有他统领骑兵,冀北的安全又多了三分保障。尤其重要的是冀北还缺一个督将,应该是为孙权预留的,可是在孙权正式履职之前,他最有可能成为那个过渡的人。

这可是一个连升三级的好机会。

宣布完命令,全柔为首,向孙策表忠心,一定完全任务,夺取常山,起身出帐。孙策起身,送他们出帐,看似随意的将手搭在孙权肩上,轻轻拍了拍。

“仲谋,努力!”

“喏。”孙权鼻子一酸,用力地点点头。他看得出来,孙策对他还是不怎么放心,却还是将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他自己的了。

孙策站在大帐前,看着孙权离开,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大概是他这十年以来第一件明知不理智却还是要做的事。希望孙权能吸取之前的教训,不要再鲁莽行事。

也不知道老爹孙坚怎么样了,这么久也没消息来。

孙策正想着,有虎卫从远处快步走来,行了礼,报告说外面来了一个长安来的使者,在营外等着求见。孙策看了名刺,看到“秦谊,字宜禄”几个字,顿时心中一动。这恐怕不是长安的使者,是吕布的残部,他们从长安来,应该是长安出事了。

孙策没有立刻接见,命人叫来刘晔,让他去接待一下,问问情况。刘晔转身去了,孙策又在帐前站了一会,让人去请甄俨。

——

关羽坐在帐中,一手抚着胡须,一手握着笔,在砚中来回濡墨,案上铺着纸,却一个字也没有。

他这一辈子写过不少文书,唯独没写过检讨书,这可把他难坏了。他想了两天,算是想明白了,可是想明白了不代表就能写出来。这要是落在纸上,以后弄不好要写进史书的。

可是不写又不行。这可怎么办?愁死人了。

“长生,长生。”关毅冲了进来,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阿翁,你怎么了?”关羽吃了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吴王……为难你了?”

“吴王才没为难我,他对我好得很,要做忘年之交呢。”关毅推开关羽的手,心满意足的说道:“长生啊,我跟你说,吴王贵不易交,是个真正的君子,你跟着他,将来一定有大成就。”

“吴王……答应了?”

“答应了。他让你不要急,好好休养身体,还让你趁着这段时间没有战事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关羽听着话音不对,连忙再问,关毅却有些兴奋过度,没心思细说,关羽好容易才让他冷静下来,将孙策的话复述了一遍。听完之后,关羽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瞪着关毅,哭笑不得。

“阿翁,你怕是会错了意。娶妻生子有那么容易么,就算是现在娶妻成亲,等孩子生下来也要一年以后。再说了,娶妻不是纳妾,更不是买奴婢,出门就能遇到合适的……”

“嘿嘿,要不怎么说长生你的运气来了呢,我刚刚出了吴王的中军大营,就看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我管他是谁?”关羽没好气的说道。话出了口,这才发现关毅的神情不对,有些异常的兴奋,连忙追问了一句。“你看见谁了?”

“哈哈哈,我关家走背运这么久,终于走顺运了。感谢上苍,感谢列祖列宗。”关毅双手合什,连声祷告,急得关羽脸更红了,忍不住催促了两声。关毅却不急,祷告完了,这才扬扬花白的眉毛,露出与年龄不相衬的淘气。“我刚才在吴王的大营外面看到杜家那女子了,近二十年没见,她还是……”

话音未落,关羽就冲了出去。关毅跟了出来,却发现关羽已经跑出几十步远,被当值的士卒拦住。关羽想硬闯,那些士卒却不客气,一哄而上,关羽奋力突围,奈何三天不饮不食,身体虚弱,没两下就被放倒在地,反缚双臂。

关羽急得大叫,那些士卒却是不听。典韦闻讯赶了过来,见这副情景,也吃了一惊,正准备问,关羽便大叫道:“子固,子固,劳烦你通融通融,我有事要出营。”

“这可不行。”典韦摇摇头,很为难。“大王有令,你不知错,就不能出营一步。”

关羽急得直跺脚,瞪了典韦片刻,见典韦没有让步的意思,也不多说,用力晃了晃身体,撞开身边的士卒,转身回帐。有两个士卒追了上去,打算控制住他,关羽怒目而视,大吼道:“我回帐写检讨也不行?”典韦叫住部下,看着关羽被缚着双臂,大步流星的回帐去了。

“怎么回事?”典韦一头雾水。其他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

——

孙策和甄俨谈了一会,打算让他做治河谒者,主持冀州——尤其是冀北——的河道整治。

这次突袭中山,孙策利用的是水师优势,但他明显能感觉到冀北的河流并不合适大型船只通行。如果没有甄俨事先提供的情报,他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行动。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到此为止,争夺常山的任务只能交给步骑,水师无法参与行动。

再等一段时间,水师就必须退出中山,回到海上,否则水位下降,楼船就搁浅的危险,想走也走不了。

在他看来,冀州人对水运优势的认识严重不足,基本处于看天吃饭的水平,无法和中原、江南发达的河流运输相提并论,难怪历史上曹操平定冀州后要挖那么多运河。以冀州现有的水系,根本无法实现南北交通,这显然不利于接下来的山东、山西对峙。

“你负责协调,具体的技术,我会安排袁敏带人来。这是一个大工程,可能需要好几年时间,也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整治好了,效益也是很可观的。不说是千秋功业,至少能受益百年。”

甄俨考虑了一下,答应了。他本人对治河没什么兴趣,还是希望能担任一官半职。治河太苦,而且要耗大量钱粮,这些钱粮不可能全由孙策提供,需要他想办法筹集,难免求人,但孙策说的也有道理,这是百年大计,利国利民,如果做好了,甄家在冀州的名声可以到极大改观。

孙策与甄俨商量了一番之后,刘晔回来了。正如孙策猜测的那样,因为帝位迟迟未定,长安越来越乱,吕布战死,张辽投降,吕小环改嫁袁耀为妾的消息传到关中,吕布的旧部处境越发艰难。无奈之下,吕布的妻子魏夫人派秦谊为使,来见孙策,希望孙策能予以安排,具体地说,就是让他们离开长安,迁到关东,依附吴国。实际上这一次秦谊为使,已经带了一部人来,其中就包括张辽的家属。

孙策听了,思索片刻,问刘晔有什么建议。

刘晔笑笑。“大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进兵关中的好机会。法正在关中兴风作浪,挤走吕布旧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恐怕就是关东系的文武。若是让他得逞,长安朝廷真成了山西人的朝廷,东西对峙,麻烦不小。”

孙策想了想。“传书子敬,问问他的建议。若是可行,做一个方案,看看需要多少人马钱粮。”

“喏。”刘晔转身去了。

甄俨在一旁听得清楚,有些担心。如果孙策发动关中攻势,哪怕他不亲自上阵,只是由鲁肃主攻,也需要不少钱粮。如此一来,冀州不仅无法得到支援,还要抽出钱粮来支援鲁肃,他的压力就更大了。

“大王,兵宜合,不宜分,如今战线太长,宜有所取舍。”

孙策看了甄俨一眼,露出无奈的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战线太长的弊端,但这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谁都想立功,谁都想加官晋爵,这里面的平衡非常微妙,操作不当,极易引起离心。就算他反对某个提议也不能说得太直接,要讲究方式方法。比如刘晔建议进攻关中,哪怕他不同意,也不能一口否决,要让鲁肃自己提方案,然后交由军师处审核,再会同张纮、虞翻等人合议,最后给出一个能让鲁肃心服的理由。

“放心吧,就算进兵关中,也不会从冀北运粮。不过,幽州战事若起,冀北就不能作壁上观了。之所以急着疏浚河道,就是担心粮食不足,必要时可能要从中原甚至江南调拨。没有船运,仅凭车载马驮,消耗实在太大。”

甄俨松了一口气,点头附和。

第2257章 大有文章

张辽进了帐,向孙策行礼,静静地站着。

孙策示意他入座。“长安来了人,领头的是秦谊。”

张辽点点头。他已经收到了消息,但他没有主动去见,他知道孙策会召见他。作为降将,他必须保持足够的低调,避免引起任何误会。

“秦谊这个人……如何?”

“武艺不错,为人谨慎,粗通文墨。”

“还有呢?”

张辽沉吟片刻。“刺董时,他是主力之一。”

孙策一愣。“秦谊还参与了刺董?”

“是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李肃。他们两个……”张辽有些迟疑。“在温侯身边任卫士,也执行一些特殊任务。”

孙策明白了。这秦谊和李肃不是统兵将领,他们是杀手或者刺客一类,专门做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人通常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就算有名字也是一闪而过,不会引起人注意。正因为如此,后世知道秦谊的人不多,只知道秦宜禄,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而秦宜禄之所以有名,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的妻子杜夫人,让关羽和曹操生隙的罪魁祸首。

“他们这样的人大概有多少?”

“最多的时候大概有十七八人,现在还有多少,我也不太清楚。这半年,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可能会有一些人离开。”

孙策点点头,让他把郭嘉请来。不管是不是要进兵关中,眼下都要对关中的力量予以加强,仅靠杨修一个人是不行的,何况他已经被法正软禁了。之前是没有精力,暂时不想撕破脸,反正曹丕也在他手上,法正不敢乱来。现在冀州平定,需要和法正正面刚一刚了。

吕布留下的这些人正好用得上。

郭嘉很快来了。见张辽在座,郭嘉笑了。“恭贺文远一家团聚。”

张辽致谢。孙策让他将秦谊等人的情况详细说一遍。见孙策找郭嘉来,张辽就猜到孙策是想用秦谊等人,求之不得,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又说,他是统兵的将领,对秦谊等人的情况并不是特别清楚,最好还是由郭嘉本人和秦谊接触一下。

郭嘉也很满意。如果有秦谊、李肃这些吕布旧部配合在关中的行动,他的把握就更大了。能参加刺董这么重要的任务,这些人的身手不会差,又在关中呆了这么久,对环境也熟悉,行动起来更方便。

郭嘉起身去了。孙策却有些疑惑,刘晔刚才汇报的时候,只字未提这些事,他是不知道还是没说?按理说,他曾任长安朝廷的秘书令,手下也有一帮人负责打探消息,应该清楚才对。孙策不好明问,迂回问了一些长安朝廷的事,然后将话题担到了荀彧、刘晔的身上。

张辽不明就里,大致介绍了一下这两人的情况。他曾经协助吕布负责长安城的治安,与荀彧接触得多一些,与刘晔的接触并不多。刘晔负责的秘书台大部分精力都在关东,对长安城内反倒不是太关注,对长安城内更关注的是荀彧,他身边的鲍出就是负责这些事的,他手下有一群游侠儿,专门打听长安地面的事,不过后来建了秘书台后,荀彧就主动减少了这些活动,以免与秘书台发生冲突。

张辽说得很简略,而且不带什么感情,但孙策却感觉到了他的倾向。很明显,张辽对荀彧印象比较好,对刘晔却有些疏远,甚至是刻意的保持距离。

“文远,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请大王垂询。”

“南阳之战,你是怎么带着徐荣逃出去的?”

张辽的脸忽然红了,半晌才道:“其实……大战一起,我就预感到形势不妙,派人向徐荣报信,希望他有所准备。不过我也没想到徐荣会那么快回应我,战事刚刚分出胜负,应该是李蒙等人发动进攻不久,徐荣就离开了将台,与我会合了。我们一路向北,越过伏牛山,进入卢氏境内。我本来想带他回长安,他却说为将多年,杀戮太重,那一次又大败,回长安也不会有好结果,想去洛阳白马寺隐修。我们就在那里分了手,各分东西。”

孙策恍然,横亘在心头的一个迹团终于解开了。这么说来,他能全歼两万西凉兵也有运气的成份,如果徐荣没有提前离开,伤亡可能要大得多。

“徐荣还在长安吗?”

“他已经死了。”张辽摇摇头。“大概就是去年这时候。他死的时候只有我在面前,就埋在霸桥边,一个很不起显眼的土坟。”

孙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一代名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

孙策很快接见了秦谊一行,包括他的妻子杜夫人。

杜夫人年过三十,风韵犹存,看不出具体年龄。虽然并不故意卖弄风情,顾盼之情却还自有气度。也是问了张辽,孙策才知道杜夫人与关羽是同乡,她是吕布等人南下时掳来的。具体情况如何,张辽也不清楚。她和秦谊夫妻感情一般,生有一子,名叫秦朗,乳名阿苏。

秦谊与郭嘉接触过了,很乐意重操旧业,也愿意返回长安。为了表示效忠,杜夫人和秦朗将留下做人质。孙策看得出来,张辽没说错,他们夫妻没什么感情,难怪历史上杜夫人归了曹操,秦朗也没什么反应,一样愿意在曹操手下做官。

孙策拜秦谊为都尉,将他们划归军师处下属的细作营关中分部,由郭嘉指挥,在长安的行动则由杨修具体负责。说起来,杨修现在被法正软禁,其实他的工作一点也没耽误,反而因为曹彰、曹植的存在,得以就近掌握法正的一举一动,并将消息连续不断的传回来。

秦谊早就知道郭嘉的大名,对能够在郭嘉的手下做事非常兴奋,主动说起了曹操。吕布阵亡后,法正联络过他,希望他们能够为曹操效力,被他拒绝了。他对曹操印象很不好,觉得这个阉竖之后好色奸诈,不可能成大事,迟早要被灭了。

秦谊高谈阔论的时候,杜夫人神情淡淡的,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孙策看在眼里,心中暗笑,秦朗回关中之后,杜夫人怕是要出变故。他已经听说了,关毅从中军出去,在大营门口遇到了杜夫人,然后关羽就发了少年狂,眼下正在大帐里奋笔急书,做深刻检讨呢。

这次没有曹操先下手为强,关羽大概可以心想事成了吧。不过不能让他太顺畅,要折腾折腾他,这种人不好好调教一番,以后迟早会故态复萌,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果不其然,秦朗、杜夫人等人还没出帐,典韦就派人送来了关羽的检讨书。不看内容,先看字迹,就能看出关羽此刻迫切的心情。孙策迅速扫了一遍,也没吭声,轻轻的押在案上,继续和秦朗说话。正事说完之后,他扮作一副随意的模样,问起了杜夫人。

“听文远说,夫人读过书,识文断字?”

杜夫人有些意外,没想到孙策会关心她,连忙谦虚了几句。“先祖本是扶内杜陵人,王莽作乱时避难到河西,后又迁至河东。家父好读《左传》,妾幼年时跟着学过几篇文字。”

孙策点点头。“如此说来,倒也是书香门第。夫人想必也知道,吴国最与众不同处,便是女子可以出仕,孤营中便有不少女子。夫人若是愿意,不妨留在营中,协助处理一些事务,也可以领一份俸禄。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杜夫人又惊又喜,看了秦谊一眼。秦谊却有些漫不经心。“既是大王看得起你,你便好生侍候着就是了。”杜夫人听了,没来由的脸红了。她低头拜谢。“多谢大王。”

“不急,按照惯例,入职之前,还要考核一下。”孙策笑着,将关羽的检讨书递了过去。“这是一篇自省书,麾下将领所作,请夫人仔细看看,给个意见。”

杜夫人不疑有他,起身接过,看了一眼,便觉得书法眼熟,再读了两句,心里便猜到了几分。在大营门口,她和关毅见过一面,后来又打听过,知道关羽被俘,眼下正在反省,这篇自省书很可能是关羽所作,书法、遣词都和关羽当年求学时有七八分相似。孙策想必知道这一点,这才故意来试她。

如果是别人所作,她倒不便轻易批评,既然是关羽的自省书,她就不必客气,而且也不能客气,否则很容易让孙策疑心她有意偏袒故人。

杜夫人略作权衡,便佯作不知,谦虚了几句,点评起关羽的这篇自省书来。从书法到谋篇布局,再到文章义理,一一点评,最后给了个评语:避重就轻,有敷衍之嫌。这个评语倒也中肯,关羽的确有避重就轻,敷衍过关之意。他就算反省得再深刻,也不可能写成文字,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篇检讨书会落在杜夫人手里。

孙策听完,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夫人所言甚是,孤亦觉得不够深入,没有触及灵魂。这样吧,发回去重做,直到能让人满意为止。”

第2258章 纳降

两天时间,关羽的检讨书接连修改了七次,篇幅一次比一次长,洋洋数千言,几乎将他这十几年的征战史复述了一遍,足以作为个人传记的素材,却还是没能过关。

关羽要疯了,无数次濒临暴走的边缘,又悬崖勒马,退了回来。因为他“无意”中得知,点评他这份自省书的人不仅有孙策,还有杜夫人,甚至是以杜夫人为主。

杜夫人三个字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次次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督促他深挖思想根源,反省自己的得失,对这十几年的经历仔细反刍。每当克制不住怒火的时候,就回想当年的美好时光,想象自己是面对那个梳着双髻的豆寇少女诉说心声,而不是可恶的吴王孙策。

最后支持不住的是孙策。他觉得关羽的自省书越来越酸,字里行间流淌着荷尔蒙,他那张大红脸就像一个超大的青春痘,看着就让人腻味,让人脸红。

他腻味,杜夫人脸红。

于是他觉得放过关羽,也放过自己。他宁愿去看枯燥乏味的公文,也不想再看关羽的自省书了。杜夫人虽然意犹未尽,却不好反对孙策的意见,只好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关羽终于得以站在孙策面前,也站在了杜夫人的面前。

几天不见,关羽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眼神却亮得惊人,就像闭关完毕的武僧。孙策还好,没太当回事,杜夫人却有些不敢看他,像怀春少女似的低了头,脸却红到了耳根。

孙策一字一句地看完厚厚的自省书,放在案上,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云长,坐而论道易,起而行道难,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有改正的愿望,这是好事,但能不能改,又能改多少,孤是有些担心的。”

关羽的脸颊抽了抽,又恢复了平静,拱手道:“还望大王不弃,时时点拨。”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还没到绕指柔的地步,却也难能可贵,看来关羽的软肋是抓住了,以后再炸刺,直接点他的死穴。“既然如此,你先做侍从骑士,以观后效。”

关羽有些意外,随即一想,又欣然从命。杜夫人在孙策身边做事,协助处理文书,他在孙策身边做侍从骑士,近水楼台好得月,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多谢大王。”关羽忍着心里的欢喜,躬身行礼。杜夫人心思机敏,知道孙策的用意,也知道关羽为什么欢喜,更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好佯作镇静,一本正经的处理手里的公文。孙策和关羽又说了几句,叫来郭武,让他领关羽去领军服装备。关羽偷偷看了一眼杜夫人,恋恋不舍的出去了。虽说见到了,他还没和杜夫人说一句话呢。

听着关羽的脚步声远了,孙策对杜夫人说道:“夫人,云长才气高,傲气也高,这毛病不除,难成大器,你和云长是同乡,以后又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要多帮助他。”

“喏,谨遵大王诏。”杜夫人尴尬地应了,找了个理由,匆匆出帐。

孙策嘿嘿笑了,又看了看手中的自省书,转身递给陆绩,让他拿过存档。

——

比预期的时间晚了三天后,袁谭一行终于赶到了卢奴。

看到奉命来迎的关羽,看到关羽身上的军服,袁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魏国之所以节节败退,关羽在其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颜良、高览都是死在关羽刀下,廮陶也是关羽攻下,袁熙因此而死。如此一个摧毁魏国的猛将,却成了孙策的帐下卫士,这也未免太讽刺了。

关羽倒是很从容,客气地请袁谭入营。袁谭更加惊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关羽。关羽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逊了?他和沮授、田丰交换了一个眼神,沮授、田丰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来到大帐,孙策已经收到消息,就在中军大帐前站着。一见袁谭,他便笑了,等袁谭施完礼,他便双手托住袁谭的手臂,哈哈一笑。“袁显思,又见面了。”

“是啊,没想到还能再见大王。”袁谭也很感慨。

“这说明我们有缘啊。”孙策朗声大笑。“我三弟叔弼作书来,让我代为问候。当年的救命之恩,他一直记得呢。”

袁谭连连摇手,口称不敢。他救过孙翊一命,孙家兄弟一直记在心上。孙策也救过他一命,却绝口不提。这让他非常感动,更加敬佩孙策的为人。两人比肩入座,分宾主落座,寒喧了几句,袁谭主动起身。

“大王,容罪臣为大王介绍几位冀州俊杰。”

“有劳。”孙策含笑点头。

“这位是巨鹿名士,田丰田元皓。博学多才,足智多谋,刚正不阿。”

田丰上前拜见。孙策伸手虚扶。“常听文子俊提及先生,以为乡里贤达,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田丰谦虚了几句,退在一旁。袁谭又指向沮授。“这位是广平沮授沮公与,志向高远,谋略过人。惜乎不得其主,清名为我所累,明珠蒙尘。”

沮授上前见礼,孙策还礼。“郭奉孝、荀文若常提起公与,许为劲敌。如今化敌为友,还望公与不弃,共谋大事。”

沮授躬身再拜。“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臣,不敢言智。蒙大王不戮,侥幸之至,侥幸之至。”

袁谭再介绍崔琰。“东武城崔琰崔季珪,大儒郑康成弟子,文武双全,质朴厚重,有古人遗风。他曾在中原游历数年,对大王新政了解颇深。”

孙策很惊讶。“季珪游历至何至?”

崔琰躬身行礼。“东至海,南至江,兖豫青徐,皆曾走马。”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琰对大王之政,并非全无异议。”

孙策笑着点点头。看来这些冀南人是有备而来啊。“无妨,理不辩不明嘛,有不同意见是好事。诸事草创,难免挂一漏万,正需要诸位贤达畅所欲言。”他打量了崔琰片刻,又道:“冀州崔氏,荣归清河矣。”

崔琰心中一动,随即恢复了平静,再拜,退了下去。袁谭接着介绍其他人,孙策一一寒喧。有郭嘉在侧,他对冀州文武并不陌生,奉命接管邺城的徐琨又提前送了文书来,里面就有这些人的介绍,籍贯、职务、能力、风评,一一在内,眼下只是走个流程罢了。他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没有看到司马懿兄弟的名字,不过他也没问。司马懿是河内人,迟早要见的,区别只在于是敌是友罢了。

寒喧过后,孙策设宴,为袁谭接见。相关事宜,之前已经由徐琨宣布过了。袁谭为邺侯,食邑三千户,但他本人不能留在邺城,必须迁到建业去。他的弟弟袁尚没有爵位,也作为人质去建业。田丰担任邺相,协助徐琨,留守邺城,沮授加入军师处,参赞军务,崔琰等人各有任命。

在刘备的进攻面前,魏国几近亡国,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听天由命。对孙策的安排,他们非常满意,作为降臣,能有这样的礼遇已经很不容易了。

唯一没有着落的是郭图。作为袁绍时代的老臣,郭嘉的族叔,他的辈份很高,资历很老,能力也不能说没有,但人品实在太差,又一把年纪,指望他改正也不太可能。孙策的意思是让他回家养老,不过具体的事要郭嘉去说,他就毋须出面了。

宴会进行到中程,全柔传来了消息,张飞、张郃得知关羽战败,卢奴投降,没有再战之意,放弃了常山,退守井陉关,眼下他们正在做攻城的准备,不日即将展开对井陉关的进攻。

随军报送来的,还有一份由孙权草拟的冀北方略。孙权功课做得很仔细,方略图文并茂,连常山境内有哪些河流都一一标注在上面。虽然知道这应该是参考了常山国的郡国舆图所作,而且有全柔的协助,但孙权在这么短时间内能做到这个地步,孙策还是满意的。

事实说明,如果孙权不好高骛远,满足于一郡,或者万人之将,他还是一个很称职的。

宴会之后,孙策便宣布将对冀州的水系进行整顿、疏浚,希望田丰、沮授等人献计献策,多提意见。冀州的水系存在不少问题,如果能进行合理规划,能够提升冀州的土地利用和内河航运的效率,交通方便了,工商业也会跟着受益。

借着这个机会,孙策让甄俨介绍了一下初步规划。虽然袁敏等人水利专家还没有赶到冀州,甄俨却已经开始了准备工作,以各郡国的舆图为基础,再加上实地考察,拟了一个粗略的方案。

田丰、沮授等人开始还以为孙策只是借机从冀州掠取钱粮——治河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以这个理由从冀州征收钱粮再合理不过,可是听了甄俨的介绍,他们意识到孙策并非如此,他是真打算在冀州大兴水工,多少有些惊讶。

田丰没忍住,起身发问。“大王不趁胜取并州吗?”

第2259章 见沮授

孙策笑道“正当向诸君请教。田公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言,孤洗耳恭听。”

田丰拱手谦虚了几句,开始陈述意见。他认为应该趁热打铁,追击刘备,趁势抢占河内、河东,窥视关中。刘备望风而逃,如丧家之犬,正是趁势追击,一举予以歼灭的好机会。如果让他在河东或者并州站稳脚跟,再想进攻就难了。

孙策频频颌首,转头又问沮授、崔琰等人的意见。沮授等人纷纷附和。田丰所说都是他们商量好的方案,一是这么做的确符合用兵之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孙策当初没杀刘备是考虑影响,现在刘备已经是敌人,不趁机要他的命就太说不过去了;二是一旦将战线推进到河内甚至河东,冀州的压力也会小很多。若是刘备控制了并州,居高临下,俯窥冀州,冀州成为长期对峙的战场,会被拖垮,至少发展会受影响。

吴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为什么没能实现,不就是因为战事拖累,消耗太大吗不管多富庶的地方,连续打上几年仗,势必受影响。冀州原本是大州,近百万户、六百万口,实力可与豫州、荆州比肩,可是中平以来十几年,先是闹黄巾,后来又追随袁氏父子征战,实力大受影响,现在的户口不到之前的六成。相比之下,豫州、荆州尤其是豫州得新政之风,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实力已经远远超过冀州。

他们当然不愿意冀州继续成为战场,尤其是被动防守的战场。

只不过事情与他们当初设想的不同。他们没想到孙策会打算在冀州疏浚河道。虽说疏浚河道也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收益也是很明显的。船只无疑是这个时代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如果冀州的河道得以整顿,能够发挥作用,至少能造福几代人,对战事也有帮助,运输的消耗会大幅度的降低。

有了这个考虑,反对的态度就不那么坚决了,就连田丰本人都没有把话说死。

孙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他邀请田丰等人参与方案讨论。这无疑是一个大工程,真正开工之前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可以慢慢讨论,甚至两个方案同时论证,看看哪一个更合理、更有利。

田丰等人早就听说过孙策喜欢听了不同的意见,还专门成立了军师处,凡是重大行动都会经过讨论,却是第一次亲自经历,多少有些新奇,还有些兴奋。孙策没有因他们是降臣就忽视他们的意见,邀请他们参与讨论,而且讨论的又是与冀州息息相关的事,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宴会的气氛轻松而热烈,孙策谈笑风生,热情而又不失坦诚,很快就打消了田丰等人的顾虑,博得了他们的认可。

宴后,孙策留下了沮授。

两杯香茶送了上来,茶雾袅袅升起,孙策打量着沮授清瘦的面孔,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毫无疑问,拿下冀州,最有价值的收获就是沮授。田丰已经老了,性子又过于刚正,大部分时候只能当作道德模范,并不能起太大的作用。沮授正当不惑,经验丰富,至少还能发挥二十年。

历史上的官渡之战后,曹操曾想将沮授收为己用,可惜沮授看不上他,一心想逃回河北,而且险些成功了。曹操不愿意他再为袁绍所用,只能杀了以绝后患。如果沮授能及时逃回河北,历史的结果也许是另外一番模样。

“公与,尝尝这新茶。”孙策伸手示意,淡淡的笑道。从见面开始,沮授就没怎么说话,甚至连表情都不多,孙策相信他有想法,只是没有说而已。之所以将他留下来,就是要问一问,真正打开他的心扉。

沮授双手捧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大王,这茶好,香气浓郁,滋味淳厚,有高山之味。”

孙策看向沮授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喜。“不想公与如此懂茶,竟能品出这茶的产地。”

沮授笑了笑。“大王说笑了。臣不懂茶,再好的茶,到了臣口中也分不出好坏,只听人说最好的茶都长在高山之上。大王重商,茶又是江东特产之一,大王喝的茶自然是最好的茶。臣大胆一猜,侥幸得中。”

孙策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沮授,又挑起大拇指。

沮授又道“只不过茶好猜,心难测,大王喝什么茶,臣能猜出一二。大王想什么,臣却猜不出,敢请大王解惑。”

孙策笑笑。“公与想问什么,不妨直言。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为君臣,不妨各言其志,看看有没有相同之处。”

沮授放下茶杯,拱手施礼。“岂敢。愿呈浅见,请大王指正。”

“说来听听。”

“幽冀一体,欲以河北争天下者,必倚燕山而南下,取洛阳,取三河,挺进关中。如今大王得冀州,刘备西窜,大王却按兵不动,有治河之意,难道不担心养虎为患”

孙策端起茶杯,送到嘴边,隔着茶雾打量着沮授。他知道冀州人对此有疑虑,希望能尽快结束周边的战争,避免长期对峙,但他不知道这是沮授个人的意见,还是受集体之托,代为进言。他对沮授寄予厚望,不希望沮授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局限于此时此地,只关注冀州的利益。

据他所知,沮授是冀州人中几乎是唯一持续关注新政,并对新政有独到见解的人。相比之下,崔琰还年轻,他对新政的理解还很肤浅。

“公与读孟子否”

“略知一二。”

“最喜欢孟子的哪一句”

沮授略作思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看向孙策。“不知大王又喜欢哪一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沮授目光微闪,咀嚼了片刻。“胜而不骄,大王不愧王者。”

孙策暗自发笑。亏得他还读过一点书,要不然今天就误会了。沮授这句话看似赞许,实则不然。“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出自商君书,是法家之言,沮授故意省掉了“之兵”二字,是避免他误会,但意思却还是那个意思。

读书人说话常常是言外有义,不能局限于表面。就像沮授说他喜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样,未必就是他的本意,只是借此机会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罢了。他如果顺势说喜欢“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那就上了沮授的当。

“公与,你熟读经史,又通晓古今兴衰,可知为何衣冠皆在中原论骑射,北有诸戎之强,来去如风,论养生,南有稻鱼之丰,不知饥馑,中原其实并不占优势。”

沮授有点明白了孙策的意思,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孙策呷了一口茶,接着又说道“公与可知西域史事”

沮授看着孙策,不说话。孙策接着说道“出了陇关,沿河西四郡一路向西,越葱岭,有贵霜、安息诸国,再向西,一直到大海之滨,又有罗马,有史以来,强盛之国,大多与我华夏相似,在此南北之间。”

沮授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孙策只是引孟子为自己解释,没想到孙策是用历史注解孟子,本末截然相反。他对西域以外的事不太清楚,但他赞同孙策的看法,人也好,国也罢,是不能太安逸的,安逸往往是骄纵的开始,有点压力更能让人警醒。左传云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什么事都要有度,真要是灾难接连不断,那就不是兴邦了,而是亡国。冀州人之所以不愿意成为战场,正是因为这接连十几年的战事对冀州的伤害太大了,没人愿意再继续下去。

沮授想了想,笑道“大王所言,令臣茅塞大开,受益匪浅。只是如此一来,大王倒是要小心江东了。如今江东富庶,百姓安逸,奢华之风渐长,不可不防。”

孙策笑着点点头。“是啊,所以你看,我麾下之兵大半为江东人。”他喝了一口茶,又道“人有五指,各有长短,天下十三州,南至大海,北至大漠,纵横万里,又岂能整齐如一为政者,自当调剂其长短丰瘠,使各施其长,各救其短,富者不至骄奢,贫者亦能温饱,塞北之民得江南之衣以御寒,江南之民得塞北之冰以避暑,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冀州之弩射远,江淮之兵突阵,并凉之骑追敌,何患不可除,何敌不可灭纵有巍巍昆仑亦不足惧,何况区区太行”

沮授松了一口气,心里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听大王指点江山,方知鸿鹄之志非燕雀可知。能从大王征伐,臣之幸也。臣愚钝,愿为大王执鞭。”

孙策哈哈一笑。“公与,你太谦虚了,孤对你的期望岂是执鞭可比孤得公与,如鲲生羽翼,化为大鹏,趁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沮授心潮有些激动,躬身道“大王错爱,臣愧不敢当。臣能浅才疏,不足为羽翼,愿为一毫,附大王之尾,尽微薄之力。”

第2260章 一见倾心

孙策得到了沮授的效忠,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理念。

为什么不追击刘备,进攻并州?他有两个考虑:首先当然是进攻并州难度大。山区作战不比平原,对进攻一方极端不友好。就算各方面都有优势,对方据守而险,耗你一两年也正常。当年秦军那么猛,不照样被廉颇拖得半死,不得不用离间计,骗赵王换上赵括,己方则换上白起,实施降维打击。

即使如此,秦国也因此元气大伤,几年没缓过来。

以孙策眼下的实力,他当然可以强攻并州,而且有把握不至于拖死自己,但他没必要啊。等几年又能如何,就算刘备占了并州,他还能翻盘不成?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再发展几年,积攒足够的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刘备的梦想,让他继续流浪。眼下虽然也可以做到,毕竟要流一身臭汗。周瑜在益州与曹操、曹仁对峙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虽说未露败相,取胜也绝非易事,短时间内还看不到取得实质性突破的可能。好在周瑜的目标也不仅仅是益州,所以他不着急,以战代练,耐心地和曹操缠斗。

另外,他还有一个担心,太史慈迟迟没有出兵,辽东有可能出了变故。按照事先约定,太史慈应该率领辽东精骑西进,从草原上进攻幽州西部。如今他已经拿下中山大半个月了,太史慈还没消息来,这不正常。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愿意轻举妄动,要将主动权控制在手中。与其中途而废,不如按兵不动,至少要等清楚辽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这些话当然不能对沮授说。他要把境界拔得更高一些,让沮授信服他的理念,而不是纠结于冀州的眼前利益。把自己的理想变成更多人的理想,并让他们为之奋斗,这才是领袖的魅力。只靠自己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

他相信沮授能够理解他的理念,接受他的理念。同样的变化,他已经在张纮、虞翻、荀彧等人身上看到,相信这次也不会看走眼。沮授有这样的智商,也有这样的胸怀,换成田丰那样的老名士就不太现实了,换成郭图更是对牛弹琴。

沮授听得很用心。他能感受到孙策对他的期望,开始是感动——作为一个新降之臣,能得到孙策这样的赏识和信任,他无法不感动,继而是兴奋——孙策本人对新政的阐述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仅让他对新政的理解更全面,而且拔高了一个层次,看得更远。

如果说他之前对新政的理解是孔子登东山,可以小鲁,如今则是登上了泰山,整个天下都摆在他的面前。在这个基础上再去理解《士论》之类的文章,他一下子豁然开朗,融汇贯通,油然生出几分对孙策的敬畏。

一个出身寒门的武夫,如何能有如此高远的见识?除了生而知之的圣人,他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以前都把孙策比作西楚霸王项羽,现在看来,所有人都被误导了。他哪里是项羽,他分明是张良,只有张良那样的智者才有这样的卓识,才能看破史书中的迷雾,看出真正的道。

或许这正是他的计划之一。掩饰自己,误导对手,虚实难辨,不正是兵法的最高境界吗?

沮授越听越入迷,身体下意识地向前挪,想听得更清楚一些,直到伏在案角,不能再向前。一旁的甄像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敢出声。他太清楚沮授在冀州的地位了,见他对孙策如此恭敬,咋舌不已。他在孙策身边这么久了,虽然也敬畏孙策,却没想到沮授这样的大名士在孙策面前也会有如此神情。

孙策看在眼里,心中很平静。对这一幕,他早有心理准备,两千年的历史经验,无数贤能智者的讨论总结,再加上他这十年的思考和实践,折服沮授并不意外,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可是在甄像甚至沮授眼中,这就成了真正的虚怀若谷,更添几分高山仰止。

——

袁谭坐在帐中,慢慢地品着茶。

茶已经没了滋味,袁谭却丝毫不觉,坐在一侧的崔琰也一样,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茶上。孙策留下了沮授,他们之间必然有一番深谈,究竟会谈些什么,关系到冀州的未来,更关系到他们及家族的未来。

袁谭还好一些。他的未来清晰可见。有着和孙策兄弟的救命之恩在,有着袁权姊妹的亲情在,他虽然不会再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做个富家翁却是绰绰有余。他已经想好了,决定做做学问,争取做个风雅贵族,留点好名声。

崔琰没有袁谭这么淡定,他心里忐忑得很。今天与孙策初次见面,孙策对他评价很高,也许了清河崔氏以前程,后来却没和他多说什么,尤其是在袁谭着重推荐他对新政有所研究的情况下。这实在有些反常。是不是因为他说有不同意见,孙策这才故意疏远他,他心里没底。

就个人而言,如果孙策是个听不进不同意见的人,他也不愿意屈就。可是对家族来说,他却不能太任性,在兄长追随刘备的情况下,如果他不能得到孙策信任,清河崔家不会有什么前程可言。

崔琰很羞愧,为自己的小心思羞愧。随先生读了那么多年书,他还是无法直道而行,做一个真正的君子。知易行难,当初他有多么不以为然,如今就有多么脸红。

帐门掀了掀,田丰的幼子田宇的身影在外面露了一下,见帐中袁谭与崔琰枯坐,躬身施了一礼,又退了出去。袁谭没吭声。他知道田丰也在等沮授的消息。他本想到这儿来等的,只是身处孙策的大营之中,人聚得太多容易引起误会,这才约定在各自的帐中等待。

“君侯,沮君去了这么久,吴王会和他说些什么?”崔琰忍不住问道,喝了一口茶,这才发现茶淡如水,连忙起身将旧茶倒了,重新添了一壶水,架在火上煮,又将袁谭的杯子清空,重新洗了一遍。这些事原本都由侍者做,今天情况特殊,他只有亲自动手了。

“季珪,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从文还是从武?”

“从武?”崔琰笑了笑,有几分自嘲。

“要想立功,自然还是统兵征战来得快一些。你文武双全,又喜好兵法,为何不能从武?”袁谭看看崔琰,露出一丝浅笑。他知道崔琰有这方面的心思,也有这方面的潜力,但他一直不让崔琰领兵。有审配这样的例子在前,他不希望冀州世家太强势。况且他也清楚,就算崔琰统兵也拯救不了冀州,拯救不了魏国。双方实力太悬殊,大势如此,勉强不来。

“君侯,就算我想从武,现在还来得及吗?”崔琰一语双关。袁谭如果早点让他统兵,他现在或许有机会,做文职这么久,再想转武职,根本是不现实的事。

“来得及。”袁谭佯装听不出崔琰的调侃,淡淡地说道:“吴王都不急,你又何必急?如果我猜得不错,天下太平至少还要十年,或许还会更久一些。”他瞥了崔琰一眼,露出神秘莫测的浅笑。“吴王心中的天下,要比你以为的天下大得多。季珪,要在吴王麾下做一番事业,你的目光不能局限于冀州。”

崔琰没吭声,只是看着茶壶,心里却有些活泛起来。袁谭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了利害,应该不会害他。况且他们这些冀州旧臣如果前途光明,对袁谭和他的后人也有好处。只是如何才能转武职,他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或许,还是要请袁谭出面斡旋?他自己虽然无权了,但袁家还有影响力,尤其是他曾经救过孙翊的命。说起来,救孙翊那件事他也有份呢。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直到茶壶里的水烧开。崔琰烫了杯子,倒了茶,双手送到袁谭面前。袁谭接过杯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崔琰,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笑了笑,都明白了双方的心意。

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琰回头看去,见沮授推帐而入,几步便抢到袁谭面前,神情激动,喜形于色,不免心中一松,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沮授是有城府的人,如此失态,自然是谈得极好,超过预期的好。他连忙又取了一只杯子,倒了茶,递给沮授。

“沮君,先喝杯热茶,小心烫。”

“多谢,多谢。”沮授接过杯子,连声致谢。他在袁谭对面坐下,笑吟吟地看着袁谭。“还是君侯识人,这吴王……非我等所能想象,非亲见不能知其高明。”

袁谭笑了。“公与这么说,孤就放心了,总算没有耽误诸位的前程。”

崔琰心中欢喜,忍不住说道:“沮君乃是人杰,这吴王能得沮君如此称许,当不愧凤鸟之名,莫不是真如传闻的那样,是个生而知之的圣人?”

沮授笑道:“是不是圣人,不敢说,我们都没见过真正的圣人。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季珪,请你兄长回来吧,跟着刘备是不会有前程的。”

第2261章 辽东有变

孙策的担心不幸成真,辽东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是乌桓人,辽东属国的乌桓人。辽东属国原本用于安置归化的乌桓人,按照儒生一惯的习惯,自然要厚待来者,所以给的这片土地是辽东最好的土地——辽水、渝水的下游河段,这里不仅水草丰茂,而且适合耕种,又兼有河海之利,是个渔猎的好地方。控制了河口,就是控制了商道,不少乌桓人坐地为贾,成了贸易中间商,发了财,财力雄厚不亚于汉人豪强。

乌桓人在这里过得很滋润,直到孙策下令取消辽东属国建置,要求乌桓人像汉人一样成为编户,或者离开。成为编户就要交税服役,这对一向只享受好处,不承担责任的乌桓人来说,自然无法接受。尤其是那些拥有雄厚实力的乌桓商人,突然要交一大笔商税,和割肉没什么区别,他们岂能心甘情愿。只是辽东属国的实力有限,太史慈、公孙度又都是武力超群的狠人,他们不敢正面挑战,便派人到草原上挑唆其他部落,乌桓人、鲜卑人、扶余人,还有高句丽人。

矛盾因此而起,边境不断示警,扰边的游骑越来越多,和蝗虫差不多,多则几十骑,少则十余骑,抢一波就走。边塞烽燧守得严实,郡属骑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驰援,虽然累一点,问题倒不是很大,但出境做生意的商人就麻烦了,一旦遇到袭击的胡骑,轻则货物被动,重则人财两空。

商人们很快就将事情反应到了度辽将军公孙度面前。公孙度没有犹豫,当即派使者去夫余国,要求夫余王给出解释,赔偿损失,否则就起兵灭了你。

公孙度的强横激起了夫余国的反感,夫余王杀了公孙度的使者,将首级送回边境。公孙度勃然大怒,集结麾下骑兵,进入夫余国,千里奔袭,一口气杀到夫余王城。夫余王没想到公孙度来得这么快,仓促迎战,被公孙度打得大败。夫余王带着千余残部逃到了山里,公孙度一把火烧了夫余王城,班师而回。

公孙度打败了夫余王,问题却没有解决,反而引来了更大的麻烦。夫余王咽不下这口气,一面派人向太史慈告状,要求严惩公孙度,一面联络挹娄、鲜卑,请求结盟,一起出兵。鲜卑人被太史慈杀过一次之后,一直想着报仇,只是实力不足,不敢轻易找麻烦,现在夫余王主动要求结盟,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于是,鲜卑人迅速出兵,追击公孙度。公孙度倒是不怕,率部反击,反打得鲜卑人溃不成军,又追上夫余王,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做成了夜壶,还将夫余王的王后、夫人们赏给了将士。

这么一来,矛盾彻底激化,夫余人像疯狗似的,袭击连续不断,公孙度几乎无日不战。虽说每战必胜,但伤亡也不断增加,一万骑出征,最后回到玄菟驻地时只剩下了一半,而夫余人、鲜卑人还在不断的聚拢来。公孙度这时候才意识到惹了大麻烦,不得不派人向太史慈求援。

太史慈正在集结人马,准备西进,配合孙策全取幽州,收到这个消息,很是意外。虽不至于乱了阵脚,却也不敢轻易离开辽东。辽东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如果被夫余人、鲜卑人抢了,那就太可惜了。太史慈不得不暂时取消西征的计划,先解决辽东的危机。

因为事情影响太大,太史慈派诸葛瑾赶来中山,当面向孙策汇报事情本末。

听完诸葛瑾的报告,又仔细翻阅了相关的文书,包括夫余王的国书、公孙度的几次报告,以及商人被劫、被杀的相关记录,孙策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东北注定是中原王朝的痛点,现在只不过提前了几百年而已。四百年后,两位二哥皇帝先后在这片土地上栽了跟头,一个因此丢了江山,一个遭受人生中不多见的挫折,以高句丽后人自居的某棒甚至意淫说他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不得不割让半个帝国请降。

意淫毕竟只是意淫,麻烦却是真麻烦。诸葛瑾那张留名青史的驴脸上固然愁云惨淡,孙策的心头也沉甸甸的。辽东出现这样的问题,他有很大一部分责任,撤销辽东属国的决定就是他做的,当时张纮就曾提过不同意见,只是太史慈、董袭都表示赞同,张纮也就没有坚持。

说起来,根源还在于他们对发展形势过于乐观,对他也有些盲从,形成了放大效应。在他这里也许只是一点小得意,到了公孙度那里就成了张狂,轻率的进攻夫余,烧王城,斩夫余王,还把人家首级做成了夜壶,王后赏给将士淫辱,岂能不激化矛盾。

说白了还是太自信,高估了自己的优势,也简化了辽东的形势,以为胜负取决正面战场。可惜夫余不是中山,不是攻占王城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恰恰相反,问题才刚刚开始。公孙度连战连胜,但问题一点也没解决,反而扩大了。

孙策命人请来郭嘉、刘晔、沮授,商讨对策。

在研讨之前,诸葛瑾详细介绍了辽东的形势,看着地形图,听着诸葛瑾的介绍,郭嘉没什么反应,刘晔、沮授却变了脸色。他们之前对辽东的了解比较浅显,听完诸葛瑾的介绍后,他们意识辽东的问题不是一时一地的问题,而是一个长久的问题,必须从长计议。

“诸位,有什么相法,不妨畅所欲言。”孙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心里安稳了不少。有这么多的人才,他不相信解决不了辽东的问题。

郭嘉首先发言,摇着羽扇说道:“公孙度太冲动,不适合再任度辽将军,趁这次机会罢免他吧。”

孙策点点头。这是一个将公孙度调离辽东的好机会。他在辽东经营了那么多年,有他在辽东,太史慈、董袭都放不开手脚。“谁适合接任度辽将军?”

“阎行。”

孙策权衡了片刻,同意将阎行作为人选之一。阎行是一个优秀的骑将,做事也沉稳,应该能胜任度辽将军的重任。

郭嘉又问道:“子瑜,辽东出了事,太史子义有什么应对方案?”

诸葛瑾拱手施礼。太史慈的确准备了解决方案,但他负责的防区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首先要请罪,等待处理,而不是提出解决方案。如果孙策要撤他的职,他这个方案就没有任何意义。

太史慈的思路很简单:以守代攻,先整顿内部,肃清辽东属国的乌桓人,将那些兴风作浪的乌桓豪强连根拔起。夫余人、鲜卑人都是小问题,来了就迎战,走了也不用追,针对性的关闭胡市,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服软了,到时候再慢慢收拾。

“这样能行吗?是不是太示弱了?”刘晔疑惑地问道。

诸葛瑾笑着拱拱手。“刘军师有所不知,胡人重利轻荣辱,与他们打交道也不能太在乎面子。若因一时不忿,怒而兴师,深入草原,他们望风而逃,我军劳而无功,反倒被他们耻笑。不如以静制动,以胡市之利驱策之,方是长久解决之道。”

“关闭胡市,商人岂不是要受影响?”

“影响会有一些,但不严重。我们只是针对那些兴兵作乱的部落,并非对所有的部落都一视同仁。胡人唯利是图,有这样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坐地起价,从中取利是必然的事。太史督已经和中原的商人沟通好,打算收下他们的货物,发放给伤亡将士的家属,以作抚恤。”

诸葛瑾取出一份详细的方案,送到孙策面前。孙策看完,松了一口气,又转给郭嘉等人一一游览。郭嘉看完,和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会心的浅笑。太史慈有定力,没有乱了方寸,反而趁此机会收拾整顿辽东,没有辜负孙策对他的希望。孙策甚至怀疑,太史慈早就收到消息了,佯作不知,等着公孙度犯错,以便借此机会将公孙度赶出辽东。

在战略思路上,太史慈和公孙度一直有分歧,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而已。

“军师处仔细地议一下。”孙策吩咐道。

郭嘉应了一声,又道:“大王,既然太史慈暂时无法西进,渔阳的事就不能耽搁了,大王当亲取之。”

孙策转头看向刘晔、沮授。“你们的意见呢?”

刘晔拱手道:“事不宜迟,臣支持郭祭酒的意见。”

沮授沉吟了片刻。“刘修中才,不足为虑,真正要担心的是代郡、上谷。秋冬将至,鲜卑人、乌桓人都有可能趁虚而入,大王既然亲至,不妨将幽冀统一考虑,一举平定之,免留后患。”

孙策很欣慰。虽说三人出发点不一样,但大体思路还是相近的,而且眼界都不低,没有局限于辽东,而是放眼整个幽州,甚至整个河北,正合他意。

“立刻召集军师处所有的人员及中军都尉以上将领议事。公与,这次由你来设计方案,当作入职考核。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军师入职都要经过这一步的,子扬也未曾例外。说起来,子扬的方案可军师处第一个优级甲等。”

刘晔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孙策特意提及这件事,让他很舒服,对由沮授来负责设计方案不仅没有意见,反而多了几分期待。他很想看看这位河北名士究竟有什么高明的谋略,能不能得到优级甲等。

沮授平静如水,躬身领命。“喏。”

第2263章 分道扬镳

孙权身子一震,晃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了。他慢慢走到一旁,扶着一块大石,慢慢地坐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紧紧的据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灰败。

“阿翁英灵不远,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孙权转过头,却垂着眼皮,不敢看孙策的眼睛。“王兄想听我说什么”

孙策恨不得一脚将孙权踹下山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他走到孙权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揽住孙权的肩膀。“仲谋,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犯错的可能。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吸引教训,重蹈覆辙。战场凶险,岂能不慎阿翁不幸英年早逝,我不想你再有什么意外。”

孙权弓着腰,双手捂脸,头埋在两膝之间,无声的抽泣起来。孙策抚着他的背,无奈的叹息着,静静地等着孙权开口。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收到辽东生变的消息时,孙策就觉得还会有事发生,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收到了交州传来的消息。华佗没能救回孙坚的命。孙坚在病榻上苦熬了几个月,最终还是走了。

直到死,孙坚也没有说战事的经过,他只给孙策留下一句话让孙权远离战场。

孙策收到了孙坚的遗书,却无法执行。孙坚咽气之前已经虚弱得无法执笔,这封遗书是由韩当代笔,没有其他证人。基于吴夫人对韩当的一惯不满,这封遗书怕是得不到吴夫人的承认,更不会得到孙权的承认。他当然可以强行将孙权驱离战场,无须动用孙坚的遗书,可是这么做,无法解开孙权的心结,只是将矛盾埋得更深而已。

辽东生变,太史慈无法西进,他要亲自收复幽州,但他放心不下孙权,放心不下冀北,他要确认孙权有能力稳定冀北。收到孙权的冀北方略草案时,他觉得孙权有进步,所以亲自赶来,想听听孙权的详细方案,再点拨点拨他,帮他顺利通过军师处的质询。可是一到大营,听全柔说孙权擅自出营查看地形,他就有些不满,现在听完孙权的方案,更是大失所望。

孙权很努力,但他心态不对,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

他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希望如果孙权能够因为孙坚的去世有所触动,说出交州战事的真相,勇敢的面对现实,他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如果孙权不肯说,不肯面对,那就怨不得他了。

一个不肯醒的人,是叫不醒的。

“交州七郡,产粮最多的是南海、交趾。”孙权慢慢抬起头,掏出手绢,拭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开了口。“南来北往的商人大多取道番禺,南海的粮食消耗很多,剩余有限。中原战事激烈,需要的粮食越来越多,南海无法满足,交趾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孙策点了点头,没说话。

“况且龙编是州治所在,一直控制在士家兄弟手中,对我们掌管交州非常不利。阿翁本想用兵强取,只是苍梧、合浦未定,无法大举西进,便请张长史出面与士燮联络,希望能说服士家兄弟,放弃刘繇、高干,与我们结盟。前前后后大概谈了两年,士家兄弟总算松了口,只是要求阿翁亲自去龙编面议。我担心有诈,便与阿翁商量,由我先行,他率领水师进驻海滨,等我和士燮谈妥了,他再和士燮见面。”

“阿翁答应了,担心有危险,还派韩义公率亲卫骑随行护卫。他本是一片好意,却没想到一进城,韩义公就与士燮发生了冲突,双方白刃相向,死了人,士家兄弟翻脸,将我们困在驿馆”

孙策打断了孙权。“什么样的冲突”

孙权犹豫了好一会儿。“有人说韩义公以色侍人。”

“就这件事”

“还有,他们进而攀扯上我们父子兄弟,污蔑我们父子兄弟都是好色之徒,就连小妹都未能幸免,而且说得更加无耻,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说。”

孙策眉头紧皱。“后来呢”

“我们被围之后,阿翁大怒,溯水而上,打算强攻龙编,中了埋伏,遭受重创。”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为何一直不肯说”

“我是主使,谈判失败,我要负主要责任。况且我也有失察之处,如果能早点发现挑衅韩义公的人是刘繇的使者,也许就不会中计,就算中了计,也不会轻举妄动,发生流血事件,以至于不可收拾。”孙权懊恼的捶着脑袋。“我以为张长史已经和士燮谈好了,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点准备也没有,乱了阵脚,被那些蛮子当傻子耍,实为奇耻大辱。”

“你不愿意面对军师处的质询,所以宁愿自己背着”

“为尊者讳,事涉父兄清名,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张长史又是徐州名士,若是声誉受损,可能会影响派系平衡。至于我”孙权自嘲地笑了笑。“有覆辙在前,再多一次也没什么,王兄总不会杀了我,最多从此赋闲,做个富家翁。”

孙策点点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韩义公。”孙权哼了一声“至于他有没有对阿翁说,又是怎么说的,我就不清楚了。”

孙策端坐着,双手抚膝,看向远处。良久,他对孙权说道“仲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先回吴郡,为阿翁操办丧事,然后我们兄弟一起去交州,和士家兄弟论论理。”

孙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王兄不回去吗”

“当然要回,只是会迟一点,我要先安排幽州的事。北方不安,如何南下”孙策起身,拍拍孙权的肩膀。“仲谋,我不在吴郡,你便是最长,家里的事你要担起来,不能总让阿母操心。”

孙权大喜,欣然领命。

土门关城楼。

张飞扶着城垛,看着那匹缓缓而来的大宛骏马,看着马背上那个伟岸的身影,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知道,传闻已经成真,关羽再也不会为刘备效力了。

虽然不知道吴王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却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将军,要不要”关都尉凑了过来,看看城下的关羽,咽了口唾沫。

张飞转头看着关都尉。“你想干什么”

“我”关都尉见张飞眼神不善,识趣的退了下去。他其实并不认识关羽,只是觉得这马匹很不错,如果用冷箭射杀关羽,将这匹马夺过来,是一个不错的礼物。

关羽来到关城下,勒住坐骑,大声说道“益德,故人重逢,何不出城一叙”

张飞叹了一口气。“云长兄,若是叙旧,如今各为其主,怕是不便。若是交战,我自认不是云长兄对手,不敢出城,还请云长兄恕我不能尽地主之谊。”

远处的关都尉一听,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来人是关羽

关羽放声大笑,张开双臂。“益德,你看,我连兵器都没有带,并非与你交战。至于叙旧,你我兄弟,平日里说得够多了,何必惺惺作态。今日我来,是奉吴王之命。”关羽说着,转身一指远处的队伍。“益德,吴王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可愿出城一见”

张飞抬起头,看向远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惊讶不已。看到关羽的第一眼,他便觉得奇怪,关羽身上的衣甲不像是他这个级别将领的款式,却有些眼熟,仿佛是孙策身边侍从骑士的甲胄。他不太敢相信,关羽投降孙策,领军将军自然做不成了,却不至于做普通一卒,还以为是什么新款,远处的骑士都是关羽的部下。此刻听到关羽说孙策就在那里,他意识到一个他之前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关羽成了孙策身边的侍从骑士。

这怎么可能张飞呆若木鸡,半天没说出话来。见张飞一动不动,关羽也没有强劝,大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代吴王转达。幽冀平定,吴王尽据关东膏腴之地,半有天下,形势已明,还望益德莫作无益之斗,他虚位以待,愿与益德共平天下,建不世功业。”

张飞回过神来,放声大笑。“云长兄,莫非他的侍从骑士还有空缺”

关羽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玄德望风而逃,中山已亡,益德亦成丧家之犬,妻儿为人所虏,如今困守关中,进退不得,欲为侍从骑士而不可得,又何必大言父母祖茔,你都不顾了吗”

张飞的笑容嘎然而止。他沉默了良久。“既为玄德驱驰,便顾不得太多了。云长高义,想必不会不顾,拜托云长了。”

关羽哼了一声“你的家人,还是你自己照顾吧。益德,你好自为之。”说着,拨转马头,缓缓离去。张飞暗自叹息,一抬头,却见远处的队伍中驶出几辆大车,直向关城而来。张飞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激动。他将身体探出城墙,大声说道“云长兄,大恩不言谢。他日再见,你我痛饮三百杯。”

关羽举起手,摇了摇。“一言为定。”

第2264章 意外收获

孙策返回大营,召集全柔等人议事,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孙坚去世,他们兄弟要回吴郡操办丧事,冀北的事交给全柔、文丑,孙策又调崔琰为参军,协助全柔处理军务。崔琰曾协助沮授处理相关事务,熟悉军事,又有意转为武职,孙策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全柔有点意外,却也没多想。孙坚去世,孙权理当回去奔丧,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调整完常山的事务,孙策带着孙权返回中山,随即安排他起程,先一步赶回吴郡。

孙权离开的第二天,孙策召集众将军议。面对军师处的几十名军师、参军,以及中军各营都尉以上的将领,沮授拿出了他的计划。沮授没有局限于冀北,也没有局限于幽州,他将目光投入了整个北疆,连同并州、凉州都考虑在内,而且以并州为中心。

沮授认为,冀北在地势上处于不利地位,即使夺回井陉也无法翻越太行,进攻太原。最好的办法是由幽州进入并州,先取雁门,再由雁门南下,威胁太原身后。

毫无疑问,战马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控制了草原,就控制了战马。没有了战马,就算刘备占据并州也无力东进、南下,最多凭借地利自守。

在这一点上,他有切身感受。因为一直没能真正控制幽州,袁绍、袁谭得不到足够的战马,骑兵越来越弱,最后被刘备压制,直至魏亡。

抢占并州北部还有一个重大意义:遏制胡人。胡人逐水草而居,幽州、并州北部,一直到凉州,都是胡人赖以生存的牧场。窦宪出征讨伐北匈奴,勒石燕然以来,朝廷放松了对胡人的警惕,坐视匈奴人、鲜卑人壮大,他们不仅占据了缘边诸郡,而且深入塞内,如今并州的雁门、西河、上郡都被匈奴人占领,至于五原、云中就更不用说了。黄巾大乱的时候,匈奴人轻易就能突入河内。如今匈奴人被贾诩打残了,鲜卑人实力犹存,如果不加以遏制,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卷土重来。

抢占水草丰美的牧场,将他们赶到大漠深处,可以从根本上控制他们的发展。

至于井陉,并不需要担心,刘备刚刚逃到河内,能不能在并州立足都是问题,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实力出太行,从太原运粮食来也太浪费,用不了多久,张飞就会将主力撤回太原,留下少量步卒守井陉关,主动出击的可能性不大,到时候再考虑夺取井陉,难度会小很多。如果逼得太紧,朝廷感受到压力,反而可能让刘备进驻并州,加强并州的力量。

经过激烈的讨论,沮授的计划顺利通过了质询,却没能得到最高等级的评价,只是。越是宏伟的计划越是如此,刘晔的冀州方略都出现了意外——没有估计到刘备会不战而走,围歼刘备的计划刚刚展开就失败了,沮授的这个计划比刘晔的计划还要复杂,变数更多。

参与计划拟定的崔琰有些失望,觉得以汝颍系、淮泗系为主的军师处故意刁难沮授。沮授却没什么感觉,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孙策随即传书沈友,命他移驻涿郡,负责由幽州西进,进攻太原的战事。如今战线已经推进到河内,青州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沈友留在青州也没意义,不如到草原上来试试身手。

这个任务原本是留给太史慈的,但辽东生变,太史慈脱不开身,他本人又要回去处理孙坚的丧事,不能久留,只能便宜了沈友。为了加强沈友的骑兵力量,孙策又传令太史慈,罢免公孙度的度辽将军之职,降为偏将军,转到沈友帐下听令。度辽将军一职将由阎行接任。

一切安排妥当,孙策率领水师东下。再不走,滱水水量减少,大型楼船就走不了了。

出发之前,孙策召见了关靖。

关靖献城投降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安排。得知孙策召见,他不敢怠慢,立刻赶来了。楼船整装待发,孙策在飞庐上接见关靖,备好了茶和点心,请关靖入座。

关靖心中忐忑,坐在孙策对面。

“元安,追随刘备几年了?”孙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关靖面前。关靖躬身致谢,双手捧着茶杯,想了想。“初平六年末,公孙伯珪战死,快六年了。”

“这六年如何?”

关靖苦笑。“才疏学浅,苟且偷生罢了,不敢有所奢望。”

孙策笑笑。他知道关靖这几年过得不怎么好,尤其是逢纪入幕之后,他基本就淡出了刘备的视野。这个人出身一般,有点学问,算不上太好,在公孙瓒麾下还算人才,与逢纪相比差得太远了,不论是名声还是能力都不够。

“听伯嗣说,你做事严谨,遵循法度,有法家之风?”

关靖苦笑着摇摇头。“公孙将军谬赞,愧不敢当,只不过一介酷吏而已,哪里有什么学术可言。”

孙策沉吟了片刻。“孤想委任元安为冀州刺史,不知元安意下如何?”

“岂敢,岂敢。”关靖下意识的谦虚了两句,忽然意识到不对,惊讶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孙策。孙策笑而不语,过了片刻,关靖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收回目光,放下茶杯,躬身道:“大王错爱,靖感激在心,只是……”

“你不要急着推辞,待孤说完,再做决定不迟。”孙策摆摆手,示意关靖稍安勿躁。关靖连连点头,心脏却还是不争气地猛跳。他万万没想到孙策会委任他做冀州刺史。冀州是大州,实力远在兖州、青州、徐州之上,又是对并州作战的前线,这样的重任应该由亲信担任才对,怎么可能落到他的肩上。

孙策解释了一下刺史职责的变化。在吴国的体制中,刺史只负责监察,不兼管军事或者行政,但是有权征辟掾吏,也算是大权在握。冀州世家、豪强多,民风又与中原不同,他需要一个熟悉民情,又有一定手段的人来监管冀州,而关靖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刺史不好做,会得罪很多人,元安如果不想坏了名声,孤也不勉强,安排你其他的事便是。”

关靖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刺史不好做,尤其是冀州的刺史不好做,孙策让他做冀州刺史有拿他当刀使的嫌疑,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感激。孙策愿意拿他当刀,至少说明在孙策眼里,他还有可用之处。他如果能胜任,以后的前途就不用愁了。万一孙策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再降之臣,他还能指望什么?公孙续对他降刘备的事耿耿于怀,如果没有官职在身,就算他想做个普通百姓也没那么容易。

“愿为大王效劳。”

“那太好了。”孙策又道:“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元安。”

关靖笑了。“大王是说刘修吗?”

孙策点点头。关靖也是个聪明人,不难猜到。他留着刘修,也是想给关靖一个表现的机会,否则任命他为冀州刺史很难服众。关靖也清楚,主动请缨,去渔阳劝降刘修。

孙策很满意,举起茶杯,向关靖致意。“祝元安马到成功。”

——

楼船起程,顺水而下,两日后到达易县。

甘宁赶来拜见,随行的还有新降的渤海太守臧洪和主簿韩宣。他和步骘率部赶到渤海后,先击破了城外的崔钧,斩首三千,俘虏过万,崔钧出逃,因为随身带着财物多,被溃兵所杀。当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堆下城下的时候,臧洪就知道了孙策的态度,没有多犹豫,决定举城投降,以免无辜杀伤。

韩宣就是那个给他出主意的人。

韩宣放弃抵抗,是因为步骘的亲笔书信。在那封给臧洪的书信中,步骘着重提了两件事:一是臧洪的父亲臧旻对孙坚有恩,是他最初举荐孙坚入仕;二是党人的魁首都与孙策相处不错,张俭、何颙虽然没有入仕,却和孙策保持联络,荀彧等人为孙策效力,甚至连李膺的孙子也在吴国任职。

看完步骘的信,韩宣就改变了态度,力劝臧洪拒绝崔钧的联盟,并坐视崔钧被击败。

孙策和臧洪没多说什么。他对臧洪很了解,一是臧洪在历史上有传,二是张超对他评价很高,多次写信给他,希望他能重用臧洪,三是臧洪是广陵射阳人,如今军师处淮泗系不少,了解起来很方便。他倒是对韩宣很好奇,多问了几句。

韩宣字景然,渤海南皮人,正当而立之年。他身材矮小,只有六尺左右,面对孙策,他却一点也不紧张,侃侃而谈,并且很自信的说,孙策这次胜得侥幸,如果不是刘备心虚,望风而逃,再坚持一两个月,胜负难料。原因很简单,夏天已经过去,秋冬将至,除了滹沱河、漳水,其他河流都不适合江东水师航行,辎重运输将成为孙策的麻烦。另外,从最近收到的消息来看,辽东可能有变,太史慈挥兵西进的可能性不大,孙策缺少足够的骑兵,夺取幽州西部诸郡并非易事。

孙策大感意外,转身对郭嘉说道:“军师处又多一个干将。”

第2266章 以古喻今

沮授谦虚了几句,静静地站在一旁。

孙策却一时心动。原来沮授的计划并非首创,而是赵武灵王的攻秦之计。仔细想想,似乎的确如此,赵武灵王攻秦之前,行胡服骑射,进行军事改革,然后征服了林烦、东胡,后来又亲自入秦为间,打探情况,比彼得大帝不知早了多少年。

不过沈友说破沮授的计划渊源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抖聪明,表示自己的博学多识,而是另有用意。

赵武灵王虽能善始,却未能善终,最后被饿死在沙丘宫。之所以如此悲摧,就因为他放弃了王位,自为主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攻秦上,忽视了身后,更要命的是出了昏招,没处理好两个儿子的关系,以致父子相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一个反面典型,谥号里的灵和汉灵帝的灵一样,乱而不损,都不是什么好字眼。班固论古今人物,赵武灵王被列为下中,智者之末,再差一点就是愚者了。

沮授用了赵武灵王的思路,却不提赵武灵王这个人,可能就是因为他不祥,索性不提。郭嘉等人也许出于同样的心理,心照不宣,看懂了也不说,免得大家面子上难看。

孙策不动声色,继续商讨幽州方略。他不能在幽州久留,而且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无法再来,要把相关的事务都交待清楚。除了调沈友负责幽州的战事外,他还调整了几个重要人选,忙了半天才结束。

沮授等人散去,孙策留下沈友、庞统共进午餐,说一些体己话。寒喧了几句之后,孙策主动提起话题。

“仲谋回江东,可曾经过青州?”

“在济南停了一下,弃船登岸,换乘马车。”

“还有呢?”孙策哼了一声:“他向你伸手了么?”他知道孙权的毛病,手脚很大,在他面前不敢放肆,离开了他的眼睛就说不准了,杨仪最近就告过状,说孙权私下里要求多领一些物资,被杨仪严辞拒绝,还很不高兴。

沈友笑了笑。“大王,仲谋身为王弟,虽说手脚大了些,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再说了,他经过臣的战区,臣身为乡党,依礼当有所馈赠,换了其他人来也是一样的,并无特殊之处,大王不必追究。”

孙策听得懂沈友的意思。孙权花点钱不是什么大毛病,他的问题在别处。他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刚才你提到赵武灵王攻秦之计,孤倒是对赵武灵王有些好奇,你对此人怎么看?”

“雄才大略,只是有些急于求成。若非如此,秦国一统天下怕是还要再等几十年。”

“说来听听。”

沈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布巾拭了拭嘴角。“既然大王愿意听,臣就斗胆,说说赵武灵王这个人,也算是臣这几年的思考成果,请大王指教。”

孙策微微一笑。“几年不见,你沈三妙的刀和笔有没有长进,孤不知道,这口才是越来越好了。”

沈友也笑了。“臣也是没办法,被逼着练出来的。臣在青州没有战事,倒有一大半精力用来与人论战,勤能补拙,熟生能巧,刀法没什么长进,口才和文章倒是有点进步。”

孙策笑着点点头。沈友和管宁、邴原等人辩论的文章他也看了一些,看起来是学术争论,其实都是地方利益。沈友在青州推行新政,青州世家原本指望袁谭,发现袁谭指望不上,只好回头去求管宁、邴原等人,管宁、邴原不好明着反对,只好以讨论学术的方式提出质疑,并以青州的情况为例,指责沈友、徐琨等人做得太过。徐琨没那学问,沈友却是不饶人的,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亦乐乎。

“赵武灵王之善,在于不拘古法,敢于变法求新,又不囿于俗见,向蛮夷学习。当然,他最令人称道的还是他能以理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比起以刑戮推行新法的商鞅,他胜出不知几许。为了能全力以赴的攻秦,他又让出王位,自为主父,更是古所未有,堪称果决。只可惜他未能处理好父子兄弟的关系,不仅自己饿死沙丘,攻秦大业也付之东流,令人扼腕。”

“你觉得他让出王位是果决?”

“取道河套攻秦,去国千里,且战场凶险,不能不有所绸缪。先传位其子以掌国事,既能一心征伐,又有备无患,堪称上计。事有轻重,权有取舍,只不过世间多的是贪权恋栈之辈,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古今少有。”

孙策点头赞同。“赵武灵王九泉之下,能得子正此赞,当许为知音。”

“恐怕不见得。”沈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道:“臣接下来的话,只怕赵武灵王不会喜欢听。”

孙策笑笑,不好听的来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赵武灵王之失,不在其愚,而在其仁。他有大仁,推己及人,便思他人亦能如他一般兄弟相亲,他能让国,便思他人亦能如他一般共治。宠爱公子章,欲使其与惠文并王,知其奢侈,又不能辅以之良相,以致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可悲可叹。”

“如此说,仁也是错?”

“过犹不及。赵武灵王欲王公子章,本为爱之,实则害之。且治国如治兵,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晋三分而秦强,并中山、代而赵强,又岂能分代而王公子章?父子或可相替,兄弟不能比肩。设若赵武灵王不死,公子章与惠文王亦能相安,于赵亦非幸事,必因力分而为敌国所灭,此至理也,虽愚者亦可知。”

孙策眼神微闪,举起酒杯,沉吟不语。沈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已经很鲜明了。明着说父子,其实说兄弟。这些话其实很犯忌,不是心腹,不会说得这么直接。

这是沈友对他的效忠,对他付以重任的回报。

“听子正说史,令人解忧忘食。”孙策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沈友示意。

——

鲁肃勒住坐骑,看着滔滔黄河,看着黄河对岸不绝于缕的队伍,忽然笑了一声。

一旁的辛毗转头看了过来,笑道:“都督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何不共欣赏?”

鲁肃举起马鞭,指了指河对岸。“佐治,你说刘备是去河东好,还是去上党好?”

辛毗想了想。“都好。”

“哦?”

“对他而言,河东、上党都是安身之处。窘迫之际,他也不能要求太多。”

“对我们而言呢?”

“对我们而言,河东也好,上党也罢,都有一群顽固不化的井中之蛙,与其污了我们的刀,不如让刘备做前驱。”辛毗一声轻叹。“说起来,刘备也是有功之人啊,若非是他,大王焉能如此轻取冀州。”

鲁肃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辛毗又咂了咂嘴,有些惋惜。“可惜刘备在河内驻留的时间太短,要不然我们也能跟着捡点便宜,顺势收了河内。”

鲁肃抚着短须,沉吟片刻,摇摇头。“不能因小失大,河内不足为患,还是等朱休穆来吧。这么大的战功,仅凭我们是吞不下去的。吃相太难看,未免伤感情。”

辛毗笑着点点头。“就依都督。”他也清楚,兖州之战,朱桓虽说取胜,却未竟全功,有一大部分功劳被他们捡了,朱桓反倒因为提升太快,战果不理想受到非议,以至于吴王不得不免了陆逊的职来平息众议。朱桓本人虽然没被贬,却也脸上无光,还欠了陆逊一个大人情,心里正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如果他们占了河内,堵住了朱桓西进的路线,独占关中之功,以朱桓那脾气肯定要翻脸,徐琨也会有想法。不如将河内、河东让给他们,鲁肃取道弘农,由函谷关、潼关入关中,至少能得一半功劳。

鲁肃轻抖马缰,下了河岸的高坡,向南轻驰而去。辛毗拨马跟上,与鲁鲁并肩而行。鲁肃看看四周,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佐治,郭祭酒最近有没有书信来?”

“私信没有,公文倒是接连来了几封,都督想听些什么?”

“大王收河北,袁谭称臣,魏国那些文武是如何安排的?”

“魏国的将领如何,军师处的报告里没提,要等通报,军师处倒是添了人,沮公与与刘子扬做了同僚。”

“佐治,你对沮公与印象如何?”

“奇才。”辛毗不假思索,应声答道:“非我能及。”

“那谁能与他抗行呢?”

“张子纲,荀文若。”辛毗顿了顿,又道:“刘子扬若能谦和些,亦当相去不远。”

鲁肃点点头,一声轻叹。“是啊,子扬有才,只是性子急了些。”

辛毗知道鲁肃为刘晔担心,却不说破。“都督大可不必担心,大王能用人以长,忘人之短,就连关羽那样的人都被他折服了,何况刘子扬。”

“关羽?”

“都督还不知道?说起来,这也是一个趣闻。”辛毗笑了两声,说起关羽写万言自省书的故事。鲁肃听了,也不禁莞尔,摇着头,感慨不已。“刘备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想。由此可见,能用什么人为臣,首先要看君主有多大的气度,否则只会弄巧成拙。放眼天下,能用关羽者,唯大王一人。”



第2267章 阿斗(求推荐!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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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内,获嘉。

刘备坐在路边的巨石上,眯着眼睛,神情茫然,眼神呆滞。

一队将士披着甲,扛着矛戟,沿着官道匆匆而行,所有人都神情紧张,随时准备作战。虽然离开了冀州,但他们并不安全,北侧可能会出面黑山贼,南侧可能会出现江东水军,后面可能会出追兵,就连前方也可能出现堵截,无路可去。

一切皆有可能,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又能不能看到明天。

刘备也是如此。或者说,他是最绝望的那一个。年逾不惑,奋斗了十几年,好容易封了王,眼看着又要拿下整个冀州,前途一片光明,怎么突然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笃笃笃……笃笃笃……”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惊醒了刘备,刘备忽然打了个激零,猛地站了起来,“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大……大王。”刚刚翻身下马的骑士吓了一跳,连忙单腿跪地,一动也不敢动。

刘备喘了两口气,定了定神,看到跪在坡下的骑士,没好气的骂了一声:“什么事,如此惊慌?”

“大王,王后追来了。”

“谁?”

“毛……毛王后。”

刘备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脸色比手中的长剑青云还要青。过了半晌,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将长剑横在腿上。

“让她来。”

骑士不敢多说,起身上马,拨转马头,逃也似的走了。刘备看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想了想,叫过一个亲卫,让他去请逢纪。逢纪就在后面不远,来得很快,马车在路边停下,逢纪下了车,看了一眼坐在巨石上的刘备,叹了一口气,提起衣摆,一步步地爬了上来。他这些天很辛苦,几丈高的山坡就爬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逢相辛苦了。”刘备站了起来,一手提着剑,一手去扶逢纪。逢纪摆摆手,扶着一旁的一棵杂树,呼哧呼哧的直喘。他不敢离刘备太近,刘备这几天情绪不稳定,别一剑捅了他。

“大王有何……吩咐?”

“王后追来了。”

“王后?”逢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好事啊。算算日子,王后该临盆了吧?若是能生个男孩,大王就有后了。”

刘备将脸转向一旁。“逢相不觉得奇怪吗?卢奴陷落,她应该成了俘虏,怎么会……”

逢纪也反应过来。这时他已经喘匀了些,抚着胡须,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说,大王与王后团聚都是好事,至于其中原因,等王后来了问一问自然明白。唉……”逢纪一声轻叹。“臣无能,愧对大王、王后。”

刘备没吭声,逢纪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站着。过了一会儿,刘备也觉得这么站着不成体统,咳嗽了一声,问道:“逢相,司马懿去了几天了?朝廷能同意我们的请求吗?”

逢纪强作镇静。“大王不必担忧。形势危急,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坐视不理的。”

“孤觉得难啊。先帝崩殂大半年了,新帝还未登基,长安众臣意欲何为?吴贼势盛,只怕不少人已经与吴贼眉来眼去了。咦,对了,蜀王使者法正在长安那么久,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逢纪无言以对。他对长安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刘备麾下人才有限,情报收集渠道更少,长安能为刘备提供消息的人屈指可数,就连赵云到了长安之后,消息都少了。他为了冀州的事日夜操劳,哪里还有精力分顾长安。

谁想到这么快就要向长安朝廷求援啊。

刘备有些后悔,还是太急了,让逢纪为难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见远处驶来了几辆马车,估摸着是毛王后到了,脸色更加难看,很想找个话题说说,偏偏又找不到合适的。

毛王后的马车被逢纪的马车挡住,无法前进,车夫认得是逢纪的马车,也不敢放肆。过了一会儿,毛王后下了车,向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其中有一个保姆,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刘备看得真切,越发厌恶,却不好说些什么,站着一动不动。

王后毛嫱在路边站定,仰起头,看了一眼,尖声叫道:“大王,就算妾卑鄙,不堪为中山王后,难道大王就不想看看你的骨肉吗?”

刘备站着,一动不动,充耳不闻。毛嫱更加恼怒,脸色铁青,从保姆怀中抢过襁褓,高高举起。“既然大王如此绝情,那我母子也无颜立于世上,索性一并死在大王面前,也免得拖累大王。”说着,就将襁褓砸了下去。

“王后,万万不可。”毛嫱身边的妇人们吓得尖叫起来,纷纷上前,想夺下孩子,毛嫱只是尖叫,奋力挣扎,没几下就掉了发钗,乱了发髻,配着扭曲的表情,让毛嫱看起来越发面目可憎。刘备看得火大,大步走了下去,厉声喝道:“闹什么,成何体统。”

毛嫱吓了一跳,再看看刘备手里的长剑,顿时老实了,乖乖的松了手。一个侍女抱了过去,查看孩子,却发现那孩子睡得正香,居然没醒,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出声来。

刘备也觉得奇怪。这什么孩子,这么闹腾也不哭?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见那孩子粉嫩的脸蛋胖嘟嘟的,一对浓眉,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威风。逢纪也凑了过来,看了一眼,突然说道:“大王,王子好福相呢。”

刘备转头看了逢纪一眼,也觉得有理。他小时候就听阿母说过,他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什么都大。同样的话,做了中山王之后也屡次听族中老人提及,都说这是王者之相,他生下来就注定能称王。从相貌上看,这孩子像是他的骨肉。他很想问问毛嫱是怎么回事,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怎么也张不开口。

“这孩子……”刘备指着孩子,眼睛盯着毛嫱。毛嬉也不明白刘备的意思,见他眼神凶狠,越发心虚。刘备着急,只好说道:“这孩子可曾起名?”

“起……起了,叫阿斗。”

“阿斗?”

“妾……妾生他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北斗入怀,然后肚子就开始疼,生了他,便叫他阿斗。”

“北斗星?”刘备转头看着逢纪,将信将疑。逢纪却高兴起来,抓着刘备的手臂,连声说道:“大王,北斗乃是帝星所在,北斗入怀,这是吉兆啊。”

刘备不像逢纪那么兴奋,却也有些心动。他讪讪地笑道:“这孩子倒是强壮,不过也就是如此而已,与其他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谁说没区别?”毛嫱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他和大王一样,耳朵特别大,还有,手臂特别长。”一边说一边去解襁褓,不一会儿就将孩子从襁褓中抱了出来。刘备仔细一看,又惊又喜,这孩子长着一双看起来有些别扭的手臂,比正常的手臂至少要长一掌,在毛嫱怀中蜷曲着,手臂能圈住整个身子。

“这……这是我的孩子。”刘备忽然叫了起来,扔了剑,从毛嫱手中抢过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被举起,两条手臂看得更加清醒,的确比普通孩子长得多。刘备心花怒放,他突然明白过来,他被那几个医匠骗了,什么伤了肾,不能生育,全是谎言。毛嫱也许不守妇道,但这个孩子绝对是他的种。

这一对手臂就是证据。

刹那间,刘备几乎落下泪来,一直以来蒙在心头的耻辱突然间不翼而飞,就连战败亡国的阴影都暂时消失了。他放声大笑,刚笑了两声,一股热流迎面射来,淋了刘备一脸,还有不少直接溅进了刘备嘴里。

“哇——”被刘备高高举起的孩子哇哇大哭,哭声响亮,有如金鼓。

“我……”刘备闭着眼睛,想开口骂人,可是一听孩子响亮的哭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竖子,第一次见面就给老子一份大礼,童子尿,很补的。好,这才像我刘备的儿子,管他什么王侯,不服就尿。”

逢纪连忙扯了扯刘备的袖子。刘备一激动就容易说错话。“大王,天气凉,别冻着王子。”

刘备如梦初醒,连忙将孩子交给保姆,让她赶紧包好,千万别冻着了。他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童子尿,眉飞色舞。“阿斗,阿斗,这个名字好。逢相,看来我们要转运了。”

“是啊,是啊。”逢纪附和了几句,心里也很高兴。在这个时候,有点吉兆总是好的,至少让人不要那么绝望。就算是毛嫱编的,那也编得好,刘备现在太需要这样的消息了。

刘备只顾着高兴,逢纪却没忘了正事,问起毛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毛嫱这才说,关羽投降,关靖举城向孙策投降,所有文武的家眷都成了俘虏,但孙策没有为难他们,清点完人数之后,很快就放了她们,不仅是她,其他人的家眷也都被遣散了,逢纪的家眷回了青州,没有与她同路。

逢纪很惊讶。“是吴王孙策的命令吗?”

毛嫱点点头。“是的,吴王还让妾带一句话。”

“什么话?”

毛嫱有些犹豫,嗫嚅了半天。刘备有些着急,大声催促道:“他说了什么,你直说便是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吴……吴王说,请大王好好珍惜妾与这个孩子,别再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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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8章 棋局(求月票!)

阿斗为刘备带来了转机。

司马懿到达长安,与法正见了面。两人谈得很投机,法正也支持曹刘结盟,共抗孙策。法正还告诉班司马懿一个消息,经过几年的努力,刘繇终于在交州打开了局面,孙坚战死,交州形势逆转。

对刘备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孙坚死了,就算孙策不亲自去交州指挥作战,他也要守丧,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年时间,孙策不能离开江东。

联系到孙策匆匆离开冀北,又调沈友移驻幽州,刘备基本可以确定法正的消息属实。机会来了,且不说能不能逆转形势,至少得到了一个喘息之机。

除了这个好消息之外,法正还提出一个建议:刘备暂驻河内,阻止吴军沿黄河北岸西进关中,或者北上并州。他的理由很充分,现在是关键时刻,应该联合各方面的势力,共抗孙策,不宜和凉州人发生冲突,让孙策趁虚而入。

刘备、逢纪都是聪明人,知道法正的心思,这是让他们看守并州、关中门户,却不让他们有机会染指并州和关中。这当然是不平等的盟约,但形势逼人,他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能答应。至少有一点是好的,这个建议是由司马懿转达的,既然司马懿同意了,他们就能在河内得到钱粮支持,解燃眉之急。

刘备接受了法正的建议,随即与并州刺史阎温和河东太守赵昂联络。尤其是阎温,除了要请阎温提供一些军械、粮草之外,还希望阎温能够接济张飞、张郃,让他们能退守太原。张飞率领的一万骑兵是他目前最精锐的力量,容不得半点闪失。

阎温也正头疼。他既不希望刘备全军覆没,又不愿意让出并州,见刘备识趣,主动要求驻守河内,正中下怀,爽快的答应了,并且同意张飞、张郃率部经过太原、上党,赶来河内与刘备会合。

几乎在同时,河东太守赵昂也遣使回复刘备,同意刘备驻扎河内,并提供了一批盐铁,但他片语不提轵关。

刘备松了一口气,进驻野王,等待张飞赶来汇合。他委任崔瑜为河内太守,审英等人各为县令长,并委托逢纪与河内诸家联络,辟召诸家子弟为掾吏。

野王北就是太行山,有太行陉通往上党,陉中有天井关,易守难攻。天井关南的太行山南麓有一座邘台,本是周初的邘国都城,如今已经荒废,只剩下一座土台。不过地形很好,背山面水。刘备与逢纪去看了一圈,决定在那里修一座城。河内无险可守,天井关在上党境内,不是他能所想的,河内境内的轵关又被赵昂控制了,想撤退都无路可走,一旦开战,他需要一个能够坚守的要塞。

建设要塞的任务由野王令司马朗具体负责。

——

长安,戚里。

杨修坐在二楼廊下,靠着凭几,一手握着一卷书,一手拈着果饯往嘴里送。曹植趴在对面的案上,一手握笔,一手托腮,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蓝天白云,嘴角不自觉的挑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会心而笑。

楼下吼声阵阵,兵器交鸣,随着一声大喝,一声闷响,整个院子为之一震。曹植也被惊醒过来,拍拍心口,转头看了一眼楼下,笑道:“二兄又赢了。”

“还有谁?!”曹彰怒吼。

“行啦,行啦,二王子,你今天已经连赢三人了,休息一下吧。”法正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倦意。曹植缩了缩脖子,坐了回去。杨修嘴角轻挑,无声地笑了,目光却没有离开书。楼梯轻响,法正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法正走到杨修面前,也不说话,背着手,俯视着杨修。

“劳驾让开点,你挡我光了。”杨修眼皮也不抬,淡淡地说道。

法正也不介意,相处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杨修的尖酸刻薄。他咧嘴笑笑。“杨长史,今天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哼!”杨杨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书扔在案上,十指交叉,抱在腹前,却没有看法正。“司马懿,你来来去去七八次了,现在才来见我,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司马懿拱拱手,浅浅地笑着。“俗务缠身,身不由己,公子高人,想必不会介怀。”

“你的俗务现在忙完了?”

“幸不辱使命。”

“呵呵。”杨修扬扬眉。“那……手谈一局?”

“恭敬不如从命。”

杨修坐正了身子,拍拍手。“小子,取棋来,看我杀他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曹植“咯咯”地笑出声来,起身去取棋。司马懿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还是静静的站着,脸上挂着浅笑。不一会儿,曹植取来了棋枰、棋子,摆在案上。司马懿主动跪坐在杨修对面,伸手摆好棋枰,又主动取了黑子,拱手道:“公子棋力超绝,非懿能当,请饶一先。”

杨修笑笑。“可。”伸手示意曹植取棋子过来。曹植抱过棋盒,打开盖子,送到杨修手边,顺势靠着杨修坐着,眼神中全是崇拜。法正看得真切,忍不住皱了皱眉。司马懿拈起一枚棋子,轻轻的放在棋枰上。他的手还没缩回去,杨修便应声落子,“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交起手来。司马懿的棋下得很慢,经常停下来思考。杨修却几乎不思考,随手而落。法正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他看得出,司马懿的棋力与杨修相差太远,刚刚进入中盘就露出了败象。

他诧异地看了杨修一眼,心中忽然一动。杨修被他软禁了大半年,足迹不出这个院子,甚至连楼都不怎么下,平时也没有访客,天天见面的只有曹昂、曹植兄弟,卞夫人偶尔会来拜见,但是他对外面的事还是一清二楚。他是怎么传递消息的,法正已经盘查了很久,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看到杨修下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半年前,他刚刚软禁杨修的时候,和杨修下过几局,杨修的棋力可没这么强。这段时间他又没有和高手对弈,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提升?有人与杨修暗中保持联络,而且应该是个围棋高手。他们传递消息的手段很可能就是棋谱或者类似的东西。

法正站在一旁,看似看杨修与司马懿下棋,脑子里却在思考长安有名的棋手,想着谁有可能与杨修联络,又能接触到相关的消息,并圈定了几个人选。

不知不觉,棋局已经结束,司马懿平静的收拾着棋盘,又道:“公子棋力大增,懿斗胆,敢请让一子。”

杨修笑笑。“仲达,下棋输了还可以重来,交错朋友可是会送命的。河内司马家蛰伏了这么多年,可别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司马懿笑笑。“多谢公子教诲。请。”

法正站在一旁,没人搭理,心情很不好,偏偏又不能独自离去。他不能让司马懿与杨修独处。司马懿奉刘备之命来结盟,两人见了七八次,深谈也有四五次,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法正还是不敢肯定。司马懿虽然年轻几岁,心思却极为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法正正在考虑,杨修忽然说道:“法孝直,戏志才殷鉴在前,你要注意养生啊,不要太劳累,要不然会夭寿的。”

法正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也想和长史一样无所用心,奈何没有长史这样的天资。若是长史能指点一二,我感激不尽。”

“我倒是可以指点你,只怕你不能遵行。”

“只要长史不是劝我投降,别的我都可以照办。”

“为什么要劝你投降?”杨修笑道:“你降与不降有什么区别?我大吴军师处人才济济,参军逾百,不差你一个。”

法正的脸色很难看。“那倒要请教长史,我当如何做,才能多活几年?”

“量力而行,问心无愧就可以了,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凡事都有度,过了那个度,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害人害己。就比如这棋子,以你的能力,只能掌控十三道,你偏要挑战十七道,甚至十九道,不是自取其辱吗?”

“长史能掌控多少道?”

杨修咧嘴一笑。“就目前而言,十九道绰绰有余,未逢敌手。”

“山子道、王九真、郭凯也不是你的对手?”

杨修笑而不语。法正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向楼梯走去。背过身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他知道该找谁去查证杨修的消息来源了。

司马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看着杨修。“公子以为,我能掌控多少道?”

“十五道,若能摒弃杂念,潜心修习,十七道也没什么问题。十九道么,非你能及。”

“多谢公子。”司马懿起身,拱手再拜,离席而去。杨修也没说什么,指了指曹植。“小子,你来。”说着,又将棋盘对换了一下,接过了司马懿的残局。曹植美滋滋的拈起棋子,与杨修对弈起来。

司马懿下了楼,法正就在廊下站着,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司马懿一眼,笑道:“如何?让你不要见,你偏要见,白白受他羞辱。”

司马懿笑道:“当年在洛阳,我便与他相识,如今往来多次,不见一次,实在有悖朋友之义。”

法正眼神闪烁,沉吟片刻。“仲达,你是能掌控十七道棋局的人,能不能告诉我这只能掌控十三道棋局的人,这长安之局该怎么破?”



第2269章 三人行(求保底月票!)

司马懿笑了一声:“法君,恕懿放肆,你中计了。”

“哦?”法正侧过身子,扭头看看司马懿,脸上在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倒有些不快。

“法君,你之所以不杀杨修,想必是因为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家世。没错,杨氏门生故吏遍天下,我河内司马也不例外。与汝南袁氏不同,弘农杨氏历代都是朝廷的忠臣,即使杨文先投效孙策,依然是为朝廷牺牲个人荣辱,令人敬佩。杀了杨修,会让魏王被人非议。”

法正不置可否。

“事莫大于生死,既然不能杀,那法君就没什么能威胁到杨修的,嬉笑怒骂,只能由他,与他斗气也不过是口舌之辩,于事无补。围棋小道尔,十三道如何,十九道又如何?山子道、王九真、郭凯都是个中高手,可他们能像杨修一般放言忌惮吗?”

法君笑笑,也不解释。他可不是想和杨修斗气,而是想找到杨修与外界联络的方式。

“至于长安之局……”司马懿停住了脚步,法正一愣,回头才发现曹彰从外面奔了进来,光着膀子,衣服系在腰间,像头虎似的冲了过来,几乎要撞上法正。司马懿伸手去挡。法正一看,开口想要提醒,已经慢了,曹彰两眼一瞪,顺势抓住司马懿的手臂,矮身抢入,另一只手抓住了司马懿的腰带,也没见他如何用力,就将司马懿举了起来。

司马懿一阵慌乱,法正也有些着急,连忙说道:“二王子,赶紧放下!他不是要袭击你……”

曹彰“哦”了一声,顺手一扔,将司马懿扔在地上。虽然他没有刻意用力,司马懿这一下也摔得不轻,侧卧在地,半天没爬起来。法正气得脸发白,曹彰却一脸无辜,转身上楼去了。法正连忙上前,将司马懿扶起,很不好意思。“仲达,是我交待不周,二王子这是冲着我来的,没想到连累了你。”

“无妨,无妨。”司马懿苦着脸。“法君不必自责,是我自己没反应过来。早就知道这位蜀国二王子天生神力,今天算是领教了。算了,他没摔死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法君,不好意思,我这腰怕是闪了,无法坐立,要先回去了。”

法正本想问问司马懿破局之道,出了这么个意外,只好放弃,命人送司马懿出门,让他先回去养伤。送走司马懿,法正抬头看了一下楼上,见曹彰正躲在栏杆后面向下看,见他看过去,曹彰还做了个鬼脸,气得一甩袖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听到杨修的声音,不轻不重,懒洋洋的,听着就让人生气。“小子,你别太得意,你真以为你摔倒了司马懿?”

曹昂大声说道:“当然,好多人都看到了。”听起来很不服气。

“嘿嘿,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别说你当面冲过去,就算你从背后冲过去,你也未必有机会。你可知道这司马家的二小子有个狼顾的绝技?等你挨完揍,再去看他,我保证他一点事也没有。”

“狼顾,那是什么本事?”

楼上的曹彰不清楚什么是狼顾,院门外的法正心里却咯噔一下。狼顾之相主多疑而贪婪,他也知道司马懿并非文弱书生,武艺还不错,怎么会轻易被曹彰摔倒,而且摔成重伤?

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

司马懿是被抬进房间的。

司马防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走进司马懿的房间,却见司马懿站在窗前,神色从容,一点也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司马防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神情严肃地说道:“怎么回事?”

司马懿上前施礼。“父亲请坐,容儿细禀。”

司马防入座,司马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他被曹彰摔了一下。与法正的看法不同,司马懿觉得曹彰就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和法正走得太近了,曹彰不喜欢他,故意找他麻烦。他早有防备,伤得并不重,只是借着这个由头离开而已。

“让父亲担心了。”司马懿再拜。

得知司马懿伤势不重,司马防松了一口气。三个成年的儿子中,他对司马懿期望最高。如果被曹彰摔坏了,他绝对饶不会原谅曹操。

“法正此人如何?”

“聪明外露,心胸狭隘,长于临阵争锋,短于朝堂权谋。关中局势延滞至此,他就是问题所在。杨修看破了他的短处,故意激他,将他留在关中。”

司马防抚着长须,沉吟片刻。“你打算等他主动上门请教?”

“在他的属吏面前,他听不进任何意见。”

司马防叹息道:“玄德先生后继无人,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啊。仲达,你打算如何破局?”

“我……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司马防沉下了脸。“没想好,你就引法正前来问计?”

“父亲,我有一事未决,想请父亲指点。”

“说。”

“天命在谁?”

司马防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你以为呢?”

司马懿没有回答,自言自语道:“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如今天子驾崩数月,新帝不能登基,诸侯互相攻伐,朝廷尊严扫地,大汉火德将终已是必然。天命将在蜀王乎,将在中山王乎?”

“在蜀王又如何,在中山王又如何?”

“若在蜀王,当使蜀王与西凉人结盟,以关中为腹心,以凉州为背,并益为双臂,半有天下,与吴争衡。若在中山王,当使中山王与西凉人结盟,三分天下。如此,关中得失便为胜负之枢,不可予人。”

司马防说道:“蜀王有巴蜀,若能与凉州人结盟,则半有天下。中山王新败,损失折将,他还有机会吗?你欲行吕不韦故技,不妨先想想吕不韦的下场。依我看,那中山王可不是什么仁君。”

司马懿笑了。“古来雄主多残忍,大臣若想善始善终,与其选择英主,不如选择弱君。吕不韦的错不在选择了异人,而在选择了嬴政,是以能善始,而不能善终。中山王固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蜀王又能好到哪儿去?当初他任洛阳北部尉,为了立威,可是活活打死了蹇图。”

司马防反复权衡,还是难以决断。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河内司马氏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毁于一旦。

“此事须从长计议。”司马防起身出了门,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一会儿天,又说了一遍。“从长计议。”

“喏。”司马懿躬身而言,目送司马防离开。司马防高大挺直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司马孚就闪身走了进来,灿然一笑。他和司马懿只差一岁,一向与司马懿亲近,就像司马懿的影子一样。

“又骗谁了?”

司马懿瞪了司马孚一眼。“管好你的嘴。”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坏过你的事?”

司马懿笑笑,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包括他与司马防说的话。司马孚听完,撇撇嘴。“怪不得阿翁神情凝重。二兄,你怕是吓着他了。”

司马懿没吭声。他也有些后悔。司马防为人刚正,却不通权变,所以这辈子在仕途上只能守成,无法进取。让他做选择的确是为难他的,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依附蜀王曹操更好。曹操已经占据了益州,如果再得到凉州人的支持,控制关中和并州,就有了和孙策较量的机会。他与曹操关系也好,当年曾选拔曹操为洛阳北部尉,有这样的交情在,再加上劝说凉州人结盟的功劳,司马家的前途不会差。

可是他不甘心,尤其是看到了法正之后。曹操先用戏志才,再用法正,可见相对于彬彬有礼的世家子弟,曹操更喜欢心性邪辟的寒门子弟,就算他依附曹操,将来也很难超过法正。

一辈子屈居法正这样的人之下,想想就心寒。

“二兄,你想过去吴国吗?胡孔明在南阳郡学任祭酒,有他引荐……”

司马懿摇了摇头,打断了司马孚。“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为何?”

“孙策刚刚轻取冀州,袁谭俯首,刘备望风而逃,田丰、沮授入幕,关羽被俘,孙策春风得意,哪里会在乎我?纵使要投,亦当奇货可居,方能博得青眼。况且……”司马懿沉吟良久。“行百里者半九十,纵然孙策十七道的棋局天下无敌,十九道的棋局能不能胜任,尚在两可之间。若是其才不能胜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现在去投,岂不可笑?”

司马孚微微颌首,觉得司马懿说得有理。过了一会儿,司马懿又道:“叔达,你找机会去拜访一下杨修,向他打探一下子华(司马芝)的消息。”

“子华?前两天不是刚收到他的书信吗?”

司马懿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书信在路上耽搁了,还没到,所以我们很关心。”

司马孚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司马懿的用意。“行,我马上就去。”

“叔达,”司马懿揽着司马孚的肩膀,进了屋,低声说道:“见到法正,你不妨……”



第2270章 润物无声(求保底月票!)

法正一手扶着案缘,一手支着额,手指在酸胀的眉心轻轻揉着。

案上摊着一大摞纸,纸上写着一条条拜客记录,不少记录都用朱砂进行了圈划标注,一个接一个的圈,一个绕一个的圈,让人眼花缭乱,眩晕欲呕。旁边的地上还有一摞纸,是杨修与人对弈的棋谱,黑白相间,玄妙难知。

记录是完整的,但找不到什么破绽,山子道、王九真,每一个与杨修对弈过的人都查过了,看不出有什么疑点,时间也不太对得上。棋谱不全,这些棋谱都是法正与杨修对弈,对虐得体无完肤之后才派人记录的,名为监视,实际是想偷师,却没想到这里面会藏着什么秘密。眼下翻出来仔细查阅,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现在看来,这条路似乎不通。只是考虑到棋谱并不全面,暂时还不能断定。

还有谁?法正在脑子里一个一个的过滤着人名。无数张脸在他眼前飞旋,露出各种诡异的表情,有哭有笑,有喜有怒,有同情有鄙视,让他头痛欲裂。

“孝直,注意养生啊。”一张腊黄的脸突然跳了出来,有气无力的喘息着,是戏志才。一转眼,脸色又变得红润有光泽,笑容满面,正是杨修。

“岂有此理。”法正吓了一跳,用力拍拍额头,将杨修可恶的笑脸赶出去。他很无奈,靠在凭几上,仰天叹息。明明杨修才是囚犯,为什么我却被困住了?他知道杨修说得对,繁重的情报分析对健康不利,但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关中形势已成僵局,如何破解?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大半年,依然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刘繇、高干奋力一击,终于击败了孙坚,迫使孙策回江东守丧,为他们争取到一些时间。可这是饮寄鸩止渴,孙策下一次再出击的时候,攻势会更加猛列。一旦他平定交州,益州就会成为目标。

益州危急,机会如岁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难道最后真要便宜了司马懿,便宜了刘备?

辛评等人真是无能,据险而守,又是两面夹击,居然到现在还没击退周瑜。他不会是养寇自重吧?周瑜的军师可是荀攸,与辛评同为颍川人,而且荀攸的姑姑就嫁给了辛家。这世道真是奇怪,明明是蜀王与吴王争益州,双方军师却是亲戚。

“中军师……”一个侍从走了进来,见法正神情狰狞,连忙停住脚步,脸色微变,随即低下了头。他知道法正不是什么仁人君子,也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法正沉了脸,坐直了身体,不动声色的整理了一下衣襟。“什么事?”

“司马孚来访。”

“司马孚?”法正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请他进来。”

侍从应了一声,匆匆出去。法正盯着侍从的背影看了一会,不屑地笑了笑,扯过一块布,将案上的公文全部盖了起来,起身出门。刚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侍从引着司马孚进了进来。法正站在廊下,看着司马孚走到阶下,拱手施礼,这才笑着拱拱手。

“叔达光临,可是难得啊。尊兄仲达的伤好些了没有?我一直想去看望他,却总是脱不开身。”

“多谢中军师关心,家兄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法正一愣。杨修说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他也觉得司马懿当天受伤可能作伪,是希望他主动登门拜访,以转换主客之位,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杨修居心不良,又想误导他。可是司马懿既然不碍事了,为什么不自己来?

法正有些不高兴。司马懿太自以为是了,真以为缺了他不行?

“仲达还在为中山王的事奔波?”

司马孚挠挠头。“这个倒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去太尉府了,具体做什么,他却没说。等他回来,我再问问。”

法正笑了一声,他才不相信司马孚的话呢。长安的人都说,司马孚就是司马懿的影子,司马懿去哪儿,干什么,怎么可能不告诉司马孚,分明是司马孚不肯说。司马懿去太尉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找太尉士孙瑞商量形势。王允、皇甫嵩两位太傅先后辞世后,士孙瑞就是关中及西凉文武的领袖,掌握着关中的兵权。关中之所以没有大乱,和士孙瑞坐镇长安有很大关系。

“叔达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岂敢。今天来见中军师,是想打探一个人。”

“叔达想打听谁?”

“族兄司马芝。”

“司马芝?”法正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就算在益州,也不在成都。”

“他应该没去益州,听说去了荆州。”

法正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司马孚并不是来拜访他的,而是来拜访杨修的。世家都喜欢多面下注,看来司马懿是准备投效孙策了。怪不得上次来,他非要见杨修一面。

法正想了想,强笑道:“荆州的事我可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个人,你去问问,也许他知道。”说着,竖起手指,指了指远处的小楼,脚下却一动也不动。

司马孚也不动,神情有些疑惑。“中军师说的是……”

“大将军长史,杨修杨德祖。”

“他?”司马孚皱起了眉。“他不过是中军师的阶下囚,岂能知道中军师都不知道的事?”

法正觉得司马孚这话非常刺耳,是故意讽刺他。他本来不想引司马孚去见杨修,现在却想看看杨修是不是真的比他消息还灵通,知道司马芝的情况。“知与不知,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法正皮笑肉不笑,转身向小楼走去。

杨修正与曹植玩游戏,往一个棋盘似的格子里填数字。法正也玩过,这种游戏是从江东兴起的,由算学堂祭酒徐岳设计,和河图洛书相仿,只是更复杂,多达九九八十一格,极耗精力。法正玩过几次就不玩了,他没那个时间。曹植却很喜欢,乐此不疲,请他的姊姊曹英给他寄每一期的题目,自己做不出来就向杨修请教。

杨修一边和曹植玩,一边和司马孚打招呼。司马孚向他说明来意。杨修想了想。“没听说过,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只要中军师允许。”

法正笑笑。“我不允许,你就打听不到了?”

杨修也笑了。“打听倒是能打听得到,只是麻烦些。如果你能帮忙,也能节省点时间,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叔达你也不用担心,荆州这几年安稳得很,境内有好几年没作战了,司马芝真要在荆州,肯定不会有事,只要他愿意,出仕并不难。河内司马出身的士子,郡国守相不敢说,县令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司马孚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法正忍不住讽刺道:“河内司马子弟只能做县令长,看来吴国排抑世家子弟还真不是虚传。”

杨修笑了,看了法正一眼,又低下了头。“叔达,你先回去吧,最多一个月,消息会直接送到你手中,你就不用费心了。”

司马孚躬身致谢。“那小子就先谢过长史了。”

法正的脸上火辣辣的,恶狠狠地瞪了杨修一眼,转身就走。司马孚跟了过去。杨修冲着曹植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气死他!”

见法正吃瘪,曹植也乐不可支。他托着脸,看着案上的题,眨了一会儿眼睛,忽然说道:“要我给阿姊写信吗?”

“当然。”杨修捻着手指,想了一会儿。“小子,你想不想去江东读书,当面受教于徐公河大师?”

“嗯……可以吗?我父王可是吴王的对手。”

“你想多了。”杨修嘿嘿一笑。“你父王怎么可能是吴王的对手。”

“哦,那……我想去幼稚园,拜蔡大家为师,学习诗文。”

“诗文还要学吗?以你这聪明劲儿,自学就可以啦。”杨修伸手轻弹曹植的脑门。“学点算学,以后才能做大事。”

“我能学算学吗?我觉得这些题好难。”

“所以你才要去江东,受教于徐大师。大师教得比我好,你就不会觉得难了。不管学什么,都要向真正的高手学习,这样才不会走弯路。半吊子是不行的,在算学上,我就是半吊子,再教会耽误了你。”

“可是我觉得长史已经很高明了啊。”

“那是你没见过更高明的。”杨修忽然扬起头,看向蓝天白云,眼神有些迷离。“吴王说过,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有长必然有短,所以真正的强大不是一两个人的高明与否所能决定的,必然是无数人的高明整合在一起。这些有学问、有能力、有担当的人就是士,吴王从来不排抑世家子弟,他只是希望世家子弟能成为真正的士,而不是无所事事,只知道声色犬马的蠹虫。只有如此,世家才有希望,才能成为天下最坚固的柱石,撑起我衣冠华夏的一片天。”

曹植托着脸,看着杨修,两眼发亮,一脸神往。



第2271章 老之将至(加更,求月票!)

“县令长?”司马懿眉梢轻挑,盯着司马孚。“杨德祖是这么说的?”

司马孚再次点了点头。

司马懿直起腰,手掌轻拍膝盖。他已经收到司马芝的书信,司马芝刚刚得到一个职位,在武陵郡沅南县做县丞。司马芝是读书人,做过县吏,熟悉吏事,做县丞倒也也没什么,谁让他是逃难到荆州去的呢,起步低一点也正常。不过听杨修这意思,如果司马芝没有突出的能力,可能止步于县令长这种千石以下的官职,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河内司马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族,可是世仕二千石,子弟不用举孝廉,可以质任为郎,熬上几年外放,起步就是县令长。只要不犯大错,慢慢熬,千石还是有希望的。

“看来吴王对世家子弟的轻视很重啊。”

“二兄,那我……”

“有子华在,你暂时就不用考虑这件事了。”司马懿摆摆手,打消了让司马孚去吴国的想法。县令长而已,不值得冒那么大的险,就算吴王能一统天下,再慢慢熬也来得及,不差这几年时间。

当然,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

“二兄,你可曾见过士孙太尉?”

司马懿摇摇头。“没见着。先帝阵亡,荀彧、刘晔先后投降,吓坏了凉州人,他们不敢与吴王为敌,只能观望形势,自欺欺人。”司马懿冷笑一声:“看来人老了真是不行,士孙君荣当年何等英雄,如今却这般畏首畏尾,搞得御座空悬,朝廷无主,真是亘古未有。”

“放肆!”司马防出现在门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个门,屋内为之一暗。司马懿兄弟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行礼。司马防走了进来,瞪了司马懿一眼。“你是初生之犊,不知猛虎之威,什么时候目中无人到连荀令君也不放在眼里了?吴王若无惊天之能,如何能让荀令君俯首称臣?”

司马懿不敢反驳。“喏。”

司马防在正席上坐下,腰背挺直,面无笑容。他抚着长须,瞥了司马懿兄弟一眼,点了点头。司马懿、司马孚分别入座,恭恭敬敬地看着司马防。司马防一声叹息。“仲达,你不在长安,不知道朝廷的难处。当初先帝西征大捷,是何等英武?内有贤臣,外有良将,都以为大汉中兴指日而待,吴王不日即可自缚请罪。可是后来如何,吴王未亲自出阵,派一朱桓就击败了先帝。朱桓啊,你们以前听过他的名字吗?”

司马懿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

“你们都是学过兵法的人,应该知道朱桓用兵谈不上高明,先帝也没什么失误,可是为何败了,而且败得那么惨?你们想过没有?”

“听说吴军精锐,赏赐又厚,故而人人争先。可是……父亲,难道朝廷就什么也不做,等着孙策坐大?”

“孙策还要等吗?他已经坐大了。”司马防没好气的喝了一声。“阵而后战,如今已经没人能挡住吴军的步伐,只能看天,看地。”他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又向下指了指。“天时者,冀其自乱阵脚。地利者,据险而守,待其自弊。天时嘛,现在还说不清,也许孙坚战死就是征兆。地利倒是很明显的,周瑜、黄忠两路大军攻益州,至今快三年了,还是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已成僵局。由此可见,吴军虽勇,还不至于视山川如平地。关中四塞,守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司马防叹息良久。“国虽大,好战必亡。江东虽富,也未必支持得起十几万大军的连年征战。对朝廷而言,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仲达啊,你还是太年轻,缺少历练,被杨修激了几句,就乱了方寸。你也不想想,就算士孙君荣没主张,那么多大臣都没主张,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也没有?”

司马懿脸色变了变,拱手道:“儿子愚钝,谢父亲教诲。”

“记住,欲与人斗,首先要沉得住气。”司马防看着司马懿,严肃的神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别的不说,周瑜、黄忠出征三年,吴王可曾说一句不是?仅是这份定力,就够你学一辈子的。”

“喏。”

“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觉得天下就自己最聪明。”司马防站了起来,甩甩袖子,迈着方步走了出去。司马懿、司马孚起身,送到门口,目送司马防离开,这才回头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笑出声来。

“二兄,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吧。”司马懿挠挠头,无可奈何。

——

娄山。

曹操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对面的山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汗水浸湿了头发,沿着脸颊向下流,战袍早就湿了,连靴子里都是水。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对面的战斗正激烈,双方将士在山坡上缠斗,吴军倚仗地利,且战且退,一阵阵箭雨射出,压制得蜀军抬不起头,只能躲在盾牌后面。山坡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百具尸体,鲜血沿着山坡流下,染红了山间的小溪。

曹操叹了一口气,摘下头盔,扔在地上。“鸣金收兵吧,不用打了,霍峻在消耗我们的兵力。”

辛评早就等着这句话,连忙将命令传了出气,清脆的铜锣声响起,蜀军潮水般的退了下来。于禁领着亲卫走在最后面,防止吴军趁胜反击。曹操看得真切,心中欣慰。曹昂这几年在兖州没有闲着,也收拢了几个将才,于禁就是其中之一,他领的青州兵训练得不错,骁勇善战,进退有节,是真正的精锐。

可惜,就算于禁所领是精锐也无法突破霍峻的防线。这个年轻的吴军军侯韧性十足,总比他估计的坚持得更久一些,几次他以为能取得突破,最后总差那么一点点,无功而返。打了这么久,在霍峻的阵地前损失了五百多人,他还是无法真正攻占这个小小的山头。

他怀疑霍峻是故意示弱,诱他进攻,以便增加杀伤。以吴军的训练和装备,如果霍峻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他连登山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吴将怎么都和孙策一个德性,这么阴险?曹操恨恨的骂了一句,起身准备回营。他不想再进攻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守着娄关比较好。对峙就对峙吧,看谁耗得过谁。

“大王,不打了?”在前线负责指挥的夏侯惇快步走了过来,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抬手一抹,顺手甩下一串汗珠。

“不打了,退守娄关。元让,有把握吧?”

“守娄关没什么问题,只是对峙了这么久,难得有一个进攻的机会……”

“这机会不是我们争取来的,是周公瑾挂在我们面前的饵。”曹操摆了摆手,示意夏侯惇不用再说了。他已经做了决定,以后都不再轻易出击了,就守着娄关。“孙坚死了,孙策会回江东守丧,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的战事。可是等孙策守丧结束,他肯定还会进兵。元让,你觉得他会进攻哪儿?”

夏侯惇想了想。“关中。”

曹操摇了摇头。“交州。”

“交州?”惊讶的不仅是夏侯惇,还有辛评。

“关东已定,我们只能坐守,不能进攻。他如果要进攻,就要先解决粮食供应的问题。重工商可以生财,却不能多产粮,反倒会增加消耗。他需要交州的米作为补充,否则无法支撑十几万大军的长年征战。孤要趁着这个机会去关中。先帝去世这么久,新帝还悬而未决,这可不行。”

辛评眨眨眼睛。“是啊,中军师去了这么久,还没能控制关中形势,看来形势不妙啊。”

曹操看了辛评一眼。“仲治,你留守成都吧,有你辅佐子修,孤放心。”

辛评微怔。他本来以为曹操会带他去关中,可是听曹操这意思,他想带的人是陈宫啊。辛评有些失望,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拱手领命。曹操看得真切,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辛评和法正不合,带他去关中可能会节外生枝。辛评有学问,也有智谋,可是和陈宫比起来还是差得不少。要控制关中形势,非陈宫不可。

让陈宫主持益州太浪费了,应该让他留守长安。如果曹昂早来几个月,他就不用派法正去长安了,陈宫比法正更适合和那些关东老臣打交道。辛评反而不合适。因为韩馥的事,他在关东人眼中的名声不太好。

曹操觉得这是一个失误,他要亲自赶到长安去,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

当然,他与卞夫人和孩子也有好多年没见了,四子曹植生下来后,他还没见过,身为人父,这么做实在有些愧疚。尤其是次子曹丕被俘之后,他想去长安的心就越发强烈。

我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曹操忽然惊醒,愣了片刻,心里掠过一丝苍凉。

我已经四十七了,老之将至。当初袁绍出奔时,就是这般年纪,官渡战死时正好五十岁。辛评说过,袁绍之所以战败,就是因为人到中年,精力不济。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还能战胜孙策吗?

不能让子修闲着了,必须让他挑起蜀国的重任来。



第2272章 少年心性

贺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停在霍峻面前,脸色很难看。

“你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

霍峻很窘迫,拱手施礼。“末将无能,机变不足,耽误了将军的大计,请将军处置。”

“处置?”贺齐冷笑一声:“面对于禁所部的进攻,坚守阵地两昼夜,以不足三十人的伤亡,杀伤杀死对方四百余人,这么漂亮的战绩,我怎么处置你?就算我报到建业去,大王也不能同意啊。”

霍峻胀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齐瞪了他一眼,回到席上坐好,一手扶刀,一手扶案,手指在案上轻叩,急如战鼓。大帐里鸦雀无声,没人敢吱声,无数双眼睛落在霍峻的身上,神情复杂。

霍峻是周瑜推荐过来的,作战是一把好手,尤其善守,堪称滴水不漏,几次都是首功,这让贺齐的部下很没面子,就连贺齐本人都有些不舒服,只是说不出口。这次曹操来攻,霍峻正面迎战,打得极好,却毁了贺齐的计划,惹得贺齐大怒。

与曹操对峙了半年之后,贺齐觉得娄关易守难攻,强攻的代价太大,就提出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方案,要将曹操诱离娄关,派人切断曹操的后路,在鄨县附近与曹操决战,重创其主力。计划设计得很好,获得了周瑜、荀攸的赞许,可是在执行的时候却出了问题,霍峻守得太好,伤亡比例悬殊,导致曹操放弃了进攻的计划,撤兵了。

准备了几个月的战事,最后就霍峻立了功,其他人就跟着看了一场表演,贺齐的心血付之东流。

贺齐很生气,却也没办法。他无法处罚霍峻,倒不是因为霍峻是周瑜推荐来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用人不当。他之前就应该考虑到霍峻太年轻,好胜心强,让他故意放水不太容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关键的时候,人都会根据本能做出选择。霍峻的本能就是守住,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同时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伤亡。

他天天琢磨的就是这些事。

这在平时自然是好事,可现在特殊情况,他的长处毁了贺齐的计划。曹操撤回娄关,下一次还能不能再将他诱出来,贺齐也没把握,最大的可能还是继续对峙,比拼耐心。

贺齐很生气,又很无奈。这些荆楚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一点也不开窍。他考虑了很久,让邓芝给周瑜写一份报告,如实汇报作战经过,为霍峻请功。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只能说曹操撤退了,至于什么原因,由周瑜、荀攸自己去猜吧。

——

收到贺齐的报告,周瑜一下子闻到了贺齐的怨气。“仲邈这块石头又惹公苗生气了。”他笑道。

“才不是呢。”荀攸洞若观火。“是贺公苗自己玩脱了,他应该派别人诱敌的。诱饵当然要香甜可口,看起来好吃能吃,哪有用石头做诱饵的。俗话说得好,胜易败难,一旦控制不好,诈败有可能变成真败,尤其是面对强手时。他不敢冒险,只能用霍峻,说到底,还是好胜心切,太追求完美。”

周瑜点点头。“听说那个于禁用兵很有章法。”

荀攸嗯了一声,仰头看着面前的大幅地图,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道:“曹昂在兖州得了几员干将,于禁算是其中之一,却不是最高明的。陈宫才是曹昂的智囊。都督,我觉得曹操撤退恐怕不是因为霍峻守得太出色,而是别有原因。”

周瑜沉吟了片刻。“关中?”

“没错,关中。”荀攸微微颌首。“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刘协战殁,遗诏皇长子继位,可是被法正一搅和,帝位至今空悬。法正虽然聪明,毕竟历练不足,不熟悉朝堂上的手段,曹操怕是要带陈宫去长安,解开困局,扶立新帝,以掌控关中。”

荀攸伸出手,在地图上圈画了一圈。“如今之局面,仿佛当年秦与六国。只不过六国已一,秦却三分。若不能整个关中与益州,待大王守丧完毕,再次出兵,不论关中还是益州,都是守不住的。这是最后的机会,曹操不可能不奋力一搏。他是个刺客,很擅长冒险的。”

周瑜瞥了荀攸一眼,笑了起来。“公达也曾做过刺客,当所料不差。”

荀攸也笑了。“论做刺客的本事,我不如他。我至少要有七八分把握才敢动手,他却只要有五六分把握就行,必要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分机会,他也会力以赴。都督,你要小心这种赌性重的对手,他们常常是最大的意外。当年洛阳事变,袁绍因为低估了董卓,以致局势崩坏,一败涂地。”

周瑜点点头,深有同感。他和曹操对阵这么久,知道曹操不弱。如果不是他所领的皆是精锐,又有诸葛亮在荆南为他筹措粮草,源源不断地供应物资,他早就被曹操挤出去了。

荀攸突然说道:“都督,你是不是曾在骠骑将军帐下听令?”

“打襄阳时,我曾在他帐下听令。”

荀攸转过身,目光炯炯。“你有好久没和大王见面了,虽说大王信任,你也应该当面述职,免得引人非议。且骠骑将军去世,于礼你亦当与丧,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一趟江东。”

周瑜沉吟不语。若是在他赶赴江东会丧期间,曹操来攻,贺齐能不能挡住,他也没把握。孙坚战死本来就是曹操等人处心积虑的结果,谁敢保证曹操撤退就不是虚晃一招。刚刚荀攸也说了,曹操擅长行险,见形势胶着,想出奇兵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里交给谁呢?”

“分南北两路,贺公苗和祖元大各负责一路。若曹操意在关中,这里不会有大的战事。大势一定,图穷匕见,真正的恶战才会开始。若曹操去而复返,我军亦能坚守,不至于溃败。”

见周瑜猜疑,荀攸又笑道:“都督,贺齐善战,祖郎骁勇,皆非庸才,只是有时候百战百胜并非好事,适当的受些挫折还是有必要的。将来西征天竺,他们总要各镇一方的,借着这个机会历练一下也不是坏事。主动求战,反而不会疏忽大意,若能吸引曹操,延滞他北上,也是好的。”

周瑜恍然。出征以来,接连大胜,将士们都有些骄气,不够沉着。攻娄关不成,全军上下都有些心浮气躁,贺齐诱敌不成和求胜心切也有关系,从贺齐本人到普通士卒都是如此。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做主,就算遇到点麻烦也不是坏事。

“就依公达。”

周瑜随即传书贺齐、祖郎,告知他将回江东的事,并分配了战区,故且兰以南由祖郎负责,故且兰以北由贺齐负责,故且兰则由荀攸率领中军留守。

周瑜没有做战或守的硬性要求,连提都没提,贺齐、祖郎收到消息,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用意。这是大举反击前的平静,也是周瑜对他们的考验。事实证明,在这片大山里作战要比豫章、丹阳更难,将来西征,难度会更大,谁能担任起重任,就看这次谁能取得更大的战果。中军只负责固守故且兰这个入益要津,其他的地域都是他们的战场,荀攸不会轻易干预。

要不要打,怎么打,全由他们自己作主。

贺齐、祖郎的心思一下子活泛起来,摩拳擦掌,开始做出击的准备。

贺齐麾下的斥候很快就重新出现在娄关附近,范围甚至扩展到了安乐水的上游。夏侯惇收到消息,不敢怠慢。他不担心贺齐顺安乐水而下,进攻娄关,但他要防着贺齐溯安乐水而上,翻过汾关山,进入符黑水流域。虽说这不太符合用兵之法,可是贺齐久攻娄关不下,想出奇制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随着双方斥候的接触越来越频繁,夏侯惇感受到了压力,立刻派人送信给曹操。

曹操刚到僰道,收到夏侯惇的消息之前,驻兵僰道的犍为太守曹洪就向他汇报了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南广长杨洪派人来说,汾关山北突然出现了大量自称来自交州的商人。虽说以前的确会有交州来的商人经过此地,但数量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取道朱提。商人数量突然增加,其中可能有诈。如果再考虑到牂柯郡的吴军,这很可能是大举进攻的先兆,不能不防。

杨洪不久前刚由费诗举荐,被曹操任命为南广长,就是考虑他是犍为本郡人,熟悉风土人情,对战事可能有帮助。曹操对他的报警不敢忽视,决定在僰道停几天,观望形势。很快,夏侯惇的报告就追到了,没过两天,曹仁也送了紧急消息。

曹操犹豫了。关中的形势虽然重要,可他不能在大战将起的时候离开前线。曹仁问题不大,夏侯惇忠心耿耿,统兵作战的能力却略逊一筹,万一被贺齐抓住机会,突破了娄关,益州腹地可能会有危险。

反复思考后,曹操传令成都,命陈宫先行赶到关中,协助法正处理关中的形势,又令曹昂赶来僰道,共商大计。

——

九月末,临沅城外,芷兰津。

诸葛亮站在码头,秋风吹起他的衣衫,吹动他唇上细软的短须,却吹不动他坚毅的眼神。

楼船靠岸,船上扔下缆绳,有士卒上前,协助船上的士卒将船固定住,放下跳板。诸葛亮踩着跳板上了船,脚步轻快而稳健。他上了甲板,径直上了飞庐,来到周瑜面前。

周瑜站在楼梯口,伸出手,轻托诸葛亮的手臂。“孔明,两年不见,你越发光彩照人了。”

诸葛亮今年二十一岁,身高八尺,五官端正,不管在哪儿都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不过在周瑜面前,他可不敢放肆。不论是身材相貌还是风度气质,又或者是官职爵位,周瑜都稳稳地胜他一筹。诸葛亮拱手笑道:“有都督美玉在前,亮何足挂齿。”

“孔明何必自谦若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如你远甚。”

“那是因为创业维艰,吴国初建,如今吴王半有天下,都督坐镇西南,为天下名将,岂是亮此生所能奢望。”诸葛亮笑眯眯地说道:“能为都督筹措粮食,亮已经战战兢兢,不堪其任了。等都督见到大王,若是大王问起,还望都督多多美言。”

周瑜哈哈大笑,引着诸葛亮在飞庐上坐定。秋风微冷,两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谈笑风生。“孔明,说起来,你和伯言伯仲之间,难分高下,只不过选择不同。伯言从武,统兵征战,一胜于陈留,再胜于浚仪,三有于定陶,不到二十岁便跻身一流名将,连我都要避让三舍,的确是难得的奇才。不过你也不用急,厚积而薄发,你将来的成就不会弱于他,封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诸葛亮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种事点到为止就行了,说得太多,反而落了下成。“那就借都督吉言了。都督,这次回京,大王召见,必然问起形势。都督可有方略?”

周瑜打量着诸葛亮。“不瞒孔明,我正为此事犯愁,若孔明能有所启发,我求之不得。”

“都督谦虚,令小子惶恐。不过能就教于都督,也是难得的机会。亮有些许孔见,还请都督指点一二。”。

周瑜伸手示意。他在赶往临沅的途中就接到了孙策的命令,在他离开荆南,赶往江东的期间,荆南的事务会由诸葛亮暂管,包括兵权在内。孙策对诸葛亮的器重可见一斑,当然诸葛亮也当得起这样的信任。这几年,诸葛亮坐镇荆南,为他筹措粮食,诸般事务都办得极是稳妥,更难得的是他擅于与人相处,连一向桀骜不驯的甘宁都愿意听诸葛亮的。

诸葛亮年青有为,春风得意,如果说有遗憾,那他的遗憾就是不能像陆逊一样领兵征战。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更何况是诸葛亮这样的俊才。很多时候,他不争不斗不是因为他天性平和,而是因为没有人值得他去争去斗,比如绝大多数人,或者不能争不能斗,比如他周瑜。陆逊与他年纪相仿,正是他天生的对手。他不能统兵征战,就只能在谋略方面展示一下自己的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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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3章 替罪羊

“都督只带亲卫部曲三百人同行,主力尽留牂柯,是觉得不久就能重返牂柯吗?”

诸葛亮一落座,就抛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周瑜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眉心微蹙。“出兵三年,耗费钱粮无数,劳师无功,能不能重返牂柯,我也说不准啊。”

诸葛亮一怔,随即明白了周瑜的意思,连连摇手。“都督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孔明是什么意思?”周瑜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一开口就有歧义,诸葛亮不敢大意。周瑜出征期间,他就是荆南四郡的行政负责人,四郡太守都要听他的命令,能和他坐而论道的只有荆州刺史杜畿,他说话是不需要考虑太多。现在情况不同,他面对的是九督之首的周瑜,吴国军界实力仅次于吴王本人的重将,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都督可知,今年军费总支出大概是多少?”

周瑜眼神微闪,脸上的笑意散去。他不知道全部的军费开支,但是他知道他所部三万多人的军费开支。战线推进到牂柯,水路千里,来回转运,消耗很大,即使他在牂柯境内屯田,解决了大部分粮食需要,但将士轮休,往返于荆益之间,就让沿途各县不堪重负,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调运粮食。再加上将士们的军饷、赏赐,总费用在五十亿以上,除去由他自己解决的部分,还需要荆州提供三十多亿的补充。

这个数字比张纮当初答应的五十亿肯定要少得多,所以荆南才没有出问题,能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可是如果考虑整个吴国的军费支出,这个数字就有点吓人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之所以功归一篑,就是因为兖州大战,军费支出猛增。今天兖州之外,又增加了冀州战场,军费的支出缺口肯定更大。

“一百五十亿?”

“都督英明,虽不中,亦不远矣。”诸葛亮笑道。其实他的估计还要更高一些,根据军师处传来的通报进行估算,今年的军费总支出将超过二百亿,而且短期内看不到下降的可能。战线越拉越长,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尤其是大量骑兵的参战,费用增幅惊人。“不过这不是最大的问题,今年发展形势不错,比去年再增一成以上,加上兖州、冀州的收入,总收入将在一百七十亿左右。”

“所以,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粮?”周瑜放下了茶杯,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腹前。

“正是。从交州到幽州,仅是在作战前线的总兵力就超过十五万人,战马十万匹,再加上转运的消耗,每个月消耗的粮食在二百万石以上,已经超过了我们能提供的极限。除了加赋,只有寻找新的产粮之地。”

周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丝疑云。他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孙策不会轻易同意加赋,寻找新的产粮之地才是正确的选择。孙坚入交州原本就是这个目的,但孙坚战死了,孙策既需要更多的粮食,又要报杀父之仇,用兵交州的可能性极大。如果孙策用兵交州,那他就不太可能回牂柯,而是出兵零陵、桂阳,孙策合兵,两路进击交州。

荀攸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以荀攸的智慧,他应该想到这一点才对。

“产粮之地,当在交州。依孔明之见,大王可能出兵交州?”

诸葛亮点点头。“若取交州,都督以为当如何用兵?”

周瑜向前靠了靠,双手搁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请教的姿势。“愿闻孔明高见。”

诸葛亮笑笑。“愚以为,当海陆并进,陆路由零陵,溯湘水而上,经灵渠,入郁林,海路则乘楼船,直趋龙编。这一次用兵,大王必派重将,甚至可能亲征。不管怎么说,都督都是人选之一。你想回牂柯,怕是三五年之内不能成行。”

周瑜微微颌首,又道:“孔明,若你是军师,当如何制定交州方略?”

——

建安六年,冬十月,建业,玄武湖。

楼船刚刚靠岸,孙翊就上了船,冲着孙策使了个眼色。“王兄,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阿母怕是就支撑不住了。”

孙策吓了一跳。“阿母怎么了?”

“阿翁不幸战死,士家兄弟还在交州逍遥也就罢了,连累他中伏的人也未受到惩处,是以她心中不平,忧郁成疾。”

孙策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心里很不高兴。

阿母这是想干什么?借机泄恨,还是想坐实孙权的指控,免得他以后再翻案?他是不相信孙权的说法的,但不代表别人不信,或者别人明明知道孙权可能在说谎也不戳破,反而故意利用这个谎言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杀掉韩当。

不喜欢韩当的人很多,而阿母吴夫人无疑是最不喜欢韩当的那一个。杀掉韩当不仅能泄恨,还能遮掩孙权的责任,一举两得。可是对韩当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阿母在哪儿?”

“紫金山,为阿翁选好的陵地。”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紫金山在宫城外,甚至在建业城外,他暂时不用去见阿母吴夫人,还有机会解释此事。要是直接面对面,他还真不好处理。

孙策下了船,张纮、虞翻等人都迎了上来,一一见礼。因为孙坚的丧事在即,每个人都很严肃,神情肃穆。孙策也没多说什么,与他们见了礼,便径直回城。

阔别一年,建业城的规模更大了,虽然城墙还没有修筑完成,里坊街市却更加完备,大街两侧的楼肆建筑精美,风格统一,式样却绝无雷同,暗藏着主人家争奇出新的小心思。只是国丧期间,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都被各种浅色素色的布幔、招牌遮住了,只有微风吹过时才会偶露峥嵘。

孙策心里有事,也没心情细看,队伍匆匆穿过城市,回到太初宫。他推说身体不适,斥退了群臣,让他们明天再来请见。张纮、虞翻等人似乎早有预料,也没多说什么,纷纷告退,各回官署处理公务。大丧在即,年关将近,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忙不完的事。

站在大殿前,看着远处的紫金山,孙策沉默了片刻,问孙翊道:“你知道交州的事吗?”

“听说了,不仅是臣弟,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

孙策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感觉如何?”

孙翊抬起手,摸摸头,眼珠转了两转。“王兄,除了报仇,臣弟没什么感觉。你要是愿意带臣弟去交州,臣弟做一个普通士卒都行。”

孙策转头打量着孙翊,眉梢扬了扬。两年不见,孙翊沉稳多了,看来钟繇那老狐狸很用心,教了他不少东西。“你也觉得韩义公该死?”

孙翊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非要在他和仲谋之间选一个,我觉得他该死。”不等孙策说话,他又道:“王兄,亲亲贤贤,亲在贤前,且春秋为尊者讳,为了一个韩当,闹得父子兄弟不和,不值得。”

孙策转过身,沿着走廊缓缓踱步。孙翊的答案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到了。莫说韩当的人缘不好,没人愿意为他说话,就算人缘好,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死定了,没有谁会愿意冒着得罪吴夫人和孙权的危险为他说公道话。

何况他本来就不是无辜之人,区别只在于该不该死而已。

孙翊心中不安,跟着孙策向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道:“王兄,臣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哼,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不当问也问了。”

孙翊尴尬地挠着头。“王兄是不是认为仲谋不能胜任一州军事?”

“你以为呢?”

“臣弟以为……他虽不如王兄用兵如神,也不至于不如韩当。即使是仅论弓马,也与韩当不相上下。”

孙策停住脚步,扭身看着孙翊。“叔弼,这是你的意见,还是钟元常的意见?”

“臣弟的意见。”孙翊顿了顿,又道:“王兄若是以为不对,臣弟愿听教诲。”

“我给你一个机会再说一遍,究竟是谁的意见?”

听得孙策语气不对,孙翊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发现孙策脸色阴沉,目光如火,心中更加不安。他咬着嘴唇,猛眨眼睛。孙策一看就知道他在说谎,他从小就这毛病,说谎被识破的时候眼睛眨得特别快。孙策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孙翊,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孙翊被逼不过,吞吞吐吐地说道:“钟……钟元常没说这件事,却和臣弟讲过巫蛊之变中李寿、张昌富的故事。臣……臣弟觉得,父子兄弟,疏不间亲,道理是一样的。”

孙策信了孙翊。一来孙翊没这么大的胆子,在这时候还瞒他,二来以钟繇那老狐狸的性格,也不会把话说得太直接,授人以柄。说话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只不过他不是孙翊,从来没有小看钟繇,也不会仰视钟繇,他不会相信钟繇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他们兄弟。

这是一道难题。



第2274章 贤内助

周瑜回到楼船,刚到舱门前,小侍女墨香就打开了舱门,见是周瑜,俊俏的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将军回来了。你饿不饿?我准备了夜宵。”

“的确有点饿了。”周瑜拍拍肚子,笑道:“有劳墨香。”

“不客气,不客气。”墨香咯咯地笑着,闪身出了去,轻盈得像一只小蝴蝶。

周瑜进了舱,轻轻掩上门。舱里很温暖,带着淡淡的香气。蔡琰靠在枕头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笑盈盈地看着周瑜,见周瑜脸『色』不佳,连忙起身,接过周瑜的大氅。

“怎么了?”

周瑜伸手揽住蔡琰的腰肢,轻轻搂在怀中,嗅着蔡琰的发香,吁了一口气。“没事了。”

蔡琰眼珠转了转。“益州方略没通过?”

“虽然有些变化,基本通过了。”周瑜接过蔡琰手中的大氅,挂在兰锜上,又解下腰间的长剑。“昭姬,我想趁这段时间有空,读点书,你帮帮我吧。”

蔡琰眼神灵动,走到周瑜身边,让周瑜坐在床边,她自己上了床,跪在周瑜身后,为他『揉』捏脖子、肩膀。“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读书不够多,有点跟不上他们的思路,眼界也不够开阔。《盐铁论考释》印行那么久,我还没有通读过。《论衡》在你书架上放了几年,我也没有认真读过,一心只读兵书,研究地理,满以为专心用兵就行了,你劝我读书,我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是我太自负了。”

蔡琰嘴角挑起一抹浅笑。“是谁这么大本事,居然能让我的夫君如此沮丧?虞仲翔?”

周瑜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伯符。”

“伯符?”

“嗯,他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我觉得追不上他的步伐。我本来以为拿下益州就能证明我自己的能力。可是你知道吗,他已经在考虑十年之后的事。”

“十年之后?”

周瑜把孙策要让蔡瑁出海寻金的事说了一遍,蔡琰静静地听着,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舱门被推开,墨香端着夜宵走了进来,两碗粥,两碟小菜,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墨香腰肢一扭,用翘『臀』将舱门关上,笑道:“将军,夫人,吃东西了。这可是我向尹夫人求来的方子,里面放了不少好东西,小火熬出来的。”

周瑜接过墨香端过来的碗,闻了一下,连声称赞。“好香。”

墨香咯咯地的笑了起来,一双杏眼中全是星星。蔡琰也接过粥,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瞋了墨香一眼。墨香红了脸,扭着身子站在一旁。周瑜将案端到床上,和蔡琰偏腿而坐,有滋有味的喝起粥来。一碗粥喝完,寒气全消,脸『色』也红润起来。他吃得快,抹了嘴,净了手,盘腿坐在一旁,拿起蔡琰放在一边的书看了一眼,顿时觉得眼前有点晕。

“这是什么文字,古怪得很。”

“天竺的梵文。”蔡琰也喝完了粥,将碗交给墨香。“你知道为什么伯符让我研习西域、天竺文字吗?”

周瑜微怔。“是……为了我?”

“研习异域文字是一门艰辛的学问,从开始涉及到有所成就,非十年不能见效,这十年之内,我的研习所得都不太可能为外人所知,只有你可以及时了解。对我来说,这是一门学问。对你来说,这是了解西域、天竺的机会。将来对外征伐,你自然就是最佳人选。”

周瑜倒吸一口冷气,用力一拍额头。“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开始也没想到,但后来了解了一些天竺的地理,得知天竺在益州西南,地形与益州、荆州南部的丛林有几分相似,我才有所领悟。我只是有些疑『惑』,是他早就知道这一点这才作此安排,还是巧合?不过有一点确凿无疑,他对你的期望绝不仅仅是益州。公瑾,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十年之后也不过而立之年,你有充足的时间建功立业,为什么要着急呢?”

周瑜惭愧地笑了笑。“是啊,我确实有点急。”

“你急什么?你看看身边同龄人,伯符之外,谁的功业能超过你?还是说你就是想和他争高下?”

周瑜抬起头,看着蔡琰,似笑非笑。“我不可以和他争么?”

“不可以。”蔡琰摇摇头。“一来你们是君臣,臣与君争高下,易生狂悖之心;二来你们是知己,知己之间更宜互相扶持,取长补短,而不应该互相争锋,争则生妒,久必生隙;三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不能指望什么都比他强。你精通音律,他可曾在这方面下功夫,与你争高低?”

周瑜一声轻叹,伸手搂着蔡琰的肩膀。“你说得对,不过说得不全。”

蔡琰吐吐舌头。“请夫君指正。”

“我再优秀,终究是人才。他不同,他是天才。”周瑜低下头,在蔡琰额上亲了一下。“即使再优秀的人才也不能和天才争,否则就是自取其辱。荀公达能向虞仲翔俯首,我为什么不能向伯符俯首?”

“荀公达向虞仲翔俯首?这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周瑜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感慨道:“虞仲翔文武兼备,五世传易,这样的人也要向伯符俯首,我又怎么能不自量力,欲与伯符比高下。昭姬,你以后要多提醒我,免得我想岔了,犯错而不自知。”

“人皆有『迷』时,即使是圣人也在所难免。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时时警醒就是了。”蔡琰沉『吟』片刻,起身下床,赤着脚,走到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又快步回到床上。周瑜将她抱起,用被子盖好。“什么书,这么急,非得自己去拿?”

“虞仲翔注的《天下至道谈》,伯符转交的,我本来没打算理那个狂徒,既然你都说他是天才了,我总不能让天才的大作明珠蒙尘,看看他究竟都写了些什么,说不定有所启发。”蔡琰瞥了周瑜一眼,突然脸红了。“我虽然不希望你和伯符争高下,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见贤思齐,在养生术上多下点功夫。丛林中瘴气多,如果正气不充,邪气入侵,会有身体有所伤害。丛林战中短兵相接,变生肘腋是常有的事,对个人武艺也有很高的要求。”

她抿了抿嘴唇,将被子拉高了些,挡住大半张脸,一双妙目眨了眨。

周瑜怦然心动,转头看向墨香。墨香心领神会,红着脸,端起食案,转身出舱,顺手带上了舱门。

第2275章 分家

孙策绕过大殿,来到侧殿,张纮、虞翻正并肩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了过来,双双施礼。孙策还礼,招呼他们一起进殿。陆绩、顾穆已经准备好了案几笔墨、茶水点心,站在一旁恭候。

顾穆是顾雍的次子,顾劭的弟弟,比陆绩还要大两岁,却是陆绩的外甥,入宫时间也短,还要陆绩的指点,看起来有些拘谨,端茶时洒了一些水。孙策没说什么,顺手抹去。顾穆有些意外,却也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冲着陆绩无声地笑了笑。

陆绩很从容,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让顾穆不要太紧张。他跟着孙策这么久,知道孙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发怒。顾穆放松了些,手脚也跟着麻利起来。

说了几句闲话,孙策便切入主题。“张相、虞相,今年江东收支如何?”

张纮也不谦虚。“大王,秋收刚刚结束,各郡还在统计,仅就臣了解到的丹阳、吴郡来说,情况还是不错的,相比于去年,粮食的产量增加了两成,总收入增加三成左右。只是如今基数大了,增幅不比前两年。另外还有一点,人口增多,消耗也在增加,盈余增速下降,具体数字还没出来,应该在百分之八到九之间。臣预计……”张纮顿了顿。“今年的全部盈余可能不太理想,会有百分之一到三的下降。”

“主要开支是什么?”

“军费。各战区的总兵力合计十七万五千余人,马九万七千余匹,再加上诸郡的郡兵,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已经超过收入的七成。支付了官俸和各郡学堂和诸堂祭酒、学子的开销后,剩下的就没多少了。骠骑将军大丧,又要花一笔钱……”

听完张纮的简略汇报,孙策又转向虞翻,示意他把大致情况说一遍。虞翻的报告很简洁,今年的商税收入基本与去年持平,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交州、幽州生乱,业务骤减,商税减少,影响了总额;二是经过了几年的快速发展后,出现了供应偏多,需求不足的情况,除了军用物资之外,其他的行业多多少少都遇到了滞销和竞争加剧、价格下降的问题,他最近正和麋竺以及海商会的人研讨,希望能找出解决办法。

“二位辛苦了,当家不易。”

张纮笑了。“大王这么说,臣等真是无地自容。说起来,臣等还是经验不足,很多办法看起来很好,真正落实起来难度却很大,既有我们考虑不周的问题,也有郡县的问题,哪怕是读过圣贤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尽忠职守,消极怠政的事屡见不鲜,处理起来也难,真要严格按条例,怕是一大半人要去职,不仅郡府县庭都要空了,首相府也要缺员三分之一。”

“有这么严重?”

虞翻苦笑道:“张相体恤下属,首相府还算好的。臣这计相府就更难了,不考核都不时有人要离职,臣每天都看到他们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恨不得把他们全开除了。”

“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

“也不完全是。”张纮说道:“其实这一年多,虞相的性子已经缓了很多,至少臣不怎么听到他训人了。真正的症结在于兖州、冀州平定后,事务增加了近三成,现有的吏员数量不足,即使加班加点处理也很及时完成,导致各府寺都有些怨气。”

孙策明白张纮的意思。他引入了精细化管理,无形中增加了不少工作量,而各部门的架构还是按照以前的配置,人手不足,工作压力自然大。当工作量还在承受范围内的时候,增加俸禄能平息一部分抵触情绪,当工作量增加到无法承受的时候,增加俸禄也解决不了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人手。

增加人手不仅会增加开支,对于张纮、虞翻来说,还有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这就涉及到体制改革,具体而言就是人事改革,如何选拔官吏。眼下各府寺的吏员辟除还是由各府寺的负责人自己掌控,增加属员有揽权的嫌疑,谁也不敢轻易开这个口,只能一起提出。这还是他们相信孙策通情达理,不是那种猜忌之主,否则这么做更不合适,要多费很多口舌进行铺垫。

孙策倒是不意外。经济改革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倒逼政治改革,这是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早就有心理准备,而且做了事实上的准备——政务堂的设置就是第一步,只是一直没有挑明。张纮、虞翻都是聪明人,他们应该看出了这个关窍,所以没有急于征辟人才,而是把问题呈到了他的面前。

人事权至关重要,如果抓不住,就会沦为公卿郡守培植私人的手段,不改不行。孙策和张纮、虞翻商量了一番后,决定将这件事做为一个正式的议题,提交朝会,由各部门联席商议,并请主持政务堂事务的杨彪、黄琬先拿出一个方案,到时候一起讨论。

公务谈起来总是特别耗时间,不知不觉就是半天过去了,孙策留张纮、虞翻吃了午饭,下午接着谈,不时召见首相府、计相府的相关掾吏,就具体问题的情况、数据进行了解、分析。好在这些部门都是宫里,离得近,来去也方便。

——

孙尚香带着徐节和几个羽林卫快步进了宫,正准备去偏殿,一眼看到孙翊坐在台阶下晒太阳,闭着眼睛,好不惬意,不免有些好奇。她走了过去,踢踢孙翊。孙翊睁开眼睛,抬起手,挡着阳光,看了孙尚香一眼,往一旁挪了挪,伸手拍拍自己刚刚坐的石阶。

“小妹,坐,这儿热乎乎的,便宜你了。”

孙尚香也不讲究,一屁股坐了下来,用胳膊肘拱拱孙翊。“你怎么坐这儿了?回事出了纰漏,被王兄罚了?”

“胡说什么?”孙翊眼睛一瞪。“我警告你啊,你这是诽谤同僚。我是谁,荆襄的事情我哪件不清楚,还会出纰漏。倒是你……”孙翊脸色一变,放低了声音。“你和陆小龟天天在一起,还有心思做正事吗?”

“你才胡说呢,谁天天在一起了。”孙尚香抬起就是一下,敲在孙翊的额头上,脸臊得通红。“还有,谁是陆小龟?谁起的这诨号?”

“咕咕咕……”孙翊捂着嘴,窃笑起来。“你家那位不像龟吗?看起来慢吞吞的,没脾气,逮着谁咬一口就不放,非撕下一块肉来不可。再说了,这名字有什么不好,龟长寿啊,千年王八万年龟呢。”

“你闭嘴!说正事,你做这儿做甚?”孙尚香瞪起眼睛,故作严肃。

毕竟在宫里,孙翊倒也不敢太放肆,凑在孙尚香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把情况说了一遍。他入宫是来汇报襄阳军事的,结果孙策和张纮、虞翻谈了一个上午还没结束,下午接着谈,眼看着两相府的掾吏来来往往,很可能今天都轮不到他们了。

孙翊说话的功夫,孙尚香看到偏殿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倒也没怀疑孙翊说的话,只是有点着急。她赶过来是汇报军务的,早知道孙策这么忙,她就不这么急着赶过来了。

“唉,小妹,有一件事,我得跟你先通个气。”

“什么事?”

“王兄可能要分家。”

“分家?”孙尚香愣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瞪着孙翊,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分什么家?”

“你别瞪我啊,我也是……”孙翊习惯性的挠着头。“好吧,这件事也不能说跟我一点关系没有,都是阿英那笨女人啦。”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真要是分了家,你打算怎么办,还跟着王兄吗?”

“分什么分!不能分!”孙尚香吼道。她急得满脸通红,一跃而起,用力踢了孙翊一脚。“回去管好你女人的那张破嘴,不懂就别乱说,分什么家,分什么家,阿翁刚走,你们就要分家,分你两间屋,你们回富春住去吧。”说完,不等孙翊说话,转身向偏殿奔去。

孙翊很无辜,耸耸肩,摊摊手。

徐节在一旁听得清楚,见孙尚香要闯殿,吓了一跳,扑上去就把孙尚香抱住了,又招呼女卫帮忙,捂嘴的捂嘴,抱腿的抱腿,把孙尚香带到一旁。“三将军,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孙尚香眼睛都红了,奋力挣扎。

“大王说要分了吗?”

“他……他不是说了吗?”

“他只是说要和二将军商量一下分家的事。商量,不是一定要分。”

“哦,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徐节拍拍额头,有点想念陆逊。如果陆逊在面前,孙尚香绝不会这么冲动。她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三将军,你千万不要急,大王对你们几个弟妹如何,你应该很清楚。他怎么可能突然要分家?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可能是大王在开玩笑,也可能是大王有别的打算,二将军会错了意。不管怎么说,在搞清楚之前,你不能去见大王。”

孙尚香打量着徐节,过了片刻。“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去找曹夫人,看看大王当时是怎么说的。”



第2276章 兄妹论兵

曹英不在宫里。她请示了孙策,去见曹丕了。

曹丕被俘后一直关押在汝南的俘虏营里。虽然没吃什么苦头,却也不能自由。这次孙策回建业,知道会和孙翊、曹英见面,便派人将曹丕押解了来,让她们姊弟有机会见面。在此之前,孙策就和孙翊交待过,曹英见曹丕可以,放人不可能。他是杨修的保命筹码,什么时候可以杨修安全了,什么时候放曹丕,否则免谈。

曹英虽然有些骄横,在孙策面前却乖巧得狠,她也不愿意因为曹丕耽误了孙翊的前程,影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既然安全不会有问题,关着就关着吧,隔三岔五派人送些东西去就是了。

姊弟俩见了面,自然要叙叙旧,耽搁了些时间,直到孙尚香派羽林卫来找她。

面对着急上火的孙尚香,曹英倒是不慌,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最后说,她也不确定孙策所言是玩笑还是真心话,但他身为王者,一言一行都关系重大,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完全是无心之言,甚至有时候无心之言更能代表他的内心想法,不能简单的一笑而过。

孙尚香将信将疑。她对这些勾心斗角不是太在行,在汝南的时候有陆逊,现在陆逊不在身边,她只能去问徐节。徐节倒是赞同曹英的意见,孙策珍惜亲情,不会轻易提分家的事,但眼前的形势让他为难,有分家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节权衡良久,建议孙尚香不要着急,先处理公事,找机会试探一下孙策的本意,再做商量。

孙尚香答应了。

孙策和张纮、虞翻等人商量了一整天,下班的时候出了殿,看到孙翊、孙尚香并肩坐在廊下,这才想起来他们俩,一拍脑袋。“你看我,忙晕了头,都把你们忘了。走吧,我请你们共进晚餐,算是陪罪。”

孙尚香蹦了过来,抱着孙策手臂,笑嘻嘻地说道:“王兄,那我可要吃点好的。”

“行,你想吃什么。”孙策捏捏孙尚香的鼻子。“这半年在豫州干得不错,该赏。”

孙尚香缩缩脖子。“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治民我不在行。王兄,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征?”

“又手痒了?”孙策哈哈一笑,叫过孙翊,兄妹三人一起向后宫走去。徐节远远地跟着,看着孙策三人的背影,眼神越发坚定,心里也有了主意。

回到稻香殿,袁权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几个人团团而坐,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没有外人在场,孙策很开心,孙翊、孙尚香也放得开,就连徐节都没有斤斤计较礼仪,只是孙策说笑话时,她想笑又不能笑,忍得有些辛苦。

酒足饭饱,袁权奉上茶,叫走曹英、徐节,到一旁说说家常,留下孙策兄弟三人。

孙策拨弄着茶杯,打量着孙翊和孙尚香。孙家兄弟姊妹八个,最能打的三个都在这儿了。五弟孙朗虽然也从军,但天赋有限,以后很难独当一面。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很安份,不像孙权天天想独当一面。

“说说吧,这几年有什么心得?”

孙翊和孙尚香对视一眼,拱手道:“王兄,我先来吧。要不然小妹说完了,我都没话说了。”

孙策笑笑。“行,那就你先说。”

孙翊咽了口唾沫,脸色不由自主的严肃起来,不敢有一丝大意。“王兄,我先说一下荆襄的形势。总体而言,荆襄这几年民生安定,黄忠部出征三年,虽说进展不是很顺利,却还在控制范围以内,轮休的将士情绪稳定,对战事也有信心,相信不久就能取得重大突破,进入汉中腹地。丹水、顺阳一带的金砂采集已能正常展开,对南阳、南郡的物价稳定起到不小的作用……”

孙翊侃侃而谈,从军事到民生,从荆襄到整个荆州,讲得很详细,只是有些紧张,看得出做了充分准备,自信却不太足,尤其是涉及到民生部分时。

孙策对荆州的事并不陌生,荆州刺史杜畿、南阳太守阎象、南郡李通、江夏太守关南等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写报告,孙翊本人也不例外,只不过孙策知道,孙翊本人对民生不太感兴趣,那些文章都是由钟繇代笔的,孙翊本人最多看一遍,能理解多少,实在不好说。

在荆州江南江北分置为两个战区后,南阳、南郡的负担实际很轻。南阳本来基础就好,推行新政又最早,这些年稳步发展,实力雄厚,独立支撑黄忠部三万将士征战都不成问题,何况还有南郡、江夏分担一部分压力。黄忠等人指挥得当,虽说没有突入汉中腹地,却也没什么大的伤亡,他们只是在耐心的等待机会而已。

问完了荆襄本地的情况,孙策又问起天下形势。孙翊有些冒汗,不停的擦拭额头、脖子。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建议加强荆襄攻势,联络占据武都的马腾,先取汉中,切断关中与益州的联络,然后再由武关进兵,配合中路的攻势,进取关中。

“那个……钟长史提到一件事。”

“什么事?”

“王兄尽取关东,半有天下,不宜再以吴王自居,当以天下为念。且建业偏僻,不利于指挥各路作战,可进驻洛阳,以居腹心。”

孙策沉吟片刻。拿下冀州之后,他就知道会有人劝进,现在看来钟繇要抢头功了。迁都洛阳不仅寓意着要由王称帝,以天下为念,更会影响整个权力重心。以洛阳为中心,对荆州、豫州、兖州有利,尤其是汝颍,而江东则会重新成为偏僻之地。

“你自己怎么看?”

“我……我少量钟长史说得有些道理,在建业指挥作战的确不太方便。大军往返千里,纵使有楼船水师,也会延误时日。”

孙策笑笑。“你传书钟繇,让他写一份详细的计划来。”

“喏。”

孙策转向孙尚香。“该你了。”

“王兄,我不赞同钟长史的意见。”孙尚香一开口就提出了不同意见。孙策很惊讶,孙翊也很不解。这个意见虽然是钟繇提出来的,可他觉得有道理,从心底里表示支持,完全没想到孙尚香会是这种态度,而且如此坚决。

“小妹,你……”

“叔弼,先听小妹说。既然是讨论,自然要听得不同意见。”

“喏。”孙翊忍住了,点点头,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孙尚香的意见。

“王兄,从交州到幽州,共有八个战区,没有哪个战区的条件能和荆襄战区相比。荆襄战区能做到的事,别的战区都不可能做到,荆襄战区的经验也无法推及其他战区。别的不说,若是迁都洛阳,由洛阳西进关中,仅凭河南尹的赋税能够支撑多少大军?届时势必要从南阳抽调钱粮,到了那时候,荆襄战区还能像今天一样游刃有余吗,南阳还能像今天一样安定吗?”

“定都洛阳,又不是只能依靠河南和南阳,还可以从豫州运粮嘛。小妹,你不会是担心迁都洛阳后,王兄率部亲征,你没机会了吧?”

“天下这么大,我就算不在豫州,还有其他地方可去,不用你操心。”孙尚香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都像你,就盯着荆襄,生怕别人抢你的功。”

“我……”孙翊脸红了,偷偷看了孙策一眼,没敢再说。孙尚香口无遮拦,说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来。孙策笑了,抬手指指孙翊。“这就叫自作自受,活该。”又对孙尚香说道:“小妹,你接着说。”

“喏。”孙尚香得意洋洋的看了孙翊一眼,接着说道:“各战区肥瘦不均,不能一概而论,荆襄战区钱粮充足,不需要其他郡支持,可是其他战区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江之隔的荆南战区就需要从豫章调运一部分钱粮。中原如此,河北的情况就更差了。幽州战区的钱粮几乎都要从中原转运,冀州新得,元气未复,又有逆行进攻并州的任务,也需要大量的钱粮。以整个关东而言,形势并不容乐观,钱粮的缺口还是很大的。加赋可以解决,但百姓负担加重,如何能体现王兄的王道?王兄在这时候迁都洛阳,进王为帝,怕是不太合适。”

“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当抢占幽州西部、并州北部,由雁门、五原南下……”

孙翊忍不住说道:“那岂不是要将中原的钱粮千里迢迢地运到北方?”

孙尚香白了孙翊一眼。“中原的钱粮运到幽州,大半路程可用船,比起运到关中还要方便些。再者,草原上无险可守,乌桓人、鲜卑人要么战,要么逃,不能守。关中则不然,不管是潼关还是轵关,又或者是临晋、蒲坂,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关,并州就更不用说了。是攻城好,还是以精骑长驱直入好,这个账有这么难算吗?”

孙翊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他斜睨着孙尚香,坏笑道:“小妹,这么好的主意,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快说,陆小龟又想咬谁了。”



第2277章 以柔克刚(求推荐!)

袁权在隔壁,听着孙氏三兄妹时而说笑,时而争论,嘴角带笑,神情温婉宁静。

曹英、徐节默默地品着茶,想着各自的心思,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袁权轻声说道:“阿英,你弟弟还好吧?”

“还好。”曹英放下茶杯,欠身施礼。“还要感谢袁都尉的关照。”

“投桃报李罢了。”袁权笑笑。“还要感谢你另外两个弟弟照顾德祖,让他这个阶下囚没吃什么苦头。”

曹英有点尴尬。“这都是法正的主意,妾父王……也未必知道。”

“无妨,男人嘛,争天下,打打杀杀,身不由己,难免用些手段。不过凡事不能过,过犹不及,你们说对吧?就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真要把事做绝了,逼得别人铤而走险,也会断了自己后路。”

“夫人言之有理,妾时刻铭记在心。”

“说起来,你父亲之前虽和袁家走得近,却和先父不投缘,如今和我们孙家结了亲,你父亲又和大王为敌,打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握手言和。我记得先父辞世时有遗命三条,如今可就剩下你父亲这一条了。”

袁权说完,便轻声笑了起来。曹英苦笑,无言以对。袁权抬起手,轻掩嘴角。“好了,快过年了,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舍弟安然归来,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安居乐业,那一条便也罢了。你传话给你父王,让他认清形势,莫做无谓之争,落得魏国一样的下场。若能举益州而降,大王不会亏待他的。”

“多谢夫人。”曹英松了一口气,躬身拜谢。她知道袁权在孙策心目中的地位,袁权出面求情,孙策大半是会同意的。若父亲曹操真能举益州而降,而不是像袁谭一样临近亡国再降,就算不能保留蜀国,曹家富贵也是不缺的。如果有功,甚至有可能保留王爵。

孙翊私下里对她说过,孙策将来要封他们几个弟妹为王,袁耀也包括在内。既然袁耀也能封王,曹家也未必一点机会没有。当然,这要曹家立下足够大的功劳才行,仅是举益州而降未必够。别看现在周瑜、黄忠围攻益州并不顺利,但那不是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想太急,导致伤亡太大。

“阿节,你今年十六了吧?”

徐节连忙点头。“多谢夫人关心,节今年十六。”

“今年十六,再过两个月就是十七了,可曾有人家?”

徐节红了脸。“节随三将军在军中,公务繁忙,还没时间顾及这些事。”

“这么忙?”袁权歪着头,想了想。“这可耽误不得。要是你不嫌弃我的眼光,我帮你留意着?”

徐节还没说话,曹英便笑着说道:“夫人可是一眼相中了大王的人,眼光怎么会差。有你为徐军师掌眼,徐军师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不知夫人相中的是哪家儿郎?”

袁权笑而不语,打量着徐节。徐节窘迫,几次欲言又止。袁权笑了。“我知道了,徐军师怕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不需要我多事了。不过有一句话,我想提醒徐军师。”

“夫人请讲。”

“大王对三将军寄予厚望,你为三将军掌军机,将来怕是不能像我一样做个闲人,你未来的夫婿若是不能接受这一点,难免会有矛盾。大王尊重女子,男子能做的,女子都可以做,可是并非每个男子都有大王这样的胸怀,嘴上虽不说,心里还记着男尊女卑那一套的人不在少数,你要多一个心眼。”

徐节面色微滞,神情有些失落。“谢夫人提醒,节铭记在心。”

袁权又笑道:“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们也不必介意。”

徐节、曹英连忙表示感谢,三人说些闲话。她们原本就不疏远,又都是男女平等观念的受益者,很容易找到话题。借着这个机会,袁权又关照了她们几句,让她们注意分寸,不要急于求成,伤了男子的自尊。,除非像徐节这样有公职在身,女人最好不要插手丈夫的公务,以免惹人非议,又夸了徐节的从母孙夫人明白事理,从来不干涉徐琨的事,堪为榜样。

曹英、徐节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袁权的真实用意。

——

孙夫人牵着徐华的手,进了堂,再一次站在孙坚的灵柩前,潸然泪下。

孙权、孙匡等人跪在灵前,含泪还礼。

吴夫人收到消息,赶出来迎接。别人来拜祭,她可以不见,孙夫人来了,她不能不露面。这个小姑可不是一般人,她虽然出嫁多年,在孙家的影响力却不可小觑,比孙坚的弟弟孙静还要大得多。她若是晚生二十年,不亚于孙尚香。吴夫人从内心底敬畏这个小姑。

“我们孙家真是不幸,长兄去得早,才华最出众的二兄又英年早逝。”孙夫人抹着眼泪,感慨不己。“好在伯符有出息,事业有成,二兄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吴夫人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伯符的确事业有成,就是太忙了。回建业这么久了,天天处理公事,连来拜祭一下亡父的时间都没有。”

孙夫人握着吴夫人的手,轻轻拍了拍。“嫂嫂,你这可是错怪伯符了。伯符可不是那种不孝的人,他对父母,对长辈,甚至对我这个已经嫁出门的姑姑都是很周到的,对几个弟妹就更不用说了,有目共睹,富春孙氏、徐氏几百口人,提起伯符,哪一个不赞不绝口,夸他仁孝?”

吴夫人有些惭愧。“妹妹,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吴氏就不知恩似的。”

“是我口拙,一时失言,嫂嫂千万别放在心上。”孙夫人抹着眼泪,连声致歉。

吴夫人有些讪讪。孙夫人一来就说孙策的好,她自然清楚孙夫人来不仅仅是祭拜孙坚,而是另有用意。她也不是糊涂人,知道这件事有些任性使气,可是让她松口,她还真不太愿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杀了韩当,还能保护孙权。孙策的心机深,未必就信了孙权的说辞,将来见到韩当,难免会让他与孙权对质,如果两人说法不一样,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借着这个理由除掉韩当,一了百了。

孙策越是迟迟不来,她越是不安。孙策是她的儿子,孙权同样是她的儿子,而且是受了委屈的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拜祭完毕,吴夫人将孙夫人引到一旁,分宾主落座,命人奉上茶水点心,寒喧了几句,便又重回主题。“妹妹从城里来,可知伯符在忙些什么?”

“宫里的事,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大王从回来的那天起,百官就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徐节那孩子都不得闲,连着几天都没见着人影。我让阿华去请了两次,她才得空回家一趟。”

“徐节可曾说些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闺女嘴紧得很,一句公务也不提。我问得紧了,她才勉强透了个风,说是在商量南征交州的事,大臣们有分歧,吵得很厉害。”

吴夫人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向孙夫人挪了挪。“都有些什么样的分歧?”

孙夫人瞥了吴夫人一眼,又瞟了一眼外面,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有大臣说交州悬远,劳师远征,怕是得不偿失。且中原虽定,关中却尚未称臣,眼下正是进退之机,伯符不宜远离,等平定天下之后再取交州不迟。”

吴夫人沉默不语。她听出了其中的要害。孙策已经平定了关东,再进一步,就是进兵关中,鼎立新朝,建立孙氏天下。这时候南征交州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关东以平原为主,无险可守,万一孙策远征交州其间,关中朝廷的人马出击,形势有可能崩溃,孙策之前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那样的话,孙坚会死不瞑目,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还有呢?”

“还有人说,伯符尊崇女子有违古训,当易弦更张,重回圣人之道,尤其要禁止后宫干政。他们说伯符就不应该当初由文台去交州,虽说是父子有情,亦不能失君臣之义,交州也不是化外之地,不宜国中有国。正因为伯符过于重视父子之情,忘了君臣之义,这才导致今日之祸。唉,你可不知道,伯符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啊。去交州,不利于国。不去交州,有负于家。”

吴夫人听了,心里纠结,接连叹了两口气。

孙夫人等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听说你要杀韩当?”

吴夫人一怔,脸色微变。“难道韩当不该杀?”

“该不该杀,要看这是家事,还是国事。”

“怎么说?”

“嫂嫂,二兄的旧部是吴国的臣子吗?”

吴夫人沉默良久。“这有区别吗?”

“如果不是,那就可以按家法来处置。如果是,那就只能按国法来处置。我听说伯符不忍违逆你的心意,又不能擅杀大臣,所以想分家,将二兄的旧部归于富春侯国,不入吴国之列。如此一来,你想杀韩当就杀,不用担心其他人怎么考虑。”

“分家?”吴夫人大惊失色。



第2278章 左右逢源

孙权心神不宁,尤其是听到母亲吴夫人那一声惊呼时。

从姑母孙夫人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很不安。因为姑母看他的目光没有一丝暖意,只有说不出的焦虑,而她那个宠若掌上明珠的孙女徐华也只和孙匡、孙朗说话,却不理他,只当他不存在。

为什么总是这样,难道我真的捡来的,其实并不是孙氏子弟?孙权心情很低落。他因相貌与众不同,他从小就受人非议,有人说他是捡来的,有人说他是私生子,甚至有人说他是蛮夷。自从去了交州,见识了金发碧眼的胡商后,连他自己都有点信了。

若果真如此,王兄孙策压制他倒也合理,可偏偏不管是父亲孙坚还是母亲吴夫人都言之凿凿的说他就是他们的骨肉,这让他心里很不平衡,既然都是孙家子弟,为什么三弟和小妹能独当一面,我就不行?交州战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让他们去,他们一样会遇到麻烦。不过这些抱怨都没有意义,最好的证明办法就是让王兄亲自去交州,让他见识一下交州深山密林的凶险。如果他也受挫了,自然无话可说。

“二兄,二兄……”

孙权一惊,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一旁的孙匡。孙匡正担忧地看着他,孙朗也是如此,徐华却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什么事?”

“阿母叫你呢。”孙匡使了个眼色。孙权转头一看,只见徐华站在中庭门口,却背着他。孙权心中恼怒,却不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地站了起来。他一动,徐华就先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孙权暗自苦笑,来到后堂,吴夫人和孙夫人正坐在堂上,吴夫人脸色不太好,孙夫人看了他一眼,指指准备的坐席,示意他入座。孙权挪了一下坐席,靠着吴夫人坐下,躬身施礼。

“阿母,有何吩咐?”

“你王兄国事繁忙,你去帮他吧,不用在这里候着。大祭还有一段时间,再说还有你两个弟弟在呢,有来人拜祭,由他们接待便是了。”

“我去宫里……做什么?”

“你去了,你王兄自然会安排。他一直说几个兄弟中,你处理政务的能力是最强的。”

孙权心里一沉,随即涌起一股怒意。母亲也向王兄屈服了,要他放弃军功,从事政务。王兄从来没有相信他,他只是顺势剥夺了他的军职,将他带回吴县而已,可笑的是自己一点也没怀疑,被他骗得团团转,还以为安葬了父亲之后就可以重回交州,证明自己。

原来在他的心里,我根本不如韩当。

“吴国人才济济,既有张相、虞相等英才能臣,又有政务堂培养的新秀,不差我一个。况且我文不成,武不就,在战场上连累了父亲,就不去拖累王兄了,还是为父亲守灵,以忏前过吧。”

吴夫人盯着孙权看了良久,一声长叹。“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吧。”

孙权起身,再拜退出。吴夫人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幽幽说道:“妹妹,你说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倔强的小子?明明王位可期,非要去战场厮杀,何苦呢。”

孙夫人淡淡地说道:“也许是天性使然吧。有人上战场是为了保家卫国,有人上战场是嗜血好杀,有人就是喜欢那种生死一线的刺激,谁说得清呢。”

吴夫人心中不快,却又不得不承认孙夫人说的有一定道理。孙权不仅执着地想上战场,还喜欢打猎,尤其是喜欢猎虎,喜欢那种身临险境的刺激,为此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孙权却是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忘了。

吴夫人一声轻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身让人转过一只精致的锦盒,又叫过徐华。“这是谢家刚刚送来的粉,说是刚刚试制的新品,各处送了一些试用。孙氏有丧,我暂时也用不上,赏了你吧。”

徐华接过锦盒打开,一股若浓郁的花香溢了出来,令人神情气爽,如行走于春天盛开的花海之中。徐华心中欢喜,轻叫一声:“好香,这粉叫什么名字?”

“谢馥春。”

徐华请示了孙夫人,喜滋滋的收下了。“谢太后赏赐。”

“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标致了,随蔡大家学画后又添了几分书卷气,将来也不知道哪个少年郎能娶你。可惜伯符不赞成重亲,说是容易出怪胎,否则我真想在孙家子弟中为你挑一个。”

徐华红着脸,扭捏起来,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一直担心吴夫人要她嫁给孙权,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孙夫人心里却听得明白,她笑道:“太后,孙氏有丧,我本不该提,既然你说到了,我不妨就多一句嘴。孙家子弟不可以,吴家子弟总是可以的。我看仲祥(吴祺)就不错,跟了伯符大半年,越发懂事了。况且他与阿华年龄也相当,正是般配。”

吴夫人说道:“妹妹要是觉得合适,等丧事结束了,我来做个媒。”她摸着徐华的脸。“仲祥那小子能娶你,可是他的福气。”

——

孙策转头看了孙尚香一会儿,又看看她身后的徐节,咂咂嘴。

“还是姑母手段高明。”

“可不是,姑母才是真正的女子房,我们都不如她。”孙尚香咯咯笑道。解决了一件心事,而且是由她的军师徐节从中斡旋的,她很得意。

“别笑,阿翁的灵柩还停在紫金山,没有下葬呢。”孙策低声提醒道。

“哦哦。”孙尚香连忙收起笑容,摆出一副肃穆的神情。其实收到孙坚伤重不治的消息两个多月,她已经接受了没有了父亲这个事实,况且她从生下来就很少看到孙坚,对父亲的印象远不如对眼前的王兄孙策来得亲切。

“小妹,你那个方略,有人提起过。”

“还有谁这么聪明?”

孙策瞪了她一眼。孙尚香吐吐舌头。“低调,低调,下次一定注意。”孙策忍俊不禁,向前走了两步,才把沮授提出的方案说了一遍,又说这是当年赵武灵王的方案修改而来。孙尚香听了,更加高兴。沮授是河北名士,她和陆逊、徐节商量出的方案能和沮授的方案暗合,这是一个难得的褒奖。

“这个方案是好,却有一个问题,很辛苦。在草原作战,动辄千里,全靠后方的辎重补给是不够的,很多时候只能以战养战,还要做好忍饥挨饿的心理准备。草原上的胡人是狼,要战胜他们,你就比狼更坚忍,更顽强,更凶狠。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能承受这样的磨炼,承担这样的重任。你有没有信心?”

“有啊。”孙尚香脱口而出,胸口拍着咚咚响。“除了我,还有谁能胜任?”

徐节虚握拳头,挡在嘴前,咳嗽了一声。孙尚香会意,连忙补充道:“当然,王兄比我更合适,只不过王兄是翱翔九天的凤鸟,岂能自降身份,和一群土狼争锋。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做吧。”

孙策哼了一声,对徐节说道:“你别咳嗽了,说说意见吧。这些天有什么收获?”

“喏。”徐节拱拱手。“这几天随三将军听军师处的贤能分析形势,眼界大开,受益匪浅。总的来说,臣比较赞同沮军师的方案,先北后南。争兵先争势,北疆居高临下,又多骑兵,掌握了北疆,就掌握了势,届时击并州,击关中,借势而行,如水泄地。不过北疆苦寒,不得不依赖中原的钱粮,这就要求先稳定中原,尤其是冀州。冀州新定,人心不安,仓促之间很难提供太多粮食,还是缓一缓的好。三五年后,冀州民生恢复,人心安定,再出击不迟。”

“这三五年间,冀州岂不是要随时面对并州的攻击?”

“加强防守是必然的,不过所耗有限。一是阎温是凉州人,与并州人未必能同心同德;二是刘备在河内,对并州虎视耽耽,阎温未必敢东出;况且大王不出兵,也可以利用其他人扰动并州,让阎温疲于奔命,只是当控制好力道,莫让刘备有机可趁。”

“你说的其他力量是谁?”

“白波谷的张白骑,黑山的张燕,都是可以利用的力量啊。之前他们作壁上观,是因为形势未明,他们不敢轻易下注。如今大王半有天下,他们若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真是该死了。就算他们自己想保存实力,他们手下的将士能看着冀州的百姓分田分地无动衷?当初黄巾起事,想革命的只是少部分人,绝大部分黄巾将士只是因为无立锥之地而向死求生的。如今……”

正说着,胡综快步走了过来,在阶下拱手施礼。“大王,洛阳送来消息,黑山军使者张方、白波军使者杨承请求入境。”

孙策笑笑。张燕、杨奉还算没有笨到家,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刚要说话,胡综又说道:“大王,周督送来消息,他已经进入京畿,快则今晚,慢则明晨,必到建业。”

孙策喜出望外。“公瑾来得好快。”



第2279章 周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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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让胡综去传令,周瑜到达建业之后,毋须立刻入宫,先回府休息三天,与家人团聚。

胡综领命,转身去了。

徐节不太理解,鼓起勇气问道:“大王,周督千里迢迢的赶回建业,必有要事,大王何不立刻召见?”

“既是千里之外,纵有要事,也不在乎这二三日。”孙策负手前行,不紧不慢地说道:“且周督掌一方军事,要汇报的自然是大事。大事不能急,一旦急中生错,耽误的可不是二三日,而是二三年,甚至二三十年。”

徐节若有所悟,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孙尚香却有些不解。“王兄,你交付周督的任务究竟是什么,怎么会影响这么大?”

“如果不是影响这么大,我怎么会将周督这样的大将安排在益州?”孙策撑着栏杆,看着远处的紫金山和脚下规模初见的建业城,嘴角轻挑,忽然有种想法。周瑜在益州几年,虽说未败,却也未建奇功,看着其他将领一一立功,他心里会不会有想法?听诸葛亮汇报说,召周瑜回都的命令送到武陵时,周瑜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也就是说,周瑜并非是接到命令才回来的,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又或者是荀攸的主意。

一想到荀攸,孙策的心头飘过一朵乌云。荀攸、钟繇、辛毗、孟建,不管他怎么压制,汝颍人的实力还是在不断的扩张,坐大之势几乎无可阻挡,除非他刻意打压。可是那样一来,势必激起汝颍系的反击。虽然已经有政务堂的毕业生出仕,平衡汝颍系的影响力还需要几年时间。

急不得啊。什么事都讲究个火候,一旦急了,好心也会办坏事。当戒急用忍,最好能将那一代人都熬死了。可是一想钟繇的长寿,孙策又有些气馁。要把这人熬死,估计还要三十年。该考虑为孙翊再配几个军谋了,找个理由把钟繇调回来,让他退居二线,发挥余热。在此之前,先把退休制度定下来。

孙策一时思绪万千,忘了孙尚香、徐节在侧,自顾出神。

孙尚香看在眼里,有些莫名的担心,向徐节使了个眼色。徐节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孙尚香瞪起眼睛,挥了挥拳头,徐节连忙忍住,把头偏向一侧。

——

周瑜收到命令,虽然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平静的接受了命令,索性放慢了速度,第二天一早,到了石头城下,换小船,溯秦淮而上,直奔紫金山下的府第。

魏延乘坐的船队前锋刚刚进入秦淮,两岸早起的人家就发现了周瑜的将旗,纷纷呼朋引伴,一起来围观,不大功夫,两岸就站满了人,河岸上、楼阁上人头攒动,莺声燕语,笑语盈盈,还有人来得迟,干脆爬到了树上,手脚麻利,动作敏捷,显然是经常这么干的。魏延很是惊讶,不免有些紧张,顿时引起一阵轰笑。见魏延少年英武,不少胆大的女子扬着手绢,打起了招呼,大声询问魏延的名字、乡里,魏延面红耳赤,局促不安,只好装聋作哑。

蔡琰已经收到消息,早早的带着奴仆在渡口迎接,儿子周循牵着她的手,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不时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着秦淮下游。魏延的船到码头,飞身下船,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魏延见过先生。”

“是文长啊。”蔡琰也认出了这个当年的调皮学生。几年不见,魏延已经由一个顽童长成了英俊少年。见魏延脸膛泛红,蔡琰笑道:“建业是吴楚故地,民风剽悍,女子也不例外,文长可要留心些,不能再像当年在学堂里一样惹事。”

“不敢,不敢。”魏延咧嘴一笑,汇报了周瑜的船队规模和相关情况。蔡琰颌首,吩咐奴婢们准备。正说着,远处笑声更响,伴随着一阵阵尖叫,周瑜的船到了。

蔡琰昂起了头,挺起了胸,面带微笑,静静地站在岸边,看着周瑜的座船缓缓靠岸,看着周瑜在欢呼声中走出船舱,一跃上岸,来到他的面前,才微微欠身。

“妾恭候周督大驾多时。”

周瑜朗声大笑,挽住蔡琰的手。“瑜何德何能,劳动蔡先生大驾?”

“咄!”蔡琰忍俊不禁,轻轻的啐了一口,眼如秋水。“难得回都,不先去拜见大王,禀报公务,却一路招摇,也不怕大王在城上看见,责怪于你?”

“大王何等样人,岂会在意这点小事,是他下诏,让我先回家向夫人报道的。”周瑜转身,向两岸围观的人群招手示意,悄声说道:“我如此招摇,还不是沾夫人的光,就算大王怪罪下来,有夫人的面子在,我也无恙。”

见周瑜挥手示意,人群再一次掀起高潮,无数双手向周瑜摇动致意。蔡琰与周瑜并列,站了片刻,引着周瑜向大门走去。建业新建,模式有不少创新,其中一点就是取消了里墙,尤其是秦淮两岸,绝大多数人家都面河开门。周府的正门并不特别高大、华丽,位置却是极佳,在一处高地上,从大门到河边有数十步远,种了几十株桃树,围着一个宽敞的平地,能容十来辆马车,旁边还有一条水巷,可以直通院内的私家湖泊。

周瑜牵着周循的手,缓缓而行。周循原本有些怯怯,可是走了几步,便开心起来,咯咯地笑着,雀跃不已,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发出清脆的笑声。

进了大门,周瑜的父母在堂上等着,周瑜上前拜见,互叙别情,随周瑜回来的周峻也上前拜见。看到儿子、孙子,周异还算平静,周瑜的母亲李夫人却是欢喜得直落泪。

见礼完毕,众人陆续散去,留下只留下周瑜父子。周异吴郡太守任满,刚刚转为大农,今天并非休沐之日,只是因为周瑜回家,这才特地请了个假,在家等着。

“公瑾,你可知大王为何让你不要急着进宫,先回家休息三天?”

“正要请教父亲。”

“大王从冀州班师之后,回到建业,一直在召见群臣议事,议得最多的就是租税、盐铁和军务。这几年接连大战,军费支出一年比一年多,你知道今年的开支是多少吗?”

“我听孔明说,大概有一百五十亿左右。”

周异摇摇头,举起两根手指。“至少两百亿。”

周瑜皱起了眉头,吃惊不小。他原本以为一百五十亿就算多了,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怪不是诸葛亮当时笑得有些古怪。“收入呢?”

“大致持平,可能会缺一些,但缺口不会太大。只是如今收入增长的势头渐缓,开支的增长却有加速的征兆,尤其是军费支出,而军费支出中最大的缺口就是粮食。因为粮食紧张,今年建业的粮价已经涨了几次,涨价的幅度是前几年的总和。”

周瑜沉默不语。他在路上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有解决之道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但有一点很明显,战事规模不能再扩大了,否则粮食缺口越来越大,粮价控制不住,从事末业的工商之民先受影响,事必引起市井波动。工商是新政的核心,一旦工商之民不安,新政很容易引起非议,所以首相府提出一个建议,暂缓攻势,遣返一部分兖州、青州的百姓,花几年时间经营青兖和冀州。如果青充、冀州恢复生产,粮食的缺口自然可以补上。公瑾,大王召见你时,肯定会提到这个问题,你要做好准备,千万不能贪功冒进,穷兵黩武,影响大局。”

周瑜笑着点点头。“怎么,有人劝大王继续用兵?”

周异哼了一声:“这样的人会少吗?大王平定冀州,半有天下,不少人觉得大事已定,恨不得立刻进人关中,改朝换代呢。公瑾,别看秦淮两岸欢迎你的人不少,骂你的人更多。出师三年,耕费钱粮无数,连一个牂柯郡都没完全拿下,建议大王换将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见大王后,你最好主动请辞,免得让大王为难。”

周瑜笑笑。“我记住了。”

父子俩又说了一阵,分头散去。虽然请了一天假,周异还是要赶回公廨去处理公务。周瑜在院中站了一会,想着刚从父亲口中得到的消息,对自己准备好的方案进行重新核算,发现要改动的地方实在不少。他有点明白了孙策的意思,让他休息三天不仅仅是因为离家太久,还是让他有一个了解情况,重新准备的机会。

“想什么呢?”蔡琰从后面走了出来。

“夫人,我想进宫一趟。”

“这么急?”

“形势比我预想的要复杂,早一天见到大王,早一点掌握情况……”

蔡琰白了周瑜一眼。“你啊,就是沉不住气。这么大的事,差这两三天吗?大王让你先回家休息,就是让你定定神,不要慌。有大王亲自坐镇,天……”蔡琰伸手向上指了指。“塌不下来。”

第2280章 天下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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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对大王很有信心啊。”

“登高者不惑于一峰远近,谋大者不惑于一时得失,大王出舒县之前就放眼天下,初得南阳便意在天竺,他考虑的是百年大计,千秋功业,怎么会急于一时。你啊,离开大王太久了,是该回来反省反省。”

想起当初与孙策共坐一床,讨论天下大势,周瑜哑然失笑。他轻声叹息道:“夫人说得对,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与大王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了。”他挽着蔡琰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好在有夫人不时指点,我才得以入深山而不迷。”

蔡琰抽回手,轻轻打了周瑜一下。“在军中太久了吧,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她眼珠一转,又道:“听说牂柯民风质朴,过于吴越,蛮女率性而为,你不会是把我当成她们了吧?”

周瑜微怔,随即大笑,又正色敛容,向蔡琰躬身一揖。“瑜唐突,请夫人海涵。蛮女虽多,能动瑜心者,唯夫人一人。”他顿了顿,又道:“文长可以做证,他是你的弟子,对你奉若神明,必不敢作伪。”

蔡琰“噗嗤”一声笑了。“你啊,就是过于迂腐,洁身自好固然是好的,太过委屈自己却不该,身边没有人侍候,让我如何安心?若是有性情合适的,你就挑两个做妾吧,别辜负了人家就是。”

周瑜正待要说,蔡琰又说道:“你三年未有大进,焉知不是因此而来?你是洁身自好,别人却会觉得你难以亲近。婚姻本是最好的办法,却被你舍而不用,不仅误了事,还让别人难做。别的不说,你想想大王的几位夫人对他的帮助,还不明白吗?”

周瑜惊讶地看着蔡琰。蔡琰为了劝他纳妾,居然搬出这样的理由,让他很是意外。“夫人,是不是……”周瑜斟酌着。“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非得别人说,我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吗?”蔡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笑了。

周瑜一时出神,盯着蔡琰,看得蔡琰害羞起来,一甩袖子,转身走了。周瑜连忙大步追了上去。他比蔡琰高出一头,步子又大,没几步就追上了蔡琰,顺势伸手揽住了蔡琰的肩。蔡琰挣了两下,却没挣脱,便也随他去了。两人一边低声说笑,一边进了内室。

周瑜在家住了三天,陪伴父母妻儿,却也不得闲。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有当年的旧部,有庐江的同乡,还有慕名而来的学子,堂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在与不同的人接触的同时,周瑜也对建业的情况多了不少了解。他这几年一直在前线,脑子里想的全是战事,战事以外的事留心不多,现在总算补上了这一课。

三天后,周瑜入宫请见。

孙策站在殿前台阶上,看着周瑜从宫门外快步走来,小步急趋,不禁微微一笑。几年不见,周瑜还是周瑜,即使天天与将士甚至蛮夷厮混在一起,脸都晒黑了,世家子弟的气度还是不变。如美玉落入污泥之中,看起来与和光同尘,可是用水冲洗一下,美玉依然是美玉,绝不会变成污泥。

“舒侯、江陵督、征南将军臣瑜,拜见大王。”

“公瑾免礼。”孙策下了两步台阶,托住周瑜的手臂,笑嘻嘻地打量着周瑜。“公瑾这几天休息得可好?宾客迎门,觥筹交错,不比作战轻松吧?”

周瑜笑道:“大王所言甚是,臣本武夫,拙于应对,实在是苦不堪言。”

孙策大笑。“公瑾,若我大吴三十万将士都能如你这武夫一般,天下可纵横矣。来,说说你这几年的收获。”

周瑜很尴尬。“大王,臣出师三年,耗费百亿,仅得牂柯半郡,哪里有什么收获可言。”

孙策笑笑。“公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迈出第一步,而且迈得稳,这就是收获。眼前纵有千山万水,慢慢去走便是了。一年不够十年,一代人不够就十代人,不必急于一时。”

周瑜心中感慨,还是蔡琰看得准,大王心里有数,并不急于求成。“大王英明,臣岂敢藏拙,愿将点滴所得,求教于大王。”

“来,进殿说话。”孙策挽着周瑜的手臂进了侧殿,径直来到一面墙壁前。“公瑾,你看这舆图如何?”

周瑜一进殿,就被迎面墙壁上的一副地图惊住了,这幅地图很大,几乎占满了整面墙,上面大半空白,只有中央一部分画得比较详细。周瑜对这部分地图并不陌生,这是大汉的疆域图。他很快找到了益州,又找到了牂柯,然后看着地图,目瞪口呆。

他一直记得孙策给他的任务:进取天竺。可是他并不清楚天竺在哪儿,有多远,如今看到这副地图,他才发现天竺还在永昌之外数千里。在永昌与天竺之间,还有一大片空白,旁边同样有一片空白,只有一条细长的线伸了出去,上面标着日南、九真的字样。

看到日南二字,周瑜的心情又轻松了许多,如果以牂柯为起点,到天竺的距离和到日南的差不多,比洛阳到日南的距离就更短了,只不过是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南而已。既然先贤能拿下日南,自己当然也有机会拿下天竺。

孙策看着周瑜,看着周瑜眼神的变化,心中暗笑。这幅地图其实有些失真,至少和他印象中的世界地图有些区别。不过他没有改,就按照军师处收集汇总的情报来绘制地图,失真也不改,他相信随着商人、士子走得越来越远,收集到的情报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准确,总有一天会看到他希望的世界地图。

到了那时候,华夏精英才能真正的胸怀天下,放眼全球。

“这幅舆图中,有尊夫人蔡大家的功劳。她翻译的西域地理文书起到很大的作用。”孙策伸出手,抚着地图。“此外就是来往于各地的商人和游历的士子,他们用脚丈量,用眼睛看,用笔记录,一点点的拼凑起来,积沙成塔,聚腋成裘,看似每个人的收获都非常有限,却在一步步的拓展我们的视野。我相信,总有一天,这幅图上的空白都会被填满,每一片土地都会有华夏衣冠的足迹。”

“大王胸怀,臣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那可不行。”孙策走了回来,拍拍周瑜的肩膀。“看得再远,也要一步步地去走,否则终究是临渊慕鱼。就目前而言,我共有五条路可选,其中陆路三条,海路两条,召你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看看接下来怎么走。”

孙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画,向周瑜解说眼下的形势。周瑜在家三天,也了解到了不少事,只不过听孙策解说更直接,更全面,而且孙策没有让别人解说,而是亲自为他解说,这让他非常感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舒县,两人敞开胸襟,畅所欲言。

周瑜对两条海路不清楚,对三条陆路却有所耳闻。孙策半有天下,接下来该如何进取,有三个选择:一是进兵关中,直取腹心;一是由草原进兵,取幽州、并州;一是由长江进兵,取益州。三个选择各有道理,都有人支持,也各有不足,都有人反对。其中进兵益州与周瑜息息相关,他与黄忠出兵三年,未能取得根本性的胜利,这让很多人怀疑先取益州是不是合适。同样,从幽州、并州进兵也因为辽东生变遭到质疑,造成了三条路线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在三条路线之间,又夹杂着不同地域的利益斗争。简而言之,青州系、冀州系赞成北线,汝颍系、荆襄系赞成南线和中线,而江东系、淮泗系则建议中线。当然,派系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只是大致如此,仅周瑜从宾客的言论中听到的就有好几个例外。

“公瑾,你意下如何?”孙策解说完毕,取过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周瑜。周瑜接过杯子,呷了一口茶,端详着地图。“大王,臣斗胆臆测,这两条海路应该是一向东,一向南吧。”

“没错。”

“大王,臣选海路向南。”

孙策笑笑。“为何?”

“陆路三道,各有优劣,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有攻坚的可能,需要大量钱粮的支持,尤其是粮食。若是立足于耕种,则人口、耕地、产量都无法取得突破的情况下,粮食产量在短期内很难有大的增长。向外拓展,寻找新的产粮区是唯一选择。北方苦寒,本来就缺粮,南方温暖潮湿,一年两熟,最有可能解决粮食短缺。且骠骑将军战死交州,杀父之仇,大王不能不报。”

“若是向南,天竺之功可能就不是公瑾的了。”孙策笑道。在这个地图上,中南半岛并不突出,天竺和日南看起很近。

“臣或许不能全取天竺,却可以分交州之功。”周瑜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零陵的位置。“臣可溯湘水而上,过灵渠,入郁林,与大王会师于交趾。”

孙策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让你为偏师,实在是大材小用。”

“能为大王偏师,是臣之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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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1章 耳目

“夫人对大王很有信心啊。”

“登高者不惑于一峰远近,谋大者不惑于一时得失,大王出舒县之前就放眼天下,初得南阳便意在天竺,他考虑的是百年大计,千秋功业,怎么会急于一时。你啊,离开大王太久了,是该回来反省反省。”

想起当初与孙策共坐一床,讨论天下大势,周瑜哑然失笑。他轻声叹息道:“夫人说得对,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与大王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了。”他挽着蔡琰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好在有夫人不时指点,我才得以入深山而不迷。”

蔡琰抽回手,轻轻打了周瑜一下。“在军中太久了吧,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她眼珠一转,又道:“听说牂柯民风质朴,过于吴越,蛮女率性而为,你不会是把我当成她们了吧?”

周瑜微怔,随即大笑,又正色敛容,向蔡琰躬身一揖。“瑜唐突,请夫人海涵。蛮女虽多,能动瑜心者,唯夫人一人。”他顿了顿,又道:“文长可以做证,他是你的弟子,对你奉若神明,必不敢作伪。”

蔡琰“噗嗤”一声笑了。“你啊,就是过于迂腐,洁身自好固然是好的,太过委屈自己却不该,身边没有人侍候,让我如何安心?若是有性情合适的,你就挑两个做妾吧,别辜负了人家就是。”

周瑜正待要说,蔡琰又说道:“你三年未有大进,焉知不是因此而来?你是洁身自好,别人却会觉得你难以亲近。婚姻本是最好的办法,却被你舍而不用,不仅误了事,还让别人难做。别的不说,你想想大王的几位夫人对他的帮助,还不明白吗?”

周瑜惊讶地看着蔡琰。蔡琰为了劝他纳妾,居然搬出这样的理由,让他很是意外。“夫人,是不是……”周瑜斟酌着。“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非得别人说,我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吗?”蔡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笑了。

周瑜一时出神,盯着蔡琰,看得蔡琰害羞起来,一甩袖子,转身走了。周瑜连忙大步追了上去。他比蔡琰高出一头,步子又大,没几步就追上了蔡琰,顺势伸手揽住了蔡琰的肩。蔡琰挣了两下,却没挣脱,便也随他去了。两人一边低声说笑,一边进了内室。

周瑜在家住了三天,陪伴父母妻儿,却也不得闲。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有当年的旧部,有庐江的同乡,还有慕名而来的学子,堂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在与不同的人接触的同时,周瑜也对建业的情况多了不少了解。他这几年一直在前线,脑子里想的全是战事,战事以外的事留心不多,现在总算补上了这一课。

三天后,周瑜入宫请见。

孙策站在殿前台阶上,看着周瑜从宫门外快步走来,小步急趋,不禁微微一笑。几年不见,周瑜还是周瑜,即使天天与将士甚至蛮夷厮混在一起,脸都晒黑了,世家子弟的气度还是不变。如美玉落入污泥之中,看起来与和光同尘,可是用水冲洗一下,美玉依然是美玉,绝不会变成污泥。

“舒侯、江陵督、征南将军臣瑜,拜见大王。”

“公瑾免礼。”孙策下了两步台阶,托住周瑜的手臂,笑嘻嘻地打量着周瑜。“公瑾这几天休息得可好?宾客迎门,觥筹交错,不比作战轻松吧?”

周瑜笑道:“大王所言甚是,臣本武夫,拙于应对,实在是苦不堪言。”

孙策大笑。“公瑾,若我大吴三十万将士都能如你这武夫一般,天下可纵横矣。来,说说你这几年的收获。”

周瑜很尴尬。“大王,臣出师三年,耗费百亿,仅得牂柯半郡,哪里有什么收获可言。”

孙策笑笑。“公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迈出第一步,而且迈得稳,这就是收获。眼前纵有千山万水,慢慢去走便是了。一年不够十年,一代人不够就十代人,不必急于一时。”

周瑜心中感慨,还是蔡琰看得准,大王心里有数,并不急于求成。“大王英明,臣岂敢藏拙,愿将点滴所得,求教于大王。”

“来,进殿说话。”孙策挽着周瑜的手臂进了侧殿,径直来到一面墙壁前。“公瑾,你看这舆图如何?”

周瑜一进殿,就被迎面墙壁上的一副地图惊住了,这幅地图很大,几乎占满了整面墙,上面大半空白,只有中央一部分画得比较详细。周瑜对这部分地图并不陌生,这是大汉的疆域图。他很快找到了益州,又找到了牂柯,然后看着地图,目瞪口呆。

他一直记得孙策给他的任务:进取天竺。可是他并不清楚天竺在哪儿,有多远,如今看到这副地图,他才发现天竺还在永昌之外数千里。在永昌与天竺之间,还有一大片空白,旁边同样有一片空白,只有一条细长的线伸了出去,上面标着日南、九真的字样。

看到日南二字,周瑜的心情又轻松了许多,如果以牂柯为起点,到天竺的距离和到日南的差不多,比洛阳到日南的距离就更短了,只不过是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南而已。既然先贤能拿下日南,自己当然也有机会拿下天竺。

孙策看着周瑜,看着周瑜眼神的变化,心中暗笑。这幅地图其实有些失真,至少和他印象中的世界地图有些区别。不过他没有改,就按照军师处收集汇总的情报来绘制地图,失真也不改,他相信随着商人、士子走得越来越远,收集到的情报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准确,总有一天会看到他希望的世界地图。

到了那时候,华夏精英才能真正的胸怀天下,放眼全球。

“这幅舆图中,有尊夫人蔡大家的功劳。她翻译的西域地理文书起到很大的作用。”孙策伸出手,抚着地图。“此外就是来往于各地的商人和游历的士子,他们用脚丈量,用眼睛看,用笔记录,一点点的拼凑起来,积沙成塔,聚腋成裘,看似每个人的收获都非常有限,却在一步步的拓展我们的视野。我相信,总有一天,这幅图上的空白都会被填满,每一片土地都会有华夏衣冠的足迹。”

“大王胸怀,臣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那可不行。”孙策走了回来,拍拍周瑜的肩膀。“看得再远,也要一步步地去走,否则终究是临渊慕鱼。就目前而言,我共有五条路可选,其中陆路三条,海路两条,召你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看看接下来怎么走。”

孙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画,向周瑜解说眼下的形势。周瑜在家三天,也了解到了不少事,只不过听孙策解说更直接,更全面,而且孙策没有让别人解说,而是亲自为他解说,这让他非常感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舒县,两人敞开胸襟,畅所欲言。

周瑜对两条海路不清楚,对三条陆路却有所耳闻。孙策半有天下,接下来该如何进取,有三个选择:一是进兵关中,直取腹心;一是由草原进兵,取幽州、并州;一是由长江进兵,取益州。三个选择各有道理,都有人支持,也各有不足,都有人反对。其中进兵益州与周瑜息息相关,他与黄忠出兵三年,未能取得根本性的胜利,这让很多人怀疑先取益州是不是合适。同样,从幽州、并州进兵也因为辽东生变遭到质疑,造成了三条路线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在三条路线之间,又夹杂着不同地域的利益斗争。简而言之,青州系、冀州系赞成北线,汝颍系、荆襄系赞成南线和中线,而江东系、淮泗系则建议中线。当然,派系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只是大致如此,仅周瑜从宾客的言论中听到的就有好几个例外。

“公瑾,你意下如何?”孙策解说完毕,取过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周瑜。周瑜接过杯子,呷了一口茶,端详着地图。“大王,臣斗胆臆测,这两条海路应该是一向东,一向南吧。”

“没错。”

“大王,臣选海路向南。”

孙策笑笑。“为何?”

“陆路三道,各有优劣,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有攻坚的可能,需要大量钱粮的支持,尤其是粮食。若是立足于耕种,则人口、耕地、产量都无法取得突破的情况下,粮食产量在短期内很难有大的增长。向外拓展,寻找新的产粮区是唯一选择。北方苦寒,本来就缺粮,南方温暖潮湿,一年两熟,最有可能解决粮食短缺。且骠骑将军战死交州,杀父之仇,大王不能不报。”

“若是向南,天竺之功可能就不是公瑾的了。”孙策笑道。在这个地图上,中南半岛并不突出,天竺和日南看起很近。

“臣或许不能全取天竺,却可以分交州之功。”周瑜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零陵的位置。“臣可溯湘水而上,过灵渠,入郁林,与大王会师于交趾。”

孙策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让你为偏师,实在是大材小用。”

“能为大王偏师,是臣之荣幸。”

第2282章 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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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觉得有理,答应了凌统的请求。他的确很想了解民间的舆论,即使他并不想现在就称帝。

与周瑜以为的相反,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民心。普通百姓很多时候就是一团散沙,得过且过,所谓民心所向有时候只是可以利用的资源而已,可以引导,却未必可以依靠,真正能够影响历史的还是一部分掌握了权力和资源的人。周瑜所说的民心,恐怕也是这些人的心,而不是指真正的百姓。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听民间的声音,毕竟新政的目标之一就是保障普通百姓的生存权,并且给他们争取一点发展的机会,为华夏文明的传承打下一个相对坚实的基础。

孙策一边和凌统闲聊一边出了殿,军师处就在殿门外右侧的院子里,门口有当值的郎官,见孙策走来,郎官很是惊讶,纷纷欠身行礼。孙策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举步进了门。

军师处的院子里很热闹,孙策一进门就看一群人聚在一起,正在讨论什么,声音虽然不大,气氛却很热烈,当中两人指手划脚,神情激动,围观的人也频频点头,或是附和,或是反对。孙策很是好奇,放慢脚步,凝神倾听。他的耳力极佳,那些人也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他很容易便听清了内容。

这些人争的是年号,具体的说是明年继续用朝廷的建安年号,还是用大吴自己的年号。意见主要有两种:一种认为大吴还是朝廷所封的藩国,自然要用朝廷的建安年号,一种认为天子刘协已经死了近一年,长安一直没有新帝即位,朝廷已经名存实存,再用建安年号没有意义,不如用大吴自己的纪年。

孙策停住脚步,正想多听一会儿,郭嘉与荀彧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孙策站在院子里,连忙上前行礼。正在争论的人这才发现孙策,纷纷过来行礼。孙策目光一扫,发现主张还用建安年号的是个汝南籍的参军,好像姓田,具体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主张用大吴纪年的是一个生面孔,听口音像是青州人。

“你是新来的?哪里人?”孙策笑着问道。此人中等身材,年约三旬,白面短须,面相儒雅,却不文弱,看起来很精神。

“臣国渊,字子尼,青州乐安盖县人,刚刚入职一月有余。”

“你就是国渊?”孙策认真的打量了国渊两眼。他对国渊有印象,这是个人才,不仅师从郑玄,学问很好,而且通晓实务,能力很强。他之前还问过华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军师处的军师任命会向他通报,普通参军则毋须他批准,看来国渊还只是一个普通参军。以他的师承,这个起点可不高。

“臣正是国渊。”国渊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卑不亢。

“你刚才说不用建安纪年,用我大吴纪年,可有依据?”

“臣以为,先帝崩殂已近一年,新帝未曾即位,长安朝廷人心崩坏已然可知。且先帝虽有后,却是无知孺子,长安宗室也无杰出之人,纵使长者登基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于国于民无利。若是有权臣趁势取利,挟天子以令诸侯,大王听与不听,皆有非议,不如用吴国纪年,分而治之。”

“国子尼,你这么说,怕是不合郑康成所授经义吧。”荀彧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严厉。

国渊瞅瞅荀彧,笑而不语。郭嘉说道:“国子尼,大王在此,你尽管直言,无须瞻前顾后。”

“喏。”国渊又看向孙策,拱手道:“大王,请恕臣放肆之罪。”

孙策笑笑。“无妨,既是讨论,自然当畅所欲言,择优而从。荀大夫是谦谦君子,不会以言罪人的。”

荀彧拱拱手。“大王面前,军师处中,臣岂敢罪人。臣只是觉得子尼所言不合经义,这才出言请教。”

国渊笑笑。“大夫所言,一称我先师郑康成,二称经义,不可谓不重,只不过大夫既不知我先师,也未必引得出经义来证明革故鼎新不如抱残守缺。如果大夫觉得有必要,我倒是可以引几条先师所传的内学谶语来证明一下汉家天命已终,大吴当立。大夫有兴趣听吗?”

荀彧皱了皱眉,沉吟不语。郑玄是通儒,兼通今文、古文经学,对谶纬也不陌生,国渊既是他的学生,找出几条谶纬来佐证自然不是难事。如今所传的谶纬大多是当初光武帝所定,本身就留下了不少破绽。况且孙策根本不信谶纬,就算辩论胜了也没有意义。

他只是觉得悲哀,钟繇劝进,荀攸推波助澜,还可以说是汝颍人不愿意看到江东人借都城之利力压汝颍人一头,大儒郑玄的高足也急不可耐地劝进,只能说明关东人心已经全在新朝了。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这让他措手不及,有点接受不了。

见荀彧不说话,孙策笑笑。“孤读书少,对内学更是一窍不通,你就别说那些了,说点浅显易懂的吧。”

众人轰笑,连荀彧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国渊拱手道:“大王谦逊,臣自愧不如。臣之所以建议用大吴纪年,是因为先帝已崩,建安年号不能再用,与其等长安颁正朔,不如行大吴纪年,反而方便。依古制,王者立国,自有春秋,如今所传之《春秋》便是鲁之国史,纪年皆是鲁国诸公纪年,而非周天子纪年。”

孙策转头看向荀彧、郭嘉。“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郭嘉点点头。“臣也觉得是。”

荀彧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一声轻叹。“大王所言甚是,臣无异议。”

“那就抓紧时间议一议,争取在年前定下来。这件事就交给大夫吧。”

荀彧无奈了应了一声。他不愿意再多待,谁知道待会儿还有什么事要交给他。他匆匆向孙策行了礼,告辞而去。郭嘉窃笑,引孙策入内,在值的刘晔、沮授都已经收到消息,赶来拜见。就着刚才国渊的提议,孙策向他们问计。他当然不会问要不要称帝,而是问该不该迁都,该不该用吴国自己的纪年。

郭嘉三人互相看了看,一时都没说话。孙策等了片刻,将目光转向沮授。“公与,你最年长,你先说说吧。”

沮授躬身领命。“大王,臣以为纪年可用,迁都则不宜太急。洛阳荒残,供鲁肃之军已经勉强,若是迁都,百官、大军,人口猛增,所需钱粮都要从州郡调运,如今各州要么有战事,要么百废待兴,只有江东安定,钱粮充足,迁都之后,还是要从江东转运,倒不如暂时还立都江东。等三五年后,百姓回迁,洛阳民生恢复,户口滋生,足以供养百官军民,再迁都不迟。”

孙策不置可否,又转向刘晔。“子扬,你的意见呢?”

刘晔拱拱手。“关于纪年,臣的意见与公与相同。至于迁都,则有些不同意见。”

“说来听听,一起参详。”

“喏。”刘晔再次拱手,又向沮授欠身致意。“年初先帝驾崩,之前曾有遗诏,使皇长子即位,可是如今将近一年,皇长子既未即位,其他人也没有登基,关中朝廷竟是帝位空悬,这里面的形势,大王可曾考虑过?”

孙策微微颌首,示意刘晔继续说。

“先帝虽非大王敌手,却不失为一代英主,是时内有尚书、秘书二台,外有三府九寺,又有皇甫嵩、吕布等人为将,迁都关中,励精图治,众人皆以为大汉有中兴之相,是以宗室齐聚关中,文武并力,竟得西征大捷。无奈这只是一时光景,陛下东征,丧师亡身,一败涂地,关中因此破胆。皇长子既不能奉诏即位,其他宗室也不敢为天下先,是以帝位空悬至今。所以为此者,皆是大王威风所致。如今大王平定冀州,幽州入手在即,左有周瑜、黄忠攻益州,右有沈友、太史慈攻幽州,大王若是坐镇洛阳,使鲁肃为前驱,韩遂、马腾响应于陇山,则关中可取。如此,益州、并州各自为战,不足为患。若是大王持重,迁延不进,万一曹操、刘备入关中,扶立新帝,益州、关中、并州合为一体,大王再想取关中,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孙策想想,觉得刘晔所说也有道理。帝位人人想,关中又有那么多宗室,却迟迟没有新帝即位,这里面固然有杨修的功劳,那些人被吓破了胆恐怕也是事实。现在趁胜取关中,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万一等得久了,又有人跳出来,主持关中形势,再想进攻就难了。

尤其是曹操、刘备。

孙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郭嘉的脸上。“奉孝,你的意见如何?”

郭嘉抬起一只脚,用手中的羽扇拍拍靴子。“公与、子扬所言都有道理,但都有些隔靴搔痒,不够痛快。依我之见,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迂回,大王即帝位才是正理。”

第2283章 共识

“就天下大势而论,天下人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能明势,见微知著,借势而行,无往而不利一种是能知势,大势已明,顺势而行,趋利避害,不至于困顿还有一种就是不知势,势已显然,犹掩耳盗铃,欲作挡车之螳螂,撼树之蚍蜉。”

郭嘉摇着羽扇,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种人可为王者师友,大王当敬之爱之。第二种人可为王者臣民,大王当信之用之。第三种人嘛,为王者敌,只能灭之。第一种人世不多见,可存而不论。第三种人虽然数量不多,为害却极大,若不及时剿灭,便成隐患溃痈,难免有截肢失血之苦。曹操、刘备,便是这第三种人,尤其是刘备,指望他们识时务是不太可能的,只能付以之兵。”

“第二种人最多,他们既无第一种人的见识能力,也没有第三种人的贪心执念,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若大王拯之以德,他们就能安居乐业,若曹操、刘备临之以威,则他们不免为虎作伥。董卓之祸,殷鉴不远,洛阳灰烬犹在,大王希望长安蹈此覆辙吗?”

孙策心中微动。这十年来,关中人口变化剧烈,先是董卓驱洛阳之民西行,后来因旱灾,关中之民四散而逃,关中人口大减,刘协、荀彧不得不引凉州之民入关,又行士家制度。如今关中人口有一半是凉州人,如果这些人落入曹操、刘备手中,绝非好事。若能将他们争取过来,可以削弱曹操、刘备的力量,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称帝,示天下人以形势,是一个办法。关中朝廷迟迟没有立新帝,显然是没有和关东对抗的信心,犹豫观望,他如果不下手,曹操、刘备很可能会趁虚而入,甚至会结盟,联手对抗。

孙策有些犹豫起来。他不急于称帝,可是如果称帝有利于形势发展,他也没必要拒绝。

“奉孝,你是不是有些过虑了,曹操、刘备能掌握关中?”

郭嘉笑笑。“子扬最清楚关中形势,不妨为大王解说解说。”

刘晔连忙起身,拱手道:“大王,臣赞同祭酒的意见。关中无主,臣民犹豫,大王当趁机进取,不宜迁延,坐失良机。至于曹操、刘备,皆是一时枭雄,为善或有不能,为恶却是绰绰有余。凉州之民粗鄙无知,欺善怕恶,未必能理解大王的良苦用心,一旦被人蛊惑,啸聚关中,长安或步洛阳后尘。且迁都十年,关东老臣失势已非一日,若大王再不声援,只怕潼关以西浸染腥膻之气,非复华夏所有。”

孙策眉梢轻挑。这刘晔可真是能扯,这个理由说出来,有几个人能反对?他扫了一眼沮授,正好看到沮授的脸色微变,欲言又止。很显然,沮授并不建议现在称帝,但他无法反驳郭嘉、刘晔的理由,尤其是当着他的面。

“这事不能急,再议议。”孙策主动结束了讨论,给他们,也给自己一个考虑的时间。

出了军师处,天色已晚,孙策本想回宫,脚步却不由自主的上了宫墙。太初宫建在石头城上,居高临下,可将建业城尽收眼底。

华灯初上,建业城中灯火点点,灿若繁星,几条主要的大街最是热闹,纵横交错,将整个城池分成韭菜畦一般大大小小的方块,布满紫金山、玄武湖之间的平地,秦淮河中桨声灯影,即使隔着几百步远,也能感受到画舫上的热闹。

“建业城真美啊。大王想出去走走吗?”凌统雀跃着,满脸期盼。

孙策回头看了凌统一眼,摇摇头。“不想,孤在这儿看看就好。”他的确有些心痒,也想下去转转,可他清楚,他不是普通官员,出宫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使不用仪仗,保护的人也要好几百,说不定还要封街禁严。他前世最讨厌这种事,如今他成了一城之主,也不想兴师动众,成为别人讨厌的人。

“嘻嘻。”凌统今天特别放松,有些放肆起来。“虽说大王是吴国之主,是这建业城最尊贵的人,臣却为大王觉得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

“这满城繁华都有赖于大王之恩所生,可是大王却不能身在其中,只能站在这儿远观。大王连建业城哪个酒家的酒最好,哪个画舫上船娘的歌喉最动人都不知道,更没机会品尝、欣赏,就算是臣,享受得也比大王多。”

孙策抬手拍了凌统一下。“你是想蛊惑孤出城吗?你知不知道孤若是出城,要动用多少人?还有,现在是治丧期间,孤出城游玩,将来青史上会怎么写?”

凌统扶正被拍歪的武冠,闭上了嘴巴,没敢再吱声。“臣……失言,请大王降罪。”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他自己性格散漫,没什么规矩,对这些半大孩子也一向宽松,搞得他们有些没大没小,口无遮拦。这样下去不行,要找个人来管管他们。太放纵了,以后会闯祸。

孙策沿着宫城走了半圈,下了城墙,回到后宫,来到稻香殿。袁权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孙翊、孙尚香都已经到了,正在等他,孙匡、孙朗也在,他们下午从紫金山赶来。分家的风波之后,他们就在紫金山和太初宫之间来回跑,只有孙权一直没来过。

孙策入座,袁权吩咐开席,她坐在孙策身边,借着为孙策布菜的机会,悄声说道:“今天周督入宫,大王与他说了半天,想必伤了神,要多喝点汤,补补气。”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碗汤端到孙策面前。

孙策接过碗,呷了一口。汤是清汤,但是味道很鲜,想来是袁权用心熬出来的。

“王兄,今天周督来都说了些什么,说了那么久?”孙翊好奇的问道。

“说益州作战的事。你这两天没去拜访他?”

“本来想去的,可是周府门庭若市,桃树都被车马压坏了不少,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听王兄说也是一样的。”孙翊啧啧称奇,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摇着头。孙尚香也跟着点头附和,孙朗一会儿看看他们俩,一会儿看看孙策,只是不说话。

孙策笑笑。他知道孙翊、孙尚香本来都想旁听,就连孙朗今天赶过来都有可能是为了听周瑜讲解战事,不过他还是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如果只是解说战事,倒也无妨,可是有些事不适合外传,所以他今年连殿中当值的凌统等人都赶了出去。也亏得如此,否则周瑜劝进的消息传出去,整个建业志都要沸腾。

周瑜是武将之首,他劝进,比钟繇借孙翊之口劝进更有影响力。

“明天去殿里取他的战报,先好好琢磨两天,然后去他的府上请教。你们几个一起去,有什么疑问,当面问他。”

“喏。”孙翊心中欢喜,忙不迭的应了,还向孙尚香、孙朗挤了挤眼睛,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露出得意的笑容。

孙匡不甘示弱,连忙说道:“王兄,我也去,顺利向蔡大家请教一下绘事上的事。”

“去吧,去吧,你们一起去。”孙策转头又对袁权说道:“让伯阳也去,听听有好处。周督这几年在益州作战,收获很大。”

袁权笑眯眯地应了。

吃完晚饭,又闲聊了一阵,孙翊等人陆续散去。孙翊成了亲,不能在宫里住,孙尚香等人还没成亲,在宫里还有他们的住处。孙尚香等不及,央求着孙策让人取了周瑜的战报来,决定抢在孙翊前面先看一遍。孙策应了,派人去前面殿中取了战报,交给孙尚香。孙尚香如获至宝,抱在怀中,和孙朗一起去了。

收拾完毕,袁权侍候着孙策洗漱,上床休息。她自己也清洗了,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托着腮,侧卧一旁,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孙策。孙策出了一会神,感觉到气氛不对,转头见袁权这副模样,不由得一笑。

“这是怎么了?”

“大王心事重重,且喜且忧,看来今天周督来说的不仅仅是战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孙策微怔,随即心生自责。怎么说也是二十大几,马上快三十的人,做一方诸侯也有好几年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连袁权都能猜出他的心事。这要是与其他大臣见面,不用说话,心事都摆在脸上了。

“你猜是什么事?”孙策明知故问。其实他很清楚,袁权已经说得很直白了,以周瑜的身份而言,比战事更重要的事不会太多。

“大王,臣妾就不猜了,只要知道是好事就行了。”袁权转身平躺在床上,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带笑,双目生辉。“大王,你是不是还没准备好,担心时间不够,过于仓促?”

孙策想了想,点点头。袁权一语双关,他也不好刻意分开,只好笼统的应了。

“其实你不用担心的。”袁权斜睨了孙策一眼,抿嘴笑道:“这些事本来就不需要你准备,只需要你同意就行。有张相、虞相居中调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顿了顿,又道:“再过两天,伯喈先生应该到了。”

孙策明白了。怪不得郭嘉说得那么直接,荀彧、沮授的态度却不怎么坚决,这件事早已是共识,只是等待一个契机而已。他不答应周瑜,不答应郭嘉,还会有更多的人劝进。

形势如此,已经由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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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4章 治国纲领

既然势在必行,孙策决定将这个面子给周瑜。

周瑜是他最早的战友,这些年来一直全力支持他,不管是平定江南,还是顿兵牂柯,周瑜不喜不悲,总是尽心尽力的完成任务。蔡邕学贯儒道,精通五经,是老一代的文豪。蔡琰写士论,研习梵文,鼓吹新政,几乎是新王朝的文胆。周瑜娶了蔡琰,成了蔡邕的女婿,既承负着老一代读书人的期望,又为新一代的读书人护航,是理想的代言人。

况且周家还有人在长安,将来进行统战,周瑜会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榜样。

问题也不是没有。庐江周家也好,陈留蔡家也罢,都是数得上的世家,如果处理不当,很可能会让世家误解,以为他们的春天又来了。因此,在同意称帝之前,要把一些原则落实下来,形成共识,作为新王朝的发展纲领。

孙策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有纸笔吗?”

“嗯?”袁权眨着眼睛。

“我要草拟一些文书。”

“大王,这可是稻香殿,不是理政所在。你在妾的殿中草拟文书,将来会有人说妾干政的。”

孙策想了想,笑道:“民以食为天。在你这稻香殿拟文书,将来肯定会被载于史册,希望我这份文书能让普天下的百姓都能闻到稻香,衣食无忧。”

袁权听了,收起笑容,披衣下床。“既然如此,就算惹人非议,妾也认了。”她取来一张小案,摆在床上,又取来笔墨纸砚,亲自磨墨。孙策盘腿而坐,闭目沉思良久,提起笔,在上好的江东竹纸上写上第一行字:

夫治国如修道,须阴阳和谐,五气均衡,内壮而外强,方能延年益寿,尽其天年。

两天后,孙翊、孙尚香到周府拜访周瑜,请教军事,孙匡、徐华则向蔡琰请教绘事,同时带去一份孙策亲笔书写的文稿,请周瑜、蔡琰共同商议、润色。

周瑜看完文稿,便明白了孙策的用意,孙策同意称帝,并愿意将这个荣誉给他,但有些原则必须先行确定,周家、蔡家要以身作则,率先做出表态,并形成治国纲领,确保以后都会遵行,不会轻易改动,更不会束之楼阁,成为虚文。

夫妻二人反复研讨之后,喜出望外。倒不是因为孙策接受劝进,而是因为孙策这个纲领与他们秉持的观念并不冲突,虽然孙策没有提及圣人、三代,王道、帝道,也没有引经据典,但所有的原则都符合儒门的希望,比如平衡君权臣权,比如仁政爱民,比如薄敛轻赋。如果说有区别,那也是孙策所拟的原则更朴实,更具体,更具可行性,而且将民的定义进行了拓展,涵盖了所有的百姓。

蔡琰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担心,这个纲领很可能成为束缚孙策自己的绳索,比如孙策要求限制权贵在百姓中的比例,控制贫富差距,很容易引起一个疑问,作为最大的权贵,孙氏皇族怎么限制,孙策本人怎么限制?

周瑜倒是很放心。他对蔡琰说,大王站得高,看得远,对历史的理解深刻,眼界绝非普通人可比,他既然能提出这个方案,自然会考虑到这一点。你就先按他的纲领进行润色,然后附上意见,由他自己进行取舍就是了。张相、虞翻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就算大王一时疏忽,他们也会提醒大王的。

蔡琰欣然同意,连夜对孙策的文稿进行润色,次日便由周瑜亲自送入宫中。

孙策看完之后,稍微进行了一些修改,随即派人誊写数份,分送首相张纮、计相虞翻、政务堂祭酒黄琬、军师祭酒郭嘉、军师沮授、刘晔,谏议大夫荀彧等人,请他们做好准备,届时一起讨论。

收到这份文件的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是孙策分发这份文件的潜台词,不敢怠慢,仔细研究了一番,写好讨论的要点,准备好腹稿,等待孙策的召见。

文件刚刚下发不久,襄阳学院祭酒蔡邕到达建业。

蔡邕来建业是为了主持孙坚的丧事。他学识渊博,文冠天下,通晓治丧的各种礼仪流程,又是写墓碑的专业户,由他来主持孙坚的丧事再合适不过。来的路上,蔡邕已经写好了碑文,并亲笔书写了碑额。依照孙坚的遗愿,碑文中只记他在汉朝的官职、事迹,爵位止于富春侯,不提他作为吴王之父的事。

孙策很满意,带着蔡邕赶到紫金山,向母亲吴太后汇报。吴太后看完之后,也没什么意见,请张纮书丹,命石匠刻碑,然后开始治丧。

丧事由蔡邕主持,虞翻具体操办,孙策本人只要按照流程走就行,倒没太多的事要他费心。他正好趁这个机会与文武会面,讨论相关事宜。平时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很难聚集这么多人。

虽然治国纲领的讨论还集中在一个小圈子内,参与其中的人不超过十个,但吴王即将称帝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因为孙坚坚持以汉臣的身份下葬,就连孙坚的富春侯爵位都传给了孙权,丧事就成了孙家的私事,不称为国丧,这两件事得以并行不悖。

不出蔡琰所料,如何限制君权成了最大的焦点。除了孙策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他们不是反对孙策的这个决定,而是怀疑孙策能不能做得到,又以什么样的方式予以保证。

从商鞅变法以来,君权就一直在膨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尽管是一句空话,毕竟提出来了,如何限制君权却是只字也未提,董仲舒提出君权神授,在为刘氏皇权提供了合法性的同时,也有用神权来限制君权的用意,但是很显然,这一点落空了。虚无缥缈的神权对君权的影响有限,能有多大影响取决于皇帝本人,当他敬畏天命时,还能有一点影响,当他只顾眼前时,天命就弃如敝履,层出不穷的灾异除了造成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外,并没有对君权产生多大的影响。

孙策主动提出限制君权不管他是口头做做样子,还是为了堵世家的嘴主动让步这当然是众臣求之不得的好事,从老臣如蔡邕、黄琬到少壮派张纮、虞翻,没有人不希望限制君权,维持君权、臣权的平衡,但如何限制,他们都没有底,意见不一。

在这一点上,张纮、虞翻反倒不如蔡邕、黄琬来得洒脱,他们是文臣之首,就是相,相权是臣权的代名词,君权、臣权之争很多时候就表现为君权与相权的竞争,他们如果太积极,很容易被认为是擅权。蔡邕、黄琬没有这样的顾忌,放胆直言。尤其是黄琬,依稀又找到了当年作为党人中坚的感觉,战意盎然。

在与孙策正式讨论之前,几个人初步合议时,黄琬提出一个建议:恢复汉朝初建时的三公制度,罢免尚书台、秘书台等内朝台阁的权力,取消大将军、骠骑将军等职能重叠的内朝官职,由丞相掌民事,太尉掌兵事,御史大夫掌监察权。

总结起来一句话,罢免内朝,权归外朝。

作为唯一正式与会的女性,蔡琰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认为黄琬这个建议有失偏颇,不符合孙策提出的平衡原则。仅从有汉四百年的历史来看,事务越来越多,官员规模越来越大,就不是之前的三公制所能解决的,更何况眼下又新增了政务、讲武、木学诸堂,这些都是以前没有的,笼统的归于太学,仅作为学术研究机构,似乎也不合适。工商业的发展需要有专门的部门进行管理,大王因此设计相一职正是为此,这几年的实践证明,计相府不可或缺,不仅不应该削弱,归于丞相府,反而应该加强。

蔡琰话音未落,虞翻就笑了一声:“多谢蔡大家,这可是我和计相府同仁难得听到的公道话,再辛苦也值了。”

众人不禁莞尔,就连黄琬本人都笑了两声。计相府的主要职能是管理工商业,尤其是商业,虞翻本人精明干练,又有麋竺这样的大商人协助,要想瞒过他们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商业发展迅速,商税水涨船高,想逃税的人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例外的栽在了虞翻、麋竺手中,偷税不成,反倒被罚了款,严重的甚至取消了经商资格。这几年间,因为偷税漏税被赶出海商会的就有好几个。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虞翻和计相府的名声当然好不到哪儿去。那些人理亏,又知道虞翻不仅能说,更能打,不敢正面挑衅,只能在背后说计相府唯利是图,都是桑弘羊一般不通人情的酷吏。虞翻再强势也阻止不了流言蜚语,只好充耳不闻。

如今听到蔡琰为他和计相府正名,他非常欣慰。

在座的也都是了解内情的人,知道虞翻虽然不讲情面,却不是贪财好利之人,除了为人狂傲之外,他的学问、道德和能力都是首屈一指的。而狂傲也不是什么缺点,黄琬本人也狂,有本事、心不虚才能狂啊。虞翻狂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他们还是欣赏的,平日里也觉得虞翻受了委屈,此刻不免会心一笑。

笑过之后,黄琬反问:“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平衡君权、臣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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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5章 群贤议政

蔡琰欠了欠身,含笑致意。“黄公言重了,琰本女子,又无施政经验,蒙大王不弃,得以旁观诸君论政,岂敢妄言倡议,但求千虑一得,为诸君查漏补阙,无愧大王信任,足矣。”

黄琬看看蔡琰,又看看蔡邕,有点反应过来了。“蔡伯喈,你们父女不是来议政,是来监督的啊。”

蔡邕抚须而笑,却不回答黄琬的问题,只是欣慰地看着女儿女婿。在座不过数人,他们父女翁婿便占了三席,可见吴王对他们的器重,这监督的工作自然要尽心尽力,不能让吴王失望。当年他也曾意气风发,多次上疏言政,不惜被流放朔方。如今在襄阳著史,有机会重新看到自己的奏疏,他却有些脸红。

用心是好的,原则也没错,可是他那些意见却没什么可行性,更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就算当时孝灵帝采纳了他的意见,依然挽救不了大汉。

大汉已经亡了,大吴却如初升之朝阳,蓬勃欲出。看了吴王草拟的那几条原则后,他有一种感觉,儒门盼望已久的盛世就要来了,有幸参与为盛世立纲纪的讨论,他非常兴奋。他要用他这些年著史的感悟,为盛世的到来提供借鉴,避免重蹈覆辙,尤其是防止黄琬故态复萌。

同为党人老臣,蔡邕对黄琬的了解无人能及。他有执政经验,这些年与杨彪一起研究官制演变也有不少收获,但他毕竟六十岁了,在大汉的官场上打拼一生,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身份又在那儿摆着,如果被小辈反驳,他很可能会恼羞成怒。有他坐镇,黄琬才不会偏离重点,将议政变成意气之争。

论年龄、论资历、论学问,如今吴国能压住黄琬的除了杨彪,也就是他蔡邕了。

见蔡邕气定神闲,没有和他争辩的兴趣,黄琬只好转向蔡琰。“那倒要请教蔡大家,你既无施政经验,又如何查漏补阙?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方案可行不可行?”

蔡琰再次拱手。“黄公面前,不敢称大家。至于如何判断方案是否可行,也并非琰一言两句可定,所据者无非事实而已。这其中既有我们已经看到的事实,比如计相和计相府的功劳,也有将来的事实。大王以五年为期,五年之后,民生是不是更好,收入是不是更多,农工商兵是不是发展均衡,都会有数据统计,与拟定的计划相比较,自然知道方案优劣,又有何可改进之处。黄公曾进百官考核之术,对此领悟之深,想必无人可及。”

黄琬转头看看张纮、虞翻、郭嘉,嘿嘿一笑,有点幸灾乐祸。“老夫反正是闲人,你们几位可要打起精神来,今天在这儿说的每一句话以后都要兑现的。揽权之前,先得看自己扛不扛得起这个责任。”

张纮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黄琬庆幸自己年纪大了,不需要再担任具体的职务孙策已经透出风声,原则上三公不能超过六十岁,任期不能超过十年不过他可以担任清闲的虚职,比如监督三公九卿之类。原本还觉得有些遗憾,现在他却只觉得开心,自己这几年考功制度研究的心血没有白费。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这应该是吴王早就准备好的一步棋,就和建学堂,建政务堂一样,都是为了今天平衡君权、臣权所做的准备。一念及此,他就越发兴奋。唯非常之人,能建非常之功。他少年入仕,经历桓帝、灵帝和先帝三代,如今又为吴王座上客,见过的君主枭雄不少,唯有吴王是主动提议重建君臣平衡的。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党人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愿望也许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得以实现。

黄琬看了一眼荀彧。荀彧脸色平静,默不作声,只是神情很专注,感受到黄琬的目光,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张纮、虞翻、郭嘉以及周瑜的压力却很大。都知道权力好,可是责任也大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算再勤政,能完成的事务总是有限的,超过这个限度,累死不讨好,何苦来哉。张纮主管民事,虞翻主管工商,郭嘉、周瑜主管军事,以五年为期,对每个人都进行考核像一道枷锁,迫使他们从更高的层次去考虑自己职位的权责问题,而不能只凭一时痛快。他们要建的是百年大计,不仅仅是他们一任,如果设计的职能太重,怕是要被后任戳脊梁骨的。

沉默片刻之后,张纮首先发言。“如此说来,这三公九卿制怕是要进行调整。三公九卿制虽由来已久,但天下一统之前,各国疆域有限,事务也不多,三公九卿足以任事。汉初虽天下一统,又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天子垂拱而治,丞相、太尉也以清静无事为尚,萧何曹随,是以周勃虽厚重少文,也能在丞相、太尉任上多年。汉武改制,虽尊儒重法,不行黄老之制,但三公权力日削,渐成虚职,虽然委屈,却也不累。如今事务繁忙,大吴仅是半有天下,我等已经难负其重。将来一统天下,怕是分身乏术。当此之时,增官设职,或许是最佳时机。”

众人纷纷颌首附和。难得孙策主动提议削减内朝,还权外朝,如果因为延用三公九卿的旧制导致事务积压,朝政不畅,再被收走权力,归于内朝,那就太可惜了。

虽然具体增加多少职位一时定不下来,但这个原则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黄琬咳嗽一声,含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先提醒诸位。”

看着笑容狡黠的黄琬,众人都有些诧异,就连蔡邕都觉得黄琬似乎过于超脱了。什么叫提醒诸位,你难道能置身事外?

“你们别忘了,相比于臣权,更重要的是君权。”黄琬眼神闪烁,笑容更加灿烂。“各个岗位都有考核,那怎么考核皇帝?大王可是一到时间就要退朝的,他能担多少责任?可若是皇权削减太过,真让他做个富贵闲人,他还能答应你们的方案吗?”

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黄琬不是开玩笑,这的确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难题。孙策愿意让权,但他能让多少权?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都是空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蔡公,你有什么高见?”张纮转头看向蔡邕,拱手请教。

蔡邕抚着胡须,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大王明于治道,自胜而强,愿与大臣共治,他的诚意,诸位不必怀疑。”

“是,是。”众人纷纷附和,却还是看着蔡邕,等着他更有意义的意见。

“既然不用怀疑大王的诚意,如何界定君权,就只取于一个标准:如何与臣权保持平衡,既不至于责重难负,疲于应付,又不至于为权臣所迫,太阿倒持,更不能出现权臣仅凭玩弄手段就能谋朝篡位这样的事。帝系不固,天下不安,太平自然无从变起。”

黄琬忍不住了,直奔主题。“依你之见,究竟该如何设定君权才好?”

蔡邕没好气的瞪了黄琬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子琰,我只是个书生,施政经验远不如你,要说具体的方法,我就不献丑了。我还是说几个史书上记载的故事,供诸位参考。”

黄琬眉毛一扬,正要抢白蔡邕几句,荀彧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黄琬见状,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座的都是当世英才,荀彧更是被何颙评为王佐,张纮、虞翻、沮授也都是一方俊杰,有他们在,毋须摧迫蔡邕。正如蔡邕自己所说,他的学问虽好,实际施政经验有限,不太可能有具体的办法。

蔡邕随即讲了几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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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6章 心结

建安六年,冬十一月下,富春山。

孙策站在新砌的陵墓前,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悲怆,一丝无奈。

孙坚死前,遗令以汉富春侯、骠骑将军的身份下葬于富春侯国,又指令孙权为嗣,这里面隐隐的包含了一丝不满和失望。即使是母亲吴太后在分家的威胁面前不得不低头,心里的芥蒂却已经种下,这么多天,母子俩的交流少得可怜,连累得袁衡等人都受了不少委屈。

虽说孙氏、吴氏、徐氏等亲族并没有与他疏远,主动请见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那淡淡的疏离。那些人主动接近他是喜欢他、支持他,还是因为他位高权贵,他大致还是能分得清的。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内幕,不清楚他为孙权的事做了多少让步,只知道他排挤二弟孙权,连累孙坚战死。

虽不至于说他不孝,不近人情这四个字却是坐实了。只不过没人愿意因为干涉他们兄弟之间的事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都装聋作哑,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

我真的不近人情吗?孙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理性大于感性却是事实。往深里说,他对孙权也的确不如对孙翊、孙尚香那么亲近,先入为主的成见毋须避讳,与父母之间也是礼貌大于亲近,毕竟他不是原来的孙策,实际年龄和他们差不了多少,做不到膝下承欢那么自然。

或许正是这一点点疏远,一点点隔阂,最后积累成了孙坚英年早逝的悲剧。人生五十不为夭,孙坚今年四十六,正当壮年,又是伤重而死,走得痛苦。

我或许无过,但我能问心无愧吗?孙策几次问自己,都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与母亲吴太后相比,他和孙坚之间要亲近得多,刚到襄阳那段时间,孙坚朝夕指导他用兵,恨不得将毕生血战积累下来的经验倾囊相授,时隔十年,当时情景依然清晰可见。可以说,没有孙坚的用心指点,他未必能走到今天。

“大王。”

孙策转头,闻声望去,见三叔孙静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眼睛红肿,面容憔悴,鬓边又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像是五十出头,实际上他才四十三岁,上次见时,他还一头乌发。见他神情怯怯,欲进又止,孙策心中明白,挥了挥手,示意关羽等人往后走一点。

别的人还好,关羽杀气太重,让人望而生畏。

“叔叔有何吩咐?”孙策走上前,托着孙静的手臂。

“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臣岂敢有什么吩咐。只是……大王这次离开,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臣……斗胆,想和大王说几句心里话。”

“此处乃是孙家祖茔,叔叔还是随便些吧,莫拘君臣之礼。”

“多谢大王宽仁,不过,臣想提醒大王的正是这一点。君臣父子,该讲的礼还是要讲的,君子不重则不威,臣性情疏懒,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让大王因为臣被人看轻了。”

“叔叔言重了。”孙策笑笑,既是安慰孙静,也是安慰自己。“尽力便好,不过苛求完美。纵使是圣人也难免身后是非,何况你我。”

“臣或可如此,大王还是不宜随性,当令人有所敬畏,无敬畏便生是非,反而不美。”

孙策眉梢微动。“叔叔可是听说了什么?”

“这倒没有。只是这次仲异、叔朗几个回来,说起大王总是亲近有余,敬畏不足,臣很担心他们恃宠而骄,连累大王,让大王为难。恳请大王不要太宽纵他们,要严厉些才好。虽说亲亲贤贤,毕竟是君臣,不似普通人家,当有度,过犹不及。”

孙策一时搞不清孙静究竟是什么意思。孙暠兄弟几个与他接触并不多,尤其是孙暠,他接替了朱桓,在中军任中郎将,领一营,练兵任务很重,无公事不请见。即使是在他身边任职的孙皎也不是轻脱之人,至少比孙翊他们稳重多了,孙静这话从何说起?

是正话反说,还是另有所指?孙策很想对孙静说,一家人说话不知这么隐晦,可是看看孙静这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想想还是算了。这是个谨慎自守之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敞开心扉的。

“多谢叔叔提醒。阿翁已故,叔叔以后就是族中长辈,还望叔叔不吝教诲。”

“臣岂敢。”孙静拱手再拜,向后退了几步,又拜,这才转身去了。

孙策看着孙静有些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暗自叹了一口气。

——

安葬完孙坚,孙策便起程返回建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孙权作为孙坚指定的嗣子,要留在富春守墓,至于他是守三个月还是守三年,那是他自己的事,孙策不干涉。

吴太后本来也想留在富春,却被袁衡劝说,跟着孙策赶往建业。孙策即将称帝的事虽然还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相关的准备工作却在紧锣密鼓的进行,新年前后很可能会举行大典,吴太后纵使心里有些疙瘩,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缺席,让孙策难堪。

楼船顺浙江而下,转入钱唐江,沿海岸前东行。眼前开阔起来,孙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只是孙静那几句暧昧不明的话却像一朵乌云,不时在他脑海里飘浮。他也能感觉到孙瑜、孙皎彬彬有礼,不苛言笑,比来时严肃多了。就连孙翊、孙尚香等人都变得安静了许多。

他本想找孙皎来问个明白,可是一想他们几个兄弟的性格,怕是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只好省了。有些事,也不由他控制,只能顺其自然。

半路上,他收到了郭嘉送来的君臣平衡草案。

经过反复讨论,郭嘉等人就君权、臣权分别提出了调整方案。臣权调整内容很多,原则却比较简单,具体而言就是以恢复三公九卿制为基础,增设多个职位,加强对具体事务的管理。君权却比较复杂,他们提出了三个方案,各有轻重不同,责权最轻的称为垂拱,责任最重的称为独断,居间的称为共和。



第2287章 祥瑞

看到这三个名字,尤其是共和二字,孙策会心一笑。

他能想象到郭嘉等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争执,心里明明想限制君权,却怕他掀桌子,不得不绞尽脑汁,设计出三个方案供他挑选,又精心挑选诱导性极强的名词,眼巴巴地希望他选他们最心仪的方案。

这简直就是君权日进、臣权日退的写照。如今他想逆转这个过程,却不能太急,急了容易翻车。就郭嘉等人而言,他们虽然心心念的是共和甚至垂拱,却也还敢抱太大希望,所以三个方案中,独断用功最多,方案最详细,可操作性也最强。

当然,即使是独断,比起现有的君权也有所限制,并非照搬。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限制皇室规模,具体有三条:一是限制后宫人数,皇后一人,贵人二人,夫人十二人,美人三十六人,共计五十一人,合于大衍之数,并将宫女、宦官人数限于千人以内;二是控制财政,将山林丘泽等原本属于少府管理的皇室财政一并纳入国家财政,皇室财政所占比例不超过三成;三是控制皇族规模,将宗室规模控制在万人以内,汤沐食邑总数不超过户口的两成。

这三条都留了足够的让步空间。比如第一条,他早就声明过,包括皇后在内,后宫十二殿,不会再增加。郭嘉等人将人数增加到五十一,显然是给他一个主动削减以示英明的机会,就算他后悔了当初的承诺,想再增加一些,这些也足够了。如果他还不知足,突破五十之数,那可就是实打实的打脸了。

即使是削减幅度最大的第三条,依然有很大的让步空间,孙氏宗室现在加起来不到一百人,万人应该是多年后才有可能达到的规模。西汉两百年,宗室最后也不过十万之数,东汉限制宗室,人数已经大幅下降,如今齐聚长安的宗室也就是两三万人。

当然,对郭嘉等人而言,能达到这样的目标已经很不错了,能阻止皇权、皇族不再进一步扩张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如果他高姿态,再主动做一些让步,他们的收获更大。

总体而言,这些人还是很务实的,基本上没有什么书生气,提出太理想化的措施,都是以现有的事实为基础进行调整,既表达了愿望,又比较克制,不至于激起强烈的反应。

考虑到其中有蔡邕、黄琬两个老书生,孙策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不过他也没有全盘接受,进行了一些调整,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将军师处转为内朝机构,借以控制兵权。就目前而言,他不可能放弃兵权,理由也是现成的,天下未定,征伐只能由他独断。至于将来兵权如何归属,以后再说。

他甚至考虑将兵权一直掌握在手中,与外朝分开,以保证尚武之风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孙策让路粹草拟了一份文书,用快马送回建业。

——

船入东海,难得的风平浪静。明月初升,海面上铺出一道银光闪闪的通道,令人生出一番错觉,仿佛踏着这条路就能一直走到玉盘般的明月中去。

孙策倚着窗,看着明月从海上升起,直至悬在半空。他内心平静,波澜不起,有一种多时未有的淡然。即将称帝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变化,早在几年前,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如今只是早了几年而已。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从容。事实上,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像他这么从容,除了那些没有资格听到消息的普通人,但凡听到风声的人都难免躁动。毕竟对他们来说,由吴王而皇帝,由吴而天下,会带来很多变化,所有的关系都有可能在几天内变了样,就连后宫的女人们都在暗中使劲,希望能将位次向前挤一挤,虽然孙策觉得她们很无聊,她们却乐此不疲。

好在丧事虽然结束,丧期却还要延续二十几天,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否则他肯定应付不来,至少不可能如此清静,甚至是冷清。

在来到这个时代十余年的历史中,这样的机会屈指可数,甚至说第一次,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他和所有人分隔开来,彼此呼吸以闻,却无法真正靠近。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只有四个字:孤家寡人。不管他喜不喜欢,他从此都要独自品味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了,提前适应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晚风吹过,一缕淡淡的香味飘来。孙策微微侧身,步练师正好在舱门外站定,见他看过去,欠身施礼。

“大王,会稽郡学祭酒盛宪、余姚令贺辅求见。”

孙策很是意外。他已经过了会稽郡,到了东海,盛宪怎么追来了?他沉吟片刻,决定还是见一见。盛宪追来肯定有事,贺辅又是贺齐的父亲,不能太冷落。

步练师转身去了,时间不长,盛宪、贺辅上了飞庐,进了舱,向孙策行礼。

“深夜叼扰大王,死罪,死罪。”

孙策笑笑,伸手虚扶,示意盛宪、贺辅入座。“长夜漫漫,正是求学问道之时,二位赶来,想必有所教诲,孤洗耳恭听。”

“岂敢,岂敢。”盛宪吁了一口气,又道:“令尊骠骑将军英年早逝,本郡父老为之伤怀,本想亲往建业祭拜,又怕打扰大王哀思,所以相约错开时间,陆续前往富春祭扫。得知大王返都,臣与贺令冒昧,前来拜见,斗胆请大王节哀顺变。”

孙策谦虚了几句。孙坚在建业入敛治丧,会稽人去了不少,盛宪也在其中,但他没有接见盛宪,盛宪想必是不甘心,又特地赶过来,还拉上了贺辅。他不会是为了争夺那个学术项目的事吧?这时候提这事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说起来,大王父子与本郡都有缘。骠骑将军少年时来往来本郡,便曾驱逐海贼,后来征讨逆贼许昭,为本郡安宁也是立了大功的。大王下江南,任会稽太守,如今富春划归会稽,能与大王同郡,会稽全郡百姓皆有附凤之荣。会稽向为禹舜巡狩之地,今为大王凤举之乡,实乃福地。”

孙策很诧异。凤举一听就是和龙兴相对,而且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虽然在谋划称帝,但盛宪如何得知?难道消息已经泄露了?难道是虞翻?贺辅是余姚令,这倒是有可能的。

“盛君言重了,孤虽侥幸,立功封王,如何能与禹舜相提并论,这凤举二字,更是不敢当。”

盛宪再拜。“凤凰降世,与大王同行,大王不敢当,何人敢当?”贺辅也跟着行礼,连声恭贺。

“凤凰……降世?”孙策有点明白了,看看盛宪,又看看贺辅,有点明白了。这俩人怕是来献祥瑞的。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他连天命都不信,又怎么会信所谓的祥瑞。祥瑞嘛,都说有,可是谁也没真见过,实际上不过是心照不宣的谎言。真有凤凰,你带到我面前来看看。

“正是。”盛宪满脸喜气。“臣前日清晨早起,在院中吐纳养气,见一只五彩大鸟从会稽山头飞过,当时还以为是眼花,并未多想,后来便听说大王治丧完毕,起程返都,心中便觉得有些巧。今天清晨,又收到贺令的消息,说有五彩大鸟落于四明山舜帝所居之台,臣觉得奇怪,连夜赶到余姚,与贺令见面,方知我们二人所见之五彩大鸟是同一只。这只五彩大鸟很可能是西飞来,一路与大王同行。”

孙策差点没笑出声来。没看出来盛宪还有这本事,故事编得挺像回事的。凤凰一路由西飞来,别人都没看见,就他们俩看见了?

“二位,你们不会是看错了,或许不是凤凰,是雉鸡呢?”

“大王的疑虑,臣等亦曾有,不过后来看到这个,臣等就深信不疑了。”贺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地送了过来,摆在孙策面前的案上,又退了回去。孙策低头一看,一方丝绢,上面摆着一件造型古朴的玉器,像一只展开双翼的鸟。玉质倒算不上多好,但颜色很好看,鸟足处有一缕像火焰一样的红色。

“这是?”

贺辅说道:“这是在五彩大鸟歇足处发现的。臣学问浅薄,对玉器不甚知悉,知道盛祭酒这几年研究玉器有成,专程派人送往山阴,请他鉴定。”

盛宪说道:“臣这几年研习余杭一带的玉器,略有所得,见此玉器,便知非闲之物,很可能与余杭所出玉器同源。臣大胆揣测,或许是禹舜之时的古物。只是之前玉器多出于余杭、钱唐一带,余姚未有发现,这次在四明山发现玉器,又与凤鸟同时献世,恐非偶然。臣以为,这是天降祥瑞,大王凤举之兆。”

孙策身体前倾,打量着那玉凤,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暗自赞了一声。要不怎么说读书人就是聪明呢,这盛宪凭一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玉器,两句无法考证的谎言,不仅要献祥瑞,做劝进的功臣,争取余杭、钱唐一带的古国研究项目,还想为整个会稽捞点实惠。

胃口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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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8章 舍,就是得

孙策清楚盛宪的心思,但他没有嫌弃,反倒有些惋惜。

毋庸置疑,盛宪有才,这一点从他整理的《论衡》可以看得出来——虽说有不少瑕疵,但那些更多的是派系之争,不是他本人学力不够。他也有气节,不是天生就喜欢这种逢迎之事,否则也不会等到现在。但他反应太慢,固步自封,这么久了,都没意识到他的用意,还大费周章地来献祥瑞。

陆康就不会这么做。

从另一个角度说,虞翻对乡党的照顾不够,会稽人有点着急了,只能赤膊上阵。

孙策把玩着玉器,似笑非笑。

盛宪、贺辅心中不安,又不敢问,只能耐着性子,陪着笑,等孙策说话。孙策的反应不如预期,是反应慢,没意识到祥瑞背后的意义,还是有另外的原因,他们并不清楚。

他们和孙策的接触有限,对孙策的了解也不多。

孙策沉吟良久,抬起头,见盛宪、贺辅干坐着,神情惶惶,额头全是汗,一拍额头。“失礼,失礼,孤一时疏忽,还请二位见谅。”随即叫来步练师,让她上茶点果品。步练师早就准备好了,很快布置妥当。东西很简单,一壶茶,两件点心,两件干果。孙策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星夜前来,怕是还没用餐,孤让人准备,你们先稍微用点。”又命步练师去为二人准备些吃食。

盛贺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捧起茶呷了一口,点心、干果却没动。虽然他们饿得前心贴后背,可是在孙策面前吃东西不雅,他们宁愿饿着也不丢这个人,反正孙策已经安排人准备饭,再忍一会儿就是了。

孙策放下玉器,十指交叉,置于腹前。“盛君学问,孤是很佩服的,《论衡》已成名著,风靡天下,盛君是有功之人,也是天下知名的学者。只可惜孤军务繁忙,最近难得有机会来会稽,当面请教的机会不多,实在是憾事。”

盛宪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大王谬赞,愧不敢当。《论衡》风靡,一是王仲任的见识卓然,二是大王慧眼识珠,三是会稽诸贤用心,宪只不过适逢其会而已,不敢居功。”

“盛君虚怀若谷,令人敬佩。不过孤忝为江东之主,不能见贤而不思齐。孤最近有个想法,想建一翰林院,聚天下精通文章翰墨之贤才于一处,做些能传之后世的大事,不知盛君可愿屈就。”

“翰林院?”盛宪品味了一番,立刻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从翰林二个字就能知道这大概是个什么样的职务,再加上孙策的介绍,这个翰林院必然是顶级学者的聚集之处,能够跻身其中便是莫大的荣耀。身为会稽郡学祭酒,他如果不能名列其中,那才是丢脸的事。

“大王错爱,令臣诚惶诚恐,只担心学识浅薄,辜负大王。”

孙策笑笑,又寒喧了几句,便算是定了。“盛君不仅善治学,更善育才,伯平这几年勤于政事,练兵有方,地方安定,官声甚佳。”

盛宪大喜。这几年看着沈友步步高升,成为一方诸侯,女婿沈直早就急了。如今孙策亲自认可了沈直的政绩,看来升迁有望,可以向女儿交待了。当初凭一篇文章让沈直入仕,如今又借着献祥瑞帮沈直升官,自己也算对得起女儿、女婿了。

见盛宪进翰林院,沈直升官,贺辅也心动不已,看来这次献祥瑞献对了,收获绝对不会小。别的不说,儿子贺齐很可能要升官。他心跳加速,脸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毫,忍得很辛苦。

“贺君最近可曾收到公苗家书?”

贺辅适时地露出笑容。“蒙大王不弃,犬子得以为大王爪牙,随周督出征益州,前些天刚有家书来报平安,虽未提及战事,字里行间的心情倒还算平和,想来还算顺利。”

“公苗是将才,益州不足以施展手脚,眼下只是练练手而已,估计连汗都不用出的。公苗谨慎,贺君可能还不知道他的战绩,孤却对他夺取鄨县的战事很是欣赏。”

贺辅当然知道贺齐的战绩,可是当着盛宪的面,听孙策夸耀儿子的战功,他还是很开心。况且孙策也说了,贺齐是将才,益州只是练手,显然将来是要重用的。既然如此,他就不用急了。

孙策又和贺辅商量,他计划分割会稽——其实不仅是会稽,豫章的辖区也太大,管理困难,有必要进行分割,扬州刺史高柔已经配合首相张纮制定方案,只是还没有公布而已——希望找一个熟悉风土人情,又有足够阅历的人担任太守,问贺辅有没有信心。

贺辅当然愿意。由一个六百石的县令一跃而为二千石的太守,而且会稽南部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后劲很足,设郡后很容易取得政绩,傻子才会拒绝。

孙策随即又对盛宪、贺辅说,这些年连续征战,花费很大,江东诸郡提供了很大的支持,从兵员到钱粮都负担了不少,他非常感激。如今幽冀平定,战事告一段落,他打算暂缓一两年,与民休息。

盛宪、贺辅明白,他们为会稽争取利益的目的也达到了,这一次公利兼顾,收获颇丰。两人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兴致却是高涨,高谈阔论了一番,这才退下用餐。

送走盛贺二人,孙策命步练师开了窗。晚风吹了进来,吹散了舱内的浊气,带来了一丝清凉。孙策握着那只玉器,就着灯光细细端详,心情却有些自嘲。明知这是谎言,他却不能戳破,真是无奈。好在盛宪进翰林院,贺辅转新郡太守都是之前就计划好的,现在给他们不过是提前几天。

祥瑞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提。此风不可涨,冷处理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盛宪、贺辅都是聪明人,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步练师收拾了案上的茶点,端来一杯新茶,轻轻地放在孙策面前。

——

十二月初,孙策回到建业。

张纮、虞翻等人出城迎接,寒喧见礼后,齐聚舱中,抓紧时间讨论修改后的草案。有了孙策给出的初步意见作为基础,这件事就可以当面谈了。

经过研究,初步确定以独断方案为主。在提出三个方案的时候,他们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虽然希望孙策能够采取共和甚至垂拱的方案,但理智告诉他们不能急于求成,眼下能实行独断方案已经是向前迈了一大步,如果实施效果良好,将来再逐步推进到共和、垂拱还是有可能的。

况且独断还有一个前提:兼听,换句话说,孙策接受了大臣充分议政的前提,只是将决断权保留在自己手中而已。兼听而独断,这本身就是开明君主的标志。

根据孙策的要求,张纮等人同意兵权归内朝,并设枢密院进行统领,主要人员分成两类:一是由军师祭酒为首的军师、参军,二是各地的战区督及高级将领,具体而言,就是指挥常备兵的职业将领。

为此,他们对兵制进行了改革,将士卒分为郡国兵和常备兵两类:郡国兵实行全民皆兵的义务兵制,适龄男子、女子都在征召之列,接受军事训练,其中的精锐充任郡兵,由郡尉、县尉指挥,在本地戍守,负责当地的治安,为期三年,三年之后退役,成为后备役。常备兵从郡国兵中进行挑选,成为职业兵,主要负责京师、边疆及重要战略区域的戍守,万人为一部,由枢密院派遣将领指挥。

根据初步核算,目前需要常备兵约十五万人。收复关西后,可能会增加到二十万左右。郡国兵根据郡国人口、疆域设置,或多或少,由太尉府统一调度,但不得使用四石弩以上的重型武器,不配备高规格的甲胄,只有接受枢密院指定将领指挥时,被征召到外郡执行作战任务,才能配备相应的武器。

此外,设翰林院,选学者名士充任,掌文史翰墨,修著国史;又设国是院,选致仕宿将老臣及宗室充任,参议政务,其中宗室比例不高于三分之二,不低于三分之一。

孙策原则上接受了这个方案,最后提出了两点:一是后宫规模只增加一人,一皇后,十二夫人,以合于太阴之数,不常满,以明天道尚阙,不求盈满。二是皇室开支占国家财政收入的比例只能减,不能增,争取在三十年内由三成降到两成,百年内减至一成。

张纮等人喜出望外。他们虽然早就预料到孙策会再做一些让步,却没想到孙策的让步会这么大。

张纮出列,郑重其事地向孙策行了一礼。“大王英明,后世子孙若能依大王之志不改,大吴必然国祚绵长,不让三代。”

虞翻等人也纷纷起身,附和张纮所言。荀彧也不例外,他感慨万千。皇室开支向来是财政不足的痼疾之一,其影响足以与军费开支比肩。如果真能将皇室开支降至国家财政收入的一成,皇室就不会再成为财政负担,天下也不再仅仅是家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孙吴国祚岂止不让三代,简直可以延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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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9章 传国玺

基本方案确定,虞翻随即提交了登基大典的筹备方案。有蔡邕在,礼仪方面不成问题,相关物资准备也不难,如果从现在开始正式筹备,最多三月底就能准备妥当。

可是有一件事,虞翻没办法解决。玉玺,尤其是传国玺。

玉器制作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行当,基本上除了宫里,根本不会有玉器工匠的生存空间,尤其是那些技艺高超的匠人。这些年朝局动荡,宫里的匠人流落四方的不少,但仓促之间却很难找到,而且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原料来制作玉玺。

至于传国玺,就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找人去长安朝廷索要。可即使长安朝廷愿意交出传国玺,也不会是无偿的,不知道会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

聪明如虞翻,对此也束手无策。

听到传国玺,孙策忽然想起一件事,史书上说,孙坚讨董时,曾在洛阳得到传国玺,后来被袁术得到消息,抓了吴夫人,强行抢走了玉玺。这件事最初的史料源自吴国自撰国史,即韦昭所著的吴书,应该是可靠的。但他从来没有听孙坚说过此事。以孙坚临死之前还要以汉臣身份下葬的秉性来说,似乎也不太可能孙坚没有这么好的演技,明明藏了传国玺,却非要做旧朝的忠臣,这得多虚伪。

那吴书的记载又从何而来?

孙策一时出神,很想做一番考证,奈何他对史书的记忆远远达不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十多年没有重读,大部分情节都模糊了,更别提这种角落里的记载,一时竟是摸不到头绪。

虞翻不知道孙策在想什么,又不敢催促,只好强作镇静的等着。张纮等人也不敢多嘴,一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尴尬,直到孙策反应过来。见众人各自作沉思状,孙策刚准备说话,目光一扫,却觉得荀彧的神情有些与众不同。他虽然也不说话,脸色却很平静。

孙策不禁奇怪。他不觉得荀彧会是觉得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既然能坐在这里参与讨论,他应该有做吴臣的自觉,就算对汉朝有所留恋,也不会表现得这么刺眼,须知他和刘晔的投降对局势的影响丝毫不亚于刘协兖州战败。

“蔡公,大夫,有件事,孤一直不解,正好借此机会问问你们。”

蔡邕茫然地看向孙策,荀彧也拱了拱手,转向孙策。孙策打量着他们,越看越觉得不对,蔡邕也就罢了,老头也束手无策,荀彧的反应却有些古怪。

“听人说,董卓乱政的时候,传国玺就遗失了,可有此事?”

蔡邕很惊讶。“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他又转向荀彧。“文若,这是真的吗?”

荀彧也有些惊讶,抬起眼皮,看了孙策片刻,眼神中有些茫然。“这个臣也是第一次听说。”

“那你迁都长安之后,见过传国玺吗?”

“传国玺是国之宝,深藏宫中,几乎不会动用。”荀彧摇摇头。“臣在宫中十余年,从来没见过。”他顿了顿,又道:“大王此言,从何而来?”

“孤也是偶尔听人说起,具体是谁,也想不起来了。照这么说,传国玺还在长安宫里?”

荀彧有些迟疑,半晌才道:“臣未曾亲见,不敢妄言。”

孙策越看越觉得荀彧的反应可疑,却不知道究竟哪儿可疑。他也不能当面问荀彧,只好暂时放过,回归正题。“传国玺嘛,孤觉得不必过于重视,有与没有,区别不大”

“大王,此言差矣。”蔡邕叫了起来,声音有些大,所有人都被他跳了一跳,坐在他身边的蔡琰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太激动。蔡邕有些讪讪,放低了音量,拱手道:“大王,传国玺是国之重宝,象征着天命”

“孤不信天命,孤更相信民意。”孙策摆摆手,示意蔡邕入座,笑道:“这传国玺真要是能代替天命,秦何以亡,王莽何以兴?秦亡之时,传国玺可没有自己飞到汉高祖手中。王莽兴时,也是从他姑母手中强取而来。恕孤直言,真没看出与天命有什么关系。”

“这个”蔡邕一时语塞,老脸胀得通红。

“再说了,传国玺乃秦之国宝,李斯所制,秦二世而亡,李斯也不是什么社稷之臣,这传国玺可不是什么吉祥之物。”说到这里,孙策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取出盛宪、贺辅所献玉凤,摆在案上。“蔡公,你是研究古物的大家,你看看这件玉器。”

一旁的步练师上前,取过玉凤,送到蔡邕面前。蔡邕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大王,这玉凤从何而来?依样式看,是件古物无疑,和余杭、钱唐一带收集到的玉器有相似之处,当是同源。”

孙策将盛宪、贺辅献祥瑞的事说了一遍,他觉得有趣,当个笑话说,蔡邕等人却面面相觑,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见孙策自得其乐,张纮忍不住出席施礼。“大王,麒麟、凤凰都是关乎国运的神兽,若真有凤凰出现,可是大吴立当的吉兆。是真是假,应该尽早确认。”

孙策笑了一声:“怎么确认?”

张纮咳嗽一声,转头看了一眼虞翻。虞翻脸色不太好,见孙策看他,挨不过去,只好说道:“大王,首相言之有理,麒麟、凤凰皆是神兽,关乎国运。若盛宪、贺辅所言属实,当载入国史。若他们看错了,也要提醒他们不要轻传。这献祥瑞的风气一开始,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借此由头邀赏呢。新莽劣迹殷鉴在前,不可不妨。”

孙策明白了。他想冷处理,实际上并不合适,因为别人不知道盛宪进翰林院、贺辅转太守是早就计划好的事,会以为这是献祥瑞带来的赏赐,跟风的人会一拨接一拨,到时候是赏还是不赏?赏,等于间接承认了他相信天命,又要回到老路上去,如此一来,传国玺就不再是可有可无。如果不信,那盛宪、贺辅受赏就有因人而异之嫌,吴郡、会稽之间又会节外生枝,惹出是非。

“那你安排人查查吧。”孙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虞翻。虞翻其实是不信天命的,但他是会稽人,让他去查,盛宪、贺辅容易接受。“至于传国玺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孤细细想来,无论是楚赵,还是秦汉,都没落着什么好。哦,对了,蔡公,要不你写篇文章,说说这事,以正视听?”

“喏。”蔡邕有点勉强地应了。

孙策随即又与众人商议,新年将至,吴国的开国大典却还需要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年号问题需要先解决,要不然这几个月就没年号了,对公文极不方便。即使是奉长安正朔也不行,先帝已终,新帝未立,长安也没有年号。既然如此,不如恢复古制,取消年号,就用吴国纪年,以后登基称帝也不用改。

这么做也是有先例可循的,当年汉高祖就是这么做的。年号本非古制,是汉武帝搞出来的新花样,现在看来,除了听点吉祥话之外,也没什么用。

张纮、虞翻等吴臣虽然觉得孙策这么做有些随意,不过他们跟着孙策久了,习惯了这种风格,也觉得年号既非古制,也没什么意义,徒增一堆麻烦,借此机会取消也没什么坏事,至少以后公文会方便很多。荀彧、沮授却看得目瞪口呆,很不适应这吴国君臣的行事风格,尤其是荀彧,忍不住摇了摇头。

郭嘉看在眼里,嘴角轻轻一挑。

议事完毕,众人分头散去。荀彧官职最低,靠舱门最近,率先出舱,他下了飞庐,正打算离开,郭嘉从后面赶了上来。

“文若,到我舱里坐坐。”

荀彧也没推辞,跟着郭嘉来到舱中。郭嘉身为军师祭酒,在孙策的座舰上有一间独立的舱室,虽然这么多天没住,却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人入座,郭嘉命人准备茶水,热情地招呼荀彧喝茶。两人闲扯了几句,郭嘉突然说道:“文若,传国玺在哪儿?”

“传国玺?”荀彧一愣,抬起头,打量着郭嘉,眼神闪了闪,笑了。“奉孝,我刚才就对大王说了,我不知道传国玺在哪儿。”

郭嘉笑笑。“我听得很清楚。我相信你也听得很清楚,大王对传国玺其实并不在意。”

“是啊,大王气度,真是令人高山仰止。”荀彧垂下眼皮,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话虽如此,这传国玺却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就像盛宪、贺辅献的那个祥瑞一样,大王虽然不信,对那只玉凤还是很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留在手中时时把玩。退一步说,大王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万一谁得了传国玺,以为天命在己,又不自量力的跳出来生事,总是麻烦。”

荀彧眉梢一颤,过了半晌,抬起眼皮,打量着郭嘉。“奉觉得传国玺在我手中?”

“未必在你手中,但你应该知道在哪儿。”郭嘉笑得更加神秘。“就算你不知道,也应该猜得到,对吧?文若,先帝苦心布局,如今出了意外,你总不能这么看着不管吧?”

荀彧盯着郭嘉看了半晌,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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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0章 大智若愚

“奉孝,我的确有些意外,但与先帝的布局无关。老实说,我不觉得先帝会用传国玺布什么局。”荀彧放下茶杯,双手抱在腹前,淡淡地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实在不想误导你,以至于影响整个汝颍系的利益。奉孝,你毋须把心思用在我身上。”

“当真不知?”

“不知。”

郭嘉向后靠着凭几,一手搭着扶手,一手拿着羽扇轻拍大腿,打量着荀彧片刻。“好,我信你。”举起茶杯,向荀彧示意,喝了一口茶,又道:“我觉得大王说得对,传国玺实在不是什么吉祥之物,不要也罢。可是玉器还是需要的,你有没有办法?”

“这个倒没什么问题。据我所知,宫里的玉器大多被先帝当作陪嫁,随长公主东行。那些都是历代积累的精品,用于大吴开国应该够了。只是……”荀彧露出无奈的苦笑。“你也知道,长公主下嫁为妾,本就是对朝廷的羞辱,先帝为了长公主的安危,不得不委曲求全,结果大王连长公主的食邑都夺了。现在要用长公主的嫁妆,这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郭嘉嘴角微撇,笑而不语。

“奉孝,你疑心我知道些什么,想必是因为长安的情况?”

郭嘉点了点头。“传国玺虽不常用,新帝即位时总是需要的。皇长子有先帝遗诏,却迟迟不能登基即位,恐怕不仅与长安局势有关,很可能是找不到传国玺了。传国玺乃国之重宝,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知道。”

“你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若是我知道传国玺的下落,何至于等到现在?”

郭嘉眉梢轻扬,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当我猜错了。长公主的事,我去向大王进言,算是向你道歉。”

“道歉倒没什么必要,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想请教奉孝。”

“文若言重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大王打算如何解决长安的问题?”

郭嘉沉吟片刻,重新坐正,肃然道:“文若有何高见?”

“军师处想必已经考虑过武力解决的方案?”

“考虑过了,代价太大,不是最优选择。”

“那是否考虑过劝降?”

“能劝降吗?”郭嘉笑道。军师处当然考虑过劝降的方案,但很快就被否决了。孙策取缔了关东所有的封国,所有的刘氏宗室都成了敌人,而他们偏偏是掌握关中实权的人——不少宗室在军中,掌握着相当数量的武力——要想和他们谈判,必然要向他们让渡利益。

孙策自然不同意。当初决定取缔封国的时候,就做好了武力解决的准备,与其让前朝宗室继续做诸侯,不如将这些利益封给立功的将士。武力解决是有难度,可难度是暂时的,大不了等几年。承认了刘氏宗室的利益却是永久的——至少名义上如此——两相比较,优劣很清楚。

“就算大汉天命已尽,皇长子不能继位称帝,亦不当与布衣同伍。大王对此如何安排?”

郭嘉眨了眨眼睛。“文若的意思呢?”

荀彧盯着郭嘉,眉心微蹙。他比郭嘉大近七岁,此前郭嘉一直视他为兄,如今郭嘉身份尊贵,是吴国栋梁,吴王心腹,他却是个降臣,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平起平坐。他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为了先帝的身后事,他可以向郭嘉低头,可是郭嘉如此作派,却让他心中忐忑起来。

是郭嘉不愿意帮忙,还是吴王已有安排,郭嘉知道帮不了忙,不接他的话?

见荀彧不语,郭嘉笑道:“文若,你啊,患得患失,勉为其难,反倒不如先帝洒脱。你看他,与吴王只见了数面,闻道而死,心无挂碍,坦然以布衣葬于定陶城外,何尝有一丝遗憾?你呢,为吴臣大半年了,还是放不下。形势如此,对皇长子而言,最要紧的不是能不能封王封侯,而是能不能保证性命。如果连血脉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血食?”

“话虽如此,刘氏毕竟是帝胄,既然连袁氏都能封王……”

“我就知道你盯着袁氏。”郭嘉哈哈大笑,拿起羽扇指指荀彧。“宫里盯着皇后之位,宫外袁耀的王位,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大王为何如此善待袁氏。”他轻笑了两声。“你若是不清楚,不妨去问问辛佐治,他当初送袁耀回来的时候,袁夫人是怎么做的。文若,恕我直言,在这一点上,你不如袁夫人。”

荀彧有些尴尬。

“文若,大王是不是明主,天下形势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大智若愚,与其精心算计,步步为营,不如坦诚以待。就算你一时得逞,又能如何,韩信、彭越的结果是你所期望的吗?”

荀彧沉吟良久,一声长叹。

——

整体方案确定之后,张纮、虞翻迅速着手拟定具体的条例,并开始相关程序、物资及宫室的准备,吴王即将称帝的消息不再是秘密,很快就传了出去,建业城为之沸腾。

大丧刚刚结束,新年将至,从各地赶来的文武聚集建业,互相拜访,吴王称帝自然成了最热门的话题,除了整个天下形势因此产生的变化后,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各人的切身利益。这几年连续征战,有的立了功,有的受了挫,升迁贬黜是意料之中的事,吴王很可能会趁着这次机会一并调整。

这时候,真能心平气和的只是极个别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有些患得患失,有的忙着串联打听,有的借述职的机会进宫,混个脸熟,探听风声,没机会直接向孙策述职的也要找各种关系请见,夫人外交自然成了必选。孙策固然是烦不胜烦,后宫的袁衡等人也是门庭若市,访客不断,就连还没正式入宫的步练师都成了请托对象。

即使孙策对人性没有抱太高的期望,还是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前世听过的那些官场笑话如今一一在他面前上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多些有些黑色幽默。

汤山诸苑,刘和的丹枫苑成了最安静的地方,也很快成了孙策下意识的去处,很多时候就连晚餐都在丹枫苑,而不是去袁权的稻香苑。袁权这几天也忙得很,根本没心思张罗饮食。年关将近,除了托关系的之外,商会的各项事务也到了结账的时候,关系到一年收成,她不能掉以轻心。

晚饭之后,刘和安排人服侍孙策洗漱,自己却没休息。孙策泡了一会儿温泉,起身回房,见房中被褥整齐,却没刘和的影响,知道她还在忙,便信步来到一旁的书房。刘和的书房有一张巨大的画案,上面铺着一整张羊毛毡,沾满了墨迹、颜料,案上到处都是笔墨纸张,刘和带着越舞等两个宫女在忙碌,见孙策进来,连忙起身。

“大王稍候,妾马上就来。”刘和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几页书稿要校对,明天就要送到排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年关将近,印书坊就要歇业放假了。”

“什么书稿啊?”孙策走了过去,很随意的探头看了一眼,见一张张纸上画满了各种古物,不免有些好奇。刘和擅绘事,尤其是山土,他本以为是山水图册之类的,没想到是古董图集。

“金石录。以前宫里收藏的一些古物,大多散失了,我怕以后都没人记得了,趁现在还有点印象画出来。”刘和有些怯怯地说道:“大王,这些前朝遗物,会不会不吉利?”

孙策哭笑不得,这傻公主的脑子里除了画画,就没其他事了。书稿都快完成了,她才想起来是不是吉利?“史书上记载了那么多灾异、战乱,岂不是也不吉利?”

刘和眼神闪烁,一时反应不过来。孙策也没再说什么,在案前坐下,随手拿起几页书稿闲看。前几页是画得比较简略的钟鼎等青铜器,他也不懂,后来看到两页玉器,本来也没在意,后来觉得这几件玉器画得很精细,不免有些奇怪,刘和有这么好的记忆力?他便随口问了一下。

刘和笑了。“这些玉器没丢,都在宫里藏着呢,妾是对着画的,自然精细些。”

孙策也知道刘和的嫁妆里有不少玉器,但他没细问过。既然是刘和的嫁妆,那就是刘和的私人财产,他不想过问。他又翻了一会,发现一个问题:刘和身边的玉器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大小小怕是有上百件。如果考虑到洛阳皇宫先被袁氏兄弟抢过,又被董卓抢过,后来西迁长安又遗失了不少,那刘和身边的玉器就显得太多了。

“你身边究竟有多少玉器?”

“出长安时,一共是五百七十三件,后来送了一些出去,现在还有五百一十二件。”

孙策大吃一惊。“这么多?你是将长安宫里的玉器都带来了吗?”

刘和神色一黯。“即使不是全部,精品应该都在。先帝说,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2291章 玉聚江东(求推荐!)

孙策一张张的翻看着书稿,眼前却浮现出刘协临终前的面容。那时的刘协虚弱得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唯有眼神清明。刘协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孙策说不清楚,但他相信刘协并不绝望,也不后悔。

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只是命运不济,遇到了一个根本无法想象的对手。

孙策相信,刘协固然不知道他是穿越者,但他一定能感觉到他与这个时代的不同。与这样的对手为敌,他能做到那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并不丢人,而且刘协相信他会善待他的姊姊刘和,能让刘和在这个乱世安静地活下去,他已经尽力了。早在决裂之前,刘协就已经预料到,他迟早要登基,登基就需要大量的玉器,而他为刘和准备的这些玉器足以让刘和在新朝的后宫里站稳脚跟。

换一个人,即使有这样的见识,也未必能下这样的决心。

难怪他能在董卓、曹操的威胁面前抗争三十多年,最后还能善终。这是个人杰,可惜生不逢时。

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孙策放下了书稿,双手扶着案缘,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看到了很多重要的礼器,却没看到传国玺。以刘协的远虑,既然能将刘和安排得这么妥当,自然不会漏了他的儿子,传国玺应该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用来保护他唯一的血脉。

他不在乎传国玺,但他想完成刘协的心愿。

“阿和,快过年了,你别总宅着,出去走动走动。明天去看看荀大夫吧,问问他,长安的唐夫人需要点什么,什么时候能回颍川老家看看。”

“喏。”刘和心中欢喜,轻快地应了一声。

“走吧,这些让她们收拾,我们休息。”孙策起身,牵着刘和的手,向寢室走去。

——

袁权提着裙摆,紧赶几步,来到马车前,拉开了车门,曲身而拜。

“姑母,这可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把你请来了。啧啧,姑母真是越活越年轻了,这气色比我还要好,莫不是大雷山的水土好,和姑射山一般养人。”

袁夫人坐在车里,看着笑容满面的袁权,绷不住脸,伸手点了一下袁权的额头。“你这张嘴啊,真是能吐莲花了。”袁权抿嘴而笑,扶着袁夫人下了车。袁夫人站直身子,环顾四周,打量了一番,暗自点头。“大王虽年轻,分寸却掌握得极好,既不苛责自己,也不贪得无厌,公私兼顾,贵贱各得其理。后世之君若皆能如此,国祚千年可期。”

“那可就借姑母吉言了。”袁权扶着袁夫人,沿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向山上走。汤山有温泉,吸引了很多权贵在此修建别苑,孙策为防止争夺,索性将汤山进行整体规划,一部分直接控制,作为福利的一种,供王室和文武大臣居住;一部分向普通百姓开放,收取一定的费用。普通百姓虽说要花点钱,享受的温泉也不是最好的,却比不能染指强太多。这自然是一项德政,袁夫人来到建业,自然会听说。

两人携手上山。汤山有地热,温度比其他地方高不少,路边不时能看到春秋才能看到的花草,绿树成荫,赏心悦目。袁夫人心情大好,与袁权有说有笑。

“山上还有空院子吗?”以杨彪的身份,原本也是有资格来汤山小住的,只是杨彪自己不愿意,袁夫人只好陪着他留在大雷山。

“当然有,就算没有,姑母来了,也要腾一个出来。”袁权含笑问道:“只是不知姑母有没有其他的客人,需要多大的院子。”

说话间,正走到僻静之外,四周花树环绕,香气缭绕,袁夫人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袁权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侍女们便在远处停住,默默无声。过了片刻,袁夫人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拈着一根柔软的花枝,拉到鼻端轻嗅,声音也像花香一样温暖轻柔。

“阿权,你在这儿过得自在,也不能忘了其他的族人啊。”

“不知姑母说的是谁?”

袁夫人转身看着袁权。“新年大飨,宾客中可有显思?”

“显思新降,大王怕他尴尬,所以没请。”

“尴尬不尴尬,不在于是不是新降,如果混迹群臣之中,与三五武卒小吏同席,自然是尴尬的,如果独座席首,自然不尴尬了。”

袁权笑笑。“座次以功爵,显思身为邺侯,食邑千户,纵使不能高居席首,也不至于与武夫小吏同席。就算他想坐席首,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要有些理由。”

“献礼器这个理由够不够?”

“什么礼器?”

袁夫人瞪了袁权一眼。“吴王登基称帝时用得上的礼器。”

袁权眨眨眼睛,嫣然一笑。“姑母,你这可有点偏心了。真要说起来,那些礼器原本就应该有我家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该是战利品,显思早就该主动献上来了,私藏着本就不对。现在才拿出来,还想提条件,坐席首,是不是有些过分?”

袁夫人瞋道:“那我这张老脸呢?我这大老远的跑来,你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吧。”

袁权掩嘴而笑。“姑母亲至,岂止是三分薄面,简直是莫大的荣幸。不过这事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就连王后也不能说了算,要大王独断。这样吧,姑母在这儿住两天,我找个机会问问。”

袁夫人瞥了袁权一眼,神色有些不悦,眉梢轻扬,欲言又止。袁权看得清楚,又道:“姑母,我先给你说个笑话吧。”

“在你的眼里,我还不如一个笑话?”

“姑母歇怒,是我失言了。不过说起来,这笑话的主人来头着实不小,就算是姑母遇见了,怕是也要避让三分的。”

“是么?”袁夫人粉面含煞,几乎忍不住要发作了。

“姑母知道传国玺吗?”

袁夫人一听,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不免讪讪,好奇心却又大起,只是碍着身份,不好催问,只能等着袁权说。袁权便将孙策关于传国玺是不祥之物,不要也罢的轶事说了一遍,说完笑盈盈地看着袁夫人。

“姑母,你说这事可不可笑?”

袁夫人修剪得精致的黛眉微蹙,一时无语。孙策这套言论虽说惊世骇俗,却不能说没有道理。传国玺的确不是什么非不可的东西,甚至算不上什么古物,是如何演变成天命的代表的,谁也说不清。况且孙策早就声明过他不信天命,只信民心,对传国玺自然不会当回事。至于其他普通玉器,就算不如传国玺这般不待见,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不会像他们以为的那重要。袁谭想用这些从汉宫里抢来的玉器换一个尊贵席位,的确有些不自量力了。难怪杨彪反对,让她不要自取其辱。

见袁夫人不说话,袁权也没有再说,引着袁夫人上山,向稻香苑走去。

——

孙策打量着眼前的的年轻人,半天没说话。

这个年轻人叫贾穆,是贾诩的长子,相貌身高上依稀能看到贾诩的影子,但神情却完全不像。他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木讷,整个人的气质也与贾诩不同,褪去了高深莫测的光泽之后,只剩下粗砺,就像是被朔风吹得荒凉的西凉大地。

如果不是他自报家门,又带来了贾诩的亲笔信,孙策根本不敢相信他是贾诩的儿子。

这老贾究竟是有多心虚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教,不知道毌丘兴看到贾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当然,毌丘兴能不能看出贾诩的心思都是个未知数。以他那个层次,要想猜透贾诩的心思实在太难了,能在事后反应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文和先生在哪儿,最近可好?”

“多谢大王关心,家父在长安,与谢君在一起。”

孙策很惊讶。杨修被法正软禁之后,谢煚留在长安,独力支撑,主持长安的谍报工作,表现不错。他原以为是谢煚自己的本事,现在才知道背后有贾诩帮忙。这可是一份大人情。

“请大王莫要责怪谢君,是家父好清静,不愿声张,强请谢君保密的。”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以谢煚的手段,肯定不是贾诩的对手,贾诩让他不要声张,必然有拿捏他的条件,谢煚从大局出发,有所隐瞒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从制度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违规。

孙策低下头,看了一遍贾诩的亲笔信,贾诩的信写得很短,淡淡几句,连长安的情况都没怎么介绍,像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问候了几句,然后说了说凉州的情况。长安局势僵持,凉州的牛辅日子不好过,没有了中原运往西域的商品,牛辅的财源断绝大半,手里的战马也无处可卖,希望孙策能帮帮忙,最后附上了一份清单,是牛辅托他送来的礼物。

孙策看完清单,不禁莞尔,这些都是董卓从宫里抢来,又被牛辅据为己有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一百多件玉器。不用说,这不是牛辅的主意,这是贾诩的主意,牛辅没有这样的智慧,只有贾诩才能把握住时机,让利益最大化,偏偏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第2292章 内朝三老

“天下归德矣。”蔡邕坐在窗前,沐浴着温暖的冬日暖阳,一声轻叹。

宽大的书案上,几部书稿垒得整整齐齐,笔墨纸砚一尘不染。一杯香茗摆在手边,茶雾袅袅,香气萦绕鼻端。蔡邕宽衣博衫,披散着头发,神情舒散。刚刚泡完温泉,又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晒太阳,浑身暖洋洋的,气血通畅,面色红润,与白发相配,如神仙中人。

“大父,什么是天下归德啊。”周循走了进来,赶到蔡邕身后,捏起小拳头,熟练地为蔡邕捶背。蔡邕大笑,反手拍拍周胤的小屁股。“什么叫天下归德?就是只要行王道,尚道德,百姓就服你,从四方而来,如水归大海。”

周循小拳头捶得又轻又快。“大父是说大王吗?可他征服天下用的都是武力,那些人都是打不过他才投降的。”

“放肆!”周瑜跟了进来,喝了一声:“不可对大父无礼。”

“你闭嘴!”蔡邕喝了回去,指指对面,示意周瑜坐,又拍拍周循的小手。“别怕别怕,有大父在呢。”刚刚还一脸凝视,转头便声色俱厉,对周瑜说道:“我乖孙儿说错了吗?豫州、兖州,冀州、幽州,哪个不是武力征服的?不用武力,你这个江陵督还有什么用?”

周瑜很无语,瞪了一眼躲在蔡邕身后吐舌头扮鬼脸的儿子,缓声道:“阿翁,话虽如此,也不能不有所分辨,要不然小儿无知,会以武为德,不辨朱紫。”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里面的道理很玄妙,一般人的确搞不明白。咦,昭姬呢,她怎么还不来?”

“昭姬她……有点不舒服,稍迟一会儿。”

“不舒服?”蔡邕坐了起来,神色紧张。“是不是太累了,病了?现在可是关键时候,病不得。”

“不是病,是……”周瑜吞吞吐吐,蔡邕着急,正要发怒,周循凑到蔡邕耳边,嘀咕了几句,蔡邕一听,顿时转怒为喜,一拍案几,险些蹦起来。“公瑾,昭姬有孕了?”

周瑜窘迫地点点头。蔡邕大喜,拍手而笑。周瑜出征,夫妻相距千里,只能鱼雁往来,蔡邕可有些着急。蔡琰二十多岁,正是适合生养的时候,不趁着这个时候多生几个,以后想生也没机会了。这次周瑜回来,蔡琰这么快就又有了身孕,蔡邕心情大好,强烈建议周瑜在家多呆几天。

周瑜连连摇头。“阿翁,益州战事还没结束,大王登基之后,我肯定要回去的。”

“那可不一定。”蔡邕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的摇头。“公瑾啊,我想来想去,这枢密院啊,除非是大王亲任,否则不太可能由郭嘉主持。郭嘉是大王心腹不假,但他格局不够,不能服人。”

“公瑾若是主持枢密院,恐怕损失最大的不是郭奉孝,是阿翁你呢。”蔡琰从门外走了进来,轻声笑道。蔡邕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脸色不太好,心情却没受影响,放了心。他摆摆手。“我无所谓啊,一把年纪,还要什么官,回襄阳学院教书著史,挺好的。”

蔡琰在周瑜身边坐下,挽着他的手,笑眯眯地看着蔡邕。她知道蔡邕也很纠结。吴王要建翰林院,无论是学问还是资历,蔡邕都是最佳的翰林院祭酒人选,但内朝三院不能不考虑平衡,如果周瑜做了枢密院祭酒,蔡邕这个翰林院祭酒就肯定做不成了。为了周瑜,蔡邕肯定不会争,但要说他一点遗憾也没有,那也不太现实。第一任翰林院祭酒可是多少人要抢破头的荣誉,蔡邕如果主动退出竞争,不知道多少人要抚额相庆。

“公瑾还年轻,正是立功的好时候,回京太早了,还是阿翁再辛苦几年吧。”蔡琰说道:“再说了,我阿翁刚转大农,公瓘就转枢密院,也不合父子之义。”

蔡邕听了,哈哈一笑。“那你们说说,这枢密院祭酒会是谁?不会真由大王自任吧,他也忙不过来。还有,国是院的第一任祭酒会是谁?杨文先,还是黄公琰?我看最近黄公琰很活跃啊,大有志在必得之意。”

“都有可能,但也都不好说。杨公德高望重,身份又尊贵,担任国是院祭酒当然没问题,可是他自己愿不愿意,就不好说了。至于黄公琰,他的确很适合,能和他竞争的人不多,只是他为人刚直,讨厌他的人也不少,大王怕是也有顾虑呢。”

正说着,周峻快步走了进来,在阶下拱手施礼,汇报了一个消息,吴王派人来传诏,说朱俊到了建业,他要设宴接风,请周瑜前去做陪。如果蔡邕、蔡琰有空,也请一并出席。

蔡邕与周瑜互相看看,相视而笑。他们知道,第一任枢密院祭酒的人选定了。

——

随着朱俊到达建业,内朝三院的人选渐渐浮出水面。

枢密院首席长官称使,首任枢密使由朱俊担任。作为汉末与皇甫嵩、卢植齐名,而且又是硕果仅存的老一代名将,朱俊担任枢密使实至名归,无人敢有异议,就连原本希望能再进一步的郭嘉都心平气和的接受了。朱俊是会稽人,他出任枢密使让会稽人欣喜若狂,扬眉吐气。

吴郡人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这些会稽鸡得意之前,能不能看看国号是啥。

翰林院首席长官称大学士,首任大学士由蔡邕担任。作为海内最知名的通儒,蔡邕担任首任大学士同样无人质疑。他刚刚完成的史书《襄阳汉纪》虽然名义上只是一部草稿,而且是私家著史,却已经获得了无数人的交口称赞。比史书更让人称道的是他对学术的不断追求。他对这部史书并不满意,古稀之年还在修改,打算再接再励,再写一部新汉纪,从目前披露出的几篇文章来看,这部史书水平更高,史观、史论都让人耳目一新,有机会超过班固,直追司马迁的《太史公书》,成为新时代的史书标准。

国是院首席长官称大长老,以合国是院皆是老臣之实。首任大长老由黄琬担任。据说原本杨彪是最佳人选,但杨彪婉辞,并推荐黄琬出任,吴王从善如流,接受了杨彪的推荐,请黄琬出任大长老。

与朱俊出任枢密使、蔡邕出任大学士不同,黄琬这个大长老引起了不少的争论。原因很复杂,大致可分为表里两种,表是黄琬没有在吴国任职的经验,而且是个降臣,他能不能理解吴国的新政,很多人表示怀疑。里是黄琬是新出的官员考核体系制定者,他将他祖父黄琼初创的考功四科发扬光大,制定了很多细则,让各级官员很不适合,招致了不少怨言。

虽然不服的人不少,但也没人能推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国是院有个硬性标准,必须是五十以上的致仕官员,致仕前官至二千石。换句话说,进了国是院就不会再出任实权职位,别说吴国眼下没有这么多的老臣,就算有,也没人愿意进国是院,他们还想再做几年有实权的官,为大吴发光发热呢。

闹腾了几天之后,大家也都渐渐接受了事实。除夕夜的新年大飨时,朱俊、蔡邕、黄琬就坐了孙策身边,接受众臣恭贺。杨彪虽然辞掉了首任大长老的荣誉,甚至没有来建业,但孙策还是给了他一个荣誉席位,由袁夫人代替,与朱俊三老坐在了一起。

宴会上,孙策正式宣布,从明日起不再使用长安朝廷的年号,改用吴国自己的纪年,即大吴七年。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与长安朝廷分割,准备建国的铺垫,孙吴建国已经正式提上日程,当即山呼万岁。听到这潮水般的呼声,朱俊、蔡邕、黄琬三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心酸。那个他们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大汉王朝从现在开始就要成为历史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如何退场而已。

虽然很多官职还没有敲定,但文武大臣的座次已经有了一些变化,明眼人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郭嘉和周瑜并肩坐在了朱俊的身后,他们是枢密院的军师和将领的代表。坐在蔡邕身后的两人却是徐岳和黄承彦,一个是务虚的代表,一个是务实的代表,同时也表明了孙策对学术的态度。

坐在黄琬身后的两人却有些面生,很多人没认出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一个是张勋,一个是于吉。张勋原本在江南屯田,年纪大了,刚刚致仕。他这几年屯田对安定荆南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尤其是安置关中流民功劳不小。于吉则是有名的活神仙,在中原四处传道治病,在建安三年的大疫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在普通百姓中有不小的影响。

看到这两人,不少世家代表心里都有点打鼓。很显然,孙策请这两个人坐在黄琬身后,就是要向所有人表明两点:一是土地问题不能讨价还价,二是普通百姓是新朝最关心的人群,违背这两点的都有害国家大事,都是和新朝作对,绝不容忍。



第2293章 除夕之变

建安七年,除夕,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伏完、伏寿父女相对而坐,伏德等人跪坐在一旁,屏气息声。虽然新年将至,殿里却感受不到一点新年气象。皇长子穿着新衣,缩在保姆的怀里睡着了,他还太小,不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

“贵人,我伏家本是徐州世族,诗书传家,就算不做皇亲国戚,一样能活。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

“如今是什么地步?”一直低着头的伏寿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盯着伏完,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难道没有了荀彧、刘晔,大汉就不是大汉了?关中四塞,秦汉因此而兴,如今形势虽难,还比高皇帝封于汉中更难?高皇帝能打败真霸王,为什么我们不能打败那个小霸王?”

伏完长叹一声,苦笑无语。他劝了伏寿半天,伏寿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话是不错,但谁能当真呢,高皇帝能从汉中夺取天下,眼下却没人有把握凭借关中而与孙策争雄。建业传来消息说,不仅荀彧、刘晔投降了孙策,就连朱儁、黄琬、杨彪那样的老臣都成了孙策的座上宾。

大势已去,朝廷的那些老臣都在蠢蠢欲动,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杀进宫来?想当年,他们可是在袁绍、袁术兄弟的带领下烧过皇宫,再来一次又何妨。

他们哪一家没有子弟在吴国做官?

至于西凉人和宗室,同样靠不住。西凉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根本无法处理复杂的朝政,能保持如今的局面,没有像董卓一样大开杀戒已经很不错了,指望他们中兴大汉无异于与虎谋皮。至于宗室,就算大汉中兴了,又和伏家有什么关系?做为不能继位的皇长子,等待他们母子的只有死路一条。

道理很简单,伏完已经解释了无数遍,无奈伏寿就是不听。伏完真的气急了,如果不是多年诗书教化,如果眼前这个固执的年轻女子不仅仅是他女儿,更是先帝的贵人,他的巴掌早就上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伏完恼羞成怒,声音大了起来。

“我们可以……可以请中山王入京。对,请中山王入京,他现在无路可去,一定不会拒绝到长安来的。”伏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尖声叫了起来,伸手紧紧拽住伏完的袖子。“阿翁,你去请中山王,请他来长安主持大局……”

伏完挣脱了伏寿,眼神冷漠。“请刘备来长安?你还记得刘虞、公孙瓒是怎么死的吗?”

“那……那我们向蜀王求救,对,对,蜀王一定会来,他的夫人和孩子都在长安,他一定不愿意长安落入孙策手中……”

“蜀王的夫人和孩子在是长安,可是蜀王的长孙在江东。”

伏寿手足无措,再次放声大哭。

——

戚里。

卞夫人亲手捧着食案,来到小楼上,在杨修面前款款一拜,曹彰、曹植也跟着行礼。杨修也没动,微微颌首,笑道:“多谢夫人美意,修乃阶下囚,就不和夫人客气了。”又对曹彰、曹植笑道:“今天是除夕,本该送你们几个厌胜钱玩玩,可惜身不由己,只好欠着了,明年再还啊。”

“明年要加倍。”曹植笑嘻嘻地说道。

“对,要加倍。”曹彰用力点头附和。

“行,加倍就加倍。”杨修大笑。他坐正了身体,看了看卞夫人送上来的食物,特地拿起酒杯闻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夫人有心了,居然知道我喜欢喝这酒。”

“是法军师说的。”卞夫人说道:“这酒也是他特地派人买回来的。”

“是吗?他怎么这么好心?”杨修起身走到栏杆旁,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法正的身影,便扬声叫道:“法孝直,上来喝一杯啊。”

“不了,今天还有事。”法正慢条斯理的从下面走了上来,衣冠整齐,身后的亲卫也全副武装,一副要出门的模样,他看了杨修一眼,咧嘴一笑。“你慢慢喝,多品一品。这瓮酒喝完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又能不能喝到。”

杨修眉毛一挑,呵呵笑了两声。“怎么,你终于做决定了?”

“我法正何许人也,岂敢决定你杨长史的生死,这么重大的事,自然要由蜀王亲自决定。”法正笑容很灿烂,眼神却有些阴冷。“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蜀王已经到了关中,我马上就要去接他。”

杨修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转身回到席上,取水净了手,又用布擦干,抓起一把米饭,捏成团,看看愤怒的曹彰和茫然的曹植,笑道:“我要开动了,吃饱了好上路,你们不吃点吗?”

卞夫人一声轻叹。“长史毋须过虑,蜀王虽至,却不见得会伤害长史,只要长史……”

“只要我配合他吗?”杨修哈哈一笑,将饭团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又拿起一只鸡腿,啃了一口,连连点头。“没想到夫人还有这样的手艺,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要劳烦夫人。”

“只要长史不嫌弃,妾随时为长史效劳。”

杨修连连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卞夫人见状,心中暗自叹息,拉着曹彰、曹植下去了。从知道曹操来到关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杨修的生命到了尽头,所以才亲自下厨,为杨修做一顿饭。她是个妇人,连法正的决定都改变不了,更何况是曹操。她能为杨修做的就是这些了。

杨修一个人坐在楼上,狼吞虎咽,吃得汤水淋漓。他被软禁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如此粗鲁失态。在此之前,不管法正如何为难他,他总能心平气和,反将法正气得七窍冒烟。

不管什么样的世家公子,在生死面前都和普通人差不多。法正哈哈大笑,挥了挥手,下了楼,带着大批侍卫,大步出门去了。杨修隔着栏杆,看着法正的背影,眉梢轻轻一挑,一丝不屑从嘴角一掠而过,“呸”的一声,将一块骨头吐了出来,越过栏杆,飞落庭中。

——

法正出了戚里,沿着章台街一路向南,转入直城门大街。刚转过弯,他就看到一大群人站在未央宫门口,当前一人,负手仰头,正在观看未央宫北阙,身后站着千余将士,个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

法正赶上几步,拱手施礼。“中军师,臣正,拜见大王。”

曹操转过身,打量了法正两眼,笑了。“孝直,辛苦了。”

“不敢,臣居长安一年,寸功未立,愧对大王。”

“无妨,无妨。”曹操摆摆手。“杨修是什么人,孤很清楚,你能一直困着他,没让他跑了,已经不容易了。”他看了看法正身后,眉头微蹙。“你又新招了不少人?”

“没有,臣最近没招人。”法正笑着解释道:“臣不知道大王带了这么多勇士来,怕出意外,所以多带了些人。”

“戚里还有多少人?”

“还有五十人。请大王放心,我已经做好安排了,那五十人都是信得过的精锐,不仅个人武艺出众,还备有重弩,就算有千人围攻,也能支持一时半刻,等候增援。”

曹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未央宫的侧门开了,陈宫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伏完之子,伏寿之兄伏典。曹操一看,便大笑起来,大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对,用力摇晃。

“幼训,好久不见。”

伏典很尴尬,用力抽出手,拱手施礼。“大王什么时候到了关中?”看看曹操身后那些甲士,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大王这是进京勤王吗?”

曹操扬扬眉。“是啊,孤来勤王,好不好?”

伏典脸上在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看到陈宫,得知曹操到了长安,就在未央宫外,他已经很惊讶,现在又看到曹操带了这么多甲士,更是紧张得两腿发软。宫里虽然有郎官卫士,可今天是除夕,宫里又没有主事,连新年大飨都没举办,偷偷出去与家人团聚的不在少数,根本没有力量对付曹操带来的这些精锐。

反复权衡之后,伏典决定安份一点,先保住命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能坏到哪儿去呢?他引着曹操进了未央宫,直奔椒房殿。曹操和伏典并肩而行,有说有笑,陈宫、法正紧随其后,一路接管防务。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尤其是收到天子死亡的消息后,法正已经收买了大半宫中卫士,此刻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自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陈宫看在眼里,暗自点头。法正玩弄这些手段还是很在行的。

曹操来到椒房殿,拜见了伏寿,又向伏完行礼,寒喧了几句,便请伏寿带着皇长子随他去前殿。伏寿很兴奋,命人抱上皇长子,跟着曹操去前殿。她盼着曹操来,曹操就来了,大汉的转机也许就在今日。

这时,有一个侍卫快步走到法正面前,面色惶急,满头是汗,附在法正耳边嘀咕了几句。法正一听,顿时变了脸色。

“当真?”

“千真万确。”侍卫说着,撩起甲裙,他肋下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殷红一片,触目惊心。

曹操看见,眉头紧皱,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法正的脸颊抽了抽,快步赶到曹操面前,汗如雨下。“大王,戚里……遇袭,杨修和夫人、王子都被人劫走了。”



第2294章 黄雀在后

车轮辚辚,蹄声特特,一只队伍悄无声息的通过了横门,又登上了渭桥。

杨修挑开窗帘,看了一眼车侧秦谊等人的背影,嘴角微挑。“文和先生能折节与吕布旧部合作,真是不容易啊。”

坐在对面的贾诩笑了笑。“晚饭吃得好吗?如果吃得太饱,就让他们慢一些,免得你吐我一身。”

杨修瞥了贾诩一眼,哈哈大笑,他伸手扯了扯贾诩身上的商贾短衣。“你这破衣服反正也破了,脏了也没事,换一身就是了。我大吴的新布价廉物美,别人嘛,供不应求,你嘛,要多长,有多少。”

“那就多谢长史了。”贾诩抚平被杨修拉皱的短衣。“不过这身衣服还不能丢,我在东市那间屋子虽然破旧,却住得很舒服,而且不惹人注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住两天?”

杨修知道贾诩住在东市,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市井鱼龙混杂,是间谍细作们最喜欢的藏身之地,他初到长安,就在诸市安排了几个接应点,他被法正软禁的时候,谢煚就按照预先计划撤到其中之一。东市、西市离大将军府很近,离戚里也不远,传递消息很方便,双方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这里。

法正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在东西两市来来回回筛查了几次,也没能找出谢煚。这种明知猎物就在眼皮子底下就是找不到的感觉几乎逼疯法正。他无数次的试探杨修,但杨修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贾诩主动联络了谢煚,实际接替了他的工作,具体在哪儿,他并不清楚,法正自然什么也试探不出来。

队伍出了戚里,就分成几路,奔向不同的城门,杨修知道贾诩与凉州系的关系,也清楚他这么做的用意,可是对再回长安,他还是有些意外。

“回长安?”

“曹操冒险潜入长安,必然心虚,不会久留,这是长史接管长安的好机会。”

杨修笑笑。“刘氏宗室怎么办?”

“曹操千里迢迢的来一趟,自然不能空手而归,皇长子和伏贵人很可能会被他带回益州。若新帝在益州即位,宗室既无遗诏,也无实力,只能仰长史鼻息,纵使有几个人不自量力也无关大局。”

杨修沉吟片刻,无奈的笑了两声。贾诩已经算计好了一切,不仅曹操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也没有,只能按照贾诩的计划去做。如果他离开长安,再想回来就难了,吴王只能强攻关中。可若是留在长安,他就不得不借助凉州系的力量,到时候就不是重开西域商路这么简单了,凉州人必然要在大吴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贾诩分兵几路,聚散如云烟,来无影,去无踪,不仅是向曹操示威,也是向他示威。没有凉州人的暗中策应,仅凭秦谊、李肃几个人根本做不到。

“就依文和。我们现在去哪儿?”

“大将军府。”

杨修眼珠一转,笑道:“痛快!知我者,文和也。”

曹操坐在未央宫温室殿前的台阶上,看着满天星斗,良久无语。殿里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陈宫拱着手站在一旁,沉默如玉,只是眉宇间有些抹不去的忧虑。他们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原本想出奇兵,抢占关中,扶新帝登基,以便将并州、关中、益州联为一体,借地势与孙策抗衡,没想到功败垂成,被人利用这一刻的疏漏劫走了杨修和卞夫人母子。

损失绝不仅仅是人质这么简单,对方能如此准确地把握住机会,说明他们对己方的行动了如指掌,而对方轻而易举的突破戚里的防卫,连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给法正,事后又迅速撤退,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说明对方在城里有人接应。

如此一来,目标就很清晰了,能在长安城有如此能力的人只有两种:要么是宗室,要么是凉州人,长安的南北军就控制在他们手中,凉州人嫌疑最大,负责城内治安的执金吾姜叙就是凉州人,十二城门校尉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凉州人。

孙策和凉州人的关系本来就不差,凉州人选择支持孙策也不是什么意外。只是这样一来,曹操留在关中就很危险了。他来得仓促,为了保密,带的人有限,原本就是想借除夕这个机会趁虚而入,现在被人发现了行踪,很可能被一网打尽。

迅速撤退,是眼下唯一可取的办法。只要退入南山,他们就安全了。

但是曹操不甘心。放着牂柯、犍为的战事不顾,千里迢迢的赶到长安,眼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了,还丧失了卞夫人和两个儿子,可谓是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想就这样撤出长安,他冥思苦想,希望能找到扭转局势的机会。就像刺客,在最不可能成功的时候奋力一击,杀死目标。

脚步声急响,法正匆匆赶了过来。“大王,杨修回来了。”

曹操一下子站了起来。“回哪儿?”

“大将军府。”法正脸色苍白,又补了一句。“就在未央宫北的甲第。”

曹操略一思索,便知道法正所说的大将军府在哪儿。正对未央宫北阙的住宅区曾经是长安城最好的甲第,是权贵的首选,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后来的大将军霍光都曾住在那里,为的就是进宫方便,孙策被封大将军,大将军府就设在甲第。

杨修去而复返,他想干什么?

“他有多少人?”

“不多,只有百余人。不过,这只是现在看到的。”法正咽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下去。杨修既然敢去而复返,必然有所倚仗,绝不是百余人这么简单。如果他能召集两千人,包围未央宫,曹操就危险了。本想一剑穿心,现在却成了瓮中捉鳖,他这个计划的制定者难辞其咎。

曹操看看法正,又看看陈宫,叹了一口气。“走吧,时机已失,不可勉强。”

陈宫、法正都松了一口气。

曹操随即行动起来,他对伏完说,长安形势复杂,不宜久留,请太后和陛下巡狩益州。益州山河险固,又有户口百万,足以维持一时,延续大汉国祚。伏寿欲哭无泪,很想拒绝,却畏惧曹操的杀气,只得忍气吞,连随身衣物都来不及收拾,带着皇长子,跟着曹操出了长安城,直奔南山而去。

长安城又恢复了平静,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这个充满衰败气息的除夕之夜,长安城曾经发生过一次险些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杨修走进阔别一年的大将军府,听说曹操已经撤出了长安,遁入子午谷,吁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清脆的铜锣声。杨修笑了笑,转身对贾诩说道:“大吴六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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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5章 奇谋定长安

陈王刘宠抱着手炉,坐在堂上,看着满天的星斗发呆,心里一阵阵的不安。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天子战败被俘,生死未卜,长安无主,一片混乱。没有新年大飨,文武大臣各自在家守岁,他也是坐在这里,忐忑不安。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大汉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天子了。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王不明白。他活了一辈子,曾以为自己经历的事情太多,没什么能让他惊讶的,可是这几年见过的稀奇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超过了他前几十年的总和。帝位空悬,带来了无数的问题,眼前就有一个让他束手无策的问题。新的一年如何纪年?是建安七年,还是什么?这件事在年前就已经争论过很多次,没人能拿出让人信服的方案,反而扯出了许多不想讨论,不能讨论的问题,陈王精疲力尽,一拖再拖。可是现在拖不下去了。“大王。”一个青衣老仆快步走了进来。陈王一惊,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什么事?”“杨长史来了。”“杨长史?哪个杨长史?”“大将军长史,杨修。”陈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他随即意识到长安形势将要迎来巨变,僵局即将被打破,心头尽是说不出的轻松。他抬起看了看天,忍着笑。“快请!”老仆转身离去,陈王长身欲起,想想又坐了回去,又示意儿子刘浩、刘洪沉稳些,待会儿不要大惊小怪。他刚刚吩咐完,杨修迈着方寸,慢条斯理的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来到堂上,他站在陈王面前,看看陈王,又看看刘浩、刘洪,笑了。“一年不见,我该如何称呼尊父子呢?”刘浩冷笑道:“长史被囚一年,想必有些健忘,这也难怪,慢慢想就是了。”“忘倒是没忘,反倒想起很多事,比如令尊与吴王的交情,比如令尊是三将军的射艺师傅,要不然,我也不会一得自由就来看望尊父子,而且是在这个时候。”杨修说着,抬起手,指指漆黑的天空。“只是如今既无天子,又无年号,朝廷已经不成为朝廷,对我大吴来说,刘氏宗室已然全部取缔,再称足下大王似乎也不妥当,着实让人为难啊。要不……我就称你刘公?”听到刘氏宗室被取缔的事,刘洪、刘浩几乎按捺不住。这人真是嘴欠,哪儿疼捅哪儿,大过年的,你是来找打么?刘宠的脸色变了变,神情不悦。不过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使眼色示意儿子不要冲动。诚如杨修所言,他刚得自由就来拜访,自然不是为了说几句风凉话,还是看在他与吴王孙策的情份上。“杨长史,吴王虽然势强,大汉尚在。”“大汉在不在,我不敢妄言,但此时此刻,长安的命运取决于刘公却是事实。刘公,首先,我要通报一件事,鉴于朝廷无人理事,吴王已经于去年辞去大将军之职,所以我现在也不是大将军长史了。这杨长史三字,以后就不再提了。”“那该如何称呼你?”“刘公长者,可直呼我名。”杨修咧着嘴,笑眯眯地看着刘宠,顿了一会儿,又道:“或者,你可以称我为使君。蒙吴王不弃,委以关西安抚使之职,安抚潼关以西。”“关西安抚使?”刘浩看不懂杨修的轻狂,不顾刘洪阻,冷笑道:“关西自有朝廷,何必杨君安抚?”“关西朝廷在哪儿?谁是天子?”“这……”刘宠打断了刘浩,叹息道:“杨使君打算如何安抚关西?”“这就是我来拜见刘公的目的所在。刘公,能坐下说吗?”刘宠连忙请杨修入座,杨修在火塘边坐下,伸出双手烤火,轻描淡写的说道:“刘公,就在刚才,蜀王曹操率兵突入未央宫,劫走了伏贵人和皇长子,将未央宫洗劫一空,就差放火烧了。”“咣当!”刘宠怀里的手炉摔落在地,滚出好远,炉里的炭灰撒了一些。杨修早有准备,无动于衷,刘浩、刘洪兄弟却被吓了一跳,刘洪的衣服上沾了些发红的炭块,烫出一个大洞,吓得一声尖叫,连忙滚到一旁。刘宠也被吓坏了。蜀王曹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要劫走伏贵人和皇长子,为什么要洗劫未央宫?一连串的问题搞得他方寸大乱,不复镇定。杨修也不着急。他知道这个消息太惊人,要给刘宠一个考虑的时间。刘宠命人收拾,借此机会整顿了一下情绪,重新入座,仔细询问详情。杨修也不隐瞒,将曹操率兵入未央宫,贾诩率秦谊、李肃等吕布旧部趁机将他救出,他们惊走了曹操,但无法抢回伏贵人和皇长子的事说了一遍,大致情节都属实,只有曹操洗劫未央宫属于信口开河的发挥。其实未央宫里什么也没有,曹操既没有洗劫的时间,也没有洗劫的兴趣。不过双方为敌,顺便抹点黑也是很正常的事,举手之劳而已。刘宠听完,明白了杨修的意思。既然贾诩在城中,又救出了杨修,自然是得到了凉州人的支持。曹操被惊走,关中还能对杨修产生威胁的只有两类人,一是宗室,二是老臣。杨家四世三公,杨奇等人还在朝中为官,天下形势如此,还敢跳出来与杨修为敌的应该不对。如此一来,剩下的只剩下宗室。杨修来找他,自然是希望他出面安抚宗室。刘宠有些犹豫。他虽然是宗正,但他在宗室中的影响有限,宗室对孙策取缔他们封国的事又非常恼火,这件事能不能协调成功,他没把握。“刘公,这件事不宜拖延太久。”杨修烤着火,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也知道的,凉州人不怎么讲理,杀心又重,万一他们急了,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事来,再把长安的搞得和洛阳一样,你我可就无法向世人交待了。”刘宠打了个激零,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后背冷汗涔涔。如今宗室齐聚关中,若凉州人大开杀戒,刘氏子孙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离开了陈王府,杨修又先后来到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向太尉士孙瑞、司徒周忠、司空韩融拜年。和陈王相似,听杨修说完,士孙瑞、周忠、韩融就傻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昨天夜里长安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过和已经发生的事相比,眼前的现状才是他们最需要关心的,遍布关中的凉州人就是一堆干柴,尤其是在蓝田附近的胡轸部,只要一点火星就有可能引发一场大火,将长安甚至整个关中都化为灰烬。没有人希望长安步洛阳后尘。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几个人迅速出动,联络相关人员,劝说他们接受杨修的指挥,向孙策称臣。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不肯向现实低头的人,或者辞官返乡,或者隐而不发,等待时机,司徒掾刘巴就是其中之一。得知皇长子去了益州,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囊,带着两个仆从,离开长安,向子午谷追去。裴潜、卫觊也不例外,得知伏贵人与皇长子随曹操离开,他们立刻带着家眷出城,返回河东。王允子侄王盖、王凌等人也离开了长安,星夜赶往太原。短短半天时间,长安朝廷的官署就空了大半。赵云本来也打算离开长安,去河内投奔刘备,但他得到消息比较慢,还没收拾好,就被杨修堵住了。“将军是我今天拜访的第四个人。”杨修开门见山。“其他三个分别是太尉士孙君荣,司徒周嘉谋,司空韩元长。”赵云知道这三个名字的份量,也很意外。他根本没想到杨修会来找他。他只是一个长水校尉,影响不了关中的形势,北军五校的其他四校尉有两个凉州人,一个宗室,一个关中人。“兖州之战后,陈到、阎行联名向吴王推荐将军,吴王有令来,命我与将军面谈。只是我身不自由,这才延滞至今。”杨修笑笑。“希望不太晚。”赵云越发惊讶。他与陈到、阎行都交过手,知道这两人的实力不在自己之下。吴王孙策麾下还有很多这样的勇士,他似乎没有必要专门为了自己下一道命令,还特地要求杨修亲自与他面谈。“不知吴王有何指教?”“吴王想问将军,是愿为一姓而战,还是愿为天下百姓、华夏衣冠而战。”赵云皱起了剑眉,沉吟片刻。“吴王的天下,难道就不是一姓之天下?”杨修微微一笑。“敢问将军,三代以来,有哪位帝王能如吴王一般,为了普通百姓不惜得罪世族的?”赵云打量着杨修,撇了撇嘴。“弘农杨氏、汝南袁氏也是世族,杨君这么说,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将军此言差矣。放眼天下,我是最有资格这么说的,因为我不仅出身弘农杨氏,更亲历吴王新政,深知新政不仅对普通百姓有利,对世族同样有利。世族、庶民并行不悖,才能本固而道生,华夏衣冠才能万年不衰。我愿为将军解说其详,将军愿意拨冗一听吗?”赵云沉默了片刻,侧过身,伸手相邀。“请。”



第2297章 绝处逢生

裴潜笑而不语。他打量着司马懿,笑容淡然。

司马懿心中忐忑,脸上却不露分毫,平静地回望着裴潜。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裴潜这么年轻,绝不可能甘心隐居不仕,就此终老。既然他们不肯留在长安,又没有去追蜀王曹操,剩下的选择只有中山王刘备。

至于卫觊,那就更不用说了。卫家是如何对待蔡琰的,不仅河东人清楚,他也有所耳闻。如今蔡琰是吴王孙策的文胆,器重不亚于其父蔡邕、其夫周瑜,一旦吴军进入河东,卫家的下场可想而知。为了卫家自己,卫觊也会全力以赴。

“中山王是百折不挠,可是他能不能百炼成钢,我们实在有些担心。”裴潜不紧不慢地说道:“仲达深通兵法,想必也知道仅凭河内一郡是不足以对抗整个关东的,即使加上河东也不够。”

“的确如此。”司马懿点点头。“只有加上并州,才有一线生机。”

“如何取并州?并州刺史阎温是凉州人,在并州这几年很得人心。再往前,并州刺史是贾诩,贾诩现在人在长安,唯杨修马首是瞻。”

司马懿笑了。“并州是并州人的并州,不是贾诩、阎温的并州。如果并州世家不答应,贾诩、阎温又能奈何?”他顿了顿,又道:“从董卓开始,最近二十年的河东太守都是凉州人,河东就是凉州人的河东了?若是如此,二位就算回到河东又有什么意义?”

“河东不是并州,河东可以,不代表并州就可以。”卫觊咳嗽一声,打断了司马懿。“阎温手中有兵,又有坚城可据,不是那么容易攻的。”

司马懿笑笑。“若阎温根本不想守呢?”

“阎温不想守?这是什么意思?”

“二位,凉州很大,比河内、河东加起来都要大得多,不是所有的凉州人都是一条心,也不是所有的凉州人都和孙策交好。贾诩和孙策早有勾结,韩遂、马腾和孙策就更不用说了,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阎行、马超皆为孙策部将,他们依附孙策都情有可原,可是阎温、赵昂呢,他们和孙策有什么交情?他们所倚仗的不过是关中的凉州籍士家罢了。没有了这些,他们什么都不是。”

裴潜点点头。“仲达的意思是说,阎温、赵昂会挟兵自重?”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天下迅速平定,对他们不利。”

裴潜略作思索,同意了司马懿的观点。他和卫觊也有类似的计划,只是还没想到如何与刘备接洽,现在司马懿主动来找,他们自然求之不得。吴国势大,据说正在筹备登基事宜,用不了多久,孙策就会再次出兵,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王氏兄弟就有前面不远,如果你走得快,也许能在到达蒲坂津之前追上他。”“行,那我就在蒲坂津等二位,共商大计。”

“喏。”

——

司马懿很快就追上了王盖等人,没费多少口舌,王盖等人就答应了司马懿的建议。他们清楚,孙策对王允的印象极差,一旦孙策得势,王允不仅保不住身后哀荣,甚至可能被剖棺戮尸,祁县王家休想有出头之日。要想避免这个结局,只有和刘备联手,将并州、河东、河内联成一片,再与蜀王曹操结盟,夹击孙策。

不久,裴潜、卫觊也追了上来。与他们一直来的还有一些河东人,他们就在蒲坂津的驿舍里合议,反复讨论,商讨方案,最后决定派使者随司马懿去见刘备,其他人各回本郡准备,招集人马,筹集粮草。如果阎温、赵昂配合,那当然再好不过,如果他们不配合,那就杀掉他们,配合刘备取轵关、天井关,打通进入河东和太原的道路。

王凌、卫觊分别作为并州和河东的代表,跟着司马懿赶往河内,面见刘备。

——

邘城,刘备背着手,在城墙上来回踱步,如同宠中困兽。

城北巍巍太行沉默无语,远处的黄河奔流不息。刘备一会儿看看山,一会儿看看黄河。看山,山像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看水,黄河滔滔,一去不回,让人心生绝望。

刘备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记事以来,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令人沮丧的局面。

长安落入杨修之手,河内四面受敌,他想逃都没地方逃。并州控制在凉州人手里,张飞、张郃到达河内后,阎温就加强了天井关的防守,至于轵关,那就更不用说了,赵昂根本没让他迈入一步。

除了跳黄河,他无路可去。

逢纪和华歆并肩站在远处,遥望远处的黄河,各自想着心思。逢纪眉心紧蹙,神情不安。他虽然不像刘备这么慌乱,但他也想不到解困之法,只能加强戒备,准备迎接战斗。相比之下,华歆更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元图,你想过这一天吗?”

逢纪没吭声。他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成了真,而且这么快,让他措手不及。他叹了一口气。“子鱼,我是自己选的,自作自受。你呢,你后悔了吗?如果现在走,还来得及,过了黄河就是鲁肃的战区。以子鱼的学问和名望,与管幼安、邴根矩的交情,想来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若是应对得体,那翰林院学士也是有机会。”

华歆转头看了逢纪一眼,不置可否。他当然不能告诉逢纪,不久前,他收到蒋干传来的消息,他已经是翰林院的一名学士了,只是为了他的安全,他的名字暂时不会出现在名单上。他虽然身在黑暗,前途却一片光明,充满了干劲。

此时此刻,逢纪和刘备山穷水尽,也许是劝降的好机会。“若是元图觉得这是一个好选择,我倒是愿意陪着元图。”

逢纪很勉强地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他听得懂华歆的意思,华歆希望他劝刘备投降,他虽然也有这个心思,但他知道刘备的脾气,劝他投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在大军压境之前是不太可能的,不如再等一等,等刘备自己觉得无路可走了再提投降的事。

常言道:不见黄河心不死。刘备是见了黄河心也不死,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放弃的。

华歆正打算再劝,忽然有人惊叫,伸手指着远处。华歆向远处的官道看去,只见奔来一骑,骑士高高举起手中的令旗,表明自己的身份。看守城门的士卒见状,连忙打开城门。正在踱步的刘备停住了脚步,左顾右盼,神情不安。逢纪也皱了皱眉,向华歆打了招呼,快步下了城。

华歆也有点紧张,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时间不长,骑士奔进了城,勒住坐骑,纵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紧赶几步,在逢纪面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一封书信。逢纪用有些发抖的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哈”了一声,转身就往城上跑,跑了两步,又意识到什么,连忙放慢脚步,刚刚绽放的笑容也强行收了回去,不紧不慢地上了城,来到刘备面前,躬身一拜。

“贺喜大王。”

刘备的眼睛一直盯着逢纪,连呼吸都忘了,生怕逢纪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此刻听到“贺喜”二字,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抬手拍了拍胸口,笑容绽放。

“逢相,何喜之有?快说来听听,这么久了,总算有好消息了。”

“司马懿联络了河东裴氏、卫氏,太原王氏,愿意支持大王,全取并州、河东,与蜀王联盟,共抗霸吴……”

逢纪还没说完,刘备就仰天大笑。这可真是因祸得福,原本法正为了让曹操独霸关中,连河东都不准他踏足一步,结果现在曹操丢了关中,他却有机会将河东、并州收入囊中,无疑是意外之喜。

“天不绝我大汉啊。”刘备双手合什,举过头顶,向着苍天连连作揖,转身又拉着逢纪的手,泪水夺眶而出。“逢相,天不绝我,天不绝我啊。”

“是啊,是啊,天不绝大汉,天不绝大王。”逢纪的鼻子也有些酸。虽说联合了河东人、并州人不代表就能全取河东、并州,更不代表就能击败孙策,中兴大汉,但他们已经太久没有收到好消息了,这个消息就足以振奋人心。

君臣执手相看泪眼,一旁的将士兴奋的交头接耳。闻讯赶来的臣僚听了,同样欣喜莫名,很快整个城就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亢奋之中。

刘备随即宣布了消息,命张飞等人整顿军备,做好接管河东、并州的准备,同时让逢纪出面,热情款待即将到来的使者。

逢纪很兴奋,私下里对华歆说,看来中山王还真是有天命在身,连这种困境都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华歆也有些无语,这种时候居然还有转机,这刘备还真是命大。不过他不着急。他不觉得刘备能因此反败为胜,沈友已经进驻幽州,正准备对代郡、上谷作战,之所以还没有大举进攻,是因为孙坚去世,孙策又将登基,暂时腾不出手。一旦孙策登基称帝,必然出击。

对刘备君臣的狂喜,华歆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的将消息传了出去。



第2298章 救兵如救火

安邑,太守府后堂。

赵昂背着手,在廊下来回踱步,脚步又快又急。

他刚刚送走裴潜。裴潜从长安赶来,带来的消息惊得他六神无主。他既不知真假,也不知该怎么办。杨阜没有消息来,是被控制了,送不出消息,还是另有原因,他说不清。

但裴潜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作为河东大族,裴潜很坦然地告诉他,他们已经决定支持中山王刘备,卫觊已经赶去河内,与刘备面谈,河东各县的大族也都赞同他们的决定,现在就等赵昂一句话。

赵昂能说什么?如果真如裴潜所说,河东大族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要么同意,要么离开,要么死,除此三者,别无他策。

可万一裴潜要是说谎呢?不管是丢了河东,还是丢了命,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杨阜将他安排在这里可是花了力气的,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等着看他的笑话,尤其是贾诩。

一想到贾诩,赵昂心里就更是忐忑。河东、并州都是从贾诩手里夺来的,这次贾诩卷土重来,祸福难料。若是贾诩想借杨修的手,将他们这些后生小子连根拔起,他一点也不奇怪。

“你别拉磨了,孩子都被你吵醒了。”王异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儿子赵月,没好气的瞪了赵昂一眼。赵月刚刚出生不久,生活中只有吃和睡两件事,本来睡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就醒了,哭闹不停。

赵昂看着儿子挣得通红的小脸,心里更是一惊,手脚有些发麻。

“怎么了?”见赵昂脸色不对,王异连忙问道。

赵昂想了想。“裴潜刚刚来了。”

王异知道前面有客来访正月里,来太守府拜年的人数不胜数,她也没怎么在意却不知道是裴潜。她看着赵昂,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将孩子交给保姆,让她带到后面去。

“裴潜不是在关中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关中可能出事了。”赵昂把裴潜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紧张地盯着王异,希望妻子能帮他出个主意。王异虽是女子,却颇有主见,之前曾与吕小环一起侍驾,兖州之战后才回到关中。按理说,她本该留在关中做人质,因为怀孕生育,再加上关中无主,也没人关注这些小事,她才滞留河东未归。

王异也吃了一惊。她理解赵昂的难处了,这消息真假难辨,偏偏又箭在弦上,没时间确认。裴潜既然敢当面向赵昂挑明,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赵昂表露出任何不配合的想法,河东世家随时可能包围太守府。

“如果消息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赵昂咂着嘴,苦笑道:“我不知道能不能信贾文和,毕竟河东、并州都是从他手里夺来的。”

王异摇摇头。“贾文和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依附吴国,还是依附刘备。”

赵昂愣了一下,如梦初醒。他之前一直纠结于如何处理和贾诩的关系,听了王异这句话,他才意识到偏离了重点。“那还用说,当然是吴国了。刘备就是一只丧家之犬,如何是吴王的对手。只是”

王异打断了赵昂。“既然你决定依附吴国,那就没什么只是了,稳住裴潜,派人去陕县,向吴军求援。”

“就算派人去陕县求援,吴军赶到也要十几天,如何才能稳住裴潜?”

“派人联络白波谷,让他们闹出点动静来,吸引裴潜等人的注意力。如果我猜得不错,白波谷应该有吴王的使者。吴王登基在即,白波谷再不做出选择就迟了。”

赵昂将信将疑。白波谷的黄巾余部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来往,这时候派人去求援,而且是请白波谷起兵吸引裴潜等人的注意力,这能行吗?可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王异的建议去做。

赵昂承即写了几封信,派亲信分别送往长安、陕县和白波谷。王异也写了一封信,一起送到陕县,委托吴军送往建业,交给吕小环,请吕小环帮忙斡旋。凉州人内部不和,矛盾重重,贾诩、韩遂等人都与孙策有直接联络,他们也不能不做准备,吕小环是最便捷的联络人。

送走信使,赵昂开始与裴潜讨价还价,拖延时间。裴潜倒也不急,他也需要时间召集人马,等待刘备的回音,看刘备能否答应他们的条件。一旦确定了这些,不管赵昂答应不答应,结果都不会改变。

可是裴潜没想到,两天后,临汾传来消息,一直安份守己的白波谷黄巾旧部忽然暴起,攻占了临汾,举起战旗,响应吴国,大肆洗劫世家豪族的庄园,并有大举南下的势头。

裴潜大吃一惊,连忙赶回闻喜。黄巾如果南下安邑,闻喜是必经之路。他可不愿意自家的庄园被洗劫一空,没有了钱粮还怎么供养部曲?

其他人也和裴潜一样,顾不上围攻赵昂,保住自家的产业要紧。他们一边加强庄园的守备,一边联络互保,共同抵抗白波谷黄巾的进攻。

镇守陕县的是吕蒙。

陕县是弘农、河东联络的要道,吕蒙换防陕县之后,一直很关注河东的形势,河东通往关中的要津蒲坂也在他的关注之中。

初二下午开始,大批河东人从关中返回,他就知道关中肯定出事了,在向鲁肃汇报的同时,他又通知守弘农的蒋钦,整军备战,随时准备应变。

大年初二晚上,他收到了杨修的消息,关中剧变,但形势尚不稳,请他们做好接应准备,随时准备入关。紧接着,他收到了赵昂的求援信。

数日之内,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吕蒙有些兴奋,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猛兽。

可是现在有个问题:徐盛率领的水师在洛阳孟津一带驻防,急切之间很难赶到河东,且冬天水浅,三门峡一带暗礁密布,大型船只无法通行。等水师逆水而上,直抵安邑,安邑也许已经被裴潜等人控制了。

吕蒙与蒋钦商议,打算率部渡河,由陆路过颠铃坂,直插安邑。安邑是河东郡治,占据了安邑,就等于控制了河东的心脏。

这个决定遭到了蒋钦的强烈反对。他觉得吕蒙太冒险,陆路行军,能携带的辎重有限,一旦中途遇险,随时可能陷入断粮的窘境,在没有水师接应的情况下,他想退都退不回来。更何况颠铃坂是要道,裴潜等人岂能不设防?

最重要的还是赵昂可不可信,如果他和裴潜合谋,诱击吕蒙,向刘备投名呢?大王登基在即,不宜节外生枝,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至少要等鲁督的命令到达,统一行动。

吕蒙不赞同蒋钦的意见。他觉得赵昂没有和刘备联手的理由,只有河东人才有这么做的动机。即使赵昂迫于河东人的压力,要诱击他立功,也没必要写亲笔信。这只有一种可能,赵昂不愿意被河东人裹胁,又不愿意放弃河东,只能向他求援。

两人相持不下,吕蒙最后决定,请蒋钦派一部分协助防守陕县,自己率部渡河。救兵如救火,多耽误一刻,成功的机会就少一分。如果河东落入刘备手中,原本就不太稳定的关中形势很可能再次生变。

蒋钦拦不住吕蒙,只好接受了吕蒙的请求,并从自己麾下调了一千精锐给吕蒙。吕蒙带着三千精锐,携十日粮,用民船连夜渡河,绕过太阳县,转而向东,直扑颠铃坂。

不出蒋钦所料,裴潜等人的确在颠铃坂加强了防守,目的也正是防备可能从黄河对面而来的吴军,但守军没想到吕蒙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吕蒙会不攻黄河北岸的太阳县,突然出现自己面前,准备不足,慌作一团,被吕蒙一举攻破。

吕蒙留下两百人守颠铃坂,自己不顾疲惫,率部急行,用了一天一夜时间,急行百余里,赶到了安邑。

得知吕蒙来援,赵昂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本以为吕蒙至少要十天才能到,没想到刚刚过去五天,吕蒙就到了安邑。看着那三千自负辎重,急行军两百余里依然身姿挺直、杀气腾腾的吴军,赵昂觉得还是妻子说得对,天下是吴王的,不管是蜀王曹操还是中山王刘备,都不是他的对手。

赵昂立刻请吕蒙入城,交出了城防。吕蒙也不谦虚,一边派人向蒋钦报信,一边接管城防。他请赵昂列了个名单,派人按着名单抓人,将有可能威胁安邑的几个世家大族的家主全部请到太守府关了起来,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宣布河东成为吴国领地,请所有人不要紧张,大吴善待百姓,只要他们安份守己,就不会有危险。

裴潜等人正在商议对付白波谷黄巾,突然听说安邑易手,而且来的是驻守陕县的吴军,顿时傻了眼。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们立刻集结部曲,包围了安邑,同时派人通知卫觊,尽快和刘备达成协议,请刘备发兵助阵,夺回安邑。

安邑不仅是河东郡治,更是盐铁所在,进出关中和并州的门户。安邑落入吴军手中,关中安全了,并州却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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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9章 捡宝

收到裴潜的消息,得知安邑落入吕蒙之手,卫觊大惊失色。

与裴潜不同,他就是安邑人,大半家人在安邑城中,还有数百族人在城外的庄园里,安邑失守,城里的家人成了吕蒙的人质,他是坚持既定方案,支持刘备,还是向孙策俯首称牙,就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反复权衡后,他决定继续坚持。当年孙策为蔡琰鸣不平的场面深深的烙在他的脑海里,让他这么多年都抬不起头来,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孙策势强,蔡琰名重,若是河东落入吕蒙之手,成为吴国的属地,卫氏就彻底完了。就算孙策不会亲自出面,也会有人秉承上意,对卫氏赶尽杀绝,尽情羞辱。

与其如此,不如孤注一掷,奋力一搏。

卫觊随即请见刘备,说明情况,并提醒刘备安邑的意义,请刘备立刻出兵。

刘备当然清楚安邑的意义。河东不仅有盐有铁,百姓富庶,能提供他急需的物资,还能掩护并州,威胁关中。一旦失去河东,河内三面受敌,他很可能也守不住,只能退守并州——如果能夺取并州的话。

但出兵河东并不是说说就行,他兵力不足,无法成行。包括河内世家的部曲和新招募的士卒在内,刘备现在有步骑四万。他准备派张飞、张郃率领一万步骑入并州,还要留下足够的兵力守河内——鲁肃有水师,随即可能渡河攻击——剩下的人马不足以攻取安邑。安邑是河东郡治,很久以前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坚池深,有吕蒙率领的三千吴军精锐防守,没有十倍以上的兵力优势,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攻克。

这时,司马懿提出了意见。河东必取,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重点不是攻安邑,而是阻击援军。

增援安邑的援军有三种可能:最近的当然是驻扎在弘农的蒋钦部,其次是目前还在洛阳的鲁肃部,最后是关中的凉州军,包括胡轸率领的董卓旧部和杨阜等凉州新锐控制的士家。但关中之变来得太突然,很多人都没有准备,包括杨阜等人在内,绝大多数人都犹豫未定。即使有贾诩的配合,杨修也需要时间稳定关中,不太可能迅速派出援军,增援河东。至于蒋钦,他兵力有限,又负有守卫弘农的责任,在关中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增援河东。

剩下的只有鲁肃,但鲁肃的困难也不小。从河南增援河东必须先渡过黄河,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在孟津渡河,一是在陕县渡河。如果在孟津渡河,攻击前进,等鲁肃赶到河东,至少要半个月,甚至止步河内,根本无法实现预期目标。如果在陕县渡河,他只能用民船——冬天水浅,水师经过三门峡的可能性极小——无法保证粮道安全。

就算渡了河,鲁肃还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骑兵。他的骑兵数量有限,估计不超过千人。中山军有骑兵万人,在河东境内交战,又有河东世家的人力、物力支持,优势明显,稳操胜劵。击败鲁肃之后再攻安邑,把握要大得多。若是王盖等人能够说服或者击杀阎温,控制并州,再带着太原、上党的并州军增援,自然有足够的兵力攻取安邑。若是迁延不决,等阎温收到河东生变的消息,做好了准备,那就麻烦了。

司马懿最后提醒刘备,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一旦等杨修稳定了关中,派出援兵,或者孙策调南阳、陈留的驻军增援,河东必然失守。

刘备觉得司马懿说得有理,他和逢纪商量后,决定改变方案,由逢纪留守河内,审英协助,他亲率主力赶往河东。司马懿通晓兵法,刘备任命他为军师,随大军作战,出谋划策。

第二天一早,刘备起兵,张飞、张郃率领一万骑兵在前,刘备率领一万步卒在后。轵关守将是河东人,已经收到了裴潜的消息,开门迎接,刘备顺利通过,进入河东。

与此同时,王盖等人通过天井关,进入上党郡。

——

收到蒋钦的消息,得知吕蒙擅自决定,奔袭安邑,鲁肃很生气。

吕蒙看似果决,实则鲁莽,而且将他推入被动之境,迫使他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渡河作战。且不说此举冒险,很可能遭受覆败,就算吕蒙得手,攻占了安邑,也不代表就是胜利。河东的重要性有目共睹,刘备绝不会坐观,河东世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他们联手,吕蒙必然被围困在安邑,处境危险。

他不能不救,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救,尤其是骑兵。兵力不足,又没有足够的骑兵,如何才能战胜拥有近万骑兵的刘备?就算侥幸取胜也是惨胜,未必还有余力解安邑之围。

况且大王登基在即,这时候受挫,还有脸回去参加登基大典吗?

辛毗也很意外,但他不像鲁肃那么恼火。他毕竟是军师,不会觉得吕蒙此举有冒犯之嫌,就算是,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还要帮吕蒙一把。吕蒙虽是武人,却是汝南人,算是汝颍系,而且是汝颍系中不多见的将领,与他还算亲近。

辛毗对鲁肃说,关中之变仓促,没有人事先有准备,河东又是如此重要,吕蒙来不及请示,主动出兵也是迫不得已,虽然有失鲁莽,却也是积极求战的表现。这一点很像大王,每每出奇制胜。

见辛毗抬出吴王,虽然明知辛毗是为吕蒙开脱,鲁肃也不好直言反驳。所有人都知道,吕蒙是吴王的爱将,是吴王一手调教出来的年轻将领,而且在之前的战事中,吕蒙已经展现了不俗的能力,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新丁。他如果一味批评,很容易给人打压部下的不好印象。

辛毗又说,吕蒙虽然是奇袭安邑,身边只有三千人,但这三千人都是真正的精锐。安邑城坚固,又有赵昂的配合,吕蒙应该能坚守一段时间。就算守不住大城,也可以退守内城,等待增援。看似冒险,其实胜算不小,都督大可不必紧张,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夺取河东,进而攻取河内,对并州形成包围之势。

至于兵力,虽然有困难,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比如卢氏城的高顺部。

鲁肃心领神会。原本他的目标是取关中,现在关中被杨修控制了,下一步的目标已经变成了并州。目前有可能参与围攻并州的除了他,还有四个人:沈友、全柔、徐琨和朱桓。以兵力而论,沈友最多,而且得幽州之利,有大量骑兵,其他人无法比拟。全柔、徐琨兵力有限,都在万人左右,但朱桓的兵力却比他多,至少有三万人。以目前的兵力论,他只能排到第三,很可能沦为配角。若能趁此机会攻占河东,立下战功,加官进爵,他就有机会增兵,和朱桓并驾齐驱,甚至反超。

弘农境内就有一支劲旅:高顺率领的并凉精兵,总兵力超过万人。关中入手,吕布的女儿也成了袁耀的妾,作为吕布旧部的高顺已经没有再战的意义,投降是迟早的事。高顺是良将,陷阵营是真正的精锐,麾下其他将士训练也很严格,如果能将他纳入麾下,对接下来的战事大有裨益。

吴王称帝之后,平定天下的步伐必然加快,立功的机会不多了。

鲁肃随即请辛毗作书急报建业,请求招抚高顺部的授权,同时派人与高顺接触,希望他能集结人马,一起增援河东。他又传书朱桓,请求朱桓率部增援,协同作战,尤其是骑兵。

与此同时,鲁肃命令徐盛率部威胁河内,并寻找机会,看看能否通过三门峡,赶到陕县附近,维护粮道的安全,做好增援河东的准备。

然后,鲁肃亲率一万步骑,赶往陕县。半路上,他接到了高顺的回复。高顺接受了鲁肃的建议,正率部赶往陕县与鲁肃会合。

吕布阵亡,吕小环成了袁耀的妾之后,高顺就成了尴尬的存在。不久前,秦谊派人联络他,只是他还有朝廷的任命,身边的将领也有一大部分是朝廷任命的,并不完全听他指挥,他不敢轻举妄动。关中易手,这些人也没有了去路,能得到鲁肃的信任,参加河东作战,他们求之不得,甚至感激涕零。

鲁肃松了一口气。高顺投降,不仅他解决了部分兵力问题,蒋钦的压力也小了很多,能抽出一部分兵力。只是这样一来,粮草的压力又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黄河航运受限的情况下。

鲁肃赶到陕县,与高顺见面。高顺不仅带来了八千多步骑,还带了不少粮草。这一年多时间,高顺可没闲着,在成阳、卢氏一带屯田,收获颇丰,足以解决鲁肃担心的粮草问题。只是他来得匆忙,所以只带了一部分,剩下的还在路上,迟几天才能到。

鲁肃大喜过望,信心大增。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宝,而这都是多亏辛毗的提醒。

欣喜过后,麻烦也来了。蒋钦派出的斥候回报,刘备已经率部进入河内,与河东世家一起,总兵力近七万人。张飞进驻黄河北岸的大阳县,正等着他们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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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0章 受制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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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肃只有民船。民船体积小,装不了几个人,而且无法提供弓弩掩护,可以偷渡,却不能强攻,要让数量有限的将士冒着对方的箭阵和骑兵冲击的危险强行登岸,和让他们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即使是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精锐也不行。

蒋钦提出一个建议,沿函谷西行到潼关,寻找合适的地点渡河,避开张飞的阻击。他在这里驻守了两年多,对附近的地形比较熟悉,知道还有一些小津口可以渡河。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辛毗就否决了蒋钦的建议。张飞一直指挥骑兵,他抢占大阳,但注意力绝不仅仅是大阳,沿河地带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不管你在哪儿渡河,都无法避过他的阻击,骑兵的速度可比步卒、水师强太多了。就算让你偷袭得手,上了岸,行军途中也无法避免骑兵的冲击。一万精骑,一个突袭就可能将两万步卒冲垮。蒲坂至安邑有两百多里,一旦遇袭,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此举过于冒险。

虽然很着急,辛毗却找不到稳妥的办法,只能希望他们能够吸引刘备的主力,减轻吕蒙的压力,让他能多守一段时间,等待形势发生转变。河东眼下也就是五六万户,河东世家凑不出五万兵,他们很可能是虚张声势,就算真有五万兵也是滥竽充数,战力有限,想攻克安邑并非易事。

现在就看双方还有没有其他的援军,谁又能先赶到。如果关中的援军先到,己方就有优势。如果并州的援军先到,那吕蒙就危险了,河东也有失守的可能。

鲁肃同意辛毗的意见。即使他再乐观,也不相信阎温能够控制住并州。并州的情况很特殊,尤其是太原、上党二郡,既受中原文化薰染,又不失尚武之风,文武兼备的世家子弟很多,并州人因此很骄傲,不管是中原人还是边地人,都不放在眼里。王允就是其中的典型,不管是汝颍系的佼佼者荀彧,还是同属并州的无敌飞将吕布,他都不假以颜色,更别说凉州人了。王盖回到太原后,必然一呼百应,阎温要么死,要么走,要么就做个傀儡,连像赵昂一样向吴军求援都没机会。

这也是他对吕蒙的擅自行动恼火的根本原因。吕蒙夺取安邑,是在河东的心脏扎了根钉子,却也让他措手不及,失去了主动权,受制于人。统兵作战,最忌讳的就是这一点。

无奈之下,他只能命蒋钦率领一部分民船,沿河上下,做出强渡的姿态,牵制刘备的兵力,尽可能为吕蒙减压,争取时间。

——

鲁肃受阻于张飞的时候,刘备在颠軨坂也遇到了麻烦。

颠軨坂古称岭阨,因在古虞国境内,又称虞坂,是中条山中的一道峡谷,是联结黄河谷地与涑水流域的要道,易守难关。出了中条山,向北不远就是河东最著名的盐池,向南就是黄河谷地,又有两条路可选:向东可去河内,向南由大阳渡河,可到陕县。

吕蒙经过此地时就险些被阻,只是因为守军没有防备,才被他强攻得手。他深知此地的重要性,所以留下了一曲士卒,坚守要塞。奔袭安邑得手之后,他又派他的姊夫邓当带着一曲亲卫以及充足的粮草、箭矢赶来,下了死命令,只要还有一个人在,颠軨坂就不能丢,至少坚守一个月,否则就砍邓当的首级。

虽然是姊夫,邓当对吕蒙却是言听计从。吕家、邓家能不能一飞冲天,希望全在吕蒙身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拼了命也要抓住。只要吕蒙能够成功,就算他战死,儿子也能在吕蒙的荫护下富贵无忧,不用再从底层一步步的做起。

因此,邓当以身作则,亲自上阵指挥,将颠軨坂守得铁桶也似,刘备率部强攻了一天,伤亡过千,却还是无法前进一步。随刘备出征的河内将士大为震撼,士气受挫。这些人只知道吴军善战,却没想到善战到这个程度,如果吕蒙的部下也是如此,以安邑城的坚固,就算他们有十万人也未必能攻克。

司马懿也颇为震惊。他立刻意识到,要想强行突破颠軨坂,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而十天半个月之后,杨修很可能已经稳定了关中,派来了援兵。他建议刘备留一些步卒进攻颠軨坂,余部绕过中条山,赶到蒲坂。

与此同时,司马懿建议刘备派骑兵奔袭临汾,击溃白波谷的黄巾旧部。如果让这些黄巾军进入安邑城,与吕蒙合兵,吕蒙有了足够的兵力防守,安邑就更难攻克了。

刘备欣然采纳,率部赶到大阳,命张飞、张郃率领五千骑驰援临汾城,又留三千步卒给崔瑜,守大阳,自己则率领步骑七千余人,赶往蒲坂,准备迎战关中方向来援军。又命人送信回河内,要求逢纪增派援兵,带够强攻硬弩,最好再准备一些抛石机,强攻颠軨坂。

张飞、张郃率领五千骑兵,昼夜兼程,赶往临汾。两天后,他们到达闻喜,遇到了率部返回的裴潜。裴潜告诉他们,绛邑令贾逵击败了白波军,收复了临汾。白波军损失了一些人,退回白波谷去了。

张飞松了一口气,正与裴潜商量下一步如何行动,刘备又传来消息,胡轸部到达冯翊临晋,身后可能还有大量的步卒赶来,大战一触即发,要求张飞、张郃赶回去增援。张飞不敢怠慢,将围困安邑的任务交给裴潜,率部匆匆返回。

裴潜率领各家部曲,共三万余人,包围了安邑城。两天后,并州传来消息,王盖赶走了阎温,控制了并州,正在集结人马,不日即将赶往河东作战,先派三千骑兵驰援,其他步骑随后,总兵力大概有步骑两万余人。

裴潜大喜,立刻将这个喜讯通报刘备。刘备收到消息也很兴奋,摩拳擦掌,准备迎战关中来的援军。

——

吴六年,正月十三,酉时。

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天边还有一丝余晖,建业城的大街小巷已经被花灯照亮,秦淮河更是被无数花舫打扮得流光溢彩,充满节日的喜庆气氛。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人群中欢快的气氛。

孙策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建业城,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接连几日,关中、河东的羽檄如雪片般飞来,几乎每天都有新进展。这其中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吕蒙突入河东,毋须枢密院的军师处进行推演,他也知道接下来河东会发生一些什么,一场双方都没有准备的战争骤然爆发,他打算缓一缓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正式宣布就落空了。

想立功的人很多啊。谁都想在开国大典上有一席之地,而且最好能往前站站。鲁肃如此,辛毗如此,吕蒙更是如此,就连一向低调的老狐狸贾诩都按捺不住。他自己也许不想抛头露面,但他身后的那些人却不能缺席这个重要场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有人可以例外。

“大王。”沮授走了过身,拱手施礼。

孙策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颌首致意。“公与还没休息?”

“刘子扬想去陪陪孩子去看灯,臣就和他调换了一下。臣的子女大了,不用臣陪。他也没走远,就在附近转转,如果大王有吩咐,随时可以传他回来。”

孙策笑笑。刘晔居然会主动去陪孩子赏灯,这真是不多见。看来他慢慢从降臣的拘谨中缓过来了,倒是件好事。做人太紧张,做事就突然急功近利,就像当初他建议鲁肃派突入关中一样。好在鲁肃、辛毗还算稳得住,没有听他的建议。

只可惜这次容不得他们了。他们不愿意也得愿意,总不能看着吕蒙被人围攻,河东落入刘备之手。

“公与,河东的战事,你怎么看?”

“狭路相逢勇者胜。事起仓促,双方都准备不足,就看谁的基础扎实,看谁的应变能力强,看谁的配合好。就这几点而言,我军无疑都有明显优势。所谓劣势只在客地作战,不得地利、人和而已。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困难,从长远来看,河东坚持不了太久。”

孙策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对吕蒙突入安邑如何看?”

沮授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不知大王有没有听到一个评价,吕蒙此次突入河东,与任城之战时将军奔袭山阳有几分相似,都是集中精锐,突然出手,直击要害。”

孙策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评价,而且知道是谁说的。消息传来,军师处就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吕蒙出奇制胜,值得嘉奖,并拿出了孙策当年夏亭之战为例证;一派则认为吕蒙既有擅命之嫌,又有自投险地之失,不值得赞许,以免有人准备效仿,无视军令森严。

支持吕蒙的大部分是汝颍系,因为吕蒙是汝南人,是汝颍系中不多的将领,他们下意识地保护他。且不论他们的观点是否正确,因为派系站队站得如此不加掩饰,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军师处的这些年轻人啊,张扬惯了,有些不知轻重。沮授说的不知人和,不仅是前线将领之间有矛盾,也指军师处内部的派系斗争过于明目张胆。

第2301章 家业大了烦恼多

孙策沉吟良久,叹了一口气,转身沿着城墙慢慢地踱起步来。沮授缓缓跟上。君臣二人互相沉默,与宫城外的热闹相比,这沉默别有一番味道。

孤家寡人,大概就是这样。

“公与,孤想听听你对官渡之战的意见,不知是否方便?”

“当然可以,只是官渡之战前后半年,诸事繁杂,不知大王想从何听起?”

“你就从袁本初为什么会突然起意,进兵兖州说起吧。孤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孙策转头看了沮授一眼。“你当时是什么意见,赞同还是反对?”

沮授笑了两声。“臣当时是反对的,不过现在看来,其实这都不重要。袁本初终究不是大王的对手,败亡是迟早的事。或许他是对的,臣反而是错的。”

“何以见得?”

沮授沉默了片刻。“大王,臣冒昧敢问,如果有一个人,处处行事与众不同,发展势头迅猛,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最强劲的对手,是先下手为强,趁他尚弱时消灭了,还是等一等,等自己做好准备再说?”

孙策想到了刘备。对曹操,他反倒不怎么担心,益州的形势如此,曹操再善战也无济于事,人力毕竟有限,有些局限注定无法克服。刘备则不同,他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而且运气又好得爆棚,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因祸得福,若是真被他占了并州,并州很可能成为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不断失血。

并州的地形与益州不同,不仅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却又方便出击,随时可以威胁关中、三河、中原和冀州,而且与草原相通,方便得到战马资源,组建强大的骑兵。并州民风又特殊,世家允文允武,是出名将的地方。刘备不是阎温。幽并相邻,他更容易得到并州人的支持,也比阎温擅长笼络人心。加上宗室的身份,他对并州人的吸引力很大,有逢纪、司马懿辅佐,手腕也绝非阎温可比。在他的控制之下,并州将成为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利用这次河东大战的机会击杀刘备,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沮授要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没有人提过这个建议,孙策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但他反复权衡之后,否决了。

“如果是我,我会等一等。”孙策慢慢地向前走。“战与不战,要看你究竟想要什么,是一场战斗的胜利,还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又或者是百年大计。威胁无所不在,想把每一个潜在的威胁都扑灭在萌芽状态,这是不太现实的。与其如此,不如休养生息,壮大自己,不好战,不忘战,才是正道。”

沮授眼神微闪,良久,他点了点头。“大王所言,自有道理,却非等闲人不能行,非得无比自信之人方可。袁本初不是这样的人,臣也不是,也许百年之内,都不会有第二个。”

孙策笑而不语。他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就是自负。他有这样的自信,是因为他体验过技术进步带来的优势究竟有多大,但后世子孙能不能有这样的见识,他不清楚。他在尽一切可能的将华夏文明往这方面引,能不能成功,却不敢说。物极必反,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谬误,这样的事屡见不鲜。现在那么多人都把他当神一样崇拜,但神是学不来的,以神的子孙自居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要么自欺欺人,连自己也骗了,要么口是心非,整天担心受怕,看谁都像野心家,连儿子都得防着。

袁绍当年是不是这样?

我好难啊。

“说说你们当时是怎么争论的吧。”孙策说道。

“喏。”

孙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沮授闲聊,主题是官渡之战,实则范围并不仅限于此,经常扯到别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所有的历史都是为当下和未来服务的,孙策听沮授说官渡之战,归根到底还是为自己的决策提供参考。他没有管理这么大团队的经验,他的核心团队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才,就算是荀彧、刘晔,他们当政时,大汉其实已经日薄西山,能管的地方非常有限,还发不他现在的地盘大呢。

不管什么事,大到一定程度,都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能治一郡太守,不代表就能治一州,能治一州,也未必就能管治一国。即使是真正的王佐,也不一定能成为名相。孙策对此深有体会,见过太多的失败案例,无数企业倒在了扩张的路上,看似热火烹油,花团锦簇,转眼间就大厦将倾。这也导致他越来越谨慎,甚至有些自缚手脚的原因所在。偏偏这样的辛苦还不能对别人说,只能自己消化。

和沮授东拉西扯或者说是旁敲侧击的聊了半天,孙策心情松弛了些。这时,远处有人探了探头,孙策眼力甚好,定睛一看,见是袁耀,知道他有事要说,便与沮授道别。沮授也看到了袁耀,识趣的退了下去。孙策招了招手,袁耀迈着小步,奔了过来。

“大王。”

“什么事?”

“呃,小环刚刚收到了一封信,是赵昂之妻王异所书。”

“王异?”孙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凉州的奇女子。她之前是吕小环的伴当,兖州之战后,她随赵云回关中去了。“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寻常问候,另外说起河东形势,希望大王能够出手相救”

听袁耀说完,孙策已经明白了王异的意思。赵昂这是担心他对凉州人区别对待,想通过吕小环示好。看来赵昂对贾诩也没什么信心,凉州人内部也是貌合神离,互不信任。

人心隔肚皮,概莫能外。

孙策问了时间,知道王异的书信是在大年初五发出来的,那时候河东尚未生变,但王异却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见见识不俗,能成为奇女子,自有其天赋。

“你们俩口子想不想上阵?”

“上阵?”袁耀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道:“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小环一定很开心。她”

“有兴趣就好,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起程。做好心理准备,这次任务很急,要在半个月内赶到河东,路上会很辛苦。”

“明天?半个月赶到河东?”袁耀倒吸一口冷气,面露难色。

孙策也没理他,不管他和吕小环去不去,张辽都会去,鲁肃现在最缺的就是骑兵,他打算派张辽、庞德率领亲卫骑赶到河东,助鲁肃一臂之力。杨修会与韩遂、马腾联络,要求他们派骑兵赶到河东助阵,但孙策对韩遂、马腾能否尽力没什么把握,还是决定自己安排人去。

派张辽去,是因为张辽在河东、河内募过兵,麾下还有一些河东、河内籍的骑士,再加上高顺刚刚归降,他们是昔日同僚,相互之间知根知底,配合起来会好一些。如果吕小环也有兴趣参战,吕布旧部更安心,作战时不用担心被人当炮灰。

猜疑是信任最大的敌人,能从内部摧毁最强大的敌人。

河东开战,他不能无动于衷,却也不想大动干戈,将张辽、高顺等吕布旧部划归鲁肃指挥,由鲁肃负责此次战事,也算是对鲁肃的补偿。河东之战只是开幕,真正的战场是并州,有了这些并州籍的将领协助,将来进攻并州,鲁肃就有与沈友比肩的实力,能不能立功,能立多大的功,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平衡,无所不在的平衡。一想到这些,孙策就觉得好累。

孙策的提议得到了吕小环狂热的拥护,她几乎没有给袁耀任何反悔的机会,连夜打点好了行装,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军营,与张辽会合。

袁耀本来打算第二天找孙策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所安排,不要让吕小环冲杀在第一线。孙策本来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奇怪的事袁耀一直没有出现,甚至没有来送吕小环。两天后,孙策从一个偶然的消息得知,袁耀受了点伤,至于怎么伤的,伤在哪儿了,谁也说不清,总之袁耀有几天没露面,而提起这件事的人都一脸邪笑。

谢宪英很没面子,不顾还在正月里,和袁耀大吵一场,开始冷战。

张辽出发两天后,孙策收到杨修的六百里加急,胡轸部率先赶到临晋,与蒲坂隔河相望,但刘备守得紧,胡轸没有战船掩护,无法渡河。韩遂、马腾已经收到了消息,正在集结人马,从凉州赶来,预计各有精骑一万,但他们要求提供一些粮草,大军行动,粮食缺口太大,而关中仅能自足,无法满足韩遂、马腾的要求,杨修无奈,只得向孙策请求,希望能从南阳、颍川调拨补充。

粮食问题再一次成了焦点,而且更加严重。战时的骑兵消耗惊人,两万骑兵每个月要消耗近三十万石粮食,简直是无底洞。虞翻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变了脸,痛斥马腾、韩遂贪得无厌,趁火打劫。干脆让他们别来了,有胡轸部、张辽部的骑兵,足够击败刘备了。

话音未落,鲁肃有紧急军报送到,胡轸被刘备击败,临阵斩首,所部万余步骑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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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2章 两只狐狸

胡轸死于轻敌。

他遇袭的地点自己的大营,在黄河以西的临晋。大概是他以为自己很安全,反而防范不周,结果被张飞、张郃突袭得手,杀得落花流水。

鲁肃的军报比较简略,没有提及太多的细节,军师处只能根据双方的位置、兵力进行推演,揣测情形。他们得出一个结论:经过十几年的消磨,董卓旧部已经由令关东诸侯闻风丧胆的精锐堕落成了弱旅,这一点在董越身上已经有所体现,如今又在胡轸身上得到验证。相比之下,倒是关中的士家制度建立起来的新军可能有些战斗力。张飞、张郃没有奔袭他们,反而选择了胡轸作为目标,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看完军师处的分析报告,孙策问郭嘉的意见。郭嘉说,自从南阳之战后,胡轸大概有十年时间没有真正上阵,兵员老化,堪用的战马也有限,更关键的是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十年前,战败是迟早的事。比胜负更重要的是贾诩的心态,能调动胡轸作战的只有贾诩,他应该清楚胡轸的情况,有没有做相应的预防措施,这是值得深究的。

孙策深有同感。他也对贾诩的态度存疑。仔细想想,胡轸是董卓旧部中与贾诩最疏远的一个,他不像牛辅、董越那样言听计从,接触也比较少,一直独自驻扎在蓝田大营。如果说贾诩要牺牲他来取信于人,一点也不意外。胡轸部覆灭,他在关中成了孤家寡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不管是杨修还是杨阜都可以信任他了。尤其是杨阜,面对杨修和关东老臣、刘氏宗室组成的联盟,他们需要借助贾诩的智慧和资历。

贾诩失去了不怎么听话的胡轸,却得到了杨阜、赵昂等人代表的新生力量,看似受挫,实际上血赚一笔。

这当然只是猜测,但孙策觉得应该接近事实,这符合贾诩的作风。

“提醒德祖留意这个老狐狸,别被他卖了。”

“这倒不至于。”郭嘉道:“一来杨德祖已经不是新手,他应该能看出贾诩的心思。二来贾诩是绝顶聪明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势,所欲也不过是凉州得到应有的重视,不会自毁前程。倒是韩遂、马腾,得寸进尺,需要敲打敲打。”

孙策点头同意。韩遂、马腾狮子大开口,的确要敲打一下,他们只看到自己头顶的一片天,丝毫不在乎大局,令人失望。

“奉孝,要敲打的不仅是韩遂、马腾这样的老人,有些后生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郭嘉心里神会。“最近军师处要进行一次审核,有些人要放出去见见风雨。”

孙策不置可否。既然郭嘉知道怎么做了,他就不用说太多。“怎么回复德祖?”

“三十万石粮食筹集不易,运到关中更难,这次就不用韩遂、马腾助阵了,秋后再说吧。调董越所部上阵,由张绣、毌丘兴指挥,加上张辽所领,五千精骑,取河东够用了。”

孙策瞅了郭嘉一眼。“你不怕汝颍人骂你?”

郭嘉摇摇羽扇。“肤浅之徒,不足挂齿。”

孙策笑了。“奉孝,有你相辅,不足挂齿的岂止是那些肤浅之徒,老谋如贾诩也不例外。”

——

枢密院很快做出决定,继张辽之后,再调伏远将军董越率骑兵参战,以毌丘兴、张绣为副。命令下达后,董越主动让贤,以年老为由请辞。听说了胡轸阵亡的事后,他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与其上阵冒险,不如守在建业,守着女儿女婿和刚出生的外孙,做自己的富家翁。

孙策很满意,接受了董越的请求,增邑两百户,以示重老之意。随即任毌丘兴为荡寇中郎将,张绣为骁骑中郎将,各领精骑千余人,赶往陕县,由鲁肃节制。

与此同时,孙策任命孙尚香为辅国将军,协同中军师陆逊,统领豫州驻军移驻洛阳,做好进攻河内的准备。征北将军朱桓、虎牢督吕范、白马督纪灵、冀南督徐琨、冀北督全柔着手准备对并州的攻击。

一道道命令从建业发出,送往各战区。

——

鲁肃收到命令,知道了孙策的用意,河东要打,但不能大打,攻击并州的准备需要时间,不能太急,所以战事的目标是夺取河东,不能扩大。

同样,他无须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有了毌丘兴、张绣率领两千精骑,他就有了自己的骑兵建制,实力仅次于沈友,将来对并州作战,他就是当仁不让的主力。更何况吴王派出中军的精骑助阵,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再明白不过,傻子才会不自量力的挑战他。

辛毗却感觉到了危机。孙策对此次战事不满,却又不吝对鲁肃的支持,有赏有罚,板子自然要落到他或吕蒙的身上。

不过辛毗也不怎么担心。大战之际,孙策不会做出影响前线士气的事,要惩罚也要等战事结束,只要拿下河东,立下战功,就可以将功折罪。

辛毗随即准备作战计划,调集粮草、物资,新增近五千骑兵,需要大量的粮草。这时,高顺提供了帮助,尽取屯田所获,解决了绝大部分的粮草缺口。因为就近取用,不仅节省了时间,而且节省了不少运输的消耗,让鲁肃得以迅速解决问题,安心等待张辽等人的到来。

鲁肃对高顺非常欣赏,亲笔上书为高顺请功。几天后,鲁肃收到孙策的回复,拜高顺为折冲将军,正式纳入鲁肃建制。

鲁肃心满意足,高顺也很意外,他没想到鲁肃这么欣赏他,亲自为他请功,更没想到孙策这么给鲁肃面子,一下子就给了个折冲将军。据他所知,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投降吴王的诸将中起点最高的。就算他有功,吴王的爽快也让人意外。

正月末,张辽、庞德到达陕县。故人重逢,张辽与高顺都非常感慨。高顺感慨于张辽一个降将能担任吴王的义从营骑将,可见吴王提拔他并不仅仅是看鲁肃的面子,的确有着过人的胸怀。张辽则感慨于高顺终于遇到了伯乐,从此可以大放异彩。

得知高顺刚刚升官,最开心的还是吕小环,她不顾众人注视,像小时候一样抱着高顺又哭又笑。



第2304章 尔虞我诈

刘备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司马懿的意思。吕蒙带来的箭矢快消耗完了,被无数将领视为噩梦的吴军射手马上就要失去作用了。

攻城的诸军之所以不成章法,攻击无力,有很大原因就是吴军射手太厉害,专以临阵指挥的将领为目标。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一曲没有了军侯,一队没有了队率,人再多也没什么意义。没有人监督指挥甚至押阵,没几个人会全力以赴。

但吴军射手的精准射击是有前提的,除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外,制作精良的弓弩和箭矢必不可少。吕蒙来得匆忙,携带的箭矢有限,经过二十多天的射击,很可能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当然可以用安邑城中的普通箭矢进行射击,可是精准度会大幅下降,杀伤效果更是会明显削弱。安邑有铁,但炼钢技术和吴国相差太远,箭头的破甲能力远远不如吴国的箭矢。

没有了射手的远程精准打击,临阵指挥的将领生存率大大增加,可以逼近城墙作战,兵力的优势自然可以发挥出来。十倍以上的兵力优势,足以让吕蒙左右支绌。

刘备心中欢喜,对司马懿的欣赏又增了三成。这个年轻人好,脑子活,反应快,假以时日,成就必在逢纪之上,也许能和刘晔、沮授相提并论,不会比鲁肃身边的辛毗差。

“仲达,还有呢”刘备一边命人收拾大帐,重新安排案几,一边招呼司马懿入座,热情地问道。

“大王,并州军就在路上,很快就能赶到了。”

刘备点点头,却没急着插嘴。王盖的确率领并州军赶来增援,但是先不说并州军的战斗力如何,能不能全力以赴也是个问题。在河东境内作战,连河东世家都有敷衍的意思,更何况并州人。这些世家心眼儿多着呢,不能以常理对待。王凌率领三千骑兵赶到河东很久了,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大王急于攻取安邑,全取河东,鲁肃同样着急。我军骑兵众多,方圆百里以内斥候密布,鲁肃的耳目不灵,安邑城里的消息又传不出去,鲁肃未必知道安邑城守得坚实。他担心吕蒙的安全,必然会想方设法的增援,尤其是建业来的骑兵已经到达的情况下。”司马懿顿了顿,提醒道“大王想必知道吕蒙是汝南人,是汝颖人中不多得的将才。”

刘备的眉毛扬了起来,眼珠转了转,嘴角挑起一丝浅笑。没错,吕蒙是孙策的爱将,为了救吕蒙,孙策不惜派出中军的骑兵助阵,急行军半个月,跋涉两三千里,从建业赶到陕县。若逡巡不前,导致安邑城破,吕蒙阵亡,鲁肃如何向孙策交待鲁肃没有足够的骑兵,斥候以步行为主,无法突破游骑的截杀,能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只能靠推测。按照常理,在如此悬殊的兵力下,吕蒙坚守不了太久,鲁肃不可能不着急。

不管是谁,一旦着急,就会有破绽,鲁肃也不会例外。他有军师辛毗,可以适时提醒,但辛毗与吕蒙同属汝颖系,他同样不会无视吕蒙的生死。谁都知道汝颍系不缺名士,缺名将,而吕蒙正是一个具有名将之姿的年轻俊才,又是孙策的亲信,对汝颍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毋须司马懿提醒,刘备思路大开,越想越兴奋。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在这时,驻守大阳的崔瑜送来了辛毗的劝降信。看到劝降信,刘备放声大笑。

“仲达,被你猜着了,鲁肃、辛毗着急了。”

司马懿随即为刘备设计了一个诱敌之计,命崔瑜假意接受辛毗的劝降,诱鲁肃率部过河。因为颠軨坂还在吕蒙的部下手中,鲁肃一定会取道颠軨坂赶往安邑,他们就在中条山北的虞城附近伏击鲁肃。

鲁肃现在也有骑兵,但数量太小,无法与刘备的骑兵相提并论,更何况刘备还有三千并州骑兵助阵,在兵力上有六七倍的优势,何况那些骑兵还是从建业赶来的,每天的行程接近两百里,几乎是骑兵长途行军的极限。可想而知,这支骑兵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刘备狠下心,就算伤亡大一点,也足以歼灭这支千里增援的骑兵。

没有了骑兵,鲁肃就如同被打断了腿,在劫难逃。刘备可以选择急攻,他的步卒兵力优势更明显,也可以选择包围,等待鲁肃断粮,行军能带的粮食总是有限的。

刘备和裴潜、卫觊、王凌等人商量后,取得了一致意见,暂时放缓对安邑的围攻,集中兵力歼灭鲁肃率领的援军。鲁肃是战区督,负责河南、弘农的战事,击败他比击杀吕蒙的意义更大。若能重创他,说不定有机会切断关东与关中的联系,重夺关中。

一时之间,中山军士气大振,久攻不下的低迷一扫而空。刘备随即命司马懿亲自赶去大阳,给崔瑜面授机宜,让崔瑜诈降,诱鲁肃渡河。如果有必要,可以将大阳直接送给鲁肃,以取得鲁肃的信任。只要能击败鲁阳,别说大阳,整个河东都唾手可得,他们甚至有机会反攻黄河南岸的陕县。

很快,刘备就收到了司马懿的回复,经过反复谈判,在得到大阳县后,鲁肃、辛毗相信了崔瑜的投降,即将率部渡河。根据各种迹象来看,鲁肃很可能会取道颠軨坂,直插安邑,请刘备帮好迎战的准备。

刘备喜出望外。此时此刻,他最想抱着儿子阿斗亲一亲。这个长相酷似他的儿子给他带来了好运,几次绝处逢生,真乃有福之人。

刘备随即调兵遣将,排兵布阵,最关键的当然还是张飞、张郃和他们率领的骑兵。能否取胜,很大程度上取于他们能不能击溃张辽率领的吴国中军骑兵。张飞一向对吴王抱有敬畏,不敢掉以轻心,张郃曾在官渡之战时与吴军骑兵对阵,同样清楚吴军骑兵的战力,不敢有丝毫大意。

刘备同样没有忽视并州骑兵,他与统兵的王凌商量,希望王凌能够为张飞、张郃掠阵,在必要的时候助一臂之力,以求全胜。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刘备许诺,若能全歼张辽率领的骑兵,他愿意将缴获的骑兵装备送一半给王凌。

吴**械之精良天下闻名。能得到近千人的骑兵装备,是王凌无法拒绝的诱惑。

王凌一口答应。

中条山南麓。

两万多吴军步骑正在向颠軨坂挺进,长长的队伍以曲为单位,一个接一个,春风吹拂战旗,阳光照在吴军将士的脸上、盔甲上、武器上,散发着令人生畏的光。战鼓声不紧不慢地敲着,将士们沿着道路右侧快速前进,左侧留给来回传递消息的骑士。不时有骑士策马而过,队伍却很安静,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

有大军通过,一些赶路的商人、百姓避让不及,躲到路边的田野里、沟渠里,吴军将士也不去驱赶,任由他们伏着,快速通过。有一个孩子大哭,抱着他的女人怎么哄也哄不住,又急又怕,自己也哭了志来。吕小环带着队伍路过,听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便吩咐了一声,一个女卫离开队伍,踩着阡陌来到女人的面前,问了几句,得知孩子是饿的,便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饼,掰开一小块,塞进孩子的嘴里。

咬着饼,满脸泪痕的孩子吸着鼻涕,狼吞虎咽起来。女卫将剩下的饼交给女人,女人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吕小环远远地看着,心中有些得意,咧着嘴笑了。她摸了摸肚子。月事已经迟了半个多月,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快要做母亲了。打完这一仗,去关中看看阿母,接她去定陶,正好赶得上为祭扫阿翁的坟墓。

一转眼,阿翁吕布战死一年多了。可惜报复的事遥遥无期,秦牧那狗贼活得好好的,想杀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谊、李肃倒是有这样的能力,可这个仇必须自己亲手报。

吕小环的眼中闪过一抹阴影,踢了一下战马,轻驰起来。

远处的山坡上,司马懿站在一丛茂密的杂树后,看着逶迤前进的吴军,心头涌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如果不算与吕蒙的对峙他到现在还没看过吕蒙麾下的吴军战阵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吴国的军队。此时此刻,他有些后悔,放弃大阳,诱鲁肃入河东也许是个错误。虽说双方兵力对比悬珠,但己方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打虎不成,反倒可能被虎咬伤,丢失河东。

从各个渠道打听到的消息相似,鲁肃共有步骑两万人左右,大概是刘备的四分之一。但吴军装备好,训练严格,即使是刘备自领的精锐也要略逊一筹,河东世家的部曲就更不能比了。要想取胜,最后还是要靠刘备自己的力量,一旦接战,必然是一场恶战。

唯一让他欣慰的吴军的骑兵不仅少而且疲惫不堪,马背上的骑士倒没什么,战马却明显瘦弱。春天的战马本来就瘦,又连续急行军半个多月,即使不惜成本,全用粮食喂,还是不如吃牧草的战马强壮有力。

这是吴军的破绽,也是刘备的机会。

第2306章 诈降很麻烦

就地征集粮食是行军作战的惯例。虞城虽在中条山北,却属大阳县,如今大阳县已经入手,在虞城征粮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天经地义。

崔瑜投降,名义上还是大阳长,所以这个任务自然而然的交给了崔瑜。鲁肃要求他在全县境内发布公告,为大军征集粮草。鉴于吴王圣明,爱惜百姓,这次征集粮草按照吴国的政策来,并非无偿缴纳,可以抵充今年的税赋,缴纳数量多的还可以减免徭役,甚至减免三年内的赋税。总而言之,缴得越多越好。

崔瑜就在席中。刚刚听到辛毗讲虞城故事的时候,他还很轻松,跟着笑了几声,同时不忘鄙视一下这些武夫孤陋寡闻,连这么浅显的故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又暗嘲辛毗只会自欺欺人,用虞舜的故事附会孙策,鼓舞士气,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现在听到辛毗这个建议,顿时傻了眼。

诈降果然是个麻烦事,有些事想躲都躲不掉。这件事的确是他的份内职责,如果他拒绝,鲁肃、辛毗肯定会起疑。可若是不拒绝,同样可能让刘备的计划落空。鲁肃有了粮,就能继续等待,而刘备却是等不起的。他当然可以阳奉阴违,以百姓不愿缴纳为由拖延,可是吴国的征粮制度如此优惠,不可能所有的百姓都不愿意,说不定真会出现踊跃献粮的局面。

即使处在敌对立场,崔瑜也不得不说这是仁政。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个君主作战时征集粮草会对百姓这么客气的。

“明廷,有问题吗?”辛毗笑眯眯地说道。

崔瑜连忙拱手。“问题倒是没有,只是大阳在月余内几次易手,掾吏们惊魂未定,只怕办事不力。”

“无妨。”鲁肃淡淡地说道:“明廷出令后,我再出一纸告示,通报全县,不,全郡各县的官吏,让他们安心做事,有功必赏,功高者可立刻进入我大吴的考核。”鲁肃顿了顿,又道:“大阳首先归诚,理应有赏,只要把这件事办妥了,相关人员皆可官升一级。”

崔瑜吃了一惊,忽然间有些犹豫。条件这么好,要不我就真的投降吧,何必搞得这么提心吊胆的?可是这么做也是有风险的,一来他的家人还在河内,二来刘备如果把真相揭露出来,鲁肃很可能会杀他。

“还有问题?”

“哦,没有,没有。”崔瑜回过神来,连声说道:“明督仁慈,吏民感激,这件事一定能做好。”

“那就有劳明廷了。”鲁肃和辛毗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辛毗随即讲解了下一步的计划,挑选一支精锐骑兵,穿插到安邑,与吕蒙取得联系,让他安心守城,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可能,最好将加密后的作战计划送到城里。

张辽主动请缨。他在河东募过兵,对地形比较熟悉。吕小环也积极求战,辛毗与鲁肃答应了,安排张辽执行此项任务,吕小环随行,精选骑兵三百人,一人三马,携带足够半个月的粮食,万一遇到危险,可以河东全境为范围机动作战,不必事事请示汇报。

张辽应喏,吕小环心情雀跃,却不敢太肆,一本正经的领命。

崔瑜的心情却纠结得很。辛毗这一招太狠了,若能施行,刘备的计划就全部落空了。如今他知道了作战计划,要不要通报刘备?通报很危险,一旦被发现,很可能直接被杀。不通报,刘备必败,他就只能以假为真。

辛毗对崔瑜的纠结一目了然,却佯做不知,请崔瑜提供几条路线以供选择。崔瑜无奈,根据他掌握的信息选择了几条路线。辛毗命参军在地图上标注,让张辽仔细记好。

一切安排妥当,众将按令行事。休整的休整,出击的出击。

——

鲁肃说到做到,很快下达了两份公告:一份给河东各县的大小官吏,一份给全河东的百姓,就目前而言,主要是指大阳县的吏民。

这两份公告写得很具体,没有敷衍的意思,可操作性极强。首先兴奋起来的就是大阳县的掾吏。他们不知道崔瑜是诈降,没想过以后还会换君主,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前途,如今听说只要用心做事就可以前程无忧,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他们当然要好好努力一下,就算鲁肃要他们抢百姓的最后口粮,他们都会全力以赴,何况鲁肃的条件这么优惠,百姓再不献粮简直就是没良心了,必须严惩才行。

于是,不用崔瑜督促,收到命令的官吏立刻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将公告传达到各乡里。

崔瑜表面上忙于公务,暗地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鲁肃的动静这么大,刘备很快就能收到相关的消息,要不要主动传递情报成了他必须做出的选择。

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还是按照既定计划,向刘备传递消息。俗话说得好,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诈降固然有罪,鲁肃最多杀他一人,说不定还能看在弟弟崔琰的面子上饶他一死。如果刘备认定他背叛,家人肯定没命,再将消息泄露出来,他在吴国也不可能有什么前程。

但他没想到的是辛毗早就盯上了他,他的信使刚出大营就被斥候捕获了。辛毗拿到了证据,却佯做不知,一有空就找崔瑜下棋聊天,或者讨论天下大势,或者说说最近收到的与崔琰有关的消息。看着信心满满的辛毗,听着吴国的大好形势,得知弟弟崔琰在全柔麾下如鱼得水,崔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

张辽带着吕小环和三百精骑出发了。高顺到大营外送行。他严厉的对吕小环说,军中自有法度,尤其是外出执行任务时,你切不可如营中一般任性,凡事要听文远的安排。

吕小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高顺。见高顺这么郑重,她也不敢大意,以吕布的名义起誓,一定听从张辽的安排,绝不乱来。

高顺又叮嘱了张辽几句,这才挥手告别。

张辽带着吕小环离开大营,沿着中条山北麓向西,直奔盐池。颠軨坂原本就是为运盐而开辟的商道,离盐池很近,路也好走,张辽行动又快,中午出发,当天晚上就到了盐池西。他没有停留,绕过盐池,直奔猗氏县。在县城外的传舍吃了一顿饭,又补充了一些粮草和饮水,随即奔向安邑。

新上任的中山国大农卫觊正在盐池附近收盐,得知有一支吴国骑兵出现在猗氏附近,人马精练,行动迅速,非常紧张,立刻派人汇报刘备,请刘备安排骑兵围歼,又派人通知安邑城外的大军,提醒他们加强戒备,以免被骑兵突袭。

卫觊的命令送出的时候,张辽、吕小环已经赶了一夜路,出现在安邑城外。

“累不累?”张辽转头看着吕小环。奔驰了一夜,也没时间梳洗,吕小环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露在头盔外面的头发也有些油腻。

“还好,要进攻吗?”吕小环很兴奋。在黎明前的夜色中,安邑城外的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显然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正是突袭的好时候。

“当然。还记得将军是怎么教的吗?”

“记得。”想起父亲,吕小环的眼睛更亮。

“记住,待会儿跟紧我,不要恋战。我们的目标是将消息送进城,不是杀多少人。”

“知道。”

“你仔细看看这个大营的布局。我们待会儿从西侧入营,沿着护城河走,将消息送进城,然后折向南站,看到那边有个高坡了吧?我们在那里休息,换马,看一下敌人的反应。如果大营很乱,我们就向东,冲击中军。如果大营不乱,说明对方有准备,我们就向南,杀出去。”

吕小环听得很认真,不时的用力点头。这些都是吕布当年教过的战术,她曾被吕布背在背上,随大军演练过,但正式上阵却是第一次。十三岁入宫,成了天子的贵人,她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讲解完战术,张辽又安排了几名甲士保护吕小环,这才下令出击。

一声呼啸,张辽手持长戟,第一个冲了出去。

吕小环摘下弓,搭上箭,紧紧跟随。数十名甲骑夹侍两侧,护着他们冲了出去。剩下的甲骑在两翼展开,将备马护在中间,跟随张辽、吕小环发起冲击。

蹄声隆隆,三百余精骑,近千匹战马,很快就完成了加速,向大营冲去。马蹄声惊起了斥候,十余个黑影冒了出来,像是受惊的小鹿,大部分人都向大营奔去,同时大声发出警报,有一个大概是慌了神,居然向骑兵冲了过来。

吕小环看得真切,猛拉弓,急放箭,弓弦震动,羽箭飞驰而去,那个士卒应声而倒。

“夫人好箭术!”一个甲骑看得分明,赞了一声。吕小环得意洋洋,笑容刚刚绽放,张辽喝道:“不要浪费箭矢和力气,挑选有价值的目标出手!”

吕小环吐了吐舌头,“哦”了一声,睁大眼睛,看向前面。



第2307章 先锋队(大明厚德小明载物打赏加更)

斥候的报警惊醒了沉睡的大营,望楼上的士卒迅速投来警惕的目光,见有骑兵逼近,冲入营垒之间,连忙发出信号,同时大声呼唤下面的同伴,让他们敲响铜锣,向全营报警。

黎明之前,值夜的士卒已经疲惫不堪,换值的士卒还没有来,正是最松懈的时候,等尖利的铜锣声响起时,张辽等人已经冲入大营深处。他们并不恋战,除了从大营里冲出来,企图阻止他们经过的敌人,他们根本懒得搭理,只是举起盾牌,护住要害,埋着头向前冲。

战马的蹄声响成一片,大地震动,惊醒了更多还没起床的士卒。他们惊恐万状,乱作一团。河东与并州毗邻,这些年不时有匈奴人或者西凉人踏足此地,尤其是匈奴人,一度肆无忌惮地在河东劫掠,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些河东世家的部曲大多时候都是守护庄园,野战的经验不多,对骑兵作战的经验有限,骤然遇袭,不少人都慌了神,下意识地躲在帐篷里不敢出来,只有少部分人冲出了大帐,在队率、都伯的指挥下列阵,准备反击。

张辽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强有力的反抗,就穿过了大营,来到了护城河边。

“把作战计划射进去!”张辽大声喝道。

“喏!”一名骑士应喏,举起准备好的六石弩,扣动弩机。绑着作战计划的弩箭呼啸而出,飞跃百余步,射上了城头。任务完成,随即又上了一枝箭,做好了再次射击的准备。

张辽拨转马头,再次冲入大营。在营垒之间穿行比沿着护城河前进更稳妥,因为无法确定他们的位置,敌人很难及时调遣兵力围堵。

这一次,他们遇到的反击多了些,不少士卒隔着营栅向他们射箭,还有一些射手站在营墙上,居高临下的射击。张飞随即命令吕小环等人射击,压制对方。吕小环早就按捺不住,立刻拉开弓,寻找那些衣甲整齐,或者手中弓弩更大的目标,连续射击。开始还有些手滑,射失了一两箭,再后来找到了感觉,几乎百发百中,每一声弦响,都会激起一声惨叫。

除了冲在最前面和外围手持盾牌的骑士,其他的骑士大多举起了弓,寻找各自的目标进行射击。他们当中既有张辽的亲卫,也有高顺的亲卫,还有一些是吕小环的女卫,来源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大多来自雁门、五原一带,擅长骑射,既然是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们依然能十中七八。吴国制作精良的弓弩和箭矢让他们如虎添翼,除非对方使用大盾或者精甲,否则很难抵挡他们的近距离射击。

在这些骑士的强力反击下,营栅上不断有人中箭受伤,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只有营栅后面比较安全,骑士们很难在快速移动中射中粗大的栅木背后的士卒。

随着马蹄声,战线不断向前延伸。很快,张辽就遇到了出营阻击的敌人,看到那些仓促之间列阵的中山军步卒,张辽没有任何犹豫,踢马冲了上去,长矛伸出,从盾牌边缘擦过,洞穿了一名士卒的胸口,在战马带来的冲击力下,那士卒倒飞起来,狠狠的砸在指挥列阵的都伯身上。

都伯踉跄着倒地,他身边的士卒也乱成一团,还没成型的阵势变得更乱,张辽趁势杀入,精钢打造的长矛飞舞,接连挑飞两人,纵马向都伯踩了过去。都伯拼命打滚,想躲开马蹄的践踏,但他只躲开了两只马蹄,好运就结束了,连续几十匹战马飞驰而去,将他踩成了肉泥。

在张辽的率领下,三百骑士轻而易举的击溃了三道步卒的阵地,没有给对手一点反击的机会,到达预先指定的高坡。到了坡上,张辽策马绕坡一周,查看地形,其他的骑士纷纷换马,有的不忘给战马塞点吃的,自己也抓紧时间咬两口。

吕小环也不例外,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战斗,而且是主动进攻,她有些兴奋,下马的时候脚一滑,差点摔倒在地,好在旁边有女卫及时扶住了她,这才没有出丑。

“走,向南。”张辽转了回去,直接跳上亲卫准备好的战马。

“为什么向南?我们打得这么轻松,整个大营都乱了。”吕小环大声问道。

“你再看看这边。”张辽用手中的长矛一指东侧的大营。吕小环一看,紧临高坡东侧的两个营垒虽然也是战鼓隆隆,旌旗飞舞,却不算太乱,不少营门都被打开,成群结队的步卒从里面冲出来,在两营之间设下一道道阵地。在大营中,还有不少骑兵正在集结,吕小环闭了嘴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中军的战旗,见上面有个王字,记在了心里。

张辽招呼一声,带着骑士们向南冲去。借着山坡,战马迅速加速,杀出大营。

将台之上的王凌皱了皱眉,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城墙上,吕蒙叠好用密语写就的作战计划,看着远处的张辽等人,满意的点点头。“击鼓,为张将军送行,为吕夫人助威。并州骑兵好样的。”

激烈的战鼓声炸响,城头将士们齐声大呼。

“张将军威武!”

“吕夫人威武!”

“并州骑威武!”

——

中山军大营遇袭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不到两刻,杀伤也非常有限,中山军全部伤亡不过两百余人,士气却遭受了重创。在城头兴奋的欢呼声中,整个中山军大营陷入说不出的恐慌。

王凌奉命率部出营,追击张辽,没能追上。但他得到了消息,张辽向盐池去了,可能对卫觊不利。他不敢怠慢,一边回报中军,一边率部追击。半路上,他遇到卫觊的使者,得知张辽昨天晚上就是从猗氏方向来的,王凌大惑不解。突袭卫觊最好的机会是昨晚,现在卫觊有了准备,张辽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卫觊本人的亲卫骑就有三四百人,还有步卒数千,张辽很到占到便宜。

尽管如此,王凌还是追了过去。他知道张辽是吴王孙策中军的骑将,如果能擒住他,足以抵消大营遇袭的不利影响。至于那个吕夫人,他不知道是谁,也没关心。女人上阵,除了哗众取宠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王凌追到盐池,遇到了卫觊。卫觊告诉他,张辽刚从这儿经过,但是没有袭击他,而是向西去了。可能是去猗氏,也有可能是去解县,甚至有可能去蒲坂。张辽的行动速度太快,他又身负守护盐池的任务,没机会搞清楚,希望王凌能跟过去看看。

王凌对卫觊的做法很不满。卫觊就是希望他去追,却不敢自己说,非要抬出中山王刘备来。可是忘了一点,他不是河东人,他是并州人。并州人不像河东人,更不像卫觊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刘备,他们不必什么唯刘备之命是从。

王凌很强硬的回绝了卫觊。我的任务是协助进攻安邑,在没有接到中山王的新命令之前,不能擅离职守,去追击张辽。王凌又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张辽很可能会回来,卫大农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被张辽得手,然后带着骑兵扬长而去,返回安邑。

卫觊气得大骂,却无可奈何,只得派人向刘备求援。如果这几个县被张辽劫掠,损失严重,筹集钱粮的任务可能会有困难。

得知王凌没有追来,张辽放慢了脚步,节省战马的体力。他再次来到猗氏,挑中了一个不知名的李姓小豪强的庄园,上门征粮。李家虽然有庄园,也有一些部曲,只是对刘备没什么信心,不敢正面与张辽做对,如数满足了张辽的要求,好酒好肉招待,临走还送了一笔厚礼。

张辽交给李家家主一个任务,立刻找印坊,刻印鲁督下达的两道公告,然后分发到各乡亭,让猗氏县的百姓都知道鲁督的要求,积极献粮。过几天我再来,如果看到有一个乡亭没有公告,唯你是问。

李家家主不敢不应,他看了一遍鲁肃的公告后,将信将疑,问张辽说,鲁督说的是真的吗,现在献粮,真能减免赋税?

张辽哈哈大笑。对李家家主说,一看就知道你对外面的消息知之甚少。这不是鲁督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吴王的一贯政策,他在关东作战时就是这么做的。要不然以关东之富,为什么吴王还总是缺粮,不肯大举进攻。就是因为这种征粮方式对百姓有利,他却太亏了,不到万不得己,他是不会这么干的。现在这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了,能不能抓住,你自己看着办。

李家家主的确对外面的事了解不多,见张辽虽是武夫,却不乱杀,便鼓起勇气,向张辽打听关东的事,尤其是吴王和他的新政。张辽也没推辞,捡自己知道的说了一些,李家人听了,将信将疑。有年轻人发问,说吴国崇尚男女平等,女子也做官从军,是不是真的?

张辽大笑,转身对吕小环使了个眼色。一直埋头大吃大喝的吕小环不明其意,含着满嘴的食物,一脸茫然的看着张辽,手里还拿着一只鸡腿。等她反应过来,扔下鸡腿,摘下头盔,解开发带,露出一头青丝,瞪着眼睛喝道:“你这眼睛怎么长的,我就是女人,你居然没看出来?”

那年轻人早就看到了吕小环,但吕小环虽然面白无须,却行为举止粗鲁,与普通士卒无异,喝起酒来比张辽还要猛,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此刻被吕小环一喝,吓得目瞪口呆,半天没敢吭声。



第2308章 解围

数日之内,张辽率部在猗氏、解县一带游击,还去蒲坂走了一趟,袭击了一个征集粮草的队伍,斩杀数十人,劫走了不少粮草。

虽说斩获不多,影响却不小。张辽所领的这三百余骑都是真正的精锐,装备又明显高出中山军一大截,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战术配合,都不是河东世家的部曲能比,卫觊等人派兵围歼,苦于骑兵数量不足,人少了不是对手,人多了跟不上速度,陷于两难境地。几次接触下来,反倒是张辽追着他们打的时候更多一些,很多保持中立的河东大小家族看在眼里,自然有了想法,征集钱粮的难度陡增,卫觊亲自出面都碰了不少软钉子。

比起战场上的胜负,张辽对吴国新政的宣传作用更大。他不仅是嘴上说说,还给每一个借给他钱粮的人留下了字据,许诺不管到哪一年,只要河东并入吴国疆域,现在所借的钱都可以抵充赋税,绝不亏欠。这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很快传播开来,鲁肃的两份公告也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各县乡亭,被无数人讨论。尤其是那些没什么实力的普通百姓,对传说中的吴王仁道充满了期待,恨不得吴军立刻取胜,赶走刘备。刘备给了世家好处,却没给他们好处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加重了他们的负担他们对这位刘皇叔没有一点好感。

卫觊见形势严峻,不得不连发几份急件,请刘备尽快想办法解决张辽。再让张辽四处游荡,河东的人心就散了。

刘备接到消息,又气又急。气的是王凌不识大体,消极怠战。如果他肯主动追击张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急的是伏击不成,反而失去了主动权。鲁肃背山立阵,如果他主动进攻,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如果考虑到双方的战力差距,这一战就没什么胜算了,两败俱伤势在难免,甚至可能被鲁肃击败。

刘备与司马懿、裴潜等人反复商量,觉得形势不容乐观,必须采取对策。

裴潜也觉得形势危急,河东有失守的可能。没有了河东,刘备还可以退守并州,但他们却将面临灭顶之灾。即使他们愿意跟着刘备去并州,而刘备也愿意带着他们,失去了田宅之后,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两个人还能坚持一下,拖家带口的肯定不行。

裴潜建议刘备派张飞或者张郃率领精锐骑兵去追击张辽,就算不能立刻击杀张辽,也不能让他如此轻松。王凌是并州人,河东的得失对他影响不大,他自然不会出力。张飞、张郃是刘备部将,他们明白河东得失的意义,会积极求战的。

刘备迟疑不决。张飞、张郃肯定会全力以赴,但能不能抓住张辽却不好说。张辽所领皆是精锐,又一人三马,速度很快,张飞、张郃兵力少了,无法围追堵截,兵力多了,又会影响对鲁肃主力的作战。

司马懿反复考虑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鲁肃滞留不前,却派张辽游击作战,很可能是发现了伏兵。如今张辽已经将消息送到安邑城中,鲁肃也知道吕蒙暂时没有危险,更不会急于进攻,在这里等已经没有意义,不如主动撤退,保存实力。

裴潜一听就急了。“往哪儿退”

司马懿在地图上点了点。“中军退守闻喜,前锋驻安邑城北,看鲁肃如何应变,再做下一步决定。如果有可能,在安邑城北决战。”

裴潜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表示赞同。安邑城南平地多,城北山地多,占据山地作战,保持对安邑的威胁,鲁肃不能不有所顾忌,有可能会主动进攻,如此一来,刘备就可以占有地利。闻喜的情况与安邑类似,而且城北的山地更多更高,更利于防守,万一安邑战事不利,还可以退往闻喜再战。两地相距不过五十余里,接应也很方便。

对他来说,暂时放弃安邑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不放弃闻喜就行。

司马懿紧接着又提了个建议拜王凌为前将军,领河东太守。王凌之所以作战不积极,是因为他没有利益在河东,让他担任河东太守,河东的得失就和他有关了。

裴潜虽然不太愿意作战消极的王凌成为河东太守,但他也无可奈何。事实证明,河东军的兵力虽然不少,战斗力却不怎么样,之所以张辽来去自如,就是因为王凌不肯出力。要想击败鲁肃,除了靠刘备的中军,还要借助并州军,尤其是王凌所领的并州骑兵。

见军师和行军司马意见相同,刘备也没有再迟疑,随即下令撤军,并通知卫觊撤离盐池。刘备非常谨慎,让张飞、张郃各统五千骑兵断兵,掩护步卒主力撤退,如果有机会,还可以突袭鲁肃。

鲁肃没有追击。他和刘备保持距离,多派斥候,不给张飞、张郃突袭的机会,不紧不慢地跟到了安邑。

刘备无奈,只得撤了包围安邑的人马,退到安邑城北的山地,保持对安邑城的威胁,等待机会。

鲁肃与吕蒙见面,既没有夸吕蒙,也没有责备他,倒是对张辽赞不绝口,夸他任务完成得出色,堪当大任。吕蒙有些不爽,不过从孙策的安排来看,暂时也没有扩大战事规模的可能,而且此事又可能涉及到派系斗争,情况复杂,他只好息事宁人,咽了这口窝囊气。

吕小环与王异久别重逢,兴奋异常,拉着王异到一旁嘀嘀咕咕,有说有笑。她对王异的儿子也非常好奇,抱着小小的婴儿,她比上阵还紧张,一连问了王异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再过九个月,她也要做母亲了,却对如何带孩子一无所知,恨不得王异告诉她一切答案。

得知吕小环有了身孕,王异也是哭笑不得。有了身孕还行军作战,这吕小环倒是比以前更放得开了。看来先帝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吕小环如果回到长安,绝不会有今天。

寒喧过后,吕蒙提出了一个作战方案。这些天在安邑城中,他可没闲着,在赵昂的协助下整理了河东的地形,对接下来的战事做了一番推演,眼前这个局面便是其中之一。

刘备兵力多,但是战斗力相对较弱,选择有利地形以守代攻是顺理成章的选择。由安邑向北,至少有两片山地,如果强攻,伤亡必然不小,不如另寻他路。具体而言,就是两个办法一是调水师参战,沿汾水上行,先取临汾,切断刘备退往并州的道路。一是招关中的凉州军参战,并联络白波军,弥补己方兵力不足的劣势。

在后路有可能被截断的情况下,刘备只能选择放弃安邑、闻喜,继续后撤,以固守临汾为目标。如此,河东大半入手,是战是守,都有足够的主动权。

鲁肃听完,不置可否,问辛毗及其他诸将的意见,包括赵昂在内。

辛毗抚着胡须,也没说话。他不赞同吕蒙的意见,但他知道吕蒙心里不舒服,如果当众反驳他的意见,很可能会激化矛盾。他打算私下里和吕蒙谈谈,希望他不要意气用事,耽误了大好前程。

张辽、高顺等人也不说话。身为降将,他们不想参与鲁肃和吕蒙之间的矛盾。赵昂也差不多,盯着地图,佯作沉思,不发表任何意见。

见气氛尴尬,鲁肃和吕蒙都有些后悔。这时,一旁的吕小环拉着王异走了出来,笑嘻嘻的说道“鲁都督,诸位将军,能不能让我的军师说两句”

高顺、张辽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吕小环这个提议好,既能打破僵局,又不用自己出头,王异是女子,就算说得不对,鲁肃、吕蒙都不至于和一个女子计较。

果然,鲁肃笑道“王夫人,不,王军师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言,肃洗耳恭听。”

吕蒙也笑道“都督有所不知,王军师虽是女子,却不让须眉。我听赵府君说,他之所以能守住安邑,就是拜王军师的奇计。”

王异连忙谦虚了几句。其实她是不想多嘴的,但吕小环却一心想她露两手,她推辞不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况且吴国不禁女子出仕,她也不甘心相夫教子,一辈子不出家门。有机会在这样的场合表现一点能力,将来也许会有机会。

“诚如诸位将军所言,我军兵力不足,可是这并非不能多,而是吴王爱民,不想增加百姓负担,征兵很容易,养兵却难。关中士家虽然大多出自凉州,艰苦耐战,但他们的训练不足,尤其是和吴军相比,差距实在太远。以前还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些天看吕将军麾下将士作战,我等深有体会。”

吕蒙咧着嘴笑了,难得的谦虚了几句。“夫人过奖了。我大吴精锐皆是如此,不值一提。”

王异笑笑,接着又说道“况且关中军中有不少将校都是宗室,由他们统兵征战,实在让人不能放心。安抚使杨君之所以迟迟没有命他们渡河进击,或许就是有这样的担心。”

吕蒙顿时面红耳赤,后悔莫及。

第2309章 大将气度

“子明啊,你太心急了。”

晚餐过后,辛毗与吕蒙走上了城墙,提起不久前的会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想起那一幕,吕蒙也很后悔。自己的确有些着急了,如此明显的道理,连王异都明白,他却忽略了。关中虽定,刘氏宗室的力量犹在,尤其是在军中,几乎可以与凉州人、关中人鼎足而立。仓促之间,杨修是无法将他们连根拔起的,需要时间来慢慢替换。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心服,谁也说不准,难保里面会有几个心不死,想恢复汉家天下的。若他们与刘备勾结,引他们入河东就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要算让关中的人马进入河东,也应该由杨修来主持,挑选合适的人选,而不是由他来建议。他这么做不仅是与鲁肃争锋,更是让杨修为难,还有催迫杨阜、赵昂的意思,一下子得罪了无数人。

“军师批评得对,我一定引以为戒。”

“子明,你还年轻,大王又欣赏你,你的前程毋须担心,不必急在一时。鲁督也是大王器重的大将,大王将你安排到他麾下,就是对你的爱护。今天若是换了其他人,能容忍你的放肆吗?你和他生隙,大王该如何处置?大王现在要操心的事很多,你不该再让他分心。”

吕蒙连连点头,汗流浃背。

辛毗没有再说,他转身扶着城垛,看着城北的那片台地,出神片刻。“子明,你刚才对河东的地形分析得很到位,只是看得还不够远,应该看得更远一点。”

“请军师指点。”

辛毗抬起手,指向北方连绵不绝的山峦。“河东不仅是并州门户,更是唐尧、虞舜的称帝之地,几千年来,这里发生了多少朝代兴迭,又发生了多少决定王朝命运的大战,你都清楚吗?”

吕蒙闭口不言,心里很不舒服。他敬重辛毗,但他不喜欢辛毗这副教训人的口吻。他是没读什么书,可这不是他的错,家境贫寒,少年从军,建功立业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他的全部心事都在兵法上,哪有时间去读那些真假难辨的古史?

没有听到吕蒙的回应,辛毗知道自己也太急了,碰到了这个少年的痛处,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想了想,说道:“子明,知道商汤灭夏的鸣条之战吗?”

“略知一二。”

“知道鸣条在哪儿吗?”

吕蒙摇摇头。他只是听过这个故事,却没有认真研究过,哪里知道鸣条在哪儿。

辛毗笑了笑,轻轻跺跺脚。“就在这儿,安邑就曾经的夏都,鸣条之战就在安邑西的山地之间。你研究过附近的地形,不妨猜想一下,具体的战场会在哪里,双方又是如何交战的,商汤为何胜,夏桀为何负。”辛毗转身看看吕蒙。“你搞明白了这些,或许对你有所益处。须知吴王和商汤一般,亦是兴于吴楚之间,先得冀州,而后西进取河东。”

吕蒙惊讶不己。“当真如此?”

“当然,这都是书上记载的。”辛毗眼神闪烁,又笑道:“吴王与商汤相似之处甚多,这里面也有不少道理,值得深思。以史为鉴,这可是大王最推崇的事,你身为大王寄以厚望的将领,理当奉行。”

“喏。”提及吴王,吕蒙不敢再使性子,躬身受教。

——

辛毗下了城,来到鲁肃所住的公廨。

鲁肃还没睡,披着衣服,一手举着灯,一手在吕蒙绘制的大型地图上轻轻移动。听到辛毗的脚步声,鲁肃回头看看他,笑道:“军师出马,想必马到成功。”

“少年意气,哄两句就好了。”辛毗走了过来,看看地图。“都督还在考虑战事?”

“子明虽然意气,能力却是有的,这张幅地图做得很好。”鲁肃向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着地图,又道:“不逊你手下的那些参军,将来给他安排军师怕是困难,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

辛毗莞尔一笑。“那是大王要操心的事,我才不管呢。都督,关中军暂时不能调用,你打算如何解决河东的战事?”

“暂时还找不出比子明更好的方案,所以我想来想去,或许应该等一等。”

“哦?”

“你想想,是在河东与刘备决战好,还是在并州与刘备决战好?”

“当然是要河东。”辛毗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了鲁肃的意思。“只是……都督,如此一来,这可便宜沈子正他们了。”

鲁肃放下灯,在案后坐好,提起茶壶,为辛毗倒了一杯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端起到嘴边,却没喝。他垂着眉,看着茶汤中翻滚沉浮的茶叶,出了一会儿神。“如果能擒住刘备,让人占点便宜又何妨。这么大的功劳,本来也不是你我能独吞的。”

辛毗一愣,随即恍然,连连点头。“都督说得对,擒杀刘备,便是首功,并州不足论。”他歪着头,打量着墙上的地图,沉吟片刻,又道:“这么说,还得劳动一回白波军,让他们截住刘备后路才行。”

鲁肃点点头。“白波谷有地利可用,白波军也有一定的兵力,只是装备和训练太差,正面作战的能力不够。仅靠他们远远不够,最好能有人去协助他们,就像这次子明突入安邑,助赵昂守城一样。”

辛毗心中微动。“都督打算还让子明去?”

“你觉得呢?”

“子明只有两千多人,怕是不够。”

鲁肃呷了一口茶,微微颌首。“是的,所以我在考虑是为子明增兵,还是让士平(高顺)去。佐治,你的建议呢?”

辛毗迎着鲁肃的目光,无声地笑了笑。“士平是将才,守白波谷绰绰有余,只是有些可惜,他是折冲将军,手下又有陷阵营,自然应该折冲陷阵,攻坚克固,才能立足于我大吴朝廷。要不然的话,别人还以为他这折冲将军是都督举荐所得呢。”

鲁肃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让子明去。你与白波谷联络一下,看看他们有多少可用之兵,还缺多少人,又需要哪些物资,届时让子明一起带去。”

辛毗大喜。吕蒙如果能带着物资去白波谷,在白波谷立足就容易多了。这一战下来,不说给他增的兵,仅是白波军中就能挑出一两营人马,吕蒙很快就要升任统领万人的大将了。最近建业传出消息,吴王有意调整将领,在战区督之上增设大都督,鲁肃如果升任大都督,腾出来的这个战区督自然是吕蒙的。

“都督胸襟,令人佩服。”

鲁肃笑笑,举起茶杯,向辛毗示意了一下。两人相似而笑。

——

鲁肃很快再次召开会议,商量河东形势。

辛毗讲解了最新方案,鲁肃移镇安邑,亲自与刘备对峙,高顺为别部,蒋钦为副,攻取涑水下游的诸县,然后沿黄河北上,进入汾水流域,再逆水而上,直抵临汾。

吕蒙增兵两千,连同本部共五千人,由张辽、庞德率骑兵配合,携带相应物资,间行赶往白波谷,与白波军联手,择机攻取平阳、襄陵,然后与高顺夹击临汾,切断刘备退往并州的道路。

赵昂留任河东太守,抓紧时间安排春耕,统计户口。按照吴制,太守不掌兵,另设郡尉掌兵,河东郡尉暂由蒋钦兼任,原由蒋钦负责的弘农防务转由此次守颠軨坂有功的邓当负责。

分配完任务,辛毗又重点讲解了各部需要注意的问题,尤其是吕蒙与高顺之间的配合。高顺要打得激烈,声势越大越好,但进展不能太快,以便将刘备的注意力吸引到西部。吕蒙则要注意隐蔽,尽可能不要惊动刘备,安全到达白波谷,在刘备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任务。保密工作做得越好,时间维持得越长,攻击越有突然性,成功的希望越大。

听完安排,众人都有些意外。

高顺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有独立作战的机会,还以蒋钦为副将。蒋钦和吕蒙一样,是吴王亲自调教出来的年轻将领。他提出了异议,希望鲁肃以蒋钦为将,他为副将,却被鲁肃坚决的拒绝了。蒋钦也适时的表示,坚决执行都督的命令,全力配合高顺作战。

吕蒙则不是相信自己能得到如此重用。他看向辛毗,辛毗却摇摇头,又瞟了一眼鲁肃,以示这是鲁肃的决定,并非他的影响。吕蒙很惭愧,慷慨激昂的表示,一定遵照都督的指示,不折不扣的完成任务。

唯一失落的是吕小环。计划中的大战无疾而终,她只是跟着张辽转了一圈,没经历几场战斗就结束了,实在不过瘾。她本想向鲁肃请战,却被王异劝阻了。王异说,鲁督能如此重用高将军,又怎么可能让你闲着?之所以不安排,必然是别有重任。

果然,鲁肃说,毌丘兴、张绣率领两千多骑兵即将赶到,按照吴王的命令,他们将成为本督直属的骑兵。有了独立的骑兵营,本督还需要一个亲卫骑督,随本督迎战刘备,不知道吕夫人愿不愿暂时屈就?

吕小环乐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愿意,愿意。”

高顺、张辽见状,当即表示愿精选百余精锐骑士赠送给鲁肃,供鲁肃组建亲卫骑。这些人都是并州北部边疆的骑士,精通骑射,又敬佩吕布的勇武,肯定会听从吕小环的命令。

鲁肃欣然笑纳。

第2310章 欺软怕硬

为了掩人耳目,避开刘备的斥候,吕蒙收起战旗,随高顺一起出发,在白波谷派来的向导的带领下,绕过闻喜,经稷山,辗转赶往白波谷。

这一路并不轻松,不是在河谷里穿行,就是在山脊上前进,刚上完坡,转眼又要下坡,平坦的地方屈指可数。步卒还好一些,骑兵可是吃尽了苦头,接连摔死了几十匹战马,让不少骑士怨声载道,嘀咕着不如骑驴。相比于高大强壮的战马,征来驮货的驴倒是走得很平稳,几乎没有损失。

听着报怨,吕蒙的脸上发烧。在地图上看地形很轻松,真正走起来,才知道这地形有多麻烦。他明白了孙策的担忧,也明白了鲁肃的用意。河东已然如此,并州的地形只会更险,即使吴军善战,遇到这种地形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必遭覆败。

半路上,他也没闲着,留心收集相关的消息,即使对方是目不识丁的普通一卒,他也很客气的请教。经询问得知,安邑城北的这片高地就叫鸣条山,又叫鸣条岗,本地人称为陇,据说古代打过仗。不过具体哪个古代就不好说的了,有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是黄帝那时候,有人说是是大禹开龙门那时候,也有人说是商汤他们称之为汤王,在安邑东有一座山,就叫汤王山。

吕蒙按照辛毗的指点,在脑子里一点点的勾画当地的地形,猜想历史上战事的过程。他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可是行军途中却找不到人问,那些将士还不如他呢。张辽也不怎么懂,反倒是庞德略知一二。他是吴王的义从骑督,经常在吴王左右,零星听过一些。

虽然不成系统,吕蒙还是求之若渴,多次向庞德请教,直到把庞德肚子里那点货掏得干干净净。庞德对吕蒙说,你真要想知道这些,不如直接写信给大王。大王会告诉你该读哪些书,甚至可能直接把相关的书籍送给你。他身边的那些侍从平时有什么问题,都是直接向大王请教,大王从来不觉得烦。

吕蒙觉得有理,又觉得很有压力。他算是吴王最早的侍从,如今独立领兵了,却疏忽了学习,再过几年,等那些年轻人出仕了,自己怎么和他们竞争

汾阴。

高顺在城外扎下大营,派人进城劝降。

汾阴令裴邯是闻喜人,按辈份算是裴潜的族兄,为人孔武有力,通晓武艺,原本在闻喜县做县尉。刘备入河东,裴家鸡犬升天,他也升任汾阴令。汾阴是汾水入河之外,地势之重要不言而喻。

早在鲁肃渡河的时候,裴邯就做好了准备。江东水师闻名天下,肯定会走汾水入河东,所以他集结了五千多人,储积了足够一年的粮草。张辽入境时,他紧闭城门,如今高顺来攻,他也没有投降的兴趣,直接砍下使者的首级,挂在城头上。

高顺大怒,下令攻城。

汾阴虽是县城,却因为地理位置重要,城防比一般的县城高大坚固,城上又有充足的准备,蚁附攀城是不行的,必须要有攻城器械。蒋钦带了工匠,但没有足够的材料,便命人上山伐树,打造攻城器械。因为有掩护吕蒙的任务,高顺不怕动静大,就怕动静不大,不仅征发了附近的百姓,连邻县的皮氏都接到了征伕、征粮的命令,一时间,方圆百里之外人心惶惶。

刘备很快收到了消息,与司马懿、裴潜商量,要不要分兵增援汾阴。

裴潜担心裴邯的安全,也担心汾阴的安全,自然建议增援。他对刘备说,如果汾阴丢了,高顺就有可能沿汾水而上,再取皮氏,直到临汾。春天到了,天气越来越暖和,江东水师很快就能赶到战场,汾水将是水师必经之路,甚至比涑水还要重要。

司马懿也觉得有地利可用,鲁肃纵使发起攻击,也无法速胜,不如分兵去增援汾阴。如果能有机会击溃高顺,也可以提振一下士气。只是要留心不要被鲁肃骗了。高顺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攻汾阴,还可能是诱敌之计。

刘备觉得有理,但他毕竟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只要小心一点,别中了鲁肃的伏击就行。他留下刚赶到的王盖坚守大营,亲率四万步骑赶去汾阴。他本打算带张飞、张郃去汾阴,可是正如司马懿所说,被任命为河东太守后,王凌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不再做壁上观,主动求战,刘备无奈,只得带上王凌,留下张飞。

刚刚出城不久,刘备收到一个消息鲁肃有新的援兵到,是两千多骑兵,由两个将领指挥,一个姓张,另一个姓比较怪,姓母丘。刘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毌丘,顿时有点头疼。他知道毌丘兴,这是一个河东人,随贾诩学习过兵法,据说曾向天子进破吴之道,后来天子率骑兵突入兖州,就是由他那个建议而来。除了低估了吴军的战斗力之外,几乎没什么明显的破绽,是一条好计。

孙策派这个人回河东,是对河东势在必得啊。

刘备提醒张郃、王凌,吴军骑兵数量虽小,但装备好,训练精,战斗力不弱,毌丘兴又是河东人,熟悉地形,通晓兵法,你们千万不能大意。

张郃没说什么,王凌却有些不以为然,私下里对妹夫郭淮说,刘备被孙策打怕了,一点信心也没有,四五倍的兵力还不敢正面迎战,如何能战胜孙策毌丘兴不过是河东一寒门匹夫,贾诩也就是一个玩弄阴谋的谋士,哪里懂什么兵法。先帝就是错信了他们才战败的。

郭淮比较谨慎。他对王凌说,用兵以谨慎为先,张飞、张郃都是武艺精湛,又精通骑战的将领,他们都对吴军骑兵非常忌惮,可见中山王所言不虚。况且从吴军的战绩来看,吴军骑兵的确没遇到什么对手,倒是屡次以少胜多,不宜大意。

王凌瞅了郭淮两眼。郭淮的父亲郭蕴曾任雁门太守,熟悉边事,郭淮又从小对军事感兴趣,这些年收集了不少吴国讲武堂的战纪,深入研究,对吴国战史的了解远在他之上。带上郭淮,就是希望他能为自己出谋划策,时时提醒自己,免得中了吴人的奸计。

“伯济,那你说说吴军究竟强在哪儿,能以一敌十吗”

“步卒不好说,骑兵却有可能。”

“为什么”

“有篇文章,好像是阎行所作,专门分析了骑战与步战的不同。他说骑战变化更快,更依赖于将领的能力和经验。战斗的重心都围绕双方将领展开,如果能击杀对方的将领,就能迅速击垮对手,起到以寡敌众的效果。”

王凌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却故作不屑。“我以为有什么呢,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走,三军不可无帅,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懂”嘴上这么说,转身就穿上了金丝锦甲。这金丝锦甲是他花费巨资买来的,因为不是量身定做,不是很贴身,而且损坏了也没人能修补,所以他一直藏在箱子里,轻易不拿出来,连郭淮都不知道。倒不是他舍不是钱,而是这玩意儿难买,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得知刘备率部来援,高顺心中欢喜。他和蒋钦商量说,刘备放弃地利,赶来汾阴,自然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兵力,想以众凌寡。如果都督出城,刘备很可能又退回去了,不如请都督暂时不要出城,你我先迎战,缠住刘备,再请都督出手。

蒋钦也有此意。进入河东之后,河东与中原迥异的地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刘备步步为营,据险而守,战事必然僵持,短时间内很难结束。既然刘备主动离开了阵地,正是重创甚至击杀他的好机会。从时间上来算,吕蒙此刻应该也快到白波谷了,就算刘备现在逃往并州,吕蒙也来得及截住他。

取得一致意见后,高顺随即向鲁肃汇报,请他暂时不要介入战场,由他和蒋钦迎战刘备,争取拖住刘备,到时候再请鲁肃出手,并提交了一份作战方案。他不太习惯这些程序,请蒋钦帮忙,最后也是两人联名签署。

鲁肃收到消息,与辛毗商量之后,觉得可行,同意了高顺的作战方案,命将士们做好出击的准备,尤其是骑兵,长途跋涉而来,人和战马的体力消耗都很大,要抓紧时间休整,恢复体力,迎接战斗。要么不败,要战就打疼刘备,最好能干掉他。

收到回复后,高顺撤汾阴之围,在城东南的董亭摆下阵势,迎战刘备。

刘备很谨慎,比高顺预期的来得晚了两天。他派出大量斥候,连续不断的从安邑传回消息,一旦发现鲁肃出城,他就打算放弃救援,退守鸣条岗。得知鲁肃一直没有出城,他既有些庆幸,又有些沮丧,有一种被鲁肃鄙视的感觉。

得知高顺、蒋钦在董亭列阵,刘备决定好好打一场,三四倍的兵力,对手又是刚刚投降鲁肃的高顺,真正的吴军只有两三千人,如果这都不能取胜,他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直接投降孙策算了。

第2311章 董亭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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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亭在一道土岗上,是安邑通往汾阴的官道所在。

土岗并不算太高,也就三五丈的模样,随地势起伏,当中是官道,修得很宽,大约有五十步,最初本是汉武帝到汾阴祭祠后土时修的御道,年久失修,当年的御道早就没了模样,只剩下路基。

高顺就在官道上立阵,步卒在前,弓弩手、弩车和刚刚造好的抛石机都安排在土岗上,而他的将台就安排在官道西侧的董亭中,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战场。蒋钦则在东侧的土岗上,两人相距百余步,遥遥相望。近千骑士被安排在土岗上,面前是平缓的土坡,以便出击时能借着土坡加速。

高顺的阵地并不算很大,但依据地形安排,很是紧凑。蒋钦看在眼里,暗自佩服。如果由他布阵,他也能布出类似的阵地,但他的这些知识大半来自于讲武堂的教材,那是无数人总结出来的经验,高顺却是多年积累的经验所致,由此可见,这人平时很用心,不是匹夫之勇。

在刘备的大军赶到之用,高顺带着几个亲卫,与蒋钦一起巡视阵地,与每一个都尉、军侯闲聊,听取他们的意见。

高顺的部下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他的旧部,大半是一年多前才调拨给他的关中人、凉州人,经历了在弘农西与蒋钦、雒水畔与徐盛的两场战斗,当时的战斗虽然激烈,毕竟是山地作战,是狭小地形的争夺,并非这种开阔地的大规模战斗,而且对方又有三四倍的兵力优势。能不能取胜,他们心里没底,甚至有人怀疑高顺要用他们的命去换取富贵。

面对质疑,高顺也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细心的关照他们不要慌,要保护好自己和同伴,按照平时训练的方法战斗即可。看到高顺和往常一样的面容,这些将士也渐渐平静下来,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中午时分,刘备进入战场,看了一眼高顺的阵地,哑然失笑。

“这高顺是不是傻,投石机、弓弩手都安排在中间,不怕失手伤了自己人?”

司马懿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摇摇头。“大王,高顺这么做,应该是放弃了进攻,抱定固守的心思。毕竟僵持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刘备赞同司马懿的分析。对他来说,威胁最大的不是眼前的高顺,而是身后的鲁肃。鲁肃所领步骑都是真正的吴军,战斗力更强。如果两军僵持之际被鲁肃突袭,己方很可能会溃败。为了防止出现这个局面,他让张飞、王凌率领八千骑兵在身后的孤山列阵,多派斥候,一旦发现鲁肃出现,立刻通报,好让他有时间决定是战是走。

司马懿并不赞同刘备的这个决定,安排骑兵阻击是必要的,可是将八千骑兵全部用来防备鲁肃则未免过于谨慎。鲁肃只有两千骑,让张飞负责阻击就足够了,王凌还是应该随主力行动,保持一定的冲击力。万一高顺撤退,王凌也可以追击,扩大战果。骑兵全部留在孤山,纯以步卒应战,并非上策。

但刘备固执己见。他对司马懿说,你别小看吴国的骑兵,吴国的骑兵虽然少,战斗力却很强。孙策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视骑兵的装备和训练,最好的装备都是先装备骑兵的,马镫、马甲,一丈五尺长的长矛,这都是为骑兵准备的,而且孙策麾下有很多武艺高强的骑将,在这些人的带领下,吴国骑兵素以精练著称,常常以少胜多。

司马懿对吴国骑兵的战史并不陌生,但他还是觉得刘备过于紧张,只是不好说什么。

两国对垒,虽然急于求胜,刘备却没有立刻投入战斗。远道而来,将士们需要时间恢复体力。他扎下大营,树起营栅,命人杀牛犒赏士卒,又赐每人酒两升,可以助兴,却不至于喝醉。他又聚集都尉、校尉以上的将领,宣布赏格,激励士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刘备就下令造饭,朝食之后,全军出击。刘备先派出两队人马,各五千人,绕到高顺身后设置阵地,做出进攻的架势,牵制分散高顺的兵力,然后将大军分作五个方阵,各三五千人不等,正面两个方阵各四五千人,作为进攻的主力,背后两个方阵,各三千人,掩护后翼,自己则率领一万从幽州带来的精锐作中军,一旦出现战机,立刻投入战斗。

朝阳从孤山上升起的时候,刘备下令攻击。

前军的两个将领各派一千刀盾手,手持大盾,缓缓上前,准备建立掩护弓弩手的盾阵。通常情况下,对方都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或是用弓弩射击,或是用骑兵、步卒进行反冲锋,阻止他们立阵,所以最先上阵的的往往伤亡极大,总要付出不少牺牲才能立起盾阵,每一个先上阵的人都很紧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可是今天很反常,高顺没有下令反击,战鼓声不紧不慢地敲着,土岗上下的士卒各守岗位,看着中山军上前,没有任何反应。

刘备站在将台上,心中生疑,不明白高顺在搞什么鬼。司马懿也不太明白。即使是以防守为主,看着对方立起盾牌也不是什么上策。一旦盾阵完成,弓弩手上前射击,防守的压力无疑要大得多。

难道高顺想凭近身白刃战取胜?这倒是有可能,听说高顺有陷阵营,器甲精练,擅长突击陷阵,战斗力很强,用来对付以河东部曲为主组建的大军有一定的优势。不过就算陷阵营精练,人数毕竟有限,出击次数一多,积累的伤亡也很可观,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刘备、司马懿揣测高顺用意的时候,前军顺利立好盾阵,弓弩手上前在布阵,开始射击。在几次调整后,又将盾牌向前移动了三十余步,离高顺的阵地只剩下五十步。这已经是弓弩手最佳的射击距离,即使是普通弓手也能射出足以致命的箭矢。

出人意料的顺利让前军将领格外兴奋,先后击鼓,请求出击。

刘备虽然心中狐疑,还是同意了前军的请求,下令发起冲击。前军将领收到回复,立刻敲响战鼓,各派五百刀盾手、长矛手上前突击,希望能撕开土岗下的防线,沿着官道突入阵中。这些黄土岗上面平整,四周却很陡,爬是爬不上去的。

当刀盾手冲过弓弩手的阵地时,高顺终于发出了第一道命令。鼓声一紧,土岗下立阵的步卒齐声大喝,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准备迎战,土岗上的弓弩手开始射击。三五十步的距离,又居高临下,不用担心对方会冲到自己面前,他们心态很从容,在鼓声和军侯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射击,将一阵箭雨倾泄到冲阵的中山军士卒的头上。

突击的中山军士卒苦不堪言。箭从上方射来,他们必须将盾牌举在头顶。冲阵时为了防备对方的箭阵,盾通常都做得比较大,相应的份量也不轻,举在身前时可以凭借腰背的力量,问题不大,举在举顶,姿势就有些别扭了,更要命的是胸腹因此暴露在正对面的敌人面前,除了胸甲,无遮无挡。

胸甲不是每个人都有,即使有,如此近距离的射击还是很危险。

“发!发!发!”

连续几声短促有力的怒喝,在岗下立阵的士卒射出了一阵箭雨。如此近的距离,射手们几乎不用瞄准,手不停挥,连续射击,当长啸结束,几息的时间便射击七八枝箭。冲在最前面的中山军士卒中箭,像麦子一般,被割倒一片。

“突!”一名队率一声暴喝,挺着长矛冲了出去,几步便到了中山军士卒面前,用力猛刺,锋利的矛尖刺破中山军的札甲,穿透他们的胸膛,鲜血飚溅。更多的长矛手冲出,如下山猛虎,猛冲猛打,不管面前的敌人如何反应,只是用长矛猛刺。

冲阵的中山军士卒以刀盾手为手,原本还可以凭盾牌掩护与长矛手对攻,可是现在要防备头顶的箭矢,盾牌高高举起,能对付长矛的只剩下手中的环首刀。刀不如矛长,单手握刀也不如双手握矛有力量,高下立现,长矛手大获全胜,轻而易举的将一个又一个中山军士卒刺倒在地。见敌人如此不堪一击,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士卒心情大好,越战越勇,号呼酣战,将中山军逼得步步倒退,没有还手之力。

土岗下,一场一面倒的屠杀正在上演,几十步外的中山军弓弩手却无能为力。双方搅杀在一起,他们无法射击,生怕误杀同伴,只能向土岗上射击,压制吴军的弓弩手。即使如此,效果也不怎么好,以低射高,他们只能抛射,吴军弓弩手只要将盾牌举在头顶就行,几乎不影响视线。

激战不过一刻,中山军的第一次突击告破,扔下两三百具尸体,狼狈撤退。

但这次惨败并没有引起中山军前军将领的重视,他们以为这只是第一次试探不成功,再试几次就好了——这种事情很常见,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大致询问了相关情况后,他们随即发起了第二次冲击。

第2314章 大败

六七百并州骑兵沿着官道奔驰而出,战鼓声掩盖了马蹄声,在最前面列阵的中山军士卒没能及时发现骑兵的动静,等感受到马蹄声带来的震动时,骑兵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又迅速从两阵之间掠过,划出一道弧,奔向正在向前阵集结的弓弩手。

为了安全起见,弓弩手还没有上箭,面对奔腾而来的骑兵,他们没有还手之力,不少人下意识地一声喊,转身就跑。负责指挥的校尉、都尉上前阻止,甚至不惜让亲卫杀人,却还是控制不了局面。

面对乱作一团的弓弩手,大部分骑兵都选择了用弓进行射击,将一枝枝羽箭射向狼狈逃窜的弓弩手,同时纵马冲撞,马蹄声和狂放的呼喝声混在一起,逼着弓弩手没命的狂奔。

人跑不过马,溃败的步卒就是骑兵眼中最好的猎物,骑士们往来冲突,任意射击,转眼间就将数千弓弩手的队形摧毁,留下几百具尸体和惊魂未定的弓弩手,扬长而去。

刘备脸色铁青。这次遭受并州骑兵冲击的不是河东部曲,而是他的中军,损失如此惨重,不仅让他颜面扫地,更会挫伤士气。如果连中军都无法击败高顺,哪里还有信心迎战吴军?

他很想派身边的骑兵去追击,但他却不敢轻举妄动。这些骑兵是他的安全保证,去追击并州骑兵,他身边的防卫力量就空了,一旦再发生意外,他可能会遭受危险。此时此刻,他后悔莫及,应该听司马懿的建议,留下了一部分骑兵,哪怕一千人也好。

但后悔解决不了问题,就在刘备犹豫的时候,并州骑兵又冲到了阵地东侧,杀向了正在立阵的河东部曲。这些河东部曲奉刘备之命,建立阻击阵地,防止蒋钦在刘备攻击高顺时发起攻击,正将一辆辆辎重车、武刚车推到阵前,联成一体,以便弓弩手、长矛手在车后立阵,万万没想到骑兵从身后杀了过来,顿时乱作一团。

面对这些河东部曲,大部分并州骑士收起了弓,端起长矛,挥舞环刀,猛冲猛突,目标直指指挥作战的将领柳元。柳元正大声呼喝,命令部曲迎战,见骑士冲着自己来了,大惊失色,连忙呼唤亲卫保护。亲卫们举着盾牌冲了上去,在柳元面前结阵,还没等他们准备好,骑兵就到了跟前。

马蹄蹬踏,长矛猛刺,环刀劈砍,柳元的部曲被战马撞得东倒西歪,立足不稳,盾阵也出现了破绽,两名骑士纵马杀入,人还未到,先射出几枝箭。

柳元见势不妙,向后连退,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滚到了武刚车的下面,险险的躲过了马蹄的踩踏。那两名骑士见状,暗叫可惜,只得回身再射两箭,向前冲杀过去。

柳元趴在武刚车下面,看着一匹接一匹战马从面前数尺飞驰而过,纷乱的马蹄踢起黄土,撒了他一头一脸,背上中了两箭,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发现,丢了性命。

柳元逃过了一劫,但他的部下却损失惨重,被骑兵冲杀一阵后,阵地已经乱成一团,人人惊恐不安,眼睛盯着骑兵的方向,生怕他们再杀回来,原本应该重点关注的蒋钦阵地反而没几个人留意了。

蒋钦敏锐的抓住了这个战机,或者说,他如愿地等到了这个战机。

战旗挥舞,两队步卒冲下了土岗,从左右两侧向柳元的阵地上了过去。他们不喊不叫,甚至连战旗都没举,趁着战马刚刚踢起的黄土烟尘,悄无声息的掩杀而来。柳元趴下地上,最先感觉到脚步带来的震动,原以为是骑兵又杀回来了,后来发现位置不对,转头一看,看到无数打着行滕的腿越来越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大声喊叫,想提醒部下注意,却惊恐过度,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有一些部曲也发现了杀来的吴军,连声嘶喊,提醒同伴注意,却为时过晚,散乱的阵型无法抵挡吴军的冲击,几个吴军跳过武刚车,砍倒车后目瞪口呆的柳家部曲,随即打开了武刚车的锁链,将武刚车推翻,更多的吴军顺着缺口涌入,对乱作一团的柳家部曲痛下杀手,一路砍杀过去。

柳家部曲再次大乱,阵地崩溃,被吴军追得像没头苍蝇似的四乱奔逃,有的昏了头,径直向附近的文家部曲的阵地冲去。瞬间将文家部曲的阵地冲乱。

吴军赶上,四处砍杀,制造混乱。

山岗上,蒋钦适时的敲响了战鼓,又派了一个千人队加入战斗。这个千人队都是由凉州士家组成,原本是朝廷调拨给高顺的,在高顺麾下训练了一年,算是有些进步,如今看到吴军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中山军的阵地已乱,他们信心大增,一听到命令,立刻冲了出去。还没接战,兴奋的吼叫声就传播开来,声势比吴军更大。

已经被冲乱阵地的中山军听到这些兴奋的吼叫声,更加不安,惊恐的气氛迅速扩散,四处奔逃。

听到右侧阵地的哭喊声、杂乱的战鼓声,刘备气得破口大骂,命令亲卫营上前拦截,敢乱阵者,杀无赦。司马懿连忙阻止,阵地已经乱了,急切之间很难重整,不如暂且撤退,中军殿后,阻击吴军的追击,脱离战场再做计较。

刘备虽然生气,却也知道意气不得。河东部曲实在太烂了,指望他们冷静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随即命人敲响战鼓,下令撤退,同时命中军结阵,准备断后,阻击吴军,以免进一步的伤亡。

阵地已乱,吴军骑兵往来冲突,在不同位置列阵的河东部曲早就心慌意乱,斗志全无,听到撤退的命令,他们松了一口气,争先恐怕后的变阵。看到这群毫无章法可言的乌合之众,刘备叹了一口气,连骂人的兴趣都没有了。

河东也曾是百战之地,吴起训练的魏武卒为天下强兵,如今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就在刘备一边为历史感慨,一边盯着吴军骑兵,恐怕要不要亲自率亲卫骑迎击的时候,司马懿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北面。

“大王,陷阵营!”

刘备一时没反应过来,目光还盯着远处忽隐忽现的吴军骑兵战旗,过了片刻,他突然意识到司马懿说的是高顺麾下战斗最强的步卒,顿时心头一紧,一阵冷汗透体而出。“陷阵营!”他惊呼一声,猛地扭过头,看向北侧的土岗,脖子发出一声脆响。

骑兵过去已经有一会儿,马蹄踢起的尘土渐渐散去,刘备能清晰的看到一队步卒从土岗上冲了下来,手持刀盾、长矛,排成楔形,向他的前锋冲了过来。在他们未到之前,土岗上的弓弩手、投石机全力射击,将一阵阵箭雨,一只只土包倾泻到前军的阵地上。

弓弩手被骑兵冲乱,前军无法反制,只能举起盾牌苦撑,同时握紧手中武器,准备厮杀。盾牌能够挡住箭矢,却挡不住投石机扔出的土包,中者无不立仆,激起的黄土更是迷得他们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

借着这个机会,陷阵营轻松的冲过了几十步的距离,冲入前军阵进。这些中山军都是刘备的中军,训练严格,装备也好,堪称精锐,战斗力仅次于关羽的部下,可是在缺少弓弩手掩护,又被对方的箭阵、投石机蹂躏了一番后,士气大堕,阵势也不严整,面对陷阵营,他们没能展现出应有的实力,陷入被动。

虽然黄土弥漫,隔得又比较远,刘备还是被陷阵营的攻击速度惊呆了,几乎就在一瞬间,陷阵营就突破了中山军的阻击,杀入阵地,随即向两侧展开,对第一横排的中山军进行夹击。

刘备大急。步卒结阵而斗,正面最强,侧面要靠同伴掩护,后背最为薄弱,遭遇前后夹击绝对是噩梦,如果不进行救援,这些前军将士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刘备二话不说,命令后排将士压上,挤上陷阵营中的活动空间,迫使他们接战,无暇攻击前排的将士。变化太快,司马懿也没有临阵的经验,也不知道该提什么建议,但他有一种直觉,高顺派出最精锐的陷阵营,恐怕不是为了多杀几个人这么简单。

鼓声一起,第二横排的前军将士齐声怒吼,起身向前,挺着长矛向陷阵营逼了过去。前后两排之间相距二十步,中山军将士结阵而前,终究不如就地立阵严整,十步后,阵形便有些散乱,原本一条直线,现在变成了有起有伏的曲线,到了与陷阵营接触时,起伏更加明显,部分士卒位置前突,成为孤军。

此时,陷阵营已经完成了对第一横排中山军阵势的凿穿,两队士卒合二为一,向第二横排的中山军杀了过来,利用前突的中军山士卒两翼保护不够的破绽,左右夹击,迅速砍倒那几个中山军士卒,再次打开缺口,抢占主动权。

就在刘备的注视下,不足千人的陷阵营势如破竹,接连击破中山军前军的三重横阵,杀死杀伤中山军千余人,直面刘备。

第2315章 破城

“刘备这么不禁打?”

收到高顺、蒋钦的战报,得知他们以少胜多,重创刘备率领的中山军主力,鲁肃大感意外,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在虞城时就不那么保守了,直接击败刘备岂不更好,免得这么麻烦。

“刘备轻敌了,面对都督,他不会这么大意的。”辛毗说道。他也有点意外,却不像鲁肃那么遗憾。作战不能太冒险,高顺、蒋钦可以败,鲁肃却不能轻易败,还是保守一点好。“这个高士平名声不显,实力却不弱,不仅能打能拼,捕捉战机的能力也一流,指挥万人作战没什么问题。不过他还是欠缺大战经验,大局观也略有不足,这一战急了些,若能及时调整节奏,缓一缓,等都督赶到,效果也许更好。”

鲁肃微微一笑。“瑕不掩瑜,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毕竟是以寡敌众,既然战机出现了,就应该牢牢抓住。倒是我安排不当,如果安排张文远协助他,刘备这次在劫难逃。”

“是啊,我们的骑兵还是太少,追不上,要不然战果还能更大一些。都督,刘备被打败了,怕是不会再轻易出战,我们要做了长期对峙的准备。”

“这一次不能急,一定要等子明做好准备。”鲁肃抚着短须,沉吟片刻。“暂缓对汾阴的攻势,拖住刘备。”

“这恐怕有点难,裴邯杀了高士平的使者,高士平不会饶了他。况且刘备有万余骑兵,守汾阴不行,接应裴邯离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为了能抓住裴邯,高士平很可能会趁胜猛攻汾阴。都督,我们要做好接应的准备。”

鲁肃转了转眼珠,有些无奈。相隔两百里,相互之间的联络滞后性很严重,等他的命令送到汾阴,或许高顺已经开始攻城了。攻城这种事就讲究一鼓作气,攻而不克,只能转为围攻,对士气影响很大。

不出辛毗所料,没过多久,他们就接到了高顺的新军报,他们已经重新包围了汾阴城,即将展开对汾阴的进攻。紧接着,斥候又送来消息,刘备撤出鸣条岗,去了闻喜,而张飞、张郃、王凌三人率领一万余骑,赶往汾阴去了。

鲁肃不敢大意,与辛毗商量后,决定用围魏救赵之计,越过鸣条岗,逼向闻喜,迫使刘备召回骑兵。在出发之前,他命人没收了卫家的家产、田宅,将卫家男女老少数百口人全部充作官奴婢,并派人给卫觊送了一封信,如果不立刻投降,河东以后就没有安邑卫氏这一号了。

卫觊接到消息,失声痛哭,恳求刘备出兵,夺回安邑,夺回他的家人。他担心刘备勇气不足,又去求王盖。王盖不仅是中山国尉,手里还有近两万并州并骑,影响力非其他人可比。

刘备不想理卫觊,却又不能不做点表面文章,况且鲁肃主动来攻,他也不能不有所准备。他与裴潜等人商议,裴潜虽然担心裴邯的安危,可是相比之下闻喜更重要,他可不希望闻喜裴家像安邑卫家一无所有。

最后,刘备决定召回张郃、王凌,迎战鲁肃,只派张飞率领五千骑兵去接应裴邯。

张郃、王凌撤回后,张飞不得不谨慎从事。虽说他有五千骑兵,可是鲁肃也有四千骑兵,数量相差不大,装备、训练却差得不少,他没什么优势可言。毌丘兴、张绣随主力去了闻喜,张辽、庞德却不见踪影,他和这两人都交过手,清楚他们的能力不在自己之下。万一遭遇,他不仅救不了裴邯,还有可能受挫。

张飞多派斥候,保持速度,随时准备应战。

汾阴。

高顺站在将台之上,俯瞰汾阴城,看着城头裴邯的身影,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击溃刘备的主力后,他们重新包围了汾阴城。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高顺所部士气大振,尤其是那些关中籍、凉州籍的将士,觉得有高顺指挥,没什么对手是无法击败的,积极请战。

此战不仅缴获了大批物资,还抓了几千俘虏,蒋钦建议高顺将这些俘虏变成民伕,协助搬运攻城器械,进行攻城前的土工作业。高顺同意了,他对那些出身贫苦的普通俘虏说,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别人的部曲,你们做这些世家的部曲,无非是自己活不下去了,只能依附世家。现在河东已经是吴国的属地,推行吴国的新政,只要不懒,每一个人都可以活得好好的。你们如果愿意协助我们作战,此战结束后,想从军的可以加入我们,各种条件都遵照我吴军的制度执行。不想从军的也能分到土地,以后安生过日子。

这些人随刘备从安邑赶来,路上已经见过张辽之前发出的那些公告,只是将信将疑,都以为是吴军的舆论手段。如今听高顺亲自向他们解释,就算不全信,也没几个人主动跳出来反驳。

这些人作战技能一般,体力还是有的,在立功受赏,回家受田的激励下,他们干得热火朝天,一边干活,还一边向城里喊话。裴邯手下也有不少部曲,听了城外俘虏们的喊话心动不已,手里的武器不知不觉的就偏了方向。

仅仅一天时间,高顺就完成了攻城的准备,当夜大飨士卒,既是庆功,也是动员。他宣布了攻城的赏格,先登的营人人有赏,校尉、都尉推荐到讲武堂受训,军侯以上各升一级,不论是斩杀还是生擒裴邯者,赏百金。搞得将士们一个个嗷嗷叫,为了争取首战的机会,几乎打起来。

在互相争抢的同时,绝大部分人又形成一个同盟,要求蒋钦的部下和陷阵营不能首发,他们已经在之前的董亭之战中立了功,应该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们。

高顺和蒋钦商量后,欣然同意。

现在,攻城的时候到来了。诸将士气高涨,连早饭都不吃,发誓拿下汾阴,到城中朝食。

“进攻!”高顺轻喝一声,用力挥下了手中的战旗。

传令兵摇动战旗,发出命令,城下的投石机阵地接到命令,随即开始发射,木槌落下,投石机长长的梢杆扬起,将一包包黄土抛向城头,草包落地,黄土飞散,城头烟尘滚滚,对面看不到人,守城士卒用布掩住口鼻,还是被呛得咳嗽不已,睁不开眼睛。

与此同时,弓弩手上前集射,将密集的箭雨射上城头,站在望楼上的吴军射手端着弩,寻找衣甲与众不同的目标,一个接一个的定点射击,射得城头有点身份的人都不敢抛头露面,狼狈不堪。裴邯首当其冲,在十余名重甲亲卫的保护下,大声嘶吼,指挥战斗。

三通鼓后,两千身披重铠的步卒分作四队,在四个都尉的率领下来到城下,准备攀城。还有八队在他们身后准备。按照高顺的安排,他们将一通鼓的时间发起攻击,如果不能及时登城,并在城头站稳脚跟,就必须退出阵地,将机会让给别人。

这让首发的四名都尉非常紧张,再三吩咐手下,威逼利诱,务必要一战成功。谁也不肯落后,更不愿意一通鼓罢没能登城,被其他人抢走机会。

鼓声一响,四队士卒就冲了出去,登上楼车云梯,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向城头发起猛攻。他们有两重铁铠保护,即使近距离遭受弓弩射击也不太可能送命,可以全力进攻。大多数人选择了长矛,还有一些人选择了双刀,甚至有人选择了狼牙棒这样的重型兵器,总之什么顺手用什么。

战斗一开始就陷入白热化,各部不约而同的将最勇猛的战士安排了最前面,以期迅速打开局面,在城头站稳脚跟。在这些疯了似的吴军士卒冲击下,城头守军几乎吓傻了,节节败退。

一通鼓刚过了一半,四只突击队就先后登上了城头,并且在城头站稳了脚跟。他们结阵而斗,从不同的方向杀向裴邯所在的位置。

看着那一张张越来越近的,狰狞的脸,听着那些兴奋的嘶吼声,裴邯绝望了。求援的消息发出去两天,裴潜此刻可能刚刚收到不久,即使派出援军,他也等不到了。吴军攻得太猛,破城在即。

裴邯仰天长叹,拔出腰间长剑,自刎身亡。

裴邯死了,他手下的将士也没有了斗志,纷纷作鸟兽散。他的亲卫想带着他的尸身逃走,却没能成功,被两队攻城士卒截住,砍倒在地。因为争夺过于激烈,裴邯的尸身被砍成了碎块。

汾阴城告破,将士们实现了在城里吃早饭的誓言。

两天后,张飞到达汾阴县境,却听到了汾阴已经被高顺攻破,裴邯阵亡的消息。无奈之下,只得率部返回闻喜。

得知裴邯阵亡,刘备叹息不已,裴潜更是伤心欲绝。裴邯虽是支庶,却是难得的将才,现在却死了汾阴,还被吴军剁成了肉酱。这仇是结下了,以后一定要加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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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6章 后路被截了

从汾阴撤回,经过稷山时,张郃的心情很低落。

他们从安邑而来,走的是鸣条岗南麓,回去的时候却是要去闻喜,要沿着鸣条岗北麓而行。一来一回,一南一北,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向后退了一步。

开战以来,一直在退,从虞城退到安邑,从安邑退到闻喜,很可能还要从闻喜退到临汾,退到永安。从刘备之前的安排来看,最后的打算很可能就是退守并州。如果真到那一天,中山国就真的完了。并州只剩下太原、上党两郡,供养不起大军,除非中原自乱,否则刘备将永无出头之日。

中原会自乱吗张郃不知道。从袁谭开始,他们就一直等着孙策自乱阵脚,可是到目前为止,孙策不仅没有乱,反而越战越强,袁谭成了为亡国之君,刘备成了丧家之犬,关中朝廷俯首称臣,只剩下一个小皇帝远遁益州。孙策即将登基的消息不断传来,吴国一片兴盛局面,看不到半点内乱的可能。

张郃暗自叹了一口气。福兮祸所伏,如果不是当初在官渡一战成名,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有家不能回。

“将军。”一个亲卫叫了一声,打断了张郃的思绪。张郃抬起头,只见远处奔来两骑,骑士们用绳子拽着一个人,那人拼命奔跑,却还是跑不过战马,摔倒在地,被拖着前行。

张郃沉下了脸。虽然就地征粮是惯例,但他和其他将领不同,一向反对虐待当地百姓。这不仅是因为他读圣贤书,更是因为他清楚,别看这些百姓没什么反抗能力,却有可能成为敌人的耳目,纵容部下欺负百姓更是短视的行为,看似激励士气,实则败坏军纪。

骑士来到张郃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张郃沉声道:“怎么回事”

“将军,此人散布谣言,污蔑中山王和将军,说中山王驭下不严,将军贪狠如狼,纵容部下掳掠百姓,不像别的将军军纪好。”

张郃忍不住想笑,别的将军,是指王凌吗他可知道王凌是什么人,虽然出自并州世家,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人,眼下又是河东太守,但他对百姓可不算好。如果遇到今天这个情况,这个百姓根本没机会站在王凌的面前。张郃没吭声,命人将那个祸从口出的倒霉蛋拉起来。

这百姓很年轻,看起来有些莽,虽然满身黄土,口鼻都快被土塞住了,还是不肯服软。他瞪着张郃。“你们就是不行,不如之前经过的那个年轻将军。他从我们这儿过,虽然也收粮,却是给了收据,可以抵账的,还给我们娃娃肉饼吃。”

张郃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个百姓搞混了,那个给收据的将军绝对不是中山王的部下,中山军也没有肉饼这种东西,这两样都是吴军才有的。

吴军在附近

“什么样的收据”张郃忍着心中不安,不紧不慢地问道:”我也可以给你收据的。”

年轻人咧着嘴乐了。“在我怀里。”又举起被绑着的双手,得意的冲着那两个拖他来的骑士扬了扬眉,眉上的黄土扑簌簌的往下落。“给我解开。”

“解你老母”一个骑士大怒,抬起马鞭就要打,却被张郃制止了。张郃亲手解开年轻人,年轻人揉揉腕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又慢慢地打开,动作轻柔,就像捧着传家宝。他甚至不愿意交给张郃,只是亮给张郃看。

看到收据上的字迹,张郃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收据上有一个吕字,这张收据的签署者不仅是吴军将领,而且是吴军中最近风头甚劲的吕蒙。可是最让他惊骇的却不是吕蒙的名字,而是签署的日期。

这是十天前的收据。

张郃不敢怠慢,仔细询问,得知十天前有一大批吴国步骑从此地经过,听说不久之后就分了兵,一路向西,一路向北,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向西的那一路不用说,当是高顺、蒋钦,向北那一路却是吕蒙,不管他们去哪儿了,都不是好消息。

张郃立刻将这个消息报告给张飞。张飞也吓了一跳,叫来王凌一起商量。王凌脸色煞白,脱口而出。

“白波谷,或者永安。”

王凌从太原来,走的就是汾水河谷。永安就在河谷中,东侧是霍大山,西侧是吕梁山,地形险要。白波谷在临汾北,有黄巾旧部白波军在附近活动,也是易守难攻之地。不过白波军实力有限,一般不敢轻易出击,不久前为了声援安邑,曾经攻占临汾,但很快就被绛邑长贾逵击退。可若是有了吕蒙的帮助,那情况就不一样了,白波谷将成为汾水河谷这条喉咙要道上的一根刺。

这个问题太严重了,张飞、张郃都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轻信误报。张郃随即亲自带领斥候,沿着那个年轻百姓所说的方向向北探访,找到了吕蒙经过的位置。春季是旱季,这几天没有下雨,大军经过的痕迹依稀可见。根据遗留的痕迹,张郃断定,这支大军有步有骑,至少五千人,甚至更多。

张郃一面派斥候继续前进,追踪吕蒙的去向,一边回报张飞。

张飞知道形势严峻,加快行军速度,返回闻喜,与张郃一起向刘备做了汇报。得知鲁肃派吕蒙向北去了,刘备当时就傻了,司马懿也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波谷就在临汾城北,若是吕蒙占据了白波谷,他们就只剩下临汾、绛邑和闻喜三县,连回旋余地都没有,就算鲁肃不进攻,他们也支撑不了太久,供养数万大军需要大量物资,绝非这三个县的户口所能维持的。

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刘备就和所有人取得了一致。无论如何,必须击败吕蒙,攻占白波谷,夺回这条通往并州的要道。他留下裴潜守闻喜,王凌守临汾,剩下的人马共五万步骑全部北上,进攻白波谷。考虑到贾逵在绛邑为长数年,熟悉风土人情,刘备任命贾逵为前军师,协助张飞军事。

白波军之前的统帅是郭太。郭太出身贫寒,原名郭大,因仰慕名士郭泰,改名郭太。他读过一些书,参加过中平五年的大起义,有作战经验,在白波军里算是人才,甚得白波军将士信任。

初平元年,董卓据洛阳,关东诸侯起兵讨董,白波军也在郭太的指挥下向南进攻,董卓担心后路,便派牛辅、贾诩占有据河东,双方多次大战,各有胜负。平地作战,西凉骑兵优势明显,到了山地,白波军却占上风,牛辅虽然控制了临汾以南,却一直无法彻底剿灭白波军,双方僵持了很久。

后来郭太战死,杨奉、韩暹等人各有部曲,谁也不服谁,白波军不复往日声势,只有退守白波垒,艰苦度日。白波垒并不在干道上,离白波谷还有三五里距离,平时自耕自作,再打劫一些路过的商贩作为补充,贾诩、赵昂先后执掌河东,也无力征讨,双方相安无事。

白波军很早就和孙策有过联系,只是当时孙策的影响不过黄河,暂时威胁不到白波军,白波军也没太当回事,偶尔派人使者联络一下。去年孙策荡平冀州,又传来即将称帝的消息,白波军才紧张起来,商量之后,派杨奉出使建业,向孙策称臣。

刘备包围安邑,赵昂派人到白波垒求援时,白波军之所以愿意出兵,并不是给赵昂面子,而是吴王。他们相信刘备不是吴王对手,河东迟早是吴国的领地,这时候再不出力,以后哪有资格讨价还价。不过他们也没有出死力的想法,得知吕蒙赶到安邑,他们就撤退了。贾逵的进攻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真要摆开阵势打一打,白波军未必会输。

吕蒙初到白波垒,在接风宴上就看出了白波诸帅的自满,不禁暗自发笑。这群流寇,躲在山里自鸣得意,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变化。看起来有几万人,其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浪费粮食。

吕蒙心里不屑,但是话说得很客气。当年在吴王身边做侍从时,吴王说过一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出手要狠,但不要狠在脸上,脸上不仅要笑,还要笑得好看。所以他取出几副甲胄,对韩暹等人说,击败刘备之后,你们的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不过我来得匆忙,只带了三千副精制甲胄,无法满足你们的全部要求,只能先装备精锐。你们谁的部下最善战,挑三千人出来,这些甲胄就是他们的。

看着那些精致坚实的甲胄,韩暹等人红了眼。他们原来就不是很团结,互相之间时有竞争,如今有厚利在前,哪里还顾上得脸面。得到的甲胄越多,实力超强,立功的机会越多,将来的官爵也就越高。错失了这一步,以后再想赶回来可就难了。本来平等平坐的大帅,以后却要低人一等,这如何能忍

经过三天的激烈争夺,吕蒙挑出了三千精锐,分属杨奉、韩暹、李乐、胡才四人。其中杨奉的兵力最多,有一千两百多人,李乐其次,有八百多人,韩暹、胡才都少,只有四百五人。在吕蒙的建议下,挑剩下的士卒都去耕地,春耕即将开始,也需要大量的劳力。

紧接着,吕蒙率部离开白波垒,在白波谷的十二道坡附近扎营,并派庞德领韩暹、李乐向北攻取平阳、永安。

第2321章 无路可退

刘备来得很急,他没有时间犹豫、思考。他担心一停下思考,所有人的勇气就会化为乌有。

包括他自己。

他已经无路可退,只有奋勇向前。

这也是他选择了司马懿、张郃,却放弃了张飞的原因。司马懿受到了杨修的轻视,张郃杀了韩银,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无路可退,张飞却一直对孙策心情感激,与已经投降的关羽交情也深厚。他不怀疑张飞的忠诚,但这种要拼命的时候能不能依靠张飞,他心里没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让张飞留在白波谷以南,指挥中山国最后的精骑,也是他给张飞留一个礼物。万一他战死了,张飞可以凭着这万余精骑获得孙策的重用,不至于像关羽一样沦为一名普通的侍从。

兄弟一场,两不相欠。

经过平阳时,他没有停留。平阳城门紧闭,城头戒备森严,显然没有开城投降的意思。他没时间攻打平阳,但听贾逵说守平阳的人叫梁岐,曾经是涉长,去年才弃官归乡时,他心里很难受。贾逵说得含蓄,他却听得明白,梁岐不愿意为他效劳,宁可弃官,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指望且投降呢。

士可杀,不可辱。若能夺得永安,回程时一定攻破平阳,杀了梁岐。

过了平阳,刘备放慢了速度,并在离永安还有三十里时停止前进,全军休息。他命张郃派出骑士,沿河谷两端打探消息。越过白波谷,重新出现在汾水河谷后,他的行踪就无法掩饰,尤其是经过平阳后,吕蒙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很可能派重兵前来堵截。他不能同时迎战两路人马,只能先击败一路。

按照路程计算,如果吕蒙派兵追击,赶到此地时也会体力不足,正是一举击破的好机会。如果吕蒙的追兵没有及时赶到,或者在平阳休整,那他就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攻击永安。

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最不坏的选择。将士们翻山越岭,上塬下坡,急行军近三百里,人困马乏,必须停下来休整,恢复体力,否则无法战斗。

很快,刘备收到消息,庞德在永安城外数里的河谷中列阵,等待他的到来。从目前打探到的情况来看,只有千余骑兵,没看到步卒。

刘备和司马懿、贾逵商量后,认为城外就是这些骑兵,没有步卒。一来吴军骑兵精锐,常常以少胜多,庞德所领又是吴国的中军亲卫骑,是精锐中的精锐,不会把他们这奔袭而来的三四千步骑放在眼里;二是步骑合击,向来是步卒列阵,骑兵突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况且附近的地形限制,东侧是陡坡,西侧是汾水,也没有步卒藏身的地步。

得知对手很可能只是庞德所领的千骑,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要能击败庞德,剩下的那一千多刚由白波军改编的步卒不足为虑。刘备也暗自庆幸,但他不像其他人那么轻松,他清楚击败庞德并非易事,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宣诸于口。

反复商量后,刘备拟定了一个战术:贾逵率领两千步卒在河谷中列阵,司马懿率弓弩手埋伏在右侧的山坡上,他与张郃率领亲卫骑迎战庞德,如果交战不利,取胜不成,则佯败撤走,诱庞德追击,届时由步山谷中的步卒进行阻击,山坡上的弓弩手从侧面射击,重创庞德后,经过休整的骑兵再返身攻击,争取全歼庞德所部。万一身后有吕蒙派来的援军,贾逵也可以抵挡一阵。

这个方案没什么问题,所有人都表示同意,只是贾逵提出了一个补充建议:派一部分人去飞廉庙附近打探,万一不能顺利击败庞德,或者虽然取胜,但杀伤不够,将来强攻永安有困难,则派人从飞廉庙附近的小道绕到永安背后,偷袭永安。那里有一座彘城,也可以驻兵。

司马懿也赞同贾逵的意见。刘备想了想,同意了。他知道贾逵的真正用意不仅是为了偷袭永安,更显为了留一条退路,以便逃往并州。他不想用这条路,但不能断了别人的路,以免引起军心动摇。

他只是要求贾逵隐秘行事,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

贾逵领命。

——

刘备、张郃率领亲卫骑向前去了,司马懿带着弓弩手上坡埋伏,贾逵率部在河谷中列阵。他没有闲着,命令将士们抓紧时间挖坑,利用河谷中原有的沟谷,加深加宽。

这些将士连续行军数日,疲惫不堪,现在又要挖坑,心里一肚子怨气。贾逵却不肯让步,他召集几个校尉、都尉,告诉他们,黄土疏松易挖,体力消耗有限,但是作用却非常大。不管是前面的庞德,还是后来可能出现的追兵,都是骑兵,没有辎重车,仅凭现有的这些武器,很难挡住骑兵的冲击,只有多挖坑才有可能取胜。

这三千步卒以刘备的中军残部为主,他们在董亭之战时刚刚被并州骑兵突袭过,知道贾逵所说有理,不敢怠慢,立刻回到各营,威逼利诱,命令将士们抓紧时间挖坑。在生死安危面前,这些将士也拼了命,在阵地南北各挖出两道沟,虽然不至于让战马掉进去爬上不来,至少能让战马减速,无法长驱直入。

司马懿在山坡上也没闲着,他命令弓弩手在山坡上挖坑,坑的大小要能将自己藏起来。没有刀盾手、长矛手的掩护,弓弩手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挖坑不仅可以藏身,还能阻止骑兵冲击。

没有专用的工具,这些中山军的将士只能用战刀、长矛掘坑,或者干脆用手捧出浮土,辛苦自不必说。可是为了活命,他们还是干得很卖力,阵地上黄土飞扬,热火朝天,几道土沟渐渐成形。

柳孚在两名亲卫的监视下,看着贾逵东奔西走,指挥将士们挖坑,忙得满身尘土,冷笑不已。

“白费力气。”

贾逵不予理会,一心一意督促部下挖坑。被柳孚说得烦了,他喝道:“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杀了你明志。”

柳孚打量了贾逵两眼,闭上了嘴巴,再也不说一句话。他和贾逵认识这么多年,知道贾逵不是虚言恫吓,贾逵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他有些后悔,当初父亲怎么就信了那个相士胡说八道,说襄陵贾氏有富贵之相,将妹妹嫁给了贾逵这个穷小子呢?这完全没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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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2章 困兽之斗

刘备策马而行,身边的骑士议论纷纷,不时的回头张望,像一群不安的蚂蚁。

刘备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身后烟尘滚滚,隔着很远都能看到。按贾逵的说法,他这是在指挥步卒挖沟,尽最大可能的阻击骑兵,可是真相如何,他并不清楚,他身边的骑士也不清楚,谁知道贾逵要阻击的骑士是吴国的骑士还是中山国的骑士?

可是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相信贾逵。在决定从小道绕过白波谷的那一刻,他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贾逵了。好在到目前为止,贾逵还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至于那个飞廉庙,姑且当作是贾逵的好意吧。真要打败了,我是不会走的。退到并州又如何?没有实力,没有战绩,并州人根本不会把我当回事,充其量只是个傀儡。看看王盖、王凌的态度变化就知道了,这些世家子弟根本看不起我这个中山王、刘汉宗室。

对这些人,就得用孙策的办法,用武力夺取他们的土地,没有了土地,他们就没有了根,就嚣张不起来,只能俯首称臣。可惜孙策做得也不够彻底,越来越妥协。

“儁乂!”刘备叫道,声音大得旁边的骑士都为之侧目。走在最前面的张郃也有些诧异,勒住坐骑,放慢了速度,等刘备赶上来,侧身施礼。“大王。”

“儁乂,你觉得贾梁道如何?”虽然两马并肩,相距不过一步,刘备依然大声说道。

张郃扫了一眼旁边神色凝重的骑士。听到贾梁道三个字,这些骑士都闭上了嘴巴,凝神倾听,有人还勒住坐骑,用手抚摸马颈,安抚坐骑,让它们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他抬了抬眼皮,看向身后河谷中隐约的烟尘,心中恍然。

“回禀大王,臣以为贾梁道乃是义士。”

“英雄所见略同。”刘备大笑道:“贾梁道虽是河东人,却有我幽冀之壮烈,当与儁乂抗行。当初争取幽冀,与儁乂对阵,孤真是进退失据啊。好在贾梁道非敌,要不然孤可能比当初还要狼狈。”

张郃有点尴尬,心头却涌过一丝感激。他是降臣,向刘备称臣之后,刘备一直很信任他。尤其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刘备没有用张飞,反而将性命托付给了他,这份坦荡非袁氏父子能有,当与孙策媲美。

“臣有眼无珠,当年冒犯大王,幸得大王不罪,愿为大王效命,万死不辞。”

“不要死,我们要活,我们不仅要活,还要打败孙策那逆臣,为先帝复仇,再兴大汉。”刘备举起马鞭,一指前方。“狭路相逢勇者胜,儁乂,今日你为马服君,贾梁道为廉颇,与孤并力,一攻一守,共破庞德。可否?”

张郃拱手,大声应喏。“敢不从命。”

刘备又转身对骑士们说道:“诸君,你们有幸,今日可亲眼一见张儁乂展我幽冀雄壮,阵斩庞德。”

骑士们最担心的就是贾逵这个河东人,听了刘备的话,心里却放松了一些。刘备的眼光还是可以相信的,既然他说贾逵可信,那贾逵就一定可信,就像张郃一样。庞德虽然是孙策的义从骑督,可是他毕竟只有一人,也未必能胜过张郃。张郃当年在官渡,临阵斩杀韩银,今天也可能斩杀庞德。

一时间,骑士们热血沸腾,轰然应喏。

说话音,前面有骑士奔了过来,向刘备、张郃汇报,庞德在河谷中列阵,双方相距不足两里,随时可能接战。刘备向张郃递了一个眼神,微微颌首。张郃心潮涌动,抱拳施礼,慨然应诺。

“郃愿为大王前驱,斩杀庞德。”

“有劳儁乂。儁乂先行,孤当率众将士继之。”

“喏!”张郃再次抱拳施礼,从马鞍上摘下大戟,振臂大呼。“大戟士,随我来!”

大戟士轰然应诺,踢马出列,在张郃身后汇聚,以张郃为锋矢,形成冲锋阵型,沿着河谷开始小跑。马蹄踢起了黄土,被北风卷着,沿着河谷吹来,模糊了刘备等人的视线,杂扰的马蹄声渐渐整齐,汇成一道闷雷,气势惊人,在河谷中回荡,几百大戟士似乎变成了几千、几万,充斥着汾水河谷。

刘备眯起眼睛,拔出了腰间的赤霞剑。

生死成败,就在今日一战。

——

庞德眯起了眼睛,眉梢微扬。

他听到了滚滚而来的马蹄声,知道刘备率先发起了冲击,虽然只有几百骑,气势却一点也不弱,而且有几分向死而生的决绝。

刘备这是想拼命啊。

庞德叹了一口气,举起长矛,轻轻摇动。骑士们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屏息聆听。庞德运丹田之气,大声喝道:“诸君,大王待刘备甚厚,刘备却屡次与大王为敌,如今又效困兽之斗,我等奈何?”

一个骑士厉声喝道:“不义之人,人人可诛之!”

“对,干掉他!”更多的骑士叫道。

庞德再次摇动长矛,示意骑士们安静。“刘备不识时务,以为蛮勇可恃,我等当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灭之,切不可轻敌,坏了自家性命,又毁了大王名声。”

“喏!”骑士们齐声应喏,整齐划一,声若炸雷。

此时,张郃已经率领大戟士转过前面的土坡,出现在庞德等人面前,越来越近。

“冲锋!”庞德踢马加速,沿着河谷向前奔去。骑士们纷纷踢马跟上,在庞德身后展开。庞德选的是一块坡地,借着坡势,向前奔出仅仅数十步,战马已经加速完毕,踢马一道直冲云霄的烟尘,迎向张郃和他的大戟士。

双方越来越近,看清张郃的战旗,知道来的是大戟士,庞德和他身后的骑士心中涌起一股怒意。就是张郃,就是大戟士,在官渡临阵斩杀韩银,成了吴军骑兵战史上的污点,更夺走了大量的军械——眼前的大戟士还有不少人穿的就是当年从韩银部身上剥去的甲胄。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就是雪耻的时刻!

毋须庞德动员,骑士们放平了手中的长矛,脚掌踏稳了马镫,身体微微前倾,深吸一口气,厉声长啸。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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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3章 张郃战庞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看着张?的身影越来越近,庞德却放下了手中的长矛,摘下了弓,右手一抹,从箭囊中抽出三枝箭,一枝搭上弦上,两枝夹在手指中,猛地拉开了弓,略微一瞄,就松开了弓弦。

“嗡——”弓弦震动,箭羽扭动了一下,破风而去。弓弦震动未停,庞德顺手一勾,再次扣上一枝箭,随即拉满弓,再放一箭。

半息之间,庞德连射三箭,几乎首尾相连。

看到庞德举起弓,张?顿时心中一紧,不假思索的抬起了手臂,用绑在手臂上的小骑盾来保护自己的面门和胸腹,只露出一只眼睛,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大戟,踩实了马镫,身体前倾,等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冲撞。他征战多年,深知骑战的要诀,也知道双方实力的差距,要想取胜,只有一个办法,不惜代价,第一时间重伤甚至击杀庞德,或许能为刘备创造一点机会。

“笃笃”两声闷响,两枝羽箭射在骑盾上,震得张?手臂一麻,紧接着大腿一痛,一枝羽箭射在他的腿甲上,被腿甲弹起,又撞在他的肋下。虽然没有射穿肋甲,却撞得他肋下一痛。张?没有犹豫,双腿猛夹马腹,再次加速,向庞德猛扑过去。如果再被庞德射中,他不敢保证还能这么幸运。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即使他有精甲保护也无法万全。

两匹战马全速奔驰,一矛一戟同时举起,刺向对手。

庞德的钢制长矛长一丈八,比张?的大戟长出六尺,一寸长一寸强,庞德毫不迟疑的抢攻,直刺张?的胸口,张?侧身横戟,架开庞德的长矛,再反击强攻,以大戟的侧刃勾击庞德的脖子。一寸短一寸险,长矛太长,庞德变招的余地极小,一旦被张?反击成功,非伤即死。

庞德早有准备。从受命出征,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和张?对阵的那一天起,庞德就在研究破解之法,并将破解之法教给了麾下骑士,用心练习。此刻见矛头被张?磕出,立即变招,屈起左肘,借着马势,猛撞张?左肋。张?左臂高抬,抬戟横架,左肋正是破绽,被庞德一击而中,横扫过来的长戟慢了半分,侧刃没能勾到庞德的脖子,只是砸在了庞德背上。

“嗤啦——”戟刃刮擦背甲,刮出一串火星,庞德身子一歪,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右肩发麻,长矛险些脱手。

“?纾 闭培a左肋被庞德肘部撞中,比刚才被箭射中更重,像是被人砸了一拳。张?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个照面,两败俱伤。

庞德暗叫不好,将长矛夹在肋下,继续向前冲杀,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两名骑士见状,知道庞德受伤不轻,齐声呼喝,猛踢战马,抢到庞德的前面,以身体掩护庞德,连续挑落几名大戟士。庞德抓紧时间,用力甩了几下手臂,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再次挟起长矛,向前冲去。

张?却没这么幸运。被庞德一箭一肘连续击中左肋,他虽然还硬撑着向前冲,手中的大戟却无法使出精妙的招法,面对如林的丈五长矛,他咬着牙,全力格挡,再无还手之力,在连续挡开数枝长矛,他终究还是慢了一着,被一名骑士刺中小腹,翻身落马。

张?情知不妙,及时将脚从马镫里抽了出来,借势跃下了马,又紧跑几步,想化去冲劲,保持平衡。没等他站稳,又一名骑士策马冲到,将张?撞飞。

“将军——”见张?被撞得飞起,大戟士们疯了,不顾自身安危,连续策马猛冲,掩护张?。

吴骑顾不上追杀张?,全神贯注迎战大戟士。阵型过于密集,双方无法避让,撞在一起,有不少人落了马,人和人短兵相接,马和马互相撕咬、冲撞,场面一片混乱,难分难解。其他骑士见状,纷纷策马绕行,继续冲杀。大戟士的大戟长一丈二尺,相比灵活,大戟士也经常练习步战,下了马也能双手持戟冲杀,一丈五的长矛却有些困难,吴骑纷纷弃矛,拔出腰间的环刀应战。环刀只有四五尺长,吃亏不少,一连被刺倒十余人。

吴骑中有不少是凉州骑士,擅长骑射,见局势混乱,无法冲击,同伴又吃了亏,便弃矛用弓,拉开弓箭,近距离射击,最近的时候几乎冲到混战的骑士面前,相距不过数步。如此近的距离,即使大戟士身披铁甲也无法幸免,一个接一个中箭,接着被面前的吴骑毫不留情的砍倒。

张?倒在地上,无法起身,腹甲被刺穿,小腹也被捅出一个大洞,热腾腾的肠子从里面流了出来。两个大戟士跳下马,扶起张?,看到这副情景,紧张万分,从随身带的行囊里取出伤药,倒在伤口上,随即就被鲜血冲开。

张?咬着牙,扯下大氅,用手将肠子塞回去,又用大氅紧紧的包裹起来。“快,重新队型,准备追击庞德。”

见张?伤成这样,还要追击庞德,大戟士急了。一个大戟士急不择言,大叫道:“将军,你要将大戟士全毁在这里吗?”

张?疼得满头是汗,惨笑道:“岂止是大戟士,今天若不死战,就连中山王都会死在这里。事己至此,夫复何求!唯有趁此机会追击庞德,前后夹击,方有一线生机。”

这两个大戟士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张?说得有理。吴军骑士大半都已经冲了过去,用不了多久,除了眼前这些已经下马的骑士,他们面前就没有其他吴骑了,这时候上马追着吴骑打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有可能扩大战果的时候。双方兵力相当,只要造成对方的大量伤亡,己方就还有一线机会。

“上马,上马!”见吴军骑士已经大多从阵前驰过,大戟士们呼喝着,先将张?扶上一匹空鞍战马,又夹侍着张?拨转马头,挺戟向不远处的吴骑追了过去。正与大戟士步战的吴骑见状,大吃一惊,顾不上还在负隅顽抗的几个大戟士,纷纷跳上战马,脱离混战,一边不惜马力的猛追张?,一边吹响号角报警,提醒庞德小心身后。

庞德听到了报警的声音,但他无暇顾及,刘备率领六七百骑正向他冲来,他不能减速,更不能掉头,只有咬着牙,再次加速,向刘备冲杀过去。



第2324章 枭雄之死(求保底月票!)

看到张郃的战旗出现在庞德身后,不断靠近,刘备大喜过望。

骑兵,尤其是手持矛戟进行冲杀的骑兵,最忌讳被人尾随追击。矛戟都是以刺杀为主,需要借助马力破甲,利于正面冲击,拙于背后应敌。在颠簸的马背上转身格斗对绝大多数骑士来说都是一个挑战,即使如今有了马镫,稳定性大大增强,依然如此。

张郃不愧是河北名将,居然被他抓住了这样的机会,真是天不亡我。

刘备兴奋莫名,斜举长剑,厉声长啸。

“杀!挡我者死——”

他身边的亲卫骑也大多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深知张郃的生死成败关系重大,见张郃不仅还活着,而且成功的抢占了有利形势,心中狂喜,士气高涨,斗志昂扬,纷纷齐声怒吼,挺起长矛,向庞德冲杀过去。

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眼看着双方就要相撞,刘备握紧了手中长剑,正准备厮杀,身前的两个亲卫骑兵忽然落马,转眼就消失了,刘备眼前一空,赫然发现庞德正举着弓,两臂张开,如抱婴儿。

下一刻,刘备眼前一花,一枝羽箭射穿了他的胸甲,箭头深深的扎进他的左肩,离心口不到一拳,箭杆震颤,嗡嗡地响个不停,余劲带得刘备身体一偏,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刘备的半个身边,痛得他撕心裂肺,随即又怒气上涌。

初战即受重伤,意味着他在接下来的恶战中幸存的机率大减,也就意味他刚刚看到胜利的希望,转眼间又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这让他无比悲愤,积累了太久的怨气一下子全部暴发出来。

“羌狗,欺人太甚!”刘备圆睁双目,厉声狂吼,奋力掷出了手中的赤霞剑,随即拔出了腰间的青云剑,顺势向庞德砍去。

百步之内,庞德连射三箭,箭箭中的,却也将自己陷于险地。看着翻滚而来的长剑,他来不及多想,挥弓格挡。“当!”剑弓相交,剑被磕飞,剑刃飞旋之间,割断了弓弦,长弓剧震,庞德手臂一麻,握不住弓,脱了手。好在他在弓和手腕之间系了皮绳,弓虽脱手,却没失落。

紧接着,刘备就到了跟前,一道青泓劈面而来。想起刚才那一抹淡红色的剑影,庞德知道这是黄承彦打造的青云、赤霞双剑,不禁冷笑一声,左臂抬起招架,右手夹起长矛猛突。

青云剑砍在庞德左臂的小盾上,火花四溅,金属交鸣,小盾被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青云剑也被崩断,半截长剑一闪就不见了。两马交错而过,刘备与庞德四目相对,都恨不得直接从马背上扑过去,擒住对手,却最终放弃了这种不明智的选择,迅速远离。

刘备看着手中的半截剑身,莫名生出一种解脱之感。这些年来,这对长剑就像孙策的影子,既帮他冲锋陷阵,又让他时刻感受到孙策的压力,喘不过气来。如今剑断,他与孙策的联系也没了,只剩下敌意。

刘备顺手一甩,扔掉了断剑,就像扔掉一件废物。

他抬起长矛,冲向下一个对手,怒吼声中,长矛左右击打,连杀两人。

一名吴骑挟着长矛迎面奔来,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就像猛兽看到了猎物。刘备冷笑一声,挺矛猛刺,两矛相交,刘备左肩受伤,左手用不上力,把握不住长矛的方向,被吴骑抢入中门,长矛刺穿了刘备的腹甲,矛头从前面刺入,从后腰透出。

刘备从马背上飞了起来,随即又撞在一名亲卫的身上,两人同时落马。

吴骑大喜,张口欢呼,欢呼声尚未出口,两名中山军骑士狂呼着奔到,两柄长矛几乎同时刺中。吴骑被挑飞,鲜血从他口中涌出,轰然落地,随即被战马踩中,当场气绝。

两名中山军骑士也没时间欢呼,更多的吴骑冲到,先后将他们挑于马下。

一匹匹战马急驰,一柄柄长矛疾刺,一个个骑士落马,马蹄声、金属撞击声、惨叫声、沉重的身体落地声,混在一起,鲜血飞溅,染红了黄土,杀声震天,在山谷中来回震荡。

刘备中矛落马,双方骑士都看得清楚,一方要砍下刘备的首级,争抢此战最大的功劳,一方要保护刘备,履行亲卫骑的使命,每一个人都前扑后继,不要命的往前冲。队型越来越密集,就算有再好的骑术也无法脱身,一匹匹战马撞在一起,马背上的骑士手持长矛,用力刺击、格挡,落马的骑士在纷乱的马蹄间辗转翻滚,不少人被战马踩伤踩死。

侥幸未死的骑士站了起来,忍着迷了双眼、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黄土,嘶吼着继续战斗。吴骑深知长矛不利近战,一部分人放弃了长矛,拔出腰间的环刀,近身抢攻,同时大声呼唤同伴。

“结阵,结阵!”

“丹阳曲左都第一队队率王弘在此!”一个年轻的骑士双手挥舞战刀,一边砍杀一边大声怒喝。

“第三队柳大黑报到!”一个骑士手持长刀,抢到王弘身边,及时格开一柄刺向王弘的长矛。王弘趁势抢入,长刀顺着矛杆,砍下了那个中山骑士的手指。中山骑士痛得大叫,扔了长矛,叫声刚刚出口,又一名吴军骑士赶到,持矛突进,一矛刺穿了他的胸口。

“第四队孙小鱼报到!”吴军骑士抽矛,大声喝道。

“柳大黑与我在前,孙小鱼在后。”王弘飞起一脚,将那名中矛的中山骑士踹开,协助孙小鱼抽出长矛。“三角阵,三角阵!”

“喏!”柳大黑与孙小鱼同时应诺,配合王弘结阵。一个站在王弘身边,一个站在王弘身后。

不远处,响起另一个声音。“丹阳曲右都第三队队率田壮在此!”

“第一队留武报到!”

“第二队陈勇报到!”

“第一队虞强报到!”

刘备趴在地上,听着似曾相识的吴语,看着一个吴军骑士和另一个吴军骑士并肩站在了一起,接着又看到一个,组成三人小阵。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山骑士冲了上去,持矛猛刺,长矛被一名吴军骑士挥刀劈开,压在地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后排的吴军骑士一矛洞穿了他的胸口,另一名吴军骑士趁势上前,挥起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转眼之间,中山骑士就倒在血泊之中,倒在刘备的面前。

越来越多的吴军骑士集结起来,组成一个个的小阵,从不同方向逼了过来。有的用长矛和战马结阵,阻击策马冲杀的中山骑士,有的包围刘备和他的亲卫骑士,将一个个试图突围的中山骑士杀死。在这些配合默契的吴军骑士面前,一个又一个中山骑士倒在血泊之中。

包围圈越来越越,吴骑虽然浑身是血,阵势也越来越厚,越来越严密,渐渐包围了刘备。他们挥舞战刀和长矛,无情的斩杀着面前的敌人,身上的鲜血越来越多,眼神却越来越亮,气势也越来越沉稳,即使是在纷乱的战场上,他们也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

看着吴军这熟悉的小阵,熟练的配合,看着自己面前像芦苇一样被砍倒的亲卫,越来越薄,摇摇欲坠的防守阵型,刘备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

我命休矣,今天必死!

刘备喘息着,从身边一名骑士的腰间抽出战刀,强撑着站了起来,嘶声笑道:“大汉宗亲,中山王刘备在此,大好头颅,谁能斩之?”

“丧家之犬,焉敢放肆!”一个满身是血的吴军骑士冷笑一声,持矛猛冲。刘备身边仅剩的两个亲卫冲了上去,用骑盾架开长矛,刘备趁势杀进,挥起战刀,一刀砍下。两名刀持的吴军骑士上前夹击,一个举刀架住刘备的战刀,一个挺刀猛刺。刘备受伤在先,体力消耗殆尽,躲避不及,被一刀捅穿。他发了狠,一手揪住那骑士,扯落他的头盔,一手挥刀猛拖,割开了他的脖子。

鲜血溅了刘备一脸,和刘备自己的血混在一起。那骑士也发了狠,双手紧握战刀,不管不顾,推着刘备向前走了两步,抢入刘备的防守阵中,用力一搅,横向猛切。刘备惨叫一声,腹部洞开,血溢肠流,摔倒在地。几个中山骑士冲了上去,乱刀将吴骑砍倒,又拖着刘备向后退,不知道是谁忙中出错,踩在了刘备的肠子上,痛得刘备嘶声狂吼。

听到刘备绝望的嘶吼声,更多的吴军骑士冲了上去,对幸存的中山骑士痛下杀手,进行最后的围歼,争夺这诱人的功劳。

刘备痛得浑身虚脱,冷汗如浆,一阵阵的涌了出来,脑子却格外的清明,四十多年的人生从眼前一幕幕的闪过。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关羽,想起了张飞,想起了那棵已经被连根刨起的大桑树,忽然心中释然。

孙策连这棵桑树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不是圣人就是妖孽,人是不能和圣人或者妖孽为敌的,不管我怎么挣扎都逃不脱孙策的手心,逃脱不了被孙策摆布的命运。

我做错了吗?能和这样的人为敌,虽败犹荣。至少,我比袁绍、袁谭父子要强多了。

刘备眼开了眼睛,绷紧的脸慢慢松驰下来。他看着漫天的黄土,看向天空惨淡无光的太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浅笑。

苍天已死!

战场上,骑兵仍在冲杀。中山军亲卫骑士的装备虽然不差,但突击近战的能力显然不如大戟士,更不能和吴国中军骑士相提并论,在一丈五尺长的长矛和坚甲面前,他们落尽下风,损失惨重。

庞德没有恋战,他率部迅速突破了中山骑士,奔上一侧的土坡,趁着坡势减速,拨转马头,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战场的形势。见刘备的战旗停住,一大群人围着战旗厮杀,庞德大喜。刘备落马,这是斩杀他的大好机会。他立刻命令骑士分成两队,射术好的去参与围攻刘备,剩下的人跟着他迎战张郃。

骑士们轰然应喏,迅速分为两队,庞德取出一根弓弦,重新上弦。追随马超多年,他的射术原本就不弱,这几年追随孙策,心无旁骛,专心习武,射术更加精湛。临阵交锋,远则用弓,近则用矛,堪称双绝,足以让对手防不胜防。

庞德持弓挟箭,再次踢马加速,迎向张郃。他知道张郃受了重伤,战力大减,身边的亲卫足以应付,无须自己亲自迎战,大戟干也损失惨重,可以扩大杀伤,以期全歼了,便命麾下骑士横向列阵,并安排了几名亲卫掩护,让他能专心射箭,就像当初他掩护马超一样。

马蹄声再起,骑士们冲下山坡。庞德举起了弓,搭上箭,看着越来越近的张郃,嘴角挑起一抹冷笑。

张郃虽然追上了一些吴军骑士,并将他们挑落马下,但他没能追上吴军骑士的主力,战果有限。他暗叫可惜,中山骑士的战斗力还是太弱了些,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当他发现刘备落马,被吴军骑士围住的时候,他大吃一惊,顾不上追击庞德,赶过去救援,希望能抢出刘备。

当他赶到时,正好看到刘备被吴军骑士割开小腹,仰面倒地,顿时万念俱灰。

刘备死定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不被吴军杀死,也会因伤而死,哪怕是医术再好的华佗也医不好他的伤。中山国亡了,还没满周岁的阿斗维持不了中山国的国祚。

我为什么还要战斗,又为谁而战?天下虽大,哪里又有我的立足之地?

张郃心中一片茫然,空荡荡的,无所依托。

远处,庞德正在亲卫的掩护下飞驰而来,弦上的箭一直瞄着张郃。

张郃无动于衷,低下了头,连手中的大戟都无力的垂下。

在松开弓弦的刹那间,庞德忽然觉得远处的那个身影有些眼熟,仿佛似曾相识。他心中一动,手指偏了些方向,同时大喝一声:“生擒张郃!”

箭矢离弦,正中张郃的战马额头,战马悲嘶一声,摔倒在地。

张郃落马。

庞德踢马从一旁冲过,冲向想救张郃的大戟士,两个骑士跳下马,将张郃摁住,用随身携带的绳子绑了起来。

张郃一动不动,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第2325章 张辽来了

贾逵站在土坡上,不时抬头看向远处。

远处烟尘滚滚,隐约传来喊杀声,却看不到一匹战马,看不到一个人影。

贾逵心急如焚。他不知道战况如何,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预定的计划很难实现。他反复回想,却想不出原因,似乎只能归结于自己的错觉。

他也希望这是错觉,但他知道不是。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沉默了很久的柳孚突然说道。

“我后悔什么?”

“刘备已经心死,你可能见不到他了。”柳孚笑笑,打量了贾逵片刻,又说道:“身为中山王,步骑万余,却舍弃大军,孤注一掷,九死一生,若无必胜之心,则连那一生都没有,除非对手犯错。刘备要面对的是什么人?那是吴国最精锐的中军骑士,训练有素,器械精良,同等兵力下几乎可以击败任何对手。面对他们,刘备哪来的信心?没有信心,又哪来的机会?”

贾逵看着柳孚,眉梢挑了挑,没有说话,心中却是恍然,随即一沉。他明白自己的不祥预感从哪儿来了,刘备有求死之意,没有必胜之心。河东世家的背叛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形势,就算他能退入并州,也不是并州世家手中的一个傀儡而已,而刘备是一个不甘心做傀儡的人。

当一个不愿意向对手俯首称臣的人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又无法击败对手的时候,他会怎么做?他会选择英勇的战死,死在战场上,而不是继续逃跑。

可是,刘备可以选择有尊严的死去,我们怎么办?

贾逵暗自长叹。

有骑士从南侧奔来,向贾逵报告,有吴军骑兵从平阳方向赶来,大约千余人,统兵的是张辽。至于张辽的身后还有没有援兵,目前还不清楚。

贾逵一面传令戒备,准备接战,一面再次回头看看永安方向。他不知道要不要坚守下去,如果刘备一心求死,此战的胜负已经没有悬念,那他和张辽开战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也不能放弃,如今他指挥的不仅有河东兵,还有刘备的中军步卒,在刘备生死未明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轻易投降,逼急了,他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贾逵在柳孚身边坐下,打量了柳孚两眼。“我是自取其咎,怨不得人。你却是无辜被我连累,我现在放你走,只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阿孟有富贵之相,我死之后,想必你不会让她守寡,一定会让她改嫁。我对不起她,不能说什么,但她有孕在身,我希望你能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儿子,就交给我的族人,我也算有了血脉,没有绝嗣。”

“阿孟有了身孕?”柳孚很惊讶。妹妹柳孟和贾逵成亲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怀孕,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刻怀上了?如果贾逵死了,他的确不可能让妹妹守寡,改嫁几乎是必然的事。可若是妹妹有了身孕,那他就不能不考虑影响,至少要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才能有所行动,要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柳孟也不会答应。

贾逵点点头,叫过两个亲卫,让他们送柳孚离开。柳孚盯着贾逵看了半晌,说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去见张将军,传鲁督之令,尽力斡旋,也许能避免杀伤。”

——

见到柳孚,张辽一点也不奇怪。吕蒙已经收到鲁肃的命令,知道柳孚已降,柳元等人退回临汾就是他的功劳。但他不能答应柳孚的要求,暂缓对贾逵的攻击。

他对柳孚说,首先,我奉命来增援,虽说庞德对付刘备、张郃没什么问题,我却不能按兵不动。其次,贾逵所领大部是刘备的中军,这些人对刘备忠心耿耿,就算刘备死了也未必肯降,说不定反而会裹挟着贾逵窜逃,甚至有可能杀死贾逵。只有我发动进攻,让他们感受到压力,他们才有可能迫于自己的安危选择投降。

柳孚虽然不怎么高兴,却无法反驳张辽的分析,只能期待贾逵自求多福,不要死在乱军之中。他将贾逵的模样告诉张辽,希望张辽遇到贾逵时能留他一条性命,他可不希望妹妹在这个时候成了寡妇。

张辽不置可否。骑兵突阵,只要有可能,都会直取中军,斩将夺旗,他现在答应柳孚,就是对自己的部下不负责任。

说话间,张辽率部来到贾逵阵前,策马登上一阵的土坡,远远地观察贾逵的阵势。贾逵的阵地很严整,西侧是汾水,东侧是壁立的黄土坡,正面挖了两条沟,沟的后面是由刀盾手掩护的弓弩手、长矛手。沟不深,但是距离很刁钻,战马能跳过去,却不得不减速,否则很可能直接冲进沟里。

张辽稍微观察了一下,命令六百骑士从东侧的土坡上发起进攻,剩下的骑士保持警戒,随时发起冲锋。

这种黄土积成的土坡极有特点,不仅直上直下的多,而且极易坍塌,攀爬不易,贾逵自然知道这一点,步卒大阵占据了主要的几个通道,南侧几个有路可上的地方也安排了一些士卒,其他大部分地方都空着。

张辽也清楚这一点——他对河东并不陌生,此次再入河东,随行的参军也针对地形做了些准备,多次提醒他,他命骑士们骑着马,绕着土坡前进,寻找合适的地点上坡,先解决土坡上的弓弩手,再从上而下对贾逵的阵地发起突击。

骑兵奉命而去,六百骑士分作三曲,向不同方向出发,很快就消失在土坡之间。

土坡上驻守的中山军看到吴军骑士绕行,紧张起来,连忙向贾逵汇报。贾逵虽然在土坡上安排了兵力,主要目的却不是从南侧来的援兵,而是可能尾随刘备、张郃而来的庞德,对付张辽的主要是正面的步卒大阵。如今张辽派出近半的骑兵迂回寻找战机,战马的速度又快,安排的这点步卒跑不过骑兵,很可能被骑兵找到薄弱环节,突上土坡。

上了坡,就是一马平川,两百骑兵就能冲垮千人步卒,尤其是贾逵安排在坡顶的大多是弓弩手,近战能力非常薄弱,面对这些装备精良的骑兵,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第2326章 作鸟兽散

收到报警,贾逵嘴里发苦。

张辽有备而来,而且不放过任何一点优势,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弱点:没有骑兵。仓促之间,他只能将兵力将有限的兵力部署在河谷中,无法兼顾其他。张辽未必能及时突破土坡上的阵地地,却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分出兵力进行弥补,否则骑兵登上土坡,足以对士气造成致命打击。

抽调兵力同样会影响士气,但他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贾逵发出命令,抽调了一曲步卒赶到土坡上增援。为了将影响降低到最小,他安排自己的部曲前往。这些部曲都是地人,熟悉地形,又经他亲自训练,比中山军更擅长这种地形作战,只是如此一来,他身边就没有兵力可用了。

饮鸩止渴,却不得不饮。

两百步卒奔上土坡,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列阵将士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土坡上列阵的弓弩手。他们的目标是从永安方向来的庞德,位置偏北,还不清楚大阵之南出了什么事,看到这些步卒神情紧张的从阵中冲过去,心中不免惴惴,猜想是平阳方向来了援兵,但有多少援兵,他们一概不清楚。

步卒在坡上奔跑,骑兵在坡下奔驰,烟尘滚滚,形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贾逵心急如焚,不断地看向北方。

刘备、张郃一直没有出现,倒是张辽派出的骑兵抓住了一个破绽,数名骑士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机会,纵马冲上了土坡,不等战马停稳,立刻发起冲锋。

贾逵派出的步卒拼命奔跑,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看着骑兵冲过来,想结阵也来不及了,有的站在原地,想就地反击,更多的转身逃跑。战马冲了过来,骑兵挟着长矛突刺,战马毫不留情的撞击,几个步卒不是被挑杀就是被撞飞,散乱的阵型倾刻间化为乌有,几个人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骑兵没理他们,策马奔驰而去。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步卒,而是那些弓弩手。

看到吴军骑兵出现在身后,中山军弓弩手已经慌了,纷纷示警,请求贾逵增援。贾逵听到示警的鼓声,心急如焚,连忙从大阵中抽调刀盾手、长矛手赶去增援。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其他,如果保不住这些弓弩手,就算刘备、张郃将庞德引来了也没有意义。

战鼓四起,步卒狂奔,河谷中列阵的中山军步卒惊恐万丈,不少人又想起了董亭之战,想起了被并州骑兵突袭阵地的惨状。阵地开始动摇,贾逵连声呼喝,却弹压不住,那些中山军将领根本不理他,几个人聚在一起,焦急的讨论如何应对。

贾逵知道大势已去。此时此刻,就算刘备亲至也解决不了问题,大败在所难免。他没有多说什么,带着最后的几个亲卫悄悄的退到了一旁。

骑兵冲进了弓弩手的阵地,开始对弓弩手进行屠杀。开始只有十余骑,后来又不断有骑兵赶来,加入队伍,轮翻冲杀。弓弩手虽然转过身来,用准备好的弓弩进行射击,却事起仓促,互相之间配合也不够,射出的箭阵威力大减,虽然射落了不少骑士,却无法完全阻止骑兵的冲杀。

在短暂的僵持之后,随着更多的骑兵冲上土坡,加入冲击阵型,骑兵迅速掌握了优势。一个个弓弩手被挑飞、撞倒,阵势被不断的洞穿,千疮百孔,最后裂成碎片,成了骑兵单方面的屠杀。

中山军四处奔逃,哀嚎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就在这时,有溃败的骑士从北面的河谷奔来,带来了最坏的消息:刘备阵亡,张郃伤重被俘,全军覆没。

中山军瞬间崩溃。

贾逵躲在一旁,看着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的中山军将士,内心一片平静。最精锐的中军不过如此,刘备焉能不败?据说他是学吴王的练兵之法,现在看来,他最多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远远没有学到精髓。

等中山军逃得差不多,吴骑四处追杀中山军的时候,柳孚找到了贾逵,见贾逵躲在土坡下,粘了一身的黄土,忍不住嘲讽道:“算你聪明,没有固执到死。”

贾逵点点头。“多谢士信,为我贾家留了后。”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

“没事,只要我没死,总会有儿子的。”贾逵顿了顿,又道:“士信,听说南阳本草堂有名医,我想带阿孟去看看,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了,阿孟一直怀不上,应该找名医看看究竟是什么问题。”

“那是得去看看,或许……唉,你等等,阿孟没怀上?”柳孚忽然惊醒,瞪大了眼睛。

“现在还没有,不过迟早会怀上的。”贾逵拍拍柳孚的肩膀,大步向张辽走去。

柳孚看着贾逵挺得笔直的背影,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辽坐在马背上,看着贾逵走来,一动不动。他看到柳孚和贾逵争论,只是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不过看到贾逵这副面无愧色的神情,他多少有些不喜。柳孚为了救贾逵,在他面前可是低三下四的说了不少好话,贾逵却不见情,未免有失君子之道。

贾逵来到张辽面前,见张辽没有下马的意思,皱了皱眉。“将军也是降将,是你当初战败被俘的时候,受降的将军也是如此倨傲,还是将军本性难移,归降一年也没学到一点君子之道?将军,恕我直言,你太令我失望了。”

张辽很诧异,盯着贾逵看了好一会儿,缓缓下了马,拱拱手,挤出一丝很不自然的笑容。“辽本武夫,岂能和贾君相提并论,失礼之处,还请贾君见谅。”

贾逵点点头,拱手还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

得知刘备全军覆没,吕蒙大喜,迅速将消息通报鲁肃。

鲁肃松了一口气,随即派人与柳元等人联系,要求他们能主动献城,结束战事。柳元收到消息后,联络了一些河东籍将领,派人与王凌谈判,希望王凌能认清形势,向鲁肃投降,免起刀兵之苦。

王凌拒绝了柳元的提议,迅速撤出临汾,与王盖会合。柳元虽然兵力比王凌多,却没有信心拦住王凌,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王凌撤出临汾城。董亭一战,并州骑兵的战斗力有目共睹,连刘备的中山军都不是对手,河东世家更不敢冒险。

得知刘备败亡,王盖、司马懿也有些傻眼。反复商议后,他们决定撤出河东,返回并州。平阳、永安落入吕蒙之手,这条路是不能走了,所幸还有贾逵说过那条路。事不宜迟,王盖决定立刻撤退,连裴潜等人都不通知,以免河东世家起了歹心,要拿他们的首级向鲁肃邀功。

为了保密,他们连卫觊都没通知,等大军拔营起程,才派人联系卫觊。卫觊见大军拔营,正自奇怪,听说刘备败亡,王盖等人要撤回并州,大惊失色,随即又破口大骂。

但辱骂解决不了问题,卫觊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他固然可以去追王盖,可是追上了又能如何?他们根本不信任他,他又失去了绝大部分财产,到并州也是寄人篱下,苟延残喘,一两代人之内都不可能有重振家业的希望。再说了,刘备不是孙策对手,王盖就是吗?

鲁肃夺取河东之后,绝不会停下脚步,下一步就是进攻并州。

卫觊反复权衡,决定去找裴潜商量。

裴潜抢先一步收到了消息。柳孚劝降了柳元后,径直来到闻喜,劝裴潜投降。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将刘备的中山王玺摆在裴潜面前。这是从刘备身上得来的,上面还有刘备的血。

裴潜半晌没说话。他知道刘备战胜孙策的可能性不大,但他没想到刘备会败得这么快,短短两个月,不仅河东被鲁肃攻占,就连刘备本人都战死了,吴军的攻击简直势不可挡。

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就算是想殉死都不知道能为谁而死。

看到卫觊时,裴潜心里多了些安慰。不管怎么说,闻喜裴氏比安邑卫氏要好多了,至少无仇无怨。他对卫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你卫家当初那么对蔡琰的确有些过份。事到如今,你也只能低头了,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葬送整个卫氏吧。

柳孚也帮卫觊出了个主意。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们当初亏欠的是蔡琰,如今也只有蔡琰能救你们,立刻派人去建业向蔡琰请罪,除了她,没人能救你们。

卫觊欲哭无泪,后悔莫迭。如果可以,他只想一头撞死在裴家阶前。但他不能,身为卫氏家主,他可以死,却不能看着安邑卫氏灭族。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狠,可是孙策却不好说,连汝颍世家都被他灭了好几个,何况安邑卫氏。

人生事,最难也莫过于此。

——

鲁肃下了马,将马缰扔给亲卫,让他们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背着手,缓缓走到张飞面前,看了一眼两侧手持矛戟刀盾,怒目而视的卫士,微微一笑。

“将军的武艺连大王都是称道的,没想到闻名不如见面,我孤身单刀而来,连弓箭都没带,将军何必如此?”

张飞有些尴尬,想了想,挥手示意亲卫们退下。他站起身来,向鲁肃拱手施礼。“不意都督大驾光临,飞手足无措,还请都督见谅。”

张飞说的是实话。得知刘备阵亡,全军覆没,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王凌退出临汾之后。前程后路退绝,刘备也死了,他虽然手握一万骑兵,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又能为谁而战。

听了张飞此言,鲁肃笑了。他能理解张飞此刻的心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顾辛毗阻止,孤身赴会。张飞和孙策有旧恩,有劝降的可能,又有精骑一万,真要拼命,代价会非常惊人。如果能劝降,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要劝降,就要让张飞看到他的诚意。孤身前来看似冒险,其实是最安全的。除非张飞疯了,要和孙策血战到底,否则不会伤他性命,最多拒绝他的劝降,双方摆开阵势,大战一场。

他想不出张飞有拼命的理由。如果他真想拼命,他不至于按兵不动。

“中山王很英勇,只是逆天而行,难免力不从心。”鲁肃不紧不慢地说道:“能逆天的人也许有,但不是他,更不是你我。”鲁肃伸手指指张飞,又指指自己。“将军,你已经为中山王尽了忠,现在该为你自己想一想了。我想,这应该也是中山王的遗愿,你不应该辜负他。”

“中山王的遗愿?”张飞斜睨着鲁肃,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心中却莫名的多了几分期盼。

“中山王为人重义,视你与关云长为兄弟,他身为汉室宗亲,不能不为汉室鞠躬尽瘁,可是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大厦将倾,连先帝都无法挽回大势,他又能如何?只求问心无愧罢了。可是你与云长不姓刘,没有必要像他一样舍身取义,而是应该将你们的天赋与才华用于正道,为天下,为家族,为自己谋一个光明的前程。放眼天下,谁堪为二位之君?我想,你明白,我明白,他也明白。是以赴死之时,不与将军同行,却将这一万骑留与将军,要助将军成就一番事业,而不是做困兽之斗,无谓牺牲。将军,这一万骑大多是幽州健儿,也是留给将军的一份礼物,你忍心将他们送入死地吗?”

张飞木然,一言不发。鲁肃的话击中了他的心坎。刘备离开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觉得刘备这次可能回不来了,却不愿意往深里想。此刻听了鲁肃的分析,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刘备征战多年,他岂能不知此战的凶险,为何只带张郃、贾逵,却不带他,甚至都没安排他接应?

除非他不想让他白白送死。

鲁肃等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将军,听说中山王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是的。”

“你希望他被人挟持,成为傀儡,最后像中山王一样死于非命,还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长大?”

张飞转过头,盯着鲁肃看了两眼,一声长叹,解下腰间的长刀,双手托着,送到鲁肃面前。

“好吧,我降。”



第2327章 得失有道(求推荐!)

张郃昏昏沉沉,耳畔马蹄如雷,箭声如雨,一阵阵喊杀声卷土而来,又呼啸而去,周而复始,循环不歇。他提戟独立,看着无数人在身边厮杀,不断的死去,鲜血横流,消解了脚下的大地。大地如春天的河冰一样不断的融化,消失在虚空之中。

张郃的目光随着鲜血,慢慢落到自己的脚下,赫然发现自己就站在血泊之中,腹部洞开,鲜血如泉水一般涌出,脚下汪洋一片,除了粘稠的鲜血,一无所有。

张郃心中一惊,随即开始坠落,无穷无尽的坠落,鲜血在空中飞洒,将他淹没。张郃惊恐万丈,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却无法动弹。他张口想要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粘稠的鲜血像绳索一样捆住了他的身体,遮蔽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眼前一片漆黑,无法呼吸。

“儁乂,儁乂。”一个声音在张郃耳边响起。这声音像一道光,照亮了张郃的眼睛,撕开了面前的黑暗。张郃喘息着,睁开眼睛,慢慢看清了面前的人影。

是辛毗。短暂的失神之后,张郃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很是惊讶。他看到庞德带着骑兵冲过来,向他举起了弓,本以为必死,没曾想还活着,更没想到还能看到辛毗。

既然能见到辛毗,想必是在吴军大营了。

“辛……辛君。”张郃挣扎着,想坐起来给辛毗行礼。稍微一动,腹部便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腹部缠着厚厚的布,布包得很舀贴,也很干净,散发着浓烈的药味。

“别动,别动。”辛毗伸手轻按张郃的肩膀,含笑说道:“你的伤太重,万一撕裂了,又要麻烦医匠重新缝合伤口,很费事的。“好好躺着,我们说几句话。”

张郃犹豫了好一会儿,点点头,重新躺下,又道:“多谢辛君不杀之恩。”

“你不要谢我,你要谢庞将军。如果不是他救你,我没机会见到你。”

“庞德?”

“是的。”辛毗抚着胡须,轻声笑道。庞德将张郃送回来的时候,他也很惊讶。他知道凉州人对韩银之死耿耿于怀,一直想杀张郃,对庞德没杀张郃很是不解。不过他也清楚,庞德与马超不同,有凉州人不多见的仁厚,文丑能活下来,就是被他所救。“儁乂,大难不死,是你命不该绝,你要好好养伤,以后做一番事业,报答庞将军的救命之恩。”

张郃一声轻叹,沉默不语。

辛毗打量了张郃片刻。“你没有随袁侯降吴,却选择了刘备,是因为韩银?”

张郃苦笑,一声长叹。

“你的担心,我可以理解。不过你低估了吴王,也低估了庞将军。”辛毗轻轻地拍了拍膝盖,心中感慨。他们都曾经是袁氏父子的部下,如今却先后归吴,除了大势所趋,他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庞德只是救了张郃的命,能不能解开张郃的心结,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你的奋力一击的确让吴王的官渡之战不够完美,但这不是你的错,吴王不会因此怪罪你,你也不必挂在心上。眼下你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早点好起来,戴罪立功。”

张郃转头看着辛毗。“辛君,纵使吴王宽仁,不计较我,韩银的妹妹、妹夫能饶过我吗?春秋义复仇,我杀了韩银,他们杀了我,为韩银复仇,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战场上的事,战场上了。如果你还是敌人,在战场上相遇,他们自然会杀你。如果你成了吴臣,他们岂能杀你。”辛毗心里也没什么把握,庞德毕竟与韩银没有什么关系,他能放过张郃,不代表阎行和韩少英就能放过张郃,但他此刻只能这么说,先劝降了张郃,让张郃成为吴臣,至少有机会保住张郃的命。

张郃沉默良久,一声叹息。“若蒙吴王不弃,录为马前一卒,郃感激不尽,愿效死力。”

辛毗点点头。张郃是明白人,到了这一步,除了投降,他已经没什么选择了。张郃是难得的将才,只是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的发挥机会,功业未成,他是不会甘心赴死的。“儁乂,你好好休息,争取能恢复些体力,然后写一封请罪书,我会派人送往建业。”辛毗拍拍张郃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吴王麾下人才济济,立足不易,儁乂想必看过不少讲武堂的教材,毋须我赘言。努力!”

张郃感激地向辛毗点头致意。辛毗的话提醒得很到位,这不是一封请罪书,更是一封战纪,要以讲武堂的教材为标准,写出一份详实可靠的战纪,证明他的见识,才能得到孙策的青睐。得到孙策的青睐,他才能避免阎行、韩少英的报复。

辛毗没有多说什么,关照张郃注意休息。张郃的伤很重,但主要是外伤,失血过多,好好休息几天,将养身体,自然能慢慢恢复,不会留下什么残疾。他出了大帐,见庞德站在帐外不远处,有些意外。

“令明?”

庞德没有说话,跟着辛毗向外走,出了大营,才问道:“张郃怎么样?”

“身体还好,毕竟年轻,恢复起来很快。他很感激你,要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庞德笑笑,没吭声。辛毗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有趣。他以前和庞德接触不多,这次庞德、张辽率中军骑兵增援,他们才有了直接接触,相处月余,也没觉得庞德与其他人相比有什么过人之处,完全没想到庞德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令明,说实话,我很意外你会救张郃。”

庞德笑笑,欲言又止。他眯了眯眼睛,轻轻揉捏着手指,沉吟了片刻。“不瞒军师,我也很意外。”

见庞德不想说,辛毗也没有追问。

“令明找我有事?”

“是的。”庞德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鲁督的捷报里……打算怎么提这件事?”

“令明有什么想法?”

“嗯,能不能不提?”

辛毗错愕,随即明白了庞德的意思。庞德为什么放过张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鲁肃的捷报中肯定会必这件事,却又不能说得过于直接,阎行、韩少英肯定会知道真相,但在捷报里说得太明白,甚至让庞德因此受赏,只会激化矛盾,对庞德绝非好事。

辛毗诧异地打量着庞德。立了大功,却能考虑到阎行、韩少英的情绪主动放弃,这个庞德深明得失之道,绝不是一个武夫这么简单。换作他的故主马超,就算和阎行、韩少英翻脸也不会放弃这个大功。

“放心吧,这件事,我会和鲁督妥善处理,不会让你为难。”

“多谢军师。”庞德松了一口气,拱手施礼。



第2328章 风起青萍之末

大吴六年,三月三,建业,紫金山。

孙策与徐岳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面前一片平坦的凹地,说道:“大师,此地如何?”

徐岳抚着花白的胡须,连连点头,圆团团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身为学院大祭酒,他知道孙策重视学术,一定会给他安排一个好地方建观象台,却没想到这个好地方会是紫金山上的风水宝地。紫金山又名钟山,是为了避孙钟之名才改名的,可以算是孙氏祖山。能在这座山上建观象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此地藏风聚水,好固然是好,只是……”

“既然大师说好,那就这么定了。”孙策摆摆手,礼貌地打断了徐岳。他知道徐岳早就看中了这个地方,只是不敢说。不得不说,徐岳那套风水理念还是有点科学成份的,后世紫金山天文台就建在这个位置,现在不过是提前一千七百多年而已。

这一千七百多年,就是他为华夏争取到的先机,建起这座观象台,这座只为研究天文,却无须为皇权服务的天文台,就是抬头看宇宙的第一步,自然要挑一个好地方。以数理为基础的现代为科学最初就是从天文学起步,而徐岳现在的研究已经看到了门槛,他的椭圆性轨道假说已经得以了越来越多的学者认可,他的宏愿一步步成为现实,区区一座观象台又何足道哉。就算是徐岳看中了太初宫,他也会让出来。

“大师,人处天地之间,要想真正的天人合一,首先就要认识天地。”孙策轻声说道:“大师醉心学术,孤是极为钦佩的,不过还是要向大师提点建议。”

徐岳还沉浸在未来的观象台之中不可自拔,下意识地点头答应,却没往心里去。孙策知道他激动,也没催他,静静地等着。一旁的阚泽见了,悄悄的扯了扯徐岳的袖子,又咳嗽了一声,徐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

“请大王直言,请大王直言。”

孙策笑笑,看了阚泽一眼,微微颌首。“大师,学术传承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一个人登不上一座山,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持续努力才能征服一座又一座的高峰。你说呢?”

徐岳眨眨眼睛,有些茫然,回头看看阚泽。阚泽知道他一心学术,不明白孙策的意思,只好代答。“大王,大祭酒最近有几个难题要解,将教学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几人。我们学术不精,又不够勤奋,可能引起了一些学生的意见,这都是我们的责任。今后我们会加倍努力的,绝不会再让大王听到类似的投诉。”

孙策笑了。“祭酒太谦虚了,你们的辛勤孤是知道的,你们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不过也怨不得学子们抱怨。他们不远千里,从八方而来,会聚建业,恨不得将诸位胸中所学都挑捡一番,岂能看着大祭酒这座高山在前却不能当面请益。”

阚泽连声答应,又向徐岳使眼色。徐岳也明白过来了。这段时间他全力研究椭圆形轨道的计算,耽误了教学,引起了学子们的抱怨,到太初宫告状去了。阚泽、赵婴已经向他提过建议,他的儿子徐数也因此从学院赶回山上,和他谈过这件事,希望他能平衡一下,抽出点时间来教授学生,没想到孙策又当面提起。

“臣……疏懒,累及大王,罪该万死。”

“大师言重了。”孙策哈哈一笑。“大师醉心学术,不问其余,这份赤子之心难得。孤也不敢太劳累你,只是希望你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向学生们讲讲你最近的研究成果。如果有人有兴趣,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更好?”

“喏,喏。”

“不如这样吧。之前在豫州时,许子将有月旦评,于每月初一登堂开讲,点评当世人物。如今许子将远遁交州,月旦评自然没了。我们将这个名字取来,设月旦评,不过不讲人物,只讲学问,请几位大师登堂开讲,以飨诸位学子,如何?”

“月旦评?”徐岳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大王,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提过此事?”

孙策一愣。“大师何出此言?”

“每月初一开讲,称为月旦评,这件事有人向臣提起过。臣就此事与蔡伯喈商量过,蔡伯喈觉得此名不妥。一来月旦评是当年许子将所立,许子将虽然遁谈,却还没死,以月旦评为名,只怕被人误会我大吴无人,连个名字都不会起,还要借用许子将的旧名。”

孙策不置可否。他不在乎这些评价,但他知道徐岳等人不会愿意被人看轻,不愿意用月旦评这个旧名也情有可原。

“此外,这月旦评以月为名,怕是容易引起歧义,难免有人从中……”徐岳说到此处,阚泽咳嗽了两声,徐岳恍然,哦哦了两声,没有再往下说。孙策瞅了阚泽一眼,歪歪嘴角。“怎么,有话说不得?”

阚泽很尴尬,拱手请罪。“大王,大祭酒精于学问,不问世事,他……”

“他不懂,你懂。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孙策的语气虽然不严厉,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借用月旦评这个名字的确不是他自己想的,是有人向他建议。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争议不少,只是有人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率先向他进言,希望能造成既定事实。

阚泽思索片刻,再次拱手。“大王垂询,臣不能不答。荒唐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孙策一言不发。

“大王可曾听说,大师提倡的椭圆形轨道理论引发的争议?”

“什么争议?”

“大师提倡椭圆形轨道,说日行轨道并非只有一个圆心,而是有两个,却没有说这两个圆心有什么阴阳之分,而且明言这是日行轨迹,并非绕日而行,更与月无关。月行轨道是另外的方式,与此毫不相干。可是却有人牵强附会,将这两者混为一谈,非说这椭圆轨道的两个圆心一个是日,一个是月,天意如此,正应大王平等男女之意,又引发出一套歪理邪说,荒唐之处,但凡稍知学理之人都不愿置喙。可偏偏有人以此为论,大肆宣讲,乐此不疲。”

孙策听着,眉心渐渐蹙起。



第2329章 百炼钢,绕指柔

言语如风,无从捕捉,偏偏又伤人于无形。

孙策深受其扰,却又无可奈何。他固然可以让郭嘉派人去查,但那样既解决不了问题,又可能正中对方下怀,不仅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有可能引起更多的猜疑,搞得人人自危。

他可不想锦衣卫这种组织提前出场。

当然,原本这个时代虽然没有锦衣卫,却出现了锦衣卫的雏形——校事。这个制度由曹操创立,孙权也依样画葫芦,最后都搞得声名狼藉,草草收场。如今时空改变,历史却在延续,已经有人向他提过类似的建议,而且名字也是校事,仿佛要向他证明历史的惯性有多强大一般。

孙策很头疼。

见孙策脸色不善,徐岳、阚泽都闭上了嘴巴。阚泽还好一些,徐岳却有些忐忑,生怕孙策一生气,这观象台择址的事又起波澜,几次想开口,却终于没说。

孙策缓了一阵,自嘲道:“终究还是做不到不动心啊,让大师见笑了。如果大师没什么其他意见,观象台的事就这么定了,届时让将作寺与你们接洽,具体怎么做,先拟个方案出来。”

徐岳如释重负,忍不住咧着嘴乐了,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孙策沿着山路走了一阵,和徐岳、阚泽等人商量了一下大致的事情,尤其是提到了千里镜的事。随着琉璃的大面积推广,望远镜这种观星利器已经呼之欲出,不少人都在这上面用心思,只是望远镜的制作绝非易事,不仅需要纯净均匀的材料,还需要高超的磨制技巧,并非一蹴可就。

孙策只是建议徐岳不要太急,等一等,也许哪一天就能制出真正的望远镜,足以弥补浪费的时间。徐岳深以为然。有利可图的事从来不缺人做,虽说真正能用的千里镜还没出现,可是很多人已经预见到了其中的机会,不少作坊都投入了人力、物力进行研究,合格成品的出现是迟早的事。

与徐岳商量完了观象台的定址问题,孙策请徐岳自便,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直到最高处,在一块大石上坐了很久。

登高望远,满眼春色,令人心旷神怡,烦恼顿消,飘飘然有出尘之感。

可惜这种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孙策刚刚坐下一会儿,就听到了轻而急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数十步外停下,应该是随侍的关羽挡住了来人。

想到关羽,孙策的嘴角忍不住挑起一抹浅笑。关羽也是中了邪,那么多的世家女子中意他,他却一个也看不上,偏偏盯上了有夫之妇杜夫人。杜夫人天生丽质,可是年过三旬,又在军营里厮混了十余年,没条件也没心情保养,和年龄相近的袁权比要老气很多,一点也不出彩,奈何关羽就是喜欢。好在秦谊与杜夫人也没什么感情,到了足够的补偿后,爽快的同意了杜夫人和离的要求,再这几天,关羽就要成亲了。

看着九尺高的中年汉子像情窦初开的中二少年一样说话带笑,走路带跳,孙策也是很无语。不过好处也是有的,有杜夫人时时耳提面命,关羽就像是上了笼头的烈马,进步明显。

“云长,让他们过来吧。”孙策扬声叫道。

“你看你,大王难得清闲片刻,又被你们搅了。”关羽压着嗓子,愤愤不平的说道。来送消息的参军辛韬没理他,快步走到孙策面前,躬身一拜,双手递上刚收到的军报。

“大王,河东捷报。”

孙策接了过来,取出军报。军报已经拆封,在军谋处留了档。“胜了?”

“大胜。”辛韬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关羽。“中山王刘备临阵战殁,前将军张飞投降,偏将军张郃伤重被俘,河东世家都降了。”

孙策有些诧异,看了辛韬一眼,欲言又止,一丝笑意却跃上眉梢。河东大捷,这可是去了一个心病。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河东战事僵持不下,甚至又让刘备遁入并州。既然刘备死了,那大河以北就不会再有大战了,并州世家还没有割据一方的实力。

孙策打开军报,迅速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鲁肃任务调配得当,高顺骁勇善战,吕蒙敢打敢冲,庞德、张辽的配合也很默契,可圈可点,这一战几乎没给刘备什么机会,出现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由此可见,鲁肃、辛毗这个组合已经具备指挥大战的能力,可以大用。

“大王,家叔还有一封私信。”辛韬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呈给孙策。

孙策接过一看,忍不住笑了。看来此战最大的意外不是鲁肃,而是庞德。他不仅击杀了刘备,还救了张郃,更重要的是他不贪功,为了大局,宁愿放弃这个战功。

这一点很难得。辛毗若非赞赏他的行为,也不会专门写一封私信来说明情况。

“甚好。”孙策很欣慰,将军报还给辛韬。得了孙策一句赞,辛韬心满意足,转身退去。当面确认了孙策的态度,这一趟山路跑得再累也值了。

孙策又坐了一会,将关羽叫了过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不过他没有说刘备战死时的惨状,只是告诉他刘备死了,张飞降了。关羽听完,这才明白辛韬刚才为什么坚持要见孙策,不让他转达。他愣了半晌,转过身,用袖子拭了拭眼角,重新转过身来。

“恭贺大王,河北已平。”

“还有一个消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毛嫱为玄德生了一个儿子,大耳猿臂,与玄德酷似,当是他的血脉无疑。益德归降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这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在河内,也许已经去了并州,如何安全的夺回来是个问题。”

关羽的卧蚕眉慢慢拧了起来,有些不敢置信。“玄德有后?”

孙策点点头。他相信张飞不会说谎,更何况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张郃的确认,中山军降卒也都知道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如爽快一点。如果封阿斗为侯能稳定关羽、张飞、赵云等人之心,这个侯值得封。

“大王,某愿去并州作战,将这个孩子救回来。”

“救是要救的,不过你相貌出奇,做不了暗事,必须秦谊等人配合。”

关羽扬了扬眉,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他这模样太惹人注意,很难瞒过逢纪手下的斥候耳目,只能为明,不能为暗,暗事只能依靠秦谊等人。秦谊等人配合贾诩,虎口夺食,不仅从法正手中救出了杨修,还劫走了卞夫人和曹彰、曹植,反咬了曹操一口,这份执行能力堪称一流。

要请秦谊出手,安全的救出阿斗,他就不能不有所表示,至少不能太狂妄。

“大王放心,某会注意。”关羽顿了顿,又道:“只要能安全救回阿斗,某愿配合他行动,听他指挥。”

孙策颌首。能让关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不容易。

——

河东的迅速平定,让枢密院突然间忙碌起来,尤其是军谋处。即使最乐观的郭嘉也没想到战事会结束得这么快,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孙策回到太初宫的时候,朱儁和郭嘉联袂而来,一边走一边争论。虽说笑容满面,客客气气,态度却很坚决,寸步不让。

刚刚入座,还没坐定,朱儁就迫不及待的说道:“大王,臣以为当先定关中,关中乃是京畿所在,腹心之重,稳定关中,便能稳定天下。并州不过是疥癣之疾,大可缓一步处理。”

朱儁话音未落,郭嘉便笑道:“大王,臣并非反对朱公的意见,只是觉得并州离洛阳太近,有俯冲之势,不解决并州,洛阳不稳。且大军已经就位,理当一鼓作气,四路围攻,不让并州世家有喘息之机。若是先取关中,待并州稳定,再攻怕是不易。”

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急。收到军报之时,他就知道会有争论,否则郭嘉不会这么急,连等他回来都等不及,派辛韬去送信也是不动声色的提醒。鲁肃迅速平定河东,已经足以周瑜、太史慈相提并论,比沈友的战绩还要更耀眼一眼。如果围攻并州,鲁肃不仅可以独当一面,取胜后更是进军关中的不二人选。

如果现在就取关中,虽然鲁肃还是第一人选,但并州的战功却是拱手相让,只能看着沈友、朱桓等人建功,他的优势并不明显。朱儁提议先取关中,很难说没有私心,沈友、朱桓、徐琨可都是江东人。

如何平衡不同派系的利益已经成了军事行动策划时不可避免的考虑因素,军师处制订方案时吵得面红耳赤,大多为此。上次几个汝颍系的参军被外放,这股歪风才算压制了一些,争还是会争,只是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意气用事,就像此刻朱儁和郭嘉,明明有私心,却藏得很好。

“河东新定,又正是春耕的时候,暂时不宜有大举动。关中也的确需要人,让吕蒙留守河东,鲁肃移驻长安,配合杨修稳定关中形势,秋收后再考虑对并州用兵。在此之前,相关的准备工作可以先安排,让辛毗暂时停在河东负责。关中有杨修,有贾诩,应该没什么问题。”



第2330章 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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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儁和郭嘉面面相觑。孙策这个决定像是折中,偏偏结果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两人犹豫了片刻,朱儁主动说道:“大王,鲁肃与辛毗配合默契,突然分开,是不是合适?”

“只是暂时分开。”孙策呷了口茶,又道:“朱公,奉孝,孤有个想法,在都督处、军师处之外,再设一个军情处,专门负责处理军情,你们以为如何?”

朱儁抚着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附和。“臣以为可。如今战区越来越大,军务越来越复杂,诸事都由军师处处理,郭祭酒肩上的担子太重,是该有人分担一些。术业有专攻,于国事有利。”

孙策转头看向郭嘉。“奉孝,你以为呢?”

郭嘉笑笑。“就算大王不说,臣也有此建议。最近建业城内外暗潮涌动,军师处的细作营忙得没日没夜,国渊半个月内磨破了两双鞋,瘦了七八斤,再不调整人手,臣担心他会累死。单独设立军情处,负责军情收集、分析,军师处专心制定形势推演,军事规划,各司其责,效率会更高。臣建议,这第一任军情处祭酒就由国渊来担任。”

朱儁诧异地看了郭嘉一眼。他知道郭嘉虽然是汝颍人,却对汝颍系的利益不太上心,对吴王的忠诚毋庸诲言。可是他推荐国渊出任第一任军情处祭酒,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国渊是青州人,这要是让汝颍系知道了,肯定要骂人。

孙策不置可否。他对郭嘉本人没什么疑问,但是他知道郭嘉也不是一个人,他背后站着一大群人,很多事情不能不有所顾忌。郭嘉推荐国渊出任军情处祭酒,很难说不是以退为进,青州系的力量还有限,国渊在军师处的资历不够,怎么也轮不到他,越级超擢未必是好事。

况且,他自己有更合适的人选。

“奉孝,国渊最近都有些什么收获?”

“暂时还没有具体的结论,只是有一些头绪。大王,最近建业城有一些人兴风作浪,借讨论徐大师的理论攻击大王的男女平等论,很是蛊惑了一些人。臣收到消息后,派国渊去追查,只是那些人藏于士子之中,一直不露真容,无法确定真正的主谋。一有消息,臣会带着国渊来向大王禀报。”

孙策本来也想问问郭嘉这件事,既然郭嘉已有安排,他就不提了,转而说起了考察观象台选址的问题。

对在紫金山上建观象台,朱儁有些异议。他认为,以前之所以重视天象观测,是因为君权神授,天象与朝政相对应,是以朝廷才设署置令,养着这些人,大吴将天意与人事分开,天象已经不能直接为朝廷服务,反而引出一些歧义,再如此大费周章的建观象台实在没什么必要。如今战线拉长,兵力捉襟见肘,需要钱粮的地方太多,建观象台这种事大可缓一缓。

朱儁提意见的时候,孙策只能苦笑,却不好直接反驳朱儁。朱儁是他特地请来的老臣,思想多少有些守旧,一时跟不上也很正常。好在朱儁还算顾全大局,很少在大众广庭之下表达类似的建议,私见时让他说两句,表达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是有必要的,总比藏着掖着强。

郭嘉理解孙策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名义上,他是朱儁的下属,不宜发生冲突。有什么意见,私下里与孙策说就是了。

说完了观象台的事,孙策也累了,吩咐朱儁、郭嘉抓紧时间,尽快调整作战计划,便回了后宫。他没有按计划去冯宛的天香殿,而是来到甄宓的惊鸿殿,甄宓的母亲张夫人和两个姊姊也在,见孙策来了,有些不安,在殿门外行礼完毕,寒喧了几句,起身告辞。

孙策多少有些诧异。张夫人又不是刚到建业,白天有的是时间,这么晚了还在宫里多少有些不合常理。他没多问,甄宓却看出了他的心情不太好,以为是母亲和姊姊滞留太久的原因,陪着小心解释说,她的母亲和姊姊下午入宫,说是在外面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担心与她有关,特地进宫来问一声。

“妾说与此事无关,她们却是不信,再三盘问。”甄宓很委屈,撅着嘴。

“什么事?”

甄宓敛着手,站在一旁,偷偷的瞟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

孙策见状,有些不耐烦。“不能说?”

甄宓更加紧张了,连忙说道:“大王,不是不能说,是……是妾也不知详情,刚刚听家母说起,不知虚实,不敢妄言。原本是想等出去打听一番,再择机向大王禀报的,现在……”

见甄宓如此怯怯,孙策意识到自己今天情绪不好,吓着她了,放缓了语气,伸出两条腿。“今天上山下山,跑了一天,腿有些累了。阿宓,等会儿,你帮我捏捏吧。”

“好的,好的。”甄宓连声应道,命人取来热水,服侍孙策洗漱,又泡了脚。一通忙碌下来,紧张的气氛不知不觉的消散了大半。甄宓坐在孙策面前,一边帮孙策捶腿,一边说起母亲张夫人入宫的原由。最近建业城出现了几个士子,将徐岳的椭圆轨道理论与男女平等联系起来,说大地不仅绕着太阳运转,还绕着月亮转,太阳是君王,月亮自然就是王后,既然男女平等,女子也能为官,那王后也就应该和君王一起临朝称制,共同执政。

除了徐岳的数学理论之外,他们还有一个论点,说君王被称为国之元首,以象人之首级,根据医匠的最新研究,人的首级其实并非一个整体,而是分成左右两半。

这个说法吸引了不少人,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反对的人不少,支持的人也很多。因为涉及王后,甄宓的母亲张夫人担心是甄宓所为,特地进宫来问,让她不要无事生非。

孙策听了,忍不住笑了一声。后宫这些女人中,最不安份的就是甄宓。最开始听到这件事时,他也怀疑过是甄宓在背后兴风作浪。不过后来略微一想,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甄宓是个聪明人,她应该清楚,就算把袁衡废了,甚至把袁权也废了,也轮不着她来做王后,只会便宜了其他人,比如黄月英。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她才不会干呢。

听孙策发笑,甄宓窘迫地涨红了脸,苦兮兮的说道:“大王,这事真的与妾无关。妾虽愚笨,不识大体,却还不至于如此荒唐。这是有人在栽赃于妾,请大王明察。”

孙策抬手轻捏甄宓的鼻尖。“你看看,连你阿母都以为是你,可见你平时给人的印象,简直是现成的替死鬼、挡箭牌。”

“可不是么,妾也后悔欲死呢,只是没有后悔药吃。说起来,都是离家的时候太年轻,不懂人情世故,这才落人口柄。”甄宓一边说着,一边抽泣起来,泪珠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行了,以后注意些就是了。别哭了,哭化了脸可不好看。”孙策坐起身,揽过甄宓的脸来,用手绢拭去泪痕。“你想想看,会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这个……妾可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来听听。”

“当真?”

“孤骗过你吗?”

“那倒没有。”甄宓破涕为笑,一边捶着腿,一边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妾想来想去,觉得不像是宫里的姊妹们能说的。”

“为什么?”孙策笑道。甄宓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先把宫里的摘出去,免得落下背后说人是非的不好印象。甄宓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大王觉得宫里这些姊妹,谁的学问最好?”

孙策想了想。“论文学,怕是王后和权姊姊最好,你也不弱。论实学,当以阿楚最佳。论书画,当以阿和最为擅长。”

“大王可听说宫里哪位姊妹熟悉《太玄经》?”

“《太玄经》?”

“是的,那几篇文章里有《太玄经》的内容。妾听陆郎中说,《太玄经》刻意仿《易》,文辞古奥,研习的人很少,袁氏虽习易,却是孟氏易,与《太玄经》相去甚远。况且王后稳重,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至于其他人,也没听说谁和研习《太玄经》的学者有关联,所以说,这事应该和宫里的姊妹没什么关系。要妾说,这可能是来自西蜀的细作生事。《太玄经》的作者扬雄本是西蜀人,西蜀为与我大吴争锋,推崇《太玄经》是情理之中的事。”

孙策很惊讶,忍不住说道:“阿宓,你和孤想到一起去了。”

甄宓又惊又喜。“大王也这么想?”

“嗯,孤虽然还不知道与《太玄经》的关系,不过孤想来想去,若是大举追查此事,得利最厚的人绝非旁人,而是西蜀。河北平定,魏国、中山先后覆没,蜀国不能不有所反应,派间谍细作到建业来散拨流言蜚语,令我自乱阵脚,无疑是成本最低,效果却最好的办法,以曹操之品性,没有道理不用。”

甄宓眨眨眼睛,又道:“大王,这毕竟只是妾的猜测,万一不是西蜀的间谍细作所为呢?”

“万一不是,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蜀国迟早是要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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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1章 以直报怨

周异到达宛城后,孙策很快与他见了面,主动到他的住处拜访。

周瑜在荆州几年,一直没有置办产业,不是住公廨就是住军营,现在他的驻地在夷陵,回宛城时便住驿舍。他自己住得比较简单,但大婚不能太随意,所以买了一座宅院,不算很大,却很精致,收拾得干干净净。蔡琰亲自过来看过,也非常满意。

孙策很恭敬,以子弟礼拜见周异,向他请教洛阳的形势,询问杨彪路过洛阳时的表现。周异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又主动表明年老体衰,承担不起河南尹这么重的任务,此次参加完周瑜的婚礼后,他就想致仕了。离开洛阳之前,他已经向朝廷提出了辞呈,官印都封存在洛阳。

孙策欣然同意。致仕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周异主动辞去河南尹,表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与朝廷划清界限。庐江周氏从此一分为二,他与周忠各为其主,互不干涉。

周异到达后不久,蔡邕也赶到了宛城。为表示尊师重道,孙策亲自出城迎接。蔡邕是坐船来的,坐船溯淯水而上,既平稳又安逸,比坐车舒服多了,还方便他读书作文。

几年不见,蔡邕的气『色』非常好,江湖的十年风雨留下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了。他身边跟着两个书生,一个三十出头,一个二十多,头戴进贤冠,身着儒衫,看起来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孙策倒也没太在意,襄阳书院如今也是人才济济,实力比南阳郡学更胜一筹,以蔡邕的名望,有几个得意门生也很正常。

不过这两人报过名之后,孙策才知道并不怎么正常。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拒绝了他邀请的路粹和阮瑀。听完这两人的名字,孙策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然后笑了。他一个字也没说,但鄙视之情也毫不掩饰,连瞎子都看得见。

阮路二人很尴尬,蔡邕也很尴尬。襄阳书院那么多人,他带着这两个人来,就是想引荐给孙策,现在孙策这么不给面子,他这老脸有点挂不住。

“孙将军……”

“先生不用这么客气。”孙策挽着蔡邕的手臂,很客气地说道:“我与公瑾是好兄弟,与令爱也如兄妹一般,先生若是不弃,称我字即可。”

蔡邕松了一口气,脸『色』缓了一些。“元瑜和文蔚都是书生,不谙世事,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孙策瞅瞅蔡邕,笑了一声:“先生放心,我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的。他们没来,不是不给我面子,是不给先生面子。现在他们来了,既然先生宽宏大量,不与他们计较,我又何必置气,不值当啊。”

蔡邕语塞,不知道如何说才好。阮瑀、路粹来襄阳找他,当然不仅仅是想跟着他修书,而是想通过他引荐,在孙策麾下任职做官,现在一见面,孙策就把话堵死了,视他们如无物,根本没有招揽的意思,这还怎么往下说?

见蔡邕和孙策谈得不愉快,蔡琰走了过来,笑道:“将军,这可是我请来的帮手。”

孙策打量了蔡琰一眼,咧嘴一笑。“很好,这二位年富力强,西域、天竺走一遭应该没什么问题。”

“西域?天竺?”路粹的脸顿时白了,拼命的冲着蔡邕眨眼睛。蔡邕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很像是孙策怀恨在心,要将他们流放万里之外。蔡邕连忙问蔡琰是怎么回事,蔡琰笑着把孙策要她研习天竺、西域文字的事说了一遍,蔡邕这才安心了些。天竺、西域虽然远一些,毕竟是游学,不是流放。身为学者,万里求学虽然辛苦一些,只要有所得,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见蔡邕言语之间有赞同的意思,阮瑀和路粹很绝望,后悔莫及。天竺,西域,听听就让人绝望。

孙策根本没兴趣关心他们,他将蔡邕请上车,蔡琰也上了车,周瑜骑着马随侍车旁。孙策隔着窗户,打量着周瑜,又瞅瞅蔡邕,打趣道:“先生,你觉得这女婿怎么样?”

“嗯,不错,不错。”蔡邕抚着胡须,非常满意,老脸笑得像朵花儿。

“那你准备怎么谢我?”孙策翘起二郎腿,抱着膝盖。“这件事我也有功,这你总得承认吧?”

“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没必要转弯抹角。”蔡邕哼了一声:“不用拿我的女儿、女婿来说事。”

孙策哈哈一笑。“那我就直说啦。李儒的那篇《己巳之『乱』亲历记》你应该看过的,他的文章写得不错,但他是董卓的旧部,士林名声也不能和先生你相提并论,有些事他也不太清楚,说服力远远不够,我想为后人留下一个相对完整的记载,你能不能担起这个责任,写几篇文章?”

蔡邕脸『色』微变,耷拉下了眼皮,沉默不语。蔡琰刚要说话,孙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蔡琰会意,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用眼神企求孙策不要『逼』得太紧,给蔡邕留点面子。孙策点头示意,让蔡琰放心。他要的是蔡邕承担这个任务,而不是要让蔡邕难堪。『逼』得太紧,就算蔡邕迫不得已,勉为其难,写一半留一半,他也没办法。他需要蔡邕认识到这件事的意义,主动写出整件事的真相。

这件事不仅涉及到对袁绍及王允等人的评价,为董卓鸣不平,更涉及到文武之争。不处理好这个问题,不对儒生鄙视武人的心理加以纠正,重提尚武之风就永远只能是权宜之际,不可能真正落到实处。

“先生,我不是要为董卓饰功掩过,我只是想让世人知道真相,只有知道真相才能从中吸引教训,才能避免重蹈覆辙。如果没有这份勇气……”

“将军。”蔡邕抬起头,打断了孙策。“将来你也会留名青史,你愿意史家将你做的事,一五一十的全部记下来吗?”

孙策盯着蔡邕看了片刻,嘴角微挑。“先生,如果史书可以枉顾事实,那还有什么敬畏可言?如果胜利者就可以随意涂改历史,用所谓的春秋笔法为尊者讳,我又何必在这里和你浪费口舌?你真觉得除了你,我找不到能够写出真相的人吗?我相信先生的才华,更相信先生的史德,所以才希望由先生来完成这项伟业,为后人着史立一个榜样。先生以为什么,以为我要借着史的机会污蔑袁绍、王允?”

蔡邕无言以对。他迎着孙策的目光看了很久,微微颌首。“行,我写。”

第2332章 女儿当自强

周瑜很惊讶。“大王,连续作战,不仅钱粮消耗难以及时增补,伤亡导致的缺员也无法及时补充,一旦受挫,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不是太急了?”

孙策转身打量着周瑜,自嘲道:“公瑾,你也觉得太急?”

周瑜连连点头。“大王,是不是有人争功?”

孙策一声长叹。“暂时还没有,但迟早会来。这几年打得顺,尤其是连续轻取兖州、冀州,如今又攻占了河东,以为我军优势在握,只差最后一击的人不在少数。公瑾,益州迟迟不下,孤若是再坚持缓缓图之,你和汉升将成池鱼,被人弹劾。”

周瑜剑眉紧竖,沉吟良久。“臣等进攻益州不利,被人弹劾也是情理之间的事,但大王不可因此乱了方寸。臣以为,益州战事当从长计议。军议时,臣必力争。”

孙策抬起手,轻轻摆了摆。“公瑾,孤知道你有心为孤分责,不过人间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太顺利了也未必是好事,偶尔吃点苦头也不坏。叔弼就是个例子,沈子正也是。”孙策说到这里,想起孙权,暗自叹息,有些事还真得看人,孙翊吃了苦头,从此改了性子,孙权却是变本加利,一条道走到黑。“能够胜不骄、败不馁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应该受点挫折的。你事事替他们考虑好了,他们不仅不见情,说不得还会埋怨你管得不宽,哭着喊着要自由。”

周瑜苦笑。看来孙策承受的压力不小,居然说出这样的气话。不过话又说回来,统御群臣——尤其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将领——并不比管教孩子轻松。

孙策背着手,继续向前走。“疆域愈广,将士愈众,枢密院的事务也越来越繁杂,孤打算在都督处、军师处之外增设军情处,专门负责情报收集、甄别。现有的人中,最适合负责此事的就是奉孝,只是如此一来,需要另外找一个胸怀全局的谋士主持军师处。公瑾,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周瑜眉头轻蹙,沉吟不语。孙策也不催他,走到城墙的东南角,停了下来,俯瞰建业城。清晨的阳光洒在建业城上,一片一片的屋脊或连或断,错落有致,几条大道纵横其中,将缺少城墙,并不规整的城池划作几个大大小小的方块,玄武湖在侧,两道河流穿城而过,又将规整带来的严谨消解了几分,整座城看起来散漫,规整却不足。

或许该建一道城墙。孙策心头暗道。

周瑜站在孙策身后半步,犹豫了很久。“臣以为,仅才华而论,有两个人合适。”

“谁?”

“荀公达,沮公与。”

“才华以外呢,哪个合适?”

“都不合适。”

“哦?”

“荀公达是汝颍人,他入主军师处,汝颍系必然坐大。且荀公达为人深沉,思虑玄远,臣到现在都不清楚他究竟有何打算,到了军师处,万一有什么想法,等发觉时怕是太迟。沮公与入朝时日尚短,根基不稳,骤然提拔,难以服众。”

孙策点点头。“事难两全,如果你不介意,就先问问荀公达吧,看看他的决定。若是他不愿意来,再考虑沮公与。”

周瑜明白了孙策的意思,点头答应。最好的结果是荀攸自己不来,那汝颍人就无话可说了。以荀攸那不肯抛头露面的脾气,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若是荀攸迫于汝颍系的压力,不得不来,到了建业,他只怕也会韬光隐晦,尽可能将露脸的机会让给其他人,比如沮授。

这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却是一个最不坏的办法。

“大王用心良苦。”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古人诚不我欺。”孙策苦笑着拍拍头上的紫金冠,自嘲道:“公瑾,真希望你能早点平定天竺,回京为孤分担一些事务。现在这样,孤很担心能不能活到退休。”

周瑜连忙说道:“大王,此等不祥之言,万万说不得。”

孙策耸耸肩,放声大笑。

——

卫觊犹豫了很久,还是站在了周府的门口。

都已经从河东赶来了,总不能知难而退,卫氏的产业、宅第和近百口男女老少的性命可都寄托在他此行的成败上,再难也得迎头而上。

出乎卫觊的预料,蔡琰很快就从里面迎了出来,很认真地打量了卫觊两眼,欠身施礼。

“不意卫君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卫觊很惊讶,一时竟不右如何应对,半晌才讪讪地说道:“蔡……大家,冒昧登门,实在是不得己。卫氏上下百余口……”卫觊哽咽了,忍了很久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说不下去了,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请大家哀怜,看在我亡弟与你夫妻一场的份上,救救卫氏。”

蔡琰柳眉微蹙,沉下了脸。“卫君,快快起来说话,你这样岂不是强人所难。妾如今是周家妇,与卫氏已无瓜葛,之所以出来见你,是因为河东卫氏与我陈留蔡氏是有旧交,并无他意。”

卫觊愣住了。他见蔡琰出迎,原本以为此事大有希望,没想到蔡琰却不给他任何机会,一口回绝。蔡琰没有骂他一个字,却比骂他更让他难堪。蔡琰来见他是因为蔡家与卫氏有旧交,可是当初卫氏为难她的时候,何尝念过这份交情?

说起来,蔡邕能将蔡琰嫁给他的弟弟,那可是给了河东卫氏天大的面子。陈留蔡氏是真正的高门,与他们联姻的都是大家世族,河东卫氏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但卫氏辜负了蔡邕的这份善意,让蔡琰蒙羞,让蔡氏蒙羞,如今还想救蔡琰出面救卫氏,的确有些张不开口。

可是形势如此,卫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舍了这张面皮,苦苦哀求。

蔡琰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河东安邑卫氏也是大族,折辱卫觊固然一时快意,传出去却不好听。她想了想,对卫觊说道:“卫君,妾不便出面,指点你一条路吧。听说你在长安时曾就任尚书台,故尚书令荀文若对你印象颇佳,如今荀文若在大吴任谏议大夫,你去求他,也许能帮你。”

“能行吗?”卫觊不太放心。他知道荀彧在吴国任谏议大夫,但谏议大夫是闲职,没什么实权,可见吴王孙策是不太器重荀彧的,求荀彧能有什么用?蔡琰不会是故意推托吧?

“你去了就明白了。如果荀君不肯帮你,你再来便是。”

得了蔡琰这句承诺,卫觊这才放了心,千恩万谢的去了。看着卫觊离开,蔡琰暗自摇头。当年的卫觊是多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该鄙视他。再想想自身,若不是遇到吴王,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荣耀和幸福。

人的际遇真是无常啊。当初父亲受王允排挤,出使南阳,被袁术扣留,谁想到会因祸得福呢。

“夫人,卫氏那么待你,你怎么还帮他们?”一个圆脸的侍女忍不住说道:“依我说,就该让魏军侯带人砍了他,直接扔到长江里喂鱼。呸呸,这人人品这么差,怕是鱼也不肯吃呢。”

“闭嘴。”蔡琰喝了一声,打断了侍女的打抱不平。她也恨卫氏,恨卫觊,但她与亡夫卫仲道伉俪情深。卫仲道生前对卫觊敬重有加,他的在先之灵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况且卫氏上下百余口,还有不少同情她、帮助过她的人,她不能因为惩罚卫觊无视那些人的生死。

侍女挨了训,嘟着嘴,嘀咕道:“夫人,我就是替你不值。你若没有嫁给都督,孑然一身,卫家才不会同情你呢。这些人,可势利了,没几个真君子。”

蔡琰又好气又好笑,转头瞋了侍女一眼。“听你这意思,我是因为嫁给周郎才有面子?”

“不不不。”侍女自知失言,连忙陪着笑解释道:“夫人有今天,都是自己挣来的,连都督都要沾你的光呢。别的不说,都督麾下将领有一半是你的学生,比如最受都督器重的魏军侯……”

“魏军侯,魏军侯,我记得当初在幼稚园的时候,你可不喜欢魏文长。这次魏文长回来,你这态度可变得太快,是不是觉得魏文长有前途,你动了心?我可跟你说,今天的魏文长不仅是我的学生,更是讲武堂的学生,战场上脱颖而出的将才,可不像你,幼稚园毕业就弃学了,堂堂南阳张氏后裔,如今只能做个侍女,整理书稿都笨手笨脚的。”

“唉呀,夫人,我这不是在学么。”侍女又羞又急,圆圆的脸红得像门外的桃花。她偷偷看看四周,凑到蔡琰身边,低声说道:“夫人,我……我当真不行么?”

蔡琰忍着笑,瞥了她一眼。“被魏文长拒绝了?”

侍女扭捏道:“这倒没有,但是……他也没答应。他对夫人一向敬重,若是夫人能帮我说几句好话,他肯定听夫人的。”

“行啊,你帮我整理好那份梵文版的说文解字,我就帮你说话。”

“啊?”侍女想到那些扭曲的梵文,不禁头皮发麻,连手都有些抽筋。

蔡琰笑笑。“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做诰命夫人?你啊,《士论》白读了,岂不知女子要自立,首先要自强的道理?”



第2333章 彼此彼此

时隔一年有余,再次见到卫觊,荀彧感慨万千,当年在长安城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听完卫觊的讲述,荀彧思索片刻。“既然蔡大家不计较,那你们的性命就算保住了。不过伯儒啊,你也别期望太高,吴国自有制度,像你这种战败而降的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好的结果,家宅、田产怕是要不回来了。我可以给辛毗写信,让他照顾你们一些,不要吃太多的苦头,但仅限于此,无法做得太多。”

卫觊不死心。“多谢荀君援手。我是真心知错了,能否请荀君转告吴王,给我一个当面请罪的机会。”

荀彧抚着胡须,摇摇头。“伯儒,你想当面请罪,自然是好的,不过不是现在。”

“那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在建业住下来,找个事做,顺便看看吴国的新政。你一路匆匆赶来,怕是没心情细细看沿途的风景。如今到了建业,安心住下来,四处走一走,对你有好处。”荀彧探身过来,拍拍卫觊的手臂。“伯儒,君子之泽,三世而斩,长平侯之后,河东卫氏已经没落数代,你少年早成,才学过人,通晓典章制度,又有一手好书法,只是时局动荡,未有展示才华的机会。如今大吴新建,如朝阳东升,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你留下来,会大有用武之地。”

卫觊一声长叹。他虽然年长荀彧几岁,却对荀彧一向敬重,荀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照办了。非要面见孙策,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门路,就算见了又能如何?

荀彧给辛毗写了一封信,请辛毗照顾卫觊的家人,卫觊便在建业住了下来,暂时就借居在荀彧家中,白天在市井闲逛,晚上协助荀彧处理一些事务。他的书法很好,帮荀彧抄写文稿。过了几天,荀彧写了一封奏疏,请卫觊誊写清楚,送入宫中。

荀彧本人的书法也不错,很有特色,孙策并不陌生。一看到这份由卫觊誊写的奏疏风格迥异,便意识到荀彧另有用心,将在宫里当值的荀恽叫来一问,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找卫觊来问。既然蔡琰本人不想追究,他也不必大动干戈,反正安邑卫氏已经残了,多杀几个人也没什么意义,让他们劳动改造更能教育人。荀彧让卫觊在建业住着,想来也是这个目的。之所以没有正式举荐,也是为了避嫌。不得不说,这些世家子弟都是人精,从蔡琰到荀彧,做事都滴水不漏,没什么可让人非议的地方。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反倒落了下成。

孙策给吕蒙下了一道命令,要求他切实执行相关政策,不得虚以委蛇。

大半个月后,吕蒙送回消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河东的相关事务基本处理完毕,眼下春耕结束,正趁着短暂的空闲进行户口登记。裴潜、卫觊等人都有附逆的劣迹,战败而降,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绝大部分田产、宅第都被没收,部曲解散,相关俘虏由庞德、张辽押解,正赶往建业。裴潜是主动投降,情况好一些,保留了住宅的主体,家人也没受什么苦。卫觊的情况不同,不仅家里的田宅都被没收了,家人也成了官奴婢。不过有辛毗的关照,卫觊家人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除了河东的情况,吕蒙还对并州的战局提出不少意见。刘备败亡,王盖、王淩等人遁逃,为了翻越空仓岭,他们放弃了大量的辎重和战马,并州军元气大伤,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吕蒙建议立刻发动对并州的进攻,迫使王盖等人无法休整,以期尽快平定大河以北。

吕蒙的反应正如孙策预料,接连大胜之后,盲目乐观的情绪在军中滋生蔓延,吕蒙也不例外。孙策随即下诏,亲率中军移驻洛阳,准备对并州的军事行动,并召诸将齐聚洛阳议事。

诏书一出,羽檄飞驰,关东骚动。

——

楼船入长江,溯肥水,经巢湖,过合肥西。

孙策坐在楼船之上,看着两岸的起伏的丘阜,心潮起伏。别人不清楚,他却知道这里在原本历史上的影响力。孙权坐断东南,一心北上平定中原,却屡次受挫于此,并且成就了张辽的赫赫威名。

并非孙权无能——虽然他的确在军事上不太行,偏偏又不服气——而是地理限制太明显,即使他现在有了一定的技术优势,如果没有足够的战马,在合肥附近面对以骑兵称雄的魏军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李典守城,张辽、乐进出击,仅从这个安排就足以看出曹操用兵高明,对麾下将领优劣一清二楚,能用其长,避其短,强强联手,将战力发挥到极致。如今的曹操虽然比历史上的曹操弱了不少,但他能在无险可守的兖州站稳脚跟,逆袭袁绍,凭山川之险,守住益州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皇长子,还有遗诏,比刘备那个来路不正的皇叔硬气多了。

益州之战将是一场硬仗。

既然不可避免,那就直面困难。如何把益州和曹操当成一块磨刀石,锻炼出一批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还要维持不同派系的利益平衡,这是他目前要考虑的问题。

脚步声响,凌统快步上了飞庐,来到孙策面前。

“大王,荀军师的奏疏到了。”

“怎么说?”孙策没有接奏疏,只是淡淡地问道。他关心结果,不关心荀攸如何措辞。

“荀军师拒绝了。他说年齿渐长,又连年征战,身体疲惫,承担不了军师处的繁务重任。且他这几年潜心研究益州、天竺形势,略有心得,也不想半途而废,希望继续留在益州战区效力。”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果然如周瑜所说,荀攸是一个极其聪明,甚至聪明得过了头的人。他知道主持军师处不是好差使,索性拒绝了。他的奏疏要存档,必然经过军师处,那些汝颍籍的军师、参军看到这封信,知道是荀攸不肯来,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好多说什么。

孙策随即召见相关人员,调整人事安排,增设军情处,军师祭酒郭嘉转任军情祭酒,国渊为仆射。沮授接任军师祭酒,刘晔为仆射,并设前后左右中五军师,刘晔兼中军师,荀攸为左军师,庞统为右军师,辛毗为前军师,孟建为后军师。

这个安排无形中调整了九督中的前四顺序,鲁肃因河东战功超过周瑜,升至第一,而太史慈则因辽东之乱降至第四,周瑜、沈友分列二三,黄忠近几年的战功不显,无缘前四。五军师中汝颍人占了三席,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汝颍人的好胜心,对沮授一个河北人主持军师处的抗拒心里淡了不少。刘晔虽然没能如愿成为军师祭酒,被沮授后来居上,却身兼中军师,也算是取得了平衡。

总体来说,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满意,基本也能接受。就算有什么不甘心,也只能鼓足了劲,好好准备,争取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有上佳表现。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是最后的结果,原因很简单,还有两个最重要的人选没有安排:钟繇和陆逊。孙翊和孙尚香被人称作二将军、三将军,钟繇、陆逊作为他们的军师,必然位居五军师之上,至少和中军师比肩。只是眼下孙翊、孙尚香还没有正式立功,孙策无法安排,以免落下任人唯亲的话柄,只好先留着空缺。

任命公布不久,留守建业的国渊送来了消息。他已经侦破了流言案,找到了那几个传播流言的士子。不出所料,他们都是曹操派来的细作,直接由法正指挥。国渊的卷宗做得很详实,证据也很充分,《太玄经》是其中最重要的线索,国渊特地提及了郎中陆绩。陆绩研究易学,对《太玄经》很熟悉,是他最先发现那些文章中引用《太玄经》的痕迹,为国渊提供了思路。

看完卷宗后,孙策与郭嘉商量,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法正主动挑衅,不能不予以回应,新仇旧恨一起算。郭嘉建议,增派人手,收集益州的情报,具体的事务由钟繇负责。钟繇法家出身,熟悉这一套操作手法,对付法正绰绰有余,又与辛评等人有旧,可以择机施以反间之计。凡是情报,都需要明暗两手,除了增派暗桩之外,还需要一个明的使者,郭嘉建议由卫觊出使益州。卫觊新降,地位不高,不会引起曹操的重视,但卫觊曾在长安朝廷尚书台任职,人脉很广,他去益州可以联络对曹操不满的人,进行游说离间。

听完郭嘉的计划,孙策拍着郭嘉的肩膀笑道:“奉孝,做军情祭酒比军师祭酒如鱼得水吧?”

郭嘉哈哈大笑。“不瞒大王说,臣对这军情祭酒钟意已久,本来是打算自荐的,只是有所顾忌,不敢太直白,免得被人笑话。”

“你顾忌什么?”孙策笑道:“奉孝,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江湖朝堂,都有不得己处。大王尚且如此,何况是臣,彼此彼此。”



第2334章 绵里藏针

卫觊站在了孙策面前,心情忐忑。

这是他到建业后第一次面对孙策,跟着荀??宦匪嫘校?芫醯米约菏翘踊r髅瘢?坏环志突岽竽蚜偻罚?估锼?醵妓?话玻?背0胍咕?眩?雷?教烀鳌

看着孙策脚上的快靴,卫觊心跳如鼓,手脚发麻。荀??盟?醇?锊撸?疵凰凳裁词拢?蝗四酥烈蛔宓娜偃杌龈!?来嫱鼍谒锊叩囊荒钪?洌??薹u唤粽拧

过了好一会儿,孙策从淮河两岸的麦田收回目光,转过身,瞅了卫觊一眼,淡淡地说道:“花名册里为什么没有你子女的名字?”

卫觊愣了一下,有点尴尬。“禀告大王,觊……尚无子嗣。”

“哦?”孙策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卫觊听在耳中,却像被针扎了一般,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孙策顿了片刻,又道:“孤想派一个人去益州劝降,荀大夫推荐了你,你不会一去不返吧?”

听说让他出使,卫觊喜出望外,还没高兴起来,又被孙策后一句话吓得半死。卫家男女老少上百口被没为官奴婢,正等着他去救呢,能出使,就说明孙策有放过他的想法,如果因他无子,担心他不回来了,剥夺了他这个机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甚至有没有都难说。

生死面前,卫觊没有过多犹豫,“扑通”一声跪下了。“大王明鉴,觊成亲二十余年,无一子一女,怕是先天有负阴德,难有子嗣,百年后能寄托者唯族中子弟,若滞留益州不亏,四时八节无人祭祀,岂不成了孤魂野鬼?故益州纵有千难万险,觊不敢辞,益州纵有高官厚禄,觊不敢留,必肝脑涂地,不负大王使命。万一不幸,请大王赦免卫氏族人,觊死而无憾。”

孙策扬扬眉,不禁对卫觊刮目相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有力的理由,这卫觊绝非浪得虚名,也难怪他后来能生了卫?那样的儿子,以一己之力废了邓艾、钟会、姜维三个大牛,让他去益州兴风作浪应该是人尽其材了。

“既然如此,你准备一下,与家人见一面再走。此次任务艰验,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喏。”卫觊如释重负,躬身而退。下了飞庐,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湿重衫,腿也有些发软。他扶着栏杆,平复了心情,这才向郭嘉的船舱走去。

调任军情祭酒后,郭嘉的舱室并没有变,戒备森严的资料舱还在他的控制之下,只是能够进舱查阅资料的人做了调整,按不同的级别分配了不同的权限。卫觊还没入职,无法进舱,只能请当值的虎士通报,自己站在舱外等着。趁着这个机会,他对即将履行的任务做了些准备,以便向郭嘉汇报。

时间不长,郭嘉走了出来,刘晔与他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见卫觊站在舱门外,刘晔微微颌首,没等卫觊还礼,他就快步走了。卫凯敢怒不敢言,一脸无奈。

郭嘉笑道:“你不用管他,他对谁都这样。”

卫觊附和道:“皇族出身,少年成名,自负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嘉诧异地打量了卫觊一眼,想起了荀??晕狸榈钠兰郏?底耘宸????恕n狸檎饩浠翱此莆?蹶式馔眩?抵噬鄙肆??俊??蹶实幕首宄錾硎乔俺??鹊鬯镁?衷谝嬷荩?杂谡?谀鼻蠖α鲁?乃锊呃此担?蹶实纳矸菁?涿舾校?苋菀滓?朔且椤<词顾锊叽蠖龋?膊荒懿豢悸瞧渌?说南敕āa蹶饰茨芙犹嫠?晌???谰疲?闯皇潜簧矸菟?郏?皇橇蹶首愿翰鸥撸?豢仙约傺丈??车乩锏米锏娜丝刹簧佟

一言活人,一言杀人,这卫觊是个狠角色啊。

“伯儒,见过大王了?”郭嘉收回目光,笑容满面。

“见过了。”

“对此次出使益州,有何计划?”

卫觊早有准备,却故意迟疑了片刻。“劝降怕是无望,能打听一些益州虚实,为大军向导,或许勉强能胜任。”

“说来听听。”说话间,来到郭嘉处理公务的舱中,郭嘉入座,命人上茶酒点心,又请卫觊入座。

“喏。”卫觊入座,接过茶,呷了一口,又吃了两块点心,接着说道:“间有明间、暗间,出使便是明间。之所以选我,除了大王宅心仁厚,给我机会立功以救家人之外,恐怕也和我曾在长安朝廷尚书台任职,认识一些益州士人有关。”

郭嘉一手捧着青瓷茶杯,一手摇着羽扇,面带微笑,静静地打量着卫觊。他对卫觊很好奇。卫觊此次出使的身份是郎中,与其说是出使,不如说是羞辱曹操,借刀杀人来得更准确些,但卫觊的几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考虑要不要把卫觊调到军情处来。

外圆内方,机敏狠厉,卫觊很适合为间。只不过这种人很难掌握,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卫觊知道郭嘉在打量他,也知道郭嘉擅长察颜观色,却佯作不知,迎着郭嘉的目光侃侃而谈。“此次河东不明形势,举兵附逆,固然与长安形势有关,也与闭目塞听,不了解关东新政有莫大关系。道听途说,难免失真,是以河东世族皆不自安,欲附刘备,以抗王师,战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此次东来,沿途所见种种,固然令我大开眼界,知昨日之非,江东风气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恍如三代。惊叹之余,不由得后悔莫及。早知一二,何至于犯此大错?”

卫觊一声长叹,苦笑着摇了摇着。“河东尚且如此,益州可想而知。益州士庶之所以支持曹操,恐怕和不知大王新政有关。若是有人解说一二,下愚也知所归。就此而言,谁能比我们河东人更合适呢?纵使有人怀疑我是迫不得已,也会派人查探一番,再决定去留。”

郭嘉笑笑。“伯儒三寸舌可当十万兵,此去益州必定大功告成。归来之日,青绶可带。”

卫觊熟谙典章制度,自然知道青绶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郭嘉虽然算不上君子,却不至于荒唐到随便许诺,必是得了吴王首肯。他看着郭嘉片刻,躬身一拜。

“得祭酒此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送走了卫觊,郭嘉独坐了片刻,起身来到孙策的舱中。

孙策正靠在窗前,听刘和鼓琴,看甄宓起舞,见郭嘉进来,甄宓收了舞姿,与刘和一起出去了。郭嘉在孙策对面坐下,拿起案上的茶杯,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见郭嘉这副模样,孙策忍不住笑了。“看来这卫觊果真有点门道,这么多年了,能让奉孝你这么纠结的人还是第一个。”

郭嘉苦笑。“大王一语中的。臣对这卫觊真是又爱又怕,爱其机敏,怕其狠辣。寥寥几语,看似温恕如绵,实际暗藏针砭,令人防不胜防。”

郭嘉将卫觊刚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孙策静静地听完,也暗自吃惊。他一直没有低估卫觊,可是听了卫觊这几句话,他还是心头发寒。看来卫?的狠辣不是自学成才,这是有家传的,传的就是卫觊的基因。短短几句话,既为河东世家解脱,又告了杨修一状,临了还提了个要求。

人怎么可能精明到这种地步?卫家在魏晋之际发迹绝非偶然。

“你有什么想法?”

“大王想用他吗?”

“怎么说?”

郭嘉正色道:“若是想用,当笼络其心,得其死力。若是不想用,则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或者索性借此机会除去,以免后患。”

见郭嘉说得这么郑重,孙策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他本来对卫觊就有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现在又得郭嘉提醒,的确动了杀机,索性除掉卫觊,反正他还没有子嗣,杀了他,这血脉就算断了。

孙策沉吟了良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因潜在的危险而杀人,这和他的理念不符。要说潜在的危险,谁没有潜在的危险呢?如果说卫觊可杀,手握重兵的将领岂不是更该杀?

“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手,而是恐惧自身。”孙策笑道。“奉孝,你过虑了。”

郭嘉没有解释。他知道孙策不可能同意他这个建议,可是他有这个责任提醒孙策。他随即转换了话题,和孙策商量起了军情处扩编的事。增设军情处,他从军师处调来了一些人,还是远远不够,并州、益州两个战场都需要准备,又是易守难攻的山地,派遣细作的难度大增,消息滞后也会非常严重,他需要更多的情报分析人员和收集人员,还需要设计一些专用的工具和武器。

“大王,臣需要打造一些装备,最好能安排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负责。”

“你看中了谁?”

“南阳木学堂的大匠莫择,汝南木学堂大匠张奋,如果可能的话,再请黄大匠拨一些得力人手,比如那个叫蒲元的少年匠师。”

郭嘉还没说完,孙策就笑了起来。郭嘉这是要大干特干,将军情处打造成核心部门啊,抽调的全是精英骨干。不过这和他的理念相符,军情处就应该有科技加持,不能总依赖最原始的办法。

“行,你拟个名单来。”



第2335章 运筹帷幄

情报部门本来就是精英集中的部门,不管是在外面执行任务还是在内部处理情报、提供支持,都需要相当的技能,绝非是个人就能干的粗活。历史上著名的间谍无一不是那个时代的精英,比如伊尹、姜子才。

可是在这个崇尚儒学的时代,间谍、细作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贱业,甚至是见不得人的龌龊事,那些一心想读经入仕的读书人引以为耻,不屑为之。郭嘉转任军情祭酒,不少旧部就不愿意跟过来,尤其以汝颍系为最。郭嘉急需新鲜血液。好在这些年各地郡学、县学、讲武堂推广得力,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学成毕业,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资源,只是需要花些时间从中选择。

在找到足够的人手之前,装备的问题必须解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良好的装备能让间谍如鱼得水,事半功倍,增加存活率。培养一个优秀的间谍不易,增加他们的存活率至关重要。

孙策和郭嘉讨论了一些细节。在具体训练间谍、细作上,郭嘉是行家,他这十几年一直在干这样的事,积累了大量的实战经验。可是论思路之开阔,他还是略逊孙策一筹。不过他对孙策的高瞻远瞩早就适应了,和孙策商量本身就有请教的意思,见孙策如此重视军情处,几乎接受了他所有的条件,心里自然开心,觉得自己从军师处转军情处这一步走对了。军情处这样的部门自然要掌握在真正的心腹手中,作为唯一知道大王梦境奇遇的那个人,他不做军情祭酒,还有谁能胜任?

郭嘉与孙策谈得正开心,沮授走了进来。几天不见,沮授瘦了一圈,连眼圈都是黑的。郭嘉见了,忍不住笑道:“沮祭酒,你要保重身体啊。”

见郭嘉在座,沮授拱手施礼,苦笑道:“能浅任重,又蒙大王谬赏,不敢不全力以赴。观人挑担毫羽轻,自己挑担千斤重,我现在是深有体会啊。”

郭嘉大笑,起身道:“那我就不耽误你汇报公务了。等你忙过了这一阵,我请你吃饭。”

沮授抬手示意郭嘉莫急。“祭酒且慢,我正有事要向你请教呢。”

郭嘉也不意外。沮授刚刚接手军师处,虽说公务都交接了,可是有很多事情在他脑子里,并没有落在纸上,自然无法全部交结。军师处的汝颍系力量最大,沮授初来乍到,未必能服人,向他求援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郭嘉重新入座,甄像进来,为沮授设座上茶。沮授在案前坐下,将手里的公文摊在案上,从中挑出一份,递给郭嘉。郭嘉接过,扫了一眼封面题签就忍不住笑了。

“你进展迅速啊,这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

沮授没有说话,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郭嘉。接任军师祭酒之后,他这些天几乎是不眠不休,将郭嘉留下来的大量资料过了一遍,其中的细节多得吓人,是他做军师时根本没想到的。他现在算是知道孙策为什么禁止郭嘉饮酒了,如此繁重工作,如果没有一封好身体,那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他发现了这份公文,从封面题签来看,应该与天师道的卢夫人有关,但里面没有什么内容,绝大部分资料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页天师道的简单介绍,比如天师道的传承顺序,比如卢夫人的相貌、身高和相关事迹。

郭嘉摇着羽扇,从容说道:“这些资料原本是属于军师处的,可是新设军情处后,这些资料就转军情处负责,目前还没有结果,所以相关的资料没有留给你。”

“这是祭酒的职责所在,我可以理解,但是卢夫人提供的地图涉及到汉中战略的推演,还请祭酒提供。”

“你知道卢夫人提供的地图?”郭嘉眉头微蹙。“谁告诉你的?”

沮授笑容苦涩。“祭酒不用猜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没有地图,那几位军师、参军怎么能那么笃定。”

郭嘉明白了。卢夫人提供的地图只有几个人知道,但那几个人大多留在了军师处,他们和沮授讨论汉中战略时可能流露出了这幅地图的存在,却又不肯告诉沮授地图的内容,说白了就是欺生,用这种方式向沮授这个新上官表明他们与众不同的资历。

沮授以一降臣,短短半年时间内擢升军师祭酒,不可避免的会引起很多人的妒嫉。郭嘉理解沮授的难处,却又不能轻易告诉沮授详情。他如果站在沮授一边,会成为汝颍系甚至整个军师处的公敌。

郭嘉转头看看孙策。孙策洞若观火,说道:“卢夫人到建业数月,一直未来请见,孤也觉得好奇。奉孝,这是怎么回事?”

孙策发话,郭嘉不好不说,便将卢夫人的事说了一遍。

卢夫人是去年冬月到达建业的,郭嘉收到消息之后,立刻派人与她取得了联系,但卢夫人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她只是求见了于吉和严浮调等人,谈玄论道,婉拒了郭嘉通过于吉之口发出的邀请。郭嘉当时也很奇怪,后来从益州传来消息,卢夫人离境不久,她的次子张卫奉许攸之命到成都汇报公务,结果被曹昂留下了,担任成都南部尉,这才明白卢夫人的苦衷。

小儿子的命捏在曹昂手上,卢夫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理解了卢夫人的担心后,郭嘉设计,趁卢夫人逛乌衣巷时制造了一场混乱,成功的隔开了卢夫人和她的随从——一个由戏志才安排下的暗椿——两人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就是那短暂的十几息时间内,卢夫人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并将准备好的一幅地图交给郭嘉。

郭嘉得到了地图,但他不完全相信卢夫人,便派人去实地探查。眼下这些人还没有回来,卢夫人提供的地图是真是假,不知而知,所以没有提供给军师处,也没有正式向孙策汇报。知道地图的人不多,而且他们也只知道有地图,并不知道地图是卢夫人提供的。

卢夫人提供的原图只有郭嘉自己看过。那次见面之后,郭嘉也没有再主动接近卢夫人,只是派人暗中监视,相关的资料也由郭嘉自己掌握。

沮授很惊讶,孙策也多少有些意外。他还等着和卢夫人见面,了解天师道的情况呢,没想到这里面发生了这么多事。郭嘉没有细说乌衣巷的事,但可以想象,这应该是一个很精彩的场面。

“卢夫人其人如何,真有道法吗?”孙策忍不住八卦之心,问了一句题外话。

“有没有道法,臣不敢说,但驻容有术却是事实。按照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她应该年逾不惑了,相貌却如少女,到建业城后,向其讨教养生术的人数不胜数,几乎踏破了驿馆的门槛。那天时间紧张,臣也没机会问,只能留待以后了。”

说完了卢夫人,沮授言归正传,说起了并州的战事。现在集结完毕,准备进攻并州的人马有沈友、全柔、徐琨、朱桓、孙尚香和鲁肃诸部,再加上孙策统领的中军,总兵力约二十万。二十万人马的消耗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必须妥善解决。

好在冀州已定,河东也已经入手,都是产粮之地,可以解决大军的大部分粮草供应,毋须千里转运。只有河内还控制在逢纪手中。逢纪奉刘备之子为主,没有投降称臣的打算。沮授建议,在秋收之前攻取河内,夺河内之粮为食,将逢纪等人压回并州境内,增加并州的钱粮消耗,激发其内部矛盾。

河内没有什么天险,攻取并不难,难的是后勤供应,有必要趁着春夏水盛,调一批水师进入黄河。如果可能,最好增调一部分水师进驻关中。今年年初的河东之战,就是因为孟津的水师无法及时西进,导致鲁肃被阻黄河之南。如果不是刘备急于求战,主动放弃了大阳津,河东现在还控制在刘备手中。

有了水师,黄河就不再是天险。

沮授不仅计划在关中、河东驻扎水师,还打算在陇右部署水师,打造船只。他认为,欲取益州,逆水而上是不够的,仰攻的难度太大,伤亡必重,应该在武都开辟战场,水陆并进,顺水而下,既能解决大军的辎重运输问题,又能对益州造成压力,迫使曹操分兵。

在那种地形,水运比陆运省力,且江东水师独步天下,曹操防陆上的步骑容易,防水中的水师难,威慑效果要比西凉骑兵还要大。有了水师之后,西部战线也不再是韩遂、马腾的天下,对以后接管凉州,防止西凉坐大有好处。

孙策、郭嘉深以为然。沮授这个计划好,不仅看得远,而且眼光独到,在凉州部署水师,一般人想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将益州、凉州全部包括在计划之中,体现了过人的全局眼光。

“这个方案不错,通知鲁肃,让他做好相关准备,人力、物力尽可能在关中就地解决。奉孝,你安排人勘察武都地形,绘制地图。人手如果不足,调一些有经验的人过去,在关中建立军情处的分部,训练一些本地人。”孙策想了想,又道:“文若身边的那个鲍出不错,你和文若商量商量,把他借调过来。”



第2336章 王者风范

五月末,孙策到达洛阳。

楼船在孟津缓缓靠岸,岸上的黑压压的人群开始骚动,众星捧月之下的孙尚香奔到码头上,雀跃着挥手高呼,陆逊、徐节跟在一边,陪着尴尬的假笑。其他人神色各异,有习以为常的,如鲁肃、朱桓,有惊讶莫名的,如新降的裴潜、贾逵,还有哑然失笑,随即又唏嘘不已的,如张飞。

楼船还没停住,孙尚香就纵身跳了上去,冲到孙策面前,一跃而起,抱着孙策的脖子,哈哈大笑。

“王兄,想不想我?”

“想你,想揍你!”孙策瞪了她一眼,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快松手!你这样子,我怎么敢把大军交给你指挥。”

“嘻嘻。”孙尚香松了手,却不放开孙策,抱着他的手臂。“王兄,听说你要称帝了,封我个什么将军啊?总不能一直叫三将军吧。”

孙策沉了脸。“谁跟你说的?”

见孙策脸色不对,孙尚香缩缩脖子,没敢再问。这时,陆逊、徐节快步走了过来,躬身施礼。孙策没好气的说道:“陆伯言,把你的夫人管管好,再胡闹,两人一起回家自省。”

陆逊面红耳赤,孙尚香也有些怕了,讪讪的松了手,束手站在一旁。这时,孙翊、钟繇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起身的时候,孙翊偷偷看了孙尚香一眼,做了个鬼脸。孙尚香气得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不理他。

孙策没理孙翊,托着钟繇的手臂,笑容满面。“这几年辛苦钟君了。我这弟弟从小就顽劣,有钟君协助,这几年安分守己,实在是难得。”

钟繇连连摇头。“大王,二将军本是良材美玉,只是少些琢磨罢了。繇年老粗疏,德浅能薄,常恐耽误了二将军,有大王此言,繇也算勉强交差了。只是二将军前程广大,非繇能能扶持,还望大王再多派几个良师益友才好。”

孙策哈哈大笑。“钟君,国家初创,用人之处甚多,你可不能只顾着我这弟弟,忘了大局。荆襄虽重,不足以尽钟君之才。”

钟繇大喜,连忙又谦虚了几句,转身让在一旁,与郭嘉站在一起。两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钟繇知道郭嘉转任军情祭酒,荀攸又主动请辞军师祭酒,汝颍系这次表现低调,孙策很满意,要奖赏汝颍人,而这个奖赏很可能就要落在他钟繇的头上。

这其中自然有郭嘉的功劳,也离不开他那从妹的枕头风。

众人一一上前见礼,孙策与他们寒喧,或鼓励,或安慰,谈笑风生。裴潜原本有些紧张,向孙策见礼时,神情不太自然,孙策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笑道:“裴文行,你跑得很快啊。”

裴潜很窘迫,无言以对。

孙策拍拍他的肩膀,又道:“只可惜方向错了。你直接来建业多好,我们就可以早点见面了。自从听荀文若、刘子扬说过你的名字,孤对你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

裴潜愣了一下,惊讶不已。他看向孙策身后的刘晔,将信将疑。刘晔强笑着点了点头。他是和孙策提起过裴潜,孙策当时也特地问了一句,可是后来并没有太多的表示,此刻说得这么亲切,想来也是笼络人心之举,他总不能当面戳穿,只好附和几句。孙策有意要用裴潜,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听说你裴家兼修文武,好法令,尚功能,令祖裴公晔还做过度辽将军?”

裴潜原本还有些怀疑,听孙策提及其祖裴晔,心中欢喜。孙策连这些都知道,说明不仅仅是客套这么简单,连忙说道:“大王日理万机,居然还关心裴家这些不足称道的小事,臣却闭目塞听,坐井观天,对大王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欲死。”

“那不是孤一人之能,是军师处、军情处诸君的辛勤所致。你孤军奋战,孤却是集众人之力,胜负从一开始就已决定了。”

“大王所言甚是,臣知错了,臣输得心服口服。”裴潜含笑道。听了孙策这些话,他就算是认输也认得开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孙策托着裴潜的手臂,看向柳孚、贾逵等河东降臣,朗声道:“河东出俊杰,只是朝廷未能尽诸君之才,委屈了诸位。即日起,孤愿与诸君并力,共创天下太平,还望诸君能放下负担,轻装上阵,一展胸中所学,不负此生。”

柳孚、贾逵等人心潮澎湃。河东的确受了太多委屈,却无法诉苦,今天与孙策第一次见面,又是以降臣的身份,意外听到孙策这句公道话,多少都有些感动,有人抑制不住情绪,竟落下泪来,又有些后悔当初不辨是非,竟妄想依附刘备,与孙策为敌,现在看简直是蠢到家了。

裴潜转身,正式向孙策行了一个大礼,大声说道:“潜等不才,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柳孚、贾逵等人齐声附和。“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裴潜等人行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一起一落之间,很多人的神情已经大不同,拘谨、猜疑甚至敌意都消失不,只剩下平静从容,还有几分对未来的殷切期盼。

看着裴潜等人向孙策大礼参拜,鲁肃暗自佩服。裴潜等人投降这么久了,他也多次和他们交心,不知说了多少话,却不如孙策这几句话有用。由此可见,有些人天生就有王者风范,学是学不来的。

张飞站在人群中,心情也很复杂。刘备占据河东的时候,河东人从来没有真正把刘备放在眼里,他们只是合作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刘备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旦发现他起不到应有的作用,河东人就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何尝有过对孙策这般的敬畏与臣服。

人比人,气死人,与孙策为敌,是刘备此生最大的错误。

裴潜等人弯腰行礼,孙策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张飞,不禁莞尔。结局真是完美,刘备死了,诸葛亮、庞统和关张赵一个不缺,全归我了。刘备,你安心的走吧,你的文臣武将,还有你的宏图霸业,都是我的。

“益德,别来无恙?”孙策举起手,向张飞示意。



第2337章 重开西域

五月末,孙策到达洛阳。

楼船在孟津缓缓靠岸,岸上的黑压压的人群开始骚动,众星捧月之下的孙尚香奔到码头上,雀跃着挥手高呼,陆逊、徐节跟在一边,陪着尴尬的假笑。其他人神色各异,有习以为常的,如鲁肃、朱桓,有惊讶莫名的,如新降的裴潜、贾逵,还有哑然失笑,随即又唏嘘不已的,如张飞。

楼船还没停住,孙尚香就纵身跳了上去,冲到孙策面前,一跃而起,抱着孙策的脖子,哈哈大笑。

“王兄,想不想我?”

“想你,想揍你!”孙策瞪了她一眼,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快松手!你这样子,我怎么敢把大军交给你指挥。”

“嘻嘻。”孙尚香松了手,却不放开孙策,抱着他的手臂。“王兄,听说你要称帝了,封我个什么将军啊?总不能一直叫三将军吧。”

孙策沉了脸。“谁跟你说的?”

见孙策脸色不对,孙尚香缩缩脖子,没敢再问。这时,陆逊、徐节快步走了过来,躬身施礼。孙策没好气的说道:“陆伯言,把你的夫人管管好,再胡闹,两人一起回家自省。”

陆逊面红耳赤,孙尚香也有些怕了,讪讪的松了手,束手站在一旁。这时,孙翊、钟繇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起身的时候,孙翊偷偷看了孙尚香一眼,做了个鬼脸。孙尚香气得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不理他。

孙策没理孙翊,托着钟繇的手臂,笑容满面。“这几年辛苦钟君了。我这弟弟从小就顽劣,有钟君协助,这几年安分守己,实在是难得。”

钟繇连连摇头。“大王,二将军本是良材美玉,只是少些琢磨罢了。繇年老粗疏,德浅能薄,常恐耽误了二将军,有大王此言,繇也算勉强交差了。只是二将军前程广大,非繇能能扶持,还望大王再多派几个良师益友才好。”

孙策哈哈大笑。“钟君,国家初创,用人之处甚多,你可不能只顾着我这弟弟,忘了大局。荆襄虽重,不足以尽钟君之才。”

钟繇大喜,连忙又谦虚了几句,转身让在一旁,与郭嘉站在一起。两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钟繇知道郭嘉转任军情祭酒,荀攸又主动请辞军师祭酒,汝颍系这次表现低调,孙策很满意,要奖赏汝颍人,而这个奖赏很可能就要落在他钟繇的头上。

这其中自然有郭嘉的功劳,也离不开他那从妹的枕头风。

众人一一上前见礼,孙策与他们寒喧,或鼓励,或安慰,谈笑风生。裴潜原本有些紧张,向孙策见礼时,神情不太自然,孙策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笑道:“裴文行,你跑得很快啊。”

裴潜很窘迫,无言以对。

孙策拍拍他的肩膀,又道:“只可惜方向错了。你直接来建业多好,我们就可以早点见面了。自从听荀文若、刘子扬说过你的名字,孤对你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

裴潜愣了一下,惊讶不已。他看向孙策身后的刘晔,将信将疑。刘晔强笑着点了点头。他是和孙策提起过裴潜,孙策当时也特地问了一句,可是后来并没有太多的表示,此刻说得这么亲切,想来也是笼络人心之举,他总不能当面戳穿,只好附和几句。孙策有意要用裴潜,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听说你裴家兼修文武,好法令,尚功能,令祖裴公晔还做过度辽将军?”

裴潜原本还有些怀疑,听孙策提及其祖裴晔,心中欢喜。孙策连这些都知道,说明不仅仅是客套这么简单,连忙说道:“大王日理万机,居然还关心裴家这些不足称道的小事,臣却闭目塞听,坐井观天,对大王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欲死。”

“那不是孤一人之能,是军师处、军情处诸君的辛勤所致。你孤军奋战,孤却是集众人之力,胜负从一开始就已决定了。”

“大王所言甚是,臣知错了,臣输得心服口服。”裴潜含笑道。听了孙策这些话,他就算是认输也认得开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孙策托着裴潜的手臂,看向柳孚、贾逵等河东降臣,朗声道:“河东出俊杰,只是朝廷未能尽诸君之才,委屈了诸君。即日起,孤愿与诸君并力,共创天下太平,还望诸君能放下负担,轻装上阵,一展胸中所学,不负此生。”

柳孚、贾逵等人心潮澎湃。河东的确受了太多委屈,却无法诉苦,今天与孙策第一次见面,又是以降臣的身份,意外听到孙策这句公道话,多少都有些感动,有人抑制不住情绪,竟落下泪来,又有些后悔当初不辨是非,竟妄想依附刘备,与孙策为敌,现在看简直是蠢到家了。

裴潜转身,正式向孙策行了一个大礼,大声说道:“潜等不才,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柳孚、贾逵等人齐声附和。“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裴潜等人行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一起一落之间,很多人的神情已经大不同,拘谨、猜疑甚至敌意都消失不,只剩下平静从容,还有几分对未来的殷切期盼。

看着裴潜等人向孙策大礼参拜,鲁肃暗自佩服。裴潜等人投降这么久了,他也多次和他们交心,不知说了多少话,却不如孙策这几句话有用。由此可见,有些人天生就有王者风范,学是学不来的。

张飞站在人群中,心情也很复杂。刘备占据河东的时候,河东人从来没有真正把刘备放在眼里,他们只是合作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刘备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旦发现他起不到应有的作用,河东人就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何尝有过对孙策这般的敬畏与臣服。

人比人,气死人,与孙策为敌,是刘备此生最大的错误。

裴潜等人弯腰行礼,孙策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张飞,不禁莞尔。结局真是完美,刘备死了,诸葛亮、庞统和关张赵一个不缺,全归我了。刘备,你安心的走吧,你的文臣武将、宏图霸业,都是我的。

“益德,别来无恙?”孙策举起手,向张飞示意。

第2338章 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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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之中,灯火通明,孙策居中而坐,沮授、郭嘉坐在两侧,左席坐着孙翊、钟繇,右席坐着孙尚香、陆逊,甄像、凌统等人挂好了地图,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气氛有些紧张,尤其是孙翊、孙尚香。今天是孙策特地为他们安排的小考,是他们站在军师处面前接质询的预演。人不多,但坐在这里的三人无一不是能够决定他们前程的重要人物,而孙策那张没有一丝笑容的黑脸更是让人忐忑。

下船伊始,孙策与很多人谈笑风生,唯独没对孙翊、孙尚香笑过,尤其是孙尚香。众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孙尚香几次陪着小心搭讪,都被孙策皱着眉头赶开了。

孙尚香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孙策这么黑的脸。

孙策环顾一周,看向孙翊,轻声说道:“开始吧。”

“喏。”孙翊应了一声,长身而起。他的声音有些干,起身的动作过猛,险些撞翻了面前的木案。钟繇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伏在了案上,免得案上的茶杯、果盘翻一地。孙翊感激地看了钟繇一眼,起身走到地图前,十指交叉,用力拗了拗,指节啪啪作响。孙尚香想笑,偷眼看看孙策脸色,又忍了回去。

“大王,二位祭酒,今天我要讲的是攻取并州的方略。”孙翊拿起细长的荆竹,在地图上虚划了一圈。“首先,我们了解一下并州的形势……”

攻打并州的计划中并没有孙翊的作战任务。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考核,看看他这几年在战略、战术上的进步。任务下达得很突然,孙翊身边除了钟繇也没有其他谋士,钟繇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是被孙策找去谈话,就是与郭嘉、荀彧有约,总之没什么时间协助孙翊,这个计划完全出自孙翊之手。要说紧张,钟繇比孙翊更紧张,只是他年过半百,老练沉稳,不像孙翊这么外露罢了。

孙翊没有选择,只有硬着头皮上。他按照当初在军师处学习的模式,又参照这两年的见闻拟了一个方案。坐镇襄阳,他隔几天就能收到黄忠送来的军报,周瑜也隔三岔五的送消息来,鲁肃攻取河东时,也会抄送军报到襄阳,再加上襄阳附近的一些小型战事,孙翊能够接触到的信息还是很多的,又有钟繇辅导,这几年积累了不少实践经验。

他先从并州的形势讲起,中间简略的叙述了并州的历史。

东汉后半程的百余年间,除了黄巾起义,最引人关注的大概就是延续了近百年的羌乱,可是降了羌乱之外,并州北部的战事同样很激烈,先是匈奴人,后是鲜卑人,一直没有消停过,闻名于世的凉州三明都在并州战斗过,董卓、尹端也不例外。不管是主战派的窦宪,还是主和派的袁安,最终都没能解决并州的问题。

时至今日,并州九郡真正还在朝廷掌握之中的也就是上党、太原,雁门以北,黄河以西,都成了匈奴人、鲜卑人的牧场。中原一旦有事,匈奴人、鲜卑人便趁隙而入,在京畿附近劫掠,河东、河内,甚至河南、颍川、陈留都曾出现过他们的身影。

战乱不休,朝廷却一直没找到真正的原因,在宫里兴风作浪的阉竖固然提不出行之有效的建议,负责具体事务的党人也常常归咎于朝政荒疏,信任阉党,却没几个人真正考虑过其中的原因。

孙翊尝试着回答这个问题,他结合并州北部的地形做了一些分析。并州汉胡杂居,长城以北是胡人牧马之地,长城以南是汉人农耕之地,原本互不干涉,可是随着朝廷对匈奴人的招抚,将其安置在塞内,便种下了隐患。朝廷本着汉胡不相扰的原则,允许匈奴人保持他们的原有体制和生活方式,让他们能够休养生息,顺便提供兵源,协助朝廷守边,本意是好的,但只是一时得计,长久来看,必然会产生问题。

就像汉人的人口滋生会导致一系列问题一样,匈奴人的人口滋生也会导致牧场不住的问题。塞内比塞外安定,匈奴人又有朝廷的赏赐,人口增长很快,对钱粮、牧场的需求也会增加,当朝廷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时,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自己动手抢。

这时,以匈奴人为兵,忽视武备的问题就暴露了。汉军兵力不足,骑兵又少,除了凭借地利坚守之外,根本无法和匈奴人野战争锋。既使有险可守,他们也只能看着匈奴人从城前呼啸而过,杀向京畿,无计可施。事后也无力征讨,只好息事宁人。

战前拦不住,战后无力惩罚,匈奴人自然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以至于鲜卑人崛起时直接剑指中原,凭着骑兵的优势,把汉地当成了他们来去自由的猎场。

因此,并州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王盖等人,而是并州以北的鲜卑人、匈奴人、乌桓人。击败他们,夺取他们的战马,然后再挥师南下,太原、上党都不过是囊中之物。

孙翊最后总结说,与胡人作战,当以骑制骑,凭借吴军目前的装备优势和战马资源,击败胡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两万精骑足矣。进兵路线有二:一是由幽州出居庸关西进,一是由关中经直道北上,在云中会师。占据并州北部后,且牧且守,对太原、上党形成居高临下之势,迫使王盖等人将重兵部署在北部。

孙策听完,不置可否,转身和沮授、郭嘉低语了几句,沮授咳嗽一声,开始发问。

“二将军提议两路出兵,一路由关中出发,经直道,至五原,敢问以哪些骑兵为主?”

孙翊躬身道:“回祭酒,眼下河东有毌丘兴、张绣所领两千骑,新降之中山骑兵万骑,即使不动用凉州骑兵,这一万两千骑兵也足以完成任务。”

沮授点点头,随即追问道:“以谁为将?”

孙翊愣了一下,迟疑了半晌也没说话,尴尬地挠挠头。

沮授笑了。“兵法第一篇论计,道天地将法,将为其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想来二将军也清楚,关中目前找不到能够统领一万精骑的将领。既然如此,那这一路进兵就不可行了。二将军,你这个方案并非不可行,但现在不可行,再过两三年或许可以。”

“谢祭酒指点。”孙翊红着脸,向沮授施了一礼。

沮授颌首致意,转头又对孙策说道:“大王,臣以为,二将军对并州形势的分析颇有见地,将来治理并州,参酌其略,或可得长治久安。”

孙策笑笑。

郭嘉摇摇羽扇,笑道:“二将军,军情处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你这个方案却给军情处出了一个难题。草原辽阔,胡人来去如风,我们的斥候如何为大军提供准确的情报?万一两万大军没能捕捉到胡人的踪迹,在草原上断了粮,这个责任是统兵将领的,还是我们军情处的?”

“可以就食于敌嘛。”孙翊胸有成竹,应声答道。“当年霍骠姚横行漠北,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嗯,霍嫖姚的确这么做过,可是你知道霍嫖姚的战损是多少吗?且用兵虽尚奇,却不能寄希望于冒险,太史公说霍嫖姚不败由天幸,二将军也打算试试自己的运气?”

孙翊哑口无言。

郭嘉转身对孙策说道:“大王,臣以为二将军的准备时间不足,又无人辅导,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然难得。不过就这份方案而言,臣以为不可取,可让他参考军情处收集的情报进行修改,然后再议。”

孙策转头看向沮授。“沮祭酒以为如何?”

“臣赞同郭祭酒的意见。”他顿了顿,又道:“二将军,你这份方案虽不能通过,但形势分析可取,仅此而论,可列为良级甲等。望二将军再接再励,更进一步。”

孙翊躬身施礼。“多谢大王,多谢二位祭酒。”

孙策点点头。“回席吧。”

“喏。”孙翊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回席,趁着转身的时候,吐了吐舌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入座之后,又歉然地看了钟繇一眼。钟繇含笑拍拍他的手,投过一个欣慰的眼神。

孙策和沮授、郭嘉商量了两句,将目光转向孙尚香。孙尚香原本还在看孙翊的笑容,被孙策看了一眼,顿时气势全无,连忙收起笑容,起身来到席中,一本正经地向孙策和沮授、郭嘉行礼,拿起孙翊刚刚用过的荆竹,摸了一手汗,取出手绢擦了擦,这才重新握在手中,同时不忘向孙翊投过一个嫌弃的眼神。

孙翊气得无语。

“大王,沮祭酒,郭祭酒,今天我要讲的也是攻取并州的方略。首先,我要讲一下并州的形势。”

孙尚香有意粗着嗓子,学孙翊的腔调,沮授、郭嘉忍俊不禁,钟繇也抚须而笑,陆逊却一脸黑线。

孙策又好气又好笑,他咳嗽一声:“刚才叔弼已经说了不少,你想必有些不同意见,你先说说叔弼讲的并州形势有什么疏漏之处。”

孙尚香顿时愣住了,瞪大了两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孙策。

孙翊刚才讲述的时候,她一心准备自己的内容,根本没在意孙翊讲了些什么。此刻孙策让她补充孙翊的疏漏之处,她从何说起?

她觉得孙策是故意针对她,刚才孙翊解说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刁难孙翊。

虽然很委屈,孙尚香却不敢发作,她对这个王兄的敬畏超过对父母。她看了陆逊一眼。陆逊也有些不安,却还是冲着她使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孙尚香咽了口唾沫,眼珠一转,露出一丝讨好的假笑。

“王兄,这个问题没准备,能不能让我先想一想啊。”

“可以想,但不能问别人,自己想。”

“哦。”孙尚香沮丧的应道,心中的得意还没绽放就枯萎了。希望断绝,她无计可施,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冥思苦想,仔细回忆刚才孙翊进述的点滴印象。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灵机一动,如梦初醒。

孙翊讲了那么久,其实就是两个内容:一是并州的形势,二是他草拟的方案。并州的形势又以胡人入塞造成的隐患为主,并没有涉及太多的地理。孙策让她讲解孙翊的疏漏之处,不就是并州的形势?这些本来就是她要讲的内容,准备得很充分。

“王兄,你……”孙尚香刚想撒个娇,抱怨孙策误导她,一看孙策的眼神,又生生咽了回去,乖巧的拱拱手,顺着语音儿往下说道:“……听我说啊。”

孙策强忍着笑,嗯了一声。“说吧。”

“刚才二将军主要说了并州胡汉杂居的问题,却没有提及多少并州地形,简而言之,并州两山夹一川,除了汾水、浊漳水河谷之外,大部分都是山地,适合放牧,不适合农耕。这必然导致一个问题:胡人居此,如鱼得水,汉人居此,却处处受制,除了少数有财力筑坞自保的豪强外,普通百姓难以生存。”

孙尚香说到这里,顿了顿,偷偷打量孙策的脸色。孙策没理她,侧身和沮授、郭嘉商量了几句。沮授说道:“三将军所言有理,请继续。”

孙尚香如释重负,忍不住咧着嘴笑了两声,随即又咳嗽一声,收起笑容,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这些都是她准备好的内容,和陆逊、徐节反复讨论过,说起来自然顺畅很多。

“要取并州,最大的问题不是胡人,而是险峻的地形。地形易守难关,难以速胜,耕地不足,无法就地征集足够的粮食,必然依赖长途转运,这些都必须优先考虑。因此,欲取并州,当从长计议,步步为营,不可希冀侥幸。”

说到这里,孙尚香忍不住看了孙翊一眼。孙翊明知她是故意针对自己,却还是挑起大拇指表示鼓励。孙尚香见了,借着转身之机,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又向孙翊挤了挤眼睛,以示歉意。

孙尚香草拟的计划和孙翊正相反,战略上极为保守,几乎是凭蛮力攻取,所以计划安排得非常详实,要多少兵,多少粮,各兵种需要多少人,准备哪些军械,甚至不同的箭矢需要准备多少数量,从哪里运输最适合,都一一列了出来。

那么多的数字,孙尚香却没有看一眼准备好的材料,信口而说,字字准确。她越说越有信心,小脸上泛着微红,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看向孙策的时候也不虚了,反而多了几分期待,甚至是挑衅。

孙策面无表情,心里却充满欣慰。孙翊、孙尚香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两个弟妹,尤其是孙尚香,虽说是妹妹,却等于是他一手抚养大的,教育更是他一手操办,看着她成长起来,他很有成就感。

孙翊的表现也不错,在短短两天时间内,能独自完成一份战略方案,而且有一定的道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被人当面指责而不动怒更是难得,有这样的心态,他以后还有更大的进步,只要为他选择几个合适的辅臣,坐镇一方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惜曹英能力有限,无法像陆逊那样得力。想起这件事,孙策现在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率的同意孙翊迎娶曹英,曹英的性子有些狭隘,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后。孙翊在历史上的正妻应该是徐节,可表兄妹成亲也不是好的选择,容易生傻子。

事难两全,这是孙策现在最大的体会。

孙尚香讲解完,沮授、郭嘉开始发问。与孙翊纯粹陪考不同,孙尚香要正式接受军师处的质询,所以他们都没有留情,将可能的问题都问了一遍,甚至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反复盘诘。

孙尚香从容应对,一一作答,滴水不透,博得了沮授和郭嘉的双双赞誉。郭嘉曾经是孙尚香的先生,不好说得太直白,沮授却是直言不讳,认为孙尚香这个方案不仅可以通过军师处的质询,而且至少是优级乙等,如果临场发挥也能像今天一样稳定,甚至有可能成为军师处有史以来的第二个优级甲等。

孙尚香兴奋莫名,如果不是孙策在场,险些蹦起来。

孙策最后发表了意见,简单鼓励了孙尚香几句,随后又道:“沮祭酒是看你年轻,以鼓励为主,你不要得意忘形,辜负了沮祭酒的厚爱。回去好好准备,戒骄戒躁,争取拿一个优级乙等的好评。”

孙尚香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服。孙策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肯给她优级甲等。她非要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拿个优级甲等。这不仅是她个人的成绩,还有陆逊、徐节的一份功劳,集三人之力,难道还不能拿一个甲等?

孙策没有理会孙尚香,转身又对孙翊说道:“叔弼,你的方案略显粗疏,计划也有些冒险,这些都要留意。从现在开始,你准备攻取益州的方略,到时候争取顺利通过质询,拿一个好评。若能拿到优级乙等,为攻取益州,平定天下出一份力。”

孙翊大喜,躬身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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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0章 河内司马

孙尚香顺利通过了军师处质询,只是没能如愿得到优级甲等的最高评价。

这倒不是她的方案不够好,又或者军师处太严苛,而是因为王兄孙策的一票否决制。孙策认为这个方案持续的时间太长,动用的资源太多,稳健有余,考虑不周,算不上完美,必须降一级,只能评优级乙等。

孙尚香说不上生气,却多少有些气闷。合三人之力,努力了这么久,还是差那么一点,却被王兄一句话否决了,要说不郁闷,绝对不是实情。

陆逊、徐节倒是很坦然,陪着孙尚香出了中军大帐,赶往黄河边的大营,一路上开导孙尚香,解说孙策的良苦用心。孙尚香毕竟还是个少女,又对王兄没什么成见,很快就恢复了兴奋,兴致勃勃的讨论起进军河内的事来。质询通过,进军河内的任务已经落在她的肩上,接下来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他们且说且行,很快就到了大营门。大营前站着一个孤伶伶的身影,在初夏的月色中看起来格外落寞。孙尚香很奇怪,自从进驻河南之后,常有人来拜访,但等到半夜还不肯走的人却不多。

“那是谁啊?”孙尚香勒住坐骑,问了一声。

“司马朗。”陆逊早就看到了那个身影,催促道:“别理他,入营吧。”

“又是他?”孙尚香挠挠头。司马朗多次求见,都被陆逊拒绝了,以至于她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司马朗本人。陆逊对她说,司马朗是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懿效忠刘备,鼓动河东世家起兵,如今刘备兵败身死,司马朗来求见,无非是想为司马懿甚至温县司马一族求情。兵法有云,战败而降,绝不姑息,否则投机的人会越来越多。她觉得陆逊说得有理,采纳了他的建议,一直没有见司马朗。

可是今天,看到司马朗一个人站在这里,她不免心生不忍。夜露深重,即使身体再好的人经了夜露也会生病,更何况司马朗夏衣单薄,在这里等着又不能吃饭,腹中早就空了。

孙尚香犹豫了片刻,还是拨转马头,向司马朗走去。徐节要拦,陆逊抬手虚按,示意她不要出声。孙尚香来到司马朗面前,勒住坐骑。

“足下是……”

见孙尚香过来。司马朗大喜过望,快步迎了上去,躬身一拜,递上名刺。“河内温县士子司马朗,字伯达,见过三将军。”

“原来是司马君,天色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朗求见三将军,闻说三将军去见吴王了,担心错过,故在此等候。得见三将军,三生有幸,些许辛苦,不足挂齿。”

孙尚香下了马,挽着马缰,打量着司马朗。司马朗身材高大,比孙尚香高出半头,此刻却低着头,弯着腰,恭恭敬敬,头都不敢抬。孙尚香心知肚明,心生怜悯,她刚要说话,陆逊走了过来。

“司马伯达,你见三将军也没什么用,还是回去吧,令弟司马仲达自己选择了那条路,就只能自己负责。就算要请降,也该他自己来。”

“陆军师,舍弟仲达……”

孙尚香摆摆手,打断了司马朗,也拦住了陆逊。她知道陆逊对司马兄弟没什么好感,不可能帮他们。“司马君,大王已到洛阳,你直接去见他吧,其他人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司马朗拱手施礼。“多谢三将军指点。”他抬头看了孙尚香一眼,又道:“三将军虽是女子,不让须眉。若三将军进兵河内,乃河内百姓之福。”说完,向后退了两步,躬身又拜了一拜,转身去了。

孙尚香很惊讶。她没想到司马朗这么干脆,一点也不纠缠,说走就走了。

陆逊叹了一口气。“三将军,他在此苦等,求的就是这一句话。你看着吧,他肯定现在就去求见大王,而且是托着你的名义。”

孙尚香将信将疑。

——

司马朗离开孙尚香的大营,转身就来到中军求见,递上名刺,特地说明刚从三将军大营来,奉三将军之命求见吴王。看守中军大营的将士本来打算赶他走,可是一听说是孙尚香让他来的,倒不敢造次,立刻向中军通报。

孙策刚刚结束军师处的质询,回到中军大帐,正准备休息,听说司马朗求见,还有小妹孙尚香的介绍,也有些意外。他考虑了一番,还是让人将司马朗请了进来。马上就要进军河内了,他也想了解一下温县司马氏的动向。他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司马懿会效忠刘备,尤其是在刘备已经败亡的情况下。

司马朗进了帐,站在孙策面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身如磬折,施了一个大礼。

“河内温县司马朗,拜见大王。”

孙策与司马朗差不多高,当司马朗躬身行礼时,他即使坐着也能看清司马朗肩头被露水打湿的深色,缁冠显得更深,带着浓浓的寒意和沉重。

“伯达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司马朗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大王兵临河内,河内士庶惶惶不安,朗不自量力,来见大王,恳请大王以苍生为念,恩泽河内,莫作无辜杀戮。”

孙策不禁莞尔。这司马朗真会说话,明明是为自家谋出路,偏偏说是为河内百姓求情。“伯达为民请愿,不惧艰险,令人敬佩。只是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孤也不敢保万全。倒是有一件事,孤想请教伯达,既然你们不愿河内百姓受刀兵之苦,为何依从刘备,抵抗王师?据孤所知,你们当初可是依附袁氏父子的,如今袁谭都降了,你们为何执迷不悟?”

司马朗一声轻叹。“大王有所不知,河内乃京畿首善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无有武备。刘备乃是汉朝宗室,先帝所封之中山王,有步骑数万,河内既无力,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入境。虽闻大王仁厚,但诚如大王所说,两军交战,虚虚实实,谁能辨得清真假?舍弟奉中山王之命入长安,居留数月,奈何杨长史为法正所拘,不得自由。长安生变,舍弟滞留数日,本欲向杨长史面请,杨长史又公务繁荣,无暇顾及。舍弟有王命在身,不得不回河内,这才造就今日之误会,本非自愿。其中原由,请大王明鉴。”

孙策沉默不语,心里却犯了疑。之前卫觊就指责杨修歧视他们,如今司马朗又说杨修不肯向司马懿传达精神,导致司马懿不得不跟着刘备一条路走到黑,看来绝非空穴来见。杨修出身高贵,犯了公子哥脾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样不利于统战。之前派他去长安做长史,是希望利用他杨氏子弟的身份团结老臣,压制其他派系,现在看来有利有弊,再让他主政关中并非万全之策。

“令弟仲达何在?”

“在邘城,或者天井关。”

“你写信给他,就说孤想见见他。”

司马朗长出一口气,拜倒在地。“多谢大王。”

孙策看看司马朗,又问了一些司马朗的个人情况,得知他年逾三十,之前在郡中做过郡吏,后来又在朝中做过郎中,有一些施政经验,便让他过两天再来一趟,去见河南尹庞山民。

司马朗千恩万谢,告辞而去。站在大营外,看着天空的明月,他情不自禁的落了泪。一个多月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孙策不仅愿意见司马懿,还打算任他为吏,不管是多小的官,总是个起点,至少温县司马不会遭受灭顶之灾了。

他不敢怠慢,生怕错过机会,回到借宿的民居后,连夜给司马懿写信,一早就派人送出,又小寐了片刻,鸡鸣即起,洗漱停当,准备去洛阳城求见河南尹庞山民。谋一份官职事小,在吴国立足才是最重要的。

司马朗赶往洛阳城的时候,孙策召见了郭嘉,共进早餐。他将司马朗昨夜求见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郭嘉的意见。郭嘉一点也不意外。杨修从长安发来的消息首先要经过军师处,现在则经过军情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信息渠道,杨修的一举一动,他大多清楚,贵戚公子眼高于顶的习气,他也心知肚明。

“大王觉得杨德祖对稳定关中不利,想调他回来,臣可以理解。不过臣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孙策一边喝着粥,一边说道:“说来听听。”

“河东、河内、河南并称三河,不仅是京畿要地,更是宜耕之所,古来殷富,人才辈出,大宗豪族比比皆是,秦汉以来天下安定,三河强宗横行,孝武时王温舒守河内,三月间扑杀千余家,犹称未尽其事。”郭嘉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糊,不过孙策早就习惯了,总能听得清楚。“光武起于南阳,定都洛阳,以南阳、汝颍、河北为重,压制三河,就是不愿三河豪族势大,左右朝廷。”

郭嘉吃完,抹了抹嘴。“三河乃三代所居,千余年间,三河人一向以国人自居,鄙视他乡之人,就连河南、汝颍在他们眼里恐怕都是野人。大王起于江东,若不借征战之机剪除三河豪族,难道等天下太平了再下手?至于司马懿,其人有狼顾之相,恐非忠义之臣,不用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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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2章 论道驿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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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中,辞别了贾诩后,姜叙没有回家,径直来找杨阜。

杨阜也在等他。今天杨修起程,他本该去送一送,但公务缠身,无法成行,只能托姜叙代为致意。他们是姑表兄弟,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杨阜有智谋,姜叙勇猛耿直,两人配合一向很默契。

听完姜叙转述,杨阜思索良久,摇了摇头。“伯奕,你相信贾文和吗?”

“你不信?”

“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杨阜站了起来,踱到廊下,看着阴沉的天空。可能要下雨了,乌云翻滚,压得很低,杨阜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来。“你想想伯俭,他从贾文和手中得了并州,可是结果呢?险些连命都丢在并州。”

想起阎温在并州的遭遇,姜叙心头微沉,原本很笃定的心情又飘荡起来,如同舟行湍流之中,随时可能倾覆。这是他到长安后才有的体险,在凉州时,渭水总是很平静,他以为一直如此,到了关中,他才知道渭水发起狂来有多惊人。听阎温说,河水也是如此,蒲坂以北的龙门处,河水浊浪滔天,就算有真龙都能淹死,更别说船了。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贾诩就是那条河,平静的时候微波不起,平易近人,发怒的时候惊涛骇浪,能够吞噬一切,毁灭一切。胡轸就是例子,几万步骑,转眼就没了,而贾诩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流一滴汗。

姜叙后背涌出一阵冷汗,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伯奕,你就安心做个校尉吧,暂时不要有什么举动,一切等鲁督到任之后再说。我总觉得吴王这时候调走杨修,让贾诩主关中事别有用心。或许……”杨阜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如银蛇般乱窜的闪电,幽幽叹道“这是一个让我们自相残杀的圈套。贾文和是董卓旧部,我们是先帝旧臣,还有一些刘氏宗室,不管谁死,都是吴王乐见的结果。”

姜叙打了个寒颤。这时,天空突然一亮,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巨响,轰隆隆的雷声就像在头顶炸响,连屋梁都震了两下,一块瓦滑落,摔在庭中的地上,“啪”的一声,碎成数片。

大雨倾盆,瞬间遮蔽了视线。

杨阜、姜叙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密集的雨帘和其间闪烁的电光,心头忽明忽暗。

——

鸿门亭。

马车停下,有骑士上前,撑开了伞,打开车门。杨修下了车,踩着积水,大步向亭舍大门走去。亭长、亭父已经在门口相迎,看到杨修走到,堆着谦恭的笑容,热情的请杨修入亭。杨修也没理他们,径直进了门,沿着走廊向后院走去。他多次往返于此,对亭中布局一清二楚,也知道那个小院不会有人,一定会为他留着。

经过一间驿舍时,杨修无意间一转头,见一个少女站在窗前,正仰首看天,脸上未施粉黛,白净如玉,配着樱桃般红润的嘴唇,极是醒目。虽然感觉到了有人从窗前经过,却没有动,只是眼皮微垂,与杨修四目相对。

虽然仅是一瞬,杨修却久久难忘。进了小院,换上干净衣服,他叫来亭长,假意询问亭中借宿的人员,很方便的打听到了那个少女的名字和身份。

名字很普通,姓张,名玉兰,身份却有些含糊,说是沛人,路传也是沛县的路传,却是蜀中口音。亭长也觉得奇怪,暗中留了意。亭长迎来送往,信息灵通,知道如今蜀王是吴王的敌人,蜀中常有细作来往,若能抓住便是大功一件。只是这女子孤身一人,而且进了房间就不出门,亭长一直没找到刺探的机会。

亭长说着,将张玉兰的路传摆在杨修面前。杨修仔细详细了一番,让亭长将这张玉兰请来。亭长转身去了,时间不长就回来了,张玉兰跟在他后面。进了门,张玉兰静静地站在门口,打量了杨修片刻,樱红的嘴角微挑,露出些许不屑。

“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贵公子,威震关中的杨长史,不仅能决人生死,连看雨都看不成了。”

杨修瞅瞅亭长,亭长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头。杨修见了,笑道“我本来倒没疑心你是细作,你一眼就认出我来,我倒不能不问一句了。怎么,蜀中也用女子为间了?”

“我不是细作。”张玉兰摇摇头。“我是天师道的祭酒,来关中传道的。”

“天师道?”杨修笑道“关中也有天师道?我主政关中两年多,倒是第一次听说。是法正在关中时的杰作吗?”

张玉兰柳眉微蹙。“我天师道设天下二十四治,原本就有关中一治,只是骆师叔在,未曾派人进驻。”

“骆曜?”

张玉兰点点头。

“这么说,骆曜死了?”

“不是死,是羽化。”张玉兰转过身,扭头看着外面的雨幕,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这是道门的事,你们儒门的人不懂的,问也无益。杨长史若是怀疑我是细作,大可将我关起来便是,只请容我看完这雨。”

杨修笑了起来,挥挥手,示意亭长等人退下。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个自称是道门中人的张玉兰。“雨有什么好看的,不如过来喝茶。说起道法,我也是略知一二的。”

张玉兰转头看看杨修,面露不屑。“你既知道法,岂不知道法天地,上善若水?这雨乃是天水,最接近道,观雨便是观道。”

杨修嗤了一声。“道生一,天一生水,水和道之间还隔着一层,如何便是道?你这般悟道,就像隔着南山看巴山。上善若水,却不是水,当得意而忘形,拘于形而忘意,你是买椟还珠,永远也悟不了道。”

张玉兰惊讶地看着杨修,开口欲辨,又不知从何辨起。她犹豫了片刻,转身向杨修施了一礼。“小女子无知,言语唐突,还请长史海涵。闻长史之言,莫非亦通道法?”

杨修笑而不语,伸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对面,又伸手示意。张玉兰见状,只好在杨修对面入座,端起茶杯,向杨修致意,浅浅呷了一口,红唇与绿色的茶汤相映,自有动人之处。

杨修看得真切,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杨修去年被法正软禁了一年,闲时除了与曹彰、曹植玩耍便是读书。他原本就好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只是从政之后难得有时间读书,这一年倒是读了个痛快。曹植也好读书,常常去长安的书市买书,或是知道谁家有新书便去借。

这些书几乎都经过了杨修的眼睛,种类繁杂,其中不凡道门与浮屠的经书,尤其是浮屠经。浮屠教最初就是在达官贵人之间传播,宫里也收藏了不少浮屠经,有不少还是历代西来的浮屠道人如安世高等人亲手所译。道经读得也不少,《太平经》也好,《老子想尔注》也罢,都曾通读一遍。

读书一年,杨修对浮屠经义的熟悉和理解已经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对道门的了解也超出很多道门中人,比如眼前的张玉兰。张玉兰的道门学问胜在精熟,论广博精深则远远不如杨修,两人说了几句,张玉兰就被杨修辩得哑口无言,就连研习多年的《老子想尔注》都被杨修批得一塌糊涂。

《老子》一书虽被道门奉为经典,却非道门独有,汉儒研究《老子》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汉末今古合流,尚通儒,研习《老子》的人更多,著名的大学者蔡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杨修读过不少蔡邕论《老子》的文章,对《老子》也有深入的研究,要辩服张玉兰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张玉兰对杨修刮目相看,叹为观止。她甚至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读过这么多书。

“道通天地,无所不包,欲观道,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独坐山中,坐井观天哪能行。”杨修又添了一杯茶,淡淡笑道“悟了道,还要证道,要不然怎么知道你悟的是正道还是邪道?比如你母亲卢夫人,也算是修习道法几十年的人了,所精通的也不过是一些驻容养生的小道,对真正的大道一窍不通。”

“家母……”张玉兰猛然惊醒,瞪着杨修。“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师张家的人?”她一直注意保持警惕,从来没有说自己与天师的关系,张姓也是大姓,姓张的比比皆是,天师道内部姓张的就有好几支。

“你猜。”杨修端着茶杯,露出几分得意。“你要是能猜出来,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道法。”

“真正的道法?”张玉兰将信将疑。“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难道还不是真正的道法?”

“我只是读书多,略知皮毛,却没有真正修行。”

“那谁是真正修行的?他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是谁,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境界么,倒是可以说说。你知道金声玉振吗?”

张玉兰大惊失色。“真有人修行到了金声玉振的境界?”

“嗯,三四年前,他便已经初露此相,现在应该更精深了吧。”

第2343章 俗与道

与杨修一席谈,张玉兰已经惊为天人,得知还有人修出金声玉振之相,更是心动,恳求杨修引荐。

杨修半推半就的应了,邀请她同车而行,一起去洛阳。张玉兰常年传道,抛头露面也是常事,杨修虽言语激烈,举止却合乎礼节,绝无冒失之处,更兼学识渊博,极善活跃气氛,听他谈古论今也是一大享受,张玉兰自然却之不恭,欣然笑纳。

五天后,两人到达孟津大营。

大战在即,黄河南岸直至邙山北麓都成了军营,几十个军营相连,互相呼应又壁垒森严,不准随便走动。杨修将张玉兰安置在平县的驿舍,吩咐随侍骑士小心看管,不要让张玉兰走失,自己先去拜见孙策。

孙策正与孙尚香、陆逊商量进军河内的事,几个人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见杨修进帐,孙策不动声色的勾了勾手指。杨修会意,悄悄地站在孙策身边。孙尚香等人看到杨修,多少有些意外,但他们也只是点头致意,并没有停下。

这次进军河内,孙尚香是前军大将,将在徐盛水师的配合下由孟津渡河,直插温县、野王,抢占?城,准备攻取天井关,吕范为左翼,由小平津渡河,进入沁水流域,朱桓则率部为右翼,由五社津渡河,攻取河内郡治怀县。他的任务不是作战,而是占据河内郡,暂领河内太守,为孙尚香筹集大军所需钱粮,并主持新政的推行。为此,孙策从首相府调来了毛?协助他。

任务安排完毕,诸将陆续退出。孙策就在沙盘旁听取杨修的汇报,当他听到贾诩的担心时,他哼了一声。“德祖,你觉得贾文和可信吗?”

“形势上可信,因为他别无选择。手段上不可信,此人智计百出,而且不循常规,难以揣测,几次交锋,我都没能预先猜到他的计划,被他临机抢占了主动。”

孙策赞成杨修的判断。论临机应变,没人能猜到贾诩干什么,但大势如此,他也翻不了天,除非逼急了他,不得不拼个两败俱伤。如今凉州的命运系于他一身,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关中不会大乱,但随时可能小乱,鲁督应该尽快入关,潼关、蒲坂、陇山等地也必须尽快掌握在手中,划好范围,让贾诩腾挪,以免失控。此外,为了避免凉州骑兵入关,影响局势,最好能安排足够的骑兵坐镇关中,敌来则破之。”

“赵云可用否?”孙策问道。

“可用,但他兵力不足,勉强能维持长安的稳定,出征则力有不逮。”

孙策考虑了片刻,决定与张飞商量一下,从他麾下抽调五千幽冀骑兵入关,由赵云指挥,直接归鲁肃节制,作为鲁肃亲自掌握的骑兵力量。加上??鹦恕判迓柿斓牧角?锉??乘嘤衅咔?锉?捎茫?娑匀魏卫吹卸加幸徽街?Α

说完公务,杨修又说起在鸿门亭巧遇张玉兰的事。得知张鲁还有妹妹,孙策也颇为惊讶,此人在正史里似乎没有提及。

“大王,卢夫人去建业,未曾求见吗?”

孙策把卢夫人被监视,未能正式见面,只与郭嘉私下里见了一面的事说了一遍。杨修恍然大悟。他随即提醒孙策,解决关中的问题可以从天师道入手。从张玉兰的描述来看,关中有不少人是信道的,至于是太平道还是天师道,又或者是骆曜的信徒,都不重要。这些人大多是贫民,是关中户口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数足以与从凉州迁来的百姓相当。如果能将他们组织起来,就有了平衡凉州系的基础。

听了杨修的计划,孙策很是惊讶。他斜睨着杨修,调侃道:“德祖,我还以为你看中了这张玉兰,想试试天师道的房中秘术呢。”

杨修哈哈大笑,随即又觉得失礼,连忙绷住,拱手道:“大王,这张玉兰的见识虽然小了些,却是从小修行的,观其面相可知,境界不弱。臣还没成亲,不想步曹孟德后尘。”

“说起来也是,德祖,你也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你阿翁不说,你阿母可是真的急了。”

杨修讪讪地笑笑,心中忐忑。他不知道孙策这句话有没有言外之意。在贾诩面前说得洒脱,并不代表他真的甘心退隐,正当少壮之年,又是吴国再进一步的关键时候,他岂能做一个旁观者。

孙策看出了杨修的不安,暗自发笑。两个顶级豪门的结晶,杨修怎么可能甘于寂寞呢。“德祖,汉室已亡,这大将军自然也没意义了。长史不做了,你打算做些什么,从文还是从武,民政还是监察?”

杨修一路上已经想过很多。大将军长史早就不存在了,他在长安的官职是关西安抚使,只是出了司马懿、裴潜这件事,安抚使做得不甚称职。此刻孙策不提他安抚使的职务,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蒙大王不弃,忘过记功,臣不胜感激。赏罚在君,大王有什么吩咐,臣唯命是从,不求有功,但求尽力而已。”

孙策撇撇嘴,拍拍杨修的肩膀。“关中两年有余,舌战群臣惯了,在孤面前也耍嘴?唯命是从,出了错都是孤用人不当,是这个意思吧?”

杨修窘迫不堪,连忙拱手。“大王误会了,臣绝无此意。”

“有也好,无也好,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让你去长安没错,现在调你回来也是出于全局的考虑。关中形势变了,就要与时俱进,及时转换策略。孤有两个打算,看你自己中意哪一个。一是去河东做太守。河东有盐铁,又在并州、关中、关东夹峙之地,不得其人不可。赵昂能力有限,怕是难负其任,孤需要一个得力之人。一是在孤身边,再做一回主簿,近二十万大军的钱粮调拨,杨仪一个人忙不过来,孤需要一个人统筹全局钱粮,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杨修笑了。“既然大王这么说,那臣就再做一回主簿。至于赵昂,臣倒是觉得不宜轻动。凉州人得关中如鼠入仓,且喜且惊,一旦惊扰,四散奔逃,又或者怒而噬人,弄不好也会致命的。”

孙策同意杨修的看法。关中的事要慢慢来,不能急,急了凉州人会拼命。他随即委任杨修为行营主簿,全面负责大军的钱粮筹集、转运,各战区之间的调济、补给,包括军械、装备的制造、运输、分配,一概由他管理。

杨修原本就是孙策的第一任主簿,现任主簿杨仪是第三任。虽然对多了一个上官不悦,可是面对自己的前辈,又是出身四世三公的杨修,杨仪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只能埋在肚子里,除了憋足了劲要把工作做得更出色,不敢吭一声。

——

孙策随即召见了张玉兰,了解天师道在关中的情况。

张玉兰盯着孙策看了又看,不太敢确定。“草民冒昧,敢问大王,杨长史所说有金声玉振境界的人,莫非就是大王?”

“金声玉振?”孙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词。几年前,郭嘉、袁权都这么说过,后来老神仙于吉也说过,不过他本人没太当回事,这几年公务繁忙,几乎都忘了。“孤像吗?”

张玉兰神情疑惑。“有点像,又不怎么像。大王强健,声有金玉之质,的确有点像道经中所说之金声玉振,不过杨长史说大王几年前就有此相,按理说,大王如今当更进一步才对。”她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大王日理万机,无暇修行,境界自然难以精进,没有退步已然难得了。”

见张玉兰说得一本正经,孙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很多人都提到金声玉振,他本人却没太当回事,只当是身体好、中气足的表现,和成仙得道八杆子打不着。古往今来,也没见过谁真能成仙的。

“你见过有金声玉振之人吗?”

“儿时见过一次。”

“谁?”

“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说起来,他也是我天师一脉,曾来青城山论道。我当时年幼,有幸随父母一见。他说话时声震山谷,如黄钟大吕,我印象极深。可惜他后来野心大于道心,汲汲于俗世富贵,奔走于权贵之间,终致身首异处,着实可惜。”

孙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继续修行,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我境界不足,学问也浅薄,不敢妄言。大王若是想了解更多,不如问问家母,她或许能为大王提供一点建议。不过修行固然重师承,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身体践行。大王若能在百忙之中不忘初心,时时入静,保持灵清明,不为外境所动,就算不能成仙得道,延年益寿总是没问题的。”

孙策沉吟良久,点了点头。他的确想和卢夫人见一面,问问有修行有关的问题。或许是心态的问题,这几年太忙,虽然别人眼中的他依然精力充沛,身体强健,但他自己清楚,他此刻的状态远远不如几年前,反倒是袁衡在不知不觉间进步明显。

他怀疑袁衡迟迟不能受孕可能与此有关,而袁衡能不能生出嫡子关系到政权传承,不能掉以轻心。



第2344章 时势弄人

孙策原本对嫡长子继承制很反感,现在却意识到嫡长子继承制固然有失公平,却是一个维持稳定的办法,尤其是对政权来说。

不是最好的,却是最不坏的。就目前而言,他还找不到一个比嫡长子继承制更好的办法,即使满清的秘密建储制也避免不了父子相忌,兄弟相残。九龙夺嫡的戏码对看客而言固然精彩,对舞台上的人来说却未免残酷,也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他现在不是看客,而是舞台中央的主角,不是弄潮儿,而是掌舵人。视角变了,观点自然不同。

孙策将卢夫人到达建业,却未能见面的事告诉张玉兰。得知母亲卢夫人被人监视,弟弟张卫被曹昂留在成都,张玉兰心中焦虑。她离开益州的时候,张卫已经去了成都,却没想到会被曹昂留下,只当是正常的公务。现在看来,他们只掌握了老子修行的思想,却没掌握老子权谋的一面,根本斗不过俗世的恶人。在真正成仙得道之前,只能依靠强大的君主。

眼前的吴王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张玉兰当初在关中传道时没有注意掩饰,她的行踪肯定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随时可能威胁到家人的安危。她恳请孙策协助,尽快将消息传回益州,让张鲁等人留意。

孙策一口答应,找来郭嘉,让他安排张玉兰秘密返回鸿门亭,想办法遮掩过去。郭嘉一口答应,鲁肃即将赴关中上任,可以顺便护送张玉兰返回,他还会安排人去鸿门亭散布消息,就说张玉兰这十几天闭关修行,从未离开鸿门亭。

听完郭嘉的计划,张玉兰松了一口气,对吴国君臣多了几分好感。

临走前,张玉兰想见杨修一面,却未能如愿。杨修新官上任,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协调处理,忙得昏天黑夜。张玉兰在驿亭旁等了很久,也没看到杨修的身影,只是怅然离去。

得知张玉兰走了,杨修也很失落,独坐良久。

——

在左右两翼顺利渡过黄河后,孙尚香开始指挥大军渡河。

身边有陆逊、徐节协助,背后有孙策撑腰,再加上周密的计划部署,孙尚香的行动条理分明,虽然中间小状况层出不穷,最后的结果还是很完美。

河内无险可守,面对吴军的水陆联合进击,逢纪、司马懿明智地放弃了阻击,退守邘城和天井关,准备凭险阻击。从一开始,双方就清楚真正的战斗不是野战,而是城池攻守。

孙尚香指挥大军进逼邘城,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在丹水河谷列阵,阻击可能从天井关方向来的援兵。

一切准备停当,在陆逊和徐节的陪同下,孙尚香登上了将台,巡视战场。虽然从小在军营长大,还不会走路就有被父兄抱上将台的经历,她此刻的心情却大有不同,数万将士将在自己的指挥下攻城掠地,踏平面前的一切敌人,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同样,责任就像邘城背后的太行山,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不敢掉以轻心。她能感受到王兄隔着黄河的殷切目光。千年以来,她可能是第一个以女子身份为将的,如果战败,不仅会让王兄蒙羞,还有可能让天下女子沮丧,不少人会因此退回闺房,再也没有勇气与男子平起平坐。

忽然之间,孙尚香明白了陆逊的一片苦心。此战必须胜,容不得一点疏忽。

孙尚香回头看了一眼陆逊。陆逊似乎明白她的心意,微笑着点点头。

孙尚香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三百步外的邘城。邘城并不大,地势却极佳。城建在台地之上,背后就是太行山,无法驻足。吴军只能从东西南三面发起仰攻,面对高达数丈,几乎直上直下的黄土台地,弓弩、投石机等远程武器的射程受到影响,将士进攻的节奏也大受限制,就连孙尚香的将台都视野受限,无法直接窥视城中的情况,守军则可以居高临下,掌握全局。

在太行山雄浑的身影映衬下,邘城显得既微不足道,又坚不可摧。

孙尚香在地图上、沙盘上无数次的观察过邘城,此刻亲临战场,才真正意识到邘城易守难攻的真正含义。刘备、逢纪选择在这里建城,原本就有据险而守,消耗来敌兵力和意志,择机反击的用意,如今刘备死了,邘城却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速胜是不可能的,只能按照预先的部署一步步来,先进行土工作业,建造供射手站立的望楼。因为地势不利,这些望楼要建得非常高,几乎是正常射台的三倍以上,高度大幅度增加的同时,体积也必然成倍扩大,自然成了城上抛石机最好的目标。这对辎重营的工匠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不仅要建起三倍高的望楼,还要求这些望楼有相当的抗打击能力,不至于一击即毁。

刚刚调到军情处的大匠莫择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当场翻脸,一甩袖子,用带着胡音的一连串国骂予以回应,直言干不了这活,宁愿被拖出去砍头。反正最后脑壳想破了也没用,不如直接砍了爽快。陆逊好说歹说,又派出羽林卫最漂亮的几个女卫去游说莫择手下的匠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终于让莫择应下了这个任务。

莫择挠破了头皮,揪断了不少卷曲的髯须,终于想出了解决之道:建造复式望楼。具体而言,就是在支撑望楼的承重之外套建防护结构。承重结构保证望楼的主体不受影响,重在坚固,防护结构则保护望楼的承受在遭受对方抛石机打击时不至于损毁,还可以及时更换修补,重在灵活有弹性。

看完莫择连夜制作的模型,孙尚香连声称道,向莫择挑起大拇指。

莫择不敢怠慢,立刻安排匠师打造,进行实测试验。模型毕竟是模型,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必须实测。为此,莫择请求孙尚香调一台巨型抛石机协助。根本他的估算,对方有高度优势,威力要比通常的抛石机更大,只有巨型抛石机才能模拟出效果。

孙尚香答应了。为了这次战事,孙策从豫州运来了三十架巨型抛石机,其中有二十架分配给了她,还有十架交给了朱桓,让他去攻城掠地。

巨型抛石机过于沉重,目前还没解决陆地运输的问题,只能依赖船载水运。在拟定战术方案时,陆逊就意识到双方地势的悬殊,没有巨型抛石机,己方无法遏制对方的远程打击,运输巨型抛石机是重中之重。好在邘城南不远就是沁水,陆逊特地挖了一条河,以便将巨型抛石机运到城下。

挖河、部署巨型抛石机、制作复式望楼都是极耗人力、物力和时间的工程,至少在半个月以内,孙尚香无法对邘城发动真正的进攻。好在因为陆逊的坚持,孙尚香最后上报的是求稳的方案,时间充裕,毋须着急,可以按照计划一步步的实施。

孙尚香之所以可以不急,是因为孙策安排了朱桓为她筹集钱粮。朱桓渡河之后,迅速攻克了怀县,代理河内太守,随即在毛玠的协助下,约见河内各县豪强,并将准备好的公告分发到各县乡里,安排郡督邮四处巡访,如果有违反命令,不予张贴公告,或者不进行有效宣传的,从里长到县令长,一律严惩。

毛玠原在兖州就推行过新政,在首相府任职年余,对新政的理解又深一层。他很清楚,朱桓只是暂时代理河内太守,一旦战线推进到上党境内,河内成为内郡,朱桓必然卸任,继任河内太守的很可能就是他。这既是对首相张纮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器重。作为一个降臣,能这么快就委任为一郡太守,而且是河内太守,他非常幸运,机会难得。

与河内豪强的谈判主要由毛玠进行。毛玠是兖州名士,学问好,见识高明,说起话来有理有据,逻辑清晰,以杨俊为首的河内豪强代表与他接触之后,很快就明白了新政的意义,打消了疑虑,不少人都主动交出了土地,以期换取其他的利益补偿。杨俊曾是边让弟子,与毛玠一见如故,被举荐为郡功曹,成了朱桓与河内豪强的联络人。只有少部分人负隅顽抗,或是据垒而守,或是举家遁逃。

朱桓统兵征讨,一一扑灭,迅速稳定了河内形势。

温县司马氏也不例外。司马朗入职吴国,被河南尹庞山民任命为偃师长,消息传来,温县司马立刻投降,便送信给司马懿。

只是司马懿没有回复。

其实司马懿原本是打算回复的,收到司马朗的亲笔信,得知孙策愿意见他,他就动了心思。可是两个消息接踵而来,最终阻止了他的行动。一是杨修返回孙策身边,担任行军主簿,主管整个大军的钱粮筹集、调配;一是平皋张氏相中了朱桓,主动托人提亲,希望将张春华嫁给朱桓。

一想到以后面对杨修、朱桓,司马懿就无法理智,所以他收起了司马朗的亲笔信,横下一条心,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让杨修和张汪后悔他们今日的决定。

看着城下的吴军阵地,司马懿冷笑不已。



第2345章 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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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达?”

司马懿回头,拱手施礼,顺手将司马朗的书信塞进袖子里,露齿而笑。“逢相,来巡城?”

逢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花白的眉毛蹙着。他看着城下的吴军阵地,沉吟良久。“仲达,你兄长有消息来吗?”

司马懿面不改色。“没有,倒是收到了家里的消息。”

逢纪转头看着司马懿,神情疑惑。

司马懿苦笑道:“逢相应该想像得到。”

逢纪眉毛轻挑,无声地笑了笑。“是啊,我想象得到,吴王所到之处,世家无不残破,令人切齿。”

“这倒未必。”司马懿笑道:“箪食壶浆的人也不少,甚至……还有一心想攀龙附凤的。”

逢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司马懿刚刚遭遇张家退婚,心情不好。“仲达,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若是不嫌弃,我愿意为你搓和,听说王凌还有一个妹妹已然长成待嫁,德容皆为上上之选。郭家也有一个女子,说起来还是郭林宗的族人,家教甚严,一心想嫁个才智双全的名士,我看仲达很合适。”

司马懿哈哈一笑,拱手说道:“那我就先谢过逢相了。若能击退孙策,守住邘城,届时一定麻烦逢相做媒。”

逢纪笑笑,沉吟片刻,又道:“仲达以为……我们能守住邘城吗?”

“守不住也得守。”司马懿幽幽地说道:“守住邘城,我们就在河内站住了脚,可攻可守。丢了邘城,退守天井,河内就算彻底丢了,孙策只要守住邘城,就是扼住了我们的咽喉,纵使铁骑千群,也不敢渡河。”

逢纪苦笑。“仲达所言甚是。只是吴军势大,仅凭我们,怕是有些吃力啊。”

司马懿眼神微缩,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向逢纪施了一个大礼。“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逢相天下俊杰,如今都有力不从心之叹,其他人可想而知。邘城若破,并州纵有山河之固也难免土崩,只剩下益州独木难支。逢相肩上挑的不仅是中山国,还有天下,可不慎欤?”

逢纪有些惭愧,还了一礼。“纪老矣,天下事,当待仲达与王氏兄弟这般青年才俊。”他伸手虚扶司马懿。“仲达,你且说说,如何才能守住邘城?”

司马懿举起两根手指。“远交近攻,避实击虚。”

逢纪心中一动,深深地看了司马懿两眼。“说来听听。”

“喏。逢相以为,以关东之粮,孙策能养多少兵?”

逢纪想了想。“孙策可以从交州运粮。”

“孙坚已死,交州诸将仅能婴城自守,无力出击,如今的交州无法能为孙策提供的稻米有限,杯水车薪,不足以济大事。他所寄予厚望者是冀州、河内、河东,尤其是冀州,不仅要供应徐琨、全柔部,还要抽出一部分供应幽州。若冀州有什么闪失,孙策就只能从中原调运钱粮,消耗大增。此消彼涨,便是转机。”

逢纪微微颌首。“仲达所言,的确有些道理。令并州军出井陉,攻冀州,若能得手,冀州可复。纵使不能,也可取冀州之粮以自给,损失利己,一举两得。”逢纪有些兴奋起来。“仲达,你这避实就虚之计甚妙。那远交近攻呢,是益州?”

“逢相谬赞,愧不敢当。”司马懿微微一笑。“并州若亡,益州不能独存,蜀王想必很清楚这一点。不过益州四塞,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且周瑜、黄忠南北夹击,蜀王左右支绌,未必能腾得出手来。”

“那还有谁?”

“逢相忘了交州么?”

逢纪恍然大悟,随即抬手拍拍额头,自我解嘲道:“果然是老了,思路渐窄,反应也慢,不如仲达敏捷。你刚刚还说了交州,我转眼就忘了。没错,交州才是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地方。若是刘繇能够突进荆南,天下或许能有转机。”

逢纪转头打量着司马懿,笑道:“杨修犯了一个大错,他会因此付出代价的。”

司马懿笑笑,并不回应。

——

六月中,成都。

卫觊下了车,仰起头,打量着眼前的蜀王府,吁了一口气。

舟车劳顿了一个月,他终于到了蜀国,到了成都。马上就要见蜀王曹操了,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对曹操并不陌生,和法正也很熟,知道这两人都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如果曹操愿降,他就不会坚持到现在了。

“真是伯儒兄么?”门内响起爽朗的笑声,一个虽不高,却极矫健的身影快步走了出来,来到卫觊面前,一把握住卫觊的手,哈哈大笑。“伯儒兄,这可真是有缘千里相会啊。去年孤亲赴长安,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伯儒兄,奈何本事不济,兴冲冲的去,灰溜溜的回来了,正自遗憾,不想时隔半年,伯儒兄却来了成都,莫不是孤至诚,伯儒兄有所感应?”

卫觊很是意外。他没想到曹操会亲自出迎,而且这么热情。他进入益州之前就有消息送到,曹操知道他从何而来,又所为何事,却毫不介意,没有任何戒心,倒是挺令人感动的。他和曹操同年,只比曹操大几个月,不过最初没什么交情,他高攀不上曹家,也看不上曹操的出身,只是点头之交。但曹操与蔡邕关系很好,亦师亦友,蔡琰嫁入卫家之后,他与曹操的接触才多了起来,也知道曹操虽然出身阉竖,本人却极有士人气节,这才正式论交。

“大王……”

“大什么王。”曹操摆摆手,打断了卫觊,悄声笑道:“伯儒兄也不是外人,孤就不用装了。孤这蜀王还能做几天,恐怕只有天知道。”随即又大笑道:“伯儒兄,你不远千里而来,不知道为孤带来了什么好消息,那吴王又为孤准备了些什么条件?若是合适,孤便将这大好头颅送给伯儒兄。”

卫觊措手不及。大门还没进,曹操就亮明了态度,这还怎么开口劝降?他想了想,也笑道:“大王明于形势,又有陈公台、法孝直那样的智谋之士出谋划策,那些故作玄虚的话,我就不用说了,免得自取其辱。大王,你知道河东的事吗?”

曹操笑笑,却不说话,伸手相邀,引卫觊入府。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事,刘备死了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消息。刚刚听说刘备阵亡的时候,他沮丧了很久。本想和刘备结盟,共抗孙策,没想到刘备居然战死了。他本能的觉得刘备不是因为战事受挫,而是因为心死,看不到希望,又不甘心向孙策称臣,只好临阵战死,求仁得仁。

想通了这一层,让他心有戚戚。一直被孙策打压的人岂止是刘备,他也一样。自从南阳之战功亏一篑,他先是退到关中,再退到益州,眼睁睁地看着孙策占据了中原、江东,如今又占据了兖州、冀州,紧接着又将京畿收入囊中,天下大半已入其手,势如破竹。

反观自己,这些年什么成就也没有,反而丢了妻儿,正妻丁氏,妾卞氏,还有三儿一女,都成了孙策的俘虏。他倒是娶了吴氏,还纳了几个妾,奈何几年竟是一个孩子也没有,不由得人不疑虑丛生。

莫非天下注定就是孙策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诡异。他尚在不惑之年,身强力壮,却一个子女也没添,孙策尚未而立,却儿女成群。

两人来到中庭,曹昂在庭中等候,陈宫、法正也在,纷纷上前和卫觊见礼,尤其是法正。法正在长安一年多,与卫觊见过很多次,并不陌生,交情却谈不上。两人性格相差太大,话不投机。

入座之后,上了酒水果品,曹操再次问起了刘备阵亡的经过。卫觊也不推辞,便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但他没有说河东世家抛弃刘备的事,只说刘备力战而亡,死得英勇。曹操等人也不计较,虽然不清楚战场的详细经过,但刘备战死时的河东形势他们还是清楚的,况且包括卫觊本人在内,河东世家如今都投降了孙策,柳孚、贾逵等人还得到了重用,他们的选择也就一目了然了。

卫觊也知道他们有怀疑,坦然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因家事得罪了蔡邕父女,如今孙策要为他们出气,将卫氏族人没为官奴婢,虽然有辛毗的照顾,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他还是希望能尽快救出他们,这才接受了孙策的要求,来益州劝降。

能不能劝降曹操,其实并不重要。曹操愿降,他当然求之不得。曹操不愿降,他也不在乎。作为卫氏家主,他必须为当年的失误负责,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只要他死了,孙策气消了,卫氏族人就有脱险的可能。否则,卫氏永远别想翻身。

一口气说完,卫觊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喝得急了,呛得咳嗽起来,直咳得涕泪横流,放声大哭。曹操君臣见了,也有些怆然,劝卫觊投降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卫觊肩上背着卫氏族人的生死,他怎么可能一个人留在益州为官。

当然,放卫觊回去也不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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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6章 陈宫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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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与卫觊寒喧良久,叙旧之间不忘探听消息。

卫觊与曹操相处多年,知道曹操为人疑心很重,要想获得他的信任并不容易,不吐点真东西是不行的,便将从河东到建业,再到成都的一路见闻说给曹操听。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曹操派出去的斥候都能打听得到,却可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曹操听完,颇为遗憾,卫觊了解的信息实在有限。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孙策根本不相信卫觊,与其说是派卫觊出使,不如说是借刀杀人。

他不想做孙策手里的刀,落下骂名。

曹操邀卫觊入幕,卫觊婉拒了。他的族人还在吴王手中,不能为一己富贵陷族人于死地。曹操也没有坚持,长声叹息,请卫觊在成都小住。卫觊早有心理准备,客套了一番就答应了。

曹昂亲自送卫觊去驿舍。马车起动,曹昂打量着卫觊,忽然说道:“卫君,你的遭遇令人落泪,但你的来意绝非如此。”

卫觊不露声色。“世子所言甚是,只不过遭遇令人落泪的并不仅仅是我。事同此理,人同此心,世子当知我别无选择,只能俯首听命。”

曹昂紧头紧皱,良久才吁了一口气。“敢问卫君,可曾听到我母弟妻儿的消息?”

“令堂丁夫人如今安居建业,还有她的妹妹一家。令郎随诸王子读书、玩耍,除了不知世子模样之外,一切都好。至于卞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那就不清楚了,我没见过他们。以吴王的仁厚,想来不会虐待他们,世子可以放心。”

曹昂无声而笑。“卫君刚才对吴王切齿,看来并非实情。”

卫觊不慌不忙的说道:“觊对吴王切齿,是因为吴王待我卫氏太狠,但吴王待世子家人仁厚却是事实,觊不能因一己私见污吴王名声,也影响了世子的判断。”

曹昂打量了卫觊半晌,点点头。“卫君有古君子之风,可敬可叹。”他顿了顿,又道:“卫君曾亲临战场,与吴军交锋,河东崩溃,并州能守住吗?”

“世子与吴军交锋的机会更多,应该比我更了解吴军才对。世子问并州而不问河内,想必也知道河内不可守。兵法重攻守兼备,若不能攻,又能守到几时?”

曹昂莞尔一笑。“卫君言如黄河之水,气势逼人,又无孔不入,令人敬畏。”

卫觊长叹。“世子有所不知,逼人的不是气势,是形势啊。”

曹昂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良久,一声叹息。

——

蜀王府内,曹操伏案托腮,独自出神。

陈宫、法正分坐两旁,各自想着心思。卫觊虽然没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他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是让他们感受到了压力。

吴国的实力越来越强,吴军几乎战无不胜,魏国、中山国在半个时间内接连覆灭,如今河北只剩下并州负隅顽抗。一旦孙策攻克并州,必然转战益州,益州能支撑得住吗?

过了一会儿,曹操忽然说道:“公台,孝直,王子师与孤为师友,他的子弟有难,孤不能坐视不问。”

陈宫与法正讶然,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开。陈宫抚着胡须,思索对策,法正说道:“大王所言甚是。臣以为当进兵关中、河东,策应并州。”

曹操看看法正,无声一笑,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陈宫。论大势,陈宫更擅长,法正对关中有些执念,急功近利,并不可取。

法正讪讪地笑了两声,低下头,端起酒杯,遮住火辣辣的脸。败走长安,还丢了卞夫人和曹彰、曹植,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有人当众要求曹操追究他的责任,背地里嘲讽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好在曹操揽过了绝大部分责任,保护了他。这让他非常感激,更加迫切的希望将功赎罪,报答曹操的知遇之恩。

但是很明显,曹操更愿意先听听陈宫的意见。

陈宫考虑了很久,放下手,手指轻叩案几。“大王,并州遥远,山重水复,怕是鞭长莫及。即使是进攻关中,要越过秦岭也非易事。且孙策麾下九督,皆是善战之辈,小小并州,恐怕不足以当全部。愚以为,孙策必派大将进驻关中,鲁肃将为关中督的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曹操附和道:“若是鲁肃进驻关中,关中不可复取矣。”

“是不易,却非不能。”陈宫瞥了法正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要仔细斟酌,不能草率从事。”

法正板着脸,装聋作哑,不予回应。陈宫也不理他,接着说道:“关中形势复杂,既有关东老臣,又有凉州新贵,还有汉朝宗室,为敌时固然可以各个击破,为友时则不免掣肘。是以,臣以为关中可攻,却不可急取,当以牵制为目的,迫使孙策不能全力以攻并州即可。若吸引太多的兵力入关,反倒不美。”

“为何?”法正忍不住问道。“难道陈相以为孙策在攻克并州之前就能越秦岭而取汉中?”

陈宫淡淡地说道:“虽说可能性不大,却不可不防。秦岭虽险,却非无路可走,万一鲁肃、黄忠联手,再以马腾助阵,三路进击,汉中危急,益州必然震动。”

法正扬了扬眉,没再说话。他知道陈宫说得有理,却不肯拉下脸附和。

陈宫收回不屑的目光,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关中易守难关,适可为虚。荆南却是破绽,理当全力以赴。若能逼周瑜退兵,将战线推进到江陵一带,形势于我大有裨益。”

曹操连连点头,抚掌而笑。“公台所言,正合孤意。刘正礼在交州数年,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法正听了,恍然大悟,不禁暗赞陈宫谋虑深远,切中要害。关中虽好,眼下却难以攻取,对并州的战事也影响不大,反倒有可能引起孙策的报复。让刘繇进入荆州江南四郡作战,却可以迅速扰动天下形势,且对曹操有利,更合曹操心意。一难一易,一害一利,高下立见。

尽管如此,他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

曹昂回到王府,曹操正在书房等他。

曹昂赶到书房,见曹操站在书架旁翻检图书,书架上摆着一盏琉璃马灯,从上面照下来,照着曹操微躬的身影,略显稀疏的头发,几根白发在灯光下尤其显眼。曹昂看得真切,心生歉意,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曹操最近很累,却没想到曹操已露衰老之相。

曹操今年四十八岁,但他从小习武,成年后也坚持锻炼,尤其是华佗创编的五禽戏,几乎每天都要练两趟,身体还是很强壮的。曹昂一直以为他正当壮年,却忘了他年近半百,很快就是个老人了。

袁绍拿下冀州时就是这般年纪,五十岁就战死官渡了。

曹昂低着头,走到曹操面前,躬身施礼。“父王,我回来了。”

曹操一抬头,见曹昂神情不对,连忙问道:“怎么,被卫伯儒冒犯了?子修,卫伯儒少年成名,自恃才高,的确有些目中无人,眼下又身陷困境,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喏。”曹昂惭愧地点点头。不管到什么时候,父亲对他总是这么温和,谆谆教导。

曹操卷起书,伸手去取书架上的灯,却发现放得有些高了,踮起脚尖也没够着,反倒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曹昂上前,一手扶住曹操,一手伸手取下了灯,照亮曹操脚下的路。

“父王小心。”

曹操欣慰地看看曹昂。曹昂的生母刘氏身材高桃,曹昂也有七尺出头,比他高出大半头。只是平时曹昂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他一直没意识到这一点。

“子修,不经意间,你已经是一个昂扬丈夫啦。”曹操哈哈一笑。“英雄出少年,为父老了,这逐鹿天下的事要看你们年轻人,你可要努力啊。”

曹昂欲言又止。曹操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他知道曹昂一直不肯面对孙策,觉得这是徒劳,私下里也曾多次进言,希望他能认清形势,向孙策称臣,恢复天下太平。直到去年他从长安接回皇长子后,曹昂才不再提类似的话题。可是他清楚,曹昂并不是改变了主意,只是在忠孝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坐。”曹操示意曹昂就座,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子修,卫伯儒和你说了些什么,可曾说起你那几个弟弟、妹妹?”

曹昂双手捧着茶杯,思索了片刻。“阿母和弟妹在建业都很好,卫伯儒还说丁姨也在建业,夏侯衡、夏侯霸、夏侯称与吴王子弟一起读书,尤其是夏侯称最为出色,吴王对他很是欣赏。”

曹操抚着胡须,一时沉默。夏侯渊已经牺牲十多年了,可他却未能照顾夏侯渊的妻儿,反倒由孙策抚养长大。夏侯称是遗腹子,他连夏侯称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过几年,等夏侯称成年了,战场上相遇,他该怎么面对夏侯称?

曹昂静静地坐着,打量着曹操眉宇间的哀伤,鬓边的白发,心中五味杂陈。

曹操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子修,你可知为父为何救回皇长子,却迟迟没有拥他登基,诏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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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7章 铤而走险

曹昂眨眨眼睛,收回心绪。对这件事,他早有疑问,只是一直没敢问。

去年除夕,曹操亲入长安,原本准备联合关东老臣和刘氏宗室,立新帝以掌控关中形势,不料被杨修、贾诩反戈一击,功败垂成。他带着伏贵人与皇长子回到益州,却一直没有宣布新帝即位,只是说皇长子年幼,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这一休就是半年,没有人知道曹操究竟有什么打算。

“请父王指点。”

曹操靠在凭几上,拳头虚握,托着额头,用力挤了挤眼睛。最近形势危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曹昂见状,起身挪到曹操身后,扶着曹操的肩膀,慢慢放倒在自己的腿上,为曹操按摩头部。之前他曾经向华佗请教过,华佗说曹操的头疼是脑中有风弦,无法根治,按摩可以缓解症状,他便精心学习了按摩手法。

曹操枕在曹昂的腿上,又由曹昂按摩头部,头疼便觉得好了很多。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口,手指轻叩。“子修啊,当初你不该来益州。”

曹昂赧然。“儿臣无能,让父王失望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曹操抬起手,摇了摇。“你生性仁孝,是个好儿子,也会是个好丈夫,将来还会是个好父亲。若为君主,你也会是个仁慈之君,或许能力不如孙策,品德却不遑多让。只是你能守成,不能争霸,如今这乱世不适合你。当初你若没有来益州,而是向孙策称臣,以姻亲之故,孙策不会亏待你,至少能如袁显思一般封侯。如今就难了,你到了益州,这世子不做也得做,将来若是战败再降,能不能封侯可就不好说了。”

曹昂不假思索。“父子之义,岂是富贵可易。”

曹操叹息道:“子修,于你个人而言,当然是义无反顾,可是于曹家而言,却容不得如此轻率。比如皇长子,他是先帝的唯一子嗣,他能不能封侯,甚至能不能活着,岂是他一个人的事?”

曹昂恍然。“原来父亲是为先帝留下血脉,这才……”

“也不尽然。”曹操露出狡黠的笑容。“引而不发,跃如也。之所以没有立刻拥他即位,也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时机不合适,效果不好,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

曹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很清楚,曹操虽然疼他,但他毕竟是蜀王,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否则他也不会在几个弟弟都被俘的情况下还不肯称臣。

“子修,你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吗?”

曹操的思维太跳跃,曹昂一时没反应过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不短了,却没真正观察过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见曹昂没反应,曹操幽幽地解说起来。

“一颗树种,可能在土里埋藏多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发芽破土,成为幼苗,这时候长得最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可是不管什么树,都不会一直这么长下去,等到了一定的高度,它就会慢下来。不同的树有不同的生长时间,但有一点相似,就是当它开始有了更多的枝叶时,它最快的生长期就过去了。”

曹昂一边为曹操按摩,一边思索,觉得曹操说得有理。“父王是说,吴国的扩张会放缓?”

“依常理而论,应当如是。只是对孙策其人,有时候也不能太依赖常理。”曹操轻轻敲击着肚皮,眼神有些迷惑。“比如这钱粮的事,很多人都误判了,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忘了一件事,如果双方实力悬殊,面对孙策和吴军时,我们可能根本支撑不到他断粮的那一刻。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岂虚言哉。”

曹昂连连点头,赞同曹操的意见。他仔细研究过孙策的战绩,除了官渡之战拖的时间长一点,其他的战事孙策和他的将领几乎都是速胜,根本没给对手留下多少时间。

孙策行精兵策略,吴军都是不耕地的职业兵,又有讲武堂、木学堂辅助,不论是各级将领的能力还是军械都远超对手,即使双方兵力相当,他们也可以碾压对手,甚至能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很多人都被兵力迷惑了,以为有一战之力,结果都一触即溃,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情况也有变化,或许会出现转机。”曹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连太行山都挡不住他,那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子修,或许再过几个月,你我父子就要去建业做富家翁了。”

曹昂黯然。曹操说得轻松,但他却听不出一点轻松,反倒有一些绝望。这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直到难以承受。

“子修,最后一搏,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不知什么时候,曹操睁开眼睛,却没有看曹昂,只是看着黑漆漆的屋道。

“父王……”曹昂咬咬牙,停下按摩,将曹操扶起坐好,膝行到曹操面前,以头触席。“儿臣愿为前驱,一决胜负。”

曹操盘腿坐在席上,伸手扶起曹昂,捏起袖子,拭去曹昂脸上的泪水,眼神歉然。

“子修,辛苦你了。”

——

曹操与陈宫、法正商议,派曹昂去汉中统领大军,准备北伐,但这一路只是疑兵,大造声势,做出出兵关中的模样即可,真正的攻击将会由刘繇发动,由交州进入荆南。

荆州的江南四郡是周瑜部的钱粮所在,而且兵力有限,更重要是的没有名将镇守,是薄弱环节,难度小,收益却大,一旦得手,足以影响中原形势。

曹昂接受了命令,带着彭羕、张松出发了。

接着,曹操又给逢纪和刘繇写信。

曹操和逢纪是旧相识,当年在袁绍帐下时便有过交往,只是那时候逢纪不太看得上他。曹操告诉逢纪,他将从汉中和三峡两个方向出兵,牵制孙策的兵力,同时邀刘繇进入荆州,尽一切可能为逢纪分担压力,请逢纪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要放弃,形势虽然艰难,机会也可能就在眼前。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曹操给刘繇的信则是另外一副语气。他告诉刘繇,皇长子在益州,但是形势危急,他虽是蜀王,却是外姓藩臣,不敢轻易拥立新帝,想和刘繇商量。若是刘繇觉得天下尚可为,他愿与刘繇一起并力,拥立新帝,重整河山。如果刘繇觉得没希望了,他也不想为难皇长子一个孺子,只求护得皇长子周全,为先帝保留一丝血脉。至于大汉江山,就让他成为历史吧。

两封书信都由陈宫草拟,文辞精炼,情真意切,令人不忍拒绝。

在调兵遣将的同时,法正指挥了一场搜索间谍细作的行动,在整个益州范围内展开甄别,一时间风声鹤唳,风雨欲来。双方间谍细作斗法,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冲突、战斗,也不知道多少人悄无声息的死去,黑暗里又多了多少冤魂。

法正忙得焦头烂额,却也并非一点收获也没有,其中一件就是就与他的工作有关。为了加强情报工作,吴王孙策新设军情处,专门负责情报收集工作,并抽调了大量的工匠充实其中,研发各种新式装备。听到这个消息,法正感受到了压力,他随即向曹操汇报,希望能予以跟进,确保情报收集的顺利进行。

曹操有些犯难。他知道法正的要求不过分,情报是重中之重,关系到战争的成败,尤其是对他们来说。如果没有准确、及时的情报,想以弱胜强是不现实的事。但他更清楚,培训、派遣间谍、细作非常耗钱,用一个间谍的开销能养几十个兵,对益州来说,这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退一步说,就算他拿得出钱,也找不到那么多优秀的工匠。这些年他在益州推行新政,也建了不少木学堂,可是益州人无法认同新政的理念,认为工匠就是贱业,匠士之类的说法简直是胡说八道,抵触情绪非常严重,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若凡事皆效仿吴国,那我们还支持蜀王干什么,为吴国之臣岂不更好。

基于这样的担心,曹操自然不敢逼得太狠,木学堂是建了,工匠的薪酬却跟不上,积极性也不高,技术好的工匠曲指可数,而且都被各家当作摇钱树,严防死守,别说调用,想借来帮忙都不行。曹操不用多想,就能猜到那些世家会如何从中牟利,至于蜀国甚至大汉的兴亡,关心的人其实不多。

面对曹操的无奈,法正也很郁闷,越发后悔当初失策,被贾诩钻了空子,没能顺利拿下关中。若关中在手,曹操何至于被益州世家如此左右。他有一种感觉,除非吴国自乱阵脚,否则就算逢纪能守住并州,天下最终还是吴国的,早晚而已。

法正考虑了很久,心生一计。他对曹操说,吴国兴衰,系于孙策一身,要想逆转形势,只有一个办法:刺杀孙策。孙策一死,不管是孙策的弟弟继位,还是孙策的幼子继位,都无法维持眼前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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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8章 在战斗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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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盯着法正,一言不发,眉心拧成了疙瘩。

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甚至于大街上一言不合,拔刀相斗,那都是堂堂正正的战斗,胜负一分,双方还可以握手言和,一旦涉及到刺客,那就是不死不休了,再也没有机会缓颊。他的家人大半在孙策手中,万一刺客失手,他的妻妾儿女,甚至整个曹氏宗族很可能都陪葬。当初在襄阳,孙策就因为孙坚遇刺灭人满门,可是有例在先的。

看来法正是真的感觉到了危机,居然提出如此激进的计划。

法正屏住呼吸,紧咬着嘴唇,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清楚这个计划很冒险,不仅是行动,连提出来都很冒险,万一曹操以为他有什么不良企图,他百口难辩。

“孝直,真到了那一步了吗?”曹操收回目光,勾着头,背着手,来回踱着圈,脚步缓慢而沉重。

法正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嗓子,又舔了舔嘴唇,感觉到一阵刺痛,用手一摸,这才发现刚才用力过猛,居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大王,自孙策攻襄阳以来,于今不过十年,半有天下,便也罢了,高祖、光武皇帝都曾有类似的功德,可是孙策所行之事亘古未有,这实在令人生疑。虽说如今形势有变,平原野战变成了山地攻坚,可是谁能保证太行山就能挡住他?据臣所知,孙策对山地战的重视远在夺取中原之前。”

曹操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此子思虑深远,步步为营,有如高手落子,思在十步以外,非常人能及。”

“大王所言甚是。如今孙策羽翼已成,纵使攻并州不克,也不会伤及根本,大不了缓几年再来。若欲扭转形势,唯有刺杀孙策,别无他途。”

曹操眉头拧得更紧,沉吟道:“话虽如此,刺客终非正道,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孝直,你扶风法氏和我谯县曹氏可就要灭门了。”说着扭过头,双目如刀,定定地落在法正脸上。

法正强自抑制心中兴奋,躬身道:“大王所言甚是,事不密则败,臣必仔细安排,争取一击得手。纵使不成,也不会牵连到大王。”

“你有计划了?”

“有些准备。”

“借谁的名义?”

法正上前,附在曹操耳边,低语了几句。曹操听完,嘴角挑了挑,瞥了法正一眼,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指指法正,欲说又止。他走到廊下,仰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权衡片刻。“孝直,还有一个问题,孙策身边有那么多高手,孙策本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什么人能刺杀孙策?”

法正笑笑,露出几分得意。“刺客不一定要武艺高强,只要能把握机会,一个弱女子也能杀死一个绝世高手,除非孙策真是圣人临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或者如浮屠之神,金刚之躯,百毒不侵。”

曹操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少年即在洛阳闯荡,对刺客、杀手并不陌生,本人也曾经客串过刺客,闯入张让宅中,打算刺杀张让以明志,知道刺客杀人的手法多样,决定成败的不一定是武艺。

武艺再好,也敌不过一柄短刀,一杯毒酒。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与我蜀国有关。”

“喏。”

——

孙尚香真正发起进攻是在围城一个月后,比预期的时间晚了约十天。

延期与复式望楼有关。规模太大,结构太复杂,不仅莫择设计的方案一改再改,制作也花了不少时间,来不及伐木取材,孙尚香下令拆毁附近诸县附逆的豪族家宅,取其梁柱为材,打造望楼。

温县司马氏首当其中,宅院被拆成废墟。木料运到阵前时,孙尚香还特地派人通知司马懿来看,司马懿一言不发,站在城头,静静地看着城外装满木料的船只。

但其他人却没司马懿这般沉稳,有人气得破口大骂,发誓要和孙尚香战斗到底。有人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就拆到自家,那可真是断了后路,以后想投降都没机会了。

孙策收到消息后,把孙尚香召到大营问了一下情况,也没说什么,只是传令庞山民,让他安抚一下司马朗,酌情予以补偿。司马氏没有分家,拆了司马老宅,司马朗无家可归。司马朗收到消息后,也无可奈何。大军在河内作战,河内必然有损失,司马氏也不能例外。兄弟分属不同阵营,孙策能照顾他的心情,让庞山民来安抚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孙尚香的行动也并非全无作用,那些尚未被殃及的河内世家、豪强见识了孙尚香的手段,再也不敢心存侥幸,纷纷表明立场,与中山国划清界限,积极响应新政。朱桓的工作进度陡然加快,在杨俊、毛玠的主持下,大量的钱粮、物资被运到大营,足够孙尚香支用半年。

杨修闻讯赶到,与孙尚香、陆逊商议,从中调拨一部分运往关中。郭嘉收到消息,蜀王世子曹昂赶到关中,吴懿、张鲁诸军皆受其节制,有可能进犯关中,关中督鲁肃整兵备战,需要大量的物资。

孙尚香很不满,跑到孙策面前告状。就在孙策面前,孙尚香和杨修激烈争论,讨价还价,最后勉强达成协议。秋收之后,河内的粮食优先供应孙尚香的大军,有剩余的才调拨其他诸军。离秋收还有两个月,河内又收复得顺利,没受太大损失,孙尚香估算了一下,觉得应该能接得上,这才答应了杨修的要求。

看着孙尚香和杨修争得脸红脖子粗,不落下风,孙策很欣慰。战争能锻炼人,短短的两个月,孙尚香就能和杨修对阵,进步的速度令人惊喜。平定并州之后,有了足够的资历,可能让她独镇一方了。

一切准备妥当,孙尚香展开了对邘城的进攻。在二十架巨型抛石机的掩护下,大匠莫择指挥辎重营的工匠在阵前组装复式望楼。看着堆成小山一般的木料,逢纪、司马懿自然不能坐视,下令城上的抛石机、强弩手进行打压、破坏。

望楼空间有限,只能供射艺出众的射手登楼定点狙击,破坏城上守军的指挥体系,并不能安放大型的强弩或者弩车,他们用的弩最多六石,射程两百步,考虑到目标是有一定身份的将领,基本都有铁甲护体,为了保证杀伤力,必须逼近城池一百步以内才有意义。

一百步,已经进入城上守军的杀伤距离。因为高度带来的射程增幅,即使普通的弓也能射出具有杀伤力的流矢,对城下的工匠来说等于在敌方的箭阵下施工,危险性大增,伤亡在所难免。

每一座望楼都是用生命建起的。

孙尚香每天都会收到伤亡报告,即使没有这些报告,她也知道情况有多严峻,白天在将台上观阵,晚上巡视大营,受伤将士的痛苦都落在她的眼中,那一具具装进棺材,准备运回原籍安葬的遗体也历历在目,在煎熬着她的心。

毕竟年轻,又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做不到铁石心肠,孙尚香偷偷的哭了好几次。有一次向孙策汇报时,提到那一个个数字,想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险些当场崩溃,扑在孙策怀中号陶大哭。

哭过之后,她抹去眼泪,再次上阵。

随着望楼一座座的树起来,对邘城的进攻正式打响。步卒攻城之前,双方的抛石机、弓弩手展开了持续数日的对射,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望楼和抛石机被毁,就看谁能坚持得住。

胜负不仅取决于战场上,更取决于战场下,受损的军械能不能及时修复,受伤的将士能不能及时医治,消耗的箭矢能不能及时补充,双方将领能不能及时鼓舞士气,都对胜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这几个方面,孙尚香更有底气。在她这几万大军的背后,汝南、南阳两地的军械作坊夜以继日的进行生产,各种物资通过水运,不断聚集到河内。为了进一步增强实力,孙策决定在洛阳组建作坊,就近供应。与此同时,河东、关中也都开始筹建符合吴国标准的作坊,为进攻并州的大军提供军械。

鏖战十余日,吴军成功的压制了城上守军的远程攻击,巨型抛石机和复式望楼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基本弥补了地势的不利,和城上的守军打了个平分秋色。

陆逊建议孙尚香将望楼前移,进一步威胁守军,迫使他们对攻,增加消耗。城中威胁最大的就是抛石机,司马懿将这些抛石机藏在城墙后面,吴军无法找到抛石机的准确位置,也无法进行直接打击,如果能找到城中抛石机的位置,予以击毁,则城上的反击力量会大大消弱,就能建起更多的望楼,保持压制,掩护步卒进攻。

对吴国来说,物资的消耗不可怕,可怕的是伤亡。吴军行精兵策略,每一个士卒从入伍到真正上阵,至少要经过一年的强化训练,不是招来就能用的,一旦伤亡太大,短时间内很难补充。因此,每一个伤亡都必须有价值,任何时候都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孙尚香接受了陆逊的建议,召集众将议事,尤其是辎重营的工匠。望楼前移,更容易遭受打击,必须提高望楼的防护能力,减少损失。

话音未落,大匠莫择就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叫道:“三将军,你杀了我吧,我已经技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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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0章 外松内紧

沮授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强谏。一来这种事不归他负责,他没有强谏的义务;二来强谏往往没什么作用,不如等合适的时机再提。

进谏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书中不讲的学问。学问好不代表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谏,什么时候又该闭嘴。这样的例子他看得太多,也不想重蹈覆辙。

沮授随孙策入营,袁权正指挥几个婢女忙着安排饭菜,几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年轻女子正给孩子们分发餐具,曹彰正拽着其中一个妇人的衣角说着什么,听到孙策进帐的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伸手指了指。妇人走了过来,欠身向孙策施了一礼。

“罪妇谢过大王。得能大王教导,犬子何其有幸。”

孙策笑笑。“夫人客气了,阿彰有武,阿植有文,将来都会有出息的。”

“谢大王。”妇人说完,再拜,退了下去。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有一丝谦卑,却不谄媚。沮授听了,很是惊讶。“这是……曹操的妾卞氏?”

“公与好眼力。”孙策看着卞夫人的背影,轻笑了两声。“是不是有点异族的感觉?琅琊有不少鲜卑人,这卞氏身上就有鲜卑血统。”

沮授一愣,连忙点头附和。其实他倒不是因为卞夫人相貌有些异族风情而惊讶,冀州的鲜卑人更多,而是没想到孙策会让卞夫人在这里做事,而且可以接触饮食。

“大王,这是不是……”

“不安全?”

沮授点了点头。他的确担心这一点,如果卞夫人在食物中下毒,那孙策可就太危险了。孙策入座,又示意沮授坐在他身边。袁权上前,亲自给孙策和沮授上了餐具,施礼问候,这才退了下去。借着其他人忙碌的机会,孙策指了指人群中的曹彰、曹植。

“杨修在长安,被法正软禁了一年,多亏卞夫人照料饮食,这两个孩子陪他解闷,亲近得很。如今杨修虽将他们母子掳了来,却不能亏待他们,以怨报德,非君子所当为。这两个孩子都是难得的人才,曹彰天生神力,将来必是良将,曹植天资聪慧,是个读书种子,另一个孩子曹丕稍逊一筹,却也是中上之资。有这三个儿子,她只是委屈一时,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沮授机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连连点头。卞夫人只是一时受苦,迟早会恢复正常身份,将来还可能因为儿子出人投地,她当然不会做傻事,还要冒着毒死自己两个儿子的危险。虎毒不食子,她只是一个妾,就算曹操得了天下,继承人也是曹昂,和她的儿子没什么关系,为了曹昂毒死自己的儿子,是个人都不会这么干。

沮授有点明白了。孙策看似随意,其实防范得很严。

吃完晚饭,沮授陪着孙策出了大营,沿着山路,登上邙山。

暮色渐渐浓了起来,圆月初升,像玉盘一般挂在天空,月光透过树梢落在孙策、沮授的身上,斑驳如碎银。孙策没有提灯,提着马灯的随侍将士也离得远远的,沮授需要在他们经过时看清脚下的路,并记在心里,才不会走偏了。孙策却是走惯的,一边走一边与沮授闲聊。

“公与可知当年何颙行刺的事?”

“有所耳闻。何颙有幸,遇到大王,得免一死。”

“公与可能不知道,何颙被俘后,淮泗游侠儿如蛾赴火,前仆后继,军师处,当时还叫军谋处,联合义从营的典许二都尉张网以待,抓了几百人,几乎将淮泗游侠儿一网打尽,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行刺的高手。如今这些人不是在各军任职,就是在武猛、武卫两营当值。”

沮授恍然大悟,哑然失笑。孙坚、孙策都有过遇刺的经历,孙策岂能对刺客不留心。他向来重视练兵,义从营既然有那么多精通行刺的高手,他不可能不利用。行刺和防刺自然是这些游侠儿研习的重点。有这些人保护,再加上郭嘉领导的军情处,行刺孙策的难度可想而知。或许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阴谋被阻止,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孙策轻声说道,声音在幽暗的林中飘忽不定。“不过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仅凭这些人,再多的保护也总有疏漏之时,孤还有更多的准备。公与,你猜猜,会是什么?”

沮授想了片刻,无声地笑了起来。“大王说的,当是人心。”

孙策哈哈一笑,摇摇手。“人心是孤想争取的,但是现在还不够。公与,你别忘了,如今各郡各县的郡尉、县尉,包括乡亭的亭长,大多是退役将士,他们都通晓一些常识,知道如何甄别良善,一旦发现有不对劲的人会逐级上报,所以孤不会担心那些真正的刺客,他们到不了孤的面前。”

孙策轻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沮授心领神会,孙策防范甚严,外人近身不得,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只可能来自亲近的人。这是没法防的,也不能宣诸于口,只能多加小心。对孙策来说,时刻保持神智清醒和充沛的体力就成了最后的保障,以他的武艺,一般人到了他的面前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王思虑周密,臣倒是多虑了。”

“公与关心,孤甚是感激。今天难得与公与同游,我们不说公事,说说闲话。”孙策走到一座空旷之地,负手远眺远处的黄河、太行。晚风习习,松涛阵阵,让他的声音多了几分苍凉和悠远。“公与,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君臣相处之道是什么样的?”

沮授沉吟良久,感慨万千。其实这个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根本不用多想,他只是以前没有意识到,也没想到孙策会有这样的气度,真能以身履道,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戎马倥偬之时都能张弛有度,放手让臣子处理事务,将来天下太平,孙策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揽权的君主?比起嘴上说要君臣共治,实际上却一意孤行的袁绍,孙策不知高明多少倍。

生逢乱世,能遇到如此开明的君主,是何等幸运。

“自胜者强。大王能自胜,自然民富国强。”

“民富国强。”孙策品味了一下沮授的话,欣然而笑。“能与公与志同道合,诚为幸事,只是辛苦诸君了。看着你们日夜操劳,废寢忘食,孤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孙策嘴上说着过意不去,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惭愧。沮授也觉得有趣,轻松了许多。“大王毋须如此,身在其位谋其政,这是臣等份内之事,否则岂不成了尸位之人。”

“如此甚好,有诸君相佐,孤就心安理得地垂拱而治了。”

君臣相视而笑。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话题还是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公事上。有了前面的交心,沮授也放下了负担,敞开心肺。他之前担心的是战事拖延不决,消耗太大,有可能拖累整个形势,希望孙策能够积极主动一些。现在得知孙策是有意放权,固然是求之不得,但他的担忧并没有因此消除。

“大王,垂拱而治固是圣君所为,只是事急从权,眼下战事紧张,大王垂拱是不是早了些?”

孙策思索片刻,没有回答沮授的问题,反问道:“公与,若是攻取邘城不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将士伤亡,钱粮空耗,士气受挫,民心也可能动摇。”

“天下形势会逆转吗?”

沮授抚着胡须,摇摇头。“这倒不至于。臣虽愚钝,亦知大王所行乃是正道,或有波折,却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回。只是……若大王能居中主持,可能会更顺利一些。”

“公与,令郎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五。”

“你是哪一年开始让他自己玩耍嬉戏,不再过多插手的?”

“五六岁吧。”

“吴国建国已经六年了。”孙策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就目前而言,我觉得你们也能胜任,毋须孤多事。不管什么事,开始总会有点手忙脚乱,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他笑了两声,又道:“现在适应了,以后才能做大事,公与以为然否?”

沮授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也觉得孙策的考虑有道理。既然要臣君各司其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吴国由守转攻,邘城只是他们要面对的第一个困难,将来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大,不趁着这个机会让各府寺熟悉、磨合,更待何时?什么事都指望孙策来做决定,习惯一旦养成就难改了,最后还会走向君主大权在握的老路,即使孙策主观上没有这样的打算。

“大王高瞻远瞩,臣望尘莫及。”

“公与也不必谦虚。论大势,孤略胜一筹,具体事务却还是需要诸君并力。你我君臣各司其职,各用其长,共建太平,为后世子孙做个榜样。百年之后,可无愧于心,无愧于世,无愧于后人,岂不美哉。”

沮授连连点头,笑道:“那臣就附凤尾了。”

“公与就算是凤尾,也是凤尾上那几根最耀眼的凤羽之一。不过,孤还是希望你们能成为凤冠,没有你们这些当世俊杰为饰,孤这凤头可就秃了,不好看啊。”

沮授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朗朗,从未如此开怀,如此畅快。



第2351章 黑山张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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邘城战场的形势提醒了所有人,尤其是军师处,他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当前形势,进行战略调整。

与之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那么乐观,也不再指望速胜,原本五年内荡平天下的计划调整为十年,具体到邘城,则将强攻变为围困为主,强调练兵的功能,以让将士们熟悉演练真正的山地作战为目的。

与此同时,一向不入军师处法眼的黑山军也被纳入考虑,这些来自中原的军师、参军们开始认真考虑黑山军的利益诉求,以便发挥他们的作用。黑山军也许战斗力一般,对地形的熟悉却无能及,用得好,可以收奇兵之效。

荆州战略的调整也是重点。军师处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周瑜撤回荆州,一是孙翊移驻江南。这两个方案各有优劣,支持者相当,都送到了孙策面前,由孙策决断。

孙策选择了后者,调孙翊移驻江南,迎战刘繇,并对战术部分做了一定的调整,不以击溃刘繇为目的,而是稳住荆南大部,在不影响周瑜部钱粮供应的前提下以守代攻,挡住刘繇即可。孙策认为,刘繇虽然久经沙场,但他的部下实力有限,又是异地作战,战斗力不会太高,调周瑜回来是杀鸡用牛刀,不如让孙翊去练练手。杜畿调作凉州刺史,荆州还缺一个刺史,正好让钟繇兼任一段时间。

钟繇不可能总做孙翊的军师,在孙策的计划中,他是第一任御史大夫的人选之一。原本这个荣誉是要给杜畿的,但现在情况有变,杜畿转任凉州刺史,可能未必赶得上第一任御史大夫的任期,而钟繇年龄大了,按照吴国的规矩,他等不到第二任。

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后,孙策做出了决定,召来了孙翊和钟繇。

孙翊这些天一直在准备益州的攻略,荆南的重要性,他一清二楚,不用孙策多交待。他拍着胸脯向孙策发誓,一定尽心尽职,完成任务。

孙策没和孙翊多说什么,倒是和钟繇详谈了一番,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得知自己被内定为第一任御史大夫,钟繇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知道孙策不能漠视汝颍系的存在,可是这个机会能不能落到他的手中却不好说,毕竟他的年龄没有优势,指望孙策为他一个人破例似乎不太可能。现在好了,他今年五十二,就算三年后就任御史大夫,六十岁致仕,他也可以做满一任,将来再进国是院或者翰林院,此生完美。

钟繇不像孙翊那么喜形于色,云淡风轻地向孙策行礼。

孙策对孙翊、钟繇说,钟繇兼任荆州刺史后,事务会比较多,未必能及时为孙翊出谋划策,所以他将调诸葛亮为孙翊的军师,协助钟繇处理具体的事务。诸葛亮为人谨慎,熟悉军师处的做事流程,应该能胜任这个工作。只是诸葛亮少年心性,可能会要求过高,孙翊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孙翊连声答应。他知道诸葛亮和陆逊一样,都是孙策看重的才俊,陆逊做了小妹的军师,诸葛亮成了他的军师,这是王兄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他可不想辜负了。

很快,孙翊与钟繇起程,赶往襄阳。

——

与孙策同游之后,沮授找机会与刘晔谈了一次,将孙策的意图和态度转告刘晔。

刘晔和沮授一样,一方面惊叹于孙策的气魄,一方面又觉得肩上责任重大。军师处是为孙策出谋划策的,孙策承担得越少,他们的负担就越重。权力固然让人着迷,责任却也是重如泰山。如果他们工作不力,不能圆满的完成任务,最后还要依赖孙策的决断,不仅是他们的耻辱,更是所有士大夫的耻辱。

反复商议后,两人召集军师处的全体人员开会,对军师处的工作提出了调整,明确当前的任务重点,提出改进工作方法,提高工作效率的要求,再次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

军师处热情高涨,军情处也不甘落后,郭嘉派出信使远赴黑山,与张燕取得联系,希望能和张燕面谈,共商大计,具体地点由张燕定,河内也行,黑山也行。

半个月后,张燕赶到孟津大营。

张燕中等身材,消瘦矫健,虽然年逾五旬,须发花白,满面沧桑,犹不失豪迈之气。见到郭嘉的第一面,不等郭嘉说话,他先深施了一礼。

“蒙吴王不弃,祭酒相邀,荣幸之至。”

郭嘉笑嘻嘻的还礼,邀张燕入座。得知张燕亲至,他也亲自迎接,在黄河边设宴,为张燕接风。张燕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他的儿子张方,还有跟随他多年的旧部约三百多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郭嘉知道张燕心有疑惑,索性大方一点,让张燕始终在这些人的视线以内,免生猜疑。

“大帅老当益壮,令人羡慕。”

张燕摇摇头,苦笑道:“山中辛苦,我等盼吴王恩泽多年,如今总算得偿所愿,故而祭酒相邀,我便冒昧前来。唐突之处,还请祭酒见谅。”

郭嘉哈哈大笑。张燕的话半真半假,山里苦是真的,他们盼吴王却是假的,张燕之所以亲自来,是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冀州在推行新政,河内也在推行新政,可是这些都和黑山军无关。如果张燕再不来,等吴军拿下并州,黑山军就只能在山里待一辈子了,连白波军都不如。

“能得大帅相助,并州可取。大帅,我能否问一句,黑山军现在还有人,多少可战之士?”

“还有男女老少二十余万口,战士三万余人。”

郭嘉摇了摇羽扇,无声地笑了笑,看向张燕身后的张方。几年不见,张方也老了很多,黝黑的面庞,杂乱的胡须,明明还不到三十,看起来却像四十出头。见郭嘉看过去,张方挺直了腰杆,咧嘴一笑,点头向郭嘉致意。

郭嘉还礼。“少帅别来无恙?”

“多谢祭酒关心,我好得很。”

“听说少帅屡立战功,如今已经是黑山军真正的少帅了,可喜可贺。”

张方揪着胡须,哈哈一笑,露出几分自得。自从上次与孙策见面,见识了真正的精锐后,他这几年一直以孙策的练兵方法训练自己的部下,平时也注意收集相关的资料,如今他的部下算得上黑山军的精锐力量。即使没有张燕之子的身份,他也是黑山军中屈指可数的大将。

“少帅麾下有多少人?”

“三千有余。”

“黑山军中能和少师麾下精锐相当的有多少?”

张方得意地笑笑,刚准备说话,张燕横了他一眼。“不成器的东西,祭酒面前哪有你说嘴的份。你的部下也就是在山里称雄,在吴军勇士面前什么也不是,还是别丢人现眼了。”

张方恍然惊醒,没敢吱声,讪讪地笑了笑。张燕向郭嘉拱手致歉。“山里人,没见识,让祭酒见笑了。”

郭嘉笑语盈盈,没接张燕的话题。很明显,张燕虽然来了,却没有任人宰割的打算,还想凭着手中的武力讨价还价。价钱当然可以谈,但不能漫天要价。

“大帅谦虚了。吴王感于大帅诚意,愿投桃报李,支持大帅一批甲胄,故而嘉冒昧相询,只是想知道需要准备多少,并无他意。想必大帅也知道,我吴国甲胄天下第一,想得到的人不在少数,南阳黑市一套甲胄能卖到三五十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有人知道大帅得了这些甲胄,起了歹心,要来强取,我们的一片好意却害了大帅,岂不可惜。”

张燕疑惑地看着郭嘉,不敢断定郭嘉是真是假。吴国的甲胄的确难得,想得到的人很多,他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不觉得孙策会这么大方,一下子送他几千套。他觉得郭嘉就是想刺探他的虚实。

“多谢吴王赐甲,黑山军虽然精锐有限,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敢来抢的。”张燕淡然笑道:“就算袁绍在时,也是我们抢他的时候多,他抢我们的时候少。”

“大帅,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们除了粮食,有什么能让袁绍心动的?就算是粮食,袁绍也不过是就地取食,图个方便,并不是离开了你们的粮食就活不下去。”

张燕很尴尬,恼羞成怒。“请祭酒放心,只要吴王慷慨,别说几百套甲胄,就算是几千套、几万套,我们也保得住。”

郭嘉盯着张燕,笑而不语。张燕被他看得不自在,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就在他浑身不自在,想要发作的时候,郭嘉笑笑,收回目光。“大帅,莫怪嘉放肆,实在是有不得己之外。吴王所赠之甲胄并非最新的,而是之前的产品,比起现在的甲胄重一些。我是担心,黑山军将士久在山中,饮食不周,体力不足,穿上这些甲胄跑不动,不仅不能提高战力,反倒成了累赘。”

他摇摇羽扇。“不如这样吧,我取几套甲胄来,让你的部下试一试,只要他们能穿着这样的甲胄,在一个时辰内跑完二十里,还能站着说话的,有一个我们送一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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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2章 孙尚香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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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的话说得客气,却毫不掩饰其中的鄙视,甚至挑衅。

张燕很纠结。他明白郭嘉的用意。他带来的这些亲卫都是黑山军的精锐,绝大部分人都能全副武装,在一个时辰内行军二十里——这个标准并不高。可问题是这只能是绝大部分,不是所有人。如果连他们都不能全部达到要求,他再说黑山军有多少精锐,郭嘉也不会信,他自然也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

就理智而言,他不应该答应郭嘉,但他舍不得这个机会。吴国军械天下闻名,即使是淘换下来的旧甲胄也是难得之物,更别说惊人的数量。吴国有二三十万大军,淘换下来的旧甲胄至少以万计,即使打个折扣,能拿到五千套,那也是一笔令人咂舌的横财。

张燕反复权衡,最后还是答应了郭嘉的要求。他之所以亲自来,就是想多争取一点利益,如今利益就在他的面前,他没有道理不要,哪怕只有三百套。

“那就请祭酒指教。”张燕咬咬牙,答应了郭嘉的挑战。

郭嘉点点头。“大帅远来,想必也饿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然后再试?”

张燕的脸颊抽了抽,目光扫过眼前案上陈设的果品酒食,咬咬牙。“不用了,山中艰苦,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我们早就习惯了。”

郭嘉没有坚持,让人去辎重营取备用的甲胄来。趁着这个空档,张方不解地问张燕,为什么不让将士们吃点东西再试,他们还是早上吃的饭,现在已经是午后,肚里早就空了。张燕苦笑,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自家的底细自家清楚,就凭案上的这些酒食来看,吴国的财力、物力就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连他自己都要努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出丑,他的部下岂能抵御酒食的诱惑。

万一郭嘉摆出丰盛的饭菜,而他的部下又控制不住,吃得太多,到时候再跑吐了,可就丢脸了。

时间不长,甲胄取来了,满满当当十几车。郭嘉不想耽误时间,一口气运来了四百套。看着那些虽然略有磨损痕迹,却修缮完整的甲胄,张燕所有的警惕都扔到一边,恨不得让儿子张方也参加测试。不过他终究是在刀口上打滚多年,应有的警惕还是有的,命令部下穿戴整齐后分批出发,百人为一队,间隔半个时辰出发,这样他身边至少还有百人,万一郭嘉有歹心,他也不会没有还手之力。

郭嘉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只是命人做好甄别,别让不同时间出发的人混了。

测试进行了半天时间,最后一批人跑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郭嘉命人准备了晚餐,为张燕父子接风、庆功,但张燕这顿饭却吃得没滋没味,总共三百多人,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二十里行军的刚过两百,近四成的人没能实现预期目标,这让张燕很没面子。

原因也很简单:饿,尤其是最后一批出发的,他们看着郭嘉、张燕面前丰盛的酒食咽了半天口水,却一口也不能吃,这种煎熬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导致一大半人没能达标。

郭嘉倒是很大方,让那些没达标的人也不用脱下甲胄,送你们了,当作见面礼,来一趟也不容易。

将士们很开心,连声致谢,张燕却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接风宴上,郭嘉破例喝了两杯。得知郭嘉戒酒,平常一般不喝酒,张燕很感动,放下了防备心理,将黑山军的情况和盘托出。

黑山军声势最盛时有近百万人,但多年征战,人口减少严重,伤亡是一方面,最大的麻烦是粮食不够,又缺医少药,每一次大战之后都会大量减员,有的是被俘了,有的是逃了,有的是死了,如今还留在山中的不足三十万,真正能上阵的青壮也就是两三万人。如果按照吴军的标准,那就更少了,估计也就是五六千人。

这五六千有一半在张方手下,是张燕的直属力量,剩下的分散在其他头领手中,多的上千,少的几百,甚至只有几十人的。去年兖州、冀州先后平定,不少人就动了心思,想到兖州、冀州落户,安稳种地,只是意见不统一,错过了机会。

今天朱桓率部进入河内,在河内推行新政,计口授田,黑山军再也沉不住气,生怕错过这次机会,郭嘉一发出邀请,张燕就亲自赶来了。

郭嘉听完,给张燕提了一个建议,你们不必在河内落户,可以到河南,具体来说就是洛阳附近。洛阳是京畿,吴王也在考虑定都洛阳,但洛阳的户口太少了,有大量的闲置土地,如果黑山军愿意迁到洛阳,不仅洛阳一下子多了二三十万户口,还能从中精选出一部分士卒。

黑山军之所以战士不足,并不是没有青壮,而是长期缺粮导致青壮的体力不足,只要安定下来,让他们吃饱饭,再予以适当的训练,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那些因身体瘦弱,不堪为兵的人就能恢复体力,成为战士。这是有先例的,豫州黄巾、青州黄巾都是如此。

对张燕来说,这也是好事。有一万主力在手,张燕自然拥有相应的地位,成为吴国不可或缺的大将,有一定的话语权。为了增强说服力,郭嘉提到了刘辟、龚都、吴霸、管亥等人。刘辟现在在襄阳,龚都在荆南屯田,吴霸在汝南,管亥在北海,他们的小日子过得都挺滋润,有吃有喝,温饱有余。

张燕听了,连连点头。他和这些人都有联络,尤其是龚都,曾到黑山与他见面。他愿意接受郭嘉的建议,但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定的,还需要回去与其他头领商量。

郭嘉同意了。

接到郭嘉的汇报后,孙策很快接见了张燕父子。大部分条件都已经谈拢,张燕也做好了称臣的准备,见到孙策时,主动大礼参拜。孙策很客气,扶起他们,寒喧了几句,说些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又和张方叙了叙旧,俨然旧友重逢,又送了他们每人一套精甲和佩刀。

张燕父子被孙策的平易近人打动,感激涕零,捧着刀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盘桓数日后,张燕父子返回黑山,带回去一千套步卒装备。

孙策要求他们组建一支千人规模的精锐步卒,以张方为将,以百人为单位,协助军情处收集情报,绘制地图,并执行小规模的作战任务。为了加强他们的战斗力,孙策从义从营抽调了十名精通山地作战的虎士,帮助张方进行短期集训。

有了孙策的支持,张燕在黑山军中的影响力无人可以撼动,五鹿、苦酋、于毒等人纷纷表示支持张燕的决定,抽调精锐准备作战,余众则收拾行李,分批撤出黑山,到洛阳定居,只留下少部分人准备收割山中的庄稼,为张方等人提供军粮。

有了张方率领的精锐引路、保护,军情处的活动如火如荼的展开了,各种信息源源不断的送往洛阳,经军情处整理后再提供给孙尚香。随着情报的增多,天井关附近的形势在孙尚香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在与陆逊、徐节反复商议后,孙尚香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先取天井关,后取邗城。

邗城之所以难以攻克,除了地势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井关未失。只要天井关在手,就算邘城被攻克,他们也可以突围,从天井关退往上党——虽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如果夺取了天井关,邘城后路断绝,很可能不攻自溃。否则攻取邘城之后再取天井,还是要经年累月的对峙,白白消耗钱粮。

陆逊、徐节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至少可以试一试。天井关在山谷之中,受地形所限,无法用大军正面强攻,只能用精锐出奇制胜,这符合吴军一直以来的作战习惯,现在又有了黑山军助阵,成功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为了确保孙策能够答应这个计划,孙尚香亲自赶到孟津大营,向孙策汇报。

孙策听完孙尚香的报告,问了孙尚香一个问题:谁率部出击?

一直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孙尚香犹豫了,咬着嘴唇,眨着眼睛,半晌才道:“我。”

“给我一个理由。”

孙尚香有点紧张,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根据军情处提供的情报,天井关守将令狐邵是太原人,曾在袁绍帐下听令,略通军事,没有多少实践经验。但他的夫人是王凌的姊姊,再加上天井关易守难攻,王凌这才安排他为守将,希望他能因此立功。

对于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座关,这个安排看起来稳妥,实则是个破绽,只是这个破绽比较隐蔽而已,既然发现了,就值得一试。

至于她本人亲自出战,是因为她听说令狐邵又好读书,尚道德,文人气息很重,尤其是轻视女子,对吴国推崇男女平等不以为然。如果她率领羽林卫出战,命一部分羽林卫扮作百姓妻女,混入关中,届时里应外合,夺关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你本人呢?”

孙尚香咧咧嘴,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亲自去的,不过伯言和阿节都不同意,他们说从小生长在军营之中,杀气太重,扮不了普通百姓,所以我就不进关了,在关外指挥。”

孙策捏捏孙尚香的鼻子。“我准了。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军师处未必能同意你的计划。另外,我给你一个建议,调吕小环参战,她的部下有一些是并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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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3章 在其位,谋其政(求推荐!)



孙尚香眨眨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忽闪着。她吐出舌头,tiǎn)了tiǎn)嘴唇,言又止。

孙策笑笑。“有问题?”

“嗯……王兄,你不反对?”

“反对什么?”孙策收起笑容,静静地看着孙尚香。“反对你亲自出战?”

孙尚香点点头。为主将,统部精锐出击,不管计划有多周密,风险都不可忽视,她原本以为孙策会强烈反对,还想着据理力争,没想到孙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反而让她心里不安。她生怕孙策嘴上表示同意,回头再让军师处刁难她,不让她的方案通过。

孙策沉吟了片刻。“你知道如果失败了,会是什么结果吗?”

孙尚香郑重地点了点头,神也变得凝重起来。“知道,如果败了,我可能会死,就算没死,以后也不能领兵了。”

孙策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如果败了,不仅是你不能再领兵,整个江东系都会受到重创,尤其是伯言,上次还可以说是为朱桓分谤,这次若是出了事,伯言很可能终雪藏,再也没有翻的机会。还有阿节,她也难辞其咎。除此之外,你们都是女子,如今大败,足以证明女子不堪大任,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孙尚香的脸色渐渐发白。她和陆逊、徐节已经多次反复讨论过这个方案,自然知道一旦失败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还是把事想简单了,这一战的风险之大,成本之高,远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那……那王兄为何还赞同我的方案?”孙尚香的声音有些干涩。

“战场是死生之事,大将是一军之首,你统领大军征战,一举一动都影响甚大,不可不慎。但任何事都有两面,如果因为责任重大而一味持重,你也会丧失战机。行军作战,从来不可能万无一失。为了胜利,愿意承担失败的代价,这是勇敢。明知自己不能承担失败的代价还要去做,那叫鲁莽。”

孙策拍了拍案上的作战方案。“用你为将,是我的选择,我不能永远保护你,你总要自己去闯。你有周密的计划,又愿意承担失败的代价,我自然要支持你,万一受挫,我也愿意承担后果。人生总要尝试,与其老了后悔,不如年轻的时候多尝试。王兄还年轻,就算败了,还可以卷土重来。只是……”他笑笑,拍拍孙尚香的小脸。“你若是败了,可就没什么机会了,所以你要想好了。”

孙尚香慢慢收回案上的作战计划。“王兄,我……再想想。”

“好。”

——

孙尚香回到大营,坐在帐中,一动不动。

孙策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就像重锤一样,一下接着一下的撞击她的灵魂,让她不寒而栗。

脚步声轻声,徐节走了进来,刚想说话,见孙尚香脸色不对,吃了一惊,赶到孙尚香边坐好,悄声问道:“三将军,计划被大王否决了?”

孙尚香缓缓抬起头,眼睛有些肿。“阿节,你知道如果我出战受挫,你和伯言会被雪藏吗?”

徐节微怔,本想笑着掩饰一下,却被孙尚香的眼神bi)住,刹那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片刻的迟疑后,她点了点头。“知道。”想了想,又道:“陆军师也知道。”

“那你知道,王兄的新政会受到影响,被人攻讦吗?”

徐节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们怎么能这样?”孙尚香尖叫道,泪水涌了出来。“你们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提醒我,还让我像个傻子似的去请战?万一败了,你们的前程可就全毁了。”

徐节一声不吭,任由孙尚香冲着她吼叫。孙尚香很生气,她摇晃着徐节的肩膀,一声声的bi)问徐节。她一向信任徐节,不仅当成心腹,更当成姊妹,言听计从。发现徐节对她有所隐瞒,她一下子乱了阵脚。

“是我的决定。”陆逊出现在帐门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是我要求徐军师不说的。”

“为什么?”孙尚香松开徐节,怒视陆逊,少了几分愤怒,却多了几分委屈。

陆逊走到孙尚香的对面,跪坐下来,端详着泪眼朦胧的孙尚香。“三将军,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大王明知一旦失败,后果严重,还是同意了我们的计划?”

“同……你怎么知道大王同意了?”

“如果大王否决了我们的计划,后果是否严重又有什么关系?”

孙尚香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逊。陆逊从袖子里掀出手绢,递了过去。孙尚香接在手里,感受着手绢上的体温,却没有抹眼泪。陆逊又让徐节去取点水来,徐节如释重负,起去了。孙尚香瞥了徐节一眼,想要叫住他,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是大王委任的大将,我们是大王任命的军师,我们的任务就是拟定作战计划,你的任务是执行作战计划,尽一切可能取胜,回报大王的信任和知遇之恩。如果失败了,我们一起接受惩处,该贬职的贬职,该斩首的斩首,至于会不会影响到大王的新政,那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陆逊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大王该考虑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不能越权。”

“你怎么……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这是军师的职责,就像万一战败,我和徐军师被牵连,甚至被永远雪藏一样,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责任。三将军,军师与主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本来就是军师处明文规定的铁律。”

孙尚香抹了抹眼泪。“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不告诉你,是因为一来你应该自己想,不能希望军师告诉你所有的事,否则你岂不成了我们的傀儡?二来这是我们愿意承担的后果,无须你劳心,就像对新政的影响自有大王和军师处权衡一样。你可以关心我们的前程,却不能因为我们的前程而影响了计划的执行。如果什么都要关心,你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兵形如水,瞬息万变,谁能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尽力而为,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孙尚香低下了头,摆弄着手绢。

徐节端着水进来,见孙尚香已经平静,暗自佩服陆逊。她让孙尚香洗了脸,轻声问起经过。孙尚香把孙策的意见说了一遍,陆逊早有准备,平静无波,徐节却非常高兴,忍不住说道:“还真是被陆军师说中了。陆军师,你对大王的心意把握得真准。”

陆逊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徐军师,我只是按照我的理解去做事,并不是知道大王的想法。大王乃当世圣君,岂是我能揣度的。”

徐节恍然醒悟,知道失言,连忙掩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孙尚香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本想发问,却又想起陆逊刚才的话,觉得不能什么都问,还是要自己多想才行。她不免有些后悔,以前真是太依赖陆逊和徐节了,除了军事上的事,自己都不愿意动脑子。再这样下去可不行,王兄会失望的。

——

孙尚香再次调整了计划后,增加了一个疑兵之计,要求孙策以他们攻城不克为由,解邘城之围,示以撤兵假象,松懈并州军的警惕,并利用这个机会调吕小环参战,挑选合适的人选,进行模拟演练。

孙策接受了孙尚香的最新计划,为了保密,他没有举行军师处的公开质询,挑选了几个关键人物对孙尚香的作战计划进行审议,沮授、刘晔、郭嘉自然出席。不出陆逊所料,这个计划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从军事角度而言,这个计划有相当的可行,即使保守判断,成功率也在五成以上。以小规模的精锐进行山地作战,突击关键目标,一向是吴军的拿手好戏,规模越小,吴军的优势越明显,成功率也越高。即使不胜,全而退也没什么问题。一旦成功,攻取天井关,不仅邘城将不攻自破,整个并州都会门户洞开,影响之大,值得一试。

可是从政治角度,这个计划就太冒险了。万一受挫,受影响的不仅是孙尚香本人,甚至不仅是陆逊、徐节,而是直接影响到新政的推行,不能不慎重。

经过反复讨论,孙策最后拍板,通过了孙尚香的方案。他只是做出了一点调整:由许褚率一百虎士随行保护孙尚香,典韦率义从营其余虎士做好接应准备,务必保证孙尚香的个人安全。

方案通过,孙策很快发布命令:因天气炎,孙尚香又久攻邘城不克,暂时解除她的统兵权,回孟津大营述职。兵权由陆逊暂领,就地休整,做好秋收准备,等天气转凉再进攻。

命令发布后,孙尚香随即被召回孟津大营述职。在接受军师处质询时,孙尚香因“绪激动”,任使气,与军师处几名军师发生肢体冲突,打伤了人。吴王孙策大怒,下诏切责,命其在营中读书自省,不得出营一步。

消息一出,传为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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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4章 群英会

城外吴军撤去,城内守军一片欢腾,奔走相告,如逢大赦。

吴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赫赫威名给他们带来了太大的压力,虽然坚城在手,却没多少人相信他们可以守住邘城,眼看着吴军的巨型抛石机、复式望楼步步逼近,他们心中的绝望也与日俱增,忽然看到吴军撤退,顿时陷入无以名状的狂喜。

逢纪、司马懿等人听到消息,也不敢相信,匆匆赶到城上。看到装载着巨型抛石机的楼船驶离,高大的望楼被付之一炬,烈火熊熊,黑烟滚滚,这才长出一口气。

不管以后怎么说,至少眼前是太平了。

逢纪转身看着司马懿,庆幸不已。“仲达,我们小胜一局,你是有功之人。”

司马懿谦虚道:“是逢相指挥若定,懿只是尽力而已。”他想了想,又道:“逢相,吴军虽然撤走,未受重创,实力犹在,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届时只怕攻势更猛。逢相当有所准备才好。”

逢纪抚须而笑。“仲达沉稳,胜而不骄,难怪杨季才对你赞赏有加。英雄出少年,仲达,我年过半百,精神日衰,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你正当少年,又有如此天资,当善加珍惜。”

司马懿也有些感动。逢纪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隐隐有托以后事之意。其实他也清楚,中山国已经亡了,阿斗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毛嫱也只是个见识有限的女人,又没有宗族欢欣支持,只能是个傀儡,生死都掌握在逢纪、审英等冀州人的手中。逢纪年纪大了,又是青州人,既要和吴军作战,又要和冀州人、并州人争权,精力分散,想找支持者和继承者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他没想到逢纪会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逢相谬赞,愧不敢当。”

逢纪摆摆手,示意司马懿不要谦虚。“仲达,你说说,吴军撤去,我们该如何应对?”

见逢纪坦诚,司马懿也没客气。吴军只是暂时解了邘城之围,并没有撤出河内,迟早会再来。眼下已经是七月末,很快就是秋收,而他们却无法收取庄稼,只能向并州求援,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补充粮食和武器,准备再战。

逢纪觉得有理。但凡有点见识,都明白邘城得失的意义,如今他们已经证明了他们可以守住邘城,相信王盖等人不会吝惜钱粮、物资,坐视邘城失守。为了节省时间,他决定任命司马懿为偏将军,全面负责邘城防务,自己亲自赶去上党,和王盖面商。以后他也不会再回邘城,将留在上党,主持全局,邘城就交给司马懿了。

司马懿欣然从命。

事不宜迟,逢纪当天就离开了邘城。司马懿接管了邘城后,迅速召开诸将议事,重整城防。他对诸将说,这次胜利固然振奋士气,但有偶然因素,孙尚香不仅是个女子,还很年轻,刚刚十四五岁,指挥大战的经验有限。有了这次的经验,吴军下一次围城时,攻击会更加猛烈,如果不做好准备,守住邘城的可能性极小。可若是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加固城防,守住邘城,功劳也是可想而知的。

诸将被司马懿说得热血沸腾,轰然应喏。

很快,孙尚香与军师处发生冲突,被迫闭门自省的消息传到邘城,诸将欣喜之余,又意识到司马懿分析的有理。孙尚香攻城不克,孙策很可能会调整统兵大将,或许是孙尚香的军师陆逊直接统兵,或是另即派大将,不管是谁,接下来的战斗都会更加艰苦,容不得一丝疏忽。他们在司马懿的指挥下,夜以继日的加固城防,训练士卒,准备再战。

陆逊收到消息,也在苦思破城之计。他找了一个地形与邘城相近的地点进行练兵,揣摩攻击战术,并催迫莫择等人加紧研制攻城军械,想方设法的克服地形不利。

双方在相隔仅十余里的地方虎视眈眈,磨刀霍霍。

——

七月下,吕小环赶到孟津大营。

得知孙尚香要率精锐出击,吴王钦点她出战,吕小环乐开了花。河东一战,她小试牛刀,根本没打过瘾,不肯跟着张辽撤回,一心想跟着吕蒙的主力进军并州,如今机会就摆在她的面前,她求之不得,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看着吕小环豪迈的神情,袁耀表示很无语。几个月不见,吕小环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之前的消沉一扫而空,身形也越发矫健婀娜,走路带风,英气勃勃。

孙策随即将吕小环正式纳入羽林卫的建置,由孙尚香直接指挥,授予王异参军之职,俸六百石,与徐节相当。

吕小环很兴奋,顾不上与袁耀叙旧,赶到孙尚香的帐中合议军情。听了孙尚香的计划,又仔细研究了地形后,王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天井关在太行山的最高处,是并州通往河内的主干道,关南是著名的羊肠坂,全长十余里,易守难攻,两军交战之际,就算令狐邵没有军事实践,也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几个细作潜入没什么问题,成百上千的精锐部队却无法悄无声息的进入,一旦惊动了守军,烽火传递消息,关中有了准备,奇袭就会归亏一篑。

王异建议,需要想方法分散令狐邵的注意力,让他无暇顾及羊肠坂方向的情况,或者就算收到了警报也来不及应变。若能如此,就算奇袭不成,也可以强攻。

孙尚香觉得有理,催王异快说。王异指了指地图上的丹水。丹水在天井关东数十里,发源于泫氏县北的羊头山,溯丹水河谷而上,可以绕到天井关的背后,派小股人马到那里活动,令狐邵担心天井关的安危,必然要派人前去搜索、布防。山重水复,要找几个人绝非易事,足以让令狐邵分心、分兵。只不过这个分寸要掌握好,既要让令狐邵分心、分兵,又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应付不来,向郡治求援。

“没想到凉州还有你这样的奇女子。”听完王异的建议,徐节很佩服,真诚的说道:“有你相助,这次奇袭天井关又多了几分胜算。”她又对孙尚香说道:“大王这次推荐了一个好帮手呢。”

孙尚香乐得合不拢嘴,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王异虽然不觉得孙策推荐吕小环上阵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却提醒孙尚香等人说,这次行动主要由她们四个女子负责,成败不仅关系到并州得失,更关系到女子从军的得失。蔡大家、黄大家已经证明了女子在文事上不逊于男子,为女子进入学堂、工坊创造了机会,如果她们四人能够夺取天井关,证明女子一样可以从军征战,以后女子进入军营也将成为常事。文武兼备,大王关于男女平等的观点从此就能站住脚了。

孙尚香三人深以为然,觉得王异毕竟年长一些,看得更远,理解也更深刻。

调整后方案得到了孙策的同意,孙尚香立刻行动起来,从吕小环的部下中挑选了几个身体壮实、相貌质朴,看起来更像常年从事劳作的女卫,负责混进天水关做内应,为了让她们看起来更像农妇,孙尚香请郭嘉帮忙,派人教她们上党方言以及乔装打扮的技巧,特别强化了她们短刀格斗、绳索攀爬、潜伏、刺探消息等细作必须掌握的能力。

孙尚香、吕小环等人也不例外,一起跟着训练。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她们训练得非常刻苦,袁耀去探班,看到吕小环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又心疼又得意,想方设法的为她们加餐,改善伙食。

经过半个月的紧张训练,八月初,就在河内秋收如火如荼,大战即将重启的时候,孙尚香出发了,悄悄渡过黄河,穿过河内,潜入太行山中。

出发之前,孙尚香又演了一出全武行,大闹军师处,惹得孙策大怒,下令无限期闭门思过。就连陆逊都受到了牵连,被罢免了兵权,改由朱桓接替指挥河内大军。

司马懿收到吴军易将的消息,知道大战将起,指挥城中将士积极备战,同时向并州方向求援,请逢纪在朱桓围城之前将所需的粮食、军械全部送到邘城。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们就送不进来了。粮食、军械越充足,他们能坚持的时间越久。

逢纪收到消息,一面请王凌提供钱粮、军械,一面要求司马懿向河内世家寻求帮助,征发、雇佣一些民伕,赶到天井关接粮。正值秋收之际,高都、泫氏的百姓都在忙着秋收,没有足够的人力运粮,最多将粮食送到天井关,天井关以南的运输只能由司马懿自己负责。

司马懿二话不说,立刻联系了一些有联络的故交,请他们帮忙雇佣人手。为了防止其中混入细作,司马懿再三提醒负责的相关人员仔细盘查,不要被吴军细作混进天井关。为了防止意外,他又亲自作书给令狐邵,请他多派兵力,加强防备。

司马懿很清楚吴军细作的能力,很想亲自去督办这件事,但他分身乏术,不敢离邘城一步,只能希望令狐邵等人多加小心。然而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都有一个思维盲区:他们都将重点放在了男子身上,没人注意民伕中那几个身强力壮,却沉默寡言的女子。

孙尚香闭门思过的消息,让司马懿对女子原本就不多的警惕消散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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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5章 送上门的功劳

“有事……随时来报。”孙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轻声说道。

“喏。”甄像应了一声,又道:“大王,三将军刚刚出发,没这么快的。”

孙策看了甄像一眼,自失地笑笑,扬扬手。甄像退下。孙策独自进了后营,张开大臂,大叫一声:“小的们,我回来了。”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一群半大孩子扑了过来,围着孙策又笑又叫。孙策摸摸这个头,又摸摸那个脸,笑容满面。曹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拽着孙策的袖子,还没说话就咧着嘴直乐。“大……大王,我……我和大王子打平了。”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额头的汗珠,抹出一道泥印。

“当真?”孙策看看孙捷,孙捷挤了挤眼睛,得意地笑笑。孙策明白了,拍拍曹彰的肩膀。“好好练,将来跟着大王子一起出征,好不好?”

“好!”曹彰大声叫道,兴奋得小脸通红。

“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好几个孩子争先恐后的叫着,仿佛马上就可以出征似的,有的要跟着孙捷,有的要跟着孙胜,还有的要跟着二将军孙翊,唯独没有人提孙尚香。大家都知道,孙尚香作战不利,正闭门自省。没人愿意跟着失败者,尤其还是个女人。

孙策一一答应,进了大帐。袁权正在命人摆布餐具,袁耀也在,跟在袁权后面转来转去,像是尾巴似的,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听到孙策的脚步声,他闭上了嘴巴,乖乖地站在一旁。孙策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肯定是担心吕小环的安危,又不敢去问,只好从袁权这儿打听消息。

“伯阳来得正好,一起用餐吧,有事和你说。”

“喏。”袁耀应道,顺势坐了下来。孙策把情况说了一遍。孙尚香奇袭天井关,为了遮人耳目,连陆逊都撤了,由朱桓接替攻打邘城。这当然只是表面文章,陆逊为邘城准备了那么久,不可能让朱桓来捡这个便宜,实际指挥作战的还是陆逊本人,朱桓只是个幌子。

经过两三个月的实战和准备,攻取邘城已经水到渠成,能用的条件都用了,剩下的就是执行。即使有军情处大匠的协助,依然是一场硬仗,可以当作攻城的典范。孙策打算让袁耀参战,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

兵书读得再多,练兵练得再好,没有见过血,终究不是真正的将领。袁耀准备得很充分,现在就缺实战历练了。有陆逊指挥,朱桓一旁协助,这是一个好机会。

袁耀很是心动,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袁权。袁权瞪了他一眼。“看我作甚?大王让你去,你就努力去做便是了。难不成你也会小产?”

袁耀没敢吭声,搬起碗,埋头吃饭。孙策却莫名其妙,便问袁权,袁权心情不太好,狠狠瞪了袁耀一眼,告诉孙策一件事。吕小环在年初赶赴河东不久,便发现有了身孕,但她求战心切,没有好好休息,以致小产。更让人无语的是她当时都没感觉,还以为是受了伤流血,后来见血流得有点多,请医匠一查,才知道是小产了。

小产也就罢了,这吕小环神经粗得像船缆,一点没放在心上,这次回来之后,又一心扑在训练上,连提都没提一句,袁耀还是偶尔听王异说起,才知道事情经过。他知道袁权一向对吕小环意见不佳,也没敢告诉她,一直瞒着,直到今天,吕小环的母亲魏夫人到达洛阳,循例来拜见袁权,袁权这才知道这件事。袁权很生气,把袁耀叫来一问,听说袁耀也知道此事,更加恼火,劈头盖脸把袁耀一顿训。

孙策暗自咂舌,这吕小环真够虎的。

“边疆苦寒,种性强韧,这种事不稀奇。”孙策安慰袁权道:“这是我的失误。等这一战结束,让吕小环回家休息两年,不生一儿半女,不准上阵。”

见孙策说情,袁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了袁耀一眼。袁耀将脸埋在碗里,一声不吭。孙策见状,主动岔开话题。

“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

“什么事这么郑重,大王不直接处理,还要问妾的意见?”

“这件事和你们有关,当然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孙策一本正经地说道:“士孙瑞要来了。当初他和王允奉袁绍之命,坐视你袁氏五十余口被杀,这事怎么处理?”

“那还能怎么处理,到我大父坟前枭首……”袁耀不假思索地说话,说了一半,发现袁权眼神不对,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咂着嘴。“这汤有点咸了,我得喝口水。”

“不是汤咸了,是你闲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做些什么。”袁权喝了一声,转身对孙策说道:“大王,此事虽说与我家有关,却是国事,士孙瑞是前朝三公,长安城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他呢,不能因私废公。始作俑者都安然无恙,杀士孙瑞泄愤只会让人笑话,连累大王英名。”

孙策很满意。他也不想处置士孙瑞,士孙瑞不是王允,他不是主谋,最多是胁从,杀他没什么意义,问袁权只是礼貌。

“说起来,关中最近还真是暗流涌动,前朝老臣、刘氏宗室、关中世家,都在犹豫观望,凉州人也互不信任。如果能折服士孙瑞,让他回关中协助鲁肃,游说关中世家,对稳定关中的形势也是有好处的。姊姊,那些老臣中可有与你家比较亲近的?”

袁权沉吟了片刻,摇摇头。“那些人都是中庸之辈,掀不起什么风浪,大王不必放在心上。倒是那些凉州新锐,刚才大王也说了,边疆人种性强韧,一不小心就可能引发事端,大王宜多加安抚,收为爪牙,将来平定凉州,重开西域,也是有帮助的。大王,妾有个建议,还请大王考虑一二。”

“说来听听。”

“后宫十二殿,如今十一殿有主,还有一殿无主,大王不妨考虑一下关西人。就算是暂时没有合适人选,只要放出风声去,也能安排关西世家,尤其是凉州人。”见孙策看她,袁权抿嘴而笑。“夫妇乃人伦之一,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婚姻还是很重要的关系。”

孙策咂了一口酒。“你有合适的人选?”

“妾只是一个建议,岂敢越俎代庖,为大王选人。”

孙策沉吟片刻。“孤有你们几个,心满意足,暂时没有再纳夫人的想法。你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为孤的几个弟弟张罗着,尤其是仲谋,年纪也不小了,胡姬成群,正妻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太后虽然不说,心里还是着急的,你多费点心思吧。”

“喏。”

——

天井关。

令狐邵背着手,在城头来回踱步,不时地看一眼关外的羊肠小路。站在关城之上,可以一眼看出十余里,曲折的羊肠坂尽收眼底,推着小车,挑着担子,在羊肠坂上艰难前行的民伕像蚂蚁一样缓缓移动。

正是秋收季节,这些百姓却被征发来运送军粮,心中怨气可想而知,仅仅半天时间就发生了四五起民伕与关塞士卒发生冲突的事。若是平时,令狐邵不会放在心上,抓住几个刺头打一顿就好了。可是现在他不敢如此轻率,吴军攻城在即,司马懿急需这些粮食守城,一天也耽误不得。

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焦灼不安,心浮气躁,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都尉,都尉。”一个士卒一边气喘吁吁地喊着,一边奋力爬了上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令狐邵没好气的喝了一声,瞪起了眼睛。士卒吓了一跳,连忙站住,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递上一柄短刀。令狐邵不解其意,接过短刀,打量了一番,觉得此刀与众不同,不仅装饰华美,而且上面有一个展翅欲飞的凤凰标志,这是平时没见过的,却很容易让人想到吴国,联想到以凤凰自号的吴王。

“哪来的?”令狐邵一边说,一边拔出短刀。短刀细长,寒光闪烁,做工很精致。令狐邵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刀锋很薄,很锐利。

“关外巡逻的士卒在珏山附近捡到的。”

“珏山附近?”令狐邵心里咯噔一下。珏山在天井关东北,丹水从山脚下流过,一直向南,通往河内。虽说那条路不好走,不可能通行大队人马,可是三五十人从河内溯水而上,还是有可能越过太行山,进入并州腹地的。现在正是粮食运输的关键时刻,若是被吴军细作混了进来,烧毁粮草,那可是个麻烦事。

“有多少人?”

“人数不明,还在追查,但是……”士卒指了指刀鞘上的凤凰标志,咽了口唾沫。“都尉,有人说,这个标志像是吴国羽林卫特有的军徽。”

“吴国羽林卫?”令狐邵再次打量了一眼手中的短刀,心跳忽然加速。吴国羽林卫是由孙策的妹妹孙尚香指挥的,难道说孙尚香不在孟津大营,到了珏山?就算不是孙尚香本人,这也非同小可。羽林卫是孙策近卫,如果能擒住几个,那可是不小的功劳,还能折辱孙策,振奋一下士气。

更重要的是,羽林卫全是女子,战力有限,人数又不多,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

令狐邵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做出决定,从关中抽调三百精锐,由自己的儿子令狐华率领,赶去珏山围捕这些吴国羽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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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6章 天井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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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关是纯粹的军事要塞,地处太行山顶,地形受限,规模并不大,总兵力不过五百人,但令狐邵深知山中捕人不易,没有足够的人手很难成功,这才派出大半兵力。至于天井关,他不觉得吴军主力能够悄无声息的通过这十里长坂,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面前。

尽管如此,他还是叮嘱令狐华时刻注意关中的消息,一旦有警,立刻赶回关中增援。天井关的西北方向不远有一个山峰,是这座山岭的最高点,比天井关还要高出十几丈,上面有个烽火台,白天举烟,夜晚举火,周围的十余里都能看到。

珏山在天井关之北,上下落差不过百丈,比关南的路好走。来敌出现在羊肠坂时示警,他们最多两个时辰就能赶回关中,而敌人却未必能在两个时辰内通过羊肠坂,到达关前。

令狐华一口答应,率领三百精锐匆匆而去。羽林卫与众不同,是吴国的宫省禁军,擒获她们的功劳不亚于击败吴军的主力。

令狐华离开后,令狐邵又派人检查烽火台,确保一旦有事,烽火台能及时示警。天井关是并州南大门,王凌将天井关交给他,他不能有丝毫大意。随后,他就坐镇关中,密切注视着关南的十里长坂,以防意外。

关门敞开,一队队民伕鱼贯来到关前,领了粮食和凭证,又转身回去,沿着十里羊肠坂下山,赶往邘城。羊肠坂曲折迂回,道路狭窄,小车难以通行,大部分人都是肩挑手抬,极是辛苦。令狐邵看在眼中,很是不忍。秋收季节,若非万不得已,谁会丢下自家的庄稼不收,跑来这里运粮。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中平以来,天下大乱近二十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令狐邵越想越悲观。太平也许会来,却与并州无关,吴军四面围攻,并州接下来的几年必然烽烟四起,就算吴军攻不进来,并州也会因为战争的巨大消耗被拖垮,只能依靠地利勉强支撑,直到形势出现转机。

——

羊肠坂的南端,离山路不远一个山凹里,孙尚香、吕小环蹲在一起,看着一个刚刚返回的女卫解说情况。这个女卫扮作农妇模样,满面尘土,头发散乱,身上一件破布衣,隐约能看到皮肉。她操着一口上党土话,讲述她这一路看到的情报。

她是第一批派出的细作,半个月前扮作河内难民,进入上党,转了一圈后,又混进运送粮食的上党民伕中来到天井关,来回走了两趟,她对关南关北的情况了解得不少,连哨卡的位置、兵力都记了下来,一一说给孙尚香听。

“十里羊肠坂,总共有哨卡十一个,每个哨卡三五人不等。他们主要是示警,每隔半个时辰,他们会发一次消息,白天举旗,夜晚鸣鼓,鼓声长短每日一变,由关中派人传递消息。不过最要紧的是关西北的烽火台,上面有一什士卒,一旦有事,白天举烟,夜晚举火,向高都方向求援。三姑泉有一队人,领头的也姓令狐,好像是令狐邵的族人,叫什么球……”

女卫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画草图,徐节拿着纸笔,迅速将女卫画的草图抄录下来。孙尚香、吕小环全神贯注的倾听,柳眉微蹙,神情凝重。

天井关易守难攻,比她们事先想象的还要难。从女卫的描述来看,从高都方向增援要比从关南进攻更容易,仅从落差之悬殊即可窥一斑。从地图上看,天井关大致位于高都与邘城之间,可是高都只比天井关低两百余丈,邘城却比天井关低七百八丈,道路陡峭迂回,不可同日而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攻基本是不可能的,就算吴军有十万精锐,能到关前的也不过几百人,而巨型抛石机等大型军械既运不上来,也无处安放,就连射手必须的望楼都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

“越是如此,越要拿下天井关,否则就只能将功劳让给沈子正了。”孙尚香摸着下巴,老气横秋的说道:“你辛苦了,回头赏你一大盒堕林粉,好好保养一下。”

“那就谢谢三将军了。”女卫喜笑颜开。这些天最辛苦的不是体力,而是不能像往常一样打扮,每天像个野人似的,连脸皮都黑了不少,让她非常担心。她又看向吕小环,三将军赏了,吕将军也得意思意思吧?吕小环正盯着地图出神,没注意到女卫热切的眼神,直到王异提醒,她才反应过来。“你看我干啥?”

女卫有些失望,脸色就不太好看。孙尚香看得真切,笑道:“你别就为难吕将军了,谢家的鸭蛋粉连她自己都得花钱买。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们,这次功成,我去找谢夫人要赞助,一定让你们满意。”

“那就先谢过三将军了。”女卫眉开眼笑,连忙施礼。

“不过,你们都要活着。”孙尚香拍拍女卫的肩膀。“一个也不能出事,听到没有?”

“三将军放心吧,我们小心着呢。”女卫撇撇嘴,不屑一顾。“那些并州人根本不把女人放在眼里,连正眼都不看我们一下,才不会生疑心呢。要我说,他们都是不开化的蛮夷,比我们吴国男人差远了。”

“话虽如此,你可不能摆在脸上,平白令人生疑。”

“明白,明白。郭祭酒第一天就跟我们讲过了,所以才选了我们这些长得一般的,好看的一个也不要。”

孙尚香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吕小环也笑了。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卫时,见她五大三粗,衣服朴素,还真以为她是个农妇,现在才知道这是特意挑选出来的。早就听说郭嘉精于人心揣测,现在算是领教了。

孙尚香潜伏了一天,综合了几个细作送来的消息,得知令狐华率领三百精锐离开了天井关,关中只剩下百余人,还有一些分散在羊肠坂中十余个哨卡上,战机已经成熟,便开始拟定具体的战术。

第一步当然是解决关西北的烽火台,切断天井关向外求援的通道。这个任务由混在民伕队伍中的女卫完成。这批女卫共有二十余人,集结起来,择机解决烽火台上的士卒。

第二步就是夺关。天井关中有守卒百余人,包括关都尉令狐邵在内。擒贼先贼王,抓住令狐邵是关键,孙尚香为此拟定了三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在关南的三姑泉设伏。天井关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关南的三眼泉水。天井关在山顶,周围也没有河流,关中用水全部依赖这三眼泉水。这些天民伕多,令狐邵安排了五十名士卒看守这三眼泉水,由他的族弟令狐仇负责。令狐仇为人机警,有勇力,普通女卫未必是他的对手,只能由孙尚香亲自出马,在三姑泉附近制造混乱,诱令狐邵出关,一旦令狐邵出关,吕小环就趁虚抢关,截断令狐邵的退路。

第二个方案是直接抢关。如果令狐邵不出关,那就在解决令狐仇之后直接抢关。在此之前,有一部分细作已经潜伏在关中,若能找机会刺杀令狐邵,或者打开关门,引主力进关,也能解决问题。

第三个方案是强攻。如果前两个方案都失败,令狐邵据关自守,那就只能强行攻取。孙尚香带来了一千精锐,其中还包括许褚率领的一百虎卫,就算伤亡大一点,也有破关的机会,虽然机会不大。

吕小环同意孙尚香的计划,徐节、王异也没什么意见,孙尚香又向许褚请教。许褚是武卫将军,手下虎士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孙策派他来保护孙尚香,既是对他能力的信任,也是给他立功的机会。

许褚话不多,只是提醒了几个细节,并再次重申孙策的命令,在夺关成功之前,孙尚香不得以身犯险。吕小环也是如此,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她都不能离开许褚安排的二十名虎士视线。

孙尚香答应了,吕小环有些不以为然,却也答应了。王异再三关照她,这次战事意义重大,不仅是个人得失,更关系到孙策的新政,容不得一点疏忽,不能任性使气。

安排妥当,孙尚香命令将士们准备。为了保证战术的突然性,她决定下半夜行动。如果一切顺利,明天早上在关中吃早饭。如果不顺利,趁着明天早上的晨光,强攻天井关,一鼓作气,争取在中午前得手。

接到命令,每一个将士都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淡水,饱餐一顿后,和衣而卧,假寐休息,等待着战斗的开始。偌大的山凹里悄无声息,即使从几十步外的山路上经过,也没有会想到这里藏了近千人。

孙尚香睡不着,她裹着大氅,看着月牙儿慢慢升起,又渐渐西移,直到徐节来提醒她。

“三将军,时辰到了。”

“叫醒将士们。”孙尚香坐了起来,看了一眼夜色,喃喃说道:“阿节,我们的时代开始了。”

第2358章 姊姊天下第一

山道狭窄,令狐邵不得不与民伕们比肩而立,中间只隔一两个亲卫保护。为了防备刺客,他不仅穿了盔甲,里面还穿了一套重甲购来的金丝锦甲。

但他还是没能防住吕小环的迎面一箭,身受重伤,血流满面。

吕小环没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大半个月的训练、事先的精心准备,此刻全部完美的展现出来,几名扮作民伕的细作控制了令狐邵,更多的人抢占关门,在令狐邵的亲卫反应过来之前,关门已经易手。

关中士卒拼命反击,更有人大声击鼓示警,要烽火台举火求援,但烽火台方向悄无声息。当几个虎士提着令狐邵,保护着吕小环来到关门前时,关中士卒慌了。令狐邵落入对方手中,他们的反抗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令狐邵死得更快。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吴军主力在徐节、王异的率领下,举着孙尚香的战旗,沿着羊肠坂拾级而上,沿途的哨卡只有三五人,挡不住战意盎然的吴军,开始还有人抵抗,在被迅速击破后,更多的人选择了投降。羊肠坂上的哨所一个接一个的亮起了灯火,照着徐节、王异稳步前行。看着一群英气勃勃的羽林女卫们威风凛凛的从眼前走过,沿途的民伕情绪激动,尤其是那些女子,有人开始大声呼喊。

“三将军,三将军!”

徐节和王异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徐节举手致意,大步前行。得到回应,越来越多的民伕大叫起来。开始只是一两人,渐渐地便成了几十个,几百人,就连不少男子都跟着大声叫好。

来到三姑泉,徐节、王异停住脚步,向换上戎装,在此等候的孙尚香行礼。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孙尚香与随行保护的女卫汇入队伍,向天井关的关楼进发。晨风吹动羽林卫特有的大氅,让这些年轻女卫格外飒爽,英气逼人。

看到孙尚香本人和羽林卫,民伕热情高涨,不论男女,齐声欢呼。

“三将军威武!”

“大吴威武!”

此时此刻,哪怕是反应再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下只有一个三将军,那就是吴王孙策的妹妹孙尚香。既然孙尚香出现在这里,吴军的主力自然也在这里,或许这几千民伕都是吴军也说不定。关中士卒绝望了,有人放下武器,跪地投降。有一个带头的,就有无数跟随的,转眼之间,天井关大门洞开。

孙策香带着徐节、吕小环登上城楼,羽林卫取下了令狐邵的战旗,换上孙尚香的战旗。战旗升顶的那一刻,朝阳升起,一束阳光照在战旗上,战旗随风舞动,凤凰展翅欲飞,灿烂如金,大放光芒。山路上和将士和民伕看得真切,热情高涨,齐声欢呼。

受了重伤的令狐邵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城头那个年轻而自信的身影,一声轻叹,猛地挣脱了旁边将士的手,纵身跃下山崖。然而却没什么人注意他,就连负责看守他的士卒也只是探头看了一眼,便拍着手,跟着欢呼起来。

十里外,珏山,令狐华忽然打了个激零,看着天井关方向,脸色煞白。烽火台上的火光报的是平安,但隐约传来的“三将军”却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关中兵力有限,喊不出如此气势。

天井关失守了。

——

清晨睁开眼睛,孙策的心情就非常不错,早早起来洗漱,又在帐前练了两趟拳。

袁权来时,孙策已经收式,正一边擦汗一边听陆绩说今天的日程安排。袁权没有打扰,径直入帐,却发现袁衡还没起,裹着薄被睡得正香。袁权看看袁衡脸上枕头留下的印痕,不由得笑了一声,推了推袁衡。

“王后,该起床啦,大王都练完拳了。”

“姊姊,再让我睡一会儿。”袁衡听出了袁权的声音,转身抱着袁权的腰,眼睛却不睁开。“我好困。”

“困也要起来,今天有重要的事呢,你这个王后不能缺席。”

袁衡停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又曲肘托腮,半靠在床上,轻声说道:“姊姊,你说……我们真要放过那些帮凶吗?”

袁权眼神微闪,迅速扫了一眼帐外,也低声说道:“阿衡,按说你这么大了,姊姊不该再教训你,可是有些话还是要说。我袁氏走到这一步,是上苍护佑,祖先遗德,更是大王的恩泽。你千万不能恃宠而娇,忘乎所以,生出后宫干政的心思来。”

袁衡“扑嗤”一声笑了。“姊姊,你也太谨慎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怎么就是后宫干政了。”她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公主都能统兵征战了,为什么王后不能问问政事?”

袁权脸色一沉,袁衡一激零,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勉强。她连忙坐起,伏在袁权肩上,软语相求。“好了,好了,姊姊莫急,我只是说说而已。”

袁权轻叹一声:“阿衡,你本是个温婉内敛的性子,这些年却有些放肆,和伯阳一样,让人不省心。千里金堤,溃于蚊穴,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王后之位,还这么不小心……”

“都有谁盯着王后之位?”孙策走了进来,弯下腰,打量着袁权,笑眯眯地说道:“谁盯也没用,就算阿衡哪天嫌这王后做得太累,不想做了,也轮不到她们。”

袁衡起身披上衣服,坐在袁权身边,悄悄地拱了拱她。“你这下放心了吧?”说完,掩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袁权瞪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了,斜睨着孙策说道:“大王,你这么宠着阿衡,将来她要是跋扈了,你可别怨人。”

“我自作自受,不怨人。”孙策哈哈一笑。“就算要怨,那也只能怨我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和我在一起,有几个能一成不变。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太失败了。”

“大王……”

孙策竖起手指,轻轻点在袁权的唇上。袁权不好再说,嗔怒的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孙策也不介意,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今天士孙瑞等一干老臣要来,我打算请你一道出席。”

袁权不解地看着孙策。“这种场合,王后出席就可以了,我何必……”

“阿衡不了解他们,怕是应付不来,你熟悉一些。”孙策在袁权身边坐下,收起笑容。如何处置这些前朝老臣,他已经想了很多,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按他的想法,请这些老臣全部回家养老,不要在眼前碍事。可是他自己也清楚,这么做是不行的,至少眼前不行。

这些老臣在朝野都有不小的影响力,比如周忠,那是周瑜的从父,周异的兄长,是庐江周氏真正意义上的族长。不妥善安置他,周异、周瑜面子上也不好看,更何况周忠的父亲周景也曾官至太尉,留下的人脉相当深厚,大意不得。

但他又实在不愿意这些老臣进入吴国朝堂指手划脚。他们那一套理念早就过时了,和吴国新政格格不入,又是降臣,让他们入朝,现在的人是听他们的,还是不听他们的?听,那就拧了,不听,必然发生冲突。这些老臣治国的本事也许不怎么样,吵架的本事却是一流。以前是敌对方,可以不理他们,现在同朝为臣了,辈份又在那儿摆着,一点面子不给也不行。

孙策想来想去,还得利用袁家这件事做做文章。他们的资历再老,有几个比袁家资历老的?就算不是袁家直接提拔的,多少都沾亲带故,当年看着袁家被杀,他们就能心安理得?

这件事,他不太方便出面,袁衡倒是可以,但袁衡是王后,也不能太撒泼,影响形象。袁耀也可以,但袁耀最近很忙,在河内战场,没时间,只有袁权最方便,既有能力,又有时间。

袁权听完,明白了孙策的意思,虽然知道这是为保护袁衡,她心里还有些酸。“原来在大王的眼里,妾就是可以牺牲的那一个。”

孙策转头看着袁权,哈哈一笑。“之所以让你出发,不是因为你可以牺牲,而是因为你不会牺牲。就像我家香香,为什么不让尚英、尚华统兵,却让她领兵?因为她最有天赋,来则能战,战则能胜。请你出马,也是因为你对付那些老朽最轻松,手到擒来。阿衡面子太薄,怕是做不来。要是你也没信心,我让人去河内调伯阳回来,他肯定能胜任。”

“那还是算了吧。”袁权连忙打断了孙策。“他倒是撒得出,我就怕他收不回来。”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要说收放自如,还得是姊姊。”孙策咂咂嘴,不禁神往。“当年你在令尊墓前怼辛佐治的那一幕,我可是记忆犹新,念念不忘啊。我平生最佩服三个女子,论学问,蔡昭姬不让须眉。论射艺,我家香香天赋过人。论手段,姊姊当仁不让,天下第一。”

第2359章 欠债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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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孙瑞站在驿舍的楼上,看着大河对面的地平线,思绪万千。

楼梯声响,司马孚走了上来,见士孙瑞独立远眺,停住脚步,想悄悄地撤回去。士孙瑞回头看了一眼,招招手,司马孚不便推辞,拱手致意,走到士孙瑞身后站定。

“打扰士孙公了,惭愧。”

“无妨,正好想和人说说话,你来得正好。”士孙瑞叹息着,轻轻拍了拍栏杆。“你兄长可曾来过?”

司马孚摇摇头。“正在秋收,想必他也忙,没联系他。”

士孙瑞嘴角撇了撇,没吭声,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司马防以儒生自居,动静以礼,事到临头却还是不能免俗。长子司马朗为吴臣,次子司马懿死守邘城,为名存实亡的中山国效忠,一心要搏个忠义之名,自己又带着三子司马孚来洛阳,随朝中老臣行事,可谓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相比之下,王允简直愚蠢,那么多子侄全在一条船上,而且明知大汉将亡,却还不肯委曲求全,为祁县王氏留一丝血脉。

一山之隔,民风殊异,不由得人不感慨造化弄人。

“令尊在做甚?不会又读《汉书》吧?”

司马孚看看士孙瑞,神情有点尴尬。他又不傻,岂能听不出士孙瑞语气中的调侃之意。他思索片刻,笑道:“没有,在读蔡伯喈的《襄阳汉纪》。”

士孙瑞“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蔡邕所著的《汉纪》已经印行天下,一百二十卷,厚厚的一大匣,价格却不贵,所以买来读的人着实不少,他也有一套,已经读了大半。大汉初亡,有很多史事都是他们亲历的,读起来感慨尤多,甚至有不少不同意见。此次东来,途中闲聊,不少人都对蔡邕此书有些意见,打算见完孙策后,要去建业和蔡邕理论理论。司马防读此书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吧。

“公可曾听说,蔡伯喈这部史书虽然印行天下,却不是最终定稿?”

士孙瑞很诧异。“此话怎讲?”蔡邕写这部书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又已经印行天下,仅是雕版的成本就非常惊人,怎么可能不是定稿?重写不知道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就算吴国富庶也不能这么搞吧。

“听说吴王对蔡伯喈此书不甚满意,认为史事虽详,史识却不够高,无太史公通古今之变的气度,所以希望他再接再励,重写一部。”

士孙瑞眼神闪了闪,将信将疑。他觉得这是司马氏给自己脸上贴金。河内温县司马和司马迁一点关系也没有,孙策再推崇司马迁,也不见得就能放你们父子一条生路,这位吴王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周忠还是周异的兄长、周瑜的从父呢,也没见他对周忠客气三分。

一念及此,士孙瑞的情绪就更加糟糕。作为前朝老臣,又是袁绍一系,他对孙策宽恕他不报什么希望,反倒坦然得多,更多的是为王盖等人惋惜。明明知道没希望,却不得不坚持到底,王允当初要是知道这个结果,还会秉承袁绍的暗示,杀了袁隗、袁基吗?

乱命不可从啊。

士孙瑞正自感慨,驿舍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士孙瑞很是惊讶,和司马孚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向前院看去。驿舍里住的都是前朝老臣,前程未卜,荣辱未定,大家的情绪都不好,再加上自恃身份,没人会大呼小叫,突然这么热闹,只怕是出了事。

正想着,楼梯急响,士孙萌匆匆走了上来,脸色通红,神情慌张,张口欲呼,却见司马孚在场,连忙施礼,快步走到士孙瑞面前,轻声说道:“父亲,袁夫人来了。”

“袁夫人?”士孙瑞有些紧张。“哪个袁夫人,杨文先的夫人吗?”

“不是,是袁公路的长女,吴王宫里稻香殿的主人。”

“哦,是她啊。”士孙瑞松了一口气。袁术的女儿没关系,再有怨气,毕竟是晚辈,不会太放肆。杨彪的夫人就不同了,那是一个令同辈都头疼的豪门贵女,如果是她上门兴师问罪,这场面可不太好收拾。“走吧,去看看。”士孙瑞说道,起身下了楼,向前院走去。

士孙萌一个健步,抢到士孙瑞面前,挡住士孙瑞的去路。士孙瑞不解,瞪着士孙萌,士孙萌拱着手,却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士孙瑞不要去。司马孚见状,知道士孙萌有话要说,只是不能让他听见,便拱拱手,匆匆下楼去了。他们父子住在前院,既然袁权来了,很可能会照面,他也要赶去看看。

等司马孚下了楼,早就阴了脸的士孙瑞才没好气的喝道:“究竟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阿翁可知袁夫人为何而来?”

“还能为何?住在这驿舍里的人有一大半和袁氏有来往,又大多年长,她作为后生,来迎接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士孙瑞嘴上说着,底气却有些不足。他知道袁权不会只是来迎接,十有八九和袁隗等人被杀有关,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袁隗、袁基等人也已经归葬汝南祖茔,袁权又能闹出什么花样?再说了,袁权毕竟是吴王的夫人,真闹大了,影响了吴王稳定关中,对她并没有好处。

“袁夫人,袁太傅被害逾十年,归葬诅茔也有好几年,但当年为何被害却一直未弄清楚,如今还背负着污名。她想搞清楚这件事,再编一部书,在归葬十年之际公布天下,让世人知道真相。”

士孙瑞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变,刚准备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想到了这件事,却没想到会这么棘手。袁权要的恐怕不是真相,而是当时他们的反应,看着袁家被灭门,老少五十余口被杀,他们这些与袁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究竟做了些什么,这才是袁权想要的真相。不仅要知道,而且要写在书里,印行天下。

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这书一旦印出来,他们都将被千夫所指,千年之后依然会被人唾弃。

士孙瑞的脸色比士孙萌还要难看。

——

前院,周忠的客房里。

袁权轻声抽噎着,不时用手绢拭一下眼角。

周忠如坐针毡,老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眉心紧蹙,脸上的皱纹在短短的几句话间又深了几分。面对梨花带雨的袁权,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一团荆棘,捧在手里扎人,不捧又不行,想甩都甩不脱。他的父亲周景和袁权的从祖袁成是至交,只是后来选择不同,袁成强烈反对梁冀立孝桓帝,因而被杀,博得贤名,后来梁冀被诛,袁家因祸得福,更进一层,周景却被免官禁锢,是袁家伸手拉了他一把。庐江周家能有今天,袁家是帮了大忙的。如今周瑜父子都是吴国重臣,尤其是周瑜,与吴王孙策亲如兄弟,前朝老臣中除了袁家,就是他庐江周家与新朝的关系最近,他不替袁家出面,别人也不答应。

但袁隗被杀这件事,他真不好说,涉及的人太多了,当时在长安的大臣几乎都有责任。他要是把真相写出来,岂不是把那些人都得罪死了?可要是不说,他岂不成了包庇王允,甚至是同党共犯?

王允虽然死了,孙策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王盖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以死相拼。王氏兄弟还有并州可据,周家有什么资本反抗,让周瑜叛国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涉及庐江周氏的前程,周忠不能不慎重考虑。

“夫人,兹体事大,须从长计议。”周忠权衡再三,只能施缓兵之计,拖一拖再说。

“周公言之有理,这事的确急不得。”袁权垂着头,强笑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不怕多等一年半载,归葬十年祭之前完成就行了。说起来,届时还要请周公大驾光临,立碑主祭呢。”

周忠脸颊抽搐,有些恨袁权。你怎么就盯着我不放呢?“夫人,这可不敢当。这么隆重的祭礼,还是由杨公、蔡公来主持比较好。尤其是杨公,他是你的姑父,德高望重,最合适不过。”

周忠一边说一边向杨彪和蔡邕道歉。没办法,只能对不起朋友了,他可不想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杨公和蔡公当然也要与会的,当年的旧交,只要在世的,都要请一请。”袁权吸了吸鼻子,又道:“至于已经离世的,自当与次阳公及先父相会于黄泉,毋须我等费心了。”

听到袁隗和袁术的名字,周忠刚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看来这件事不处理好,做鬼都做不安。袁隗还好一点,袁术可不是个善茬。周忠觉得脑壳有点疼。相比之下,见了孙策怎么谈,甚至见不见孙策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见周忠一副生无可恋,又不敢去死的模样,袁权心中暗自冷笑,起身施礼。“周公舟车劳累,妾就不打扰了,还有几位长辈贤士要去拜见。过两天再来问安。”

周忠如逢大赦,连忙说道:“夫人请便,夫人请便。”想了想,又道:“士孙君荣住后院,他可能了解得多一些,你不妨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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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0章 区别对待

孙策暗自赞了一声好,这辛宪英做学问未必如蔡琰,但头脑之清晰,反应之快,绝对非等闲可比。这样的人最适合辩论了。

众人也纷纷点头表示支持,且不说辩论结果如何,蔡琰一个五岁的弟子就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足以证明蔡琰的学问,之所以不和蔡珏较量,那是她的涵养。

蔡珏也没有再问,只是举起手鼓掌。她针对的是蔡琰,要问的是蔡氏父女和自家丈夫、女儿的优劣,既然辛宪英给出了不分伯仲的答案,她也没必要咄咄『逼』人。再说了,就算辩赢了辛宪英,她也会落一个以大欺小的恶名,没什么意义。

蔡琰含笑向蔡珏致意,宣布演讲结束,随即下了堂,向蔡珏走来。堂下的听众纷纷散开,看着蔡琰走到蔡珏面前。蔡琰欠身施礼,笑容可掬。

“数年之前便听月英说起姊姊,早就想去拜访,只是听说姊姊不愿见俗人,不敢前去打扰。今天蒙姊姊枉驾,襄阳书院为之增辉,琰不揣妄陋,想请姊姊赏光,后堂一叙。”

“不敢。”蔡珏还礼,和黄承彦说好,待会儿去营中找他,跟着蔡琰向后堂走去。

众人渐渐散去,孙策和蔡邕说了一会儿闲话,拱手告别。他来到黄承彦面前,看看蔡琰和蔡珏消失的方向。“祭酒夫人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是刚到吧。”黄承彦转身和孙策同行,淡淡地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孙策也没有再问,黄承彦的态度很清楚,这件事他不会表态,既不会为蔡家求情,也不会推波助澜。这是他最合适的选择,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将军多设印书坊,新野的纸坊不愁销路了。”黄承彦赞了一声:“仕途有限,将来会有更多的人从事百工,这方术传的篇幅恐怕要超过儒林传了。”

孙策哈哈一笑。“还是祭酒高瞻远瞩,一语中的。祭酒,明天有事吗?没事的话,我们再去洄湖散散心。说起来,离上次去洄湖快四年了。”

黄承彦心中了然,点头答应。孙策来了襄阳,甫一下船,不去蔡洲,先拜访庞德公,今天巡视襄阳书院,明天就去杨家,再加上后天就是庞统大婚,铁定要去庞家,到襄阳三天都没有去蔡家的计划,摆明了打压蔡家的心思不变。之所以邀他同行,又强调和四年前一样,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不会影响到黄家,他们父女还是他的心腹,同时也让他给蔡珏通个气,免得闹出不愉快。

两人互相交了底,便把这个问题后丢在一边,说起以后的安排。孙策准备在襄阳书院建一个印书坊,将来在南阳也要建,已经有公开印书技术的意思。他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夺走蔡家的利润,更是为了降低书价,就像他说的那样,让普通百姓都买得起书。

以南阳为例,进工坊做工也好,种地也罢,或者拉着牛车跑运输,只要不偷懒,一年的收入在两到三万之间,夫妻两人的年收入在五万左右,除去各种开支,每年节余也就是一万不到。这样的家庭要想买得起书,书价至少要降到千钱以下,现在这动辄几万的书价实在太过高昂。

书价高昂,不仅让普通百姓买不起书,使读书还是少部人的特权,还影响了纸坊的销路。几年下来,纸坊的生产工艺成熟,产量稳定,但销路受阻也成了问题。如果书价下降,连普通百姓都能买书,对纸坊是一个扩大再生产是一个利好,就连做书箱、书架的都能跟着增加收入。

这当然是在孙策引导读书人将兴趣转向百工之后才能做的事,否则大量读书人涌入仕途,等着做官,这绝不是好事,只可能是灾难。不能做官,研习儒学就成了单纯的兴趣,不再是入仕的敲门砖,还愿意下苦功研习儒学的人就非常有限了,大量的读书人将涌入百工,可想而知,不久的将来,黄承彦必然桃李满天下,方术传的篇幅自然要超过儒林传。

黄承彦是较早投入孙策幕府的一批人,又一直负责南阳铁官,但直到现在,他才算看明白了孙策的全部构想。但孙策却是四年前刚刚出仕的时候就构想好了这一切,步步为营,走到今年,终于可以在讲武堂、襄阳书院连续两次演讲,明确的提出读书问道的决心,并用一篇《士论》阐明他移风易俗的理想。

少年老成,莫过于此。相比之下,年逾花甲的蔡讽简直是愚蠢之极。

两人出了襄阳书院,一边走一边说话,沿途众人看得清楚,不断有人向他们点头致意。三五里路,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刚到大营门口,就看到津口停着几艘船,其中一艘装饰华美,帆上的蔡家徽记明白张扬,隔着数百步就看得清清楚楚,可谓是鹤立鸡群。

孙策看了黄承彦一眼。黄承彦会意,一拍额头。“只顾和将军说话,忘了夫人还在书院,我得去接他。”说完,拱拱手,转身就走。

蔡讽站在大营门口。他被蔡珏说动,主动过洲拜见孙策,自觉颜面扫地,不敢去襄阳书院丢人现眼,就来大营请见。他担心孙策不给他面子,听人说黄承彦和孙策一起步行过来,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孙策的前导侍卫已经到了,孙策和黄承彦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他正自欣慰,突然见黄承彦转身走了,顿时目瞪口呆,随即又跺足叫苦。

这桩婚事真是失败,不仅黄承彦若即若离,就连女儿蔡珏都胳膊肘往外拐。

蔡讽知道黄承彦是故意躲着他,派人去追也没用,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一脸笑容,等着孙策到来。孙策刚到营门前,他就扬声道:“襄阳蔡氏家主,老朽蔡讽,迎接孙将军来迟,还请孙将军恕罪。”

蔡讽心虚,担心孙策不给面子,喊到最后一句,已经声音发颤,中气不足,大有风烛残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倒毙的感觉。孙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来,老远就拱手施礼。

“哟,原来老庄主,失礼失礼,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卧床不起,行动不便吗?”

蔡讽心里暗骂。你怎么不干脆说我快死了?可他脸上还得堆起笑容。“虽有小恙,闻说将军到来,自觉精神百倍,如沐春风。”

孙策哈哈一笑,伸手相邀。“老庄主如沐春风,我却觉得金风『逼』人,不如帐内说话?”

第2361章 人情

司马防、司马孚一前一后出了大营,上了车。

马车起动,向驿舍轻驰而去,司马防端身正坐,闭目不言。司马孚低着头,双手抚膝,神情沮丧,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摇晃。

“抬起头来。”司马防忽然说道。“君子慎独。”

司马孚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随即又有些恼怒。“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父亲,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致吴王如此针对我们?”

司马防眉头微蹙,神情疑惑。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吴王孙策对他们父子的成见之深超出了他的想象,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司马懿效力中山国这么简单。是受杨修影响,还是另有原因,他也说不准,但他此刻最生气的倒不是孙策的态度,而是司马孚年轻气盛,弄巧成拙。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吴王不肯宽恕我父子,我父子安心耕读,修身养性便是了。你何必多此一举,要去邘城劝降?现在倒好,不仅救不了仲达,连你也折了进去,你满意了?”

司马孚低着头,不敢反驳,心里却是老大的不乐意。父亲只会说些大道理,却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听着实在有些厌烦。与其听他训斥,不如早些去邘城见二兄仲达,说不定能商量出点办法来。邘城终究是守不住的,退守天井关更保险些,等吴军久攻天井关不下,吴王才会意识到他们的价值。

司马孚想着孙策骑虎难下的模样,嘴角不由得挑起一抹冷笑。司马防担心司马氏的前程,见司马孚颜色不逊,更加恼怒,厉声喝斥了两句,司马孚急了,忍不住大声反驳道:“父亲常教训我们,君子直道而行,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如今吴王听信谗言,不用我父子兄弟,难道我们应该折节改道,唯命是从?”

见司马孚犯了性子,一反常态,司马防也无可奈何,暗自叹息。他越想越不甘心,生逢乱世,各为其主的人多了,为什么孙策能赦免那些人,偏偏不肯放过司马氏?这其中必有古怪,如果不弄清楚,就算是死了,他也不能瞑目。

河内司马氏几代人的经营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司马防咬咬牙,做了一个决定。回到驿舍,他命司马孚研墨铺纸,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给荀彧。

荀彧走进了杨修的大帐,打量着坐在一堆文书间奋笔急书的杨修。

杨修头也不抬,扬扬手中的笔。“文若,自己找地方坐,喝茶还是喝酒,那儿都有,你自便。我还有一会儿,这几件事很急,耽搁不得。”

荀彧有些不好意思。“德祖,没想到你这么忙。早知如此,我就不来打扰你了。”

杨修在一个掾吏递过来的文书上迅速扫了一眼,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来都来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相信你荀文若不是来找我闲聊,必有大事。”

荀彧的笑容有些勉强,无法回答,只能笑笑,不置可否。他在一旁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品着。杨修的大帐很宽敞,里面摆了四五张大案,上面都堆满了文书,只有帐角的这张案上摆着茶酒吃食,茶是凉的,大麦煮成,有股焦香味,入口清凉,暑气全消。吃食也简单,多是瓜果之类,还有一些点心。荀彧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东西和吴王孙策帐里的差不多,应该是袁夫人准备的,一式两份。

他不禁有些羡慕。都说孙策讨厌世家子弟,杨修作为最著名的世家子弟,偏偏深得孙策信任,以心腹待之,言听计从。他之所以主动来找杨修,是因为收到了司马防的亲笔信,得知吴王要对司马氏不利,原因很可能和杨修有关,这才赶来问个明白。

他本来不想过问这件事,但他推辞不掉。司马防的父亲司马儁做过颍川太守,曾举他的父亲荀绲为孝廉。颍阴荀氏成名于他的祖父荀淑,但荀淑的仕途成就有限,止步于当涂长,子弟并不能因此获得入仕捷径,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代。但荀淑的长子荀俭早亡,只做到朗陵长,次子荀绲便担起了这个重任。

拜司马儁所赐,荀绲弱冠举孝廉,以最体现的方面入仕,后来官至济南相,子弟因此得以质任入仕,为荀氏的兴盛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有这样的人情在,明知这件事不方便,荀彧也不得不出面。他不好直接去找孙策,先来找杨修问个明白。

这么做会对汝颍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心里没底。汝颍系树大招风,已经引起了吴王的警惕,接连几次整顿,不久前又借着军师处不谙实务,过于乐观,以致邘城久攻不下的理由训斥了不少人,在这种时候,他为司马氏出面其实并不合适。

但他无法拒绝。

就在荀彧权衡利害的时候,杨修走了过来,坐在荀彧对面,拿起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又灌了一大口大麦茶。他上下打量了荀彧两眼,笑道:“看来我猜中了,不是小事。”

荀彧收摄心神,顺势接过话题。“当然,你这么忙,寻常小事怎么敢来打扰你。”

“究竟什么事,说来听听。”

“最近前朝老臣到洛阳,觐见大王,你可知道?”

“知道,但是没去见他们。”杨修说道,又拿起一块瓜,大口大口的啃起来,啃得汁水淋漓,让荀彧直皱眉。“我现在是行军主簿,每天忙的都是钱粮,不关心关中那些老朽的事。怎么了,和他们有关?”他眼神微闪,随即笑出声来。“司马懿?”

荀彧点点头,又摇摇头。“司马懿愿意为中山效忠,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想干涉。可是他的父亲司马防与中山王并无瓜葛,为何不受吴王待见?”

说完,他又把司马防告诉他的消息,以及他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杨修也听说了司马防、司马孚来见吴王的事,只是没问细节,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如今荀彧亲自来打听,看来司马防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很可能还遇到了麻烦,否则以司马防的身份不至于请荀彧出面。

人情当然要还,但不到万不得己,没有人会主动去讨,就像荀彧现在来找他一样。

杨修站起身,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手。“我去问问。你是一起去,还是先回去等我消息?”

“一起去吧。”荀彧起身。“我也想听听吴王的想法。”

杨修和荀彧联袂而来,孙策多少有些意外。杨修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只不过没提荀彧,而是问孙策这个决定是不是和他当初冷落司马懿有关。

孙策不知道荀彧为什么会来,但杨修当着荀彧的面问这件事,说明绝不是凑巧。杨修欠荀彧人情,他是知道的,杨修在关中横行跋扈,固然有弘农杨氏的背景在支撑,也和荀彧的保护有一定关系。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弘农杨氏的门第当回事,尤其是对那些寒门来说,找几个游侠儿刺杀杨修不过是小菜一碟。

能请得动荀彧出面,看来河内司马氏也是有些人脉的。

“关系不大。”孙策坦然相告,先把杨修摘到一边。“司马懿愿意为中山国效忠,孤可以理解,也愿意成全他。司马孚兄弟情深,不忍见司马懿独死,孤也深表感动,不忍拒绝,但不用司马防却与此无关。毕竟,孤可是刚刚任命了司马朗。”

荀彧暗自叫苦。孙策这话说得体面,实则决绝,司马懿、司马孚是非死不可了。按理说,他不应该再问了,可是司马防的疑惑未解,他不得不再多问几句。

“臣冒昧,敢问大王对司马防其人观感如何?”

孙策皱起了眉,脸色有些不好看。“文若,司马防是前朝老臣,用与不用,孤自有安排,文若如此关切,却是为何?”

荀彧离席,拜伏在地。“大王,臣也是前朝之臣,且是先帝心腹。蒙大王不弃,委身大吴,以残弱之躯,尽微末之用,感激涕零。诸公虽有老迈,德能过于臣者不乏其人。司马防为官多年,虽无卓绩,亦是老成之人,德行亦无亏处,且温县司马乃是河内大族,若能用之,纵使是一闲散之职亦能安抚人心,稳定河内。大王不用,反欲杀其二子,臣愚昧,不明大王深意,敢请大王解惑。”

一旁的刘晔听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僵着脸,一言不发。

见荀彧坚请,孙策很是不快。这荀彧果然是绵里藏针啊,平时温温和和的一个,真的犯起倔来却是一步不让,非要讨个说法不可,难怪历史上不能善终。

孙策向外靠了靠,一手握紧凭几的扶手上,一手在案上轻轻叩击着,“笃笃笃……笃笃笃……”虽然声音并不大,却像战鼓一样极具威慑力。

“荀文若,你入吴有两年了吧?”

荀彧伏地不起,额头沁出了细汗。“回大王,两年又三个月。”

“那你知道新政的要旨是什么吗?”不等荀彧回答,孙策又道:“孤认为你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来问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以你的智慧,孤相信你只要愿意去想,一定能想明白。”

第2362章 急先锋

杨修惊诧不已。

他和孙策相处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孙策如此指责臣下,尤其是他敬重的人。这件事已经和司马防没什么关系,而是直指荀彧本人。他用了“愿意”二字,自然是指责荀彧消极抵抗,没有主动积极的去理解新政,为大吴效力。

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彧自然不好再问。他再拜请罪,退出大帐,在帐外站了片刻,一声轻叹,转身对跟出来的杨修苦笑道:“连累了德祖,甚是惭愧。”

杨修也很不好意思。“文若,你先回去。我找机会再问问。”

荀彧拱手施礼。“那就有劳德祖了。德祖,我要回去闭门自省,就不打扰了。”说完,躬身再拜,转身离去。杨修眉头轻蹙,沉吟了片刻,转身回帐,见孙策坐在案前,脸黑得像锅,心里一紧。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孙策是真的生气了。

“大王。”杨修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孙策瞅瞅杨修,哼了一声,神情略微松驰了些。他指指一旁的坐席,示意杨修入座,又命人取来一些酒食,稍用了一些。原本奏事的刘晔也跟着坐下了,默默的呷着酒,一言不发。荀彧为老臣们求情,将他推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按理说,他身为军师仆射,更有机会进言,现在却需要荀彧出面,自然是因为他自私自利,不愿意为别人出力。

孙策命人去叫当值的尚书。时间不长,陈琳、路粹等人都来了,新入值的士孙萌也在。他们正在处理相关文书,因为离得近,看到了荀彧来请见。路粹消息灵通,知道司马防见孙策的经过,也清楚荀彧和司马防之间的关系,正在暗自猜测荀彧的来意,听闻孙策召集议事,立刻意识到可能出了大事,莫名的兴奋起来,入帐之后,抢占了一个好位置,铺开了笔墨纸砚,准备记录。

“诸君,你们说说,我大吴行的是什么道,儒乎?法乎?”孙策环顾四周,不怒自威。

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吃了一惊。这个题目太大了,孙策又是如此郑重,自然不能简单的回应,万一说错了,很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但不回答也不行,这么重大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态度,否则如何能在如此关键的岗位就职。

一时间,大帐里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都被刻意抑制得极轻。

过了一会儿,路粹眼珠转了转,握拳掩住嘴,轻咳了一声。孙策看了过来。“文蔚,你写过王莽的新政,对此了解甚深,且先说说。”

路粹长身而起,拱手再拜。“大王有命,臣不敢藏拙,敢抛砖引玉,供大王参考,请诸君指正。”

众人知道路粹要借机表现自己,心生鄙视,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有杨修笑了一声。“路文蔚,你评王莽新政的系列文章一出,名满天下,这个问题还真是应该由你来回答最合适。”

路粹佯装听不出杨修的调侃,面带微笑,拱手道:“大王,臣以为,我大吴之道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孙策不置可否,静待路粹发言。路粹虽算不上君子,但见识还是有的,写过关于王莽新政的评论文章后,他对新政的理解的确要超出很多人。

路粹清清嗓子,朗声道:“所谓非儒非法,是因为我大吴之新政,既非儒家所尚道德,又非法家所尚律法。儒家空言道德,礼不下庶人,我大吴四民皆士,人人平等。法家苛刻百姓,唯知耕战,我大吴藏富于民,鼓励百业,人人得各展其才,自食其力。”

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他们虽然不喜欢路粹,却不得不承认路粹说在理。

路粹又道:“所谓亦儒亦法者,乃是取其精华,不失本意。儒家所长在于仁义,所短在于难行。法家所长在于务实,所短在于残民。我大吴以法家之务实,施儒家之仁义,取其长,去其短,故能得其利,避其害。是以我大吴有儒家爱民之迹,而无王莽之乱,有法家之明,而无商韩之戾,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路粹再拜。“些许浅见,请大王指正。”

孙策还是不置可否,示意路粹就坐,又看向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陈琳起身,拱手施礼。“大王,臣对路君所言,略有异议。”

孙策笑笑。“既然是讨论,自然当各抒己见,直言无忌。”

陈琳说道:“臣以为,大吴之道还是儒,只不过非孔子之儒,而是孟子、荀子之儒,虽有小异,本心却一脉相承,皆以爱民为本,只不过大王推而广之,又进一步而已。不能因为有所进步,就抛弃了本意。若依此而论,则孟子、荀子皆非儒,岂不可笑?至于法家手段,不过细枝末节而已,无足轻重……”

陈琳话音未落,路粹便出言反驳。“大王,陈君高见,臣不敢苟同。”

陈琳撇撇嘴,向孙策拱拱手,连看都没看路粹一眼,便坐了回去。其他人也对路粹不满,觉得他打断陈琳的发言太失礼。论年纪,陈琳要比他长不少,就算意见不同,基本的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孙策咳嗽一声。“文蔚,且待陈公说完。陈公,你继续说。”

路粹有些尴尬,讪讪地坐了回去。见路粹吃瘪,孙策又特别礼敬自己,陈琳心中欢喜。他长身而起,拱手道:“大王,臣已经说完了。”

孙策点点头。“文蔚,你可以说了。”

“喏。”路粹迅速恢复了从容,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他朗声道:“陈公适才所言,的确有些道理,大吴新政本乎儒家仁政,推陈出新,更进一步。可若说只是延袭儒家之变,未免大而化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路粹顿了顿,调整气息,让众人都有一个反应的时间,也让接下来的话更有气势。他当面指责陈琳,当然要有说服力,让陈琳无从反驳,否则就成了泼妇骂街。

果然,听到路粹如此直接的指责,不仅陈琳脸色非常难看,就连其他人都沉了脸,怒目面视,敌意大涨。杨修见状,身体微动,正准备出言缓和一下,孙策不动声色的摇摇头。杨修见状,只好重新坐了回去。他看得出来,孙策今天是真想把这个问题谈透。

面对同僚们的敌视,路粹泰然自若,甚至有些享受。他知道很多人看不起他,觉得他趋炎附势,德行有亏,他同样看不起这些人,一个个虚张声势,虽然文字精妙,却没有真正的见识,不过是人云亦云而已。陈琳尤其如此,他的心思都在那些诗赋小道上,却对真正的学问置若罔闻,入职数月,毫无进步,偏偏自恃年长,又与首相张纮是好友,不把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

“儒家之本,在乎仁义,这一点无可非议,但我大吴之仁义,与孔子之仁义,甚至孟子、荀子之仁义不可一概而论。”路粹放慢了语速,字正腔圆,让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孔子之仁义是庙堂之上的仁义,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庙堂之内,动静依礼,君臣和睦。出了庙堂,则外无御侮之力,内无安民之能,名实相背,虚伪丛生,奉行其道者,往往国破而家亡。我大吴之仁义是天下的仁义,四民皆士,无君子、小人之分,故君臣一心,内可安居乐业,外可克敌取胜。这两者形似而实非,不可混为一谈。”

路粹提高了声音。“本立而道生,孔子、孟子、荀子之本在君子,天下之大,君子几人?我大吴之本在天下,天下几人?譬如建楼造屋,必先筑基,根基越厚,楼屋越高,舍根基而妄谈楼屋,甚至自掘根基,取土烧砖,造楼建屋,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除了孙策,几乎都变了脸色。杨修皱起了眉头。“路文蔚,你这就有点言过其辞了,儒家怎么就自掘根基了?听你这个意思,儒家岂不是连法家都不如了。”

路粹看了孙策一眼,见孙策脸色平静,心中大定。杨修身份特殊,又是儒学传家的代表,他这句话必然引起杨修的反对,如果孙策照顾杨修的面子,他就不能再说了。孙策不表态,他就可以继续向前冲,做个急先锋,打破一直以来含混不清的局面,阐明大吴的独到之处,立一首功。

敢为天下先,方能出类拔萃。

路粹向杨修拱了拱手。杨修不是陈琳,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该有的礼节必须有。“杨君为行军主簿,敢问杨君,百姓安居乐业、大军克敌制胜的基础是什么?”

杨修目光微闪,有点后悔。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不回答。“自然是钱粮。”

“没错。即使是目不识丁的百姓,也知道有钱有粮,心中不慌。无钱无粮,便是道德如孔子,又能支撑几日?钱粮百姓所出,粒粒辛苦,来之不易,为政者当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方能有所积累,以致小康。儒家无生财之道,却有各种繁礼缛节,君子本当安贫乐道,却不得不巧取豪夺以合乎礼仪,言行相离,名实相背,夫子守礼,颜回裸葬,真君子日稀,伪君子日众,这不是自掘根本又是什么?”

第2363章 弄死他们



路粹的几句话正中儒家要害,同时也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何看待工商等实业?

儒家源于周公,成于孔子,是以封土建国的生产方式为基础,贵族根据不同的等级拥有土地,履行义务,要的是各安其份,不要乱来,所以特别重视礼,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礼仪,经济和政治相适应。所谓礼不下庶人,本意就是指不要求庶人按照贵族的礼仪标准,因为庶人不具备这样的经济条件,负担不起。

礼仪是很烧钱的,穷人玩不起。

但儒学真正诞生的那一刻,其所依托的经济基础已经崩溃了。其后几百年的乱世,儒家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不是因为各国的君主愚昧,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儒家那一理论根本不适合乱世。乱世之中,保命为先,需要大量的钱粮来维持军队,哪有闲钱去搞那些复杂的礼仪。

儒学在汉代登上政治舞台,是因为汉代实现了大一统,国内的战争骤减,有了摆排场、讲礼仪的本钱。就像汉武帝,短短的几十间就将七十年的积累消耗一空,弄得经济近乎崩溃,一方面固然是作战的消耗大,另一方面和他讲排场也分不开,甚至可以说,他为了面子浪费掉的钱比作战的消耗还要多。

经济是基础,政治是上层建筑,不讲经济的政治都是耍流氓。在这一点上,儒学先天不足。一方面讲究礼仪要花钱,一方面又不重视生产力的发展,甚至刻意务虚,鄙视从事实业的人,时间一长,财政困难必然出现,绝无例外。

东汉也是如此,因为崇儒,各种礼仪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讲究,最典型的就是厚葬。儒家重孝,厚葬就是孝的体现,权贵如此,普通百姓也不例外,谁也不肯被人说是不孝子孙。汉代的厚葬风气之浓别说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就连小康之家都吃力。官员荷包吃紧,手中的权力自然而然的成了生财工具,没有权力的百姓因丧致贫也就成了常事,无奈之下,只能卖地卖房,也从另一个角度加速了经济的崩溃。

孙策想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提出重视工商。重视工商促进了经济发展,也给儒学那一提供了土壤,这几年讲捧场的人越来越多,婚丧葬娶,各种讲究层出不穷,奢侈之风渐涨。有着儒学背景的官员不仅不提高警惕,反而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不少人推波助澜,制定各种新礼。

这让孙策很苦恼,他这么努力,可不是为了修坟造墓,或者为后世的考古提供素材。

经济发展有其规律,在一段时间的高速发展后必然会进入平缓期,但奢侈之风却并非如此,人的**是个无底洞,一旦成形,会加速发展,直到侵蚀政权的根基,吞噬整个社会。二十一世纪还有不断有人提醒民众警惕消费主义,儒学却是鼓励这种风气——即使本意并非如此。

从这一点上来说,路粹说原有的儒学是自掘根基一点也没错。不解决这一点,孙策的新政终将是昙花一现。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从理论上将新政与原有儒学之间的区别说清楚。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把目光转向了孙策。他们没想到会讨论到这个问题,一点准备也没有。

孙策心中欢喜,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之所以不是直接下诏说明,而是让他们来讨论,就是希望通过讨论这种方式取得共识,以后执行起来才顺利,就像他让荀彧自己去想一样。他提供思想碰撞的机会,引导方向,但他不会轻易给出答案。

简单地用行政命令来推动改革看起来效率高,效果却往往不好,很容易流于形式。

“大家一起议议,孤觉得文蔚所言有待商榷。”孙策添了一把火。

见孙策没有支持路粹,反说路粹有不足之处,陈琳等人立刻有了底气,开始据理力争。杨修、刘晔却看得明白,暗自叹息。陈琳的诗文虽好,毕竟是书生,没听出孙策的言外之意,他要成为路粹加官朝爵的垫脚石了。

杨修的感慨更深。他已经明白了孙策的心意,司马防是救不了了,务虚而伪,他就是儒学不足之处的典型代表,孙策要改造儒学,针对的就是他这一类人。

激烈的争论并没有立刻解决问题,反而引出了更多的问题。孙策随即提议,让路粹、陈琳将各自的意见写成文章,印成报纸,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路粹、陈琳战意正旺,一口答应。

孙策不仅挑动路粹、陈琳打口水仗,鼓励他们写文章互相辩驳,更引入更多的人参与讨论。

与上次讨论王莽之政与吴国新政的异同一样,路粹再一次充当了火力输出,只不过上次是对外,这次是对内。他接连写了几篇文章,辨析吴国新政的继承与发展,力证吴国新政并非简单的儒学传承,而是质的飞跃,甚至可以称为一门新学。

路粹提出了玄学的概念。

玄学之前已经出现,最初的提倡者就是路粹的老师蔡邕,不过那时只局限在学术圈子,在学术圈外影响不大。路粹将吴国新政正式命名为玄学,算是将玄学这名新词带出了学术圈。

路粹知道自己没退路,如果不能让玄学站稳脚跟,并和旧学划清界限,他就是儒门的罪人。在孙策的默许下,他火力全开,纵论新学、旧学的种种不同,其中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儒学标准很高,可行却不足,导致很多人为了名声,不得不矫饰作为,造就了无数伪君子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是新问题,沽名邀誉在士林中早已屡见不鲜,大声疾呼的有识之士不乏其人,只是像路粹一样将其归结为儒学务虚特的却是第一个,一石激起千层浪。好在路粹住在军营里,没人能随便进来,否则他肯定会被口水淹死,半路挨黑砖也不是不可能。

不能入营当面开骂,写文章就成了唯一的办法,洛阳县的几个印坊迅速进入满负荷运转,每天都有大量的文章被印出来,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读报的人,连不识字的老汉老太都知道最近发生了大事,读书人又开撕了,比河内战场还闹。

——

孙尚香返回孟津大营,向孙策汇报了夺取天井关的经过。

听完报告,孙策非常满意,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总算落回原位。有了这一战的功劳垫底,孙尚香接下来就从容得多,就算小有挫折也影响不大。

孙尚香盛赞王异的功劳。从战后审问俘虏得到的消息,天井关被攻破,与珏山方向的疑兵有很大关系,若非令狐邵调走了三百精锐,天井关的防务不会有这么薄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

孙策倒是不意外。这王异虽是个女子,却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在历史上的名声比韩少英、马云禄大多了。小马哥被赶出凉州,最后客死他乡,王异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说完了战事,孙策又道:“香香,天井关打得漂亮,不过现在还不能声张,要再保密几。”

“为何?”孙尚香眨着眼睛,有些不解,却不着急。

孙策心中欢喜。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战事,孙尚香又沉稳了不少。他把司马孚要去邘城劝降的事说了一下。司马孚已经领了公文,但是还没动,应该是等荀彧的回复。大辩论的风声放出去了,司马防很快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会不会让司马孚去,也就这两天的事。

他不喜欢司马懿,也不喜欢司马孚,当然最不喜欢的却是这哥俩的父亲司马防。不管《晋书》里怎么为他们洗白,营造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他都认定这一家就是伪君子。人前人后有所不同可以理解,但是像司马氏父子这么分裂的却不多见,魏晋以后的风气那么坏,和这三人有很大关系。

如果能司马孚和司马懿一起整死,他乐见其成。如果能将司马防也气死,那就更好了。

孙策想了想,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是伪君子可恶,还是真小人可恶?”

孙尚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王兄,当然是伪君子更可恶。真小人只是作恶,摆在明处,还可以防范,伪君子不仅作恶,还骗取你的信任,暗中下毒手,让人防不胜防。”

“说得有理,这司马父子就是伪君子,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弄死他们。”孙尚香不假思索,握起拳头用力挥了挥。“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孙策哈哈大笑。和孙尚香说话就是痛快,不用绕那么多弯子。

两人说笑了一阵,孙策又和孙尚香说了一件事。秋收结束,不仅河内要重新发动攻势,沈友、全柔、徐琨也会动手,包括吕蒙也会从河东方向向并州进攻,孙尚香这一路的进展如何已经不是关键。邘城易守难攻,还是围困最合适,他希望孙尚香利用邘城这个硬骨头多练练攻坚战术,不要太在意胜利,让点机会给沈友他们,说不定还要从河内调一些粮食去冀州。

有大家吃,吃独食并不是好习惯,会遭人忌恨的。

孙尚香咂咂嘴,有点勉强地答应了。

——

不用荀彧回复,司马防也知道了结果。在吴国,他是别指望有什么机会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司马防让司马孚立刻赶去邘城面见司马懿,让他尽快做出选择,最好能抢在朱桓攻城之前投降。能不能做官以后再说,先保住命。他本来打算写封信,让人送到邘城去,司马孚就别去了,但司马孚不肯,他也没办法,只好同意,希望到了邘城之后,司马懿能说动他。

与他这个父亲相比,司马孚更愿意听司马懿的。

司马孚连夜渡河。他有孙策的命令在,顺利通过了邘城外的包围圈,进了邘城。

听司马孚说完事的经过,司马懿一声长叹。“叔达,江山易姓必有牺牲,我父子兄弟就是吴王新朝的祭品。好在大兄已经在吴国立足,几个弟弟年幼,想来孙策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温县司马虽然少了我们二人,却不会断了血脉,还有机会。”

司马孚大惑不解。“二兄何必如此沮丧?纵使邘城守不住,天井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总是守得住的,待孙策久攻不克,自然知道二兄并非可有可无,说不定便改弦更张。”

司马懿摇摇头。“天井关怕是出事了。”

司马孚脸色一变。“二兄,此话从何说起?”

司马懿沉吟良久,苦笑道:“孙尚香攻邘城虽不克,损失却不算大,对于一个初掌兵权的女子来说,她的表现不差,何至于撤职?所谓的任使气怕是借口,军师处的军师、参军胆子再大,还能惹她?要知道,她可是前任军师祭酒郭嘉的记名弟子,与军师处的那群人并不陌生。”

司马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断定天井关出了事还有其他的证据,王凌答应的钱粮没能如数运到邘城,令狐邵却没有任何解释,这不太合常理。就算朱桓率部围城,截断了大道,城北还有小路,派一个信使送信绝对没问题。钱粮不到,消息又没有,十有**是出了事。

虽然他不明白天井关会被如何攻破,但他经历了这么多,知道令狐邵虽然才德兼备,却不是吴军将领的对手,就像世家的部曲不是吴军精锐的对手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弥补这个差距。

司马孚的心不断的往下沉。他想起孙策当时的神,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恐怕正如父亲司马防所料,他自己主动跳进了邘城这个死地。

就在司马孚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也告诉司马懿的时候,有人来报,吴军有行动,可能会再次发起进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消息:吴军的中军战旗重新换成了孙尚香的,孙尚香可能重回战场了。

司马懿、司马孚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一声长叹。司马孚前脚进城,吴军后脚换战旗,准备攻城,这摆明了就是一个坑,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这是为什么?司马懿百思不得其解。他眉头紧皱,沉思半晌,眼中寒光闪现。

“叔达,趁着还没破城,你赶紧走吧。”

“我去哪儿?”

“我写一封信,你带去太原,交给逢纪,除此之外不要见任何人,找地方躲一阵子,等我的消息。如果我没死,你就来相见。如果邘城被破,我死了,你就自寻生路。”司马懿冷笑道:“孙策一心想我死,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

司马孚盯着司马懿看了又看,心中莫名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此次一别,恐怕后会无期了。他心中愤懑不已。这是为什么?吴王为什么如此针对我温县司马,兄弟各为其主又不是只有我们。

——

司马孚进了邘城,朱桓的任务就算结束了。孙尚香重新接过兵权,设宴为朱桓送行。

朱桓倒是很开心。虽然只是配合演戏,他还是有收获的,不仅还了陆逊的人,还和孙尚香攀上了关系。以吴王对这个妹妹的偏,以后有什么事求到孙尚香面前,应该没什么问题。

送走朱桓,回到大帐,孙尚香向陆逊传达了孙策的命令,尤其是要缓攻邘城,分功沈友等人的事。朱桓在的时候,她不便单独与陆逊商议,此刻朱桓走了,她才一吐为快。她有些不甘,在别人面前不便表露,在陆逊面前却有些按捺不住失落,抱怨了几句。

陆逊沉默着,眉头轻锁,最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还得安排一下,希望能来得及。”

“安排什么?”

“截杀司马孚。”

孙尚香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说,司马孚会出城潜逃?”

“至少有这个可能。”陆逊一边命人传令,一边说道:“大王有意杀一儆百,司马懿也不会坐以待毙,投降既不可得,他自然不能留下司马孚在城**死。只要出了城,隐姓瞒名,并不难。”

孙尚香连连点头。“可是邘城之北就是太行山,藏之处太多了,你怎么知道司马孚会从哪条道走?”

“这正是麻烦之处。”陆逊取过地图,搜寻起来。“可是大王要他死,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其逃之夭夭。事忠以君,能与不能在其次,尽不尽心才是根本。”

孙尚香看看陆逊,没有多说什么。

时间不长,斥候营校尉来了,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斥候。陆逊向他们说明了况,几个人讨论了一下,选择了三条最有可能的线路,并根据时间和行程估算了司马孚可能的位置,分别安排了伏击地点,最远的一队人要潜入太原,直到晋阳城,因为逢纪就在那里,司马孚如果去并州,很可能会见逢纪。

“注意,司马孚材高大,有八尺三寸,并不难辨认。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应该有武艺在,你们一定做好准备,不要被他逃脱了。”

“将军,你就放心吧,除非走岔了,否则一定能完成任务。”几个斥候拍着脯保证。

看着陆逊为了一个司马孚大费周章,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比攻邘城还要用心,孙尚香吐吐舌头,既得意,又有些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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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4章 追杀

司马孚本想在城中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出发。吴军只能三面围城,北面的山地一直掌握在司马懿的手中,他觉得很安全。司马懿不同意,匆匆让司马孚吃了一顿饭,安排了二十名精锐部曲护送司马孚出城。

借着摇晃的火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看着身边深不可测的山谷,司马孚心情复杂,悲愤交加。几天前从长安赶来的时候,他绝对没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直接去益州多好。可是当初谁会知道呢,就是现在,他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由。

二兄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他也猜不透。从小到大,他就猜不透这位二兄。

山路不好走,夜路更不好走。司马孚身材高大这是温县司马氏的家族特征走起这种山路更是受罪,不仅身上的衣服被路边的山石、树枝刮破,就连冠都被碰落了,头皮散开,脸上也被树枝刮出几条痕,沾满尘土,极是狼狈。

司马孚又累又气,不肯走了,护送他的部曲却不答应,一边婉转的解释这是司马懿的命令,请司马孚不要为难他们,一边架着司马孚向前。他们身高不如司马孚,山路也不好走,架起来很吃力,司马孚也不舒服,只好自己走。

天亮时,他们越过了双台岭,到达封门聚。封门聚在一条叫草树沟的山谷中,一条无名小河从山谷中流过,面积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城被围,官道被吴军控制,城中与上党之间的信使来往都会在这些聚落停留,休息一下,吃点东西。聚落里的百姓与世隔绝,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们是官府的人,又有武器,不敢反抗,只能倾其所有的侍候着。

反抗当然也有过,但那些猎户、农夫如何能是这些世家部曲的对手,很快就被制服了,男人被杀,女人被留下来当作奴婢,洗衣作饭,以换取苟活的机会。

司马孚赶到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进山沟,炊烟袅袅,鸟雀在树巅跳来跳去,发出清脆婉转的叫声,一条大黄狗卧在村口,看到司马孚等人赶到,警惕地站了起来,汪汪的大叫起来,叫声在山谷中传出很远。

司马孚走了一夜,又累又饿,两只脚都肿了,心情原本就不好,被狗一叫,更加恶劣,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他瞅了一眼那条黄狗。“把这狗宰了。”

“喏。”一个部曲应了一声,摘下身上的弩。那黄狗倒是机警,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晃就不见了。司马孚啐了一口。“走狗就是走狗,色厉内荏,不堪一击。”

进了聚落,走了百余步,转过一个弯,一座小院出现在眼前,隔着杂树织成的篱笆,司马孚看到烟气从低矮的烟囱里涌出,院子里有一个女子正在劈柴。女子很年轻,穿得也少,只有一件粗布短衣,光着脚。她脚边已经堆了一些柴,看起来已经忙活了一阵。

司马孚多看了两眼。他觉得这个女子虽然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但她劈柴的动作干净利落,斧起柴分,很有力量感,与他以前见过的女子不同,自有一股子山间野性。

“哟,好俊的少年郎。”女子也看到了司马孚,停下了动作,拄着斧头,向司马孚嫣然一笑。

司马孚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停下脚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女子笑了起来,身体晃动,敞开的衣襟跟着摇晃起来,露出一抹白。司马孚虽然没有特意去看,却还是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女子意识到司马孚的眼神不对,立刻收起笑容,掩上衣襟,转身回屋。司马孚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一旁的部曲看在眼里,有些意外。

“少主喜欢她?”

司马孚瞪了他一眼,喝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我与她素不相识,怎么会这样的念头。”

部曲尴尬地摸摸头,没有再说什么。领头的都伯听得清楚,笑道:“少主,看这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赶路吧。”

司马孚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都伯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健卒会心一笑,推门而入,直奔茅屋。都伯留下数人在院子外守候,自己保护着司马孚进了院子。茅屋里响起女子的尖叫声,时间不长,那女子被两个健卒拖了出来,摁得跪倒在司马孚的面前。她头发散乱,脸色却因挣扎而涨红,看得司马孚一时心动。他喝了一声,示意健卒放手。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歹人。”司马孚温和的笑道。

“非请自入,还不是歹人?”女子愤怒地反驳道,身体颤抖,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司马孚苦笑。他从小家教甚严,一向以君子自居,没想到今天却成了歹人。他摸摸鼻子,咬咬牙。“我是河内温县人,姓司马,单名一个孚字,你如果去过河内,应该听说过。”

那女子愣了一下。“温县司马,你是……司马叔达?”

司马孚有些意外,抬头打量着女子。“你怎么……”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眼前的女子再次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却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寒意。他身边的都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边拔刀扑了过来,一边张口大呼。

“有刺客”

话音未落,那女子拧身,避开都伯的猛扑,衣袖飞起,手臂疾伸,托着都伯握刀的手顺势一托一带,都伯战刀脱手,人也立足不稳,向前冲出数步,扑倒在地。女子转身,长刀顺势一挥,像劈柴一样,一刀劈开了司马孚的面门。

与此同时,茅屋内外响起连绵不绝的弦响,十几枝利箭从不同方向飞来,“嗖嗖”有声,司马孚身边的几个健卒根本来不及反应,纷纷中箭倒地,辗转哀嚎。

司马孚两眼发直,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说道:“你……是谁?”

“大吴羽林卫细作营第一曲军侯,代号大脸猫。”女子嫣然一笑,再次挥刀。

司马孚的首级飞起,落地,在地上滚出几步远,慢慢停住。血从腔子里汩汩流出,圆睁的双眼却迅速失去了神采,只有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七八个身影从茅屋四周走了出来,看着司马孚的首级,相视而笑。代号大脸猫的女子扔了环刀,在司马孚身上搜了一通,搜出那封司马懿的亲笔信,目光从伙伴们的脸上扫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夜赶路没白辛苦吧?若是听你们的,多歇半个时辰,这虫子可就是别人的了。”

另一个圆脸少女弯腰捡起司马孚的首级,放进革囊。“这虫子中看不中用,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走得这么慢,便宜了我们。”

收到司马孚的首级,看完陆逊的报告,孙策颇感意外,陆逊居然派人进山截杀司马孚,而且反应这么快,没给司马懿留一点机会。

棋逢对手,司马懿的反应很快,但陆逊的反应更快,小胜一局。

有了陆逊辅佐,城的战事稳了,他可以将注意力转到其他战场了。

孙策随即公布了孙尚香奇袭天井关得手的消息,重赏相关人员,孙尚香被正式任命为左都护,陆逊以军师处左仆射的身份为其军师,吕小环、徐节、王异等人各有赏赐。

陈琳奉命写了一首诗,盛赞孙尚香、吕小环勇夺天井关的奇功。陈琳的文笔不用说,文章朗朗上口,一经刊布便获得了一片赞誉,人人传诵,街头巷尾随时能听到小儿歌唱。

这一战极大的鼓舞了民心士气,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子,掀起了一股女子从军入学的浪潮,虽然还有反对的声音,却远不如之前强劲。不少老人觉得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为此痛心疾首,长吁短叹,也有人写文章表示反对,文章倒是发出来了,却像石子落进波涛汹涌的大河,溅起一个小水花就不见了。

关中来的老臣们见此情景,倍受打击,很多人决定主动致仕,回家养老。这个时代不是他们的时代,再留下来也是自取其辱,不如急流通退,保住晚节。

时机成熟,孙策迅速接见了这些老臣,想留用的坦诚相待,表明自己的期望,不想留下的说几句客气话,再送上一笔盘缠,礼送他们返乡。

短短的几天时间,前朝老臣安排妥当,各有去留。只有司马防被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在连篇累牍的天井关捷报中,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报道了一个消息:司马懿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司马孚劝降不成,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司马防失声痛哭。他随即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孙策,恳请孙策给司马懿一个投降的机会。任偃师长的司马朗收到消息,也不顾庞山民劝阻,匆匆赶到孟津大营,愿以身相代,求孙策给司马懿一条生路。

孙策没有回复。

第2365章 战守之间

天井关失守,并州南大门洞开。

王盖等人慌了神,第一时间撤回准备侵扰冀州的兵力,加强壶关、井陉关等要塞的防守,以免像天井关一样因兵力不足被袭破。

王盖很纠结。令狐邵不是无能之辈,天井关也不是容易攻取的地方,即便令狐邵因为城未下而轻敌,天井关的失守也足以证明吴军善战,守住并州的可能性无形中又降了三分。他想投降,尤其是听说士孙瑞父子得到孙策任用的时候,但随即而来的消息又让他犹豫起来。

孙策要杀司马懿,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这未免令人费解,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司马懿不会坐以待毙,城必然有一场恶战,吴军即使得了天井关,也不太可能大举进入并州。

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不妨再等等。

王盖与逢纪商量,由逢纪出面,试探着和孙策接触,看看能不能有和平解决的机会,哪怕是拖点时间也行。天井关失守,逢纪也信心大失,只是客居他乡,兵力有限,他做不了主,见王盖动摇,自然乐见其成,便委托华歆去见孙策,看看孙策是什么态度,又能给什么样的条件。

华歆倒是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他提醒逢纪说,你和王盖不同,你只是为中山效力,与孙策本人没有仇怨,刘备已死,关羽、张飞、赵云都投降了,吴王应该不会为难你,王盖就不同了,王允是袁氏被杀的元凶,吴王未必会轻易答应,你要做好单独谈判的准备,想办法和王盖割离。

逢纪深以为然,点头答应。

华歆随即赶往孟津。经过天井关时,他特地停留了一下,实地查看了天井关的地形,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如此险要的地形,孙尚香是怎么攻克的?

天井关是要塞,守关的将士也不知道华歆的暗间身份,对他非常警惕,不仅不告诉他任何事,还限制他的行动范围,不让他四处打听。出了天井关,到了河内,华歆才听到一些传言,但这些传言明显有些不靠谱,按那些有幸目睹战事经过的民的说法,三将军孙尚香简直是从天而降,直接落在天井关,而令狐邵也被她一脚踢下了山,哪里有什么战斗可言。

更有甚者,三姑泉也变成了三将军泉,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那三眼泉水是三将军用脚跺出来的,如果把水抽空,还能看到泉底的脚印。

华歆啼笑皆非,觉得这些百姓太愚昧,不可理喻。可是有一点,他感触很深,秋收还没完全结束,河内各乡亭已经在发布告示,通知百姓交纳田租,供应大军征战。告示贴到了每一里,几乎每个百姓都清楚自己该交多少粮,如果有人多收,他们可以找谁去申诉,据说河内太守毛有命令,各县必须及时处理百姓的投诉,延期将受严惩。

华歆将信将疑,经过野王时,特地到县寺去看了一下,果然看到县寺门口贴着公告,什么事务需要在多少天之内回应,延期多少天将受到什么样的惩处,一一列在上面。他打听了一下,听说这些条例都是新拟的,在试行阶段。毛太守说了,过几个月,他将召集各县乡老贤良讨论细则,刻成碑,遵照执行。

华歆有些不以为然。他不反对善待百姓,但如此严苛的律令却有着浓浓的法家气息,显然有违儒家的仁恕之道。他本想和毛见一面,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毛正在各县巡视,督促新政施行,催缴秋粮。华歆只得暂且搁下,赶往孟津大营。

得知华歆来了,孙策第一时间接见,设宴为华歆接风,并请陈琳来做陪。陈琳与华歆是故交,早在袁绍主政冀州时就有过来往,互相之间有诗赋相酬。老友重逢,华歆很兴奋,说起了沿途的见闻,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河内的新政上,随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新政的法家气息是不是太重了?

孙策哈哈大笑,说道:“这个问题的确有些异议,如果华公有兴趣,不妨一起参与讨论。”

陈琳也说道:“有你这个龙头参战,我等又多一分胜算。”

华歆不太明白,陈琳便将最近的大讨论大致解释了一下,希望华歆也能参与讨论,最好写几篇文章,壮壮声势。华歆听了,战意大涨,恨不得立刻让陈琳将已经发表的文章拿来,以便他狠狠批判。陈琳有点尴尬。他知道孙策虽然没有对当前的大讨论进行评判,但路粹的意见显然更符合孙策的看法,所以他们只说是讨论,不提批判,批判路粹等于批判孙策,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抵触心理。

孙策倒是不在意,一边请华歆喝酒,一边命人准备文章合集。他这里有所有的文章,为华歆准备一份并不是什么难事。

见孙策如此坦荡,陈琳松了一口气。他不禁想起袁绍,袁绍外宽内忌,是绝对做不到如此善待不同意见的。他就算没有战死在官渡,也不会是吴王的对手。

孙策随即问起了并州的情况。

华歆将并州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问了孙策一个问题:怎么对待王家?刘备战死后,中山国名存实亡,如今掌控上党、太原的就是王氏兄弟,逢纪的影响有限。大王如果愿意放过王允,赦免王盖等人,则并州可立下。否则只能强攻硬取,以并州的地形,这一战绝不轻松。天井关失守之后,王氏兄弟很重视,加强了各关隘的兵力,不可能再有偷袭的机会。

孙策一时无法决断。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是强攻并州,坚决的消灭王氏兄弟,并趁此机会锻炼队伍,还是与王氏兄弟谈判,接受他们的投降?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涉及到的问题也很广,绝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决定的。

主张打的以江东系为主,沈友、朱桓、全柔、徐琨可都眼巴巴地等着立功呢。主张谈判的以汝颍系、冀州系为主,一来他们大多与并州世家有联系,二来如果开战,必然要从冀州、兖豫调运钱粮,如果能谈判,他们就可以免去不少损失。

就他个人而言,这也是个两难的选择:并州是中原农耕民族与高原游牧民族争夺最激烈的地方,兴衰强弱直接影响着中原的安全。如今并州已经并残,只剩下太原、上党两郡还有些实力,如果恶战一场,两郡损失太大,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面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时多少些吃力。可若是接受投降,并州固然可以保存一些元气,他却没有机会喘息,连战连胜,士气如虹,攻取益州会立刻提上议事日程。

但他很清楚,眼下并不具备强攻益州的条件,受阻是必然,如果受挫,他也不意外。

如今占据益州的是曹操,不是公孙述,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出奇制胜的机会。与其直接去啃益州那个硬骨头,有可能崩了牙,倒不如拿并州先试试手。比起曹操,王氏兄弟毕竟逊色不少。

孙策问华歆、陈琳的意见。

陈琳建议,可以谈谈看,摸摸王氏兄弟的底线,能不能谈成再说,至少不能给人留下穷兵黩武的口实。当然,该准备的还要准备,以战促和也是一个办法。他又说,华歆不宜作为王氏兄弟的代表,不如传书王盖,让他派正式的使者来,直接和吴王谈,借此机会看看王氏兄弟的诚意。

华歆表示赞同,只要孙策同意谈判,不管最后能不能谈成,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孙策反复权衡了一番,觉得陈琳所言有理,答应了。

华歆在孟津住了两天,将已发表的文章通读了一遍,又和荀等人进行了交流,然后给逢纪写了一封信,详细的说明了吴国的情况,也转达了吴王的态度。

吴王可以接受谈判,但有些条件不会变,比如在并州推行新政。王盖如果想谈判,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舍不得现有的利益。从他了解的情况来看,新政或许有不足之处,但长远来看,新政利大于弊,对世家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于王盖兄弟而言,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面对:那就是王允要承担袁氏五十余口被杀的直接责任。考虑到袁绍本人都没有被掘坟,正常情况下,孙策应该不会做得那么绝,但史书上肯定要留一笔。当然,如果王氏兄弟识时务,举并州以降,能在新朝占据一席之地,史书上就算写,也会留点面子。如果王氏兄弟不肯面对现实,结果只会更惨。

总而言之,华歆希望逢纪能劝说王盖等人接受议和。对逢纪本人来说,这也是一桩功劳。吴国朝堂人才济济,没有功劳,逢纪很难立足。

孙策派秦谊去送信,然后留在逢纪身边,协助行动,必要的时候救出刘禅,为刘备留一丝血脉。

关羽要求一起行动。孙策不同意,关羽的相貌太显眼了,不像秦谊等人容易掩饰行藏,万一暴露了,可能危及逢纪甚至刘禅的安全。关羽本来还不服气,结果被杜夫人嗔了几句,便偃旗息鼓,俯首听命了。

第2366章 分而治之

鲁肃下了马,仰起头,打量着陈王府的门额,赞了一声:“好书法。”

奉命出迎的刘浩陪着笑解释道:“都督有眼力,这是张文舒(张昶)所书。”

“是吗?久闻张文舒草书出众,没想到正书也如此沉着大气。”鲁肃回头对贾诩说道:“军师,凉州有人才啊。”

贾诩捻着胡须笑笑。“张伯英兄弟书法虽好,如何能与关东相比,且不说蔡伯喈、钟元常天下书雄,就算是大王信笔所书也是一等一的神品。”他看看刘浩,又道:“刘君可以请大王书一新额,换换气象。”

刘浩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若能得大王亲笔,那我父子可真是久旱逢雨了。都督,军师,请,家父正在堂上恭候。”

鲁肃笑着,与贾诩一起进了大门。王府中的奴婢在两侧肃立,卫士披甲执戟,腰挎弓刀,如临大敌。鲁肃眼神扫过,视作不见,与刘浩一路谈笑风生。刘洪站在中门前躬身相迎,进了中庭,刘宠身着赭衣,免冠站在阶下,一见鲁肃,撩起衣摆就要下拜。

鲁肃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刘公,你这是为何?”

刘宠垂泪,一声长叹。“都督入长安,老朽待罪家中,惶惶不知所归。进则负列祖列宗,退则负大王都督,实在是进退两难,生死不能,唯请都督发落。”

鲁肃哈哈大笑,眼神不经意间和贾诩一对,露出会心的微笑。

鲁肃入主关中,关中的宗室一直没有表态,都在观望。刘宠作为刘氏宗室的代表,也没有主动去拜见,甚至连王府门口的匾额都没有拆下,对峙的意思很明显。鲁肃问计贾诩,贾诩说,这并非刘宠本意,而是刘氏宗室的集体态度,他们手中有兵权,不甘心就此放弃,自然想讨价还价,刘宠就是他们推出来的代表。关中利益复杂,不能急于求成。

鲁肃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大半个月没有动静,直到洛阳传来消息,以士孙瑞为首的前朝老臣得到了妥善安置,一部分得到留用,一部分体面的致仕。孙尚香奇袭天井关得手,赵昂妻王异立了功,被任命为孙尚香的参军,凉州新贵的利益得到了保证,前朝宗室已成孤军,他这才亲自登门拜见刘宠。

刘宠免冠衣赭,以罪人自居,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双方入座,刘浩陪刘宠进去换衣服,借这个机会,把贾诩刚才说的话转告刘宠。刘宠心领神会。孙策无意对付他,如果他能协助鲁肃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保留富贵只是要换个爵位,这陈王肯定是做不成了。

刘宠心中大定,回到堂上,与鲁肃重新见礼。两人也不提公事,只是闲聊。鲁肃将孙尚香奇袭天井关的事说了一遍,向刘宠表示祝贺。吴王兄妹对当年刘宠的教导之情一直铭刻在心,孙尚香更是以刘宠为师,念念不忘。这次出奇制胜,也有刘宠的教导之功。

刘宠连称不敢当,谦虚了几句,又赞孙尚香的天赋过人,能教她射艺是他的幸运,却不敢居功。话题自然转到了孙策对几个弟妹的教导上,刘宠很感慨,孙策胸襟坦荡,保护弟妹天赋,各尽其长,孙氏兄妹都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自古以来,很少有君主能做到这一点。

寒喧之后,鲁肃转达了吴王的意思,诚挚的邀请刘宠去洛阳,共商大计。

刘宠慨然应诺。

宾主尽欢。鲁肃告辞后,刘宠命人摘下了陈王府的匾额。消息一出,宗室蜂拥而至,询问形势。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鲁肃、贾诩的眼睛,但他们都没有表态,只是加强了长安城的防务,并命赵云、杨阜等人做好应变的准备。如果那些刘氏宗室不识抬举,非要铤而走险,那就以武力彻底解决。

在王异被任命为孙尚香的参军后,杨阜等人心中大定,心甘情愿地支持鲁肃,为吴国效力。也正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支持,鲁肃才有底气对刘氏宗室完成最后一击。

八月初十,刘宠起程赶往洛阳。徐盛奉命率楼船护送,顺流而下,八月十四就到了小平津。

孙尚香已经收到命令,在沙洲上迎接,设宴为刘宠接风。师徒见面,有说不完的话。几年不见,孙尚香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常年习武,统兵征战,让她有着与众不同的英气。在刘宠面前,她既有当年学艺时的活泼,举手投足间又有说不出的自信从容,让刘宠感慨不已。

如果说他在鲁肃面前夸孙尚香还有客气的成份,看到眼前的孙尚香,他觉得自己还夸得不够。孙尚香远远比他想象的要优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就能有这样的能力和气度,将来的成就可想而知。

孙尚香向刘宠透露了一个消息:她现在只是练手,将来是要征伐海外的。天下很大,王兄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和三兄孙翊将成为王兄的左右手,一起开疆拓土,传播华夏的衣冠文明。

刘宠若有所悟。

第二天是中秋节,吴王孙策将在大营侧的首阳山设宴,与文武共饮赏月。刘宠也在受邀之列。他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赶到了孟津大营。

孙策很忙,没有时间立刻接见刘宠,便派来了一个特别的陪同:曾经的陈相骆俊。骆俊接连几年因政绩优异受到表彰,被首相府推荐出任京兆尹,即将上任。这次洛阳来上计兼述职,交接公务,很快就要赴任了。得知刘宠将至,孙策便委托他接待刘宠。

老友见面,刘宠心情大好,与骆俊同游首阳山。

几年不见,两人变化很大。刘宠在朝廷,事务繁多,又遭逢巨变,身体、精神的压力都很大,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添了好几道,原本几乎没有的老人斑都多了不少。相比之下,骆俊却没有太大变化,身体反倒更强壮了一些。

交流了别后几年的经历,两人的感慨不已,连声长叹,恍若昨日。

“刘公,伯夷、叔齐虽有德,却不值得效仿。大王一身武艺,只是用来射鸟雀,未免太可惜了。”骆俊朗声笑道,笑声在松柏之间回荡,有几只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回应。

刘宠也笑了。昨天听到孙尚香的志向时,他就有了心理准备,看到骆俊,他对孙策的心思已经一清二楚,感慨之情难以掩饰。走在这首阳山上,他丝毫没有效仿伯夷、叔齐的打算。

“孝远啊,你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年纪大了,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只想寻一清静处度此残生。”

“刘公,你能不为俗事所累,有出尘之意,令人佩服,可是你不能不为年轻人想一想。”骆俊淡淡地笑道:“少年气盛,又有兵权在手,岂能甘心赋闲,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也不是坏事。当然,这只是一个选择,并非强求。”

刘宠微微颌首。他也清楚这一点,他愿意养老,但那些年轻的刘氏宗室子弟未必肯,如果孙策愿意给他们征伐的机会,他们未必不能打出一片天地。俗话说得好,堵不如疏,愿意养老的养老,不愿意养老的就去征战,未尝不是好事。

“孝远,除了这个选择,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然有。”骆俊笑道:“平心而论,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听起来威风,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兵凶战危,以左都护之善战,攻一城尚且如此艰难,其他人可想而知。刘氏宗室子弟中,能如左都护者有几人?人贵有自知之明,依我之见,为吴王麾下之将,奉命征讨,建功封侯,或许更适合他们。”

刘宠沉默不语。他相信骆俊,也相信孙策,但他无法相信其他人,刘氏子弟在吴军中为将,会不会被人排挤,能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这实在不太好说的事。刘宠有统兵经验,深知军中将领可不是读书人,他们下起黑手来是会直接要人命的。战场上,如果互相之间不能信任,还怎么立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刘氏子弟听到这个选择时的反应。这个选择虽好,却没什么可行性。

见刘宠不说话,骆俊笑道:“刘公,这只是选择之一,并非唯一。刘公若有什么担心,待与大王面谈时,不妨直言。吴王坦荡,又感激刘公授艺之恩,想必不会有什么芥蒂。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岂不美哉。”

刘宠觉得有理,笑了两声,又道:“孝远,昨日我听左都护说,她们兄妹将来也是要出海征伐的。以他们的实力,还有我刘氏子弟的机会吗?”

骆俊大笑。“刘公,天下之大,远超你的想象。刘氏子弟若能负重任远,别说封土建国,就算是再造一个大汉也是有可能的。”

“当真?”刘宠将信将疑。

骆俊郑重地点点头。“刘公,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信任我。”

刘宠连忙致歉,心思却活泛起来。

孙策十指交叉握拳,抵住下巴,打量了刘宠半晌,莞尔一笑。

“取地图来。”

“喏。”张温将刘宠的茶杯换了个地方,取来地图铺在案上。孙策盯着刘宠的眼睛,嘴角微挑。“刘公,你挑个地方。若有什么不解的,尽管发问。”

刘宠将信将疑,却还是低头查看地图。这副地图与他看过的不同,他一时竟找不到方向。张温见状,指着地图为他解说了一番,这是大汉,这是东海,这是南海,这是北海,这是西域,一一说明。

刘宠听完,神情窘迫,脸也有些发烫。

天下有这么大?他原本还以为骆俊只是说着玩玩,现在看到孙策拿出这幅地图,才意识到孙策是真有这个打算的。按照这个地图的标注,给刘氏子弟留一片土地并非难事,只要刘氏子弟争气,再建大一个大汉也是可能的。天下太大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别说终孙策此生无法尽有其地,就算他的子孙也未必能做到,正常情况下,维持个三五代人的扩张没问题,给刘氏留一点机会又算得了什么。

刘宠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

孙策笑而不语。不用听骆俊的回复,他也能猜到刘宠和那些刘氏宗室的心思。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呢,只要有一线机会,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们都会拼命的抓住,绝不轻易放弃。

这就是人的本性。

所以,要和平解决关中的隐患,最好的办法不是武力征服,而是替换,用一张更大的饼去换他们手中的稻草。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至少也能瓦解一部人的斗志,表现出自己的诚意。

“大王……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刘宠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向孙策请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的形势,如何做出选择?

孙策也不拒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如果依距离论,这一片土地最近。由辽东渡海,数日可到。这片土地面积不小,只是多山,还有一些蛮夷居住,据说当年为秦始皇寻长生药的徐福带去的童男童女就在此地。若是刘公愿往,或许能听到一些乡音。”

刘宠笑笑,没接孙策的话题。这片狭长的土地过于偏北,恐怕不宜耕稼,又在海中,发展空间有限。

“如果不怕远,这片土地也很适合。首先是地方很大,南北近万里,东西五千里,比中原还要大一些,土地肥沃,有山林,有平原,大有发挥空间,只是远一些。”孙策换了一个地方。“听海中老人说,商周革新之际,殷商遗民出海,曾至其地。刘公若愿往,或许能见到三代典籍。”

刘宠笑着摇摇头。“多谢大王,不过我学问粗疏,对三代典籍一窍不通。”

“刘公不再考虑一下?”孙策笑道:“不瞒刘公,这片土地我原本是打算留给叔同的。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等到这一天。”

刘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策说的叔同是指先帝刘协,不禁黯然神伤。刘氏子弟中,最有英主之相的就是刘协,可惜他一战而亡,简直是上苍对刘氏的遗弃。

第2366章 分而治之

鲁肃下了马,仰起头,打量着陈王府的门额,赞了一声:“好书法。”

奉命出迎的刘浩陪着笑解释道:“都督有眼力,这是张文舒所书。”

“是吗?久闻张文舒草书出众,没想到正书也如此沉着大气。”鲁肃回头对贾诩说道:“军师,凉州有人才啊。”

贾诩捻着胡须笑笑。“张伯英兄弟书法虽好,如何能与关东相比,且不说蔡伯喈、钟元常天下书雄,就算是大王信笔所书也是一等一的神品。”他看看刘浩,又道:“刘君可以请大王书一新额,换换气象。”

刘浩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若能得大王亲笔,那我父子可真是久旱逢雨了。都督,军师,请,家父正在堂上恭候。”

鲁肃笑着,与贾诩一起进了大门。王府中的奴婢在两侧肃立,卫士披甲执戟,腰挎弓刀,如临大敌。鲁肃眼神扫过,视作不见,与刘浩一路谈笑风生。刘洪站在中门前躬身相迎,进了中庭,刘宠身着赭衣,免冠站在阶下,一见鲁肃,撩起衣摆就要下拜。

鲁肃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刘公,你这是为何?”

刘宠垂泪,一声长叹。“都督入长安,老朽待罪家中,惶惶不知所归。进则负列祖列宗,退则负大王都督,实在是进退两难,生死不能,唯请都督发落。”

鲁肃哈哈大笑,眼神不经意间和贾诩一对,露出会心的微笑。

鲁肃入主关中,关中的宗室一直没有表态,都在观望。刘宠作为刘氏宗室的代表,也没有主动去拜见,甚至连王府门口的匾额都没有拆下,对峙的意思很明显。鲁肃问计贾诩,贾诩说,这并非刘宠本意,而是刘氏宗室的集体态度,他们手中有兵权,不甘心就此放弃,自然想讨价还价,刘宠就是他们推出来的代表。关中利益复杂,不能急于求成。

鲁肃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大半个月没有动静,直到洛阳传来消息,以士孙瑞为首的前朝老臣得到了妥善安置,一部分得到留用,一部分体面的致仕。孙尚香奇袭天井关得手,赵昂妻王异立了功,被任命为孙尚香的参军,凉州新贵的利益得到了保证,前朝宗室已成孤军,他这才亲自登门拜见刘宠。

刘宠免冠衣赭,以罪人自居,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双方入座,刘浩陪刘宠进去换衣服,借这个机会,把贾诩刚才说的话转告刘宠。刘宠心领神会。孙策无意对付他,如果他能协助鲁肃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保留富贵只是要换个爵位,这陈王肯定是做不成了。

刘宠心中大定,回到堂上,与鲁肃重新见礼。两人也不提公事,只是闲聊。鲁肃将孙尚香奇袭天井关的事说了一遍,向刘宠表示祝贺。吴王兄妹对当年刘宠的教导之情一直铭刻在心,孙尚香更是以刘宠为师,念念不忘。这次出奇制胜,也有刘宠的教导之功。

刘宠连称不敢当,谦虚了几句,又赞孙尚香的天赋过人,能教她射艺是他的幸运,却不敢居功。话题自然转到了孙策对几个弟妹的教导上,刘宠很感慨,孙策胸襟坦荡,保护弟妹天赋,各尽其长,孙氏兄妹都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自古以来,很少有君主能做到这一点。

寒喧之后,鲁肃转达了吴王的意思,诚挚的邀请刘宠去洛阳,共商大计。

刘宠慨然应诺。

宾主尽欢。鲁肃告辞后,刘宠命人摘下了陈王府的匾额。消息一出,宗室蜂拥而至,询问形势。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鲁肃、贾诩的眼睛,但他们都没有表态,只是加强了长安城的防务,并命赵云、杨阜等人做好应变的准备。如果那些刘氏宗室不识抬举,非要铤而走险,那就以武力彻底解决。

在王异被任命为孙尚香的参军后,杨阜等人心中大定,心甘情愿地支持鲁肃,为吴国效力。也正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支持,鲁肃才有底气对刘氏宗室完成最后一击。

八月初十,刘宠起程赶往洛阳。徐盛奉命率楼船护送,顺流而下,八月十四就到了小平津。

孙尚香已经收到命令,在沙洲上迎接,设宴为刘宠接风。师徒见面,有说不完的话。几年不见,孙尚香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常年习武,统兵征战,让她有着与众不同的英气。在刘宠面前,她既有当年学艺时的活泼,举手投足间又有说不出的自信从容,让刘宠感慨不已。

如果说他在鲁肃面前夸孙尚香还有客气的成份,看到眼前的孙尚香,他觉得自己还夸得不够。孙尚香远远比他想象的要优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就能有这样的能力和气度,将来的成就可想而知。

孙尚香向刘宠透露了一个消息:她现在只是练手,将来是要征伐海外的。天下很大,王兄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和三兄孙翊将成为王兄的左右手,一起开疆拓土,传播华夏的衣冠文明。

刘宠若有所悟。

第二天是中秋节,吴王孙策将在大营侧的首阳山设宴,与文武共饮赏月。刘宠也在受邀之列。他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赶到了孟津大营。

孙策很忙,没有时间立刻接见刘宠,便派来了一个特别的陪同:曾经的陈相骆俊。骆俊接连几年因政绩优异受到表彰,被首相府推荐出任京兆尹,即将上任。这次洛阳来上计兼述职,交接公务,很快就要赴任了。得知刘宠将至,孙策便委托他接待刘宠。

老友见面,刘宠心情大好,与骆俊同游首阳山。

几年不见,两人变化很大。刘宠在朝廷,事务繁多,又遭逢巨变,身体、精神的压力都很大,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添了好几道,原本几乎没有的老人斑都多了不少。相比之下,骆俊却没有太大变化,身体反倒更强壮了一些。

交流了别后几年的经历,两人的感慨不已,连声长叹,恍若昨日。

“刘公,伯夷、叔齐虽有德,却不值得效仿。大王一身武艺,只是用来射鸟雀,未免太可惜了。”骆俊朗声笑道,笑声在松柏之间回荡,有几只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回应。

刘宠也笑了。昨天听到孙尚香的志向时,他就有了心理准备,看到骆俊,他对孙策的心思已经一清二楚,感慨之情难以掩饰。走在这首阳山上,他丝毫没有效仿伯夷、叔齐的打算。

“孝远啊,你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年纪大了,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只想寻一清静处度此残生。”

“刘公,你能不为俗事所累,有出尘之意,令人佩服,可是你不能不为年轻人想一想。”骆俊淡淡地笑道:“少年气盛,又有兵权在手,岂能甘心赋闲,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也不是坏事。当然,这只是一个选择,并非强求。”

刘宠微微颌首。他也清楚这一点,他愿意养老,但那些年轻的刘氏宗室子弟未必肯,如果孙策愿意给他们征伐的机会,他们未必不能打出一片天地。俗话说得好,堵不如疏,愿意养老的养老,不愿意养老的就去征战,未尝不是好事。

“孝远,除了这个选择,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然有。”骆俊笑道:“平心而论,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听起来威风,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兵凶战危,以左都护之善战,攻一城尚且如此艰难,其他人可想而知。刘氏宗室子弟中,能如左都护者有几人?人贵有自知之明,依我之见,为吴王麾下之将,奉命征讨,建功封侯,或许更适合他们。”

刘宠沉默不语。他相信骆俊,也相信孙策,但他无法相信其他人,刘氏子弟在吴军中为将,会不会被人排挤,能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这实在不太好说的事。刘宠有统兵经验,深知军中将领可不是读书人,他们下起黑手来是会直接要人命的。战场上,如果互相之间不能信任,还怎么立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刘氏子弟听到这个选择时的反应。这个选择虽好,却没什么可行性。

见刘宠不说话,骆俊笑道:“刘公,这只是选择之一,并非唯一。刘公若有什么担心,待与大王面谈时,不妨直言。吴王坦荡,又感激刘公授艺之恩,想必不会有什么芥蒂。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岂不美哉。”

刘宠觉得有理,笑了两声,又道:“孝远,昨日我听左都护说,她们兄妹将来也是要出海征伐的。以他们的实力,还有我刘氏子弟的机会吗?”

骆俊大笑。“刘公,天下之大,远超你的想象。刘氏子弟若能负重任远,别说封土建国,就算是再造一个大汉也是有可能的。”

“当真?”刘宠将信将疑。

骆俊郑重地点点头。“刘公,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信任我。”

刘宠连忙致歉,心思却活泛起来。

孙策十指交叉握拳,抵住下巴,打量了刘宠半晌,莞尔一笑。

“取地图来。”

“喏。”张温将刘宠的茶杯换了个地方,取来地图铺在案上。孙策盯着刘宠的眼睛,嘴角微挑。“刘公,你挑个地方。若有什么不解的,尽管发问。”

刘宠将信将疑,却还是低头查看地图。这副地图与他看过的不同,他一时竟找不到方向。张温见状,指着地图为他解说了一番,这是大汉,这是东海,这是南海,这是北海,这是西域,一一说明。

刘宠听完,神情窘迫,脸也有些发烫。

天下有这么大?他原本还以为骆俊只是说着玩玩,现在看到孙策拿出这幅地图,才意识到孙策是真有这个打算的。按照这个地图的标注,给刘氏子弟留一片土地并非难事,只要刘氏子弟争气,再建大一个大汉也是可能的。天下太大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别说终孙策此生无法尽有其地,就算他的子孙也未必能做到,正常情况下,维持个三五代人的扩张没问题,给刘氏留一点机会又算得了什么。

刘宠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

孙策笑而不语。不用听骆俊的回复,他也能猜到刘宠和那些刘氏宗室的心思。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呢,只要有一线机会,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们都会拼命的抓住,绝不轻易放弃。

这就是人的本性。

所以,要和平解决关中的隐患,最好的办法不是武力征服,而是替换,用一张更大的饼去换他们手中的稻草。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至少也能瓦解一部人的斗志,表现出自己的诚意。

“大王……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刘宠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向孙策请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的形势,如何做出选择?

孙策也不拒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如果依距离论,这一片土地最近。由辽东渡海,数日可到。这片土地面积不小,只是多山,还有一些蛮夷居住,据说当年为秦始皇寻长生药的徐福带去的童男童女就在此地。若是刘公愿往,或许能听到一些乡音。”

刘宠笑笑,没接孙策的话题。这片狭长的土地过于偏北,恐怕不宜耕稼,又在海中,发展空间有限。

“如果不怕远,这片土地也很适合。首先是地方很大,南北近万里,东西五千里,比中原还要大一些,土地肥沃,有山林,有平原,大有发挥空间,只是远一些。”孙策换了一个地方。“听海中老人说,商周革新之际,殷商遗民出海,曾至其地。刘公若愿往,或许能见到三代典籍。”

刘宠笑着摇摇头。“多谢大王,不过我学问粗疏,对三代典籍一窍不通。”

“刘公不再考虑一下?”孙策笑道:“不瞒刘公,这片土地我原本是打算留给叔同的。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等到这一天。”

刘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策说的叔同是指先帝刘协,不禁黯然神伤。刘氏子弟中,最有英主之相的就是刘协,可惜他一战而亡,简直是上苍对刘氏的遗弃。

第2367章 穷

年轻一代的刘氏子弟中,最具英主之相的就是刘协,迁都关中,推行新政,西征大捷,大胆起用宗室子弟,曾让很多人觉得大汉气数未尽,还有中兴的机会。可惜他兖州一战而亡,让很多人心灰意冷。

天要亡大汉,人力无法回天。这也是天子去世后,关中一片死寂的原因之一。

良久,刘宠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老臣失礼,还请大王恕罪。”

孙策轻声长叹。“叔同早夭,令人惋惜。每次想起他,我也很难受。如此少年英雄,本该为征服异族而战。刘公,你也许知道我曾资助他西征,若他当初远走西域,不会是这般结果。”

刘宠叹了一口气。“大王胸怀,等闲人等哪里能体会得到。若非看到这幅地图,老臣也是不敢信的。”他感慨地摇摇头。“天下,天下,有几个人真知道天下有多大,都不过是眼前这点小利罢了。大王,恕老臣直言,这两处怕是都不妥,一个太苦,一个太远,无法让人心生向往。相比之下,或许凉州四郡合适些。”

孙策撇了撇嘴。“就算我答应将凉州四郡给你们,你们安心吗”

刘宠苦笑不语。这是事实,凉州四郡离中原太近,又是通往西域的要道,孙策不可能拱手相让,他们也不放心,必然随时防备孙策来攻。没有信任,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建国也就不太现实了。

“我倒是有个提议。你们若是想西进,不如走得远一些,到葱岭以西。虽说此地也不可久留,至少也缓一缓,二三十年之内还是安全的。有这三十年时间,你们可以向西走得更远,不能找到可以建国的土地。”

孙策捻着手指,瞥了刘宠一眼,似笑非笑。“当年大月氏就是走的这条路。”

刘宠想了好一会儿,拱手道“大王的诚意,老臣心领了。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非老臣能定。老臣恳请大王,容老臣与族中子弟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当然。”孙策一口答应。“是孤派人去长安谈,还是刘公约他们到洛阳来谈”

刘宠尴尬地笑笑。“长安吧。龙行四海,凤舞九天,雏鸡却不能离巢,更别说面见大王了。”

孙策不禁大笑。“行,我派人去长安谈。刘公,你可以中意的人选”

刘宠很感动。孙策的大度让他看到了诚意,也看到了希望,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如果刘氏子弟真能易地建国,百年之后,他也能无愧先帝,无愧列祖列宗。

“老臣中意一个人选,当年在长安时多有来往,受益良多,就连老臣的几个子女都对他景仰得很。”

孙策一听就明白了。“杨修”

“正是。”

孙策有些为难。杨修事务繁杂,他这里还真是离不开。可是见刘宠也是真心想谈,他倒不便一口拒绝。好在杨修也要来参加中秋晚宴,到时候再和他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再说。关中的形势若能由他最后收尾,倒也不错。

孙策和刘宠说定了原则问题,剩下的只是细枝末节,心情大好。他问起刘宠这几年在长安的境遇,又问起刘宠的子女。刘洪、刘浩都在南阳求学过,刘洪的文章曾邗发在南阳学报上,算是小有名气。说起这两个儿子,刘宠颇为得意,气氛也轻松起来。

只是说到女儿婚事时,刘宠和无数催婚的父亲一样挠头。大女儿刘清已经十八了,就因为去南阳游历,开了眼界,如今看谁都像古物,不屑一顾,以至于现在还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家,让刘宠很是上火。

一开始的时候,孙策还没太在意,后来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这老刘宠一边夸杨修,一边为女儿的婚事着急,明显是有备而来啊。他不会是想让杨修做他女婿吧他还真敢想。杨修今年二十八了,还没成亲,不是因为找不到,而是要求太高。刘宠的女儿刘清他是见过的,虽然也不差,可是离袁夫人的标准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孙策没敢吱声。这件事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关中有望和平解决,孙策松了一大口气。如果搞不定这些前朝宗室,关中大乱,原本就不鼓的荷包只怕要被掏空。

孙子兵法说十万之师,日费千金。这绝对是保守估计,尤其是对脱产的吴军来说。别的不说,二十万将士每人每月三千钱的军饷、二石米、三升盐的基本开支就够他头疼的。

精兵是好用,可是太费钱。上计的最终结果还没出来,但他估计,军费开支已经占到年收入的六成以上,甚至可能更高,再加上官员的薪俸和各项开支,今年的财政赤字会进一步扩大。

谁会相信他没钱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挣得多,可是花得更多。说到底,还是步子跨得太大,扯着蛋了。国虽大,好战必亡,穷兵黩武害死人。再这样持续几年,财政崩溃几乎是必然,他不可避免地面临汉桓帝、汉灵帝的窘境。

他必须及时刹车,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等上几年,比如第二个、第三个五年计划顺利实施之后,他的压力就不会这么大了。希望沈友、徐琨等人能够体谅他的难处,不要急于攻击并州,一旦开打,军费开支会直线上升,随时有爆仓的可能。

别的不说,箭矢就很可能供应不上。

这也是他为什么希望借并州之战练兵,又希望王盖等人能主动投降的原因所在。

最能体会孙策心情的就是杨修。为了统筹各部的钱粮,他这段时间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孙尚香奇袭天井关得手,解除了河内的防务压力,节省了不少开支,让他得以从河内调拨一部分军粮到别的战区,解了燃眉之急,有心情来参加中秋晚宴。

开席之前,他找到了庞山民。

庞山民心情不错。今年刚刚接手河南郡,虽然事务多,他还是应付下来了。孙策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述职的时候夸了他几句,看样子这个河南太守是坐稳了。等孙策称帝,建都洛阳,他很有可能转为河南尹,下一步就可以位列九卿了。

四十岁不到任九卿,他很满意。

“庞兄,见过大王了”

“见过了。”庞山民打量了杨修两眼,笑道“德祖,你瘦啦。”

杨修摸摸脸颊。“我瘦一点没关系,各部都督、将军不骂人就行。庞兄,还没谢过你呢,黑山军家属安排得好,张将军都夸你了。”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庞山民摆摆手,眉开眼笑。黑山军的迁居工作已经开始,第一批近五万人已经在河南定居,各项工作进展顺利,孙策也很满意。

杨修又夸了几句,转头四顾。“对了,你看到董幼宰了吗我听说弘农今年搞得不错。”

“又想借粮”庞山民瞥了杨修一眼,笑道“弘农可是你的本郡,你不会连本郡都不放过吧”

“岂敢,岂敢。”杨修哈哈一笑。“听说你和董幼宰相处莫逆,经常有唱和,还准备印诗集”

庞山民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我们那是自娱,不能和你杨主簿相提并论。”他抚着胡须,又有些得意地说道“怎么这种小事你也知道杨主簿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帮我们润色一下”

杨修笑笑。“没问题啊,只要庞兄不嫌弃,我很乐意效劳。不过庞兄能不能也帮我个忙”

庞山民的眼珠转了转,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怕不一定能帮得上。”

“能的,能的。”杨修笑容满面。“你能不能挤出十万石粮食,解决黑山军迁到河南的路上开销”

“没有”不等杨修说完,庞山民就变了脸,袖子一甩,转身就要走,却被杨修一把拽住。

“你若不给,我就从运往幽州的军粮里扣十万石。”

“随你便”庞山民急赤白脸的说道“杨主簿,说话能不能有点信用我们当初说好,黑山军渡河之前的开支你负责,渡河之后的开支我负责。你知道我要解决多少问题七万多户,近三十万口,又以老弱为主,我要多少钱粮安置他们你现在又要我抽十万石粮,我到哪儿去找,我去抢吗”

“你从向弘农借啊。弘农今年收成好,肯定有节余,你和董幼宰又那么亲近”

庞山民没好气的冷笑道“弘农有粮,你为什么不去借反正又不要你自己还。”

“我倒是想借,可是找不到他啊,我怀疑他故意躲着我。”

“你还知道啊”庞山民用力甩着袖子,想把杨修的手甩掉。“我以后也得躲得你,一见面就借,借不着就强讨,你也不怕丢人。”

“我还怕什么丢人哟。”杨修强搂着庞山民的肩膀,作势抹泪。“你看你,大儿子都启蒙读书了,我现在穷得连娶妻都不敢。我可是单传,庞兄就可怜可怜我,帮我个忙吧。实在不行,你帮我找个妻子也行,我要求也不高”

“停”庞山民举手示意,两眼翻白。“我去借,行吧”



第2368章 董和献计

严格来说,庞山民向董和借粮也不是他们两个人就能决定的,需要很多程序,否则就是私相授受,挪用公帑,是会被弹劾的。不过洛阳、弘农两郡相邻,庞山民和董和又都是南郡人,处理起来就方便一些,减轻了杨修的负担。

“多谢,多谢,有情后补。”杨修说完,哈哈一笑。“你让人把诗稿送来,我拜读一通。”说完,扬扬袖子,告辞而去。

庞山民苦笑着摇摇头,嘀咕了两句,转身去寻董和。平白又多出十万石粮的任务,也不知道董和能不能抽调出来。董和刚刚主政弘农,有赖于高顺在弘农屯田打下的基础,还算顺利。不过弘农的负担也很重,他们要支援河东,帮助河东完成过渡期,并为吕蒙部提供一部分军粮。

庞山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董和,一问才知道董和去见吴王了。他有些挠头,生怕董和将弘农的家底全报给了吴王,吴王可能会截留一部分,他再想借粮就不够了,只能另想办法。其他郡也不是不能借,比如他曾经主政多年的颍川,或者南阳,可是都不如弘农方便,弘农有伊水、洛水可用,能节省很多运力。

如今每一粒粮食都很珍贵,能省一点是一点。

此时此刻,董和正在中军帐中与孙策畅谈。董和因劝降陈纪有功,得到周瑜推荐,历任县令长、郡丞等职,去年因考功优异转任弘农太守。孙策早就知道他,却是第一次和他面对面的畅谈。

董和话不多,但是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说话直指要害。他建议孙策暂缓对并州的攻击,以便有时间消化最近的战果。去年得兖州、冀州,今年得河东、河内,又得关中,挺进的步伐太快,难免后力不继。新政的推行需要时间,缓一缓,等新政推行有了效果,积聚了足够的力量,进攻会更有力。

他以弘农为例。弘农多山,原本就有不少百姓隐居山中,战乱一起,躲到山里的人更多,户口十不存一。高顺在弘农屯田,吸引了一部分百姓出山,但高顺麾下以并凉将士为主,军纪不严,对百姓也不好,屯田的条件也谈不上优惠,吸引到的人口有限。今年他接管弘农,推行新政,又加强了宣传力量,出山定居的百姓就多了不少。只是那些人出山比较迟,错过了春耕,不仅收不到租赋,反而要拿出一部分钱粮来安置他们,所以今年的户口增加明显,节余非常有限。

可是明年就不同了。趁着冬闲重垦抛荒的土地,明天春耕时的田亩面积至少能增加一倍,秋天就能收到更多的租赋,不仅能维持弘农本郡,还能支持洛阳一部分。

孙策非常满意。董和是个好官,不仅人品好,能力强,看得也远。比起汝颍系重名气,荆襄系更富有实干精神,这些年虽然不如汝颍系惹眼,却是真正的实力派。

“幼宰,有意见要表达出来。”孙策说道:“把你的意见写成文章,一起探讨。”

“臣正有此意。”董和从袖子里取出一篇文章,双手递到孙策面前。“这是臣所作论稿,文辞简陋,谨供大王参考。”

孙策笑了。这董和做事有章法又不失灵活,比庞山民更胜一筹。他接过文稿,轻轻拍了拍。“好,我抽时间读一下,最迟明早给你回复。”

董和惊讶地看了孙策一眼。他知道孙策很忙,就在他请见的时候,孙策帐外还等着一群人呢,估计他今天都不得闲,明早给回复,未免太仓促了些。也许他不是自己看,而是让身边的僚佐看吧。他也没多想,躬身应诺,又说了几句,退了出来。

出了大帐,董和便看到了庞山民。庞山民将他拉到一旁,说起杨修要他借粮的事。董和皱了皱眉,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十万石有些困难,弘农虽然没有安置黑山军的任务,但是出山定居的百姓也不少,冬天要恳荒、整修水利,明年还要种子,我只能抽调三万石给你。”

“才三万石啊?”庞山民有些失望。

“不过还有一个解决办法。”董和说道:“你可以抽调一些劳力到陆浑、宜阳一带垦田、修路、疏浚河道,他们的口粮可以由弘农来供应,一个劳力一个月用粮一石八斗,到年底还有三个多月,一万人就可是五万八千石,两万人就是十一万六千石,比你要的还多。”

庞山民斜睨了董和一眼,冷笑道:“啧啧啧,就你董幼宰会算帐,我不会算?第一批定居的黑山军总共才多少劳力?全派到弘农去帮你干活,我河南抛荒的田不用垦,河道不用疏浚?”

董和摊摊手,笑而不语。

两人正说着,帐中出来一个少年侍从,将一份文书递给董和。董和接过来一看,正是他刚刚递交给孙策的文稿,翻开一看,却见文稿里用朱笔批了几句,还修改了两个不太通畅的字句,显然是仔细看了的。

“这是大王的笔迹吗?”

“自然。”少年侍从面带微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大王说,董府君的文章很好,简明扼要,说理透彻。只是若要发表,还要在文句上稍作润色。也不用太费事,如‘八月秋风起,两岸稻花香’即可。”

说完,少年侍从拱手再拜,转身回去了。

董和和庞山民相视而笑。“八月秋风起,两岸稻花香”是董和与庞山民唱和的诗句之一,没想到孙策也知道。董和打量着文稿上的批注,感慨地摇摇头。“大王博闻强识,令人叹为观止。”

“静能生慧,大王修道有成,有金声玉振之境界,博闻强识又算得了什么。”

——

代郡,桑乾。

明月初升,照在浅浅的治水(桑乾河)上,波光粼粼,水声潺潺,宁静而安详。

沈友挽缰而立,看着远处的山峦,眼神宁静。夜风吹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庞统裹紧了狐裘,看看沈友,欲言以止。这塞北的天气与中原果然不同,这才八月,天气就冷得让人受不了,尤其是这夜风,像针似地往衣服里钻,不穿皮裘简直受不了,真不知道冬天该怎么过。

“士元,再过几天,可能就要下雪了。”沈友仿佛听到了庞统的感慨,一声轻叹。“江南三春水,塞北八月雪。若不亲至,如何能知世界之大。”

“都督所言甚是。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将士们能不能承受这胡天之寒,若是准备不足,非战减员可能会很严重,中原将士尤甚。”

沈友点点头,拨转马头。庞统所言,也正是他最担心的。他奉命移驻幽州,自然想多立战功,可是他更清楚,围攻并州的战事许胜不许败,尤其是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呢。

这个任务原本是太史慈的,只是因为公孙度处置不当,杀戮过重,引起了扶余人、高句丽人的反扑,太史慈脱不开身,才落到了他的肩上。太史慈本人没说什么,可是他的部下不可能一点意见也没有。他主政青州的时候,得罪了不少青州人,而太史慈麾下就有不少青州人。他若是出击不利,损失折将,青州人绝不会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到时候丢脸的不仅是他本人,更是吴王,以及整个江东系。

“都督,回城吗?”马超问道。

“回吧。”

“喏。”马超举起示意,传令兵吹响号角。很快,四周传来回应声,警戒的骑士聚扰过来,护着沈友回城。他们策马轻驰,有说有笑。秋天猎物多,有骑士射了几只野兔、野雉,挂在马鞍上,带回去下酒。今天是中秋节,将领们会有丰盛的晚宴,但普通将士酒食有限,这几只野兔、野雉也是不错的加菜。

看着一个个精神抖擞,谈笑风生的骑士,沈友暗自苦笑。这塞外就是骑兵的战场,这些凉州骑士如鱼得水,相比之下,来自中原甚至江东的步卒就没这么自如了。别的且不说,想像骑兵一样随时出猎、改善伙食就不太可能,只能依赖军中的供应。一旦出征,步卒更加依赖骑兵的保护,否则随时可能遭到袭击。

如何安排行军路线,将遇袭的危险降到最低,同时又要减轻运输的负担,是沈友、庞统最近最用心的事。根据心往的经验,水路运输无疑是最省力的办法,考察治水的运输能力就成了重中之重。

治水俗名桑乾水,是说秋天桑椹熟时水量下降,河水干涸,甚至可能断流。很显然,运输能力非常有限,根本无法满足要求,秋冬进兵只能倚赖陆运。

“孟起,如果没有辎重补给,骑兵奔袭,最远能走多远?”沈友突然说道。

马超转头看看沈友。“这取于两个问题:能不能及时捕捉到敌人,敌人有没有足够的补给。如果能捕捉到敌人,战而胜之,取其牛羊自给,可以走得无限远。只是中间若有差错,一旦断粮,人马乏食,就可能不攻自破。若是遇到暴风雪,那就更麻烦了。”

“若是知道敌之所在,三五百里不成问题吧?”

马超眼神闪了闪,突然反应过来。“都督是说弹汗山?”



第2369章 矛盾

年初移驻幽州,沈友大部分精力都在涿郡、广阳、渔***体来说就是居庸关以内,直到六月以后,随着刘备战死河东,残余势力被逐步清除,沈友才率主力出塞。

自从刘备出兵攻击冀州,代郡、上谷近两年没有汉军主力驻扎,鲜卑人、乌桓人看到了机会,再次靠近边塞,尤其是鲜卑人,在弹汗山附近聚集,伺机入境侵扰。

限于客观条件,沈友暂时无法大举出击,但是让骑兵出击,打打鲜卑人的威风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为了这一天,沈友一直很克制,出塞两个月,安排出塞的斥候都不多,收集信息都是由张鸿等中山商人负责,尽可能避免引起鲜卑人的警觉。

不久前,他收到张鸿的消息,鲜卑人将在弹汗山附近集会,他们称之为蹀林,就是统计一下各部今年的收成,是否要入塞打劫。他们也知道刘备已经败亡,幽州如今是吴国的疆域。对这些鲜卑人来说,这就意味着幽州有更多的油水可捞,不仅有粮食,还可能有中原来的货物。

张鸿等人当然也会贩卖中原的货物到草原上,可是买哪有抢方便。尤其是与吴人做生意,对这些鲜卑人来说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事,快乐是东西好,痛是价格高,偏偏又离不得。最典型的就是茶,不知道换走了鲜卑人多少皮毛和战马,很多人都想戒,就是戒不掉。没喝过也就算了,如今习惯了茶,没有就不行,吃完牛羊肉,不喝一碗茶,总觉得嘴里不清爽。

求而不得,抢便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

鲜卑人不会知道,这都是沈友为他们准备的诱饵。草原实在太大了,要找一个部落无疑是大海捞针,尤其是那些有一定实力的部落。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有实力的部落不会靠得太近,以免发生冲突。如果直接派骑兵进入草原,也许上千里才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远不如把他们诱到一个固定的地点予以歼灭划算。

作为曾经的鲜卑王庭,弹汗山就是一个最好的地点。

视察了治水流域,确定今冬无法实现对雁门关的攻击,鲜卑人就由替补目标晋升为第一目标。打垮鲜卑人的主力,同时夺取他们的牛羊,为明年春夏的攻势准备足够的战马和畜力,一环套一环,早就在沈友、庞统的计划之中。

沈友和马超聊了很多。骑兵长途奔袭,对手又是鲜卑人,马超率领的轻骑兵是绝对的主力。马超也清楚这一点,他非常兴奋,一边询问沈友的构想,一边分析整个战局。这一年没什么战事,他也读了不少书,有不懂的就向沈友、庞统请教,也涨了不少见识,连性子都沉稳了不少。

沈友说,他打算亲自出战,指挥全军,陈到指挥两千甲骑为中军,负责强行突破,作战距离控制在两百里以内,到弹汗山即止。马超、公孙度为左右军,负责包抄和追击,整个作战范围限定在五百里以内,简单的说,就是越过弹汗山之后,追击距离不超过三百里,确保形势可控。

因此,能不能截住鲜卑人的主力就成了关键。

马超基本同意沈友的安排,只是提了一个建议:可以从军中挑选一部分敢战之士,一人配合三马,如果有重要目标逃出包围圈,可以派这些敢战之士追击。获则重赏,死则厚抚,以收奇效。在草原上作战不比平原,范围广大,难以确保万全,有时候就要敢拼命。

草原上的部落崇尚勇士,既能因一人而兴,也能因一人而亡,就像几十年前的鲜卑大王檀石槐。如今虽然没有那样的人,但各部落的大人也有些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斩杀一人,就能摧毁一个部落,等下一个人出现或许又是几年、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沈友深以为然。“孟起,你已有大将气度,不唯骁勇。”

马超又高兴又惭愧。沈友这句话既是鼓励他,又是鞭策他,不要再像以前一样随着性子来。

回到城中,晚宴已经准备好了,公孙度、阎柔已经在等着。沈友稍微洗漱了一番,入席就坐,酒过三巡,他便将自己的计划提了出来,一起商议。马超已经提前知悉,准备充分,自不必说,公孙度也很兴奋。去年出了纰漏,他一直等着建功的机会呢。

公孙度主动提议,挑出一部分乌桓骑士,扮作上谷乌桓大人难楼的部下,去攻击鲜卑人,大军尾随其后。难楼自恃实力强悍,占据白山一带,至今不肯服从,借这个机会栽他一个赃,挑起他和鲜卑人的矛盾。万一在弹汗山失手,没能截住鲜卑人,索性回师白山,把难楼干掉。

总而言之,这一趟不能白跑。鲜卑人也好,乌桓人也罢,捞住一个是一个。

阎柔随即表示反对。难楼虽然不肯称臣,却也没有主动挑衅,他和鲜卑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络,反倒有阻止鲜卑人进入上谷的功劳。护乌桓校尉的治所就在宁县,和白山靠得很近,相互之间常有来往,他对这些情况最清楚。如果冒充难楼的部下去袭击鲜卑人,等于逼难楼与鲜卑人合作,或许可以收一时之功,却可能留下后患。

公孙度嗤之以鼻。不杀难楼,白山的乌桓人始终是个隐患,谁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阎柔很不爽,哼了一声,扭头不看公孙度。

沈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知道公孙度与阎柔有矛盾。阎柔和太史慈的关系非常好,一直指望着太史慈能掌管整个幽州,没想到因为公孙出了意外,自然对公孙度没什么好脸色。公孙度也是个高傲之人,对阎柔不以为然,认定阎柔挟乌桓人以自重,收了难楼的好处,故意为难楼说好话。

当然,这两人在太史慈麾下时没这么针锋相对,到了他麾下却不时发生冲突,也是对他的考验。尤其是阎柔,中秋宴上来这么一出,怕是恨不得他打个败仗,灰溜溜的退出幽州才好吧。

庞统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来到阎柔面前。“阎校尉,我敬你。”

阎柔连忙起身,强笑道:“不敢,我敬军师。”说着,抢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了杯底。

庞统也将杯中酒饮尽,咂咂嘴。阎柔提起酒壶,为庞统添满酒。庞统笑道:“阎君,今天是中秋,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请你来,你不会有意见吧?”

阎柔连忙摇手。“岂敢,岂敢,能得都督相邀,是我的荣幸。”他随即又笑道:“只不过我是个粗人,不知礼,坏了都督、军师雅兴,还请见谅。”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都督请你来不是吟风赏月,真要做那些雅事,绝不找你。找你来,谈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事。”

阎柔眼睛微闪,皮笑肉不笑,静静地看着庞统。

“你是护乌桓校尉,想必清楚乌桓人的动静,听说难楼正在集结各部,他们想做什么,你可知道?”

“白山乌桓集结的事已经上报都督,军师想必是军务繁忙,还没来得及看?”

“我看了。”庞统笑笑。“可是我看不懂。”阎柔刚要说话,庞统又道:“我想将这封文书上报军师处,请沮祭酒、郭祭酒协助参详,方便吗?”

阎柔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堪,半晌没说话。他沉吟了半晌,放下酒杯,拱手深施一礼。“军师有何疑惑,不妨直言,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多谢阎校尉了。”庞统伸手拍拍阎柔的肩膀。“那你说说,难楼集结各部,想做什么?”

阎柔紧紧的抿着嘴唇,沉默了良久,一声长叹,端着酒杯,来到沈友面前,深施一礼。

“请都督满饮此杯。”

沈友握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阎柔。“伯温如此郑重,却是为何?”

“柔有大事,欲请都督定夺。”

“什么样的大事?”

“难楼……将死,上谷乌桓集结白山,将选举大人。”

沈友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体,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乌桓人虽是蛮夷,却和鲜卑人不太一样,因为和汉人接触得比较多,他们渐渐的抛弃了选举制,而是转向父子相继,但新旧习俗的转换需要时间,这是一个很容易出现矛盾的时候。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妥善处理,或许就能解决上谷乌桓的隐患。

这么大的事,阎柔居然没有汇报,眼里哪里还有他这个都督?

“这的确是大事。”沈友说道:“本督怕是担当不起啊。”

阎柔额头沁出了细汗。他撩起衣摆,跪倒在地,以额触地。“都督,柔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难楼之母是汉家公主,虽曾受袁绍矫诏,但他与乌延、蹋顿等人不同,一向与中原朝廷各睦,只是这几年中原多事,难楼不知所归,这才心怀犹豫。难楼已老,其子楼麓、从子提脱以及居住在桑乾河的部落头领鹿破风各有所长,难楼无法定夺,本想请都督出面做主,又担心都督趁隙破之,是以犹豫。毕竟,都督虽明大势,身边却不乏一意对乌桓人用强之人。”

公孙度冷笑不语。

第2371章 挖坑

看着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提脱,难楼很为难,再三推脱。

难楼对提脱说,向沈友宣战又能如何,起兵攻击沈友吗?乌桓人的兵力是不少,却不足以和沈友正面作战,沈友有两万精骑,其中还包括两千甲骑,而上谷乌桓的总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别说甲骑,有完整甲胄的不足一半,如何能和装备精良的吴骑正面对攻?

双方兵力悬殊,仅凭上谷乌桓的实力是不够的,即使加上代郡乌桓、雁门乌桓,兵力或许有优势,但战力相当,纵使胜也是惨胜。如果损失太大,就算战胜了沈友,将来如何面对太史慈,如何面对吴王派来的其他援军?

况且,鲜卑人在弹汗山附近集结,我们和沈友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了鲜卑人?

提脱虽然狡猾,比起难楼来还是差了一截。他一心想与沈友开战,最好能逼沈友杀掉楼麓,难楼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部落大人的位置传给他。见难楼担心鲜卑人,他忍不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我们可以和鲜卑人结盟,一起进攻沈友,这样不仅有足够的兵力,还可以避免后顾之忧。击败沈友后,上谷、代郡还是我们的,但战利品要多分一点给鲜卑人。

听了提脱的建议,难楼气得要骂人。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蠢?

指望鲜卑人?东部鲜卑被太史慈杀得尸横遍野,几乎全军覆没,拓跋锋在草原上打游击还差不多,让他到上谷与沈友面对面,他有这个胆子吗?他不要上谷、代郡,只要战利品,不是他大方,而是他清楚占不住上谷、代郡,吴人迟早还要夺回去,不如捞点现的。

只有提脱才会相信拓跋逢的鬼话。这种蠢货,还是让他去死吧,连拓跋锋一起,送给沈友当见面礼。

难楼“勉强”答应了提脱的要求,问起鲜卑人的位置和兵力,提脱本不想说,但禁不住难楼的套话,最后还是将鲜卑人不仅是拓跋锋,还有其他几个部落的信息和盘托出。难楼一面委托提脱和拓跋锋等人谈判,一面将消息通报给沈友。对他来说,最好是沈友直接出塞,灭了鲜卑人,他置身事外,以免损失,万一将来鲜卑人说起,他也有推脱的余地。

沈友对难楼的心思一清二楚,不屑一顾。既然楼麓在手,难楼这老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脱猎人的手心。

楼麓对沈友佩服得五体投地。打,打不过沈友。别看沈友文质彬彬,一副儒生模样,刀法却精妙无比,几次比试,楼麓都没能撑过三合。说,他也不是沈友的对手,不论是儒家经典,还是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沈友都说得头头是道,楼麓一方面大有收获,一方面高山仰止,觉得以前的书都白读了。论用兵,见识了吴军的演习之后,楼麓打定一个主意,万一以后不得不和沈友对阵,只有一个对策:逃,逃得越远越好。

楼麓成了沈友的崇拜者,让他走都不走。鹿破风来见沈友,请求沈友释放楼麓,却看到楼麓像跟屁虫似跟着沈友前后时,他惊呆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过,和沈友一席谈之后,他理解了楼麓,这个年轻的吴军将领简直是个天才,他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绝非偶然,跟这样的人为敌是不明智的,自然的接受了沈友的安排,率领部落包围桑乾城,做出一副要与沈友决一死战的模样。

收到难楼传来的消息后,鹿破风按照沈友的计划,强烈表示反对,认为这样等于逼沈友杀楼麓,并指责提脱心存不良,借刀杀人。如果难楼非要这么做,他不愿与提脱同流合污,将撤兵解围,返回部落驻牧地。

难楼接到楼麓的消息,心知肚明,再次对提脱表示为难。提脱见状,生怕难楼变卦,主要联络拓跋锋等人,统兵逼近边塞,并将白鹿部落也当作敌人,一并予以歼灭。

白鹿部落的富足早就为鲜卑人眼馋,只是担心激怒难楼,这才一直没动手。如今有机会名正言顺的打劫白鹿破落,拓跋锋心动了。正面攻击沈友,他没这胆量。攻击白鹿部落,他十拿九稳。他甚至没有通知其他部落,免得被人分了肥,悄悄的带着本部人马,绕过高柳城,杀向治水上游河谷的白鹿部落。

拓跋锋刚刚入塞,就被沈友安排的斥候发现了,消息火速送到桑乾。

得知拓跋锋入塞,将袭击自己的部落,鹿破风气得破口大骂。他很清楚,战端一起,自己或许可以击退拓跋锋,却无法在吴人和鲜卑人之间继续保持独立。两强相争,作为实力最弱的乌桓人,不投靠一方是不可能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要想在塞内继续安定的生活,只能依附吴人。

鹿破风正式向沈友投降,唯一的要求就是奉楼麓为上谷乌桓大人。

沈友没有正式答应鹿破风的请求,只答应向吴王建议,能不能答应,最后要由吴王决定。但是有一点他可以保证,吴王不会亏待朋友,正如他不会放过对手。

商量妥当之后,沈友命马超率领一万精骑赶往上游河谷,配合鹿破风伏击拓跋锋,他本人则率陈到、公孙度部,赶往宁县,以问罪白山为由,准备出塞奔袭弹汗山。

再一次统领万骑出击,马超既激动,又觉得压力很大。这是沈友对鲜卑人的第一战,能不能打好,关系到沈友能不能在北疆站稳脚跟,关系到整个江东系的脸面,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前程。他主动拟定了作战方案,向沈友、庞统汇报,并申请安排一个参军随行,以便随时咨询。

沈友、庞统同样深知此战干系重大,见马超如此慎重,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马超的要求,给他安排了一个叫梁习的参军。梁习是陈郡柘人,为人机敏干练,原本在郡里中为吏,被骆俊推荐到讲武堂学习,毕业后入军师处供职,半年前转到庞统手下,深得庞统赏识。

马超心中欢喜,带着梁习出了城。

第2372章 虚实相生

沈友率部到达马城,驻兵漯水河畔,传书阎柔,命难楼来见。

马城原是护乌桓校尉治所,居两山之间,三水相汇之处,地理位置之重要不言而喻,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如果入塞,马城是必经之地。鲜卑人崛起后,多次围攻马城,虽然未能攻克,却也让朝廷疲于应付。在凉州战事久久不决的情况下,在一群爱好和平的关东文臣的主张下,护乌桓校尉迁回漯水下游的宁县,实际放弃了对马城的控制。

鲜卑人因此气焰大涨,屡次经由马城入塞劫掠,护乌桓校尉大部分时候只能躲在宁城观望,待鲜卑人走了,再出来象征性的追一下。即使如此,鲜卑人还是不爽,多次围攻宁城示威,护乌桓校尉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怂。

正因为如此,居庸关外已经成了鲜卑人的自留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诸县荒废,有建置无户口,实际上形同虚设。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鲜卑人迟早会步乌桓人后尘入塞常住,且耕且牧,最终壮大,成为悬在中原朝廷头顶的刀。

五胡乱华的引子其实从这里就伏下了。孙策命沈友进驻幽州,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恢复故汉疆域,将此地变成中原的战略缓冲区,为将来控制草原建立前沿阵地。

鲜卑人也好,乌桓人也罢,只有三个选择:要么归化,要么滚,要么死。

进兵马城,逼难楼来见,既是诱鲜卑人之计,也是逼乌桓人低头。乌桓人如果低头,这就是计。如果乌桓人不低头,计就会变成实打实的攻击。即使难楼想躲进山里也没用,沈友还有一万步卒,随时可以赶到。只不过那样一来,战事规模就太大了,消耗也要翻几番。所以不到万不得己,沈友还是希望能以形势逼难楼低头,不战而屈人之兵。

所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实力,在马城城外阅兵。

鲜卑人、乌桓人收到消息,心态既相似,又不同。

鲜卑人虽然愤怒,却并不是太在意。沈友的斥候没有出塞,显然没有主动出塞作战计划。这一点也可以理解,近百年来,汉人出塞作战的机会非常少,仅有的几次都惨败而归,尤其是熹平六年,臧、夏育等人出塞,几乎全军覆没。在那以后,汉人就不敢出塞了,足迹不出长城。

想必沈友也是如此。

乌桓人紧张万分。难楼活了几十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透了沈友的心思。沈友不愿意轻易开战,可是如果有必要,沈友会毫不犹豫的对白山发起攻击。乌延等人向太史慈投降,沈友当然不能容忍上谷乌桓保持独立,等着太史慈来立功。原本或许可以等一等,阎柔说漏了嘴,犯了沈友的忌,沈友岂能罢休。

难楼和提脱等人商量对策。

提脱也心虚,又不甘心。他知道拓跋锋正在攻击白鹿部落,一旦得手,吞并了白鹿部落,拓跋锋的实力增涨,在鲜卑人中的话语权更大,就可以煽动更多的鲜卑人参战。只是他不能把这些话告诉难楼,否则他就成了出卖族人的叛徒。

他继续鼓动难楼与鲜卑人结盟,引鲜卑人入塞。哪怕鲜卑人不入塞,只要靠近长城,摆出入塞的姿态,威逼马城,沈友就不敢轻举妄动,白山自然安全。难楼不动声色,装出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接受了提脱的建议,由提脱出面与鲜卑人联络。提脱自以为得计,与鲜卑人商量,许以厚利。

鲜卑人觉得可行,只是到长城外兜一圈,又不用作战,就能得到丰厚的礼物,这比打劫还合算,不去的是傻子。于是,好几个部落接受了提脱的邀请,率部逼近长城。不过他们也很小心,知道吴军实力不弱,正面作战,己方没有优势,所以互相告诫,千万不能轻易入塞,就在长城外活动。

鲜卑人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他们不知不觉的进了坑。他们的行踪被沈友掌握得一清二楚。沈友虽然没有派斥候出塞,乌桓人却充当了他的耳目。鲜卑人防着汉人,却没防着乌桓人。他们逼近白山,乌桓人紧张是情理之中的事,多派几个斥候,保持警戒,再正常不过,只要不逼得太近,他们都不在意。

机会终于成熟,沈友聚将议事,安排作战计划。

计划很简单,出塞攻击鲜卑人。计划很具体,由陈到率领的甲骑负责正面强攻,公孙度率领的轻骑兵负责迂回、追击,到弹汗山为止,半径两百里。另有一千由敢战之士组成的骑士,一人三马,负责长途追击,不设限制,由带队的校尉自行决定进退,有擒获则重赏,战死则厚抚。

阎柔、楼麓主动请缨,希望参加战斗。阎柔是想将功折罪,楼麓则是想有所表现。此战过后,上谷乌桓就与鲜卑人撕破了脸,只能依附吴人,不趁此机会建功,更待何时。

沈友本来不同意,但是禁不住阎柔、楼麓坚请,庞统又从中说情,最后同意了,由阎柔、楼麓各精选千骑,一起参与追杀正面作战的机会还是没给他们,主力骑兵够用了,无须他们帮忙。

阎柔松了一口气,赶紧去准备。楼麓更兴奋,第一时间通知难楼。难楼也清楚自己没有太多的选择,从自己的亲卫骑黑翎卫中挑选了一千精锐,由楼麓指挥。黑翎卫是白山最精锐的骑兵,也是难楼父子信得过的亲信,将黑翎卫交给楼麓,实际上就是将大人的位置传给了楼麓。

沈友很满意,送了楼麓一套上等盔甲,又送一百套普通骑兵甲胄,供楼麓装备亲卫骑。比起吴军,乌桓人、鲜卑人的装备都很简陋,最常见的也不过是汉军制式札甲,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将领级别的细甲更是稀少,大多是历代交战中的缴获物。难楼的母亲是汉朝公主,陪葬中有一套精甲,是难楼的最爱,楼麓早就想要了,却一直没能如愿。

沈友送给楼麓的上等盔甲虽然不如难楼那套精甲华丽,坚因、轻便却有过之而不及。楼麓格外兴奋,舍不得脱,就穿在身上,进进出出,恨不得让每个人都看见。

“啧啧。”公孙度的长子公孙康颇有些眼红。他随父转到沈友麾下这么久,沈友也没对他这么礼遇过。“大人穿上这身甲,和我汉家儿郎一般。好好干,说不定能成为金日一般的人物。”

楼麓书读得不少,知道金日是谁,却不敢以金日自诩,连忙摇头。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沈友率部逼近白山,高调勒令难楼投降,否则就踏平白山。

难楼立刻召提脱等人议事。见沈友逼到了面前,也有些急了。拓跋锋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他暂时能联系到的鲜卑人有限,也未必愿意出力帮忙。见提脱支吾,其他人急了。你之前拍着胸脯吹牛皮,现在怂了,那不是害我们吗?一时间,十几个小帅围着提脱大骂,尤其是那些支持楼麓,本来就看提脱不顺眼的。原本支持提脱的大人、小帅一看形势不对,也没人敢吱声。

趁着群情激愤,难楼也翻了脸,命人砍下了提脱的首级,将他的部落分给他其他的小帅。

就在乌桓人内部洗牌的时候,沈友在白山做短暂停留,随即出塞,奔袭塞外的鲜卑人。他要求难楼按兵不动,准备好牛羊酒食,等着庆功即可。难楼正中下怀,集结精锐自保。在他看来,沈友出塞作战,纵使能胜,战果也有限,说不定还会遭受挫折,到时候鲜卑人报复,沈友必然依赖乌桓人,乌桓人就还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沈友从宁县出塞,沿着长城西进,一天一夜后,出现在马城西北。

鲜卑人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马城方向,根本没想到吴军会从白山方向出现,收到斥候急报时,吴军已经到了三十里外。

仓促之间,鲜卑人来不及商量,只能各自为战。

首当其冲的是拓跋锋的弟弟拓跋弘。拓跋锋率部袭击白鹿部落,与提脱联络的任务就交给了拓跋弘,他的驻地离白山最近,就在一片湖泊的边上。他背后就是湖,撤退的路径受限,很容易被吴军截成几段,损失会非常惨重。消息来得突然,他也不清楚来了多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战之力。他一边派人向其他部落求援,一边立阵迎战,希望吴军来得匆忙,马力不足,他以逸待劳,还可以坚持一阵,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可是战斗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沈友根本没打算给他留机会。轻骑押阵,两翼包抄,甲骑正面突击,号角声一响,一千甲骑便横向排开,在朝阳的照耀下,像一道烧得发红的铁流奔腾而来。

鲜卑人策马迎战,相隔百步时,先用骑射,无数骑士弯弓搭箭,射出一阵阵箭雨。

甲骑无动于衷,视鲜卑人的箭雨如无物,保持着正常的冲击速度,轰隆隆地碾了过去。鲜卑人的箭矢射在人和战马的精甲上,敲出点点火星,一闪即没。

鲜卑人无奈,只得收起弓箭,挺起长矛,拔出战刀,冲向沉默冷酷的甲骑。

双方接触,一场一边倒的杀戮拉开序幕。

第2373章 两条路

甲骑跑得不快,但是极稳。他们双脚踩在马镫上,两腿夹紧,身体微微前倾,将一丈五尺长的精钢长矛夹在肋下,直直地冲着鲜卑人杀过去。

鲜卑人也用长矛,但是他们手中的长矛不够长,也不够锋利,除非刺个正着,无法刺破甲骑的精甲,不是被滑开了就是刺空,更多的时候还没碰到甲骑,先被吴骑手中的精钢长矛刺中。

纯粹的皮甲也好,镶嵌了铁片的札甲也罢,在精钢长矛面前都不堪一击,非死即伤。

拓跋弘与陈到迎面相遇,他狂吼着举起战刀,命令亲卫骑上前拦截,同时拨马避让,避陈到锋锐,却为时太晚。陈到稳坐马鞍之上,双手舞动长矛,白抖出一朵朵白花,面前无一合之敌,冲上去的几个鲜卑先后被挑落马下,全无还手之力。

看着陈到娴熟的矛法,拓跋弘知道大势已去,硬着头皮,策马狂奔,挥刀猛劈,企图以死相搏,夺路而逃。陈到一眼看破了他的底细,根本不理,抬手就刺,长矛后发先至,正中拓跋弘的小腹。拓跋弘虽然极力扭身避让,还是被锋利的长矛挑开了腹甲,肋部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横流。

拔跋弘的战刀砍中了陈到的肩甲,一声脆响,溅起一溜火星,却未能伤及陈到。

两人错马而过。

拓跋弘痛不可当,不敢再战,沈友的大旗就在两百步外,但他身边还有不少甲骑,绝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他强忍疼痛,命人吹响号角,发出撤退的命令。鲜卑骑士虽然首战受挫,却败而不乱,听到号角声,在奔驰中重整队形,向拓跋弘靠扰,准备撤离战场。

听到鲜卑人要撤的号角声,沈友冷笑。想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随即吹号,命公孙度出击。鲜卑人要撤离战场,必然从公孙度的阵前经过,等于将侧面暴露在公孙度面前,无疑是最佳的出击机会。

看到鲜卑人的战旗向自己这边移动,公孙度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接到中军的命令,立刻命公孙康出击。公孙康踢马出阵,举起手中的长矛,向前斜指。

两千辽东骑士开始加速,同时拉开了手中的弓,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

撤退的鲜卑人避无可避,只得举起手中的骑盾,尽可能护住要害。也有骑士举起弓,对辽东骑士对射,可是大多数人只想着逃命,顾不上反击,箭阵稀疏,杀伤力有限。

两三轮箭射罢,辽东骑士收起了弓箭,握紧长矛,冲人鲜卑人的阵中。鲜卑人是逃跑,侧面对着辽东骑士,吃了大亏。高速奔跑中的战马被撞中,失去了平衡,不是当场被撞倒,就是控制不住步伐,撞上了同伴,带倒了更多的人,一时间阵势大乱,无数骑士落马,随即被同伴的马蹄踩中。

骑士惨叫声,战马悲鸣声,响成一片。

拓跋弘伏在马背上,策马狂奔。从下令撤离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有如此境遇,无法避免,他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撤离战场,尽可能的保存一点实力,以免全军覆没。草原上的生活很残酷,多保留一些实力,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否则迟早会被人吞并。

公孙康的出击非常及时,鲜卑人的队伍被辽东骑士强行切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骑士被截住,面前是乱作一团的阵地,一侧是湖水,一侧是杀气腾腾的辽东骑士,身后是武装到牙齿的甲骑,他们无路可逃,只能做困兽之斗。

辽东骑士策马从他们面前驰过,倾泄出一阵阵的箭雨。

“嗖嗖”的破风声中,一个接一个鲜卑骑士被射中。

见拓跋弘的战旗突出重围,公孙度立刻下达了追击的命令,率部尾随拓跋弘,一路掩杀。

拓跋弘欲哭无泪,心和肋部的伤口一样痛,一样流血。骑兵被尾随追杀是什么后果,他再清楚不过,但他无计可施,吴骑太凶残,正面迎战是个错误,他现在除了逃跑没有其他的选择。

比起自己的惨败,他更担心拓跋锋的命运。沈友从白山方向而来,说明乌桓人很可能已经投降了汉人,这是一个陷阱,那拓跋锋去袭击白鹿部落会不会也是一个陷阱?他被沈友偷袭还是在塞外,打不过还可以逃,拓跋锋深入塞内,一旦中伏,想逃都没地方逃,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如果真是这样,部落就危险了,很可能因此亡族。

拓跋弘一触即溃,沈友也没闲着,留下公孙康进行最后的清场,主力继续西进。

十余里外,他们又遇到了另外一个部落,如法炮制,甲骑正面冲击,轻骑兵包抄掩杀,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再次击溃了对手。这次的对手比拓跋弘更识趣,一看吴军来势凶猛,根本不战,掉头就跑。

沈友也不着急,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

仅仅半天时间,沈友向前推进了近百里,击溃了所有遇到的鲜卑部落。真正的硬茬没几个,就算是硬茬,在甲骑面前也没什么还手之力,迅速被碾碎,然后开始溃逃。

楼麓一直跟着沈友,亲眼看到吴军骑士势不可挡的击溃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兴奋和震惊混杂在一起,心情复杂。他读的书多,对草原上的历史略知大概,以目前的形势而论,有生之年,他大概看不到草原上出现冒顿、檀石槐那样的英雄,就算有,也会被汉人毫不留情的击杀。

就像蹋顿一样。

楼麓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率部狂追鲜卑人。正面作战,他不如吴骑,这种长距离追击,他比吴骑有优势。黑翎卫都是草原上的勇士,熟悉地形,适应草原上的气候,能忍饥挨饿,可以追得更远。吴骑虽然装备优良,准备也很充分,毕竟不如他们更了解这片草原。

出发之前,楼麓派人回白山,给难楼送了一个消息:千万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尽快向吴王称臣。

正面的战斗仅仅持续了大半天,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掩杀、追击,由公孙度、阎柔等人率部执行,沈友率部返回马城,静待捷报。

第二天中午,难楼亲自赶到马城,拜见沈友,献上提脱的首级和丰厚的礼物。

沈友接见了难楼,但不怎么热情,脸上连笑容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难楼等人。难楼被他看得遍体生寒,不敢轻动。难楼如此,其他人更是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沈友不紧不慢地问道:“大人贵庚几何?”

难楼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回答。“老朽六十有七。”

沈友“哦”了一声,点点头。“不容易。”然后又不说话了。难楼刚放下的心又忐忑起来。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想杀我吧?

沈友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席,留下庞统招待难楼等人。庞统与沈友不同,他很随和,与难楼等人谈笑风生,有问必答。难楼渐渐放松下来,问些中原的形势。庞统便将这十多年来的形势变化大致说了一遍,又简单介绍了沈友的情况。

难楼人老成精,慢慢听出了庞统的意思,明白了沈友为什么没有好脸色。沈友是江东人,是吴王嫡系,他到了幽州,与太史慈分掌东西部,不能被太史慈比下去,结果他迟迟不肯称臣,沈友自然不悦。

难楼意识到了危险。如果沈友不承认他是主动称臣,而是被迫投降,结果将完全两样,上谷、代郡乌桓的独立性很可能会被剥夺。楼麓年轻,掌控能力不足,根本不是汉人的对手。如果他没有独立性,与阎柔一样成为沈友的部下,能活几年,谁都说不清。

当务之急,要力所难及的弥补之前的过失,不管这个过失是谁造成的。

难楼拐弯抹角的问起了对上谷、代郡的后续安排。庞统心知肚明,趁势解释了吴国的边防政策。首先一点,边塞以内,不可能再容忍不受朝廷控制的属国存在,乌桓人有两个选择:一是选择归化,成为编户;一是出塞。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归化成为编户,就要缴纳各种赋税徭役,但也是可以享受朝廷的抚恤,比如受灾的时候可以得到赈济等等。出塞可以保持既有的生活习惯,不受朝廷控制,但弊端也很明显,他们与朝廷之间就是敌对的关系,随时可能发生冲突。

听完庞统的介绍,难楼花白的眉毛紧紧的蹙在一起。乌桓人与匈奴人、鲜卑人不同,他们与汉人走得太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独立过,也无法彻底分割。绝大多数乌桓人都习惯了塞内的生活,出塞之后能不能生存下去,谁也说不清。但归化也不是他们希望的,尤其是他这样的部落大人。不归化,他们就是部落之王,部落里的事都由他们说了算,一旦归化,他们很可能失去对部落的控制权。万一哪天汉人的朝廷要将他们调离驻牧地,他们怎么办?没有了部落,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难楼一时难以决断,婉转的对庞统说,这件事关系重大,我要和其他人商量一下,比如鹿破风。

庞统笑着同意了。

第2375章 马超出击

在鹿破风北侧不远的山坡上,马超手提长矛,挽缰而立,梁习也穿着盔甲,勒住坐骑,静静地站在马超身边。一万多骑士以千人为单位,分散在山坡后,骑士下马,战马低着头,啃食地上的草。

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很久,也听到了鹿破风求援的号角声,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是梁习的建议。他很欣赏鹿破风,也正因为如此,他认为鹿破风很难驯服,至少无法像楼麓一样服膺中原的衣冠文明。留着鹿破风会对楼麓产生不好的影响,不如趁此机会,借鲜卑人的刀杀死他。

难楼老了,他希望他的儿子楼麓继位,最有威胁的就是提脱和鹿破风两人。提脱勾结鲜卑人,必死无疑。鹿破风如果再死了,就没有人能和楼麓竞争,既能满足难楼的愿望,也符合大吴的利益。

马超觉得惋惜,他很喜欢鹿破风这个人,但他也清楚梁习说得对,鹿破风不可能轻易低头,借刀杀人是最简捷的处理办法。可是他隐隐又觉得这不是吴王的做事风格。梁习很聪明,但他没有吴王的气度,如果吴王在此,也许不会用这样的手段。

听说梁习外放是因为卷入汝颍人的利益之争,看来传言不虚。

马超虽然不太同意梁习的意见,但他什么也没说。既然申请了参军,他就要尊重参军的意见。鹿破风与他非亲非故,他大可不必因为鹿破风而与梁习发生冲突。他的任务是全歼拓跋锋部,鹿破风的死活与他无关。

看着鹿破风的战旗与拓跋垂的战旗搅在一起,双方将士在河谷中反复争夺,鲜血染红了河水,号角声一阵接着一阵,一阵弱似一阵,梁习点了点头。

“将军,可以出击了。”

“好。”马超点点头。“我率部冲击,参军留守此处,注意安全。”

梁习淡淡地嗯了一声,对马超的示好不作回应。马超也没说什么,举起手中的长矛摇了摇,发出出击的命令。旗手摇动战旗,号角兵吹响号角,奉命出击的三个千人队翻身上马,跟着马超杀向拓跋锋的阵地。

拓跋锋听到了号角声,惊讶的转过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如此之近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伏兵?他派斥候打探过附近的地形,方圆十里之内都不应该有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拓跋锋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看到了马超的战旗。这面战旗似曾相识,上面有一匹白马,似乎是当年公孙瓒的战旗,可是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公孙瓒死了好几年了,这面白马战旗被他的儿子公孙续继承了。公孙续在太史慈的麾下,难道太史慈来了?听说阎柔和太史慈交情很好,或许难楼请阎柔出面,请来了太史慈也有可能。

想到这里,拓跋锋便有些心慌。太史慈在草原上的赫赫威名绝非沈友可比,他是用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走到今天的,他的脚下踩着东部鲜卑十几位部落大人的尸骨。

这是一个陷阱!拓跋锋立刻做出了判断,下令吹号迎战,同时调整阵型,准备撤离。不管太史慈有没有亲至,他都不能恋战,否则整个部落都有可能葬送在这里。

但拓跋锋的调整空间有限,他的前面是缠在一起的鹿破风和拓跋垂,右侧是桑乾水,对手从他左侧的山坡上杀来,向西狂奔,分明是要切断他的后路。仓促之间,他来不及加速,更来不及撤离,只有硬着头皮迎战,为主力争取调整阵型的时间和空间。

号角声响起,鲜卑人有些乱,但他们还是立刻做出了反应,一千精骑脱离主阵,向马超迎了过去。

马超面沉如水,拉开了硬弓,连续射击。

一枝又一枝羽箭离弦而去,飞跃一百余步,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鲜卑骑士射倒,露出他们身后的鲜卑小帅。马超哼了一声,再次扣上一枝破甲箭,稍稍一瞄,便松开了弓弦,然后抛下弓,挺起一丈八尺长的精钢长矛,策马飞奔。

鲜卑小帅看到眼前一空,几个亲卫接连落马,知道不好,对方阵中有神箭手,连忙举起骑盾,护住面门和胸腹。他的反应很快,盾牌刚刚举起来,马超的箭就到了,“笃”的一声闷响,射穿了他的皮盾,木屑飞散。

小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等他睁开眼睛,马超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长矛破风而至,正中小帅手中的皮盾,“噗”的一声轻响,皮盾被洞穿,小帅的胸甲也被刺穿,连人带盾被马超挑了起来,飞出几步远,撞倒一个鲜卑骑士,一起滚落在地。

在落地之前,他看到马超长矛飞舞,连杀两人,包括他的掌旗兵。

掌旗兵落马,战旗倾倒,马超杀入阵中,长矛舞成了圈,将一柄柄刺来的长矛、劈来的战刀磕开,又毫不犹豫的刺入一个个身体。他的招法简捷利落,不管对方如何躲避,如何反击,出手必中,非死即伤,没人能挡住他的一合。

三千吴骑以马超为锋,与鲜卑人交错而过,留下了一地的鲜血和尸体。在身披精甲、手持精钢长矛的吴骑面前,这些鲜卑骑士伤亡惨重,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而吴骑的损失却屈指可数。

拓跋锋看得目瞪口呆。可是更让他紧张的还在后面,马超杀透了鲜卑人的阻击之后,直接向拓跋锋本人冲了过来。与此同时,后阵传来报警的号角声,一声急似一声。

拓跋锋的视线被马超的阵型挡住,只知道后阵有麻烦,却看不清后阵的情况。后阵是牛羊粮草所在,如果有失,就算没有敌人追击,他的损失也将非常惊人。拓跋锋不敢怠慢,顾不上撤退,立刻组织反击。

在他发布命令的时候,马超策马杀到,如法炮制,百步外用箭射,逼到跟前再挺矛冲杀。

拓跋锋的亲卫营厚实得多,亲卫的装备也要好得多,马超没能像刚才那样轻易杀到拓跋锋的面前,击杀数人后,从拓跋锋面前十几步的地方飞驰而过,像一口快刀,削下了拓跋锋的一大块肉。

拓跋锋与马超四目相对,他从马超眼中看到了决绝的杀意,那是一种猛兽盯着猎物的感觉。虽然只是一眼,却让拓跋锋遍体生凉,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直涌后脑。

一个个骑士飞驰而过,闪着寒光的长矛挑落了一个又一个鲜卑骑士。鲜卑人既擅骑射,也能持矛冲击,战斗力不弱,可是面对这些吴军骑士,他们却被压着打。他们手中的长矛和战刀不论是长度还是锋利程度,都不如吴骑手中的精钢长矛。除了极少数武艺高强的骑士能够避开吴骑的攻击,刺中吴骑的身体,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即使是侥幸命中,也很难对吴骑造成致命的伤害。

这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拓跋锋虽然有近万骑,却被马超压制在桑乾水边,无法展开,更无法加速。拓跋锋连续下次冲锋,冲出去的骑士就像遇到了高速旋转的磨盘,被毫不留情的碾碎。

马超冲杀出千余步后,拨转马头,向梁习所在的山头奔去。他一边奔驰,一边发出命令,又有三千骑从山坡上奔驰而下,跟在他身后,之前的三千骑则放慢速度,在山坡前重新列阵。

“将军,换马!”一名亲卫牵着一匹空鞍的西凉战马奔了过来,大声叫道。

马超纵身跃起,跳上战马,用长矛拍了拍之前坐骑的马鞍。“去!”战马转身,脱离了队伍,向山坡奔去,自有人迎上,牵回阵地,喂水喂料,准备再战。

第一批出击的三千骑士刚刚过去,马超又带着三千生力军杀来,拓跋锋心急如焚,一次又一次的发起反击,却无济于事。马超牢牢的掌控着主动权,六千将士分成两组,轮流出击,周而复始,像沉重的磨盘,又像飞旋的环刀,不断碾压、切割着鲜卑人的阵伍,不给拓跋锋任何喘息的机会。

连续三个环击后,拓跋锋绝望了。他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骑战高手,这个银甲白袍的汉人将军不管是不是太史慈,总之都不是他能匹敌的,如果再不当机立断,他会被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无路可走,只能向前,踏过鹿破风的阵地。

鹿破风的阵地上还在厮杀,但号角声已黯,想来已经分出了胜负,只是不知道谁胜谁负。拓跋锋也顾不上太多,下令向东突围。

号角声一响,已经被吴骑杀得心惊胆战的鲜卑骑士立刻加速,向白鹿部落的阵地冲了过去。

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鹿破风手提战刀,一动不动,拓跋垂倒在他的脚下,脖子被割开,鲜血汩汩而流。泪水和着汗水,冲开了鹿破风脸上的鲜血。他明白了,马超不仅要杀拓跋锋,也要杀他,汉人要收回这片土地,不降者只能死。

夺路而逃的鲜卑人冲了过来,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人撞倒、杀死,不管他们是鲜卑人还是乌桓人、汉人。一匹战马撞飞了鹿破风,撞倒了白鹿战旗,随即又有无数马蹄踩了过来,转眼间将鹿破风踩成肉泥。

梁习在山坡上看得分明,下令追击。

第2376章 不急陆逊

塞内不比塞外草原,四面都可以逃,拓跋锋突破了白鹿部落的阵地,沿着桑乾河谷向前奔逃,也不过是多喘几口气。马超率部猛追,最终还是砍下了拓跋锋的首级,大获全胜。

等他返回战场,梁习已经清理战场完毕,除了跪满一地的俘虏,大批牛羊、粮草,还有鹿破风的遗体和受到重创的白鹿部落。

鹿破风斩杀了拓跋垂,原本还可以维持阵地,但拓跋锋被马超驱赶着夺路而逃,强行突破了白鹿部落的阵地,白鹿部落的精锐战士几乎伤亡殆尽,鹿破风和他的亲卫全部阵亡。这些人也不傻,看出了马超、梁习的心思,默默的收敛阵亡将士的尸体,没人主动与马超等人搭话,连汉人也不例外。

马超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很快,沈友派人送来消息,要求马超取胜后率领一部分人马出塞追击,扩大战果,务必打疼打怕鲜卑人,让他们短期内不敢靠近边塞。

马超领命,将后续事务交给梁习,率领一千之前就挑选好的精锐,一人三马,带够箭矢、粮食,火速出塞,追击鲜卑人的残部。

两天后,梁习带着俘虏和战利品返回桑乾城,并亲自赶到马超,向沈友、庞统汇报战事经过。得知鹿破风战死,沈友和庞统却松了一口气,随即转告难楼,请他节哀顺变。

难楼心情很复杂,却无可奈何,只得面对现实。

接下来的几天捷报频传,先是公孙度、阎柔等人追击鲜卑人的溃兵得手,各斩杀数千人不等,俘虏的妇孺老弱近十万口,牛羊几十万头,中部鲜卑的主力几乎被全部摧毁。然后又陆续收到消息,负责长途追击的精锐收获满满,斩杀了各部大帅十余人,小帅数十人,有名的部落头领有大半被杀。

这其中,楼麓的战果最为丰厚。他熟悉地形,黑翎卫又吃苦耐劳,一人三马,连续奔出一千余里,然后以逸待劳,等着那些溃逃的鲜卑人。鲜卑人连续奔跑了五六百里,好容易逃出吴军的追击,以为能松口气了,放松了警惕,结果被楼麓偷袭得手,先后杀死大帅三人,小帅十七人。

其中就包括檀石槐的孙子步度根。

经此一役,中部鲜卑元气大伤,没有七八年时间很难恢复。

沈友收到重要的消息都会让庞统通报难楼,尤其是与楼麓有关的。难楼没有亲历战场,见吴军的战果如此丰厚,震撼不已。如果不是楼麓不断有消息传来,证实沈友所言不虚,他几乎要怀疑沈友虚张声势,夸大其辞。

他意识到楼麓说得对,与吴军为敌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称臣不可避免,与其晚,不如早。鹿破风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就是太有能力,不愿意低头,结果被汉人借刀杀人,死在了战场上。如果他再不识相,惹恼了沈友,难保沈友不会撕破脸皮,连借刀都免了,亲自动手。

难楼与其他小部落的大人商量之后,决定称臣,尽量争取一个有利的条件。

沈友松了一口气,一边命庞统与难楼等人谈判,了解双方的需求,一边写成军报,向吴王汇报,请求指示。涉及到乌桓人归化,有辽东的先鉴在前,他不敢自作主张。

九月初,孙策接到了沈友的捷报,心情大好。

重创了鲜卑人的主力,塞外的威胁暂时解决,又逼降了乌桓人,沈友可以无后顾之忧的准备并州的战事,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更让他满意的是沈友、马超成熟了,能够独当一面。

新生代成长起来,吴国的栋梁越来越多,根基也越发稳固了。

孙策将沈友的军报转发张、虞翻等人,命他们合议乌桓人归化的事。辽东的事处理得欠妥当,这次要考虑周全一些,不能再出类似的事。辽东乱也就罢了,不会波及中原腹地,上谷、代郡乱却可能影响并州的战事,甚至可能扰动冀州。

张等人深以为然,召集幕僚详加讨论,仔细斟酌,争取能拿出一个稳健的方案来。

孙策随即传书全柔、徐琨、朱桓、吕蒙四人,命他们做好进攻并州的准备。鉴于钱粮不足,这次进攻并不要求太大的战果,以锻炼部队为主要目的,让中原和江东的士卒适应北方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从中发现问题,寻找解决方法。只有孙尚香、陆逊例外,他们要想办法尽快拿下城,彻底肃清河内残敌。

紧接着,孙策传书鲁肃。幽州的事基本搞定,可以和马腾、韩遂接洽了。合适的时候,他将亲赴关中,与西凉诸贤会面。

孙尚香站在沙盘前,一手托腮,一手环抱胸前,稚嫩的小脸上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徐节、王异围在一旁,各自沉思。

帐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大声说话,孙尚香眉头微皱,扭头看了一眼。“谁在帐外?”

徐节听听,忽然眼睛发亮。“好像是大王。”

孙尚香也听出了孙策的声音,转身出帐,站在帐前一看,可不正是孙策。她尖叫一声,飞奔过去,一跃而起,抱着孙策的脖子,荡起了秋千。

“大兄,你怎么来了,帮我打城吗?”

孙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快放手,你现在可是左都护,也不怕人笑话。”孙尚香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手,偷偷吐了吐舌头。徐节、王异赶了过来,躬身行礼。孙策微微颌首致意。

“怎么,打城有困难,还要我帮忙?”

“地形太险,不好打呢。”孙尚香引着孙策入帐,在沙盘前站定,指着沙盘上的小城说道:“莫大匠快要疯了,靠得近了,城上的抛石机杀伤力太大,想建更结实的望楼暂时不太可能,还得另外想办法。王兄,你有没有好办法?要不,调黄大匠来试试?”

“黄大匠也没办法。”孙策笑笑。“任何技术都会有局限,不能指望大匠们帮你解决所有的问题。你们还是要多动脑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

“其他的办法,我们也试了不少,可是司马懿都有防备。要说办法,现在只剩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挖地道,从高台下面攻进去。王参军说,河东、冯翊的百姓喜欢在土坡上挖洞当作房子。如果我们也在城下面挖洞,或许可以从地道攻进去,或者干脆把高台挖塌了。”

孙策觉得有点意思,只是工程量比较大,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伯言呢?”

“在巡营。我派人去找他。”

“不用了,你陪我去阵前看看。我还真没见过司马懿呢,很想亲眼看看他那狼顾之相是什么样。”

“那你可不一定见得着。”孙尚香笑道:“要不等我生擒了他,将他的脖子扭给你看。”

孙策大笑,与孙尚香一起出了中军,来到阵前。陆逊正在阵前的将台上远眺,见孙策过来,连忙迎接。孙策上了将台,打量着三百步外的城,思索了片刻。

“伯言,可有破敌之策?”

“暂时还没有。”

孙策转头看看陆逊。“沈友又立功了,你不急?”

陆逊平静地笑笑。“急也无益,不如不急。”他顿了顿,又道:“沈督未至而立,我方弱冠,花甲致仕,还有三四十年,有的是时间争胜负,不必急在一时。”

孙策拍拍陆逊的肩膀。“仅论心性,你倒是比沈友略胜一筹,甚好。有你这根定海神针,我就放心了,城的战事按你的计划来。”

“谢大王。”

孙策抬起头,看向远处。城城头上人影绰绰,像是多了一些人,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他看了一会,又道:“伯言,你觉司马懿此人如何?”

陆逊略作思索,不紧不慢地说道:“多智而伪,能忍善变,是人才,但难以驾驭。”

“何以见得?”

“大王,是不是有人进言,希望大王能劝降司马懿?”

孙策没吭声。的确有人向他进言,说司马懿是个人才,杀之可惜,城又险固,强攻必有伤亡,不如劝降,既能得人,又能得城。就算不用司马懿,让他赋闲便是了,没有必要为了他一个人白白牺牲许多将士。他虽然不以为然,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今天来城视察,就是做个样子,顺便看看陆逊的意思。

如果陆逊也有这样的想法,那他就要考虑换将了。到了这一步,司马懿非死不可。

陆逊笑了。“如果是这样,那破城的机会就来了。”

“哦?”

“无援不守,司马懿是聪明人,岂能不知城再险固,终究有断粮的时候。他之所以迟迟不降,不过是想以城中将士为质,逼人出面求情罢了。臣如果猜得不错,那些向大王进言的人背后,一定有亲朋故旧在城里。大王若是答应,他就可以化险为夷。大王若是不答应,则失河内人心,难免残暴之名。司马懿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孙策嘴角微挑。“奈何?”

“逆水行舟,不如顺水推舟,让那些人到城下来劝降。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愿意出城的可以免死,不愿出城的就怨不得我们了。”

第2377章 佳偶(求保底月票!)

孙策放心了。用陆逊来对付司马懿是正确的,比耐心,这个时代比司马懿有耐心的人不多,偏偏陆逊就是那一个。司马懿耗死诸葛亮之前很多年,陆逊就耗死了刘备。

历史可以变,人的性格却不太容易变。遇上陆逊,司马懿算是遇到了克星。

孙策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头,微微一笑,心中抑制不住地得意。你自以为奇货可居,想待价而沽,未免太看得起自己。这一次,一定让你血本无归。

远处,司马懿站在城头上,望着将台上的身影,面沉如水,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隔着这么远,他看不清对面的人,甚至连战旗都很难分辨,只是从队伍的规模上猜测,来的很可能是孙策。除了他之外,不太可能有这么多侍从骑士出现在孙尚香的大营里。

虽然不知道孙策将如何攻打城,可是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恐怕是看不到新年了。城虽有地势,看似无法强攻,可是孙策做了太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别人攻不下城,不代表他也不能。既然孙策出现在这里,这场对峙就离分出胜负不远了。

投降是不可能的,孙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也不想自取其辱。他只希望在战死之前,能赢上一两个回合,就像袁绍在官渡之战的最后阶段,凭着张的奋力一击,赢回一点尊严。

视察完城的战况,孙策对河内进行第一次全面巡视。

河内是黄河中游之末,下游之始,主要有两种地形,一是北侧的山地,一是南侧的冲积平原,绝大部分人口都居住在平原地带,几条河流如沁水、水、清水沿岸更是繁华之地。只是和河东类似,河内也受到朝廷的一贯压制,河内的大族很多,但仕途之路却不顺利,位至公卿的人屈指可数。

正因为如此,河内人对仕途的渴望更加迫切。得知孙策入境巡视,朱桓、毛顿时门庭若市,无数人想跟着他们一起拜见孙策,又有无数人绞尽脑汁,精心准备,只想给孙策留下一个好印象。

朱桓拜见孙策时,身边跟着一大群人。初见时,自然不能所有人都拥到面前,朱桓带着一个中年掾吏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

中年掾吏很面生。孙策有一个本事:记忆力极好,尤其擅长记人,见过面的人,他大多都会有印象。他对这个中年掾吏一点印象也没有,应该是没见过,却又随着朱桓来见,自然与众不同。

孙策猜到了他是谁,心里却有些无奈。比起陆逊,朱桓的政治意识要差一大截,一方面和家世有关,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方面也和他本人的性格有关,他不太在意这些。

“休穆,最近如何?”

朱桓笑眯眯地拱手施礼。“多谢大王关怀,臣最近甚好,尤其是从城回来之后。”

“哦?”

“左都护和伯言的攻城安排周到,臣投以木瓜,得之琼瑶,受益匪浅。”

孙策笑了两声,伸手指指朱桓。“休穆,这可不太像你啊。”

朱桓笑道:“大王是说臣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进步还是退步,要看你是不是言之有物。若是真能从城受益,那就是进步。若只是学会了巧言佞色,那就是退步。休穆,多一些柔道,少一些棱角,固然不是坏事,可若是因此失了本真,将心思用在巧饰上,则难免得不偿失。”

“大王所言甚是,臣正打算向大王进计,请大王看看臣有没有进步。”

“哦?什么计?”

“破城之计。”

孙策兴趣大增,招招手,示意朱桓靠近一些。“说来听听。”

“喏。”朱桓向前再进半步,与孙策只有一步之遥。对君臣而言,这已经是极亲密的距离。朱桓深受鼓舞,说起了他的想法。在他解说的时候,那中年掾吏一直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朱桓的计划和陆逊的相信。城有地利,足以平衡吴军的优势,强攻比较难,长期围困的消耗又比较大。因此,从外部攻击比较难,当从城内部考虑破城之道。

城内的将士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中山军,其中又以冀州兵为主,城上的弓弩手大多是冀州兵;一部分是河内郡兵,这些人大多来自河内,是世家豪强的部曲,有一定的战斗力,野战不足,守城却还凑合。城规模小,容不下太多的人口,所以中山军也好,河内兵也罢,家属都不在城中。中山军的家属去了并州,河内兵的家属大部分还在河内,如今已经成为吴国之民。

朱桓的计划就是发布最后通谍,让人去城城下劝降,不管是中山军还是河内兵,只要愿降,就可以免死。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想投降也没机会。天井关失守,城已是孤城,大家心里都清楚城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有机会投降,绝大部分人都会投降。没有了足够的兵力,城再险也守不住。如果司马懿不准将士们出城投降,那他就会成为河内公敌,千夫所指,甚至可能激起叛变。

总而言之,这是以小搏大之计,有百利而无一害。

孙策打量着朱桓,笑笑。“司马懿当如何处置?”

朱桓转了转眼珠。“司马懿若降,自然由大王任置。若是不降,那就是自寻死路。”他迟疑了片刻,又道:“大王,臣听说,河内名士杨俊对司马懿颇为认可,说他是个人才。”

“你觉得司马懿可用?”

朱桓抿了抿嘴,欲言又止。他知道孙策冷落司马防,也知道陆逊派人追杀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再听到孙策这句话,他知道司马懿必死无疑。孙策并不喜欢杀人,曾经宽恕了很多必死之人,比如何,这次如此敌视司马懿,多少有些意外。

“臣与司马懿素昧平生,不敢断言,一切唯大王裁断。”朱桓略作权衡,决定放弃。如果孙策肯放过司马懿,他当然可以给河内人一个面子。孙策不肯放过司马懿,他也没必要触霉头。

孙策不置可否,看看那中年掾吏。“这是……”

“这是臣新聘的书掾,平皋人张汪。”朱桓一边说,一边示意张汪上前拜见。张汪迈步上前,拱手施礼,一揖到底。孙策打量着张汪,嘴角轻挑。朱桓露出几分尴尬之色,讪讪地摸着鼻子。

“恕孤冒昧,张君的名讳听起来有些耳熟,却想不想在哪儿听过。”孙策也不看朱桓,笑眯眯地看着张汪。“张君,我们……以前见过吗?”

张汪再拜。“臣惭愧,虽久仰大王威名,却未曾有幸谋面,今天是第一次亲睹大王英姿。”

“这就奇怪了。”孙策故作不解,沉吟良久。朱桓了解孙策性格,知道孙策故意刁难,更加窘迫,张汪却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道:“臣斗胆臆测,大王知臣,怕是因为臣与司马懿的关系。”

“哦,对了,听说你的女儿与司马懿有婚约?”

张汪一声轻叹。“大王有所不知,是臣一时眼拙,误以为司马懿是俊杰,有意将小女嫁他。大王入河内,他不识时务,让臣看清了他的虚实,及时纠正前过。如今臣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孙策笑了。这张汪还真是个人才,难怪能生出张春华那样的狠角色。只不过司马懿更狠,张春华为他生了几个儿子,又为他篡魏贡献了那么多的帮助,最后还是无法因年老色衰而失宠,说起来,张春华可比司马懿年轻十岁。她老了,司马懿也不年轻,也是狠人自有狠人磨。

朱桓能制得住张春华吗?孙策没把握,但他不能因此坏了朱桓的姻缘。朱桓今年二十六,也该成家立业了。至于以后如此,谁也说不准,只要自己还掌握局面,想必张春华也翻不起什么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孙策哈哈一笑。“张君,这一次可要睁大眼睛,好好选个佳婿。你可有中意的人?如果没有,孤可为你推荐一个。”

张汪拱手笑道:“久闻大王识人,能得大王相助,乃是我张家的荣幸。不知大王说的是哪一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孙策拍拍朱桓的肩膀。“休穆乃是我江东俊杰,骁勇善战,少年成名。你女儿嫁给他,相夫教子,将来不失诰命。”

朱桓大喜,连忙拜谢。有了孙策这句话,他和张家的联姻就没有任何障碍了。“大王谬赞,臣愧不恨当,无以为报,唯尽死力而已。”

张汪也连忙行礼拜谢。“得大王慧眼相助,小女此生有靠了。”

“休穆啊,有佳偶固是人生幸事,也要自己配得上。孤可听说张君的女儿是位难得的人才,你当深自警省,多读书,勤思考,争取更大的功业,不要辜负了她。”

“喏。”朱桓喜不自胜,再拜。

张汪听了,心中欢喜的同时却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女儿张春华年方十四,藏在闺中,知道她的人并不多,为何吴王却似乎对女儿知之甚悉,评价如此之高?

第2378章 非死不可(求推荐,求保底月票!)

孙策与随朱桓而来的河内士绅代表见面,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从张汪口中,众人得知孙策虽然没有亲口答应,却也没有否决朱桓的建议,除了司马懿必死之外,其他人都有活命的机会,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情也轻松了很多。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孙策这么讨厌司马懿,一定要杀他,可是这与自己关系不大,大可不必为司马懿强出头。

听说孙策允了朱桓与张春华的亲事,不少人也心动起来,夸起吴国君明臣贤,而且大多少年英俊,朝气蓬勃,令人向往,羡慕不知谁家的女子有福气,能嫁给这样的少年英雄,然后就互相推荐,拐弯抹角的提亲。

孙策心知肚明,却笑而不语。联姻是大事,岂能让这些河内人轻意如愿,有一个张春华做榜样就够了。

攻城是军事,孙策就将劝降的具体事务交给了朱桓,由他发布公告,召集有亲人在城里的人家,选出代表到城下劝降。他本人则继续东巡。世家代表本想陪着,却被他婉拒了。

队伍里只多了一个人:张春华。她与朱桓有了婚约,只是年龄尚小,还不到生育的时候,身为孙策的心腹,朱桓自然要遵守这个新的习惯,便请示孙策,将张春华送到王后身边侍候,顺便学些礼仪。孙策明白他的心意,慨然应允。

开了这个头之后,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想将家中的适龄女子送到袁衡身边,万一有机会中了孙策的意,说不定还能在十二殿中占据一席之地。孙策已经明确宣布后宫只有十二夫人,但王后占不占一个名额,桥氏姊妹算一个还是两个,却没有定论,总而言之还有可能,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但这些要求都被袁衡拒绝了。除了张春华之外,袁衡没有接受任何人。这当然引起了一些非议,不少人私下里说袁衡是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不接受河内女子入宫。

袁衡听到这些话,一笑置之。

孙策一路向东,继续巡视,在获嘉与毛相见。秋收已经结束,毛正在各县安排种冬麦,加上黑山军第二批迁居河南的人员也在这时候经过,毛要安排沿途的食宿。近十万人,这个工作并不轻松,每天需要准备的粮食就是一个大问题,万一有人生病,还要及时医治,以免引发疾疫。毛特地请来了活神仙于吉。于吉与黄巾渊源甚深,与黑山军有种天然的亲近,既能治病,又能安抚人心。

毛请见时也带了一个随从:功曹杨俊。

杨俊是河内名士,在河内很有影响力,也有理政之才,毛稳定河内得到了他不少帮助。他为人刚正,拜见孙策之后,直言不讳的提出了司马懿的问题。

孙策知道,对司马懿的处置与他之前的习惯不同,对此有疑问的人很多,只是有些人不敢说,有些人以他过于信任,不愿说,杨俊没有这样的顾忌,主动发问,也代表了不少人的心声。面对杨俊的疑问,他没有急着回答,等到众人一起来拜见时,他才重提这个问题。

“河内乃京畿之地,服膺儒学的人应该不少?”孙策面带微笑,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有人若有所悟,有人一脸茫然,有人心虚的低头作沉思状,有人则以热烈的目光迎视孙策,恨不得举手作答。

孙策最后还是看向杨俊。杨俊本就是儒生的代表,他就学于陈留边让,边让被孙坚杀了之后,他还为边让守过墓,有人曾报到孙策面前,是以孙策早就听过他的名字。

杨俊躬身说道:“这是自然,儒学乃圣人所传,天下正道,我河内研习者甚众。”

“敢问季才,夫子为人如何?”

杨俊不解其意。“臣愚钝,敢问其详。”

“夫子为师为父,平时与子弟相处,总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否?”

在这个时代,道貌岸然并非贬义词,但孙策这句话明显有所指,只要不傻,都听得出不是什么褒贬之义。杨俊沉吟片刻,又道:“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似乎与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相去不远。”

孙策点点头。“夫子会一直如此吗?可有与弟子谈笑之时?”

杨俊有点挠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与司马氏亲近,对司马防的做派也有些不以为然,却又不能因此指责司马防。“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各得其所。”

“当然,如果这只是个人喜好,自然无可厚非。可若是为了邀名呢?”

杨俊额头沁出冷汁。他知道孙策讨厌司马懿父子的原因所在了。孙策一心革新儒学,去儒学之伪,反对党人互相标榜,高言危行,司马防的做派自然让他不爽,被归为伪君子之列,不用他也就很正常了。孙策虽然没有杀何,却也没有用何,自然也不会用司马防。司马防也就罢了,赋闲就赋闲吧,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司马懿则不同,孙策这是摆明了要他死。

“这……大王怕是听了传言,有什么误会?”

孙策盯着杨俊看了片刻,轻笑一声。“有无误会,季才想必比更清楚,孤不必多言。守礼自然是好事,只是凡事过犹不及,标准太高,规矩太严,则难免生伪,如此一来,礼不仅不能约束人,反而有逼良为娼之嫌。君子人人所愿,伪君子则令人生厌,季才以为然否?”

杨俊苦笑,无言以对。

“至于司马懿本人。”孙策收起了笑容,不怒而威。“天下纷争,人人自危,世家家大业大,不知所归,父子兄弟各有所依,也可以理解。只是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很多人说司马懿有才,孤倒以为,他有小才而无大智,不识天下形势。河内已定,中山已亡,他依然据守城不降,恐怕不是各为其主这么简单,而是挟城为质,欲与孤讨价还价。”

孙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哼了一声。“可是孤以为,这种人心中只有自己的富贵,全然不顾父老的死活,不仅不能用,而且不能留,必杀之以戒天下之伪君子。不除恶,何以扬善?不去伪,何以存真?”

他盯着杨俊,嘴角微挑。“为了天下,为了人心,司马懿非死不可。”

杨俊一声长叹,拱手而退。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人大声疾呼。“大王英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义,大王不但使民能温饱,安居乐业,更使民知荣辱,向善有义,诚圣人之举也。”

孙策看了那人一眼,微微颌首。“能得河内诸君支持,孤感激不尽。”

众人会意,立刻异口同声的说道:“大王英明,河内士庶愿蹑大王之履,共致盛世太平。”

孙策拱手环顾。“多谢诸君。”又对杨俊说道:“季才悲天悯人,诚为难得。可否愿为城中的将士走一遭?”

杨俊无奈,躬身领命。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答应也得答应,难道司马懿的命值钱,其他人的命就不值钱?能救一个是一个。至于司马懿,那是他的命,谁也救不了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司马懿无声地笑了笑,露出几分悲怆。

杨俊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奉孙策之命,河内诸家之托,他来到城,与司马懿相见,劝司马懿弃城投降,但司马懿本人却必须死。这些话,他原原本本的都对司马懿说了,不求其他,只求心安,不是他不想救司马懿,实在是救不了。

孙策铁了心要杀他,没人能救得了。

“仲达,我有一事不解。”杨俊沉默良久,抬起头,盯着司马懿。

“说。”司马懿倚在凭几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杨俊心中不快。司马懿比他小不少,虽说亲近,以前却不曾如此失礼。难道他真是孙策口中所说的伪君子,以前那些礼仪都是装出来的,如今知道自己余日无多,不屑再装?果真如此的话,自己真是看走了眼,不如孙策识人之明。

“刘备战死,天井失守,中山已名存实亡,你为何不降?”

司马懿眨眨眼睛,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以前觉得自己走到这一步是运气不好,先是被杨修轻视,然后又遇到了刘备阵亡,中山土崩瓦解,现在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孙策不喜欢他们父子的作派,也从来没打算给他们机会。

“降了又如何,做个农夫,耕读此生?”司马懿淡淡的说道:“季才兄,你甘心吗?”

杨俊明白了。正如孙策所说,司马懿就是想挟城为质,想和孙策讨价还价。可惜孙策不给他这个机会,把他当成了伪君子的典型,执意杀他以儆效尤。

“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司马懿仰起头,看着青黑色的屋顶,自嘲地笑了两声。“还能怎样,上天无梯,入地无门,我必死无疑,总不能再拖着这几千将士一起去死,令河内父切齿。只可惜,本想与孙策一战,求仁得仁,现在却连见他一面亦不可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我却只想着困守孤城,相去何止千里,败得不冤。”

司马懿叹了一口气,举起案上的酒壶,为杨俊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添满,双手举起酒杯。“承蒙季才兄不弃,为我犯颜,这杯酒,敬你。”

杨俊无奈的摇摇头,举起酒杯,与司马懿一饮而尽。

司马懿再次添满酒,举起酒杯。“这杯酒,还要请季才兄帮个忙。”

“你说。”

“我死之后,请季才兄将我的尸身带回温县安葬,莫令我身首异处。至于能不能进祖茔,不必勉强。”

杨俊郑重地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之所以接受孙策的命令,亲自赶来城,就有这个目的。

司马懿也喝了酒,然后又倒了一杯。“季才兄,我可以死,温县司马不能无人。家父出仕无望,成年的兄弟之中,我与叔达必死,只剩下家兄。家兄为人忠孝,见此情景,怕是不肯仕吴。烦请季才兄劝他戒急用忍,莫要意气用事,误了正事。”

杨俊心中酸楚,忍不住落了泪,哽咽不能语。

司马懿哈哈一笑,起身解下头盔,卸去战甲,换上一身儒衫,戴好冠,跪坐下来,向温县方向跪拜三次,拔出腰间长刀,手指拂过锋利的刀锋,一声叹息,横在颈间。“十年磨刀,可惜未有机会施展,如今便用我自己的头颇来试试吧。”说完,用力一拖,锋利的刀刃割开了颈动脉,鲜血涌出,沿着刀身滑落,在司马懿的身前迅速聚成一汪。

“季才兄,有缘来生……再见。”司马懿惨然一笑,委然倒地。

第2379章 布局

孙策接到司马懿自杀、城易手的消息时,正在邺城与徐琨会谈,夜色笼罩,秋风袭人。

“可惜了。”孙策吁了一口气。

“可惜?”徐琨不解。

“是啊,可惜了。若不是消耗太大,该让他们再打一段时间,练练兵。”

徐琨哑然失笑。他跟着孙策走了几步,幽幽地说道:“对左都护和伯言来说,的确有些可惜,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却是个好消息。大王,河内安定,这节省下来的粮草,是不是可以多拨一点给我们?”

孙策回头斜睨徐琨,笑而不语。徐琨这两年很安静,几乎没有向他提过什么要求,他原本以为徐琨修身养性有成,现在看来,他只是忍着不说而已。毕竟是自家亲戚,这点体谅还是有的,他当然也不会忘了徐琨。如今朱桓、沈友先后立功,也该徐琨出手了。

他之所以同意劝降城,也是出于此。

“子瑜,你准备好了?”

“准备是有的,好不好,却不敢说。”徐琨笑道:“之前与义封商量过一个计划,现在却不能用了。有左都护奇袭天井,沈子正大破鲜卑人的战绩在前,我们那个计划不够份量。如果大王能够拨给我们足够的钱粮,我们准备大打一场。”

“大打一场?子瑜,翻越太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求胜太切,我担心你骑虎难下。”

徐琨摸了摸下巴,没有吭声。他的确有些急,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免得孙策担心。由邺城西进并州,要翻越太行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万一完不成,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就难了。吴国疆域渐广,孙策可用之将甚多,扶植江东系原本就容易惹人非议,他不会让行事粗率之人上阵,落人话柄。

见徐琨不说话,孙策明白他的心思,有点担心。看来还是要将朱桓调过来协助他,徐琨能力中上,指挥万人以下的战事没什么问题,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对他来说有些吃力了,尤其是这种山地作战。徐琨虽然是吴郡人,他山地作战的经验却不多。

“子瑜,和冀州人相处如何?”孙策换了一个话题。

“还好,就是田丰的脾气太臭了些。”徐琨捏捏鼻子,苦笑道。

孙策忍俊不禁。他拍拍徐琨的肩膀。“你忍得田丰,还有什么事忍不得?”

徐琨看看孙策,有些失落。孙策的意思很明白,他还要再忍忍,暂时不宜大举。

得知河内安定,孙策也放心了很多。他在邺城多留了些日子,全柔、朱然、纪灵、朱灵等人先后从驻地赶来拜见,汇报过去一年的情况。

这一年,兖州、冀州、青州忙于恢复生产,没有战事,诸将的作用就是安抚地方,维持地方稳定,对那些心有企图的世家保持威慑。对于朱灵来说,还有一个调整心态,适应吴**制的过程。

总体来说,他们完成得都不错,三州的事务都进入正轨,大量的驻军意义不大,可以适当地向前线移动,为并州攻势做准备。

孙策任命徐琨为大督,朱然为军师,朱灵、纪灵皆归其节制。董昭任魏郡太守,负责民事。他之前就做过魏郡太守,这一次重回魏郡,自然轻车熟路。借此机会,孙策免除了他的兵权。

该见的都见过之后,孙策召见了田丰。

袁谭封邺侯,但本人并不在邺城,邺城的事务由田丰负责。田丰虽是魏郡太守,理论上只负责魏郡,但他的影响力很大,徐琨坐镇邺城,不可避免地要与他打交道。徐琨不仅是九督之一,更是他的亲戚,田丰多少要给点面子,再加上徐琨为人还算稳重,与田丰相处不错,至少表面上没有发生冲突。

一年过去,形势有了新的变化。今年秋收,根据上计的结果,冀州的收成不错,郡县的仓库里都有了余粮,工商的结果还没出来,总体来看,应该也不差,基本达到了预期目标。

百姓有饭吃,世家有钱赚,民心安定,孙策可以调整冀州的相关人员了,田丰首当其冲。

与田丰见面之后,孙策和田丰说了一些场面话,然后提出自己的想法,希望田丰能进国是院,任参政。在此之前,沮授已经奉命与田丰沟通过,田丰也清楚,自己作为魏国旧臣,不可能一直留在邺城,甚至连冀州都不可能,就算他想归隐,孙策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掣肘徐琨。国是院是宿将老臣的养老之处,虽无实权,地位却尊崇,孙策这么做也是给他面子。

田丰爽快的答应了。

孙策很满意,随即任命田丰的从子田续为邺相,以为报答。

十月初,太史慈赶到邺城。

早在九月中,孙策就接到了太史慈的捷报。经过大半年的努力,太史慈平定了扶余之乱,扶余接受了太史慈的劝降,正式向吴国称臣,使者已经到达辽东,随时可以起程。

太史慈的军报很简单,但孙策知道战事的过程一点都不简单,孟建送给军师处的报告中详细说明了作战过程,这大半年时间,太史慈深入扶余,与扶余人大小近百战,扶余人主力被歼,损失惨重,实在打不下去了,而太史慈又不依不饶,死死的咬住他们不放,扶余人迫不得已,这才主动请降。

这一战能胜,绝大部分功劳都要归功于太史慈和阎行两人。因为路途遥远,转运不便,太史慈、阎行统兵的兵力非常有限,只有五六千人,加上由董袭指挥,负责后勤的水师将士和民,总兵力也不过万人,而扶余人的兵力最多时有好几万,几乎每一战都是以少胜多。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孙策也清楚,其实太史慈早在几个月前就掌握了主动权,扶余人已经有请降的意思,但太史慈一直没答应,以谈判为由,拖着扶余人。之所以现在答应,不是条件谈拢了,而是沈友取胜了。太史慈是收到沈友大捷的消息后才正式接受扶余人请降的。

这么做,就是避免与沈友争功。

孙策对太史慈的识大体非常满意,他以六百里加急召太史慈述职,辽东的事务交给阎行、董袭,他要委以太史慈新的任务。

几年不见,太史慈苍老了不少,不仅面皮粗糙,鬓边也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比际年龄至少大十岁。关羽奉命迎接,第一眼看到太史慈时,险些没认出来。孙策看到太史慈,也很惊讶。

“子义,这几年辛苦你了。”孙策挽着太史慈的手,轻轻拍拍,鼻子有些酸。

太史慈爽朗地大笑。“大王可别这么说,臣有幸,提三尺剑,为大王征讨不服,不枉平生所学,何苦之有?马伏波有言,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死于床箦之上,儿女之手,臣深以为然,不觉苦。”

“子义豪迈,犹胜马伏波当年。”孙策拉着太史慈入座,命人上酒,与太史慈痛了几杯,这才命人取来地图。他按着地图,却没有打开。“子义,这几年,你一直在辽东,未能在令堂膝前尽孝,儿女出生,你也没有时间陪着,如果你想休息一年半载,孤会立刻批准。”

太史慈笑笑。“一年半载太久了,若大王恩准,臣想回家过个年,年后再赴任。”

孙策盯着太史慈看了好一会,没有再说什么。现在已经是十月,到过年也不过三个月而已。太史慈离家这么久,积累起来的假期都不止三个月。不过他知道太史慈的性格,现在和他说这些没什么用,等任务安排了,再想办法补偿他。

“子义,对你的安排,孤有两个计划,你可以任选一个。”孙策铺开地图,指给太史慈看,亲自为太史慈解说形势。早在一年以前,他就有计划将太史慈调离辽东,以免辽东成为青州系的地盘太史慈本人也许没兴趣结党,但青州人未必这么想。只有将太史慈调走,辽东的青州系失去核心,才至于危及大局。只是后来出了意外,他不得不暂时搁置。如今辽东平定,有董袭、阎行两个足以应付,正是将太史慈调离辽东的好机会。

他对太史慈有两个安排:一是去凉州,重开西域;一是去交州,打开交州的局面。对太史慈来说,去凉州最好的选择,一是凉州的形势和辽东相似,他容易上手,而交州的地形则与辽东截然不同,他擅长的骑兵战术根本用不上。二是凉州还属于空白地带,没有人能干扰他做事,交州则有吴景、朱治等孙坚留下的老臣,太史慈要想打开局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他的计划中,交州本来不是太史慈的任务,而是他自己的任务,退而求其次,也是沈友或者徐琨的任务,但是他现在走不开,沈友又刚刚在幽州打开局面,不可能扔下唾手可得的战功,徐琨又没立功,不能服人,只好调太史慈前去补缺。

太史慈想了片刻。“臣愿去交州。”

第2382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袁耀盯着王柔瞅了半晌,无声而笑,背着手,绕着王柔转了两圈,咂了咂嘴。

“敢问足下,用刀杀人,和用棒槌杀人,有没有区别?”

王柔皮笑肉不笑。“皆是杀人,能有什么区别?”

“那倒也是,刀和棒槌都是死物,没什么区别。可是王子师呢,他也是死物,是把刀?”袁耀在王柔面前站定,笑容灿烂,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根棒槌?”

王柔一时语塞。王允是并州先贤,王盖兄弟又掌握着并州大权,他怎么敢说王允是死物,是棒槌?可是这个问题不回答,他又无法为王允开脱。

“君侯,王子师不仅与令尊交往,还做过豫州刺史,死者己逝,似乎不宜……”

袁耀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王柔。“我记得董卓还做过并州刺史。不知足下对董卓如何看?”

王柔阴了脸,不再开口。他知道了,袁耀和他父亲袁术一样,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自取其辱。况且他也决定不了谈判结果,能决定的人是孙策。孙策如果想谈,王允的事就不是问题。孙策如果不想谈,没有王允的事还有其他事。

尽管如此,被人当面噎了,王柔还是有些不爽。

孙策看得真切,自然明白王柔的心思,不禁暗自叫好。这并州人果然与汝颍人不同,务实得很,一看斗嘴没什么胜面,索性不扯了。

孙策摆摆手,示意袁耀别得瑟了,人家根本不吃你这一套。袁耀意犹未尽,却不敢不给孙策面子,悻悻地站在一旁。孙策笑盈盈地说道:“伯阳直率,口无遮拦,王君莫要见怪。王子师并州豪杰,怎么能是棒槌呢。虽说他已经过世了,这责任还是要追究的,至少要弄清楚是非曲直,免得误导后人,你说对吧?”

王柔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王是说,这件事……要载入史书么?”

孙策反问。“这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该载入史书?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门生故吏满天下,却被人灭了门,男女老少五十余口横尸街头,总得有个说法。打下不恰当的比喻,你太原王氏要是莫名其妙被人杀了几十口,也不能就此揭过吧?”

王柔的脸颊抽了抽,沉声道:“大王所言甚是,这个比喻的确不太合适。”

孙策大笑,拱拱手。“惭愧惭愧,孤本武夫,读书少,只会提刀砍人,不会说话。要不这样吧,我们去校场比武,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再谈,如何?”

王柔眉毛轻挑,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一旁的袁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可怜郝昭,被郭武、关羽等人从马上到地上,从骑射到步战,从弓箭到长矛、刀盾,虐得鼻青眼肿。

不是郝昭无能在同龄人中,他就算不是绝顶高手,也算是一流高手,步骑皆能,长短俱备,奈何他运气不好,遇到的都是绝顶高手。

校场比试完,郝昭几乎信心崩溃。

郝昭被轮番蹂躏的时候,王柔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早就听说孙策不仅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不少高手,这才特意带了郝昭来。郝昭身大力不亏,又正当少年,体力最佳,算得上是并州战斗力最强的一个,就算不能全胜,至少也不会输得太难看,足以让孙策看到并州人的实力。万万没想到,在这群人面前,郝昭居然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奉命陪着王柔的袁耀心花怒放,却一本正经地对王柔说道:“常言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并州是个出名将的地方,将来说不定也能出个并州三明之类的。足下有没有兴趣下场一试?”

王柔正憋屈,听闻此言,没好气的瞅了袁耀一眼。他不能和关羽、郭武较量,却不惧袁耀。“君侯如果有兴趣,柔自当舍命陪君子。”

“我?”袁耀一边笑一边摇手。“我本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岂是足下对手。况且,足下远来,舟车劳顿,我胜之不武啊。”

王柔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没听说袁耀话中的陷阱,卷起衣袖,掖好衣摆,从腰间拔出长剑,倒持手中,向袁耀拱手施礼。“柔不才,略识击刺之道,还请君侯指点一二。”

袁耀正中下怀,他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拔出腰间佩刀,曲指一弹,刀作龙吟,清越悠扬。“磨刀十年,总算有机会试一试了。”

王柔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孙策重百工技艺,南阳铁官打造的军械闻名天下,袁耀身为孙策内弟,又是袁术之子,有一口好刀再正常不过,自己手中这口剑虽然也不差,终究不是最好的,遇到袁耀手中长刀,会不会直接被砍断?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袁耀求一口品质相当的剑,可是这样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在王柔纠结的时候,袁耀又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根四尺长的铁棍,旋在刀柄上,四尺长刀顿时又增加了一倍长度。袁耀双手握刀,耍了两个刀花,笑盈盈地看着王柔。

“足下见多识广,想必知道我大吴的千军破和破锋七杀?不过你不要紧张,我武艺粗疏,也没杀过人,再好的刀到了我手里也和柴刀差不多。”

王柔露出无奈的苦笑。他当然听过破锋七杀,那是吴军中军人人必练的刀法,虽然只有七式,却是真正的杀人技。袁耀手中的武器,想必就是著名的千军破,千军破配破锋七杀,岂是寻常剑道可以匹敌的。袁耀不愧是路中悍鬼袁公路的儿子,这个坑挖得太损了,这是要把我的脸打肿啊。

袁耀对王柔的窘迫视而不见,双手持刀,两腿前后微分,摆出进击的架势。

“请!”

王柔明知前面是个大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举起长剑,摆出起手势,剑尖遥指袁耀。袁耀也不客气,挺刀上前,猛刺王柔胸口。王柔横剑招架,袁耀变式,刀尖上挑,拨开王柔的剑,用棍尾砸向王柔的小腹。

王柔不敢怠慢,侧身避让,手中长剑变式,砍向袁耀的手臂。袁耀不慌不忙,长刀顺势下劈,“当”的一声脆响,王柔手中的长剑被劈为两截,只剩下不到两尺握在手中。王柔抽身想退,袁耀却不肯罢手,舞刀追击,刀光舞成一片,将王柔罩在其中。

俗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就算是高手也需要每天练习才能精进,否则时间一长,必然手生。王柔剑法不弱,但他练习时间有限,对敌的机会更少,远不如袁耀在营中天天操练,还有一群高手随时点拨,交手经验丰富,再加上兵器上的差距,一交手就吃了亏,被袁耀压着打,再也没能扳回来。

王柔咬着牙,拼命招架,坚决不肯认输。他是使者,他不相信袁耀真敢杀他,拼着受伤,也不能让孙策看扁了,要不然接下来的谈判就没法谈了。

袁耀当然不敢杀王柔,但王柔也高估了袁耀的底线。虽然不能刀锋刺砍王柔,却不介意用铁棍、刀背来几下阴的,看不到血,却能让王柔痛得呲牙咧嘴。王柔单手持剑,袁耀双手持刀,力道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袁耀一下又一下的猛砸,有的砸在长剑上,更多的却是砸在王柔的手臂上。

王柔的右臂挨了几下,疼得钻心,很快就抬不起来了。他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总算将断剑握在手中,没有落地。

袁耀收获,捡起地上的断剑,恍然大悟。“这并州的剑师不行啊,这剑造得和棒槌似的,一碰就断,我真是胜之不武。来人,为王君换剑。”

“多谢,不用。”王柔连忙举起左手,表示谢绝。这时候就算给他再好的剑也没意义,他的手臂被袁耀砸了几下,和断了差不多,再打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大吴军械,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

袁耀瞅了王柔一眼,哈哈大笑,拆下铁棍,还刀入鞘,又解下腰间的刀带,一起捧到王柔面前。“一时失手,毁了足下的剑,按理说,该赠足下一口剑以为补偿,奈何我大吴不耍剑,更喜欢一刀两断的爽利。这口刀就送给足下,略表歉意,还望足下不要推辞。”

王柔哭笑不得。他如何听不出袁耀话里话外的调侃,可是技不如人,器也不如人,只能捏着鼻子认怂。宁负君子,不惹小人,这袁耀喜怒无常,惹他不值当,只得勉强收下。

“走吧,大王还在中军等着呢。”袁耀热情地说道。

王柔咧了咧嘴。他的手臂一碰就疼,举都举不起来,见了孙策也不方便。“君侯,刚才打了一场,出了不少汗,仪容不整,怕是失礼。能否让我们先休息一下,稍作洗漱,换身衣服,再去见大王。”

袁耀一口答应,派人领王柔、郝昭等人去休息。他回到中军大帐,孙策正和沮授、刘晔商议,见袁耀回来,步履轻快,不禁笑了一声。

“袁大将军凯旋了。”

袁耀哈哈一笑,上前拱手施礼,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听说袁耀与王柔比武,刘晔有些担心。“君侯没有伤着王柔吧?”

“没有,我没伤他,只是敲打敲打这棒槌。”

第2383章 人心所向

说笑了一阵,重归正题。

对是否接受并州请降,孙策和沮授等人有分歧。分歧的关键在于取并州之后是移兵益州,继续作战,还是停下来,休整几年。所有人都清楚,兵不可久,连续作战如同竭泽而渔,迟早会支撑不住,可是形势如此,人人争先,就像飞驰的战车,想一下子停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处理不当,甚至会翻车。

孙策希望以并州为阻碍物,延缓大军的步伐,稳一稳,调整一下节奏。

沮授、刘晔不赞成这么做。

沮授认为并州实力有限,太行山险,大军难以展开,练兵的效果有,练将的效果有限,消耗却太大,得不偿失。以冀州为例,为了供应这两路大军,需要动用十几万劳力,严重影响当地生产的恢复。再加上供应幽州,几乎没什么节余可言。如果拿下并州,战事结束,就算是将士就在休整,消耗也会小得多。

至于对并州的补贴,且不说并州人口有限,没有战事的拖累,自给自足不成问题,就算需要调拨一些钱粮,数额也有限。战事结束,并州可以成为对匈奴、鲜卑作战的前进基地,帮助也很大。

沮授也同意将士气盛,有可能会催迫着立刻进攻益州,但他认为这是可以控制的,只要孙策有这个定力,不为所惑,谁能勉强他不成?

刘晔的意见与沮授相似,他也认为尽快平定并州利大于弊。没有了并州这个后顾之忧,孙策可以考虑在洛阳定都,然后一心一意的解决益州和交州问题,兖豫青徐及冀扬则可以安心生产,为大军提供钱粮。就算暂时不发动进攻,也能对益州形成足够的压力。时间长了,总能找到突破点。

军师祭酒和仆射都持反对意见,孙策自然不能简单的否决。以并州为磨刀石,锤炼江东兵,本身就有争议,沮授、刘晔只不过是将这种意见委婉的表达出来而已。他如果坚持,岂不等于承认他被江东系裹胁,已经失去了控制。

孙策只能将这件事搁置,处理的办法就是提出苛刻的条件,让并州人难以接受,借以延缓谈判的进程。如果并州人答应了,他也不亏。如果并州人不答应,那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条件之一就是对并州世家问责,尤其是祁县王家。有袁绍的先例在前,王允的坟可以不掘,但责任必须追究。作为目前并州的掌权者,王盖兄弟也休想逃脱,换一面旗帜,继续做土霸王是不可能的。

孙策原本以为这个条件很苛刻,王柔绝不会答应,至少要请示一下王盖再说。没曾想,确认了王盖等人不会有性命之忧后,王柔一口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孙策很无语,却不好再反悔,只得派人与王柔洽谈具体细节。后来他才了解到,王盖兄弟虽然控制了并州,但他的控制力有限,也不是他们就能说了算,如果支持他们的世家不答应,他们什么也做不了。那些世家他们并不是王家的门生故吏,支持他们只是出于利益,并没有道义上的责任。

这和王允本人的性格和仕途坎坷有关。

按照汉制,官员到了二千石才算高官,子弟可以通过质任的方式进入仕途,不用经过察举的过程。这主要是针对自家子弟,很难惠及其他人,除非与其他的二千石官员进行交换利益。太守、刺史虽然可以辟除掾吏,形成故吏,却因三互法不能在本地为官,辟除的掾吏都是外地人,不会是本地人。只有三公才有权打破这个局面,辟除本地人才为官,培植本地势力,积累人脉。

王允成名很早,但他性格强硬,名气很大,仕途却不顺。中平元年以前,他就没有做过有辟除权的官职。中平元年以后,为豫州刺史,辟除荀爽、孔融为从事,但没干多久就因为得罪张让而下狱,直到中平六年灵帝驾崩,张让失势,他才重新出仕,先后任河南尹、司徒,有了辟除本地人的机会,可是这时候已经是董卓擅权了,王允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培植并州人脉,唯一算得上的就是宋翼、王宏。

就本地的影响力而言,祁县王氏并不比太原王氏强多少。只要孙策不对祁县王氏赶尽杀绝,王柔对王盖有个交待,他就可以代表并州世家与孙策谈判,争取他们自己的利益。走到这一步,祁县王氏已经不可能太高的期望值,只要不像司马懿、司马孚兄弟一样被杀,他们就能接受。

王柔这一路走来,仔细了解了魏郡新政推行的情况,见魏郡仅仅收复一年已经基本实现民生安定,世家虽然失去了土地,却也没吃什么大亏,五年之内收支平衡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当然不愿意再打。比起冀州,并州的土地本来就不多,收就收了,收获说不定更大。

孙策明白了这些,却已经晚了,只得接受现实。

他的心情很不好。

回到后营,看着一群半大孩子在游戏,孙策站了片刻,心生羡慕。

人最美好的时光果然就是这几年,什么也不用操心,有吃有喝有小伙伴,白天精力充沛,可劲儿玩,晚上睡得香,一夜到天亮。

袁衡从外面进来,见孙策站着出神,迎了过来,跟在后面的小桥抢上一步,挽住孙策的手臂,仰着脸,笑嘻嘻的说道:“大王在想什么?”

“想你们今天又收了多少礼。”孙策笑着刮了一下小桥的鼻子。

小桥不好意思地笑着,伸手摸了摸鼻,嗔道:“大王不能再刮我的鼻子啦,鼻子都塌了。”

“塌了才好,免得我总分不清你们谁是姊姊,谁是妹妹。”

“那可不好。”小桥嘟着嘴,看了一眼静静站在一旁的大桥,眼珠转了转。“我以后不穿姊姊的衣服就是了,免得大王分不清。大王可记住了,姊姊喜欢浅色的,我喜欢鲜艳的。”

“万一没穿衣服怎么办?”

“没……”小桥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通红,松开手,双手捂脸,转身跑了。大桥也很不好意思,转身去追小桥。袁衡忍着笑,站在一旁,了孙策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策挽着袁衡的手,慢慢向大帐走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散去。袁衡感受到孙策的心情,悄悄问道:“大王是担心王允的事?”

孙策点点头。“是啊,现在想来,还是太小心了些,如果坚持一下,是可以掘他坟的。”

“大王不必如此,和逝者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反正他们都下了黄泉,由他们自己处理吧。以先父的脾气,绝不会轻饶了他。”袁衡轻轻抚着孙策的手臂,安抚孙策,沉吟片刻,又道:“大王生气,恐怕还有另外的原因吧?”

孙策扭头看看袁衡,袁衡抿嘴而笑。“是不是觉得诸臣有意欺瞒,未能将并州情况如实禀报,以致大王误判?”

孙策心中一动。他心情不好的确有这方面原因。他对并州世家的了解不深,可是军师处、军情处的人也不清楚?他们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就连郭嘉都没有提醒他,显然是有共识,希望促成并州投降,结束战事。说得轻一些,这是集体无意识,说得重一些,这是联手对付他,对付江东系。

袁衡是当事人,就连她也直到现在才说,其他人可想而知。

“这么说,倒是我错了?”

“大王没有错。大王只是站得太高,走得太快,别人都跟不上了。”

孙策扬了扬眉,笑着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好高骛远,一意孤行……”

“大王,妾岂会如此说大王?”袁衡娇嗔着晃了晃孙策的手臂。

“那你想怎么说?”

“妾只希望大王能缓一缓步伐,稍作休息。别人不清楚,妾可是看着大王这十多年的辛苦。如今大事已定,只剩西南一隅,大王不妨稍作休整,养精蓄锐,然后一鼓作气,平定天下。交州偏处岭南,益州自守之地,何时攻取,并不影响大局。光武帝当年也是称帝多年后才取陇望蜀的,大王又何必急在一时。”

孙策伸手指指袁衡。“我知道了,你想做皇后了。”

袁衡也不否认。“岂止是妾,等着攀龙附凤的人多着呢,谁不希望大王更进一步,他们也能封妻荫子,加官进爵?”

孙策哈哈大笑,明白袁衡所言属实,等着他登基称帝的人太多了,吴国再强大,他这个吴王毕竟也只是王,不是皇帝,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蜀王呢。之前因为并州未下,迁都的事无从说起,如今并州愿降,迁都的事可以提上日程,登基也就顺理成章了。

都城迁离建业,失落的只是江东系,受益的却是绝大多数人。就连江东系也不是一无所得,他若登基为帝,江东系必然成为新朝最大的实力派,不知道要出现多少豪门大户。

这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第2384章 新都城

作为西汉初年最杰出的理论家,贾谊为汉武帝时代的改革指明了方向,但他本人却仕途坎坷,英年早逝,原因何在?

原因很多,却有一点是共识:明于大势,昧于人心。或者简单地说,太年轻,书生气。他只看到了宏观层面的帝国危机,看不到微观层面的人心向背,触到了周勃等老臣的利益。

来到这个时代,孙策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追求完美,但事实证明,思维惯性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他对称帝的不热心,他对战事进程的刻意把控,都源于他避免受挫的心理预期。

即使他也明白,完美是不存在,挫折迟早会来。

登基称帝的事在去年年底就开始讨论,眼看着又过了一年,还没有定论,他不急,别人急,以至于一向不主动议政的袁衡都开口提醒。不管是她个人的意见,还是别人借她之口,又或是兼而有之,都足以说明文武众臣已经迫不及待的希望他再进一步,不想再等了。

违众者不祥。他一心要做个引导者,而不是满足于一言九鼎的独裁者。就算是独裁者,如果无视手下的利益,最后也会成为孤家寡人,独而不裁。

他不想落到那种地步。

孙策很快就召集张、虞翻、朱、蔡邕、黄琬等人议事,主要议题有两个:定都何处,朝廷架构如何设置。虽然他没有提登基,可是张等人都清楚,孙策这是正式考虑登基称帝的问题了。

朝廷架构的事好办,一直在准备,绝大部分人选都已经确定了,只等公布。都城定在何处,却有不少的分歧。

去年刚刚开始讨论这个问题时,关中、河东、河内还没入手,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洛阳并非最佳选择,默认的都城首选还是建业。一年过去,形势发展太快,关中、河内、河东入手,并州眼看着也要平定,洛阳便成了都城的首选。不管是地形还是心理惯性,洛阳都比建业更合适。

虞翻不同意,理由也很充足,自董卓乱政以来,洛阳受损严重,已经成为废墟,修复起来绝非一日之功,就算把所有的事都停下来,集中财力、物力、人力,至少也要一年时间,甚至更久。城池、宫殿修复了,还需要周边有足够的户口,往少了说,也要三五十万户,这么多人迁居,也是一个大工程,在洛阳周边还没恢复正常生产的情况下,哪来的粮食供应?

总而言之,洛阳作为登基时的都城有困难,不如建业。

建业作为吴国国都,已经建设了五六年,基础设施完备,足以满足登基大典。文武官员的家属也在建业,不需要奔波迁徙,完全可以在建业登基,然后从容修复洛阳,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影响都不大。这样的例子很多,当初汉高祖是在定陶举行登基大典,后来迁都洛阳,又迁都关中。光武帝在冀州真定的城登基,后来才迁都洛阳。相比于定陶和城,建业的条件显然好得多。

虞翻说着,铺开了两幅地图:一幅是洛阳,到处标注着残破、废墟等字眼,一幅是建业,街道纵横,市肆林立。

孙策明白虞翻的心意,这应该是整个江东系的期望。哪怕只是登基用一下,有了国都这个名头,对建业,对江东都有莫大的好处。

蔡邕盯着建业地图看了一会,有些奇怪,指着几处规模甚大的宫殿说道:“虞相,这是什么时候建的,年初离开建业时似乎还没有呢。”

“今年建的。”虞翻露出几分狡黠。“不过材料、规划都是去年完成的,为了赶上大王登基,匠师们热情高涨,加班加点,五月份就完成了主体工程,上个月装修完成,随时可以入住。”他又指了指另一个庄园。“蔡祭酒,这里就是翰林院的新址,左依紫金山,右绕秦淮水,可是好地方啊。”

蔡邕瞥了虞翻一眼,抚着花白的胡须笑了。“你这是贿赂我吗?”

虞翻一本正经地说道:“祭酒言重了,翰林院乃是我大吴文脉所在,既不能脱离民众,又不能太吵闹,我千挑万选,才选了这么一个好方。祭酒要是不喜欢,那我只好另择新址,这里就让给别人。说实在的,有山有水,闹中取静,既可入山闲居,又可入市购物,非常适合养老,我相信会有人喜欢的。”

黄琬也凑了过来,连连点头。蔡邕瞪了他一眼,眨眨眼睛。黄琬会意,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晃着脑袋缩了回去。

孙策在一旁听着,暗自发笑。这些人斗起心眼来真是热闹,虞翻大概早就估计到了这一天,是以加班加点,造就既成事实,又为有资格发言的几个重臣安排了好地方,让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三老中,朱是江东人,当然不会反对在建业登基,蔡邕是陈留人,最希望在洛阳登基,黄琬是江夏人,在建业还是洛阳,对他没什么区别。

果不其然,虞翻抛出这个好地方之后,蔡邕不说话了。朱支持虞翻的建议,希望在建业举行登基大典,以后等洛阳修复了,再迁都不迟。

“张相,你的意见呢?”孙策转而问首相张。

张说道:“大王,洛阳即使未经战火,恐怕也不能立即作为都城。”他说着,将两幅地图并列。“洛阳城的宫殿太大了,几乎占了整个城池的一半,这与大王新政之意不合。若要作为新朝之都,要重新规划才行。这个工程太大,几乎和新建一个城没什么区别。”

孙策恍然,虞翻面露喜色,蔡邕、黄琬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建业城最大的特色什么?是打破了原有的里制,不再用里墙将百姓隔成一里一里,也没有建市墙,将市井单独隔开,而是沿着主要街道设立,尤其是秦淮两岸,市肆林立,是建业城最繁华的地方。相比之下,王宫的范围很小,主体限于石头城上,面积不到不到建业城的十分之一。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孙策重工商,抑王权。对在座的大臣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后者,孙策守君臣之限,主动削减王室规模,将后宫之数限定在十二,这大大缩减了王室开支,也缩小了王宫的规模。

洛阳城则不然,南宫、北宫加起来占全城三分之一以上,后宫能容万人。如果不重新规划,沿用洛阳旧城,岂不是要走旧路?前贤以鲜血抗争了几十年的机会好容易成为现实,谁愿意再走回头路。

张提出这个理由,立刻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他们一致同意现有的洛阳城不适合做为都城,要进行大面积改造才行。于是,建业作为登基时的都城便作为定论。反正也就是几年的时间,没必要太纠结了。

孙策同意了登基称帝,并州的谈判便顺利了。王柔等人也没什么特殊要求,他们愿意交出土地,接受新政,只要能依冀州例,保证五年以后,他们的利益有增无减,他们就满足了。

并州号称八山一水一田,土地收入本来就不多,仅能糊口而止,孙策收走土地,还是为了避免世家囤积,保证口粮供应,世家交出土地,换取工商利益,对他们更有利。

谈判由具体的人负责,孙策不参与,只是最后决断。谈判最初由蒋干负责,后来涉及到工商利益分割,虞翻便奉命介入。双方都有诚意,很快就拟出了草案。

中间只发生了一点小冲突。

王柔首先盯上了茶。他知道草原上的胡族如今喜欢饮茶,利润丰厚,冀州方向的茶生意控制在中山商人的手中,中山商人因此发了大财,他如果能够在并州方向的茶生意中占据一定的份额,太原王家很快就能积累大量的财富。

甄像在孙策身边,消息灵通,得知王柔想染指茶生意,立刻通报了甄尧和甄宓。当初刚开始在会稽种茶时,甄宓曾参与投资,中山商人在打开草原市场时也出了大力气,并州人想分一杯羹,他们肯定不乐意。

甄宓告到了孙策面前,孙策也觉得头疼,召来虞翻询问。虞翻倒是早有定计,他建议对茶叶实施配额,限量供应。中山商人前期付出大,占的配额可以多一些,并州人刚刚称臣,没什么贡献,配额不宜太多,以后根本实际情况每年调整,既能平息纷争,又能将主动权控制在手里。

至于甄家,他们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不能太过份了。冀州、幽州方向的茶生意大半归了他们,总不能将并州方向也占了。一枝独大并非好事,不利于整体控制,会稽、丹阳的种茶户已经有意见了,说中山商人压低收购价,影响了他们的收入。

孙策听出了虞翻的意思。经过几年的发展,尤其是开展海上捕鱼的业务,甄家的财富暴增,已经引起不少人的嫉妒,他们自己也有些膨胀,什么都想插一手。这种风气不能助长,否则会引起非议。

孙策决定征甄俨入朝,安抚甄宓。

第2385章 诸葛亮论计

“征我二兄入朝?”甄宓掩着衣襟,又惊又喜,微汗的脸白里透红。

“不愿意?”孙策曲臂枕在脑后,打量着甄宓,半真半假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甄家现在有钱,看不上这点俸禄,还要受人拘束,天天被御史盯着,反不自在。”

“大王……你这么说,置妾于何处?妾这不是欢喜么,不是不想,是不敢想。”甄宓娇嗔道,挪了过来,抱着孙策的手臂,眼神有些怯怯。“大王,是不是有人说我甄家什么了?”

“能说你甄家什么?”孙策抽出手臂,将甄宓揽入怀中,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甄宓伏在孙策胸口,咬着手指头,歪着脑袋,转了转眼珠,咯咯一笑。“不管他们说什么,只要大王相信甄家,都没有关系。”

“说说,究竟说些什么。”

“嘻嘻,真想听?”

“真想听。你也知道的,我现在都没什么时间接触外人,天天在军营里转。”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猜,肯定有人说我甄家联合中山商人,压低茶叶收购价,茶农无利可图,对吧?可是他们绝对不会说我们为什么要压价,也不会说为什么茶农无利可图。”

“看来这里面有故事?”

“大王,你还记得当初为了鼓励山民种茶,特地将茶价定得高一些的事吗?”

孙策点点头,他有这个印象。最开始决定在会稽山区种茶的时候,为了鼓励茶农开山种茶,学习种茶、制茶技术,他是投了不少资本的,其中一条就是定了一个保证茶农有利可图的收购价。

“当时我们几家垫钱保证收购价,哪怕是茶叶质量差一些也都收了,就是为了支持大王的富民新政,能将那些荒山变成茶山。这几年茶叶产量猛增,茶叶质量也好了,有人说,价格也应该往上提,可是运到塞外的茶叶越来越多,已经很难再卖出高价。别说提价,就算按照最初的价格,我们也是赚不到钱的。如果我们也把价格提上去,茶叶就卖不出去,连辛辛苦苦打开的市场都会被蜀地的茶商抢走。大王你说,这样的生意,谁愿意做?”

孙策觉得甄宓说得有理。他意识到,虞翻很可能和上次歙砚的事一样,又有地方保护的私心作祟了。如今茶叶生意越来越大,江南山区普通种茶,蜀地也不例外,已经不再是供不应求的局面,各地之间的竞争必然会出现,从市场理论来说,供应增加,收购价下降是很正常的事。

何况当初的茶叶收购价本来就是一时权宜之计,并不是正常的市场价格。

“大王,你知道会稽的茶行吗?”

“茶行?”

“以前茶山少的时候,都是直接去茶山收场,如今茶山多了,一家家的跑太费事,就委托人去收。这些人大多是本地人,他们联合起来,一面要求我们提高收购价,一面压茶农的价,从中赚取利润。我们不肯提价,他们说我们赚取暴利。茶山不肯卖,他们就去丹阳、豫章收茶,甚至有从蜀地贩茶的。我们想和以前一样,直接去茶山收茶,他们又不准,到处设卡,要收我们的过路税,甚至派人半路抢劫。”

“有这种事?”孙策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是与不是,大王派人查一查就知道了。从事贩茶的也不仅是中山商人,青徐兖豫四州都有的,你有机会不妨问问袁姊姊、麋姊姊。中山商人都说,他们这是欺负我们中山朝中无人呢。”

甄宓说着,皱了皱鼻子。

孙策没吭声。如何处理甄家的事,他也没拿定主意。

虞翻提出配额制,摆明了就是针对中山商人,尤其是甄家。这是从整体利益来考量,当然没有错,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失信。当初在会稽种茶,后来到草原上开拓市场,甄家是出了大力的,没有甄家的支持,茶业不可能这么快打开局面。甄家想多吃多占,也是人之常情。

对他来说,他不能不遏制甄家的这种行为,否则资本会失控。任何事失控都会导致灾难,资本也一样,所以他支持虞翻的做法,实施配额制。

可是这么做,除了会引起甄家的抵触外,还会影响其他商家的信心,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甄家主动让利,就像麋家一样。征甄俨入朝,未必需要给他多少实权,满足他的虚荣心也是一个方面。人富了就想贵,这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如果甄家能够因此让步,自然是最好不过。其实做官未必就好,在他加强了监察的情况下,想靠做官发财,或者以权谋私越来越难了。况且以甄家的条件来说,财富对他们的吸引力也有限。

可是听了甄宓的投诉,他意识到这件事远比他估计的要复杂,要认真查一查才行。

泉陵,香草津。

一艘小型楼船整装待发,水手、侍从们正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眉眼间尽是喜色。

“仔细点,不要疏忽了,路上可没时间耽搁。”一个中年汉子大声招呼着,两个穿着短衣的仆人从他身边经过,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中年汉子连忙伸手扶住,不满的喝道:“你们小心些,这可是送给朝中贵人的香草酒,打了可补不上。”

岸边,钟繇拱手致意。“将军,孔明,你们请回吧。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况且用不了多久,我们可能又要在建业见了。”

孙翊、诸葛亮相视而笑,欠身施礼。“那就祝钟相一路顺风,早日安全到达建业。”

钟繇含笑拱手,转身踏上跳板。有侍从伸手来扶,钟繇却没理他,提着衣摆,健步上船,站在舷边,挥手向孙翊、诸葛亮致意。中年汉子迎了上来,请示了钟繇,下令解缆、起帆。水手们井然有序,片刻之后,楼船离岸,驶入湘水中央,扬帆远去,渐渐消失在水天之间。

孙翊转身,咂了咂嘴。“孔明,我们的时间有些紧啊。”

诸葛亮含笑说道:“将军年未弱冠,已是一方之将,何须心急。”

孙翊转头看看诸葛亮。他有些失望,诸葛亮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王兄登基在即,大封群臣是必然,他刚刚转战零陵,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到时候如何站在朝堂上?年轻,小妹更年轻,却因为天井关之战拜为左都护了。如果我不努力,这右都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别人抢了去。

孙翊想了想,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和诸葛亮相处的时候不长,有些搞不清诸葛亮的心思。按理说,诸葛亮与陆逊并立,如今陆逊已经立了大功,他怎么就一点不着急?

两人上了马,并辔而行。诸葛亮看出了孙翊的不快,又问道:“将军,大王登基在即,在保持现状与受挫之间,你觉得哪个更好一些?”

孙翊闷闷地回答道:“当然是保持现状更好。可是……”

“若能战而胜之,当然更好。可是将军现在有把握夺回灵渠吗?”

孙翊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嘴巴。他明白诸葛亮的意思,刘繇盘踞在阳朔山一带,进剿困难,一不小心还有可能遭受挫折。诸葛亮不想在这个时候冒险也是可以理解的。钟繇也赞成这个观点,所以一直没有出击的计划。

“退一步说,就算将军夺回灵渠,若不能生擒刘繇,这右都护之职恐怕也不会落在将军手中。”

孙翊大惑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子,不是女子。自古以来便是男尊女卑,大王移风易俗,倡男女平等,自然要向世人主明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为,只能矫枉过正。三将军奇袭天井关,便是最好的证据,所以大王会拜她为左都护,以奖励天下女子自立自强,莫妄自菲薄。将军是男子,毋须证明什么,自然不会有不次之赏。”

孙翊觉得有理,又不甘心,挠挠头。“那我该如何做,才能与小妹比肩?”

“证明你堪当一方之任。”

“如何才能堪当一方之任?”

“不轻敌,不冒进,不为小利所动,不为大害所惧,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诸葛亮顿了顿,又道:“大王调将军来荆南,目的不是击退刘繇,交州山高林密,刘繇退而复来,终究不是治本之计。将军的任务是维护江南四郡安定,使刘繇不能深入腹地,影响生产,周督无后顾之忧,安心进攻益州,而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

孙翊思索了良久,点点头。“孔明,我知道了。大王正是担心我轻躁,这才安排你做我的军师啊。”

“将军不嫌我懦弱,我感激不尽。记得当年在大王身边时,大王常说,耐心比机会更重要,机会错过了,还有可能再来,一旦失去了耐心,为敌所趁,后悔就来不及了。双方僵持之际,谁更有耐心,谁就能笑到最后。得不得灵渠,对将军来说并不重要,可是能不能侵入江南腹地,却关系到益州的安危,所以,着急的应该是刘繇,而不是将军。”

“没错,若曹操称臣,刘繇必不能独存。”孙翊眼睛一亮,转头看着诸葛亮。“孔明,你说刘繇得知钟相走了,会不会以为你我年轻,有机可趁?”

“将军不妨张网以待,等他自投罗网。”

孙翊大笑,眼珠转了转。“秋天到了,我想去打打猎,你觉得如何?”

诸葛亮笑了。“刘繇不来则小获,刘繇若来则大获,甚善。”

第2387章 少年周不疑

孙翊跳下马,握着马鞭,快步进府。

一个中年儒生从里面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十岁上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到孙翊走近,儒生停住打住,让在一旁,欠身施礼。

孙翊连忙放慢了脚步,面带微笑,拱手施礼。儒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浅笑。“将军狩猎归来了?”

“是啊,是啊。”孙翊打了个哈哈。“不知足下是……”

“呃……”中年儒生迟疑了片刻,拱手又施了一礼。“是在下失礼了,未曾向将军通报姓名。在下刘先,字始宗,秋后得闲,来拜访诸葛军师。”

“哦,是这样啊,见过了?”

刘先摇摇头。“诸葛军师公务繁忙,我还是不打扰了。下次再来也无妨。”说着就打算走。孙翊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多问,让在一边,示意刘先先走。刘先面露诧异,再次打量了孙翊一眼,笑了笑,转身离开。孙翊站在原处,目送刘先离开,心里盘算着,刘先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刘先出了门,转身的瞬间,他看到孙翊还站在那里,便停了下来,再次点头致意。孙翊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刘先出了门,门外的骑士见他身边有孩子,纷纷勒紧坐骑,让出一条通路。有一个中年卫士还提醒他们走得不要太急,以免惊了马,发生意外。

刘先从骑士中穿过,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掀在车帘,看着府门口轻声说笑的骑士,对少年说道:“不疑,你觉得如何?”

少年说道:“看来传言不实,这孙将军不像是轻佻之辈。”

刘先沉吟片刻,又道:“观人难,或许是他今天心情好吧。过两天再来一次。”说完,放下车帘,示意车夫出发。他靠在车壁上假寐,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摇摆。少年坐在他对面,知道他心里有事,忽然说道:“阿舅,我知道了。”

刘先睁开眼睛。“你知道什么?”

“诸葛军师不见我们,也许不是公务忙,而是在做什么秘密的事,不能让我们知道。”少年歪着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眨着。“这孙将军彬彬有礼,不像轻佻之人,却连续多日外出狞猎。我听说他武艺高强,身边的骑士也都是精锐,可是他们却两手空空,没什么猎物,不像是去打猎。可许,他是借狩猎之名熟悉地形,想奇袭灵渠。”

刘先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他也有这样的疑惑,孙翊的骑士分明没有什么猎物,却神态轻松,看不出一点沮丧,着实有些反常。若是借狩猎为名熟悉地形,为军事做准备,倒也合理。

“不疑,这关系到零陵的太平,一定要保密,不能随便说。”

少年应了一声。“阿舅放心吧,我分得清轻重。”

刘先又敲了敲车壁,对车夫说道:“去太守府。”

孙翊进了中庭,诸葛亮听到脚步声,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将军回来了,收获如何?”

“哪有什么收获,我又不是真的出猎。”孙翊笑道。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一边引着他进门,一边说道:“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兵不厌诈,既然要诱敌,一定要示伪如真。两军交战,这零陵城内外不知道有多少耳目,谁知道哪个是刘繇的细作……”他说了一半,忽然说道:“将军刚才出门,有没有遇到一个儒生和一个少年?”

“遇到了,他说他叫刘先。”

“你和他通了姓名?”诸葛亮眉头微蹙,叫过一个掾吏,让他带人去追刘先,务必要把刘先带回来。

孙翊吃了一惊。“孔明,怎么了?”

诸葛亮眼神闪烁,轻拍面前沙盘的边缘。“没什么,只是不想出意外而已。”

孙翊略作思索。“你怀疑刘先?”

诸葛亮想了想,解释道:“刘先是零陵名士,曾被刘表辟为别驾,只不过刘表很快就被大王击败,刘先走到半路上又回来了。我到零陵之后,多次相邀,他一直没答应,今天突然登门,又遇到了将军,未免有些巧。将军出猎而无收获,脸上又没有沮丧之色,他必生疑。万一说漏了嘴,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可就不好了。没办法,只好留他几天了。哦,对了,他那外甥周不疑,将军觉得如何?若是喜欢,收作侍从,以后说不定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原来是他啊,我说怎么觉得耳熟。”孙翊笑了。“周不疑很聪明吗?和你相比如何?”

诸葛亮看看孙翊,笑了起来。“将军,这是我新完成的沙盘,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孙翊也笑了,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仔细查看眼前的沙盘。

与诸葛亮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对诸葛亮很欣赏。之前他就知道诸葛亮是人才,王兄对他寄予厚望,这几年在江南处理政务也很出色,不管是杜畿还是李通,对他印象都不错,就连一向与人不好相处的甘宁都对他赞不绝口。他知道王兄将来会让他独镇一方,想将诸葛亮归入麾下,当作左膀右臂。但诸葛亮似乎另有打算,对他的示好不作回应。

时间不长,有人来报,刘先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太守荀谌。孙翊和诸葛亮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身向外走。泉陵是郡治,太守府就在衙城里,与孙翊的公廨隔得不远,刘先很可能是从这里离开之后去了太守府。

难道是荀谌也向刘先发出了邀请?这倒也正常,零陵人才不多,刘先算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当初刘表为荆州刺史也曾派人来请,荀谌就算是例行公事也要请一请的。

出门之前,诸葛亮命人用布盖上沙盘,又带上了门,这才命人请荀谌、刘先进来。

孙翊站在廊下,诸葛亮快步下阶,拱手施礼。“死罪,死罪,琐事缠身,怠慢了先生。”

刘先拱手还礼,笑道:“军师军务繁忙,是先来得冒昧,打扰了军师。知道军师忙,便去荀太守府中讨口茶吃。”

诸葛亮转身又向荀谌施礼。荀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不好多问。刘先突然来访,说是刚从诸葛亮这儿过去,没过一会儿,诸葛亮又派人去请,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诸葛亮引荀谌、刘先上堂,与孙翊见礼,周不疑也跟了过去,静静地坐在刘先身后。孙翊知道诸葛亮要留下刘先,不等诸葛亮开口,主动说道:“小子眼拙,不知先生大名,刚才失礼了。刚刚听孔明说了先生的情况,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还请先生海涵,给小子一个请教的机会。”

刘先连忙谦虚了几句。他知道诸葛亮为什么派人追他回来,十有**是被周不疑说中了,他们正在部署军事行动,不想让他看出破绽,走漏消息,在这里住几天是避免不了的。为了避免被孙翊、诸葛亮当作细作,他主动挑明了来意。

“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一件事想请将军和军师帮忙。”

“什么事?”

刘先叫过周不疑,摸着他的肩膀。“我外甥周不疑今年十一岁,虽然愚笨,倒也好学,又喜兵法,闻说吴王身边的军师处招揽天下学子,连诸葛军师这样的人才都是军师处毕业的,他很想去报名,又怕才学不够,不能通过考核,想请诸葛军师指点一二。”

孙翊和诸葛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既然刘先想将周不疑送到军师处学习,是细作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诸葛亮笑道:“先生才高,令甥想必也是人才龙凤,进军师处应该不成问题。新年将至,过些日子会有船去建业,不如你们就在府中住几天,到时候随船同行,一路上也好切磋。”

刘先点头答应。

周不疑盯着孙翊看了一会,起身离席,一本正经的拱拱手。“敢问将军,你说的过些日子,是指打败刘繇,夺回灵渠之后吗?”

孙翊很惊讶,兴趣盎然地打量着周不疑。“此话从何而来?”

“将军之所以来零陵,不就是因为刘繇侵边么。若非如此,江南四郡安定,武有李都督,文人诸葛军师和各位太守,何须将军亲至。听说大王登基在即,钟公被征入朝,就是为了筹备登基之事。将军身为大王胞弟,想为大王送上一份贺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孙翊笑了。难怪刘先想把他送到军师处去,这孩子果然聪明,而且对军事兴趣很浓。诸葛亮说得对,如果能将他收归麾下,说不定又是一个陆逊。

“你可有妙计破敌?”

周不疑拱手再拜,不慌不忙的说道:“将军是想夺回灵渠,还是想生擒刘繇?”

“想夺回灵渠又如何,想生擒刘繇又如何?”

“想夺回灵渠很简单,与黄公覆将军联络,南北夹击,刘繇必走。想生擒刘繇,难度就有些大了,须得设计诱击才行。”他笑了笑,露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稚气。“将军与军师也许在做,只是能不能抓住刘繇却不好说,要看运气。”

孙翊和诸葛亮互相看了一眼,暗自惊讶。听周不疑这口气,刘先不仅看出了破绽,还有更稳妥的办法?

第2388章 潘濬

周不疑为孙翊和诸葛亮解释了一下附近的地形。

荆州的地形如同一个巨大的盘,四面是山,零陵就是这个盆的最南端。以泉陵为界,南部以山地为主,北部以平原为主。五岭之中的越城岭、都庞岭就在零陵境内。山地耕地少,大多地形分散,能够容纳聚落,却无法长期供养大军。

刘繇在想在灵渠一带站稳脚跟,必须取得足够的粮食补给,否则翻山越岭的转运,巨大的消耗会拖死他。如果能夺取泉陵,进入平原地带,当然再好不过。在夺取泉陵之前,他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泉陵南部、都庞岭北的营浦,一个是越城岭南的始安。

刘繇占据了始安,但是没有派兵进驻营蒲,显然信心不足,不敢与吴军面对面,短期内进攻泉陵的可能性也不大。始安是个小县,支撑不起几万人,所以刘繇必然有另外一个地点,这个地点很可能在都庞岭以南的谢沐、富川。

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刘繇的大军中有一大半是士家控制的当地汉蛮。士家是苍梧人,从苍梧北上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溯漓江而上,到始安,一条路是营水北上,到谢沐。谢沐到富川之间有一大块耕地,足以供养几万人。

这里很可能就是士家的驻地。若谢沐、富川有失,士家无法取得粮食补给,只能后撤。而失去了士家的配合,刘繇进入江南腹地的计划也就无从实施,只能撤回郁林。

所以,如果派兵进攻谢沐、富川一带,刘繇不得不力争。他有两种方案:一是直接派兵增援谢沐、富川,一是出兵威胁泉陵,围魏救赵。前者会有麻烦,一是大军齐集谢沐、富川,有决战之势,稍有闪失,刘繇就可能全军覆没,二是主力离开始安,始安会有危险。如果选择进兵泉陵,他就掌握了主动,可战可守,可进可退。

荀谌惊叹。“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见识,如此英才,若能得大王亲炙,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始宗,依我看,你不要送他报考军师处了,直接送到大王身边做侍从吧。”

诸葛亮也大受启发。他手里拿到的地图是零陵、桂阳、武陵的地图,却没有苍梧、郁林的地图,对谢沐、富川的情况不太了解,所以会有这样的疏忽。周不疑是本地人,他了解的信息自然多一些,考虑得也更周全。即使抛除这一点,周不疑的计划也是可圈可点的,尤其是他以这样的年纪而言。

如果这真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刘先谋划好了,让他来露脸扬名的话。

就算这个计划是刘先的,诸葛亮也不打算戳破。要想稳定零陵,必须笼络刘先这样的本地名士。刘先之前不接受他的辟除,现在却愿意将周不疑送到建业,这就是一种姿态,说明零陵人已经认清形势,接受了吴国子民的身份。

诸葛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周不疑此计背后的另一层用意:给黄盖建功的机会。黄盖就是泉陵人,他追随孙坚征战多年,如今却身陷交州泥潭,仕途艰难。如果能配合孙翊击败甚至擒获刘繇,黄盖就能脱颖而出。刘先与黄盖一文一武,再加上周不疑这样的后生出现在吴王身边,零陵人在吴国朝堂上就有了一席之地,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诸葛亮和孙翊商量了一番,接受了周不疑的建议,派人入苍梧,联络驻扎在郡治广信的黄盖,协同作战。在此之前,之前的诱击计划继续执行,只是要扮得更像一些。若能诱来刘繇,战而斩之,自然没什么坏处,不成功也没什么坏处。

有了刘先、周不疑协助,诸葛亮对计划进行了细化,其中一个安排就是派兵进驻营浦,做出进攻交州的姿势,迫使刘繇做出选择。孙翊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潘。潘是武陵汉寿人,诸葛亮在武陵主持事务的时候认识的,对他比较赏识。孙翊进驻江南后,他将潘推荐给了孙翊。

潘很年轻,官职卑微,也没什么名气,但是他能力很强,这几年随诸葛亮做事,对吴国的做事方式也熟悉,派人带一些人去营浦,不会引起刘繇的警觉。

潘接受了命令,又推荐他的表兄蒋琬接替他的事务。蒋琬是零陵湘乡人,前几年外出游学,刚刚回来不久,听说潘到了泉陵,便赶来相见。

蒋琬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气度不凡,谈吐也与众不同。他游学了几年,去过襄阳学院,也去过建业太学,对吴国新政很是推崇,如今学业有成,打算出仕。他本想考政务堂,听说孙翊到了江南,知道机会来了,便匆匆赶了回来。

零陵人才不多,蒋琬主动来投,又有潘推荐,孙翊当然求之不得,欣然录用,让蒋琬先在自己身边,协助诸葛亮处理一些事务,熟悉一段时间后再委以重任。

很快,潘带着一千士卒赶往营浦。

士徽率部刚刚进入营浦县,便听到了潘进驻营浦的消息。他心生警惕,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潘只有一千人,守县城还行,出城野战的可能性不大而是觉得孙翊野心勃勃,有可能发起主动进攻,只不过不是灵渠方向,而是谢沐、富川方面。

广信被黄盖占据之后,谢沐、富川就是他最后的根基所在,一旦有失,他的根基就缺了一半。士徽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回报刘繇,请他准备应对之策。

与此同时,他率部进入阳明山区。为了安全起见,他将主力留在阳明山的南麓,防止潘发现他的踪迹后抄他的后路,只派小股精锐从小道赶往泉陵,寻找伏击孙翊的机会。杀死孙翊,未必能解决根本问题,却能打乱吴军部署,争取一些时间。若能因此进入零陵腹地,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收到士徽的急报,刘繇很挠头。如果士徽所言属实,孙翊有进攻苍梧的计划,他就不得不主动出击了,否则这一趟就是白辛苦,没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即使他想撤退,孙翊也不会罢休,一定会顺势进击,威胁郁林、交趾,届时形势将更为严峻。

刘繇和许劭反复商量。许劭不擅长军事,对此束手无策,除了唉声叹气,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刘繇反复权衡,决定改变计划,要求士徽在袭击孙翊的同时做强攻营浦的准备。如果能拿下营浦,孙翊进攻交州自然受阻。士徽强攻营浦,孙翊很可能会派兵增援,一旦泉陵空虚,他就有机会趁虚而入。

士徽收到回复时,明知刘繇有借刀杀人的嫌疑,却无法拒绝。他随即做出调整,一面派人固守谢沭、富川,防止黄盖偷袭,一面调兵遣将,包围营浦,并在阳明山上布防,阻击泉陵方向的援兵。

形势变化,诱击刘繇的计划无疾而终,营浦成了焦点。孙翊、诸葛亮随即调整计划,准备更大的陷阱。为了有足够的兵力可用,确保刘繇一旦进入陷阱就无路可逃,孙翊向荆南督李通发出军令,命他率部潜入零陵设伏。在必要的时候,他打算放弃泉陵城,将刘繇诱到平原地带予以围歼。

双方调兵遣将的时候,营浦已经开战。士徽率领一万五千余人,对营浦展开围攻。

营浦虽是县城,却是通往交州的要道,西南不远就是都庞岭,营水从城南绕到城东,蜿蜒而下,穿过阳明山,直到泉陵。营浦以下,河水充沛,四季都可通航,装载物资的船只可以直接到达营浦城下,在营浦进行集中,再从陆路翻越都庞岭。是以营浦虽不是要塞,城防却近似要塞,远比一般的县城坚固。

士徽以十多倍的兵力围攻,本想一鼓作气拿下营浦,却在潘面前碰了个头破血流,数日便损失近千人,却连城墙都没碰到,气得破口大骂。真是邪门了,这姓潘的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么能打?

士徽不服这口气。如果连无名之辈率领千人把守的小城都无法拿下,他在刘繇面前哪里还有说话的资格。他命人在城北筑郾,一面阻止吴军的战船接近,一面准备蓄水淹城。营浦为了船只停泊方面,地势比较低,很容易被淹,只是平时深水畅通,泄水方便,不会有这样的担心。

见士徽派人在城外征发民,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派人潜行出城,发布通告,宣扬吴国新政,要求百姓反抗士徽,至少不能助纣为虐。他专门派人警告有一定实力的大族,不要首鼠两端,如果营浦城破,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士徽纵能得逞一时,不能得逞一世,天下终究是大吴的,到时候吴王追究营浦人的责任,你们这些有家有业的首当其冲,抄家灭门,一个也跑不掉。

那些大族被潘吓住了,没人敢配合士徽,就连被强行征发的民也不肯出力,抓住机会就逃跑。眼看着工期一拖再拖,堰还没有筑城,士徽无奈,只得从谢沐抽调三千人增援,不惜一切代价,强攻营浦。

第2389章 许劭归来

灵渠畔,刘繇、许劭负手而立,看看一池碧水,黄叶满地,久久无言。

许劭一声轻叹,接着又是一声。

刘繇回头看着许劭。“子将,你离乡几年了”

“初平三年离乡,于今十年有余。”

“十年奔波,是不是累了”

许劭没说话,转头四顾,凄然而笑。“累又如何,不累又如何,天下之大,无我立足之地。”

刘繇抬手按在许劭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叶落归根,倦鸟归巢,回去吧。孙策当年既然没杀你,想必现在也不会为难你。”

许劭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正礼,你以为天下形势如何”

刘繇笑了笑,有些落寞。“并州徒有地利,户口不足,王盖兄弟名望又不足,怕是坚持不了太久。益州么,蜀王父子略胜一筹,或许能坚持得久一些,至于能坚持多久,实在不好说。”

“你没有别的计划”

“计划”刘繇眯起眼睛。“国破家亡,故旧离散,我除了一死,还能有什么计划若是年轻十年,我或许会有海外之思,如今年近半百,子弟又不在身边,总不能飘泊海外,做他乡之鬼。别无他想,只想痛痛快快战上一场,无愧于心便是。”

许劭欲言又止。良久,化作一声轻叹。自从刘先高调应孙翊之邀,成为孙翊幕僚的消息传来,刘繇的心情就不太好。仔细说起来,刘先也是刘氏皇族血脉,只是支庶疏远,不在宗籍之内。天子在长安大聚宗室,他就没有去。如今刘先接受孙翊聘请,让刘繇很沮丧。这说明零陵贤达已经对他失去了信心,决定向孙策称臣了。

在此之前,刘繇曾派人联络刘先,希望得到刘先的支持,以便在零陵站稳脚跟,进而略取江南四郡。没想到孙翊率部进驻,他一时犹豫,没有及时进攻,错失了机会,现在后悔也迟了。以刘先的名望,既然宣布了接受孙翊的辟除,就不可能再轻易变卦。良禽择木而栖可以理解,轻于去就未免丢脸。

许劭知道刘繇心情低落,正想着怎么宽解他,有侍从快步走了过来,递给刘繇一份文书。刘繇接过,看了几行,忽然眉头一皱。许劭知道有事,靠了过去。

“怎么了”

“蜀王派于禁、孟达来援,人已经到了龙编。”他翻到文书的最后一页。“命令发出还不到一个半月,他们的速度很快。”

许劭吃了一惊,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龙到交趾近三千里,几乎全是山路,只用一个半月时间就能赶到,这个速度的确很惊人。他想了想,说道“或许从成都出发的人并不多,主力是曹仁的部下,从益州出发要近得多。”

“即使如此,这速度也够快。看来,蜀王也知道交州形势紧迫,不容有失。”

“恐怕不仅是交州。”许劭幽幽地说道“也许是并州已失,孙策即将围攻益州,蜀王生怕吴军水师从海上而来,南北夹击,曹仁抵挡不住。”

刘繇点点头,一声长叹。“时不我待啊。”他抬起头,看看泉陵方向。“子将,趁着大战未起,你先走吧,去泉陵。荀谌是零陵太守,他必能护你平定。”

许劭盯着刘繇看了片刻,拱拱手,深施一礼。他没有再犹豫,很快就收拾了行礼,赶往泉陵。

得知许劭来了,荀谌一点也不意外,第一时间通报了孙翊。

孙翊对许劭不陌生,却有些拿捏不定,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许劭,便向诸葛亮、刘先问计。刘先避嫌,沉默不语,诸葛亮倒是坦然,建议孙翊以礼相待。当年许劭不逊,与吴王多次冲突,他离乡的时候吴王还去送他,如今许劭穷极来归,本身就是认输,自然不能失礼。

孙翊接受了诸葛亮的建议,亲自出城迎接,在香草津等候。荀谌也带着太守府的掾吏出迎,总共有近百人。许劭钻出船舱,看到岸上这么多人,还以为是另有贵客,示意船家靠在一边,免生麻烦,后来看到站在码头的荀谌招手示意,这才知道是来迎自己的,惊讶不已。

船靠了岸,荀谌快步上船,拱手施礼,朗声笑道“子将兄,江湖十年,你终于肯回来了。”他挽着许劭的手臂,看着许劭鬓边的白发,摇摇头。“你啊,何苦来哉,壮年出游,半百返乡,满头飞霜啦。”

许劭没心情荀谌开玩笑,指指岸上的人。“友若,这是”

荀谌压低了声音,笑道“孙将军听说你来了,亲自来迎你。子将兄,你看到他,肯定认不出来了,谁能想到当年的轻果少年,如今能如此稳重谦逊。亏得你当初没有点评他,否则又错一次。”

许劭瞥了荀谌一眼。“我看错的太多了,再多一次又何妨。荀友若,你倒是越活越年轻啊。”

荀谌知道许劭的意思,放声大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许劭这副模样,他就特别开心,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接受袁绍的命令,接替刘和任下邳相,否则还要多耽误几年。

两人上了岸,荀谌引着许劭来到孙翊面前。孙翊主动向许劭行礼,喧寒问暖,许劭既欣慰又惭愧,上下打量了孙翊两回,赞道“当年将军尚在总角,便已勇猛过人,有良将之姿,不意今日复有大将气度。孙氏当兴,天下无人可当。”

孙翊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介绍随行众人。月旦评许子将的名声很大,这些人就没听见,多少也听过,纷纷上前见礼,只是见许劭两鬓斑白,又想到他是因与孙策不睦这才被迫背井离乡,不免暗自警省。以许劭的名望都不是孙策对手,流浪十年,仓惶而归,更何况其他人。天下大势如此,逆势而动,实为不智。

诸葛亮站在孙翊后面,一直面带微笑,却不怎么说话,留神观看许劭。

寒喧过后,众人各自上车,孙翊请许劭同车。许劭受宠若惊,再三谦让,最后还是上了车。众人见孙翊虽然年少,却对许劭礼节备至,暗自赞叹。他们原本对孙翊多有怀疑,觉得孙氏本为寒门武夫,非传经习礼之家,他又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纵使有武艺,读书却少,未必知道如何接人待物,能不能礼敬读书人实在是个问题,现在看到孙翊进退合礼,自然多了几分亲近,觉得以前过虑了。

孙翊迎许劭回城,设宴为许劭接风,席间只说些往日的故事、汝南的现状,一字不提当前的战事,更不及刘繇一语。许劭原本还有些担心,至此总算放下了负担,只是为刘繇惋惜,暗自思量着是不是找机会进言,看看孙翊能不能给刘繇一个机会。

宴后,刘先送许劭去驿舍休息,孙翊和诸葛亮回到后堂,命人上了茶。

“孔明,许子将虚实如何”孙翊呷了一口茶,轻声问道,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当是思乡心切,别无他意。”诸葛亮捧着茶杯,若有所思。“只是他来得这么急,怕是刘繇要奋力一搏,将军不可不妨。”

“你是说刘繇要拼命,所以让许劭远离战场,以免殃及”

诸葛亮嗯了一声,却没有急着说。孙翊见状,知道诸葛亮也想听听他的意见,便用心思考起来。诸葛亮大概是担心他一直倚赖他,常常启发他主动思考,互相探讨。这让他不敢掉以轻心,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刘繇如果要拼命,会有几种可能,其实并不难猜。一种是分兵增援营浦,协助士徽攻克营浦。那样的话,主动权就会掌握在他的手里,他既可以增援潘濬,也可以派兵攻击始安,夺取灵渠,刘繇将非常被动。另一种就是直接攻击泉陵,可是这样一来,刘繇就要面对重兵坚城,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

权衡之下,刘繇未必敢来泉陵。如果想让刘繇放心进攻泉陵,进入伏击,他就要主动增援营浦,迫使刘繇进攻泉陵,形成自己希望的局面。只是这样一来,围攻刘繇的机会可能要让给李通。

孙翊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诱刘繇来泉陵,只要能击杀刘繇,完成整体目标,功劳就给李通吧。

思考已定,孙翊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诸葛亮表示赞同,又详细分析了几种可能,供孙翊参考。

最后,孙翊决定,主动增援营浦,诱刘繇攻击泉陵,由李通伏击刘繇,自己去截断刘繇归路,尽可能击杀刘繇,解决这个心腹之患。为了确保成功,孙翊又紧急传令黄盖做好准备,万一刘繇从泉陵逃脱,黄盖要及时进入郁林,追击刘繇。

第三天,孙翊以营浦危急为由,留下两千人守城,自己领两万大军,沿营水河谷向营浦进发。大军出征,声势浩大,无法掩饰,刘繇的细作很快就收到了消息,火速汇报刘繇。

刘繇接到消息后,不再犹豫,留下一些人马守灵渠,以防不测,自己亲率主力,奔袭泉陵。

第2391章 成长

灵渠之畔,孙翊负手而立,遥望南方,心潮澎湃。

这一战打得顺畅,除了泉陵出了点小麻烦之外,几乎不出诸葛亮的谋划,可谓是算无遣策。不仅实现了预期目标,而且得到了李通和黄盖的拥护。

立下大功的李通怨气全消,小胜一场的黄盖也一洗晦气,重展眉头,正在不远处和一众僚佐痛饮畅谈,笑声朗朗,比灵渠之水还要清亮。

这都是诸葛亮的功劳。战事告一段落,孙翊的雄心壮志却刚刚开始,他看着远处,久久未语。

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

“孔明。”孙翊转身,举起手中的酒杯。“我敬你。”

诸葛亮双手捧杯。“不敢。将军言重了,为将军谋划,本就是军师的职责所在。”

“感觉如何?”孙翊一饮而尽,笑盈盈地说道。

诸葛亮也喝完酒,想了想,笑道:“痛快。”

孙翊面带微笑,又道:“想不想继续痛快下去?”

诸葛亮笑而不语。他知道孙翊不死心,又想劝他了。不过说实在的,他也的确有些心动。

处理军务和处理政务的感觉完全不同,政务不会有立杆见影的效果,再好的决策,执行的结果总会有些偏差,中间还会有无尽的扯皮、交涉,军务则不同,军令如山,一旦下达,各部执行,胜负立判。更重要的是政务不像军务这么紧张,这么刺激。泉陵危急的消息传来时,他紧张得直冒汗。刘繇退走的那一刻,他浑身轻松,如逢大赦。当李通阵斩刘繇的消息传来,他心里的畅快更是无法言表。

但他不能轻易答应孙翊。孙翊是吴王的弟弟,将来肯定是一方诸侯,他现在虽说是孙翊的军师,却还是吴王之臣,交通诸侯是大忌。他不是陆逊,陆逊是孙尚香的夫君,无须忌讳,他却必须恪守臣节,不能让孙策起疑。

见诸葛亮不说话,孙翊眼珠转了转,又道:“孔明,我听说,大王对你的期许是政务?”

诸葛亮点点头,明知孙翊是刺激他,心情还是不太好。从政是他自己选的,却并非完全自愿,他真正的愿望是出将入相,只是在文武分途的形势下,他只能这么选。孙策也知道他的遗憾,这次让他暂时兼任孙翊的军师,或许就有补偿他的意思。过了这段时间,孙策肯定会安排专职的军师来。

追随孙翊也许可不分文武,可是孙翊将来是坐镇一方,还是裂土封国,封国又能封多大的国,现在还说不准,他自然不会轻易松口。

“那你可能会成为杨德祖的继任。”孙翊说着。

诸葛亮笑笑。“将军谬赞,愧不敢当。杨德祖三公之后,高第子弟,且才华过人,我岂能和他相比。万一天幸,能继他之后,足慰平生。”

“孔明,你太谦虚了。你们都是一时才俊,不相上下。你的门户虽略逊一筹,可是大王用人,何尝在乎过门户?张相不过一布衣,大王当年不是一样派人去请。再说了,你出自军师处,也算是大王门生,这可比什么三公强多了。我觉得,你最大的不足在年纪,你若是再长几岁,或者再小几岁,那就完美了。”

诸葛亮心中一动,随即明白了孙翊的意思。他比杨修小六岁。以杨修的功绩才华,很可能是要做满两任十年的首相的,如此一来,他就只有一任的机会。

“将军,那可是三十年后的事,说亦无用。将军不妨考虑一下眼前的事吧。”诸葛亮笑着举杯。“此战过后,想必将军的右都护已经有一半入手,接下来是进入交州,还是另选一方,还要看大王的安排,将军当有准备,及时进言。”

孙翊哈哈大笑。他听出了诸葛亮的言外之意,这件事最后还是要由王兄决定。

听到孙翊的笑声,黄盖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躬身致意。孙翊不敢怠慢,连忙还礼。黄盖是孙坚旧部,他小时候没少缠着黄盖。

“二将军,何事这么开心?”

孙翊反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与黄公并肩作战更令人开心的?”

黄盖一怔,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让人斟满酒杯,向诸葛亮敬酒。诸葛亮连称不敢。黄盖说道:“军师不必急着推辞,且听我一言。这杯酒,不是谢你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也不是想请你照顾我家乡父老,这些都是你职责所在。我想敬你,是想谢你辅佐二将军,让他大有进益。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他儿时可不是这么谦恭知礼的人。”

诸葛亮再拜。“黄公有所不知,这也不是我的功劳,是大王教导有方。”说着,冲着孙翊眨眨眼。“若有机会,黄公不妨问问将军,大王当年是如何教导他的。”

孙翊老脸一红,夺过诸葛亮的酒杯,塞到他嘴边。“黄公向你敬酒,你喝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诸葛亮笑着,连忙就着孙翊的手饮了。黄盖见了,哈哈大笑。“这才是我熟悉的二将军,请!”

李通也走了过来,向孙翊、诸葛亮分别敬酒。孙翊略作谦虚,便饮了,诸葛亮却再三推辞,不敢虚受,最后还是孙翊发话,他才勉强饮了。

这一战收获颇丰,犹以李通为最,一口气斩杀了刘繇、赖恭、士徽、士匡四人,痛快淋漓。痛快是痛快,却不能说没有瑕,杀士徽、士匡便显得有些不够冷静。杀了这两人,以后再想劝降士燮兄弟的难度就大了,当时如果只是俘虏,而不是一时手快,或许结果更完美。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无益,李通还是很满意。他知道诸葛亮作为军师,对孙翊调他参战肯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之前与甘宁发生冲突时,就是诸葛亮居中调解,后来他调任荆南督,也与诸葛亮相处甚好,这次又欠了诸葛亮的人情,自然对诸葛亮充满感激。

接下来的战事很多,他还想再立新功呢。

十一月末,孙策返回建业,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母亲吴太后。

吴太后心情不错,摆了一案的水果,拉着孙策说话,谈笑风生。好事接二连三的传来,尤其是孙尚香、孙翊先后建功,分别出任左右都护,成了孙策的左膀右臂,让她格外兴奋。

“尚香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不意外。倒是季弼,他从小可是顽劣得很,能改节读书,谦恭待人,大出我的意外。”

孙策也很满意。“阿母说得是,我也是这么觉得。能征善战不出奇,出奇的是能够顾全大局,这一点令人满意。阿母,你可能还不知道,季弼调李通参战,连我都没想到呢,接到捷报时,整个军师处都傻了。”

吴太后也很意外,催孙策说得详细一点。见母亲难得这么开心,他便绘声绘色的把经过说了一遍。开战之初,军事处也进行了形势推演,都认为孙翊会独揽其功,最多出于拉拢零陵人的目的,给黄盖一点机会就算他不想给,零陵人也会想方设法为黄盖争取但他们都没想到孙翊会调李通参战。毕竟以孙翊的兵力,只要能诱刘繇离开灵关,取胜并没有什么悬念。

可是调李通参战的影响很好。李通是江夏平春人,平春与汝南交界,李通与汝南人多有来往,也被归于汝颍一系。汝颍不缺名士,名将却不多,李通、陈到是有限的几个。李通调任荆南督原本就有平衡的意义,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如今有了实打实的战功撑腰,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半年之内,陈到在塞北立功,李通在江南立功,汝颍人说话的声音都响了很多,心理也平衡了,对孙翊多有佳评,说他虽然年轻,却有大将风度。

吴太后听说那么多汝颍名士夸孙翊,欢喜得合不拢嘴。开心之余,她又有些遗憾,小心翼翼地对孙策说道:“伯符啊,对这几个弟妹,你是真的用心。说起来,我也时常后悔,当初若是听你的劝,不让仲谋去交州,或许更好一些。”

孙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他也听说了,孙权这一年在富春很安份,每天读书习字,修心养性,连以前最喜欢的打猎都没去。

“阿母,仲谋最近可曾有书信来?”

“有的,是一些读书心得,我也看不太懂,正想派人送给你,让你看看,又怕你忙,没时间看。”

“我就是再忙,仲谋的书信也是要看的。”

吴太后听了,连忙命人取来一些书信,交给孙策。孙策接过,略翻了翻,便收了起来。孙权写这些读书心得自然不是给母亲看的,而是给他看的,只是一时抹不开脸,借着母亲的手转一下,免得被他拒绝。说到底,这小子还是没修炼到家,离历史上那个脸皮超厚、身段超软的东吴大帝有些距离。

“阿母,朝中正在准备登基的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富春孙氏的大事,季佐、尚香都会赶回来。兄弟姊妹都到了,仲谋也不能缺席。我想着,如果阿母不反对,就让他和叔父一起来吧,路上也有个照应。早点来,我们一家人聚少离多,这次正好有机会,多聚一聚。”

吴太后正中下怀,连声答应。

第2393章 汝颍系的危机

钟繇看了一圈,见每样食材都有标价,也有上千的昂贵食材,但大半多在百钱以下,便宜的甚至只有十余钱。若是三五好友用餐,点上一两样好菜,再点上三五样普通的茶,人均百钱的费用还是足够的。

最让钟繇惊讶的是酒水的丰富,不仅有主打的葡萄酒,还有各地酒水、饮料,其中不乏用粮食酿造而成的本地名酒。钟繇暗想,军师处天天喊着要精打细算,不能浪费粮食,建业的酒肆却有这么多酒供应,不知是不是登基大典将至,要维护建业城的稳定,体现以与民同乐的盛世气象。

钟繇没有多说什么,以闲聊的口吻问起酒肆的主人、食材的来源,以及女子的家乡。女子倒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回答钟繇的问题。这家酒肆是中山商人苏双所有,她姓鲜于,单名一个华字,是古中山国的后裔,是苏双的家奴,受苏双委任,负责这个酒肆的经营,酒肆里的食材来自东海,由甄家的海船捕捞,正常情况下两天送一趟货,以保证新鲜。

钟繇倒是知道甄家出海捕鱼的事,军中所用口粮就有不少是海鱼所制,却不知道甄家还供应酒肆食材。两天送一趟货,这个频率更快的,他粗粗估计了一下,一船的利润大概在百金左右,一个月就有一千五百金,一年有近两万金的利润,实在太惊人了。

怪不得这酒肆里的婢女、酒佣都穿得这么整齐。

钟繇回座,向荀求证虚实。荀听了,一点也不惊讶,指指陈逸。“出海捕鱼的事,你问问陈公吧,他很清楚有利几何。”

钟繇很意外,难道陈家也做这生意了。陈家与许家差不多,都是官宦世家,怎么会自降身份,赚这种钱?面对钟繇的疑惑,陈逸却很从容,抚着胡须笑了。“文若,莫要寻我开心,我陈家那点小生意哪能和甄家相提并论。在出海捕鱼这一行,甄家是首屈一指,无人可及。”

钟繇听了,更加好奇,追问其中详情。陈逸便为他解说了一番。陈家做这生意的时间也不长,也就是上个月的事,说起来,还是甄家松了口,才给他们机会。在此之前,出海捕鱼几乎是被甄家独占的,利润的确丰厚得让人眼红,很多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却无法进入。

甄家之所以松口,倒不是因为甄家大度,而是因为甄家的生意规模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他们需要交纳高额商税,比例高达五成。甄家算来算去,觉得自己不可能独吞这门生意,再扩大规模也是白忙,白白引人仇视,这才松了口,同意其他人进入这个行业。

当然,这一行的利润也没有钟繇算的这么多。一船的利润在百金上下,但这只是毛利,还要除去风险海上捕鱼的风险很大,一旦遇到飓风,几乎就是船毁人亡,所以要从利润里取一成作为保险,万一出事,可以得到赔偿。除此之外,海鲜讲究时间,如果不能及时送到,在路上耽搁了,海鲜臭了,这一趟就白忙了。综合算下来,一船的利润大概有五十金左右,甄家具体的利润不清楚,一年五千金肯定是有的。

“我陈家生意小,只租了两条船,估计一年也就是挣个二三百金,勉强生活。”

钟繇看着得意洋洋的陈逸,强忍着没啐他。名列三君的陈蕃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这老东西,真是越老越不要脸,一年二三百金还勉强生活,你是活得多奢侈啊?

说到甄家,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说起了甄俨即将入朝的事,据说一时半会不会授实职,可能做个散骑侍郎,或者谏议大夫之类的闲职。散骑侍郎、谏议大夫都是闲职,没什么具体的规定,可以担任具体的事务,也可以不担任,只在必要的时候出席一下,是一种荣誉身份。如果不担任具体的事务,没有职务津贴,俸禄会少大半。不过甄家那么有钱,也不在乎这一个月几千钱的俸禄。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有人说,甄家当然不在乎这点小钱,据说甄夫人都不从宫里领俸禄,她在袁夫人主持的商行里有股份,每年领的钱花不完,都积聚起来做事,据说打算承包今天的鸿陂疏浚工程,却被吴房伍氏截了胡。为此告到吴王面前,吴王特地命人到汝南,找汝南太守王朗查证,结果是伍氏出价更低,汝南太府并无徇私,这才罢休。

说到得意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轰笑,随即有人便有人说起,据计相府传出的消息,明年茶叶将实行配额制,新增并州商路。据说计相府还派人入蜀调研,准备和蜀王争夺凉州的茶生意,从经济上打垮蜀国。

听众人说得开心,钟繇暗自嘀咕。在座的大多是汝颍俊杰,不少人还是官身,在军师处任职的就有好几个,怎么说起生意来一个个头头是道,兴致勃勃?

荀在一旁看得清楚,低声说道:“大王有言,治国就是一门大生意,不懂经济的人是不能胜任的。行军作战更是如此,什么生意都可以做,亏本的生意不能做。”

钟繇斜睨荀。“那见利忘义的事情也能做吗?”

“见利忘义,得的是小利、眼前利,落了下成。见利不忘义,得的是大利,千秋利,方是大贾所为。”

钟繇抚须而笑。“这倒有些道理,颇合陶朱公、端木赐故事。大王虽不读书,却能融汇贯勇,取其精要,亦是天授之人。”

荀垂下眼皮,笑容有些落寞。钟繇曾是长安旧臣,深得天子信任,现在却弃旧朝如敝履,他代表汝颍人居高位,对汝颍士风不知是好是坏。

接风宴快结束的时候,郭嘉才匆匆赶来,陪着钟繇乘船游览秦淮夜景。他先告诉钟繇、荀一件事:刚刚收到消息,孙翊诱敌深入,斩杀了刘繇、士徽等人,大获全胜。许劭提前告别刘繇,安然无恙,现在正在赶往建业的路上,同行的还有刘先及其外甥神童周不疑。

钟繇吃了一惊,又有些遗憾。这么大的战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刘先更过份,居然不肯早点投效,非要等他走了再接受孙翊的辟除。不过他不能摆在脸上,发了些感慨。

“许子将能及时抽身,也是幸事。”

荀沉默不语。郭嘉说道:“虽说不死,却也和死差不多。”他呷了一口茶,又道:“游学十年,如今学成归来,总要交几篇心得的。”

钟繇和荀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问道:“这是大王的意思吗?”

“大王没说,是我猜的。”郭嘉看着两岸繁华的夜景,眼起了眼睛,咧嘴一笑。“这文章不好做,弄不好又要吐几口老血。”

“奉孝!”荀沉声低喝,眼神严厉。许劭是汝颍耆贤,比郭嘉大二十岁,在与吴王的争斗中落魄至此,郭嘉不宜再落井下石,传出去有碍清誉。

虽然郭嘉一向不怎么在乎这一点。

郭嘉没有再说什么。他该说的已经说了。许劭归来,荀肯定要去迎接,钟繇也会出度接风,他们会将这句话带给许劭。尤其是钟繇,他功业心强,这次零陵大捷与他无关,他这个御史大夫做得不安心,肯定要找机会立功。至于他本人,一向和汝颍士人保持距离,又身处机密之地,大可不见许劭,免惹麻烦。

钟繇、荀明白了郭嘉的意思,都觉得不好办。许劭一向自负,若是肯轻易低头,当初也不会负气出走。如今虽然穷极归来,实际上已经服输,却未必肯做这样的文章。人要脸,树要皮,逼许劭写这样的文章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可有变通之法?”钟繇低声说道,却没看任何一个人,仿佛是自言自语。

“过几日觐见,你不妨问问。”郭嘉歪了歪嘴。

钟繇抬起眼皮,瞥了郭嘉一眼,忽然笑了。“奉孝,你今天来得这么晚,恐怕不是因为不能饮酒吧?”

郭嘉也不客气。“是的。有些人,我实在不想见。整天盯着汝颍那个小圈子,勉强放大一些也不出豫州,营营苟苟,哪里还有前贤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你们还不知道,捷报传到军师处的时候,那些人兴奋得忘乎所以,却偏离了重点,一心只为李通叫好。这是为李通好吗?这是害李通。依我看,这些人都应该放出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天下,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徒惹人厌。”

“这又是怎么回事?”荀追问道。

郭嘉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还是把军师处收到零陵大捷时的反应说了一遍。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钟繇出任御史大夫的消息传出以后,汝颍籍的军师、参军们又有些轻狂。他不是军师祭酒,不好再出面斥责,只能把这个消息转告钟繇、荀,让他们提起重视,多加教训。否则的话,下一次大规模外放势在必行,而这一次,外放什么人可就不由他决定了,汝颍系在军师处的力量很可能会遭受重创。

钟繇、荀听完,面面相觑。

第2394章 背瓜人

接连几日,钟繇在荀的陪同下,走访了建业城的大部分区域,也见了不少人,有汝颍人,也有其他州郡的,心头渐渐有了和郭嘉相似的感觉。

相比于其他州郡的士子,汝颍籍士人的心态最为浮躁。他们想当然的觉得汝颍系高人一等,不管是过去的大汉,还是现在的吴国,汝颍系都是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在他们看来,刘汉发起党锢,自毁根基,所以亡了。孙吴顺应形势,重用汝颍系,所以兴了。一亡一兴证明了不仅汝颍居天下之中,汝颍士人同样是天下读书人的代表,防范、压制汝颍系绝非明智之举,长久之计。

更有人说,吴王虽是江东人,但他继承的是汝南袁氏的事业,也是从豫州起家,他就是半个豫州人。所以,江东人享受到的好处,豫州人都应该有份。

钟繇为此忧心忡忡。他仿佛又看到了党人横议的影子,如果不加以遏制,接下来必然是又一次党锢,郭嘉的预言将不幸成真。

钟繇和荀商量了几次。荀提出一个建议:与其被动清洗,不如主动行事。钟繇新官上任,御史大夫负责的就是监察,可以来一次全面清查,将那些不称职的官员淘汰掉一批,再打击一批沉滓泛起的地方豪族,深化新政的推行。

这么做自然不是针对汝颍系,但被清查的人里面肯定有大量汝颍系,尤其是那些认不清形势的,可以起到自我清洁的作用。钟繇是汝颍系的代表,他这么做可以代表汝颍系的态度,获得吴王的谅解,让吴王相信汝颍系能够顺应形势,有所改变,不会成为新朝的溃痈。

荀说,这也许就是吴王选择你担任御史大夫的用意所在。

钟繇反复思量后,接受了荀的建议,并商量出一个大致的方案,在觐见之前,主动呈送入宫。

孙策很快就接见了钟繇。

孙策很隆重,亲自到宫门口迎接钟繇。钟繇进宫时,看见孙策从殿中走来,还以为孙策有事要出宫,正自犹豫,孙策张开双臂,朗声笑道:“大吴的御史大夫来了,请进,请进。”

一旁当值的郎中也很意外,有些手足无措。在他们印象中,大臣进宫觐见,孙策是从来没有到宫门口迎接的,最多在殿门口迎一迎。他给钟繇这么高的待遇,汝颍系的影响力可见一斑。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建业城,汝颍系不知道又要张扬成什么样子。

钟繇也很吃惊,不过他的心思和郎中们不同。孙策对他越是礼遇,要求也就越高,他如果不好好整治汝颍系,辜负了孙策的期望,今天的礼遇都会变成惩罚。

钟繇连忙上前,行了一个大礼。“御史大夫,臣繇,拜见大王。”

孙策伸手托住钟繇的手肘,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了钟繇两眼,笑道:“公虽年过半百,精神甚好,不亚于少年。有公相佐,大吴可兴。”

“大王言重,臣愧不敢当。无功而居高位,臣战战兢兢,唯有效死力,以报大王知遇之恩。”钟繇后背全是汗,连声音都有些哑。

“谁说无功?”孙策挽着钟繇往里走。“舍弟叔弼得公教导,去少年轻躁,略见沉稳,能推己让人,方有零陵之捷,这便是大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公乃栽树之人,功不可没。”

孙策说着,欣慰地吐了一口气。“孤还有一个弟弟,劳公调教,万望公莫要推辞。”

钟繇微怔,脚下慢了三分。“大王谬赞,臣不敢当。不知是哪位王弟?”

“二弟仲谋。”

钟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脚也有点软。他刚才还以为是孙匡或者孙朗呢,没想到孙权这个麻烦。他有心推辞,却又不敢。辅佐孙翊几年,他对孙家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陌生,知道孙策一向对孙权有成见,孙权也固执己见,多次拒绝孙策的安排,孙坚战死就是被孙权拖累。如今孙策要将孙权委托给他是什么意思?

孙策没有看钟繇,继续说道:“孤这二弟,原本是个极聪明的人,只是有些执念,不明白人有所长,必有所短的道理,一心想在用兵上有所成就。孤屡次教训,他总是不听,孤也是无奈。俗话说得好,医不自医,孤只好另请高明。看到公简汰百官的方案,孤很是欣赏。公儒法并重,德刑皆擅,不仅可为御史大夫,亦可为王国之相,必可匡正王侯,教导百姓。”

钟繇听了,心中一动。孙策这话的意思是说让他先做御史大夫,将来再改任孙权的国相。不出意外,孙权肯定是要封王的,但他和孙翊不同,不可能出镇边疆,开疆拓土,只会在大吴疆域之内裂土分封。如此一来,他就需要一个国相。这个国相还是大吴之官,却不一定要按照朝廷官制。也就是说,他有可能突破六十岁致仕的规定,再做几年实职。

真要完成了这个任务,国是院肯定会给他留一席之地。

“大王对臣期许太重,臣怕德浅才薄,辜负了大王啊。”

“孤对公很有信心。当然,孤也不能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么。好在这事也不急,公大可考虑几天。”

钟繇点头答应,心中却是微凛。他多次听人提过强扭之瓜的典故,旁人都当是笑谈,孙策的大父孙钟以卖瓜为生,孙策也是一个卖瓜儿,但他却清楚,那些瓜最后不仅被孙策强扭了,而且都觉得挺甜。

荀就是这样的一个瓜。当初拒绝张之邀,定下一世之约,结果不到十年,他就成了孙策之臣,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对孙策佩服得五体投地,偶尔还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遗憾。

看来孙权这个瓜,他不背也得背了。

孙策引钟繇入殿,相对落座,有人奉上茶水点心。孙策与钟繇谈笑风生,询问在襄阳和零陵的事,然后又问起钟繇这几天对建业城的印象。

钟繇赞不绝口。

这几天游览下来,他对建业城的印象是真的好,别的不说,城市布局就让人耳目一清,充分体现了以民为天的原则,很多做法都是从方便百姓入手。虽然增加了管理的难度,百姓却得了实惠,工商业所受的影响最为明显。没有了市籍的限制,城中百姓谋生的手段丰富多样,哪怕没有本钱,只要有一技之长,临街摆个小摊,辛苦一些,也能养活自己。

这一点,对那些游学的士子最为友好。从外地来的士子,在本地未必有亲友,又不肯低头向人求告,沿街摆个小摊,为人代写书信,便能赚到食宿钱,完成自己的游历。钟繇这几天看到了不少这样的例子,非常欣赏。

“百姓但凡不懒,总能自食其力,看似简单,能做到的人却不多。仅此一点,大王便可称仁君。”

孙策摆摆手。“公过奖,孤很是惭愧。百姓自食其力,辛苦谋生,孤何功之有?受百姓供养,为百姓提供保护、服务,这是你我君臣之本份,尔俸尔禄,皆是民脂民膏嘛。不过,有些人并不这么认为,总觉得自己读了几句诗书,就天生高人一等,吃着民脂民膏还不满足,非要敲骨吸髓,实在让人心寒。”

孙策拍拍案上的文书,感慨不己。“公这份简汰百官的计划来得正是时候。以前都是各州刺史自行其事,如今有御史大夫,可以统一行动了。”

钟繇听了,后背又冒出了细汗。他知道,自己这份计划一旦实施,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哭。御史大夫岂是好做的,这都是得罪人的事啊。

孙策和钟繇谈了半天,不仅讨论了钟繇的计划,还谈了一些构想。他打算对御史大夫的职能进行一些调整,明确职能,对以前一些含糊不清的地方进行划分。御史大夫原本是丞相之副,后来改名司空,主水土,其执法职能则归御史中丞。如今恢复御史大夫的名称,其职能也要重新化分。

孙策的打算是御史大夫主执法,不再兼管民政。用钟繇就是因为钟家本是研究律令之学的,他希望钟繇能发挥他的长处,将这一块的责任挑起来,和诸州刺史一起,把这件事做细做实。高柔、伊籍等人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他们名望不如钟繇,学养也不够,居中主持这件事显得份量不够,但他们也是学律令出身,又有实践经验,能够助钟繇一臂之力。

听了孙策的设想,钟繇才知道自己要担负的责任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大。孙策用他,肯定有借他之手清理汝颍系的打算,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借助他的学养和名望,推动官制改革,强化以法制国的理念。这件事做好了,他可以流芳百世,做不好,他会遗臭万年,而且臭的可能性更大。

儒法虽有融合之势,但儒生对法家的偏见由来已久。孙策已经在打压儒术,如今又要提倡法术,很容易被人引申为暴政。可想而知,不管他的方案怎么做,都会引来一大群儒生的攻击。

这个瓜,可不怎么甜啊。

第2395章 二八论

改革不易,制度改革更难,因为这涉及到很多人的利益。在这个时代,还关系到知识阶级的观念。

儒法之争由来已久,以儒家大获全胜为结果至少儒生是这么认为的。即使钟繇、高柔这样以律令传家的人,他们也自认为是儒生,绝不会以法家自居,春秋治狱已经成了共识,如何解释法律条文,要看执法者有什么样的目的。

按法律条文办事的人被称为法吏,并不为世人所重。这个时代的名士以藐视法令为尚,只问该不该杀,不问能不能杀,所以才有李膺杀张朔、岑杀张泛这样的事发生。

张朔、张泛当然该杀,但无视律令显然不是治国之道。孙策对钟繇说,律法必须要改革,这是治国之本,但究竟怎么改,要反复斟酌,不能大而化之。他不提具体的要求,但有几条原则:

一是不能太严。太严了,动咎得罪,容易成为官员手中伤害百姓的工具,官逼民反。

二是要明确。什么样的事不能做,做了就有什么样的后果,要让百姓能够理解,不至于产生混淆,也不能让官员有太多的操作空间。立法的目的是规范百姓的行为,减少犯罪,而不是为执法而执法。

三是要有辩护。有罪无罪,不能只听官员一面之辞。

钟繇对前两点没什么意见,最后一点却是不明所以。孙策略微解释了一下。

在见钟繇之前,他也对相关制度做过一些了解,和张、虞翻以及高柔、伊籍等人都有过商讨。仅从制度而言,秦汉法律是很慎重的,尤其是涉及杀人的案子,通常都要经上级部门复核,杀人甚至要皇帝亲自批准。但案件审理还是由官员独立完成,并没有给当事人多少辩解的空间。会不会出现冤案错案,会不会出现判罚不准,取决于官员的人品。

但人品这种事往往是不可靠的。地方审理案件的都是本地人,太守、县令不可能脱离本地掾吏的协助独立审案,有没有人在太守府、县寺当差,就成了有罪无罪的关键,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击报复异己的事屡见不鲜。

孙策希望能建立一种辩护的制度,让另一方也有发声的机会,以抑制执法中的循私舞弊,公器私用。

钟繇听完,眉头紧皱。“大王,如此一来,只怕官吏数量太多,朝廷供养不起啊。”

“公所言甚是。”孙策抚着额头,也有些头疼。管得细了,官员的数量就会增加,相关的支出也会暴增。别的不说,他将郡县的民政、军事、监察权分开之后,原本一郡只有一个太守,一县只有一个县令长,现在又多了郡尉、郡监、县尉、县监,俸禄开支也因此翻了一番。如果按照他的设想,对执法进行细化,初步估计,俸禄开支至少要增加三成。

古代官制大而化之有时候是不得已,一是技术无法实现,二是财政开支负担不起。

“所以只能挑最要紧的先做。不知钟公有没有听过一个二八论?”

钟繇欠身施礼。“臣愚陋,未曾听闻,敢请大王指点。”

“天下事,八成麻烦出于二成原因,另二成麻烦则出自八成原因。我们现在就要找出那二成原因,先解决八成麻烦,剩下的事再慢慢解决,不要指望着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真要如此,那就只能把事情极度简单化,比如百姓只能耕战,不及其余。真要那么干,孤会成为暴君,钟公也会被人骂为虎作伥。”

钟繇久经仕宦,一下子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哑然失笑之余,又敬佩不己。“大王所言极是,合乎圣人治国之道。大道至简至易,简则能知,易则能行,以二制八,想来还是可行的。其实真正说起来,官也好,民也罢,真正作奸犯科的不足一成,处理好这一成,天下可安。”

孙策大笑,探身过去,拍拍钟繇的手背。“公此言,深合孤意。周武王有乱臣十人,灭商建周,开八百年基业。大吴若有大臣如公十人,孤可卧治天下矣,传国千秋。”

钟繇又兴奋又不安,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他躬身再拜。“蒙陛下错爱,臣诚惶诚恐。”

孙策和钟繇谈了大半天,留钟繇用了一顿午饭,傍晚时分才送钟繇出宫。他本打算将钟繇送到宫门口,钟繇却再三推辞。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孙策对他越是尊敬,他的压力越大,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呢。

不出钟繇所料,他刚出太初宫,就被一群人围上了。清晨他入宫时受吴王礼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建业城,不仅汝颍人士欢欣鼓舞,就连那些被迫赋闲的前朝老臣都有些心动。既然钟繇能得到吴王重用,他们也有机会啊,论仕宦经验,比钟繇丰富的人比比皆是,只是以前态度不端正,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才没入吴王青眼。

钟繇婉拒了无数宴请,径直来找荀。

荀听完钟繇的转述,沉吟良久。他也觉得这件事很棘手,涉及面太广。凡立新朝,必然会对律令进行变革,新朝不能用旧律,这是成例。就大吴而言,事情又要复杂很多,孙策推行新政十余年,变更了很多东西,当时并没有形成系统的律令,如今新朝肇立,自然要进行整理。

这个工作量可不小。即使是以孙策所言的二八论,抓大放小,这也是一项大工程。

荀反复想了想,建议钟繇和郭嘉通通气。论对吴王心思的把握,没有人能超过郭嘉。此外,钟繇还可以请求国是院协助,黄公琰那些老臣既有经验,又有时间,应该能帮得上忙。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有这些老臣镇着,舆论压力也会小很多。

钟繇深以为然。他随即又说了孙策有意请他教导孙权的事。

荀瞅着钟繇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元常,这是个机会,或许能让许子将脱困。”

“许子将?”

“是的,吴王对这个二弟一向有些成见,只是迫于太后之命,不能不有所顾忌。太后怜子,人之常情,但她毕竟是一妇人,见识有限,许子将若有所进言,她不可能不听。”

钟繇恍然,指指荀,放声大笑。

别人找郭嘉不易,钟繇却不难。见钟繇登门拜访,钟夫人设下盛宴,又派郭奕去军情处找郭嘉。

趁着这个机会,钟夫人和钟繇聊了几句。钟繇受吴王礼遇的消息,她也听到了,既为钟繇高兴,又为钟繇担心。身为郭嘉之妻,袁衡、袁权的闺蜜,她对吴王的了解远远超过一般大臣。

“兄长,吴王说的那个二成,至少有一成要落在官员身上,说不定更多。”

钟繇正为这事犯愁,见钟夫人有想法,自然不放过请教的机会。“怎么说?”

钟夫人含笑说道:“人皆言大王好孟子,却不知大王好孟子何处,依我看,大概可以归结为两句话:一句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句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看他的所作所为,有出于此二者吗?你变革律令,若从此二处着手,庶几无大错。”

钟繇若有所思,连连点头赞同。他对吴国新政不陌生,只是没有钟夫人想得这么透彻。仔细想来,这两句堪称要害。孙策夺世家土地,并不是敌视世家,而是要保证百姓有生存之本。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便安,纵有不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百姓衣食无忧,谁愿意造反?

同样,对世家而言,失去了土地,并不代表他们的财富就没了,只是不能躺在产业上睡觉了。除了做官吃俸禄,他们还有很多生财之道,只是这些生财之道都需要他们付出努力,开工坊也罢,经商也好,都有竞争,不像田产那样稳定,如果不花心思,不仅赚不到钱,反而可能赔钱。

这就逼得他们不断的改进工艺、提高技术。这几年工商业发展迅猛,除了政策扶持之外,世家之间的竞争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作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马车,更新迭代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当初钟繇在长安时就已经深有体会,后来坐镇襄阳,近距离的考察南阳工坊,深知马车工坊对技术的重视,南阳木学堂的招生规模一年比一年大,还是供不应求。

马车如此,船也是如此,不管是战船还是商船、民船,几年间技术提升超过了之前几十年、几百年。南阳木学院甚至专门为此成立了一个分院,专门研究船舶的制造技术。

既然保护百姓是第一要义,那吴王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改革律法,就是要从根本上保护百姓免受官吏的盘剥侵害。因此,加强对官吏的管理就成了新律令的重中之重,也就是钟夫人所说,这二成中至少有一成要落在官吏管理上。

“小妹,你这几年进步很大啊,依我看,不弱于荀文若。”

“荀文若?”钟夫人嘴角微撇,笑了笑。“他现在一心学留侯张良,就差入山辟谷了。”

第2396章 军情处的挑战

到建业数日,钟繇大部分时间都由荀陪同。他有时也觉得奇怪,荀这么闲?

荀有官职:谏议大夫。这个官职没有具体的职掌,主要就是提供建议,供君主咨询,得君主器重的可以兼一些其他职务,不得君主器重的就是个荣誉职务,去点个卯就行,或者请个病假,连点卯都免了。

荀天天陪着他,也看不到他到宫里当值,钟繇下意识地以为荀是不得孙策信任,只能如此,多少有些为荀惋惜。听钟夫人这一说,才知道是荀自己的问题,连忙追问详情。

钟夫人却不想多说这个话题,让钟繇等会儿问郭嘉。

郭嘉回来得有些迟,一入座就致歉,出了一些情况,刚刚向吴王汇报去了。

钟繇连忙说道:“奉孝,不会耽误你公事吧?”

“无妨,暂时还不会有事。”郭嘉笑道:“元常兄,你今天可算是为汝颍系挣了面子。在你之前,最得意的是贾文和、鲁子敬,如今又添了一个你。”

钟繇苦笑着连连摇手,直接说明来意。郭嘉说得轻松,但他负责军情处,既然出了意外情况,随时可能有后续消息,郭嘉今天未必能在家里过夜,他只能长话短说。

郭嘉听完关于律令改革的事,一点也不惊讶。孙策之前已经和他谈过。他也同意钟夫人的分析,吴王与其他君主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他对官民的看法,他是真心重视民本,希望能做点实事,实现四民皆士的理想。夺世家土地,开办工坊、学堂,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郭嘉主动提起了荀。“就此事而言,吴王对文若是有期待的,但是文若不知为何,只是写了几篇文章造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大王问过几次,也都没有下文。”

郭嘉让郭奕去书房,取来一摞报纸,交给钟繇。钟繇接过翻看了一下,上面有荀的署名文章,主题与礼制有关。他担心郭嘉随时会走,来不及细看,匆匆翻阅了一下标题,见除了荀的文章外,还有黄琬、杨彪、仲长统、荀悦的文章,大概有七八篇,内容涉及礼制、官制、教化,都是很大的题目,显然不是几篇文章能说得完的。

“我也问过文若,文若只说有难度,急不得,我也不好多问。既然你回来了,有机会不妨问问他。礼法礼法,有礼有法,本是相辅相成的事,他如果不用心,你这个律令改革也难推动。如果最后要靠强制推行,很难有什么好的结果。”

钟繇深以为然,决定有机会找荀问个明白。荀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的意义,他不热心,肯定有他的道理。

不出钟繇所料,郭嘉坐了没一会儿,军情处便来人通知,又有新情况,需郭嘉回去处理。郭嘉匆匆向钟繇道歉,起身离席。

钟繇又坐了一会,和钟夫人聊了聊,了解了一些汝颍系的近况,这才起身告辞。

郭嘉回到军情处,国渊便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祭酒。”

郭嘉扬扬手。“莫作虚礼,赶紧说事。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又出了什么大事?”

“刚刚收到消息,豫章那边也出现了类似的迹象。”国渊说着,将几分公文递给郭嘉。“属下估摸着,这次动静会很大,绝不仅仅是会稽、豫章,整个东南很可能都会牵涉其中,甚至江北的江夏也有可能。”

郭嘉看了国渊一眼,快步走进大厅尽头的公廨,站在整整一面墙的地图面前。

地图是新换上的,会稽郡的剡县、鄞县,豫章郡的鄱阳已经被红笔圈了出来,特别醒目。

郭嘉的目光来回扫了两遍,太阳穴处的青筋微微凸起。他知道国渊为什么这么急着请他回来。如果只是会稽一郡,那还可能是会稽本地人从中搞鬼,如今豫章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那就不是本地世家能搞得出来的了,至少有人从中串联,而且下了大本钱。

在吴王即将登基之际,如果江东出了事,哪怕只是小叛乱,也会产生极其严劣的影响。

“请虞相来。”郭嘉说道。

国渊转身挥了挥手,一个掾吏闪身而出。郭嘉低着头,背着手,来回踱步,眼神闪烁不停。国渊站在一旁,一言不安。他清楚这其中的利害,这可能是军情处成立以来最大的挑战。

过了大半个时辰,虞翻才匆匆赶来,脸色很不好看。沿途遇到的军情处员吏纷纷避让,免遭无妄之灾。听到脚步声,一直来回踱步的郭嘉停住,转头看了过去。虞翻快步进了门,一见郭嘉脸色,便自一凛,再看看墙上的地图,眉梢更是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

“奉孝,出了什么事?”

郭嘉也不搭话,伸手请虞翻入座。国渊命人上了热茶,又取了一些点心来。军情处常年有值夜勤的,这些都是必备之物。虞翻喝了一口热茶,提起精神,凝神着郭嘉、国渊。

国渊取来几份公文,摆在虞翻面前。“虞相,今晚早些时间,会稽太守府送来两份文书,看似没什么联系,一份是入山购茶的中山商人被杀,一份是入山采竹制纸的工匠被杀,却有一个共同点,从伤口、杀人方法以及现场遗留的足迹判断,杀人的都是山越。”

“山越?”虞翻眉头皱成了川字。这个字眼已经有很久没听到了,原因很简单,江南大面积种茶,百姓有谋生之技,衣食无忧,谁愿意住在深山里。就连真正的越人都主动往交通方便的地方搬迁,原本的编户自然各回原籍,山地种茶,水田种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这时候闹事的山越不太可能是真山越,除了极少数不愿生产的恶徒,就是贪婪的世家,前者很简单,郡县会派人追捕,不会轻易报到军情处。后者就有点麻烦了,郡县处理不了,需要调动地方驻军剿匪,必须上报,之所以报到军情处,而不是直接上报到吴王面前,自然是不希望一开始就定性为地方大族作乱,希望将这个黑锅栽到敌国势力身上。

会稽商人和中山商人因茶叶发生矛盾,已经惊动吴王,这时候如果出现会稽世家煽动山越闹事,会稽太守府自然要慎重。

虞翻迅速打开公文,浏览了一遍,然后又抬起头,看向墙上的地图。

“会稽、豫章都出现这样的事,你们怀疑的确有蜀国细作在里面兴风作浪?”

“就算有蜀国细作,没有本地人的配合,他们也兴不了风,作不了浪。”郭嘉开了口,提起案上的茶壶,为虞翻添了点茶。“虞相,大王登基在即,这时候不能出任何事。就算有什么矛盾、分歧,也可以摆在明面上谈,你说呢?”

虞翻目光微闪,沉吟片刻,说道:“奉孝,这个道理我懂,但是有没有人不懂,我不敢保证。你给我一点时间。”

“几天?”

“十天。”

郭嘉曲指轻叩案几。“就十天,我会同步安排人员到位。十天之后,你给我一个准话,免得误伤。”

虞翻紧紧地闭着嘴,郑重地点了点头。见郭嘉不再说话,他起身告辞,匆匆地走了。

郭嘉坐着不动。国渊送虞翻回来,在郭嘉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祭酒,会不会是蜀国觊觎我大吴的茶业,想从中破坏?”

“一切皆有可能。”郭嘉抬起头,看了国渊一眼,又道:“设立军情处就是备不虞,任何可能危及大吴的危险,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子尼,你我肩上的担子很重啊。如果江南七郡都出现了问题,这可不是小纰漏。你立刻传书诸葛亮,让他小心防备。大战之后,溃兵窜逃,情况会更复杂。”

国渊想了想,又道:“祭酒,要不要我走一趟?”

郭嘉摇摇头。“不用,诸葛亮能处理。”他想了想,又道:“人多不办事,鸡多不下蛋。”

国渊没有再说什么。他到军师处、军情处时间不短了,听到了一些传言,说诸葛亮极有能力,却也专权,不喜欢别人插手他辖区内的事务。他之所以主动要求去荆南,是因为他是青州人,勉强和诸葛亮能搭上关系,诸葛亮应该不会那么敏感。

“子尼,你辛苦一下,去一趟泾县,泾县以北不能乱,以南不能大乱。”

“喏。我明天一早就起程。”

郭嘉动了动手指。国渊会意,起身出去,带上了门。他知道,郭嘉压力很大,要仔细谋划,明天天亮以后,他必须向吴王汇报,以什么形式汇报,如何定性已经收到的消息,需要他仔细斟酌。小题大作固然不好,大而化之也不可取,会影响吴王对他的信任,也会为军情处带来危机。

军情处的设立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又自成一体,不受诸府干涉,本来就招致了不少人的抵触,如果他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各种攻讦会如潮水般的涌来,他和郭嘉都将遭到弹劾。

第2397章 王粲

孙策正和袁衡一起吃早餐的时候,郭嘉求见。

孙策有些意外。郭嘉虽可随时进入后宫,也时常来蹭饭,但是到袁衡殿里的机会不多。王后和夫人的区别,郭嘉比他本人还重视,不管他多放肆,在袁衡面前,他还是恪守礼节的。

袁衡也有些意外,随即命人为郭嘉准备餐具,请郭嘉就坐。

孙策打量了郭嘉一眼,见他眼圈发黑,衣服也有些皱巴巴的,知道他应该是一夜没睡,至少没有脱衣服。这倒是不多见的事,郭嘉常在军情处过宿,但一夜不睡,很可能是出了大事。

“先吃东西。”孙策说道。

郭嘉应了一声,捧起碗吃早饭,他吃得很快,几乎和孙策同时吃完。宫女收拾了餐具,奉上茶和点心,郭嘉才将昨晚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他既没有掩饰,也没有夸大,只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来,就连自己的猜测分析都说了。虞翻要十天时间的事,他也没瞒着。

这是他考虑了半夜的结果。以他对孙策的了解,如实说是最稳妥的,任何一点隐瞒或者有意引导都有可能引发无穷后患。

孙策静静地听完,咂了咂嘴。“按你的思路办吧。”

“喏。”郭嘉拱手施礼,起身告辞。

孙策也站了起来,与郭嘉一起向外走去。“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要轻易熬夜,不差这一天半夜的,天塌不下来。”

郭嘉强笑着搓了搓手。“大王登基在即,臣不希望这时候出差错,只能盯紧一点……”

“能出什么差错?”孙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奉孝,人心苦不足,江南、江北都一样。当初为了尽快平定江东,不想多造杀戮,以和为贵,留下了一些隐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是疖子,迟早要出头。出头了怎么办,划破了就是,注意收拾,别让脓水流得到处都是就行了。”

“大王所言极是,臣受教了。”

“行了,你回去休息吧。哦,对了,你收拾一下吧,明天一起搬去汤山住。”

“去汤山?”郭嘉愣了一下。以前孙策冬天会去汤山避寒,可是今年要举办登基大典,汤山肯定不合适。难道说登基的事又要往后推延?

孙策看看郭嘉,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的袁衡,微微一笑。“王后身子不太方便,要去汤山静养几日。让你家夫人一起去,陪王后说说话,聊聊天,免得她闷着。”

郭嘉一愣,随即大喜,用力一拍大腿。“唉哟喂,这可是大好事啊。”说着,又匆匆跑回袁衡面前,深施一礼。“恭喜王后,贺喜王后,大王登基之前有此喜讯,简直是太好了,双喜临门啊。”

袁衡很不好意思,远远地了孙策一眼,又道:“还请祭酒保密,莫要声张,要不然我可不得清静了。”

“臣明白,臣明白。”郭嘉连声说道,有些语无伦次。袁衡迟迟不孕,不仅袁氏姊妹着急,整个汝颍系都着急。如果没有嫡子,袁权的儿子又不是长子,将来嗣君必起争端。如今袁衡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总之解决了她能生育的疑问。就算这一胎是女儿,以后还可以再生,她还年轻,总能生个嫡子。

郭嘉回到孙策身边,难掩喜色。“大王,恕臣失礼。”

孙策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这下汝颍系可以放心了?”

“是啊,他们放心了,臣这耳根也清静了。”郭嘉笑嘻嘻地说道:“大王,怎么这么突然?”

孙策噗嗤笑了,没好气的说道:“怎么,这还要拟个计划?该来就来了呗。”

“是该来了,是该来了。依臣说,早该来了。”

两人说笑着出了后宫,来到前殿。孙策挥挥手,让郭嘉回去休息。他自去殿中办公,进了殿门,当值的尚书王粲迎了下来,汇报今日安排。还没等他开口,孙策摆摆手。

“不要紧的事先放一放,几件事记一下。”

王粲连忙拿出纸笔,一边走一边记录。

孙策随即传达了几道诏令,让各部门准备搬家。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平时不轻易动,就是因为太麻烦。若不是袁衡有了身孕,要去汤山静养,还要向母亲吴太后报喜,他根本不想动。很快就要举行登基大典,到时候又要麻烦一趟。

听说搬到汤山行宫,王粲倒是很高兴。冬天很冷,太初宫的冬天尤其冷,西北风从江上吹来,挟带着水汽,让他这个兖州人实在受不了。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每次过冬都让他怀疑自己能不能熬到下一个春天。搬到汤山行宫,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一看王粲那捡了宝似的笑脸,孙策知道他的小心思。“仲宣啊,你也别整天只顾着读书,适当的锻炼锻炼身体。看看你这样子,正当少壮,却畏寒如叟,这怎么能行。孤若是远征凉州,敢带你去吗?”

王粲笑着应了。“大王放心,臣一定好好锻炼身体,要不然这希腊文岂不是白学了。”

“学得怎么样?”孙策问道。王粲是真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学语言也有天赋。他曾得蔡邕赏识提携,算是蔡邕的得意门生,和蔡琰同年,以姊弟相称。蔡琰研究梵文,他就研究希腊文葱岭以西诸国希腊化,希腊语是他们的通用语言两人算是垄断了夷语的研究,其他人很难和他们竞争。

“能读能写,最近正在研读亚历山大战史,小有心得。”

“说来听听。”

“臣以为,亚历山大的功业虽大,却不足以取法。”

孙策有些意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王粲一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为他的提倡,现在研究希腊的人不少,推崇亚历山大的人也很多,说亚历山大不足取法的却还是第一个。

“为何这么说?就因为他死得早,帝业分崩离析?”

“他就算能活到一百岁,也无法保证不会人亡政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治理纵横万里的疆域,只凭着个人威望,如何能长久?臣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想过治理这些征服的疆土,只是好战而已。他的母国本是小邦,根本没有治理大国的经验,就连他的授业恩师也没有真正的治国经验,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孙策来回打量着王粲,笑道:“仲宣,出奇容易,立论却难,你的观点有根据吗?”

“有,臣正在撰写一部专著,届时还请大王指正。”

“孤拭目以待。”

“喏。”王粲欢喜不禁。

孙策又和他聊了几句,得知最近在著书或有意著书的人不少,只是有些学问比较冷门,就算写出来了,读者也不会太多,刻版印刷会亏本,所以还是考虑抄写几本,供同好研究。

孙策觉得这样不妥,抄能抄几本,一旦遗失,这些书可能就会失传。要想流传下去,还得印出来。印他一两千本,就算有遗失,总会有幸免的。眼下虽然大力推广教育,毕竟底子太薄,要想达到全民识字,没有上百年时间是不够的。

“仲宣,你去找蔡祭酒,统计一下,看看都有哪些人准备写书,又准备写哪些书,由翰林院负责,挑选一些有价值的拨款印行。天下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如果郡县学堂各备一部,以供查阅,那就是一千多部,再加上个人收藏,印个两千部应该不行问题的。至于资金,由计相府想办法解决。”

王粲又惊又喜。“大王,你这个办法好,果能实施,天下读书人就再也不用担心白费心血了。”

孙策摆摆手,示意王粲去办。这件事花钱不多,影响却大,可以尽快操办。

王粲兴奋不已,一路小跑着去了。孙策进了殿,路粹迎了上来,报告了一件事:朱治、程普、韩当三人即将到达建业,如何接待,需要孙策定个基调。这种事原本毋须孙策决定,什么人用什么接待标准,枢密院是有成例的,可是这里面有个特殊人物韩当,枢密院不敢擅自做主。

孙策也觉得有些挠头。虽然他认为孙权说了谎,韩当不需要为父亲孙坚之死负什么责任,可是母亲吴太后不这么看,她对韩当本来就有成见,又出了这件事,就算是维护孙权,她也不会无动于衷。上次勉强糊弄过去了,这次面对面,冲突在所难免。大典在即,杀人不好,惹吴太后不高兴也不好,必须妥善处理。

“仲谋到哪里了?”

“按行程估算,应该就在这一两日。”

“传令下去,让他一到建业,就来见孤。”

“喏。”

“还有什么事今天非办不可?”

路粹愣了一下,露出惊讶之色。“刚才王尚书……没汇报?”

孙策摇摇头。今天本该是王粲安排行程,不过王粲太兴奋了,没说完就跑了。路粹自然知道这一点,这不过是故意给王粲上眼药。他身边这几个尚书也不是善茬,都盯着尚书令的位置,明争暗斗得厉害,说起来,路粹和王粲还是同门呢,官职面前,人人平等,一样斗得不亦乐乎。

尚书令的位置必须早点确定,要不然会影响正常工作。

“今天……”路粹故意想了想。“杨公的夫人袁氏六十大寿,大王答应了杨主簿出席的。”

第2398章 祢衡的野心

汝南袁氏之女,弘农杨氏之妇,这样的身份让袁夫人与众不同,她的六十岁生日也格外隆重,有点身份的人都到了。如果没到,那就是身份不够。

孙策本可以去得晚一些,甚至只要露个面就行。最近事务繁忙,他的确脱不开身。不过他还是早早的就去了,一是既然要给面子,索性就给足了,二是母亲吴太后、姑母孙夫人也会去,总不能长辈去了,他这个小辈还迟迟不到。

孙策的提前到达让袁夫人很惊讶,命杨修将迎客的事交给别人,全程陪同孙策,转身对吴太后、孙夫人猛夸孙策,说孙策位尊而不骄,和十年前一样虚怀若谷,赤子之心不变。又夸孙策待弟妹好,就连袁耀也不例外,跟着孙策大有长进。

吴太后有些尴尬,可是在袁夫人面前,她还真不好说什么。

杨修陪着孙策到后院说话。杨家有建业有几处产业,每处都有专门的后花园,大多是蔡珏亲手设计的,很是雅致。杨修将孙策请到后院,命人守住院门,不要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孙策的车马停在外面,来赴宴的官员看到了,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来求见,届时孙策会烦不胜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孙策对杨修说道:“德祖,孤缺一个称职的尚书令,你推荐几个人选吧,做事要谨慎些,文笔、学识中上即可。”

杨修沉吟了片刻。“臣最合适。”

孙策摇摇手。尚书台原本是一个很重要的机构,可谓是内朝之首,官俸不高,权力比三公还大,只是孙策不愿意让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所以他刻意恢复了尚书台原始的功能,相当于一个秘书机构,尚书们主要负责文书草拟、转发,提供咨询,并不参与决策。让杨修这样的大才来做尚书令实在太浪费了。

“孤对你另有安排。”

杨修想了想,说道:“谢如何?”

孙策不置可否。谢已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学识也不错,经历了长安历练后越发沉稳,做事也谨慎,堪当尚书令之职。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会稽人,又是谢宪英的父亲,和袁家的关系太密切,容易落下任人唯亲的印象。

见孙策不说话,杨修又道:“桓阶如何?”

孙策略作思索,点了点头。桓阶是孙坚的故吏,现任武陵太守,这几年先后配合周瑜、诸葛亮、李通,表现可圈可点,周瑜之前就推荐过他,首相府也推荐过,只是他打算调整郡县制置,太守的空缺太多,这才暂时没有调桓阶。

况且让桓阶做尚书令也有些浪费,这样的人应该做些实务。

“还有吗?”

“刘先。”

“刘先学问、能力都够,只是资历太浅。”

杨修有点挠头。“倒是还有一个人选,只是那脾气实在有点臭,怕是和同僚处不来。”

“谁?”

“祢衡。”

孙策微怔。他知道祢衡曾配合杨修做事,帮了杨修不少忙,但长安称臣后,他却没看到祢衡,也没看到孔融。“祢衡现在何处?”

“就在建业城。”杨修笑出声来。“他和孔融两人游历了北疆,远至凉州,本想去西域看看,凉州苦寒,孔融受不了,便又回来了。这一趟游历,祢衡眼界大开,傲气也跟着暴涨,一到建业城,就把荀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策很惊讶。“有这事?孤怎么没听说?”

“大王没听说,一是因为祢衡的确有见识,汝颍系驳不倒他,不愿自曝其短;二是祢衡人缘太差,没人愿意为他扬名,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你怎么也没说?”

杨修摇摇头。“他脾气太臭,又不愿受拘束,不适合在大王面前行走,还是埋头著述比较安全。”

孙策点点头。“那他能胜任尚书令吗?”

“他是一头真正的恶犬,若雪山之獒。”

孙策笑了。他明白杨修的意思,说了这么多人,杨修最想推荐的大概就是祢衡,但他也担心祢衡的脾气,所以最后才说,又用了点激将法,让他自己选。

“他为什么骂荀?”孙策又问道。

“大王还记得委托荀制礼之事吗?”

孙策哼了一声。“与此事有关?”

杨修再次发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起来,祢衡来建业和荀的那几篇文章还有些关系。荀等人有关礼法的文章刊布之后,印行天下,祢衡在边疆,看到文章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但他很快就给荀写了信,对荀的文章大批特批。荀收到祢衡的书信后,觉得祢衡说得有道理,便与他书信来往,想讨论这个问题,只是祢衡行踪不定,耽误了不少时间,时间便耽搁了下来。

祢衡原本不想搭理荀,连书信都不肯回,一心要去西域看世界,后来孔融不愿意走了,无奈返回。祢衡便来了建业,与荀见面。荀很高兴,设宴为祢衡接风,结果祢衡根本不领情,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批了荀一通。荀本人倒没什么,与会人员没一个对他印象好的,于是默契的无视了他。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荀消极怠工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祢衡今天会来吗?”

“谁敢请他来?”

孙策笑了。“没想到你杨德祖也有怕的时候。今天令堂大寿,就不多事了。明天让他入宫,孤会会他。”

“大王,他那嘴可臭。”

“他的嘴还比孤的大鞋底子臭吗?他若出言不逊,孤用大鞋底子抽他。”

杨修笑出声来。“臣也经常暗自思忖,放眼天下,若有人能折服此人,非大王莫属。”

要见祢衡,自然要了解一下他与荀的争端,孙策随即让人找来了荀。荀正在堂上陪杨彪等长安老臣说话,听说孙策召见,颇有些意外,匆匆赶来了。

孙策也不绕圈,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与祢衡争论的内容。

荀很惊讶。“大王不知道?”

孙策似笑非笑。“恐怕没人愿意孤知道这件事。”

荀的额头顿时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拱着手,欲言又止。孙策见状,不忍心再挤兑他,摆摆手。“家丑不可外扬,人之常情,大夫不必在意,这又不是你的责任。”

“呃,臣……无地自容。”

“放心好了,就算你无地自容,孤也会给你留一块立足之地。”孙策招呼荀不必拘束,坐下说话。荀谢了,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把事情的原委从头说起。

他奉孙策之命,梳理礼法之流变,欲为新朝制礼立法,写了最初的几篇文章后,他们几个主笔之间就有了分歧,几次讨论都没能得出大家都能认同的结论,所以后面的文章也没法写了。

分歧的根本原因是礼法看似清晰,实际根本说不清楚,众说纷纭,甚至有不少地方互相矛盾,众人对礼法的态度也不尽相同。仅经学典籍而言,就有三种礼,即《周礼》《仪礼》《礼记》,这里面再分今文经、古文经,又有家法、师法的区别,让人莫衷一事,更别说最近搜罗古碑发现的那些古礼。

可是最麻烦的还不在于此。最麻烦的是书上的礼制和实际施行的礼制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时候书上说的是一回事,实际执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典籍的分歧再大,毕竟有文字摆在那儿,实际执行的礼制却无从说起,真正能说清楚的可能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有蔡邕、杨彪那群亲历其事的老臣在,还能说出一二三,再往前,谁知道?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封禅礼。从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汉章帝、汉安帝都曾经东巡泰山封禅,封禅具体的礼仪却没人说得清。吴王立下如此功业,将来去泰山封禅几乎是必然的事,封禅礼该怎么制定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必须郑重其事。

荀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出错,所以宁愿保守一点,多做些准备工作。收到祢衡的书信后,他觉得祢衡的观点很有启发,便想和祢衡探讨,没曾想祢衡开始没回复,后来到了建业,却劈头盖脸一顿批,将他们之前的努力批得一无不值,说他们都是闭门造车,浪费时间和公帑。

孙策很惊讶。他这才知道礼制这么复杂。“祢衡的理由是什么?”

“除了臣刚才提及的两个方面外,祢衡最不以为然的是臣等视野不够宽,只局限于中原礼制。他认为,礼失求诸野,不能仅着眼于典籍所载,甚至不能仅着眼于宫廷的礼仪,还应该包括百姓之礼,甚至包括蛮夷之礼。既要为万世立法,就不能囿于一隅,当遍及士庶华夷、古今中外,就连西域诸国之礼也当以注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此,才能明得失,知扬弃,制可行之礼。”

荀很惭愧。“臣听了祢衡之言,方知坐井观天,当初接受大王之命是何等轻狂。”

孙策和杨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惊讶。祢衡的野心这么大?怪不得荀最近没动静,换了谁,面对这么大的题目都有些心虚,不敢轻举妄动。

“你打算怎么办?”

“臣恳请大王重新考虑主持此事的人选。”

第2399章 建业欢迎你

荀请辞,孙策没有立刻答应。

这件事交给荀原本就不仅仅是学术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荀是汝颍系的精神领袖,祢衡却是读书人的公敌,如果免了荀的差使,转手交给祢衡,不仅汝颍系不爽,其他人也会有想法。那不是重用祢衡,反倒可能害了祢衡。

虽说不至于直接发生冲突,背地里搞些小动作,却也没人防得住。

孙策问荀,谁适合做尚书令。

荀推荐了一个人:建业令顾雍。孙策觉得可行。顾雍是蔡邕弟子,学问、文章都是好的,再加上为人谨慎周密,非常适合尚书令这个职位。尚书令的俸禄虽然不如建业令高,却是内朝官,明降实升,顾雍应该不会反对。

顾家等了这么久,也该给点机会了。

孙策没有当场答应,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祢衡恶名在外,人缘不好,就连和他相处多时的杨修也不敢轻易请他赴宴,生怕他闹出是非,场面失控。孔融却收到了邀请,上了主席,与孙策隔着几个人。借杨府的酒,孙策和孔融喝了一杯,说了几句话,问了他西行的感受。杨修找个机会,将孙策要见祢衡的事告诉孔融,孔融很兴奋,酒席一结束,就匆匆赶回住处。

进了书房,孔融刚准备说话,一看祢衡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祢衡伏在书案上,嘴角一片殷红,几册书散落一旁。

“正平,正平!”孔融扑了上去,抱着祢衡大哭。“正平啊,你为何做这样的傻事啊……”

“你作甚?”祢衡揉揉眼睛,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涕泪横流的孔融。

孔融目瞪口呆。“正平,你……”

“我怎么了?”祢衡张开嘴,打了哈欠,转头看看墙角的漏壶。“你回来得这么早?”

孔融没心思回答祢衡的问题,看看祢衡嘴巴上的印迹,回头又看看案上的笔墨和酱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祢衡嘴边的红色不是血,而是批注文章用的朱墨。祢衡大概是将朱墨当成了酱,用来蘸饼吃了。他看书时入了迷,不愿意花时间作饭,常常吃点饼充饥。

“快去洗洗吧,我还以为你服毒自尽了呢。”

祢衡也反应过来了,摸摸嘴,哑然失笑。“我也觉得奇怪呢,还以为是酱摆得我太久,坏了。”随即起身打水洗脸。

就着这个空当,孔融把孙策要见祢衡的消息说了,嘱咐祢衡做些准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祢衡却有些不以为然。“我不想见他。”

“为何?”

“我不想做官,我只想做点学问,完成这部礼学史。”祢衡重新入座,指着案头的笔墨纸张。“我正打算给郑氏作书,借他注的礼经一读。扶风马季长没后,他的学问东传,一是涿郡卢子干,一是北海郑氏,卢植早没,子弟年幼,学问怕是没传下来。郑氏一直着力学问,收获颇丰,若能一睹他的作品,或能有所启发。”

孔融耐心地劝道:“正平,你潜心向学,自然是好的,可是治学也要有一定的条件。你想读郑氏之书,何不与郑氏弟子多接触?军情处的国渊国子尼便是郑氏弟子,你若在吴王左右,和他接触也方便些。”

“方便或许会方便些,天天被案牍所累,迎来送往,非我所好。”祢衡连连摇头。不管孔融怎么劝,他就是不答应,甚至想搬家。他们现在住的是杨家的一处产业,孙策既然想见,肯定找得到他。祢衡想搬到一个孙策找不到他的地方去,闭门读书。

孔融也是无语,恨不得抽祢衡两个大耳光,将他抽醒。

两人争论了半宿,各自睡去。

第二天一早,孔融醒来,见祢衡还在睡,便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给杨修,让杨修想想办法。杨修正好要进宫谢恩,看了孔融的书信,暗自苦笑。他可能做了一件冒失事,祢衡这货实在不靠谱。他本想不理,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总不能不问,便带着孔融的书信进了宫。

孙策看完孔融的书信,也有些诧异。没想到祢衡这么执着,连官都不想做。

“德祖,此人真可用吗?”

“臣也不敢保证。此人的确有才,只是这性子……”

孙策打量打量杨修,知道他已经有悔意,只是不愿意就此放弃,还想最后挣扎一下。能让杨修如此重视,看来祢衡绝不仅仅是狂生这么简单,应该是个真有才的。他也看过祢衡写的文章,文辞之尖锐,说理之清晰,的确非普通儒生可比。

“你给祢衡写封信,孤给他提几个问题。他要是答得上来,孤便见他于朝堂之上。若是答不上来,便相忘于江湖之远吧。”

杨修立刻取过案上的笔墨,濡笔待命。

孙策考虑了一番,口述了三个问题,杨修听了,哑然失笑,润色成文,命人送出。

中午时分,孙策起程,赶往汤山行宫。

随从众多,不仅有内外朝的官员,后宫的王后、夫人,随侍的亲军,还有从各地赶来参加登基大典的代表,浩浩荡荡,有大几千人,全都坐船前往。官船数量不够,民船便成了补充运力,花舫更是上上之选,供不应求。有些人得到的消息迟了,租不到船,只好走陆路,不急的索性等两天再去。

秦淮水上,桨声如歌,帆影如织,一片热闹景象,建业城的百姓看惯了这场大场面,波澜不惊,站在岸边指点一番,便各自去忙自己的营生,第一次来建业城的外地人却着实开了眼界。

这其中就包括刚刚赶到建业的许劭、刘先一行。

严格来说,许劭并不是第一次来建业城。十年前,他出游时便曾取道建业去吴郡,可是眼前的建业和他印象中的建业完全对不上,除了一些主要的地理如山川还在那个位置之外,其他的都变了,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让他惊讶的便是眼前这条秦淮水。十年前他经过此地时,秦淮水还只是一条普通河流,两岸虽然有些人家,却大多简陋,纵使有几座高宅大院,也和平舆城无法相提并论。现在的秦淮水两岸却是庐舍栉比,一座宅院接着一座宅院,错落有致,大的华丽,小的精致,家家户户门朝秦淮,几步便有一个码头,大的津渡也是随处可见。酒旗如幡,看花了他的眼。

“先生,这就是建业城吗?”周不疑忍不住问道。

“呃……应该是吧。”许劭也有些不敢确定了。这真是建业城吗?这么繁华的都市,别说平舆不可比,就算当年的洛阳城也未必能比。别的不说,仅看这两岸林立的店肆,就比洛阳市繁华多了,而随处可见的百姓也绝非洛阳城中的百姓可比。他们或许不是什么权贵,身上穿的只是布衣,却干净整齐,脸上的笑容也透着自信从容。不少人鬓边插着花,与笑容相映,更觉娇艳。

“这位小郎君,第一次来建业吗?”岸上传来一声轻笑。

周不疑抬头一看,见岸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挽着花蓝,手里举着一枝说不出名字的花,正向他递了过来。花开得鲜艳,却不如少女的笑容灿烂。

“是……是的。”周不疑羞涩地红了脸,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

“建业欢迎你,送你一枝花儿。”少女晃了晃手里的花,伸长了手臂,露出雪白的手腕。“这是今年新出的名种呢,最是畅销,今天带出来十几枝,只剩这最后一枝了。”

周不疑还在犹豫,孙翊从远处的船舱里探出身来,大声说道:“接着吧,你不接,我可接了。”

孙翊的声音洪亮,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少女看了过去,惊叫一声:“是二将军么?是二将军,是二将军!”她一边说一边扬手,更多的人叫了起来,不乏有人和少女一样欢喜,一边喊一边呼朋唤友,不大一会儿就引来了一堆人。

孙翊出了舱,含笑向四周拱手示意。他几步跨了过来,伸手从少女手中接过花,塞到周不疑的手中,又笑道:“可有我的?”

“当然有。”少女高高的举起花篮,笑靥如花。“将军喜欢哪枝,便取哪枝。”

“哈哈,那可不行。”孙翊招招手,叫来一个随从,取过他的荷包,扔了过去。“你这篮花我全要了,今儿有贵客,不能怠慢了,你们谁还有名花的,一并送过来。”

“我有,我有。”两岸有好几个卖花的少年少女齐声答应。孙翊命人一一接了,多多的付钱,取了花,分给许劭、刘先等人,多的便插在花瓶里,舱中顿时花香四溢,宛如初春,平添了几分喜气。

“没想到孙将军如此受人欢迎啊。”刘先拈着花,凑到鼻端轻嗅。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当年吴王被人称为孙郎,所到之处,人人欢呼,如今他的弟弟长大成人,也和他一样为百姓所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许劭回头看了刘先一眼,取了一朵花,插在冠上,笑道:“入乡随俗,既然到了建业城,就当与民同乐,插花游江。”

刘先被许劭的笑容感染,哈哈大笑。“也好,先便与先生一道,做一回如花少年。”

第2400章 许劭上山

许劭、刘先倚栏而观,只见两岸人流熙熙,其中有不少十多岁的少年少女,有卖花的,有卖报,还有散发各种传单的,一个个脚步轻快,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时惹来一声笑骂。

许劭甚是不解。“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少年,不是说江东学堂多,这么大的孩子都应该去读书么?”

“学堂再多,也不可能人人读书。郡学招生不过五百人,县学招生不过三百人,乡学、里学的规模也有限,哪能供让所有的孩子都读书。”孙翊说道,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要想实现我王兄人人有书读的愿望,至少还要两个五年计划,或者还要更久一些。”

许劭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建业城如此繁华,少说有万户,就算一家有一个适龄儿童,那也是近万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学堂。想当年,太学最盛时也不过三万太学生。建业作为都城也不过五六年时间,要求建业城的每个儿童都去读书,未免苛责贤者。

可是听了孙翊的话,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要在十年内达到每个孩子都有读书的机会,这要建多少学堂?除非真如典籍上所言,每个乡里都有庠序。这是儒门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始终是梦想,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原因很简单,哪来那么多先生?普通百姓是请不起的,官府也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有钱,也没有那么多可以充任教师的读书人。一个人最多能管二三十个学生,一万个学生就需要五百人,一个郡的郡学规模才多大?除非把所有的郡学生都派出去做教师,否则根本不够用。

可是许劭转念一想,又觉得并非如此。以前读书人不愿意做教师,是因为他们都想当官。可是孙策推行新政,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拓宽了读书人的出路,让他们不要只盯着做官一条路。既然可以去做工匠,去做商人,为什么不能做教师?如果让他选,他宁愿去做教师。

看来孙策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并非空头许诺啊。也许在他那什么五年计划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此人施政一向步步为营,谋定而动,有这样的宏愿也不足为怪,说不定真能实现呢。

既然四民皆士,那每个人都识字又有什么不可能?士当然要读书识礼嘛。

许劭出神的时候,刘先和孙翊交谈了起来。孙翊这几年没在孙策身边,但是他坐镇襄阳,熟悉南阳、南郡的政务,知道大致的情况。这些少年少女倒未必是读不起书的,里面有些人可能家境还很不错,他们来卖花、卖报并不完全是为了钱,还有熟悉事务,接触民生的意思。孙策说过,士不仅要知道,更要能行道,了解世事就是为将来行道做准备,毕竟潜心学问,不问民生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从事实业的。

“你别小看卖报、卖花,和行军作战一样,很有讲究的。”孙翊伸手一指那些蝴蝶般穿梭的少年少女。“就拿卖报来说,什么人喜欢什么报,一般什么时辰买报,不同的地段大概能卖多少报,会有哪些竞争对手,这都需要事先了解,妥善安排,要不然的话,不是报纸不够卖,就是报纸卖不出去,或者竞争太多,不得不降价,少赚了钱……”

“将军对经商也这么熟悉?”刘先笑道。

“我家是商人出身嘛,家父从小就随我大父出去做生意。我王兄也常说,商场如战场,含糊不得。战场如商场,必须精打细算才能不亏本。”

刘先忍俊不禁。“怪不得吴王战无不胜,如此是不肯做亏本生意。”

孙翊也笑了起来,丝毫不以为忤。刘先见了,倒是有些惭愧,自己这心胸还不如一个未弱冠的少年。

他们一边欣赏秦淮水两岸的风景,一边溯水而上,赶往汤山。出了城,过了紫金山,两岸的人烟稀疏了不少,放眼看去,到处是浅绿的麦田,直到汤山附近,村庄才渐渐多起来,又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花田,不时有一艘艘载满鲜花的船只驶过。

刘先很是惊讶,许劭倒是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里靠近汤山,地温要比他处高上一些,稍加改造,便能利用地下的泉水来提高温度,种出冬季本不该有的鲜花来。他只是没想到汤山附近会有这么多花田。按理说,这一大片都应该是禁苑,百姓不准靠近才是,怎么可能让他们种花。

破坏了风水怎么办?混杂了细作怎么办?许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到了汤山脚下,弃舟登岸,许劭便看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小篮小筐,里面有的是衣服,有的是吃食,有的只是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有说有笑,沿着山脚而去,在他们的前方有一座院子,雾汽蒸腾,隐约有笑声传来。还有一些人迎面而来,散着头发,面色红润,一副刚沐浴完的样子。

“那边……就是温泉?”许劭心中狐疑。

“那边是供百姓泡的温泉。”孙翊知道许劭想说什么,笑笑。“先生若是想与民同乐,可以去试一试。若是要清静,还是上山比较好。以钟相的级别,别苑里自然有温泉可用。”

许劭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钟演迎了上来,他奉钟繇之命,接许劭上山。许劭便与孙翊、刘先告别,跟着钟演上山去了。

上了半山腰,在禁苑入口处接受检查时,一个年约三旬的儒生气冲冲的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涨得通红,一边走一边舞着着双臂,大声咆哮,经过许劭身边时险些撞翻了许劭。许劭沉了脸,刚准备发怒,交接完公文的钟演赶了过来,一把拽住许劭,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多事。

“这是哪来的狂生,如此冒失?”许劭很不高兴,一路的好心情全被搅了。

“先生说得没错,此人的的确确是个狂生,而且这两天狂病发作得特别严重,最好别惹他。”

“谁啊?”

“平原人祢衡。”

“原来是他。”许劭没有再问。他也听过祢衡的名声,还读过祢衡的文章,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他自己还有一身麻烦,不想惹祢衡这种人。

上了山,果然清静了许多,山林掩映之间,一座座小院错落而居,虽不甚大,却很精致。山上温暖如春,绿树成荫,开了不少花,树梢间有鸟儿鸣唱,极是幽静。山脚下的欢声笑语听起来若有若无,既有烟火气,又不受打扰。

许劭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他问起钟繇入相的事,钟演大致说了一下。钟繇到建业时间不长,这两天又忙着搬家,还没正式接触公务。等安定下来,估计就要忙了。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许劭的到来非常关注,希望能早点解决这个隐患。

许劭有点惭愧。

等候许劭的不仅有钟繇,还有荀。算起来,他们有十五六年没见了,见对方都添了不少白发,尤其是许劭,两鬓已经斑白,比钟繇看起来还要老态,不免唏嘘。

“这两天大王很忙,暂时不太可能见你。你可以去拜访一下吴太后。”荀说道。

“吴太后?”许劭立刻听出了荀的言外之意。

“钟相委托其妹,经由王后之口,在吴太后面前提及子将。吴太后想请你看一个人。”

许劭皱起了眉头。“看谁?”

“孙权。”

许劭打量着荀、钟繇,沉吟不语。他被孙策怼得吐血,就是因为鉴别人物,流浪十年归来,他们还让他看人,而且是孙策的弟弟孙权,这不是往刀口上撞吗?

钟繇抚着胡须,缓缓说道:“子将,这是我和文若商量的主意。你想必也知道,吴王对几个弟妹着力栽培,成绩显著,唯独二弟孙权不如意。他认为孙权可以从政,不宜从军,孙权偏偏对用兵情有独钟。吴太后怜惜他,一直想帮他,吴王也是无奈。你若能劝得吴太后放弃这个想法,也能助吴王一臂之力。”

“我说的还有人信吗?”

“其他人信不信,不重要,吴太后信就好。吴王登基在即,届时必然要加封几个弟妹,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总之不美。”

许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麻烦有了解决之道,许劭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想起路上遇见的祢衡,便问是怎么回事。钟繇、荀听了,相视而笑。

“文若,这件事你最清楚,你说说吧。”

荀应了一声,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番,最后说,孙策问了祢衡三个什么问题,没人知道,但祢衡接连几日上山请见,都被孙策拒绝了,却是人人皆知的事。祢衡每次被拒绝,都会回去若思冥想一夜,次日又兴冲冲的来,自以为回答能让孙策满意,有机会面对面的辩难,但每次都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祢衡脾气原本就不好,这么一来,更是狂性大发,甚至在禁苑中大呼小叫。若非孙策大度,恐怕早就砍了他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两天不好惹,离他八丈远,只有许劭初来乍到,不知究竟,挡了他的道。

“什么问题,这么难解?”许劭好奇不已。

“子将有兴趣?”钟繇笑眯眯地问道。

许劭一愣,一口否决。“没有。”

第2401章 老朽与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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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繇、荀彧相视而笑。这许劭真是被吴王怼怕了,连对阵的勇气都没有。人还是那个人,精气神却是一点也没有了。

许劭心知肚明,也自嘲地笑了两声。“败军之将,岂敢言勇。且余无多,不想再作意气之争了。”

钟繇微微颌首。“子将游历十年,辛苦自是辛苦的,却也开了眼界,宽了心,诚然难得。文若啊,这一点,你可要学着点。”

荀彧含糊着应了两声,许劭诧异,盯着钟繇、荀彧看了又看,荀彧却只是笑,不敢解释。许劭无奈,只得暂时放下。钟繇随即说起今晚的接风宴,告诉许劭有哪些人会参加,让许劭有个心理准备。许劭听了一回,没听到郭嘉的名字,忍不住问了一句。

“军处最近是不是很忙?”

钟繇虽不知究竟,多少听到一些风声。只是军处的事务属于机密,他不能轻易透露,就连荀彧都没特意提及。“军处一直很忙。”

“恐怕不然。”许劭摇摇头,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我途经豫章时,家兄本打算于柴桑相聚,中途却爽了约,只说有事,不及其详。行经溧口,又遇军处的楼船匆匆南行,看方向,应该是去丹阳。劭估摸着,当是江东有变。”

钟繇、荀彧屏住了呼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复杂。吴王登基在即,江东却有可能出事,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江东如此出事,其中必然有世家、豪强的影子,孙策很可能大怒,对江东世家、豪强进行打击。可是如此一来,新朝气象难免受到影响。再说了,汝颍系也未必就能完全置事外。

在江东三郡任太守、尉、监及各县令长的有不少是汝颍系,比如豫章太守许虔、丹阳太守杜袭。如果江东出事,他们多少会受些影响。

怪不得郭嘉这两天忙得连影子都看不到。

——

孙翊上山,在半路上也遇到了祢衡,有随侍从保护,祢衡没能冲到他的面前,张着双臂,从一旁呼啸而过,引得众人侧目。

孙翊也觉得尴尬。堂堂大吴苑,吴王和重臣休养之地,居然出现了一个疯子,实在丢脸。

刘先、周不疑很好奇,却不好多问,装作没看见。

一起上了山,来到孙策处理公务、接见群臣的前,有郎官上前接洽,将孙翊引了进去,刘先、周不疑被安排在旁边的一个长廊中暂息。天色将晚,夜幕低垂,远处的余晖为建业城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被山下蒸腾的雾汽一折,更添几分迷离,宛若仙境。想着刚刚一路所见的繁华,刘先沉默不语,周不疑却有些兴奋。

“阿舅,天下的名城都是这样吗?”周不疑低声问道。

刘先摸摸周不疑的头。“不,这座城独一无二。”

“为何,难道建业城比洛阳城还要繁华?”

“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刘先微微的眯着眼睛,回想着年轻时在洛阳游学时的所见所闻。那时候的洛阳城的确繁华,可是却与眼前的建业城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却说不清楚。

“阿舅,刚才那疯子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不过此人在苑奔行,却无人阻拦,想是常客,应该不难打听。”

周不疑歪着脑袋,眼神闪烁。“阿舅,你知道我想到了谁?我想到了楚狂接舆。当年他从夫子车前佯狂高歌,夫子安坐不动。如今此人又在吴王苑内长啸而行,苑内同样安静,可见吴王有圣人怀。”

刘先惊讶地打量着外甥,忍不住笑了,却又提醒道:“小子,接舆那几句歌可不合时,引喻失义,非智者所为。”

周不疑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眼神却格外的清澈。

孙翊进了大,正看到郭嘉从里面匆匆出来。孙翊停住脚步,躬施礼。他当年在孙策边时,多蒙郭嘉指点,算是半师半友。郭嘉放慢脚步,笑着点点头,便走了过去。孙翊很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叔弼,快进来。”孙策叫道。

“喏。”孙弼快步走到孙策面前,深施一礼。“右都护,臣翊,拜见大王。”

孙策扬了扬眉,嘴角微挑。“甚好。叔弼,你虽未弱冠,却已经有大将气度,将来坐镇一方是没什么问题了。说说看,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大王,臣虽小胜,却是机缘凑巧,群臣之功,不敢自诩。要想坐镇一方,还需多多历练才行。”

“真的?”

“臣心如鉴,绝无隐瞒。”

“胜不骄,败不馁,是好事。”孙策走到孙翊边,伸手揽住孙翊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不过有时候太谦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真正的智者知道你是谦逊,愚者却以为你无能。所以啊,你该露锋芒的时候还要露,不能令人生觊觎之心。”

孙翊茫然地看着孙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孙策松开孙翊,从案上取过一份文书。孙翊看了一眼,知道是自己奏捷的军报。孙策在手中抖了抖。“你擢诸葛亮为谋功第一,又多有赞语,是不是希望将诸葛亮召至麾下?”

“大王,诸葛亮当年与陆逊并称,如今陆逊为小妹军师,诸葛亮为我的军师……”

“小妹毕竟是女子,要面对的不仅是有形的敌人,更有无形的质疑,所以能胜不能败。陆逊不仅是臣,更是她的夫君,助她一臂之力,天经地义。诸葛亮不然,他只是臣。他和你之间,只能有君臣之义,不能有别的,明白吗?”

孙翊顿时红了脸。“大王,你说什么呢?”

孙策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笑了一声。“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他随即又收起笑容,神严肃。“你若能以诸葛亮为臣,王兄不反对,只会为你高兴。但是你要清楚,诸葛亮的才智心皆是上上之选,出类拔萃。若遇明主,他自是名臣。若是中庸之辈,君弱臣强,则难得强臣欺主。你确定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吗?”

在孙策的bi)视下,孙翊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想了想,露出一丝沮丧。“臣弟不及王兄万一,超过诸葛亮的可能也不大,怕是驾驭不了他。”

孙策点点头,再次拍拍孙翊的肩膀。“知不足,方能有所进。能有这样的心,你还有进步的空间。不要急,慢慢来。”他将军报丢在案上。“暂时先将诸葛亮留在你的麾下,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说一声,王兄就将他调回来,安排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不辜负了他就是。”

孙翊大喜过望。“多谢王兄。”

孙策从案上拿起一叠文书,交给孙翊。“这两天事多,你帮着处理一部分。看看没有了诸葛亮辅佐,你还有几分成色。”

孙翊乐不可支,连声答应。孙策转,命人传刘先、周不疑进。孙翊心领神会,连忙收起文书,站在一旁观察。孙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将来是要外放,镇守一方,甚至可能有自己独立的封国,如何与群臣相处是他现在最需要学习的能力,在孙策边观摩是最好的学习机会。

孙策站在中,面带微笑,看着小步急趋而入的刘先、周不疑。

他对刘先的兴趣不怎么浓。有文才,有口才,是个做尚书的合格人选,将来资历够了,升做尚书令也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成就也就这样了,实际政务能力的欠缺,让他凭政绩做到二千石,甚至拜相的可能几乎为零。

他观望得太久,来得太迟,机会已经错过了。

周不疑则不然,他还年轻,十岁到二十岁,正是好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学习,跟上吴国的腾飞。

孙策和刘先聊了几句,问了一路的辛苦,感谢刘先对孙翊的帮助,又问他的志向,邀请他入朝。刘先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吴国朝堂上人才济济,不可能一步登天,占据高位,便谦虚了几句,将功劳推给诸葛亮等人,又自责不识时务,未能及时投效,不死已经是幸运,愿戴罪立功云云。

孙策聘刘先为尚书郎,留在边,近距离观察。

话题随即转到了周不疑上。这时,孙策蹲了下来,与周不疑面对面。

孙策与刘先说话时,周不疑低着头,神态恭谨,却一直凝神倾听孙策说话。见孙策蹲下与他说话,大感意外,连忙撩起衣摆,跪倒在地。

“泉陵布衣,周氏子不疑,见过大王。”

孙策笑笑,伸手将周不疑抚起,轻拍他的肩膀,笑盈盈地说道:“听人说,你是神童。”

周不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圣人面前,不敢自称神童,不过早慧些罢了。泉陵偏僻,乡人无知,以讹传讹,以一当十,不足为训。”

“百闻不如一见。”孙策指指自己的腿。“你猜猜,孤这是何意?”

周不疑打量了孙策一眼,略作思索,再次拱手。“小子妄测,大王当是效燕昭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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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4章 许劭评孙权

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治国亦是如此,很多事情不能太细究,否则很可能是一地鸡毛。

孙策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江东各郡陆续将信息汇拢过来,他还是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因为山越。几个山贼能闹出什么大事,就算再冒出许昭那样自称皇帝的蠢货,江东也乱不起来。温饱有余,有几个普通百姓会选择造反。

他吃惊的是江东世家牵连之深,会稽、吴郡、丹阳、豫章,几乎每个郡都有人牵涉其中。他视江东为家乡,视江东人为子弟兵,想方设法的培植江东人,但显然并不是所有的江东人都满意,心怀怨言的人不在少数。

真正的大族不多——这些家族基本都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不会冒险——主要是一些中小家族,影响力不出县,甚至只有乡里有点小名声,在朝堂上没能分享到权力,只能在乡里称雄,争夺本地的资源、产业带来的利润。

之所以发生冲突,还是因为利益分配出现了问题。他们认为自己吃了亏,大部分利润都被中原人、河北人赚走了,他们只赚了点辛苦钱,这才勾结山越,攻击、杀害外地来的商人。

这里面有多少是受人蛊惑,又有多少是军情处的细作夸大其辞,孙策也说不清。但是他相信,这背后一定有朝堂上世家的影子。他们不出面,却可以纵容其他人闹事,以便从中取利。没有人嫌利润多,而江东商人的实力的确不如外地商人,尤其是对茶业这种往北销售的生意来说,经销渠道掌握在别人手中,原产地能得到的利润自然有限。

严格来说,孙策并不紧张,即使背后闪烁着西蜀细作的身影,这依然是利益引发的冲突,没有人愿意两败俱伤。矛盾既然存在,就要进行调整,打一批、杀一批,再做一些平衡,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话虽如此,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他要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各方面的反应,包括袁权背后的汝颍系。

袁权也有些不安。案子由军情处接手,说明这件事已经超出了生意的范畴,孙策随时可能动用军队进行镇压。在孙策即将登基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显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大王打算如何处置?”

“不急,先让他们蹦一会儿。”孙策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菜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

许劭拱着手,迈着方寸,缓缓走到吴太后面前,躬身施礼。

吴太后长身而起,欠身还礼。一旁的孙尚英跟着施礼,曹琬拽着孙尚英的衣角,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许劭。

孙权、孙翊在另一侧拱手而立。孙权强作镇静,孙翊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和许劭一路同行,对许劭有礼敬,没敬畏,对母亲如此郑重其事的请许劭来并不赞同,只是在母亲面前,他不敢太放肆。

行礼完毕,吴太后问了许劭近况,表达了景仰之情,说起当年江淮之间无数英雄贤达渴求许劭一评的故事,仿佛又活到了年轻的时候,眼睛都跟着亮了几分。

许劭受到了感染,原本有些萧索的心情多了一丝亮色。

气氛融洽,吴太后委婉地请许劭看看孙权、孙翊。许劭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假意推脱。

“太后谬赞,劭感激不尽。只是岁月变迁,江山代有新人,劭年过半百,不复当年之勇。不是劭奉承太后,论识人之明,不在别家,当以太后长子——当今吴王为最。太后何必舍近求远?”

吴太后笑道:“先生此言,妾自然知晓。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王与仲谋兄弟,朝夕相处,又有血脉亲情,是局中之人,未必看得清楚。先生是局外人,或许能看得更公正些。”

孙翊听了,忍不住说道:“阿母,王兄看人做事,向来冷静,对我们几个也无偏袒之意。若是以是否统兵为标准,那岂不是对季佐更不公平?不如将季佐一起叫来,请许先生看一眼。”

吴太后也知道这话不妥,却不好反驳,只好顺势让人去叫孙匡。孙尚英见吴太后窘迫,瞋了孙翊一眼。孙翊无奈,只好闭上了嘴巴,免得说出更难听的话。

许劭见状,心中暗笑,脸上却不露声色。见推辞不过,他勉强答应了,向孙权招了招手。

“请足下近前来。”

孙权起身,走到许劭对面,重新跪坐好。许劭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问道:“足下都读过什么书?”

孙权将自己读过的书说了一篇,又取出一些准备好的文稿,递到许劭面前,请许劭指点。许劭一边翻看着,一边和孙权聊天,有的是孙权的经历,有的则和孙权的文稿有关,听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什么条理,又往往不说透,浅尝辄止,孙权刚刚准备展开畅谈,他就转了话题,让孙权应接不暇。

过了片刻,许劭点点头,将文稿还给孙权,示意他可以回席了。孙权一头雾水,额头全是细汗,气息也有些紊乱,却不好说什么,默默的回到座位上。

许劭捻着胡须,微蹙着眉心,久久不语。吴太后、孙权都很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劭。孙尚英也有些好奇,静静地等着。孙翊嘴角微挑,斜睨着许劭,看许劭究竟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许劭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向吴太后施了一礼。“太后,令郎仲谋可得八字。”

吴太后连忙说道:“请先生赐字。”

孙权屏住了呼吸,就连孙翊都郑重起来。

“一方诸侯,半世英雄。”许劭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权眉头紧蹙,看向吴太后。吴太后也看向孙权,眼神茫然。她想了想,又对许劭说道:“妾愚昧,还请先生详言。”

许劭面露为难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令郎仲谋,长上短下,非久为人臣之辈,宜为一方霸主。只是才具有限,恐怕不能平天下,只能制一方。故为一方诸侯。”

吴太后倒也不意外。有孙策珠玉在前,孙权显然不可能和孙策相提并论,能做一方诸侯,她已经很满意了。就算是孙权自己,也不敢有坐天下的野望,心心念念的就是想和孙翊、孙尚香一样做一方诸侯。

“那半世英雄,又做何解?”

许劭再次打量了孙权一眼,露出几分难色。“欲为一方诸侯,不仅要有才能,更要有仁德,德能兼备,方能传国长久。令郎虽然有治理一方之能,心性却未免狠了些,能善始,不能善终,故为半世英雄。”

吴太后“哦”了一声,看着孙权,眼神纠结中带着遗憾。她当然希望孙权能够裂土分国,坐镇一方。可若是孙权只能做半辈子,最后还有可能不得善终,那她就要考虑考虑了。

孙权将信将疑,追问道:“权虽才疏,自问并非残忍之人,何以先生有此评?”

许劭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足下目有青碧,此乃性凉之相。若能善加克制,不过主威严,令人敬畏。若身居高位,生杀在我,无人克制,则难免作威作福,杀戮过重。足下多读史书,好杀之主,有几个能善终的?”

孙权语塞,面露颓丧之色。

吴太后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孙翊诧异地看着许劭,欲言又止。

——

许劭还没出吴太后的别苑,消息就传到了孙策耳中。

孙策品咂着许劭的八字断语,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老狐狸,忽悠人的水平见涨啊。这八个字断得太巧了,连他都有点相信了。历史上的孙权可不就是一方诸侯,半世英雄么。

当然,他更满意的是许劭这个断语有理有据,应该能打消吴太后的犹豫,促使她做出正确的决定。身为母亲,她自然不可能希望孙权不得善终,而事实也证明孙权并不擅长军事,让他去海外征战,无异于让他送死——孙坚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有人保护他。

与其如此,倒不如做个太平藩王,富贵闲人,像孙匡一样做做学问。

问题是,孙权愿意吗?

孙策想,如果孙权还是痴心不改,一心想统兵征战,那就随他的愿吧。给他一个封国,让他自己去征讨,生死听天由命,免得总在眼前晃悠,相看两厌。

他对孙翊、袁耀说要将他们封在海外,可不是随便说的。华夏疆域之内不是不可以封国,但疆域之内的诸侯王不可能有兵权,兵权是为了征伐,想做能带兵的诸侯王,一律封到疆域以外。天地很大,随便你们折腾。如果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实力,就老老实实地在中原呆着,做个富贵闲人,读读书,研究研究学问。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孙权还是想统兵,就将他封到爪哇去。

出乎孙策的预料,不知是许劭的名声够大,说服力够强,还是吴太后改变了主意,不愿意看着孙权不得善终,孙权最终还是屈服了,托孙翊向孙策转达,愿意接受孙策的安排,希望孙策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2405章 冰释(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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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低头拱手,小步急趋而入,向孙策躬施礼。

孙策摆摆手,示意边的侍从都下去。孙翊不放心,想留下来听听,也被孙策赶走了。孙翊无奈,担心地看看孙权,轻手轻脚的下去了,悄悄的站在廊下,不让其他人靠近。

孙策指了指一侧的坐席,淡淡地说道:“坐吧。”

“谢王兄。”孙权在席上坐好,躬再拜。

孙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打量着孙权,静静地等着孙权开口。他让孙翊找孙权来,自然是有事要问他。朱治、程普、韩当已经到了汤山,很快就要接见,在此之前,他必须听孙权再说一次龙编之战。

认错不是嘴上说说,要有实际行动。

孙权沉默了片刻,哑着嗓子说道:“王兄,臣弟……有事禀报。”虽然只是片刻的相对,孙权已经出了一冷汗,再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嗯。”

孙权抿紧了嘴唇。孙策的反应让他不知所措,越发不安,额头的汗珠聚成股,沿着脸颊滑下,在下巴处聚拢,又滴在口,衣襟上多了一团深色。

“阿翁不幸战殁,是……是为我所累,非……非韩义公之罪。”

孙策眼皮一落,眨了一下眼皮,重新睁开时,眼神温和了许多,声音也少了几分凌厉。

“详细说说。”

“喏。”孙权松了一口气,肩上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连说话都流畅了许多。他把整件事叙述了一遍,和当初在井陉抱犊山所说大体相似,只是惹事的人成了他,而不是韩当。是他被士燮所,一时不慎,在龙编城中伏,导致孙坚战死。

孙策放松了体,靠在凭几上,不解地问道:“大战之际,又是深入虎,你怎么会在龙编城惹事?仲谋,这不像你的格啊。”

听得孙策语气温和,不再公事公办的生硬,孙权终于抬起头,偷偷看了孙策一眼,面带惭色。

“是臣弟为士燮所骗,以为联姻一成,两家便是一家,倚士家之助,臣弟可坐得交州,故而得意忘形,为人所趁。现在想起来,臣弟无地自容,后悔莫及。”

“联姻?”

“是的,士燮有个孙女,颇有几分姿色,又好武艺,深得士燮宠,要为她寻个佳婿,托人提亲,说是有意联姻。臣弟不自量力,自以为非我莫属,未曾提防,不料……”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孙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到底为止吧,不要再提了。”

“喏。”孙权顿了顿,又道:“臣弟……有个请求。”

“说来听听。”

“若是王兄亲征,请臣弟为一亲卫,随侍王兄左右。若有机会斩杀士燮,为父报仇,略补前愆,臣弟纵使是战死沙场,也能瞑目了。”

孙策眼皮微挑,打量了孙权两眼。“仲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谨遵王兄安排。”孙权顿了顿,又道:“臣弟惭愧,好高骛远,误会了王兄的栽培之心,自以为堪为良将,纵使不如王兄,亦当与弟妹抗行。这几与叔弼相聚,听他分析战事,论天下形势,臣弟方知大谬。论用兵,臣弟的确不如他们,以前真是太自负了。”

孙策眉梢轻扬,言又止,过了片刻才说:“那你是打算从政,还是为学?”

“臣弟迷茫,不知所归,还请王兄点拨。”

孙策想了想。“这样吧,你也别急着决定,暂且在我边见习,过些子再说。你与叔弼在一起,想必也听叔弼说了。我登基之后,你们几个都是要封王的,只是怎么封,却有些区别。若是封于疆域之内,那就和前朝的诸侯王一样,只享赋税,不治兵民。若是封在疆域之外,则兵民共治,能走到哪一步,全看你们自己。趁着这段时间,你也考虑一下,看看怎么才好。”

“喏。”

孙策摆摆手。“你先下去休息吧,过两天再上值。”

“喏。”孙权拱手再拜,却没有起。孙策不解地看向孙权,孙权有些迟疑。“臣弟……有一事想禀报王兄,只是道听途说,未有真凭实据,不敢妄言。”

“说吧。”

“臣弟听说,会稽、丹阳等地有些豪族借山越之名生事,有些人可能与蜀国有往来,据说还接收了蜀王以天子名义颁发的印绶,许以太守、将军诸职。山越愚昧,不知大势所趋,被愚弄者不乏其人。眼下只是牛刀小试,尚未大举,待大王西征时,他们会煽动江东,使大王不能兼顾。”

孙策皱皱眉。“还有呢?”

“臣弟还听说,朝中有人心系旧朝,参与其中,似乎份还不低,打算于王兄登基时有所动作。究竟是谁,如何动作,却不清楚。亦或只是谣言,想动摇江东人心,使人人自疑,也未可知。”

孙策眉心紧蹙,沉吟良久。“我知道了。”

“臣弟告退。”孙权起离席,向后退了几步,又拜了一拜,这才转离去。

孙策一动不动,眼神闪烁。

——

孙策很快就召见了朱治、程普、韩当。

作为孙坚旧部,朱治三人在交州征战多年,没取得像样的战果,却折了孙坚,颜面尽失,前途黯淡无光。此次被召回,都没报什么希望。最好的结果是担任一个闲职养老,甚至解甲归田。如果孙策要追究他们责任,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

可是心里总有些不甘心,尤其是听到黄盖立功的消息后。黄盖能立功,说明他们的战法和经验即使有些过时,也并非全无用武之地。如果孙策给他们机会,他们未必不能一雪前耻。

请罪之后,朱治委婉的表达了这个意思,希望孙策能让他们戴罪立功。

孙策笑了。“朱公,你们何罪之有?”

“大王,我们……”

孙策摆摆手。“交州的战事,孤已经听仲谋说了,是仲谋年轻鲁莽,中了士燮的诡计,若非义公力战,损失可能还要大。这个仇肯定要报,但眼下还顾不上,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朱治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惊讶。孙权揽过了所有的责任?

韩当离席拜倒。“当受骠骑将军之托,协助仲谋,未能尽保护之责,进退失措,连累骠骑将军,罪该万死。还请大王降罪,以明军法。”

孙策离席,将韩当扶起,安慰了几句。在此之前,他已经收到相关文书,对龙编之战的经过大致清楚,所要了解的只是细节。孙权已经认了,韩当作为副将,就算有什么失误,也不是主要责任人。

“三位远征归来,心疲惫,本该让三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不过事务很多,只能辛苦三位。”

孙策也不和他们客气,直接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任命朱治为中都护,统领中军;程普、韩当分别任骁骑将军、越骑将军,各统中军骑兵千人。陈到、马超等人先后外派之后,中军缺少既有经验,又有足够资历的骑将。张辽、张郃、张飞的能力足够,却是降。程普、韩当都是幽州人,对骑战并不陌生,又是孙坚旧部,资历很老,正好能补上这个缺口。

中军的实力极强,几乎没有对手,统领的将领只要不犯蠢,不犯低级错误,足以面对任何对手。就算遇到什么厉害的对手,张辽等人可以顶上去。程普、韩当年纪也不小了,平稳过渡几年,光荣退休,张辽等人顺利接上。

朱治三人感激不尽,拜服在地。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让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策随即和朱治商量,希望他能领一部分中军赶到他的家乡故鄣。南部的山越可能有异动,他需要一个熟悉当地风土人的老将坐镇。

朱治拍着脯保证,如果有丹阳豪强牵涉其中,他一定会将这些人绑到孙策面前。如果这些人不肯投降,他会砍下这些人的首级,绝不姑息。

孙策很满意,让朱治休息两天。朱然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将与朱治一起赶往故鄣,上阵父子兵,争取早点解决山越的问题,一起回朝参加大典。朱治就是故鄣人,他出任中都护,就是对丹阳人的最大安抚,如果丹阳人还不识趣,不用他出手,朱治父子也会出手清理。

如果一定要杀人,最好也是由本地人出手,以免引起新的矛盾。

孙策在汤山为朱治三人安排了住处,让他们可以就近休息,随时请见。安排好之后,孙策随即请示了吴太后。吴太后虽然不愿意见韩当,却不能不顾大局,与朱治三人见了一面,设宴招待。

很快,朱然赶到了建业,交接完公务后,与朱治一起赶往故鄣。

十二月初,孙尚香返回建业,吴太后举行了一次家宴,没有其他人,就是孙家兄弟姊妹及小辈,吃了一顿团圆饭。袁衡、谢宪英等人都参加了,济济一堂,很是闹。

酒酣耳之际,孙策正式任命孙权为侍中,伴随左右,见习军事、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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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6章 余波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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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孙权同时成为侍中的还有十余人,其中包括吴景之子吴祺、徐琨之弟徐珙。

侍中本是加官,任职内朝,汉武帝加强内朝的权力后,侍中地位逐步提升。孙策调整官制,恢复侍中原来的职能,与郎中一样,成为预备官员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说郎中是从各地遴选而来的普通官员甚至百姓子弟,那侍中就是高官权贵的子弟,他们离君主更近,将来外放,起点也会略高一些。

这当然是不平等,目前却不可能完全舍弃。真成了孤家寡人,孙策什么也干不成。

吴太后且喜且惭,拉着小姑孙夫人的手,不停的抹着眼泪。孙夫人知道她心里的感触,笑着安慰道:“有子如伯符,兄长可于九泉之下安息,嫂嫂也可以放心享受富贵了。”

“但愿如此。”吴太后含泪而笑。“这么多年了,我总算可以放心了,只是委屈了伯符。国事繁忙,还要为家事cāo)心,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仅帮不上他,还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亏欠他太多。”

“母子之间,何必如此。不过,嫂嫂,我有一句话,可能不太动听,却还是想提醒你。”

“你说,你说。”

孙夫人移近了些,与吴太后耳语道:“仲谋的子,你是知道的,虽因许子将之言一时俯首,却难保以后不会反复。你以后可不能再一味迁就他。依我看,既然已经弱冠,便是成年。你还是为他寻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时时劝诫,让他不要再钻牛角尖。”

吴太后连连点头,看了一眼正和徐节、孙尚香凑在一起说笑的徐华。“华儿倒是合适,可惜是姻亲,又岔了辈子。”

孙夫人摇摇头。“华儿脾气虽倔,见识却是有限。依我看,还是世家女子最好。你看王后姊妹,那才是最理想的贤内助,既当得家,又明理,能时时查漏补阙。”

吴太后笑了。“这样的好女子万里挑一,却到哪里去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好女子,自然要与好女子为朋为友。”孙夫人笑了,看向不远处的袁衡。“你还不请王后为你特色几个,若是有合适的,我家那几个小子也能跟着沾光。”

吴太后恍然,笑着指指孙夫人。“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果然狡猾。”嘴上说笑着,心里却深表赞同。她本人也对袁权、袁衡非常满意,觉得世家出的女子就是见识广,明事理,孙策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她们姊妹的帮衬。遇到她们之前,孙策也是轻佻的子,并不比孙权稳重多少。

俗话说得好,贤妻在堂,避祸免殃,孙权这子是要有一个人能时时耳提面命才行。

吴太后将袁权叫了过来,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她能帮孙权物色合适的女子为妻。袁权欣然领命,却又说,婚姻大事,不能着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吴太后笑着点点头,连声说道:“不急,不急。若能如意女子,等个一年两年的也无妨。”

“太后体谅,妾感激不尽。”

——

家宴过后,一起回到袁衡的住处,袁权随即把吴太后的嘱托转告了孙策。

孙策莞尔一笑。“这不是好事么,你就从汝颍系中找一个年龄、相貌都合适的嫁给仲谋,也算是两全其美。”

“大王说得容易。”袁权嗔道:“能让太后满意的女子不难找,能让仲谋满意的就难了。”

“仲谋能有什么要求?”

“年少慕艾,自然先要相貌出众。别说汝颍,就算是天下,相貌能超过冯宛、甄宛、桥氏姊妹的有几个?仲谋正是好颜色的时候,想找一个能让他满意的女子谈何容易。况且除了相貌之外,还要有手段,能管得住他,就更是难上加难。妾将熟悉的女子想了个遍,也找不到合适的。”

孙策转过头,狐疑的目光扫过袁权、袁衡姊妹。他不相信整个汝颍系找不到一个既有相貌,又有手段的适龄女子,他也不相信汝颍系不想借这个机会与孙氏联姻,袁权再三推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对此不心,故意拿这个理由来说事。

的确,要找相貌堪比冯宛等人的很难,国色就是国色,是稀缺资源,不可能随处可见。可是孙权纵然好色,也不至于非要那么美的吧。相比之下,倒是能管住孙权的人不多。

“你是担心仲谋反复,连累了妻家吧?”孙策也不客气,一针见血。

“妾可不敢这么说。”袁权敛容说道:“妾还是希望大王兄弟和睦,母子相安的。”

孙策听懂了。袁权对孙权有疑虑,担心他只是一时服软,将来还有可能再惹麻烦。如果她将某个女子推荐给孙权为妻,将来出了事,女方的家族会恨她的。联姻是为了利益,谁愿意往火坑里跳。

“以后的事,没人能保证,不过我倒是有准备。若仲谋仍不死心,还想和叔弼、香香一样统兵征战,我就将他封到海外去,随他折腾。若他转了子,安心佐证,就封在国内,做个富贵闲人。你也不必过虑,有合适的就引荐一下,最后成不成,还要看他们双方能否看对了眼,你说呢?”

袁权心领神会,展颜而笑。“还是大王说得有理,那就照此办理吧。妾告退了。”

“等等。”孙策拉住了袁权,似笑非笑。“你跟着来,不会就为了这件事吧?”

袁权歪头斜睨,同样似笑非笑。“大王觉得还有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知道阿衡刚刚有了孕,不能轻动,免得动了胎气,你来替一替?”

袁权愣了片刻,随即满脸通红,伸手在孙权肋下轻轻掐了一下。“原来在大王心目中,妾是这样的急色之人,着实可恼。”

孙策不由分说,将袁权横抱起来,向一旁的温泉走去。袁权惊叫着,抱着孙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大王莫急,妾的确有事,却不是这件事。”

“那就慢慢说。”孙策低头亲了一下袁权发烫的脸。“正好,我也有好几件事要和你说。”

——

虞翻走进军处的别苑,上了小楼。

郭嘉远远地看见,招了招手,又示意属下出去。掾吏们纷纷退出,偌大的屋子顿时空旷了许多。虞翻缓步而入,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圈,苦笑了一声。

“看来生乱的不仅是会稽啊。”

“都是些魑魅魍魉,不足为怪。”郭嘉说着,示意虞翻入座,亲手给他倒一杯酱黑色的饮料,香气四溢,虞翻见猎心喜,端了起来,嗅了嗅,浅呷了一口,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这是何物,为何如此苦涩?”

“这是这十天来,我赖以提神之物。”郭嘉冷笑两声。“我苦了十天了,不让你尝一尝,怎能甘心?”

虞翻盯着郭嘉,一咬牙,将整杯饮料都倒入嘴中,顿时苦得眉毛鼻子都挤到一起去了。他连忙倒水漱口,连喝了两口,才发狠道:“现在满意了吧?”

“牛嚼香草,暴殄天物。”郭嘉哈哈大笑,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浅浅呷了一口,惬意地咂了咂嘴。“这是交州来的饮品,能提神,入口虽苦,却回味无穷。你这么喝,太浪费了。”

虞翻眉毛扬起。“你又挪用公帑,擅购奢侈之物?”

“行啦,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快说,查得如何?”郭嘉伸手一指地图。“十天已经到了。”

虞翻的神色立刻缓了下来。“这件事我已经查过了,很复杂,一时半会的还难说清楚。这里面既有利益之争,又有蜀国细作蛊惑,当然也有人不自量力,贪得无厌。奉孝,大王登基在即,这件事不宜扩大,还是以安抚为好。”

“安抚?”郭嘉放下杯子,冷笑道:“中都护父子率领中军赶往丹阳,你觉得只是为了安抚?大王是什么脾气,你们应该清楚。登基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甚至可以说不差这一年两年。如果你们以为可以用这件事来做筹码,那是会失望的。”

“我懂,我懂。”虞翻连连拱手。“奉孝,我绝无此意,该杀的肯定要杀,只是不希望杀戮太多,连累大王英名。”他顿了顿,又道:“会稽也好,丹阳、豫章也罢,郡界太广,郡治偏于一隅,对偏远地区管辖不够。以前也就罢了,穷山恶水,得失无济于事,如今开山种茶已成国计民生之要害,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任其自由,我想着,趁些机会重新划分郡界,加强管理,或许才是治本之道。”

郭嘉笑笑。“新割来的郡,新设的县,正好有来安抚那些生事的家族,是吧?”

虞翻也皱起了眉。“奉孝,你这么说,可就是加之罪了,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有这样的意思?”

“没有最好。”郭嘉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饮料,眼睛眯了起来。“大王仁慈,不代表大王就没有原则。有意见不通过正常的渠道反馈,偏要杀人越货,那就要看看他们的刀够不够快,脖子够不够硬。”

虞翻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从后前升起,直冲后脑,瞬间头皮发麻。

他意识到,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低估了孙策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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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7章 一以贯之

一直以来,除了当初在襄阳,孙策从不轻易杀人,更愿意一步步的造势,以形势迫使世家就范。

为了使豫州世家接受新政,他前后经营了五六年,反复三四次,直到击败袁绍父子,才彻底清理豫州世家。初入江东时也是如此,只要不撕破了脸,举兵反抗,他通常不会赶尽杀绝,更愿意用利益交换。

所以很多人都忘了,孙策也是会杀人的,他只是不轻易拔刀而已。

孙策为什么设计相一职?自然是因为孙策知道工商业涉及到大量的利益,迟早会引起冲突,所以孙策要任命一个计相,专门负责协调工商业的平衡。论实力,江东人无法和中原人相提并论,如果公平竞争,吃亏是必然的,所以孙策任命他为首任计相,让他方便为江东人争取利益。

这些年来,但凡江东人与中原人、河北人发生利益纠纷,小事由他直接处理,大事则由孙策本人出面协调,不遗余力的维护江东人的利益。再加上层层累进的税制,遏制了商人的无限制扩张,才保证了工商业的稳步发展,也让江东借势崛起,实力猛增,在十年间增加了两三倍,与中原人的差距迅速缩小。

可是江东人忘了这一点,他们急切地想和中原人、河北人平起平坐,甚至做出联络山越杀人,以武力相威胁这样的办法,无疑触及了孙策的底线。孙策如果不予以惩戒,势必会引发中原人、河北人的反击,之前的事都有可能一起被翻出来。

虞翻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郭嘉将杯子轻轻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增设郡县的事更重要,你就专心本职工作吧,这件事涉及到蜀国细作,你就不要管了,由军情处接手。”

虞翻还在犹豫,郭嘉眼皮一抬,眼神凌厉。“仲翔,你主动些,不要让大王等得太久了。”

虞翻心中一紧,不敢再迟疑,躬身致谢,起身匆匆离去。

郭嘉转身,看着墙上的地图,拍了拍额头。

——

虞翻出了军情处别苑,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不远处孙策正常处理公务的大殿。

他知道孙策不在殿中。今天吴太后举办家宴,孙策肯定会在那里,说不定还要和孙权喝两杯。为了这个弟弟,孙策花了太多的心血,总算避免了兄弟相残的悲剧。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没人敢保证,但孙策的努力和耐心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但凡有点脑子,都能体会到孙策的良苦有心。

只可惜,有些江东人就是没脑子。他们还不适应这个时代,还以为身在僻远之地,孙策鞭长莫及,却不想想,孙策如果没有能力控制,又怎么会大力开发江东。

难道是为他们送钱吗?

虞翻随即又想到,孙策屡次提及出海,也在出海征伐上倾注了大量心血,造海船,研究海上航行的导航定位,甚至定都建业,都是为出海做准备。会稽作为临海之地,怎么可能脱离孙策的注意。推广种茶,或许就是孙策在为将来做准备,要将会稽作为出海的基地。

若真是如此,孙策怎么会让会稽成为法外之地?

虞翻很惭愧,简直有些无地自容。作为计相,作为孙策倚以重任的心腹,他居然被一点点地方利益蒙蔽了双眼,忘了大局。

“计相在此,不得无礼!”跟在身后的侍从一声断喝,打断了虞翻的思绪。虞翻抬头一看,见面前几步外站着一个横眉冷目的儒生,正是狂生祢衡。

虞翻心情不好,不想搭理祢衡,挥挥手,示意侍从放祢衡离开。侍从警惕地退了一步,依然挡在虞翻面前,手按刀柄,防止祢衡冲撞虞翻。禁苑内的人都知道这个狂生这两天发病发得厉害,不避公卿,不愿意让他影响了虞翻。

祢衡却不远,盯着虞翻看了片刻,两眼一翻。“虞仲翔,听说你自诩为吴王家宝,深谙士之三境?”

虞翻瞅瞅祢衡,没吭声。他固然不想惹祢衡,但祢衡找上门来,他也不会避让。

“我问你一个问题。”

虞翻还是不作声,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此人狂傲,目无余子,连荀彧都不放在眼里,却被吴王三个问题逼得发疯。此刻要问的怕是这三个问题之一。他虽然不知道这三个问题是什么,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他回答不出来的。

“天尊地卑,地以何礼敬天?”

“……”虞翻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反倒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鬼问题,从来礼都是因人而行,地何尝有礼敬天?

见虞翻不说话,祢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道:“三代不同礼,何以贯之?”

虞翻再次语塞。三代礼都说不清楚,遑论贯通。

虞翻好奇心大起。“这是大王考你的三道题吗?还有一道是什么?”

“哈!哈!哈哈!”祢衡仰天大笑,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虞翻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施展轻身法,追上祢衡,暴打他一顿。你好歹说完再走行不行,这三声大笑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没能回答前两道题,所以连听第三道题的资格都没有?

见虞翻脸色不对,侍从连忙劝道:“计相,时间不早了,大王家宴或许已经散了。”

虞翻点点头。关键时期,他可不想被孙策看见他和祢衡起冲突。祢衡是狂生,无官一身轻。他却是计相,关系到大吴朝廷的脸面。他转过身,匆匆向自己的别苑走去。分割诸郡的事要尽快搞,如果能赶在吴王登基之前通过,又能安排不少官员,有利于聚拢人心。

回到别苑,铺开扬州的地图,虞翻凝神沉思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却始终翻滚着祢衡的那两个问题和三声大笑。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问题应该就是孙策考祢衡的问题。既然如此,孙策必然知道答案。他不知道,说明已经和孙策拉开了距离,不再是那个能在众人面前自称深谙三境的高士。

第三个问题又是什么?

虞翻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这像是孙策提的问题。孙策提问题往往有两个极端,要么是极小,要么是极大。祢衡说的这两个问题正是如此,一个是具体的礼仪,却是从来没有人细究过的;一个是统合三代之礼的核心,是有人想过,却没人想通的。

虞翻正在出神,阚泽并肩走了进来。虞翻和阚泽很熟,也没起身,示意他入座,案上有酒有茶有点心,可以自取。阚泽也不客气,入座后,提起壶,先给虞翻添满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计相,年关将近,我奉命来送观象台明年的预算。”阚泽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推到虞翻面前。虞翻没动,瞥了阚泽一眼。“又增加了几成?”

阙泽笑笑,竖起一根手指。

虞翻松了一口气。“算你们知趣,一成还好,应该能抽得出来……”

“不是一成,是一倍。”

虞翻一愣,随即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一倍?你们还真是敢说,这观象台都快建完了,费用还有增无减,居然要增加一倍?”

阚泽起身,走到虞翻背后,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计相,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你也有问题?”

阚泽不解。“怎么,还有别人有问题?”

虞翻哭笑不得,知道阚泽大部分时间都在观象台,不问俗事,便将祢衡刚刚提的两个问题说了一遍。阚泽沉吟片刻,笑道:“也许我能助计相一臂之力。”

“是么?”

“嗯,计相想想,大王既然不信天命,为什么还要不惜重金筹建观象台?”

虞翻眯起了眼睛,眼神闪烁。片刻之后,一抹笑容从他嘴角绽放,随即化作爽朗的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大王心中的敬天法地。噫,最初我纠缠于实务,太久没有听徐大师论天道,不知不觉便俗了。”

“没有计相的务实,我等岂能从容务虚?计相,这明年的预算……”

虞翻笑容一收,斜睨了阚泽一眼,取过案上的纸,一边看一边说道:“虽说如此,观象台也不能全无节制,随着性子花钱,这份预算能不能通过,还要经过三府审核。”

“那是自然。”阚泽笑了笑,又道:“大王出了三道题,我刚刚听了两道,还有一道是什么?”

“祢衡没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虞翻说着,忽然一愣,目光一闪。“德润,你我不妨猜猜?”

“这可不好猜。”

“其实也不难猜。”虞翻撇撇嘴,轻笑一声:“祢衡不说,恐怕不是问题难答,而是另有原因。大王一向重虚实相杂,又因人设问,这一条很可能是针对祢衡本人的。我想着,或许应该是知行一类的问题。”

阚泽思索片刻,点点头,赞同虞翻的意见。他随即看了虞翻一眼。虞翻也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抖了抖手中的预算方案。阚泽会意,哈哈大笑,起身离席,拱拱手,告辞而去。

虞翻自嘲地笑了两声,摇摇头,一声轻叹。

“知礼而不能行,可乎?大王,臣惭愧啊。”

第2408章 会花钱

孙策靠在光滑的汉白玉池壁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揽着袁权柔若无骨的身体。

年近三旬,保养得体的袁权越发娇艳,略显丰腴的身体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嫩滑,触感极佳,令人爱不释手。孙策的手指轻轻滑过,袁权有些怕痒,缩了缩身体,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大王不是说有事要说吗?”

孙策收回目光,欣赏着袁权的娇态,笑道:“是有事,不过现在又不想说了,破坏气氛。”

袁权抬手掩嘴,轻笑出声。水波荡漾,水下的身子也跟着摇曳起来,如灵动的眼眸。清澈温热的池水顺着袁权的手臂滑下,白里透红的皮肤更显光滑。

“妾可是俗人,专会破坏气氛。大王不说,妾可说了。”

孙策点点头。“你说。”

“不知大王可曾看到今年的商会上计,纳税最多的三家商行分别是中山甄氏的山海商行、东海麋氏的东海商行,还有颍川钟氏的万钟商行。除此之外,前十名以内,还有南郡蔡氏的万里堂,南阳尹氏的济世堂,丹阳甘氏的千竹堂。”

孙策笑笑。他已经收到了商会的报告,知道这些数据,今天想和袁权说的事中也有这一件。既然袁权主动开了口,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有所耳闻。”

袁权转了一下,伏在孙策腿上,面对孙策。“虽说我们都是合法经营,也都按规定纳了重锐,可是十家中有六家出自外戚,终究还是难免非议。有人便提议审核我们几家的帐务,亏得没查出什么问题,要不然我们就可罪在不赦了。”

“既是合法经营,又按规定纳了税,有什么好怕的。”孙策笑笑,伸手捏捏袁权的鼻子。“你怕了?”

“有大王在,有新政在,我们自然是不怕的。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妾等不能为大王分忧,也不能为大王招谤。所以妾和妹妹们商量了一下,打算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做点善事,免得落个为富不仁的恶名。大王觉得可好?”

“这很好啊。”孙策说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善事?”

“就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善事,所以才来请教大王。”

孙策看着袁权狡黠的笑容,忍俊不禁。他知道袁权担心什么。做为君主,从来不怕臣民有钱,但是有钱还邀名,这就可能犯忌了。如果只是抚恤百姓,那还好一些,如果接济有影响力的人群——比如读书人——很可能会出现间接影响朝政的事,所以一向为朝廷所忌。

袁权出身世家,知道他不喜欢世家结党,主动来向他请计,自然是为了避嫌。

“你们几个那么有钱,就算拿出一点零头来,想必也有几千金吧?”

“几千金?”袁权微愕,随即佯怒。“大王这是要吃大户吗?几千金,那是连我们的本钱都要抽空了,哪里只是零头。我们若是没了饭吃,可都要大王养着。”

“哈哈哈……”孙策大笑。袁权等人有多少钱,他不知道具体数目,但大致规模还是清楚的。以郭嘉的夫人钟氏出面的万钟商行为例,主要经营各种奢侈品,以世家大户为目标客户,几年下来,累积获利早就超过了三亿,仅去年一年获利近八千金,拿出几千金是根本没问题的。

三个多亿的现金掌握在手上,他们必然要寻找新的投资途径,如此大的资金流,足以对市场产生影响。如果没有重税压着,无须刻意,他们早就垄断整个奢侈品市场了。

“姊姊,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这么多钱抓在手上,紧张吗?”

袁权目光微闪,点了点头。“的确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

袁权沉默了片刻,盯着孙策看了两眼,轻笑道:“怕人惦记。”

“和被人惦记相比,子弟豪奢,恐怕才是你最担心的吧?”

袁权脸上的笑容散去,点了点头。“大王所言极是,这正是妾最担心的问题。倒不是舍不得那点钱,而是子弟衣食无忧,唯知攀比斗富,除了挥霍,一无是处。长此以往,只怕非家族之福。所以妾想着,与其存在手中,坏了子弟,倒不如拿出来做点事,为大王分忧,却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看,挣钱固然不易,花钱却更难。花得好,可以锦上添花。花得不好,说不定就埋下了祸根。”

“大王所言极是。”

“我让你们拿几千金出来,并不是想分你们的肥,而是建议你们做一件大事,不仅要留名,而且要留千秋名。最近王粲正在统计有多少人撰写专著。他们写的专著都是一些冷门学问,有利于国家,受众却少,如果不印行天下,将来必然遗失。如果印行天下,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像这种事,自然要有人来做,做好了,不仅能得利,更能得名。”

袁权听得认真,斜坐在池中,伏在孙策膝盖上,湛然有神的双目盯着孙策,一动不动。

孙策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他建议袁权等人筹集一部分资金,采取后世基金会的方式,独立经营核算,用每年的利润来资助印行学术专著。以天下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来计,每个郡学堂收藏五部,每个县学堂收藏两部,印三千部书,总费用也不过三五十金,每年十部书不过三五百金,影响却非同小可。

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可以一直沿续下去,只要经营有方,传个几百年、上千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不仅学术界能够因此得利,郡县学子也能从小就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学问,受益匪浅。他们长大了,又怎么会认为提供基金的人为富不仁?

这样的办法还有很多,比如建立一个助学基金,专门资助那些贫困失学的孩子。你单独给钱,影响不大。成立一个基金会,天下人都知道。

袁权深受启发,连连点头,掩唇而笑。“论花钱,大王天下第一。”

孙策抱起袁权,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资助你们经商了吧?这叫放水养鱼,鱼养大了,我才好收利。会赚钱的人很多,会花钱的人却不多。有足够的钱掌握在你们几个人手上,我才能掌控这些钱该怎么花,又不用朝廷的名义。”

“原来如此。”袁权双臂环着孙策的脖子。“这么说,我们也是为大王效力?”

“当然,而且你们的贡献一点也不逊色于首相、计相。”

“那我们以后也能封爵吗?”

“当然可以。凡是主持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基金会,都会得到应有的荣誉爵位。我准备设计一种勋章,届时奖励给你们,并在礼仪中加入一项,勋章获得者可以参加相关的仪式,比如新年大飨、藉田之类。”

袁权眼神灵动,吃吃地笑了起来。“那妾可得好好考虑一下,不能落了后。”

——

祢衡呼哧呼哧的上了山,一路上遇到无数人,他都视而不见,横冲直撞,引得无数人侧目怒视。

来到山顶的平台,他看到孙策和荀彧并肩则立,正轻声交谈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孙策转身看了一眼。

祢衡下意识地收住脚步,拱起手,躬身施礼。

“平原布衣祢衡,见过大王。”

荀彧很意外,看了孙策一眼,又盯着祢衡上下打量。他和祢衡见过无数次了,还是第一次看到祢衡这么规矩,虽说离彬彬有礼还有一些距离,可是对祢衡这个狂生来说,没一见面就翻白眼,大放厥词,便是不容易了,更何况还主动行礼。

看来吴王那三个问题真的难住祢衡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老实。

“祢正平,来得很快啊。”

“大王有召,不敢拖延。”

“可惜孤给你提的三个问题,你到现在只勉强回答了一个。”

祢衡脸色很难看,嘴唇嚅了嚅,仿佛要开口骂人,终究没骂出口。“衡愚昧,敢请大王指教。”

“知道这是哪儿吗?”

“观象台,术士观天象之处,想必大王是要回答‘天尊地卑,地以何礼敬天’的问题。”

“没错。”孙策点点头,转身荀彧。“荀大夫,你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吗?”

荀彧略作思索。“地以道奉天,非礼也。”

“正平以为这个答案可否?”

祢衡一愣,脸色变幻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长叹。“原来如此,那倒是……好吧,衡愚昧,因题索解,未能及远。天地之初,未有生人,自然有道无礼。大王的意思是说礼因道生,制礼不能背道,背道则不祥。故三代之礼虽不同,皆奉道行,然乎?”

孙策微微颌首,转身看向远方。“然,亦不然。”

祢衡上前一步,逼到孙策身后,几乎要伸手去抓孙策的手臂。被一旁的郭武一瞪,又乖乖地把手缩了回去上,向后退了半步,躬身再拜。

“敢闻其详。”

“礼不仅因道而生,亦因形势而变。道不变,形势却要变。三代形势不同,故礼不同。礼与形势相适应时,则礼通乐和。形势变了,礼若不能顺应形势,则不免礼崩乐坏。故为新朝制礼,当先观道,再论形势,然后方可制礼,否则纵能引经据典,亦不过徒具形式,有羊无礼。”

祢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大王高屋建瓴,令衡茅塞大开。”

荀彧若有所思,面露惭色。



第2409章 和为贵

孙策委托荀彧梳理礼制史,为新朝制礼。这件事已经有一年多,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这不是荀彧学问不够。荀氏家传荀子之学,荀子之学的重点就是礼法,礼与法并重。李斯、韩非重法,成了法家。贾谊上承荀子之学,开儒法先河,为后来的儒术独尊奠定了基础。让荀彧来主持这件事,无疑是合适的。况且就算荀彧本人学识不足,他也可以找到合适的学者帮忙。他的从兄荀悦就是大学者,专治礼经的人他也认识不少。

但荀彧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他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梳理古制上,没领会孙策向前看的用心。

为什么要制礼?制礼是为了和,君臣和,父子和,夫妇和。一言以贯之,礼法就是理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礼是形式,和是目的。正如天地之道。天地之间有没有礼?显然没有。可是天地之间有道,天地依道而行,即使无礼也能和。

制礼是为了和,不是为了形式而形式。如果不能满足这个要求,所制之礼就徒具形式,无人遵行,礼崩乐坏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

孙策早就说过他不信天命,但他重道,所以他不惜花费重金修建观象台,供养徐岳等人,让他们衣食无忧的研究天地之道。这个道不是嘴上说说的道,而是要能用严格的数理来描述的道,是经得起验证的道。

建观象台是大事,而徐岳等人的学术讲堂更是建业城最有格调的聚会,荀彧有的是时间,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听过多少讲,也觉得孙策这么做和他宣称的不信天命有些矛盾,却没有真正勘破其中的奥秘。

这才是孙策的敬天法地。既是务实,又是务虚。

祢衡喷荀彧,大部分是因为荀彧所制之礼自相矛盾。这些矛盾一方面来自于礼法本身的矛盾,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所制礼法和实际形势的矛盾。孙策推行新政十年,很多做法都是不符合既有礼法的,荀彧没有从理解实际形势的角度去制定礼法,反而希望从既定礼法中推陈出新,不可避免的陷入方凿圆枘,格格不入的困境。

攻击别人相对简单,制定礼法却没那么容易。祢衡喷荀彧喷得痛快,自己也没真正理解孙策的用意,所以才被孙策那两个问题难住。这些问题,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只是还隔一层纸。现在孙策在观象台见他,捅破了这层纸,祢衡顿时豁然开朗,荀彧也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其实这样的道理并非孙策生造,古人早已言之,《吕氏春秋》中就有这样的说法。但吕不韦以商人而权臣,又以谋逆而终,不入儒生法眼,研究《吕氏春秋》者寥寥无几。

相比之下,儒家重师法、家法,讲究字字有出处,让他们抛弃经典,依道制礼,思想上很难转弯。孙策以为荀彧曾在关中推行新政,应该能接受新事务,但他显然低估了荀彧思想上的惯性。

荀彧很惭愧。

“由三皇而五帝,由三代而秦汉,形势时时而变,礼岂能一成不变?”孙策吁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目光从荀彧和祢衡脸上扫过。“荀大夫,还记得孤与你以弈道喻治道之事吗?”

荀彧连忙上前半步,躬身施礼。“臣记得。”

“三皇五帝之天下,不过今日之郡县而已。三代之天下,南不逾江,北不越燕。疆域越来越大,礼若不能迎头跟上,还谈得什么开疆拓土,谈什么德泽天下?荀大夫,祢正平,此乃五百年来形势之巨变之际,你们不仅是为新朝制礼,更是为新时代制礼,岂能掉以轻心?”

荀彧再拜。“臣愚钝,还请大王另择贤明。”

孙策眉头轻皱。“据孤所知,大夫未满不惑吧?”

“还差数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未满不惑,便想养老,是不是太早了些?”孙策沉了脸,语气虽不严厉,话说得却很不客气。“若天下贤士皆如你这般淡泊,这大吴朝堂上怕是无人了。钟元常将如何自处,大夫考虑过没有?”

荀彧暗自叫苦,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再请辞。真要惹怒了孙策,孙策以年老为由,将钟繇赶出朝堂,汝颍系会恨死他。

“至于你。”孙策转向祢衡,眼神凌厉。“知礼而行,行而能守,方是真知礼。只挂在嘴边上,以触犯人为乐事,算什么本事。遇到讲礼的,把你当倡优看待。遇到和你一般不讲礼的,一刀砍了你,你能奈何?你的舌头再利,还能利得过刀斧?”

祢衡翻了翻眼睛,咂了咂嘴,要想反驳,可是一碰到孙策如利剑般凌厉的眼神,所有的尖酸刻薄都化作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孙策语重心长的说道:“人当有傲骨,不当有傲气。祢正平,身逢形势巨变之际,当有一番作为,莫效狂生名士,徒作嘴上功夫,辜负了你的聪明才智,为后人笑。”

祢衡迟疑了片刻,躬身领命。“喏。”

孙策缓了口气,向前迈步。“二位,这紫金山景色甚好,观象台更是独占鳌头,既然来了,不妨一游。中午用顿简餐,虽无山珍海味,却也可口。再听徐大师讲讲天地之道,或许对你们制礼有所助益。”

“愿随大王一游。”荀彧躬身说道。

祢衡转了转眼珠,咧嘴笑道:“久闻徐大师算术独步天下,算天算地,今天听听他怎么算人事。”

孙策瞅了他一眼,本想臭他两句,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要想让此人心服口服还需要点时间,欲速则不达,逼得太紧了反而不美。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大致不离礼制根本。具体的条目他不管,只希望这套礼法能够建立在平衡、和谐的基础上,而且要简易可行。繁文缛节不必保留,劳民伤财的也大可去掉。君臣之间,当以相互尊重为要,不可过于贬抑一方。

荀彧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祢衡却颇为兴奋,连声附和。

“大王说得有理,如今这礼制的确有些过了,而且大多出自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传承数百年,两亡汉室,真没看出有什么妙处,倒是逼得不少小民破家败业,无以谋生……”

荀彧忍不住反驳道:“正平,此言过了吧。董子学说纵有些牵强,却还是为百姓着想的,如何倒逼得小民破家败业?”

祢衡应声反问:“董生以为君权神授,天子当敬天,本朝,不,前朝天子多次封禅祭天,难道不是劳民伤财?豪富之家财力雄厚,凡有婚丧嫁娶,往往礼过其制,小民效仿,常至倾家荡产……”

祢衡一说就激动起来,挥舞着衣袖,脸色涨红,唾沫横飞。孙策、荀彧不约而同的敬而远之,甚至用袖子挡脸。祢衡尴尬,略有收敛,但过不了多久,便又激动起来,也是让人无奈。

不过祢衡所言,却是孙策心中所想。他之所以要改革礼制,就是因为旧礼太繁琐,虚耗民力,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汉代的厚葬风俗尤为明显,不仅皇家重厚葬,将大量的财力埋入地下,百姓也跟风效仿,汉墓里的画像石在后世是著名的艺术品。

但这些艺术品是建立在贫富分化严重,天下大乱的基础之上的。

贫富分化的结果必然导致世风日下,汉代盗墓风气也极重,三国时,董卓、袁绍、曹操更是开启了官方盗墓的先河,影响极坏,这也促成了魏晋时的薄葬习俗。如今孙策独霸中原,盗墓之风不浓,厚葬的危害反而不如历史上那么触目惊心,只能从礼制上加以要求。

出身不同,立场不同,祢衡不像荀彧那样有顾忌,说得兴起,便开启了嘲讽技能,大肆嘲弄世家堂皇之下的虚伪、名士盛名之后的污浊,一边讲着仁义道德,一边上逼君主,下迫小民。更有甚者,嘴上以清流自诩,一转身却和阉竖勾结,串通一气。

一旁的荀彧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孙策接连咳嗽了几声,总算拦住了祢衡。祢衡却不以为然,甩甩袖子,若无其事,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大放厥词,无差别打击的不是他。

聊了半天,中午便在观象台吃了一顿简餐,下午听徐岳亲自讲他最近研究的天地运行之道。经过大半年的研究,他已经确定大地绕日轨道并非标准的圆形,而是双心的椭圆,虽然这个偏差并不大,却能更好的解释观察到的天象。

在阚泽、赵爽等人的协助下,通过各种实验,徐岳绘制出了新的轨道图,发现了运行速度的变化,正在进行精确的计算。不过这些计算量比较大,他们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式,计算起来有些难度。徐岳的儿子徐数对西域的形学有心得,正在尝试用新的办法来计算。

祢衡本打算和徐岳辩论一番,奈何徐岳却对人事没兴趣。面对咄咄逼人的祢衡,他只用了一句话回答,噎得祢衡直翻白眼。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对政务不熟悉,你问错人了。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张相、虞相。”



第2410章 新礼

祢衡仍不死心,再三追问,说着说着,言辞便尖刻起来,对徐岳冷嘲热讽。

随侍的徐岳弟子们大怒,纷纷撸起袖子,要与祢衡对阵。徐岳却很淡定,摆手示意弟子们稍安勿躁,不紧不慢地地说道:“敢问阁下,是天道在前,还是人事在前?”

祢衡不假思索。“自然是天道在前,有天地方能生人。”

“嗯,那是天上的星辰多,还是地上的人多?”

“这个……”祢衡有点拿不准,谁没事算过这些?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天上的星辰多些吧。”

徐岳点点头。“那我就问心无愧了。”

祢衡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气得无语。孙策笑笑,对荀彧说道:“可见言语都是小道,真正的学问才是大道,人切不可本末倒置,否则难免自取其辱。”

荀彧忍着笑,点头附和,只是他不愿落井下石,转而说道:“大王崇天道,尚大体,垂拱而治,诚为天下之福。”

孙策哈哈一笑。“是啊,希望大夫以秦为鉴,尽快制出能让君臣各得其所的新礼来。这样的事,大可不必等贾生、董生,迁延数十年。”

荀彧心中一动,随即拱手施礼。“彧定竭驽钝之力,不负大王所望。”

祢衡在一旁听得清楚,斜睨了荀彧一眼,搁了撇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说。

在观象台盘桓了半天后,孙策起程返回汤山。荀彧、祢衡一路陪着孙策步行,到了山下,正准备各自上车,荀彧抢上两步,挡在孙策面前。

“大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大王点拨。”

“大夫说来听听。”

“大王不信天命,信民心,大吴因民心而立。民心善变,且易为人所用,万一哪一天有田和之流,裹胁民意,鸠占鹊巢,奈何?”

孙策歪着头,打量着荀彧,无声而笑。荀彧忍了很久,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再难也会有解决办法。

“这种事要分两种情况来说。”孙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一是此人真的能代表民意。那我孙氏不妨让贤,退食一城,总比刀兵相见好;一是此人并不能代表民意,只是诈伪,那大夫所制之礼就要有所防范,不能让王莽之流钻了空子。你说呢?”

荀彧若有所思,微微颌首,向后退了一步,一揖到底。“多谢大王。”

“大夫,努力!”孙策还了一礼,举步上车。郭武过来,关上车门,马车辚辚远去。

荀彧站在路边,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一声轻叹。

祢衡走了过来,打量着荀彧,语带讥讽。“大王给你答案了?”

“虽不具体,我却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来听听。”

“不急。”荀彧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腰背挺直。他扬扬袖子,朗声道:“大王今年尚未而立,就算到六十五岁退位,还有三十七年时光,足够我制出新礼了。”

祢衡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他迈步追了过去。“荀文若,我有一计,你想不想听听?”

荀彧停住脚步,转身看着祢衡。“正平若有金玉良言,彧自然求之不得,当以好茶相待。请!”

——

观象台一晤后,荀彧打开了思路,制礼迅速推进,很快就拿出了第一个草案,提交公卿讨论。

新朝鼎立有很多仪式,曾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祭天,以示君权神授。但孙策偏偏申明不信天命,荀彧之前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荀彧保留了祭天的仪式,但是将祭天的意义修改为道法自然,崇尚实事求是的研习天道,并遵循天道来治人事,而不是闭门造车,从各种经典中寻找牵强附会的理由。

理所当然,祭天的地点定在了观象台。

这个改动虽然有一些异议,但大部分公卿表示同意。仪式保留了,而且更加隆重,既尊重了传统,又赋予了新意,有新朝气象,也符合吴王一直以来的理念。

祭天之外,荀彧又增加了一项:祭地。大致仪式与藉田类似,以示天子重农之意。民以食为天,农为百业根本,种地的农民——如今称为农士——更占据了天下户口的九成,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祭地时,邀请各地农士代表参与盛会。

因为吴王倡男女平等,荀彧将蚕礼一并纳入其中,农士代表将以夫妇为单位。

祭天在观象台,有现成的建筑,无须新建。祭地则需要新建一座台,以各州所献之土筑成,取名先农台,既表现重农之意,也有各州贡土臣服之意。

祭地之后是祭祖。这个祭祖不仅仅是祭孙氏祖先,更要祭历代先贤。荀彧提议在太学中建先贤台,绘历代先贤图像于其中,召集太学诸教授、学子聚讲,各州使者,百业代表与会,以示重人之意。

祭天地人之后,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大致按既有礼仪,只是取消了一些繁琐的步骤,加之简化,保留臣君相待以礼的核心,酌情提高了臣的地位,减少了跪拜的次数。尤其是国是院,因为都是老臣,跪拜不便,除了必要的跪拜礼外,大多以拱手礼代替,以示重老之意。

礼制草案一出,争论不可避免,但众臣的总体意见还是积极的。新礼最大的特色一是简洁,一是尊重。没有刻意展示皇权的威风,比叔孙通所制之礼多了几分人文关怀,自然得到了众臣的支持。甚至有人担心荀彧这一步是不是跨得太大了,可能引起吴王的反感,草案无法通过。

孙策很快通过了这个草案,随即下诏公卿上书提出修改意见,由荀彧、祢衡统筹修订,争取尽快拿出一份可以施礼的方案。

礼制的原则、框架通过,剩下的便是细节。很快,几套具体的礼仪制度便送到了孙策面前,有些礼仪要进行演习。孙策的日程中便多了一项内容:每天演礼,免得到时候出错,被人笑话。

蔡邕、荀彧两对父女成了礼仪导师,每天出入王宫,教导宫中男女老少。

建业城内也掀起了一场演礼的活动。吴王登基之时,会有各方代表齐聚建业,身为大吴国都,首善之区,建业人自然不能失礼,被人笑话,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练习行礼之人,就连船娘、报童揽活时都不忘秀两句文绉绉的礼貌用语,让陆续赶到的四方使者大为赞叹。



第2411章 沈友归来

沈友的亲卫们健步如飞,下了船,看着四周的景色,面露喜色,按着腰间的刀环,顾盼自雄。

“回来了,回来的感觉真好。”有人大声嚷道。

“这王宫真气派,我看着比洛阳城强多了,配得上我们大吴的气势。”

“还是江南好啊,啧啧,闻着这味儿,我就醉了。”

有人喝了一声:“都给我闭嘴,沈督出舱了。”刚刚还大声说笑的亲卫们立刻收起笑容,在岸边站成两行,昂首挺腰,手按刀环,面无表情。一旁路过的行人看见这副气势,知道有大将返京,纷纷围了过来,河中的画舫也停了下来,翘首以望。

沈友出了舱,环顾四周,见百姓如堵,红男绿女,人人面带喜气,目光专注,不由得一笑,拱手示意。

“沈三妙!”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谁是沈三妙?”

“猪头,沈三妙都不认识?躲一边去,别挡路。沈都督,沈都督,看这边,看这边!”

刹那间,人声如潮,热情如浪,跟在沈友身边的楼麓吓了一跳,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更白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沈友及时拽住了他,才没让他出丑。

“少帅,下船吧。落了地,你就安全了。”

楼麓幽怨地看了一眼沈友,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都是骗子!这根本不是长江,这是大海,这浪也太大了,吐得我……唉呀,不行,我得歇歇,腿有点软。”

沈友叫过两个亲卫,将楼麓半扶半抱,拖下船去了。在战场上骁勇无敌的楼麓吓得紧紧抱住亲卫的手臂,两条腿互相打绊,下了船,落了地,立刻抱着旁边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旁的行人见人,哄堂大笑。楼麓的亲卫们奔了过来,护在楼麓身边,他们与汉人不同的相貌立刻引起了行人的注意。“是胡人!”有人喊道。

“什么胡人,是俘虏。”立刻有人喝道:“大惊小怪,没见识。”

“恐怕不是俘虏。”有个老者抚着胡须,用字正腔圆的官话说道:“这人跟着沈都督回来,怕是沈都督的义从骑呢。”

楼麓从小随汉人读书,听得懂汉地官话,却听不懂吴地方言,围观的人群前面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懂,却听懂了这句官话,连忙大声反驳道:“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沈督的义从骑,我是上谷乌桓……”

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老者顿时变了脸色。“呸,原来真是胡虏。”

楼麓无语,讪讪地闭上了嘴巴。沈友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行啦,少帅,你愿意做我的义从,我还不愿意呢。走吧,随我去宫里请见。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儿是江东,不是上谷,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少帅。”

“唉,唉。”楼麓沮丧的应着,匆匆跟上沈友的步伐。

沿着长长的坡道上了城,来到了宫门前。有侍从上前报送文书,楼麓与沈友站在一旁等候,偶一回头,大半个建业城尽收眼底,只见屋顶一片接着一片,一直沿伸到远方,就连刚才吓得他腿软的大河都被两岸的房屋掩映,纤细了很多。两岸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店旗酒幡,比战场上的战旗还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哇,这么多人!”楼麓扯扯沈友的袖子。“沈督,这建业城……有几千落吧?”

沈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笑道:“两年前,建业城就有两万多户了。”

“两……万。”楼麓咂咂嘴,没敢再问。

宫里有人走了出来,引沈友入宫。沈友进了宫,脸上的笑容便收了起来,原本向前挺的胸也收了回去,双手拱在身前,步子也放小了许多。楼麓见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跟着沈友向前。

走过公卿府寺之间的长长走廊,沿途捧着公文的官员掾吏便多了起来,不少人都认识沈友,纷纷停住行礼。沈友也不停下,只是微微颌首致意。只是路遇首相张纮时,才特意停了下来,向张纮行了一礼。

张纮也正要往宫里去,便与沈友一路同行。“子正,并州使团到了?”

“到了,典客寺安排人接了去,安排在驿舍,等候大王召见。”

“领头的是谁?”

“王凌,逢纪。”

张纮目光一闪。“王盖没来?”

“不敢来。”沈友不屑地笑了一声,又道:“请示了大王,大王说他不来也罢。”

张纮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起来到殿门前,新任尚书令陈琳在殿门口等着,与张纮打了个招呼,又对沈友行了一礼。“沈督,门籍已经办好了,请随我来,大王在殿中等着呢。”

张纮介绍道:“沈督,这是我的乡党,陈琳陈孔璋,刚刚就任尚书令。”

沈友受宠若惊,连忙深施一礼。“友何德何能,岂敢劳陈令君相迎。”

“都督征战有功,大王甚是欣慰,特命我来迎一迎。”陈琳拱手还礼,又向楼麓施了一礼。“这位就是黑翎卫的楼麓少帅?哈哈,看起来和我汉家儿郎差不多嘛。”

张纮、陈琳说的都是官话,楼麓听得明白,不敢放肆,连忙行礼。陈琳很满意,夸了两句,引着他们进殿。来到大殿门口,拾级而上,沈友、楼麓在殿外候着,解了腰间刀剑,放在一旁的兰錡上,回到殿门口,恭恭敬敬的等着。孙策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沈友进了殿,撩起衣襟,拜倒在地。“云中督,臣友,拜见大王。”

楼麓也跟着跪倒在地,以额抵地。“黑翎校尉,上谷乌桓楼麓,拜见大王。”

“起来,起来。”孙策扶起沈友,上下打量了沈友两眼,捏捏沈友结实的手臂,满意地点点头。“子正,辛苦了。”

“不辛苦。”沈友正色道:“臣坐收其功,不敢言苦。”

孙策和张纮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张纮抚须说道:“沈督这是没打痛快啊。”

“根本就没打。”沈友无奈的摊摊手。“准备了那么久,结果……”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有些遗憾。”沈友偷偷瞟了孙策一眼,见孙策没有接话的意思,立刻转换了话题。“臣当然能理解大王爱惜民力的良苦用心,只是将士们有些不甘。王氏兄弟就此逃过一劫,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哼!”孙策伸手指指沈友。“就你沈三妙能言善辩,明明是自己好战,偏要借将士们的名义。过来,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转身向侧殿走去。

“喏。”沈友快步跟了过去,一进门,就被迎面一个巨大的沙盘震住了。他站在门口,仰着头,看着地图,迅速扫了一遍,发现这是益州的沙盘,上面已经插了一些旗帜。

“大王,这是……准备攻蜀?”

“只是计划而已。”孙策淡淡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插一脚?”

沈友再次扫视地图,发现了周瑜的战旗、黄忠的战旗,还有鲁肃的战旗,苦笑道:“臣虽有意,可是有周黄鲁三位在前,哪里还有臣的机会。再说了,区区曹操,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沈督,益州易守难攻,虽有周黄诸位,却未必能顺利攻克。”张纮沉声道:“是以在周黄鲁三位之外,大王还准备了两路人马,一路是太史子义,他将从交州方向发起进攻,与周公瑾夹击南中;另一路则从关中起兵,与黄汉升、鲁子敬三面进攻汉中。”

见张纮说得郑重,沈友知道孙策不是向他问计,而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其中而已。他不敢孟浪,收起笑容,仔细盘算起来,良久才摇了摇头。

“大王,臣虽求战心切,但此战胜负不在兵将多寡,而是钱粮供应能否充足,很可能是一场消耗战。既有周黄鲁太史诸将,有没有臣,区别不大,臣还是为大王镇守并州为好。”

孙策嘴角微挑。“当真不参与攻蜀?”

沈友坚决的摇了摇头。“臣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孙策和张纮对视了一眼,放声大笑。沈友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站着。张纮笑了两声,点点头。“还是大王知人,沈督果然是个识大体的。”

孙策笑道:“可当一方之任否?”

“有沈督镇守太原,北方可安。”

沈友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攻蜀的战功迷惑了心神。返京之前,他已经和庞统反复商量过。孙策进攻益州的时候肯定需要一员大将镇守北疆,统筹西至凉州、东至幽州的防务。这不是一个战区督可以担当的责任,孙策很可能会安排一个大都督,统率数名战区督,全面负责北疆战事。

在太史慈调离幽州的情况下,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若是他求战心切,被攻蜀的战功所诱惑,那这个大都督就是别人的了。

吴王麾下良将如云,能够担任大都督的人选就有好几个。他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第2412章 化胡为夏

孙策原本属意的北疆大将是太史慈。

太史慈弓马纯熟,为人机敏,能打硬仗,为人重信有义,是一员难得的骑将。有他镇守北疆,胡虏不敢放肆。

但是很可惜,太史慈被好战的公孙度拖累,错失了这个机会,便宜了沈友。

论个人武力,甚至临阵指挥能力,沈友不如太史慈。但沈友有沈友的优势,一是他更加稳健,能从大局出发,不急功近利。为了准备并州之战,他前后准备了一年多,有足够的耐心,这才等来了一战击破弹汗山的机会。二是他文武双全,读书多,能从文化的高度考虑制夷化夷的问题。仅仅几个月,楼麓就成了他的迷弟,上谷、代郡乌桓也因此一战而定。

更重要的是,他是江东人,不用担心任何人的猜忌,马超、陈到等人也不会质疑他的资历。

能不能付沈友以北疆之任,取决于沈友本人能不能胜任,没有太多其他的考虑。

在攻蜀的大功面前,沈友能抑制住自己建功立业的欲望,服从大局,这让孙策放了心。他最怕安排了沈友镇守北疆,沈友却不安心,一心要在攻蜀中分一杯羹,未免让人质疑他的用人能力。

孙策随即向沈友解释了他的初步安排:沈友任安北都护,都护府暂时设在太原,负责阴山以南的防区,西到朔方塞,东到居庸关,设三到四个战区督,各有骑兵万人,再加上沈友直属的步骑两万,共计五到六万步骑,以骑兵为主,汉胡兼用。胡人以臣服于中原朝廷的部落为主,采用编户形式,以放牧为业。

这其中的重点就是要平稳过渡,让胡人接受这种统治方式,真正将他们纳入华夏文明,变成可用的战力,而不是需要高度防范的潜在危险。要想这么干,第一步就是打破他们的部落制,让他们成中朝廷的编户,而不是部落首领的私产。

这个任务很重,却必不可少。要想走得更远,必须将北疆变成华夏衣冠的北疆,变成华夏文明的长城。

孙策希望沈友能扎根北疆,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完成这一进程,为以后挺进漠北做好准备。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安北都护府将一直北迁,直到苏武牧羊的北海。

沈友心潮澎湃。吴王对他期望甚高,这个任务的意义也很重大。征服胡人只是第一次,化胡为夏才是根本。如果能完成这个任务,不仅富贵可期,将来在青史上,他也是有功之人,名声不下卫霍。

孙策转向楼麓,笑道:“听说少帅熟悉我中原经典,是饱学之士?”

孙策与沈友交谈时,全程用官话,楼麓听得清清楚楚,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他仰慕中原文明,当然希望能融入中原,得到中原人的承认。可是他又怕引起冲突,并不是所有的部落都愿和汉人一样生活,听从中原朝廷的号令。他们更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活,让他们随时听候朝廷的调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王谬赞,臣惭愧。”楼麓很不好意思。“臣只是粗识书简而已,不敢自称饱学。臣原本倒是颇为自诩的,遇到沈督,不,是沈都护和庞祭酒之后,臣才知道自己的学问有多粗浅。”

孙策朗声大笑。“你这学问是向汉人学的?”

“是的,恩师乃是汉人,避难到草原的。只可惜他们行踪不定,臣又愚笨,只学到一点皮毛。”

“听说过张俭张元节吗?”

“听过,听过。”楼麓连连点头。“他是北疆最有名的汉人先生,听说他在中原也很有名,我曾经想拜他为师,可惜无缘相见。”

“现在还想拜他为师吗?”

楼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还活着?当年在北疆的时候,他就是个老人了。”

“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估计再活十几年,做个百岁寿星都没问题。”

“哇哦——”楼麓忍不住惊叹。“那岂不是成了仙人?”

“差不多吧,想拜他为师吗?”

“想,太想了。如果他愿意去北疆,我就在黑山为他修一座学宫。如果他不愿意去北疆,那我就每年从北疆赶来,向他学习。”

孙策举起手,轻轻拍了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张俭从一旁走了出来,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孙策面前,拱手施礼,又与张纮、沈友见礼,最后才向楼麓行了一礼。

“少帅穿上这身衣冠,简直与我华夏儿郎无异。”

楼麓已经看傻了,张开双臂,看着张俭,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张俭的腿,亲吻张俭的脚,起身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久闻先生大名,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相见。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楼麓行此大礼,张俭有些不安,转头看看孙策。

孙策含笑点头。他早就知道张俭去过北疆,有些名声,也听沈友、庞统汇报过,楼麓对张俭印象颇深,念念不忘,这才特意将张俭请了来。化胡为夏,不仅需要武力,需要制度,更需要文化和人格的魅力。党人的某些作派很得胡人崇拜,让张俭做楼麓的老师,树立一个榜样,对北疆稳定有好处。

张俭年近九十,原本是不愿意参与世事,只想安渡晚年。可是听说这是化胡为夏的重要举措,他欣然从命,甚至有些舍我其谁的豪迈。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做如此重要的事,他非常兴奋。

孙策挑选了一个好日子,为楼麓举行拜师礼。趁热打铁,孙策又请张俭选一些志同道合的读书人,打算将他们安排到安北都护府,做为教化胡人的中坚力量。

他提出一个设想,打散胡人的部落制度后,封原部落首领为官,实行半自治的制度。各自治区以胡人为主官,配以中原人担任副职,分管兵马、民政、教育,争取用一代人的时间完成初步的转化。这么做,一方面可以维护部落首领的既得利益,以免引起激烈的反抗,一方面加强对胡人的教化,将他们纳入中原的官制。

张俭已经知道这些内容,今天主要是说给楼麓听。

楼麓不接赞同孙策的设想,还帮着出了一些主意,比如多派一些读书人去草原,最好能跟着部落走,设立移动的学堂,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记录草原上的故事。以前的匈奴人也好,现在的乌桓人、鲜卑人也罢,他们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连先祖的故事都只能口耳相传。如果学会了读书、写字,将被些故事记载下来,可能会对教化有帮助。

据他自己的经验,草原上流传的故事中有不少和汉人经籍中的上古历史有近似之处。比如上古圣人有母无父,就和草原上的习俗非常相似。

楼麓还建议,对一些部落可以通过赐姓的方式进行招抚。草原上的人本来不称姓,只称名,很容易造成混乱,最近这些年,他们也渐渐开始学习汉人的做法,在名字前面加上姓,以示区别。只是无人指导,也没有统一做法,比较混乱。乌桓人与汉人接触最多,相对好一些,比如他的父亲叫难楼,为他取名楼麓,就是表示他是难楼的儿子。

只是乌桓人有语言,没文字,所以有些音很相信,容易造成误会。比如辽西乌桓大人楼班,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难楼的儿子,其实他是丘力居的儿子,和难楼一点关系也没有。

楼麓说,由朝廷赐姓,既是一种荣耀,也是统一部署,免得各起各的,产生误会。

孙策很惊讶。楼麓虽然年轻,倒是很有想法,看来这书还真是没白读。

——

正式接见后,沈友很快又第二次请见。

这一次,他没有带楼麓。

孙策知他来意,留他宫中用膳。

席间,沈友提了两个问题:一是攻蜀是不是太急了些,钱粮、物资能不能供应得上?二是不信天命,只信人心,将来会不会有人假借名义,行田和、王莽之事?

这两个问题都不是新问题,沈友也不是第一个提起的,但孙策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他。

攻蜀只是规划,并没有确定立刻实施,具体实施时间一要经过诸将合议,二要看钱粮准备的情况。不过总体来看,诸将求战的积极性很高,恐怕拖不了太久。考虑到攻蜀的难度,他必须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周瑜、黄忠打了这么久,还没取得真正的突破,已经让很多人意识到蜀地不易攻取。原本是打算以并州为磨刀石,锻炼沈友、徐琨诸部,现在计划有变,只能以战代练,以兵力优势弥补地利不足。五路攻蜀是定计,这一战要么不打,一旦开打,就是磨也要把曹操磨死,绝不能半途而废。

至于沈友的第二个疑问,孙策反问了沈友一句话:“子正以为,什么样的王朝能传承千年,甚至更久?”

沈友半晌没说话,躬身道:“臣愚昧,请大王指教。”

孙策笑笑。“我也没有答案,不过我们还年轻,到花甲之年致仕、退位,至少还有三十年。我们可以慢慢想,集天下之才智,三十年时间,总能想出一点门路来。”



第2413章 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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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陆续到达建业,孙策一一召见,与枢密院祭酒朱儁、军师祭酒沮授、军祭酒郭嘉等人一起,反复讨论,对并州平定后的防务进行了调整。

中军以虎贲营、羽林营和三都护组成:

虎贲营分左右两营:左营武卫将军许禇,右营武猛将军典韦,各领步卒虎贲千人。

羽林营分两营:由羽林左监庞德,羽林右监秦牧,各领骑士千人。

中都护朱治,统中军步骑十营,总兵力五万余人,驻建业。下辖十将军,中领军黄忠,前将军朱桓,左将军吕范,右将军纪灵,后将军张燕,各领步卒五千人。虎骑将军张辽,豹骑将军张飞,骁骑将军程普,突骑将军文丑,越骑将军韩当,各领骑兵五千人。

左都护孙尚香,设四营,直属兵力两万人,驻关中,节制高顺、吕蒙及白波、黑山诸将。

右都护孙翊,设四营,直属兵力两万人,驻零陵,节制李通、蒋钦及原汝南黄巾诸将。

边军设五大都督:安南大都督太史慈,安北大都督沈友,安东大都督甘宁,安西大都督鲁肃,西域大都督周瑜,各率步骑或水师,直属兵力万人,战时别遣将领配合,酌增减。

内郡设十二营,各设战区督一人,各将五千人。分别为牛渚督徐琨,南海督黄盖,江陵督娄圭,襄阳督徐晃,汉中督徐庶,黎阳督朱灵,玉门督刘宠,武威督牛辅,朔方督公孙度,云中督马超,白狼督公孙续,度辽督阎行。

另设海外四督:夷州督麋芳,渤海督步骘,朱崖督王凌,朝鲜督董袭。

除了诸将防区进行调整外,孙策又对政区进了大刀阔斧的调整,对辖区过大,无法进行有效治理的州郡进地分割,增设八州、二十一郡,交州一分为三,增设广州、安南,荆州分为南北,长江以南称楚州,零陵、武陵、桂阳皆予分割,扬州增设福建、庐陵二郡。凉州、幽州也不例外,因地制宜,进行分割。

尚未收复的益州也进行了分割,长江以南分出贵州,范围最大的牂柯、汉昌、巴郡各分割为三四个郡。

防区调整要换防,更换兵符,政区调整要增设官员,更换印绶,一系列的事忙得首相府、枢密院焦头烂额,每个人都在奔跑,赶时间,无数公文在各部门之间流转,无数消息在众人之间传来传去,掀起一阵阵的欢呼或者唏嘘之声。

这其中最让人惋惜的就是黄忠。作为最早追随孙策的重要将领,他本该跻五大都督之一,奈何进攻汉中不利,迟迟没能攻入汉中腹地,他先后被鲁肃、沈友超越,无缘五大都督。孙策将他调入中军,位列十将第一,仅次于中都护的中领军,仍然难免议论。

虽然黄忠本人很坦然,没有一句怨言。

调整官爵,总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孙策要进行了解、安抚,尽可能化解矛盾,避免发生冲突,让人笑话,甚至埋下隐患。这些都要花费极大的心力、体力,连续几下来,他说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

腊月中,所有的事终于搞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登基大典。

腊月十八,以华歆为首的各地名士及上计吏联署,上劝进书。

腊月二十,以太尉吴景、首相张纮、计相虞翻、御史大夫钟繇为首的百官上书劝进。

腊月二十四,孙策下诏,接受臣民劝进,正式拉开登基大典的序幕。

——

吴七年,正月初一。

晴,无风。

紫金山,观象台,一场别开生面的祭天仪式即将开始。

观象台除了研究天象,还有学术宣讲、讨论的功能,本来就有一个圆形讲坛,规模不算小,能坐下百十人。只是今天的仪式特殊,人来得比较多,一百多个位置根本不够坐,有一大半人只能在后面站着。

虽然座位很紧张,可是观象台的几位常驻学者和太学祭酒、教授如徐岳、严畯、阚泽、赵爽、任安都有座,再加上从各地赶来的郡学祭酒、木学堂祭酒,一百多个座位,他们就占了三分之一还多,几乎坐满了左侧的座位。

看着那些文武重臣只能站在后面,自己率先安然入座,这些学者心非常好,一个个抚着胡须,带着矜持的笑容,轻声与边的人交谈着。他们大多数在学报上发表过文章,相互之间甚至可能打过笔仗,今天却一团和气,谈笑风生。

学者入座之后,国是院的老臣们鱼贯而入,在太常卿的引领下,在右侧座席依次入座,每一人进场,便有人大声报出姓名,几乎每一个姓名都能引起一片目光,引起一片低呼。

“国是院祭酒,江夏黄公琬。”

“国是院,弘农公杨彪。”

“国是院,扶风士孙公瑞。”

“国是院,庐江周公忠。”

“国是院,东莱逢公纪。”

“国是院……”

“……”

国是院入场之后,翰林院的几位学者也在祭酒蔡邕率领下入座。比起国是院的老臣,他们的名气相对小一些,读书人熟悉他们,对文章不太关心的人则未必熟悉。但也有例外,比如蔡琰,她不仅是西域大都督周瑜的夫人,更是吴王的文胆,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翰林院入场后,枢密院接踵而来,朱儁领头,五位即将上任的大都督、十二位战区督或者代表紧随其后。与之前的学者或老臣不同,这些人大多正当少壮,步履矫健,动作干净利落,自有武人的豪迈。他们一入场,讲堂的右侧座位立刻显得份量十足。

吴王孙策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穿华服,而是一士子打扮,除了头上式样别致的紫金王冠,几乎看不出他的王者份。他健步入场时,后跟着一群少年少女,充满青朝气,既有孙权、孙翊等孙策的弟妹,也有孙胜、孙捷等小一辈,还有不少重臣子弟,如周瑜子周循、鲁肃子鲁淑、黄忠子黄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是左都督孙尚香、右都护孙翊。他们站在孙策的左右,目不斜视,腰背直,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看到这两人没有与五大都督、十二战区督坐在一起,却和孙策坐在一起,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不隶属于枢密院,只听孙策一个人的命令。

众人入座,阚泽主持仪式,先致欢迎辞,随即请徐岳登坛开讲。

徐岳起,向众人行礼,缓步登坛,环顾四周,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诸君,天地生人,元行祭天之礼,以示敬天之道。然,今之祭天,不鸣钟鼓,不燔礼玉,不献三牲。何也?天虽有道,却无,山崩河决,万民辗转哀嚎之际,天何言哉?贼臣乱政,妄行杀戮,洛阳付之一炬之时,天何言哉?是以,天可敬之,不可倚之。可倚者,人也。如何倚人?倚人之心智,观天地之道,循道而行,王以道治国,臣以道安民,士以道修。”

徐岳侃侃而谈。台下听众虽然都知道这次的祭天与以往有所不同,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听了徐岳的讲解,绝大多数人都有些吃惊,尤其是翰林院的成员。

徐岳讲完了观点,随即开始讲解月绕行轨道。他用精确的计算证明,天地之道是可以计算的,或许很难,却绝非不可捉摸。与其燔玉祭天,信奉巫觋之言,不如潜心研究,以人之心智体会天地之道。

徐岳讲完,再次拱手施礼。“理不辩不明,岳讲授完毕,请大王及诸君发问。”

孙策谦虚了几句,表示自己学问粗疏,想先听听别人的观点。这都是安排好的程序,问难是讨论学问的必经过程,但今天只是走个仪式,象征的问两个问题,仪式就结束了。

但凡事都有意外,当两个既定人选按照事先安排提问完毕,徐岳回答完毕,话音未落,后面站着的那一群人中便响起一个声音。

“敢问徐大师,我可以发问吗?”

不用回答,只听声音,孙策便知道是谁,祢衡又按捺不住了。他刚准备说话,徐岳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朗声道:“在场诸君,不论男女老少,皆可发问。”

祢衡排众而出,拱拱手,环顾四周,嘴角微挑。“依照大师方才所言,凡事都可以理推之,以数计之,那我倒有一个疑问,想请大师作答。”不等徐岳说话,他又补充道:“请大师放心,我只是听刚才大师所言之月经行有感而发,并非故意刁难。”

徐岳微微一笑,伸手示意。

祢衡大声说道:“既然大师刚才说,并非月绕地而天,而是我等足下之地绕而行,月又绕地而行,那我是不是可以推论,大,地次之,月又次之?”

“理当如是,只是目前尚无法确切计算重量。”

“重量的事以后再说。既然比地大的,比地小的月都是圆形,那大地也是圆形了?”

徐岳笑了。“不错,此事已非新奇之见,在座的至少有一大半人知道,还有几位曾随大王至东海,亲眼见证其事。”

祢衡抬起手,打断了徐岳。“东海之事,在下早已听说,但大地非平,不代表大地一定如月一般为球,或许只是如盖呢?大师何以言之凿凿,确定大地为球,这是不是与大师所言之严谨相悖?你怎么知道你今天说的不会出错?”

台下的赵爽、严畯等人勃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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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4章 祭地

徐岳摆摆手,示意赵爽等人稍安勿躁。

“足下所言,的确有这个可能。”徐岳不紧不慢地说道。

祢衡本想大笑几声,可是一看坐在前面的孙策背影,又生生咽了回去,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说,免得误人误己。”

“不然。”徐岳依然从容,目光湛然。“足下是否认可我刚才的计算有些道理,并非出于臆测,相比于因循旧说,尚有可取之处?”

祢衡沉吟片刻,无奈的点点头。徐岳的计算的确有道理,说得通,至少他找不出什么破绽,否则总就攻击他了,何必另寻他径。

“天圆地方,日月东升西落,看似天地经义,由来已久,却经不住计算,可见其理并不坚固。我的计算以后会不会有误,这不好说。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相信,如果有人发现我所算有误,那他必然是发现了更好的计算方法,计算得更加准确,离真正的道又近了一步。”

“这个……”祢衡沉吟着,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道虽远,后来者更是无穷,一步步的逼近,总有到达的时候。莫非尚未起程,便认定终不可及,不如放弃,反倒是智者所为?”

徐岳笑了笑,转身向黄承彦、秦罗拱了拱手。“若是如此,黄大匠就不必辛苦研制兵器了,愚以为,你大概是研制不出无坚不摧的神兵的,还是让将士们斩木为兵吧。秦大罗也不必研制战船了。愚以为,你大概是研制不出能逆汉水而行,朝发襄阳、夜泊南郑的快船的,还是让将士们凫水好些。”

黄承彦、秦罗不约而同的笑了,微微欠身。秦罗说道:“大师说笑了,我等不敢有此野望,只要能有所进步,让将士们征战胜算更大一些,便心满意足了。”

这边话音刚落,右侧的大都督、战区督们便转过头,齐唰唰地向祢衡看了过来。祢衡刚想说话,被这十几个高手一瞧,顿时气短,再加上无言反驳徐岳,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隐在人群之中。

孙策心中欢喜,站起身来,向徐岳深施一礼。

“大师,受教了。”

徐岳正身还礼。“岂敢。臣与观象台诸贤、太学、诸堂祭酒教授,愿大王敬天法地,依道治国,造福万民。”

孙策转身,向左侧的众人躬身行礼。“多谢诸君教诲,策虽愚昧,必不敢负诸君所望。”

众人起身,齐声说道:“臣等愿大王敬天法地,依道治国,造福万民。”

——

正月初六,建业南郊。

晴,南风微来。

比起祭天时的百余人,参与祭地仪式的人数众多,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好几千人,被安排在一块桑田的四周,周边有低矮的桑树,叶子落尽,正好充当隔离墙,围观与会的百姓在外面,参与仪式的人在里面。四周不断有人赶来,越聚越多。

执金吾臧霸紧张得直冒汗,目光不停的巡视着周边。江东可是出精锐的地方,大吴以武立国,百姓随身携带兵器的太多了,就连女子都喜欢舞刀弄剑,这么多人,要是混进一两个刺客,闹出点动静来,再踩死几个人,他这个刚刚上任不久的执金吾怕是要退休了。

“都给我把眼睛睁大点,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臧霸低吼道,额头的油汗冒个不停。

“喏。”几个缇骑大声应喏,翻身上马,奔了出去,沿路巡视。

司马何邈走了过来。“大人毋须担心,建业富裕,百姓安乐,又欣逢盛事,不会有人想闹事的。就算混进去几个细作,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他附在臧霸耳边嘀咕了几句,臧霸眼睛一亮,盯着何邈看了两眼,随即又叫过几个缇骑,命他们去传令。

缇骑奔驰而去,各到一处勒马站定,隔着桑树形成的护墙,大声传令。

“执金吾有令,大王爱民,不禁百姓观礼,百姓亦当守礼,切勿喧哗。请曾在军中的老兵出列。”

话音刚落,一个独腿中年汉子拄着拐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身体挺直,大声说道:“南阳战区,黄汉升都督麾下,第一营第五曲第三队都伯李季报到。”

不远处,又一个五十左右的汉子挤了出来。“故鄣郭将军麾下,第三营第八曲军侯,王九报到。”

报到声络绎不绝,不大一会儿,二三十名老兵出现在队伍前面,虽然不少人有伤残,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兴奋的光芒,腰杆挺得笔直。

缇骑拱手施礼。“请诸君在此,维护秩序,大王行礼完毕,会接见一些代表,能不能到这里,就看诸君了。”

老兵们听了,互相看了看,齐声应喏,转身便去维护秩序了。听说吴王有可能到近处与他们说话,百姓们都兴奋起来,在老兵的指挥下列阵。这些人大多经历过军事训练,不少人还有参战的经历,对队列并不陌生,原本有些乱的人群很快就横坚成行,排得整整齐齐,就连一些小儿都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身体。

臧霸远远地看见,如释重负,转身向何邈挑了挑手指。

何邈笑笑,神情自负。

时间不长,羽林左监庞德、右监秦牧各率千名骑士逶迤而至,虎贲营在队伍中间,护着吴王及王后的车驾,参礼的官员和使者们紧随其后。见两侧的百姓虽然衣着斑斓,花样繁多,秩序却井然,宛如即将出征的大军,不少外地人都很惊讶,交头接耳的轻声议论起来。

孙策也注意到了外面的情形,掀起车帘,看到这般景象,不禁笑了。“不愧是我江东子弟兵,给力。”

袁衡轻声提醒道:“大王将是天下之主,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弟兵。”

“有理,有理。”孙策哈哈大笑,轻拍袁衡的手。“皇后说得对。不过你待会儿可悠着点,意思一下就行了,别太用力。”

袁衡瞋了孙策一眼,抿唇而笑,伸手抚着小腹。“请大王放心,臣妾会留心的。”

等孙策、袁衡的车驾停住,庞德、秦牧已经指挥羽林骑士在周围警戒,许褚、典韦率领虎贲士在车驾旁,郭武、马云禄走上前来,躬身施礼,请孙策、袁衡下车。孙策先下了车,然后侧身等待,等袁衡下了车,他伸出手,挽着袁衡下车,并肩向前走去。

由各郡县派来的上计吏、各界代表排着队伍,肃立两旁。按照要求,选送的时候就以夫妻为单位,首选是夫妻二人都有工作的,如果实在找不出来,再选其中一人有工作,另一人同行。此刻站队也是夫妻比肩,既兴奋又害羞。夫妻一起在这种大型场合公开露面,对很多人来说还是个新鲜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对女人来说。

当他们看着吴王与王后手挽着手,从面前缓缓走过时,顿时傻了。在如此庄重的场合,吴王居然与王后手牵着手?

不过看起来还真是不错呢。不知不觉的,又有几双手牵在了一起。

来到准备好的田地前,有熟悉田作的老农在等着,牛也驾好了,犁也扶好了,就等着孙策下田。孙策向老农行了礼,亲切交谈了几句,询问一些情况。老农既紧张,又兴奋,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好呢,好呢,有大王的恩德,咱们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有吃有穿,还能剩下不少。”

聊了几句,孙策扶起犁,扬起鞭子,赶着牛向前走去。他之前已经练过几天,虽然不如老农熟练,却还是有模有样。

藉田完毕,袁衡带着夫人们去行采桑之礼。孙策继续和老农们聊天,郡县上计吏、各界代表也围了过来。开始的紧张过后,老农们说话流畅了很多,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说着自己的好日子。

其实他们的生活远远谈不上富足,只不过他们中的不少人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土地,一直租别人的田耕种,如今托新政之福,计口授田,不仅温饱有余,还能剩下一点,不用担心明年的种子没有着落,自然觉得幸福无比。

孙策又和上计吏们聊了聊。上计是在首相府,原本在元旦时也会上朝,今年特殊,孙策还没见过这些上计吏。今天既然遇到了一起,自然要聊一聊。

上计吏们不比老农,多少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见孙策平易近人,纷纷围了上来,打开了话匣子,争取和孙策说上一两句话。登基大典时他们也有机会上殿,却未必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和孙策说话。现在说上几句,以后回去就能显摆好一阵子。万一给孙策留下了好印象,说不定仕途就此一路畅通。

正说得热闹,关羽来报,执金吾臧霸有事请见。

见关羽高大威猛,上计吏们都有些紧张。有人认出了关羽,低声和身边的人交谈起来。不少人都听过关羽的故事,知道他曾经是中山王刘备麾下的第一猛将,如今却是吴王驾前一个侍从骑士。如此巨大的落差自然有无数演绎的空间。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

关羽也不理他们,领了命,转身去了。

时间不长,臧霸来到孙策面前,将刚才维护秩序的办法说了一下,向孙策请罪。

孙策点点头。“无妨,孤本来也要见见他们。”



第2415章 规矩无用

|||->->与普通百姓见面,与观象台上与学者们见面自有不同。

学者们虽然不能再代天立言,总还端着架子,以引路人自居。普通百姓却没这样的自信,四民皆士,也只是面对读书人时有了几分自信。当面对带给他们美好生活的吴王和王后时,他们还是难脱臣民本色,自然而然的就跪了下去。

孙策与袁衡携手而来,近万百姓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孙策没有勉强。改造国民性绝非一日之功,况且他现在极度需要百姓的臣服和拥护,真要一下子放开了,个个粪土万户侯,也未必是好事。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富强比平等、自由更重要,至少目前如此。

凡事要一步步来,步子跨得太大了容易扯蛋。

孙策下马,与几个老兵亲切交谈,询问他们当年的所属战区、战斗经历、如今的生活,说到开心处,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老兵们兴奋得语无伦次,精神抖擞,让人毫不怀疑只要孙策一声召唤,他们随时可以重上战场,一往无前。

负责维护秩序的臧霸心里捏了一把汗,生怕闹出什么意外,警惕的目光来回巡视。好在建业虽然不禁刀剑,弓弩等远程武程却不能随身携带,视线以内,也没有人带这一类的武器,就算有人想发难,也无法真正伤及孙策。

早就知道执金吾不好做,却没想到会这么难。吴王与百姓亲近,却增加了安全警卫的负担。若不是何邈出了一个好主意,仅凭执金吾的几百执戟、缇骑根本无法完成如此重大的警戒任务。

再过三日便是登基大典,届时也会有不少百姓上殿,更有无数百姓会上街,说不得还要燃竹庆贺,难免有水火之事,他这个执金吾又有得忙了。

一想到此,臧霸就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像纪灵一样做个战区督好了。

比起祭天之礼,祭地耗时更紧,进行了近一天,上了车,准备回宫时,天已经黑了。

也许是说了太多的话,孙策不仅嗓子有些沙哑,连精神都有些疲惫。上了车,靠在车壁上,他看着车窗外模糊的身影,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袁衡从暗格里取出泡好的药茶,为孙策倒了一杯。“大王,润润嗓子吧。”

孙策接过杯子,浅浅的呷了一口。茶尚温热,入口软滑,带着淡淡的甜味,眼睛却还是看着车窗外,看着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取过一只杯子,倒了半杯茶,打开车窗。

“仲谋。”

孙权一惊,回过头,见孙策手里端着一只茶杯,含笑看着他,连忙拱手。“大王有何吩咐。”

孙策将杯子递了过去。孙权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谢大王赐茶。”先是浅浅的啜了一口,又一饮而尽,这才双手奉还。“谢大王。”

孙策接过杯子,却没有关上车窗,笑眯眯地说道:“跟着跑了一天,累不累?”

“回大王,身逢盛事,满心欢喜,不累。”

“当真?”

“大王面前,臣岂敢妄言。”

孙策点点头。“我今天却是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下。回宫之后,你去殿里看一下,若有积存的公务,不着紧的,你先代为处理一下。”

“这……”孙权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大王,臣……”

“你也跟了大半个月了,流程也都熟悉。若有不懂的,问陈孔璋、王仲宣等人便是。再不行,就去问沮公与、郭奉孝。实在解决不了,那就放着,等我明天去处理。”

孙权仔细打量了孙策两眼,见孙策说得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心中欢喜,拱手答应。“喏。”

“辛苦你了。”

“不敢。”

孙策点了点头,退回车内,拉上了车窗。

袁衡静静地坐在对面,垂着眉。孙策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

回到宫中,孙策用了晚餐,洗漱完毕,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看起了书。

他虽然有些累,却还没累到倒头就睡的地步。就算是平时,他坚持朝八晚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加班,也没到吃了晚饭就睡的地步。

袁衡安排完事务,回到房中,见孙策倚在床头读书,不禁笑了一声:“大王不是累了么,怎么不早点休息?”

孙策从书本上抬起目光,打量了袁衡一眼,笑了一声。“忍不住了?”

袁衡脸一红。“臣妾有什么忍不住的,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她坐在孙策身边,歪着头,打量着孙策。“大王这是用的哪一计?”

孙策放下书本,盯着袁衡看了一会儿。“阿衡,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生了嫡子,继承了皇位,要怎么对待他的兄弟?”

袁衡眉梢一颤,避开了孙策的目光,伸手抚着小腹。“就算臣妾肚里的这个孩子是个儿子,将来成为嗣君,等大王六十五岁退位,他也三十二岁了。从小由大王教导,想必总能得大王几分真传。”

“你希望他对自己的兄弟用计吗?”

袁衡一声轻叹。“大王,臣妾明白你的意思,不希望闹出兄弟不可相容的事来。可是有些事,真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仁慈如孝文帝也不能免讥,何况他人。大王圣明,天下在心,可是后人能有大王一般的心胸和威望吗?臣妾不是希望大王心狠,只是希望大王立下些规矩,免得后世子孙效颦学步,反而不美。”

孙策笑了一声。规矩顶用吗?如果人亡政息,别说嘴上说的规矩,就算是铁铸的牌子也没用。如何对待宗室,尤其是如何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两千年的封建社会都没能解决,问题在哪儿?不是没有规矩,而是因为皇权太诱人,赢家通吃。

三倍的利润就能让商人铤而走险,立君主、做权臣的利润就能让吕不韦赌上身家性命,那自己做皇帝的诱惑力有多大?在这样的诱惑面前,任何规矩都是一句空话。

“这个规矩太难了,我暂时还想不出。不过没关系,我可慢慢想,你说对吧?”

袁衡笑笑,觉得自己冒失了。孙策正富春秋,威望无两,又着意培养袁家的实力,就算孙权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她如果太担心了,倒像是盼着孙策有什么不测,或者故意挑拨他们兄弟似的。

“那是自然。大王至少还有三十年的时间可想,毋须着急。既然如此,早点睡吧。”

“不急。”孙策摇摇头,轻笑一声:“你猜猜,仲谋今天会忙到什么时辰?”

“这我可猜不出。”

“我跟你打个赌,至少是后半夜。”

“后半夜?”

“嗯,甚至可能是一整夜。”

孙策说着,笑出声来。他知道这几天积累了多少公务。登基大典在即,各地的大都督、战区督、太守、郡尉能赶来的都赶来了,各地只剩下必要的人手,以防万一。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各种消息的沟通更加频繁,只是沮授、郭嘉知道他忙,只要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务,要么直接处理了,要么先压着。

他安排孙权去处理这些事务,沮授、郭嘉不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会将那些积压的事务都送过来。孙权要想全部处理掉,恐怕一夜都忙不完。如果他愿意通宵加班,可以让他一直加到登基大典结束,诸将回到各自的防区。

或许这能让他体会一下治理天下的辛苦,不要再有太多的想法。

袁衡冰雪聪明,眼珠转了两转,就明白了孙策的心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大王这是让他知难而退?”

“如果能知难而退,当然更好。”孙策又道:“不过,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你不妨猜猜。”

袁衡摇摇头,掩唇笑道:“臣妾愚钝,猜不出来。”

孙策瞥了她一眼,笑而不语。袁衡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就算猜不出全部,也不可能一点感悟没有。回答得这么快,就是装傻。不过他不用戳破,聪明人适度装傻并不是坏事,至少说明她还知道分寸,有所敬畏。

孙策重新拿起了书。“阿母托你们为仲谋寻门亲事,你们可有合适的对象?他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提亲的不少,合适的却不多。”

“说来听听,都是谁家的女子?”

“夏侯氏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叫夏侯宪,一个叫夏侯贞,今年十五六岁,相貌、人品倒是不差。”

孙策想了想,知道袁衡说的这是哪两个女孩子,夏侯宪是夏侯渊的从妹,夏侯贞是夏侯渊的从女。有曹操这个蜀王在,谯县曹氏、夏侯氏都比较尴尬,不管孙权娶了哪个,以后都得不到妻族帮助。

“还有呢?”

“孔融有个女儿,年龄与仲谋相当。”

孙策皱了皱眉。孔融还真是能生,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在生儿育女,听说去年还生了一个女儿。

袁衡又说了两个,和夏侯氏、孔氏差不多,都是不能给孙权提供什么实质性帮助的家族,而且与汝颍系一点关系没有,避嫌的意味非常明显。

“汝南袁氏中有没有合适的?找一两个识大体,相貌也出众的,再让仲谋自己选一选。”

“喏。”袁衡低了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第2416章 代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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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宫前朝偏东厢,几盏巨大的琉璃灯照亮了房间,照亮了宽大的书案,孙权坐在书案后,看着几个侍从捧着一摞摞的公文进来,摆满了书案,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几天时间,居然就积了这么多待处理的公务?怪不得王兄要让我来加班。

想起刚听到孙策让他加班,代为处理一些政务的时候,孙权还是难掩兴奋。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当时应对还是得体的,既没有过于兴奋,也有足够的恭敬,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这些?”等最后一个掾吏放下手中的公文,孙权尽可能平静地问了一句。

掾吏来自军处,眼皮微挑,瞅了孙权一眼。“回侍中,这只是其中一部分。郭祭酒说了,若是侍中处理得快,军处还有很多。”

孙权瞅瞅掾吏,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一份公文,打开浏览。他随孙策大半个月,已经熟悉流程,看了一眼封面就皱了皱眉。这份公文来自荆南,可见积压得比较久了。半个月以前,荆南就更名为楚州,相关的公文已经到了郡县,不应该再出现荆南的字样。

军处的掾吏悄悄地退了出去,大里除了几个当值的郎卫静静地站在一旁,空无一人。孙权处理了几份文书后,当值的侍中王粲等人才陆续回来,一边走一边高声说笑,进了门,见孙权在座,这才收了声,依次上前与孙权见礼,轻手轻脚的回座,却没有立刻做事,慢条斯理的喝茶,整理案上的文具。

王粲提起笔,写了几行字,传给一旁的同僚看,几个人低声说笑着,好像是在讨论诗赋。

孙权没吭声。他知道孙策待边这些侍中随和,很少严厉的说话,但王粲等人都有点怕他,只要看他脸上没有笑容,王粲等人便不敢放肆。今天孙策不在,王粲等人很放松,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孙权埋头处理文书,越处理越觉得不安。很多积压的公文都与军事有关,王粲等人明明有时间,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处理,还有心思谈笑。他犹豫了片刻,拿起一份公文,走到王粲案边,未语先笑。

“仲宣兄,忙吗?”

“不忙,不忙。你说,什么事?”王粲放下手中的纸笔,长而起。

孙权瞥了一眼,确定王粲刚才写的不是公文,而是一首诗。“仲宣兄又有新作?”

“哪里,哪里,大王即将登基,我等同僚高兴,做几首贺诗,以纪盛事。”王粲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诗稿收到一旁。“你说,什么事?”

“这份公文是汉中督徐元直转来的,与汉水的战事有关,已经收到四五,为什么没有回复?”

王粲笑道:“开战了?”

“那倒没有。”

“那是有敌来侵袭的征兆?”

“目前也没有。可是大王即将登基,黄督转任前将军,汉水战场换将,汉中难免有所行动,小心些总是应该的。”

王粲微笑着打量着孙权。“侍中,汉水战场有汉中督徐元直、襄阳督徐公明,还有邓子翼、文仲业两位将军,就算曹昂出兵也无能为益,更何况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汉水战场离得太远,不需要时时回复,除非曹cāo)亲统大军来战,否则无须担心,由前线将领负责处理就行了。”

“原来如此。”孙权含笑点头,谢过王粲,回到自己的座位。

王粲归座,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埋头处理文书的孙权,若有所思,回头看了看其他人。那几个人也正在看过来,目光交汇,会心一笑。

——

戍时末,王粲等人就休息了,除了军师处、军处送来的几份文书,他们没处理多少公文,谈诗论赋的时间反倒更多一些。孙权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没发表什么意见。

他没有走,虽然他很累,却还是继续处理文书,将军师处、军处送来的文书全部处理完,这才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东方既白,一夜过去了。

孙权抚着书案站了起来,跪坐了一夜,他又冷又饿,两条腿都僵了,一动就针扎般的疼。

大里很安静,换班的时辰还没到,当值的王粲等人还没起,接班的人还没到,偏里只有孙权一个人。孙权看了看四周,见外当值的郎卫没有关注中,便轻手轻脚的走到过门,看着偏正中隐隐约约的案几。

那是孙策的位置。

孙策平时处理公务,接待臣僚,都在那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有的人等上半天,只能和孙策说上几句话,却因此兴奋不已。即使是自负才高的王粲也不例外,每隔几天,总要找借口单独请见,向孙策进言,若得孙策赞同,回来便有欣然之色。

孙权看了一会,悄悄地退了回来。旁边有供当值侍中休息的房间,但他却没有休息的意思,他取过一张纸,借着砚中的残墨,信手写了几行字,看了看,又自嘲地笑了笑,将纸撕碎,扔进一旁的字纸篓里。

孙权起,走进房间,脱去外衣,钻进被子。他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他披衣而起,走到中,将字纸篓里的碎纸捡了起来,取下琉璃灯罩,点燃了那些碎纸。

碎纸烧了起来,点亮了孙权青白的脸,随后又迅速黯了下去。

孙权重新回到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等他被人叫醒时,天色已经大亮,凌统站在他的前,通知他孙策让他到后宫一起吃早餐。

孙权起穿衣,又洗漱了一番,匆匆来到后宫。

孙策已经在吃,见孙权进来,招呼他入座。袁衡命人为孙权端上早餐,孙权恭敬地谢过,端起碗,吃了起来。一碗粥下肚,冰凉的体总算暖和过来,青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

孙策看看孙权。“睡得很晚?”

“积压的事有些多,臣经验不足,手脚又慢,稍微晚了些。”

“都是些什么事?”

孙权挑了几件重要的事说了一下,大多和西蜀有关,还有几个和山越有牵联,间接的也和西蜀有关系。并州平定之后,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也就是西蜀了。

孙策静静地听完。“仲谋,你对攻蜀有什么看法?”

孙权沉吟了片刻。“臣觉得,宜缓不宜急。”

“说来听听。”

孙权思索了片刻,便将自己的观点说了一遍。

益州易守难攻,不仅在于地利,还在于益州有一定的实力,足以守住关隘。在之前的战事中,周瑜、黄忠南北夹击,虽然取得了一些进展,可是随着战线深入,消耗也跟着猛增。在并州未下之前,是抽不出太多的钱粮来关注益州的。

如今并州已定,很多人都觉得可以腾出手来,集中兵力攻益州,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算兵力、钱粮足够,急切之间攻下益州依然是不太现实的。如果不惜代价的猛攻,轻则伤亡过大,影响士气,重则遭致挫败,让刚刚建立的大吴蒙上影。

所以孙权的建议是暂时缓一缓,先稳住并州、关中和凉州,再平定交州,形成对益州的全面包围,再慢慢收缩包围圈。益州毕竟只是一州,纵有实力也有限,常年遭受围困后,实力和民心必然受挫,很可能会在内部产生分裂,届时再进攻,难度会小得多。

“臣接触政务不多,些许浅见,还请大王指正。”

“好。”孙策笑了笑,放下碗。“不要急,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你忙了大半夜,累不累,要不休息一下?”

“多谢大王关心,臣刚才睡了一会儿,已然恢复不少。又蒙大王赐食,此刻精神很好。”

孙策笑着点点头。“那你这两天辛苦些。”

“为大王分忧,本是臣的职责,并无辛苦。”

孙策又和孙权聊了两句,告诉他袁衡挑选的几个备选对象,让孙权抽空见一见。这些人大多在建业,就算不在,派人去请也快得很,趁着登基这件大事,尽快定下来。他称帝之后,孙权要封王,届时连王后一起封了,也算是喜上加喜。

得知人选中有袁氏女子,孙权很惊讶,却没多说什么。

接连几,孙权都忙得不可开交,白天随孙策接见君臣,参与各种仪式,晚上还要加班处理积压的公文,几乎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最多睡一个时辰,他却精神抖擞,看不出半点疲惫。

吴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欢喜不已。孙策放心让孙权代为处理政务,孙权尽心为孙策效力,这兄弟俩总算冰释前嫌了。尤其是孙策张罗为孙权寻找合适的女子为妻,像关心孙翊、孙匡一样关心孙权,不再区别对待,横亘在她心中多年的结终于消解。

正月初八,孙策抽了个空,将参加仪式的弟妹、子女一起叫来,安排他们沐浴,检查他们的准备况。和他一样,这些年轻人或者半大孩子都不太懂那些礼仪,第一次经历,既兴奋又紧张,生怕在仪式上闹出笑话。孙策提前演习一下,也是防止出现意外。

孙权作为最年长的王弟,自然担任了孙策的副手,组织弟妹们进行排演。

初九一早,天还没亮,登基大典便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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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7章 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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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霸站在石头城的一角,俯视着即将醒来的建业城,手心全是汗。

数十名执戟、缇骑立于城垣之下,随时待命。

远处,一队缇骑挽着缰绳,轻踢战马,轻驰而来,为首的骑士举起手中的彩旗轻摇,示意无事。城下的都伯看见,伸手一指。

“第七队,出!”

一队缇骑踢马而出,蹄声特特,沿着宽敞整洁的大道奔驰而去,清脆的鸾铃声提醒着路人避让。马背上的骑士一边四处打量,一边齐声吟唱。

“出东方,利我中国——”

“安全第一,小心火烛——”

大道两侧的百姓一边忙碌着,一边轻声说笑,其中不乏讨论刚刚过去的缇骑哪个最俊,哪个骑术最好。执金吾负责城中治安,百姓对这些缇骑并不陌生,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当嫁女子的,想在缇骑儿郎中选个女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朱雀桥边,平安里的里长老季穿着一新衣,将空dàng)dàng)的左袖管扎在腰带里,昂首阔步的走过自己的辖区,沿途看到的百姓纷纷打招呼。

几个正在准备青竹的老汉见了,大声说道:“老季,今天又换新衣服啦。”

“那当然,大王登基称帝,建业城从此就是帝都,我当然穿得精神点,不能丢了陛下的脸,丢了帝都的脸。”

“哈哈,元那天你也这么说,可不是这一件呢。这件是谁家的新款式,真精神。”

“唉,陛下记得我们这些老兵,一人赏一件军礼服。”老季小心翼翼的抚着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大声提醒道:“你们都小心些,离屋子远些,别让娃娃们靠得太近。新衣上落了火星可不好。”

这时,几艘小型战船沿着秦淮水驶来,船头站着全副武装的水师将士。老季见了,快步走到河边,举手行礼。“中军折冲营老兵,太平里里长季建报告,太平里第四次检查完毕,安全无隐患。”

船头的水师军侯举手还礼。“季君辛苦。”又对岸上的百姓挥手致意。“多谢诸君配合。”

“放心吧,万无一失。”百姓们笑着,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老季走过。新衣家家有,皇帝赏的军礼服却不易得,这些都是立过功的老兵才有。穿上这军礼服,巡城的缇骑、水师都要多三分礼敬。同是里长,老兵出的里长说话声音都要响一些。

“等我家小子满十八,也送到军中去cāo)练两年。”一个老汉收回目光,轻声说道。

“快看,快看。”同伴伸手一指,惊叹道:“今天这头,真好看。”

老汉转头,顺着同伴的手指看去,只见一缕初升的阳光照在太初宫大屋脊正中展翅飞翔的金凤凰上,反点点金光,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虽然微弱,却注定灿烂。

“出东方啊。”老汉站直了腰,咧开缺了一颗牙的嘴,满脸的皱纹里都dàng)漾着笑容。

“当——”钟楼的大钟响了,雄深的钟声像无形的波涛,dàng)开涟漪,将建业城从沉睡中叫醒。

一扇扇窗打开了,露出一张张充满希望的笑脸。一扇扇门打开了,涌出一个个快乐矫健的影。他们或是倚窗而立,或是沿街而站,目光却不约而同的投入钟声响起的地方。

里长老季站在朱雀桥边,仰望太初宫。阳光照在金凤凰上,也照在他的脸上。

不远处的西域酒家二楼,祢衡推开了窗户,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搂着慵懒的胡姬,看着对面的百姓,轻笑一声,撇了撇嘴。

——

大之上,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穿着崭新的礼服,拱手肃立,等待着庄严时刻的到来。

东侧是外朝官员,吴景、张纮、虞翻、钟繇站在最前面,九卿及在京二千石官员站在后面。他们戴着式样不同的冠,佩着不同颜色的绶带,手里捧着笏,腰间带着印,端正立,神庄重中带着兴奋。

西侧是内朝官员,朱儁、蔡邕、黄琬站在最前面,周瑜、太史慈等五都督、十二督及各部将领代表穿着新式的军礼服,肃立。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坐镇一方的大将,指挥过数万人的大战,可是在这种场合,他们还是有些莫名的紧张,一遍遍的检查自己的仪表,默记早已练习了无数遍的礼仪,生怕到时候出错。

即使是蔡邕、黄琬这样参与朝仪制定的老臣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今天的仪式不仅代表着一个新王朝的诞生,更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他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五百年来之大变局,必然载入史册,成为无数后代学者研究的对象。他们可不愿意在这种场合闹出笑话,贻笑千年。

数百人的队伍,几乎填满了整个大,却听不到一点杂声。

大之外,许褚、典韦顶盔贯甲,像两尊门神,肃立在门房,衣甲鲜明的虎贲郎向两侧开,沿着走廊,一直沿伸到远处,威风凛凛,令人不敢生侵犯之意。

大之下,算不上宽阔的庭院中,从各地赶来的郡守、上计吏、诸堂祭酒,各行各业的代表在庭中肃立,静静地等待着仪式的开始。站在最中央的几个代表是丹阳尹杜袭、吴郡太守周异、豫章太守许虔等人,有南郡郡学祭酒胡昭、辽东郡学祭酒管宁,刚刚调任太学木学堂任教授的秦罗也在其中,与她比肩而立的正是黄月英。

黄月英本该在宫里等着,但她想亲眼见证这个时刻,便以吴郡木学堂祭酒的份站在了这里。

许劭也在院中,他是作为汝南郡贤良代表来的。他本来不想来,觉得很尴尬,可是后来听说前朝老臣如庐江周忠、河南种劭、河东裴茂都来了,甚至连九十多岁的赵歧都不远千里的赶来了,他也就坦然了。听可靠消息说,参加这次大典的贤良不仅可以参加大飨,还有机会授予荣誉官职,甚至有可能得到荣誉爵位,再不济也可以得个纪念勋章。

孔融也在院中。他虽然没有说话,却左顾右盼,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看来长安老臣们还是不太甘心就此致仕养老,不少人又借着贤良的名义来参加这次大典,为新朝欢呼喝彩。

太初宫外的广场,万名江东百姓代表静静地等候着,队伍的前面有百张坐席,每个座席上都坐着一个白花苍苍的老人,面前的案上摆着腾腾的食物和饮品。每个老人边都有一个年轻人侍候着,他们穿着新衣,难掩心中的激动,小心的拿起案上的食物,递给老人。这些都是宫里特地准备的食物,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松软合口,非常适合老人食用。

贺纯也在其中。他默默地吃着糕点,一言不发。作为曾经举兵对抗孙策,后来还被孙策诬以抗诏罪名,送到长安关了几年的前朝老臣,他本不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可是他不来不行,从子贺齐刚刚被拜为天竺将军,据说还要封侯,他的儿子却还没有出仕。这次费了好大力气,又不远千里,请贺齐给孙辅写信,才求得一个机会,让他有机会作为江东万民代表之一,出现在这里。

他原本很抗拒,不过看到老朋友王晟之后,他也就坦然了。

不是不说,这糕点真香。

老人们后面站着的青壮百姓男女各半,有专门的人抬着箩筐,将一碗碗粥和可口的糕点送到他们手中,后面的人则跟着收碗,并递上布巾,供他们擦嘴净手。百姓代表们欣喜不已,大口大口的吃着,驱走了上的寒意。

“当——当——当——”钟声结束,余音袅袅,久久不绝。

在钟声余音中,坐在席上的老人起,振衣,躬,向大方向行礼。贺纯惊讶地发现王晟居然站在了最前面,这意味着王晟要代表这些江东百姓代表,喊出请吴王登基的第一声。

这老东西,真是不要脸。贺纯很生气。

站在最前面的王晟没有心思关心贺纯想什么。他运足了气,大声说道:“江东万民,恭请吴王登基,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一百名老人们跟着齐声大呼:“江东万民,恭请吴王登基,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万人齐声大呼:“江东万民,恭请吴王登基,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一万人的声音丝毫不弱于刚才的钟声,不仅宫墙内的人听到了,石头城下,建业城中的百姓也听到了,无数人互相张望,彼此的脸上都充满期待,小儿们更雀跃不已,等待着狂欢的开始。

宫墙之内,庭院之中,丹阳尹杜袭、吴郡太守周异为首的郡守齐声大呼:“臣等恭请吴王登基,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比起宫外的百姓代表,他们更熟悉这种场合,人数虽然少一些,声音却更加整齐洪亮,有如金帛。

这时,宫门大开,以王晟、郭纯为首的百名老人在子弟的掺扶下,缓缓入宫,沿着中央的大道,走到阶前。走在最前面的十名老人继续向前,走上台阶,大声说道:“江东万民,恭请吴王登基,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中大臣们转,向空着的御座行礼,大声说道:“臣等恭请吴王登基,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在臣民洪亮的劝进声中,二十个宗室少年从御座后面走了出来,十男十女,男子以孙翊为首,女子以孙尚香为首。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腰间佩着战刀,站在御座两侧。

孙策挽着皇后袁衡的手,缓缓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头戴通天冠,十二串玉珠悬在面前,挡住了他的眼睛,象征着有所不见。两条丝带在耳边垂下,两粒玉珠正在耳朵的位置,象征着有所不闻。上穿着大红底,上绣金色凤鸟、太阳、火焰和海水的衮服,腰间的玉带上挂着各式玉饰。袁衡同样礼服整齐,庄严华贵,只是衮服上的纹饰不是金色,而是银色。不是凤鸟,而是凰。不是太阳,而是月亮。

两人登上御座,并肩站好。

看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孙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惊讶,声音也不由得有点紧。他咽了口唾沫,运足了中气,朗声道:“小子不德,蒙诸君不弃,奉立为帝,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愿得诸君相辅,竭智尽力,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众臣再次齐声大呼。“臣等愿随陛下,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外众人大声应和。“臣等愿随陛下,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宫外万民跟着大呼:“愿陛下,敬天法地,平衡阳,荣我华夏,造福万民。”

“当——”钟声再响,回dàng)全城。

石头城上,执金吾臧霸运足了力气,一声大呼。“吾皇登基——”

朱雀桥边翘首以盼的老季举起独臂,大声欢呼。“吾皇登基——”

一声接着一声,沿着街道、河道迅速向前,余音不绝。

刹那间,整个建业城陷入了欢乐的海洋,无数百姓跟着钟声的节奏,大声欢呼。

“陛下登基了——”

“陛下登基了——”

有人将准备好的青竹扔进火堆,跳跃的火焰烤炙着青竹,青竹冒出了竹汗,慢慢收缩,发出清脆的炸响,“啪啪”声不绝于耳。穿着新衣的小儿们捂着耳朵,围着火堆,又蹦又跳。

一个报童抱着一堆报纸冲了出来。“号外,号外,大吴国立,皇帝登基——”

不远处,西域酒家挑出了新的酒幡,十名胡女齐声吟唱。“皇帝登基,万民同欢,本店所有酒品,八折供应。欢迎新老顾客,不醉不归……”

祢衡一愣,转头看着胡姬。“你们店中还有这样的优惠?那我要多住几天。”

胡姬媚笑道:“新帝登基,哪家没有优惠活动?若只是喝酒,着实太可惜了,不如我们去城中走走,沾点喜气吧。我可听说,今天有不少庆祝活动呢,街上一定很好玩。”

祢衡大笑。“好,我们也去与民同乐。依我看,这比参加什么大飨有趣多了。”他看了一眼人潮涌动的街道,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太初宫方向。“但愿他能守诺,用一个真正民的皇帝。”

——

建业城开始欢庆之时,太初宫里的大典刚刚拉开序幕。

天子登基之后,首先是封赏群臣。

首先册封的是皇后,宣读册封诏书,颁布玺绶。

皇后袁衡跪接。

接着宣布百官任命人选,首先是三公:太尉吴景,首相张纮,御史大夫钟繇。计相府被并入首相府,计相为第一副丞相。三公皆封侯,食邑二千到三千户不等,食租赋,不治民。

诏书宣读完毕,三公依次上前跪接。孙策与他们每人都说了几句话,不外乎勉励之语。这其中最意外的是吴景,他起程回京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封为太尉,虽然兵权被孙策牢牢的抓在手上,太尉并没有多少实权,名义上依然是三公之首。以他的能力和功劳,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也说明了孙策和孙权和解的诚意。

与吴景不同,张纮这个首相是实实在在的实权派,尤其是将计相府并入首相府之后。孙策挽着张纮的手,笑道:“张公,还要辛苦你十年。十年之后,国是院虚席以待。”

张纮欣然而笑。他今年五十一岁,到六十退休正好是十年。将计相府并入首相府,计相成了副相,自然是为虞翻接任首相做准备。

“臣敢不竭驽钝之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张纮退下,虞翻上前。孙策没和他多说什么,只是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欣然而笑。要说任期,虞翻的任期无疑最长,从现在开始,十年副相,十年首相,足足二十年的时光,可以做很多事。有了这样的好处,计相府并入首相府也就没遇到什么阻力。

更何况还有会稽世家勾结山越生事的麻烦在前。

张纮、虞翻退下,钟繇上前,躬行礼。孙策照例勉励了几句,亲手送上玺绶。钟繇今年五十三,他最多还能做八年的御史大夫,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从一个降臣一跃而为三公,本就是意外收获,也就不能要求太多了。

外朝的三公过后,孙策开始封内朝三院祭酒,朱儁、蔡邕、黄琬上前受封。与三公一样,三人皆封侯,食邑二千到三千户不等,食租赋,不治民。

枢密院下属的军师祭酒沮授、军祭酒郭嘉一道受封,沮授封广平侯,食邑两千户。郭嘉封阳翟侯,食邑三千五百户。郭嘉的封赏很厚,比名义上的上司枢密院祭酒朱儁还有多五百户,无疑是超格封赏。但有人眼红,却没人反对——郭嘉对得起这个封赏。论谋士之功,他无疑是出力最多的。孙策推出的各项新政中,几乎每一项都与他有关。

真相只有郭嘉自己心里清楚。“陛下,臣……受之有愧。”

“当真?”

“臣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

孙策笑着拍拍郭嘉的肩膀。“那就继续努力,再为朕效力三十年。”

“臣必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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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8章 帝国雄心(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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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结束之后,孙策邀请公卿大臣和百姓代表登上皇城城墙。

出了大,登上东侧的城墙,放眼看去,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建业城的东南端,尤其是蜿蜒如带的秦淮水。在两岸肆招酒幡的掩映下,一座座或高大气派,或精致小巧的楼阁屋脊相连,直到远处融为一体,黑色的屋顶,雪白的墙,在燃烧青竹发出的白色烟气中若隐若现,飘缈如仙境。

离秦淮水稍远的地方,房屋相对稀疏一些,不少地方还能看到山林,虽然山不算高,林也不算大,东一片,西一片,点缀其间,看似没什么章法,却别致可,宛如一副布局得当的山水画,美不胜收。

来到建业城,不少人都近距离见识过建业城的繁华,富庶自然富庶,多少却有些俗气,尤其是对读书人来说。满眼的店肆固然闹,终究不聒噪了些。如今看到这副美景,这才发现了建业城的另一面,不赞不绝口,油然而生要在建业多住几天的向往。

许劭在建业城住的时间不短,以他的名声,自然是天天有人来请,秦淮两岸大户人家的宅院园林他几乎都去游览过,此时倒不至于露怯。反倒是转过头看,看到后宫里数得过来的宫时,他吃惊不小。

作为皇宫,太初宫未免太bi)仄了些。

石头城原本只是一个军事要塞,孙策在此建都时还处于战时,既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来大兴土木,也没有兴趣,规模很有限。后宫不过十几座宫,前朝除了几座必不可少的大之后,就是公卿们的公廨。

许劭悄悄的数了一下,后宫称得上一定规模的宇只有十二座,成曲字型排列,紧临后宫宫门,与前朝正相呼应的三座相对宏伟些,其他九座大规模都不大,甚至不如许劭看过的很多重臣的家宅。

许劭暗自和自家的宅第比较了一下,觉得相差不远。由此看来,孙策的生活远远谈不上豪奢,即使作为吴王,他也称得上节俭。

许劭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心复杂。

“子将,何以感慨如斯?”荀彧从一旁走了过来,听到许劭叹息,问了一句。

许劭回头见是荀彧,又看附近没有其他人,抬了抬下巴,示意荀彧看后宫的布局。“都说吴……帝有钱,没曾想他的后宫如此局促。”

“正因为后宫局促,陛下才会有钱啊。”荀彧倒是很坦然。虽然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后宫全景,却知道孙策不是嘴上说要节俭,而是真的精打细算。他听郭嘉说过,虞翻几次提议扩建太初宫,都被孙策否决了。

“后宫只有十二,看来十二夫人的古制真要重现了。”

荀彧点点头,虽然没说什么,眼中却露出难以言表的憧憬。他在宫里为官多年,深知后宫的开销有多么惊人,哪怕是一名普通的宫女,开支也比一个战士多,有品阶的美人、贵人就更不用说了。孝桓帝时后宫过万人,开支比在京官员的官俸还要高,以至于官俸都不能及时支付,一拖就是半年。

孙策能主动控制后宫规模,而且控制到连皇后只有十二人之内,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做不到的。如果他能将这个规矩坚持下去,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礼的最高境界是克己。

见荀彧不语,许劭转头看看荀彧,见他眼神异样,不一笑。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正思忖着如何换个话题,前面传来一阵惊呼声。许劭和荀彧都吃了一惊,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忙向前赶去,刚刚走出百余步,转到城角,眼前的景象便让他们睁大了眼睛。

玄武湖上,以脚下的皇城为中心,一个由三道圆弧组成的巨大图案展现在眼前。

紧临着皇城的是三艘高大的双体楼船,即使站在皇城上,也能感觉到这三艘楼船的体量之大,简直就是能移动的楼阁,桅杆几乎与皇城相齐,桅杆上挂着天子将旗,一头浴火而生的凤凰。微风拂动战旗,凤凰展翅飞,昂首鸣,火焰也跟着摇曳,仿佛活了一般。

围绕着三艘双体楼船,又有十艘楼船,分成左右两列,护卫着中间的楼船。十艘楼船上都挂了绣有巨鲨的战旗,这是大吴水师的标志。又有南海水师的铃铛战旗和东海水师的巨鲸战旗。巨鲸也就罢了,铃铛上绘了怪脸,增加了几条缨络,猛一看,更像是挥舞着触手的怪物,透着一股暴戾和杀气。

铃铛是安东大都护甘宁的标志。这个锦**,如今成了大吴的安东大都护,依然不舍本色。

南海水师和东海水师的楼船之外,则是数百艘巨大的商船围成的半圆。每一艘船上都有两面旗,一面旗上大书“奉旨承办登基大飨”八个大字,一面旗上画着各家商号的标志。船上装饰不如战船那般统一,却各有特点,看起来是各家都拿出了最漂亮的船,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实力。

原来这是登基大飨晚宴的场所。

数百艘楼船以石头城上的皇宫为圆心,依次向外展开成三道圆弧,像三道波纹,一道比一道大,一道比一道厚实,第三道圆的外面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百姓住宅。

太初宫容不下万人聚餐,孙策便将登基大典后的大飨晚宴转到了玄武湖上。

玄武湖是中军水师的驻地,为了方便水师cāo)练,地方很大,别说万人聚餐,就算再多些也搁得下。除了水师的楼船之后,虞翻又与海商会的巨贾们联络,借来了大量的商船,在玄武湖里摆起了船宴。

这也算是江东以水师称雄,纵横四海的标志,海商们自然双手赞成,全力拥护,不仅提供了船,还提供了厨子、侍者,连食材、酒水、果品等一系烈的物资都包揽了,倒也省了宫里不少钱。

在虞翻的统筹下,船宴分为三个部分:核心区是以中军水师的三艘双体楼船,供皇帝、皇后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及家眷用餐;其次是南海、东海水师的十艘楼船,安排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和各地上计吏、贤良、诸学堂代表。最外围是由各家海商提供的数百艘商船,供万民代表用餐。

站在宫墙之上,俯瞰玄武湖,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公卿大臣和百姓代表感慨不已,尤其是与另一侧简单的宫室一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新登基地大吴皇帝克己节俭的决心、藏富于民的诚意和睁眼开世界,开拓海外的万丈雄心。

不少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心,发出由衷的惊叹。

贺纯便是其中一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早就听说,虽说京都终将迁到洛阳,但建业的地位并不会因此下降,作为出海的基地,建业将成为陪都,继续负责与出海相关的业务,将来还有可能成为太子继位前熟悉政务的演武场。

毫无疑问,这对江东——尤其是会稽——来说,是个莫大的利好消息。

兴奋之际,贺纯很想和边的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心,转一看,却发现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根本没有注意他。老不要脸的王晟更是拍着城砖,连声赞叹。

看着眼前盛况,许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文若,我不担心陛下穷奢极,却担心他穷兵黩武啊。这阵势……”

荀彧笑了。“子将放心吧。陛下有雄心是不假,却更有耐心。他从来不奢望毕于功于一役,他更愿意指引方向,打好基础,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走。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蜀国苟延残喘?”

许劭微微颌首,松了口气。“若能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

“况且你看这些船,战船不过十余艘,商般却有数百艘,数十倍于战船,可见陛下心中自有分寸,绝不会本末倒置。”

听荀彧说得深沉,许劭转头瞥了荀彧一眼,本想打趣荀彧几句,却又觉得荀彧所言有理。种种迹象表明,孙策也许年轻,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稳健。他有雄心不假,但他的雄心却不止于一,甚至不止于一姓,他考虑得更开阔,眼界更远,比所有人都远。

“孟子云:五百年自有圣人出,或许,他就是那个应运而生的圣人?”

荀彧笑笑。“这可不知道。我倒是知道,他自己是不认的。”他顿了顿,又道:“或许,他算是真正的士,窥破三重境的士。”

许劭扬了扬眉,甩甩袖子,向前走去。“那我看不破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哈哈。”

荀彧也笑了,跟着许劭向前走去,只是眉宇间闪过一丝遗憾。刘协与孙策一席谈,便能放手而去,甚至不愿意回长安,以布衣份安葬在定陶,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此说来,他很可能是离士之三重境最近的那个人,只可惜被我和刘晔耽误了。

“文若,我有一言,沉吟至今,今想问问你。”

“子将有何指教,直言无妨。”

“你是不是对长安故主一直心怀愧疚?”

荀彧犹豫了片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是我误了他。”

“不是你误了他,是大汉气数己尽。”许劭转过,盯着荀彧的眼睛。“四百年沉疴,岂是一时能起死回生。你看看那些老臣,哪一个能推陈出新?不让他们靠边站,什么的新政都无法推行。文若,他将你留给新朝,是不想耽误你啊。你若一味沉湎于愧疚之中,才是违背了他的遗愿,辜负了他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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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9章 人民的呼声

石头的西北两面正对长江。正值冬季,虽然风不大,却有些凉,孙策担心老人们的身体,没敢多留、

江面上是连绵十余里的水师大营。三大水师齐聚建业,玄武湖又成了大飨夜宴所在,水师只能在江边扎营,浩浩荡荡,气势也颇为惊人,又引起了一片惊叹。谁也没想到,短短数年之间,江东居然建起了这么多的巨型楼船,难怪海商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无数双目光投向了黄月英、秦罗。她们虽然是女子,却是当今对造船最在行的人。尤其是黄月英,主攻海船,这里的楼船基本都出自她的设计、改造。

没人敢在这时候打趣孙策,却不妨碍有人调侃黄忠,说他的中护军是沾秦罗的光。

黄忠的妻子胡夫人有些不高兴。胡夫人才是黄忠的正妻,秦罗只是妾,不能作为配偶出席登基大典,用的是她自己的身份。秦罗因造船有功,不仅成了太学木学堂教授,还被封为县君,食邑一千户,比黄忠本人还高五百户,比她这个正妻有面子。要不是她们姊妹关系一直很好,她几乎没脸出席大典。

不过话又说回来,黄忠能在汉中支持到现在,秦罗造的船的确帮了不少忙,否则早就支撑不住了。黄忠虽然功劳不够突出,却也未败,所以才能官拜中领军,封千户,而她也如愿得到了诰命。

稍稍看了一下江面,下了城墙,穿过面积不大的后花园,向玄武湖走去。

天色已晚,玄武湖上的楼船亮起了灯,桅杆上的大红灯笼隔着整个玄武湖都能看到,船檐下的灯笼略小,像珠帘一般,点缀着楼船,明亮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船舱里的人影、宴席隐约可见。

更远处,玄武湖沿岸的民宅也亮起了灯,虽不像楼船这样整齐、清晰,却也错落有致,如同夜空里的繁星,又如散乱的明珠,璀璨夺目,让人心旷神怪,顿生寥阔之感、玄远之思。

臣民们再次感叹了一番,就连孙策本人都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他虽然是这座城的统治者,却没有仔细看过这一幕美景。人民的力量真是伟大,只要有一个相对宽松的政策,让他们能够自力更生,他们便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活力,创造出让人惊叹的成就。

玄武湖对岸,一家专卖海鲜的酒楼上,祢衡倚窗而立。随他出游的胡姬满头珠翠,眼神如星,白晳的面庞被窗外的红灯笼映得通红,娇艳动人。可是祢衡的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身上,而在远处的皇城。

天色已晚,城上亮起了灯,从灯的数量和移动方面来看,新登基的天子应该到了,即将登船赴宴。

“大人,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大飨?”胡姬腻声道,媚眼如丝。

“一群人假客气,还不如在这儿喝自在。”祢衡在胡姬脸上捏了捏。“怎么,你觉得我官儿不够大?”

“岂敢,岂敢。”胡姬娇笑着。“我只是听说大王,不,现在应该叫他陛下了,是江东最英俊的郎君,却一直没机会亲眼见一见。若是大人能带我看一眼他,那该多好。”

祢衡眉毛微挑。“你胡说什么呢?如今江东最英俊的人就在你面前……”

胡姬瞥了祢衡一眼,掩唇而笑。祢衡也觉得无趣,讪讪地嘀咕了一句。“还是圣人说得对,好色者众,好德者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话音未落,一旁突然有人高喊。“那是陛下要登船赴宴了么?”

这一声喊,原本就很热闹的酒楼里顿时响起一片,无数人向窗口涌了过来。祢衡一不留心,险些被人从窗口挤下去。他奋力反抗,却被人挤得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有人大喝:“退后!退后!注意安全,不得挤踏!”接着,挤在祢衡身边的几个人被人拽了回去,祢衡压力大减,这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骂道:“你们挤什么挤,这么远,你们看得清吗?”

“看不清也要看。”一个兴奋得刺耳的女音在祢衡身后响起。“这样的盛事,一辈子也许就这一回了。”

“没错,必须要看。”

楼上楼下,响成一片,亏得酒楼里早有准备,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在维持秩序,避免出现事故,才算控制住了局面。楼下的街道上更是如此,从中军抽调的将士背对玄武湖,站成一排,不让围观的百姓越过栏杆,以免坠入湖中。缇骑策马来回轻驰,一遍遍的大声提醒百姓退后,不要拥挤。

祢衡在楼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臧霸这个执金吾这次亏大了,不仅没机会参加大飨,还要担惊受怕,这几天怕是要瘦几斤才行。

就在祢衡想着看臧霸笑话的时候,湖中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开始还听不清楚,隐隐约约,后来声音越来越响,是离岸不远的商家楼船上的人在欢呼。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祢衡撇了撇嘴,嘴角还没还原,身边的人也跟着大喊起来。“吾皇万岁,万岁!”祢衡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们就是喊破了喉咙,玄武湖对岸的皇帝陛下也听不到啊。真是一群愚民。

但百姓们没人在意祢衡的心情,他们扯着嗓子大喊,开始还有些杂乱,后来便喊成了一条声,声浪滚滚如雷,惊天动地。祢衡侧耳一听,莫名有种错觉,似乎整个建业城都在欢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策站在城上,看着臣民在自己面前俯首,在数百艘战船上躬身下拜,听着雷鸣的“万岁”欢呼声,一时沉醉,莫名的有种错觉,很想举起手来挥一挥,喊一声“人民万岁”。

原来做领袖的感觉这么过瘾。

孙策转头看看张纮、虞翻。张纮、虞翻不约而同的摇头否认。“陛下,这可不是我们安排的,是百姓由衷感激陛下恩泽,发自肺腑。”

孙策想了想,也觉得不像是故意安排好的。最开始好像只有一个声音,后来有人应和,也是各喊各的,不太协调,有人喊“陛下万岁”的,有人喊“吾皇万岁”的,直到最后万人齐呼,形成了气势,才统一成“吾皇万岁”。若说有人安排,这安排的水平也未免太差了,不是一个合格的总导演。

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孙策下了城,登上中军的楼船,命人打出旗语,向楼船上的人答谢,又派人乘轻船快马,向玄武湖岸边的百姓答谢。

外面的欢呼声渐渐散去,楼船内的大飨夜宴正式拉开序幕。

在侍者的引导下,孙策来到主宴旁的休息舱。吴太后、大长公主孙夫人都在这里候着,正满面春风的说笑,没有参加大典的袁权、孙尚英等人陪着说话,徐华带着一群半大孩子玩着游戏,气氛轻松活泼。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所有人都收起笑容,除了吴太后和大长公主自觉的站在合适的位置上。

孙权抢先一步走了进来,拱手施礼。“皇太后,大长公主,陛下和皇后到了。”

吴太后微微颌首,转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大长公主,相视一笑。“快请陛下、皇后进来。”

“喏。”孙权转身,大声说道:“皇太后请陛下、皇后入舱。”

孙策挽着袁衡的手,缓步走了进来,向吴太后躬身施礼,又向大长公主施礼。他特意和大长公主多说了几句话。没有这位姑母帮着说话,他和母亲之间的芥蒂也没那么容易解开。清官难管家务事,他能理清天下大势,却无法扭转母亲的怜子之心。正因为有了姑母适时开导,总算解开了这个疙瘩。

也正因为如此,孙策特意封姑母为大长公主,食邑三千户,位比三公、五大都护。

大长公主感激孙策心意,连忙还礼。虽说现在吴国重工商,食邑的租赋收入不值一提,更多的是荣誉,她还是很满意。富贵而不忘本,身为皇帝,还如此重视亲情,这是很难得的。皇家寡恩,换成他人,孙权哪里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互相见礼完毕,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等外面大臣们就坐,便有人来请孙策等人正式出席。

孙策与袁衡一左一右,扶着吴太后缓缓出舱,众臣起身,拱手施礼,齐声大呼。

“恭祝皇太后金安!”

“恭祝大长公主金安!”

吴太后与大长公主含笑还礼,依次入座。孙策居中,吴太后和皇后在他两边,大长公主坐在左侧上首,孙尚英、孙尚华等人按照年龄顺序入座,孙权也在其中,孙翊、孙尚香却不在其中,他们与五大都护坐在一起,而且是首席。

孙策特色看了一下孙权的表情。孙权很平静,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孙策暗自感慨,要论能忍,孙权还真是他们兄弟姊妹中最突出的那一个。

众人坐定,一声传膳,尚食监开始上菜,宫女、仆役们流水般的上来,随着食盒的盖子被一个个的掀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出现在众人面前,舱中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太常魏腾起身,朗声道:“众臣止声,恭请陛下致辞!”



第2420章 新纲领

孙策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含笑四顾。

“在座诸君,有的是宿儒前贤,有的是当世英才,有的是未来的栋梁。朕以江东寒门武夫,十余年而有今日,离不开诸君的提携、辅佐与激励。放言之前,先敬诸位一杯,以表感激之情。”

孙策举杯齐胸,环顾一周,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亮出。

“请!”

众人举杯,齐声道:“谢陛下。”纷纷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孙策。他们有一种预感,今天的致辞,很可能又是一篇重要文章的基调,就像当初他在南阳讲武堂的士之三重境催生了蔡琰的《士论》,开始了一个新时代一样。

有人上前,为孙策满上酒杯,孙策端着杯子,起身离席,来到周瑜面前。“公瑾,可记得初平二年秋天,你我离开舒县之时?”

周瑜起身,拱手还礼。“此生难忘。”

孙策又来到黄忠面前。“汉升,可记得你我初会于鱼梁洲之时?”

黄忠早已起身,举杯笑道:“自然记得。当日一遇陛下,允为五羊皮教尉,十二年而封侯拜将,臣时时梦回,简直不敢相信。得遇陛下,臣三生有幸。”

孙策点点头。“是啊,一晃十二年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请二位与朕共饮此杯,纪念这十二年的战斗岁月。二位将军,请!”

周瑜、黄忠眼眶湿润了。他们是最早追随孙策的将领,被付以进攻益州的战事,数年未能见功,名次、爵位都落后了,多少有些遗憾。如今孙策致辞,第一个还是想到他们,让他们非常感激。

“陛下请!”

三人相视而笑,举杯一饮而尽。

孙策再次满杯,来到庞德公、庞山民父子面前。“庞公,山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庞德公抚着而笑。“自然记得,陛下当年英姿,臣记忆犹新。”

庞山民笑道:“当年若不是挨了陛下一拳,臣岂能有今日?终生不敢忘。”

孙策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孙策说道:“朕当时年方十七,初生牛犊不畏虎,放肆直言,幸得庞公不弃,多有教导,方有今日。感激不尽,请满饮此杯。”

庞德公、庞山民大有脸面,与孙策一起喝了一杯,欣然入座。

按照相识的顺序,孙策与在座的文武一一饮酒,或一二人,或三五人,共叙当年初见情景,恩恩怨怨。开始时,众人尚不觉得异样,后来便不禁惊讶于孙策的记忆,深受触动。十几年前的事,有的连当事人自己都忘了,他却记得那么清楚,可见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在心里,从来忘却。

一圈酒喝下来,孙策至少喝了三十余杯,面色微红,稍有醉意,却步履不乱。他回到主席,再次环顾四周。“诸君,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十二年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老了,一些人长大了。即使朕如今贵为天子,也无法阻止光阴流逝,回到过去。此诚人生之无奈,虽古之圣人亦不能免。秦皇汉武求仙问药,虽属可笑,亦不乏可悲。”

众人心生戚戚,频频点头赞同。人生在世,最无奈的便是光阴,纵使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又有谁能逆围光阴,反老还童呢。所谓安期生之药,终究是虚无缥缈之事,谁也没真见过。

“人生如此,世事又如何?”孙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当尧舜之时,文明不过三河,如今之华夏,南及大海,北及大漠,东至日出之地,西至流沙,纵横万里,焉能效三代之治,复古人之政?”

孙策这一声运足了中气,如同黄钟大吕,字字入耳,听得每个人都心神一震,陷入沉思。

孙策看向人群中的荀彧,大声叫道:“荀文若,荀大夫!”

荀彧正在沉思,忽然听到孙策叫自己,连忙起身。“臣在。”

“当日朕与你以弈道论治道,今日想问你一句,能因弈道太繁而减少棋道吗?”

荀彧几乎不假思索。“自然不能。譬如有人,久居一室之内,自觉无所不知。忽一日出门,见识了天地之大,纵使惊惶,纵使不安,也不能退回室内,闭门自守,自欺欺人。”

“甚善!荀大夫不愧当世智者,士之楷模,不仅有不忘旧主的操守,更有打破陈规的勇气。”孙策举起酒杯,大声道:“朕敬你一杯。”

荀彧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原来孙策一直知道他的心思,却从来没有戳破,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心转意。

“谢陛下!”荀彧举杯,一饮而尽,一大半酒倒是洒在了胸前。

孙策重重的将杯子顿在案上。“先贤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云:唯易不易。世事如光阴,往者不可追。史可鉴而不可复,你我君臣,当鉴古而不泥古,时时以创业开拓之精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步步向前,积跬步以致千里,而不可图一时安逸,生退却之心。诸君以为然否?”

众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

“陛下所言,亦是臣之所想。”

“然!陛下所言,字字在理,正当如此。”

孙策重新站了起来,高高举起酒杯,一字一句地说道:“愿我君臣,以盘古开天地、大禹治洪水之精神,继往圣之绝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有意者,请共饮此杯!”

众臣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应喏,起身举杯,齐声道:“臣等愿与陛下共力,以盘古开天地、大禹治洪水之精神,继往圣之绝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干!”

——

成都,北门外,送客亭。

曹操与曹昂并肩而立,看着天际起伏的山脊,一声轻叹。“子修,这一次去汉中,你一定要早做准备。孙策登基之后,必然大举西进,此乃我父子生死存亡之际,不可大意。”

曹昂拱着手,沉默不语。

曹操知道他的心意,伸手拍了拍曹昂的肩膀。“放心吧,我会派人去谈判,只不过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恐怕也不是孙策能决定的。吴军士气正盛,人人渴欲立功,岂能容我父子轻降。纵使我不敢奢求太多,苟全性命即可,不能不为皇长子谋一封地。”

曹昂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这是曹操的托辞。周瑜、黄忠数年苦战,未能进入益州腹地,让他觉得地利可用,即使孙策挥兵来战亦可阻挡一时,至少能争取一个谈判的资格。为此,曹操、法正已经谋划了很久,据说还安排了暗棋,如果运筹得当,甚至可能取意外之功。

曹昂不知道那个暗棋是什么,但他真心希望曹操能认清形势,尽快派人与孙策谈判。以孙策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会拒绝他们父子的投降,也不会剥夺他们所有的利益,区别只在于能保留多少而已。

再不济,也不至于比袁谭差吧。

只是这种事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甚至不由曹操一个人说了算,他身边的法正、许攸、吴懿等人都不肯轻降,益州豪强也有侥幸之心,仓促决定,他们父子很可能有危险。

陈宫走了过来,向曹昂使了一个眼色。“太子放心吧,你自去汉中,臣自会为大王筹划,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曹昂无奈的点点头,拱手行礼。“辛苦陈相。”

“不敢。”

曹昂再向曹操施礼辞别,潘璋牵来战马,曹昂上了马,轻驰而去。

曹操眯着眼睛,看着曹昂一行消失在官道上,暗自叹了一口气,也转身上了马车。他把陈宫叫上车,对面而坐,忧心忡忡。“公台,孤还是担心子修。若孙策东西夹击,再由关中进兵,子修能守得住汉中吗?”

“大王,世事如此,唯有以不可为之心,为可为之事。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且君子待机而动,机不至而妄动者,必致祸殃。”

曹操皱着眉,沉吟不语。

陈宫见状,又道:“大王其实也不必为太子担心,孙策既然调太史慈南下交州,想必会以交州为突破口,而不会是汉中,汉中似险实安。纵使孙策仗势欺人,南北同时进击,以关中之人力、物力,也不是一时可就,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周旋。”

曹操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公台,你说山越生事,对江东的茶业有多大影响,我们能否从中受益?”

“这要看孙策能否平衡好江东世家与中原、中山商家的利益关系。疆域越大,派系越多,平衡越难,这是任何人都难以避免的事。依臣预计,纵使孙策能解决这个问题,也需要一些时间,而且很难根除。”

“这可不好说。”曹操苦笑道:“公台,你虽与孙策打过交道,却未必清楚他。这个人虽然年轻,却不贪功冒进。孤这些年回想往事,时常有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曹操不安的扭了一下身体,挠了挠头。“具体是什么,孤也说不准,只是觉得他比同龄人沉稳得多,什么事都能抢先一步甚至几步。当初与他在南阳见面时,孤便有这种感觉,只是如今更加强烈而已。”



第2421章 法正的反击

陈宫垂下眼皮,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入坐忘之境。

曹操歪着头,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影,愁眉不展,一时竟未注意陈宫的神情异常。

一行人进了成都,来到蜀王宫门前。马车刚刚停稳,法正便迎了上来,打开车门。

“大王回来了。”

曹操微微颌首,等陈宫下了车,这才一个箭步下了车,整整衣冠。“有新消息?”

法正点点头,将一卷文书递了过来。曹操接在手中,眉头便是一皱。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密件抄录,而是一份刊印的文卷,也就是说,这不是细作打听来的最新消息,而是吴国境内公开发行的文件。

曹操扫了一眼,有些惊讶。“登基致辞?”

“是的,是逆贼孙策称帝大飨时的致酒辞。”

曹操一边看一边往里走,来到堂上时已经看完。他转手将文件交给陈宫,自己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更紧。陈宫看完,慢慢放下文卷,捻须沉吟。

法正看在眼中,嘴角颤了颤,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曹操停下脚步,打量着陈宫。陈宫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大王不幸而言中。”

曹操一愣。他刚才和陈宫说了那么多,陈宫说的是哪一句?

法正更是眉头微皱,心中莫名一阵焦灼。大王又和陈宫说了些什么?

“如今之形势,不怕孙策快人一步,就怕他步步为营。积跬步以致千里,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非蜀之福啊。”

曹操恍然,点点头。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在如此重要的致辞中,孙策提出这样的说法,实在让人无奈。若是吴蜀必有一战,那他宁愿这一战来得早一些,而不是拖到几年之后。他已经四十九岁,马上就是年过半百的人。人一过五十,精力、体力都会迅速下降,很难应付艰苦的战斗,也容易出错。

袁绍当年官渡大败时就是五十岁。

曹操有点莫名恼火。这是什么怪胎,未至而立之年,竟老谋深算如斯。双方实力本来就相差悬殊,再过几年,孙策正当壮年,而他却已经年老体衰,怕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至于曹昂,他就更不指望了。曹昂的品性德行自是好的,只是性格太温吞了些,又一向钦佩孙策,绝不是孙策对手。

曹操歪着头,打量着陈宫,希望陈宫能有破局之策。陈宫却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沉思。曹操哭笑不得,知道陈宫也犯了难,一时半会怕是没有成熟的建议。他转向法正,使了个眼色。

法正会意,躬身施礼。“大王,陈相,正有一计。”

陈宫瞥了法正一眼,似笑非笑。法正急着出迎曹操,必然有想法,他也好奇在这种情况下,法正还有什么妙计可言。

“中军师不妨直言。”

“兵法云:致人而不致于人。孙策不顾皇长子在蜀,妄称天命,登基称帝,虽说附逆者甚众,毕竟心虚。求稳看似老成,实则无奈。”

曹操点头,陈宫微笑。他们都清楚这是自我安慰之言,不能当真,却又不能不说,心照不宣便是了。

“孙策求稳,我们则要出奇。趁其立足未稳,出兵击破之,振我士气,示天命有归,并非什么人都可以篡夺。”法正说着,取出一份地图,铺在案上。“臣建议出兵武都,威胁陇右。”

“陇右?”曹操和陈宫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意外。

法正笑了,带着几分得意。他拟定这个计划的时候,就知道能出奇制胜,不仅孙策想不到,陈宫也未必能想得到。如今看来,果真如此。陈宫素以周密著称,他的思路和孙策的思路非常相似,他想不到,孙策想不到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臣听说孙策登基,在玄武湖设宴大飨,连楼船数百,以示江东水师之强。江东水师之强,天下皆知,我蜀国无法与之争锋,即使有三峡之险,也未必能保万全。可是陇右则不同,江东水师无用武之地,此其一也。”

曹操若有所思,觉得有一定道理。在陇右作战,江东最大的优势无法发挥,的确是一个有利条件。

“江东水师除了作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运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论是从洛阳沿大河而进,还是从建业溯长江而上,抑或是太史慈南下交州,溯水而至南中,皆是利用船运。有船,则交州之米,冀州之麦,中原之粟,皆可源源不断的西进。若是在陇右呢?数千里运粮,十钟而至一石,就算江东富庶,恐怕也承担不起吧。”

陈宫皱着眉,反问道:“话虽如此,若是孙策急攻巴、汉中,又当奈何?”

法正笑道:“那不正是我们希望的吗?”

陈宫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法正这个建议虽然有些冒险,却有可取之处。在陇右开战,逼得孙策跟着他们的步调,在准备充分之前开战,总比等孙策什么都准备好了再打强些。陇右是孙策还未真正控制的地方,若能筹措得当,还是有机会反客为主的。

见陈宫不说话,法正又补充了一点理由。“鲁肃虽进驻关中,但关中还有不少刘汉宗室未能妥善安置。若大王能以天子诏书诱之,关中或可不战而乱,鲁肃无暇西顾,大王要对付的只有马腾,必可一战成擒。此其二也。”

曹操眼皮跳了跳。提到马腾,他心里就冒火。曹纯就死在马腾手中,这个仇一直还没报。

“孙策在江东,仗海运之利,北至幽州,南至交州,水陆并进,无人可敌。于蜀而言,唯一之生门便是陇右。待孙策稳定并州、凉州,数万精骑从西而来,数路攻蜀,我军四面受敌,终有不支之时。与其如此,不如主动进击。若能取凉州,收复关中,或有转机。若是不能,亦可别选别途,以策万全。此其三也。”

曹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法正说得有理,不论是战是和,陇右都是不多的机会之一,必须全力争取。如今的形势和当初光武帝登基时颇为相似,马腾、韩遂便是占据陇右的隗嚣。如果等孙策按部就班,牢牢的掌握了陇右,蜀国的灭亡也就成了定局。

曹操看向陈宫,却没有催促。

陈宫仔细权衡了半天,最后还是赞同了法正的意见。蜀国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控制陇右。陇右不仅是用兵的生门,更是经济的生门。益处的丝绸、茶叶都要经由陇右,与羌人、鲜卑人甚至西域交易,换取战马。如果这条商路被掐断了,益州的经济民生会更加困难。

反复商量之后,曹操接受了法正的建议,并召集文武议事,调整防务。

计划是好计划,实施起来却有相当大的难度。益州兵力有限,为了阻击周瑜、黄忠,再加上防备吴军溯江而上,益州大部分兵力已经部署在南线和东线,能抽调出来西征武都的兵力不过万余,而且以步卒为主。这么点兵力能不能击败马腾都是问题,更别说还要防着鲁肃了。

法正提议与关中的刘氏宗室联络,离间他们与鲁肃的关系,迫使鲁肃不能分心西顾。

曹操欣然同意。

——

大吴七年,二月中,鲁肃返回关中。

贾诩率领安西大都督府的掾吏出城迎接。

相别三月有余,重逢时已是新时代,鲁肃、贾诩都很感慨。但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只是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上了车,鲁肃随即问起关中的情况。不在关中的时候,他时刻不得安心,生怕关中出现意外。临行之前,孙策也几次找他谈话,希望他能稳住关中形势,不要急于求成。

鲁肃是安西大都督,凉州自然在他的辖区以内。可是与其他几个大都督相比,他这个安西大都督的辖区是最复杂的,不仅要安排前朝的宗室西行,还要处理好与马腾、韩遂等凉州豪强的关系。

孙策登基,马腾、韩遂都上了表,献了礼,称了臣,但他们在凉州的根基未动,孙策之前委任的凉州刺史杜畿的工作开展并不顺利。一是凉州地域太广,顾不过来;二是凉州豪强阳奉阴违,配合不力,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各种推诿的理由层出不穷。

正因为如此,这次孙策划分诸州时,如何划分凉州便成了棘手的问题,最后只能拿出一个初步方案,由鲁肃、杜畿酌情处理,并没有最后确定。

“文和,这安西大都督府的事情很棘手,还望文和助我一臂之力。”

贾诩苦笑。“大都督,麻烦已经来了。”

“哦?”鲁肃倒不意外,淡淡地应了一句。

贾诩转身从车壁的夹层里取出一叠公文,推到鲁肃面前。“这是最近收到的消息,有关中的,也有凉州的,还有一些与山里的羌人有关。从种种迹象来看,曹操似乎想反客为主,将陇右作为突破口,发起主动进攻。”

鲁肃顺手翻了翻,笑道:“这是好事啊,省得我们翻山越岭去找他,还有争功之嫌。”

“不越秦岭,越陇山,区别不大。还有,若不能尽快让刘氏宗室起程西行,大都督能安心离开关中吗?”



第2422章 利令智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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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肃打量了贾诩两眼,十指交叉,拇指互相绕着圈。

“我离京之前,陛下和我交待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不急。”

贾诩微怔,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了,连忙点头道:“大都督慢慢说,我不急。”

鲁肃笑得更加灿烂,却不说话。贾诩等了一会儿,见鲁肃没有继续说的意思,这才幡然醒悟。“陛下说的就是不急二字?”

鲁肃点点头。“陛下的登基致辞中,有积跬步而致千里之语,就是要求众臣不要急于求成。曹cāo)父子仅有益州一隅,纵有反复,又能如何?若是有必要,陛下大可以给他十年时间,让他仔细看清楚这天下大势。当年光武皇帝灭蜀,不也是在登基十年之后么?”

贾诩笑着点点头,嘴里却有些犯苦。孙策是可以不急,他却不能不急。孙策在建业登基,摆明了以后的发展方向是东南,是沿海,凉州不在他重点考虑的范畴。凉州已经乱了这么多年,再打十年,以后和中原的差距就更难弥补了。

他今年已经五十七,再过两三年,他就要致仕了。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替他主持凉州的事,凉州很可能就会再一次错过这难得的机遇。

孙策可以等十年再攻蜀,他却没有十年可用。

时间啊。贾诩很无奈,强忍着骂人的冲动,扭头看向窗外,免得自己太急,失了主动。

鲁肃佯作未见,随意翻看着手里的公文。关中不安,凉州也不安稳。陛下登基之前,有意邀马腾、韩遂入京,打算将他们留在朝中为官,入枢密院或国是院,厚禄养老,另派人接管凉州,却被马腾、韩遂婉拒了。很显然,这两人不愿意放弃自己手中的利益,去朝中做富家翁。

人们常说不见黄河心不死,马腾、韩遂却是见了黄河心也不死。马超、阎行都已经成了一方重将,他们还是不肯放手,只能说自寻没趣。曹cāo)联络关中的刘氏宗室,无非是让他不能分兵西进,以便出兵陇右。他本来也不想出兵,就让马腾去应付吧,等他被曹cāo)打垮了,再出兵收复不迟。

这倒是个赶刘氏宗室出关的好机会。刘宠这个玉门督也该上任了,总赖在关中可不行。

鲁肃将公文轻轻的丢在案上,闭目养神。没有辛毗做参谋,很多事,他只能自己考虑。贾诩这个人城府太深,他是不能全信的,尤其是涉及到凉州的人和事。

贾诩暗自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一方,不低头是不成了。“大都督,陛下对关中、凉州可有其他安排?”

鲁肃没有立刻回答,等了片刻,才睁开眼睛,从容说道:“目前还没有。陛下说,关中、凉州的形势复杂,不能急于求成。且沈子正新得并州,也需要时间整顿人心、民生。左都护坐镇洛阳,恢复生产,也腾不出手来。”

贾诩不安的挪了挪。孙尚香驻扎在洛阳不动,沈友在并州扎根,益州得手之后,这是要对凉州用兵的征兆啊。孙策莫非是想等凉州内乱,然后再一举平定,彻底解决后患?

“并州已定,三河皆成内郡,左都护驻扎在洛阳有何意义?大都督何不请陛下下旨,转左都护进驻长安,大都督亦可安心西进,攻取陇右。”

“请左都护入关中?”鲁肃不置可否。

“是啊,左都护虽是女子,却有用兵之能,深得陛下倚重。将来必然要出海征伐的。天下将定,不臣者唯有益州,不趁着这个机会积累作战作验,更待何时?”

贾诩顿了顿,看看鲁肃的脸色,轻声笑道:“大都督是安西大都督,就算暂时不出玉门关,也不能滞留关中不出吧?”

鲁肃眼皮微挑,打量了贾诩片刻,无声地笑了。“文和言之有理,就请文和斟酌,起草奏疏吧。不过,在此之前,先要请刘督起程,你说呢?”说着,将目光投向案上的文书。

“这是自然。”贾诩无奈地笑笑。

——

刘宠一回长安,就知道了宗室子弟和曹cāo)联络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把相关的人叫来一顿臭骂。

你们的脑袋被驴踢了吗,这时候还和曹cāo)联络?曹cāo)若心中真有朝廷,真有天子,他怎么可能到现在不奉皇长子登基?他就是利用你们,想让你们吸引鲁肃、贾诩的注意力,好让他多活几天。

那几个刘氏宗室子弟也乱了阵脚,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宠骂完之后,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将这些人都杀了。他想来想去,对他们说,你们收拾一下,立刻起程去玉门。陛下答应过我,十年以内,玉门之外由我做主。凉州未平,想来鲁大都督暂时还顾不上玉门。

一听说要远赴玉门,那些人都沉默了。玉门太远了,对他们来说,去玉门和流放没什么区别。他们手中有兵,再不济也可以去益州,为什么要去玉门?也只有刘宠这老糊涂,才相信孙策重建大汉的谎言。

看着那些宗室子弟离开,刘宠暗自叹息。他知道自己的威信不够,这些人不会听他的。可是让他去举报也不可能,自相残杀的事他干不出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和儿子商量,主动赴任,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至于其他宗室子弟,愿意跟他走的,他就带上,不愿意跟他走的,就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父子分头行动,刘宠向鲁肃辞行,刘浩、刘洪联络同宗西行。

鲁肃很爽快地答应了刘宠的请求,并主动提供帮助。但凡愿意跟着刘宠走的,一律放行,并提供一定的军械、辎重,沿途确保食宿,让他们可以安全到达玉门。

可是愿意随刘宠西行的人却非常有限,总共不过二十余人,其他人不是嫌玉门苦寒,就是以祖宗坟茔在关东为由,不肯远行。刘宠无奈,带着这几十人上路了。

出发之前,孙策用六百里加急送来诏书,为从弟孙瑜求婚于刘宠女刘清,并表示刘宠可以派一个儿子去上任,本人不必远赴玉门。

刘宠很感激孙策的体恤,上书谢恩,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却不愿意留下。他派次子刘洪送刘清东行完婚,自己与长子刘浩西行。

鲁肃亲自出城相送,洒泪而别。

——

送走刘宠,长安恢复了平静。

贾诩为鲁肃拟了奏疏,建议调左都护孙尚香进驻关中,以便鲁肃移驻陇右,孙策却一直没有给出回复。鲁肃也不急,开始着手调整关中的防务。刘宠带走了一些人,他需要及时填补这些空缺。

天来临,关中的耕即将开始,各郡县也忙着丈量土地,计口授田。原本的士家制度被废除,迁入关中的凉州人成为编户,不再强制从军。凉州人自然喜出望外,关中人却很不高兴,觉得被凉州人占了便宜,互相联络,准备上书天子,求个公道。

当然也有人告到鲁肃面前。为安西大都督,鲁肃责无旁贷,一面了解关中人的要求,一面向朝廷请旨。很快,孙策给出回复,将派特使荀彧赶赴关中,主持关中的新政推行事宜。

关中的新政因荀彧而起,关中世家都跟着占了不少便宜。如今孙策又派荀彧来收尾,关中世家自然没有意见,耐心地等待荀彧到来,盼望着能再占些便宜。别的不说,只要朝廷放开关,重开丝路,他们就能从中获利不少。

关中人心渐渐安定,陇右的形势却渐渐严峻起来。

接连十余,马腾接到边塞汇报,有大量的益州细作出没,打探消息,有进犯的可能。马腾不敢怠慢,亲自带着人巡边。他心里清楚,他和曹cāo)有仇,武都也是益州不多的出路之一,曹cāo)出兵武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不过他并不打算急于向鲁肃求援。益州四面受敌,周瑜、黄忠南北夹击,对益州虎视眈眈,曹cāo)不可能不防,他抽不出太多的兵力进攻武都。况且曹cāo)骑兵有限,两军对垒,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如果能击败曹cāo),甚至临阵斩杀曹cāo),立下大功,他或许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不是不愿称臣,只是不想如此轻易的称臣。

反复权衡得失后,马腾派人给韩遂送了一封信,约韩遂见面,希望和韩遂结盟。他和韩遂处境相似,相信韩遂也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利益,也想在凉州扎得更深一些。况且韩遂足智多谋,有韩遂相助,击败曹cāo)的可能更大一些。

收到马腾的邀请后,韩遂亲自从金城赶到临洮,与马腾会面。经过磋商,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结盟,共同迎战曹cāo)。韩遂的大将成公英得知韩遂的决定,强烈反对,韩遂却铁了心,不听成公英的建议。为了避免成公英扰乱军心,让成公英留守金城,亲率主力出战。

曹cāo)收到消息,大喜过望,命陈宫留守,亲自率领万余中军从成都出发,又传令曹昂,命吴懿率两万精锐,从汉中出发,直扑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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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3章 初战不利

荀衍在黄水遭到石脂的阻击,未能及时突破路招的阵地,增援审配,虽说不是他的责任,但他却非常重视这件事,不仅向袁绍做了汇报,在其后的军议中又郑重其事的提醒诸将留神,一旦发现对方阵中有抛石机就要留神石脂,这种黑色的粘稠物不仅味道难闻,烧起来还有黑烟,杀伤力比桐油强很多。

抛石机是重型军械,移动不便,甄俨从浚仪把抛石机运来费了很大力气,孙坚则是将抛石机装在战船上。甄俨为了对付这些装备有抛石机的战船,将自己的抛石机都部署在岸边,正对着孙坚的阵地反而没有部署。他也没想到孙坚会趁着夜色将抛石机部署在阵前,等他闻到气味,才知道麻烦来了。

数百只陶罐在阵前碎开,黑色的石脂到处流淌,刺鼻的气味随着东南风飘散,甄俨的整个阵地都被笼罩其中。那些将士还没意识到危险,只是大声咒骂。等几枝火箭射出,点燃这些石脂,升起滚滚浓烟,刺鼻的气味更加呛人,还有不少将士被火烧得连声惨叫,惊恐的气氛才在甄俨的阵中扩散开来。

甄俨不敢大意,立刻喝令前阵将士撤退,同时命令强弩手齐射。黑夜之中,难分敌我,石脂燃烧的黑烟又遮挡住了视线,轻易出击很可能会中计。此时此刻,只有用gongnu进行远程打击是最保险的。

三千冀州强弩手全力射击,一阵阵箭雨射向天空,穿过浓烟,射向渊水对岸。

渊水东岸,黄盖站在阵前,看着远处甄俨的阵地,看着那些穿过浓烟,射到阵前的弩箭,估计着强弩手的距离,嘴角微挑,露出不屑的冷笑。不用他吩咐,抛石机的观察手已经开始减少陶罐的数量,提高射程。石脂是成本很高的杀器,要对付的当然是普通的士卒,而是冀州军中杀伤力最强的强弩手。

陶罐数量减少一半,射程增加三分之一,正好能覆盖强弩手阵地,一声令下,五十余架抛石机开始齐射,几乎在同时,强弩手也射出了绑有引火物的火箭,配合默契,时机拿捏得刚刚好。陶罐砸进冀州强手的阵地,石脂四溅时,火箭也到了,点燃了石脂。

其实这一批陶罐的数量并不多,火势也不大,但冀州强弩手被前面的火吓坏了,一见有陶罐在身边裂开,不管自己身上有没有沾到,心先慌了,再看到有火苗起来,顿时乱了阵脚,再也顾不上射击,纷纷用准备好的湿草袋去压灭火苗。

感觉到对面的箭阵弱了,黄盖立刻发动了攻击,将士们举着准备好的浮桥,冲到渊水边,将浮桥推到水中。渊水不算宽,浮桥架起来也容易得多,很快成型。刀盾手先过河立阵,gongnu手紧随其后,逼到燃烧的阵地前,全力射击。

这时候,这些gongnu手已经进入冀州强弩手的射程范围,如果冀州强弩手没有被浓烟挡住视线,没有被石脂扰乱阵地,只要一波齐射就足以重创这些gongnu手,但他们此刻忙于自救,根本没注意到敌人已经准备就绪。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毁灭性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

被石脂烧死的强弩手寥寥无几,被gongnu射杀的强弩手却数不胜数,随着嗖嗖的箭羽破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冀州强弩兵的阵地乱成一团,很快就崩溃了。

甄俨赶到阵前,看着已然崩溃的强弩阵地,惊骇不已。他生怕孙坚趁机发起攻击,只得下令放弃了他经营数日的阵地,后撤三百步,重新立阵。

甄俨奉命接替许攸,与孙坚对峙了大半个月,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这一次奉命阻击孙坚,他信心很足,为这个阵地做了很多准备,本以为能挡住孙策十天半月,没想到连一夜都没撑过去,信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生怕再出现什么失误,影响袁绍的整体部署,连夜向袁绍汇报,请求增援。

——

袁绍还没睡。他已经收到消息,知道甄俨正与孙坚交战,生怕甄俨出什么意外。

收到甄俨的汇报后,他立刻让人把郭图、沮授叫了过来。这两人都住在附近的大帐里,离中军大帐不过几十步,一叫就到。看完甄俨的报告,沮授倒是松了一口气。

“主公,甄俨的应对没什么问题。孙坚是久经沙场的宿将,甄俨虽受小挫,却没有溃败,要比我们预料的好得多。”

袁绍也松了一口气。甄俨是冀州世家的代表,甄俨的妹妹甄宓和袁熙还有婚约,这次擢升甄俨为大将,代替许攸统兵,私下里有不少议论,说他任人唯亲。虽然甄俨用兵颇有章法,在浚仪城外没出什么差错,还是有人认为那只是运气好,孙坚没有出城反击,甄俨躺着捡功劳。现在要野战了,甄俨肯定不行。如果甄俨真的被孙坚一次击溃,他就不得不撤换甄俨以塞众口。

“可毕竟是败了,总要有所补救。否则孙坚逼到面前,我军连回旋之地都没有了。”

沮授说道:“让甲骑去吧。孙坚以步卒为主,从斥候的报告来看,也没有多少弩车,圣女陂附近地形适合骑兵冲突,应该能击溃孙坚,稳住左翼阵地。”

袁绍看向郭图。“公则,你意下如何?”

郭图咂咂嘴,不紧不慢地说道:“主公,甲骑可以算是主公最强的杀器,轻易出手,怕是不妥。甄俨与主公有姻亲之故,营中诸将已经多有非议。如今甄俨小败,主公就派甲骑助阵,恐怕会坐实流言。依我看,不如派审英、审俊迎战。孙策羞辱正南致死,他们如果能助甄俨击败孙坚,也算是报了仇。”

沮授不同意郭图的意见。“这是袁氏与孙氏之战,不是审氏父子与孙氏父子的私仇,不宜因小失大。孙坚征战多年,审正南在世也许可以一战,审英兄弟不足以匹敌,徒招其辱耳。”

袁绍犹豫不决,既觉得郭图说得有理,又觉得沮授的担心没错。郭图见状,轻声笑道:“公与,我知道审正南去世前曾将他的子侄托付给你。可是他们毕竟已经成年,不是襁褓中的孩童,要想成为真正的名将,除了上阵交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正如你所说,孙坚征战多年,经验丰富,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即使受挫也受益匪浅。孙策狡黠胜孙坚十倍,不让他们先迎战孙坚,又如何能让他们迎战孙策?既不战孙坚,又不战孙策,他们还怎么报杀父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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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4章 文约无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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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豹骑是曹cāo)的亲卫骑,数量虽然不多,训练却极其严格,装备也算得上精良。曹休、曹真都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是以准备多时,一出手就毫不留,务必要打疼马腾,为击做好铺垫。

曹休看到马休落马,却不知道马休是死是活,仓促间也来不及回头查看,挥舞长矛,率领豹骑一路向前,好容易杀出一条血路,便看到马岱率领的甲骑迎面杀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心中狂喜。

马腾如此急于派甲骑出战,应该是自己重创了刚刚的对手,取得了超乎想象的战果,以至于马腾不得不提前派出甲骑来扭转形势。

即使如此,曹休也不敢回头看一眼。他深知甲骑的冲击力,留给他的机会转瞬即逝。他若得意于刚才的胜利,转眼间就可能成为甲骑的牺牲品。届时丧失的不仅是他个人的命,还有蜀国生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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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骑骑士来不及多想,跟着曹休转向,划出一道圆弧,将将避开了甲骑的正面突击,只有队尾数十骑刚刚杀出重围,来不及调整,被甲骑撞个正着。面对西凉骑士手中的丈五长矛,面对人马俱甲的骑士,这些精选出来的骑士虽然全力反击,还是无一幸免,先后落马。

马岱抖落长矛上的血迹,率领甲骑继续向前,心里却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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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马岱想明白更多,前面响起了马蹄声,曹真从右前面杀了过来,而背后也响起了报告的号角,刚刚避开正面的曹休再次转向,从甲骑的后面追了过来。

马岱不敢怠慢,下令甲骑加速,调整攻击方向。

号角长鸣,甲骑在奔跑中变阵,百余骑迎向曹真,其他人则加速冲向曹cāo)的步卒大阵,抢占主动。

曹真、曹休暗自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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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真则不得不面对百余甲骑,正面硬捍。他使出浑解数,连连抢攻,接连挑落三名甲骑,却还是没能挽回形势,不仅自己中了一矛,麾下的虎骑也损失惨重,有五六十骑被甲骑撞下马去,辗转于马蹄之间。

相比之下,甲骑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了曹真本人和他边的几个勇士,几乎没人能对甲骑产生实质的伤害。

粉碎了虎骑的进攻后,甲骑重新调整方向,尾随马岱的队形,向蜀军的步卒大阵发起冲击。

虽然做了充分的准备,曹cāo)还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他们远道而来,辎重车就是最坚固的保护,但辎重车能挡住奔腾的战马,却无法挡住西凉骑士手中的短矛。见蜀军以辎重车布阵,甲骑随即改用短矛进行攻击,一匹匹披着铁甲的战马从蜀军面前呼啸而过,一枝枝短矛被掷入蜀军阵中,盾牌被击碎,战甲被洞穿,中矛的蜀军惨叫着倒地,阵前一片凌乱。

趁着这个机会,有西凉骑士跳下马,用随即携带的斧头劈砍连接辎重车的铁链,企图将车阵打开缺口,以便甲骑突击。曹cāo)见状,下令张任上前阻击。张任带着数十名亲卫赶到阵前,手持刀矛,隔着辎重车与西凉骑兵格斗,同时命人补防,用强弓硬弩近距离击。

双方战在一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冲上去。

马岱指挥甲骑转了一圈,再次冲击曹cāo)的本阵。见部下还没打开缺口,马岱心中越发不安。这个任务本来是马休的,但他却没看到马休的战旗,阵前持斧骑士的数量远远不足,短时间内看不到破阵的可能。

马岱命人吹号,向中军请求指示,同时再一次掠过曹cāo)的阵前,掷出近百枝短矛。

看到甲骑奔驰而来,张任眼疾手快,纵跳回阵中,躲在辎重车的后面。他反应迅速,躲过一劫,其他人却没这么幸运,不少人被短矛中,重伤倒地,其中不乏手持利斧的西凉骑士。

马岱连续冲击三次,用短矛杀了数百人,却始终没能突破蜀军步卒的车阵。

这时,马腾已经收到马休阵亡的消息,怒火攻心,亲自率领亲卫骑杀了上来。双方在河谷中往回冲杀,一时难分难解。

虎豹骑只有千余人,曹真、曹休虽然骁勇,终究不敌马腾、马岱,渐渐落了下风。曹cāo)见状,鸣金收兵,命曹真、曹休撤回阵中休整。马腾不肯罢休,率部追到曹cāo)的阵前,一边命骑兵击掩护,一边命步卒上前攻击车阵,为骑兵扫清障碍。

形势紧急,曹cāo)不得不率领亲卫营亲自搏杀,这才勉强维持住了阵势完整。曹休、曹真略作休整后,也赶到阵前助战,不时率领一小队骑兵进行反冲锋,阻挠西凉兵的攻势。

双方从清晨战到中午,再战到暮,阵地几经易手,未分胜负。眼看天色将黑,只能暂时休战。

这时,曹cāo)从俘虏口中得到一个消息:马腾的次子马休阵亡了。

曹cāo)不敢相信,再三求证,又找来曹休询问当时的详,总算明白了马腾为什么如此疯狂,不放声大笑。他拍着曹休的肩膀,笑得几乎落了泪。

“文烈啊,你立了一大功啊。”

曹cāo)随即与法正商议。既然已经成功的激怒了马腾,就没必要再继续战斗了,此时撤退,马腾绝不会罢休,一定会尾随而去。他随即下令撤军,又命法正给马腾写了一封信,不好意思,一时失手,杀了你儿子,我先撤兵,让你办丧事,然后再分胜负。

马腾怒不可遏,率部穷追不舍,同时派人请韩遂前来助阵。

韩遂收到消息,得知马休阵亡,马腾一怒之下改变预定计划,主动追击曹cāo),大吃一惊,一边率部赶来增援,一边给马腾写了一封信。曹cāo)倾国而来,未分胜负,却主动撤退,分明有诈,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能中了他的计。

马腾一向佩服韩遂。收到韩遂的信后,他冷静了些,觉得曹cāo)可能有诈,便放慢了追击的脚步,拉开与曹cāo)的距离,等韩遂前来会合。

——

上禄。

油灯之下,曹cāo)轻轻的推开伤亡统计报告,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伸手轻揉眉心。

他的头有些疼。

虽说准备充分,可是这一战的损失还是不小,暴怒之下的马腾令人心惊胆战,骑兵的连续冲击造成了大量的杀伤,严颜、张任率领的步卒损失都不小,曹休、曹真统领的虎豹骑伤亡也不可忽视。这样的损失再来一次,他可能就不得不退回益州了。

“孝直,区区马腾都如此困难,韩遂若来,又当如何应付?”

法正跪坐在曹cāo)对面,案上的报告仔细的收好,却不说话。曹cāo)等了片刻,抬起眼皮,不解地看着法正。法正无声地笑了笑。“大王,前交战的若是韩遂,我们的伤亡不会这么大。”

曹cāo)眼神微闪,苦笑道:“你说得没错,韩遂不是马腾,不会这么疯狂。可是……”

“一人必死,十人难当。马腾之所以如此疯狂,是因为死了儿子,怒急攻心。韩遂也死过儿子,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官渡。”

曹cāo)没吭声。

“大王,臣听说,你曾与韩遂相见于洛阳?”

曹cāo)点点头。“当年韩遂为上计吏,去洛阳上计,大将军何进听说他的名声,曾邀他一见。孤当时在座,和他算是有一面之缘。”

“后来见过吗?”

“没有。”

“大王觉得,韩遂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cāo)沉吟良久,摇摇头。“匆匆一见,连话都没说几句,哪能知道他的禀。孝直,你如何看他?”

法正笑了,带着三分得意。“臣没见过韩遂,可是臣从他这几年的行事来看,此人城府太深,怕是没什么朋友。”

曹cāo)目光微闪,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法正。

法正倒了一杯酒,端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眼神有些飘忽。“臣听说,其子韩银战死官渡后,孙策曾派蒋干与他接洽,赠送了厚礼以示歉意。可是现在看来,韩遂恐怕并未放下这个心结,否则的话,他实在没有理由滞留凉州,甚至不去建业参加孙策的登基大典。”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臣猜不出来。但臣敢断定,此人和任何人都不会交心,即使是相识多年的马腾。他与马腾之间只有利益,并无朋友之义。马腾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法正看了曹cāo)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王,臣斗胆,想请大王写封信,给韩遂。”

曹cāo)转了转眼珠,轻笑道:“有用吗?”

法正笑笑。“不管有用没用,试一下总没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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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5章 陇右生变

韩遂率部赶到武都道,在马腾与曹操激战过的河谷停留了半天。

战场血迹犹存,不少箭矢、武器遗落在战场上,还没来得及收拾。氐人、羌人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派人四处搜寻,每找到一件,便是一阵欢呼。

韩遂眯着眼睛,看着山谷中或隐或现的身影,嘴角挑起一丝不屑。

马腾在武都的这几年过得太安逸了。他或许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这才对曹操的进攻手忙脚乱。马休居然一战身亡,可见平时训练有多么不用心。

他面对的又不是什么名将。曹休是谁?根本没人听说过。

这么重要的地势由马腾控制太可惜了。就算曹操不来,孙策占据了汉中之后也会西进,届时他只会败得更惨,任由孙策长驱直入。

韩遂派人与当地的羌氐联络,询问战事经过,抚恤伤亡。对十几天前的战斗,羌氐只是旁观而已,韩遂却很客气,派人带着礼物慰问。比起马腾,韩遂不论是名气还是实力都更胜一筹。几个重要的头领收到他的厚礼,喜出望外,迅速与韩遂亲近起来,不仅接受了韩遂的宴请,还纷纷回请韩遂。

这时,韩遂收到了曹操的亲笔书信。

曹操的书信里也没说什么,只是追忆了一些往事,表达了思念之情。韩遂看完信,也没当回事。当年在洛阳,他和曹操有一面之缘,但远远谈不上交情。后来天子西征,他与曹操都在天子麾下作战,却没有见过面。此刻两军对垒,曹操作战不利,写信套近乎也没什么用。

出于礼貌,韩遂回了一封书信,劝曹操认清形势,退出武都,以免刀兵相见。

曹操很快就回了一封信,表示大汉虽衰,皇长子犹在成都,益州虽然势单力孤,却不能坐视神州陆沉,一定会全力以赴,尽汉臣本色。他又劝韩遂共同扶持皇长子,存续大汉。曹操最后表示,出征之前,他请示过皇长子,只要韩遂愿意扶持汉室,可以让韩遂主政凉州,与益州成犄角之势,共抗孙策。将来中兴大汉,富贵必不下窦融。

对曹操的诱惑,韩遂不以为然,连信都没回。他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相信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天下归吴,他只想得到属于自己的富贵,不想跟着曹操为什么大汉挣扎。当年他去洛阳上计时就知道大汉必亡,否则他也不会接受李文侯、北宫伯玉等人的邀请,起兵反叛。

况且他的女儿、女婿都是吴臣,他至少向什么皇长子效忠吗?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虽然没有回信,但曹操却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而且这封信被马腾的斥候截获了。在这封信里,曹操信誓旦旦的说,就按你说的办,击败马腾之后,我就回益州,凉州就拜托文约了。

马腾大惊失色,立刻派人质问韩遂:你究竟和曹操约定了什么?

韩遂开始没当回事,拿出曹操给他的前两封信,并表示自己只回了一封信,没有和曹操做任何约定。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几封信中有多种解释,而他根本无法让马腾相信他的解释。

韩遂进退两难。他和马腾之间的联盟本来就不甚坚固,现在更是百口难辩。他很想抽身而走,以示自己对武都没有野心,但他偏偏又不能走。一是武都地理重要,一旦落入曹操之手,对他非常不利;二是一旦马腾怀疑他,他在凉州就孤立了,必然要面对马腾、牛辅和鲁肃的夹击。

万般无奈之下,韩遂提出一个解决之道:亲自进攻曹操,将曹操赶出武都,以证清白。

马腾很勉强的答应了,退守上禄,由韩遂率部赶往下辩,进攻曹操。他自己则为韩遂筹集粮草,随时准备接应。在与羌氐商量筹措粮食的过程中,马腾得知韩遂与各部落的头领交往甚密,还送了厚视礼,笼络人心,很是恼怒。

韩遂这是想挖他的墙角啊。

得知韩遂独自来战,曹操抚掌大笑。他和法正定计,一面安排曹休、曹真率骑兵绕道韩遂身后,一面召集吴懿,准备伏击韩遂,然后变本加厉,又用一计,出城与韩遂见面。

就在两军阵前,曹操邀韩遂叙旧,纵论天下大势。

故人重逢,在阵前叙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是一件风雅之事。韩遂骨子里还是一个名士,也没太当一回事,与曹操扯了半天淡。可是这消息传到马腾的耳朵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马腾断定,韩遂和曹操有勾结,此人不可信。

马腾、韩遂都是凉州军阀,但他们的情况又有不同。

马腾是普通百姓,依靠羌人的支持,积累军功起家。他和羌人部落是平等的关系,相互之间既有合作,又有争斗,大家都不抱太高的希望。

韩遂则不同,他是凉州名士,一向得汉羌信服,羌人造反时,担心号召力不够,硬是将他推出来做领袖,听他号令,对韩遂寄以厚望。包括马腾在内,唯韩遂马首是瞻。

可是谁也没想到,韩遂最后背叛了李文侯、北宫伯玉,将他们全杀了,吞并了他们的人马。

从那时起,马腾就对韩遂心存提防,不敢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合作也好,结盟也罢,该有的警惕一点也不少。

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马腾的最后一丝信任也没有了。他下令断绝了对韩遂的粮草供应,并要求韩遂立即撤出武都。与此同时,他派人向鲁肃求援,请鲁肃出兵接应,以免曹操攻占武都。

马腾不相信韩遂,韩遂同样不相信马腾。得知马腾派人向鲁肃求援,韩遂乱了阵脚。他担心自己无法安全撤出武都,即使能撤出,届时也无法面对鲁肃的进攻。情急之下,韩遂出了个昏招,打算强攻下辩,击败曹操,再作打算。

此举正中曹操下怀。曹操据城而守,为了拖住韩遂,不惜放弃了外城,诱韩遂攻入城中,进行巷战。

就在韩遂以为可以拿下下辩,生擒曹操的时候,吴懿完成了对韩遂的包抄。内外夹击,韩遂大败,仓皇撤退,又在半路上遭遇曹休、曹真的突袭,全军覆没。

曹真率领虎骑强突韩遂中军,又狂追数十里,亲手斩下了韩遂的首级。

溃兵逃回上禄,马腾大心失色,这才知道自己上了曹操的当,却后悔已迟。无奈之下,马腾退守武都道,再次派人向鲁肃求援。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中了计,在韩遂遭受伏击的时候按兵不动,反而告了韩遂一状,说韩遂与曹操有勾结,只是被他识破,不得不与曹操一战。

证据倒是现成的,有人证,有物证。

曹操全歼韩遂军,斩杀、俘虏近万人,缴获了大量的战马、军械,实力大增,士气更是高涨。

正当很多人意气风发,希望再接再励,击杀马腾,全取武都的时候,法正却建议曹操缓一缓,抓紧时间进驻上禄,并增修城池,做长期对峙的打算。

曹操接受了法正的建议,任命严颜为武都太守,命吴懿率部撤回阳平关,自己撤回白水关休整。

——

韩遂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关中,鲁肃很惊讶,怀疑自己收到的情报有误。

韩遂去增援马腾,与曹操作战,为什么韩遂战死了,马腾却安全无恙?

对马腾的解释,鲁肃自然不信。韩遂真要和曹操有勾结,何至于兵败身死。听起来,倒像是马腾在里面起到了不好的作用。

贾诩却一点也不意外。他对鲁肃说,韩遂、马腾虽然是盟友,但他们之间的信任基础很薄弱。韩遂城府太深,又反复无常,马腾既怕他,又不也相信他。曹操为人狡诈,肯定利用了这一点,离间了他们,并将韩遂逼得进退两难,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攻。

但韩遂全军覆没的结果还是让贾诩很被动。他原本以为,韩遂、马腾就算无法战胜曹操,至少也能相持一段时间,挡住曹操的进攻。现在曹操在武都站稳了脚跟,马腾又被打怕了,仅凭他自己的力量无法夺回武都,只得向鲁肃求援。

作为安西大都督,鲁肃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可是要他现在就出兵武都,驱逐曹操,也不太现实。

关中的形势还没有安定,隐患还没有消除,新政推行正是关键时刻,鲁肃若是率领主力离开关中,关中很可能会生乱,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

况且马腾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认清形势,一点上书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贾诩和鲁肃商议,韩遂阵亡这件事影响太大,非安西都督府能够独自处理,只能上书朝廷,请陛下定夺,安西大都督府如今能做的只是避免形势进一步恶化。

为此,贾诩提了两个建议:一是派杜畿进驻金城,接管韩遂阵亡后留下的权力空白;一是派毌丘兴进驻上邽,堵住曹操北上之路,并集结人马,做好作战的准备。

鲁肃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同时集结人马,进驻陈仓,摆出入散关的阵势,迫使曹操不敢轻举妄动。

军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建业。



第2426章 种海田

连云港。

风和日丽,碧波万顷。蓝天白云之下,蔚蓝的海水如一块巨大的翡翠,令人心醉。

十几艘双体楼船分散在海面上,落了帆,下了锚,雪白的浪花轻轻拍打着船腹,发出哗哗的轻响,像是母亲口中轻吟的摇篮曲。

孙策一身春衫,坐在躺椅上,神情慵懒,似睡非睡。

刚入宫不久的大桥陪在一旁,翘起白玉一般的手指,将瓜子送到嘴边,用洁白如贝的牙齿轻轻咬着瓜子壳,手指轻捻,将瓜子仁摆在白玉盘中,瓜子壳则丢进一旁的桶中。

脚步轻声,小桥蹑手蹑脚的走了上来,看看半睡的孙策,又看看姊姊,缩了缩脖子,伸手从玉盘中取了几粒瓜子仁放进嘴里,无声而笑。

“香,真香。”

大姊白了她一眼,也笑了。

孙策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看着小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又偷嘴。”

“才没有。”小桥委屈地叫着,拈起一粒递到孙策嘴边,嫣然一笑。“臣妾是帮陛下尝尝味儿。”

“有劳你了。”

“愿为陛下效劳。”小桥靠在孙策身边。“陛下,这是要一路往幽州去吗?”

“是啊,喜欢吗?”

“喜欢,只要和陛下在一起,臣妾都喜欢。”小桥托着腮,眼神闪烁如星。“横绝四海,遨游天下,听着就开心。陛下,如果到了幽州,继续向北,一直向北,是不是就能绕大地一圈,最后又回到南海?”

“按理说应该如此,实际上却有些困难。”

“什么困难?”

孙策笑而不语,小桥本想追问,见他这副神情,知道他在考校自己,便眨着眼睛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越往北越冷,北海全是冰,无法行船。”

“那该怎么办呢?”

“向东。”小桥犹豫了一会,又道:“可若是向东,以后岂不是在西域之西?听说西域到处都是戈壁、沙漠,可不能行船。这怎么可能办?”

孙策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桥的反应是快,只是耐心有限,让她埋头读书是不太容易的事。他眨眨眼睛。“问你姊姊,看她知道不。”

“姊姊,姊姊,你快说。”

大桥白了小桥一眼,将手里的瓜子仁放在她手中。“西域图经上不是早就写了么,笔直的航线是没有的,却可以绕行。这大地之上,海多陆少,走海路,总比走陆路可方便。”

“我知道,我知道,海多陆少,种海田最有前途。”小桥说着,捏起指尖,比了一个钱的手势,嘻嘻笑道:“所以如今最有钱的都是海商,尤其是种海田的甄家。陛下,陛下,将来臣妾生了孩子,你能不能封他一片大海?”

孙策忍俊不禁,故意瞥了一眼小桥的肚子。小桥自知失言,羞得抬不起头来,抱着孙策的手臂,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过了片刻,又轻声说道:“会有的。臣妾一定会为陛下生一群孩子,就像海里的鱼一样。”

孙策没有说什么,轻轻拍拍小桥的背。登基之后,他很快就开始了第一次出巡,乘船出海,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巡视幽州、冀州,就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对大海的重视并非嘴上说说。开拓、征服都要有利可图,否则难以持久,所以他又命甄氏、麋氏随行,第一站便是连云港。

经过几年发展,连云港不仅是重要的商业港口,更是海洋渔业的重要基地,每天都有大量的渔船入港,卸下大量的海鲜,经过初步加工之后,运往中原,最远的地方一直到关中。比起运粮食,输送腌制的海产品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一船海产品抵得上几船粮食。

海洋渔业已经成了粮食生产的重要补充,尤其是对缺少人口的原司隶及兖州来说。源源不断的海产品养活了大量的人口,使得长安、洛阳的恢复可以有条不紊的进行,更让东海成了一个新兴的加工基地。

种海田,成了发家致富的代名词。谈论与大海相关的事,也成了无数人的日常。

“多生点,越多越好。”孙策轻声笑道。他现在不愁人口多,只嫌人口少。有了足够的人口,才有向海外殖民的可能。虽说因为他的到来,乱世提前了几十年结束,但眼下的人口还是不够,比起巅峰时刻的六千万差了不少。

为了鼓励生育,他正在酝酿一项政策:将征收算赋的年龄提高到十八岁,取消十八岁以下百姓的口钱。

算赋、口钱就是人头税。算赋针对是的成年人,一年一百二十钱。口钱针对的是未成年人,一年二十三钱。一人一年二十三钱,看似数量不多,可是对普通百姓来说,这个负担却不轻。五口之家,如果只是种地,一年收入可支配收入也就是两三千,如果有两三个孩子,五六十钱的口钱也是不小的负担。在一些经济状况不好的地区,曾有因不愿交纳口钱而杀子的情况。

孙策发展工商业,不差这点钱了,他想取消这个税,促进人口提升。但具体执行起来却不能简单的决定,免掉一项税,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不仅要对人口有准确的把握,还要充分估计到人口的增长速度和可能增加的粮食消耗。

基数大了,一项小小的决定,都有可能带来不可忽略的影响。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国贸易战,哪怕只是小小的汇率调整,都有可能引发一场金融危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孙策一边转头一边笑道:“是不是计相来了?一提到钱,他总会出现。”话音未落,却见步练师出现在楼船上,脸色微红,额头微汗,手里拿着一卷文书。孙策愣了一下,坐了起来。

“陛下,军情处刚刚收到的安西军报。”步练师走到孙策面前,递上文书。

孙策接过,扫了一眼,眉头不经易的皱了皱。马腾被曹操击败也就罢了,怎么韩遂还战死了?不仅如此,马腾还告了韩遂一状,说他与曹操勾结。这可有点让人看不懂了。

孙策重新躺了下来,闭目沉思。大桥、小桥不敢打扰,向步练师打了个招呼,悄悄起身走了。作为同期入宫的三人,她们相处莫逆,比其他人更有默契一些。

过了一会儿,孙策睁开眼睛。“告诉军师处,我知道了。”

“唯。”步练师也不多问,拱拱手,转身去了。她虽然今年刚刚入宫,却在孙策身边随侍多年,知道孙策处理政务、军务的习惯。只说知道了,不给任何态度,就是暂时不想介入的意思。沮授、郭嘉都是心腹,知道该如何处理。

“等等。”

步练师停住,看向孙策。

“拟诏,准阎行一年假。”

“唯。”步练师看看孙策,见他没有其他吩咐,转身去了。先去一旁的尚书室,通知当值的尚书拟诏,然后去军师处的舱室,传达孙策的安排。

军师处、军情处的舱室都在孙策的座舰二屋,沮授、郭嘉都在等着,听完步练师转述的诏书,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奉孝,你觉得贾诩其人如何?”

“老谋深算,计谋过人。只是戒心太重,很难交心。”郭嘉摇摇羽扇,若有所思,放松了身体,靠在窗边,转头看向窗外的海天一色。“凉州是他的软肋,他放不下的。”

沮授笑笑。“那就再等等。秋后关中有了收成,再做考虑不迟。”

“多等两年也没关系。”郭嘉收回目光,不以为然地笑笑。“击败马腾,杀死韩遂有什么用,曹操真有本事,夺了关中,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只不过法正虽然机敏,论计谋却不是贾诩对手,所以这关中啊,曹操是想都别想了。”

郭嘉出了一会儿神,又撇了撇嘴。“人无信不立,韩遂就是典型。”

沮授含笑不语。他赞同郭嘉的看法,却不会像郭嘉那样肆无忌惮。韩遂虽然自作自受,毕竟名义上还是吴臣,女儿、女婿又都是重臣,如此嘲讽他是不合适的。

郭嘉也没再说什么。他起身向外走去,本打算回自己的舱室,走到一半,迎面碰上了陈群。陈群脸色不太好,半条袖子都湿了,一边走一边拧着水。看到郭嘉,陈群皱了皱眉,侧身站在一旁,放下袖子。

“郭祭酒。”

“怎么了?”郭嘉本不打算理他,见陈群脸色难看,身上又有一股浓烈的海腥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荀彧离京之前,曾特地关照他照顾陈群。

“没什么。”陈群迟疑了片刻,又道:“和……长沙王发生了点不愉快。”

郭嘉一愣。长沙王就是孙权。孙权放弃了领兵征战的执念,孙策因此将他封在长沙——孙坚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只是孙权并没有就国,还在孙策身边见习。孙权最近心情不错,与孙策身边的人相处融洽,陈群又是一个守礼的人,他们怎么会发生冲突?

“怎么回事?”。

“没什么,是我一时失言,惹恼了长沙王。”陈群低声说道,拱拱手,匆匆离去。

郭嘉看着陈群的背影,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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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7章 长沙王

郭嘉摇着羽扇,漫步来到舷边,便听到孙权低低的声音。

“画仔细点,不得疏忽。若是出了差错,将来贻人笑柄,都是你我的责任。摁紧点,别让它跑了。”

“喏,喏。”

郭嘉探身一看,只见两艘船体之间伸出的平台上,几个人正在忙碌。孙权坐在一旁指挥,两个侍从摁住一条形状有些奇怪的鱼,孙匡坐在一旁的案边,铺着纸笔,正在描绘。鱼拼命挣扎,水珠四溅,看样子是刚刚钓上来不久,不仅两个侍从的身上全湿了,孙权、孙匡也湿了半边。

郭嘉“噗嗤”笑了一声。

孙权仰头,连忙起身,拱手施礼。“祭酒。”

孙匡也打算起身,手里的纸笔却没地方放,有些手忙脚乱。

郭嘉瞥了孙权手边的钓杆一眼,笑意更盛。“大王刚钓上来的鱼?”

孙权眼珠转了转,笑着点点头。“闲来无事,垂钓消遣,没想到运气不错,钓了一条没见过的鱼,想着画下来,将来请人鉴别一番。只是这鱼看起来不大,力气却不小,摁不住,刚才还溅了少府丞一身水。”

“你不会将鱼杀了,慢慢画?”

孙权笑着摇摇头。“我问过水师的将士了,他们说这鱼味道不佳,难以入口。我打算画完就放生,也是一条性命不是。”

“大王慈悲。”

“祭酒过奖了。”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郭嘉挥挥羽扇,转身离开了。

孙权坐了回去,继续指挥孙匡等人忙活,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等孙匡画完,他取过看了一遍,点点头,命人将鱼扔回海中,又示意孙匡继续添加细节,自己转身上了飞庐。

飞庐上,郭嘉正与孙策坐在一起闲聊,听到脚步声,孙策转头看了一眼。

“是仲谋啊,坐。”

“谢陛下赐座。”孙权在一旁坐下,离孙策稍远。“臣弟刚刚与季佐一起写生,惹了一身鱼腥味,还请陛下和祭酒见谅。”

孙策笑了。他听力很好,孙权在那儿忙活,和陈群、郭嘉对话,他都听得清楚,也知道孙权特地赶来,是担心郭嘉在他面前说些什么不好的。

“你对这些也感兴趣?”

“闲来无事,消遣而已。陛下见笑了。”

孙策摇摇头,坐了起来。“话可不能这么说,博物之学虽然粗浅,却也是基础。你若真能游历天下,看遍四海飞禽走兽,梳理异同,找出其中的道理,说不定也能自成一家。”

孙策说得很认真,看不出一点说笑的成份。他很清楚博物学是自然科学的基础,是科学研究的资料收集,后世所谓的现代科学有两个源头:一个是源自古希腊的数理逻辑,一个就是博物学。写出巨著《物种起源》,创立进化论的达尔文就是一个博物学家。

华夏文明也有博物学,《山海经》就是最古老的博物学著作,《博物志》也出现在不久的将来,汉赋更是后世研究名物的资料集,只是缺少数理逻辑的辅助,博物学最终没能发展成为自然科学。

他想改变这个进程。如果孙权有意进行做这样的研究,他当然愿意支持他。身为皇族,有钱有闲,衣食无忧,做学问再合适不过。孙匡、刘和醉心于绘事,毕竟还是研究文艺,不是科学。

“多谢陛下,臣弟学问粗疏,不敢奢望如此。”

孙策看看孙权,也没再说什么。孙权好读书,但他是实用主义者,做学问的耐心不足,勉强不来。“你怎么又惹少府丞了?”

孙权神情尴尬,把事情讲了一遍。他本来和陈群一起钓鱼闲聊,钓到那条鱼后,他叫来孙匡绘画,请陈群帮忙摁住鱼,没想到鱼的力气大,陈群没摁住,反溅了一身水。陈群觉得没面子,转身就走了。

“是臣弟粗疏,对少府丞失礼了。臣稍后就去向少府丞致歉。”

“这么点事,有什么好道歉的。”孙策不以为然。这陈群也太娇气了吧,这么点事就生气了。

“少府丞生气,可能不仅仅是鱼的事。”孙权有几分迟疑。“臣和他闲聊,谈到凉州的事,有些分歧,或许是少府丞觉得臣身为藩王,不宜过问朝政,是以……”

“凉州?”孙策摆摆手,打断了孙权。“说来听听。”

郭嘉也打起了精神,听孙权细说。

孙权见状,不敢怠慢,便将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遍。今天风和日丽,闲来无事,他请陈群钓鱼,闲谈时,便说起凉州的战事。之前收到安西都督的军报,知道曹操有可能出武都,两人由此说开去,便提到了历经百年的凉州羌乱,说到了将来的凉州方略,分歧因此而生。

陈群觉得凉州遥远苦寒,民风彪悍难制,易动难安,又离京师太远,鞭长莫及,不宜投入太大精力。如今刘宠率刘氏子弟西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玉门以西都不会为中原带来多少利益,与其花费大力气整治,不如沿袭旧例,粗安即可。如今陛下意在海外,收获也不错,应该加大投入,进一步开拓。

孙权对此有不同意见。他认为经营海外虽然有前途,陆地依然是根本。就算海外能带来再多的利益,也代替不了陆地,毕竟人不能一直生活在船上,必须在陆地上有根才行。既然如此,陇右甚至整个凉州就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海外的收益越大,天下越不安。

“为什么这么说?”孙策笑问道。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关东、关西本来就有分歧,贫富便是其中之一。陛下开拓海外,关东殷实,若不抚恤关西,贫富必然加剧。若抚恤关西,关东人又有割肉饲虎之感,心生不忿。从长远来看,皆非治国之策。欲使关东、关西两安,还是要开西域商路,使凉州从中得利才好。”

“少府丞不赞成此说?”

“呃……”孙权挠挠头。“大概是臣语气不对,引喻不当。”

“你引了什么不当的比喻?”

“臣弟说到了之前的世家,少府丞可能误会臣弟有意调侃吧。”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真相如何,郭嘉会去问,但陈群的思想的确有守旧的成份,这一点毋庸置疑。原本还算克制,荀彧重赴关中,负责新政推行后,他这倾向便更重了,在他面前都提过几次建议。特别是对官员考核,他意见非常大,总觉得现在提拔的官员重视才能,却忽视了德行,有失偏颇。

虽然陈群没有提出九品中正这样的字眼,但孙策却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孙策岔开了话题。“仲谋,上次皇后推荐的几个女子,你可有中意的?”

得了孙策的亲口允许之后,袁衡为孙权物色了一些汝颍世家的女子,先后与孙权见了面,其中不乏出身袁氏的。可是出乎孙策的意料,孙权却一直没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袁衡无法定夺,只好将这件事又推到孙策面前。

借着这次出行,沿途不断有文武来拜见,孙策又张罗着让孙权看了一些人,现在想问问孙权的意思,早点把这件事定下来,省得母亲吴太后操心。

孙权眼神一瞥郭嘉,拱手笑道:“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又有陛下为臣作主,臣弟感激不尽,本不该挑三捡四。不过既然陛下问起,臣弟就斗胆说两句。皇后推荐的女子不论出身还是德容,都是上上之选,配臣弟是绰绰有余,甚至有些可惜了。许子将说臣弟长上短下,难居人下。朝堂之上,向陛下俯首,为臣为弟,都是本份,心甘情愿。若是闺房之内要向夫人俯首,臣弟怕是做不到。是以臣弟想来想去,还是退而求其次,选个与臣弟差不多的好些。”

孙策微微一笑。“皇后推荐的看不中,别的可有合适的?”

“前几日看的几个女子,臣弟觉得都不错,究竟选谁,还想听听陛下的意见。”

孙策点了点头。他简称孙权的心思了。楼船沿海北上时,广陵、下邳等郡的士绅随太守、郡尉前来拜见,其中不乏相貌出众的适龄女子。比如步练师有个从妹,孙权当时就很满意,多看了几眼,还特地问了姓名。另外有个姓臧的女子,是臧旻的孙女,身材高挑有英气,略通武艺,孙权也比较满意。

既然孙权对汝颍系不感兴趣,那就在徐州找吧。

孙策一问,果然正中孙权心思。孙策随即便让人记下,派人去提亲。按照新制,孙权是藩王,可以有一位王后,六位夫人,孙策打算先为他聘两到三位夫人,相处一段时间,再从中挑一位册封为王后。

孙权感激不尽,躬身退下。

孙策转身对郭嘉说道:“奉孝,你找机会问问陈群,看他有什么解释。”

郭嘉领命,随即又道:“陛下,既然长沙王对汝颍女子没什么兴趣,那臣就回绝她们吧,免得耽误了她们出嫁。”

孙策想了想。“我记得其中有一位是你夫人的族妹。”

“陛下记性好,的确有一位。”郭嘉苦笑道:“当时长沙王还特地问了姓名。”

“让她再等等,其他的先回了吧。对了,若有人对孙氏、吴氏、徐氏其他子弟有兴趣,不妨看看。”

“唯。”郭嘉如释重负。



第2428章 凉州事

郭嘉和孙策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摇着羽扇四处转了转,来到陈群的舱室。

陈群是少府丞,是这次出巡时的后勤主管。他拥有一个独立的舱室,虽然算不上宽敞,却很整洁,诸般物事摆得整整洁洁,一丝不苟。

郭嘉摇着羽扇,站在舱中,却不说话。陈群见状,知道他有话要说,示意侍童离开,又主动关上舱门。舱中暗了,连对方的脸都有些模糊。陈群想去点灯,却被郭嘉阻止了。

“陛下刚刚为长沙王定了婚事,汝颍系基本无缘。”郭嘉幽幽地说道。

陈群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压抑。

“你知道有多少人反对为长沙王选汝颍女子,是陛下亲口定了,袁皇后才敢选人。”郭嘉的声音更冷,甚至有些尖锐。

陈群吁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

郭嘉放缓了语气,弯下腰,凑近了些。“长文,还记得你大父与吊张让父丧的故事吗?”

“记得。”陈群低低地应了一声,黑暗中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对祖父陈寔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很崇拜陈寔,是陈寔凭一己之力,将许县陈氏由一个寒门变成了当地名门,并有成为世族的希望。另一方面,他又对陈寔当年的一些做法不敢苟同,尤其是吊张父丧这件事。

在他看来,陈寔身为名士,主动与张让这样的阉竖来往,就是自甘堕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陈寔的这一举动不仅避免了陈家受党锢牵连,还救了很多人。

此刻郭嘉重提此事,他有所触动。汝颍系本来有机会借着婚姻的机会影响孙权,现在却因为他的固执失之交臂。考虑到这是天子亲口定的,等同于天子有心向善,却被他破坏了。

换了任何一个汝颍人,都会很不爽。

“长文,道德不是嘴上说说的,而且要看结果的。譬如食物,若不能入口入腹,纵使是山珍海味,也充不了饥,养不了人。身为大臣,自然应该以道德辅佐君王,可若是总板着一副面孔,让人敬而远之,除了成就个人的私誉,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群深吸一口气,屏住半晌,又缓缓地吐出来。他拱拱手。“多谢祭酒,群受教了。”

郭嘉摆摆手,示意陈群放松些。他知道陈群性子固执,不是那么容易改的,今天能让他有所触动已经难得。若是逼得太紧,反而不美。

“你刚才和长沙王论及凉州之事?”

“是的。”

“你们是怎么说的,说来听听。”

“长沙王……是怎么说的?”

“你不用问长沙王是怎么说的,陛下让我来问问你。”

陈群心中欢喜。出了这样的事,天子依然没有偏听偏信,实在难得。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将与孙权讨论凉州战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郭嘉听了,觉得和孙权所说基本吻合,最多只是语气上有些差异,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就这件事而言,陈群的见识明显不如孙权。他主观上是想跟上天子的步调,却又不自觉的延续了关东人对凉州的态度,忽略了凉州的重要性。说到底,还是经验和眼界不足。

好在舱中光线不足,陈群看不到郭嘉脸上的表情,没受什么影响,语气依然平稳。

等陈群说完,郭嘉应了一声,表示会如实回复,随即话题一转。“长文,这段时间有多少腌制的海鱼运往关中?”

陈群想了想。“具体的数目不太清楚,就我所知,仅今年这几个月,十万石应该是有的。”

“你知道这十万石海鱼能代替多少粟米?”

“这个……至少三倍吧。海鱼养人,本来能吃三碗粟米饭的,若是有海鱼佐餐,一碗就够了。”

“你可知道相比于粟米,海鱼还有什么好处?”

“常吃海鱼,可以改视目力,夜视不再昏茫。”陈群笑出声来。“这一点,我是有亲身感受的。这几个月多吃海鱼,看书都清晰多了。”

郭嘉也笑了。“所以啊,运海鱼到关中,绝不仅仅是补充粮食这么简单。依照目前的规模,到八月秋后,总共能运近三十万石海鱼到关中,相当于百万石的粟米,可以供两万大军吃一年。”

陈群恍然。“这是为安西都督府秋后的战事准备的?”

“聪明。”郭嘉笑了。“陛下费心费力,运这么多海鱼去关中,怎么可能放弃凉州?长文,你在陛下左右,眼界要大一些,凉州不是边疆,而是腹心,欲外强,必先内壮,否则行之不远。欲内壮,就不能有明显的软肋、缺陷,就比如这拳头,尾指虽小,却不可或缺。只有五根手指都能捏紧,拳头才是拳头,打人才有力量。”

郭嘉说着,张开手指,又在陈群面前慢慢握紧。“你试试伸直尾指,看看这拳头还能不能握紧。”

陈群不好意思地笑了。

——

四月末,孙策一行到达成山港。

阎行赶来拜见。

收到韩遂阵亡的消息后,阎行便做好了准备,将军务交给了田畴。诏书一到,他便起程赶往辽东,与孙策见面,面请机宜。

礼仪性的哀悼了韩遂,孙策问起阎行安定凉州的方略。他让阎行回凉州绝不仅仅是为了吊丧,更是调阎行回凉州的铺垫。比起马超,阎行更稳重,堪当大任。

所以从孙策的角度而言,韩遂战死未必是坏事,根本不必大动干戈。

阎行心知肚明,向孙策详细的介绍了凉州的情况。这些年,他虽然没有回凉州,却对凉州的情况并不陌生。一是韩遂会经常写信来,二是他的父亲、兄弟也在凉州,也会能消息来。除此之外,他本人也注意收集信息。太史慈、沈友先后击败鲜卑人后,草原上的商路又畅通起来,时常有西域商人从凉州一路走到辽东,交易比中原人想象的还要兴旺。

阎行说,要稳定凉州,首先要处理好汉羌关系,而处理好汉羌关系的关键是让羌人能够活下去,富起来。汉羌之所以发生冲突,归根结底是因为羌人穷,穷得活不下去,只好起兵造反。

羌人为什么穷?一是因为地理限制,凉州且耕且牧,但耕地少,产出的粮食不足以供养太多的人口,而牧业又很脆弱,别看牛羊满山,一旦遇到天灾,随时会陷入赤贫。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原本应该小心安抚凉州,但之前的官员大多是关东人,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想尽一切办法盘剥百姓。几年后,他们走了,新来的官员再来一次。

凉州脆弱的经济民生根本禁不住这样的反复洗劫,所以原本应该为朝廷提供良马劲卒的凉州生生被逼反了,成了朝廷的溃痈,流血不止,直到拖垮大汉。

阎行拜倒在地。“陛下心怀天下。臣斗胆,敢为凉州百万汉羌小民请恩。”

孙策扶起阎行。“彦明,你说,你希望朕如何做?”

阎行再拜。“臣恳请陛下,控西域商路,收凉州牛马,用凉州士人。”

“仔细说。”

见孙策有应允之意,阎行心中欢喜,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解说了一遍。

加强对西域商路的控制有两层意义:一是避免被部分大族掌握,从中获取厚利,形成不稳定的因素。二是避免商人太多,消耗凉州原本就不多的粮食,造成粮食紧张,物价上涨。由朝廷控制西域商路的规模,可以收其利,避其害。

凉州以畜牧业为主,凉州马更是最好的战马,这些资源应该控制在朝廷手中,既保证朝廷有足够的马匹组建骑兵和邮驿,又能让凉州百姓从中得到利益,可以用自己的劳作来换取物资,改善生活。生活有了希望,谁愿意造反呢。

至于用凉州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凉州偏僻,人口少,按照以前的选举制度,每年只有可怜的几个名额,纵使入朝,也因为无人帮衬,很难授予实职。如果朝廷能够给予一定的优惠,让凉州士人仕途通畅一些,矛盾自然要少得多。

孙策听完,对阎行说道:“彦明,你说的这几个条件,朕其实一直在考虑,只是涉及到的面太广,一时还无法决断。你这次回去,经过长安时,与贾文和商量一下,最好能够拿出一个章程来,比如希望朝廷每年收购多少牛羊,征辟多少士人,又需要朝廷支援多少物资,届时朕再召集公卿议一议,力争拿出一个切实可行、双方都能满意的方案来。你看如何?”

“有陛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阎行拱手说道:“臣经过长安时,一定将陛下的意思对贾文和说明。”

孙策点点头,转身取出一份手诏,递给阎行。

“你这次回去除了处理丧事,还要留意一下凉州的形势,尤其是湟中。你丈人生前常有奏疏来,说湟中不安,不能轻离,现在他战死了,湟中怕是要出事。你回去之后,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向安西大都督请示,必要时凭这份手诏,自行处理。”

阎行接过手诏,感激涕零。



第2429章 朝鲜

长谈半夜后,阎行弃舟登岸,乘马西行,途经洛阳、长安,一路返回凉州。

孙策趁着天气不错,进行了一次跨海远航,从成山港出发,迎着日出的方向,直奔乐浪郡。

在此之前,南来北海的商船已经尝试着远离海岸线航行,以节省时间,并摸索出了不少海上定位的办法。孙策这次出巡,带上了严畯、赵爽,集中测试几种筛选出来的定位办法,从中选举最精准适用的技术。

因为前期准备充分,又有木学堂的技师随行,随时制作新的仪器,孙策此行很顺利,在五月初到达乐浪之南的朝鲜。朝鲜督董袭早就收到消息,派出大量斥候船沿海巡视,收到孙策到达的消息后,立刻带着相关掾吏赶来迎接。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朝鲜督的治所在汉江之畔的汉城。汉城也好,汉江也罢,都是不久前刚起的名字。甘宁率领水师横扫半岛西岸,杀得三韩胆战心惊后,就自作主张取了名字。

当时大汉未亡,所以江名汉江,城名汉城。如今大吴肇立,董袭为督,请旨想改名为吴江、吴城,却被孙策否决了。看到记忆中的名字提前出现,他很有成就感,不觉得有改名的必要。

“吴人不仅仅包括汉人,还包括鲜卑人、乌桓人、匈奴人、羌人,当然也包括朝鲜人,将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种族。”孙策站在汉城新筑的城墙上,遥望大海,对董袭说道。“元代,心胸要开阔些。”

董袭心情甚好。海外四督,天子第一站就到朝鲜,让他倍感荣幸。

“臣在辽东数年,见过太多的异族,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些胸怀,在陛下面前,还是相形见绌。”

孙策瞅瞅董袭,笑道:“几年未见,没想到你董元代也学会了巧言佞色。”

“臣句句是真心话。”

孙策笑笑,没有再说什么。董袭是他的铁粉,这些年在辽东虽然没立什么大功,却是一颗定盘星。正因为有董袭坐镇辽东,他才毋须担青州人结党,动摇形势。这次转董袭为朝鲜督,也是给他立功的机会。

三韩只是被甘宁杀怕了,并未真心臣服,要想把这片土地真正变成大吴的疆土,至少还需要十年,也许更久。山里还藏着不少蛮族,没有点武力,是没办法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的。

“朕为你带了一位名士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不知是哪位贤达?”

孙策招招手。华歆快步上前,躬身施礼,含笑道:“平原华歆,见过都督。”

董袭又惊又喜,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原来是华龙头,久仰久仰。”他和管宁同城而居多年,当然知道一条龙的名声,只是没想到孙策会将这位龙头派来协助他。

华歆也很兴奋。朝鲜虽说只是都督区,但此地很快就会设郡,他就是太守的第一人选。以吴国目前的官制,起家而为二千石绝对是超擢。就算四世三公之后的杨修当年也是担任了一年主簿之后才担任豫章太守,创造了佳话。

这自然是天子对他的酬赏。幽州、并州接连平定,他是有功之人,却不能摆在明处,要不然他会被人骂死。这次安排他朝鲜协助董袭,名义上还是酬上书劝进之功。

董袭欣喜于有名士相辅,华歆欣喜于平步青云,两人一见如故,相见甚欢。

孙策随即安排了两人职权。华歆负责民政、教化,董袭负责军事,训练兵马,维护治安,必要时还要进山剿匪。好在他坐镇辽东数年,这样的事轻车熟路,又不像甘宁那样好杀,还是稳得住的。

“希望二位能精诚合作,十年后功成还朝,朕以公卿相待。”

董袭、华歆喜出望外。“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孙策随即又下诏,为在朝鲜都督区任职的官员增秩加俸,相比于内地州郡的同等职务,增加五成到一倍不等,又赏赐了一些内地才有的丝绸、漆器等用品。并承诺将来转回内地任职时,会优先提拔。

掾史们喜出望外,一时间群情激涌,士气高涨,山呼万岁。

一旁的陈群听了,眉头微皱。郭嘉看得分明,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靠着城墙远眺。陈群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五月的汉城还是很凉爽,感觉不到一点夏天的炎热,带着海腥味的风令人神清气爽,东侧是山,西侧是海,更让人心生辽阔壮丽之感。

轻声说道:“是不是觉得陛下轻诺了?”

陈群低了头,拱着手。“岂敢。”

“开拓海外,不仅辛苦,而且凶险,若无高官厚禄相诱,有几人愿意吃这样的苦头?是以陛下定计,宗室开拓海外者,据土建国。文武开拓海外者,高官厚禄。你要是想超擢为官,也可以申请海外任职。海外四督,能安排不少人呢。”

陈群诧异地打量了郭嘉一眼。他是少府丞,自然知道外四督皆归少府节制,可以说是天子的私人金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依古制,山泽之利皆归少府,如今天子只是将范围扩大了而已。

“你有这胆略吗?”郭嘉似笑非笑,打量着陈群。

陈群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摇摇头。“祭酒说笑了,我哪有这本事,能做好本职就不错了。”

“怪不得你儿子取名为泰。”郭嘉哈哈一笑,用手中羽扇拍拍陈群。“你看,陛下不是不给汝颍系机会,是汝颍系不敢要这样的机会。”

“群无德无能,岂能代表汝颍系。”陈群心情不错,难得的开起了玩笑。“令郎渐长,将来要出海吗?”

郭嘉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打算让他跟着三将军,奈何此儿畏三将军如虎,所以我郭家在海外封侯的希望只能有待后人。”

“左都护处不行,可以去右都护麾下嘛。”

郭嘉笑而不语。

在董袭的陪同下,孙策溯汉江而上百里,欣赏风景,视察形势。

大吴中军水师战船近千艘,云帆蔽日,楼船大而华美,声势更胜甘宁率领的水师一筹。两岸围观的百姓看了,既羡慕又紧张,生怕汉人又要大开杀戒。

借着这个机会,董袭派人联络了一些部落首领,邀请他们来拜见天子。有些部落首领胆大,应邀而来,有些部落首领虽然不愿意来,却怕汉人天子生气,不敢不来,陆续聚集了三十余人。

挑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孙策设宴款待应邀而来的蛮夷首领。他不仅准备了丰盛的酒宴,还安排了一场阅兵,一次商务洽谈。

丰盛的酒宴让蛮夷们大饮口腹之欲,阅兵又让他们胆战心惊,最后的商务洽谈却让他们喜出望外。

根据不同部落的情况,孙策提供了不同的合作机会,收购他们的山货,提供内地的产品,并允诺在汉城建立学堂,招收他们的子弟入学。将来条件合适,还会派人到他们的部落里设立学堂,增养出来的人也可以到朝鲜督麾下任职,才能突出的可以循例到大吴内地做官。

当然,他们也要支持大吴的统治,保证辖区内的安全,在朝鲜督有需要时,提供兵力,协助作战。

负责谈判的人是华歆、陈群。

华歆风度翩翩,谈吐出众,很得蛮夷拥护。得知这位中原名士将在朝鲜任职,并担任学堂祭酒,不少部落的首领都动心了。他们多少都听过一些中原的习惯,能拜这样的名士为师,学习中原的文化,自家的子女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融入中原人的官场应该不难。

陈群负责商务谈判。他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也拟定了有针对性的条款,确保各部落都能从中得利,又不至于变成亏本生意。

三韩之前就和中原有接触,不过是以朝贡的模式。对这些部落来说,朝贡很合算,只是隔着大海,路途遥远,想去却去不了。对于中原来说,朝贡就是名义上威加四海,实际上是亏本生意,所以也没什么兴趣,三年一次也行,五年一次也行,对三朝的控制几近于无,更谈不上什么教化。

所以从箕子入朝鲜长起,朝鲜和中原有联络一千多年了,朝鲜还是朝鲜,中原还是中原。

孙策要打破这种僵局,推进融合,自然不能照搬之前的朝贡模式。纯粹的武力征服也不行,如果无利可图,开拓必然沦为形式,只有通商,双方都能从中获利,才有可能持续发展。什么生意都可以做,亏本的生意不能做。只要有利可图,哪怕少一点,发展慢一点,积年累月,总会看到成果。

再不济,等几十年之后,人口增长,也可以向海外移民嘛。

谈判间隙,华歆与部落首领们闲聊,得知三韩有一个古老的檀君传说,一直以来口耳相传。华歆分析了这个传说后,一本正经的宣布,檀君的母亲熊女应该是黄帝后人,所以三韩算是炎黄外亲,原本就是一家人,只是多年没有联系,这才生疏了。

听到这个说法,孙策很欣慰,安排华歆来朝鲜任职是用对了人,太能忽悠了。



第2430章 考验(求推荐!)

牛皮人人会吹,但吹得让人相信,甚至信服,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华歆无疑有这样的能力。

首先他有名。作为青州一条龙的龙头,他不仅在青州有名,在天下士林中也有一席之地,隔着大海的蛮夷也有人听过他的名字。

其次他有学问。通晓经典,更关心时学,这几年各郡学所撰写的学术文章他几乎都有涉猎,尤其是管宁、邴原等人对辽东、辽西历史的研究了然于心,提出这样的观点不仅顺理成章,而且有理有据,不由得人不服。

最后,当然是因为他擅长变通。历史上华歆的评价很复杂,有人说他是圣人,有人说他是小人,但谁也不会反对,华歆不是管宁那样的纯学者,他是一个很务实的人。

管宁担任辽东郡学祭酒多年,学问很扎实,研究得很深入,但他始终只是一个学者,无法像华歆一样成为一个政务官员。

华歆说得一本正经,连孙策本人都有点信了。在他原本的记忆中,的确也有学者提出类似的观点,黄帝一族最初是以熊为图腾的。实际上,在汉代的民间信仰中,熊依然是很重要的角色。

三韩的部落首领们原本就迷信,听说自己的祖先是黄帝的后裔,自己也不是什么蛮夷,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一想到和中原的汉人同一个祖宗,顿时觉得腰杆子直了许多,添了几分亲近。

趁热打铁,华歆迅速和他们打成一片,合作谈起来也顺利了许多,看得陈群目瞪口呆,自愧不如。看到华歆,他忽然明白了大父陈寔的处世之道。不知不觉间,说话做事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孙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欢喜。他倒不是希望读书人都唯利是图,但他更不希望读书人空谈道义,知行不能合一,因汉末的党锢丧失了参政的信心,一味谈玄论易,嗑药裸奔。

如果读书人不能脚踏实地,只会打嘴炮,时代是不可能进步的。

眼看着华歆迅速进入角色,孙策起程北上,赶往辽东。

他其实很想继续南行,去看看与朝鲜隔海相望的倭国,更想沿着琉球群岛一路南行到夷洲,但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能暂时搁下。

他对董袭、华歆说,朝鲜的蛮夷们还很穷,暂时不会有太多的特产进行交换,不过山上的树木很多,你们可以多造一些船。靠海吃海,要学会种海田,从海中获取生存所需的物资。益州尚未平定,需要大量的海产品补充军粮,海洋捕捞业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行业。至于珍珠、珊瑚之类的宝物,中原更是供不应求,大有市场,利润也很丰厚。

董袭、华歆欣然领命。

——

五月中,长安。

阎行、韩少英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贾诩面前,躬身下拜。

“文和先生。”

贾诩有点不安,抢上一步,伸手去抚。“彦明,少英,你们要节哀。”

阎行说道:“沙场凶险,家大人不幸,怨不得人,不过有仇报仇而已。我们夫妻这次赶回来,必纠集旧部,与曹操一战,还望文和先生多多指教。”

贾诩眉头一跳。“彦明,这是陛下的旨意吗?”

阎行点点头,把天子的安排说了,只是没提手诏的事。天子手诏让他便宜行事的权限是金城,如果牵涉到安西都督府,他还要向鲁肃请示的。

贾诩听了,没多说什么。天子这是调阎行回凉州任职的意思,但又没有明确,应该是看阎行的手段而定。如果阎行有这样的能力,能够稳定凉州,他自然会由辽东督转为金城督。如果他不能接替韩遂,控制不了金城形势,天子很可能还会调另外的人来接管。

贾诩迅速权衡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支持阎行。不管怎么说,阎行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与天子的关系非同一般,深得天子信任。如果连他都不能稳定凉州,天子很可能会对凉州人失去信心。

“你有什么计划?需要我和大都督做些什么?”

阎行也不推辞,他的确需要贾诩的支持,更需要安西都督府的支持。他只带了百余亲卫骑从辽东赶来,原先的部属全都留在了辽东,韩遂的主力又几乎都折在了战场上,仅凭留守金城的人马是不足以向曹操复仇的。他需要都督府的支持,需要陇右世家的支持,甚至需要牛辅的支持。

“我需要骑兵,我需要军械,我需要粮食。”

贾诩一口答应。“只要凉州有的,都支持你。凉州没有的,我请鲁都督安排。少英,左都护那边,想必你已经通过气了吧?”

韩少英点点头。收到韩遂阵亡的消息后,她就向孙尚香请求返回凉州复仇,孙尚香已经安排相关的物资,只是数量巨大,要运到凉州还需要一些时间。

贾诩松了一口气。有了天子和左都护的支持,阎行夫妻报仇就不难了。他随即领着阎行、韩少英入城,与鲁肃见面。鲁肃安抚了阎行几句,随即直入正题,询问阎行的具体计划。

阎行夫妻在长安只停留了两天,与杨阜等人先后见了面,更昼夜兼程,赶往凉州。

成公英提前收到消息,亲自带着数千骑兵,赶到榆中迎接。见面之后,成公英拜倒在韩少英的马前,痛哭流涕,向韩少英请罪,随即将指挥权交给韩少英,自请为亲卫。

韩少英也没客气,接过了兵权,当着众人的面,折箭发誓,要为韩遂报仇。韩银战死官渡后,韩遂又纳了妾,生了两个庶子,只是年纪尚小,还不能主持事务。韩少英以姊姊的身份暂时接管族中事务,又从家族里挑选了一些少年,编为亲卫营,由成公英指挥。

很快,阎行、韩少英为韩遂发丧,周边数百里内的汉羌赶来送葬。凉州刺史杜畿主持丧事,左都护孙尚香、安西大都督鲁肃也派了使者来,武威督牛辅亲至,马腾也派来了代表。借着这个机会,阎行招募了一万汉羌骑兵,两万匹战马,又筹集了一些粮草,开始训练。

六月中,第一批军械送到金城。

就在这时,湟中传来消息,羌人聚众五六万人,起兵叛乱。



第2432章 豪赌(求月票!)

见一向自信甚至自负的许攸说出这样的话来,曹操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攸也自觉失言,一时尴尬,转头看向冒着热气的茶壶,然后注意到了案上的鱼干。他拿了起来,用手试着扳了两下,眉头微蹙。

“这么硬,怎么吃?”

曹昂刚要说话,曹操使了个眼色,附和了一句。“口感的确不佳,我都煮了半天,还是硬如皮甲。”

“这么说,这海鱼能不能充作军粮且两说,至少能当备用的军械。这么硬,怕是普通的弓都射不破呢。”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

许攸也跟着笑了两声,收起笑容,正色道:“孟德,既然这海鱼已经运到了关中、襄阳,想必江陵、交趾也有。孙策解决了军粮不足的问题,形势对我极为不利,当早做准备为好。”

曹操也收起笑容,抚着花白的胡须,打量着许攸。“子远有何妙计教我?”

“若欲万全,不过请降而已。孟德或许不能苟活,他人却无性命之忧,说不定还能重用。”许攸说道,看了一眼法正。“我听说,孝直当年曾在南阳为间,耍得辛佐治团团转。如此人才,想必孙策不会不用。”

话音未落,法正便冷笑道:“许君有所不知,我曾在长安软禁杨修整一年。杨修是孙策心腹,我若是投降,我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好说,更别提得到重用了。”

曹昂也苦笑道:“投降的事,许君就不必说了,还是说说如何应敌吧。”

许攸莞尔。他知道在座的除了他,都不太可能投降,不过是故意调侃一下而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用兵常识。孙策虽年轻,却用兵老到,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亲巡海上,自然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周瑜、黄忠两路进击不胜,下一次进攻时,至少还要加上两路,关中的鲁肃,交趾的太史慈,我们还能不能支持得住,就要看天意了。”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不语。这的确是个让人很头疼的事。他们最初只想到耕地有定数,能养的兵也有定数,双方兵力差距不足以弥补地势。只要守得稳健,或许有一线生机。现在孙策以种海田的方式解决了军粮供应,一船船的海鱼往前线送,虽说消耗很大,却使长期对峙成为可能。如此一来,他不得不考虑益州能坚持多久。

他有心与孙策决一死战,益州人却未必肯陪他拼命。卫觊一直在益州活动,他看得再紧,消息也会慢慢传播出去。时间拖得越久,民间的怨气越大,或许不用孙策打,益州人就要赶他走了。

这种感觉就像看着孙策正在编织一条又一条用来绑他的绳索,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却无计可施。

“你们以为凉州是机会,却没想到韩遂死了,阎行来了。亏得你们没杀了马腾,要不然马超也要回来了。此二人追随孙策多年,不仅深谙孙策的战法,更对孙策死心塌地。他们回到凉州,凉州不战而定。所以我说,你们当初就不应该和马腾、韩遂交战,更不应该贪一时之功,杀了韩遂。既然杀了,就不要犹豫,一鼓作气,直入凉州。”

曹操没吭声,法正也垂着眉,一言不发。势已至此,许攸说什么都晚了。

“孟德,与人搏命,而且以弱敌强,应该怎么做?是攻其手足,还是直取腹心?”

曹操眼神微缩,手指下意识的轻叩案几。他听懂了许攸的意思,但他更清楚这其中的风险。这是搏命,一旦失手,他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曹昂、法正也听懂了,神色微变,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曹操神色稍缓,问道:“若依子远之见,当出何处?”

“江陵。”

“这可是一掷定输赢的豪赌啊。”曹操苦笑。

许攸嗤之以鼻。“除了赌,你有何回天之策?”

曹操没有理会许攸的无礼。虽然他现在贵为蜀王,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蜀王还没资格摆谱,尤其是在许攸这样的朋友面前。早在袁绍门下时,许攸就看不上他,如今若不是走投无路,许攸也绝不会栖身汉中,为曹昂出谋划策。

况且许攸的建议值得考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这也符合他的思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进攻凉州。只是击杀韩遂之后犹豫了,没敢趁胜追击,直取武都、汉阳,鲁肃又按兵不动,让他诱敌的计划落了空,这才落得今天的尴尬局面。

鲁肃可以不顾凉州的安危,孙策能够坐视荆州的得失吗?就算他不亲至战场,至少也要派孙翊迎战,甚至有可能命周瑜撤回荆州。

可以说,一旦此战成功,甚至可以掌握一定的主动权,解益州四面受敌之困。

曹操沉吟良久,盯着许攸,一字一句地说道:“子远,这可不是普通的赌,但凡有一点差错,都有可能一败涂地。”

许攸笑道:“这是自然。”

“所以,这件事由你来运筹,如何?”

许攸微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仔细打量着曹操的脸色。过了一会儿,笑容再次浮现。

“这是自然。”

法正舔了舔嘴唇,眼皮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虽说他一向好冒险,可是许攸的这一计已经不是冒险,而是豪赌,他也不敢接下这个任务。由许攸自己来筹划、运作自然是最合适的选择,万一出了问题,也怪不到他的身上。

当然,哪怕不成功,只要能迫使孙策亲临前线,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法正看了曹操一眼。曹操面不改色,只是嘴角不经意地挑了挑。

“孝直,你配合子远。”

“喏。”

——

许攸、法正退下,曹操掀开壶盖,将茶水和鱼块倒了出来。

鱼块还是硬的。曹操用手拈着,试着咬了一口,还是咬不动。他皱皱眉,有些不解。“这东西怎么吃?”

曹昂哭笑不得,他哪有心思关心这鱼块怎么吃。“父王,许子远之计过于冒险,万万不可。”

曹操瞅了曹昂一眼,笑道:“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曹昂语塞,半晌才顿首道:“儿臣愚钝,不能为君父分忧,死罪,死罪。”

“若许攸对人说,他有好计可破敌,只是你我父子胆怯,不敢用,只能坐以待毙。你待如何?”

曹昂窘住,不知如何应对。他知道,父亲大概是知道许攸在汉中的行迹了。想想也正常,他们相交多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许攸是什么样的人呢。

“子修,你的才能不弱于袁谭,陈宫也不弱于沮授、田丰,你若不来益州,以姻亲之故,纵不能位列五大都督之一,也能做一战区督。若能如此,谯县曹氏后继有人,为父就算被孙策砍了首级,为袁术偿命,也是愿意的。只可惜,当初一念之差,你来了益州。”

曹操撕下一条鱼肉,放进口中慢慢嚼着。鱼块很咸,咸得发苦,苦得曹操直皱眉。“天下形势如此,不出非常手段,怕是无法反败为胜,就像你我父子愿降,孙策也未必肯接受,少不了要凌辱你我一番。”他咂咂嘴,苦笑两声。“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这是要将我父子当作磨刀石,磨砺他那几个大都督呢。五大都督派过来四个,他还真是看得起我们。”

曹操起身,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走了两圈。“太史慈、甘宁在南,鲁肃在北,周瑜困于山林之中,若是我突出三峡,能迎战的人只有你那妹夫孙翊。如果我的首级一定要被人砍下,何不将这个功劳送给他,也好让你妹妹将来活得好一些?”

曹昂大吃一惊。“父王……”

曹操摆摆手,示意曹昂不要急。“我也要看看,孙翊究竟能不能配得上我的女儿。”

曹昂明白了曹操的用意,更是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大声说道:“父王,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被孙翊杀了,妹妹以后还如何与孙翊相对?”

曹操斜睨着曹昂,忍不住哈哈大笑。“子修,你啊,真是太天真了。数万大军交战,哪有那么容易临阵斩将,而且是一军主将。你以为我是韩遂那草包么?”他顿了顿,又道:“上一次他胜得轻松,这一次想胜我,可没那么容易。真要能击败我,将来出征海外,也可以无忧了。”

曹昂急得落下泪来。“父王,你这又是何苦?袁将军虽有遗言,却未必一定要父王抵命,大不了由我代父王一死便是了。你这么做……”

“傻小子。”曹操叹了一口气。“我这半百之人不死,却要你一个正当青春的少年替死,天下还有比这更亏本的生意吗?人过五十不为夭,我今年已经四十有九,还差这一两年吗?反倒是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应该好好珍惜才是。将来若能建功封侯,也不负我这些年对你的期望。”

曹操走到曹昂身边,摸摸曹昂的头。“孙策是个有胸怀的人,志在开拓天下,以你的能力,他用你的只是早晚问题。不仅封侯可期,就算是封王,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你若替我而死,岂不可惜?”



第2433章 曹操请降

许攸之计不仅是豪赌,更是一项大工程。

要调集数万人马出三峡,攻击江陵一带,绝非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别的不说,瞒过吴军斥候的眼睛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陈宫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甚至和许攸发生了冲突。可是最终他还是屈服了。除了曹操本人支持许攸的计划之外,陈宫也很清楚,双方实力相差太大,如果给孙策足够的时间准备,蜀国支撑不了多久。

与其如此,不如趁孙策还没准备好奋力一击,主动打破僵局。

为了迷惑对手,减少泄密的可能,曹操找来了卫觊,请卫觊去探探孙策的口风,看孙策究竟能答应什么样的条件。如果条件合适,他愿意称臣。

卫觊也没多想。他在益州滞留了大半年,虽然也见了一些人,但行动受限,任务完成得并不好。多留无益,既然曹操有意谈判,他不妨传个消息。

曹操这边送走卫觊,那边命法正与湟中羌联络,请他们务必坚持住,不要轻易与阎行交战。凭借地形,他们还能和阎行纠缠一阵子,真要正面对阵,他们必败无疑。

曹操曾与马腾、韩遂率领的西凉骑兵交战。这些骑兵的装备都算不是最好的,已经有如此战斗力,阎行、韩少英有孙尚香、鲁肃支持,可以得到更好的军械,他麾下的骑兵战斗力更强,绝非羌人所能匹敌。

故布疑兵之外,曹操又散布消息,声称将在秋季之际拥立皇长子即位,下令从各郡抽调丁壮,组建禁军,齐聚成都,护卫天子。

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散发出去,曹操遇到了一个真实的难题。大农令刘巴报告说,江东茶叶进行了调价,有大量的茶叶进入关中、凉州,挤占了益州茶叶的市场,益州茶叶滞销,可能会有很大的资金缺口。

曹操很头疼,问刘巴怎么办。刘巴说,办法倒是有,但治标不治本,只能救一时之急,那就是铸大钱。铸大钱,将民间的钱收上来。对茶叶进行统购统销,降低价格,和江东争夺市场。借天子登基之名,以官爵换取益州诸家的支持,共渡时艰。

曹操知道自己时间不多,顾不上长久,接受了刘巴的建议,一一施行。

益州顿时驿骑飞驰,羽檄频传。

——

卫觊出了益州,得知天子巡视天下,已经到了幽州,便直奔幽州而去。等他赶到冀州,孙策也沿着渤海北岸而来,到达燕州。

原本的幽州南北不过五六百里,东西却有两千多里,又环渤海而行,幽州刺史部治所位于蓟县,实际顾不到东部诸郡。如今孙策有意开发辽东、三韩,自然要加大力度,是以中分辽西郡,以西为燕州,治蓟县,以东为幽州,治沓氏。

之所以将新幽州的治所放在沓氏,除了要顾及乐浪、三韩之外,还有控制渤海湾的作用。眼下的幽州耕地有限,小冰河时代又将来临,靠农耕养活不了多少人口。在很长一时间内,海洋渔业都是发展重点。沓氏临海,最为方便不过。

简雍被任命为幽州刺史,燕州刺史则由顾徽担任。顾徽在孙策身边多年,熟悉孙策的思路,到任不过短短数月,便已经初见成效。

孙策溯水而上,巡视了渔阳、广阳诸郡,直到居庸关。

马超、公孙度等人赶来拜见,上谷乌桓大人难楼收到消息,也亲自赶到居庸关,奉上名马、貂皮等礼物。看到儿子楼麓威风凛凛地站在孙策身边,难楼非常欣慰。

孙策下诏,赐上谷乌桓楼姓,并赐楼麓字,曰子路。

楼麓读过书,知道子路是圣人弟子,自己能和这样的贤者同字是莫大的荣幸。他当着父亲难楼的面,向孙策发誓,一定像贤者子路一样,以陛下为师,忠于陛下,保护陛下。

难楼也很高兴。儿子成了大吴皇帝的亲信,上谷乌桓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孙策宴请难楼,和他大致商量了互市的原则。上谷原本就有胡市,从草原上来的牧人会带着战马、牛羊以及皮货来交易,中原的商人也会在那里卸下货物,换成草原上的商品。依靠居中交易,上谷乌桓人一向过得很自在,人口也因此不断增长。

但草原能供养的人口毕竟有限,一旦超过了这个限度,向外扩张就是必然,而富庶的中原是首选目标。孙策清楚这一点,知道仅仅靠防是防不住的,长城建得再高也挡不住自然规律。

他和沮授、郭嘉等人商议后,设计了一个双方融合的计划。一方面,向草原上派遣读书人,设立学堂,教草原上的牧人子弟读书,读的当然是汉字书写的书籍,学的也是忠孝仁义。另一方面,从中挑选精英补充到军队和州郡机构中,让这些草原人看到希望,真正将自己当成大吴子民。

草原上的人口毕竟有限,从中选拔出的精英数量也不多,不足以影响中原士子的仕途,却能促进民族融合,将乌桓人、鲜卑人、匈奴人甚至更远的扶余人都变成吴人。

沮授、郭嘉开始还有些犹豫,孙策却很自信。后世的华夏民族号称有五十六个民族,汉人依然是主体,很多少数民族早就和汉人无异。现在才几个民族?户口千万级别的汉人和户口百万级别的胡人混居,谁更有优势,这不是明摆的么。

再说保守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隐藏问题。不主动融合别人,迟早要被别人融合了。况且中原经过大战后,人口损耗不小,如果能将这些少数民族中的精英主动融合进来,不仅能削弱这些胡人的实力,也可以补充中原劳动力的缺口,两全其美。

经过孙策反复解说,沮授、郭嘉接受了孙策的意见。

见到卫觊,得知曹操有意请降,孙策并不在意。走到这一步,曹操也没别的选择,请降也是很自然的事。只不过他觉得还有点早,以曹操的性格,似乎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才对。

按照原本的历史,官渡之战刚刚结束不久,还没到横槊赋诗的时候,怎么就怂了?

孙策也没往深处想,毕竟历史已经改变了,曹操自知无力回天,主动放弃也不失为明智之举。他随即命大鸿胪蒋干赶往江陵,与右都护孙翊配合,主持蜀王曹操称臣的相关问题。

沮授、郭嘉同意孙策的决定,只是建议要提醒曹操耍诈。就形势而言,曹操不久前刚击杀韩遂,击败马腾,士气颇盛。阎行虽然回到凉州,却还没有真正稳住金城。太史慈、甘宁赶到交趾不久,还有做战前准备工作,真正发起进攻至少要到秋后,曹操这时候请降并不迫切,最多只是一种试探。

孙策觉得有理,传诏孙翊、诸葛亮,让他们不要急着接受曹操的条件,防止他耍诈。

安排完毕,孙策特意来到袁权的舱室。

袁权正在舱里忙着将礼物分类堆放。抱着民族融合的理念而来,孙策这一趟北疆之行很顺利,沿途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尤其是嫁到草原上的几个袁氏女子最为兴奋。她们所在的部落融入大吴,被赐予汉姓,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废除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也就是说,就算她们的丈夫死了,她们也不必嫁给丈夫的弟弟或者儿子。

对她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她们纷纷鼓动丈夫向孙策效忠称臣,请求赐姓,并奉上丰厚的礼物。得知皇后有孕在身,即将诞下嫡子或嫡女,她们特意安排人去建业祝贺。随行的袁权更是得到了热情的款待,礼物如山,孙策不得不单独为她准备了一艘船。

草原上的东西味道实在太大,尤其是那些皮子。

孙策进舱的时候,袁权正从成堆的礼物中取出一盒野山参。听到孙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嫣然一笑。“陛下怎么来了,不怕味道薰人?”

“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孙策探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山参,今天想做山鸡汤,放两片山参补补气。”

“谁要补?”

“多言伤气,陛下这些天说了太多的话,又喝了太多的酒,要调养一下才行。臣妾没别的本事,只能张罗一些吃食,聊胜于无。”袁权站起身,撩起鬓边垂下的发丝,丰润的脸庞有些微红。“陛下驾临,不会是关心臣妾今天做什么吧?”

孙策笑笑。他亲自赶来,自然不是为了吃什么。与袁权说话,他也不喜欢绕弯子,开门见山,将曹操请降的事说了一下。袁权一听就明白了。

“陛下还记着呢,臣妾都忘了。说起来,当初都是因为曹操劫走了伯阳,先父气急,这才请陛下代为报仇。如今伯阳无恙,又封了王,过于所望,那些旧事不提也罢。”

袁权走到孙策面前,微仰着头,带着体香的暖意撩人。“曹孟德已经五十了,活不了几年,让他天天想着死后会被先父耻笑,不得不苟延残喘,尽可能的多活几天,也是一件蛮有趣的事。”



第2434章 少年强(新年好,求月票!)

孙策知道袁权识大体,不会因为这件事与他缠闹,但他一定要亲口和袁权说,相互尊重是夫妻长相厮守的基础,并不能因为他成了皇帝就唯我独尊,做个孤家寡人。

那种生活实在无趣。他更喜欢现在这样,每天处理完公务,回到自己的船舱,吃着袁权精心烹调的美食,享受着私人休闲时光。

天下大事当然要管,可也不能一个人全管了,实际上也做不到。

孙策陪着袁权回舱,取过她手中的野山参看了看。在他那个时代,多年的野山参已经是传说,不过他有一个朋友在东北林区工作,倒是有机会接触一些年头没那么久的山参,听说吃多了会上火,严重时鼻子会出血。

“这么补,怕是会上火。”

“只放两三片,不碍事的。”

“是么?”孙策提高了声音。

袁权听得孙策话音不对,转头一看,见孙策一脸坏笑地看她,立刻明白了,脸上泛起红霞,佯作镇静。“上火也没事,有新鲜小菜,尤其是并蒂莲,清心降火,最是合适不过。”

话一出口,袁权自觉失于轻浮,加快脚步便想逃,却被孙策一把拽住,挽着手,缓缓而行。想到大桥、小桥那对姊妹花,孙策心里痒痒起来。小桥倒也罢了,大桥却着实害羞,自己又不愿意勉强她,想凑个三人行都没成功,或许要让袁权调教一下才行。

“小菜虽新鲜,终究不如吃惯的合口。”孙策笑道:“姊姊,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是上了火,你可要负责到底。”

袁权忍着笑,欲言又止,转了转眼珠,说道:“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臣妾岂敢违令。为了陛下安全,这山参还是别放了,山鸡也省下一半,只让陛下喝些清汤,保证一点火气也无。”

孙策放声大笑。一旁当值的虎贲倒是见怪不怪,一个个目不斜视,恍若未闻。两人来到舱前,小桥从里面迎了出来,见袁权在侧,连忙收住飞扑的身子,欠身施礼。

“见过陛下,见过姊姊。”

“这么开心,做什么呢?”孙策进了辅舱,只见步练师与大桥对坐,案上一局残棋,已到收官阶段,孙策却看不出胜负。两人起身相迎,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神情相貌依稀眼熟。

“这是……”

女子上前,曲身施礼。“玉门督刘宠之女,民女刘清,见过陛下。”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是刘宠的女儿,十年前,他还见过她,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黄毛小姑娘,如今长开了,相貌变化不小,几乎认不出来了。骨子里的英气还在,这一点倒是遗传了刘宠。

“你们来得好快。你兄长呢?”

“在主舰上候着呢。民女遇见了桥夫人,受邀来此观棋。不意陛下至此,死罪,死罪。”

得知刘洪在主舱等候接见,孙策不好多留,随即吩咐袁权照顾刘清,又关照刘清不要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刘清听了,颇有些意外,却不好多问,再次施礼。孙策离开之后,她才有些怯怯地看向袁权。

袁权笑道:“不必如此,你家与孙氏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如今又真的成了一家,以后常来常往的机会多着呢。来的路上,可曾见过三将军?”

“见过了,三将军如今好威武啊。”刘清羡慕不已。

“你也可以的。”袁权抿嘴而笑。“我听说,你的武艺不错,深得家传。”

“岂敢。”刘清有点不好意思。“论射艺,三将军才是家父最得意的弟子。家父常说,这是天赋,不是凭努力就能达到的。”

几句话一说,刘清轻松了不少,和袁权有说有笑。她也是出身贵胄,从小高人一等,后来又到南阳游学,见了世面,普通男子真是看不入眼,这才导致在长安数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夫婿。这次奉旨婚配孙瑜,她还有些担心。遇到孙尚香后,得知孙瑜不仅相貌堂堂,而且文武兼备,是孙氏子弟中的佼佼者,今天又亲眼见了孙瑜本人,确如孙尚香所言,这才放了心。

孙策来到主舱,刘洪、孙瑜正在甲板上等候。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不相上下,刘洪多了几分悠闲,孙瑜多了几分英武。孙策命人将他们叫了上来。刘洪上了分庐,远远地就拱起手,堆起满脸谦卑的笑容。

“民刘洪,拜见陛下。”

孙策伸手托住,打量了刘洪两眼,忍不住笑道:“怎么,担心朕给你妹妹找了个庸才?你看你这眉头,都有皱纹了。现在见过了,可满意?”

刘洪尴尬地笑笑。他的确是担心了一路。自家妹妹自家清楚,那绝不是一个能勉强自己的人,否则也不至于等到现在了。如今见到了孙瑜本人,刘清满意,他也放了心。

“陛下说笑了,孙氏子弟个个出类拔萃,我父子兄妹也信任陛下,从未担心过。孙将军允文允武,少年英特,舍妹能嫁给他,是她的福气,有什么好担心的。”

孙策笑语盈盈,和刘洪寒喧了一阵,大致商量了一下婚事安排。孙静尚在,具体的事还要请示孙静,他不好擅自作主。说了几句闲话后,他便问起了关中的形势,尤其是那些旧汉宗室。

刘洪叹了一口气。对这件事,他也很纠结。一开始,他是有怨气的,天下本是刘氏的,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可是后来刘宠号召刘氏子弟西行,应者寥寥,他渐渐意识到这些人虽然姓刘,早就没有了祖先的血性,江山易姓是迟早的事。

不是孙氏太强,而是刘氏太弱。就算孙氏不夺天下,也会有其他人来夺。

在孙策之前,袁氏已经做好了易姓的准备。只不过袁绍运气不好,被孙策中途截了。以袁绍的手段,他若是得了江山,恐怕连西行的机会都不会给刘氏子弟。

“一群鼠辈,不知形势,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基业上吹枯嘘生,做口中豪杰,纸上英雄,能成什么事?有鲁大都督和贾军师在,长安无忧。”

孙策笑笑。看来这一路刘洪受的冲击不小,思想转变得也很快,不枉当年建议刘宠送他们去南阳游历。人的三观塑造于年轻时,等成了年,再想改变思想就难了。

所以梁任公才说,少年强,中国强。

“既来之,则安之,你可有什么计划?”

“洪虽儿时习射,奈何志不在此,在武事上怕是不会有什么成就。若是陛下恩准,洪愿去南阳郡学,完成未竟之学业。”

孙策无声而笑。刘洪的武艺算不上突出,却也是文武兼备,但他在学术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毕竟搁下多年,现在再想赶上去也有些吃力。

“你潜心向学,朕自然赞赏。不过你妹妹成婚在即,你一时半会的也不能远行。不如先在中军做点事,领份俸禄。等你妹妹完婚之后,你愿去愿留,悉听尊便。如何?”

刘洪感激不尽,躬身领命。孙策与孙瑜商量了一下,让刘洪在孙瑜麾下做个文书,早晚有个照应。

刘洪再次致谢,却迟迟不主动告退,几次欲言又止,露面难色。孙策见了,心生疑惑。孙瑜也很不解,心中不快。

“你……还有事?”

“启禀陛下,臣……得陛下厚遇,心满意足。只是臣妹……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还请陛下宽容。”

“你妹妹?”

“是的,臣等从长安一路而来,途经洛阳,蒙左都护款待,游猎邙山,戏水大河,甚是惬意。左都护、吕校尉英姿勃发,不逊男儿,舍妹钦佩得很……”

孙策听懂了,又是一个闲不住的女人。他看了孙瑜一眼,孙瑜也有些尴尬,一直觉得孙尚香、吕小环这样的女子少有,没想到自己就娶了一个。

“行,没问题。到时候试试她的武艺,正好皇后的羽林卫还缺几个都尉。”

刘洪大喜,躬身拜谢。

就着袁权亲手做的美食,孙策设家宴,为刘洪、刘清接风。得知孙策封了刘洪官,又答应了自己从军的事,刘清非常兴奋,有点不能自已。酒到半酣,当小桥拉着她起舞时,她只是稍微推辞了一下就欣然度席,与小桥共舞,舞姿奔放热烈。

刘洪原本觉得有些丢脸,后来发现孙策等人习以为常,而大桥、甄宓等人也先后起舞,也放了负担,随着节奏打起了拍子。

孙策坐在主席,看着其乐融融的一群年轻人,心中欢喜。这些人大多是在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大多还是童蒙未开的少男少女,如今都已经是翩翩少年,朝气蓬勃,旧时代的残留更少,胸怀也更加开阔。。

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新事物是无法接受的。

这些都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啊。孙策想起伟人的那句名言,不禁陶然。他挽着袁权的手,轻轻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谣。袁权看着他,嘴角带笑,眼神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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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5章 孙权进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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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众人兴尽而归,船舱里恢复了平静。

孙策起身出了舱,凭栏而望。

海风轻拂,海浪微卷,拍打着船腹,发出轻轻的哗哗声。微凉的夜风吹在孙策微醺的脸上,惬意非常。孙策环顾四周,看着舷边挺立如松的战士,在甲板上散步闲谈的官吏,看着大大小小的战船,看着远处初升的明月,心中快意无限,连脚步都轻快得要飘起来。

“陛下,好多人看着你呢。”步练师轻声提醒道。

“让他们看,朕今儿心里高兴。”

“陛下自然应该高兴。”步练师轻笑道。“只是今天的家宴很热闹,却有点遗憾。”

“遗憾?”孙策沉吟片刻,轻笑一声:“你是说缺了个人?”

步练师笑而不语。今天天子举行家宴,为刘洪兄妹接风,随行的孙氏及徐氏、吴氏子弟来了不少。步练师以夫人的身份担作内官,掌文书,对谁当值谁不当值一清二楚,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没来的人中谁是因为当值,谁是有空而没来。

严格意义上可以来却没来的人只有一个:孙权。

提到孙权,孙策心里就有点别扭。虽说孙权服了软,称了臣,兄弟俩还是无法像其他几个弟妹那样亲密无间。他也能理解,毕竟两人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下子消除心理上的疙瘩。但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至于是他先入为主的成见太深,还是孙权有所保留,他就说不清了。

“是朕安排他处理公务的。”孙策面不改色。

“原来如此。”步练师点点头,没有再问。

在甲板上走了一会,孙策回到舱中,命凌统取了两样点心,到对面处理公务的舱室去了。他的双体座舰一分为二,一半是生活舱,一半是办公舱,中间以舰桥相连。舰桥外面有平台,坐在平台上可以钓鱼,也可以下水,或者站在舰桥上欣赏海景。座舰大量运用琉璃,既有利于采光,也有利于观景。

孙策来到舱外,瞥了一眼被黑布遮蔽的窗户,轻轻推开舱门。

孙权坐在案前,埋着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奋笔急书。腿旁搁着空碗碟,想是等人来收。听到脚步声,孙权也没抬头,只是将空碗碟向外推了推。

“续点水来,再准备点夜宵。”

“今天又要通宵?”孙策问道。

“这是你该问的……”孙权沉声说道,话说了一半,突然惊醒,执笔的手明显一滞。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笔,膝行离席,躬身一拜。“臣不知陛下驾到,死罪,死罪。”

“起来吧。”孙策弯下腰,拿起案上孙权正在批复的文件,瞥了一眼,不禁眉梢微挑。

这是一份以甄氏、麋氏为首的几家经营海洋渔业的大工商户申请以未来几年的税款抵冲朝廷借债的公文,孙策知道这件事,甄氏、麋氏是得到他的同意,才以奏疏的方式正式提出申请的。孙权在上面附了一页纸,除了奏疏节略之外,还有他的意见。

孙权反对这个提议。

孙策很意外。孙权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海商以甄氏、麋氏为首,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之前肯定已经得到他的允许,现在上疏只是走流程,讨论具体的操作办法,而不是同意、反对的原则性问题。

孙策没说话。凌统将带来的点心递给孙权,又取来一张坐席。孙策坐了下来,就着油灯,将孙权的意见看了一遍。孙权的意见很明确,以未来的税款抵冲国债,是寅吃卯粮,而且一旦形成惯例,则会导致海鱼价格的波动,最终影响到军粮的储备。

原因很简单:如果海鱼价格上涨,这些经营海洋渔业的商家就能以更少的货物支付同样的税款,同时会将海鱼价格的上涨归罪于军粮储备,引发民间对朝廷用兵的不满。

孙策将孙权的意见仔细看了两遍,沉吟片刻。“仲谋,详细说说你的意见。”

“唯。”孙权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不紧不慢地说道:“自从以海鱼充作军粮以来,盐价、鱼价均有波动,今年尤为明显。相比于去年同期,大约上涨了近三成。海鱼也就罢了,本非必须之物。盐则不然,即使是赤贫之家,三日不食盐,人也会体弱无力。故此,各州郡皆有声音,希望朝廷平抑盐价,以免影响民生。文书转到首相府,首相府却迟迟未能拿出适用的章程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不仅牵涉到军界,更涉及到海商,他们不敢轻易决断。”

孙策没吭声。他知道这件事。之所以同意用未来几年的税款抵冲,也是因为希望增加产量,解决供需矛盾。仅以土地所产的粮食无法满足军队连年征战的需要,海鱼是必不可少的补充,就连并州、关中的恢复生产和都需要海鱼来补充食物不足,供养劳动力。

平抑价格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增加供给。目前的海洋渔业发展虽然迅猛,却远远没有达到他的目标,他希望他们能更快一些,规模更大一些,顺带促进海船的更新换代,早日实现真正的远洋作业。

孙权参加过多次类似的会议,应该能明白他的思路才对。

孙权看了一眼案上的奏疏。“大吴新建,陛下革故鼎新,移风易俗,以民心立国,如今民生受到影响,自然不能不予以重视。这样的请求,臣以为不妥,故不揣妄陋,冒昧进言,还请陛下三思。”

孙策不置可否。“依你之见,如何解决军粮不足的问题?”

孙权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炯炯。“陛下,臣弟斗胆,有一句如鲠在喉,不得不言。”

“说。”孙策缓和了语气。难得孙权在臣后面加一个弟字,以兄弟的身份说话,而不是冰冷的君臣。

“臣弟知陛下对叔弼期望甚高,可是他一来年轻,二来与曹操有姻亲之故,怕是不适合坐镇荆楚。若是战事失利,不仅陛下为他准备的军粮、军械都会成为曹操的战利品,恐怕还会惹人非议。”

第2436章 论政

孙策沉吟良久。“你……担心叔弼受挫?”

孙权解释道:“臣弟并非担心叔弼能力。他一战歼灭刘繇,收复灵渠,便足以证明他受陛下教导多年,学有所成,堪为一方之守。只是此战对手特殊,荆楚水师不足,又居三峡之下流,若曹操孤注一掷,顺水而下,叔弼怕是要吃亏。届时必有人提及他与曹操的翁婿关系,诽谤陛下用人不当。”

孙权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常说,用兵当心如止水,洞察微细,方能庙算无遗,应变如流。臣弟担心叔弼受流言影响,患得患失,怕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孙策觉得有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信任孙翊和诸葛亮的能力——退一步讲,就算他们有所失误,吃了亏,也影响不了大局——但他不得不承认孙权所说有一定的道理,曹操的特殊身份可能会影响孙翊的判断,让他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为曹操所趁。

孙翊毕竟还年轻。诸葛亮虽然谨慎,内心也是一个死傲娇。他要是犯了轴,可是九头牛拉不回的。

“仲谋,你觉得曹操是诈降?”

“有这个可能。”

“依你之见,当以何人驻守荆楚?”

“若以能力而论,左都护即可,中领军黄忠亦足用,可若是考虑到身份,怕是只有陛下亲自,才能压服众议,以求必胜。臣弟……”

孙策看看孙权,嘴角微挑。“有话就说,不必瞻前顾后。”

“唯,臣弟以为,陛下既行垂拱之制,这些琐细政务不宜操心太过,交付有司即可。军事则不然,陛下宜多留意些,不宜轻易假手于人。兵权在手,根基自固。左右都督虽是自家弟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怕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说着,孙权拜倒在地。“臣弟斗胆妄言,只是为孙氏基业计。冒昧之处,还请陛下海涵。”

孙策俯身,将孙权扶了起来。“仲谋,你说的很有道理,不必如此自谦。这些天,你进步很大啊。”

“谢陛下。”

“起来,再说说你对甄麋二氏这个建议的看法。”

“唯。”孙权重新坐好,看了一眼案上的那份建议。“蒙陛下不弃,委臣弟以重任,这些日子代为处理一些公事,开了眼界,对陛下推行新政的良苦用心有了切身的体会,更感受到任事不易。陛下为万年太年计,复己归礼,警省自抑,臣弟深感钦佩,自愧不如。只是风俗非一日之寒,也很难在短短数年之内见功,走得急了,难免会出现一些偏差。人心本好逸恶劳,陛下宽容,一些人难免恃宠而娇,失了分寸。”

“你是说王仲宣等人疏懒吗?”

“不敢,他们依陛下制定的条件而行,当值时也是很尽心的。虽然闲适,也是记性过人,思维敏捷之故。臣弟惭愧,没有那样的能力,相形见绌。”

孙策笑笑,没说话。孙权与王粲不是很谈得来,王粲也对孙权印象一般。不过孙策亲自复查过王粲的工作,知道王粲事情没少做,他轻松是因为他近乎变态的记忆和敏捷的思维,工作效率特别高。

他当然可以加重王粲的工作量,直到他忙不过来,可这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节省一个人的俸禄之外,只会让王粲对这么职务厌烦。一旦王粲病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几年在他的督促下坚持锻炼,这才强壮了些——或者辞职,他还是要找人来代替他。

这些话,他没有对孙权说,是希望孙权自己去领悟。虽说孙权封在长沙,以后不需要治民,他还是希望孙权能够通晓政务,以后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作为宗室,与朝中文武保持平衡。

从孙权说的这些话来看,他应该是明白了,至少不再指责王粲。

“那你说的是甄麋二氏?”

“不仅是他们,几乎所有的商人都是如此。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什么都愿意干的。影响朝政,甚至更改陛下拟定的新政,在所不惜。”孙权拿起那封奏疏,轻轻拍了拍掌心。“毕竟,哪怕新政细微的调整,也能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利润。至于朝廷、天下,他们并不在意。”

孙策来了精神。施政者制定政策时要谨慎,这也是他一贯以来的原则。因为基数巨大,任何一点小的调整涉及的利益都是惊人的数量,足以令人智昏。减免口钱的事斟酌到现在还没有实施,就是因为这个政策最后惠及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家大业大,户口众多的世家、豪强,事实上加剧了贫富分化。

甄麋两家如此热心地以未来税款抵冲债务,这本身就有可疑之处,他当初也怀疑过,只是没看出问题。听孙权这意思,他好像有所发现。

“仲谋,说来听听。”孙策提起案上的茶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连忙示意凌统去续水。凌统提了壶,还没转身,周不疑提着一只水壶走了进来,为孙策、孙权续满了水,换了壶,转身出去了。

“陛下可知这数年来物价的变化?”

孙策笑笑。来自于二十一世纪,他太清楚金融的力量了,物价的变化一直是他重点关注的因素,每年都要各郡县上报主要物资的价格变化趋势。这几年经济发展迅猛,部分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这里面既有政策引导的作用,也有经济发展本身的因素。

比如粮价。因为绝大部分土地都在百姓手中,百姓本身吃饭是不需要花钱的,田租的收缴也是不用付款的,因此粮价只对百姓手中的余粮有影响。提高粮价,对以种地为主业的百姓是利好,所以这几年的粮食价格一路上涨,均价已经由十年前的百钱一石涨到了三百左右。

粮价上涨,让百姓手里的闲钱更多,间接地也促进了消费,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都很发达,儿童入学率稳步上升,全民识字率已经从当初的不足百分之一升到百分之三。

粮价上涨当然也有弊端,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种地的收益增加,很多人又动起了兼并土地的心思,各州刺史,各郡县负责监察的官员也更辛苦,贪腐的问题也有加剧的趋势。

但这件事与孙权说的有什么关系?物价上涨,用现在的债务抵冲未来的税款,商人们并没有得到好处,反倒失去了利息,其实是吃了亏的。

当然,除了一种情况:通胀。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现在是金属货币时代,货币总量是有数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暴增。当经济总量迅速增大时,没有大量的金属货币投入市场,只会产生通缩,不会产生通胀。眼下的物价上涨只是部分物资,比如粮食、盐铁,大部分物资的价格是基本稳定的,甚至不乏部分物价下降,比如海鲜、布匹、纸张书籍等等。

孙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难道甄麋知道即将有大量的金属货币即将进入市场,物价将迎来一**涨,这才提出这样的建议,以便从中牟利?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因为知道货币不足可能带来的问题,他一直很重视寻找黄金,甚至可以说,黄金是出海的重要目标之一。海商在这方面消息最灵通,如果他们偶然发出了某个金矿,却隐而不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臣弟进行了一些推演。”孙权从旁边的案上取出一卷纸,铺在孙策面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据初步测算,在最近的的三年内,物价的上涨超出了应有的幅度,预料中的钱荒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黄金的实际增量与帐目增量有不少的差距,说明有不少黄金进入了市场。臣弟分析了一下,这些黄金可能有三个来源:一是世家豪强的藏金重新流入,一是新出黄金,一是盗墓所得。具体是哪一种,姑且放在一边,只说这些黄金的影响。按照这个趋势,如果在未来的十年内有更多的黄金出现,物价的上涨将超过预期,而海商们用未来税款抵冲债务的提议就有可能从中获利,粗略估算,至少是一成,最多可达到三成。”

孙权详细解说自己的推演,孙策静静地听着,心中颇有些诧异。他知道孙权很用功,最近有进步,却不知道孙权的进步这么快,特别是数字推算这么熟练,已经有点经济专家的感觉。

不得不说,论理政,他还是有些天赋的,不仅仅是体现在权谋上。

孙权沉浸在讲述成果的兴奋中,没有注意到孙策的神情。“臣弟以为,十年内发现新金矿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如此,甄麋二氏的建议就会从中获利千金以上,届时会不会引起非议,暂时不说,但他们很可能贪图这个利益,刻意鼓动陛下扩大战事规模,以谋求更大的利益,并借机扩大规模,阻止其他人进入海渔这一行。可若是战事规模扩大,对天下绝非好事,几家形成垄断,对陛下的新政也隐患甚多,甚至可能有揠苗助长之嫌,不可不防。”

孙策眉梢微挑,略感意外。



第2437章 独宠

孙权说完,见孙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免有些紧张,敛容道:“陛下,臣弟……”

孙策微微一笑,摆摆手。“仲谋,你说得很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几个月,你进步很大,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孙权努了努嘴,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臣弟若有所得,也是陛下所赐。这几个月旁听政务,又代陛下处理一些公文,尤其是与军事有关的,臣弟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荒唐。”

孙策叹了一口气。“仲谋,你若真能这么想,也不枉我一片苦心。凭心而论,你用兵虽不如理政有天赋,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稳健些,做一战区督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唉,你还年轻,现在领悟也不迟。你多用点心,再过几年,若你还想统兵征伐,改封海外便是了。”

孙权惊讶地看着孙策。片刻之后,他拜伏在地,垂泪道:“能得陛下此言,臣弟纵是终老于笔墨之间,也是心甘的。”

孙策欠身扶起孙权,顺手掸去他肩上的头皮屑。“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了,日子还长着呢。”

“唯。”孙权再拜。

“将你刚才所言仔细统筹一下,过两日朝议时提交讨论。”

孙权露出一丝犹豫。“陛下,臣弟毕竟没有实际理政经验,只是一家之言。陛下不嫌臣弟妄陋,臣弟已然心满意足,岂能再贻笑大方。且臣弟身份特殊,万一他们有所忌讳,不能放胆直言,屈己从之,岂不误导了众臣,耽误了国事。”

孙策又问了两遍,见孙权坚持不肯,虽有些不以为然,却也觉得孙权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便没有再说。他又和孙权聊了一些家常话,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舱站,孙策顺便去一旁的主舱看了看。步练师正在主舱里整理公文,两个侍者在打扫卫生,见孙策进舱,步练师迎了上来。孙策四下看了一眼。“你一直都在?”

“臣妾职责所在,理当随身侍候,只是见陛下与长沙王相谈甚欢,怕是一时半会不会结束,便来做点顺手可及的事。”

“听到长沙王刚刚的建议了吗?”

“零星听到一些,不算完整。”

“有什么想法?”

“长沙王心思缜密,又擅长用数学进行推演,有理有据,深得陛下新政精髓。”

“新政精髓?”孙策忍不住笑了两声,想了想,又点点头。“的确如此。长沙王的进步,朕很欣慰啊。”

“陛下的几个弟妹人人出类拔萃,真是令人羡慕。”

孙策大笑,挽着步练师的手,出了舱。天色已黑,楼船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与明月、星河混在一起。孙策看得入神,放慢了脚步,一时觉醒无语。良久后,他抬起头,看着天空的明月。

“练师,朕希望大吴的几千万人都是人才,都有用武之地。只有如此,华夏衣冠才能不断进步,不断拓展,最终征服星辰大海。”

“陛下胸怀,比星辰大海还要广阔。”

孙策嘴角微挑,转头看了看步练师。灯光下,步练师的脸有些红,却看不清是脸红还是灯光所照。她静静地迎着孙策的目光,面色平静,带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你是暗指朕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吧?”

步练师“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自觉失礼,瞋了孙策一眼。“陛下这可是欲加之罪。”顿了顿,她又说道:“陛下是担心有人这么说吧?”

孙策笑笑。其实不是他担心,而是的确有人这么说,说他心太善,手太软,该杀的不杀。最典型的就是曹操、刘备,当初明明都有机会杀掉,却没有杀,这才留下了后患。这类话当然只是少数人的片面之辞,但凡有见识的人绝不会这么说。孙策也没当回事,只是一笑置之。

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至于那么玻璃心。

——

孙权不愿意在公众场合表达他的观点,孙策不能勉强,却非常重视他的观点。又与孙权谈了两次后,他召集沮授、郭嘉等人讨论,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要不要亲征,二是应不应该用未来的税款抵冲甄麋诸家的海产品债款。

听完孙策的解释后,沮授等人有的喝茶,有的思索,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刘晔还和郭嘉开了两句玩笑。他们都清楚,这种事不急在一时,大可从容些。考虑了一阵后,沮授率先发言。

“陛下,臣以为,若曹操出峡,陛下亲征自然没什么问题。目前曹操只是试探,并没有出峡的迹象,亲征似乎没什么必要。三峡险峻,我军楼船庞大,逆水行舟太难,纵使有纤夫相助也不易。如此,战船优势无法发挥,只能一路叩关而上,与其他诸路相比,并无区别。”

沮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臣思量着,与其如此,倒不如暂时按兵不动,观其进退。若曹操果真冒险出峡,则以右都护统娄圭、李通及诸郡兵拒之,陛下居柴桑以观成败。右都护虽年轻,却有统兵数年的经验,上次在零陵击败刘繇,临阵指挥颇有章法。此次与曹操对阵,纵不能胜,也可增涨见识。”

郭嘉点头附和。“臣以为可。右都护虽年少,这些年却越发沉稳,有大将风度。孔明亦是谨慎之人,他们就算不是曹操敌手,大败的可能性也不大。退一步讲,就算右都护不敌,被曹操钻了空子,突入荆楚二州,也不是坏事。在荆楚决战总比强突三峡更好,三峡若能强行突破,甘大都督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郭嘉话音未落,众人便会心而笑。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见识过三峡之险,但他们都知道甘宁是什么人。如果有机会率领水师强行突破三峡,进入益州,甘宁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上次之所以无功无而返,就是因为做不到。

大吴水师之所以强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造船技术好,楼船体量大,速度也快,普通战船根本无法匹敌。但楼船的体量巨大也造成了逆水行舟的困难,尤其是三峡这种水流特别急的水域,楼船自身的动力不足以前进,就算有纤夫帮忙也不行。没人拉得动那么大的楼船,还是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一旦对方攻击纤夫,楼船失去牵引,随时可能失控,不战而败。

黄忠在汉水流域作战不利,便有这方面的因素。汉水已然如此,更别说三峡了。甘宁尝试着攻击了一次之后,发现难度太大,短时间看不到克服的可能,这才老老实实地跟着太史慈去了交州。

孙策觉得有理。如果曹操真的主动出击,那也不是坏事,让孙翊先练练手,若是不行,再亲征也不迟。以双方的实力,就算曹操施奇计突袭成功,他也无法深入,更不可能一举逆转形势,最多占领江陵、武陵、长沙等沿江地带罢了。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他相信荆州的民心稳定,平民也好,世家也罢,都不会有足够的动力追随曹操。曹操在益州的新政成绩有目共睹,他无法给荆州人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就是大势的力量。

至于孙翊与曹操的关系,他相信孙翊会拎得清,就算有几句流言蜚语也没什么影响。如果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那他以后也别想干出什么大事了。

亲征的问题很快有了结果,讨论的重点集中在第二项:是否接受甄麋等海商的请求,用未来几年的税款抵冲债务。

涉及到经济的问题比较复杂,这个问题尤其复杂,一是涉及到大量的计算,二是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座的几个人对经济民生的了解也不够深入细致,与其是讨论,不如说是共同学习。孙策和他们讨论这个问题也有增强他们经济思维的用意。最后如何决策,还要听取张纮和虞翻的意见,他们才是搞经济的行家。

问题很复杂,却不迫切。施行与否只与一些利益得失有关,并不会影响到整个形势。就算海商们为了利益,想兴风作浪,扩大战事规模,孙策也不会给他们机会,随时可以叫停。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有说有笑,不时扯过几张纸来演算一番。孙策要求郭嘉加强对出海商家的监控,如果有人发现了黄金,却隐瞒消息,企图以扰乱物价的方式牟利,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毕竟还是皇权时代,几个商人想和皇权较量,未免不自量力。有人想跳出来做为富不仁的典型,孙策也不介意把他们当作肥羊,拿他们开刀,顺便收割一波财富。

甄像也在旁听。他跟孙策也有几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听得心惊肉跳。

说到半夜,兴尽而返。孙策离开舱室,返回生活舱,经过廊桥时,见刘晔拱着手,正在欣赏夜色。听到脚步声,刘晔转身,拱手行礼。

“陛下。”

“子扬好心情,在此欣赏月色。”

“不仅是月色。”刘晔微微一笑。“刚才与诸君讨论,妙见迭出,精彩纷呈,臣也是受益匪浅。在此回味回味。”

“是吗?是什么样的妙论,居然能让你刘子扬觉得精彩,说来听听。”

“这可多了,陛下有时间听吗?”

孙策笑了笑。刘晔这是要独自进言啊。刘晔为人自负,好胜心强,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发表意见,更享受独自进谏的乐趣。他已经习惯了,也没多想,挥手示意孙权等人先行离开,留下他和刘晔站在廊桥上。

孙权、甄像等人也了解刘晔的脾气,各自施礼退去。

刘晔说了几句闲话,等到孙权等人各自回舱,看不到身影,刘晔这才言归正传。“妙论虽多,臣以为陛下关于黄金入市,影响物价的想法最有意思,看似锱铢之别,却能影响天下大势。臣闻此语,不禁想起宋玉的《风赋》。”

刘晔说着,情不自禁的吟诵起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孙策听着刘晔吟诵《风赋》,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觉。刘晔的学问是好,但他绝不是卖弄才情的人,突然如此文艺,未免有些做作。拍个马屁而已,至于这么夸张吗?

“子扬,你若是想做赋了,何不自作一篇?”孙策笑盈盈地打断了刘晔

“陛下面前,臣岂敢提笔,只能引古人之名篇,抒我之情怀了。”

“哈哈……”孙策想起自己的诗名,不禁哂然,挥挥袖子。“些许浮名,不提也罢。”

“陛下,臣斗胆,敢问这些妙论是陛下一人之见,还是有贤士进言,陛下兼取百家之长?”

孙策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刘晔这是什么意思?类似的概念,他早就清楚,但他没有正式提出过,刘晔骤闻此见,觉得可能有其人进谏?他是担心自己的地位受以威胁吗?

“术业有专攻,涉及到经济问题,自然是听了一些意见,具体是谁,朕却忘了。待朕想一想,届时再告知子扬,如何?”

“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刘晔听出了孙策的不快,连忙拱手称谢,又说了几句闲话,讪讪地退下了。

孙策看着刘晔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快。人有功利心没什么错,可是功利心这么重,甚至如此警惕新人的出现,未免有失身份。刘晔以一个降臣的身份,短短几年就做到了军师仆射,还不满足吗?

孙策也没多想,大步向自己的舱室走去。

转角处,刘晔放慢了脚步,歪着头,沉吟了片刻,转身向郭嘉的舱室走去。散会后,郭嘉又和沮授谈一会儿,此刻刚回舱不久,脱了外衣,正吩咐人泡上一壶茶,准备查看因开会而积压下来的文书,见刘晔来访,不免有些意外。尽管如此,他还是亲自到舱门口相迎。

“子扬这么快就和陛下谈完了?”

刘晔笑笑,避而不言。“郭祭酒,有件事,我迷惑不解,不知郭祭酒能否为我解惑一二。”

“什么样的问题,能让你刘子扬不解?”

“陛下身边是不是有新人?”。

郭嘉笑笑。“陛下每天要见很多新人,你要说的是谁?”

“精通经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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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8章 怒其不争

经过几次讨论,孙策将甄麋二氏的奏疏转到首相府,由张纮、虞翻召集相关人员讨论,拿出一个相对稳妥的方案来。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这是他一贯以来的指导思想。

紧接着,军师处、军情处都下发了相关的命令,要求荆楚战区保持警惕,做好应对措施。如果曹操出峡,先在夷陵一带阻击,同时在江陵一带做好迎战的准备。如果有机会,可诱敌深入,在荆楚境内予以歼灭。

为方便指挥,孙策将江陵督娄圭也纳入右都护孙翊的节制,由孙翊统一调度战事。诸部人马加在一起,孙翊将指挥近五万人作战,担子不可谓不重。即使知道孙翊最近几年长进不小,又有诸葛亮为军师,孙策依然没有十分把握。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希望看看孙翊能不能顶住压力,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孙策继续南行,巡视冀州,先后与全柔、朱灵、董昭、臧洪等人见面。

董昭、臧洪都是降将,不敢有什么奢求,能做一郡守尉已经很满足了。全柔却有些委屈。孙策当初将他安置在河间,就是希望他能在攻取并州的战役中立功。不料并州被逼降,全柔错失立功的机会,又因功劳不够,他在新帝登基时的大封赏中几乎一无所获,只担任了一个镇北将军。

更让他郁闷的是,原本被安排为他副将的文丑因定陶战功拜为突骑将军,封列侯。

两相比较之下,全柔很失落。见到孙策时,他无精打采,强颜欢笑。

孙策也很无奈。全柔的运气实在有点背,谁会想到并州人会不战而降,而全柔居然一点功劳也没分着。没功劳,就算他想提拔全柔也不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说到底,人能不能及时抓住机会很重要。全柔如果不是在会稽剿匪时失了手,也不会有后来步步落后的事。一步慢,步步慢,等他真正醒悟时,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见全柔一副霜打过的样子,孙策心里很不舒服。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意气用事,你没立功是事实,摆出这么一副样子给谁看。你以为你还是几岁的孩子,哭两声就能得到想要的玩具?

孙策检阅了全柔的人马,又巡视了常山、中山等郡国,对全柔的表现很不满意,当时没说什么,随后下令枢密院对全柔的政绩进行考核。结果自然不合格,全柔被贬职,空缺的镇北将军一职由董昭接任。

全柔懵了,董昭却大感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机会会落在他的头上。全柔虽然有些懈怠,却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在可预期的时间内,冀州发生战事的可能性也不大,孙策大可以警告全柔一番,不必贬职。就算贬了全柔的职位,这个镇北将军也不会由他来补缺,比他合适的人很多,比如臧洪。

全柔被贬,董昭被任命为镇北将军却引起了不少的轰动,尤其是那些魏国降臣。既然董昭能够升职,他们也有机会。江东系也吃惊不小,没人敢再轻忽大意。万一落得和全柔一样的局面,那可有点丢脸。

——

全柔站在案边,看着楼船上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心头也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居然像一个孩子似的赌气任性,结果惹得天子大怒,贬了他的镇北将军之职。

收到枢密院的公文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自己这点错,最多被斥责,不至于被贬职吧。后来经军师崔琰提醒,想起朱桓的故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训练不严,阵列不整是小事,辜负了天子对他的信任是大事。

天子刚刚登基不久,第一次出巡,他就给天子脸上抹黑,给江东抹黑。不仅天子不高兴,整个江东系都不会高兴。

在崔琰的建议下,他匆匆交待了军务,带着几个亲卫策马赶来,向天子请罪。

孙策没有赶他走,却也一直没见他,让他在廊桥上站了三天。每天来请见的人很多,来来往往,都能看到全柔站在这里。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中军,中军将士为之肃然。

全柔很丢脸,但是他不能向后缩。他让天子丢了脸,天子现在要他出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眼看着主舱的灯熄了,全柔叹了一口气。扶着舱壁,挪了挪有些麻木的腿,准备先回去休息。这时,从廊桥另一头走过来一个人,在离全柔数步的地方停住。

全柔定睛一看,是孙权,顿时心中欢喜。他知道孙权现在在孙策身边,孙权此刻出现在这里,很可能是孙策的意思。

“大王……”全柔挤出一丝尴尬地笑容,拱手施礼。“别来无恙?”

孙权无声地笑笑。说起来,他和全柔也是有些渊源的,当初在冀北,他曾在全柔麾下任职,本想建奇功,证明自己的能力,没想到应对不合孙策心意,被送回富春守丧两年。

孙权微微欠身,以示还礼。他是王爵,比全柔的列侯更尊贵。“全将军,你这次…”他叹了一口气。“人逾不惑,实在不该如此意气才对,陛下对你可是期望甚高的。”

全柔无地自容。“是臣无状,辜负了陛下。”

“行了,你也别等了。你在此等了三天,陛下知道你的心意了,只是现在还不能见你。”

“哦……哦。”全柔一时无措。

孙权打量了全柔片刻,见全柔仍不肯离去,笑了笑。“你跟我来吧。”说着,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见全柔没跟上来,他又停住,转头看向全柔,招了招手。全柔迟疑着,却不敢动弹,脸上挂着窘迫的笑容。孙权扬了扬眉,笑道:“来吧,是陛下的旨意。”

全柔如释重负,连忙迈步跟了上去,又解释了一句。“站得久了,腿脚有些麻,不听使唤。”

孙权也不说破,一边走一边和全柔说些闲话。全柔提起精神,仔细回答,不敢有丝毫疏漏。他曾和孙权共事,知道孙权与天子其他几个弟妹不同,身份有些特殊,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又留下隐患。

孙权将全柔引到自己舱中,命人备了酒菜,与全柔共饮。全柔一是真的饿了,一是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埋头吃喝,不一会儿功夫,就喝得大醉,趴在案上,鼾声大作。

孙权喝得很慢,看着一团烂泥般的全柔,嘴角挑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第2439章 必有我师

孙策斜倚着床头,翻看着步练师摘录的文书简报,有点心不在焉。

小桥掩着衣襟凑了过来,伏在孙策身边,脸色绯红,眼含秋水,细长的手指轻挠孙策的胸口。“陛下,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

“哦,哦。”孙策含糊的应了两声,却没动弹,只是向梳妆台前的大桥看了一眼。大桥卸妆已经妆了半天了,还坐在那里磨蹭,迟迟没有过来。

“陛下,姊姊害羞呢。熄了灯,她自然过来。”小桥强作镇静,支起身子去熄灯,年轻娇好的身体从衣摆下漏了出来,半遮半掩的暴露在孙策面前。孙策心中一动,放下了手里的公文,伸手揽住了小桥的纤腰,朝着她的腋窝吹了一口气。小桥吃了一惊,缩在孙策怀中,随即又笑出声来,轻捶孙策的胸口。

“陛下,你好坏啊,又吓人。”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吹弹得破。”孙策笑着,撅起嘴,冲着小桥羞红的脸吹了一口气。小桥的脸没被吹破,鬓边的发丝却被吹得飞起,拂过孙策的脸庞,痒痒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小桥的脸更红了,伸出手指,轻按在孙策的嘴唇上。“那可不成,真要吹破了,别人不会说臣妾的脸皮薄,只会说陛下言语如刀,嘘风成冰,比那什么清谈客……”

“妹妹,不可妄言。”大桥转过身来,厉声喝止了小桥。小桥自知失言,胆怯地看了孙策一眼,见孙策不生气,吐了吐舌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大桥走了过来,瞪了小桥一眼,又向孙策曲膝行礼。“妹妹无状,出言不逊,是臣妾这个做姊姊的管教不严,还请陛下责罚。”

“当然要罚。”孙策笑道,伸手拉起大桥,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中。两朵姊妹花,一边一个,左拥右抱,果然感觉与众不同。大桥害羞,想去熄灯,却被孙策阻止了。如此美景,熄了灯,什么也看不见,岂不可惜。“说说,都是什么人在背后说我。”

“陛下……”

大桥挣扎着要起身,孙策却搂着她不松手。“行了,行了,不要紧张。我走到今天,什么没见过?”孙策笑道。“若是言语真的能伤人,恐怕我早就体无完肤了。”

“那陛下岂不是吹弹得破?”小桥咯咯笑道。

“妹妹!”

“没事,没事。”孙策拍拍大桥圆润的肩头,示意她不必在意,又对小桥说道:“我虽不是吹弹得破,可是那些人骂我的话也不是春风,说起来,比幽州寒冬腊月的风还要利害些。只不过我皮厚,他们就算是骂得嘴抽筋,也是无奈我分毫的。况且我心里也有数,虽说骂我的人不少,夸我的人却更多。”

“陛下所言甚是。如今关东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谁不念着陛下的恩德?只有那些是非不分,贪得无厌的人,才会抱怨陛下。这些人万不足一,陛下大可不必在意。”

“就是,就是,陛下不必在意。那些人也就是背后骂两句罢了,真要当众说,不知道会被多少人骂呢。”

小桥连声说道,示意大桥去吹灯。大桥起身,孙策知她脸皮薄,只得放她去了。大桥起身熄了灯,房间里暗了下来,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娇好胴体贴了过来,微微发烫的脸庞凑在孙策面前,带着清香的气息涌入孙策的耳中。

“陛下,你可要怜惜臣妾,别让臣妾在姊姊面前丢脸。”

“那得看你自己了。”孙策在小桥耳边说道,顺势叨住了小桥的耳垂。几次欢好,他早就知道小桥的耳垂最为敏感,故意逗她。果不其然,小桥原本柔软的身子一僵,一声慵懒的长吟从咽喉深处涌了出来。

“陛下——”

孙策正打算调笑小桥两句,大桥重新上了床,微凉的手抚着孙策的胸口,向下滑去。孙策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戏弄小桥,转头看向大桥。黑暗中,大桥温柔如水的眼神中带着羞意,却自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求陛下放过妹妹,臣妾愿为妹妹受罚。”

孙策哈哈一笑,豪气顿生。“你们俩姊妹联手,也未必是我的对手,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段。”

(此处省略五万字……哈哈)

激战过后,宽大的床榻上一片狼藉。小桥虽然嘴上不肯认输,身体却很诚实,像只猫一样趴在床上,连动都不肯动一下。大桥忍着酸痛,起身披上衣服,也不点灯,摸黑取来了布巾和水,为孙策、小桥清洁。孙策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他已经适应了舱内的黑暗,借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月光,勉强能看到大桥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襟动摇。

这是三国时代最著名的姊妹花。当时初见桥蕤,他便曾问及她们,只是她们当时还小,就像小小的花骨朵一样惹人怜爱。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们都已经长大成年,成了青春靓丽的美少女,姊妹俩含羞一起侍寢,将来还会为他生儿育女。

小桥初嫁了,只不过不是周郎,而是孙郎。

比起小桥的命运改变,大桥的命运改变更大,她不仅不是被当初战利品纳为妾,也不会在一年之后就成守寡,成为乱世中一枚苦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安静而快乐的过完这一生。

孙策感慨不已,起身下了床,走到忙碌的大桥背后,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大桥有些紧张,却很快放松下来,倚在孙策胸口,一言不发。

“大桥,我希望你……们能一生平安。”

“有陛下在,臣妾自然一生平安。”大桥慢慢转过身,仰着头,看着孙策,目光灼灼。“不仅是臣妾,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安享太平,乐尽天年。臣妾蒲柳之姿,能嫁给陛下这样的英雄,真是几辈子都不敢想象的福份。臣妾……臣妾觉得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孙策无声而笑。岂止大桥觉得像是在做梦,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一场梦,生怕一觉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已经有点模糊的二十一世纪。虽然困难不小,前景也不明朗,可是能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很欣慰、很满足了。他相信,按照这条路再走三十年,他一定能改变这个时代,将华夏文明带上一条康庄大道。



第2440章 皇恩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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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斜倚着床头,翻看着步练师摘录的文书简报,有点心不在焉。

小桥掩着衣襟凑了过来,伏在孙策身边,脸色绯红,眼含秋水,细长的手指轻挠孙策的胸口。“陛下,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

“哦,哦。”孙策含糊的应了两声,却没动弹,只是向梳妆台前的大桥看了一眼。大桥卸妆已经妆了半天了,还坐在那里磨蹭,迟迟没有过来。

“陛下,姊姊害羞呢。熄了灯,她自然过来。”小桥强作镇静,支起身子去熄灯,年轻娇好的身体从衣摆下漏了出来,半遮半掩的暴露在孙策面前。孙策心中一动,放下了手里的公文,伸手揽住了小桥的纤腰,朝着她的腋窝吹了一口气。小桥吃了一惊,缩在孙策怀中,随即又笑出声来,轻捶孙策的胸口。

“陛下,你好坏啊,又吓人。”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吹弹得破。”孙策笑着,撅起嘴,冲着小桥羞红的脸吹了一口气。小桥的脸没被吹破,鬓边的发丝却被吹得飞起,拂过孙策的脸庞,痒痒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小桥的脸更红了,伸出手指,轻按在孙策的嘴唇上。“那可不成,真要吹破了,别人不会说臣妾的脸皮薄,只会说陛下言语如刀,嘘风成冰,比那什么清谈客……”

“妹妹,不可妄言。”大桥转过身来,厉声喝止了小桥。小桥自知失言,胆怯地看了孙策一眼,见孙策不生气,吐了吐舌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大桥走了过来,瞪了小桥一眼,又向孙策曲膝行礼。“妹妹无状,出言不逊,是臣妾这个做姊姊的管教不严,还请陛下责罚。”

“当然要罚。”孙策笑道,伸手拉起大桥,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中。两朵姊妹花,一边一个,左拥右抱,果然感觉与众不同。大桥害羞,想去熄灯,却被孙策阻止了。如此美景,熄了灯,什么也看不见,岂不可惜。“说说,都是什么人在背后说我。”

“陛下……”

大桥挣扎着要起身,孙策却搂着她不松手。“行了,行了,不要紧张。我走到今天,什么没见过?”孙策笑道。“若是言语真的能伤人,恐怕我早就体无完肤了。”

“那陛下岂不是吹弹得破?”小桥咯咯笑道。

“妹妹!”

“没事,没事。”孙策拍拍大桥圆润的肩头,示意她不必在意,又对小桥说道:“我虽不是吹弹得破,可是那些人骂我的话也不是春风,说起来,比幽州寒冬腊月的风还要利害些。只不过我皮厚,他们就算是骂得嘴抽筋,也是无奈我分毫的。况且我心里也有数,虽说骂我的人不少,夸我的人却更多。”

“陛下所言甚是。如今关东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谁不念着陛下的恩德?只有那些是非不分,贪得无厌的人,才会抱怨陛下。这些人万不足一,陛下大可不必在意。”

“就是,就是,陛下不必在意。那些人也就是背后骂两句罢了,真要当众说,不知道会被多少人骂呢。”

小桥连声说道,示意大桥去吹灯。大桥起身,孙策知她脸皮薄,只得放她去了。大桥起身熄了灯,房间里暗了下来,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娇好胴体贴了过来,微微发烫的脸庞凑在孙策面前,带着清香的气息涌入孙策的耳中。

“陛下,你可要怜惜臣妾,别让臣妾在姊姊面前丢脸。”

“那得看你自己了。”孙策在小桥耳边说道,顺势叨住了小桥的耳垂。几次欢好,他早就知道小桥的耳垂最为敏感,故意逗她。果不其然,小桥原本柔软的身子一僵,一声慵懒的长吟从咽喉深处涌了出来。

“陛下——”

孙策正打算调笑小桥两句,大桥重新上了床,微凉的手抚着孙策的胸口,向下滑去。孙策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戏弄小桥,转头看向大桥。黑暗中,大桥温柔如水的眼神中带着羞意,却自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求陛下放过妹妹,臣妾愿为妹妹受罚。”

孙策哈哈一笑,豪气顿生。“你们俩姊妹联手,也未必是我的对手,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段。”

激战过后,宽大的床榻上一片狼藉。小桥虽然嘴上不肯认输,身体却很诚实,像只猫一样趴在床上,连动都不肯动一下。大桥忍着酸痛,起身披上衣服,也不点灯,摸黑取来了布巾和水,为孙策、小桥清洁。孙策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他已经适应了舱内的黑暗,借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月光,勉强能看到大桥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襟动摇。

这是三国时代最著名的姊妹花。当时初见桥蕤,他便曾问及她们,只是她们当时还小,就像小小的花骨朵一样惹人怜爱。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们都已经长大成年,成了青春靓丽的美少女,姊妹俩含羞一起侍寢,将来还会为他生儿育女。

小桥初嫁了,只不过不是周郎,而是孙郎。

比起小桥的命运改变,大桥的命运改变更大,她不仅不是被当初战利品纳为妾,也不会在一年之后就成守寡,成为乱世中一枚苦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安静而快乐的过完这一生。

孙策感慨不已,起身下了床,走到忙碌的大桥背后,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大桥有些紧张,却很快放松下来,倚在孙策胸口,一言不发。

“大桥,我希望你……们能一生平安。”

“有陛下在,臣妾自然一生平安。”大桥慢慢转过身,仰着头,看着孙策,目光灼灼。“不仅是臣妾,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安享太平,乐尽天年。臣妾蒲柳之姿,能嫁给陛下这样的英雄,真是几辈子都不敢想象的福份。臣妾……臣妾觉得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孙策无声而笑。岂止大桥觉得像是在做梦,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一场梦,生怕一觉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已经有点模糊的二十一世纪。虽然困难不小,前景也不明朗,可是能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很欣慰、很满足了。他相信,按照这条路再走三十年,他一定能改变这个时代,将华夏文明带上一条康庄大道。

第2441章 天子驾临

天子将驻跸甄家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冀北都震动了。

说起来,冀北也是出过天子的,汉桓帝、汉灵帝都出自冀北,还多次减免河间赋税,比于丰沛,但他们的名声实在太差,实惠也有限,对冀北人触动不大。

孙策则不然。他不仅是大吴的开国皇帝,武功盖世,更推行仁政,让平民有饭吃,世家有钱赚,名声甚好。他以五年为期,承诺冀州世家的产业只增不减,虽说刚刚过去两年,但绝大多数人已经看到了希望。别的不说,百姓的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是真的。

百姓手里有了钱,生意自然好做。这么粗浅的道理,就连织席卖履的妇人也知道,精于商贾之道的中山世家自然更清楚。

当致富变成切实可见,荣誉就成了追求的目标。毋极出了一个甄夫人,整个冀北人都觉得与有荣焉。只要有点身份的,都想借着甄家接驾的机会,在天子面前露个脸,亲眼看一看这位只用十年就鼎立新朝的少年英雄。若能赏个一官半职,那就更好了。

一时间,毋极甄家门庭若市,每天都有成群接队的人上门拜访。甄家人脉原本就广,只是仕途不畅,只被人视为商贾之家,来往的也多是商贾、当地豪强,与士族关系却不大。如今天子驾临,似乎整个冀州都成了亲戚,人人都能扯上点关系。

甄邯依附王莽的黑历史终于不再有人提起。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甄氏一族在张夫人的带领下,盛装出迎,在滋水边等候天子驾临。

滋水两岸,乌泱泱的全是人群,连树上都站了人。新任镇北将军董昭不敢有丝毫大意,将麾下能调动的兵力全部调来,在滋水两岸列队,五步一人,他本人则带着亲卫营,乘快船来回巡视,生怕出现意外。

中山尉、毋极县尉也不例外,带着郡兵参与警戒。天子驻跸毋极,这是他们的机会,任务完成得好,履历中必然记上一笔,以后升迁就有了资本。这么好的事,若是因为一时疏忽办砸了,他们会后悔一辈子。

在镇北将军府驻军和郡兵的协同下,人群被分为三个层级,张夫人和甄氏、张氏亲属站在中显赫的中间,其他世家的站在略远的地方,普通百姓则四处寻找合适的位置,希望着能远远看一眼皇帝的仪仗。若能一窥天子的身影,他们也就满足了,不指望能到近前,看清天子的相貌。

那是权贵们才有的特权,不是他们这些布衣能够奢望的。

无双数眼睛的注视下,年近六旬的张夫人面带矜持的笑容,坐在宽大的马车上,四面的琉璃窗大开着,凉风轻拂,从窗户里钻了进来,让她神清气爽。不过更让她心情愉快的还是四周充满羡慕,甚至不乏妒忌的目光。

六十年人生,四十余年的甄家女主人,谁会想到她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不断有侍女前来请示,某某夫人请见,张夫人一概不见,只是派人礼貌性的回个话。她现在才没时间和那些人闲聊呢,养足了精神,待会儿接驾时一定要表现出最佳的状态。

这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大约辰时初刻,正当人群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天子车驾将是何等威风的时候,有一艘快船逆滋水而上,船上建着牙旗,标志着是天子前导的身份。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无数双目光看着船上的将士。

董昭迎了上去,很快传出命令,天子将至,请所有的官员、百姓保持安静,各安其位,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消息传出,人群一阵兴奋的骚动,如同一阵清风掠过,惊起飞鸟无路。

很快,滋水上出现了更多的帆影,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驶来,身后跟着大大小小的战船。楼船上树着大纛,战船上举着战旗,被南风轻轻吹拂。

船腹下翻滚着白色的浪花,搅乱了滋水,巨大的船体推开一道道波浪,拍打着两岸,哗哗作响。

楼船靠岸,舷舱打开,盛装的甄宓在十名威风凛凛的羽林女卫保护下下了船,缓步来到张夫人的车前。张夫人不敢怠慢,早早的站了车,在路边等候。等甄宓走到面前,躬身下拜。

“民妇张氏,见过夫人。”

张氏身后的甄氏、张氏男女纷纷请安,一时间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人群中,十几个少女眼热地看着甄宓,看着甄宓身后那十名身披甲胄的羽林卫。虽是女子,可是披上甲胄之后,这些羽林卫英姿飒爽,让人挪不开眼睛。在她们的衬托下,甄宓也有了一番大富大贵之家也难以企及的皇家威风。

待张夫人等人见过礼,甄宓还礼,挽着张夫人的手,一声“阿母”刚刚出口,眼泪便涌了出来。张夫人掏出手绢,为甄宓拭去眼泪,笑道:“阿宓,今天是我们毋极甄氏最风光的时候,你应该开心才是啊。”

“阿母,我就是开心呢。”甄宓抱着张夫人的手臂摇了摇,撒起了娇。离乡数年,她与母亲亲近的时候太少了,上次他们去建业,见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时间紧迫,甄宓来不及和其他人寒喧,和几个长辈见礼后,便拉着长嫂李氏的手,告诉她甄像在天子身边,马上就到。李氏喜极而泣,连声致谢。她的丈夫甄尧早夭,只留下甄像一个孩子,如今甄氏攀上了凤尾,甄像也成了天子近臣,将来加官晋爵,继承甄家家业,她也就熬到头了。

李氏一向不为张夫人所喜,因为甄宓的缘故,她才在甄家得到了应有的待遇,如今儿子又因为甄宓得侍天子左右,对甄宓更是感激莫名,连声致谢。

寒喧中,又有船队赶到。一艘艘楼船在码头停下,一队队骑士下了船,沿着大道前进,在镇北将军府的驻军之内列队。虽然是夏天,这些骑士还是全副武装,手持以白色马尾装饰的精钢长矛,腰挎长刀,甲胄和长矛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是白毦士。”有见多识广的人叫了起来。

不少人都听说过白毦士,知道这是大吴最精锐的骑兵,虽然上阵的机会不多,但每战必胜,而且是摧枯拉朽般的大胜,指挥白毦士的将领也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此刻亲眼看到白毦士的英姿,顿时兴奋起来。

“啧啧,真是威风,不愧是陛下的亲卫骑呢。”

“那还用说,这可是陛下最早建立的骑兵。第一任指挥官可是陈到陈叔至,屈指可数的汝南名将。”

“……”

听着百姓们的议论,白毦士们面无表情,只是腰杆挺得更直。

白毦士过后,虎贲郎们在许褚、典韦的率领下下了船,在白毦士的身后立阵,形成了一个方圆百步的圈子,除了甄氏、张氏之外,所有人都被隔在了外面。

在重重保护之下,甄氏、张氏的男女老少获得了与众不同的待遇,荣誉感进一步爆棚。身为核心,甄宓身上更是聚集了无数目光。

甄氏、张氏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甄宓虽然知道事情并非如那些乡党所想,但她却非常享受这一刻。她知道,这是天子给她的荣耀,给毋极甄氏的荣耀,而袁权也从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若不是袁权主动提起,天子不会这么快成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万众瞩目中,天子的座舰到达码头,巨大的双体楼船如同小山一般,楼船上的桅杆更是高耸入云,巨大的凤旗如同云端,岸边的百姓几乎要将脖子折断,才能看到楼船的全貌。

一群少年侍从下船,在跳板两侧列队,甄像也在其中。

二十名大汉站在舷边,举起巨大的号角,吹奏出悠长的号角声,宣告着天子驾临。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孙策出现在舷边。他头戴紫金皇冠,身着银白色窄袖锦袍,只有胸口位置绣着一头展翅飞翔的火凤凰。除了腰间的一块羊脂白玉佩,他身上没有太多的饰品,看起来清爽、利落,不像是富有天下的皇帝,更像是轻装简行的士子,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有睥睨天下的豪情。

孙策面带微笑,环顾四周,然后拱起手,环环一揖,朗声道:“中山的父老辛苦。朕何德,敢劳诸君相迎,感激之至。赐,其免中山租赋一年。”

孙策的声音虽大,能听到的人却还是非常有限。几个少年侍少翻身上马,向不同的方向奔驰而去,来到人群面前,勒住坐骑,缓缓而行,举起手中的天子令旗,大声传达孙策的旨意。

“天子感激中山父老,赐免租赋一年。”

少年们的声音清亮,气息平稳,即使是隔得远些,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听说天子下船伊始,便免了中山租赋一年,围观的百姓们顿时沸腾了。

“万岁——”一个年轻人举起手,大声高呼。

“万岁!”

“万岁!”

山鸣海啸般的万岁声中,滋水两岸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向着天子的方向磕头谢恩。



第2442章 金币

孙策缓步下船,来到张夫人等人面前。

张夫人匍匐在地,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背,连大气都不敢喘。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屏住呼吸,按照事先演练过的规矩,一板一眼的照做,生怕出一点纰漏。

甄宓也跪在地上。这样的经历对她来说并不多。孙策一向随和,也不喜欢跪拜礼,除非犯了错,宫里一般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可是在如雷般的万岁声中,在无数人的感染下,她还是很自然的跪下了。

孙策亲手将甄宓和张夫人扶起,又命甄像扶起他的母亲李氏,这才命其他人免礼平身。

虽然只是一点点顺序变化,李氏却感激涕零,眼圈红了,泪水直欲夺眶而出。甄像的鼻子也有些酸,却不敢乱了礼节,轻声安慰了李氏两句,便退回孙策身后,扶刀而立。

“常听阿宓说起夫人持家辛苦,今日得见,夫人果有国士之风,不让须眉。”孙策浅浅的笑着,和张夫人寒喧着。细想起来,张夫人也真是不容易。一是生了这么多的孩子,二是中年丧夫,又丧了长子,她一个女子能维持家业不败,还能将几个孩子培养出来,非常人可及。

说起来,北方的女子性格似乎都比较刚强。

面对天子的夸奖,张夫人又兴奋又惭愧。这些年,她的确吃了不少苦,但甄家不败却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弟弟张鸿,次子甄俨,甄家的其他人都帮了不少忙。而要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是她能做到的,如果不是甄宓聪慧,如果不是天子洪恩,她想都不敢想会面对天子。

她在建业时,可没机会如此探究距离地与天子说话。

张夫人谦虚了几句,顺便将甄氏、张氏族中的才俊介绍给孙策。孙策一一见了,问了几句,命甄像记下他们的姓名,届时推荐到不同部门应试。既然要驻跸甄家,这些都是应尽之意,至于最后录用几个人,那就要看甄家接待是否尽心了。

见完了甄氏、张氏的人,孙策随即又召见了一些其他家族以及百姓的代表,和他们说些闲话,了解中山的民情。青盖伞下,孙策垂拱而立,与代表们谈笑风生,说到有趣处,不时发出一阵大笑。代表们原本还有些紧张,见孙策随和,笑容真诚,也敞开了心扉,将自己的苦乐说与孙策听。

孙策听得很认真,能当场解决的,立刻吩咐下去。中山太守、毋极县令都在场。不能当场解决的,也让人记下,以后再做商议。代表们见了,心中欢喜,一个个心满意足的退下。

一晃便是中午,孙策重新起驾,赶往甄氏庄园。

张夫人设宴,为天子接风。陪客的名单自然要经孙策首肯,但推荐什么人却是张夫人的权利。为了能争取这一席之地,不知道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他们都清楚,与滋水边接见百姓代表不同,这样的场合更重要,很可能关系到家族的未来。就算什么也得不到,能够参加就是难得的荣誉。

背地里的争夺有多少激烈,孙策心里有数,但宴席上却是一片和谐,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一瓮瓮美酒端上来,一道道佳肴摆上来,一队队的歌舞妓轮番上阵,表演着不同风格的歌舞,令人目不睱接,眼花缭乱。

中山本是夷狄之地,中山古国又称鲜虞国,人种与中原有所不同,身材高挑,皮肤白晳,多有俊美之人。中山后亡于赵,种族大部分融入中原,成了汉人先民的一部分。可是生理特征还有保留,中山国的歌舞妓便以此闻名天下,成为赵女的杰出代表。

甄宓貌美之外又兼能歌善舞,便是中山民风的一种表现。

张夫人挑选的歌舞妓无疑是中山最好的,表演的节目也经过精心编排,其中便有甄宓一舞成名的入阵曲。当强劲的节奏响起,身穿精制皮甲的歌舞妓踩着节奏纵跃而舞时,整个宴席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不仅少男少女们全体离席,加入舞蹈,就连自持身份的长者也在席中随着节奏扭动身体。

孙策大笑,转身对袁权说道:“冀北民风果劲,乃精兵良将之所也。”

袁权含笑点头。坐在袁权身边的甄宓听了,连忙说道:“论精兵,孰与江东子弟兵争锋?论良将,孰是陛下对手?冀北男女若能追随陛下,征战天下,便是最大的荣幸。”说完,又对袁权说道:“喻之如人,中原为腹心,边疆为手足。人无腹心则死,人无手足则废,只有内壮外强,才是正道。”

袁权听了,斜睨了孙策一眼。“恭喜陛下,阿宓最近进步喜人,可为贤内助矣。”

孙策笑而不语。甄宓却有些承受不住,抱着袁权的胳膊撒起了娇。“姊姊这么说,岂不是要羞杀妹妹。论尊贵,皇后为先。论智慧,姊姊第一。你们才是陛下的贤内助,我等皆听皇后与姊姊号令,查漏补阙罢了,如此敢以贤内助自居。”她掐起小指尖,比划了一下,又吐出粉红色的舌尖,偷偷看了孙策一眼。

孙策很满意。原本后宫最不安份的就是甄宓,随着年龄渐长,再加上这一次袁权帮了她大忙,她的确有长进,知道凡事都将袁氏姊姊摆在前面,避免发生冲突。

袁权拍拍甄宓的手。“妹妹谦虚了。这一次,你可是最大的功臣。”

甄宓心中明白。这次甄氏牵头,联合中山、河间等地的冀北大族拿出库存的黄金,助天子缓解黄金不足的窘境,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就算袁氏联合中原世家跟进,甄氏的首倡之功也是掩盖不住的。

宴会结束之后,孙策在甄家住了几日。每天在甄宓的陪同下游山玩水。两日后,计相虞翻赶到中山,与冀北大族进行谈判,拟定用合金币调换他们手中黄金的条约。因为是自愿,并不强求,谈判的气氛很轻松,所谓的分歧无非是能从中得到多少利益而已。

虞翻很擅长此道。接到诏书,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考虑好了这些问题。负责海商会多年,他深知孙策管理工商的思路,不给一定的利益,是没有人愿意冒险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控制好这个利益,让这些利益成为国民经济的发展动力,而不是威胁整个国民经济的健康发展。

经过反复磋商,虞翻最后筹集到了四十万金,其中仅甄氏、张氏就提供了十万金。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冀北商人的整体实力还是让虞翻有些惊讶。不过也仅仅是惊讶而已,他这些年见过的钱太多了。

与孙策商议后,虞翻决定将此方案推行天下。冀北就能提供四十万金,中原能提供多少?少了不能少,二百万金肯定是有的。有了这些黄金,货币不足的困境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朝廷手中也有了钱,可以更加从容的部署大事。

虞翻随即又提出一个建议:铸造金币,缓解铜钱的不足。

黄金虽然是货币,但黄金一般不参与普通交易,只有数额高达十几万、几十万的交易才会用黄金进行结算,民间大部分交易还是用五铢钱结算。五铢钱的不足比黄金不足更为严重。如今有了黄金,却没有得到铜钱,实际影响不大。

所以,虞翻提议铸造能当千钱的金币,将黄金引入小额交易。千钱以上的交易就可以用黄金结算,可以大大缓解对铜钱的依赖。此外,五铢钱是汉代钱制,新朝鼎立,也应该铸造新钱,以合新朝气象。

虞翻还拿出了一个样品,一枚一两重的圆形金币,模样和孙策前世见过的一元硬币相当。正面是两个庄重的“壹两”隶书,背面是展翅欲飞的凤鸟。做工很精致,也很规整。

黄金与五铢钱的兑换价官面上是一斤黄金对一万钱,实际上早就到了一斤黄金兑换一万七八,甚至两万钱的地步。五铢钱虽然有很强的保值功能,可是比起不腐不朽的黄金来说,还是略逊一筹,所以大富之家更愿意保留黄金,导致黄金的价格一路攀升。

一两金币兑换一千钱,相当于一斤黄金兑换一万六千钱,绝对良心价。可以想象,这批金币一旦投放市场,很可能会引起哄抢,在短时间内就能流通,缓解铜钱不足的问题。

孙策将自己的担心对虞翻说了。虞翻早有准备,第一批金币将作为军饷发放,一来让利将士,二来将士人数多,军饷本来就是用钱最多的地方之一。近三十万将士,每个月的军饷就要十亿左右,即一百万枚金币,一年需要一千二百万枚,折合七十五万斤黄金。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将这些黄金逐步投入市场,以免引起物价的剧烈动荡。

将士们拿到金币也不一定立刻就用,他们会在手里捂一段时间,逐步放出。虞翻估计,筹集来的这些黄金真正全部进入市场,估计要十年的时间,甚至更长。有了这个缓冲,市场的波动会比较小,在可控范围以内。一旦出现意外,也可以一道诏书下去,及时进行调整。

军队一直控制在天子手中,不像工商业主,调整起来更容易一些。

听完虞翻的方案,孙策很满意。不过他还是提醒虞翻,这只是从权之计,治标不治本。接下来几年,要对金矿的寻找、开发技术进行更大的投入,争取找到更多的黄金,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第2443章 君臣同心(求推荐!)

以甄氏为首的冀北大族给了孙策强有力的支持,孙策也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

张夫人被封为安喜君,甄像母李氏、甄俨妻孙氏皆得诰命,张鸿获赠散骑的荣誉称号,妻得诰命。甄、张共有七名少年有为的年轻人被选为郎中,另有两名少女入选羽林卫。

其他诸族各有封赏不等。

冀北大族名利双收,心满意足。

孙策在甄家住了几天,重新起驾,赶往邺城。冀南的世家已经收到消息,蜂拥而至,都希望能有接驾的荣幸。孙策一一谢绝,一路向南,在千秋亭观赏了光武帝刘秀当年登基的遗址,游览了大陆泽,观看了贯高伏击刘邦的柏人驿舍,听沮授复盘当初在这里设计诱击关羽,却被关羽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直随侍孙策左右的杜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关羽本人倒是无所谓,不屑地哼了两声。

沮授说,后来反思,当初之所以没能及时发现关羽的踪迹,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实际上很重要的原因:马灯,也就是军中用的琉璃灯。正因为有了不怕风的琉璃灯,关羽才可以不举火把,悄无声息的经过中丘县,出现在柏人之南,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因很简单,在知道有马灯这种东西之前,大军夜间长途行军必须举火是常识。渚水两岸有不少滩涂地,全程不举火,摸黑前进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沮授很久,直到他亲眼看到马灯。

技术上的一点变化,却影响了一场战役,这是沮授第一次意识到技术的重要性。

关羽很尴尬。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能耐,现在想想,其实他无形中占了很多优势,不仅仅是马灯,还有甲胄、军械,甚至是将士的训练,而这些多多少少都和孙策有关。

这大概也是他与别人对阵总能取胜,一遇到孙策就吃亏的原因所在。

孙策缓缓南行的时候,虞翻却忙得脚不沾地。冀南世家的胃口显然要比冀北世家大得多,他们不仅想要名和利,更想要进入仕途的捷径。但是很可惜,他们除了手里的黄金,并没有太多谈判的资本,而虞翻对他们手中的黄金并没有太深厚的兴趣。

论有钱,这些冀南世家实在排不上号,不论是荆襄大贾,还是中原世家,又或者是吴越的后起之秀,都妥妥的压冀北世家一头。

在崔琰的奔走斡旋下,冀南世家最后只能让步,拿出二十万金。

虞翻随即渡河,赶往兖州、豫州。

得知被冀北人抢了先,豫州人——尤其是汝南人——很不爽。一直以来,他们都以孙策嫡系自居。原因很简单,孙策继承的是袁术的事业,而袁术就是正宗的汝南人,孙策的皇后也是汝南人,汝南就算不是大吴的凤举之地,也算是袁氏的母族,怎么能被冀北人拔了头筹?

于是许劭登高一呼,豫州世家云起响应,短短的时间内就凑出了一百八十万金。数量之大,连孙策本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不知不觉间,豫州已经恢复了生机,居然积累了这么多的财富。

还是底子厚啊。只要世道太平,只要政策合适,他们就能迅速发达起来。

接着,兖州世家也提供了十余万金。兖州这十几年损失惨重,还没有恢复元气。

受豫州世家刺激,江东世家、荆襄世家也行动起来,一共筹集了两百五十余万金,总数超过五百万金,远远超出孙策和虞翻的预计。

孙策大喜,有了这么多黄金,他就宽松多了,很多事都可以提上日程。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没钱,而是钱太多,花得手滑。

孙策传诏,命相关的世家代表齐聚汝南,共同商定细节,争取拟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条款。又传诏建业,命黄承彦准备铸造金币、合金币的相关事宜。

很快,又有人提议铸造银币。金币以一当千,的确是个好办法,但千钱以下的交易是主流,若是能以银为币,当百钱,也能减轻对铜钱的依赖。

与铸金币不同,这个方案引起了不少争议。银作为货币也有一段时间了,但应用极其有限,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银会变色,让人感觉不怎么靠谱。要铸成货币,首先要解决这个问题。

有问题可以讨论,孙策命虞翻传诏各郡,征召通晓经济的贤良,收集意见,届时一起讨论研究。

孙策特地指定孙权负责统计、整理这些意见,随时汇报。

——

成都。

曹操咂了咂嘴,将刚刚收到的报纸丢在案上,背着手,低着头,一声长叹。

报纸来自于江陵,算不上什么秘密,随手可得。可是上面登载的消息却让他很伤神。孙策根本没有来荆州应战的想法,他还要巡视州郡,全力解决钱荒带来的麻烦。

“请刘子初来。”

“喏。”彭羕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法正没吭声。他知道,涉及到钱粮的问题,刘巴比他更擅长,曹操也更信赖刘巴。

过了很久,刘巴才匆匆赶来,面容憔悴,眼圈也有点重。见了曹操,他匆匆一揖。曹操打量了他片刻,有些担心地说道:“子初,你太累了,要注意休息。”

刘巴苦笑道:“多谢大王关心,不过臣实在是无法安心休息。”

“为何?还是茶叶的事?”

刘巴摇摇头。“茶叶的事一时倒不急,臣担心的是关中。荀文若到了关中,挟逆吴新肇之机,再次推行新政,关中响应,以前一些不太顺畅的地方如今豁然开朗。用不了几年,关中就能自给自足,届时必然会推进到凉州,对益州的包围形成……”

刘巴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曹操却明白他的意思,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他叹了一口气,将刚收到的几份报纸递给刘巴。刘巴匆匆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报纸还没看完,他便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

曹操眼急手快,上前扶住,没让刘巴一头栽倒在地。

刘巴致了谢,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手不停的颤抖,杯子里的水倒有一小半撒在了胸口。他喝了两口水,定了定神,重新拿起报纸看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

“大王,这些……是真的吗?”

“荆州到处可见,应该是真的。”曹操解释说。他原本也怀疑过消息的真伪。兵不厌诈,用假消息欺骗对方太正常了,何况这上面的数字那么大,怎么看都像是假的。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这是公开发行的报纸,如果造假,不用他们怀疑,荆州百姓就会骂了。

“若是真的,那大王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刘巴长叹一声,放下报纸。“仅是荆襄就能提供一百五十余万金,这是何等财力?想当初,大汉一年的赋税收入也不过八十万金。一百五十万金足够周瑜、黄忠、鲁肃三人开支一年。三路齐发,大王又能支持多久?”

曹操抚着胡须,苦笑不语。刘巴的担心也正是他担心的,既然荆襄能提供这么多黄金,那中原世家、江东世家又能提供多少?总之一句话,一直困扰孙策的钱荒问题暂时解决了,孙策将迎来了又一个迅猛发展的机会,吴蜀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已经追不上了。

怪不得孙策不关心战事,他在布更大的局,比如刘巴担心的关中。如果关中也像中原一样,几年就上一个台阶,那就不是自给自足的问题了。

新政居然有如此威力?曹操且羡且疑。他也在益州推行新政,效果却远远没有这么好。

孙伯符啊,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子初,可有应对之法?”

刘巴苦笑着摇摇头。“大王,巴计穷矣。”他拿起报纸,轻轻晃了晃,神情沮丧。“荆襄世家能拿出一百五十万金,不仅说明了他们实力雄厚,更说明他们对逆吴的信任。这可不是小数目,若无十分把握,没有人会这么冒险。君臣如此,何人可敌?”

曹操神情尴尬,却不得不承认刘巴说得有理。一百五十万金不是小数目,如果不是荆襄人对孙策有足够的信任,他们是不会拿出这么多钱来借给孙策周转的。想当初孝灵帝在位的时候,手中无钱,向大臣借贷,可是没人愿意借他一个钱。

大家宁愿花钱买官,却没有愿意借钱给天子周转。他的父亲曹嵩就用一亿钱买了几个月的太尉。原因无他,一是无利可图,二是天子无法让他们信任,谁也不知道这些钱借出去了还能不能回头,又能不能获利,反倒不如买官来得直接些。

孙策为什么能借到钱?曹操不清楚。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钱人借钱总是容易的,穷人反而借不到钱。孝灵帝借不到钱,是因为他穷。孙策显然不穷,他不仅不穷,反而富得流油,借钱给他这样的富人,不用担心他还不起,只需要担心他会不会耍赖不还。

荆襄世家愿意借给他,正说明孙策的人品很好,没人担心他赖账不还。

这才是刘巴担心的问题,也是他担心的问题。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君臣同心呢?



第2444章 穷则思变

法正沉默不语。

刘巴黯然离去后,曹操转头看向法正,嘴角抽了抽。“孝直,你如何看?”

法正拱拱手,淡淡地说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眼前种种不过是逐利之举,不足为惧。倒是人心易变,大王不可不防。”

曹操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刘巴虽然来了益州,但是他一直不肯成为蜀臣,而是以汉臣自居。皇长子入蜀一年多,一直未能继位登基,刘巴心里不可能没有想法。他是不是借此机会要挟,很难说。

“如何防?”

“严关禁,重符传,隔绝内外,以防百姓流散。”法正轻轻吁了一口气。“大王,自从刘繇战败,零陵被孙翊侵占,在益之荆州人返乡者甚多。臣听说,零陵人刘先入吴,颇得孙策器重,其外甥周不疑以童子为郎,随侍孙策左右。据臣所知,刘先曾有意让周不疑拜刘巴为师,被刘巴婉拒。有这份情谊在,周不疑或许会在孙策面前提及刘巴,从中斡旋。”

曹操的眉毛轻颤。卫觊在成都时与刘巴多有接触——他们都是长安旧臣,有接触也是正常,他当时也没有刻意阻止。现在看来,很可能被孙策钻了空子。

孙策大度,能弃旧恶,其父孙坚又与刘巴之父刘祥是旧交,若刘巴愿意归顺,孙策应该不会拒绝。

这可有点麻烦。刘巴对益州的底细太熟悉了,他若归吴,益州的家底就全暴露在孙策面前,而且益州一时还找不出像刘巴这样擅长经济的人才,届时双方在生意场上进行竞争,益州一点机会也没有。

必须控制住刘巴,宁可杀了他,也不能让他归吴。

曹操眼中闪过一抹煞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孝直,你当与子初多亲近,多关心他一些。”

“喏。”法正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曹操回到座席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八月将至,奈何?”

“大王,孙策忙于敛聚,怕是无暇关注荆州战事。大王不妨试探一二。用兵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鬼神莫辨,方能克敌制胜。”

曹操瞥了法正一眼,无声地笑了。他知道法正不死心,还想出击荆州,只是反对的声音不小,他不得不有所收敛。可这与他的想法正相合。孙策的实力越来越强,南北夹击之势渐成。太史慈在交州经营,只等冬季对交趾、益州发起攻势。鲁肃在关中推行新政,最多一两年便可以发起攻击。如果考虑到之前运入关中的大量海鱼,或许这个冬天,鲁肃就会对汉中发起进攻。

机会像沙粒,不断从指缝间溜走,迟早会一粒不剩。

“即日起,命人每日在峡口抛撒木屑,试试我那女婿是否警觉。孝直,你多安排些细作,看看孙翊的反应。若是孙翊守得严实,我们就另想他法。若是孙翊没有反应,就想办法将他调开。”

法正面带微笑。“喏。”

曹操拿起案上的报纸,心思却在别处,忍不住一声长叹。他实在想不明白,许劭和孙策结了那么大的仇,怎么会为孙策鼓与呼,号召汝南世家献金。豫州世家被孙策来来回回杀了个遍,首级挂满了官道,为什么还这么热心的支持孙策。

孙策究竟能给他们什么样的利益,以至于他们如此不计前嫌?

——

刘巴离开了蜀王宫,来到毗邻的一座偏院。

院子里住着伏贵人和皇长子刘绍。自从除夕夜随曹操撤离长安,来到成都,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事出仓促,伏贵人连随身衣物都没来得及带,更别提其他,身边除了两个贴心的宫女,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到了成都之后,一切的吃穿用度都要依赖曹操,平时连这个院子大门都出不去,对外面的形势一无所知。

刘巴来到成都后,协助曹操处理一些有关租赋的事务,取得了曹操的信任,得以经常性的拜见,这才为伏贵人母子打开了一扇窗。

伏贵人坐在堂上,看着刘巴走进来,脸上刚刚展露的笑容迅速变成的担忧。刘巴今天的脸色很不好,不仅憔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连带着步伐都有些沉重。

“刘卿,发生了什么事?”刘巴行礼后,刚刚入席,伏贵人就忍不住发问。

刘巴没说话,只是抬起头,打量着偎依在伏贵人身边的皇长子刘绍。皇长子三岁了,长得倒是壮实,只是困在院子里,每天能见的人屈指可数,看起来有些迟钝。见刘巴看他,他也看了过来,圆圆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灿烂的笑容。

“刘……刘卿。”皇长子有些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刘巴暗自叹了一口气。伏贵人虽然出身诗书传家的大族,毕竟是女人,见识有限。被困成都两年,她已经渐渐按捺不住,平时难免有些神经质。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皇长子实在令人担忧。就算继了位,他恐怕也无法成为先帝那样的英主。

可这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不能就这么毁了。

“贵人与父兄可有联系?”

“我们母子的处境如此,哪里还能有什么联系?”伏贵人伸手摸了摸皇长子的脑袋,一脸苦笑。

“血脉之情,难以隔绝。贵人与嗣君身份尊贵,不能轻离。不如由臣请示蜀王,派人请贵人的父兄入蜀探望?”

伏贵人诧异地打量着刘巴。她不明白刘巴是什么意思。让她的父兄到蜀地来,这是要加强朝廷的力量吗?可蜀地是曹操的封地,父亲和兄长们都是读书人,也做不了什么大事,让他们来除了自投虎口,还有什么意义?

刘巴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伏贵人虽然看不懂,可是这么久了,她能信任的人也就是刘巴一人,相信刘巴不会害他们母子,琢磨了一番,便应道:“那就麻烦刘卿了。”

刘巴拱手施礼。“臣身为汉臣,理应为贵人和嗣君效命。”

——

八月,孙策到达汝阳。

怀胎九月,大腹便便的袁衡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地从建业赶来,主持大局。

其实也不用她多费心。得知天子将至,整个豫州都被动员起来,在汝阳修建行宫,垒筑花园,修整道路。谁都希望天子能去自家看看,所以不用别人吩咐,都将境内的道路修得又宽又平,只要孙策愿意,他的车驾随时可以抵达任何一县有头有脸的家族。

汝南太守王朗上任这么多年,第一年忙得不可开交,但他的心情却好得不能再好,浑身充满了力量。

受王朗之邀,许劭再一次成为汝南功曹,担负起协助王朗的重任,四处奔走。孙策进入豫州境时,许劭就跟着豫州刺史满宠、汝南太守王朗等人到陈郡北境迎接。

君臣相见,欢声笑语一片。满宠率先拜见孙策。孙策打量着满宠,心情大好。

“伯宁,你担任豫州刺史几年了?”

满宠笑容满面。“九年又三月有余。”

孙策点点头,转身对许劭说道:“许公,朕选的这个豫州刺史如何?”

许劭有些尴尬,却还是上前行礼。“陛下选的这个豫州刺史如何,豫州百姓最清楚,他们已经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何须臣饶舌。”

孙策仰天大笑。许劭这话说得有水平。这次各州献金,助朝廷缓解货币不足之困境,豫州共献一百八十万金,独占各州鳌头,彰显了豫州的过人实力。豫州富庶,豫州刺史自然有功。若没有满宠这个黑脸刺史坐镇,豫州世家想以身试法的人绝不是一个两个。

“豫州太平,民众殷富,刺史固然有功,诸君的辛苦也不可少。此次豫州献金一百八十万,说实话,大大出乎朝廷预料。由此可见,豫州不仅有实力,更有境界,这其中诸君有功,许公更是首功。”

众人听了,心中欢喜,连忙躬身施礼,七嘴八舌的说着奉承话。许劭心中最为开心。天子许他为首功,也不枉他这一番辛苦。“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当。

孙策笑笑。他这可不是场面话。最开始提议献金时,豫州响应的人并不多,不少人心存疑虑,不愿意拿出太多黄金。毕竟这是可动产的主体,怎么能轻易交给朝廷?是许劭四处奔走,多方斡旋,才打消了他们的疑虑,掀起了献金的高潮。

礼尚往来,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大众广庭之下不能细说,却不妨先表示一下态度。

“诸君,刺史虽好,却不能久居豫州。”孙策笑道:“满刺史在豫州十年了,也该让他挪一挪了,要不然会有人说朕偏心,独爱豫州。”他又对满宠说道:“伯宁,司州诸事草创,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干吏。你将手头的事总结一下,等接替你的人一到,交接完毕,你就立刻上任。”

司州就是原来的司隶,包括河南、河内、河东、弘农、冯翊、京兆、扶风七郡,只是现在还没迁都洛阳,所以不称司隶,称司州。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孙策迟早会迁都洛阳的,司州很快就会恢复司隶的称呼,而满宠就是未来的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虽然监察一州,但职权却比刺史大多了。满宠不是转任,而是名副其实的升迁。一时间,无数双羡慕的目光看向满宠。

满宠心潮起伏,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拱手施礼。

“唯,臣领旨。”



第2445章 许劭三问

稍作寒喧后,孙策一行起驾,赶往睢阳。

孙策邀许劭同车。许劭很惊讶,礼貌性的婉拒了一番,最后才登上了孙策的马车。

孙策的马车很宽敞,用料也很厚实,像一座小楼。其他人都退下了,孙策倚窗而坐,笑眯眯地看着许劭。许劭在孙策对面坐下,孙策敲了敲车壁,马车在六匹骏马的牵引下起动。

孙策提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许公,尝尝新茶。”

许劭感激不尽,拱手道:“微臣何德何能,岂敢劳动陛下。”

孙策放下茶壶,摆摆手。“许公不必拘礼,我今天是真心向许公致谢。”他靠在几背上,十指交叉,置于腹前,面带微笑,看着许劭。“说实话,我知道豫州这几年发展得不错,但豫州人能拿出一百八十万金来支持朝廷,我还是很意外的。今天请许公来,一是致意,二是讨教。”

许劭也笑了。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捧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茶一入口,他的眉毛便轻挑了挑。孙策车里的茶自然是好茶,却并非独一无二。事实上,他自己喝过的茶中就不乏能与此茶媲美的。由此可见,孙策节俭并非给人看的,他很懂得克己。

“陛下,臣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问了他们三个问题而已。”许劭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随着马车的前进轻轻荡漾。“臣问他们说,陛下是不是穷奢极欲之人,有没有言而不信的劣迹?钱币不同,谁的利益受损最大?商定条款之时,除了陛下之外,什么人说话的份量最重?他们明白了这三个问题,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孙策略作思索,不禁哑然失笑。他点点头。“许公这三问,果然简单而直接。”

“大道至简至易,原本应当如此。”许劭叹了一口气。“之前儒门之失,就是把简单的事做复杂了。幸得陛下正本清源,儒门复兴,参以道法,成就玄学。以此治国理政,皆能一目了然。”

孙策笑着摇摇头。“许公过奖了,我真是不敢当。别的不说,就说这些黄金吧。之前担心不够周转,如今诸州踊跃,逾于所期,我又担心黄金太多,各府大手大脚,用滑了手,将来收不住。再比如这条款怎么拟定,也是头疼。各州情况不同,如同平衡,又如何保持公正,让各方都能满意,至今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许公,你见多识广,能否指点一二?”

许劭多少有些惊讶。君临天下,世家、百姓拥戴,手里的钱多得花不完,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孙策居然还如此谨慎,实在是出人意外。可是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若非如此,谁敢把那么多金子交给他。

许劭沉吟了片刻。“臣于政务涉猎甚浅,不敢妄言。理政治国,要想一点错误没有,未免强人所难。不过臣以为只要陛下不忘初心,任贤使能,想来不会太大的麻烦,就和车轮一样,磨合磨合就好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忽然说道:“陛下觉得豫州这路修得如何?”一边说着一边提起茶壶,将孙策面前的茶杯添了一些茶水。

孙策一愣,随即静下心来体验了一下,尤其是盯着案上的茶杯看了一会。马车再稳,毕竟不是高铁,道路再平整,毕竟不是后世的高速公路,颠簸是避免不了的,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倒茶都只倒半杯,而且案上的茶具中也专门的凹陷摆放茶杯,以免滑落。但许劭将他的杯子添到大半,茶汤依然没有晃出杯子。

“豫州的路修得好,比兖州的强多了。”

“前两天还下了一场大雨。”

“哦?”孙策眉头微皱。如今的路都是泥土路,修得再好,一下雨都会有泥泞,哪怕是驰道也不例外。更何况他对驰道这种专为皇帝服务的工程根本没兴趣,所以驰道上一次修整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早就不顶用了。可是这条路走起来还是这么平稳,难道是下雨的时候不准人走,刻意保持平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点过了。这条路可是通往河北的干道,每天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经过。

许劭笑道:“为了修这条路,豫州人可是下了大本钱。夸张一点说,车轮每转一圈,就是一两黄金。”

孙策更加惊讶。车轮转一圈就是一两黄金,那这条路要花多少钱?可是这么大的工程,他却听都听没过,未免有些古怪了。

许劭笑得更加得意,特意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卖了一会儿关子,这才解释起来。

这条路北至蒙县,南至平春,贯穿汝南、陈郡、梁郡,全长近千里,全是使用一种新的夯筑技术建造的,前前后后修了几年。之所以花费如此人力、物力修路,是因为这条路太重要了,不仅荆州、豫州的货物要沿着这条路北上,兖州、冀州的货物也要沿着这条路南下,每天经过的车辆数以千计。

这条路原本就忙,随着这几年工商发展,尤其是冀州、幽州平定之后,经过的货物量更是翻了几番。以前的路承受不住,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无法行走,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后来沿途的汝南、陈郡、梁郡大商人聚集起来一商议,决定集资重修这条重要的商道。

为了确保这条路能够承受雨天,他们特地集结工匠,研究出一种新的夯筑工艺,主要来说,就是将石灰、河砂与泥土按比例混合,然后再夯实。这样的路建成之后,只要不长时间浸泡,基本不会发软。雨天一过,行人就可以走了。晒上两天,载重的大车就可以正常通行。

为了修这条路,不仅商贾们出了很多钱,沿途的百姓也出了力。毕竟商路畅通对他们也有好处,沿途不少人就是依靠为过路商旅提供产品或者食宿服务为生的。商路不通,他们也会有损失。

孙策慢慢听明白了许劭的意思。不怕事情大,只要有利可图,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修这条路花费不菲,但是从中得利的人很多,所以花钱再多也有人愿意干,而且热火朝天。同样,条款再复杂,也不能违背一个出发点,那就是要给献金的人带来利益,尤其是献金最多的豫州人。

许劭的那三个问题的最后一条已经说得很明白,豫州人这么积极,就是要争夺话语权,要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他们被冀州人拔了头筹,现在无论如何都要扳回一城,夺回主导权。

说得实际点,这不过是资本的本能罢了。

孙策含笑打量着许劭。“平舆许氏也经商吗?”

“许氏印书坊是豫州最大的私人印书坊,工人数百,每年印的新书供不应求。稍有名气的学者都愿意在许氏印书坊印行专著。不久前,刚刚承揽了燕州卢子干遗著的印行业务。”许劭面不改色。“陛下年初拟定的学术专著印行计划中,许氏印书坊也有承接。”

“是吗?谁在经营?”

“臣的从兄,许靖许文休。”

“文休先生回来了?”

“回来两年了。他年纪大了,又在外奔波十余年,不愿意再出仕,就开办了一个印书坊糊口。”

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许劭也笑了。以平舆许氏的实力,糊口二字实在太谦虚了。“有许文休把关,许氏印书坊印出来的书肯定是上品,如果有时间,我去拜访一下文休先生,看看这豫州最大的私家书坊。”

许劭大喜,连忙谢恩。“陛下若能驾临,那真是我平舆许氏的莫大荣幸了。”

“豫州大贾多,虽无中山甄氏、东海麋氏、南郡蔡氏那样的巨贾,家累十万金以上的不在少数。这些年他们铺路架桥,开设私学,扶贫济困,朝廷都是知道的。不过这些加起来,皆不及许公坦然言利,文休先生刻书糊口来得让人开心。读书人不讳言利,自食其力,方可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君子固穷,但真正的君子不应该穷。”

许劭感慨地叹息道:“陛下所言甚是。民以食为天,仓禀实而知礼,以前说教化,总是言者哓哓,闻者默默。如今也不用多说,自然进退揖让,彬彬有礼。以前罕言利,而唯利是图者满眼皆是,读书人虽唾弃之,为了生计,却不得不含羞忍垢,奔走于权贵之门。如今人人言利,唯利是图者反倒为人唾弃了。既然可自具衣食,谁愿意仰他人鼻息?”

许劭想起了流亡途中的事,连连叹息。再清高的人也要吃饭啊,饿着肚子弹琴,只有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做得到,普通人是做不到的。况且就连夫子也说了,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可期,如果还不能养活自己,那真是读书人的耻辱了。

孙策与许劭寒喧了一阵,最后问道:“许公,你曾与曹操相识,觉得此人如何?”

许劭目光微闪,沉吟片刻。“陛下想劝降他?”

“他曾请降,但后来又没消息了。”孙策捻着手指。“我想,请一个得他尊敬的人去,或许会有效果。”



第2446章 许靖

许劭半晌没说话。

劝降曹操,他没有把握。曹操不是刘繇,对他的尊敬非常有限。当初就能用刀逼着他品评,如今贵为蜀王,他却声名扫地,曹操又岂能将他放在眼里。

天子莫不是记恨当年,故意要我出丑?

许劭心中有些不快,打量了孙策片刻。“敢问陛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孙策听出了许劭的话外音,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现在还没有,许公可有推荐?”

许劭松了一口气。“臣以为何伯求或许一试。”

孙策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派人与何公商量一番,看看愿不愿意西行。”孙策话锋一转。“许公,我有一个问题不解,许公能否为我解惑?”

“臣岂敢。”

“十年之前,天下名族,以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为首。天下英雄,则以袁本初为盟主。为何群雄逐鹿,最后剩下的却是我与曹操?富春孙氏、谯县曹氏都不是什么名门世族,我与曹操也算不上什么有学问的人,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许劭暗自咂嘴,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说偶然肯定不好,说必然也不合情理。“不瞒陛下,臣也思量过类似的问题。只是智浅,还没有找到答案,只能等机会请教高明。”

“许公谨慎。”孙策的笑容意味深长。

许劭不由得一阵脸热,讪讪地笑笑,避而不答。

孙策随即转换了话题,问起许劭十年游历的见闻,和他自己经历过的或者听过的进行验证。关东平定之后,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尤其是海商的兴起,士子游历之风复兴,而且走得更远。以前中原士子游历,一般北不过燕山,南不过长江,如今跟着商队,北至扶余,南至琼崖,只要商队能到的地方,都有士子随行。他们与商队同吃住,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然后结集印行,军情处就收集了不少这样的游记作为资料。

孙策建议许劭也将这些游历见闻写出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多一个角度,就多一重认识。

许劭一直觉得自己这十年在外面流浪挺丢脸的,自己都不愿意回想,哪有心情写出来让人看,所以这些年连提笔的念头都没有过。可是听孙策这么一说,尤其是听孙策提起别人写的游记,他不禁有些心动了。

随商队出行的士子虽多,有几个能像他一样,所到之处都能得到当地的大族欢迎,主动陪他游山玩水,讲述当地的历史。能在交州称霸一方的不是本地强宗,就是当年秦汉官员的后裔,实力远非普通百姓可比,对当地风土的了解也更深入。虽然其中不乏虚饰,总比那些黔首口耳相传的传说靠谱些。如果能出版印行,肯定受欢迎,对朝廷也会有所襄助。

许劭答应,回去好好回忆一下。

许劭与皇帝同车而行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闻者无不欢欣鼓舞。名士们感受到了尊重,既然当年和皇帝斗得不可开交的许劭都能冰释前嫌,其他人又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参与献金的世家、豪强们同样开心,许劭是发起人,他和皇帝相谈甚欢,说明他们的利益有了保障,皇帝认可了他们的效忠。将来在谈判时,豫州人的利益可以得到体现。

孙策在睢阳住了两天。虽然桥蕤通过女儿委婉的请求孙策驾临桥家,还是被孙策婉拒了。驻跸中山甄氏是迫于形势,从大局出发,袁衡、袁权已经让了步,现在又去桥氏,未免伤及皇后的脸面。

孙策没有去桥家,但他参观了梁郡的先贤祠,专门在桥玄的画像前敬了一杯酒。

陪在一旁的小桥开心地笑了,虽然被大桥瞪了一眼,还是掩饰不住眼中的欢喜。

祭拜完先贤祠后,孙策又巡视了砀山一带的屯田旧址。当年桥蕤曾在此屯田,为兖州防线的驻军提供粮食保障。关东战事结束之后,兖州平定,百姓陆续返乡,屯田也就取消了,耕地都分给了百姓。当年屯田时,桥蕤花了不少心思整顿水利,百姓至今受益,将其中一条沟渠称为桥公渠,也算是对桥蕤的纪念。

有了这样的官声,孙策允诺桥蕤,等他年满六十,从济阴太守任上致仕后,进国是院发挥余热。

桥蕤心满意足。

随行陪同的梁郡太守丁冲看得眼热,只可惜自己既不是袁术旧部,也没有如此漂亮的女儿,想进国是院是千难万难。

对孙策的决定,袁权欣然赞同。孙策优待桥蕤、张勋这些袁术旧部,就是给她们姊妹面子,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在梁郡停了两天后,孙策又赶往陈郡,同样巡视了几天,在八月下旬到达汝阳。

皇后袁衡不顾身体不便,亲自出城迎接。

临盆在即,袁衡胖了一圈,脸上也添了不少斑,粉都遮不住。袁衡有些不好意思见人,袁权却喜上眉梢。她悄悄地对袁衡说,这是生儿子的征兆,袁衡这次很可能会为陛下诞下嫡子。

孙策也赞同这个观点,让袁衡注意安全,适度运动,保持身心健康。

到了汝阳,自然有很多人要见。汝南是豫州第一大郡,人口众多,世家林立,这次献金中,汝南占了近一半,再加上颍川,占了近八成。这其中,汝阳袁氏、许氏、陈氏,阳翟钟氏、辛氏,都起到了关键的带头作用。礼尚往来,孙策自然要对这几家格外关照一些。

在汝阳的行宫休息了两天后,孙策按照事先的计划巡视各郡县,第一站便是参观许氏印书坊,以示重视文化教育。

许靖亲自为孙策解说印书坊的经营情况。他比许劭还大几岁,看起来却比许劭更年轻,头发乌黑,脸上也看不到什么皱纹,声音洪亮,中气很足,举止之间也看不到太多的唯唯诺诺,笑声朗朗,应对从容。谈起经籍来更是如数家珍,口若悬河。

孙策原本对许靖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好,见面之后,却觉得此人不俗,胸中自有磊落。

许氏印书坊的规模不小,印的书也很多,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家本来藏书就多,许靖又爱书,看到好书就不惜重金收购书稿,印刷不惜工本,纸墨都用最好的,装帧也用心,品质上佳,深得读书人喜欢。汝南经济条件好,有钱人也多,许氏印书坊印出来的书不愁卖,利润也远比其他的印书坊高。

看得出来,许靖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甚至在孙策主动邀请他到太学任教时,他不顾许劭一个劲儿的给他使眼色,毫不犹豫的一口拒绝了。

“若是太学缺少学者,我倒是可以推荐几个人。”

孙策不以为忤,笑道:“求之不得。”

许靖随即推荐了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有些古怪,既有像张昭这样担任南海太守的大臣,也有士燮那样的敌人,还有伏完这样被闲置的前朝旧臣,秦宓这样的益州隐士,算得上不拘一格。

孙策笑容满面,许劭却气得直跺脚。

许靖越说越高兴,点评起这几个人的学问。这几个人中,张昭、士燮、伏完他都是见过的,秦宓没见面,但他看过他不少文章,手头还在印一部秦宓本人自选的集子。许靖将孙策引到书房,一边解说,一边从架上取下印好的书籍或者文稿,不大一会儿,宽大的书案上就摆满了书。

许劭气得无语,扭头出去了。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御前失礼。

孙策接受了许靖的推荐,请许靖写信,邀秦宓、伏完来汝南。

出乎他的预料,许靖的信还没发出去,伏完就亲自赶到汝南,通过许靖,将一封信送到孙策面前。

信是伏贵人从成都发出的,邀请伏完到成都省亲。

关中平定后,伏完一直留在长安没有离开。他挂念女儿伏寿和外孙,留在长安,可以更快的得到消息。可是这几年,他派人送了很多信去成都,一直没有得到伏寿的回复,送信的人连伏寿的面都不一定见得着,还有几个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半路上。这次突然接到伏寿的家书,又是邀请他去成都见面,他觉得有问题,反复思量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便去见荀彧,请荀彧帮忙。

荀彧一看这封信,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关窍,向鲁肃进行了通报。鲁肃与贾诩商量之后,觉得这很可能是伏贵人的求援信,建议伏完赶到汝南,亲自向天子汇报。

要想救出伏贵人和皇长子,除了大军之外,只有郭嘉领导的军情处有这样的实力。要动用军情处的力量,只有天子下诏,其他人都无权干涉。

孙策看完信,召集沮授等人商议。几个人传看了伏贵人的书信后,刘晔眼睛一亮,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孙策看得真切,心中有些不快。

“子扬,你看出了什么?”

刘晔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么?”

“伏完说他写了那么多信,伏寿都没有回复,臣觉得不是伏寿没有回复,而是她的回复无法送达伏完手中。这封书信之所以能送出来,自然是得到了曹操的许可,这才一路畅通。臣疑惑的是为什么曹操会同意,仅仅因为亲情不能阻隔?”

第2448章 马上马下

孙策没说话,但孙权看得出他的脸色不好看,也不敢多说,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孙策甩了甩袖子,仿佛赶走了什么。“仲谋,各郡县的贤良正在陆续赶来,你是要参与讨论的,要与他们多走动,提前了解一下他们的想法,做好应对方案,免得到时候争吵不休。几千人的会议,不好开啊,真要意见差距太大,恐怕一年都解决不了。”

孙策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拍额头。“宗室之中,你对经济最在行,这次你就是宗室的代表。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仲谋,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孙权躬身领命。“臣弟愿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孙策走到孙权面前,拍拍孙权的肩膀,又是一声长叹。“去忙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过些天,等母后到了,先把你的婚事办了。”

孙权躬身道:“多谢陛下关心。不过诸事繁琐,这时候操办婚事怕是添乱,还是再等一等吧。等忙完了这一阵,曹操来降,天下太平,届时臣弟归国,再办也不迟。”他笑了笑。“有了王后,臣弟也没时间陪,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也不好。”

孙策忍俊不禁,点点头,笑道:“那就随你吧。反正你还年轻,也不差这一年两年的。只是母后若是问起,你可要实话实说,要不然她又怨我不上心。”

“岂敢,岂敢。”孙权说笑两句,躬身请退。

孙策看着孙权消失在殿外,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缩了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看着一旁的步练师。“让你从妹再等等吧,看来一时半会的怕是不会有结论。”

步练师躬身领命,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喜怒。

——

秋收一过,孙权便忙碌起来。

孙策驻跸汝阳行宫,并决定在汝阳行宫召集贤良,讨论经济问题,离得最近的豫州、兖州人便陆续赶了过来,他们都住在汝阳县城周边的客栈,走朋访友,每天饮酒聚会,热闹非凡。商贩们闻风而动,各种商品聚集,汝阳俨然成了一个都会,连平舆、陈县的风头都被盖过去了。

汝阳大族眉开眼笑的同时,汝阳的百姓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别的不说,这么多人每天要吃要喝要住,都是商机,家里有余粮的,有空房的,都能跟着发点小财。再不济,为人奔走,传个消息,也能拿点赏钱,贴补家用。

九月初五,皇后袁衡临盆,产下一子。

消息传出,本来就热闹的汝阳一下子成了欢乐的海洋。送礼庆贺的人络绎不绝,虽然绝大部分人连皇后的面都见不着,却不妨碍他们的热情。袁权忙得脚不沾地,不得不请钟夫人、麋兰代为接待。紧接着,随驾文武庆贺的奏疏便陆续送了进来,孙策专门安排步练师和杜夫人处理,每天将名录报送孙策和袁衡。

没多久,吴皇太后和孙大长公主赶到汝阳,下车伊始,就忙不迭地赶到宫里来看嫡孙,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皇太后喜不自胜,连声说像,说这孩子长得和孙策刚出生时一模一样。孙大长公主也赞同此语。孙策出生时,她也在场,记忆犹新。

说来也怪,这个才生了几天的婴儿被孙大长公主抱在怀里时居然咧着嘴笑了,乐得孙大长公主嘴都合不拢,一老一小,笑个不停,连吴皇太后都有点妒嫉了。

孙策有了嫡子,诸事圆满,孙权的婚事自然成了吴皇太后最关心的事。得知孙权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成亲,吴皇太后很不高兴。孙权大概也知道这一关难过,干脆躲着不见,每天忙着收集信息,与相关人员交流、讨论,晚上还要处理公文,直到深夜吴皇太后休息了,他才回去。

借着这个机会,孙策下诏,命孙翊、娄圭等人赶赴汝阳述职。孙翊、娄圭大张旗鼓地起了程,出境后又悄悄的折了回去,整军备战,另派人假扮自己赶往汝阳。

——

洞庭山,右都护大营,中军大帐。

诸葛亮扶案而立,看着巨大的沙盘,眉头紧锁。

李通、蒋钦、潘濬站在一旁,目光扫视着沙盘,不时的对看一眼,眼神中藏着一丝兴奋。

秋收已经结束,如果诸葛亮的分析属实,曹操有可能冒险出击荆楚,很可能就在这几天。皇帝陛下已经按照诸葛亮的请求,将孙翊、娄圭明里调离驻地,这是曹操偷袭的最好机会。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身着普通皮甲,打扮得像一个侍从骑士的孙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打扮的魏延。进了门,孙翊匆匆向李通等人点头致意,又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有没有新消息?”

诸葛亮笑道:“右都护太心急了,哪有这么快。细作要将消息送回白帝城,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

“曹操已经到了白帝城?”

“曹操没去,但法正已经悄悄赶到了白帝城,主持军情。”

“这么说,也快了。”孙翊松了一口气,接过蒋琬递过来的布巾,擦去脸上的油脂。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化了一点妆,改变了肤色和须眉。

“夫人有消息来。”诸葛亮从一旁的书案上取出一封信,递给孙翊。

孙翊愣了一下,接过信,却没看。“她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只是说皇后诞子,问你要不要去汝阳祝贺,需不需要她随行。”

孙翊一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应该带上她的。”他的驻地原本在零陵,为了方便作战,最近才找借口转移到洞庭湖。考虑到曹英的身份敏感,他特地让曹英留在零陵,没有带到洞庭来。现在曹英这么问,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同行?他已经回来了。不同行,不合常理,很容易引起怀疑。

“孔明,怎么办?”

诸葛亮笑了笑,从一旁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孙翊。“我已经拟好了回复,右都护看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我派人送出去。”

孙翊接过,看了一遍,又思索了一会,笑了。“孔明,你早就想到了,对吧?”

诸葛亮笑而不语。



第2449章 前程可期

孙翊转身,打量着沙盘,看着群山之间蜿蜒的长江,眉头微皱。

巫山是益州的城墙,长江是益州的护城河,天下皆平,唯益州不下,皆因有山川之险。周瑜、黄忠南北夹击数年,都没能真正攻破益州,以好战著称的甘宁也只是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诸葛亮设计,诱曹操出击,成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能不能变成现实,主动权不在他的手里,而在曹操手中。从兵法上讲,这本身就是一个被动局面。

所以诸葛亮对曹英说,孙翊因与曹操有翁婿之亲,这次去汝阳述职,难免受人攻讦,甚至有可能会被调离荆楚战区,不方便带曹英同往。诸葛亮还对曹英说,如果她能劝曹操投降,不仅可以解孙翊之困,于天下亦有功,曹操或许能效袁谭故事,裂土封国。若是倚山川之险,一味顽抗,最后难免身死国灭。

为了敦促曹英下决心,诸葛亮还描述了一番形势。除了已经有的周瑜、黄忠两路外,太史慈南下,鲁肃西进,再加上孙翊,现在共有五路人马围攻益州。益州再险,迟早也会被攻克。天子之所以没有下令强攻,并非不能,而是不愿。一旦他的耐心耗尽,必然亲征,到时候曹操就算投降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总而言之,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别说曹英,就连孙翊看完信,都被诸葛亮说服了。想必曹英见到这封信后,一定会写信给曹操,劝他投降。曹操接到信未必会投降,但他很可能会冒险。因为这里面埋了一个坑,他不仅不在荆楚战区,还有可能被调离荆楚战区。

不管他会不会调离,继任者又会是谁,对曹操来说,这都是冒险的最好机会:荆楚战区群雄无首。

虚虚实实,又转了一道手,经由曹英之口告诉曹操,可信度大增。

看完这封信,孙翊想起了皇兄说过的那句话,暗自佩服皇兄知人。不过皇兄最后没有拒绝自己的请求,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只要他有主见,别被诸葛亮蒙蔽了。

“孔明,你觉得曹操会来吗?”

“不好说,只有六七成的把握。”诸葛亮抚着颌下新生的短须,沉吟了片刻。“如果这次不出击,他可能就真有投降的打算了。我听说,陛下派人去鹿门山请何伯求出面。何伯求是党人耆宿,素为曹操所敬,又对曹昂有护佑之恩,想来曹操会听从。”

李通忍不住问道:“军师,陛下真打算劝降曹操吗?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白忙了?”

诸葛亮看了一圈,见蒋钦也看着他,眼露疑色,只有潘濬脸色平静,不由得笑了一声。“承明,你的看法呢?”

潘濬笑笑,淡淡地说道:“陛下的心思,我可猜不出来。我只知道既然陛下让我们备战,我们就好好备战。备而不战,总比战而无备好。”

诸葛亮点头附和。“承明说得有理,陛下有陛下的安排,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不能因陛下有劝降之意便放松戒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劝降与征讨亦是如此。若无武备,劝降亦难以见功,本是相辅相成。”

他轻叩案缘,沉吟了片刻,又道:“退一步说,若陛下对劝降有把握,就不会命我等张网以待,反而应该是聚集大兵,做强行攻取之势,逼曹操就范。既然没有,那劝降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陛下召集天下贤良,齐聚汝阳议政,这时候,他是不希望这时候发生大战的。与经国济民这样的大事相比,益州实在不足道。是以,此战就算开战,也要将形势控制在荆楚战区。”

诸葛亮抬起头,看看孙翊,又看看李通等人。“右都护,诸位君侯,这可是陛下对你们的信任啊。”

孙翊点点头。“孔明言之有理。陛下主动配合我们,这是何等信任。你我可不能辜负了陛下。”

李通、蒋钦恍然大悟,互相看看,都有点不好意思。听了诸葛亮的分析,他们才意识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考量,绝不是打或者劝降这么简单。

潘濬看了诸葛亮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异色。他对形势有自己的看法,只是不屑和李通、蒋钦争论罢了。可是听了诸葛亮的分析,他不得不承认,诸葛亮的分析更全面,更深入,非他可及。

毕竟是陛下身边成长起来的人,对陛下的心思把握更准。

诸葛亮看到了潘濬的眼神,却不动声色。“承明,公琰,陛下召集贤良论政,你们可有奏疏?”

潘濬没吭声,蒋琬说道:“军师打算上疏吗?你主政楚州数年,推行新政,感受肯定要比我们深很多。若是军师军务繁忙,无暇捉笔,我可以为军师代劳。”

诸葛亮想了想,点头答应。这样的盛会,他的确不想错过。如果不是希望伏击曹操,这一次肯定是要赶去汝阳。可是现在军务繁忙,他连写文章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汝阳了。如果蒋琬能够帮他代笔,也是一个办法。

这时候,他才理解天子当初为什么让他选一项,或从政,或从军。当初还有些不甘,现在天子给了他机会,他才意思到兼顾实在太难,不得不找人帮忙。

诸葛亮和孙翊商量了军事部署,又安排人与娄圭联络,保持步调一致,这才散去。他留下了潘濬、蒋琬,和他们商量写文章的事。孙翊没心情听他们细说,只打算看最后的结果,径自回帐去了。

诸葛亮与潘濬、蒋琬对坐,取出一部书,摆在蒋琬的面前。潘濬瞥了一眼,见是一部《盐铁论考释》。他知道这部书是庞山民与枣祗合著的经济大作,虽说是对《盐铁论》的考释,实际上里面有大量的新论,是大吴新政的发端之作,凡是对经济民生有兴趣的人,都会读这部书。

他和蒋琬也不例外,还多次论讨这部书的得失,对里面的内容可谓是了如指掌。诸葛亮如此慎重的拿出这部书,实在没什么必要。

蒋琬的心情和潘濬差不多,只是他性子舒缓,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他拿起书,随手翻开,却不禁眉头一挑。书里面写满了批注,是诸葛亮的笔迹,字字端庄,朱色的批注和墨色相衬,灿然可观,别具美感。书里还夹了不少纸条,上面同样写得密密麻麻,还有多次删改的痕迹。

“这是……军师所注?”虽然确定那些都是诸葛亮的笔迹,蒋琬还是很惊讶。每次看到诸葛亮,诸葛亮都在处理公务,他怎么还有时间读书,并且写了这么多的批注?

他不会是想帮庞山民重修这部书吧。庞山民是他姊夫,这部书又是庞山民的成名作,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部分是之前就写好的,还有一些是最近才写的。”诸葛亮又取出一摞书和报纸,全部推到蒋琬面前。“这些是我收集的相关资料、公文,还有历年公布和财政状况,你一起拿去,然后拟个大纲,我们再讨论一下。”

蒋琬看着面前这一摞资料,惊讶不已。潘濬也面露讶色。他们都没想到诸葛亮在军务、政务繁忙之际,还做了这么多学术方面的工作。这人的精力也太好了,他不睡觉的吗?

潘濬顾不上矜持,取过几份报纸,见上面有关经济的文章都进行了批注,有的赞同,有的反对,字虽然不多,却字字在理,可见并非泛泛而谈。

潘濬翻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道:“军师真是惊才绝艳。怪不得年未弱冠,陛下就将楚州交给你,又将右都护托付给你。”

“承明,话可不能这么说。”诸葛亮连忙打断。“陛下是命我辅佐右都护,而不是将右都护托付给我。”他笑了笑,又道:“右都督护虽年轻,为人又豪爽,但他绝不是匹夫之勇。你若是以为他任人摆布,那可就错了。左右都护都是陛下倚重的宗室,以陛下识人之明,怎么会让人左右他们?”

潘濬暗自吃惊。他还真没看出来孙翊除了武勇之外有什么过人之处。是诸葛亮避嫌,还是孙翊大智若愚?他打量了诸葛亮两眼,笑道:“听说右都护和军师一样,都在陛下左右多年?”

“是的。”诸葛亮点点头。“不过他与左都护是陛下手足,自然与旁人不同。陛下对他们期望甚高,早在初平三年,就建观德亭,请刘宠教他们射艺,又请张昭为他们发蒙,随后便在军谋处行走,郭祭酒亲自点拨。左都护最得郭祭酒赏识,有正式的师生名份,右都护年长时,没有师生名份,但所学也不少。”

诸葛亮亲自倒了三杯水,推到潘濬、蒋琬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呷了一口,润润嗓子。刚才说了半天话,他的嗓子有些哑。

“陛下的几个弟妹中,左都护天份最高,右都护却最肖似陛下。如果你们想知道出舒城时的陛下是什么样,看看现在的右都护就知道了。陛下天性觉醒是初平二年,当时十七岁,而右都护觉醒却是初平六年,当时才十二岁。承明,公琰,右都护迟早是要海外征伐的,他的前途之广大,非等闲可比。”

诸葛亮笑笑。“二位若是挂念故土,就当我没说。”

潘濬、蒋琬一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躬身施礼。“多谢军师。”



第2450章 百里才

诸葛亮轻轻摆手,示意潘濬、蒋琬不要多礼。

“承明,李、蒋二位君侯是陛下旧部,尤其是蒋公奕,他和吕子明一样,都是陛下的侍从出身。如今吕子明归左都护,蒋公奕归右都护,都是陛下对二位都护的爱护。陛下赏罚分明,此二人追随陛下早,屡有战功,尤其是官渡之战时,他们延滞了麹义、荀衍对颍川的进攻,对战局影响甚大,弱冠封侯也是众望所归。”

潘濬有些不好意思。李通也就罢了,他早就是江陵督,零陵之战时又立了大功,封侯是意料之中的事。蒋钦年方弱冠,又刚到孙翊麾下,但他也封了侯,这让他多多少少有点不以为然,所以平时与他们交往也不多,军议时,他也不怎么发表意见。

此刻诸葛亮提醒他,特地指明蒋钦的出身和战功,自然是觉得他的态度过份了,必须加以改正。对蒋钦个人有意见倒无所谓,但质疑天子赏罚不均,这就有些犯忌了,至少会给孙翊留下不好的印象。

诸葛亮像拉家常似的说起了蒋钦以前的战绩。蒋琬也就罢了,潘濬有心武事,将来必然要和蒋钦合作,说不定还要听他指挥,如果心态不摆正,惹怒了蒋钦,蒋钦故意针对他是很轻松的事。说起来,潘濬跟了他几年,配合还是很默契的,他不希望潘濬因为这点小事葬送了前程。

刚才军议的时候,蒋钦的脸色不怎么好,诸葛亮看得一清二楚。

说完了蒋钦的战功,诸葛亮又总结道:“蒋公奕、吕子明,还有一位周幼平,都是当年陛下身边的小将,对陛下用兵心得最深,几乎是与我大吴精锐同步成长起来的名将。说实话,若陛下无出海之意,有他们在,其他人都很难出头。可是陛下志在四海,拿下益州后,最多休整三五年,二位都护必然率先出海征伐。承明,机会很多,努力。”

潘濬再拜。

蒋琬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他不关心武事,没看过什么战纪,文武有别,对诸将的战绩不太熟悉,尤其是对蒋钦等年轻将领了解有限。此刻听诸葛亮说起,这才知道蒋钦立过这么多的战功,封侯也是实至名归,不禁叹服。

“军师,陛下如此重视年轻将领的培养,莫非在十年前就有了征伐海外的计划?”

诸葛亮点点头。“陛下志在天下,要不然也不会许周大都督天竺之征了。”

“天竺?”蒋琬、潘濬异口同声的问道。

“周大都督是西域大都督,战区却在西南,而前朝宗室刘宠却去了玉门为督,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诸葛亮微微一笑。“若不是志在天竺,周大都督久战无功,岂能跻身五大都督之列。”

潘濬恍然大悟,以前的诸多谜团一下子豁然开朗。“这么说周大都督的目标从来不是益州,是天竺,益州只是他练兵之地?”

诸葛亮哈哈大笑。“承明,你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潘濬连连点头,随即又道:“既然左右都护将来都会出征海外,水师必不可少,陛下会不会借着这次机会,为右都护配备水师?”

诸葛亮指指潘濬。“举一反三,承明之谓也。”他顿了顿,又道:“蒋公奕有弘农作战时,有指挥水师的经验,陛下调他来辅佐右都护,想必是有所安排的。至于具体什么时候配备水师,眼下还不太好说。如今出海捕鱼利润丰厚,买海船的人如过江之鲫,几个船官都忙不过来。这大概也是陛下不急于决战的原因。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太学的木学堂正在全力研发新技术,三五年后必然有重大突破,配备越迟,船越好。”

蒋琬附和道:“没错。如今海上商路初开,正是利润丰厚的时候,南到交州,北到幽州,足以大发其财,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走得更远。没有商人、百姓同行,海外征伐也走不远。过上十年,国内利润渐薄,出海有利可图,才会有更多的追随者,才能一呼百应。”

诸葛亮打量了蒋琬一眼,笑着点点头。“公琰目光长远,不妨再言之。”

得到诸葛亮的鼓励,蒋琬又道:“愚以为,陛下锐意出海,恐怕还和户口有关。前汉、后汉,盛世皆在三代以内,三代后则积弊丛生。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户口滋生,土地不足以供给,再加上兼并,是以百姓失业,乱象渐起。本朝力祛兼并,但人口滋生却是避免不了的,最多百年,必然人多地少,出海征伐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蒋琬一声轻叹。“陛下未雨绸缪,堪称高妙,非常人能及。”

诸葛亮有些惊讶,盯着蒋琬看了半晌,失笑道:“公琰能想到这些,着实令我惊讶。”他想了想,又道:“公琰非百里才,只是所见有限。这次贤良齐聚汝阳议政,是一个开眼界的好机会,你应该去见识一下。若能亲聆陛下教诲,点拨一二,将来必成大器。公琰,你准备一下吧,即刻起程。”

蒋琬躬身领命。“喏。”

——

何颙下了车,仰着头,打量着蜀王宫的宫门,眉梢轻挑。

蜀王宫很简朴。

“伯求!”紧闭的宫门刚刚打开一条缝,曹操就从里面挤了出来,快步抢到何颙面前,躬身一拜。“伯求,好久不见,想死孤了。别来无恙乎?”他打量了何颙一眼,又哈哈大笑。“看伯求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必然是修仙有成,自然无恙。伯求,你修的是哪家道法,可能告知一二?”

何颙忍俊不禁,抚着胡须,打量着曹操。“十年不见,大王一如往昔,真是难得。”

曹操仰天大笑。“能得伯求你这一句赞,孤这十年没有荒废。伯求,请!”说着,伸手相邀。何颙却是不动,仰着头,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宫门。曹操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不免有几分得意。“蜀地偏僻,不能与中原相比,寒酸得很,伯求可不要笑话。”

何颙嘴角挑起,收回目光,打量着曹操。“大王谦虚了。你这蜀王宫可不寒酸,比太初宫富贵多了。”

曹操怀疑自己没听清。“太初宫?”

“嗯,天子登基的时候,颙也在受邀之列,曾亲登太初宫。比起你这蜀王宫,太初宫才叫寒酸逼仄。”

“当真?”

“大王若不信,将来有机会去太初宫时,不妨仔细看一看。”

曹操很尴尬,老脸有点挂不住。何颙这是当我的面夸孙策啊。他眼珠一转,抚须而笑。“伯求是来做说客的?”

“说不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何颙举步向前。“大王非等闲人,自知大势,何必我一个山野老朽饶舌。我这次是假公济私,看看老友,免得将来有遗憾。”

曹操笑而不语,与何颙比肩而行。两人从王宫正门而入,两旁的执戟郎中身体不动,眼神中却多少有些惊讶,不知道这布衣老者是什么身份,居然让蜀王亲自出迎,而且开正门。如此隆重的礼节,天下有资格享受的人实在不多。

两人进了宫,沿着直上的青石道一直向前,两侧有长廊,有殿庑,沿途的官吏纷纷停下脚步行礼。偶有认识何颙的人不免惊讶,但更多的人并不认识何颙,反倒更为惊讶,一个个不敢怠慢,躬身施礼。

何颙一路走来,见绝大部分面孔都很陌生,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禁暗自感慨。蜀地果然偏僻,连这蜀王宫里都没几个认识的名士耆旧。曹操想凭这一隅之地与大吴争锋,未免太想当然了。

两人来到大殿,收到消息的许攸、辛评等人匆匆赶来,上前拜见,与何颙寒喧。看到这几个老朋友,何颙也有些激动,眼眶有些湿润。

“子远,想不到能在这里看到你,真是恍如隔世。”

许攸也难得的伤感。当年随袁绍奔走的人大多不在了,就算还活着的,也都在中原,他根本见不着。“伯求,张孟卓(张邈)、陈子游(陈逸)诸君可好?”

“好好。”何颙连声说道,向许攸简略的介绍了张邈、陈逸等人的近况。兖州平定后,张邈到建业做了寓公,由其弟张超接任陈留太守,这些年一直没有变动。陈逸一直没有做官,但他过得也很自在,最近又做起了出海捕鱼的生意,日子很滋润。

许攸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些老朋友都不复当年意气,居然安享富贵。

辛评却有些羡慕。他是颍川人,知道这几年豫州太平,经济恢复得很快,不弱于当年最盛的时候。出海捕鱼更是利润丰厚,陈逸有这样的生意在手,不愿意做官也是自然。谁都知道吴国监察很严,做官不易,与其如此,不如做个富家翁。

辛评看着面色红润、笑声朗朗的何颙,心中微动。听说何颙当年曾行刺孙策,被孙策拿下后,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孙策却没杀他,如今还请他做说客,入蜀说降曹操,可见孙策心胸宽广,能弃旧恶,并非虚言。自己虽说依附了曹操,却没做什么伤害过吴国君臣的事,又有弟弟辛毗和荀攸这样的亲戚,想来降吴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不济,总能像陈逸一样做个富家翁吧。

这时,曹操轻笑一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许攸。“子远,伯求舟车劳顿,我们还是到殿中坐下,慢慢说吧。”



第2452章 老狂生(求推荐!)

许攸形容憔悴,原本还不太明显的眼袋明显大了一圈,黑了不少。

曹操知道,许攸这两天很煎熬。何颙的到来让他焦虑了。

何颙、许攸是同龄人,也是最早随袁绍奔走的人,深得袁绍器重。相比之下,曹操不仅是后来者,也没真正进入袁绍奔走之友的核心圈子。

一晃十年,袁绍走了,袁谭降了,当年声振天下的党人已经烟消云散,意气风发的少壮派如此也成了须发花白的老人,而他们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事业也越发缥缈。何颙心灰意冷,隐居鹿门山,许攸又岂能无动于衷。

曹操心中不忍,示意侍者为许攸设座。

许攸入座,双手抚膝,向曹操行了一礼,却不说话,只是皱着眉,不住的叹气。

“子远,为何如此?”曹操调侃道:“相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沮丧。”

许攸拍着大腿,几次欲言又止。良久,他苦笑道:“孟德,何伯求不是卫觊,你不能总这么关着他。”

曹操眼神微闪。“子远,孤没有关着他……”

许攸抬手打断了曹操。“不管你有没有关着他,他都不能一直这样留在驿舍里。用不了多久,子修就会知道,说不定会亲自赶到成都来,届时你们父子怕是不好交待。”

曹操苦笑。他知道曹昂与何颙感情很深,一直软禁着何颙肯定不合适,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让何颙四处游说,还是直接赶他走,又或者听他的劝,投降孙策?哪条路都不合适,只能先将他滞留在驿舍里,限制他的行动。

许攸接着说道:“交兵十年,本初父子先后败亡,天子一战而溃,刘备死于河东。如今唯有益州独存。孟德以为是孙策之敌乎?”

曹操眼神闪烁,却不说话。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许攸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孟德,如今该是决断的时候了。是战是降,皆当早作决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曹操眨了眨眼睛。“子远以为,当战当降?”

许攸迎着曹操的目光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我有些疑问,在心中盘旋很久,你能否为我解疑?”

曹操的眉心跳了跳。“你有何疑问?”

“原本打算出兵江陵,诱孙策主力来战,如今孙策驻汝阳,召天下贤良议政,无意迎战甚明。论兵力,论形势,正面作战你都没什么胜算,那就是用奇了。法正坐镇扜关,莫非是你们有什么谋划,想出奇制胜,又或者欲行公孙述故技,行刺客手段,杀娄圭、孙翊?”

曹操笑道:“子远以为可行否?”

“古往今来,岂有刺客能救将亡之国?”许攸冷笑一声,又道:“再说了,你杀娄圭、孙翊,就不怕孙策一怒之下斩杀你的妻妾儿女,以为报复?”

曹操眉头紧皱,沉吟良久,挪了挪身子。“子远,孤问你,如果孙策死了,谁最有可能成为吴国之主?”

许攸眼神微缩。“你想刺杀的是孙策?我可听说,他为人最为谨慎,想刺杀他怕是不易。”

曹操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许攸。

许攸抚着胡须,看看曹操,眉头紧锁,思索良久。“吴国……怕是会乱一阵子,仅此而已。公路女为皇后,深得文武拥护,眼下虽无嫡子,却有孕在身,若能诞下一子,必是嗣君无疑。纵使所产为女,其姊尚诞有一子,听说品性尚可,若孙策遗诏立为嗣君,也不会有人反对。”

曹操叹了一口气,挠挠头。“是啊,孙策思虑深远,全无破绽可寻。相比之下,本初不及。”

想起袁绍偏爱幼子袁尚的事,许攸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虽不能战,降却也不是易事。之前蒋干曾来,便是条件没谈拢。这次孙策请伯求出面,或许真有诚意。子远,你走一趟吧,问问伯求,孙策究竟能答应什么样的条件。”

许攸问道:“你有什么样的条件?”

曹操沉吟片刻。“孤听说,孙策许诺公路子伯阳,将来封他为王。当初公路留给孙策的不过南阳一郡,如今我父子据有益州,封个王应该不为过吧?伯阳是他内弟,子修还是他妹夫呢。”

许攸扬扬眉,没说什么,拱手告辞。

陈宫从后面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远处许攸匆匆的背影,向曹操施了一礼。曹操一手抚额,一手示意陈宫入座,神情无奈。“公台,孙策这一手高明啊,毋须何伯求置一词,我蜀国便士气涣散,人人思归了。”

陈宫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将计就计,看看孙策的诚意。若真能封王,降也并非绝对不可。”

曹操苦笑。

——

何颙在堂上伸展身体,其形如猿,左顾右盼。

许攸负手佩剑,缓缓而至,打量了何颙两眼,笑了一声。“这是华元化的五禽戏吧?”

何颙看看他,也不说话,继续练习。许攸脱了鞋,上了堂,径自入席,提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靠在凭几上,看着何颙练习。

两人一个练,一个看,相安无事。

何颙一招一式的练完,侍者奉上布巾,何颙擦了擦额头的微汗,挥手示意侍者退下,坐在许攸对面,提起茶壶,为何颙续了些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是子修要回来了吗?应该没这么快吧。”

“怎么,我不能来看看你?”许攸哼了一声。

何颙笑而不语,有滋有味的品着茶。许攸觉得无趣,干咳了一声。“子修如果收到消息,一定会赶回来。到时候,你这个做长辈的,可有什么见面礼?”

何颙笑出声来。“孟德认输了?”

许攸作色道:“我问你能给子修什么见面礼,与孟德何干?”

何颙也不急,淡淡地说道:“你与子修共事几年,子修才干如何,你想必也清楚。若不是被孟德拖累,当初便降,今日便不说是大都督,至少不弱于显思。你问我能给他什么见面礼,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当初是当初,如今已然错过,说也无益。还是说现在吧,他还有机会吗?”

何颙轻轻地放下茶杯,十指交叉,置于腹前。“这要看孟德有没有诚意,要看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子远,你我是多年的朋友,我也不瞒你。我能出现在这里,就是天子的诚意,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这一次如果还像上一次一样,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上一次?”许攸有些疑惑。他知道蒋干曾来成都,但是很快就走了,具体谈了什么,怎么谈的,他并不清楚,还是刚才听曹操说是条件没谈拢。“上一次究竟谈了些什么?”

“孟德没对你说?”

“只说条件没谈拢,具体是什么条件,他没说。”

何颙眉梢轻扬,哼了一声。“这个孟德啊,看来还没死心。还是等子修回来吧。我相信他。”

许攸的脸色有些难看。很显然,曹操骗了他,轻描淡写的说什么条件没谈拢,背后的细节却一点风也不透,却让他来试何颙的底细。他心中恼怒,却又不肯承认,只能摆摆手。

“伯求,你信不过孟德,难道还信不过我?”

何颙眼皮一挑,打量了许攸片刻,忽然笑了。“子远,你是蜀国之臣吗?”

“此话怎讲?”

“上次见你当面称呼孟德,我便觉得奇怪。这两天也打听了一下,听说你在蜀国与众不同,人前人后都直呼孟德之字。这可不是为臣之道。”

许攸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孟德不介意即可。至于其他人,我有必要在乎他们吗?”

何颙摇摇头。“子远啊,你与孟德相交三十年了吧。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他有才能,但是他的出身太差,所有人都能容,唯独不能容轻视他的人。如今他贵为蜀王,你还当他是本初鞍前马后的少年吗?”

许攸眼神微缩,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那又如何,大不了,我离开成都,去汉中便是了。再不行,就和你一样去隐居。你不是说在鹿门山很孤单吗,我去陪你。”他抬起手,示意何颙不要岔开话题。“我们说正事,孙策能答应什么样的条件?”

何颙沉吟片刻。“你是想说,孟德能不能保留王位吧?”

“虽不中,亦不远。”

“那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不可能。”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许攸作色,长身而起,向外走去。

何颙也不看他,慢悠悠的喝着茶。许攸走到廊沿,穿上鞋,一只脚下了台阶,见何颙还是没反应,心中越发不快,转身看着何颙,厉声道:“何伯求,你忍心看着子修虚度此生吗?”

“虚度总比死了好。”何颙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道:“子修本非好勇斗狠之人,就算什么官爵也没有,做个布衣,有孙公主的食邑养着,他也能尽天年。倒是孟德不知足,有可能断送了他的前程,到时候就怨不得别人了。子远,你既不在局中,又何必操心这些事?还是随我去鹿门山吧,那里更适合你。”

“一派胡言!”许攸大怒,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何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狂生,倒是越老火气越旺,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2453章 许攸计

许攸出了驿舍,站在门前,负手四顾,意气难平。

“唉,不意今日为何伯求所笑。”

身为当初袁绍的奔走之友,他和何颙与众不同,一是他们的年龄与身份与普通游侠不同,二是他们并不汲汲于官爵,与袁绍只是道义之交,并非依附袁绍,是以能够保留更多的独立自主。他们也因为意气相投成了好朋友,互相敬重。

与何颙十余年不见,今天却落了下风,让许攸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渐渐生起一丝悲凉。连何颙、陈逸这样的故友都为富贵所诱,不复当年仗剑天下的豪气,还有谁与我同行?

这一切都是孙策的新政惹出的麻烦,而孙策却是路中悍鬼袁公路看中的人。

一念及此,许攸心中的愤怒就无法抑制。袁术是什么东西,天下又岂能由他指定的孙策主宰?若就此俯首,百年之后,如何去见袁绍,又有何颜面与袁术抗衡?

就袁术那德性,不知道会怎么羞辱他们呢。也许现在,袁绍就要掩着脸,躲着袁术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攸仰起头,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心中凭生一股豪气。

何伯求,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正的游侠该如何行走于人世吧。

——

许攸回报曹操时,曹操正与陈宫对坐。见许攸阴着脸回来,曹操与陈宫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闭上了嘴巴。

“子远,如何?”

“还能如何?”许攸苦笑着摇摇头。“孟德,你我都将步本初后尘,为袁公路所笑。”他也不等曹操示意,自行入座,拍着膝盖,一声长叹。“当年宛城之战若能斩杀孙策,何至于今日?”

曹操浓眉紧蹙,沉默不语。他何尝不后悔。当年若能临阵杀死孙策,天下形势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后悔有什么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就是错过了,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陈宫一声轻叹,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没有办法可想了?”

许攸斜睨着曹操,却不说话。曹操眼神微闪。“子远,你有何计教我?”

许攸一声冷哼。“我已计穷,只能随何伯求去鹿门山隐居。我与孙策无私仇,想来他也不会在意我的死活。倒是你,当年劫了袁伯阳,袁公路留下遗言,要孙策取你性命,你打算如何应对?”

曹操盯着许攸看了一会,眼角抽了抽。

“还有,你休丁夫人,另娶吴王后,丁氏恨你入骨。丁冲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将来见面,你可要有些准备,含羞忍垢怕是难免。依我之见,你决定投降之前,最好能求得丁冲的原谅。”

曹操的脸色阴了下来,眼角却掠过一丝不屑。看这样子,许攸不仅在何颙那里碰了壁,还受了辱,已经不再提投降的事,而是故意刺激他,欲举益州之力一战。

年近花甲,他还是当年那个行事冲动、少年轻狂的游侠儿。

许攸说的这些,他早就考虑过,否则也不会如此犹豫。当年他劫走袁耀,临阵重伤袁术,这个仇恨不可能轻易化解。就算孙策不在乎,袁氏姊弟又怎么可能不在乎,找个机会报复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除此之外,丁夫人性强,丁冲自负,他们也不会忘记被休之辱。这不是一时一刻的麻烦,只要他活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冲突。

投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不能保证富贵和实力,迎接他的只有屈辱。这一点不用许攸来提醒他,他早就一清二楚。

曹操转头看看陈宫。陈宫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曹操苦笑道:“子远,士可杀,不可辱。孤虽无德无能,毕竟是先帝策封的蜀王,岂能任人宰割。只是形势如此,如何才能反败为胜,还望子远不吝赐教。”

许攸撇撇嘴,故作不屑。“欲以弱胜强,唯有孤注一掷,以求出奇制胜,舍此别无他法。问计之前,孟德不妨问问自己是不是愿意冒这个险。若是失败,可没有后悔的机会。”

陈宫笑笑,说道:“不会还是出兵荆州,或者行刺客之事吧?你刚才也说了,此计不可行。”

许攸心里本来就憋了一团火,此刻又被陈宫嘲弄,火气更旺。不过他早有准备,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冷笑。“公台,我不说,你想必也清楚,出兵荆州的时机并不成熟,刺客之事也非上策。且不说成功率极低,就算侥幸成功,也不能动其根本。”

“除此二策,还有何计可施?”

“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于人。吴蜀实力相去甚远,长期对峙,蜀必败无疑。欲寻主动,当以攻为守,诱孙策来攻,在我选定之地决战。”许攸顿了顿,目光扫过曹操和陈宫的脸。“你们想想,何处作战对我们最有利,又是吴军亟欲攻占之地?”

陈宫眉心轻蹙。“你是说以退为进,诱吴军入彀,然后重创之?”

“然。”许攸重重地点点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蜀国之困,在于三面受敌,左右支绌。若能聚集重兵于一路,斩其大将,或许能震慑强敌,鼓我士气。”

“何处?”

“汉中。汉中四面皆山,不论是从关中来,还是从襄阳来,抑或是从凉州来,都要行军数百里甚至千里。兵少则不足以战,兵多则消耗无数。黄忠率部攻汉中数年,未有进展,一是我军阻击有力,二是黄忠谨慎,不敢轻举躁进。如今形势变化,当有所更张,诱吴军入汉中决战。”

许攸停了片刻,又接着说道:“黄忠因久战无功,错失大都督,以中护军督诸将,再攻汉中。若有机可趁,他岂能错过?一旦黄忠进入汉中,鲁肃必不甘落后。二将同攻汉中,孙策不能不以大将居中调度,而能协调此二将者,非孙策本人,则其妹左都护孙尚香。十万之师齐聚汉中,日费数千金,孙策不得不全力以赴。如此,其他诸路必然放缓攻势,以竟汉中之功。”

曹操抚着短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虽然不喜欢许攸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许攸这一计有可取之处。兵形如水,孙策不中计,出兵三峡的意义已然不大,退而求其次,选择在汉中作战更有利,至少比出兵三峡稳妥多了。

放弃汉中,看似让出了益州的北方门户,实际上却是将吴军诱入了非常不利的战场。不管吴军的辎重从哪个方向来,都要翻越重山峻岭,消耗极大。如果不能迅速攻入益州腹地,吴军迟早会被拖垮,要么将主力撤出汉中,要么集结重兵强攻,以期打破僵局,攻入益州腹地。

益州是最后一个战场,除了沈友之外,吴国的五大都督有四个参战,还有一个久战无功,痛失大都督之位的黄忠,谁不想取得首功?

不管哪个选择,对蜀国都有利。就算没有达到目的,损失的也只是汉中一郡而已,不会伤及根本。万一成功,重创了吴军,说不定真可以扭转形势。

“公台,你意下如何?”

陈宫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郑重地点点头。“臣以为值得一试。不过孙策用兵谨慎,黄忠、鲁肃也非有勇无谋之辈,要想诱他们入彀,不能轻易放弃汉中,要让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而不是一个陷阱,否则汉中就有可能白白丢失。”

曹操连连点头。“公台所言有理,这件事一定要部署得周密些,万万不可让人看出破绽。”他想了想,又道:“传令子修,以出兵三峡为名,从他麾下抽调一部分精锐,造成汉中兵力不足之势,让他们以为有机可趁。子远,你以为如何?”

许攸点点头。“正当如此。”他冷笑道:“何伯求在成都,若是借他之口,那就更像真的了。”

曹操有些挠头。“伯求乃是故交,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许攸冷笑道:“有何不妥?如今他是孙策的说客,原本就有打探蜀中形势的任务,我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你若是抹不开面子,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曹操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三人仔细商量之后,曹操决定由许攸继续与何颙谈判,借着讨价还价的机会,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何颙,又传令曹昂,让他调整防线,从西城一带撤回一部分兵力,造成兵力空虚的假相,诱黄忠进入汉中。

为了避免大军溃败,黄忠趁势攻入蜀地,曹操命曹昂将抽调出来的兵力悄悄的部署在白水、剑阁一带,又安排了一些精锐部队,携带军械、粮草,散在几条要道之中,准备袭扰吴军粮道。与此同时,曹操以朝廷的名义封了十几个武都氐王和汉中豪强,以换取他们的效忠,以便将来牵制吴军,增加吴军进军汉中、控制汉中的难度。

为了确保汉中能按照计划进行,曹操派陈宫赶往汉中,协助曹昂处理相关军务。他又传诏法正,让他放出假消息,造成蜀军将出峡作战的迹象,误导吴军。



第2454章 虚实(求推荐!)

陈宫日夜兼程,赶往汉中。

得知曹操改变出峡的计划,曹昂大吃一惊。虽说兵形如水,不可拘泥,但如此大的行动说变就变,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调整牵连太广,一时之间很难完备。

陈宫知道曹昂不解,却什么也没说,直到进了内室,才向曹昂解释了此计的来龙去脉。

曹昂听完,脸色很难看,忍不住说道:“许公实在有些意气了,这一战,汉中可就毁了。”

陈宫看着曹昂,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以曹昂的性格,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强烈反对。但出主意的是许攸,下决心的是曹操,他不可能出言不逊,更不可能违抗命令。

“太子,这既是以守代攻,也是以进为退。事到如今,总不能束手就擒,俯首待戮。大王年近半百,难不成还要受辱于人?太子英武,也不能依附妻族,辱没祖先。”

曹昂瞥了陈宫一眼,没有吭声。他岂能不明白曹操的处境,只是觉得双方实力差距太多,这样的努力终究是徒劳而已。

陈宫吁了一口气,抬手捏捏酸胀的眉心。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布局,如何说服曹昂。形势如此,选择已然不多,偏偏他又不能就此放弃,他必须从不可能中找到一丝可能,为曹氏父子争取到一点机会,以报曹氏父子的知遇之恩。

“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关东虽强,也总有力竭之时。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但我想信,他肯定会有极限。”陈宫清了清嗓子,放慢了语速。“诱敌深入,看似懦弱,却是一个试探,也许就能试出吴军的极限,总比冒险出峡好一些。”

听完陈宫的分析,曹昂也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可是设计诱敌,主动不在我而在敌,万一黄忠占据了汉中,却不冒进,而是步步为营,逐步蚕食,又或者鲁肃不为所动,缓缓图之,奈何?”

陈宫沉吟良久,露出苦涩的笑容。“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天意,非人谋可致。”

曹昂明白了陈宫的意思,无奈的点了点头,接受了曹操的命令,并传令驻守西城的吴懿,悄悄的抽调兵力,将放出假消息,诱黄忠来攻。

——

蜀军悄悄抽调西城的兵力很快引起了徐晃的注意。

徐晃不敢掉以轻心,加派斥候打探消息。一开始,他担心吴懿有所行动,故布迷阵,打算展开反击,位置最靠前的他将首当其冲。后来发现吴懿并没有进一步行动,而那些被调走的兵一路向西,再也没有回来,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徐晃立即派人向黄忠汇报。

黄忠收到消息,也大惑不解。这几年,他和吴懿对峙,组织了多次进攻,战事一度很紧张,有几次险些攻克西域,吴懿不得不向曹昂求援,依靠援兵的帮助才力保西城不失。这一点,曹昂很清楚,按理说,他不可能从西城抽调兵力。

除非他打算放弃汉中。

可是从目前收到的消息,曹昂并没有放弃汉中的迹象,也没有放弃汉中的理由。

与李严商量后,黄忠紧急联络徐庶、文聘等人,收集更多的消息。过了半个月左右,驻守上庸的邓展传来消息,大量蜀军在三峡方面集结,有出峡攻击荆楚的可能。上庸、房陵一带都出现了蜀军的斥候,鱼复、秭归的蜀军都加强了防备,而且不时有辎重船到达。

黄忠、李严这才意识到蜀国从西城抽调兵力的可能原因。

李严很兴奋,认为机会来了。蜀军要出峡作战,没有足够的兵力和辎重是没什么机会的,从西城抽调兵力情有可原。这样一来,他们攻取汉中的战机就出现了。之前的进攻之所以未能竟全功,就是因为蜀军在汉中有充裕的兵力,又占据上游的优势,一旦西城有警,曹昂可以沿水路而下,及时增援。现在汉中兵力不足,就算曹昂想增援吴懿,没有足够的兵力也无济于事。如此发起进攻,拿下西城的可能性很大。

黄忠觉得李严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他却不愿意轻举妄动,一面增派斥候,深入汉中内部打探消息,一面派人去汝南汇报,并与右都护孙翊取得联系,确认三峡方向的情报真伪。

与此同时,他与诸将商议,做全面进攻的准备。进军数年,一直未能突入汉中腹地,大家心里都憋了一肚子火,这次如果真的出现战机,没有人愿意错失。

一时间,双方的斥候明争暗斗,侦察与反侦察,渗透与反渗透,在各个角落展开,为了一条消息,无数人展开了殊死的战斗,真真假假的消息像雪片一样聚集到黄忠的案头。为了甄别这些消息,黄忠和李严新增了不少白发,徐庶、徐晃等人也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所有的消息都是含糊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

经过几次激烈的争论,主动出击成了诸将的共同选择。一是从各个方面来看,蜀军出峡作战的可能性很大,抢占富庶的荆楚,兵锋直指中原腹地,争取主动权,应该是蜀国破釜沉舟的选择;二是就算这是一计,损失也不会太大,至少不会伤筋动骨。以吴军的战斗力,只要不是孤军深入,被对方重兵围困,全身而退还是有把握的。

面对战意盎然的诸将,黄忠很清楚,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们将抱憾终身。

黄忠随即下令诸将集结,除了邓展按兵不动,防备蜀军从秭归方向发起突袭之外,其他诸将向西城进军。为了确保胜利,黄忠下令征发沔水沿线各县的民伕,以增加冬季储备为由,紧急调运了一批军械和粮食,尤其是消耗量巨大的箭矢。

时值冬季,沔水流量锐减,礁石裸露,行船更难。为了运输这些物资,消耗的人力、物力都要比平时多不少,不少船触礁沉没,辛辛苦苦运来的军械、粮食被水冲走,心疼得民伕、纤夫们跺着脚骂人。

黄忠每天都会收到相关的报告,知道有大量的军械、粮食被水冲走,还有不少船夫落水身亡,却无可奈何,甚至不能放松一点要求。战机稍纵即失,他必须尽快完成物资的准备。一旦心软,延误了几天,也许机会就没了。

数百里沔水,就是大军最重要的血管,虽然充满了险滩急流,却不可或缺。

十一月中,黄忠最后一次聚集诸将议事。

虽然还是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但诸将的意见很统一,不管是真是假,总要试一下,不试一下实在不甘心。万一是真的,这很可能是夺取汉中最好的机会。一旦突破西城,将战线推进到汉中腹地,可以就地征集军粮,一直让他们头疼的运输问题就能大大缓解,整个形势都会有重大转机。

经过商议,黄忠命徐晃为前锋,正面进攻,吸引吴懿的注意力,徐庶率部绕到西城身后,准备阻击来敌,并担负进一步侦察敌情的任务。一旦发现有诈,立刻退到西城附近,汇合主力后一起撤退,以免遭受重大损失。

黄忠率中军出战,文聘留守钖县,负责后续物资的运输,并做好参战的准备。西城艰险,攻取不易,如果损失太大,又有攻克西城的可能,就由文聘率部增援,进行最后一击。

一切准备妥当,徐晃、徐庶返回驻地,率部出征。

因为无法确定虚实,还要为徐庶争取时间,徐晃伪装成例行攻击,走走停停,用了五天时间,才走过了不到三十里的路,进入西城。

吴懿站在城头,看着缓缓而来的吴军,看着熟悉的徐晃战旗,脸色阴沉。

他早就收到曹操的命令,知道这是一场诱敌之战,根本不需要他死守,但他怀疑曹操的真实用意。放弃汉中,诱黄忠进入汉中腹地作战,拉长吴军的供给战,增加吴军的消耗,看起来很有道理,但细细品味,这里面却大有问题。

汉中虽然不如关中,但沔水流经的几个谷地能养活四五万户百姓,就不能养活几万吴军?吴军向来以精锐著称,数量并不多,黄忠部的全部兵力加起来不到三万人,一旦进入汉中腹地,仅是汉中本地的粮食就够吃了,根本不需要从襄阳调运粮食,消耗只会降低,不会增加。

除非马腾、鲁肃不让黄忠独取汉中,也率部进入汉中争功。

这显然不太可能,鲁肃身为大都督,不需要和黄忠争功。马腾只想占着武都,也没胆量和黄忠争功。

所以吴懿觉得,曹操这一计看起来是以退为进,实际上是要剥夺他的兵权。他是汉中督,原本驻守在南郑,曹昂来了汉中之后,他就离开了南郑,到了西城前线,实际上交出了汉中的控制权。如果放弃西城,他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了。

总不能让曹昂再交出南郑吧。

吴懿觉得,妹妹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就是曹操的阴谋。只有这样,曹昂才能顺理成章的成为蜀国太子,才能让他无法面对曹操的步步侵夺,守西城不行,放弃西城也不行。

当初就不该相信这个阉竖之后。

吴懿一声长叹,后悔莫及。

第2455章 计中计

吴懿左思右想,找来了张鲁。

张鲁也正在头疼。他不清楚曹操抽调人马的内幕,只知道自己麾下的精锐被调走大半,眼看着徐晃再次来攻,他心里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听说吴懿找他,急急忙忙地就赶来了。

吴懿虽然心里比张鲁还要急,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破绽,依然云淡风轻。

张鲁怯怯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都督”,底气明显不足。虽然他是天师道的系师,在天师道众面前一呼百应,威风凛凛,可是在吴懿面前,他一点底线也没有。不论是家世还是学识,他都远远不及吴懿。他一度想和吴懿套套近乎,毕竟他也算是豫州人。后来没什么效果,也就放弃了。

吴懿难得的露出笑容,颌首致意。张鲁微怔,随即受宠若惊。

“系师,令堂江东之行,收获如何?”

“什什么?”张鲁脸上的笑容刚刚绽放,随即便僵住了。他的母亲卢夫人去江东的事自问隐秘,怎么吴懿知道得这么清楚?微怔之后,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也按上了腰间的刀环,同时心中大悔。太大意了,身边只有一个卫士,如果吴懿要杀他,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吴懿抬起手,轻轻摇摇,笑容更加灿烂。“系师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请系师来商量商量,看看如何共度时艰。”

张鲁将信将疑,欲言又止。

吴懿转过身,将后背露给张鲁,双手扶着城垛,离腰间的长刀很远。他长叹一声,指着远处的吴军战旗。“精锐抽调一空,吴军来袭,西城怕是守不住了。是战是降,系师心中可有计划?当然了,你战也好,降也罢,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我就不同了。战,不是对手。降,有辱先人,愧对蜀王。真是进退两难啊。”

张鲁转了转眼珠,想起来一件事。吴懿不仅是蜀国的外戚,还和吴国有家仇。据说吴懿的叔叔死在袁术的手中,和孙策也有些关系,吴懿要想投降吴国,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就算他不计较,也要想想孙策能不能放过他。

如此说来,他们兄弟的确比吴懿轻松多了。打不过就降嘛,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

想到这些,张鲁脸上露出一丝得意,随即又掩饰起来,生怕吴懿一怒之下,先拿他开刀。

吴懿拍着城垛,长吁短叹。张鲁见了,忍不住说道:“都督,既然不可力敌,何不向太子求援,或者撤退?”

“撤退?”吴懿摇摇头,笑容苦涩。“西城是汉中门户,一旦失守,我如何面对蜀王?纵使舍妹是王后,我也难辞其咎啊。更何况”吴懿及时止住了话题,一声长叹。

张鲁想笑,却没敢笑出声来。吴懿这个外戚看似威风,实则憋屈。吴王后一直未能生育,蜀王立曹昂为太子,吴王后有名无实,将来太子继位,他们如何相处,也真是一个问题。

大概是感觉到了张鲁的心思,吴懿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便让张鲁退下了。张鲁下了城,与自己的卫士汇合,安全得到了保障,心思也跟着活泛起来。吴懿突然找他来,却没说要他干什么,只是倒了几句苦水,究竟是何用意?

张鲁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回到驻所,他冥思苦想良久,还是想不通吴懿的用意,只好命人请来长史阎圃。阎圃是巴西人,也是天师道众。与普通的天师道众不同,他读过书,有见识,一向为张鲁兄弟倚重。

阎圃听完张鲁的转述,思索了很久。“吴都督所虑,恐怕并非戏言。如今这形势,对他的确不利。”阎圃抬起头,看着张鲁。“系师,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阎圃抚着颌下短须,眼神闪烁。“大势已明,天下终将属吴,益州以一隅之地,支撑不了多久。系师若想降吴,这是最好的机会。既然吴懿也有意投降,只是找不到门路,系师不妨从中斡旋,一来施恩吴懿,二来也有个见面礼,一举两得。”

张鲁如梦初醒,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他想了想,又有些担心。“黄忠能接受吴懿投降吗?我要听说,吴懿与孙策有仇。”

阎圃摇摇头。“吴懿的叔父吴匡是死在袁术手中,与孙策本无直接关系。再说了,就算有直接关系又如何?何颙行刺孙策,孙策都赦免了他,又怎么会为难吴懿。吴懿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才会生投降之念,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需要人从中牵线。系师若是没有把握,不如请夫人前来商议。她去过江东,对孙策的为人更清楚。”

张鲁连连点头,立刻派人去请母亲卢夫人,并请阎圃与吴懿身边的人接触,确认吴懿的心意。

阎圃没费多少心思,就搞清楚了吴懿的心意。正如他所料,吴懿有意投降,却心存疑虑。一是他是蜀国外戚,投降有损名声二是有家仇横亘其间,他不能不多加三分小心。

得到了吴懿的默许,张鲁母子兄弟商量后,派人去见黄忠,商量请降的事宜。

张鲁自以为做得隐秘,却瞒不过曹昂的耳目。

曹昂很不安,陈宫却很淡定。

设计之初,他就估计到吴懿和张鲁会有异心。形势走到这一步,有异心的人很多,愿意追随曹氏父子继续战斗的人倒是屈指可数。就连曹昂本人都对前途绝望,更何况其他人。

可以说,吴懿、张鲁等人的投降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为此,陈宫用了一些手段,将他们麾下的精锐调走,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为此,他告诉了吴懿部分计划内容,对张鲁却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漏。

“吴懿、张鲁的精锐抽调大半,就算投降了黄忠,也当不得大用。黄忠既不能解散他们,又不能将他们作为主力,只能暂且安抚。如此,他的战斗没有多少提升,却增加了消耗,弊大于利。”

曹昂觉得有理。吴军皆是训练有素的精锐,自然不会看得上吴懿、张鲁麾下的巴人、賨人这些人虽然善战,军纪却不是一般的差,连曹昂都不爱用他们。

“吴军的战斗力可观,但代价也很高昂。出征的将士可以免赋税,子女优先入学,若是战死,还有优厚的抚恤。出征之时,军械精良,军粮都充足,将士们心无旁鹜,一心用战。这些当然能鼓舞士气,却也是沉重的负担。”

陈宫不紧不慢地说道:“所以吴军将领都有一个共识,没有必要,绝不轻易言战,避免一切不必要的伤亡。万一损失太大,兵力补充便是个问题。西城的守军达不到吴军的标准,可是他们却会要求相同的待遇,否则时间一久,必然会有冲突。”

曹昂若有所思。“所以,这些人其实是留给黄忠的隐患?”

陈宫点点头。“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只要给黄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物资,他是完全有可能化解。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没有足够的物资,而这样的小问题又不断的积累,就有可能将他拖进泥潭,最终出现我们希望的结果。”

曹昂看着面露得色的陈宫,想着陈宫刚才的分析,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谋划周密的计策,而且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目标。在围攻益州的几个大将中,黄忠求战**最强烈,身边的谋士力量却最薄弱。这些条件集合起来,计划实现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这都不能成功,那蜀国也就没什么希望可言了。

曹昂一直很信任陈宫,听了陈宫的分析,原本一片绝望的心境又添了几分希望。他加紧了抽调各郡精锐的速度,并与汉中豪强联络,加官晋爵,就算得不到他们的效忠,也尽可能的提高他们的心理预期,为黄忠制造麻烦。

正如陈宫所料,面对奉命来议降的王稚,黄忠犹豫不决。

不战而降和击降是两个概念。如果他是强攻西城得手,吴懿、张鲁就算是投降,也没什么谈判的资本,能保住命就算不错。可是现在投降,那不就是保住命的问题了,他们肯定会要求更多的利益。

人心苦不足。一开始,他们会许不会太高的期望值,可是时间久了,他们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尤其是见识了吴军的装备之后,要他们一点想法也没有,未免过于天真。

到了那时候,就算他不想用他们,也不能不提供一些装备,满足他们一些要求。

这些都是不必要的消耗。

可是黄忠无法拒绝吴懿、张鲁请降的要求。如果能兵不血刃的拿下西城,早一点进入汉中腹地,为什么要战斗?这讲不通,也无法向麾下的将士解释,将来也无法面对军师处的质询。

黄忠与李严、徐庶商量后,决定接受吴懿、张鲁的投降,同时急报汝南,请天子定夺。要安抚这些降卒,仅靠襄阳、汉中战区是不够的,需要天子的大力支持。

第245 6章 人心隔肚皮

孙策略作思索,不禁赧然。行家就是行家,一针见血。

密码保密的效果的确不错,但任何技术都依赖于一定的基础。密码术依赖的基础之一就是密码本,密码本至少有一个要求:双方手中有一模一样的文本材料,这样加密和解密才能准确无误。如果可能,这件材料最好随手可得,不怕丢失遗漏,还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这个要求高不高?对印刷术盛行,书籍泛滥成灾的时代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可是对书籍靠手抄的时代来说,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托他之福,雕版印刷术已经提前出现,一模一样的文本材料不再是问题。但雕版印刷术目前大多印制的还是一些几千字的小文章,文本量不足,有很多字未必能找得到,并不适合做密码本。唯一的大部头是,但这部书不是常见书,除了有志于治民理政的人,大多数人并不感兴趣,流布远没有蔡琰的。

很多事都是如此,看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拿活字印刷术来说,中国发明印刷术,但中国的印刷术一直以雕版印刷为主,曾经发展出活字印刷术,却没有真正流行起来,活字印刷术真正大放异彩是在用拼音文字的西方。看起来似乎很遗憾,其实很简单:中国汉字就不适合活字印刷,需要的字模数量太惊人,远不如雕版印刷经济。

孙策前世了解相关的情况,所以在吴郡推行雕版印刷时,他没有提活字印刷的事。现在想搞密码本,这个问题一下子凸显了。

“奉孝所言极是。”孙策也有些踌躇起来。“能找到适用的文本吗?”

“原本比较难,不过恰好有一部书非常适合,而且刚刚印行。将军此时提出这个建议,正是水到渠成。”

“什么书?”

“许叔重的三十卷,前些天刚刚印毕,战事结束后,就可以送往各地售卖。”郭嘉哈哈大笑,快意非常。“一万多字,能用到的字一网打尽,无一遗漏,按页索字,方便快捷。如果嫌整套书太重,只带一卷字表就行。”

孙策释然。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既有足够的文本量,又不惹人注意。这部书写成后就已经有人传抄,但传抄难免讹误,现在有精心校注的印刷本,应该很受欢迎。到时候读书人人手一册,谁会想到这是密码本。

“行,你是行家,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孙策想了想,又道:“最好将军谋处分作两组,一组想办法加密,一组负责解密,试探性攻击。虽说没有解不开的密码,但减少一些明显的漏洞总是好的。”

“正当如此。”

两人商量完保密的事,随即又将话题转回当前的形势。韩当带来了一个他们之前不确定的新消息,审配率领三万冀州兵已经赶到官渡附近,他应该会参加战斗。袁绍有两万多人,其中包括六七千由乌桓人、鲜卑人组成的骑兵,有冀州北部中小世家豪强组成的步卒。与冀北南部世家经济实力雄厚,有装备优势不同,冀北胡汉杂居,有些人的先祖甚至就是蛮夷,现在也经常出塞做生意,民风劲悍,能步能骑,战斗力较强。再加上冀南闻名的强弩兵,袁绍不仅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在兵种方面也相对完整。

当然,还有一点不可忽略:三百甲骑。这可是破步卒大阵的利器。

“三倍兵力优势,又是袁绍亲领,不可小觑。”郭嘉摇着羽扇,幽幽地说道:“袁绍这个人,到了绝境也是能拼命的。我从叔、沮授都是难得一见的谋士,尤其是沮授,堪称大才。生死存亡之际,这些人如果能抛下嫌隙,同舟共济,未必没有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可能。”

孙策注意到郭嘉没有提审配。“那审配呢?”

“审配啊。”郭嘉笑了。“他应该是这些人里最大的破绽。”

“为何?”

“他太专权,又有极强的乡土观念,一心想让冀州人独揽大权。汝颍系与冀州系之争有一大半是因他而起。河北人就这禀性,郭后与太子刘彊之祸兆萌于此。在他眼里,不仅汝颍人寄人篱下,不足与谋,就连冀北人都难免粗鄙,不配与他们冀南人并立。将军别忘了,田丰还在邺城呢,审配如果说心无芥蒂,我是不信的。”

孙策支着下巴,手指轻轻摩挲着唇边的胡须,回忆着相关的记载,忽然有所顿悟。按照历史记载,审配应该是参与了官渡之战的,但他在官渡之战起了什么作用却没有明确说明。联想到审配麾下的冀州强弩兵,再联想到袁曹官渡对阵时袁军在望楼上射箭,压制曹军,最后为霹雳车所破之事,这些强弩手应该就是审配的部下。还有其他史料记载说审配曾率冀州强弩兵大破曹操,只是他临死不肯投降曹操,所以他在官渡之战的记录被有意无意地抹去了。

“既然审配是破绽,那如何才能利用这个破绽?”

郭嘉沉吟不语,想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兹体事大,我要先考虑一下。将军,既然浚仪安全,车骑将军无恙,我们不必急于求成,大可耐心等待战机。种稻已是尾声,最多再过半个月,我们就可以征调屯田兵助阵了。”

“荀衍怎么办?”

“这两万人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不到万不得己,他不会主动进攻的。”郭嘉笑了一声,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书生领兵最大的问题不是无谋,恰恰是谋划太多,以至于无法决断,袁绍如此,荀衍也是如此,所以我们不要急,要给他们猜疑的时间。猜疑就是像野草,永远无法除根,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漫山遍野,防不胜防。”

孙策看着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听懂得郭嘉的未尽之意。人心隔肚皮,没有人能对另一个人毫无防备。这是人性决定的,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袁绍的部下如此,他的部下也如此,只不过他的部下不少人出身较低,所求也不大,不像审配、荀衍那样,要么家大业大,要么名重四方,目标自然远大。不过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慢慢增长的,等他们有了实力,只怕会比审配、荀衍做得更过份。

“奉孝,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信任是因为有共同的利益目标,猜疑也无非是有利益冲突。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找一个能让更多人齐心协力的目标,而不是只盯着眼前的这点利益。任重而道远,当与奉孝共勉。”

郭嘉惊讶地看着孙策,片刻后,他一声轻笑。“将军通达,真国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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