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女帝倾天下 - xp1024.com
《穿越女帝倾天下》


第一章 穿越女帝

瀛洲,凤曦国。

京畿梧城。

肃穆巍峨的皇宫里,九重凤阙飞翘的屋脊鳞次栉比,环形的宫墙层层叠叠皆笼罩在了这一片雨雾当中。在高空中俯视而下,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便似有一只庞然大物匿藏在其中,等待时机,择人而噬。

夜色沉沉,银白的闪电不时地劈空而下,一道道的惊雷疯狂地叫嚣着要撕裂了天地般地令人畏惧。

在雷电的间隔中,女官莹似乎听见了杯盏落地的声音。但因雷声实在是太大了,她听得并不真切,也不敢确定。更不敢在此时随意地进入来仪殿中,女帝最不喜欢她们不宣而入,否则将以窥视之罪论处。

莹稳了稳心神,将耳朵附近门扇上细听,却又并无异响。

天空中,又是一道道的白电闪过,惊雷接二连三的轰鸣下来,震得整个皇城皆是在不安之中。

女官绛璎被这一雷声震得惧怕,不由转身去寻莹。谁料这一回首,她的双眸里骤然闪过了一丝震惊、以及恐惧。

她忍不住低喊了一声,仓惶地伸手去抓住了身边的莹。

莹听见了她的叫声后,早已抬头,急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小心惊扰了陛下和……”

绛璎心有余悸的一双眸子盯住她,脸色微白地道:“不……,莹,我方才似乎瞧见了有人在殿内拔剑。就在电光最亮的那一瞬间……”

莹皱眉,疑惑道:“可是你心里慌张,一时看错了?”

绛璎垂眸思索了片刻,只觉得方才的剑影又似在眼前掠过,那么的真实,而令人心惊胆战。她急匆匆地道:“我并不十分确定,但是万一呢?莹,你可记得朝阳台之事?”

经她一提,莹也起了疑心。难道方才自己所听见的杯盏落地声,也并不是错觉,而是殿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绛璎,你去侧殿端一壶香炉来,快去……”莹转了转眼珠,谨慎地嘱咐道。

绛璎急应了去,她自然也知晓此事必须妥当处理,稍有不慎轻则是杖刑加身;重则是人头落地。

若是在这来仪殿中,女帝重遇了朝阳台一事,那么,她与莹,以及今夜戍守的所有人都将死无全尸,甚至是牵连亲友九族。

几息之间,绛璎已将香炉添好,匆匆地捧至。

与莹两人在殿门前,四目相对,心有灵犀地一起推门而进。门外的夜雨被风挟杂着吹得撒了进来,轻轻地吹散了来仪殿中满室暖融的馨香。淡淡的香气中,似有一种迷惑人心的味道,但细寻之下,又无边无际,风一吹,便更淡了。

两个女官悄声地走进了殿门,细嗅之下,却便未发觉有血腥之气。

抬眸望去,眼前的灯光明亮,照映出殿中层层叠叠的鲛绡纱轻轻的晃荡,落在细雕着朵朵睡莲花而金镶玉的地砖上亦似一层层繁花铺就地面的深重影子。

一眼望不到熄灭了灯火的深宫尽头,更是窥视不见女帝的半点身影,只能听见帘幕深处后头隐隐约约传来的缠绵喘息声响。

女官们心中惶惶不安,两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但想起了在殿外的所见所闻,只觉得疑云重重,万分不解。

莹终是斗胆,朝着深宫处躬身道:“陛下,殿中沉水香已燃尽,奴婢前来换香。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帘幕后,气息声不断,却无人回应。

莹与绛璎一时间皆是心头狂跳,对视的眼中疑虑更重。

绛璎更是壮着胆子,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那一重重深深的帘幕。

当她的手抚上第一重帘幕的时候,殿中才迟迟地响起了女帝低沉而略带不悦的声音:“你们退下罢!谨记,不宣不得入。”

“诺!”莹与绛璎皆是跪礼应道,听见女帝的声音无异后,两人便倒退了三步,转身出了殿外,重新关好了殿门。

帘幕后,锦绣玉饰的紫檀木雕花凤榻上。一位年轻男子长发如瀑,锦衣如月,身形如竹,他手中执着长剑抵住一处咽喉,眼眸深深地望住躺在锦被之上的华服女子,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凤墨影双眸一动,轻轻掀起了唇角,有些自嘲地道:“无论我是谁,你不是都要置我于死地吗?”

“你是在承认你并不是她。”男子敏锐地抓住了她话语中的漏洞。

凤墨影眼眸中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低语道:“这些毒是你下的吗?”

男子默然,他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垂死挣扎的慌乱,也没有了方才与他对质之时欲拔剑相向的愤慨,此刻竟是有着无尽的平静与及安然。仿佛,她早已见识过了这个世上最令人畏惧的事情,死亡。

凤墨影对视着他的眼睛,淡然道:“在将死之前,我想和你说句真心的话。我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即便结果是如此,我也并不曾后悔过,只可惜的是,我们却不能走到最后。”

男子怔然了一瞬,无瑕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愕然。

凤墨影撇嘴笑了一笑,脸上看似温柔,却对他说着决绝的话,“此后你我不要再见了。我登仙之后,你也不要来给我守灵,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已不想与你有半分的瓜葛。”

男子眉头紧拧,手指间似有一丝的颤栗:“你此刻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对吗?”

凤墨影略显疲惫,却忽略了他眼中的执著,都到了此刻她还有什么不可说,淡淡地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怎可混为一谈。”她轻叹着缓缓地闭上了水光莹亮的眼睛。

手掌中忽然地一阵刺痛,又叫她重新张开了眼眸。

眼瞳中深深地印着他晦暗莫名的脸色,那一双眸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浓墨之色,就在这一瞬间,他却似个不懂得言语的幼童般紧紧地望住她,淡薄而血色饱满的唇轻嘘,似乎是在欲言又止,却又无从说起。

凤墨影挥了挥手,并未能摆脱他五指对她的钳制。

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从未曾如此的用力。

就像是溺水的人正在抓住最后的一根薄软的稻草般。

凤墨影甚至有些恨怒他此刻的眼神,既然一直以来皆想要置她于死地,如今事已至此,他已将要得偿所愿,为何又要在她心如死灰,败如芒草的时候,在她决意不再相见的时候,显露出了这种无辜的叫人怜悯的神色来?

难道是戏做得久了,就连最后的一点真诚也不能给她。

就连收场,也要给她一个戏子伪装出来的假象?

凤墨影骤然吃吃地一声哂笑,脸上无喜亦无怒地道:“粉墨登台,谁能看得懂戏子的真心?只是你这样就作的太过了,不觉得吗?”

谁知他亦是吃吃地一笑,眼光莹莹,竟是要滴下泪来一般,薄雾蒙蒙的眼睛里更显得摄人心神,音色无尽低迷地道:“只怪我道行太浅,这个后宫里的漩涡太深,演到了最后,谁又还能听得见一个戏子真正的心声?”

凤墨影恍了恍神,正想要琢磨一下他话中的意思。但下意识又觉得,他既然一直以来对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假的。方才一起在殿中用膳之时,他亦亲口承认了 ,此刻所说的一切,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她心疼得有些无力自持,更是提不起半分的兴致去深究这其中的真伪了。

反正,无论如何,一切都已成为事实。

他亲手下的毒。

三日后,她便要结束了这一场来去匆匆的穿越之旅。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面扣紧了她的手腕;一面再一次紧迫着剑尖逼问她。声音低哑中,竟似有一丝的咽哽。

“凤墨影。”她笑着说,不会告诉他更多了。若他心中毫无愧疚,她告诉他什么皆无必要,全然皆是一场笑话梦魇;若他心怀愧疚,她是更不能告诉他,就让这一个秘密成为了一根最锋锐的刺,深深地扎根了在他的心里,替她一直在这世间折腾着他,疼痛着他。

他敏慧地在她的眼中看清了那深入了灵魂里的执著,唇角微微地上翘起来,宛如堆满了无数的雪花般清透秀致,用一贯悦耳的声音说:“太多的错已无可返回。你安心,今夜过后,我不会再见你;我也不会去为你守灵;亦不会为此而愧疚终生。”

双唇微颤,一句句地说着冷漠无情的话,一句句地让她毫不甘心。

凤墨影心中一颤,终于摆脱了那无悲无喜的假面,暗暗地吁气道:“很好,我果然没有错识了你。”

“对呀,你从来就没有错识过我。”他笑着道,这一笑竟笑靥如花,宛如当日般让人眼前惊艳无匹。

“既然此刻相看两厌,你且滚下去罢!”凤墨影厌烦地一挣手,终于摆脱了他,剑刃在她的颈项间划下了一道轻薄的血痕,她仍不知疼痛地低斥道。

“为何不让我回去。”他慢悠悠地手持长剑,优容地转身坐在了床沿,背梁挺直,轻声地问道。

“今夜就走,三日后我死了,你必定成为最可疑之人。”凤墨影微微含笑,喜怒莫辨地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了,我要保住你长命百岁呀!就从明日起你便禁足白露宫中,无旨不得外出,也省得你日后难办,为了不守灵还要费心去寻个由头。”

男子双肩微微颤耸一下,噙起了最出众的笑意道:“多谢陛下如此美意,臣下感激涕零了。”

凤墨影双眉间的秀色瞬息有些抑郁,而后很快地,她就平静如初地道:“你也无需谢我!若有来生,我只愿不再与你相见罢了!”

第二章 斐家玉晏

回溯到一年半以前。

凤曦国的后宫中来仪寝殿里,有一个女子倚窗望雪。

午后天气阴沉,白雪漫漫,如棉如絮。

似乎与几千年以后的雪,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只是她如今的身份。

凤墨影眉尖轻拢,惆怅地望住窗外庭院中银装素裹的雪景,屋檐下的红色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正如她如今的心境般。

听闻,她是一个手段残忍,心性冷酷的女帝。自从登基以来,一直以彪悍狠辣、雷霆手段著称,在这一双手下走过的人命,已数以千计。当年的京师更是满地铺血,白骨枕路,可以说是,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凤墨影不由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这一双手,她竟何德何能?一觉醒来,双目睁开,竟是这浓墨重彩的华丽宫殿。她的身份,就是一位女帝。一位残暴不仁的女帝,当真是开什么国际玩笑,这穿越也太牛逼哄哄了吧?

“陛下,沐王求见。”寝殿外的女官忽然入内,来至她身前禀告道。

自从她醒来后,就一直称病不上朝。

连日来,可有不少人前来探病,她觉得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前几天来的人,都被她用各种各样的由头给打发了。

凤墨影正拧着眉,挥了挥手,想着要让她继续出去赶人走。

但身边的“贴心”女官莹冒死跪地劝她道:“陛下,若您一直避而不见,不仅会冷了臣工与皇族们的忠心,更会引起了各方的猜测,甚至会引发人心思乱,还恳请陛下三思啊!”

凤墨影思索了片刻,反问道:“你觉得今日让沐王进来探视,合适吗?”

“奴婢惶恐,不敢妄言。”莹吸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答道。

“好吧……”凤墨影渐渐习惯了这些人的思路,也能很顺口地接道:“寡人赐你无罪,大胆地说出来。”

莹眼眸微转,思忖着这些时日女帝不同于往昔的暴躁专横,心思亦变得活络了起来。她跪得背脊笔直,礼仪恭谨,语气恭敬地道:“回禀陛下,奴婢……奴婢认为沐王可以召见。”

“为何?”凤墨影整理了一下衣袖,继续望住她问。

据闻,女帝这一次是在登朝阳台祭天,为凤曦国祈佑国泰民安之时,遭遇了 刺杀。

其时,血染朝阳台,影卫无能、药石罔效,真正的女帝也因此魂归了九天,一命呜呼。

而她这个冒名顶替者,却得以重生。

幸乎?谁之幸?悲哉?谁之悲?

莹微垂着头,目光投于膝前寸许地方,壮着胆子回道:“回禀陛下,奴婢……奴婢认为沐王世袭异姓王,遵从祖训,从不参与朝堂党争。沐王又一贯持身中正,不与朝臣皇族结党营私,此刻准许他前来探视,一则,可示陛下龙体无碍以安臣心、定军心;二则,陛下可将朝阳台行刺之事托付于他,查明真相,揪出乱党来。”

凤墨影闻言,不觉精神一振,眼眸微微一眯。

堂中跪着的女子,虽话犹未尽,但其中的思量细细想来,不禁引人深思。

若沐王正如众人眼中的光风霁月、两袖清风,朝阳台刺杀之事与之无关,那么让他帮忙找出这藏于身后的在背锋芒,又何乐而不为?

若沐王与朝阳台刺杀之事有关,如此一来,让他亲手查证真相,亦可起打草惊蛇、震慑威胁之效,一举两得。

只是有一事不妥,如若龙体无碍,她又怎么能够继续装病不上朝呢?

凤墨影目光从女官身上转移,停留在眼前那只吞吐着龙涎香烟气的鹤嘴香炉上,心中便慢慢地有了一番计较。

随后,她眉心轻舒,朝莹颔首吩咐道:“起来,寡人准你所奏,去请沐王进来。”

进来的女官应命而去,走出殿外,高声唱道:“宣沐王觐见”

来仪寝殿外,细雪不断,飘如三月柳絮,漫天遍地。

风雪霏霏中,一人自宫苑门外行入。锦缎长靴,步履清雅,一袭合身蓝缎锦衣,肩披同色貂毛坎肩,发上簪白玉银冠,衬显得他身量修长高挑,仪表非凡,丰神秀彻。

一步一步地自雪中走来,亦似一步步地走入了人心中。

斐玉晏越过了植满玉兰树的庭院,踏上台阶,举手拂落了坎肩上点缀着的皑皑碎雪,才举步走进了寝殿之内。

随着女官的带引,行至烁烁珠帘之前。珠帘后,又隔着一层薄薄的鲛绡纱。凤墨影隔着一层纱帘,复一层珠帘,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来人。

这个位置,窗外稀薄的日光恰恰从外透了进来,穿过白纱,并着室内点燃的灯火一同落在了渐渐行近的人身上。虽看得不是十分的真切,却也能瞧了个七八成的分明。

凤墨影眼中所视,瞬间心中诗词自现而出“岩岩如孤松独立,朗朗如明月入怀,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柳月。”之句来,觉得用以形容此人竟是如此的贴切妥当。

这人仪态气质皆为绝佳,举止投足间仿佛就是从古诗书中走出来的魏晋名士、无双公子。

更难得的是,此人行走之间非常的自在好看,有一种独属于男子的萧疏轩举,而又无尽优雅。

斐玉晏朝纱帘后逆光而坐的女帝颔首行礼,他沐王府乃世袭罔替的并肩异姓王,有着无需跪拜君王的先皇懿旨。

凤墨影这些天来对凤曦国中的事多少翻阅了一些史册书籍,有些了解。此刻已悄然收回了打量他的目光,轻抬右手,声音平静地道:“沐王免礼,赐座。”

“谢陛下恩典!”斐玉晏道谢之后,只见他侧身在珠帘左近的黄梨木太师椅上施施然地拂袖落座,殿中莹早已识趣地奉上了一盏香茗于他右手边的案几之上。

他朝莹颔首,报之以为礼。

莹急忙垂首避开,默然而退下。

轻呷了一口热茶后,斐玉晏才款款地开口道:“陛下,已有半月不曾上朝问政。朝中大臣们皆是心中惶恐,纷纷登门造访,到我沐王府中倾诉,恳请我来一趟来仪殿向陛下问一声安好。”

听出他说话的语气有些随意,又不失礼仪。这本不是一个臣下该对帝王说话的口吻,更像是熟人间,平辈间的谈话,细品其中的意味,似乎还带着一丝极为熟稔之人间的调侃。

凤墨影不由蹙了双眉,一时之间竟踟蹰不决,把握不住该用何等的语气口吻来回他的问话。

这女帝与沐王之间究竟是存在着怎样的一种暧昧?往昔,他们又有着怎样的一种过往?

回答不了,她只好也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又添上了两声轻咳。

“陛下,我到来仪殿之前,已去过了太医院询问院使白大人。据说陛下的外伤已无大碍,只是体内的余毒未清。”

斐玉晏声音朗朗动听如冰玉之质,不缓不慢地从袖囊中掏出一只小锦盒,放置于案几之上,说道:“这是朗月大师所赠的‘大世丹’。丹药之事我也并不是十分的在行,陛下且让北堂拿去验证一番,看看是否能够对症下药。”

“沐王,有心了。”凤墨影觉得自己此刻再不发声,倒是有些奇怪了。便顺着他的话,道了一声谢。

听着这一声不咸不淡的谢,斐玉晏不禁抬眸去望了纱帘后的人一眼,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道:“陛下,今日竟与我道谢?臣心中不胜惶恐。”

伴随着他脸上微微的笑意,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只此一眼,便是耳尖微红。

在女帝面前,特别是登基之后,一直敢如此不顾忌言语态度的人,也只有沐王一人了。

他是不畏死,还是有恃无恐?

沐王一笑千金难得,然而这一笑却是可倾城。

莹急忙垂下了眼眸,不敢再妄动绮念。

他这话听在凤墨影耳中,倒有些不是滋味了。她磨了磨后槽牙,心中觉得这人是嫌自己的脖子太硬了?还是想要试一试帝王手中的刀,挑战一下帝王的耐性?他究竟有什么资本能够这样子拽地跟女帝说话?

这女帝不是性情暴烈、心狠手辣、阴晴不定吗?为何能一直容忍于他?奇哉,怪也。

若不是他们的身份摆在这里,都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位损友在病中来找她冷嘲热讽、聊天解闷了。

这么一想,凤墨影心中瞬间灵光一闪,难道这个斐玉晏并不似旁人那般厌恶畏惧于女帝。他在女帝身边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是以大臣们无计可施之际,便统统地求到了他沐王府去了。

他也是仗着这一层干系,看似无可奈何地来探视于她。实则却带来了能解毒的丹药,不知是否他特意去为女帝寻来的?

如此的一番分析,凤墨影看向斐玉晏的目光渐渐又有了些不同,忽然豁然开朗地道:“沐王,不知对于寡人在朝阳台遇刺一事,你有何看法?”

“没有看法。”斐玉晏闻言,立刻回道。

眉眼淡静得没有一丝的波澜,眼神也十分的沉静。

“哦?”凤墨影挑眉,又试探道:“若寡人想让你去着手找出这个幕后之人呢?”

“陛下莫要对我期望太大,玉晏本就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终日无所事事,只与诗书为伴,又哪里会去干这种精细活。”斐玉晏毫不迟疑地推迟道:“此事关系重大,陛下还是应找一个精明强干之人领下懿旨,亦好早日揪出背后之人,省得我等成日提心吊胆。”

听着他这样一个一眼看来就是满腹经纶气质绝佳的人,在面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凤墨影竟亦被激得来了气性,故意斥道:“斐玉晏,难道你还要抗旨不遵了不成?”不用旁人提醒,也该知道这可是杀头的罪!

“陛下,玉晏一向不理会朝中之事,恐怕会无所进益。”斐玉晏找了一个理由又举重若轻地挡了回去。

第三章 凌浮北堂

他愈是油盐不进,凤墨影眼中笑意愈甚,淡淡然地说道:“这既是国事,亦是家事。你既然身为异姓王,就是皇家人,又岂来推脱之理?更何况你地位特殊,持身中正,是寡人经历了朝阳台九死一生后,此刻最值得信任托付之人,难道你亦要让寡人失望吗?”

“遵旨!”斐玉晏虚了虚嘴,最后似是叹一口气后才十分勉为其难又无法推卸地应下了此事。

究竟这样的一个人是不知天高地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粉饰草包;还是一个深藏不露,装疯卖傻的心机腹黑,总得找一块试金石给他磨砺磨砺看看,她才好透过表象窥视见掩埋在其中的真相。

待斐玉晏起身告辞后,莹将之送出了来仪殿,望着他远行的背影瞬间怔然失神,心中思忖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凤墨影吩咐众人退出了寝殿,不宣不得入。众女官宫人们鱼贯退出,关闭大门,皆退守到庭院之中。

“北堂”她朝空中虚唤。

诺大的寝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升腾,一片寂静。

只有隔着围罩烧得暖融的碳炉里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珠帘绡纱亦似静止不动了一般。“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诗中所描述的大约便是这般的情景。

凤墨影稍稍失神,怎料到自己也有对此深切体会的一天。

室内青烟微斜,纱帘轻漾。

云衣飘渺间,一人飞絮般悄然落于珠帘之外。他朝帘后的凤墨影微微躬身行礼,启清音问道:“陛下何事召唤北堂?”

凤墨影瞬间回神,眼睫微闪,想起第一次见到此人时,简直是以为神仙降世。届时,她负伤躺于软塌之上不宜弹动,一睁眼,恰巧瞧见他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更因那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层层叠叠轻之间,恍若白莲绽放。谪仙一般的身姿,莲华一般的颜貌,观之心在尘埃之外,遗世而独立,清冷而不可攀附,圣洁而不可亵渎。

“北堂……”凤墨影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语道:“案几之上有一颗‘大世丹’,乃斐玉晏方才所献。你看,这药对你身上的毒,可有用处?”

北堂渺转身,抬手拈起案面的锦盒,细瞧了一眼后打开。将里面的丹药凑近鼻尖轻嗅,几息之后,回道:“这确实是朗月大师亲炙的丹药无疑。只是这枚丹药也不能完全清除了陛下体内的余毒,但却有压制毒性之功效。陛下,大可放心食用无碍。”

凤墨影脸上赫然,干涩地一笑,说道:“寡人是诚心想要赏赐于北堂你。你受师门之托,来当寡人的影卫,确实是委屈你了。”

“何况这影卫的职责辛劳而不讨好,对寡人需得不计生死的相护,但凡出了差池,北堂你却是难辞其咎。这次寡人在朝阳台遇刺,北堂你如不是力有不逮,又如何会让寡人负伤中毒,生死悬于一线?”

凤墨影敛起了眼中的笑意,意味不明地细声关怀道:“此事之后,北堂你可曾受到了什么人的责罚吗?”

当时的情景,她无从知晓。

但身为她的影卫,想来若不是其时情形十分的险峻,他自己也自顾不暇,绝不会让女帝陷入危难之中;除非,这个影卫身怀二心,背主离德,故意纵容女帝身死之事的发生,选择了袖手旁观,擅离职守。

皎然生光的珠帘外,北堂渺霍然单膝下跪,清声道:“北堂守护不力,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降罪。”

瞧瞧他这生死置之度外,万事不萦纡怀的神仙态度与姿势,凤墨影不禁腹诽:果然,能够生活在这深宫内苑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容小觑。

他这样淡然不惊,从容悠闲的姿态,要让她怎么判断呢?

透过纱帘细瞧,北堂渺虽则微垂着脸,但面容上的神情却是十分的柔和,就连眉眼间的神态也平静温柔,似乎就连身后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纹丝不动的,异常的顺从恬淡。

“既然寡人幸免于难,北堂你也就免了死罪。”凤墨影想了想,淡淡地开口道:“若按理,此事北堂你说该领何等处罚呢?”

“杖刑。”北堂渺淡然地道。

杖刑,就是打屁股。也不只于打屁股。又分脱了衣服和不脱衣服,整一个后背都是要打的。

凤墨影又思量了一下,眼前这人似乎武艺颇高,但那日太医又回禀说他身上也中了和她一样的毒,身上也负了伤。

这杖刑,打,是不打。

要是打,又该打多少合适?万一弄出人命来,或打成了残疾,那可不是造孽了。

可是,不打罢?是否与她这个“毒辣”的女帝身份性情背道而驰,引人猜疑,如此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打吧!

“你且自行下去领罚罢。”她还未曾正式上岗,业务尚不熟悉,就采取了一个讨巧的法子。

北堂渺听着她很随意的语气,不禁诧异地掀眸朝纱帘投去了一瞥,很快地敛了心神,不轻不重地问道:“还请陛下示下,北堂该领多少杖?”

这实诚孩子。

还是看出了什么与往日的不同来,在试探她?

凤墨影心中悚然一惊,暗中呢喃,双唇一碰却是淡漠地说道:“北堂你量力而行,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她也是会模棱两可,耍耍太极的了。

“诺!”北堂渺毫不迟疑地应道。

“去吧。”凤墨影吐气如烟,颇有点阴晴不定,深沉莫测的味道。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如此一来,既可避免她露出无法估计适合杖数的端倪;又不曾显得心慈手软与从前的她大相庭径。

北堂渺正要动身之际,凤墨影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被他放回案面的锦盒上,沉吟一瞬,低语道:“北堂,这‘大世丹’寡人赐予了你了,拿去罢。”

北堂渺意欲转身的脚步一凝,看向前面微微晃动的纱帘,逆光之中,里面的人影朦胧而依稀。那声音依旧,那人也依旧,但自从朝阳台遇刺醒来后,又似乎有些什么不同了。

纵然似乎还是与以前一般的猜忌多疑,手不容情,偏偏又感觉少了从前的专横果决,而添了一丝的优容迂回。

难道是曾经历了生死之事后,心性也因此而有所改变了。

“陛下……”北堂渺轻抿了一下唇,说道:“北堂体内的余毒可以慢慢地用内力逼出,但陛下凤体贵重,还是服下此丹以保万全。”

帘后的凤墨影黑瞳一转,她怎么敢服?似乎人人都想要她的命,人人都不可信。

谁又知这丹药里面会否多加了一些什么?斐玉晏身为异姓王便可信?北堂渺身为她的影卫便可靠?不尽然。

只是眼下该如何处理这一颗丹药,里面却是大有文章。

留在自己的身边,她又不敢用,若这真是货真价实的丹药,岂不是暴殄天物?更是伤了她和斐玉晏的那种暂时还算是不明不白的情谊?还不如把它送走,一举数得。

北堂渺既然是江湖中著名门派“凌浮宫”的首席弟子,斐玉晏又明言让他来检验丹药,看来这药中有毒无毒,北堂应该能分辨个明白。若是无毒,他服下自然无碍,且能更添清毒的助力,也好体现出她这女帝对他这位暗卫的重视与关怀。

若是有毒,他自然不会服下。但方才他告诉她无毒,这药他收下后,心中有鬼,必然对她的心思有所猜度。日后行事只怕也要小心试探,三思而后行,他终究是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

“寡人身居深宫,有众太医调养,身子自可无碍。”凤墨影淡淡地道,似在与之闲聊,又似若有深意:“然北堂你身为影卫,又岂可因体内有余毒未清而影响了体魄与武艺,实应多为保重才是。”

北堂渺思量着她话中的意思,神情微冷,回身抬手打开锦盒,就将里面的“大世丹”放进了口中。

凤墨影眼眸微张,心下轻嗤一声,未曾料到他即刻便当着她的面吃了。透过纱帘,看住他的颈部因吞咽而滑动,还未来得及想要说点什么或是阻止,怔然地看着,心下想的却是万一……万一是有毒的怎么办?

北堂渺咽下了丹药之后,才朝她一拱手,行礼道:“谢陛下赏赐!北堂告退!”

生气了?

虽然在话语中听不出来,但是她似乎能够从他语气的细微之处敏锐地感觉到了北堂渺此刻所要隐藏的情绪。

“嗯,北堂,你且留步!”凤墨影真切地挽留他,语气甚至带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急促,“寡人听太医禀报,你亦负了伤。不若,今日便请太医院院使白大人过来再给你把把脉,开几贴药回去好生调养一番。”

北堂渺一张俊脸绷紧,神色是愈发的清冷,目光亦渐渐变得冷沉,生硬地回道:“陛下体恤,北堂铭感五内!待臣受过了杖刑后,便让白大人一并瞧了罢。”

听着这话,似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他是不是有点误会了她的意思。凤墨影掀了掀眉头,正想要再分辨几句。

乍然眼前就是一花,纱帘外竟又已了无人影。

只余殿中的香炉,依然轻烟渺渺,寂寞如昔。

第四章 雪夜青离

看来,这个北堂渺对于女帝也是积怨甚深。如此当面服药,是以往皆有之,还是此处首例?

如此作为,他是要对她剖露忠诚,而又因她的猜疑和试探而心存委屈,一时间的意气而为;还是心中并非坦荡,而故意为之,服药而安她的心,以求长久的谋算。

资料不够,她难以立刻给出准确的判断,这一点实在是让人心中焦灼不安。如今的生存环境如此的险恶,为了保住性命,她不得不步步为营,万分在意。

身边又无可信之人可用,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总得她自己亲力亲为去分辨其中的真伪。身边的这些人,也总得自己一个个地去瞧清楚,辨认出究竟是人,是鬼。

随后,凤墨影唤了莹入内,隔帘望住垂首恭立在前的女官。此女细瞧姿容甚美,瓜子面型,杏仁双眸,朱唇小巧,身姿高挑,气质沉静,而姿态端方。想来这女帝选人在身边,也是非常看重颜值的。

是个颜控。

就不知她以前与这些身边的女官们相处得怎么样?看这莹从出现在她的面前伊始,除了倍觉小心在意外,行止间亦是显得落落大方,不大惶恐的模样,想来从前女帝对她们也还不至于虐待家暴。

凤墨影思忖片刻,出声问道:“莹,依你所见,此次寡人在朝阳台遇刺,北堂渺可有尽忠尽职了?”

莹微微诧异后,立刻敛住了眼中的神色,恭谨地回道:“奴婢愚钝,不敢妄下定论。”

凤墨影挑了挑眉,这个姑娘有意思了。方才碰到斐玉晏来觐见,她就胆大进言;如今遇到了北堂渺之事,她就愚钝了。

这里面似有内情。

此外,还是个会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知道自己刚刚处罚了北堂渺,此刻无论她怎么说,都有可能违逆了君主的心思。

果然是命在旦夕,小心翼翼。

她扯唇一笑,淡淡说道:“你只需将当日的所见所闻说一遍即可。”

莹思量着,便将当日跟随着女帝祭天当日在台下所望见的情景说了一遍。凤墨影听后,又让她将从前往朝阳台前、中、后的日常所为所见,可疑之处皆讲述了一遍。

她口齿伶俐,声音清脆,条理分明,是以听闻的过程中并不枯燥,而又能让凤墨影将其日常所接触的人与物了解了一个大概。

等她说完,女官云玳捧药求见。

凤墨影喝了药后,让莹到侧间回避,又让近身女官云玳将去朝阳台前、中、后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如此轮番地一一回避,又各自入内回禀了一通下来,女帝身边的四位女官,无论是跟随着帝驾前行去祭天的莹、云玳;还是留守在禁宫深苑中监管着诸殿各事的绛璎、紫珞,凤墨影都让她们事无巨细地忆述了一遍。

凤墨影则从中提取了一些摘要,又综合了她们言语中重叠出现的部分人与事,一点点地将那些事情拼凑了出来,脑补了一幅又一幅她们启程前往朝阳台前、中、后的种种情景来。

日落西山后,凤墨影只觉得身心俱疲。在四个女官的服侍下,匆匆地吃了晚膳,便沐浴更衣,早早地到凤榻上歇着了。

她本已习惯在黑暗中入眠,但这宫中女帝为了防止别人窥视她的作息习惯,晚上寝宫里还是通宵达旦的点着这些明亮璀璨的灯火。

凤墨影只好让云玳将床榻左近的几盏灯皆给灭了,留下那几层纱帘外的九层莲花灯在金碧辉煌的殿中继续地熠熠生辉。

前些日子,身体伤势沉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尚对这些光线不觉得如何。如今有了精神头,纵然是闭上了双眼,眼皮里也是映着一层暖色,这叫她十分的不舒服。

身体很想睡觉补充体力,但精神却是并不配合。

凤墨影阖眼虚睡,干脆细思起了日间的所见所闻来了。

且按此地的史书记载,“凌浮宫”实乃名门正派。在江湖中对黑白两道皆影响甚深。在正道中更有着高居龙头的地位,然又比世俗中的那些门派显得地位超然。

它并不是武林盟主,却又干涉武林中的正邪相争,此门中人致力于周济众生、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之事。

还有一个决定它地位超然的,就是因其历史的原因,他们世代皆输出弟子成为凤曦国女帝的专属影卫,负责保卫女帝的人身安全。却与皇宫中训练出来的影卫,没有任何的从属关系,是一个独立而特殊的个体户。

能够成为女帝专用影卫的,往往是“凌浮宫”中武艺最出类拔萃之人,亦能获得宫主传授门派中至高无上的心法秘籍与武艺绝技。所以,利与弊,相辅相成,若能得到女帝与宫主的首肯,此人的身份便相当于“凌浮宫”一人之下的地位。

更可有望,继任成为新一代的宫主。

而上一任的宫主,退位下来后即可成为辅助门派、权力仅亚于当任宫主的长老。

他们辅助女帝的历史原因,是跟第一代创派的祖师爷有莫大的关系。而这一位祖师爷又与当其时的女帝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大关系。

看到史书上寥寥数笔的交代而过,当时,凤墨影掩卷沉思,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应该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不然,这位祖师爷又怎么会立下了这样的一条门规,要让门人世世代代地守护着这凤曦国世世代代的女帝。

虽则,书上大义凛然地书写着他当年与女帝并肩征战天下的丰功伟绩,和后来功成名退的忘尘淡泊。然有着这么的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当中,怎么就会没有发生一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章节。

只是,在史书里不便提及罢了。

这里不便提到的原因,他们最后没有长相厮守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真真是好奇害死猫。

凤墨影轻咬住了下唇,微微扬笑。谜底终将有一日会被揭开,但绝不是此刻。此刻她真正该思虑的是,北堂渺是如何地成为了“凌浮宫”自宫主以下的第一人,而他来到皇宫中成为女帝影卫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这些,才是此时与她休戚相关的头等大事。

影卫,影卫,本来是奉命前来保护她的人,结果,则被他在背后捅了一刀子,这样可就不大妙了。

她还是先从身边的人了解起罢。

不说武艺值据说极高的北堂渺,就是女帝身边的这四位看起来仪容体貌皆是极为出色的女官,就已经很是让人寝食难安了。

凤墨影张眸,游目四顾,眼前那锦织金丝的纱帐美轮美奂,一针一线绣绘得鸾飞凤舞堪称巧夺天工,在隔纱的灯光中还能熠然生光,华丽非凡。

只是,她却觉得这一座皇宫,此一个身份,可真的当得上让人弓影浮杯、草木皆兵,好大的一座用权力堆砌和打造出来的黄金笼牢。

来仪殿的西北角,有一座满植梨花的偏殿。

“落梨宫”。

一人于蒙蒙雪夜中孤身前来。手中挑了一盏烛火如萤的灯笼。在火光闪烁,白雪飘飞之间,缓缓前行。

“落梨宫”并无人守卫,只因住在其中的人便是顶尖的高手,亦因其性情清冷,行事隐秘,不喜被人打扰、与人交谈。

来人举灯敲门,只有一庭前洒扫的宫侍前来应门。推开门后,在微弱的火光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如玉的出众面容,唇角浅笑微勾,行止端雅有礼,嗓音亦暖融如春:“北堂大人可已歇息了?”

年青的宫侍自然认得来人是谁。后宫中谁人皆可不识,但眼前的这一位却是不能不识。

这位不仅在整个后宫都作得了主,即便是在前朝,在女帝面前都是可以说话算话的人。

虽则如今凤曦国中皇夫之位尚自空悬当中,但并不妨碍女帝将权势交付到他的手里。

“青公子。”宫侍当即双腿一屈扣跪在地上,惶急朝他行礼后,回道:“北堂大人屋里的灯火尚未熄灭。

青夜离那暗紫色的衣袖微拂,说道:“起来吧!你无需前来侍奉,且回屋里去歇下。”他一面温和地开口;一面举锦靴迈进了门槛,朝着东面的主屋款步行去。

宫侍待拜谢过后,起身回望,只见他步履不急不缓地走去,修长的背影显得清贵而矜庄。

漫漫如无数梨花般飘落的飞雪里,那一袭暗紫的锦袍与裘衣,渐渐地融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直到再不可分辨。

宫侍有些怔愣,自从入宫多年来,他皆未曾有机会如此亲近地拜见过这位在后宫中位高权重的人。方才虽不敢正面端详贵人的颜貌,但开门的那一瞬间的所见,这位的眸光、气质、声音、行止皆已足以令人自惭形秽。

果然,是女帝皆青眼相加的人。

敲响厢房的门扇,青夜离在寝室外背手等候着,问道:“北堂大人,可否开门一叙?”

静默了少顷,室内才传来了北堂渺漠然地应声:“进来罢。”

第五章 婚盟约定

青夜离淡淡一笑,掩口吹熄了手中的灯笼,才推门入内。将灯笼挂好后,一步步地走向床榻边缘。

北堂渺坐在榻上,正欲下地,青夜离快他一步阻止道:“北堂大人有伤在身,实在无须多礼。”

北堂渺亦不坚持,从善如流地只朝他颔首为礼道:“青公子寒夜到访,不知是为何事?”

青夜离行至榻前,将被褥叠好嵌入北堂渺与床栏之间。北堂渺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背脊轻挨着软褥,却不敢靠上去。

青夜离温和地一笑,侧身在一旁的黄花梨交背椅上自顾自坐下,方自开口道:“北堂大人,此次受罚虽是陛下的口谕,但大人自罚得也太过了一些。如今,青某寒夜冒昧打扰,无需客气,还请躺靠着说话即可。”

北堂渺固执地坐得笔直,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眉头却没有皱一下。

青夜离见他如此,知道是心中负气。此人出身“凌浮宫”,又是现任宫主首徒,心中有傲气,自然可想而知。但今日女帝让其自行领罚,本来可以设法只是走走过程的事,他却硬要抗到皮开肉绽。

这其中除了心下不满女帝的行止外,似乎还存着了不管不顾的心思。

这是要借了势,堂而皇之地躺床养伤,放手女帝的安危了?

纵然心思九转,青夜离脸上仍是淡淡的,温和如昔。他从袖囊里拿出一只青玉小盒置于手边的小几上,目光安然地道:“这是碧玺膏,可治外伤,敛血生肌,还请北堂大人笑纳。”

北堂渺冷然一笑,低语道:“不敢当!”

青夜离也不恼,只说道:“北堂大人,莫是忘了自身的职责所在?忘了自身来此皇宫中的目的何在?忘了自己下‘凌浮宫’前的誓言?”

北堂渺抬眸,目中有寒光射向他。女帝自己尚且不关心自身的安危,事情尚未审问清楚,便已颐指气使地只顾着发落他。眼前这人倒好,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今日才受了罚,夜里就巴巴地来提醒他的职责所在。

青夜离眼神不冰不怒地回了他一眼,说道:“陛下此番遇刺,生死攸关,对牵涉其中的人与事自然会有所考量,但绝非并不信任北堂大人的忠心与能力。然则,将‘大世丹’赐予大人,可见陛下对北堂大人的倚重。”

北堂渺心中冷笑,那脸容宛如夜间收敛着的静谧莲瓣,垂下了眼睫,一言不发。

青夜离笑了笑,眼眸潋滟在烛火中闪烁微芒,“北堂大人既受师命,复沐天恩,何以置陛下之安危于不顾?何况此刻,敌我未明,陛下实乃时刻身在危境当中,北堂大人便要袖手冷眼,只作壁上观?”

北堂渺心中一动,不由微微地皱起长眉。纵然他不认同女帝的所作所为,但确实是有师命在身。

青夜离细观其意,语气柔顺:“‘凌浮宫’一向以匡扶正义,体恤民苦为正道,北堂大人就能容忍谋逆之人在眼下作乱而置之不顾?陛下既已登位,便是上天所择,功过对错,亦不是你我应当评判定论。你我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至少应能俯仰天地,而求无愧于心。”

北堂渺双唇微动,欲言又止。

青夜离微笑道:“北堂大人,天若将崩,万民皆苦。”

北堂渺心头一振,复抬起眼眸看向安坐于一隅的青夜离,只觉得他那眼中的笑意含着无数的警醒;又蕴着无数的包容与隐忍。

只一息之后,他又恢复了那个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起身行近几步,抬手轻落在北堂渺的肩背上。

一股温煦如水的内力润物细无声地融进了北堂渺的体内,他心生异样。正欲阻止,青夜离的内力已由掌心传入,缓缓地推动了他体内的气机流滚过道道经脉,在症结之处蓄力而发,毒液被其推搡着涌上胸臆间,北堂渺一张口,将之吐到榻前。

绛紫之色,伴随着血腥之气弥散在寒夜之中。

青夜离徐徐地撤回了内力,额角上已涔涔出了一层冷汗。

北堂渺回眸望向他,神色难辨,迟疑了几息,才问道:“纵然她是一个专横跋扈、独断狠辣之人,青公子也要一护到底吗?”

青夜离唇角微勾笑意浅淡,目光稍转,说道:“北堂大人何不拭目以待,兴许事情会有所转机呢?”

“悬崖勒马,青公子甘愿当那个挽缰之人。”北堂渺低睫一笑,语意不明地道。

青夜离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眸中烛影幢幢清亮摄人,只说道:“北堂大人既然也已在马车之上,何不一同拉住这缰绳,勒住这匹马?毕竟这辆车上承载的不只是一姓一人,还有马车后面跟着的千千万万个无辜的人。”

北堂渺扬了扬云袖,双手安放在盘坐的膝盖上,淡然地道:“既然青公子如此劳心劳力,北堂且拭目以待罢。”

“如此甚好。”青夜离微微一笑,转身道:“既然如此,青某便不再打扰北堂大人了。”

他款步而去,拎起挂在一旁的灯笼,重新点燃。跨槛而出,顺带给关上了房门,提着微火,复又步入了这一场细雪当中,迎着寒夜里的漆黑渐渐行去。

青夜离走后,只剩下了满室的空寂。

北堂渺轻叹了一口气后,平心静气下来,运功自行了一个小周天,润养伤势。

室外夜雪凄迷,后宫中冰冷清幽。

青夜离拢着裘袍离开了“落梨宫”,孤身走在返回御书房的路上。听着身后一直悄悄跟随着的脚步声,他勾唇一笑,垂眸看着落于地面的光影,却不多加理会。

这宫里的人,他都已经习惯了。

互相防备,互相试探,互相勾结。

若不是因为先帝与祖父的一纸盟约,早在儿时便定下了婚事,他也不想到这里来困守一生。

他也曾抗争过;也曾叛逆过,但是命运,可笑的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来。过一种早已命定的人生,无趣、无感、无情、无欢、无爱,亦复无奈。

孤灯如萤,如今忆起往事仍然心头隐隐作痛。

祖父乃凤曦国的右丞,父亲才华出众,亦不负众望地成为了继祖父之后的又一代右丞。

他身为青家的嫡子,自幼聪慧,才学不负于父辈,本该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可惜,先帝却说,听闻青家夜离此子,朗月大师曾看相批命,骨清体贵,却先天单薄,不若与龙孙养在一起,入皇家避灾,或可得润福泽保以长久。

实则,不过是事不过三,盈则亏满则溢,青家不该再出右丞了。

帝王权术,岂容他青家一门盘踞朝堂,积累群党,危及社稷。

便是如此,他自小即与龙子龙孙们一起在皇宫里生长,一起在雪太傅的教导下成才。而他成人之后的去处,便是女帝的左膀右臂,却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被拘在这后宫之中。

于帝王而言,即是施恩于了他青家,亦是遏抑了他青家。

然祖父与父亲虽为右丞,却从不结党营私,但避免不了桃李满天下的困境。也逃不过这帝王的猜疑提防之心。

种种,不过,权势使之然。

他亦曾有倾心相爱之人,但其结果却是,死散结局。

如今在这后宫中倾力襄助女帝,也不过是为了偿还她曾经给予的恩惠罢了。当其时,他与宓漪私定终身、生死相许,青家、宓家、皇家皆阻拦训斥,亲朋好友无一人敢为他们执言。

只有凤墨影在先帝面前,敢冒龙颜一怒,为他与宓漪进言,恳求先帝对他们从轻发落。

后来,宓漪被关入天牢,亦是她为他奔走探望,出手相护。

直至宓漪病死,她也承了帝位,他便依约进了这个后宫。

青夜离抬头看了看这个幽昧未明的雪夜,心中只感到了一片的怅然。他张开手指,任由飞絮飘摇落下,温暖的掌心将承于其上的雪花瞬间融化成了水而淡然了痕迹。

一颗如泪般的水滴滑下了手掌,以及划过套在腕骨之上的紫色琉璃珠串,映照出了一丝晶莹而清冷的微光。

那里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明亮而恍如秋水。

青夜离凝望住那颗水滴,有些痴然怔忡。久久地,才轻叹了一声,握紧了手指垂下。任由它滑落在了雪地之上,跌碎成了雪末冰屑。

他抬靴拾级而上,进入了御书房。朝着日常批阅的案几走去,殿中明黄复璀璨的灯光,将他身后的影子拖曳得孤独而颀长。

光阴轮转,月兔西逸,金乌东。

天光乍亮,冬雪初停,竟难得是一个好天气。

凤墨影用过了早膳后,便懒洋洋地依偎在贵妃椅上翻看着青夜离遣人送进来的奏折。这些奏折都已是经过了他挑选的要紧之事,甚至是上面都已经有了他一丝不苟写下的朱砂批示。

术业有专攻,从前学过的就没有这一块。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路。

细看下来,这青夜离头脑清晰,事事周全,处理得极为妥当,实有辅国右丞之才,如今却是可惜了。而看他轻车熟路、理所当然的样子,兴许真正的女帝魂归九天之前,他就是这样帮着她理政的了。

这是女帝的心太大,竟敢将自己手中的权柄和国家交给了青夜离来作主?还是她根本就不想管理国家大事,只想当个逍遥快活、风流肆意的帝王?

她和青夜离之间又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

青夜离有性命攸关,或更甚之的软肋,掌握在了她的手里,所以觉得他绝对不会背叛她?

还是,她和青夜离两个人互相之间情深意笃,她对他是完全的信任,甚至是已经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这个男人。无论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是这手中的江山社稷?

第六章 左手练字

她对青夜离的印象,只停留在两三次的见面中。如今能想起来的,就是一个对着任何人都能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贵族公子。

面容丽,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天生的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天然风流。身形纤修,常着暗紫衣衫,绾发喜用花银玳瑁簪。气质如白玉藏光、明珠敛辉,言行举止珠规玉矩,而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他第一次来探视自己时,目含关切,但不觉得有深情脉脉。

而后几次过来,不是送奏章过来,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一下她的身体恢复状况;就是禀报一下后宫的紧要事宜,外加闲话一二也不外乎后宫诸人诸事而已。

从来不曾关心过她的心事和情绪,也从来不曾谈起过他自己的思虑担忧和劳心劳力。

甚至于,女帝在朝阳台遇刺一事。他在得知斐玉晏正在着手调查之后,就再不过问,似乎只静待结果了。

最后,再是嘱咐一遍她身边的四位女官。一切衣行饮食皆需万分谨慎小心,以确保她这个女帝的安全无虞。

他看着,就像是女帝家里面聘请来的一位尽心尽职的管家更贴切些,而绝非是一个情人,一个爱人,甚至是一个老公。

和女帝对他的信任比起来,确实是极端的不对等。

那么,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女帝是单方面的痴恋于青夜离。而青夜离也不抗拒,却也不曾接受,只是因着某种原因不得已进入了这座后宫里面,认命地干着这一份不咸不淡的差事?

凤墨影给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看看手里面揣着的这一份奏章。心里想,这个管家的权力,也未免太大了些。

只是,她又没有进行过岗前培训,怎么办?

就先这样丢着让他管着先罢。

反正,这是一个残暴不仁、荒诞不经的女帝,一时之间也变不成政清人和、旰食宵衣的一代明君出来。

更反正,青夜离也是一个理政的人才,且物尽其用也好。

不然,他在这座深宫里既不想当个丈夫,又终日无所寄托的话,也是会很无聊、很无奈、很郁闷,既然此人抱玉握珠,腹有良谋,心系苍生,胸怀天下,权当给他一展抱负的地方也甚好。

由此看来,这个女帝究竟是错有错着,还是在荒诞之中又不失聪颖,竟能慧眼识珠并胸有丘壑,找来了这么一个可以让自己国事、家事、乐事三不误的人才。

她看过了青夜离的入宫玉牒。他是如今右丞青寞的嫡子,自小与皇家子孙一同居住在宫中,师从雪太傅,如此说来与女帝也算是一个正经的青梅竹马了。

有着先帝与青家祖父的盟约,小时候就已经与这个凤曦国的女帝定下了娃娃亲,这个定亲的对象却没有明确说是何人。如今看来,这是谁最终登了帝位,青夜离就入谁的后宫,也是有趣的很。

因这一层缘故,青夜离明显是先帝给下一任女帝定下的皇夫人选,却为何如今他却不是呢?

这其中有着怎样的内情?

这一点,且又有待她去深究。

经过这些天,各方面的情报收集,以及资料的研究。凤墨影已经罗列出了几条关于女帝形象的事件。

第一,此女在还是皇女的时候,就已经参与了国家的军事。先帝怕门阀大族坐大,想要收拢政权,有些家族不愿意就起兵作乱了。女帝就参与了平叛的争战,并取得了胜利,将最大的一个大族给撂倒,顺便还将和此家族勾结的一个富裕的小国给灭了。但入城之后一兵一将皆无一人伤害无辜,掠夺财宝,只是押解了皇族回京,让先帝发落。

第二,登位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女帝将那些拥护先太子的朝官和反对她的大臣们都基本杀了一个遍,当时还是蛮残暴血腥的。然后,物色了一批一直拥护她的和中立的朝臣填补了空缺,也提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年青官员和武将。

第三,继位第二年,就将京畿梧城扩建了不止一倍。现今分为外郭城、皇城和宫城。外郭城为京畿新旧居民生活的城市建设;往内一圈隔了六十里后是皇城,就是各个衙门办公的所在地;再往内一圈隔了四十里就是宫城,皇宫的所在地。改建之后,京畿的防卫、政府办公的集中,与民生的条件都上了好几个档次。

第四,西北边境游牧民族来犯境,女帝就派人去对抗。几经周折打完了,她还下令打到敌人的老家去,一路收拾过去,将那一片荒凉的地方都一一给收拾了。最后归纳入了凤曦国内,还在那些地方新设置了郡,直接扩大了自己国家的版图。

凤墨影对这女帝的看法总结如下。

首先,是一个杰出的军事人才。不仅会打仗,打起仗来还挺狠的,人不犯她,她不知道犯不犯人,但是人一旦犯她,她就死命地连人家老窝都要掀了。但治军很严,不会无故迁怒老百姓,又或许她是为了博取先帝的好感从而耍弄的心机。总之这一件事来看,先帝、百官和那小国的百姓对她的印象还是蛮可以的。

其次,确实是有帝王的心狠手辣,很多皇帝登位之后都会干这事,特别是本来不是皇位继承人的。在帝王制的古老时代,为了坐稳皇位而采取的激烈而铁血的手段,能够在短期之内铲除异己,但也留下了许多的隐患。

再来,女帝也是一个城市设计的人才和爱好者、目光也很长远,带有治理国家的战略考虑。问题是这一年之内就改建完毕的工程牺牲了不少人,劳民伤财,动摇国本,此女唯我独尊,雷厉风行,急功近利,缺乏仁爱之心,还大兴行宫享乐,人命、赋税似乎并不在她的宏图霸业的考虑之列。

然后,此女帝的野心也是很大的。西北打了胜仗,她不收手,还一再加重兵役,加重赋税,源源不断地供给前线,此举更加弄得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她却一意孤行、也不理会朝臣们的劝阻,就前后打了两年多,一定要将自己的版图扩张了才算好。

除了以上这些发现,凤墨影还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女帝私生活的小八卦。

登位之前的不详,但自后宫进了人后,女帝虽然吃喝玩乐样样皆尊贵高级得很奢靡,但是这几年来竟还没有将繁衍皇族子嗣这件事情提上了日程。

后宫中没有她和任何人圆房的纪录。

说她是不想这么早生孩子,还是干脆就不想生孩子,毕竟她是需要自己亲自去生的,是担心生孩子的风险太大了。

毕竟,在古代生孩子有个说法,就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搞不好,她就是担心自己的皇座尚未坐稳,还是未坐够。

问题是,她可以喝避子汤。

难道是怕喝多了伤身体?

还是她有什么隐疾?还是有可能危及皇位而不可泄露的隐秘?

女帝的感情生活也不是很弄得明白。毕竟凤墨影穿越的是人家的身体,然感情是属于灵魂的事情,这一码归一码,她可接收不到。

凤墨影攥紧手上的奏本,有点郁闷地躺在贵妃椅上,双眼望住殿中雕刻着双凤朝阳的承尘怔然出神,觉得脑壳有点儿疼。这一出戏她该是怎么演,又该如何才能演得下去,才能在这个如行走在刀尖上的皇宫里走出去?

她睁眼,目光落向自己的双手上一扫而过,开口随即吩咐在一旁侍候着的绛璎道:“传寡人旨意,着令后宫诸人皆手抄一分佛经,三天后奉呈上来。心诚者,寡人重重有赏。”

绛璎不疑有他,应声“诺”,便领命下去办事了。

紫珞仍旧继续在殿中拣奏章,既分轻重缓急,又分各部各司,井井有条,一摞摞地整齐码在案上,以方便她随手抽看。

三天后,后宫中的各人手抄本佛经皆陆续地呈交了上来。

凤墨影坐在御案后,一份份地翻看,神情专注。

竟未料到这诺大的后宫才三十多人。

“都呈上来了?”凤墨影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说后宫三千都是夸词呢?

绛璎双手相交,回禀道:“是的陛下,都已呈上来了。”

凤墨影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诧异了一下,眼中快速地浏览着这些佛经。想不到这些后宫中人每个的字迹都不错,想来写字该是这些男子最基本的本领了,难得的是还极有特色,风骨各异。

凤墨影在这些人的字迹中又挑了几分佼佼者,最后又挑了自己最喜欢的风格。看着上面分别的署名,一份是青夜离;一份是雪灵染。

评心而论,这两人的字皆在伯仲之间,又在这三十多人中出类拔萃。

青夜离的游云惊龙,更具大家气度;雪灵染的鸾漂凤泊,尤自别具一格。

凤墨影在心中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临摹雪灵染。其中的原因众多,一则,青夜离与女帝自小一起在宫中上学,彼此的字迹应该已经是很熟悉了,对对方的运笔走墨都该早已了然于心。如今她若初学,必然会被青夜离瞧出端倪来的。

二则,雪灵染的字很有个人的特色,她纵然学得不像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学习新的字体,她也可以使用上自己的运笔习惯。且他对女帝在朝阳台又有救命之恩,临摹他的字体似乎也并不显得这么的突兀。

说干就干,她命紫珞收起了这些字帖另有用途,又赏赐了青夜离、雪灵染等五人以表彰其心虔诚。

令绛璎设香铺纸、添水磨墨,就着窗外午后的阳光,她挑了一支趁手的紫微狼毫,便开始了左手的练字。她本就是左右手皆可书写的,但若继续用右手,难免会被人质疑。

第七章 沐王送信

青夜离逆着光走进来的时候,便正好瞧见了凤墨影一本正经地端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地提笔练字。

他瞧着那个容颜愈发清丽的女子,这一刻娴雅淡静的身影,恍惚间便想起了当年大家一起在宫中读书时候的情景。一晃眼竟十三年过去了,白驹过隙,许多的人与事早已物是人非,当年宓漪身为先太子的伴读之一,如今已是香消玉殒。

他放缓了脚步,示意紫珞绛璎皆不要声张,自己也静静地站立在堂中等候着,连带目光也不落在案几上打扰了她。

凤墨影练了一个时辰,已渐渐融通那些撇捺横钩中的笔势与运墨的浓淡,正是愈写愈有意趣的时候,一发不可收拾,又抄了长长的一段佛经才肯罢手。揉了揉肩膀,端起案边的香茶润了润喉,目光方有些诧异地落在了殿中直立着的青夜离身上。

紫珞忙回禀道:“陛下,青公子已经在殿中候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青夜离朝她露出温润的一笑,行礼道:“参加陛下。”

凤墨影摆摆手,用稍为亲昵的声音言道:“既然来了怎么就不见动静,赐座,赐茶。”

青夜离微笑道:“谢过陛下。”便缓步移到书案的左侧梨木雕花的交背椅上坐下,抬首望向凤墨影,目光落在了案面的纸张上,语气温和低醇地道,“听闻陛下近日来皆在练字,不料竟是以左手书写,且胜过了许多人的右手。”

客观的说,纸上的字尚没有到达大家的境界,与她本来的字体也有所距离,但是以左手新练新习新字体,几日之内能笔歌墨舞成如今这等模样,也实属天赋极高、进步神速的了。

凤墨影脸色微微泛红,却八风不动地笑道:“得夜离一句赞,更胜翰林百句评。”

青夜离温温一笑,合手揖礼道:“不敢。”

凤墨影随手拿起案头青夜离和雪灵染所抄写的那两份佛经,目光流连其上,诚心的赞叹道:“夜离的字融汇众家之所长,又能推陈出新,不受陈规,含蓄遒美,实有大家之风。而灵染的字,意在笔先,落纸云烟,有承前启后之势,假以时日,也可自成一派。”

青夜离目光一跳,定然看了她一刹那,才淡淡地说道:“陛下近日来对于书画一道,似乎多有感悟。”

凤墨影心中敏锐警醒,闲闲地一笑掩饰了过去,避重就轻地低喃道:“闲极无聊,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青夜离脸上笑意清透,关切道:“尚不知陛下的右手恢复得如何了?”

凤墨影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仍然无力运笔写字。想寡人自幼弓马娴熟,如今竟落得如斯的境地……”

青夜离眉眼柔和,宽慰着她说:“太医院众大人医术精湛,且来日方长,终究会好起来的。陛下无需太过担忧。”

凤墨影笑而不接话,却另起话由:“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相商。”

在青夜离神色转为专注中,她淡淡地道来:“近日大臣们有多人奏报,皆言江北已有多地粮荒,此时饥民成灾,流寇成匪,祸不单行。然则这两年来,又赋税极重,民怨载道,而因西北征战和修建都城、行宫耗费巨大,所查国库也已然空虚。夜离,你心中可有何良策以援江北之灾?”

殿中金兽香炉口中青烟袅袅,淡淡的沉水烟香盈盈满殿,且又似有若无,让人心脾清明。

青夜离闻言,心中微微讶异。这些日子以来女帝皆不曾理政,就是在朝阳台遇刺之前,纵然上朝闻奏,下朝回来也只将奏章交由他来处理,兴致来时,便也翻看一二。

但大多时间,都是视而不见,只管在宫城之内歌舞行乐,声色犬马。

如今他也只是依照惯例将回批阅好的奏折搬过来,走一个过场,不料她却是认真地审阅了起来。今日召他来,更是一本正经地询问起了国家大事。

凤墨影自然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她也只岿然不动。她要继续活下去,就不能再当一个天怒人怨的昏君,再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发狠地要取了她的性命。

既然有可能是因为女帝的暴政而导致的暗杀事件,那么她便要渐渐地扭转这种情势;慢慢地一步步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以后是去,是留尚且不谈,眼前最着急的是要先保命。

青夜离敛了敛神色,歉然笑道:“夜离愚钝,未曾有良策以解江北之急。右丞大人他们已经在集思广益,相信不日便会奏报于陛下。”

凤墨影心知他的处境,在后宫代理朝政,前朝的官员已经多有微词,甚至更有人借此一再攻击其父右丞青寞。若他还显示出了过人的治国才能来,不说朝臣们怕他青家一家独大,反了天,就是女帝本身也会时时警惕,一不小心就被他取代了去,甚至性命难保。

帝王的猜疑,就是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刀,随时皆可要人命。

更何况,如今女帝才刚刚被人暗杀过,这一时刻正是敏感时期。

纵然他腹中有千万条计策,也绝不能舍身来撞刀口。且让一众大臣议论出个章程来,才是最保险的处身之法。

凤墨影今日让他过来,也不是秉着逼他撞刀口的,就只是找个由头,让他这个后宫中权力最大的人为她操办一下自己心中的计划。

她的目光在香炉上转了一圈,有些闲话家常地道:“无论他们想出什么样的办法,若是国中无钱粮拿去赈灾,一切都沦为空谈。他们多商议一日,受灾的百姓就多受苦一日,此事宜急不宜缓。”

青夜离脸色淡淡的点头,口中称是。

凤墨影心中白了他一眼,才又说道:“听闻洛云水天行宫已经建好了东苑,夜离你就暂命他们停了西苑的修建,等过了这个灾荒再说。”

青夜离抬眸,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凤墨影明白他的意思,那是难得她会为了百姓而停止了继续建造以供自己享乐的行宫。这一言行违背了女帝本身的人物设定,自然会让人惊诧,但是再这样不顾别人死活地建造下去,她也可以预料更快便可以再死上一次。

她笑了笑,也不解释,就只抚了抚自己的右手,低眸道:“百姓身上的钱征无可征,国库中的钱用无可用。夜离你说,现在凤曦国中有钱的人都是谁?”

“呃?”青夜离惊了一惊,而后笑道:“凤曦国中最富有的人自然是陛下。”

凤墨影恨其不成器地瞥了他一下,含笑道:“你就不用和寡人打哑谜和装愣子了,有些事该明哲保身;有些事却该挺身而出。寡人确实是最富有之人,整个凤曦国都是寡人的。但如今寡人的子民受灾了,却拿不出钱去救济,你们这些后宫中人,与那些门阀大族是否也应该为国出力了。”

青夜离脸色一正,怔愣了一息后,点头道:“夜离即刻便让后宫诸人为陛下分忧。”

凤墨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声道:“先不急,此事你知,寡人知,但不宜先声张。听闻洛水云天的东苑修建得不错,寡人尚未曾游览,夜离你安排一下,明天寡人便前往东苑赏梅,着令后宫诸人陪驾。”

青夜离先前的犹豫,又落了下来,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后,口中应答道:“遵命。”他起身行礼,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望了凤墨影最后一眼。心中想,她还是原来的她,可笑的是,自己方才还以为她有所改变了呢?

他暗自一笑,默然地拂衣离开。

凤墨影的目光却是恰恰地落在了他左手腕的紫色琉璃珠串上,那一抹神秘的颜色刹那间惊艳了她的眼眸。

她细细地回忆,似乎每一次见到他,这串珠链都从不离手。

待青夜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眼前,方才避开,守在门外的绛璎与紫珞才进来侍候,凤墨影下意识地问道:“可知青公子的这串琉璃手链有什么来历?”

紫珞正替她换了热茶,又撤了茶盏下去。

绛璎添着炉中的沉水香,闻言,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谨慎地回道:“奴婢听闻,这串手链是青公子的旧日友人所赠。”

凤墨影瞧着这个丫头脸色一派平静,眼中神色却是有些复杂,她心下暗暗地琢磨着这个旧日友人。她不由又追问了一句:“这友人是男的?是女的?”

绛璎默默地跪在了地上,低垂着头,小声嗫嚅道:“陛下饶恕,奴婢实在不知道。”

紫珞正好返了回来,亦跪到了案前,恭谨地回道:“陛下,从前奴婢曾在宓漪宓姑娘处瞧见过这么一串。”

凤墨影暗自挑了挑眉,感觉不好再问下去了。她笑了一笑,淡淡地说道:“你们起来吧!寡人不过是随意地问问,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纵然青夜离与这个宓漪有过什么的私情;纵然这个女帝对青夜离有过什么的想法,都统统与她没有半毛线关系。

云玳快步地由外走入殿中,朝凤墨影行礼道:“陛下,沐王方才遣人入宫送来了一封密函。”

凤墨影脸色一正,吩咐道:“呈上来。”

云玳双手捧着一只朱漆的木盒子,上前几步,将它放在了书案旁的小几上亲手打开,拿出了里面的一封加盖了朱漆印鉴的信函。确认无虞之后,她将它转呈上书案,便避嫌地退了下去,与紫珞、绛璎一同都退出了门外。

凤墨影检查了一下信函,朱漆和信封都是完好无缺的。她拿了案面的小刀裁开了信封,夹出了里面的信纸。

打开之后,四个银钩虿尾的字体跃然于纸上。

“祸起萧墙。”

言简意赅得很。

第八章 太医惹祸

凤墨影唇角微抿,这个斐玉晏是怕惹祸上身,不愿沾染与她有关之事?这四个字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细说。是为了应付她的施压;还是查到了什么证据,竟连入宫来与她详说的功夫也给省了。

能避则避;能溜则溜,只愿做他的富贵闲人,不愿染手这些皇家事。

凤墨影诡秘地一笑,吩咐道:“云玳,传寡人口谕,让沐王明日进宫,一起去游园。”

“诺。”云玳应命而去,寻了那沐王府送信的人将其告之。

这些时日,斐玉晏一直没有来,朝阳台遇刺一案始终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此刻消息来了,却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凤墨影心中冷哂一声,她一直避在寝宫中,借养病之名,暗中理清着她身边的这些人,以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特别是与她这个女帝息息相关的人。

莹挑着太医院熬好的药,端正立于门前请示。

凤墨影暗自无奈,轻叹道:“拿进来。”

莹挑着轻便的紫檀雕花提盒进来,拆开了封条从中端出那尚自温热的药和蜜饯,将其一起捧至了书案上。

凤墨影端起黑乎乎的药,凑近了唇边。这些中药虽然苦,但身上的伤不能不治,况且这里没有西医可以替换。可今日的药香闻起来似乎有点不一样,但太医院从未尝提起过更换药方之事。

凤墨影心中有所疑虑地将它放回了案头,转眸问道:“今日的药是谁送过来的?”

莹谨慎地回道:“是太医院白少羽白大人身边的学徒。”

凤墨影不假思索地道:“传寡人懿旨,让院使白怀遇、白少羽与及那名学徒一并过来。”

莹应诺,匆匆地躬身退了下去,亲自前往了太医院传召。

不时,白院使父子俩人便已赶了过来,入殿参拜于女帝。

凤墨影让两人平身后,眼前所见堂下二人行色匆匆,却并无异样,便开口询问道:“白院使,寡人今日的药方可有更改之处?”

白怀遇双手一揖,如实禀告:“陛下,今日的药方与往常皆无二致,并无任何更改之处。”

凤墨影左手敲了敲案面,神色肃然道:“可今日的汤药气味有异,不知院使你当作何解释?”

白怀遇与白少羽不禁对望了一眼,眼中皆是慎重而莫名。

白少羽当即躬身,请旨道:“陛下,可否容臣下检查一下今日的汤药?”

凤墨影点了点头,一旁侍候着的绛璎便将青玉莲瓣的药碗给白怀遇端了过去。白少羽朝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药碗,凑近鼻端轻嗅,果然有不同于以往的轻微香味。

白怀遇见他皱起了眉头,不由眼神示意要过了药碗。仔细分辨之下,确实与熬好之后的药不尽相同。

凤墨影瞧住他们暗暗吃惊的神色,心中暗道了一声万幸。自己对味道有着特别的辨识之处,即便是极其微小的差异,她都能分辨得出来。这一碗药她每天都在喝,又怎么会闻不出来?

白怀遇当即撩了衣摆,跪下于书案前,伏首道:“臣请求验证这汤药中的药物,以还太医院之清白。”

白少羽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亦一同跪下了地上,朗声地道:“臣亦愿自证清白,请求陛下给予臣自辨之力。”

凤墨影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这两父子的反应,相对于白怀遇的受惊和担忧,白少羽的傲然不惧不禁让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一瞬。

白怀遇已是人到中年,却是保养得宜,体态端正,脸上也不见松垮皱褶,头发乌黑,看起来要比他实际的年龄年青十年左右。如此看起来,他的医术造诣还是挺让人信服的。

而白少羽正值青春年少,充满了阳光朝气的一个年轻人。乍眼望过去,他的颜貌与其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气质却大相径庭。其父端肃持重,他却清俊开朗,一双眼眸神色纯澈明澄,带着少许不经世事的耿直,还有一点深具才华的傲然之气。

凤墨影似是斟酌了少顷,淡淡地道:“此事寡人准了,不过在日落之前必需要给出一个妥善的答案来。不然其后果是什么,你们心中明白。”

白怀遇脸色有些泛白,惶恐地叩头道:“臣,明白。”

白少羽沉静地低下了头,一同叩首道:“臣遵旨。”

凤墨影又吩咐道:“紫珞、莹你两人同去太医院行监察之职。”

“诺!”两女官同声应道。

自四人退下之后,在太医院里紧接着便是一番翻天覆地的查证。检验药汤、查问在场的所有太医、学徒,特别是白少羽身边的那个学徒。

白怀遇与白少羽避嫌地在一旁等着,经过了几位太医们反复的验证之后,一人神色沉重而又小心翼翼地向白怀遇与紫珞、莹回禀道:“三位大人,经我等查验,太医院内封存的汤药渣中的药物与药方上的并无二致。至于气味不同,是否因这一批药材是新采贡的缘故,与之前的年份、炮制方法、雨水多少等的这些不同,而才有稍微的差异。”

紫珞闻言心中自是不大满意这个答案,不由皱眉,朝白怀遇行礼问道:“院使大人,你怎么看?”

白怀遇再三斟酌之后,仍是无法开口。这个气味确实不尽相同,而这些药渣经由了这许多的人查验,必然是不会马虎遗漏或者蒙混作弊了的。那么这个药是因药材的不同而产生了差异,还是被人做了手脚,他也实在是不敢妄下定论。

他回眼望向白少羽,问道:“你身边的那个学徒可有寻着了。”

白少羽眉间稍带郁气,颔首道:“冬至已经寻到了,此刻正在侧室中等候,经由禁卫军看守着。”

紫珞与莹奉命带来了禁卫军,众太医一听,心中更是惶然。女帝一向铁腕血腥、用刑严酷,只因一碗药的气味不同便要彻查了太医院,是小心谨慎;还是借题发挥?

要像是当年一样,只为铲除异己,不知这所太医院中又有谁成为了她眼中欲拔的钉子?

亦或是,太医院中有人与最近女帝在朝阳台遇刺一事有所干系,此刻是要借机查找出此人了?

一时间,太医院中众人不由人心散乱,惶惶不安起来。

白少羽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父亲此刻身为院使,此次定下药方的人又是自己,如果此事朝凶险之处发展,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白家。他自认立身端正,这些年来皆谨慎恭敬,并没有做过什么龌龊之事,若是此次飞来横祸,实是天道不公,不由心中甚是愤然。

白怀遇无奈问道:“这碗药汤可已试过有无毒性?”

方才回话的方太医看了身后众人一眼,众人皆神色凝重,不由艰涩地开口说道:“银针验过了并没有发黑,何况汤药送往陛下之前,我等几人皆已尝试过。至今仍旧安然无恙,脉象平和,并无中毒的迹象。”

莹转首问:“可已盘问过送药之人了?”

方太医回道:“已问过了,他坚称自己是从在太医院封药之后,提盒就从未离过手,送至内庭之前盒上封条亦完好无缺,不曾破损。”

莹与紫珞对看了一眼,示意当时她曾是检查过提盒的,上面的封条也确实是原封不动的。但,若就是如此的结果去回复于陛下,却又不知是否会触发了那雷霆之怒。

就在事情无所进展之时,白少羽灵光一闪,朝莹、紫珞施礼道:“两位大人,雪灵染雪公子对药草香料之道素来颇有研习,卑职斗胆恳请让他来鉴别一下这碗药的差异之处。”

莹闻言,眉梢一挑,定睛看了白少羽一瞬。心中暗道,这人看着耿直纯粹,实则心思却不迟钝。

这雪灵染雪公子且不论他是否深谙药草香料之道,能不能鉴别得出这一碗药的差别来。就凭着他不久前在朝阳台为救女帝挡了一剑,如今仍躺在榻上养伤的份上,如果他开口要保全白家父子一命,女帝无论如何在此时也有所掂量,而会网开一面。

不知雪公子与这白少羽却是什么样的交情?

她稍有迟疑道:“可雪公子身受重伤,如今还卧病在床……”

紫珞似是再三琢磨后道:“然此事关乎陛下的安危、太医院众人的性命攸关,绝不可疏忽大意。”

白少羽立刻接上话道:“雪公子的伤势近日已有所缓解,也无需请他亲自到此。只请两位大人派遣可靠之人将这一碗药送过去,陪同雪公子检验出一个结果来即可。”

紫珞微微点了点头,问道:“是否要带上什么用具?”

白怀遇也已回过神来,看了白少羽一眼,立刻恭敬道:“大人想得周到。”他回首朝方太医、赵太医颔首施礼,“还要烦请两位大人一起前往,协助雪公子验药,日落之前给出一个答案呈报与陛下。”

闻言,众太医心中皆是一阵慌跳,不知今日之事会是如何了局?他们的命运又将会面临怎样的逆转?

方太医和钱太医连忙作揖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协助于雪公子。”

莹刚要张嘴分配一下人手行事。

紫珞已快人快语道:“莹,派谁去我都觉得不放心,就劳烦你在此继续盘查了,我亲自跟他们走这一趟。”

莹微微一笑,道:“好,快去快回。”

第九章 何人下毒

这日没有下雪,日间有一些稀薄的阳光。到了日落西山时,竟难得地璀璨了一下。

凤墨影从窗里往外望去,隔着这层层的宫阙看不到夕阳。却能映照着那落日金黄色的余晖,想象着太阳落下山去的最后那一刻的金碧辉煌。

“汤药中给人加了一味紫陌。此药本身并无毒,但若室内燃有沉水香的话,两者便会产生毒素,慢慢地积累便会出现呕血之症。”安静如落针有声的来仪殿内,回荡着紫珞双膝跪在地面上一字字清晰地禀报的声音。

“已查验无误?”凤墨影看似满不在乎地回过眼眸来,淡然地问。

“陛下,此结果是由雪公子亲自验证,方太医、钱太医与奴婢亲自监视所得出的。”

雪公子?凤墨影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了一个名字来,问道:“是雪灵染。”

“正是。”紫珞颔首。

“此人亦擅草药之道?”凤墨影挑眉问。白少羽在此时拉雪灵染进来,想来也是知道他懂得医术的,但此事是为了给自己解困;还是另有目的?

“雪公子自谦略懂皮毛,奴婢擅自以为他是一位调香的高手。太医院试药的众人在吸入沉水香后,果然皆有轻微的中毒迹象。”紫珞略微斟酌道。

是啊,若非医经、香道皆烂熟于胸,如何能察觉出这一碗药的细微处,关键处一点即中。

如此说来,白少羽岂不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说,他并不知晓雪灵染对香道亦如此娴熟,本只是想借他的手逃过一劫,谁知却是歪打正着,把自己给整了?

凤墨影轻轻一弹指,问道:“药是何人所下?”

紫珞正色回道:“今日的药是白少羽所煎,如今已将他收入了监,由凤翎卫审问。他的学徒冬至也有嫌疑,一并收入了监。”

凤墨影轻轻皱眉,“除他俩人外,就没有别的可疑之人?”

跪在一旁的莹双手奉上一本册子,回话道:“启禀陛下,太医院今日当值众人已一一查问过了,在煎药前后的过程中,皆有不在场的人证。如今已备录在案,请陛下过目。”

凤墨影默然,这水是越搅越浑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鬼晓得是谁在此作妖?

“陛下,明天的游园是否还如常进行?”紫珞思虑了一下请示道。

谁说如今不是多事之秋呢?

“如常啊。”凤墨影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想了想,笑眯眯地又补充了一句道:“除生死无大事,又有什么能阻碍寡人的及时行乐?你和绛璎下去好好的准备准备,明天必给寡人拿出最好的宴席来。”

“诺!”紫珞朝她福了一福礼,应诺着退了下去与守在门外的绛璎一起出了书房。

“将册子呈上来。”凤墨影向莹吩咐道。

莹起身,前行几步,双手将册子放在了书案上。见凤墨影没有别的吩咐,便默默地后退几步,转身出了门外守着。

云玳将热茶重新奉上,凤墨影一边翻看着太医院的笔录,一边指示道:“去将太医院众人的花名册拿来。”

云玳垂首退下,去书架上奉来太医院的名录。

凤墨影伸手翻开名录,极快地找到了白家父子的档案,细细地斟酌起来。朝阳台一事未息,内鬼未察,敌首未清,此时宫中又闹出这样的一件以毒谋帝的事件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转移目标,混淆视听?

名录看罢,心中疑团重重。凤墨影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回头朝云玳道:“传旨宣青公子过来用晚膳。”

云玳闻言,眼色不易察觉地闪了闪,而后屈身作礼应道:“诺!”

凤墨影撇了撇唇角,脸上神色有趣,自己今日二度请青夜离过来,是否会让人多想呢?更何况这云玳还姓青,正是青夜离的亲妹妹。

她这也是没办法呀。

谁让她身在云深不知处,总得找一人来摸摸路。既然青夜离是前女帝最信任的人,找他来也是目前最稳妥,最顺理成章的事。

更何况,她这里都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了,他身为这后宫的管家主,竟然没有过来向她嘘寒问暖一番,以表心意。若是真的女帝在此,该是多心冷伤情?她等会儿又该拿何种表情,何种态度对他呢?

青夜离来得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慢,连云玳看向他时都一不小心地就流露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小眼神。

凤墨影只似笑非笑地坐在长案前,吩咐一声让紫珞传膳。

青夜离也不缓不慢地落座在长案的另一边,温文优容地解释道:“东苑梅林里的积雪太厚了,为了给陛下腾出最好的景致,臣接旨后便亲自过去料理了一番。却疏忽了太医院出了毒药一事,方才又去监了解了事情。云玳不知臣的行踪,跑了两处地方才寻着了臣,故而让陛下久等了,万望恕罪。”

谁说这一番的说辞,不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凤墨影欣然一笑,说道:“夜离能者多劳,凡事亲力亲为,但这天气大雪初晴还是得注意,莫要忽略了自己的冷暖。”

青夜离温温颔首:“多谢陛下关怀。”

凤墨影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人就是如此的温润如水,矜贵自持,且不温不火地裹着一股禁止气质。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谦谦有礼,但一旦有人对他生出一点非分之想,只怕便会被推拒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去,就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一分。

前女帝是否就是这样地被他诱着、悬着、吊着,若即若离,雾里看花,云中观月?

难为了,这等好情致。

凤墨影心里默然地一笑,转眼望了案上的菜肴一眼,却不敢随意夹菜,怕是漏了馅。倒是紫珞与绛璎在一旁十分轻车熟路地为他们一一布菜,这布菜的荤素显然是按照前女帝的口味与习惯,她默默地一一记下了。便是连青夜离的喜爱,她也一并暗戳戳地记下了,以防万一以后出了差错。

这角色不好当,何况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呢。她这临阵抱佛脚的,还不得好好地练练?

“夜离,你觉得这白家父子可有下毒的嫌疑?”凤墨影吃了七八分饱后,停下了银筷,闲话家常地朝他一问。

青夜离也已停下了手中的银筷,三只手指扶了茶盏,凑近唇边呷了一口后,垂眸浅笑道:“据臣所知,这白家世代行医,在我朝已有四代成为太医院医官。而白怀遇更是得到先帝的圣眷封为院使大人,其子白少羽亦是难得医术精湛,少年成名,父子两人是为了何故要自毁前程与白家人的性命,冒险来进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虽则是反问,但话中有话。

凤墨影尽量控制住了自己的神色与动作,无波无澜地道:“或许他们是遭遇什么人威逼挟持了亦未可知?”

青夜离出神了一瞬,说道:“臣到监察看时,白家两父子正喊冤来着。兴许他们是遭人陷害了,做了替罪羊亦未可知。”

“可曾用了重刑?”凤墨影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问。

青夜离那双琉璃般的眼眸在火光中暗了一暗,随后神色近似耿直地问:“那时还未曾。陛下是想动用酷吏行刑吗?”

这话问的,实在有些过于直接,不像他一贯的处事手法。

但那语气与话中的意思,颇是有些耐人寻味。

前女帝是十分喜欢用酷刑逼供的人吗?这青夜离是不喜欢看她频频动用重刑?还是他觉得这白家父子俩是无辜的,心里对他们有点维护之意?

凤墨影顿了一下后,随即含笑直勾勾地望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低语说道:“夜离,你觉得不需要用重刑我们便不用。”她明显地看到他在听到这话时,那眼眸里微微的颤动,纤长的睫毛缓缓落下,弧度完美的薄唇轻轻地掀了一丝笑意,宛如春风般苏化人心。

这人进退有度,有时无声更胜有声。

静静地坐在那儿,便是一幅怎么也看不够的画儿般美妙。

凤墨影心中迟疑,这人就这么腼腆,不经撩?脸上却浮上恰到好处的笑意,轻声说道:“夜离,若不用重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呢?”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开他的脸,甚至带上了一点的熏然。

青夜离依然垂着眼睫,目光定在了手里的茶盏上,语气温和地回话道:“紫陌不是寻常的药,太医院的药由何人何时称出,用量多少皆有记录可查。若太医院的药少了,便可查是何时少的,当时是何人看管记录,又有何人曾到过取药,一切都有根可寻。”

凤墨影点了点头。

青夜离又道:“若不是太医院中的紫陌少了,那必然是由宫外带进来的。如此一来,范围就比较广,便要从京城中的药铺查问了。臣建议此事可交由大理寺卿,沐颜来查办。”

凤墨影忽然问道:“夜离觉得这一件事情与朝阳台一事可有关联之处?”

青夜离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定睛于她,回道:“臣未敢擅自揣测。”他猝不及防的那一脸纯善,看起来有些可爱。

第十章 彻查内贼

凤墨影看着他,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转眼问:“那夜离觉得雪灵染的话可信否?”

青夜离眯了眯眼,皱眉道:“难道这殿中的沉水香亦有蹊跷?”他心思一转,已跟上了她的思路。

凤墨影不言可否,只说道:“找人来验一验便知晓。夜离,你觉得应该找谁来比较稳妥?”

青夜离微微讶异后,便镇定了神色,提议道:“请北堂大人与灵染分别来验证,看看他们的说辞是否一致。”

凤墨影心中一跳,这人不愧是丞相府里出来的公子,亦不愧是管理这后宫的主。她只说了三两句话,他就将她这些日来的所作所为,心里的担忧和疑惑皆一一看在了眼里,这么快就能戳中了她的心思。

因朝阳台女帝身死一事,她保有怀疑身为帝皇影卫却护驾不力的北堂渺的心思。

而此刻这一出毒药事件,她也对目前的证据有所忧虑和质疑。并且担忧此事与朝阳台的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左右不过是暗中有那么的一群人想让这个女帝魂归九天,推翻她的暴政,或真或假的美曰其名:还政于民。

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步,皆有可能是让她万劫不复的陷阱。

如今的情势是她在明,敌在暗,怎能不多加小心防范?

凤墨影一敲手心,认同道:“夜离说的是。”随即召来绛璎与紫珞,让她们将殿中金鹤炉里的余香一分为二。将一半装好封严实后,她又随意指了两盘新端上来的精美糕点让她们一同送去。

明面上为赏赐茶点,暗中却将香料送过去给雪灵染的殿中让他检验。

她特意点了两位女官一起前往,亦有让她们彼此监察的意思,莫让半路出了纰漏,让人偷龙转凤,或是故造事端。

至于北堂渺,因受了杖刑而有伤在身,已向她告假了许多天,此刻不知道是否还有脾气在。

青夜离默然看着她安排好一切,此刻察觉了她脸上的迟疑,微微一笑道:“无妨,北堂大人身上的伤已无碍了。”他朝门外轻哼了一声,招了招手,另遣了云玳去“来仪殿”不远处的“落梨苑”宣北堂渺过来商议此事。

两边分头行事,殿中的晚膳残羹也已撤了下去。

这么多天未见,北堂渺依然面如严霜,貌比谪仙。

在宫人的一声宣召声中,他白衣胜雪,姿容仙逸,沐风而至,步伐轻盈无声地踏进了来仪殿的书房中,半屈身朝凤墨影行礼道:“北堂渺参见陛下,陛下金安。”

“免礼。”凤墨影坐在长案后抬手虚托了一下道。

“谢过陛下。”北堂渺道谢后,直起身来,又朝青夜离见了礼,而后便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凤墨影心中好笑,正欲说话。

青夜离已是客客气气地开口问道:“北堂大人的伤可已大好了?”

北堂渺也不犹豫,回道:“多谢青公子挂心,北堂已行走无碍了。”

听他这话,凤墨影心中更是想笑。矫情得很哪!脸上却拼命地装出一副不以为意地神色来,眼睛只盯着面前的茶水望,别人看来,她就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若没有演技,实在是不行。

青夜离用眼角的余光掠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朝北堂渺道:“今夜事出突然,相邀大人过来,是想请你验证一下这香炉中的沉水香是否有蹊跷之处?”他一面说着,一面指点云玳将盛好余香的盒子端到北堂渺身侧的矮案上面去。

凤墨影适时地抬了抬眼眸,懒洋洋地道:“赐座。”

北堂渺亦面无表情地朝她回了一礼,才在矮案边寻了垫子拂衣坐下。云玳又将检验的工具一一奉上,扇形排开在他的面前,以供使用。

今日太医院中所发生的事,他也已有所耳闻。不是说是那药汤中出了纰漏吗?如今连这殿中的香料都出了问题?

北堂渺将盒子里的余香勺了少许在一只白瓷小碗中,将倒入了清水。不久后,水面上便慢慢地浮起了一层油脂。他将油脂收集进另一只白瓷小碗里,用银探视过,挑到鼻尖下轻嗅其味。

又将油脂倒了些许在纸面上,放到灯火上面烘烤,随着淡淡的白烟挥散,北堂渺吸了吸那气味,忽然皱了皱眉。

“如何?”青夜离关心道。

凤墨影也正色了起来。

北堂渺琢磨了一瞬,放下了手中的纸片,说道:“这水中的油脂并无毒,气味也并无异常。但是经过烘烤后,却有一种细微的香气变得浓郁了起来,并不十分像是沉水香燃烧后的味道。”

“北堂大人可知这香料中被人添加了什么,而使它变得异常?”青夜离觉得事态变得愈发的不同寻常起来,谨慎地问道。

凤墨影挑了挑眉,心道这香果然是有问题?

北堂渺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道:“这香料研磨得十分精细,这调香的手法亦十分的精湛,想要从其中辨认出来并不容易,北堂不才,无法确认其中添加的是何物。”

凤墨影与青夜离对视了一眼,正各自猜测着这下毒的是何人,绛璎与紫珞已在殿外禀报,回来复命了。

凤墨影眼眸一亮,这雪灵染好快的速度。除却了这两个女官来回的路程,他所可以用到的时间必定比北堂渺快了。

她心中急欲知道答案,即刻便想让紫珞将雪灵染的答案呈了上来。

青夜离对她的心思有所感知,方才抬手想要向她示意顾忌着北堂,却已来不及阻止了。

“宣紫珞。”凤墨影迫不及待地道。

紫珞闻言,便跨进了书房,朝凤墨影、青夜离和北堂渺分别见过礼后,才在她的示意下将手中的纸张奉上了长案。

待她行礼退下后,凤墨影拿起案上折叠好盖了一个“染”字朱漆印章的纸张,迫切地打开。只见上面的字体十分的熟悉了,正是她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模仿练习的,如云、如龙,飘渺俊逸。

上面写有三行小字:香料中混有漠回兰籽,乃漠回小国独产药物。此间毒性甚微,有催行血气之效,长期吸入或服用,可使人心浮气躁,噩梦连发。日深月久,便致人情绪失控、血气郁结难舒,因香料中用量极少,平日不易察觉。

下面又另起一行字:此物与紫陌相生相克,二者齐用,可使毒性倍增。

凤墨影的手指微微一抖,这是谁人的心计,竟如此微妙,而又难以觉察。她今日可得知这其中的窍门关键,当真只是幸运所以然?

她目光冷冷地巡视过青夜离、又逡巡过北堂渺,乃至这殿外的四名女官,内心中只觉得冷意连连,浑身发寒。

果然是自古帝王不易当,特别是这么一个暴君,想致她死命的人想必多如牛毛。各种暗杀、毒杀,想必还会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这样包藏祸心的人也许就在这个来仪殿中,包括面前的这两人,甚至是每一日皆出现在她面前的某一个人当中。

冷汗如蚯蚓般滑过她的背脊,让人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狂。

凤墨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纸张递向给了长案另一边的青夜离,朝他意属不明的一笑。

青夜离懵然地接过纸张,垂眸一目十行地看了上面的字,即刻起身撩袍在凤墨影身前跪下,双手互叠以首扣地,声音肃然地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北堂渺不由侧目,一时竟忘了进退。

“你何罪之有?”凤墨影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青夜离,淡淡地问了一句。

青夜离自检罪责道:“臣统领后宫,监察不力,让贼子一再觑空钻营,谋害于陛下。臣万死难辞其咎!”

北堂渺亦察觉了事态不同一般,移身亦跪到了青夜离的身后,身姿是很仙逸潇洒,态度是不紧不慢地躬身请罪道:“臣护卫不力,一同请陛下降罪!”声音亦平淡无波,似在打瞌睡背书。

凤墨影看着他慢吞吞的模样,明显是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是为势所逼,为身份所拘,而不得不做出这等宫廷请罪的礼数。

桀骜不驯啊,洒脱不羁啊,身在囚笼,心在江湖。

好歹你也是装了一下,既然装了,也应该敬业一点呀。

心里嗤地一笑,她脸上却面如寒霜,左手抓住长案上的青玉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碰”地一声四分五裂开来,继而声色俱厉道:“寡人的这个后宫真是好得很哪!想要谋取寡人性命的人一茬接着一茬,你们是要反了天去了。”

这么的一顿声响,这么的一顿发作,来仪殿内外皆是“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的人。众人尽是以头点地,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的差池。

女暴君嘛,那就让她暴一暴罢。

实在是憋屈,这些天初来乍到穿来这个身体,死而复生的精神头都还没有养好,就先是被刺养伤,余毒未清,眼下又是一出出的毒药一**地来袭。一来就是这等费精神,费体力的一本本烂账,让她算不过来。

“陛下凤体要紧,还请息怒!”这时殿中唯有青夜离还敢出声劝一劝她这突然发作的暴脾气。

他本也是应当关心她的人。

好了。凤墨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叉腰道:“传朕懿旨,着青夜离指挥凤翎卫连夜彻查各宫各殿,将功赎罪。若查出有异常者,即刻打入天牢严审,必须给寡人查出这连番下毒的人来!”

“臣谨遵懿旨。”青夜离垂下的眼睫微闪,轻舒了一口气,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面容沉静如水,再一次双手交叠,作礼叩首道。

凤墨影轻“嗯”了一声,吩咐道:“去吧!”

等青夜离退下后,殿中只还剩下北堂渺一人在灯火下跪着。

他面容冷淡,依然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从未考量过自己的生死,亦从未考虑过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位喜怒无常、疑心甚重、手段残酷的女暴君。

第十一章 一宿难眠

凤墨影目光扫过地上的身影,心里只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更是有点好奇。他凭什么呢?

是性格使然?

还是浮宫在这里实在是地位超然,说到底若不是她手握他叛变的实证,就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受点皮肉苦?

或就是实证,也要经过浮宫的认同,然后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就是目前的这些皮肉伤都让他将她彻底地气上了。

她损了他的颜面?还有他背后浮宫的面子?

凤墨影心中思绪飞快,沉吟了一瞬,难道她当真冤枉了他,让他大大地吃了一个死猫子,因此他才如此膈应她来着。

若他是反其道而行之,那么这真是全身都是戏。

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北堂渺亦不慌不忙,静静地等待,肃容敛气,宛如一尊玉石雕就的塑像,冷得可怕。

凤墨影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忽然下旨道:“另,着北堂渺指挥暗卫严守各宫暗处,看是否有贼子今夜趁乱逃奔宫外,又是否有内贼向宫外传递消息。”她此刻对北堂渺的看法已稍有改变,故将此事托付给了他。

如此,也不失为一个握手言和的机会。

虽则帝王并不会真的与臣子握手言和,但她初来乍到,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在手,这时候也需要大胆的下注一把。

北堂渺略为意外地一顿,眼眸稍转,作礼道:“诺!”

凤墨影将他的反应收归眼底,暗暗衡量后,又道:“在来仪殿内外布置好影卫,以防贼子狗急跳墙,趁势作乱。”

北堂渺点头道:“陛下安心,臣嘱咐影卫布防各宫后,即刻回来亲自守卫来仪殿,必不让贼子有寸进之地。”

“好!”凤墨影郑重地道:“一切就托付于北堂了。”

“诺!”北堂渺接令后,起身倒退三步,便迅速地出了来仪殿的书房,且听见凤墨影在身后轻吁了一口气,他脸色微微地缓和了半分,脚步一刻不停地朝黑夜中消失而去。

君臣和,这一出戏只演了一个开场。

凤墨影安坐在长案后,默默地看着地上碎裂的青瓷片,和那一殿仍然跪在地上不敢弹动的黑压压的人头。

戏,还需要继续演下去,一步一步地来。

今晚的这一番动作也只能是打出一点为人奔走卖命的喽,和给人推出来认罪的替死鬼。

由于惯例,那些幕后的大佬们可就没有这么容易浮出了水面。

可现如今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且没有公平可言,也没有律法可言,在这个时代里,谁坐在那皇位上谁就是最大。一山崩一山替,只在于是名正言顺;还是谋朝篡位。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总不能没有脾气,任由别人拿捏了去。希望今晚这么的一闹,那些满脑子要取她性命的人,能够稍稍消停一会儿,好让她好好养一养身体,歇一歇精神。

凤墨影起身,朝寝殿走去,经过跪地的人群时脚步一顿,冷声吩咐道:“紫珞、绛璎领上几个精明强干的亦将这来仪殿各人各室搜查一遍。余人在未有结果前不得擅动,否则格杀勿论,莹、云玳在此守着行监察之事。”

“诺!”众人一并齐声应道。

凤墨影随后脚下带风,气场全开地进入了寝殿,哄然一声亲手合上了殿门。

隔绝了殿外的一切,独自一人时,她终于真正地舒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后,走到凤榻旁坐下,身体一倒躺在了锦被上,静默地看着殿里精美的承尘。

从今晚来仪殿的情况看出,这些人十分小心谨慎,还不敢当面忤逆她。这个女暴君的后宫还不至于乱成了一锅粥,至少证明她还是有些势力镇压着这些人的。

那么她所凭借的势力是什么呢?军队?先女帝登位前,是一位出色的军事人才;登位后,手中必定还留有足以震慑朝廷的军事力量。

金钱和力量是一个能够征服别人的强者标配,而足以震慑别人和保护自己的武装力量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只是,目前这些武装力量是由威远大将军容白在替她管理和支配?她与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凭什么信任他,又通过什么支配和使唤他?

凤墨影有些头疼地敲了敲脑袋,袖子里的匕首咯得她有些难受,却不敢将它取出。在这一个人生路不熟的地方,若遇到关键时刻,还需得靠它保命。

她又看了看这女暴君的双手,果然是有许多自小练武的痕迹,那些长年累月留下来的茧,并未曾随着她登基后的养尊处优而消退去。这一双手,也并不相同于那些贵族女子的柔软纤细,却是手掌显得更大,手指显得更长,伸展动作间皆显得干脆利落和充满力量。

这女暴君的武力值究竟到达了第几级?

凤墨影默然,她现在白白得了一付这么好的躯体,奈何里面的内核已经换了,对于这些武力值启动的程序和要领却是一无所知!

殿外火光跳跃,脚步声响动。

今晚是否当真会有人趁乱杀进来?

她这样做是否太冒险了?

不知是暗卫和北堂渺的力量太具震慑性;还是敌人太过于深谋远虑,不屑轻举妄动铤而走险,而将把柄落入她手中。

这一夜两个时辰过去了,来仪殿中却是风平浪静。

倒是由青夜离禀报上来了不少罪人和罪证,都是凤翎卫从各宫各殿中搜寻出来的。有偷窃宫中珠宝字画,想运出宫去变卖换银的;有暗藏药物却无法自辨自证的;有半夜行踪鬼祟被捉当场的;亦有醉生梦死正胡言乱语大逆不道的。

听完了青夜离的禀报,凤墨影按了按额头,果然是搜出了不少的喽,但对于在殿中沉水香做手脚,和在药汤里加药的人却是半点线索也没有。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但对方竟做得如此的滴水不漏,还是让她心中震惊和感慨。

这个人的手腕和人脉竟令人感到可怕。

是这个人,还是这些人?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希望她……

凤墨影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何德何能?然后抬头看向青夜离,简短而强势地道:“将这些人全送入内狱,让凤翎卫一一审问过,按律处罚,谁也不得求情!若有可疑者,直接将他交与大理寺卿。”

青夜离欲言又止后,看了一眼她的神色,点头作礼道:“诺!”他出了寝殿时,顺便让凤翎卫将被紫珞、绛璎搜出偷窃的两人,一并带离了来仪殿。

待寝殿中的人都走光了,凤墨影正准备上榻歇一会儿,不然这夜里还都不曾合过眼。

轻微的风声掠过,她蓦地悚然一惊,回头只见一人白衣如雪,身姿如莲。凤墨影早已抓紧了袖中的匕首,见来人竟是北堂渺,亦没有丝毫的放松,只一脸莫测地盯住他。

北堂渺被她如此目光注视着,似乎才察觉出自己的唐突。他屈身一礼,清声道:“陛下请恕罪,臣有事禀报,一时大意,惊扰了陛下。”

“很好!”凤墨影随即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下一次无论情况多么紧急,都须敲响殿门,得宣才许进。如今正是非常时期,寡人不想对北堂你再有所误会。”

误会?北堂渺身心一凛,立刻道:“诺!”

“何事?”凤墨影双手以互握之势,藏在了袖里,问道。

北堂渺目光飞快地一瞥后又收了回来,心中已是了然,正色回道:“臣在西北角余留了一处防卫的空档,今夜有人从此处翻墙出宫。”

凤墨影挑了挑眉,心中一跳,道:“去了何处?”

北堂渺眉头略动,有些疑惑地道:“暗卫跟着他,一直跟到了沐王府后院,看着他翻墙而进至今不曾出来。”

凤墨影怔了怔,唇角咧出了一丝笑意。沐王府,斐玉晏?当真是他想要谋朝篡位,却又故意用一封祸起萧墙的信来转移她的视线;还是有人想要挑拨离间,如此这般地栽赃嫁祸给他?

然,他沐王府的地位的确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他要将手伸到朝廷与后宫里,也不是不能够做到的事情。

那么他那些不想插手宫廷中事的态度,是真的只想两袖清风,取信于女帝;还是意欲掩盖暗中进行的那些腌事。

凤墨影见他如此神情,便笑问道:“北堂,你对此事有何想法?幕后的人是斐玉晏?还是贼人的疑兵之计?”

北堂渺沉吟片刻后,斟酌开口道:“此事若与沐王府有关,这幕后的人也并非一定是斐玉晏。他斐家已三代受皇家礼遇,若如今心怀不轨,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皇家还有几位公主与王爷在,又皆已成年,又聪敏精明,不是别人能轻易要挟的人。”

“你是说斐玉晏与人合谋?他已贵为并肩王,还图什么呢?”凤墨影思忖着,声音波澜不兴地道。

“兴许不一定是合谋,也有可能是被要挟,或者是想拉他入水,才如此实施诬陷的事。”北堂渺暗中留意了她的神色变化,心中小心翼翼地道。

冷静,她如今必须绝对的冷静,才能从中抽丝剥茧,找出对策。北堂渺说的不错,前女帝还有这些姐妹兄弟,难保人人想安心享乐做个公主和王爷。如今,她缺的正是线索和证据。

“北堂,此事交由你去查证,如何?”凤墨影郑重其事地望住他,见他瞬间肃然,不由撇唇笑道。

“诺!”除了诺,他还能怎样?

北堂渺垂眉低眼,暗中想,难道他还能抗旨不成?

第十二章 东苑之行

次日,女帝又不上朝,却风闻了昨日来仪殿中现出汤药有毒、沉水香加料的事件,太医院的白家父子被关了内狱。在后宫中彻查也有不少人一夜之间成为了阶下囚,照着这等事态的发展,群臣心下皆是忐忑不定。

继而听闻今日女帝将在新建的洛水云天东苑,携同了后宫众人开宴寻乐,暗中更是一片哗然。

左相青寞听闻后,忧思忡忡,他屡劝无效,女帝还是一意孤行地沉迷在那些荒唐的行径中。今日更了解到,这一次的宴会还是他的儿子青夜离亲手为女帝操办的,心中更是痛上加痛。

儿子身为后宫管事的,若不是他执意不愿,早已是皇夫的人选。如今不仅不以身作则劝着女帝收敛,还帮着她往作死的道路上狂奔,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老父亲想不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思,心下更是又气又怒,可惜儿子不在跟前,逮不着他狠狠地责骂一顿。

前朝的糟心事,暂时抛开不管。

且说这东苑,青夜离一日一夜功夫管着这许多桩事,却也没有落下了哪一件,且件件都办得有声有色。

东苑清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还能见着几堆别有意趣的雪偶。梅林里更是布置一新,今日有恰逢是一个晴天,梅花灿灿,清香绕鼻。林中长案列举,清酒果品一应俱全。

梅花树下的草地扫干净了雪,铺了厚厚的毯子,人坐在其上也不觉得冰凉。又在梅林四周挂起了白色的纱幔,将宴饮之地围了起来,寒风吹不进来,只余徐徐清风摇曳着粉蕊清新。

烧水的火炉里一阵阵的白烟升腾,在其中萦绕如雾。温酒的碧壶里一阵阵的酒香蔓延,在里面熏然若醉。

后宫的公子们依约按时而至,被宫女引进梅林中看到如此情景,皆是有些惊诧。今日之宴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以往女帝的享乐一贯是绮靡铺张,穷尽奢华的,而如今一看,这等情景竟有些清逸幽静、空旷高远了。

各人纷纷入座后,身着青绿衣裳的宫女们为他们添酒斟茶,进退有度、严谨有礼,亦不似往昔的嫣然轻语、大胆言笑了。有心的人逐一望去,可见这一批宫女都已不是往日旧人,全然被换上了一些新的面孔。

难道这些都与昨日在来仪殿发生的事情有所关联,今日这一顿宴饮,又是所为何事?

有些人不由心中惴惴起来,着实琢磨不出女帝此番是何等的心思,只是明显的不似寻常的聚众行乐。

“沐王到……”梅林外忽有宫人高声唱道。

众人又是一懵,这不是宫内的宴饮?为何还请了沐王来?若不是宫内的宴饮,为何又只请了沐王来。

各人心中更是疑云重重,在各色各样的目光注视中,沐王斐玉晏缓步入了梅林,在宫女的带引下走进了聚会地。现今在场的人中,自是以他的地位最尊崇,余人皆纷纷朝他行礼。

就连青夜离也不例外,但只朝斐玉晏行了个平礼,毕竟他的身份在哪儿,代表的又是皇家后宫最高的尊位。

斐玉晏神情寡淡如水,还了他一礼,环顾四周后,说道:“夜离此番安置,倒是别致,让人耳目一新。”

青夜离谦逊一笑,“此番布置,皆是陛下的意思。”

“哦?”斐玉晏不掩面上的惊诧,啧声道:“难得,难得!”

在这皇宫中敢如此放肆言谈的人,也只他一个了。

旁人还是忍不住侧目,只见他一身白衣白裳,对襟与袖口皆用金丝绣了如意纹,乌发梳髻,簪着一顶紫金冠,肩上披着深棕色的狐毛坎肩,尤显得他萧疏清朗、气质轩昂。

青夜离站在他的身边亦不遑多让,一身滚毛边的紫色锦衣,暗绣着松柏纹。发上插着乌玉玳瑁簪,腰间挂着一串暗色丝绦的圆润玉佩。面色如玉,五官分明,薄唇角噙住一丝微笑,洋溢着温文与高雅的韵味。

凤墨影止住了宫人的宣唱,悄然踏入梅林,便见到了此番的场景。众人环视中,其中两个出类拔萃,叫人过目不忘。

她蓦然停住了脚步,心头诡异地一笑,竟然觉得这相顾站着的两人莫名的有种堪可入画的cp感。

在腐女的这条不归路上狂奔了一阵,一道不咸不淡的目光却是直刺刺地打扰了她的幻想。

凤墨影一转头,却寻不着了那一道目光,只听见眼前的人中不知是谁首先喊了一声:“恭迎陛下圣驾!”

然后便是齐刷刷地行礼一起喊:“恭迎陛下圣驾!”

这么多人的声音加在一起,这等情形也还很震撼。来到此地这些时日虽都只是一两个人来拜见她,但已经有点习惯了。这头一次的接受众人参拜,心里震撼归震撼,明面上却已来得稳定自如,不再拘束。

她大大方方地道了一声:“平身免礼。”便在两位女官和宫女们的簇拥下走向了主位,安然自如的坐了下来。

两位女官退开几步后,转身煮茶的煮茶,验果品的验果品,各司其职,相得益彰。

凤墨影见众人仍然站着,不由又道:“赐座。”

斐玉晏与各位公子才缓缓落座在自己的席位上。

凤墨影转眸看了斐玉晏一眼,斐玉晏也恰好与她目光相接,也看了她一眼,于是问道:“尚不知陛下今日开宴,邀我等到此是否有事相商?”

她看了他一瞬,目光又移开,慢慢地扫在在座各人的脸上。本来三十二人的后宫,经过了昨晚的搜查后,已有五人以各种的罪名入了内狱,余下这二十七人,加上斐玉晏,正好是二十八之数。

“沐王何以见得寡人是有事相商,而不是只想邀你们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凤墨影轻抿了一口新鲜的茶水,含笑道。

斐玉晏眉梢略动,声音如金玉清朗:“若只饮酒作乐,却不见优伶舞姬、琴师歌者的踪迹,更无投壶斗禽等物?”

凤墨影又是笑了笑,说道:“那等俗物不属于此间梅林,既入如此仙林,便应酬唱高雅,效仿曲水流觞之乐。″

紫珞早已折了一截梅枝,如今双手奉上了御案上。

凤墨影目光掠过清丽风雅的梅枝,一笑说道:"今日以梅枝为乐,待会儿凤鼓声停下后,梅枝攥在谁的手里,或放在谁的案上,便该由谁来受罚。”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罚?”斐玉晏微微一笑,擎了一杯温烫的酒喝了一口,说道:“还是罚酒吗?”

不知情的众人亦是心中同问。

凤墨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并不罚酒,宴上的美酒众卿可以随意畅饮。但梅枝落到他手里或案上的人,便要拿出一样才能来,或是赋诗一首;或是就景作画一幅;或是木石雕刻一尊;或是制香一炉。”

斐玉晏皱眉,问道:“这项才能必须要可见?”

凤墨影颔首,心想这人反应倒是快。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沐王所言甚是,这些物件还得保存下来,稍后寡人会在其中评判出优胜者,给予封赏。众卿须得全力以赴才是。”

后宫众人一听,皆是俯首称是。

斐玉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他明明不是这宫里的人,为何偏偏受邀在此列?初来此地,他已发觉,除了自己是由宫外进来的人,余人皆是后宫中人。

如今听她如此一说,心里更是觉得怪异。

今日的这般行径,所为何事?

他的目光掠过杯沿向主位上的女帝不经意地一扫而过,从她的那张脸上看不出半分的端倪。她今日的妆容精致,容色更比往日的艳丽,身上白裳紫花的常服配着白狐坎肩,显得可亲了一些。但那身上的气度依然嚣张,但嚣张之余,又透着点有别于往日的神秘与莫测。

往日里虽别人摸不清她的喜怒,但自小一起长大的他,还是能够猜中她心中的所想。

因为他了解她从小到大的处境与心情,若想在这并肩王府这么一个看似高贵,实则风险极高的沐王府里生存下去,就不能不对皇家人有所了解,不能不对其时当位者的心思了然。

可自从她在朝阳台遇刺醒来后,他就感觉自己的敏锐在一步步地退减。这种感觉令人有些无力,他与她间的距离会否一步步地扩大,最后完全脱离了他一贯自信的掌控?

斐玉晏攥紧了酒杯,轻轻地放到了案面上,收回目光的同时,瞥了一眼坐在女帝左前侧缄默温笑的青夜离。

青夜离此刻却是垂眸低目,对斐玉晏探视的目光似乎一无所察。他看似正在专心致志地剥着指尖的那颗青葡萄,晶莹剔透的果子肉映着玉白的手指,刹是好看。

凤鼓声已“咚咚咚”地变着花样地敲起了音调,梅枝已在在场除凤墨影外的长案上传送。

凤墨影不可忽视地将目光落在了青夜离的身上,看他显得悠然自得,并不似在座的一些人那么的紧张与在意。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她竟一时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这么的两句。

青夜离本与她坐得最是相近,便将她的话听在了耳中。他蓦然回首,朝她温文一笑,轻声说道:“陛下这两句实让人耳目一新,韵味悠长。”

凤墨影一怔,她说出来了。

实在是他方才的那种神情姿态太切合这两句的意境了。怪不得前女帝对此人如此的痴迷心悦,江山社稷亦可以拱手相让换他一眼,换他一笑?

第十三章 不速之客

有人的咳嗽声忽然传来,凤墨影才注意到凤鼓声竟已经停了。她似笑非笑地望住青夜离,掩盖住方才的尴尬,亦低声说道:“这两句在书中看来,竟觉得与此时此刻如此的相得益彰。”

青夜离垂下了目光,看看自己长案上的梅花枝,又看了看自己手上刚剥好的青葡萄。他唇角一弯,说道:“梅枝既与臣有缘,臣便借花献佛罢。”

他说罢,将手中的果子肉放进了长案上的一只莲花白瓷碟里,拿起一旁切肉的小金刀在葡萄上切了几下,便转盛到了凤墨影的长案上,谦谦有礼道:“陛下请用。”

凤墨影低头一瞧,那颗葡萄此刻似一朵小小的青莲盛开在白色的莲花碟里,又似一枚小小的玉雕,好不精致美丽。

她真心实意地泛出了笑来,睨了青夜离一眼,噙笑道:“夜离,你这颗葡萄虽则精美,寡人却保存不下来。”说完,伸手拈了起来,放进了嘴里去,嚼了嚼,咽了下去。

“味道不错!”而后,她又评价道。凤墨影注视着青夜离,看见他的脸颊似乎微微泛了一点红晕。心中更是稀奇,而又诡异地一笑。

青夜离脸上的微笑并未减退,垂下的睫毛根根纤长地遮掩了他琉璃般的眼睛,温声说道:“这颗小小的青莲自然是保存不住,臣这便下去另领惩罚。”

“允。”凤墨影双唇轻碰吐出一个字来。

她可不能让人坏了规矩,若人人都效仿青夜离来一个不能保存的东西,那可就坏了本来的计划了。

青夜离行礼后,退下,由宫女引至屏幕后方而去。

那里亦摆放着长案,上面又安置了各种各样的器具与工具,任人挑选,任意施展自己的才能。

青夜离离席后,凤墨影忽然想起了方才有人的咳嗽声,她的目光不由从人群中逡巡了一眼。

恰恰又想起她方入停步观看斐玉晏与青夜离闲话时,那一道忽如其来,又消失无踪的目光。

心中不由腾腾一跳,这会是谁?

这人与女帝连日来遭遇暗杀之事,是否有所关联。

她的目光一一地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凤鼓声又伴随着响了起来。带着几朵白梅的花枝又在这一群人手中一一地传递过来,这些人所坐的位置都是凤墨影事先参照着宫中的花名册指定为他们安排的。

她的目的只有自己知道,那就是要尽快地熟悉这些人的样貌与身份,将他们与名册上的名字一一联系起来。今日宴饮的目的,其一便是在此,才不至于以后,出了遇见了谁,她却不认得的漏洞。

趁着宫中又出了事的当儿,她更可以明目张胆地让女官将名册拿来给她研究。更将前朝的各等官员名册也弄了一个大致明白,其中的错综关系,她又轮番询问了身边的女官。

旁人也只当她是想找出操纵这些暗杀事件的幕后黑手,何况前女帝本就多疑,只是如今更甚了,连很多细节都不放过。

这件事情,在后宫与前朝一经传出,更是人人自危,处事愈加的谨小慎微了,而她的目的也一举两得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己汇总、提炼,默入脑中,预防以后随时可以调出来方便使用。

当她清清淡淡的目光落在身上时,联系到这些天女帝身边发生的事情,在座的许多人脸上都不免露出拘谨之色,只有其中两个人依然仪态从容自许、神情淡然不惊。

凤墨影觉得这样的人,若不是心中确实坦荡无事,就是已晋升为“影帝”级的人物。

但同时又不可否认,在那些战战兢兢的人中,就没有“影帝”的存在。

这虽则是互相矛盾,但在这皇宫里本就是一个天下最复杂,最千丝万缕的地方,她自从到此后已是步步杀机。

这两个特殊的人,其中一个自然是斐玉晏。

他就坐在那儿,看似漫不经心地赏花喝酒,又不和别人言笑。貌似看着有点高冷霸总范,又有点不苟言笑的老干部作风。完全跟他在凤墨影独处时所表现出来的随意,有所不同。

旁边的人似乎也不敢高攀与他,无人打扰他,花枝随着鼓点递到了他的长案上,他又看似随手一传,放到了另一边的长案上去,这一过程中所谓面无表情,就是此人了。

那花枝,他连眼角也没瞅上一眼,旁边的人更不用看。

凤墨影瞧着他那样子,心里就想笑,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很有趣呢?明面上她却还是要装着一本正经,目光深邃的样子,对着这一众人虎视眈眈地审视和观察着他们。

连笑一笑,都要意味深远。一个字,累。两个字,很累。

而第二个人,就是雪灵染。

他的伤似乎还没有好全,她也曾关照过青夜离,说如果他不想出席,也可以留在自己殿中养伤,无需参加宴饮。

毕竟,他是为了救她而所的重伤。

又是这么冷寒未消的天气,他却还应邀入宴。

这是为何?

凤墨影凝眉,她想不出来,但其中必有他的原因。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也许以后她会知道;也许不会知道。

雪灵染的长案正好设置在一株梅树下,花荫遮掩住了他半个身影。他团团地披着黑色的裘袍,整个人就似缩在了裘毛里面,看不出壮弱,亦看不出高矮。他的坐姿并不优雅,斜斜地依着树干侧着脸,令人将他看不真切。

他手上捧着一只白玉茶盏,在慢慢地喝着,对面前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就连眼前的人,包括女帝凤墨影,还有那些鼓声和梅花枝皆与他无关,只自顾自地神游天外。

“呀”地一声,旁近的人轻呼了一下。

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有些懵然地看着面前那人递过来的眼色,才回转了眼眸,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那张长案上。

赫然一枝雪白的梅花恰恰在鼓点停顿的时候,放在了他的案面。那上面还凋零了几瓣白梅,显得有些零落。

凤墨影见他时而拢袖掩口,肩膀微微的颤动,似乎是在咳嗽。便命了一旁的宫女将一只鎏金铜兽的暖手炉送过去给他,此刻那宫女刚好走到他的身旁行礼,而后对他说着什么。

雪灵染举手接过暖手炉,他唇角轻轻一掀,轻声嗤然,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

凤墨影看着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行了一礼,一句话也没有,就让前去的宫女为他引路去领罚。

她甚至连他的面也没有来得及瞧清楚,他就转身走了。这样一走,她才发觉其实他很高,也很清瘦,一袭黑裘袍在他身上飘荡着,掩隐着露出了一截里面的青黛色锦衣衣袖。

他的背影修长清俊,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冉冉走入梅林深处,竟是一个仅看背面就能引人遐思无限的人。

凤墨影在发现自己对那个画面,那个场景有些着迷的时候,心中不由有些怔然。她收回痴然的目光,心中暗嘲了一下,目光再次回到场中时,不禁暗暗地想,在座的人中又有哪一个不是相貌堂堂,仪表出众?

乍眼望去,此时场中莫不是琳琅满目、珠玉满堂,就像是当年有人去拜访琅琊王家,触目所见,内心充满了惊叹号!

前女帝确确实实是一个颜控无疑。

只是不知她是如何把持得住,对着这些个美人只看不动的呢?

竟是专情若斯了?

一个痴情的女暴君?这个人设和她背后的故事,听起来似乎还有点传奇的意味。只是她这个替身要怎么继续演下去才更妥当呢?

凤墨影捏起一颗葡萄放入嘴里,听说这是西边小国进宫的珍品,在这个雪花漫天的季节里,真是十分的难得。

凤鼓继续变得花样敲击着悦耳的声调,梅花经风一吹,纷扬而下。花枝依然在场中传递着,众人又是临危正坐,不敢轻易交谈,就连眼色也不敢多传。

鼓点停顿时,不断有人下去领罚;领罚完的人又回来,悄然入席,再次参与其中。既是有声又无声,此情此景,此等宴席寻乐着实在唯美之中,又不尽地透露出了一丝丝的诡异。

但如此过了不久,梅林外就传来了嘈杂声。

凤墨影眉头一挑,是谁会来挑事?

只见一名宫女匆匆掀开帐幔,跑了进来,远远地便跪下行礼,声调不稳地禀告道:“陛下,明昭郡主要硬闯梅林。”

明昭郡主是谁?

对于她这个宿主的亲戚,凤墨影还是不太熟悉,一时间竟忆不起来这是谁的称号。

她的大脑还在搜索中,一个穿着白裘袍的粉嫩少女早就已不顾宫女的阻拦,蛮横地闯了进来。许是她身上还带点不错的功夫,转瞬间就跑到了凤墨影的长案前,娇声地朝她告状道:“姑姑,她们竟然不让我进来。姑姑哪一次的宴会,我不是直接进去的,哪一次能给拦着了?”

姑姑,这个辈分可以的呀!

凤墨影细瞧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十四五岁,面容十分甜美灵动,貌似和女帝本身的年龄也就相差了这么个三四岁吧?

敢闯她的宴席,又敢当面喊她姑姑的人……

原来是前女帝那个有眼疾的皇兄凤楚轩的女儿凤皎皎。女帝和这个凤皎皎的感情如何,她是不知道。

但如今,凤皎皎竟然敢硬闯她的宴会,那就表明她和女帝的感情不简单呀。

凤墨影一时面无表情,淡淡地皱了皱眉头,问道:“皎皎,为何擅自闯入寡人的宴席,无视寡人的命令?”

既然弄不清楚,她就从新规划好这些关系。要是硬套和猜测她们以前的相处模式和态度,那是很容易就出现破绽的。

凤皎皎看着凤墨影不同以往的神情和态度,整个人都蒙了。

第十四章 临渊公主

“皇姐,皎皎一向给你宠得无法无天了。快看,这一通训话,可把她都吓住了。”一人身披火红的坎肩,水红的宫装锦衣,上面芍药恣意绽放。她自梅林中款款而来,体态婀娜,语音曼妙,眉目间含着三分的娇媚,七分的倨傲。

细看她的容貌,竟与凤墨影如今这宿主的五官轮廓有些相像。

敢如此与她说话的人,自然是六皇妹凤羽影。

她与当年的太子凤影乃同父的妹妹,其父又是先皇夫。不知当年先皇夫是如何在先帝在世时早已为她求得了一纸保命的诏书,又为她赐婚与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沈燃。

若不是当年先帝忽然驾崩,又要守孝三年,她也早已与镇国侯府小侯爷婚嫁了。

她如今身份特殊,又有诏书保驾护航,故此在宫中也放肆了一些,不像其他人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审视着女帝的脸色过日子。

“皇妹说她还小?”凤墨影淡淡一笑,掠了一眼凤皎皎的装扮,说道:“以前归以前,如今她已及笄,这等后宫宴会就不应参加了,有些规矩也该懂得的便应懂得。”

她的一番话,说得凤皎皎不禁后退了几步,往另一位姑姑凤羽影的背后藏了藏。

实在是觉得的今日这位女帝姑姑与以往很是不同了呢。

屏障后方的雪灵染听见前面的对话,手中的动作一顿,幽黑的双眸微微闪了一下,继而又拿起长案上的勺子,继续将香料粉末倒入他面前的青玉圆底钵中,轻轻地嗅着里面的香气。

青夜离的紫衣在他的眼角余光处掠过,脚步声渐行渐远,已转过了屏风而去。

面前的正较量正烈,恰巧青夜离一转身出了屏风,藏在凤羽影身后的夜皎皎当即就甜甜地朝他唤了一声:“青姑父。”

这一声叫唤,让凤墨影与凤羽影几乎是同时默了一默。

青夜离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应她,也不回拒她,双手朝凤羽影与凤皎皎行了一个平礼,分别道了一声:“见过临渊长公主,见过明昭郡主。”

凤墨影心中思疑,而后又似有了一些了然。听了凤皎皎如此的称呼,竟敢当着女帝的面叫唤青夜离为“青姑父”,而称她为“姑姑”,因此前女帝才对她与旁人有所不同?

一切皆是因为凤皎皎的一声胆大妄为的称呼,这一切又只是因为一个人,她那个心心念念喜欢的这一个人,夜青离。

他婉拒了她的皇夫之位,而凤皎皎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无知的一声称呼,让前女帝感觉自己与那人的距离亲近了。

痴人一个,可惜,可叹!

凤墨影再一次打量向那个露出半张脸来时不时怯怯地窥探向她的凤皎皎,一时间抓不准这个少女的用意。她却不敢以最单纯的心思去猜度这些分分秒秒都生活在这一泓皇权深渊之上的人。

在她沉思的这一瞬间,面前的双方已见过了礼,除了之前已手执梅枝,现下去领罚的人外,余人皆一同间过了礼。

“青姑父,你们这是在作什么呢?”凤皎皎眨了眨眼睛,又大着胆子向青夜离打探道。

青夜离风姿斐然,淡淡一笑,回答:“陛下正邀臣等在东苑赏梅。”

凤羽影忍不住接了一句:“皇姐好兴致!”

凤皎皎却不理会场中的暗潮汹涌,连忙说道:“本宫还听到了击鼓声,闻到了美酒香气,这梅花林又极美,这宴会非同一般啊。”她转了转眼睛,盯了斐玉晏一眼,转睛向凤墨影,可怜兮兮地问道:“陛下,既然沐王爷都可以参加,那就不是纯粹的后宫宴饮,为何我和长公主姑姑就不能参加呢?”

经她这样一提,凤羽影的目光回转,也落在了斐玉晏的脸上一瞬,面上欲笑非笑,那眼神却似是意味深长,语调更是阴阳怪气:“你陛下姑姑邀请沐王爷入宴,却没有约我们入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她回首看了凤皎皎一眼,看似责怪般地以长辈的口吻道:“小孩子家家的口无遮拦,你懂得了什么?”

此刻,斐玉晏的长案面上还恰巧不恰地放着那截梅枝,凤墨影也恰巧看在那枝梅枝上。

凤羽影眼角余光一直不离凤墨影,此刻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半截梅枝上。心中不由疑惑,这上面到底是有什么寓意?

斐玉晏虽受人挤兑,但脸上神色依然淡淡,看不出喜怒。端正持重地坐在席上,开声却是道:“此刻席上的皆是男眷,按照宫中的礼仪和规矩,似乎本王在此也还并不唐突。”

凤羽影闻言,脸颊上当是一燥。这个斐玉晏言语间就回将了她一军,还不带脏字地骂了她不顾身份、不知礼仪。

鲜少有人敢如此地对她逞口舌之能,当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然论地位他是异姓王,她是长公主,平日里也与她平起平坐的惯了,但若认真论起来还是他这继承于并肩王的沐王爷更尊崇一些。

如今,她所依仗的不过是先帝的一纸诏书;而斐玉晏所依仗的却是他沐王府对于整个凤曦国的功勋。

凤羽影嘴角僵硬地撇了撇,双唇轻动将想要说点什么。

凤墨影却是在席上视若无睹地说道:“今日的宴席便到此为止罢,寡人也乏了。”她淡淡地看了青夜离一眼,见他默然颔首后,便起身径直地朝梅林的另一端走了去。

身后的紫珞与绛璎,还有来仪殿的一众宫女们亦当即纷纷紧随其后。

当斐玉晏第二个离去后,梅林中余人亦是通透之人,一一向凤羽影与凤皎皎行礼告辞归去。

最后,只晾了凤羽影与凤皎皎在梅林当中,与剩下来收拾残宴的宫侍。

凤羽影恨得脸色发白,气不打一处来,握在袖中的双手指尖蜷缩成团。她盯着主位后的屏障看了片刻,而后快步地走向前去,转了过去。

只见这后面竟也设了好几张长案,此刻上面还放着一捆捆的梅枝和一些纸墨笔砚。

她心中有些疑惑,正想找一个宫侍过来打听打听。

身后却有人开口道:“回长公主,这些是陛下准备给各宫送去插瓶用的梅枝。而这些纸墨本是想让人画下今日梅林宴饮之景,谁不料,陛下因凤体违和,提早摆驾回宫,未能让人留下佳作。”

听着这温文尔雅的口吻,不用回眸,凤羽影也知道是那个青夜离了。

凤羽影冷哼一声,心想竟还留下一个看场子的,口中却笑道:“皇姐近日行事越发有雅趣了,真是可喜可贺呀!”

青夜离面上八风不动,仍是一派文雅地道:“此地要起风了,还请长公主与郡主移驾他处,以免贵体受寒。”

他温文亲和地说来,竟让人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凤羽影转身望了他一瞬,此人面相清俊如画,气质矜贵无比,若是她的太子皇姐还在世,他当是皇夫之人。想到此处,心中更恨,恨他如今的一脸纯善温和、谦逊知礼、进退有度,皆是为了维护那一个女子,一个心狠手辣地夺了别人皇位的女子。

她不由朝他上前了几步,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本该是一个应为先太子殉葬的人,为何要为别人说话?”

凤羽影眼眸如毒箭般盯住他,唇角的笑意流露出了一丝的残酷。

青夜离微微躬身,朝后退开了两步,才向她行了一礼,温和笑道:“长公主请!”

凤羽影见他想要避而不答,正想说自己还要在此观赏游玩一番,不料登时一阵疾风吹来,夹带着雪沫朝她的脸吹了一个正着,连带嘴里都是一阵的冰冷。她浑身一抖,为何方才倒是不觉得此地如此寒冷。

她一错眼,才发觉了先前围住梅林的帐幔已经不知何时撤掉了,寒风正一阵阵地往里刮来。

身后的凤皎皎更是“哈欠”一声打了个打喷嚏,望住那些宫侍,满脸尴尬地上前挽住凤羽影的手臂,娇声软语地央求道:“皇姑姑,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拆了帐幔后,冷得我浑身发抖了。”

凤羽影还想借故朝青夜离发作一阵,不耐凤皎皎在耳边一个劲的催促,弄得她有些心烦了。此地的风也是越发的大了,最后不得已,冷冷哼了一声,扯住凤皎皎的手,恶狠狠地道:“走走走,到我宫中吃甜糕去。”

凤皎皎随着她走过青夜离身旁时,朝他迅速地眨了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粉嫩的面上带着一丝狡黠而俏皮的笑意。

就像往日那般,仿佛在说,青姑父,这次又帮了你,可不要忘记人情喔。

青夜离亦笑了一笑,垂了下眼睫。

待她们走后,梅林里只剩下了就快清理完宴席的几个宫侍在搬着地上那些已寥寥可数的梨木长案。

他垂下的眼眸,看向了自己左腕的那一条暗紫色的璎珞珠子手链,脸色淡漠如水。他当真应为先太子殉葬吗?

青夜离想笑,嘴角却翘不起来。

自从有了那一张帝皇所赐的婚约开始,他就已是一个身不由已的人。

他曾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却因此害死了别人。

而他自己又该欠着谁?

第十五章 连环谜题

回至来仪殿的书房,凤墨影坐在长案后看着一旁的绛璎与云玳收拾方才凤羽影在砸场子时就转移回来这里的物品。

这些皆是梅林宴席中受罚的公子们留下来的佳作,有书,有画,有香。

“墨书十五卷、画作十卷、燃香两炉。另有木石雕刻已记名者八件,皆由各位公子回去完成后再奉呈上来。”云玳清点后,转身上前向她回禀道。

“燃香两炉?”凤墨影目光随即落在那案面的两只小巧的青玉钵上,是谁还会在这节骨眼调制香料?

“是雪公子制作的香。”绛璎立刻会意道。

雪灵染?凤墨影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为何这个名字似乎总会围绕在她的左近,这是错觉吗?

这时,莹在殿外急匆匆地禀告了一声,进殿后行礼跪下道:“陛下,有宫女在秋风苑的荒井中发现一具尸首。”

凤墨影眉心一跳,这是什么情况?她端正了神色,肃然道:“这具尸首是何人?”

莹道:“奴婢已让人将他从井中吊了上来,这人身着凤翎卫的服饰。楚统领已查验过,发觉他并不是凤翎卫编制中的任何一个人,而凤翎卫亦无上报有人失踪一事。”

难道是昨夜的刺客?

却为何又死于荒井中。

“宣大理寺卿着手此事。”凤墨影故作淡定地道。心中的猜度,早已翻江倒海。

“诺!”莹应声退了下去,脚步急行遣人去宣大理寺卿沐颜进宫办案。

莹前脚刚走,青夜离后脚就到了书房。一身紫色锦衣穿在他的身上,被他内敛清贵的气质压得莫名的耐看。更显得他的容色如白玉一般,五官分明,格外的温润俊雅。

“有什么新的发现?”凤墨影瞧他站定后,忍不住问道。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个性,绝不会是因为空闲无事来找她闲聊来着。

说实话,她也很喜欢他的这种作风。免得还要花心思应付这种你来我往的交际,以她现在的状况,更愿意自己待着。

“臣已查过宫中的记录,并没有人取过紫陌,而库房中的紫陌数量亦与药册中所记相符。”青夜离朝她作礼后,温文地回道。

“坐下再说吧。”凤墨影一时顺口道。

青夜离微微一怔后,口中应道:“谢陛下。”才走前几步在左侧的交背椅上拂衣坐了下来。

凤墨影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有失谨慎了。但她明面上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夜离,单独在寡人面前时无需如此拘谨。”她又转首指挥在一旁看着神情有些意味的云玳:“去,给你哥哥沏壶爱喝的茶来。”

云玳眼里笑眯眯的,粉红的宫装显得她十分的清丽,半蹲身道:“诺!”转身的时候又笑着瞥了青夜离一眼,才慢悠悠地往偏殿沏茶去了。

绛璎听他们说的是药汤下毒的事,便十分谨慎地退了下去,关上殿门后守在门外。

“你看,连你妹妹在寡人面前都没有你这般拘谨。”凤墨影看了她们一眼后,艳丽的脸上露出了笑了笑,回头朝堂中的人暖意融融地道:“若论起亲疏,还是首先是你,才到她。”

青夜离温温地一笑,耳廓有些微红。他垂下眼眸避开了凤墨影直刺刺的目光,默了一会儿,才有接着道:“臣派人在宫外暗中查访,发现确实有人一直在各个医馆中陆续购买过紫陌。而且正是陛下在朝阳台遇刺回宫休养后,才发生的事情。”

凤墨影心中怦然一跳,脱口问道:“是谁在购买这些药?”

青夜离眼眸微抬起,摇了摇头,说道:“对方处事很慎重,并没有单独购买紫陌,而是开了一个药方去买。每次都买十付药,而买药的人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以各个药店的人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凤墨影似听起了故事般,不由问道:“那此事是如何找到突破口的?”

青夜离听着她这近似玩笑般的口语,微感讶异后,竟是一笑,温声道:“这个药方也极是寻常,所买的药都是平常。只是在京中药店‘如意堂’,其中有个大夫比较谨慎,有一次是他帮忙抓的药,就觉得这药方中的紫陌似乎过多了些,便多嘴说了一句,但对方并没有理会。”

凤墨影敲了敲桌面,说道:“于是你们查访到‘如意堂’,刚好这个大夫觉得事有蹊跷,他就说了有这么一张方子的事?”

青夜离点了点头,说道:“派出去的人当时就让他把方子写了下来,他拿回来后,臣就让他再伪装拿着方子到‘望春堂’请了他们的袁大夫看。袁大夫也说这方子中的紫陌过重了些,吃一两剂还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若吃上七八剂,这人就要受不住了。”

凤墨影听着暗暗心惊,挑了挑眉。

看这行事,果然迂回曲折得很。

青夜离道:“臣又让他们各自拿着这个药方去各个药店买药,一番套问下来,发现好几家药店都卖过这一张方子上的药。”

凤墨影倾身挨靠着椅背,望着案面上的洗笔池浓黑如墨,口气深沉地问道:“夜离,若你是这个下毒的人,如今宫中已查出了紫陌一事,你会如何善后?”

青夜离面上平静,沉吟了半晌,说道:“首先派人监视各个医馆,看宫中是否有所动作。”

凤墨影唇角微微一笑,又道:“若你已经知道宫中有人在各大医馆追查紫陌一事,更知道这一张药方败露的事情呢?”

青夜离琉璃色的眼眸微微睁大,低语道:“清理掉那些可以清理的知情人。”

凤墨影眼眸微冷,又问:“然后呢?”

青夜离回道:“如果没有了人证,单凭一张‘如意堂’大夫所写的药方也查不出它的出处。接下来,一动不如一静,臣会静观其变。”

凤墨影眼眸淡淡,看不出里面的深浅,说道:“如果你是被下毒的人,此时此刻,又会如何找出真凶?”

青夜离皱了皱眉,看似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道:“臣早已在各个医馆处布置了暗卫,以期能抓住那些派来监视的人,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人。”

凤墨影看似不经意地抿了口热茶,问道:“那可有结果了?”

青夜离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一直在城中兜圈,或是住入了客栈,到如今还没有传回答案。”

凤墨影叹了口气,道:“对方也是个谨慎的人,或许他们已用其他的方式告诉了主人,而你们并不知道罢了。”

青夜离默然。

静默片刻,云玳敲门,送茶进来分别端在了凤墨影与青夜离的手边,便又悄然地退了下去,重新关上了殿门。

凤墨影嗅了嗅新茶香,却并不喝。她不太懂这些茶,若是喝了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岂不是有些尴尬?

青夜离倒似还在想方才所说之事,并没有留意她,径自端起了热茶抿了一口,唇角微微一翘,看似很欢喜这茶。

凤墨影看他放下了茶盏,才又故作神秘地道:“兴许今晚就有答案了。”

青夜离蓦地一抬头,看向她的眼神里似有着一丝的惊讶和一点说未明的东西。

凤墨影却不再说方才的事,而是另起话题道:“夜离,元宵将至,宫中宴请众臣的夜宴,你还需多加费心。紫陌一事既然此刻断了线索,你便且将它放下一旁去罢。”

青夜离微微颔首道:“诺!”

凤墨影朝他一笑,口吻极其温和地道:“宫中事事都要你劳心劳力,你也要多多保重自己才是。今日也累了,快到来仪殿去歇会儿吧。”

青夜离两颊微微泛红,那双眼角勾长的桃花眼中带着点懵然,随即便是温和的一笑,起身行礼道:“谢陛下的关心,宫中还有些事情待臣去处理,夜离先行告退了。”

“嗯。”凤墨影看似有些落寞地应了他一声,看着他退后,转身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她一再试探,这个人似乎真的对前女帝没有什么意思?那么,他是可靠的吗?

如若他心中有所图谋,应该借机朝女帝靠近才对?难道,还要玩一手欲擒故纵,让自己在女帝的心中更巩固一些?

而前女帝又是喜欢他什么呢?处理朝政大事可以应对得当,但处理后宫这些云谲波诡、尔虞我诈的手段不够老辣,心机不够深沉?前女帝便是喜欢他在这个皇宫中仅而少有的纯善吗?

凤墨影看了一眼书案上那张自己已练得有几分神韵的墨字,目光深邃地闪了闪。如今,是时候该去拜访一下那个在这个时候应该是她最可以信任的人了。若论动机,她还不清楚;但若论结果,他却是不顾安危为前女帝挡了一剑。

只是这一剑他虽是挨了,却是未能如愿救活真女帝一命。

朝阳台遇刺一事,反而成为了她穿越到此,灵魂重生的契机。

冥冥之中,似有缘法,道不明,看不破。

如今,若硬要来论一论他的这般动机,难道他才是这个深宫中真心爱慕女帝的那个人?他为何会爱上这个心性多疑、手段冷酷的女人?这其中又有什么原因吗?

还是他之所以为了女帝挡剑,其实是有别的不得已的原因?

然被发现在荒井中的尸首又是何人,他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真相,这样的阴谋又将延续到何方?

这座深宫有着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等着她去拆,就好似那些九连环,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

不知她是否有这等好的运气,能够一个一个地去解开它?

第十六章 白露宫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就是白露宫,而宫中主位正是雪灵染。

凤墨影在抬头看见宫门上那一方凤翔纹牌匾上的漆金字后,心中蓦然地在想,这个人在前女帝的心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青夜离入住的宫殿,名为东辰宫,东乃主位,辰主尊贵。不管他如今的身份是什么,东辰宫都是这后宫中除来仪殿外最尊贵的所在,亦是日后皇夫日常起居的殿宇。他抗拒坐上这个位置,却又被前女帝明明白白地安排在了东辰宫,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矛盾心理与处境?

抬脚入得白露宫,一溜的宫女与内侍跪了一地在恭迎她的圣驾。

凤墨影笑了笑,她这些天下来都已经习惯了这些个宫中等级森严的规矩,若是贸然不要他们跪迎,那才是一个异数。等同于与这个国家制度的一番石破天惊的较量,纵然她是穿着女帝的身体,那也是不容于世的存在了。

白露宫的主事杜衡同他的主子一般一身的青衣,衣裳上的花纹也素,生得整齐文秀。他是由雪家跟着雪灵染一同长大的侍从,又跟着他从雪家到了这一座皇宫中。

待凤墨影进入了主殿,他便让一众宫人退了下去,只留几个常用的守在门外听候差遣。

凤墨影环顾这主殿,安排得清素淡雅,带着一股文人的墨香书韵,看着倒不大像是在大内宫中的模样。

殿中却不见人影,只等一声咳嗽传来,她的目光才注意到了那榻前的广幅紫檀屏风后,隐隐约约地跪着一个俊秀的身影。

“臣灵染恭迎陛下圣驾。”屏风后的人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股柔软悦耳的音色。

凤墨影望定他一瞬,便走向了屏风,同时口中道:“快快起来,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雪灵染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后,急声道:“请陛下止步。”

凤墨影疑惑地再次看向了屏风后那静静跪在地上的身影,却听他缓了口气后说道:“臣身上伤势未愈,又不慎染上了风寒。还请陛下容臣隔着屏风回话,以免过了这些病气给陛下。”

凤墨影听完,急忙关切道:“那你快起来,这时节地上的寒气重,惹到身上更不好了。”

“是,陛下。”雪灵染隔着屏风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抹纤长的身影投影在屏风上,那在灯光下清晰曲折的线条衬着那上面的山水,竟有说不出的仙灵秀致。

凤墨影看着愣了一息后,才忙说道:“你快坐下。”她自己也回眸瞧了一处交背椅端庄坐下,又补充了一句道:“天气冷,你伤势又未愈,坐到榻上褥子里回话也无妨。”

雪灵染轻轻一笑,回道:“不碍事的,臣就坐在屏风后与陛下说话。”

凤墨影的眼角一瞥,却瞧见站在她不远处的杜衡那一脸的着急,眼里满是担忧,目光落在自己这边,面上也是一幅欲言又止,挣扎不定的神色。

“怎么了?你跟寡人说实话。”她忍不住问杜衡道。

杜衡听她一问,就不等雪灵染阻止,一口气倒瓜子似的道:“启禀陛下,我家公子身上还发着热呢。今天还去了东苑赴宴,身体本来就没好全,这下倒是风寒愈加严重了,一回来就倒在榻上发起高热来了。”

“杜衡……”雪灵染在屏风后沉声斥道,杜衡却没有理会他,只一个劲地朝凤墨影倒苦水。

凤墨影也没有理会他,只向杜衡问道:“可有请太医来看过了?”

“请了。”杜衡眉头皱得跟小老头似的,忍不住白了屏风后的人一眼,口齿伶俐地说道:“原本太医开了药,先前让公子吃药后就要一直好好卧床休息。昨晚女官姐姐捧着陛下赏赐的东西过来,公子将我们撤下去,自己一个人忙了好半晌。晚上又到书房那忙活了一通,劝都劝不住,今天又去吹了冷风,回来不仅高热,有时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像是要咳掉了。”

“杜衡,你这嘴是止不住了吗?”雪灵染在屏风后轻拍了一下案面,怒斥道。接着又是一连串闷闷的咳嗽声传出来,像是使劲去忍也忍不住了般。

凤墨影听完这些话,忽然间就觉得自己似乎好没良心。

人家“救”了她,也算是救了她吧。

这些天来,她都没有认真的详细的询问过他的病情,也没有亲自过来关心他。却一而再地派人过来烦扰他养病。

若是要用个词来形容,她就是一只标准的“大猪蹄子。”

看看人家对她,这一次次的,没有一次敷衍。她需要佛经,人家给她写;她需要验药,人家给她验;她需要查香,人家给她查;她需要开宴,人家给她请;她需要领罚,人家给她制。

问题是,这一次次的,人家还是带着病的。

平心而论,就算她是女帝,但若人家说还病着,这些事都没精神,干不了,还是可以推拒过去的,毕竟人家是因为舍命救她,才受了重伤,病倒在了床上。

凤墨影久久地说不上话,最后还是急切切地说了一句:“杜衡,还不去将你家公子扶到榻上躺好了。”

杜衡“诺”了一声后,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地拐进了屏风后。雪灵染望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后,还不忘说了一句:“谢陛下体恤。”

凤墨影也坐不住了,跟着走到屏风后,心想不过是一场重感冒,难道就因为如此都不过去看看人家吗?

若他当真真心喜欢这个前女帝,而她现在就是女帝了,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去关怀一下,未免太薄情,太让他寒心了。

雪灵染刚躺到了榻上,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一挥手,将榻前的青纱帐放了下来,阻挡了凤墨影探视的目光。

他躺在已放得冰凉的被褥里,只觉得脑袋热得发胀,头疼欲裂。

凤墨影也识趣地停在了榻前,坐在离之不远的矮墩上,隔着纱帐看了里面朦胧的人影一眼。

雪灵染轻轻喘了一口气后,对杜衡说道:“你先退下去,我有话与陛下说。”

杜衡应了一声,为他掖好被角,转身朝凤墨影一礼,便朝殿门外走去。

凤墨影瞧了瞧这波操作,心有所感地对屏风外的云玳与绛璎道:“你们也先退下去罢。”

“诺!”两位女官一同应声,回身退出了殿外,顺手关上了殿门,与杜衡一起守在了外面。

殿中,烛光摇曳,隔着屏风宛如晚星。

雪灵染透过青纱帐看向离着三步外坐着的人,缓慢地开口道:“陛下这番前来,可是为了询问漠回兰籽的事情?”

“不错。”凤墨点头道,心想这人心思也灵慧。

雪灵染默了一瞬,才又说道:“漠回是凤曦国最南边的一个小国,漠回兰籽是那里皇室的秘药。知道它的药性与炼制方式的人甚少,臣因少时师从药师谷颜毕先生,从他记载的药书中读到过关于漠回兰籽的一些记录。”

一只稍稍消瘦的手从青纱帐中递出来一张画纸,手指极长,白如玉,又如竹节般纤长灵秀。

凤墨影本就是一个手控,她此刻更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中的激动。这一只手,满足了她对完美的手模所有的想象,这一伸手,就即刻暴露了她的本性,立刻握住了那只手。

轻纱帐内的人轻咳了一声,她才醒过了神来,改捏上了那一张画纸。脸上还自讪讪微红不退。

她默不作声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内心里又不断重新自我建设中:自己如今是女帝,以她与他现在明面上的关系,方才的动作绝不应称作为,失礼。或许可以称之为,情趣。

这样一想,她就宽慰了自己。

目光才重新落在了那张纸上,榻上的人也没有作声,殿内静静地流动着此时此刻有些不同寻常的空气。

纸张上画着一株花茎枝叶的模样,下面还配了许多的字。皆是介绍这株植物的产地、属性、药用价值等等的一些相关资料,甚是详细。就是有些相似于搜索网页的百科普及,又更胜之许多。

而且这上面的图画得很有艺术价值,字也很好看,令人百看不厌。

凤墨影内心喟叹了一声,问道:“是你连夜画下来,默出来的?”

雪灵染淡淡地道:“臣想以绵薄之力,能为陛下解忧一二。如今陛下身边杀机环绕,幕后黑手深藏不露,着实令人难以心安。”

凤墨影捏住纸张的手微微一颤,觉得自己此刻不说点什么也着实说不过去,便说道:“你不必太担忧,寡人身边还有夜离、北堂等人为此事奔忙分忧。况寡人乃一国之君,自有上苍相佑,凡事皆会逢凶化吉、吉人天相的。”

青纱帐内的人掩住了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凤墨影眉头微微一皱,眸光中已有了几分真诚,低语说道:“倒是你,该好好地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再为此事太操劳了。你能在朝阳台舍身相救,寡人必将此事铭记在心。寡人在此许下一诺,他日你若有所求,便应你一件事。”

雪灵染闻言后,目光渐渐凝到了一处,语气晦涩莫辨地问:“陛下,我所求的,你定会应吗?”

凤墨影思量了一下,慎重地答道:“寡人的一命还是很贵重的,若你所求的事在寡人能力之内,那定是会应的。”

雪灵染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轻声道:“君无戏言?”

凤墨影睨了青纱帐一眼,笃定地道:“金口玉牙。”

青纱帐内逸出了一声安然的轻笑,雪灵染在里面又重拾了方才的话题,说道:“要在京中寻找漠回兰籽的踪迹极是不易,此事要么是对方蓄谋已久,如今趁机发作;要么是对方临时起意,连环追击。”

第十七章 谈论局势

凤墨影听得他分析,觉得终于有人愿意和自己将此事摊开来说一说,不由也耐心地听着,心中还隐隐地有了几分期待。

雪灵染的声音细腻而柔软地响在了耳边;“若是临时起意,陛下可遣楚子瑜暗中派人查探京中近日是否有漠回国人潜入了梧城。若能找到此人,或可以找到得去了漠回兰籽的幕后之人。”

“漠国兰籽乃秘药,手中能持有它的人必定是其皇室中人或是由漠回国皇室中派遣过来的人。”凤墨影顺着他的思路考虑道:“难道是漠回国与这幕后之人勾结,联手要对付寡人?”

雪灵染轻咳了一声,声音有点紧:“漠回国小却富裕,重文而轻武,自从陛下当年攻破了他们的上京后,这几年来一直归附我朝,断不会忽然冒险要与我朝为敌。更何况当年陛下入城后,不曾伤害过他们的百姓,更是善待他们的皇室,即便是上京来,也曾为他们的国主求情,请先帝允许他们皇室回去自理漠回。”

凤墨影让他上了一课历史回顾,默然点头的同时,又有些害怕他会忽然问自己当年在攻打漠回的时候,是否得罪过了什么人?

她怎么会知道?

在来仪殿书房的史料载册上看过了这一段,凤墨影曾按着时间推算了一下。那时前女帝正处于暗中争储位的时俟,想来她去为凤曦国攻打下这富裕的漠回小国,怕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军功,和拉拢朝中众臣的人心,并且也因为得了数量不少的金钱,而这一举三得的谋划都是为了登位而铺路罢了。

要登上这宝座,需得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才行。

雪灵染隔着青纱帐自是看见了她微微出神的目光,不由也顿了一顿再说:“漠回国的税贡乃我朝银库一大来源,当年漠回国的进贡就曾解了库银空虚的燃眉之急,如今若是谁想要得到漠回国,那么其心便可诛了。”

他文文弱弱地说来,凤墨影却觉得他的语气里似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杀气。是因为爱护前女帝之心尤为深切,所以与她同仇敌忾了?

但听了他的话,对一直不甚了解这个新身份所处的环境的她来说,有一些事情确实是豁然开朗。

凤墨影的脑中急速的运转着,当年前女帝攻打漠回国,然后有人有钱后,并凭此最终夺得了皇位。那么,如今也是有人要循着她当年的思路去打起了漠回国的主意。

这一次却不能再去攻打漠回国了,只能是与其中的某些人互相勾结,互惠互利。

雪灵染又急速地道:“陛下从当年至今一直善待漠回国,其国主性情又柔软,并不是有野心的人。如今他乃在位,这些年来偏于一隅,但求安稳图乐,想来也不会为了要脱离我朝掌控而愿意去冒死谋逆。”

凤墨影细想,此事对于那国主来说,确实是极需要骨气和野心。

如今安乐地同样享有着富贵权势,若是放手一搏,且不说他以小博大能不能有胜算,这一切都是要把头悬于刀下,把命揣在裤腰带上的事。

想当年,前女帝善待他,又让他继续回去管理漠回国,其中的思虑不谓不深远。

她攻打了漠回,漠回百姓必然对此有怨,但是又好生放了他们国主回去继续管理他们,做起来似乎只要税贡给凤曦国,他们就继续可以安居乐业,没有了国破人亡,丢了性命的事。

然,对漠回国皇族而言,这权力和富贵是失而复得,虽从中分了一大部分给凤曦国。但是对比起脑袋还在自己脖子上,又没有沦为奴仆而言,这些损失就不算是什么了。

而且这个国主已曾经受过了险些国破人亡的惊吓,性情又不硬气,以后也就更容易且便于拿捏。

此事,对于凤曦国当年而言,也是利大于弊。

只是,此事还终究是留下了一些弊端。

而这些弊端,就是当年前女帝处理此事后还未曾继续完善,导致了如今在暗中开始反噬了。

其结果如何?

凤墨影在心中颤了一颤,又叹了一叹,顺嘴说道:“看来,此事还要从漠回皇室中的重要人物着手查证。”

重要人物,自然是要有野心,有能力,并且至少要有着能够坐上漠回皇位的资格的人。

雪灵染“嗯”了一声后,就不再说话,目光似乎在定然地望着她。

凤墨影感觉得也不太真切,毕竟是隔着了一层纱帐。他的榻上又没有灯光,完全是隐在了半明半暗里了。

她心中暗暗地加深了雪灵染对这前女帝感情深厚的认知,然后就有了那么一点点不自在地往椅背上靠了一靠。

人家虽然是在看她如今穿着的这幅躯体,但毕竟现在在这里面藏着的是她的灵魂。她既然是活的,就自然是有感知的。被人这样疑似“深情”的观望着,并且貌似还很情真意切的,她倒有点不愿意欺骗别人了。

虽则在这皇宫里步步杀机,步步为营,但他都曾经为了自己心中的感情豁出命去了。先不说那人值不值得他用命去相救,然他的这一番心意却是难能可贵,甚至是赤城的。

太医说,那一剑险些穿心而过,回天乏术。

纵是有了这一线的生机,医治的过程中想必他所要忍受的痛苦也是极不同寻常,那是戳心穿肺般的痛苦罢。

不知那一剑穿过身体时,他心中想着的是什么?

凤墨影有些蓦然地想,在惊觉自己的想法后,她觉得有些愕然。她垂睫笑了一笑,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情与神态,如今不能过多的袒露自己的情绪与想法,那些都是她的破绽与弱点。

“那若是蓄谋已久呢?”她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若是如此……”雪灵染在榻上轻咳了一声,说道:“那么陛下便要加倍小心身边的人了。既然是蓄谋已久,必定计划周详,在朝阳台既然不能成事,事情便有了弊端,如今之计,只怕会是一着不得,二杀起,应会是连环杀局,务必要在陛下查证与反击前,落出定局。”

凤墨影闻言,霎时只觉浑身发寒。这些日来,她也曾细想其中的原由,如今经别人口中说出,竟是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此前种种的猜测就似得到了印证般,徒然从虚想,变成了将要发展成为事实的杀局。

此中,她的性命自然是首当其冲。

“他们如此谋局,定然是要里应外合。”雪灵染的声音越加的柔和,也越加的慎重:“陛下身边的四位女官不得不防。沈莹出自沈侯府、青云玳来自右丞府、容紫珞来自威远将军府、洛绛璎出自洛国公府,她们的父兄皆在朝堂或后宫,其中干系千丝万缕,动一发而牵全身。”

凤墨影心中对此了然,云玳、绛璎、莹、紫珞分别来自两文两武之家,当初前女帝如此选择,想必也是为了平衡文臣武将间的争端,是为制衡之道。四人又双双分别管理前女帝的外出与起居,既是为了责任分明,又是为了让她们互相监督彼此的行止作为。

文臣武将之间自古以来因彼此资源、权力与利益之争,便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让这四个人分成两组,又是文武搭配的组合,确实是用意分明。

如今,只是她不知这一颗麦芒,出在了谁的身上。

希望她们间不会互相勾结包庇,不然,要找出这一颗麦芒就越发地需要耐力与时间了。然而,她虽有耐心,但是时间却是极紧迫。

照如今这个情形,对方是不会容她有更多的时间去找出答案了。

在这你死我活的博弈中,要是让她找出了答案,那便是另一方败局的开端。

凤墨影思索了片刻,趁此机会将这事愈发明了起来,难道有人愿意主动提供她更多的线索。于是便试探地说道:“容紫珞乃容白的妹妹,相信容白不会让寡人失望。”

雪灵染点头道:“臣也相信。容将军曾跟随陛下一起征战,在战场上又曾蒙陛下庇佑有过活命之恩,他是绝不会背叛的。”

凤墨影默然,等待着他说下去。

雪灵染也不曾让她失望地说道:“洛国公府自小国公爷病逝后,只剩下了老国公夫妇与洛绛璎一个女儿。既然已被选在了陛下身侧,日后婚嫁自是不会低嫁,他们实在没有谋逆的原由。”

凤墨影认同,经过了丧子之痛,国公夫妇定不会想让唯一的女儿再处于危险中,但求无过安定罢了。

“右丞府出了两朝宰相,虽门生众多,但如今的右丞也如其父为人光风霁月,何况他的嫡子已入了这个后宫,荣辱皆与陛下休戚相关。应也没有理由无端便起了思反的心。”雪灵染声色淡淡地说来,那一刻仿佛他自己只是一个局外的人,与此间的一切人事皆无关。

凤墨影的目光稍稍落于帐前,心想,他提起青夜离的家世与处境时,可又曾想到了他自己?

从他的声音话语中听不出一个喜哀来,只一直在为她分析着这前朝与后宫中的境况与干系。

“至于沈侯府,他们与临渊长公主有着一纸的婚书。”雪灵染只道了这么一句话后,便又闷着口咳嗽了起来。

凤墨影微微皱眉,担忧地看了看那青帐内的人,起身到长案旁斟了一杯热茶水,回头端到了榻前,说道:“你先喝口水缓一缓吧。”

雪灵染瞧着她这举动顿了一顿,才低声应道:“好。”一手掩着嘴,一手轻拂开半边青纱,接住了她的这一杯水。

第十八章 冰山一角

青纱轻拂的一瞬间,他的脸还是埋在了纱帐的阴影里,凤墨影瞧不清他的模样,只惊鸿一瞥地看了一个迷蒙的轮廓。

她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莫名地有一种冲动,想让她去掀开这一幕青纱,看一看他的面容。

但理智却又制止了她的冲动,既然他似有意要掩藏自己,她又何必定要去使别人觉得难堪呢?

递完水后,凤墨影又规规矩矩地坐回了方才的那一张交背椅子上,耐心地等着他喝水。

他喝得极其地缓慢,似乎有那么的一息时间。

“听闻北堂大人因为朝阳台的事,而受了杖刑。”雪灵染双手握住那只青玉盏,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悦耳。

凤墨影知道他不会无端提起这个话题,一转眼,问道:“怎么?灵染觉得寡人不该罚他?”

雪灵染神色间怔了一怔,垂眸说道:“臣不敢妄议陛下。”

“那是?”

“臣私以为北堂大人在朝阳台确实已经尽责了。”雪灵染不惊不惧地道。

对于此事,她也有详细地分析过。根据当日随行的莹与云玳两人的口供,互相间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和破绽,她甚至还让她们具体描绘了当时所见到的情形以供她构建了当时刺杀事件的起末。

当日祭天后,前女帝忽感眩晕不适便到了朝阳台的行宫歇息。中途小睡了一会儿,便有刺客潜入了寝殿中进行刺杀事件。其时守在寝殿门外的莹与云玳被刺客制住,点倒在地上。

至于后来寝殿中发生了何事,她们也不得而知。

如今,听闻雪灵染重提此事,凤墨影心中巴不得他将其中的过程补全了,好让她心中的事件更加清晰一些。

“不知当日在寡人歇息期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凤墨影坦言道:“当日寡人眩晕后,迷糊中竟入睡了。”

雪灵染手中握紧了青玉盏,口中说道:“臣当日随陛下在行宫休整,亦曾觉得头脑眩晕。不敢放任自己入睡,便拿了冰清丸服用,随后闭目养神。心中又隐隐觉得此事突发蹊跷,便外出逡巡了一周。”

“有何发现?”凤墨影急问。

雪灵染皱眉道:“臣当先想到了去找夜离商量此事,谁料到了他的住处,发现他已陷入了昏睡中。至此,臣愈发觉得事情不同寻常,便即刻直奔陛下的寝殿。悄然到了‘青云殿’外,发现殿外守卫面目陌生,只说陛下吩咐下来不许任何人进入惊扰。臣暗中观察竟未曾发觉有暗卫藏身之地,整个‘青云殿’似被人清空了一般。”

凤墨影听着,心中怦然而跳,细想当日的境况,竟是一个早有预谋的绝杀之境。

“事已至此,臣心中有所预料,即刻从暗处潜入了‘青云殿’。寝殿门前两位女官倒地,殿内已传出了打斗的声音。”雪灵染回忆道:“待臣闯进时,北堂大人在四位刺客的围攻中已浑身浴血,多处负伤。”

凤墨影思索着,有些疑惑。

雪灵染道:“想来原先那些刺客是守在寝殿四处,因北堂大人发觉得早,阻止了入殿刺杀的人,他们为求速战速决,才一起攻入了殿中,围困北堂大人。臣才因此不被阻挠,得以及时赶至寝殿内。”

凤墨影颔首。

“北堂大人与臣其时也已中毒,我们两人皆只是在勉力支撑。”雪灵染目光生恨道:“那些刺客惯于杀戮,招式狠毒,我们都在榻前与他们拼死一争,却无外援。只怪臣当时思虑不周,若能在入殿前,早些找到楚统领,就不会让陛下处于危难中了。”

凤墨影暗暗叹气,摇头道:“你是关心则乱。更何况情况未明,你又不曾能未卜先知。若不是你及时发觉赶至,寡人……寡人也许就……”她已不知该如何用词宽慰他。

他曾经拼命相护的人,终究是难逃一死。

而如今的这个她,已非当日在‘青云殿’中被刺杀的那个女帝。

此刻,她也只能如此的给予他一些安慰罢。

后来的事,她已从女官口中得知。凤翎卫统领楚子瑜发觉了事情的端倪,带领凤翎卫闯进了“青云殿”。其时,北堂渺、雪灵染与女帝皆倒在了血泊中,其中的厮杀不知是如何的惨烈?

那些刺客不敌下被擒前,皆一一咬穿了藏于牙中的毒药自尽,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拷问的活口。

凤墨影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印在纱帐的身影上,带着一丝未明的光芒。心想,他替女帝挡了一剑,但这一剑穿胸而过,命运却让他得以幸存,而他想护在身后的人,偏偏无法挽救,灵魂永远消散在了那一刻。

当时,他不曾知晓;事后,亦不曾知晓。

想想,当真是残酷。

若他以后,得以知道真相?

凤墨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内心中又是极其的复杂。

雪灵染在帐内蹙紧了眉头,又切切地交代道:“陛下,臣后来细想,只怕当天祭拜的香火是被人动了手脚,毒渗在其中,随烟气飘散,才致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吸入体内而眩晕昏睡。”

凤墨影心中了然,雪灵染的话与她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在查出沉水香中有毒后,她再细想两位女官详说当日的行程饮食,便觉得最隐秘的方式莫不过于在香火中动心思。

“只是时过多日,要重新查验当日的香火只是不能了。对方定然早已毁了证据,不会轻易留下把柄。”雪灵染叹息道:“陛下也许可以让楚统领暗中前往朝阳台,看看是否还残存一些痕迹。”

凤墨影认同道:“只能如此了。寡人还需得让他去查一查香火的来源,按着这一条线索,看看是否能捉住一些蛛丝马迹。”

雪灵染伸手轻敲了敲额头,感觉疼痛来得愈狠烈了。

“你昨夜验香后,可曾知晓谁人在来仪殿中?”凤墨影想了一想,目光微凝道。

“臣知晓。”雪灵染闭目忍痛道。

“你信任他们?”凤墨影大胆地再一问。

“陛下信任他们?”雪灵染反问,但又让人听不清是问句,还会肯定句,“夜离统管后宫,这些事他终会知晓;北堂大人无辜受了罚,陛下如今不对其有所隐瞒,想必已是和他冰释前嫌了。”

凤墨影将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倏然发觉他昨夜的用意不简单。他若要瞒着青夜离和北堂渺,大可不必写出真相。随后再寻一个空隙或今日宴饮时再悄然告知她。

“陛下是要打草惊蛇?”雪灵染将自己心中的思量坦诚于她的面前,柔声轻问。

凤墨影笑了一笑,敏感地觉得他的态度有点怪。但又确实是事事都在为她着想,那究竟是怪在了那里呢?

亦或,他以前就是这样的态度与前女帝相处,只是她初来乍到,首次接触所以觉得怪异了?

她既然已怀疑身边的女官,便想借机让她们露出马脚,这是一步险棋。但此事需得争分夺秒,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人手去充分地安排,倏然决定打对方一个猝手不及,以期他们在急促中露出一些端倪来。

她今日如此一问,似乎也有想要得到一些肯定。

却不料雪灵染不但猜对了她的心思,更是将他自己的猜测毫不掩饰地全说了出来,与她坦诚相对。

在这皇宫里,不是应该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人更能活得长久吗?他这样的做法,又遇着个传说中有疑心病,手段又冷酷的女帝,不是在送人头吗?他这是二,还是自视甚高?

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就是死在了自己的自视聪明里。

竟然敢在皇帝的面前坦诚自己的聪明和心思,真的好吗?

凤墨影心里带着些许的疑惑,暗暗地对雪灵染的行为琢磨了一通。他是有什么底气这样做呢?

难道这人就是一个情种吗?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以不顾一切地拼命奉献出自己的全部?

蓦然想起他还有高热,又妨碍了他许久,看了一眼灯火后,凤墨影不忍心,软声开口道:“等会你喝了药好好歇息罢。不要再操心这些事情,寡人自会处理妥当,当务之急你该先养好自己的身体。”

雪灵染悄悄捏着眉心,低应了一声:“诺!”

凤墨影将欲起身之际,雪灵染又从青纱帐内递出来一本崭新的册子,虽是强撑着精神,声音却已然晦涩了:“陛下,这本笔录是从颜毕先生的医书上默下来的,对伤后调养经脉最是有好处,不妨看看是否有用?”

望着那本册子,她内心中竟也有了一丝的动容。

他自己都有重创在身,还给她默下来一本医书?若是有人能像他这般待她情深义重,她便是……

便是怎么也无用,她在这里空想什么呢?

凤墨影心中自嘲地一笑,忙将那本册子攥在了手里,另一只手果断地握住了他欲将收回去的手,轻声安慰道:“果真是高热得很,灵染你千万不要再任性了,这风寒一事可大可小。今日你本应不该再去出席那宴饮,且又去了,你就不担心日后寡人再有什么危难,身边无人照应了吗?”

“不会,臣会一直在陛下的身边。”雪灵染轻声如耳语般道:“只要陛下愿意见到臣,灵染便会常伴在您左右。”

凤墨影唇角涩然的笑意一闪而过,叹道:“寡人又怎会不愿意呢?但要紧的是,你要先快些好起来。”

“嗯。”雪灵染轻声应道:“臣会尽快好起来,不会让陛下失望。”

他这话答得……

凤墨影又觉得有些怪了,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反正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十九章 分析敌我

出了寝殿的门外,凤墨影前行的脚步在杜衡面前立定,望住他低头回避的身影,特意嘱咐道:“要好生照顾你家公子,不要再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性行事了。”

杜衡唯唯诺诺地道:“启禀陛下,可是我家公子不听我的话。”

凤墨影不厚道地唇角掠过了一抹笑意,眼眸一转,道:“他不听你的,那他得听寡人的。寡人说的就是圣旨,他若再任性,你就搬出寡人的话来回他,你家公子不会抗旨吧?”

杜衡更加急地问道:“陛下,万一公子他……那个,您不会真的要治他的罪吧?”

凤墨影有意思地道:“你家公子的脾气就真的这么倔?”

杜衡颇是认同地点头:“倔起来的时候,我都害怕。”

凤墨影望殿内看了一眼,笑道:“他若再任性不好好养病,你就派人来禀告寡人。”

杜衡摸了一摸脖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有些为难地嗫嚅道:“那然后呢?陛下,我家公子虽是有时候任性了些,脾气倔了些,但是对陛下可是一片丹心赤诚,天地可鉴。”他一溜嘴说完,只差给跪下了。

凤墨影瞧他焦急的那小模样,忍俊不已,忙道:“放心吧。寡人也不是好恶不分只管砍人,只是想让他好生休养伤病。不要随意作践了自己的身体,且让那仇者快,亲者痛。”

杜衡双膝一跪作礼,真诚地道:“谢陛下的恩典。”

“起来。”凤墨影及时止住了自己想要伸出去相扶的手,改为一挥,口中爽快地喊道。

雪灵染在寝殿的青纱帐内细听着她与杜衡的对话,眼眶里不其然地微微浸润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角绯红。他抿紧了唇,转眼望向榻前一直燃烧着的一盏青纱灯。

青纱内,一点细细的火光盈盈,透出了一股幽蓝的艳丽,在这寝殿中一直不断、不灭。

听着殿外起驾的声音,雪灵染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那只青玉盏,修长的指节段段发白,宛如透明的琉璃一般,清晰可见每一节的指骨。

在回来的道上,凤墨影觉得今夜与雪灵染的一席谈话似乎将眼前的那一层厚重得近似黑暗的迷雾拨开了冰山的一角,虽还未能窥见其中的全貌,但也有路可循了。

她不再是一个睁眼瞎子,两手一抹黑。

手中攥紧那一张画卷和那一本册子,心中竟隐隐地有了一丝暖意融融地流淌过来,在这个冰冷到残酷的皇宫里让毫无助力的她觉得莫名的动容。

至少,她如今是能明白了三件事情。

一,北堂渺当日并没有背叛她,亦没有失职。然她却不问前因而让他因此受了杖刑,对此心中终究是有些愧疚了。既然如此,北堂渺便是日后可以尝试去信任的人。

二,她确认了容白和楚子瑜这些至关重要的武装力量,如今还是忠心于前女帝,日后也是可以依仗的助力与后盾。而在她身边的女官洛绛璎与容紫珞也是可以暂时排除嫌疑的人。

三,若她的预料没有出错,那么雪灵染是心悦前女帝的人,而青夜离却是前女帝意属的人。这两人的父亲皆位居高官,一位有着崇高的德望;一位有着至上的实权,对朝堂有着举足轻重的力量,这两位是否心向于她这个女帝,那对以后她要走的路至关重要。

而她的敌人,范围说广不广,说窄也不窄。

从皇亲国戚,到朝堂臣子;远到南方漠回小国,近到身边三步之内。

回到来仪殿中时,莹来禀报大理寺卿方才来觐见,如今宫门快要下钥便先回府去了。

出宫前,倒是向她呈上了今日刺客验查后的案册。

凤墨影在紫珞与绛璎两位女官的侍候下用过了晚膳,便匆匆地到了书房中阅读起了放在长案上的案卷。

自从沉水香查出了毒后,她便命人不许再在来仪殿内燃香。此刻,绛璎只沏好了一盏新鲜的春茶,放到了她的左手边,而后退下与紫珞一同守在了殿门外。

案卷上的字铁画银钩,说的是尸首的一些大致情况。

“尸首大约二十五岁左右,身长七尺二,牙齿整齐,男子。右手五指下有硬茧,常年握刀,身上除了凤翎卫的佩刀外,还藏有一柄短匕首。是一名死士,牙中的藏毒完好。

使他致命的是心口的剑伤,一招毙命,伤口细而薄。”

他是从何处得来凤翎卫的服饰与佩刀?给他提供这些物件的人,若不是能够接触到凤翎卫物品的人;就是在宫中有着人脉和耳目的人。

他伪装成凤翎卫入宫是想要干什么?趁乱来杀她?就昨夜的情形,对方如此行为太过铤而走险了。

昨夜查出了沉水香中有毒,难道是对方的阴谋败露,派他来杀人灭口或传递什么重要的消息?知道来仪殿中事的人都有谁,又是谁把这消息带出去给对方的呢?

这名死士要见的人是谁?是被他所见的人灭口?为何会被人灭口?还是另有其人发现了他,将他一招毙命?又是为何要这样做?

杀他的人又是如何躲过了暗卫的耳目,将他弃于秋风苑的荒井中?此人必定是在皇宫中,熟知凤翎卫或暗卫行动的人?而且武艺高强,能够轻易对人一招即中。

看完案卷,一系列的问题在凤墨影的脑中盘旋不休。她心中震惊,却并不慌乱。

照她如此推测下来,心中竟觉得有一个人很是符合这些条件。

知道沉水香中的漠回兰籽毒事发;熟悉凤翎卫与暗卫昨夜的行动;并且武艺高强无比。

亦曾经被她猜测过,被她杖罚过的……

她的暗卫,来自凌浮宫的……北堂渺。

凤墨影只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脑中的回路有一瞬间的乱成了团。若她相信了雪灵染的话,那么北堂渺便可信任。若这是对方这么快就抓住了前女帝疑心病的空隙,做出了反应,聪明得着实令人寒栗。

若她不相信雪灵染的话,照着证据的发展,那么北堂渺是否就是最可疑的那一个人了?

照如此安排的话,那要被诬陷成与北堂渺勾结的人又要指向谁?

北堂渺曾回禀昨夜宫中有人翻墙而出,最后是去了沐王府。

凤墨影的左手末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案面,目光定然,思绪万千不下于星河流动的轨迹。

反之,如果这个人不是北堂渺,还有可能会是谁?若情况是互相勾结的两人事情谈崩了,从而杀人灭口?

现在有人进入了沐王府,这人是谁?为何沐王府没有发觉他的潜入,斐玉晏真的与人勾结,那对方是谁?

若斐玉晏如北堂渺所说是无辜的,那嫁祸与他的人又是谁?

今日故意闯进梅花林宴席的临渊公主凤羽影和临昭郡主凤皎皎又是有什么用意和目的?

她们为何要来打探她的行止?她们在谁处听说了梅花宴的事,却又不知道她举行宴饮的目的,偏偏此事又发生在沉水香有毒,彻查后宫之后。她们是否被被人利用了,还是纯粹地好奇她的作为?

凤墨影自己纠结了一阵,忽然叫唤女官:“紫珞。”

紫珞忙应声而入,行礼听命道:“陛下,有何吩咐?”

凤墨影敲了敲案面,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让楚子瑜即刻过来面见寡人。”

紫珞淡然不惊地应声道:“诺!”后退转身出门,快速往凤翎卫值守的殿宇寻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楚子瑜已来至殿门外,等待紫珞通报后,应宣而进入了来仪殿的书房中。

凤墨影让向她行礼的楚子瑜平身后,转而对紫珞嘱咐道:“你亲自守在殿门外,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书房。”

紫珞神色慎重地应命退下,关上了殿门,亲自守在了殿外,环顾四周,静听着书房附近的动静。

凤墨影望了这个初次见面的凤翎卫统领一眼,此人身高体长,面容英俊,一双眼眸特别的明亮有神。身着凤翎卫的玄色绣羽服,因是统领斜襟上绣了一枚火红凤翎,腰间斜挂青铜凤羽柄佩刀,既有身为武将的英武飒爽,又有身为京中公子的贵重知礼。

无论面相,还是气质,都给人一种值得信任,值得托付重任的感觉。

根据宫中的谍册,此人乃兵部侍郎的嫡子。昔年,他也曾是女帝凤墨影军中的部下,亦曾屡立战功。后因女帝登位,宫中值守尤为重中之重,便将他调到了如今的这个位置上来。

都说在战场上结下来的交情,都是生死过命的。

前女帝从一开始上战场,就为了日后的这一步步做下了准备的吧?如今一想,凤墨影不得不感叹她的深谋远虑,虽是传说中的心狠手辣,想来除此之外,还有其个人魅力所在的因素存在,不然,也不会有这些人的痴情心悦或忠心跟随。

既然如此,她就凭感觉来吧。既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没有十足的筹码,唯有在思量之后,做出决定了。

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贪生怕死,并不是她的风格。

凤墨影垂了眼睫,望住案上的茶盏,缓慢地问道:“子瑜,据你所知,在这后宫中能够做到一剑毙命的高手,都有谁?”

楚子瑜被她叫到名字的时候,微微诧异地抬了抬眉,而后瞥见她的神色肃然慎重,不由也压下了情绪,思索了一瞬道:“回陛下,那得看面对的是普通人、是粗懂武艺的人、还是身怀绝技的人。”

凤墨影转了转眼眸,说道:“如果是面对当日在朝阳台的死士呢?”

楚子瑜目光一亮,回道:“如果是那日的死士,单打独斗属下能做到缠斗后可以一剑毙命;北堂大人若并非身中毒可以轻易做到一招致命;陛下亦然。”他想也不想的,就带上了她。

第二十章 收集情报

凤墨影暗暗吃惊,自己这副身体原来的武力值竟然有这么高。

然,这身体现在被她穿在了身上,虽不至于是废材一枚,但算下来也是极浪费资源的了。

凤墨影内心深处在暗暗的惋惜,寻思着要怎么重新开发一下自己这副宝藏身体才是。

一念过后,她追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谁?”

楚子瑜问:“一定是要在这后宫里的吗?”

凤墨影点头,“嗯。”

楚子瑜蹙眉道:“只有听闻雪家公子幼时曾拜师医药谷的颜毕先生,末将未曾与交手,故不知深浅。那日在朝阳台,末将赶至,他已身负重伤,未能估计实力。”

凤墨影默然。

楚子瑜又肃然认真地道:“青公子少时与陛下、诸位王爷、长公主们一同师从镇国侯府沈老将军,其身手如何,陛下比末将更清楚。”

凤墨影微微讶异,原来青夜离也会武?她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一个纯粹的文臣。

至于他的武力值如何,就不便追问楚子瑜了。

竟然连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武功如何,也要去问一问属下,这说起来破绽就有点大了。

楚子瑜踌躇了片刻,又说道:“众公子们虽都有涉及射猎,但这与高手过招的武艺又有所不同。又从来没有互相比试过,末将实在不知其余各位公子身手的虚实如何?”

凤墨影见他如此说,心念一转,问道:“那宫中可有女子能做到这一点?”

楚子瑜不假思索地道:“陛下身边的女官莹姑娘乃沈侯府嫡女,紫珞姑娘乃容将军的妹妹,此二人皆武艺非凡。但二人皆女子,体弱,与刺客缠斗下来许会体力不支,能否一招致命就说不准了。”

凤墨影眼眸隐晦,“若是她们与刺客相识,在猝不及防间蓦然出手,是否可以做到?”

楚子瑜眼眸微睁,眼神更亮了些,望了凤墨影一眼,随后垂头道:“应该可以做到。”

凤墨影心中渐渐有了一个轮廓,而后又问:“除了宫里的人,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楚子瑜心神有些颤动,却语气笃定地回道:“威远将军容白、大理寺卿沐颜、小侯爷沈燃此三人是必定可以做到的,至于其余的人就得看情况了。”

凤墨影转眼道:“那沐王呢?”

楚子瑜心下更加的不安定,面上却是一贯的肃然:“沐王斐玉晏?他一向武艺平常,身体不是练武的好料子,为人又懒散,只喜欢看书写字。更何况,自从八岁那年落了冰湖后,身体就一直落下了毛病,大家私下都称他作‘药罐子’。”

凤墨影内心又重新刷新了对斐玉晏的看法,真看不出来,看他长得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走路有风的带感做派,竟然会是一个药罐子。若说他喜欢看书写字,就那一副兰芝玉树的模样,倒也十分符合他的形象。

楚子瑜却也在暗暗地疑惑,一直不是在传言陛下与沐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么?

怎么今日陛下还特意问起沐王的武艺来了?

未待他深思,听见凤墨影自长案后起身的声音,楚子瑜垂目瞧见她的凤袍翻动,朝着他走了过来。

楚子瑜眉心一凛,凤墨影已站定在离他一步之外,低语与他说道:“子瑜,你且去查一下凤翎卫中可有人形迹可疑、与谁有接触?还有宫中谁曾接触过凤翎卫的物件、可曾失窃卫服佩刀?”

声音细小得只有两人可以耳闻,楚子瑜心中谨慎,知道此事慎重,关系到女帝的安危,不得泄露了半点的风声。

他细声应道:“诺!”

凤墨影眼眸一凝,又道:“暗卫中许有内贼,如今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她随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向楚子瑜展开出示了上面拓印,“从前的印鉴恐已有不妥当之处,从今开始你仔细认清这个图章。”

楚子瑜点头后,认真地记住了纸上的画图。

这是她从后宫众人陆续呈上来的木石雕刻中随意选了一只玉佩,然后又在其上亲手添加了几个特殊的符号后,暂且用作她此刻的印鉴。

凤墨影见他已抬眸,思量了片刻,便继续用细小的声音道:“你明日出宫后,设法让容将军秘密进宫来见朕。如今朕的身边多半藏着对方的耳目,行动不便,就让他明晚子时过来来仪殿寝殿中。”

在让紫珞去找楚子瑜前,她已看过了关于此人的谍册,昔日曾是前女帝的军中战将,颇得器重。此番派他去暗中联系前女帝的势力,无论是他如今的身份,还是以前的身份,皆是她目前能做出最适合的选择了。

闻言,楚子瑜的脸色愈发的谨慎,微微点头。

凤墨影继而交代道:“此事只有你与容将军二人知晓,切勿泄露于第三人。”

楚子瑜斩钉截铁地道:“末将必不负陛下所托。”此番话说得有几分铁血军人的忠诚与凛然的意味。

凤墨影血脉一热,竟恍惚地想起了几分的前尘往事。一定神后,更是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处境,肃然道:“你且去安排吧。”

楚子瑜跪礼告退后,凤墨影唤道:“绛璎,送楚统领出来仪殿。”绛璎应诺,推开了殿门在外等候,随后一并与楚子瑜走出了来仪殿门,直至送他到了宫道上。

两人走后,凤墨影随即唤道:“紫珞。”

紫珞应声而入,瞧见凤墨影朝她招手示意,便反身关上门后快步走了上前去,停于她三步前行礼。

凤墨影悄声问她道:“昨夜里来仪殿中可有宫女或内侍悄然外出、形迹可疑之处?”

紫珞寻思了一刻,肯定地道:“除了一宫女半夜上了一趟茅房外,并无其他异动。”

凤墨影低语道:“从今日起你留心着此人,看她日常与谁接触,跟来仪殿外谁有来往,监视着她一切行止。”

紫珞点头应:“诺!”

等紫珞绛璎一同侍候她回寝殿,宽衣上榻后,凤墨影才重新拿出雪灵染给她的那本医书册子。

她就着榻前的灯火,翻开那本崭新的册子。上面的字依然写得十分的飘逸灵秀,亦可看出写字的人十分的耐心。

凤墨影阅读了片刻后,就已发觉这是一本调整经脉的书籍。以前她虽没有接触过这类的知识,但对于人体经脉的走向和各种的穴位还是大致知晓的,一面看着便自然而然地顺着书中所写的脉络穴位下意识地联系了起来。

熟料如此的思索,她竟觉得一股温暖的热流似在那一条经脉附近升腾流窜了起来。

凤墨影讶异地放下了书册,抬起手望了自己的手臂一眼。奇怪,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内功心法。这具身体原本就拥有强大的武艺力量,难道只要她的精神力量将脉络联系起来,这身体里的功法便会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

就像曾经久经训练的手指,能够在意识的支配下,熟练地弹出一首曲子;出色的写下一副书法;准确地射出一发中靶的子弹。

凤墨影心情不禁有一丝的雀跃,她坐起身来,又拿出书册,照着上面的文字,缓缓地又在手臂的经脉上试验了一番。

果然,不出其料,确实是有一股陌生的,难以说明的东西在身体内游动。她寻思了片刻,觉得雪灵染不会以此来糊弄于她。毕竟,前女帝的武力值很高,那她的内力修为也应不浅。

若这书他写得有问题,前女帝多半也是会察觉的吧?何况,雪灵染又不知道她的身体里已经换了一个对此一窍不通的灵魂。

但为了保险起见,凤墨影觉得还是应该再找一两个人来验证一下。

想起方才不曾翻阅这本书册,以致错过了楚子瑜的验证,不由觉得有些惋惜。她只有再等等了,谁让如今身涉险境,自保之力却如此的不值一提?

但再心急,也不能再拿生命来冒险,她如今需要的是好好地活着,不管这里是哪里。

在袖中藏好的匕首,凤墨影便躺在了凤榻上,闭目养神起来。在这里,敌情未明,她实在是不敢放心真正地入睡。

翌日一早,凤墨影便起来,在寝殿内舒展了一下筋骨后,才唤女官们进来侍候更衣洗漱。

依然推诿着,不去上早朝。却是在用过早膳后,便装轻衣地出了来仪殿四处逛逛,她还未曾认真地看过这座皇宫。

也是时候该熟悉熟悉一下环境了。

在绛璎探知,来报北堂大人已回来后,凤墨影就决意起驾“落梨宫”。众女官和内侍虽觉得有些怪异,但这皇宫都是她的,那还不是她爱去哪就去哪?谁还能管得着?

“梨落宫”本就离来仪殿不远,一众人到了宫门前,凤墨影也不让张声,只见着个应门的小内侍。

小内侍一抬眼,见着了凤墨影的凤驾,当时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身子发抖,声音微颤道:“恭迎陛下圣驾!”颤得都有了一点破音。

凤墨影忍住笑,刚想喊一声:“起来!”

面前便有一人脚步极快地从殿内行出,一息间已到了她五步外,作揖行礼道:“北堂渺恭迎圣驾。”

凤墨影挥了挥手,“平身吧!”随后吩咐一众人留在“落梨宫”外等候,便当先望内殿走去。

北堂渺心中疑惑片刻,也已转身跟随了她进去。

进殿后,凤墨影瞧着他,示意他随手关门。

北堂渺愣了几息,犹豫着看向她,却见她一脸的肃然慎重,便暗自轻叹了一声后关上了门。

殿外一众人看见一向冷淡莫测的北堂大人竟然关上了殿门,内心中皆是惊了一惊。

那负责看门打扫的小内侍青桐更是愣得直瞪眼,内心中一片的混乱。

第二十一章 拉拢盟军

关上了门前,北堂渺自是将殿外的人种种表情看在了眼里,心中不禁有些厌弃这等情形。

清隽的脸上,轻皱起了眉,回转过身来,却看见凤墨影早已在长案旁落座,并依在了靠背上,一脸等待地看着他。

北堂渺瞥了一眼她坐下的那张椅子,平日里都是他喜欢坐的位置,哪能就这么巧了?

他暗自又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不知陛下驾临,是对北堂有何吩咐?”

凤墨影正了正色,低语问道:“北堂,对于暗卫你是否有所怀疑?在朝阳台当日,为何‘青云殿’中的暗卫全然没有了踪影。”

北堂渺眉尖稍松,说道:“臣后来去查问过,当日的暗卫全然失踪,包括卫统领。当时在朝阳台究竟发生了何事,臣至今不得而知。细想应是在祭天当中,有人使用了毒计,意欲行刺陛下。”

凤墨影压着声音道:“那为何不直接毒杀寡人,还要下毒后再刺杀?又为何不让寡人身边的人行事?还要大费周章地派死士来刺杀于寡人?”

北堂渺不假思索地放低声音道:“单独对陛下下毒不易行事,但在祭天时利用火烛香气散播毒烟,因人数太多,对方可以不让别人察觉他的手段,以免日后露出了破绽。陛下身边有内贼,但对方却不能将其舍弃,故不能使用其进行刺杀。派遣死士刺杀,可以方便日后嫁祸于他人,或营造假象说辞。”

凤墨影心中暗赞,此人思路敏捷,头脑清晰,果然是凌浮宫的高徒,绝非泛泛之辈。

“依你所见,当日的毒烟为何如此厉害?”她顺着思路问道。

北堂渺道:“臣当日中毒不敌于刺客,负伤后一直养伤于宫中,未曾能得到证据,故不知其中的原因。但由此可知,对方的下毒手法极是厉害,臣已传信师门,托与追查。”

“好。”凤墨影点了点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在对面坐下再说。

北堂渺诧异地看了她一瞬,凤墨影朝他肯定地一笑,神情十分诚恳,说道:“坐吧。当日在朝阳台幸得北堂你与灵染舍命相救,寡人才能死里逢生。先前是寡人重创后,真相未明,心神不属下错怪而责罚了北堂你,还望不计前嫌,继续襄助于寡人。”

凤墨影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递向他。

北堂渺缓缓地走近几步,还是将茶盏接在了手里,说道:“臣不敢。”

凤墨影笑了一笑,起身相请他上座。

北堂渺内心稍有动容,便点头,在她重新坐下后,亦跟着坐在了长案另一旁。那杯茶却是不敢当面喝,托在了手里半晌,才放置在了长案上。

凤墨影也不勉强,知道如今的礼制森严,不同于她熟知的一样。而后又从衣袖中抽出雪灵染所献的书册,将它递了过去,说道:“近日,有人献了这一本册子给寡人,北堂你且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北堂渺不明所以,伸手拿起书册,翻看了起来,片刻后,说道:“依臣愚见,这调经顺脉之法并无异常。而且陛下如今右臂受创,经脉受损,此书中的法门对此甚有裨益。”

凤墨影接过他递还的书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此书法门是否只对寡人的症状有益?”她诚挚地望着他,企图想传递点什么。

北堂渺停顿了半息后,鬼使神差地回道:“臣师门的内功心法另辟蹊径,与此法门不能共通。”话一经出口,他的脸色都凝滞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思路,下意识地端起了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凤墨影唇角翘起,微微一笑,遂而将书册重新收入袖中。口中说道:“如今卫统领下落不明,暗卫中又几疑有内贼。朝阳台一事至今仍疑点重重,内忧外患,寡人想将暗卫先托付于北堂你,肃清整治。”

北堂渺眉眼一抬,诧异道:“陛下,自凤朝以来,从未有帝王将自身暗卫托付于外人的事。更何况浮宫弟子只负责陛下的安危,并不会插手于宫廷的中事。”上一次让他去查斐玉晏已然是违背了原先的约定,如今更是要将暗卫托付于他吗?

凤墨影心中在默默地消化着他这话中的信息以及他话里话外要表达的意思。

她心思一转,脸色一肃,说道:“北堂,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事急从权,不比寻常,若还按照死规矩办事,岂不是给了敌人有可乘之机?”

见他微微凝眉,凤墨影又分析道:“他们要乱了寡人的暗卫,以致使防备空虚、趁机谋事,更是看准了皇室与浮宫的规矩。寡人恰恰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能让他们的下一步棋就使用离间计,将寡人逼入了死地。”

北堂渺默然听着,目光微闪。

凤墨影更坦言道:“北堂你欲守着规矩,当真护得了寡人的安危吗?若再有朝阳台一事,次次皆能如此庆幸吗?更何况如今对方已对你动手,昨日在秋风苑发现的尸首,证据样样皆指向了你。若寡人一旦中计动摇,就不仅是你,而是整个皇室与浮宫的嫌隙了。”

北堂渺内心凛然,神色一变。

凤墨影道:“对方这是要一步步地动摇皇室与浮宫结盟的根基,但首当其冲的人便是你。而寡人先失去了暗卫,若再失去了你的护佑,再一步步地被其瓦解其他的力量,届时,你还能护得了寡人的安危?再如此固守陈规又有何用,岂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她语速平稳,语气缓和地道来,看不出一丝的着急焦躁,竟还有一种莫名的冷静犀利,却又并没有以往那种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与强势态度,而似与平起平坐的挚友般交浅言深得让人心抚慰安定。

北堂渺的目光中再一次掠过了一丝疑惑,他瞥了眼前的人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睫。

凤墨影知道他正在思量当中,从他的神情与相处以来的行为来看,也可以猜想出他与前女帝的合作应该并不愉快。因此,才致使了他产生许多负面的情绪,只是身份使然而不容他发作,但内心深处肯定是有所不满的。

她如此想着,又添了一句话:“北堂,患难方见真情,若无你先前一番拼死相护,又何来寡人此番的推心置腹。寡人自登位以来一路并不平整,若是事事轻信易与于人,和颜悦色于人,寡人就不曾会有性命走到今天。”

北堂渺闻言,心中微有动容。

凤墨影细听着他的气息,便说道:“既然此刻你与寡人已是互相牵系,何不同舟共济,一同对敌?”

她的声音放得更软,已有几分诚挚恳求的意味。

北堂渺紧蹙的双眉缓缓地松开,低垂的眼眸一寸寸地抬了起来,目光由犹豫,到思索,到决断,到清明,最后落在了案面的茶盏上,轻声而果决地道了一声:“好!”

凤墨影在那一瞬间真心地展开了笑靥,在心中更是暗吁了一口气。她欣喜之下,顺手提起热茶又给他添了一盏。北堂渺看着,一怔之下,也露出了一笑来,这一笑宛如莲花轻绽,平和而清湛。

凤墨影眨了眨眼睛,心情更是难得地放松了一些,自己也拿起一只茶盏,斟了一杯茶,端起抿了一口润润喉咙。多日夜里未曾安睡过,虽还不至于神思倦怠,但嘴里发干发苦,喉咙中还有隐隐上火疼痛的症状。

她心里正在埋怨和叹气。

北堂渺在另一边,却是问道:“北堂既已接下陛下所托,如今暗卫也是人心浮动,需得尽快整治。陛下……”

凤墨影自茶盏边沿,抬起眼来,听着他言而未尽的话,心中一跳。随即故作淡定地放下了茶盏,说道:“寡人已备好了旨意。”她从袖中掏出昨夜里写好用上玉玺的圣旨,和那一张图纸,将圣旨递过去给了北堂渺。

北堂渺起身双手接过,展开看了一看,上面写的是任命他为暗卫统领的懿旨。

凤墨影又将图纸展开在案上,指着说道:“这枚印章以后便是寡人向暗卫传令的印鉴,从前的恐有疏漏,就弃之不用了。”

北堂渺行礼应声道:“诺!”

“坐吧。”凤墨影将图纸收回后,示意他再坐下谈话。

北堂渺犹豫了一瞬,看见她的神色十分真诚,便又缓缓坐下。

凤墨影轻声问:“北堂你可曾查得京中有何异常?是否察觉有漠回国的人潜入了京中与朝中官员接触?”

此刻,北堂渺终于了解她要到这“落梨宫”来的目的。这里内侍稀少,他又坐镇其中,绝少有人敢贸然过来探听他们的谈话。而他们今日的谈话,全然是机密不可外泄的事。

关闭宫门的道理,更在于隔绝殿外所有的视线与耳目。

北堂渺道:“陛下所料不差,臣正想禀报,日前沐王曾与一异乡人在‘江白望月楼’会面。随后此人更是入住了沐王府,似与沐王甚为亲近。”

凤墨影挑了挑眉,“可曾确认此人是漠回国人?”

北堂渺点了点头,笃定道:“臣曾潜入于他的寝室中,探查过他的通关玉牒,确实是漠回国来的人。”

凤墨影目光微转,这消息是否来得太过轻而易举了呢?太显而易见了呢?“除此外,沐王还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未曾察觉。”

凤墨影默然了片刻,重新起了一个话题问道:“北堂,若寡人想用左手重新练剑、练骑射,不知你有无什么可以速成的法子?”

北堂渺抬眸,“陛下一向惯用右手,左手可曾使用过?”

凤墨影自若地坦言道:“曾经训练过。”

她本就是一个左撇子。这副身体的左手,她这些日来用以写字和做了些使用匕首的练习,还是挺敏捷灵活的。想来是归功于前女帝自小勤于习武锻炼下来的结果。

第二十二章 幽蓝火光

北堂渺沉吟了一瞬,坦言说道:“臣要先了解一下陛下的左手可以使用到何种程度了?”

闻言,凤墨影蓦然地来了一波回忆杀,想她当初练习射击的时候,就曾经有人说过同样的话:“我得先看看你的左手灵活程度。”

那是质疑,亦是考验。

如今的北堂渺虽不是质疑她,但也隐隐地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挑战。

凤墨影抿唇一笑,笑得莫名其妙。

北堂渺有些看不明白地挑眉,眼中带着了些许的疑问。

凤墨影觉得在他的面前,自己有很多时候都感觉到不是在扮演一个至高无上的上位者。他的言行举止虽保有了对帝王的礼数,但内心深处却又有着他自己的自由以及骄傲。

往往行为和言语中,他便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不将她的权势地位放在心上的态度来。

但这种桀骜不训而又平视对等的态度,却是让她有着种久违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因此,她笑得愈发地真心了些。

当时,在那人质疑的眼皮子底下她耍了一会儿花式刀子。今日,她便不在北堂渺的面前班门弄斧了。对于一个她有所未知的用剑高手来说,那种耍刀子的伎俩,只能供他嗤齿一笑的吧?

凤墨影敲了敲案面,微笑着道:“北堂,每日的末时三刻请到练武堂中来。”言毕,不待北堂渺反应过来,她就径自起身朝殿门踱步走去,一边道了一声:“寡人先回去了。”

北堂渺即刻起身相送于她,面上还留有微微的讶异。

目送了凤墨影一行人转入了宫道后,北堂渺一面往殿内走去时,一面心思不定。脑中不断地回荡的竟是那一句:寡人先回去了。这一句话说得怎么就如此的稀疏平常,却又似很不同寻常。

凤墨影回了来仪殿中,用过了午膳后,正喝着新鲜沏来的茶水。云玳才进殿来禀道:“启禀陛下,‘白露宫’的内侍杜衡有事来报。”

“让他进来。”凤墨影一听,放下了茶盏道。

云玳出去后,杜衡便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殿,朝着凤墨影极快地行礼道:“陛下,我家公子昨夜至今依然高烧不退,这该如何是好啊?”

凤墨影急问:“可请太医看过了?”

杜衡道:“早上太医已来过,药也已喝过,可是药喝了一点,就被吐了出来。太医说这是重伤未愈,身体虚弱,又受了风寒,这伤上加病,来得急,很是凶险,这药进不去,怕是……”

他担忧得眼睛都已泛红,话都说得不甚利落了。

凤墨影眼见他说得急,便道:“如何不早些来报?”

杜衡委屈地道:“原先是公子不让过来,而后奴才过来的时候,不敢惊扰了陛下用膳。”

凤墨影重重地一叹息,忙站起身来就朝外走去,对杜衡道:“走,寡人瞧瞧你家公子去。”

杜衡千恩万谢地爬起身来,就跟在她身后急行。

紫珞与绛璎见她如此,亦是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到了“白露宫”宫内静悄悄的,宫女与内侍都各安其分,并没有忙乱。凤墨影稍稍地安心后,即刻让众人在殿外停下,不要喧闹。她在杜衡的引领下,快步走入了寝殿内。

转过屏风来至榻前,那两幅青帐依然虚掩着,静悄中榻上的人一点声息也没有。

凤墨影心中慌跳,对杜衡道:“把青帐挂起来。”

杜衡犹豫了一瞬,立刻前去将两幅青帐挂上了银钩,将榻上的情景袒露在人前。

凤墨影的目光在杜衡身影离开后,一转便直接落在了那人的面容上。清瘦得离谱,苍白得可怕,脸颊上却是两团异常的红晕,像是胭脂匀出来的妆容,但在此情此景,此人的身上却是叫人心惊。

心惊的不但是他高热的症状如此明显,更是他那张让人惊艳的面容。纵使是如今这样病的不轻,颓靡不振;纵然是如此双目紧闭,委顿于榻,这一张脸依然是让人惊艳得惊心动魄,不可交睫。

此人纵是化身为鬼,也可叫人不能自已。

凤墨影瞧见他的脸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地闪过了脑海中。

她愣了数息后,才惊醒,伸手探向了他的额头。这一摸,只觉自己摸到了一只火炉,只怕这温度没有四十一二,也不能差到哪里去了。

凤墨影暗自一抽冷气,心想这里就没有强行退烧的药吗?心思急转,问道:“你家公子以往是请哪一位太医请脉的?”

杜衡眼神担忧,听她问忙道:“公子一向少病,他也能开药自理。只是这次受伤过重,回宫后因白少羽白太医与公子向来交好,一直是他过来诊治的。”

凤墨影问:“从昨夜到如今一共喝了几次药?都全部吐了吗?是曾退热后再高热,还是一直高热未退?”

杜衡急道:“一共喝了三次药,两次都全吐了。最后一次,是药也难以喂进去了。高热一直没有退下来过。”

凤墨影一听,这才真的急了。这高热一直不退就有点严重了,药又喝不进去,这里又无法打点滴。她寻思了一下,忽然盯住案面的药碗定了一下神,前行几步到殿门口,唤道:“绛璎。”

绛璎立刻上前,入殿听命。

凤墨影走近她身边,悄声说道:“你立刻去找楚子瑜,让他带你去内狱将白少羽偷偷领到这儿来。”

绛璎低应一声:“诺!”行礼转身,便走。

凤墨影抬眸看向殿外候命的紫珞,与她递了一个眼色。紫珞朝她微不可见地颔首。

凤墨影故意大声对杜衡道:“绛璎如今去库房寻取珍药,到太医院重新配药、熬制。你到殿外等着,一旦她取药过来,便可以送进来给你家公子服用。”

杜衡道了一声:“诺!”回身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便缓缓退去了殿外。

凤墨影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你家公子此刻不宜再受凉了,且将殿门关上。”

杜衡闻言,即刻就将殿门关了个严实。

殿中稍稍一暗,凤墨影坐到了睡榻旁,看向上面的人,轻声叫唤了一声:“雪灵染。”

雪灵染眉头一皱,却是没有睁开眼睛。

凤墨影见他如此,不由问道:“你能听见寡人说话吗?”

雪灵染这一次却是没有了反应,凤墨影俯近他只听见呼吸声极其微弱,见他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似有寒颤的症状。在她心中没有古代那种男女之防,便很自然地摸索到他的手臂,顺着找到了他的手。

掀开一角被褥,握住他的手,只觉得冰凉入骨。

凤墨影皱眉,他这真的是重伤外加风寒入体引发高热不退?还是伤口发炎,借伤成毒了?她握了一握他形状秀美的手,感觉这修长白皙的就像一件艺术品般珍贵。她虽是手控,却亦未成瘾癖。

放下手后,目光又落在了他胸口的被褥上去。

天人交战了几息,凤墨影已然决定伸手去拉开他的被褥。若她不能做到心中有数,等会儿冒险请来了白少羽岂不是又有可能受人糊弄?在这关键时刻,她不能掉以轻心,必需尽力保住任何一个对她有利的人。

被褥掀开,他的身体寒颤了一下,并没有因此醒过来。

凤墨影更是心焦,映入眼帘的是他水青色的亵衣。她又望他的脸上看了一眼,只见昏睡沉沉,似乎对她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心中踌躇了片刻,低语道:“对不起了,事急从权。”

言毕,她双手轻轻解开了他的襟口,捏住一边将其向左掀开。登时露出了白皙的胸膛来,心脏的位置扎好的绑带许是睡的久了,已有些松动。凤墨影蹑手蹑脚地爬上睡榻,按照御医所禀报的位置将绑带往上松了一松,左手翻出匕首,轻巧地将一条绑带割断后,缓缓地便露出了下面的一截伤口来。

伤痕创口深红、肿胀,她手指在旁边一按,果真有渗液透出。这正是伤口发炎的迹象,但这里又没有消炎药、生理盐水等药,中药的话,她又不大熟悉。

凤墨影把那条割断的绑带轻轻地抽出,继而将他的衣襟掩上,重新系上了衣带,盖好被褥,轻巧跳下床来,将手上的绑带顺手藏入了榻底。

她缓缓地在榻边重新坐下,左手轻敲榻沿。对方不仅要用前女帝的疑心病施行离间计对付北堂渺;如今又想让雪灵染借伤成毒斩她助力?凤墨影细细地回想着这些事,对方不仅布置了全局,反应亦快。

白少羽才下内狱不久,雪灵染的药中就出了问题?看来这“白露宫”也不干净,早有对方的耳目,才会这么快就能趁虚而入、取人性命?

太医院里只怕也是龙鱼混杂,早已让对方操纵成了杀人的利器。

凤墨影一面思索;一面心焦地等待着,不时地看向榻上似乎对自己性命堪忧而浑然不知的雪灵染。

回想着昨夜他还与她坦诚夜话,真心相付,不顾伤重地赴梅林宴席、默医书给她,今日便一病不起了,心里不禁有些难受。想他明明说自己是医药谷颜毕先生的高徒,怎么自己身上的伤病就大意到了如此地步了?

他是太过忧思前女帝的安危,从而忽略了自己?

骤然,凤墨影被榻旁的一盏青纱灯吸引了目光。在这白日殿内有些昏暗,燃灯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盏灯的火光成幽蓝色,又极其微弱,根本就对照明起不到多少作用。

这样静静地看着它,竟更像是一件装饰品。

幽蓝的火光微微跳动着,映着青纱罩,呈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光线,在这安静的寝殿内使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凤墨影好奇地起身,朝它走去,想看一看它究竟和一般的宫灯有何不同之处。就在此时,一旁的窗棂传来了微弱的声响。

她猛地一回头,微微张大了眼睛。

第二十三章 易碎之玉

在看清了来人后,凤墨影心中暗道自己太草木皆兵了。自从在这座皇宫里醒来,她的神经就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也难怪她要处处小心在意。实在是危险、陷阱,太多了。

窗旁,是楚子瑜提着一个小内侍轻巧地跳了进来。

他们快步走近后,凤墨影发现自己估料未错。那个小内侍面容有些消瘦了,但一双眼睛依然很灵动,他瞧见凤墨影后,即刻前行几步,朝她行礼,悄声道:“臣参见陛下。”

凤墨影微微点头,又朝楚子瑜递了一个赞许的眼色,才与伪装成小内侍的白少羽急道:“你快去给瞧瞧雪灵染,看看他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白少羽一听,脸色一凝,忙应了一声:“诺!”立刻赶到了榻前,坐下矮墩,拉过他的手听起了脉来。

左右轮换把完,他的眉头深蹙,似乎情况不容乐观。白少羽又径直拉开了被褥,解开雪灵染的衣襟要去检查伤口。

凤墨影倏然快步走到榻前,左手翻出匕首,白光一闪薄薄的刀刃穿入绑带用巧劲一挑,绑带便全然割断散了开来。既不伤皮肉,也没有惊动雪灵染一丝一毫。

只是惊呆了白少羽,那刀子离他的手指就只有一寸之地,如此手起刀落,眼前一花。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凤墨影已经收刀入袖,一脸催促认真地看着他,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他这个被惊吓者的心情。

站在一旁的楚子瑜目光闪动,心情又是不一样。

凤墨影见他仍是一副萌新的呆样,不由唇角一翘,低声对他道:“你倒是继续看病啊。”

“哦。”白少羽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大呼,大喘了一口气。才又拨开了绑带,目光落在雪灵染胸膛的伤口上。

等伤口完全暴露出来,凤墨影心中又不由震惊了一下,这剑伤如此深,当时是会有多痛?这人带着这样的伤口,一直就不声不哼,直到她想起来要来看看他,他也不曾向她吐露过自己伤情的事。

对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全然皆是为了维护于她,担忧她的安危,想要给她一个周全。

凤墨影咬了咬唇,如果自己是前女帝,那么就真真是一只大猪蹄子。不知这些时日以来,他心中是何种的想法?

可曾心灰意冷?

可曾寒心后悔?

片刻后,白少羽检查了一遍伤口,重新给雪灵染盖回被褥。立刻起身向凤墨影禀报道:“陛下,雪公子这伤已借伤成毒,臣要先重新为他清理伤口,再开药调理病症,只是如今……”

他一摊手,表示身边没有可用之物。

凤墨影看了楚子瑜一眼,又问白少羽:“你要什么工具?”

白少羽马上转身对楚子瑜道:“请统领大人带来一把锋利的小刀,麻药、绑带、最好的金疮药和能救人活命的珍药。”

凤墨影随即吩咐道:“子瑜,你去找绛璎到寡人的库房里找,务必拿到最好的药过来,尽快!”

楚子瑜抱拳应道:“诺!”转身几步,便悄声翻出了窗去。

回过头来,凤墨影指了指一旁那碗未喝完的药,与白少羽道:“是药出了问题还是怎样?昨夜他只是高热,还能与寡人说了半天的话,今日就怎么会不省人事了?”

白少羽在她面前也并不唯唯诺诺,坦言说道:“陛下,药需要检验药渣才能查出是否有问题?但照雪公子的情况来看,这些天喝的药许是并不对症,又或许因忽感风寒,药方有所改变,却并不恰当,他自己又不曾得空细查。”

他的这一番话,让凤墨影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她暗自腹诽了一下,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被这个小太医调侃了,本来也知道要检验药渣才能出结果,竟然指着半碗药要他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想想,自己都觉得荒谬。

凤墨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榻上的雪灵染的脸上,心里不确定地叹了一口气。

但听到白少羽说到“他自己又不曾得空细查。”这一句话时,她的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歉疚了一下。

虽然,雪灵染要对其付出的人,并不是她。

可毕竟,如今是她穿了这副身体,已是这副身体的主人,那么之前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似乎也如同这步步惊险的局势般无法逃避,一样样地都要承接了下来?当起一个合格的接盘侠?

殿内一片寂静,白少羽内心有些不安,后知后觉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是否嘴太溜,话说得有点冲了?

自己的父亲还在大牢里,白家一家老小的性命还被悬在刀下,捏在陛下的手里。

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

此刻说话又得罪了陛下,那不是给自己一家子挖坟埋坑吗?

这一下子,惊得他脸色有点白,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微微瞪大,垂下了头,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瞟向斜前方一直沉默不语的凤墨影,心头惊悸地乱跳。

凤墨影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内心哼哼:这下该害怕了?想清楚了?本女帝现在是可以得罪的人吗?让口直体,说话不过脑子,二货一枚。

她回眼想了想,让一个医生承受这样大的压力好像不太好,特别是这人等会儿还要给人动手术。万一他的心理不过关,把事情给弄坏了,那不是成了她的过失?

凤墨影调整了一下心态,故作肃容地道:“白太医,你与白院使一案,寡人会命人彻查清楚,不会让奸人得逞,而让无辜的人蒙冤受屈。此刻,你只管安心地做好一个大夫该尽的本分。”

白少羽半息后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行礼道:“诺!”

他得了这么两句话,心情才稍稍安定了下来一些,转眼又去看了看雪灵染。

说话间,楚子瑜又已从窗外闪身进来,从袖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木盒来。

他向凤墨影行礼,得到了指示后,将木盒递给了白少羽。

白少羽接过了木盒,打开,检查了一遍里面码得整齐的物品。然后回首朝楚子瑜道:“还要烦请楚统领相助于下官。”

“好。”楚子瑜随即上前,随时候命。

白少羽的神情一下子严谨了起来,交代道:“在下官动手前,楚统领先点住四肢穴位,以防雪公子痛醒后弹动误伤心脉。再者,下官清理好伤口后,楚统领需及时止住附近的穴位,以防血脉喷涌。”

凤墨影在一旁听着,不禁皱眉,说道:“就不能只用药,不动刀子吗?”这伤口如此相近于心脏,一旦动刀子,便是一番不小的风险。

白少羽郑重地回道:“雪公子此刻高热不退,陷入昏迷,病情凶险。这伤口中已有腐肉化臃,不将其及时清理,只用药物怕是无法速解伤毒,唯恐侵袭心脉,有碍于性命。”

凤墨影多少也明白事情的轻重,只是盼他能有什么更保险的法子。如今听他此般一说,便知道动刀子是势在必行的事了,又担忧地问道:“你就不准备用麻药吗?”

白少羽立刻正色回道:“禀陛下,照雪公子如今的情形,麻药怕也是喝不进去多少。等会儿臣会先喂他喝一些,让楚统领下手点穴是以防万一,以确保万全之策。”

凤墨影点头,忖道,此人这回说话就很靠谱了。

目光又转落在雪灵染的身上,觉得在心口附近挖肉的痛楚,不知道他能不能够再承受一次。

看他一脸的苍白,清瘦脆弱得似易碎的白玉般。

转眼间,一道药香飘了过来。回神就见白少羽已调好了麻药,端了过来,他手里拿着药碗,对楚子瑜说道:“烦请楚统领扶起雪公子,掐住他的两颊,撬开他的嘴。”

楚子瑜“嗯”了一声,正要上前。

凤墨影忽然道:“寡人来吧。”不待两人微带讶异的眼神投过来,她已经伸臂从雪灵染的颈下穿过,手指扶住他的肩膀,带着他慢慢地坐起身来,依靠在她的身上。

她的另一只手曲起指节熟练地往下巴处一顶,他就自然地张开了口,拇指与食指顺着他的两颊一捏,对白少羽命令道:“把药给子瑜,你去做准备。”

白少羽惊奇地看着她如此精巧的手法,闻言后,楚子瑜已将他手中的药碗稳当地接了过去。

凤墨影转而对楚子瑜道:“小心一点灌进去,尽量全部灌完。”

楚子瑜道:“诺!”将药碗凑近雪灵染的双唇,小心翼翼地将药汁一点一点地成细线般地灌了进去。

他的手极其地稳定,动作由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状态。

凤墨影不由盯了一眼他的手,觉得这一双手方而长,完全是属于男子该有的手,虽不如雪灵染的那样完美,但是却给人一种稳定的力量。

这边在喝药,那边白少羽在准备药物和炙烧刀具,目前一切都进行得极为顺利。熟料,药刚喂完半碗,就已喂不进去,再喂都溢了出来。

白少羽听到着急的声响,忙看了这边一眼,低声说道:“陛下,病人自己不吞,是喂不下去了。”

楚子瑜又试了一下,情状依然不利。

凤墨影轻叹了一声,只好作罢:“既然勉强不了,就不勉强了。”

“诺!”楚子瑜应答着,将药碗收了起来,退到了一旁去等候。

凤墨影依然圈住雪灵染在等着白少羽。

白少羽犹豫道:“陛下,麻药要一刻钟才能起效,是否还能再等一下?”

楚子瑜随后道:“陛下,此事若不欲为人知晓,内狱中恐时不能久待。”

凤墨影看了一眼闭目沉睡的雪灵染,心思转了转,若风声泄露,不知对方还有何种手段等着朝他们招呼过来,与其防不胜防,不如且忍一时之痛,速战速决。

她抬眼看向白少羽,毅然决断道:“此刻便动手吧!”

第二十四章 亲自动手

白少羽不其然地也望了雪灵染一眼,见他沉睡不醒,心中有些不忍。但见凤墨影态度坚决,断不容他一个命在旦夕的小小太医可以忤逆。于是,只好点了点头,说道:“诺!”

楚子瑜搬一张小案几到榻前,白少羽将准备好的物品一一摆放好在其上。

凤墨影把雪灵染放回到床上,楚子瑜即刻上前分别点住了他四肢的穴道,犹豫了一下,请示道:“陛下,是否要制住雪公子的昏睡穴?”

凤墨影望向了白少羽。

白少羽道:“麻药只为减少病人的痛楚,且药量的拿捏需要非常的小心,不然救反成了害。而昏睡穴一旦制住,便有碍于病人的气息,不易分辨出病人的生机了。”

凤墨影决定道:“不要制住昏睡穴。”

听他一解释,就明白了其中的分别。就像是很多手术都只是局部麻醉,病人的意识是清醒的。还有许多的仪器,都是在手术的过程中随时监察病人的情况,方便医生随时判断病人的生命体征,进行各种抢救措施。

她环视了一下环境,觉得光线不太明朗,便道:“子瑜,将那边的九盏莲花灯搬过来,全部点上。”

楚子瑜领命后,立刻执行安置好了灯火,将榻上的一片光景照得明亮清晰。

随后,他站到了白少羽的身边,两人分别用热茶水净了手。

白少羽示意,楚子瑜就帮忙拿开被褥,翻开衣衫,将干净的帛布卷成团塞入了雪灵染的口中,以防他感觉疼痛时咬伤了自己。

白少羽又交代他将另外帛布铺围在伤口的附近,一切就绪后,他手中的刀子就要落向了雪灵染的伤口处。

凤墨影眼看着刀子即将进入皮肉,心中无来由地一跳。万一这一刀子不是剜腐去臃,而是直入心脏,那岂不是等于自己害了一条性命?

自己尝试相信白少羽的这一举动,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的背上蓦然地起了一层寒栗,忽然喊道:“慢着!”白少羽与楚子瑜皆是满脸疑惑地望向她,手中停住了动作。

凤墨影直视着白少羽,肃然问道:“你有十成的把握不会伤害到他的心脉吗?”

白少羽握住刀子的手一紧,在她严厉的视线下,内心深处竟然有了一丝的不确定。

这样的眼神,楚子瑜却是很熟悉的,这是一种威迫力。这是一种来自于上峰对属下的严格审核。他从军那些年,就是从这样的压迫中训练出来的。

白少羽的手微微地起了一丝的颤抖,他忙抿紧了唇,却不敢轻易说出一个字来。

凤墨影盯了他的手几息,果断地净手后,说道:“寡人亲自来动刀子。白太医从旁协助,准备各种药物救人。子瑜从旁守护。”

白少羽微怔过后,手中的刀子已被人截了过去,稳固地拿在了凤墨影的左手中。

楚子瑜的反应极快,当即轻应了一声:“诺!”对于凤墨影的决定,他也感到了一丝的异样,但曾经的军旅生活让他的意志和身体都很快地就服从了上峰的指令。

凤墨影不再理会他们的目光,排除干扰,闭目回想了一下人体肌肤与骨骼的构建,又回溯了一下心脏附近的结构。她在脑中粗略的估算了一下下刀的分寸大约在哪一个范围是属于安全之内的系数。

“白太医我们此刻开始,如有错漏需及时提醒。”凤墨影的目光落向了手中的尖刀,又移向雪灵染胸膛的伤口处,一面吩咐;一面弯下了腰。

“诺!”白少羽回神地应了一声,手中快速地拿起盒子里所备有的金疮药和帛布。

楚子瑜让开几步,神情专注地守在一旁。

下一刻,凤墨影手中的刀子便极其稳定地划入了伤口中,雪灵染立刻感觉到了疼痛,身体反应自然地一僵,随后微微颤栗。意识一旦清醒了过来,他立刻咬住了口中的布团,眉头紧皱,整张脸都疼痛得扭曲了起来。

凤墨影另一只手按住他发颤的胸膛,低语道:“如果你能听见,就尽量忍耐住,伤口必须清理一下。我尽量加快速度,不会让你痛苦太长时间。”

雪灵染虽未睁开眼睛,呼吸却变得深长起来,几息后慢慢地将身体变得放松了一些。

凤墨影看了一眼他紧紧咬住牙关的脸颊,目光一转,又专注在了那伤口上,手中的刀子重新活动了起来,将其中红肿发紫的腐肉、臃毒,逐一清除。

她手中使用刀子的力量轻巧而灵活,切、挑、剔、剥、削,就像是在雕琢最精致的玉石雕像般,小刀极其的精准而谨慎,每一寸地方都似在心中精确计算过的一样。

白少羽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惊讶,随之无限地叹为观止。

自己是绝对做不到如此完美的。

他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不时地提点一二,让她留意注意,清理干净。却不料她比他想象中做得更好,似乎是心中早已十分熟知人体构造,知道何处要避开要害;何处不能下刀太深太重。

他可是曾经瞒着父亲,悄悄地到义庄里跟随着仵作一起验尸,甚至是大胆地解剖过才对人的肌理骨骼和五脏六腑有了些了解。

却不知陛下从小便是皇族贵女,如何也似对此了然如斯。难道上战场大战,还会……

白少羽给自己的想象,吓了一惊。

“白太医……”凤墨影发觉喊了两声,身边这人还在出神,又看了一眼雪灵染,见他虽还皱褶眉头,但已无先前的强行忍耐的那种痛苦,想是麻药已渐渐起效发挥作用,心中还是有些不耐地提高了一点声音。

白少羽心中一震回神,后知后怕地看向她。

凤墨影无暇理会他此刻的小心思,快速地继续说道:“给我擦掉额头上和眼睫上的汗水,快点,马上、立刻。”

白少羽还微有犹豫,楚子瑜已是一手截过了帛巾,听从军令般毫无心理障碍地轻巧拭擦掉了她额头和脸上的汗水。

凤墨影手中不停,口中嘱咐道:“子瑜你继续留意,不能让我的汗水掉进他的伤口里。”

“诺!”楚子瑜轻应道。

白少羽呆站在一旁看着,竟然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太医,在此无甚用处。

“白太医,好了吗?”凤墨影用围在胸膛附近染了血的帛布擦了擦上面的鲜血,检查了一下伤口,向他问话确认道。

这一回,白少羽一直紧盯住伤口,立刻回道:“可以了。”马上将手上打开的金疮药一层一层地洒了上去。

楚子瑜也出手止住了伤口附近的穴道,减少鲜血的涌出,两人小心地给雪灵染包扎好了伤口。

凤墨影放下刀子,拿起方才擦汗的帛布拭了拭手上的血,侧头问道:“有无吊命的药,给一颗他含着。”

白少羽同时心思一样,已拿起了一颗药丸,回道:“陛下,这是灵犀丸,伤后护心脉最见奇效。”

凤墨影顺手便将那颗被人举在面前的药丸接了过来,抽出雪灵染口中的布团,放进了他的嘴里。

楚子瑜同时问道:“陛下,要解开雪公子手足被制的穴道吗?”

凤墨影的手指刚从雪灵染的嘴唇上离开,闻言,顿时心里有些尴尬和局促。她面上却一派淡定,看向雪灵染,轻声问道:“灵染,你若能忍耐疼痛,便给解了穴道?”

雪灵染仍然是闭着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凤墨影朝楚子瑜示意,让他解开了雪灵染的手足穴道,侧首再看了一眼此刻很上道的,早已到一边伏案挥笔写药方的白少羽。心中思量了一番,低声对楚子瑜嘱咐道:“你拿着药方去宫外配药,熬好装了药汤再入宫来……”同时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楚子瑜了然地点了点头。

凤墨影才又说道:“待会儿你送白太医回内狱后,让绛璎端着在太医院熬好的药过来‘白露宫’。”

楚子瑜轻声道:“末将明白。”

白少羽的药方开好后,楚子瑜也已收拾好了染血的帛布、刀子,全部装进了木盒子里。

随后,两人一同向凤墨影行礼告辞,楚子瑜提着白少羽又从来时的窗户悄声翻了出去。

凤墨影由着那扇窗户开着,散一散室内的血腥味。

她重新弯腰,将雪灵染的衣襟系上。

雪灵染的手轻轻一动,又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

一直到她给他盖好了被褥,雪灵染都没有睁开眼睛,只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开口微弱的道:“陛下,这里血污和病气重,不宜久留,您让杜衡进来照料臣吧。”

凤墨影扯过干净的帛布又给他擦干净额头和脸上的冷汗,低语道:“不要说话,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你这宫里也不干净,杜衡,你就信得过吗?寡人不放心别人知晓你如今的病情,谁也不敢轻易相信。”

雪灵染眼角微微泛红,说道:“是臣没有照料好自己,不怪杜衡。”

凤墨影也不知道那麻药的药效过了没,也不知那效果如果,回想起方才动刀子时,他蹙眉强忍时的痛楚,不由心中一软。伸手去握住他仍旧微微在颤栗的手,攥紧那修长的指节,感觉着那冰冷的体温,安慰道:“寡人不怪你,也不会怪他,你且放宽心,还很疼吗?”

雪灵染的唇角晕染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声音微弱得似即将消散的雪花般:“不疼了。”

这哪能不疼?凤墨影暗忖道,却也不去揭穿他。唇角不自觉地泛了一丝笑意,心中同时划过了一丝异样。转眼见有几缕发丝粘在他的脸颊上,忍不住伸手指去将它们一一给他拨开了,露出了那张让人触目惊心的脸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静默了数息后,才说道:“你睡吧。”

雪灵染轻叹了一声,低语道:“有陛下在,臣睡不着。”

他这是在瞎说大实话?实际是疼得睡不着?

或是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对前女帝说情话?在撩她?

第二十五章 坦诚心思

但这话说得,凤墨影脸上自然反应的一红,心里却是有丝别扭。她可是她,并不是前女帝。此时此刻,她该如何回应才对?她虽是一个接盘侠,但是这感情一事却不能胡乱接手。

可面对着一个不知晓内情的病人,她这里不给点回应好像也不合适。凤墨影琢磨着,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他的手上,本来是握住他的手指想传递点心理安慰。

此刻,她着迷般用拇指沿着他手背的曲线慢慢地划动,就让她肆无忌惮地膜拜一下这手,作为回礼。

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只好用最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了。

虽然,这行动,实则只是为了满足她个人的喜好。

“你的手真漂亮。”凤墨影低语道,她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作为一个骨灰级的手控,有点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陛下喜欢臣的手?”雪灵染轻之又轻地道,却听不分明他说的是问句;还是陈述句。

“嗯。”凤墨影低应了一声,说道:“寡人喜欢各种好看的手,特别是手指既修长又灵活的手。这种癖好,灵染你是否觉得有点怪异?”

雪灵染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又覆上了红晕,就似先前高热时般,声音越发地绵软无力:“臣觉得各个人的喜好都会有所不同,只要不是太过分、太极端,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就譬如,臣喜欢书画、陛下喜欢手,都是一样的。”

凤墨影低笑出声,不能反驳,他这话确实是取悦了她。而且觉得他这人的话语中,皆是贯穿着一股穿透灵魂的灵韵。

这样秀智灵透的一个人,前女帝喜欢他吗?

她不禁好奇道:“灵染,寡人从前……对你好吗?”

雪灵染沉默了半息,轻声问道:“陛下所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呢?”

凤墨影对于他这一句反问的话,却无从答复。她怎么知道他们的从前是怎么样的呢?是入宫前就已经有了瓜葛纠缠?还是入宫后才渐渐生出了情愫?

她自己问这么一句话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禁有些懵然。

雪灵染轻笑了笑,开口道:“陛下与臣自幼在父亲教下读书,虽是同门,那时彼此当是心无旁骛,一心向学。后来,臣游历天下,入宫以来自然是和陛下情分生疏了一些,不及夜离等人亲厚。”

凤墨影心里怦然一跳,回想着他的话。这么说,前女帝从前待他,竟不是十分的亲厚。

雪灵染舔了舔唇,又道:“臣向来性情冷淡任性惯了,喜欢自在懒散,不曾主动关心亲近于陛下。皆是臣的过错,陛下如今还能原谅吗?”

凤墨影握住他的手的手指一颤,竟不曾松手,下意识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会在朝阳台要舍命救寡人?”

雪灵染手指一动,反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说道:“那时是忠诚于君,奋不顾身。”

凤墨影顺口问道:“那此刻向寡人坦诚心迹又是为了何故?”

雪灵染稍稍牵动了唇角,似有些艰难地道:“今日,陛下救臣性命,思量再三,不敢假手于人。臣心中庆幸而欣喜,当日穿胸之痛,不曾被人所辜负了。幸得当日的忠诚,换得了今日的真心相待。”

凤墨影心中不禁被他的话说得再一次微微地动容。对啊,这其中的因果,谁又能算得清?但她的脑中却十分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从前他与女帝只有君臣的忠诚,而今他却坦诚已对她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来。

但在名分上,他们早已等同于夫妻了。

她如今这等的处境,是该进一步?还是该退一步呢?

第一次被如此美人隐晦的告白,凤墨影的内心中起伏得有点不确定。她沉默了好几息,都没有说话。

雪灵染语气温柔地道:“陛下的手亦是修长而灵活的手,臣亦喜欢。”他的手指曲起,紧握住了她的手。

凤墨影的心控住不住地一阵慌跳,她这是?真的被他撩到了?

殿外,适时地响起了绛璎的禀报声:“陛下,药已到了。”

“端进来。”凤墨影正色地道。

殿门被人由外推开,绛璎将药恭敬地送了进来。凤墨影在屏风后,见她脚步快要行至屏风,遽然道:“将药在外放下,出去吧。”然后又对跟在身后进来的杜衡道:“去重新取一壶热水来。”

“诺!”两人不敢抬头,只应声后便往殿外退去。

杜衡仍惦记着自家公子不能受凉,又忙把殿门严实地关上了。

绛璎这一碗药从太医院里煎出来的自然是不能喝,凤墨影望了一眼那扇微微敞开窗口,心下不禁有些焦急。

幸好,杜衡极快地就将热水送了进来。

凤墨影又如上一回般让他退了出去,等隔绝了众人的目光后,她才拎了一壶水和两只茶盏来至榻前,遂将两只杯子放在矮案上,分别倒了半杯水,说道:“身上不干净一定很难受,你不要动,我先给你擦擦身上的血污。”

不待他动作,就已把先前擦汗用的帛巾放到一只茶盏里润湿,然后抖凉了一些,才放到了他的唇上润了一润。

雪灵染脸色愈发的红润,迟疑道:“陛下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做这些事,臣……受不起。”

凤墨影扯唇一笑,说道:“坦白跟你说,寡人现在只相信你和寡人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人,身边的其余人都有可疑处。既然如今确认了你是寡人的人,无论如何,寡人都要保下你的性命与安危。”

雪灵染闭着的眼睫一颤,双唇微微蠕动,良久才慎重地道:“陛下,臣……日后定当为您万死不辞。”

凤墨影又顺着给他擦了擦脸,低声道:“寡人不要你的万死不辞,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常伴左右即好。”她要别人万死不辞干什么呢?若是可以,要一个堪可聊天的挚友;一个堪可互相扶持的同伴那还行。

至于感情的事,她就先没有时间去想了。如今的重点是她要先搞事业,没有了事业的女帝,就等同于是死路一条。

但这其中的曲折,此时此刻也不便与他一一说清楚。

且先误会着,先放着吧。

随即,凤墨影又将帛巾用水热了一热,掀开被褥,拉开他的亵衣系带,掀开伤口绑带附近的衣衫,将那些残留在皮肤上的血迹轻巧的清理了一遍。她回头瞥了一眼,瞧见他的脸正红得恰似煮熟透的虾子一般,不由迅速地系回衣襟,换了另一条干净温热的帛布,轻巧地探手进他的后背擦了一遍。

待她盖上了被褥,雪灵染始终是一言不发,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滑动了一下,轻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双唇都抿着。

凤墨影将帛巾一同丢到了榻前,道了一声:“好了。你先喝一点水润润喉咙?”将另一杯放凉了些的水凑近他的唇边,雪灵染配合地张开了嘴。她一点一点地把水倒进口中,让他慢慢地吞咽下去。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应该胡思乱想,但他修长如天鹅般优美的颈子上喉结随着咽水的动作在眼前上下的滑动着,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性感。

凤墨影的脑子里一下子就不受控制地涌进了许多的画面来,那张让她惊艳的脸、忍受痛苦的表情、疼痛时涌出的汗水、颤栗的身体、滑动的眼皮、修长完美的手、性感的颈、微张的唇、温柔绵软的音色。

先前这些不经意的片段,此刻都清晰无比地回放到了她的脑中,似被人按下了缓慢的回播键一样。

有种人天生就会在不经意间能撩拨人心,更何况这个人拥有着那种可让那些古诗词描述美人具象化的,并足以令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的颜值。

凤墨影握紧茶盏,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这半天是太闲了,才会闲出了病。

窗扇一动,一道身影如前般跳进殿内来,凤墨影骤然回眸,果然见是楚子瑜一身的凤翎卫服。

他身影动作干净利落,步履快速地前行了几步,一双手稳当地将另一只木盒子奉到她的面前。随即垂眸,低语道:“回禀陛下,末将已询问过宫外的大夫,药方没有问题,药已煎好送来。”

凤墨影颔首,打开木盒,里面装着两只青玉瓶子,一个油纸包。

楚子瑜补充道:“这是两碗药,和一些蜜饯、糕点。”

凤墨影抿唇一笑,抬眼正巧瞧见他垂下来的目光,说道:“你想得很周到。”

楚子瑜略微不自然地道:“末将只是奉命行事。”

凤墨影挑了挑眉,不再为难他,道:“药放下,太医院和内狱那边可曾有发觉?”

楚子瑜回道:“一切顺利。”

凤墨影又道:“你先回去以防别人起疑。对了,顺道过去练武堂告知北堂一声,今日寡人不得空,约好的事,明日再开始。还有,让他尽快安排暗卫过来这里,日夜给守着,看看到底谁是对方的耳目。”

楚子瑜低声应道:“诺!”随后朝她一躬身,旋即后退了下去,重又从窗口走了。

凤墨影看着案面的木盒,向雪灵染问道:“先吃些糕点再喝药,可好?”

雪灵染只觉得头晕脑胀,喉咙干疼,慵懒地道:“臣并不想吃……”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块软糯的东西碰上了他的嘴唇。

凤墨影拿了一块桂花糕碰到了他的嘴,早知如此的道:“寡人知道你如今难受,但多久没进食了,空腹喝药会恶心。这药可是子瑜从宫外偷偷给你熬制好送进来的,再吐了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功夫。”

雪灵染舔了舔唇,张口轻咬了一口。这桂花糕松软清香,并不难于入口,他勉力地就着凤墨影的手吃了一块,感觉她又拿了一块过来,忙皱眉道:“臣确实吃不下了。”

第二十六章 任性喂药

凤墨影见他确实吞咽困难,便将那一块桂花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忙了这一半天,她都有点消耗过多了,趁机补充了一下能量。又端起了茶盏,就到他的嘴边,雪灵染张嘴,依然让她倒进去。

“好了,要吃药了,这回不许再吐出来。”凤墨影拔开了青玉瓶,倒了一点在自己的嘴里试一下温度。谁知道,这药苦得她差点灵魂出窍,忙偷偷地吐在一旁的帛巾上。

手指拣了一枚蜜饯,急忙塞进自己嘴里去,她悄悄地皱眉,演哑剧一样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生怕自己影响到了病人的情绪。

凤墨影偷偷瞥了一眼雪灵染,见他并没有张开眼睛,这才安下了心来。伸手拿起一枚蜜饯,过去碰了碰他的嘴,她一派正经地道:“先含个蜜饯,喝药就不会那么苦了。”

雪灵染唇角欲笑不笑,听话地将蜜饯含进了嘴里。

凤墨影转眼看了一眼手中的瓷青,递过去给他,说道:“张口。”

雪灵染十分信任地张开口,她就缓缓地将药放了一小口进去。下一刻,她就看见雪灵染的脸皱成了一团。

凤墨影发觉自己很不厚道地掩着嘴偷笑了起来,还忙不迭地道:“不要吐出来,不要吐出来。这药来之不易,你要忍了。百忍成金。”

雪灵染双眉皱得扭曲地把药给吞了,含了一下蜜饯,立刻哈气。

凤墨影摇了摇瓷瓶,大概估量了一下,安慰道:“大概再喝七八口就可以喝完了。”

雪灵染抿了抿唇,他很想说一口也不要喝了。

凤墨影看着他脸上那像是痛不欲生的表情,了然道:“你不喝高热就不退,伤势就不好。寡人如今正身处于水深火热中,你怎能忍心弃之不顾,让寡人孤身作战,左右迎敌?”

闻言,雪灵染微微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半息后才说道:“来吧!”

凤墨影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勇气可嘉”四个字。再一次举起了药瓶,将药汁,一口一口地有序地倒进了他的口里。

雪灵染一口一口地吞咽着,表情虽用意志管理了一下,没有那么的扭曲了。但露出来的一只手就在凤墨影的眼皮低下,一下紧似一下地抓紧了榻上铺就的垫子。

不仅仅手骨凸显,连青筋都暴了起来。

却依然好看得过分,给人一种脆弱与力量并存的美学视觉冲击。

凤墨影觉得自己再这样看下去,精神和心脏都会受不住,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被这人逼得切换成了黑暗系。

她忙移开了眼睛,专注于手中的青玉瓶和他的嘴之间的药。

又倒了两次后,雪灵染却不再张嘴,极快地吐出两个字来:“八口。”

凤墨影蒙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已经喝了八口。

她忍住笑,摇了摇青玉瓶判断了一下声响,还想说点什么。雪灵染立刻碰碰嘴唇,又道:“陛下,金口玉言,绝无更改。”

凤墨影忍俊不已,轻笑出声来,看了他一眼,不忍心地道:“好吧。”刚说完,就瞧见他眉头一皱,好像有点欲呕吐的症状,另一只手立刻以快不及眨眼的速度盖在了他的嘴上,王婆念经地道:“不要吐,不要吐,不要吐!”

雪灵染蹙紧眉头,忍住那种反胃的痛苦。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凤墨影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念叨。

雪灵染含住蜜饯强行忍住了,双手抓住垫子,一动不敢动。缓了一缓神后,凤墨影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覆在他柔软的脸和唇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在了手指上,还感觉到那一呼一吸间轻微的动作。

他感觉不适地动了动唇,就像是吻了一下在她的手心上一样。她感觉覆盖住的地方越来越烫,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心发烫了,还是他的脸越发的烫了。

凤墨影心下一惊,忙放开了手,给自己的脸扇了扇风,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见并没有张开眼睛,才故作冷静淡定地问道:“好些了吗?”

“嗯。”雪灵染抿唇应了一声。

许是累了,又许是药里有安眠的作用,他应声过后,便不再作声。殿内静静地,渐渐听见他的呼吸又轻又慢,手指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似已然进入了睡梦中去。

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山水般秀美的五官照得清晰无比。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纤长的影子,似蝶翼一般安静地栖息在山峦般的鼻翼两旁,守护着他的眼睛。

凤墨影忽然想到,她好似还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就算是他最疼痛的时候,也从未曾睁开过眼睛。

许是他病得太重了,头晕,不想睁开眼。

她暗自想。随即起身,将一旁的灯火,一盏盏地全灭掉,且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坐下后,凤墨影不禁有些羡慕榻上躺着的人,尚且有人为他操心,可以如此稳妥地睡上一觉。可怜她,有好些天没有睡觉了,看到此情此景,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可望不可即。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

凤墨影起身到殿门后,打开门,紫珞即刻上前朝她走来,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她低声地吩咐道:“雪公子已然喝了药,但需要好好休息。你等在这里继续守着,不许任何人过来打扰,明白了吗?”

“诺!”紫珞立刻会意道。

转眼间见杜衡抬眸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又不敢作声地低了下头去,凤墨影却觉得此刻尚不便说些什么,只转身关门,继续回到了殿内。她悠悠然地在殿内转了一圈后,好奇地停在供案旁,抽出脚边白瓷缸中的一幅幅字画来消磨时间。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她对此道懂得不多,觉得自己顶多就是看了一个热闹,至少是赏心悦目的。亦深深地感受了一番作为雪太傅之子的才华横溢,和他的人,他的气质一般灵秀雅致。

字画中,她更喜欢字。

都说见字如人,自从抄写佛经后,她就喜欢上了他写的字。

觉得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当真是百看不厌,如今她又对着他抄写的一副字低头看了半天,连脖子都看酸了,仍是意犹未尽。左手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慢慢地描摹着那些灵气四溢的笔画。

最后,低头叹息一声,不知自己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练出这样的功底来。许是穷尽这一辈子也无法写出这样的灵韵。

字画皆是有灵气之物,并非人人可以成为大家。

就是这样欺负人,纵使是更不甘心,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凤墨影坦然地一笑,转身回到了榻旁,此时看向睡榻上的人目光又已有所不同。若是说初时是为他的容貌和手这些表象所迷惑了眼睛,此时却更是对他的技艺才华所折服,对此人的精神世界亦泛起了一丝丝的好奇心。

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虽微微出汗,但仍是温烫的状态。粗略估算还是有三十九度多,好歹没有了一开始那种烫得惊人的热度。

凤墨影搬了一张交背椅到榻前,她往椅背上一靠,合上眼睛也闭目养神了起来。

时光流转,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张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黑蒙一片。凤墨影用手背揉了揉眉头,似是餍足的兽,又似贪婪般地感叹了一声,自己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她蓦然一惊,才发觉自己盖着一张白色的狐毛大氅,茫然地四周一瞧,不知是谁在为她担心着凉。

凤墨影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目光又落在榻上的人脸上。见他尤自安稳地睡着,不由有些担忧,伸手又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发觉仍是温烫,烧还是没能完全地退下来。

但也总不能不吃不喝。

凤墨影起身到殿门前,外间的紫珞听到声响,立刻上前来。等门开了,她立即躬身问道:“陛下,已经一更天了,可要用膳?”

凤墨影想了想,说道:“你尽快去安排,简单些就好。”

紫珞道:“御厨房早已备好,只等着陛下传膳。奴婢立刻便让人送到‘白露宫’里来?”

凤墨影点了点头,“去吧。”回头却见杜衡也跟在一旁,恭谨地站着,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小可怜模样。

凤墨影心中也着急,自己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想想便够惊心。若有人要加害于她,自己岂不是还在睡梦中?更糟糕的是,雪灵染的药已错过了时辰,忙对他道:“去添些热水来。你家公子若然醒了,自然是少不了要喝水。”

杜衡点头道:“诺!”行礼后忙转身便跑了,可见也是心急。

不得不瞒着杜衡,太医院那药还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蹊跷。她已让楚子瑜带出宫去查。在此前,她只能假装忧心雪灵染昏睡不醒,陪在这里,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宫里的消息守得密不透风。

不然,这宫里雪灵染已病倒,杜衡看着亦不是一个厉害人物,谁能做得了主,管得住底下的这些人做什么手脚?

凤墨影看了看天,深蓝色的夜幕里有几颗明亮的星子在闪耀,天气虽还清寒,但这里的空气倒是很不错。她反手关了门,站在屋檐下看天,顺便随意地走了走,舒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筋骨。

不一会儿,杜衡的热水就先到了,跟着凤墨影一起送进寝殿中。等他退出去后,她拿起一只茶盏倒上热水放到了屏风后,将剩余的一只青玉瓶放进去浸泡温烫。

几息后,紫珞领着宫侍已将膳食端了进来,安置在屏风前的长案上,并请示道:“青公子已将今日的奏章送到了来仪殿里,陛下今夜可要审阅,是否要命人转送至‘白露宫’中来?”

第二十七章 疑云顿生

凤墨影眼眸一转,望了一眼长案上的食物,吩咐道:“好,命人膳后再送过来。另殿内不易嘈杂,你等皆退下吧。”

绛璎立刻道:“陛下,切勿太过忧心。雪公子吉人天相,又有陛下在此相护,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凤墨影眉间忧虑地点点头,道:“灵染身有护驾之功,如今却伤病交加,迟迟未能醒来,寡人如何能不忧心?”言罢,轻叹一声,似不欲多言地挥了挥手,让她们赶快走。

等殿门关上,被添了烛火的殿内一片明亮,又清净了下来。

凤墨影看了一圈,终在长案上挑了一瓷盅端起,快步转入了屏风后,来到榻前,摸了摸雪灵染的额头,温度仍旧。她轻拍他的脸颊,低语道:“醒来,灵染,醒来!”

雪灵染闭着眼睛,低哼了一声。

凤墨影道:“该吃药了,先喝一盅粥养养胃。”不待多说,她已坐在榻前的交背椅上,左手勺了一点燕窝羹递到他的唇边。

雪灵染轻抿一笑,张口吃了,说道:“陛下如此,灵染自觉似一个废人了。”

凤墨影轻声道:“不必多想,吃饱了,再把药喝了,定然会很快好起来的。寡人还等着与你一起守护江山呢。”

雪灵染微皱的眉头一展,笑道:“好。”

凤墨影又喂了他两口后,心中思疑,问道:“为何你一直不张开眼睛呢?”

雪灵染藏在被褥里的手一紧握住,脸上的表情亦舒缓了一阵,才淡淡的说道:“臣的眼睛见不了光,看不清了,请陛下见谅!”

凤墨影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顿,心中发紧,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雪灵染轻轻一笑,如雪花一般的微薄,“臣昨夜已发现它瞧不清了。”

凤墨影着急道:“今日白太医在的时候,你怎么不与他说明白呢?”心下却是在跺脚,这个熊孩子,都不知要可怜她这颗老妈子的心了。

雪灵染却并不焦急,淡然安慰她道:“陛下不必太担忧,许是过些时日就会好了。”

瞧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竟漂亮得出尘。这个人纵使是在伤病中亦是风情万种,一颦一笑,自带风华。笑的时候,纯善乖巧得似一头驯鹿;不笑的时候,晶莹秀致得似一尊玉人。

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任性。

竟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也不见得伤心的。

凤墨影心中似吞了一口老血,耐心地道:“眼睛一事非同小可,到底是要看一看是为人药物所害;还是自己劳累过度;亦或是因身体伤病所累?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好生调理,好生养护。”

雪灵染忽然肃容,问道:“若臣以后眼睛看不见了,陛下会嫌弃臣吗?”

凤墨影立刻答道:“不会。”许是他软糯的语音蛊惑了她;又许是他的表情太卑微让她心里不舒服,才会回答得这么迅速,这么果决,这么的毫不迟疑。

听了这一句话,他温柔地一笑。这一刹那的笑意,当真是“一笑留春春也住”,仿佛惊艳了时光,温暖了岁月。

美好的,就像遇见,才相信的彩虹。

竟莫名地又有些令人感动。

凤墨影恍了恍神,自己平日里并不像是这么一个有诗意,这么感性的人。怎么今日倒似中邪了一般,心里无端地冒出了许多的诗意和远方来。

狭路相逢美颜暴击,心理承受能力还是不过关。

得尽快把他消化掉。

她给自己心里暗示了一番后,继续喂粥,雪灵染吞了一口后,说道:“陛下可曾用膳了?”

凤墨影私底下叹了一声,熊孩子也会关心人了。一面小心喂食,一面正经说道:“给你喂好药后,寡人就去用膳。”

雪灵染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很快,一盅粥就见了底,凤墨影只觉得老怀安慰,颇是赞许地瞧了他一眼,明知他看不见,还是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表现。

她还不忘问了他一句:“吃这么快,没噎着吧?”

雪灵染摇了摇头,催促她道:“药呢?”

凤墨影目光温柔了一瞬,很好,以后跟着寡人就该独立果决一些。口上却是笑道:“寡人这就去拿。不过你才刚吃了粥,喝得这么急,就不怕恶心吗?”她放下手中的瓷盅和勺子,转手拿起了泡在热水里的青玉瓶。

这次已然学精了,不再用嘴试温暖,而是拔掉瓶塞,倒了一点点在手腕上,感觉有点烫。

雪灵染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脸上还是有些发红发烫,低声说道:“早喝晚喝,不如早些喝。早喝早干净,早喝早些好。”

凤墨影被他说得“噗嗤”一笑,又想起了他今天怕苦的模样,便从油纸包里拿了一颗蜜饯先塞进了他的嘴里。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嘴唇上,软软的,触感好像还不错。一瞧他的脸绯红一片,一直蔓延到耳根子,也不知道是被病烧的;还是被她羞的。

她笑了一笑,将手中的青玉瓶轻轻地晃动起来,加快散热。

如此几次后,感觉差不多了,又倒了一点在手腕上,很好。

凤墨影道:“好了,你要吃药了,张嘴。”

雪灵染乖乖地张开了口,让她把药一点一点地倒进去,他又一点一点地把药吞掉。

这一次她看不见他的手,不知道会不会又在被褥里面抓住垫子不放,但面上依然是可怜兮兮的模样。竟感觉自己像是在喂毒药,他在苦苦地承受着万般的凌虐,尽管受尽了折磨,也不敢反抗她的懿旨一分一毫。

看着她都不忍心喂了,但神奇地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喊停。一直到把药全部喝完了,这么顺利,顺利得她都不敢置信,恍然如在梦中。

好吧。

凤墨影回神,收起了青玉瓶,抬眼就瞧见他紧皱褶眉头,紧闭眼睛,紧抿着双唇,似乎生怕自己任何的一点动作,就会把刚喝进去的药再吐出来。

这样看着,就像是一个木头人。

莫名地,竟有几分萌,又有几分任人欺负的软弱。

她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鬓角,笑道:“乖乖躺着呵。寡人先去用膳了。”说罢,轻声一笑,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她饿极了。瞅瞅那心情,就像是摆平了熊孩子,自己终于可以吃上了一口饭的老妈子。

凤墨影快速地吃了晚膳,就让人撤了出去。

紫珞领着宫侍就将来仪殿中搬来的奏章摞放在收拾干净了的长案上,又为她添了灯烛,燃了炭火,上了香茶,布了笔墨,这才又领着人退了个干净,最后悄无声息的关上了门。

整一个过程皆干净利落,也没有弄出太大的声音来,凤墨影对如此的服务态度和工作效率,感到十分的满意。

她往椅子上一坐,觉得若此刻后背若还有一个靠背软垫,那就更加完美了。凤墨影挺了挺腰杆,翻开第一本奏折,开启了她搞事业的征程。

九宫莲花灯在一旁燃烧得一寸寸化成了青烟,手旁的茶也早已凉透。她不让人继续进来侍候,只自己静静地看。一时间,也忘记了这殿内还有一个病患的存在。

凤墨影刚好合上一本奏折,听见屏风后的咳嗽声,才忆起这殿中除了她还有一个人。她起身大步走了进去,正好瞧见雪灵染将自己的脸半掩在被褥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想他是想尽量不要惊动了她,才会这样不顾死活地想要用被褥将自己埋在了里面。

凤墨影快步地走过去,将他的被褥拉开,果然瞧见他一直手正在严实地捂住自己的嘴。

都快给他气笑了。

她忙过去油纸包里挑了一颗最甜的蜜饯,走到榻前,说道:“咳嗽是掩不住的,来吧,张嘴,吃颗甜蜜饯看看是否有用。”她以前一旦咳嗽,就吃一颗糖,总是管用的。就是不知道这里的蜜饯能不能起到一样的作用。

雪灵染依言张口,将她塞进来的蜜饯含在嘴了。甜甜的糖味细细地润过喉咙,立刻便不再那么痒了,他又忍了一忍,总算是不再咳嗽了。

凤墨影满意地点点头,将一旁的茶壶放在小炭炉上烤一烤。殿内的水都凉了,夜晚的气温也有些凉,她将今日的那张狐毛大氅披在了身上,才感觉到这似乎是男子的衣物,披在她的身上有些太大太长了。

细细嗅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似乎有股血腥味。但不可能,今日染了血污的绑带都让楚子瑜给清理走了,还特意开了半扇窗子透风,照理说气味早该没了。

但此刻殿内确实有一丝极细微的血腥味,若不是她的鼻子灵敏应该就会闻不到。看来这前女帝的身体机能发展得还是很好的,如今却只有便宜她了。

雪灵染歉疚地道:“惊扰了陛下,是臣的罪过。”

凤墨影一转身,来到榻前,伸手轻轻地拉了一下被褥。果然那血腥味更是浓郁了一些,她的手极快地将被褥扯低了一些,便清晰的看到雪灵染亵衣胸口的位置果然染上了一团血迹。

而且,颜色不新鲜,显然并不是刚刚染上的。

凤墨影倒是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又干了些什么?”

雪灵染懵然了一瞬,低声说道:“臣什么也没有干。”

凤墨影真是有些手痒,想掐人了,反问道:“如果什么也没干,怎么伤口处又出血了?你还想瞒着寡人干什么?”

雪灵染这一下默然了,似乎是干了坏事却被人捉了一个正着,自己也不好辩解了。

凤墨影疑惑地看了他半息,心中疑云顿生,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的审视。不要怪她疑心重,到底是这皇宫里处处都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讨生活。

第二十八章 美色误国

殿内一时间静悄悄的,细针落地声亦可闻。

雪灵染轻咳一声后,说道:“臣曾下榻寻来狐裘大氅,为陛下披上。”他轻声说完,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微微一动,表情落寞而着急,声音里都带了一丝的急切,“臣只是担心陛下在熟睡中受凉,才一时任性而为……”

他的手倏然抽出来,在空中微微一抓似要抓住些什么,却又到底是蜷曲了五指,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的双唇微张,想要辩驳什么,却又似害怕对方不再相信,柔软地低喃道:“陛下,不愿意再相信臣了吗?”声音里带着了一些委屈与颤栗。

凤墨影闭目想了想,伸手去拉住他放在榻上的手,心中一软,说道:“寡人相信你,是寡人误会你了。只怕你的伤口又裂开了,为什么一直都不向寡人坦诚呢?”

雪灵染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良久才说道:“臣并不知道衣上染血了。”

凤墨影用另一只轻手敲了敲自己的眉头,目光瞬间柔和了许多,轻叹了一声,又气又恼地道:“你怎么就这样让寡人操心呢?”

雪灵染微皱的眉头轻轻一舒,说道:“是臣的罪过。”

凤墨影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说道:“躺好,别动,寡人给你瞧瞧。”

雪灵染不再哼声,轻抿住唇,耳廓处又是一圈的发红。

凤墨影伸手解开他的衣襟系带,拉开后,果然见绑带都已染成了血色。轻轻拉开绑带后只见那伤口依然肉红可怖,她心里划过一丝的愧疚,方才怎么就怀疑了他。

她无奈地道:“得重新上些金疮药和缠绑带才行,你忍着点。”

雪灵染轻抿双唇,低应了一声:“嗯。”

凤墨影转身将木盒里留下来的金疮药和绑带拿到榻沿,弯身将他身上现有的绑带用匕首一一挑断。重新将金疮药洒在了伤口上,铺得均匀了,才拿起绑带一圈圈地围上去。

她半跪在榻沿上,将两手交替在他的后背,互相地轻轻拉扯绑带。男子的身量终究是比她想象的要宽些,又怕再伤到他的伤口,全程皆得似小心翼翼地对待易碎品般,他气息一下下地喷在她的脸上,害得她额头细汗涔涔。

终于弄妥后,凤墨影才发现她与他之间的姿势有些过于暧昧了,让人情不自禁地有些脸红心跳的感觉。

她心里竟然怦怦然地乱跳,脱口而出一个词来:“美色误国。”

雪灵染的脸色顿时更是绯红了,似乎连眼眶都呈了这一艳丽之色。

凤墨影想了想自己如今的身份,竟是很契合,不由是轻笑一声,爬起身来,跳下榻去。

将染血的绑带从他的背下小心抽出,见他正要自己系上系带,凤墨影一笑道:“别忙,先把这脏衣衫换下来再系也不迟。”

雪灵染的手一顿,轻轻地放了下来将被褥拉高到脖子上,同时缓缓地将脸别向了里面。

凤墨影挑了挑眉,自己是否说话太直接,太过分了?她反省了半息,才悄然地走向殿中的衣橱梨花木柜子,打开找了一件干净的亵衣。

返转回来的时候,她心里有些踌躇了。说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若论前女帝而言,他们自然是合法的夫妻关系,这等换换衣服,上上伤药的事,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但若论真正的她和他而言,真正是没有半毛线关系,且做这种事情,是不是太唐突了。

可问题是,她如今明面上是和他有婚姻关系的呀。

真的很矛盾?

凤墨影站在榻前半晌,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何面对他。她方才是顶着前女帝的脸面,入戏太深,还脸皮厚而不自知地调侃了人家。

人家生着气,也是很正常。

她双唇动了动,嗫嚅了半晌,才说道:“当真生寡人的气了?”就是一时嘴坏,并没有坏心,心里活动道。

“哈欠……”雪灵染同时打了一个喷嚏,脸色更是红润了。

凤墨影一下子紧张起来,急道:“你若是不想换衣衫,就不换了,千万可不要再着凉。”

雪灵染却道:“换。”

凤墨影一时反应不过来,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回神后呐呐地道:“好。”

雪灵染拉开被子,一脸视死如归般地道:“来吧。”

凤墨影给他的表现吓到,见他仍是没有系上带子,衣衫松散地露出了半截胸膛和绑带,竟充满了凌虐感,一时间就觉得自己心理是否有些变态了。

她忙摇了摇头,弯腰手脚利落地像剥虾皮一样极其迅速与轻巧地将他染血的衣衫剥了一半出来,又忙不迭地将干净的衣衫给他穿上了一半。用被褥将换好衣衫的一半严实盖住,才又将另一半脏衣衫剥出来,换上干净的。

最后,利落地系好系带,快速地掩上了被褥,将他团团包住,忍不住道了一声:“好了。”整一个过程,她发誓已经用了自己最极限的速度与最纯洁干净的思想。

却瞧见他还是一脸的不豫与清冷,凤墨影心里捉急,却找不到门路,最后苦叹了一声,将换下来的脏衣衫扔进了榻底下藏了起来。只好等楚子瑜下次再来的时候,再处理这事了。

她无奈地道了一声:“你且好好歇息吧!”

雪灵染始终没有哼一声,只静静地躺在榻上,又似一种无声的抗议与怄气。

碳炉上的水刚好烧开了,正冒着白烟,她伸手去提壶一时给忘了,不禁烫了一下手指。

凤墨影吃痛地收回了手,在空中甩了甩,才又用帛布将水壶柄包住提了起来。本来想喝水,此刻却将水壶放回矮案的托盘里,她掉头快步转出了屏风,走到窗边吹了一阵风。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才又坐回到长案后,继续看奏折。

已二更天了,一直在等人,楚子瑜知道她在“白露宫”,亦该会知会了容白才是。

三更天的时候,果然窗棂上传来了轻微的毕剥声响。

凤墨影精神一振,抬头看向窗户,只见一个站在外面,身量极高,面容隐在黑蒙里,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带着一股敬意。

她心中一跳,缓缓地朝他颔首。

那人跳进了殿内,向她行礼后,目光马上落在了屏风上,似透过了屏风看向了那后面躺着的人。

他的眼神敏锐而犀利,却让凤墨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归属感。

他身上的军人气质,在这一举一动中表露无疑。动作干净利落,神情冷静肃然,就连一个侧颜都是刚毅冷硬的线条。

他一回眸,看向凤墨影,一双眼睛黑深如漆,却是在询问她的意思。凤墨影竟然十分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便敏捷轻巧如黑豹子般潜入了屏风后,轻巧无声地将雪灵染的昏睡穴一拂而过。

待他再回转的时候,才真正地向凤墨影单膝下跪,行了参拜礼:“容白参见陛下。”

凤墨影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一直留意着他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暗处,不曾在窗扇上留下自己的影子,以防旁人发觉了他的到来。她回首吹灭了几盏宫灯,使得殿内的光线更暗淡了些。

她朝他举手虚扶,低语道:“快起来。”

容白道了一声:“诺!”才从地上站起来。

凤墨影细致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男子,他的面部轮廓并不冷硬,但长眉如剑,双眸如星,面容竟也出奇的清朗。

细论其容貌和气质,若说雪灵染是得山水之灵秀柔润;他便是得山水之巍峨锋芒。

凤墨影只一瞬,便收回了目光,低语说道:“子瑜是否已与你细说了其中的原由?”

容白垂眸道:“是。”

凤墨影满意地笑了笑,朝他走近了几步,说道:“宫中连番变故,对方耳目众多,寡人只能如此密诏你入宫商议,此事必不能泄露出去。”

容白一抱拳,十分恭谨地道:“幸得陛下安然无恙,臣定当鼎力相助,铲除奸佞,肃清宫廷。”

凤墨影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此刻在心中掂量了片晌后,细声交代道:“寡人此刻有一事想要托付于容将军。”

容白当即下跪待命,低声道:“请陛下吩咐。”

凤墨影见他言行赤诚,不再迟疑地道:“你设法离开京畿几日,亲自尽快赶至朝阳台。查一查祭天当日的香火是否有可疑处,暗中查问一下祭天前可曾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阳台,接近过这些香火燃料等物件。”

容白目光微微一闪,点头应诺。

凤墨影继而嘱咐道:“此事恐有危险,你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出宫后要有人与你首尾照应,朝阳台一事已时隔多日,恐怕要找到证据已然不易,如果没有也要设法露出一点风声来,看看是否有人会暗中尾随监视于你?”

容白点头道:“臣明白!”

凤墨影袖中的手指微微抓紧,在让楚子瑜去找容白前,她亦已看过了关于此人的谍册。昔日更曾与楚子瑜一般皆是前女帝麾下的得力战将,既是善用谋略,又是战功赫赫。登位时更有从龙之功,而后被亲封为凤曦国威远大将军。

如今她急需抓住敌人更多的破绽与线索,此番派他前去朝阳台已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希望敌人的眼线,能够被他引至朝阳台,从而一举成擒。

期望这一着,能够抓住敌人的耳目,可以摸到敌人的狐狸尾巴。

容白应命后,立刻关切道:“臣离开后,陛下在宫中可有人照应?”

凤墨影心中微微的一暖,低语道:“宫中尚有子瑜与北堂在,一切可无碍。你只管前往朝阳台办事,小心行事,自己也要多加保重,快起来吧。”

容白谢恩后,再次起身。

凤墨影也随了这些宫廷礼仪,第一次见面,她倒也要掂量一下前女帝在容白心中的轻重分量。

见他自出现至今一直是毕恭毕敬的,毫不倨傲无奈之举,目光才柔和了一些。但亦不敢作十分的相信,且看看前程,日久见人心吧。

与她道别后,容白又悄然离开了“白露宫”,迅捷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看得凤墨影心头一阵羡慕,她到何事也能拥有这样的本事?

第二十九章 宫阙深沉

容白离开后,雪灵染沉入了昏睡,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风声依旧,远远传来如海浪涛声,深不可测。

窗外夜色,亦如深渊。

而她此刻正是那一个临渊上站着的人,在这里每走一步皆如履薄冰,不知何时就会掉进了这万丈的寒冰中,万劫不复。

凤墨影掏出藏于袖中的医书,又就着灯火细看。有意识地顺着它上面所写的经脉游走,体内顿时又升起了那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暖流。鼓鼓囊囊地在身体里的经脉中缓缓地跟着她的意念前行,这许就是练武之人的内功法门。

亦幸得前女帝这一副身体早已经是千锤百炼,这本有的功法如今既然得了法门,她便有望重获这了这一项战斗值。

有望一天,从青铜直接升值到王者。

凤墨影控制住了内心中妄生的想法,默默地将医书上所记载的窍门一一地背诵了下来,以备日后随时随地皆可从记忆中调度使用,无需再依赖这本医书。至于具体的练功法门,她还是需要去请教一下高手们。

只是,如今人人都当她是一个王者,她又身处危境中,又怎么能向别人轻易暴露出自己其实是一个青铜的事实?

这个目标人选,需得十分的可靠,这得慢慢地经过一番考察与挑选才行。

将书默下后,凤墨影吹熄了灯火,困倦地在殿内的躺椅中躺下,披上了狐毛大氅,依然手持匕首,保持警觉地闭眼养神。

一夜无事,五更天后,窗外天色渐明。

凤墨影起身,轻悄走至屏风后,伸手去摸了一摸雪灵染的额头。感觉高热已然退了一些,大概也就三十八度多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终于觉得神经不需要那么的紧绷了。

今日,尚要等着楚子瑜送药来。

心念刚动,窗外便轻传一声毕剥响声。

凤墨影手藏匕首快步走入阴暗中,凭这依稀的光线辨认已翻窗而入的人。只见那人长身玉立,一身凤卫服笔直地伫立在窗旁,正向室内游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凤墨影凭借着这具身体过人的目力,瞧清了那人的轮廓后,才从暗影中悄声走了出来,低唤一声道:“子瑜。”

来人转首,在瞧见她的那一刻,明显地轻吁了一口气。立即朝她行礼道:“陛下,末将有事禀报。”

凤墨影转出屏风,来至他三步外之地,示意他说话。

楚子瑜当先将藏在袖中的三只青玉瓶一溜地摆在了旁边的长案上,才回身轻声说道:“末将经过查访,凤翎卫无人失窃衣物。然有一批新服从织造局出来的时候,被人瞒下了一套。”

凤墨影挑了挑眉,问道:“是何人?”

楚子瑜恭谨道:“是织造局的一位女官,有负责验查服饰之职。”

凤墨影瞧他说到此处脸上露出迟疑之色,不由道:“是有何奇异之处?”

楚子瑜眼眸一闪,立刻回道:“末将暗访后,发现此人曾经受过先太子的恩典,且曾在东宫当过差。后因先太子薨逝,她便被分配到了织造局,后来便升迁至了如今的职位。”

凤墨影眼前有些发蒙,这些陈年旧事,她这个初来乍到者又怎么弄得明白其中的窍门?说不得里面还藏着了许多的腥风血雨,许多见不得人的腌事。想到了这些,她就觉得脑门痛。

问题是,她如今的这个身份,还不能不面对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错综复杂的人脉,不能对此两眼一抹黑,撒手不管。

果然,楚子瑜道:“她的升迁还与临渊公主有一些关系。”

临渊公主,便是先太子的亲妹妹。她如此作为又是想干什么呢?将一个旧人安插在织造局,打得是什么样的算盘?只是为了方便能藏起一套凤翎卫的服饰,为了日后能混一个死士进入皇宫,对她进行刺杀?

这线也未免布得太弯曲,太长了?

但这局回首一看,却又是漏洞百出。如今楚子瑜一经查证,便可查出了这其中的众多关联来。如果,凤羽影要布局,就布这么一个可笑的局面,如此地铤而走险,不思前,不想后?

凤墨影脑中思路一过,暗自轻叹了一声。她还是输在了对皇宫朝廷中各种人不熟悉的份儿上,尽管如今在快马加鞭地追赶着,补充着这些空白处,但仍然是时间有限,局面有限,不能把控全局的感觉,真叫人心中没有底气。

凤墨影沉思了一瞬,抬眸对楚子瑜道:“太医院给灵染开的药,可曾查出有何不妥之处吗?”

楚子瑜眸色一沉,低语说道:“果然如陛下所料,末将问过了宫外的大夫,他们都说这是一张医治伤寒的药,性属温热,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末将又问过了白少羽白太医,他说这药方没有问题,但雪公子身上本有重伤未愈,用这等温热的药物,却甚为不妥。”

凤墨影心思急转道:“其中有何蹊跷?”

楚子瑜道:“药方中有些温热的药会触发伤口,加重病势。但这张药方算计得十分精妙,若不是详知其中的干系,却是找不出错处来。雪公子的医案在白太医入狱后亦遭人篡改了,届时若是借伤成毒,却怪不到这药方上来。”

凤墨影脸色一寒,这是要草菅人命了?这些人为了对付她,还真是无不用其极,百般的算计黑心黑肝得很。

她沉吟道:“你速去查清为灵染开药方的人是受何人指使,看看此事与汤药下毒一事是否有所关联,此事亦要在暗中进行。”

楚子瑜应诺后,且禀告道:“如今朝中大臣为了白太医在药汤中下药一事纷纷上谏进言,请求陛下批下白院使一案。”

凤墨影心中了然,说道:“此事寡人自有计较,你且让白院使父子安心。若他们是冤屈的,寡人自会还他们公道。与此同时,你必须派人暗中照应他们,勿让对方在牢狱中动了手脚,谋取人命。”

楚子瑜心中一惊,恍然道:“末将明白。”

凤墨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明朗了起来,回首道:“好,你先行离开,等会外间的人便要多起来了。”

楚子瑜垂眸应声行礼后,身影快速地离开了“白露宫”。

凤墨影前行几步,低唤道:“紫珞,更衣。”

紫珞在外应声后,片刻便领着宫女们端着洗漱梳妆的器具推门进入殿内。一众人脚步轻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引来女帝的怒责。

洗漱后,凤墨影让一群人赶快出去,只留下了紫珞为她更衣梳妆。

紫珞轻缓地为她梳着头发,凤墨影垂眸问道:“昨夜里可有异样?”

紫珞手中不停,低语道:“昨夜宫女茗儿又半夜起身如厕,奴婢暗中尾随于她。发觉她正是假借如厕之名,实则是到了宫墙边朝外传递消息,墙外有人作应。奴婢怕仓促行事会打草惊蛇,是以并未曾跟随那人。奴婢过后细察发觉茅房后面的宫墙脚下草丛里隐藏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凤墨影神色冷然,颔首道:“你去查一查茗儿的底细,看看是经何人之手安排进入来仪殿的。”

紫珞轻应道:“诺!”十指灵巧地重新给她绾好了发髻,点缀上珠钗耳坠等饰物,才退了下去,又命人布上了早膳。

等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凤墨影照样提了热水转入屏风后,把水灌到两只茶盏里,一只用来浸泡起楚子瑜新拿来的青玉瓶;一只摊在案面晾着水。

随即,走至榻旁,轻轻敲了敲木栏,她声音保持着不喜不怒,不惊不咋地问道:“灵染,你醒了吗?”

雪灵染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凤墨影面色平和地转身过去,用干净的帛布醮了水,再回来榻沿,说道:“把右手伸出来。”

雪灵染没有犹豫地配合着从被褥里伸出了右手。

凤墨影将手中的温热帛布摊开放到他的手上,说道:“这是给你绞脸的。”

雪灵染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是顿了一顿,才往自己的脸上擦去。

擦好了,他将帛布递出去,凤墨影便自然地接过了手里,低声说道:“先吃了早膳,再喝药。”声音都不带起伏地说罢,就将帛布放到矮案上,转身出去长案上端了一碗晾得温热的粥回来。

她依然坐到了榻旁的那张交背椅上,转动的目光却在榻上溜了一圈,又回来了手里的粥上。正在想着,是自己继续喂食?还是让他自己来比较好?

怎么感觉,都觉得自从昨晚自己一时嘴坏起,殿内的气氛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莫名得让人心里压抑,心里不爽。

她想了好几次,却是找不到症结所在,也就不想了。

反正,她本来就只是一个接盘侠,这盘接得好,接得坏,只要保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让它有太大的偏离轨道的倾向也就罢了。

至于其中的细节操作,那还不是有许多可以预留的余地吗?

她此刻也没有必要去花这许多的精力和精神,去斟酌这其中的每一个分寸。

雪灵染的气息缓缓,舔了舔唇,声音极轻地开口道:“陛下,可是生臣的气了?”语气软软的,似乎还带着一丝丝的小无辜。

凤墨影是愣了一愣,绝对想不到昨夜还很傲娇,不肯理睬她的人倒是自己先服软了?这又是什么操作?

她竟是一时适应不过来,本来已经想好要和他相敬如宾,遵从这里的礼节相待的,现在他怎么就一副小心翼翼的讨好模样了。他不是在气她说话太过放荡不羁、口不择言吗?

雪灵染轻叹一声,双唇开开合合地说道:“陛下,臣是怕自己担待不起‘美色误国’这四个字。臣只想辅助于陛下,为陛下分忧,而不是因任何原由成为了陛下的绊脚石。”

第三十章 冰释前嫌

确实,在她的时代里,“美色误国”这四个字更多时候已只是一种玩笑。可在这里,还是正儿八经的贬义词,一种让人承担不起的舆论压力,甚至可以是一种致人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罪名。

凤墨影如此一想明白,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有很好地融入这里的礼制和时代,也没有处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过,还带着自己那个时代的痕迹,惯性使然地横行在这些不经意的言行中。

他的话,确实是提醒了她。

她这个扮演者,并不合格,还有许多让人可以怀疑的破绽。

凤墨影不觉浑身一寒,背上一凉,端着热粥的手心也在微微地发凉。再是如此下去的话,她终有一天会将自己推向了死路。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雪灵染的脸上,此刻,竟觉得他幸好如今看不见她。不然,她是否浑身皆是漏洞,在他的眼里就会变得无所遁形?言行举止中皆有她从那个时代带来的习惯,又怎么能和自从生长在皇族的后裔相提并论,站立坐卧跪言行跑走食,处处皆是礼仪。

这样一想,她第一次胆怯地有些想要去逃走。

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感觉,使她无比的压抑。

只是如今,她顶着前女帝的面貌与身份,能顺利逃出皇宫,又能顺利逃过四周潜伏的耳目,然后不被他们追杀,落得一个全尸吗?

前有险途,后无退路。

凤墨影久久地看着他,心思如潮。不知他的这些生气,这些说话,是错打错着地警醒了她;还是他已经在与她的相处中察觉出了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她心胸里在怦怦地乱跳,自己实在是大意了。

雪灵染听她久久的没有说话,苦笑一下,又轻声说道:“陛下,自从从军后言行已与幼时不大相同,较之其他皇家子弟更为旷放,昨夜一语许只是与臣说笑。只是臣囿居京中,后虽有游历,亦只喜好清静孤僻,性情向来古板,不懂变通,还请陛下勿与臣这愚顽之徒做计较。”

听了他这话,凤墨影心中微微放松了一些。

况且,要说他喜欢清静孤僻也许是,但要说他古板,不懂变通,又怎么写出那么灵动秀逸的字来?他能在她的面前如此自谦,甚至自贬,都不过是为了让她消气,勿要与他因此事而生分了吧。

她觉得自己再不开口也说不过去,便真心说道:“原是寡人思量不周,让你误会了。你舍命救寡人,又事事为寡人忧心,寡人实在不该拿此话与你打趣。寡人也就是一句笑话,你也勿要放在心上。”

雪灵染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柔声道:“陛下说的话,臣皆会放在心上。才不至于辜负了陛下此番对臣的守护,与无微不至。”

猝不及防的情话,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凤墨影心中腾地一跳,忙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的双唇上,死死地盯住,生怕他还要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也似,急忙说道:“粥凉了。寡人给你垫一下后背。”

雪灵染微甜一笑,说道:“好。”

凤墨影命令自己要忽视这个没张眼睛也能笑得很温柔,很迷人的脸,即刻放下手中的碗,过来扶住他的肩背,在身后给垫了一下被褥,让他半靠在上面。

雪灵染又是轻轻一笑,气息微微拂过她的脸。凤墨影一时间僵住,身体反应停顿了半息后,才恢复了活动功能,就在那才的那一瞬间,她竟似乎感觉到了被电流击中一样的无力感。

她极快地移开了脚步,拼命地深呼吸了几下,才端起碗要递过去给他。才想起,他不能使用左手,不然怕牵动了伤口,而且如今眼睛又不方便,那怎么端碗,怎么勺粥?

凤墨影来回地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让自己继续来当这个老妈子。

她照常地往交背椅上一坐,勺起粥送向他的嘴,说道:“张口。”

雪灵染许是今日精神了一些,有些难为情地脸上飞红,但还是很配合地张了嘴。

凤墨影与他一个喂,一个吞,已经配合得很默契了。

一碗粥很快就见底,凤墨影放下碗勺,转手拿起泡在热水里的青玉瓶在手腕上试了温度刚好。另一只手熟练地从油纸包里拿了一颗蜜饯,直接递到他的唇边,塞进他的嘴里。

凤墨影晃了晃青玉瓶,塞到他露出被面的右手里,说道:“可以喝了,温度刚刚好。”

雪灵染却没有动作,脸微微偏向了她,似乎正在隔着眼皮透视着她。但他明明闭着眼睛,那感觉就似他在耍赖,不想自己喝药。

怕苦?

凤墨影挑了挑眉,昨天担心他的高烧,一直没有心思多想。今日,他的烧退了一点,人也精神了一些,她的心就安了一些。此刻坐在他的正对面,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虽无表情,估计内心里正在拼命地作激烈的挣扎,她的唇角就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的笑意。

目光从他故作淡定的脸,又转移向他一动不动的手上,流连忘返,耐心无比。她最后不禁忍住笑,装作不知地催促道:“怎么还不喝?”

雪灵染双唇抿了抿,说道:“陛下用膳了吗?”

凤墨影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怕自己会“噗嗤”一声笑出来,憋笑道:“寡人这就去,不过要先看着你把药喝了,君无戏言。”

雪灵染露齿一笑,如含白贝,右手五指一紧攥住青玉瓶,缓缓地送到自己的唇上含住,毫不情愿地将药倒进了嘴里。估计是药汁已经刺激到了他的味蕾,下一刻的面上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凤墨影看得有些于心不忍,目光又瞟了瞟他另一只抓住被褥的右手,轻叹一声,说道:“还是寡人来吧。”

伸手去碰碰他的右手,雪灵染迟疑了一瞬,立刻将手中的青玉瓶交给了她。凤墨影在一旁轻轻嗤笑,低语道:“你怎么就这么怕吃药,不还是医药谷的高徒吗?”

雪灵染只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想说话。

凤墨影无奈地道:“好了,张嘴。”

两人又重新重复着昨天的喂药活动,已经自然配合得无缝连接了。

喂妥,凤墨影放下青玉瓶在矮案上,抬手自然而然地用手指给他拭去了嘴角的药汁。雪灵染本来松开的手又是一攥,脸上即刻飞上了两抹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处,宛如春梅簇染朝霞。

她咬了咬下唇,又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行为,又是如此的放荡不羁了?

凤墨影歪了歪头,一双黑漆明亮的眼睛盯住雪灵染无声地细细地瞧。为什么自己每每皆会在这个人面前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自控力可是经过严格的测试和审核的。

他长发披垂,青衣单薄,双眉低垂,睫羽微颤,颊染轻霞的模样,仿佛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可入画,这是什么神仙颜值?简直叫她心慌,一瞬间《洛神赋》里最精髓的句子皆在她的脑海中溜转了一个遍,最后都具象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竟然不觉得有半分的违和。

雪灵染疑惑地抬头,向着她问道:“陛下,不去用膳吗?”

凤墨影立刻回神,“呃”了一声,道:“这就去。”为防疏漏,她又帮他躺回了被褥里,才转身往屏风外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等绛璎领着人把盘碟都撤走了。凤墨影悠悠然地托了一盏茶又转回屏风后去。

雪灵染听见声响,仍是一幅静无声息的模样。

凤墨影在交背椅上坐下,轻声问道:“睡了吗?”

雪灵染回道:“没有。”

凤墨影转着手中的茶,又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你觉得斐玉晏此人如何?”

雪灵染平静的脸上缓缓敛起眉头,声音淡淡地问道:“陛下,此话何意?”

凤墨影转了转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茶盏,自然地答道:“自然是问你对他的看法,关于他的为人、性情、行事等等。”

雪灵染的脸色微变,声音却依然是轻柔地道:“臣是否可以知道陛下为何而问,臣才好回答。”

凤墨影抬头,定睛看住他,怎么觉得他说的这一句话有一点点大不敬的味道在里面?这里的臣子是可以在回答皇帝问话的时候,要求先知晓皇帝的意图的吗?

帝皇的意图怎么能随随便便让别人知道,即便是臣子们自己猜到了,那也只能烂在肚子里面,是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的吧?历史上,就有不少自作聪明的臣子,就是这样的死于非命的。

雪灵染听不到她的回答,沉默了一瞬后,低声说道:“是臣逾越了,请陛下莫怪。”但怎么听着语气中都有着一丝丝掩藏不住的落寞和失意呢?

凤墨影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不会是要误会她的意图了吧?

她低咳一声,说道:“在查出沉水香中有漠回兰籽那一晚,北堂发现有人偷出皇宫,尾随后发现他潜入了沐王府中。再有,北堂发现沐王曾秘会漠回国人,如今还入住在了沐王府中。寡人只是想知道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闻言,雪灵染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她却明显得感觉到了大雪冰封后的大地回春,濯濯如春月柳,玉山,皎皎如月。

凤墨影心安理得地看住他面上微妙的变化,唇角笑意偷起,浅浅地抿着,眼神莹亮。

雪灵染恍然不自知地开口道:“玉晏乃是我们中最懒散之人,昔日同窗,最喜欢课上昏昏欲睡,课下顽劣捣蛋。奈何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本事无人能及,家父既对他无可奈何,又满口夸赞。”

凤墨影设想着他们当年同窗共度的情景,应该有不少趣事吧?

第三十一章 情深义重

窗外风声轻轻,刮过梅花枝上的轻雪。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宫铃声,岁月似乎依然静好。

橘红的碳炉里毕剥作响,将“白露宫”寝殿内烘得温暖如春。

山水屏风后,一人靠坐在交背椅上,静静地听着躺在檀木榻上的人娓娓说来那些年幼的轶事。

他说的虽则是别人的事。

但她想到的却是他当年的模样。

雪灵染的声音泠泠动听,带着柔柔的尾音,说道:“当年可供言说的趣事,一大半皆是玉晏所作,臣等大多皆是旁观之人而已。”

凤墨影听得入神,遥想着当年的那些情景,不由问道:“雪太傅既是你的父亲,为何课上你也如此的循规蹈矩、安守本分?”

雪灵染淡淡一笑,说道:“一是,臣既为太傅之子,更应该身为表率,不能令家父坠了名头、丢了脸面。二是,家父家教极严,从小对臣耳提面命,处处皆要遵循礼制行事,不许出差池。三是,臣课上懒怠时,虽坐得端正,两眼不离家父,但神思早已遨游千万里,只是早已炉火纯青,无人察觉罢了。”

看着他抿唇含笑的样子,凤墨影想象了一下他最后的那一句话所说的情景,也是忍俊不已。

雪灵染道:“玉晏幼时聪颖过人,身手敏捷,生性活泼的孩子都喜欢跟随于他。陛下那时也喜欢与他们一起嬉戏,只是宫中规矩甚严,多是能看不能动,想必也很是憋屈吧?”

凤墨影眼眸一转,似乎又收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前女帝幼时亦喜欢跟随着斐玉晏?那么既然如此,斐玉晏又如何成为了一个药罐子?

雪灵染叹息一声后,无限惋惜地说道:“若不是他八岁那年跳进了冰湖里救了陛下,自己却沉入了湖里,就不至于伤了身体,落下了病根,以致如今还要抱着药罐子度日。”

凤墨影当时心下一惊,斐玉晏竟然是为了救前女帝才落下的冰湖?前女帝又是为何无端地落下了冰湖里了?

这宫廷里的事儿,可真多。

莫不是又是这些皇家里互相倾轧的腌事?

怪不得,斐玉晏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时候,就给她送来了一颗药丸,如此的无所避讳。

还有那些言行举止间,也透着一丝丝的亲近调侃与无所拘束。如此想来,他既对前女帝幼年时有过这样的救命之恩,又因此伤了自身,落下了病根,前女帝对他的态度有别于旁人也绝对是在情理之中了。

凤墨影亦低叹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灵染是否觉得他不应该是设计谋害于寡人的那个幕后之人?”

雪灵染默然了片刻后,说道:“臣不敢断言是非。朝堂与宫闱中的变数太多,人的心思也波诡云谲,殊是难料得很。”

凤墨影挑了挑眉,觉得如此说法也很是中正。手中既然没有实证,他也不胡乱断言,胡乱猜忌于别人,只是将他对斐玉晏所知道的事说了出来,亦让她得到了不少可分析的信息。

譬如,斐玉晏在幼时顽皮跳脱,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显然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又能在前女帝落水后,以八岁之龄能不畏严寒、不畏生死,入冰湖救人,不正是说明他心底纯善正义、临危不惧、坚定果决的美好品质。

那时若不是他的身体强壮,勇敢自信,又怎能入冰湖救人,且成功地救起了幼时的前女帝。看他们之间的年龄,似乎也只差着一个二三岁。

一个在小时候又聪明,品德又好,相貌又清俊,气质又佳的少年,况且在那么危难之际,生死关头,能够在如此稚龄就能不计后果地救了自己的人,前女帝为何就没有喜欢上他呢?

这脑回路,着实让人有点摸不清。

但小时候这么好的一个小哥哥,长大以后内心会不会早已就悄悄地改变了呢?如若是改变了,又会是因着什么样的事情,或者变故呢?

凤墨影收回了发散的思维,又回味着雪灵染的这一席话,总觉得这话里话外,又似在让她要对人保持要着警醒之心,关切之情深藏其中。

她不自觉地一笑,说道:“寡人自会仔细考量这其中的真伪。”

雪灵染浅笑微醺,说道:“如此便好。”他似欣喜她的掂量与平静,随后朝她的方向伸出了左手,犹豫问道:“陛下,可否让臣为你把把脉,看看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凤墨影自然是不愿意轻易地暴露出自己的底细,但心中一细想,觉得此人既然能够舍命相救,应该不会有伤害她的理由。

她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迟疑片刻,用审视的眼光看了半息,才说道:“好,太医院的药方寡人也信不过了。”

雪灵染气息蓦然轻松,双唇浅抿嘴角上翘,将她伸到他指下的手按住,五指温烫地轻落在她的脉门上。

殿中静静地过了一息,他的眉头轻皱,面上表情担忧,低语问道:“陛下是否久已未曾吃药了?体中余毒未清,内息混乱,身上的剑伤可已好全了?”

在朝阳台一事中,前女帝身上有许多的剑伤,但其中最致命的应该是腹部的那一剑,应该是致使失血过多的主因。其次,便是右手的经脉被砍伤受损,如今伤虽已好了,就是提不上多少力气。

凤墨影平淡地道:“腹部的剑伤已痊愈,只是在急行快走的时候,会有隐隐发痛的感觉。至于右手,只怕以后会是用不上了。

雪灵染的手指忽然一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量却很温和,柔声说道:“陛下,请放宽心,臣定会想法子治好你的右手。至于腹中的伤,那是伤势初愈的症状,不要用劲发力使它再次受损,定会慢慢养好。”

凤墨影瞧住他神色诚挚,心中亦稍微松动,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含笑说道:“但在此之前,你要先养好自己的伤才是正事。寡人还等着雪神医,为寡人治好右手呢。”

雪灵染浅浅一笑,说道:“陛下,请闭目养息。”

凤墨影还没有弄明白他说的话,便已感觉到从他握住她的手腕的地方传过来一个温和暖洋的气息,从两人相接处流转入了她的体内,慢慢地循着手臂的经脉一直往上流淌而来。

她竟一时呆住,这是怎么回事?

那暖流在她体内的经脉中回旋往返,这种感觉就像心念循着那本医书疗伤的法门转动时出现的感觉一样。不过,这一次的更加顺畅流转,丝毫无须她动念,难道这就是内力疗伤的方法。

凤墨影心念一转,倏然一惊,急道:“你身上伤势未好,如此对你可有碍?快放开寡人。”

雪灵染极轻极轻的摇了摇头,神色间坚决而固执,却未发一言。

凤墨影不知道其中的轻重,是以内心担忧,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害怕自己再无意中会伤及了他。

气息在她的体内游走了一个小周天,忽然凤墨影只觉得一阵心悸过后,一股逆流推涌而上,忍不住张开嘴“呃”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在榻前,看它颜色漆黑如墨,让人心惊。

手腕处的气息忽然断开,原先握住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凤墨影猛地一抬头,只见雪灵染偏头躺在枕上,脸色苍白如初融的雪,额上冷汗淋漓,像是骤然大病了一场似的。

她一转手握上他的手,只觉得那五指寒凉如冰,心中慌跳起来,急问道:“你怎么了。”

雪灵染稍稍牵动了一下嘴角,轻声应道:“臣无碍。”才说完,一口血气涌了上来,他阻拦不及,便慢慢地淌下了下颌,一条细细的血痕蔓延到了修长的颈项上。

如此情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凤墨影忧心道:“你这是不要命了。你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这么喜欢让人为你担心?”

雪灵染抬手背擦掉了血迹,笑如快消散的雪花般淡薄:“陛下,别害怕。臣只要休息一下就会好了。臣答应过陛下的话,总是要算数的。臣要护得陛下安康,但眼下只能躺在榻上,让陛下担忧。若臣能助陛下清除了余毒,恢复了内力,陛下便可有了自保之力,臣也就不必再忧虑了。”

凤墨影心中大震,觉得世上竟还有如此忠诚的人。这种感觉都让她有点不敢置信了。但现如今就是在她的眼下,这人两次三番地毫不顾及自己地来救她,为她担忧,为她付出他所能给的一切。

眼睛微微地湿润,泛上了猩红之色,她并不是感性的人,但有些人有些事,在猝不及防间便让人触动了内心深处的那一点柔软,身体便为此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凤墨影双手攥紧他的手,声音有些艰难地道:“你为寡人如此,寡人也必要护你安康。但你一再如此任性行事,是要让寡人食言吗?”

雪灵染的眼睛在眼皮底下微微的转动了一下,气息不定地道:“陛下,臣只想全心全意地待你好,别无他想。”

凤墨影只觉得口中微咸,似有眼泪的味道,转眼看了一下还放在矮案上的药丸,轻问道:“灵犀丸,如今对你可有用处?”

雪灵染抿了一下唇,低声道:“好。”

凤墨影似得了安慰般,放了他的手,转身就去拿了灵犀丸和热水过来,将药往他嘴里塞进去。

雪灵染将药丸含进嘴里,就着茶盏喝了些水,一起吞下。

凤墨影放下茶盏,又去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了帛布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滴和唇角、手背上的血迹。

除此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自己可做的事真是少之又少。第一次发觉,自己在这里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一无所知,如此的毫无用处。

第三十二章 更新技能

她对这里的一切皆陌生,所学在此也发挥不了多少用处。一种无力感,有些尖锐地袭来,让她的内心出现了一丝的软弱。

雪灵染歇了一下,似攒足了力气才又说道:“如今陛下身处于危难中,臣力道微薄不足以辅助平定内乱,已是心中万分不安,陛下大可不必顾及于臣。只要陛下能够倚重可托付之人,自保安危,臣日后自会小心照看好自己的一切,让陛下放心。”

凤墨影心中感慨,低声道:“你要说到做到才好。”

雪灵染露齿一笑宛如画中仙,低应了一声:“嗯。”

凤墨影轻叹一声,说道:“好,你歇息吧。午后,寡人要去找北堂一趟,你自己留在殿中要小心在意,千万不要再任性。这‘白露宫’中寡人已让影卫暗中相护,你且安心养伤。”

雪灵染柔声应承道:“好。”

凤墨影握住他的手,直至雪灵染沉睡了去,才放开了微蜷的五指。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度似乎是降了一些,但方才又呕了血,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他这伤势。

清理了一下榻前的血迹,凤墨影转身出了屏风外,继续看案上的奏折。她要尽快熟悉这里的人与事,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她要尽快掌控好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并重新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如此她才能自保安危,和保护好那些待她好的人。

与雪灵染吃过午膳后,凤墨影便与他分别,在绛璎的引领下出了“白露宫”,提早到了皇宫中的练武堂。

练武堂中十分的宽敞,场中四壁设置着百般武器一应俱全。

凤墨影屏退了所有人在外,自己在堂中做了些伸展身体的运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试炼,她感觉这具身体的机能恢复得还不错,至少在没有过多干扰的情况下,身体的复原机制还是很强大的。

这多少归功于前女帝自小习武,坚持不懈地锻炼,才打下了如今这般厚实的基础。

身体反应亦十分灵敏,比之她自己以前那副身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这种感觉就好像白得了一幅盔甲,而且还是高段王者级别的。虽然她自己以前那个也是王者级别,但这个的资源却是更丰富,可以利用和开发的性能更高端、大气、上等次。

这种认知,还是让她心中欣悦了一番。

除了腹中的伤势还没有好全外,右手不得劲对她也是有一点影响,幸好自己本来是一个善用左手的,这一点劣势也就够不成遗憾了。

凤墨影做完各种热身运动后,已过了半个时辰。她扫视场中一圈,这些武器都不甚熟悉,只有射箭这一项还能有些接近所学。

她尝试着右手握弓,左手搭箭。这时候的弓箭入手很沉,对着前方的箭靶瞄了瞄,“嗖”地一声羽箭脱手向前飞射而去,“啪”地一声钉在了目测五十米外的箭靶上。

凤墨影欣然一笑,自己的眼界一向准确,这副身体的力量在她的思想支配下得以重启。

不知是否经过了雪灵染用内息为她调理过经脉中的气息,今日感觉活动时身体特别的轻盈,精神充足,力量爆发时亦空前的饱满。

她兴致冲冲地又拉弓射了一箭,仍是虽中靶,但没中红心。从前倒也是练过射箭,但这弓箭的重量有所不同,而且右手使唤不上全力,多少有些影响。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白影一闪,前方已是“啪”的一声响起。凤墨影回神前望时,那一支箭正中靶心。

北堂渺手持弓箭站在她的身旁,声音清澄地说道:“陛下的左手力道不错,就是握弓拉弓的手法似乎有些偏颇了。”

凤墨影心中一凛,难道是连这个也和以前的有差别?这前女帝是在战场上混过的人,拉弓射箭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她此刻却是连自己的本事都忘干净了,这事要怎么蒙混过去?

大意了。

她不应该逞强,应该先观摩的。

凤墨影明面上却瞧不出内心的变化,只是笑了笑,带了几分的落寞,说道:“左手终是用得不惯,又久卧病榻,本事都生疏了。不若北堂让寡人一观百步穿杨的本事?”

她这话说得平淡,后半句却并不平淡。

北堂渺转眸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说道:“诺!”

凤墨影眯了眯眼,北堂渺已架好了箭,拉弓、绷弦、脱手迅捷无比、一气呵成,箭矢“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就在他射箭的过程中,凤墨影的一双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他的身影。从他的站姿、握弓的姿势、拉弓的手法,到他身体的平衡点、力量爆发的瞬间,她都一一仔细地观研着。

她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这一箭必定会是中在靶心处了。

不然,他就不是那个内心骄傲不逊的北堂渺。

就在她目不转睛的过程中,北堂渺又连续射出了五支箭,每一支箭都快得令人来不及眨眼,速度与力量皆是无与伦比的。

凤墨影真的很想鼓掌,但是转念一想到自己如今扮演的人物和身份,就觉得不是很适合干这事儿。以前女帝的本事和眼光来看待这些,应该淡定一些才对,内心里只好有些遗憾地作罢了。

北堂渺放下了手中的长弓,侧首说道:“陛下若真要观看百步穿杨,应该到室外才是。”

凤墨影内心嗤笑一声,诺大的皇宫里也只有他敢说这话。听听这话,可又是对她让他示范射箭表示不满了?这人总能在平静顺从的动作、神情和话语中,不经意地便透露出了一股子的倔强来。

幸好她不是前女帝,若是真正的上位者,又看明白了他的这些心思的话,要是还能看他顺眼,还能和他好好说话的话,那么就有鬼了。

要么是涵养极好;要么是心机极深;要么是……别有所图吧。

凤墨影故意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瞬,才说道:“北堂的箭法果真是极好的,不知是否有让寡人的左手也练得与右手一样好的法子?”

她这话听着是满心期待,也很是诚心实意,但细细地分辨,又觉得里面有点意味不明的莫测。

北堂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纠结,很快又恢复了遗世独立的出尘不惊,淡然回道:“请陛下再射一箭,让臣观测症结所在。”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但暗含挑衅就是他的不对了。

好歹面前的人,也是凤曦国的女皇陛下。

敢说这话的人,也只有他了。

凤墨影心中暗笑,这人还真的是不怕砍脑袋?她撇嘴一笑,硬生生地应道:“很好。”

只说不练假把式,凤墨影当下就从身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羽箭,她抬起手中长弓前在脑海中默然回想了一遍方才北堂渺拉弓射箭前后的所有姿势以及要点。

而后,她的身体根据脑中的指令,一步步地调整好了自己所有的姿势。就在这一瞬间,她蓦然地抬起了长弓,搭上了箭,右手拼命地使劲平衡住力量,左手用力地往后拉伸弓弦,等到了与记忆中同样的一个点时,就像有人在她耳旁响了一下枪声般,“啪”地一下脱手放箭射出。

北堂渺观察她的眼神一闪,抬头去看那一支疾风一般飞出去的箭矢。只见眼前流星追月般的一点黑色准确无比地钉在了前方的靶心上。

凤墨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幸不辱命,还不算丢了脸面,砸了前女帝的场子。

虽然她中的是红心的边缘,旁边北堂渺射的靶箭箭都在红心当中处。虽然存在着明显的差距,但是以她这样的学习速度和身体调动能力,也是值得她自己在内心里骄傲一会儿的了。

只是在逞强之下,她的右手一阵钻心的痛,更像是抽筋了。

凤墨影“啪”地一声丢了手中的长弓,自己忍痛左手给右手拉伸,咬着牙低下头死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心理活动道,真是帅不过三秒。

北堂渺挑眉一惊,忙问道:“陛下,怎么了?”

凤墨影额上冷汗直渗,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来:“寡人的手臂痛。”

北堂渺瞧着她倔强的表情,和这一句不搭调的话,忍不住一笑,忙将手中的长弓放回架上,道了一声:“臣失礼了。”说罢,手指轻拂过她右手手臂上的穴位,一阵刺麻过后,立刻清爽了。

凤墨影暗吁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他,看那唇角还残留着几分笑意,竟有几分洒脱不羁的痞帅气质,和他一贯表露出来的清高无尘神仙姿态形成了极度的反差,反而让人觉得可亲,又自带了一丝的萌点。

北堂渺瞧见她愣愣地看了自己一息,不由正了脸色,立刻认错道:“是臣疏忽了。陛下的右手经脉尚未完全恢复,原不该让陛下动用内劲才是,请陛下责罚臣。”

这便是等级森严下的后遗症了。

她是君,他是臣。他竟胆敢取笑她。

然而她并不是真正的君,也没有视他为臣。方才只不过是一场彼此间的意气之争,若说有了错,她也错在了有争强好胜之心。

凤墨影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道:“这右手的伤势,寡人心中有数,只是此刻危机四伏,为求自保,才急于求成了。这原本就是寡人在为难你,北堂亦不过是在尽力襄助于寡人,又何罪之有?”

北堂渺闻言一怔,眼神中一瞬间不敢置信地看住她那一脸的淡然,竟然有些让他无言以对。

凤墨影又道:“不知北堂可有瞧出了症结所在?又有何良策相助于寡人?”

第三十三章 假冒高手

北堂渺抿了抿唇,说道:“陛下的右臂经脉受损,需得经过日积月累的延医诊治,才能得以恢复之机,若是要早日达到昔日的力量怕是不能够。但若辅以内息调治,可以缓解痛症,辅助于左手。”

凤墨影点了点头,望向他的眼神真挚。

北堂渺的目光亦渐渐变得真诚,实话实说道:“臣观陛下左臂力道虽不如往昔的右臂,但五指灵巧却并不逊色,或可在右臂恢复前暂且代之。”

凤墨影好奇道:“如何代之?”

北堂渺沉吟道:“浮宫并没有为左手而创的剑式,臣从自身所学中化用了一些招式,许可以适用于左手。只是时间紧迫,臣暂时只想得了五式,不知陛下是否想要一观?”

凤墨影目光一转,慎重地道:“有劳北堂了。”

北堂渺向她先行了一礼,而后退开三步,左手从腰间缓缓地抽出了长剑,说道:“陛下,这五式取的都是巧劲,用的却是杀招,意在与对方交手时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凤墨影颔首道:“寡人明白。”

北堂渺眼神倏然一冷,长剑如秋水般划过空中,白光如闪电在眼前一气呵成连环变幻出了五式杀招,收放自如、飘逸至极。当真是“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他的身姿俊逸飘渺,宛如惊鸿照影;动作行云流水,宛若龙飞凤翥。

凤墨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到了几近完美的剑道,不得不被他给震撼住了。

她知道这每一个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连贯,是需要多少的灵性与努力相结合才能得出最终呈现出来的这种震慑性。

就像是她幼时学习钢琴,每一种指法的练习到每一首歌的连贯性,艺术的表现力,都是需要多少的耐心与精力的付出,才能得到最后向完美一步步接近的呈现。

凤墨影的脑袋里有点当机了,显然处理不过来,这分明就是她能力外的事情。这那里是自保的招数,这明明便是一种价值极高的艺术。

内心震惊了,她怎么可能学得会?

这是在逗她玩呢?还是命运又跟她开了个不甚友善的玩笑?

北堂渺收住剑势,静然如渊地站在一旁看住她有点发直的眼神,轻轻地挑了挑眉稍,不解其意。

凤墨影立刻冷静下来,收住了自己的情绪,管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唇角一翘,笑道:“北堂果然不曾让寡人失望。只是寡人的左手不曾练习过剑术,北堂如此迅捷的招式,如何才能在短期间速成?”

北堂渺客气地一笑,说道:“陛下,方才臣呈现的是久习娴熟后可以达到的境地。若陛下此刻要学,臣自当是一式式地演练,分析其中的关窍。”

凤墨影只觉得的脑阔有点痛,要在这里生存,不但脑回路要多拐几个弯,还要不断地解锁新技能。

唉,生活不易,要准备卖艺。

她自觉身体有一点点的僵硬,却还是不得不佯装镇定地道:“很好,那便开始吧。”

北堂渺应诺一声后,说道:“陛下所习的乃皇族一脉相承的内功心法,臣所习的是师门浮宫的功法,两者一阴一阳,生性相冲不能交融。故臣便不详说内功心法的辅助了,陛下只需按自身的功法流转内息。幸而陛下亦熟习剑道,将臣所演练的招式化为自用便好。”

凤墨影听得一片云里雾里,却不露声色。如此说来,还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是,他不会跟她说那些一无所知的内功心法,就可以避免当场就露出了破绽的危机;坏事是,她对前女帝所习的功法半分不知,又不能随便请教于人,以后可怎么能用得上,纵使是学会了这些剑招,它还剩下几成用处呢?

为势所逼,她只能理所当然地道:“嗯。”

听北堂渺这话里,似乎前女帝的剑术还行。可是,她哪里会什么剑道?会的只是射击好吗?

宝宝心里苦,内流满面。

可脸上,还得举重若轻,深沉莫测,假扮高手。

要不是心理素质过关,她都要当场炸了。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凤墨影缓慢地在调节着自己的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还有精神状态。精神高度集中的注视着北堂渺开始演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就连那些动作中的发力点都要经过了脑力精确的估算。

接下来是北堂渺以寻常的速度一式式地分解演练,每一招中所要注意的关键处都会一一提点。

但在他的心中,凤墨影的剑术亦不低,是以很多基础的东西就觉得没有详说了。

凤墨影只能将这些招式强行先记住。

北堂渺比划完,持剑而立白衣胜雪,清俊如云,正色说道:“这五式要旨在于快,陛下先熟习,余下的臣会尽快想好。”

凤墨影将方才所见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才说道:“北堂你也无需太过着急,有些事情顺其自然便好。何况有你和影卫在寡人身边暗中相护,相信对方不会再轻易行刺。不知追查‘紫陌’一事,可有了进展。”

她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不想在他的面前耍剑,那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高手、低手,一出手就知道底细了。

这些招式,她倒是可以回去慢慢地自己摸索练习来着。

北堂渺见她转移了话题,亦没有多言,只顺着说道:“回陛下,暗卫潜伏在医馆附近跟随着对方的探子,果有发现。”

凤墨影心中一跳,问道:“如何?”

北堂渺神色郑重地道:“沐王府。”

凤墨影复问道:“斐玉晏?”

北堂渺思索了半息道:“那些探子只与沐王府的管家暗中接触,倒是没有瞧见沐王出面处理此事。”

凤墨影默然,只觉得此事疑云重重,拨开一层还有无数层的面纱。她怎么都探不到里面的真相。

北堂渺眉头微蹙,又道:“前些日子臣请师门辅助追查朝阳台之毒一事,如今已有了答复。”

凤墨影蓦然抬头,见他眼神灼灼,说道:“此毒乃出自‘都仙门’,要求取一药需得重金相酬,还得要他们的门人相引见。‘都仙门’中人极其神秘,他们的踪迹隐秘,门规极严,不会无端生事,身上皆有蓝色火焰为印记。”

如此说来,此事还牵涉到了江湖之远?

“都仙门”是参与在其中?亦或是被人无端利用了?

凤墨影不由问道:“是否可从‘都仙门’下手去追查是谁做了引见人,又是为了给谁引见。”

北堂渺却是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都仙门’一向遗世独立,从不听从江湖中的号令,想要从中打探消息恐非易事。浮宫虽与江湖中众多门派交好,只唯独此‘都仙门’从未曾有过来往。”

凤墨影暗自叹息一声,线索又要断了?

北堂渺见她神色深沉不定,立刻又为自身的师门表态道:“此事既已涉及江湖中事,师尊来信中提到浮宫绝不会坐视不管,定会继续留意与追查‘都仙门’的行事,亦希望能够早日水落石出,给陛下一个答复。”

凤墨影眉梢微动,颔首道:“有浮宫襄助,寡人相信此事会早日有所定案的。北堂,你代寡人向令师尊道谢。”

北堂渺微微一怔,又是定睛望了她一眼。

她何时开始,对他的师门如此客气了?

想当初他来到宫中,向她呈交了师尊的信件,道明来意的时候,这位女帝陛下眼中可是不曾掩饰的厌弃。此后,更是视他为无法摆脱的阴影,虽不曾明言,却也是无时不刻地溢于言表。

凤墨影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眼神中的怪异,心中不由猜测,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还是估算错了前女帝与他师门浮宫的关系?

但她此刻急需助力,也急需扭转这种关系。

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做计较,对于手中资源有限的人来说,还能对无知之事做出本该有的反应吗?

有些事也不能急于求成,不然就太过突兀了,需得一步步地令别人对她改观,一步步地潜移默化,认识如今的她。而不是一味地停留在对前女帝的印象当中;更不能一下子完全改变了全部的行事风格,令人望之生疑。

北堂渺与她对视了不过一瞬,便垂下了眉眼,行礼道:“诺!”

凤墨影面不改色,缓缓说道:“北堂,卫统领失踪一事亦十分的蹊跷,许其中会有什么关联处,你需加紧追查其中的因由。”接着她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又道:“今日寡人也乏了,北堂你自去吧。”

北堂渺目光微动,便告辞道:“臣告退。”一礼后,转身朝练武堂外行去。

墨凤影的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揉眉心的手登时放了下来。一转身,目光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身后的那一柄柄长剑上,心中不由得跃跃欲试。她故意遣走了北堂渺,就是为了这一刻独自练习的时间。

她踱步过去,伸出左手轻轻地抚过在那些架上码得整齐的长剑,目光随之流动。随后,五指落在一柄最有眼缘的长剑的凤喙剑柄上,她试着握了一握,觉得还算是趁手。

凤墨影目光一凝,手上用力将它“铮”然的一声拔出了剑鞘。剑身轻薄,刃光清澄,她右手两指在上一弹,立刻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剑鸣声。

她并不懂得剑的好坏,但此剑却是令她心生欢喜,算是一见钟情了。

第三十四章 重塑形象

凤墨影见其剑鞘上亦是雕有鸾翔凤翥的刻纹,极其精致华美,其上还刻有篆字“凤清”二字。

显然是被人极其重视的一柄剑,但怎么就被前女帝摆在了练武堂当中?

不知此剑中,是否隐藏着什么故事?

她又将长剑缓缓地还入了剑鞘里去,剑,终是利器。

凤墨影移步过去,拔出了一柄朴实的木剑。对于她这个初习者而言,还是这一柄剑比较安全,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托大的为好。

她手持木剑,来到场中,先闭目回想了一遍方才北堂渺所演练与讲解的剑招后,才慢慢地起手。

一式一式地与回忆中对比着,慢慢地调整好自己的身体姿势和各处的发力点,务求达到最精准的要求。

一遍又一遍,不知辛劳。

汗水淋漓满身,她依然坚持不懈。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既然她什么都不懂,至少要先有个态度。有了态度,就会有架势。有了架势,就会有了可以发挥的余地。

前女帝本就是个练武的身体,试练起这些招式也并不十分别扭。其中吃力的是她本人并不懂得这些剑术的运力之道,此刻幸好她懂得擒拿术,身体也灵活,但只得招式,好看不好用。

临阵对敌,不知会有几成用处?

凤墨影练好了招式后,却觉得意气阑珊,浑身使不得劲,手上的木剑也似装饰大于实用。

要是出个节目,拉她上台表演一番还能看看,若来个人与其真刀实枪地对战,那怕只是个花架子,一砍就要露馅了。

凤墨影将木剑还了回去,背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欲速则不达,何况这种事若是不得要领,就是想急也急不来。

她披好了来时的狐裘,出了练武堂后,即刻摆驾回来仪殿。

这事也是赶巧了。

在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凤墨影高高地坐在御辇上远远地便望见左前方的花圃中央的亭子里规矩地跪着一个人。而他身前还有一个人站得笔挺,神情似乎有些激动,虽听不清在说的是什么,但声音还是挺严肃高昂的不时飘送过来。

凤墨影望了半晌,觉得地上跪着的人背影很是熟悉,像是青夜离。

而那站着的人,她却不认识。

事实上,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也并不多,但是敢于在这皇宫中让青夜离跪在地上的人倒是不多,除了前女帝外,还会有谁?

“绛璎,你可瞧见那站在青公子面前的人是谁?”她忍不住向走在身边的女官打听道。

绛璎隔着白雪枯枝眺望了片晌,脸上惊疑不定地回话道:“奴婢瞧着,那人像是……是右丞大人。”

凤墨影挑了挑眉,忽然道了一声:“止步。”

御辇即刻缓缓地停住了,凤墨影自辇车上下来,对身边的人吩咐道:“绛璎留下跟随,余人先行回去。”

众人齐应了声:“诺!”便在她身后离开了远原处。

凤墨影悄然前行,将身影隐在树木间,蜿蜒朝那花圃中的六角亭接近。绛璎亦步履轻巧地跟在她的身后,不敢发出一点的声音来。

已到了附近,凤墨影在树丛中停住脚步,亭中的人已然在望。只见跪着的人一席紫衣斐然,侧脸温润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在皑皑白雪的景色围绕中,仍然入眼如画中人。

他面前的人,大约四十岁有余,脸上浸染风霜眼下唇角爬了些皱褶,但仍掩盖不住本来便文雅俊朗的面容。五官中与青夜离有几许相似,但气质大有不同。

青夜离的是温良干净,而他的却是严峻肃然。

青寞的声音在亭中响起:“明知如今相府举步维艰,处处遭人钳制。你身在宫中本便不应该再理会前朝诸事,偏偏又要逞强应了陛下的托付,可知如此会为你自身,为相府招来多少无妄之灾?”

青夜离眼睫微垂,目光只凝视住地面,默不作声地听着。

青寞又道:“如此行事作为已是极不应该,如今你更是错上加错。不仅不规劝谏言于陛下早日还朝闻奏,安国乐民,竟然还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行如此罔虑家国的小人行径,如何还配当这青家的子孙,如何还能继续理直气壮地在这宫中立足?”

他言辞犀利,语气激昂,只怕若不是此刻身处于宫中,手中便会执起藤条就毫不迟疑地抽在了青夜离的身上去。

义正辞严啊,义形于色。

只是不知这一番说辞,是真的只在于警醒鞭策他的儿子青夜离;还是故意在此要说给她这个“恰好”路过御花园这条必经之路的陛下听?

她身旁的绛璎闻言,不禁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凤墨影的脸色。

凤墨影眼角余光瞅见绛璎对她探视的目光,不由低声问道:“右丞一直对青公子如此严厉吗?”

绛璎立刻小声地回答:“右丞大人一向秉持中正、严于律己,对青公子亦如是。”

凤墨影转了转眼,问道:“那他为何不来劝劝寡人?”

绛璎心中一惊,忙以更小的声音说道:“右丞大人与好几位大人进谏的折子都被送进了宫中,只是青公子知道陛下一向不喜听他们言语,因此特意交代让奴婢们另外放置了。”

原来是如此,那么今天的这一出戏,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明面上是拿自己的儿子作筏子,来鞭挞,实则是要逼她上朝了?那么青夜离心里又是做何想法,以他的聪颖,不该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真正意图,却仍然配合着他来给她演出这么一出戏?

青寞拿捏的是什么,是前女帝对青夜离明显的偏爱?

他就不怕帝皇无情,转眼间将祸事降临在自己的儿子身上,降临在他的丞相府之中?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国何不立!

这些人身上背负的,心中秉持的,皆是不容易。而她此刻身处危境,亦极需重塑形象,努力使得舆论与实权人物都偏向于她这一边,获得更多的助力,才不至于穷途末路。

凤墨影心中轻叹了一声,既然这一出戏中她也是一角,如何就能不出场?更何况前女帝心中欢喜的人,就在眼皮底下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她还能不出现,人设岂不是崩塌得让人产生怀疑?

更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女帝凉薄之名更会不胫而走,那时候,她再要拉帮手,哭卿卿亦无济于事了。

凤墨影身板子一挺,便大步走了出去,径直朝着六角亭走了进去。也不管青右丞面上的假作震惊,后躬身口宣作参拜礼,她倒先是双手一把扶住青夜离,双目对视着他,半是命令,半是劝慰道:“起来!”

这人在雪地里跪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纵然是一场戏,也莫要将自己的健康搭了进去。

青夜离被她瞧得一怔,却是不能忤逆了君命,便就着她的手相扶着,站起了身来。为了配合父亲,演得逼真,他跪得也有些久了,瞬间站起膝盖上不由一麻,真的就踉跄了一下。

凤墨影的手尚没有离开他的手臂,见状又是一把用力攥住,关切问道:“脚麻了,快坐下再说。”

青夜离有些尴尬地看着父亲还在一旁躬着身,行着礼,忙道:“陛下,臣不碍事。”

凤墨影恍然,自己倒是忽略了,亦忙转首道:“右丞,平身吧。”说罢,还是强行让青夜离坐到了六角亭里的石凳上。

青寞道了一声:“谢陛下。”才直起身板来,目光又是极不赞同地看了青夜离一眼,仿佛他这是儿女情长,耽误了君王国事的罪魁祸首。

凤墨影不巧瞧见,心中又是一乐,这右丞还真不是一般人物。

她笑了一笑,问道:“难得右丞进宫一趟,缘何要让夜离大雪的天跪在这冷地上。这万一受了凉,摊上了病症,元宵又将近,可是大不吉利。右丞方才所言,寡人有幸耳闻,心中有感大为认同。只是右丞亦有一言偏差,寡人不得不指正。”

青寞瞧住她那看不出喜怒的脸面,心中早已做好了与之抗争的准备,此刻闻言,立刻接下了她的话头,施礼道:“请陛下示下。”

他不怕她接话,就怕她似以往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是当着他的面扭头便走,这一肚子话都没能吐出个一二来。

硬是憋着气,又不能一头撞在皇宫的柱子上,落得个以命相挟,却毫无建树的笑话。

凤墨影接下来却是一改他日的观感,瞬间和颜悦色地道:“右丞,这宴席是寡人要办,夜离不过是听命行事。他身为臣子,终不能拂逆君命。但这梅林的宴席,他所操办的与寡人所想的不谋而合,清雅之事后,并不是纯粹为了促进君臣融洽,更是为了一件朝中难题而应下的对策。”

青寞一听,心中有些愣了,懵然道:“不知陛下为之忧心的是何事?”

凤墨影唇角微露一笑,有些莫测地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右丞,此事寡人尚须保密,夜离不将其事告知亦是受君之所托,忠君之事,事君至诚,请右丞不要再责怪于他。”

青寞默了一瞬,目光在青夜离的脸上逗留了片刻,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才回道:“是臣鲁莽了,请陛下降罪。”

凤墨影看着他们父子眼神交流了一番,笑吟吟道:“父责子过,是爱之深,责之切,天经地义的事。至于让你们父子俩不能坦言相对,造成了彼此的误会,是因寡人的嘱咐,右丞亦不必太过自责。”

这话一出,青寞父子都是有些讶异地望了她一眼,心生异样。

凤墨影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不过,右丞往后亦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责罚夜离,毕竟他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在这宫中君臣之道,礼制森严,若有逾越,上下效仿,必成大乱。”

第三十五章 迫在眉睫

青寞当即拂袍曲膝一跪,双手平放胸前,对她行之大礼后,诚恳地道:“老臣僭越了,请陛下责罚。”

青夜离心下一惊,亦忙是要起身跪下。

凤墨影一手按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朝青寞说道:“右丞今日虽有僭越之举,但念汝舍私为公,尽瘁国事,乃是一片赤诚丹心,为国为民,便罚一月俸禄以示惩戒。”

青夜离轻舒眉头,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凤墨影微微弯身,亲手扶住青寞的双臂,说道:“右丞,请起,往后还须你尽心辅佐于寡人。”

青寞心中百感陈杂,眼神中又有些不敢置信,只有随着她的动作,站起了身来,面色复杂,又似欣喜,又似宽慰。

凤墨影心中暗喟,口中说道:“右丞,你一片苦心,寡人都知晓。”

青寞忙垂首施礼道:“老臣谢陛下宽宥。”

凤墨影点了点头,便想走人,于是说道:“寡人身体初愈,又方从练武堂出来,实不宜在这寒风中久待,右丞自去吧。”

青寞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如今朝中大事屡发,不知陛下可否早日重返朝堂听奏?”

凤墨影欲转身的脚步一顿,沉吟了片晌,想到自己还没有十足的准备,心中不自信,便故弄玄虚道:“寡人心中自有计较。”说完,当即举步快行,不再理会他那灼灼逼视的目光,脚下生风地往来路转了回去。

青寞欲再上前进言,青夜离伸手拉住他,温声说道:“父亲,有些事不易操之过急,只怕适得其反。”

青寞闻言,大声叹了一气,回眸注视于他,焦虑地说道:“夜离,你在宫中定要好好劝慰陛下。如今近有灾患,远有兵事,陛下若还是如此避而不出,坐视不理,只恐……只恐……会出大乱。”

青夜离环顾了一下四周,才低声道:“父亲慎言。父亲心中担忧之事,儿明白。夜离在宫中定会设法促成此事。”

青寞点头,无奈地道:“如此便好。为父先出宫去了。”

青夜离送别了父亲,才又转身往回走。一片紫衣,行走于雪景中似是一抹忧郁的颜色。他低垂着眼睫,轻蹙眉头,侧颜如玉,墨发如丝,缓步前行间,自有一股优容自若的气度,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抹让人注目的风景。

来仪殿中,凤墨影沐浴更衣,焕然一新,正在喝着一口新沏的春茶。

莹便立于寝殿门前禀报道:“陛下,青公子在外求见。”

凤墨影咽下了那口茶水,看了她一眼,说道:“让他进来吧。”

云玳应声退下后,青夜离的脚步声便轻轻地响起,踏进了书房中来。他身影如临风玉树,朝凤墨影行礼道:“陛下。”

凤墨影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一圈,淡笑道:“坐吧。”

青夜离温文一笑,道了一声:“谢陛下。”才在长案的另一旁规矩地坐下了,他抬手为凤墨影添了一盏茶,缓缓说道:“夜离是特意来向陛下请罪的。”

凤墨影望住他提壶的手,又望向如线般落入茶盏中的水,这两者之间竟是有了一种莫名的连接,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它们的好看,处了物体本质和外观,还有他优雅的动作和对它们使用的力道的精确拿捏。

这一个动作,他是有心为之;还是自然无意?

凤墨影唇角隐含一笑,问道:“夜离何罪之有?”她是明知故问,以他们如今的状态与关系,交谈不过也是一种互相试探的过程。

青夜离淡然地道:“是夜离没有将右丞以及几位大人的奏折及时上呈于陛下,才致使了这一场误会,还请陛下责罚。”

凤墨影抿了一口茶,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将他们催促上朝的奏折不呈给寡人看的。”

青夜离目光在案面的茶汤上一转,说道:“自从谏议大夫王岩因谏言被陛下贬官流放,途中不堪劳苦身亡后……”他的眼眉微微低垂,叹息道,“是臣自作自张了,臣甘愿受罚。”

凤墨影眸光微闪,说道:“夜离是觉得寡人眼不见为净,亦是避免了君臣不融洽的局面?”

青夜离脸色肃然,回道:“陛下既不愿上朝理政,亦不愿被臣工们左右行事,这些奏折若呈上来也只徒惹陛下不快,不但达不到他们的目的,还会让君臣间产生了更多的嫌隙。臣将朝中大事轻重缓急整理好,上呈于陛下,陛下愿意看时随时可以批下,如此一来,朝中之事亦可以运转。”

凤墨影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来向寡人谏言的?为何不像他们一样言辞激烈,伏跪于地,以表忠心?”

青夜离慢悠悠地一笑,仍然是声音平缓地道:“陛下,臣不愿做种种姿态,来作那个逼迫你的人。”

闻言,凤墨影瞬间有些动容。

心中真正有你的人,并不愿意用道德、姿态、语言来绑架你,致使你按照他们心中的道路前行。

她的目光定然地落在青夜离的脸上,也有了一瞬间的审视,难道他的心中竟也是渐渐地感念了前女帝的深情?而宁愿自己前去当这个君臣间的磨心,帮着她去处理政事,帮着她去背负那些不愿意去尽责的责任,只为求给她一个清净与欢心?

要知道这个磨心并不好当,他父亲的话语中可见也并不愿意他当这个磨心。在前朝臣工眼中他这是僭越皇权,是他们右丞府心机深沉,意图不轨;而在女帝眼中可能有一天这样的情形就会变成了意欲取而代之的篡位图谋。

凤墨影又是抿了一口茶,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脑阔有点疼,身上的背负有点重。她今天若是应承了青夜离自己要上朝听奏,亲躬政事,那到时候又该怎么应付这诺大的一个朝堂?

今天青夜离的这一番话虽无锋无芒,句句看似皆为了偏帮于她,但是言外之意呢?也表达得很清楚了,她要是继续懒怠不上朝,他也愿意继续去当这个磨心,但是当这个磨心皆是为了她和朝臣们,他自己却是每天面临着被人戳心指责的非议,说不定哪一天就落得了个众口铄金、粉身碎骨的结局。

她若是个真正的泼皮无赖,自然是可以继续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只求自己的快活享乐,可是她又并不是这样的人。

凤墨影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揉了揉眉心,感觉这头疼如有实质。

青夜离忙是关切道:“陛下,可是有不适?”

凤墨影不敢去看他此刻情真意切的眼睛,垂了眼睫,皱眉道:“许是身体刚好,又急于练武,一时疲惫了。”

青夜离心中叹息了一声,温声问道:“是否要传太医过来为陛下请脉?”

凤墨影缓缓地摆了摆手,说道:“并无大碍,想是歇息一会儿便可好了。”

青夜离目光一凝似是了然,而后默默地起身,向她行礼道:“请陛下保重凤体,臣先行告退。”

凤墨影闭着眼睛,心虚地点了点头。

青夜离垂下了目光,后退三步步履清雅,才优雅地转身离开了书房,身姿高挺地朝外间走出去。他如画的长眉下,明如秋水、黑如墨染的眼底凝了一丝淡淡如薄雾般萦绕的忧虑与深思。

凤墨影抬眼从身后望住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亦是心思不定。此人给她的感觉,初见时便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处事淡然不惊,对她这个女帝的感情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而后,为她处理宫中诸事,尽心尽责、事必亲躬,却也并不心机莫测、手段老练。如今,来劝她上朝理政,也是文人的气节更重,没有什么狠烈的言辞和诛心的计策,仍然是愿意以自己的辛劳来换得她的舒心。

难道正因为如此,他才恰恰成为了前女帝心中的白月光吗?

不惊不燥,不抢不妒,在这血腥与阴谋并存的皇宫中,他仍然保留着自己心中的纯善和节气,是以特别入了前女帝的眼。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凤墨影为了这一段情缘,叹息了一声。有些事不可回转,何况是生与死之间隔着的无法跨越。

她靠在椅背上歇息了片晌,终是憋不住心中的忧虑。伸手铺开一张纸,醮墨在上面写了一些信息。

沐王:宫中报信医馆紫陌漠回国人王府管家。

临渊公主:宫中死士探视宴席织造局女官先太子。

朝阳台:都仙门人引见香火投毒死士刺杀统领失踪暗卫内乱。

太医院:白家父子下狱太医乱开药雪灵染昏迷。

来仪殿宫女茗儿:暗中传递消息香藏漠回兰籽雪灵染病重监视女帝。

这些人,这些事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她又提笔在每一行的最后一项上画上一条线,最后得到了每一个因果关系的症结所在。又在症结后面写下了自己的猜测与结论。

沐王王府管家:彻查王府管家的身世与曾接触的人。

临渊公主先太子:为先太子鸣不平,欲与前女帝对抗?

朝阳台暗卫内乱:先是致使暗卫统领失踪,后是离间与浮宫的关系,欲使前女帝身边防御空虚。

太医院雪灵染昏迷:使前女帝失去助力,一步步地瓦解她与朝臣的关系,制造不好的舆论?

来仪殿宫女茗儿监视女帝:消息最终送到谁的手里,又是谁在收集消息?

沐王府的动机是:拉前女帝下来,自己上位?还是纯粹要前女帝的性命?

临渊公主的动机是:为先太子报仇?还是自己上位?

除了他们,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与野心?

凤墨影只觉得眼前的黑暗似乎即将要掀开一角,又似乎依然笼罩在一片迷蒙当中,瞧不清前面的道路究竟要通向何方?

但心中的紧迫感,却是一步步地在迫近,一切皆迫在眉睫。

第三十六章 步步推论

莹忽又在书房门外禀告道:“楚统领求见。”

凤墨影示意让他进来,同时将手中的纸张放到一旁的碳炉里烧掉了。

楚子瑜片刻后进来,向她行礼道:“参见陛下。”

凤墨影虚抬了一下手,说道:“免礼。”

楚子瑜道了一声:“谢陛下。”才又禀报道:“回禀陛下,白少羽白太医的学徒冬至在内狱重刑之下,已对下毒一事供认不讳,并且供出了指示之人。”

凤墨影心中慌跳了一下,问道:“是谁?”

楚子瑜回道:“沐王。”

凤墨影挑眉,这个答案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她并不觉得惊讶,只是问道:“为何内狱要用了重刑?白家父子是否也已用了重刑?”

楚子瑜讶异道:“内狱一贯用重刑审问犯人,此次也不过照例行事。白家父子也已用了重刑,却是死口不认,只坚称自己是冤枉。”

凤墨影心中惊疑不定,她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但她记得曾经和青夜离说过此次自己不会动用重刑逼供,难道他没有将她的意思转达给内狱中?

楚子瑜见她沉默,却又道:“陛下,昨夜里云玳姑娘曾经出现过,在内狱门外徘徊了许久才离去。”

凤墨影觉得稀奇,这么个特殊时期,她到那里是要干什么?

楚子瑜又道:“她托人带给白少羽一瓶伤药。”

凤墨影这些就更不猜不透了,说道:“难道她不知道此刻正是危险的时期,还要往那内狱里送药去。那药可用了,白家父子可还安好无恙?那伤药里有无问题?”

楚子瑜垂眉,有些难辞其咎地道:“是末将有所疏忽了。那内狱里的人许是看在云玳姑娘和青公子的面上,那伤药倒是给白家父子用了。如今除了身上的伤,人还在。但那伤药本就量少,如今是没有了。”

凤墨影咬了咬牙,心里只希望这件事里不会出什么纰漏。她叹了口气,淡淡地开口:“那太医院的事查得如何了?”

楚子瑜的神色更加的难堪,呐呐地道:“那给雪公子开药的赵太医,昨夜里忽发恶疾,暴亡了。”

凤墨影手指一握攥成了拳,急切问道:“可有检验过是否人为?”

楚子瑜眉头微微一蹙后,说道:“已询问过他的家人,他确实身有旧疾,只是这次事发突然,不及施救才无力回天了。太医院内雪公子的医案已遭人篡改,赵太医所开的方子也不算是错了,末将如今是没有理由去检验他的尸首。”

凤墨影暗暗地惊心,不仅是对方的计划周详、心狠手辣,更可怕的是,到底是谁在她的身边将消息泄露了出去?难道他们已经看穿了雪灵染早已脱险,已经看穿了她留宿在“白露宫”的意图?

她有气无力地道:“可曾查清楚了学徒冬至的底细以及他的家人?”

楚子瑜有些不敢面对她的追问,说道:“冬至乃孤儿,正是白少羽推荐他入太医院当学徒的。”

凤墨影这下无语了,这是对方利用了冬至巧合成了农夫与蛇的寓言故事;还是对方果真已经布好了全局,一兵一卒皆早已布好了恰如其分的位置,只等着这一局棋一步一步地下完,一步一步地将她困死在其中,无路可逃。

她敲了敲案面,吩咐道:“继续追查太医院和彻查沐王府管家的身世与曾接触过的人。”

楚子瑜应诺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陛下,如今冬至已经招供,供词也已泄露了出去。朝臣们皆是一片哗然,纷纷上旨,请求陛下下令审查于沐王。沐王乃世袭罔替的并肩王,若无陛下的旨意,大理寺也不方便过问此事。”

凤墨影沉吟了片晌,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阻止得住吗?斐玉晏不管与这件事有无关系,他在此时此刻都不能再呆在王府了,就让他进宫里来也好。

她理了理思路,说道:“寡人待会儿会下旨给大理寺。容白将军可曾有消息传回来了?”

楚子瑜摇了摇头,回道:“暂且没有。陛下,是否需要派人前往朝阳台打探一下容白将军的消息?”

凤墨影举手示意道:“且再等等,寡人相信容白能够应付此事。”既然已经看过了他的谍册,这人的本事她还是有信心的。

楚子瑜双手一礼,道:“那末将先告退了。”

凤墨影点头。等他退出书房后,便唤了云玳进来,替她起草懿旨,让她遣人送到沐王府,请沐王即刻进宫来。

凤墨影抬头听着云玳复述了一遍旨意,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此女鹅蛋脸,双目狭长,五官秀丽脱俗,气质古典,一袭浅蓝绣花衣裙衬显得似空谷幽兰。她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云玳,你昨夜为何前往内狱?”

云玳一听她的语气莫测,忙是双膝跪地,小心回道:“奴婢听闻白院使白太医父子受了重刑,是以想送一瓶金创药给他们。”

凤墨影复又问道:“内狱里受重刑的人这么多,你为何偏偏要送药给他们?”

云玳目光虔诚,恭敬说道:“陛下明察,云玳幼年病重曾受过白院使的救命之恩,所以此番才斗胆往内狱里送药。奴婢胆大妄为,请陛下降罪。”

凤墨影听了原由后,顿了一顿,问道:“你在来仪殿值守,又是如何得知白家父子受了重刑?”

云玳回道:“奴婢在宫道中来往时,无意间听到了内狱当值的凤翎卫谈话中得知。”

凤墨影觉得自己也快要犯疑心病了,怎么就这么巧了,目光一转,继而口气严厉地说道:“你知恩图报本不该斥责,但如今宫中诸事频发,不比寻常。你一个不慎,便可以害了他们的性命,以后不可再如此擅自妄为,且罚你半个月俸禄,先下去传旨吧!”

云玳心中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后,忙行礼道:“谢陛下。”

等到云玳退下遣人去传旨后,书房中又安静了下来,凤墨影的心头却久久不能平静。这一件件的事情,让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成为了可疑之人。先是北堂渺、然后是斐玉晏、再到青夜离、青云玳,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若她便是前女帝,这么一个个地疑心下来,怕不是自己先控制不住发疯;便是早已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对方分明是一个对前女帝十分熟知的人,对她的心思与行事方法十分了解,十分有研究。

两军对垒,攻心为上。

这一步步的棋,慢慢地下,十分地有耐心。

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应该曾经在前女帝身边相处过一段时间,而且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他或她才足以掌握住前女帝的性格与习惯。

雪灵染曾说前女帝参军后,性格有些许的不同,但与小时候也不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前女帝是十四岁才参的军,一起参军后还曾与她有交集并如今还留在她身边的人,也只有楚子瑜与容白了。

其余的人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家世,就算是楚子瑜的身世也不足以让他拥有这么宽广的人脉。容白的荣耀更是与前女帝的权势联系在一起的,所谓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应不会做自毁长城的事。

更何况,楚子瑜与容白当年在战场上与前女帝都是一同出生入死,有过过命的交情,不应会忽然叛变的。

那么,就只有追溯道,此人可能是在他们小时候一起经历过同窗岁月,在那时候曾经与前女帝有所交集。

当时都有哪些人?

据她目前所知,应有:先太子凤影、青夜离、雪灵染、斐玉晏。照推理皇家的人里,应有:大皇兄凤紫宸、三皇兄凤楚堂、六皇妹凤羽影、九皇妹凤纤影。还有就是先太子的陪读女官四个,具体暂且不详。

最有可能的人,斐玉晏似乎也能算是一个了。

大皇兄凤紫宸,在前女帝登位之处,已自请入贫瘠之地,无诏不回京。

三皇兄凤楚堂,因有眼疾留在了京中,夫妻恩爱,生有一女凤皎皎。

六皇妹凤羽影,嫌疑性很高,但看她那日闯梅林的作为,又不像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可也不能排除那是她蒙骗前女帝的伪装技术。

九皇妹凤纤影,也具有嫌疑,目前尚不曾见过。

这些事情,如何才能找到它的突破口?

如此一想,凤墨影再也坐不住在这个书房里,她想起必须立刻去“白露宫”一趟,不但是担忧雪灵染的病情,也是想知道更多对她有用的信息。

她旋即领上了绛璎,迫不及待地往“白露宫”前去。

不知她出去这半日,雪灵染的烧可有退下去?

到了“白露宫”,一众人如常参拜见驾后,凤墨影依然命人关闭了寝殿大门,独自进入了殿中去探看雪灵染。

她快步转过屏风,看见雪灵染依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凤墨影急切地来到榻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依然是温热,不由叹了一声气。

雪灵染忽然开口道:“让陛下担忧了。”

凤墨影亦是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寡人?”

雪灵染笑如雪花轻绽,柔声说道:“只有陛下敢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摸臣额头。”

凤墨影嗤然一笑,她这是习惯使然,便关切道:“太医可曾有来过为你把脉?”

雪灵染“嗯”了一声道:“来过了,臣当时还在‘昏睡’当中,是紫珞姑娘领他进来的。”

凤墨影担忧道:“他可曾看出了什么吗?”

雪灵染微微一笑,说道:“臣今早刚为陛下运功逼毒,又呕了血,这脉象自然是虚浮无力,气色也很是不好。太医自然是能看出来的,想必不会怀疑臣的伤势。”

第三十七章 名师指点

凤墨影听他竟拿这事来说笑,便认真道:“寡人会尽快让你‘好’起来的,你现在感觉如何了?要不要请白太医再来瞧瞧?”

雪灵染摇头,谨慎地思量着,“臣已经自己调息过了,现在没有什么不适。不必再请白太医,如此不仅对他不安全,对陛下也不利。”

凤墨影坐落到榻旁的交背椅上,伸手去摸了摸他外露在被褥外的手,感觉并不冰凉,才稍稍安心了一些。手指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把玩着他的手,思绪却已转到说话上去,“你是否也担心他们会对白家父子不利?”

雪灵染感觉着手指被她在不停地撩拨,耳廓有些不由自主地泛红,听见她在问话,不由忙将注意力也转到了话语上去,“若白家父子在狱中‘畏罪自杀’了,那么在陛下汤药中下毒一案就了结了,再往下查就不好查了。就是最后能查出是冤枉的,那陛下的圣明也会因此而大大的折损,恐怕还会引起朝中众臣的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凤墨影点头赞同,交代道:“寡人已经嘱咐楚子瑜要小心照看白家父子了。”

雪灵染又问道:“陛下今日见着了北堂大人,事情可有了什么进展?”

凤墨影沉吟了片刻,对他坦言道:“夜离遣人到宫外医馆追查‘紫陌’一事后,北堂派遣的暗卫盯梢住在医馆附近潜伏的人,经过尾随后,瞧见了他们与沐王府的总管有所联系。灵染,你对这一事有何看法?”

雪灵染凝眉了瞬间,语气委婉道:“陛下是否觉得沐王府的总管有些不妥?”

凤墨影与他一路坦诚谈论,旋即将心中的疑惑告知于他,“此事寡人已让子瑜去查。灵染,这一件件的事,寡人细想下来,觉得对方极是熟悉寡人的心性与行事。若让你设想一下,会觉得有那些曾经在寡人身边的人最有嫌疑?”

雪灵染雪白的脸上盈起一丝欣悦,而后漆黑的长眉轻蹙,剥析道:“若论陛下参军后的身边人,如今只有楚统领与容白将军嫌疑最重。但纵观诸事,他们的家世兴许不能支持这么大的手腕与人脉,何况他们曾与陛下征战沙场同生共死,没有理由有反心。”

凤墨影点头,这一点猜测亦与她先前的设想不谋而合。

雪灵染薄玉般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动,旋即道:“此外,便是幼时曾与陛下同窗共读的那些人。晋王远在荆楚之地,鲁王有眼疾,暂可以排除在外。夜离、右丞府与陛下戚戚相关,臣与雪家应亦可摘清干系。沐王如今身有嫌疑,还有沈燃,镇国公府乃三朝元老,臣不敢妄下断言。”

沈燃?镇国公府。

凤墨影皱了皱眉,自己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对他的了解只在雪灵染的话语中和在宫中谍册的记载中,至今为止,她都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方,是圆,是扁。

雪灵染思量了一下,迟疑道:“剩下的就是临渊长公主和玉溪长公主了。臣不便妄议皇家人。”

凤墨影拉了一下他的手,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寡人准允你妄论她们,你但说无妨,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雪灵染犹豫片刻,终是说道:“临渊长公主与先太子是亲姐妹,手中又持有先帝的保命懿旨,若说对宫中与朝堂上的熟悉,她便是首当其冲,也是最有能力和人脉,最有嫌疑的一个。”

凤墨影眼眸微微深邃,确实是有许多细细的线索指向这位曾经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凤羽影。

雪灵染舔了舔唇,即又道:“至于玉溪长公主,先帝在位时,她的父亲最得圣心,自从先帝驾崩后他也随之常伴青灯礼佛去了。玉溪长公主自小便喜欢独来独往,究竟是生性孤傲清冷,还是深藏不露,臣也实在是看不透她。”

玉溪长公主凤纤影对于她来说,暂时也是处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之列。

凤墨影叹了口气,从矮案上斟了一杯茶水递到雪灵染的手里。他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凑到唇边喝了,又递回去给她。

她接了又放回矮案上,口中说道:“照眼前看来,是斐玉晏和凤羽影嫌疑最大,沈燃和凤纤影也有值得被怀疑的地方。”这四个人,看来她又要逐一排查了,看看最后跟所有的事情都能联系在一起的人,究竟会是谁?

雪灵染随之轻叹一声道:“陛下,臣整日躺在这里着实帮不了什么忙,不如,让臣早些好起来吧?”

凤墨影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和劝道:“你的伤刚清理完,需得好好修养一番,烧都还没有完全退下来呢。还有你的眼睛,也需得好好休息,寡人如今都不知该让谁来给你看诊开药好。你就别想着好起来帮寡人的事了,安心在这里养伤才是正事。”

雪灵染小声嘟囔道:“臣自己给自己开药,陛下让楚统领照例到宫外熬好送进来便可。”

凤墨影“咦”了一声,好奇道:“都说医者不自医,你倒能给自己开药?”

雪灵染倏然一笑,宛如洁白雪花般轻绽笑容,“陛下,臣若无把握,也就不会夸下海口了。”

他声音轻软,让人心中暖融,凤墨影也久违地真心笑了一笑,说道:“那好,你说,寡人给你写。”

雪灵染脸色温润,说道:“谢陛下体恤。”

凤墨影转出屏风外寻来了纸笔墨,将墨汁调好后,铺开了纸张,等候着说道:“寡人都准备好了,你说吧。”

雪灵染微笑道:“有劳陛下了,第一张方是……”

他一面慢慢地念,她便一面慢慢地写在纸上。白纸黑字,笔画中渐渐已有了他所书的痕迹与风骨。

等她录好第一张方子,雪灵染又说道:“陛下,这是第二张方子了……”

凤墨影换了一张纸铺好,点头道:“好了,你继续说。”

雪灵染说好了第二张方子,又道:“接下来是第三张方子。”

凤墨影看了他一眼,也并无多言,只是又拿了一张纸准备写第三张药方。

写好第三张药方,雪灵染还是说道:“请陛下写第四张。”

凤墨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这么多方子?”她活动活动酸软的手指,又拿了一张纸,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忽然带了些怜悯和无奈。他害怕吃药的样子,她已经深有体会了,如今还有怎么一二三四张药方等着他,这究竟会是怎样的酷刑?

她弯唇一笑,竟有点幸灾乐祸的讪笑,但心里却是为他感到难受。他为了忠诚于自己的国君,竟不断地付出了一次又一次的代价。

实则,甚是使她敬佩。

凤墨影思绪一掠而过后,又老老实实地摆好心的纸张,口中说道:“说吧。”

雪灵染点头,嘴里一个词一个词地外往蹦。

凤墨影写了几个后,疑惑道:“这是什么药方?又是玫瑰,又是茉莉,又是陈皮……这些都是花和好吃的?”

雪灵染面上淡淡盈笑,故作神秘轻声道:“这自然也是一张药方,陛下只管写下,无需疑它。”

这人声音也好听,她脑中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凤墨影轻撇了一下嘴,手中的笔又继续将他念出来的几味药一一写了下来。

雪灵染念完了最好一味药,拉了一下被褥,说道:“好了,没有了。”

凤墨影挑了挑眉,轻吁了口气,终于写完了。这毛笔字写得当真累人,她将四张纸一一铺在了矮案上晾干。蓦然心血来潮地道:“灵染,今日寡人向北堂学了几招左手剑法,但就是领悟不到其中的要领。你说寡人的右手废了,左手是否也要废了。”

雪灵染脸色一暗沉,急道:“陛下可否将那几招剑式说与臣听?”

凤墨影一听,有戏,瞬间来了兴致,立刻道:“好啊。一共有五式,第一式是浮冰碎雪。”然后站起身来一边比划,一边将这一招的剑式说与他知晓。

雪灵染听完后,了然的点点头,思索了片刻道:“陛下以往惯用右手,如今改用左手只是一时不习惯。这一招先是虚招诱敌,而后声东击西,内劲从少阴化入少阳,先是蓄力不发,再到瞬间伤敌,讲究的就是其中早晚分寸的拿捏。”

凤墨影闻言,心中豁然开朗,虽未能达到他所说的效果,但已明白了这一招的关键所在,以及它内劲的运用窍门。

她会心地一笑,又在原地比划了一次。这一次并不再求快,只求招式与内劲皆能运用到恰如其分。

凤墨影发现这一招使对了后,从起势到发招,再到收势都顺畅了许多,比起她那时在练武堂盲练,要水到渠成了好几倍。只是内劲这一途,她还没有摸到开启它的法门,有些不得劲。

不过心中仍然是欢喜,她雀雀欲试地又将剩余的四招一一比划出来,一一说与雪灵染知晓。

雪灵染听后,同样地逐一一式一式地给她划出重点,阐明了每一招其中的解题机巧。

名师不一定能出高徒。

但奈何凤墨影本身对于此道的悟性极高,这一副身体原来又是练武的好材料,且经人磨砺了这些年,要说这反应还真不慢。

她一招招地按照雪灵染的提点试练下来,发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与她以往所有的学问皆不同,真的是别有洞天,另有世界。

凤墨影将五招皆讲述完后,再重新一气的连续比划出来。顿时只觉得这五式剑招看似不相干,实际却是一环接一环,行云流水,疾风骤雨,可让敌人绝无喘息之机。

最后,待她收住剑势,且听得雪灵染衷心地一声长叹,感慨道:“这五式剑招虽说是从浮宫的武艺中衍生化出,但也由此可见北堂对剑道感悟甚深,其人才华横溢。”

第三十八章 怀璧其罪

凤墨影擦了擦脸上的汗,回眸望住他。忽然想起他一直在从容淡定地给她讲解、指点,毫无阻碍。想来他的眼光、见识和对剑道的理解,兴许也并不比北堂渺要差上多少。

她抿起唇角笑了一笑,看他一副孱弱娇贵的优雅公子模样,实在难以想象出手持长剑的时候会是个什么的样子。

非是好战。

心中却是有些期待能够看见他拿起长剑的那一天。更是莫名地有些期待他与北堂渺一较高下时候的风采,与及这两个人各自所修习的剑道能够碰撞出来的精彩瞬间。

一声轻咳声传来,打破了她对他的所有臆想。

凤墨影瞬间回神,雪灵染掩唇咳嗽完,朝她莞尔一笑:“陛下,臣失礼了。”

她也不由垂眉一笑。

用过了晚膳后,云玳来报斐玉晏已经入宫。

凤墨影心中早已有所计较,无论如何她都要与他见上一面再说。

她与雪灵染道别了一番后,在出“白露宫”前,凤墨影召了四位女官入殿内,暗中嘱咐道:“云玳你前去找楚统领,让他在沐王被领进青云殿前派遣凤翎卫伏身于暗处,听寡人旨意而动。另让他知会北堂一声,让他亦前往青云殿中候命。”

云玳应答一声,后退三步,领命而去。

凤墨影的目光又在其余三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神色肃然,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只紫玉瓶递将过去,而后又吩咐道:“绛璎,若在青云殿上寡人敲了三下案面,你就将此药倒入热茶,给沐王奉上。倒此药时,你需得小心一些,不得触碰。”

绛璎小心地接过紫玉瓶,垂首道:“奴婢明白。”

莹的目光微微一转,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绛璎手上那只小小的瓷瓶上,眼中闪过了一丝惶然。

凤墨影又对她们最后说道:“紫珞留守‘白露宫’,寡人未回来前,紧闭宫门,不得让宫里宫外的任何人出入此间。莹与绛璎随驾青云殿。”

三位女官同时行礼应诺后,凤墨影才推门而出,摆驾前往青云殿。

青云殿本就是女帝接见外臣的地方,她也算是第一次来。

青云殿位于女帝闻奏的紫徽大殿与她日常起居的来仪殿之间的位置,既连接着前朝,亦连接着后宫,意味既是深远,又极是微妙。

前朝的宫殿四周大多是视野开阔,一目了然,那是以防刺客藏匿,也防伏兵谋逆。

沿着青云殿的方向前去,视野便渐渐丰富了起来,有花,有树,有石,有景,这种情调一直延续到后宫中。

凤墨影是从后宫里往青云殿前行,经过了一座座景致幽雅的宫殿,便进入了光秃秃的甬道。过了甬道,才望见了前面的青云殿,围墙的三面都已可见潜伏着的凤翎卫,只有正面一如平常,松木森森傲然挺立于这寒冬的气节里,被夜里的宫灯照得一览无余。

她下了辇车,身上披着狐裘,手里抱紧暖炉,缓步跨入了殿中,斐玉晏早已侯在了堂上。见她亲至,他便是微微一笑,垂目行礼道:“参见陛下。”

凤墨影伸手虚托道:“平身。”面上却是肃然,对他不拘言笑,径自地往主位走去落座。抬眸看向他,目光近似审视,却并不赐座。

跟在身边的云玳与莹,都因这微妙的气氛而变得更加的谨慎起来,皆是心有戚戚然。从前未曾见过女帝对沐王如此的神色,两人一向交谈甚欢,纵然是沐王言行不同于别人,女帝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予计较。

今日,女帝的态度却似有些不同了。

难道真的是伴君如伴虎,不知何时便会触着了虎须,违逆了圣心。

斐玉晏见她如此表情,也敛起了神色,复朝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说道:“不知陛下连夜召臣入宫,是有何急事?”

凤墨影诡笑了一下,声音莫测地道:“无事就不能邀你进宫了吗?”

斐玉晏听着她这阴阳怪调的语气,心下更是纳闷,不经意地翻了一个白眼,口上却仍是规规矩矩地答道:“君命所至,莫敢不从。”

看着他这自然流露的反应,和听着这一句甚是无奈又近似调侃的话,凤墨影轻轻皱眉,这个人究竟是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随手拈来的影帝级别;还是看着一副温文尔雅、高不可攀的模样,实则底子里还是不改小时候的那顽劣本性?

若论气质高华,她在这里所识的人当中,无一人能及他。致使他一言一行间,奇怪地都能让人心生好感,甚至是心生向往。

在她的时代而言,就是那句颜值太高,气质太好。妥妥的就是一枚高冷学霸型的男神,口上不留人,毒舌带调侃,有时候觉得还蛮带感。

但问题是,现在许多的证据指向他要谋逆,要弑君,这就有些复杂,有些不好玩了。

凤墨影脖子上似微微的一寒,旋即说道:“沐王可曾听说了,前些日有人在寡人的药膳中下毒一事?”

斐玉晏神色一正,如实答道:“略有耳闻。”

凤墨影复又道:“沐王也该听说了才是。”

斐玉晏微微一挑眉,望向她,眼神有些清湛,里面似乎还藏着些什么,却是一纵即逝。

凤墨影不动声色地道:“沐王可又曾知晓,当日白院使父子和一名送药的学徒便下了内狱。”

斐玉晏道:“玉晏虽居于府中,甚少外出,但白家父子获罪一事在京中流传甚广,还是知晓的。”

凤墨影点了点头,唇角微微一撇,冷笑道:“沐王也本该知晓才对。”

斐玉晏皱眉,目中露出了一丝的疑惑。

瞧着他那无辜的样子,凤墨影心中又是在打鼓。定了一定神,才道:“既然如此,沐王也该知晓今日内狱中审出了什么结果才是。”

斐玉晏面上茫然,却是冷声道:“陛下,请恕玉晏不知此事。”

凤墨影笑了一笑,“哦”了一声,故拿腔调道:“沐王为何不知?本该知晓那个学徒在重刑之下,供认出了这下毒一事的主使之人便是你沐王才对?”

此言一出,堂中余人皆是心中一惊,脸色一变。

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将此话直接地问了出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的紧绷了,云玳和莹不由想起了殿外埋伏着的凤翎卫、堂中不知何处暗藏着的北堂渺,更有绛璎手中的那一瓶药,皆是觉得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云玳得见此事,双手中皆是捏了一把冷汗。

莹更是背后冷汗淋漓而下,一双妙目盯在斐玉晏身上急转,脸色惶恐,心下思虑万千不定。

斐玉晏怔了一怔后,扯唇一笑,面带不屑,却是朝她问道:“陛下,这是相信了那学徒的所言?”

凤墨影的目光也在他的脸上逡巡不定,眸色晦暗,低沉沉地说道:“这不是请了沐王入宫里来,亲自告诉寡人,这是不是真的?”

她的话虽如此说,莹却觉得这一句话里充满了血腥之气。以她对女帝的了解,一向是宁杀勿纵。再看看今夜这情景,怎么也是不能善了的局面,沐王今夜还能平安地全身而退吗?

她的心里砰砰地直跳,想得净是明日艳阳高照时,自己一直在背后默默仰望的人不再出现在这个世上。

斐玉晏的眼神却是镇定许多,平静到看不出心中的一点波澜,却又似乎能让人在平静中看到了一丝丝的愤怒与悲哀,他声色清亮地说道:“陛下,玉晏所说的话,还重要吗?”

他的话里,竟透着一丝的通透与犀利。

莹蓦然觉得眼前一黑,今夜的问话与否当真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的心思,不管沐王所说的话是什么,若陛下心中想的是永决后患,那么沐王无论如何都得死在今天夜里。

无论是反抗之下,死于凤翎卫的乱剑下,名曰行刺伏诛;还是顺从懿旨,死于绛璎手中的鸠毒,名曰认罪赐死。

今夜的话无论说的是什么,陛下只要说沐王已坦诚罪状,便无人敢申辩,也无从再申辩。

证据确凿下,沐王谋逆罪名败露,身死青云殿。

莹紧紧咬住了牙齿,浑身忍不住在簌簌地发抖。

果然,凤墨影笑道:“并不重要。”

她此刻笑得阴鸷而邪肆,恍如便是昔日那个冷血无情地屠杀朝中大臣的女帝,这些日子以来的温和,似乎便是一层假象,如一层雪后晴空下的薄雾般,将人的眼睛迷蒙了起来,让人放松了警惕,忘记了脚下时刻都会碎裂的薄冰,随时都会掉下万丈深渊里的利刃上。

沐王府纵然无罪,亦怀璧其罪。

莹一时间思及此,只觉得浑身冰冷,却又害怕自己的惊惶之色会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别人的眼前。

斐玉晏唇角微翘欲笑不笑,终是神色冷冷地说道:“沐王府终是逃不过这一天。”而后,他转身一拂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左首的位置上,听着凤墨影在案面上笃笃笃地敲了三下手指,下命道:“给沐王上茶。”

门外的绛璎应诺一声,立刻便将茶水端了上来,放在了斐玉晏的手旁。

凤墨影微笑道:“沐王,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斐玉晏眼眸也没抬,说道:“无。”

凤墨影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仿佛感叹般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沐王请吧。”

斐玉晏伸手便去端起了茶盏,也毫不犹豫地就往唇边送去。

莹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惶急地说道:“陛下恕罪,奴婢有话要说。”

凤墨影神色冷凝,目光冰凉地落在了莹的面上,口吻强硬地道:“莹,不管你将要说的话是否与沐王有关,此刻最好是闭上你的嘴。”

第三十九章 初现端倪

莹危危颤颤地跪着,身子一软,面上有些扭曲痛苦,口里的话挣扎着想要说出来。

凤墨影却是坐在首位上,毫不留情地催促道:“沐王,无论今夜里如何你也不能走出这座青云殿了,请用茶吧。”

斐玉晏淡静的一笑,将茶水灌进了嘴里去。

与其鱼死网破,他倒情愿安安静静地去了。

莹控制不住自己的低叫一声,猛地窜起身来,伸手便要扫向斐玉晏手中的茶盏。一旁早已得到了凤墨影的眼色的云玳,眼疾手快地一把从身后将她给抱住,双手紧紧地攥住,口中慌忙说道:“莹,在陛下面前不得放肆。”

斐玉晏从容地将一杯茶喝完,又将空的茶盏放回了身旁的案面上,朝凤墨影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喝完了。”

凤墨影的眼神渐渐地幽深,最后沉寂了下来,说道:“斐玉晏,寡人自会记得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但寡人身在其位,有些事情,不能不防,也不能不做。你纵然心里有怨怪,寡人也是身不由已。”

莹终究是武将之家出身,一把挣脱了云玳,将她甩在了地上,举步便朝前急切地走向斐玉晏。斐玉晏却转眼瞧住她,依然是那个清冷不可亲近的样子,淡然地说道:“沈姑娘请止步,本王与姑娘无亲无故,不宜有三步之亲。”

莹的眼泪终是一颗颗地掉落了下来,她双唇微微翕动。似想要将心里埋藏的感情讲与他听;但又恐惧即便是到了这最后的一刻,他也要对此嗤之以鼻,徒让存活才来的自己往后在人前难堪。

斐玉晏转开眼,不再看她,只看向自己的一双手,弯唇微笑。随即,一条细细殷红的血丝从他的唇角溢出,缓慢地垂落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滴落在了他蓝色绣云纹的锦袍上,在那上面一点点地洇染开了一朵暗红的鲜花来。

他的人亦慢慢地倒在了那张梨花木雕刻着松柏纹的交背椅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宛如玉山崩塌于眼前,令人心神皆碎。

莹眼前一暗,人亦随即倒在了地上。

凤墨影看了她一眼,召传绛璎入殿中吩咐道:“传寡人懿旨,沐王的消息不得传出青云殿之外。你将沐王的尸首藏于密室中,先瞒住朝中众臣再说。若有人打探,你便说沐王已被关入了内狱之中。”

绛璎与惊魂未定的云玳同声应诺。

留下绛璎与楚子瑜处理青云殿中的事宜,并将装着雪灵染药方的锦囊交给了他后,凤墨影才起驾回了来仪殿中沐浴。

泡在了温水凤翔池中,凤墨影在水里憋气了半晌,才重新冒出了头来。池水从发上眉间滑落,她的眼前一片水汽升腾,眼神莫测而狠戾。

四个,已经少了一个,其余三个又该到谁呢?

更衣后,凤墨影看似不经意地问云玳,“莹可曾醒了?”

云玳战战兢兢地答道:“未曾。”

凤墨影又问:“可曾请太医把过脉?”

云玳犹豫着回道:“已请过太医。太医说莹姐姐是因伤心过度,伤了心脉,以致晕厥不醒。已给她施过了针,只待自己转醒,才不致于伤了其根本。”

凤墨影安然地喝着茶,目光平静。似乎方才在青云殿里那所发生的触目惊心,皆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之极的事。

云玳压着自己心中的慌跳,等待着她接下来的问话。谁知,却是等来了凤墨影的挥一挥手,她垂目行礼后退之后,脚步急切地往殿外走出。

待出了来仪殿,在长廊的明黄宫灯晃影下,云玳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莹还曾说自从朝阳台回来,陛下醒来后似有些不同了。但如今看来,似乎是更加隐忍了。但那底子里的残酷阴狠,似乎与当年传说中登位时的血腥手段,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座深宫里,她还需要呆多久?

被选在帝王的身侧,是因为相府的关系和上位者所要施展的制衡之术。沈莹、容紫珞和洛绛璎,都是与她一样的处境。

她望着长廊上无数的宫灯,宛如繁星一样蜿蜒至夜色的尽头,却是满眼的湿润。不知道哥哥在这里过得究竟是怎么样?她还有机会从这里出去,但是哥哥这一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像是这些宫灯一样,永远的被拘留在了深宫里的这条长廊上,没有选择,没有自由,只有等它毁了、破了,才会被人丢到火堆里去,化成了灰烬。

许是到了那时候才有了自由,可以随风而起,兴许幸运的,还能飞到高高的天上去,飞出了这一道道铁桶般的宫墙。

来仪殿内有人在长廊上叹息。

来仪殿外却有人潜伏在暗处,目光灼灼地盯视着这座宫殿的四周。他英武的轮廓隐藏在阴影里,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似一个十分谨慎的猎人,正在等待着他的猎物出现。

北堂渺被宫侍瞧见已回到了“梨落宫”内歇息。

绛璎还没有回来,她正呆在一间密室里。

而在这里伺机而动的人,正是凤翎卫的统领楚子瑜。

夜色一刻刻地深沉,来仪殿中的人逐渐入内安睡,一盏盏的烛火被熄灭。黑暗更加的浓郁,他又望了一眼站在那长廊下久久仰望这那些宫灯出神的人,此刻她也已转身进入了偏殿。

视野中,除了暗卫所匿藏的位置,再无一人。

等到了未时正牌,终于有一道人影从宫女的厢房里蹑手蹑脚地开门出来。钻出一个素绢束发的小宫女,她极快地跑向了茅房,关上了门。

就在这一刻,她就像是早已知道今夜暗卫换防的时辰一样。楚子瑜见她极快地从茅房里出来,脚步不停留地靠近了后面的宫墙,迅速地蹲下后,又极快地站起来,复跑进了茅房里。

楚子瑜感觉此事极为蹊跷,幸好他选的视野极好,正巧瞧见那宫女再次进入茅房时,宫墙外也恰好有一个人在此经过,正在离开。

他悄声地落在了来仪殿外的阴影里,避开了暗卫的视角,悄悄地跟随着前面的那一个人。

那人极为谨慎地回头张望了三次,昏暗中隐约见他穿着宫侍的服饰,一路往御花园赶去。

瞧他的脚步,并不似会武艺的人,倒像是一个普通的宫侍而已。只是在这个时辰还出现在宫中甬道上,就有些不同寻常了。而且他对凤翎卫巡逻的路径和时辰也很熟悉,几次都能及时地规避了被发现的危险。

显然是早已轻车熟路,并非第一次了。

楚子瑜以防对方留有后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敢跟得太近,只是极远地吊着,不让那人在视野中消失罢了。

果不其然,到了御花园中的望月亭附近,那人便停住了脚步,似是在四处张望。

楚子瑜眯了眯眼,心中有所期待。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终于有一条黑影从山石后转了出来。他心中一跳,对方果然是谨慎得很,幸好自己也留了一个心眼。那条黑影只怕方才一直是隐身在假山上窥视着有无人跟踪那名宫侍。

黑影声音极小地道:“是否有消息?”

宫侍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过去给他,回道:“有。”

黑影依然隐藏自阴暗处,他接过了宫侍手上的东西,说道:“好了,快走吧。”

宫侍朝他一礼后,一转身急急忙忙地就朝御花园外跑去了。

楚子瑜早已拿定了主意,怕那宫侍也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内情,只是一个被人收买,替人做事的小角色。他只有跟住这个黑影,才能知道这一件事情的幕后之人是谁。

黑影也并不看手中的东西,只是将它往怀里一揣,然后身影往山石后一闪,便隐去了踪影。

楚子瑜极力倾听,风声中有悄然急行的脚步声,且这个人的武艺并不低。他心中愈发的谨慎,等到脚步声愈来愈小了,才闪身跟了上去。一路小心翼翼地跟随至西上苑附近,远远地藏身在黑暗中看着那人敲门后进入了清宁宫。

今夜按照凤墨影的安排,他发现了此事不由心下暗暗吃惊。跟到这里就可以知道暗卫中必有内鬼将今夜的换更时辰告诉了对方,而且这清宁宫是临渊长公主的居所。

如此说来,药汤下毒、香中藏秘、死士被杀、与沐王勾结的这些事情皆是与临渊长公主有关?

这个宫女茗儿、墙外的宫侍和这黑影都是为她传递来陛下消息的人。然而茗儿只是一个洒扫的宫女,平日里无人在意,但同样的她也不可能接近于陛下的身边,更不可能知道这么多重要的事情,那么那个一直隐藏在陛下身边收集这些消息的人又会是谁?

楚子瑜一旦想到女帝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存在,心中立刻惴惴不安起来。不知道这个人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需得尽快禀报于陛下,设法帮助陛下早日找出来才行。

不敢打草惊蛇,他依然是在黑暗中往来路急行。穿梭于甬道之中,默然地想着自朝阳台起发生的一切事情,和陛下如今身边的所有人,企图要在其中找出一些端倪来。

朝阳台一事,统领卫凌失踪,暗卫内乱。

在药汤中下毒的人,究竟是学徒冬至、白家父子还是已身故的赵太医?学徒冬至为何会供认出沐王,真正收买他的人是谁?

知道香中藏有漠回兰籽的人,当时有雪灵染、青夜离和北堂渺。那么当日在向外传递消息的人会是谁?翻出宫墙进入沐王府的人又是谁?

古井死士身上的剑伤,能够做到如此一剑致命的,显而易见的只有北堂渺,余人不可知。

死士身上的凤翎卫服与佩刀,乃临渊长公主指使织造局女官隐瞒下来?

第四十章 敲打沈家

临渊长公主与明昭郡主来闯梅林宴,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期间,雪灵染风寒病倒,实则是太医院的药方出了差错,导致借伤成毒,昏迷不醒。指使赵太医如此行事的人,是谁?

内狱施用重刑,青云玳去给白家父子送药?

沐王府的管家与这些事情会有什么关联?他为何要遣人潜伏与京中药铺附近,打听宫中的事情?

凤翎卫中的内应和暗卫中的背叛者又会是谁?

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和人,简直让他脑中发胀。一直回到了凤翎卫的值守处,仍然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条线索来。

楚子瑜叹了一口气,转眼看着这仍然是昏暗的夜色,宛如一片拨不开的黑墨,浓郁得让人心里感到压抑。

看来,他需得将知道的线索再重新彻底地查一遍,期望会有新的发现,抬脚便往内狱前去。

翌日,凤墨影用完朝饭后,如常地召见了楚子瑜。

这一次,她得知了昨夜楚子瑜跟踪的结果,以及昨夜学徒冬至畏罪自尽于牢内。

楚子瑜一脸的愧疚,自己终是晚了一步。

又被抢了先机,凤墨影眸色深邃,对方步步为营,每一步棋子都早已算好了它的作用以及收场的时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她心里既觉得他可怕,又觉得自己对此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只是这一盘棋,对弈的双方并不平等,对她来说不公平。

对方早已掌控全局,而她只是半路中闯进来的人,又恰恰好落入了这一个局中,不得不跟对方下,不得脱身。

可是,这世上又有多少事情是绝对公平的?

凤墨影唇角微扯,泛出了微微的冷笑,目光却渐渐肃杀了起来。

冬至这一条线索断了。

茗儿是临渊长公主凤羽影的人?在来仪殿中让她向外传递消息的人是谁,这个人与临渊长公主又有何干系?

她回想着昨夜留在了来仪殿中的女官,只有莹与云玳。而紫珞一直守在“白露宫”,绛璎呆在密室直至早上才回来。然莹因斐玉晏之事,昨夜已昏睡不醒,那么与凤羽影勾结的人是青云玳?

青云玳乃右丞府的人,难道是整个右丞府都起了反心,包括青夜离亦是对方的内应?

楚子瑜瞧了一眼她沉思的神色,不敢出声打扰,便宛如木头人般笔直地竖在当地。

凤墨影回神后,问道:“可曾查出凤翎卫的内应是谁?”

楚子瑜丧气道:“末将无能,尚未曾找出此人。”

凤墨影也不想说什么责罚的话,只言简意赅地道:“继续查。还有即日起你派亲信盯住临渊长公主的一举一动,以及清宁宫中的异动,务必查清昨夜那黑影是谁?”

楚子瑜铿锵应道:“诺!”

凤墨影又道:“你去大理寺宣沐颜即刻到青云殿来见寡人。”

楚子瑜领命后,退出了来仪殿,直往大理寺而去。

在这个间隙中,凤墨影唤来了云玳,问她:“莹可已醒了?”

云玳斟酌着回道:“回禀陛下,莹今朝已醒,许是因沐王之事有些受了惊,至今仍有些神不思属。陛下,可是要召唤于她?”

凤墨影抬眸瞧了她一眼,随后点了点头,道:“让她过来。”

云玳应诺一声,恭谨地退出了殿外。

不过片刻,莹已在殿门外求见。

凤墨影召唤她后,说道:“进来后,把殿门关上。”

闻言,莹脸色微微一变,仍旧是照她所说的将殿门关上了。才转身缓缓地走近前去,在五步之外停住跪下行礼道:“莹参见陛下。”

凤墨影方才一瞥,见她脸色苍白。此刻低垂着头,瞧不清面上的神情,却并不叫她起身,而是声音低沉地问道:“不知昨夜在青云殿内,你要向寡人禀告些什么?”

莹身子一颤,像是回忆起了昨夜青云殿中所见的事。她紧紧地抓住了双手,藏于袖中,指尖深深地戳着自己的手掌,忍痛说道:“奴婢昨夜……只是为了要给沐王求情。奴婢胆大妄为,还请陛下降罪。”

说完,她的人就完全地伏扣于地上,显示出了无比谦卑和敬畏的姿态来。

仿佛是给凤墨影昨夜的心思,狠狠地震慑住了心魂,甚至于此刻都不敢在她的面前大声一点说话了。

凤墨影瞧着她的一言一行,手指下意识地叩了叩案面,又阴鸷地问道:“你为何要给沐王求情?你与他有什么干系?”

莹身子微微发抖,声音颤栗道:“奴婢与沐王无任何干系,还请陛下明鉴。奴婢……只是觉得单凭学徒冬至的一面之词,不至于确定沐王的罪行。唯恐……其中有人嫁祸陷害于沐王,企图蒙蔽于陛下,其心可诛。”

凤墨影的目光一闪,淡静地问道:“那你觉得会是何人要嫁祸陷害于沐王?”

莹心头一惊,急忙摇头道:“奴婢不知,一切皆是奴婢的猜测。”

凤墨影阴恻恻地一笑,说道:“仅凭片刻的猜测,你就要为身怀谋害寡人罪名的沐王求情?你们镇国公府与沐王府是否有什么交情是为寡人不知道的?”

她这话一问,就是要把人往死里逼了。

莹咬了咬牙,不知道自己今日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如若能够,陛下是否也会因她一时的冲动怀疑了整个沈府。自己昨夜是否太过于低估了陛下的决心,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还是陛下本就是一个不可用常理去估量的人?

她背上的冷汗慢慢地渗出,战战兢兢地回道:“请陛下明鉴,镇国公府与沐王绝无瓜葛。奴婢所言所行只为一时冲动,只为沐王府是开国的功臣,沐王乃世袭罔替的并肩王,兹事体大,唯恐朝野震惊。”

凤墨影阴郁地道:“只为一时冲动,你就要为沐王求情?你这个女官未免当得太不称职了。还有,寡人就不知道他沐王府是太祖皇帝御赐的府邸,他斐玉晏是世袭罔替的并肩王?寡人也不知道这是兹事体大,会引起朝野震动?”

她一句句地问下来,气势也一层层地威压下来,宛如重山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莹浑身皆是冷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两眼微微的星湿后,又极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嘴里酸涩得发苦,咬了咬唇后,毅然道:“奴婢该死!”

如果她以一死能挽救自己的一时冲动,从而能挽救整个沈府,那么,她也只有咬牙赴死了。

凤墨影却没有放过她,眼神犀利,而笑容诡异地道:“你确实该死。但你说镇国公府与沐王没有什么的干系,口说无凭。寡人怎么能只凭这一面之词,就相信了你?”

莹只觉得眼前有如昨夜般的发晕,发暗。她匍匐于地,哀声道:“请陛下明鉴。”

凤墨影唇角轻轻一抿,冷冰冰地说道:“寡人暂且宽容你些时日,让你回去好好地想想。且要在三天之内拿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所说过的话,能够用来证明镇国公府的清白。寡人提醒你一句,那沐王可是谋逆之罪。”

莹两排牙齿控制不住地发颤,闻言,许久才软软地应了一声:“诺!”若不是她还能发出声音,乍然一看还以为地上趴着的是一个不会动的塑像了。

凤墨影瞧了她一眼,下令道:“在没有拿出证据前,就不许踏出你们所居住的院子半步,下去吧!”

莹跪着施了一个大礼,才起身后退三步,人似摇摇欲坠地出了书房。

云玳恰好来报,正面瞧见莹面无人色的模样,不由心中慌跳。等她再次进入书房时,已经小心翼翼到了时刻谨慎的地步,朝凤墨影行礼后,低眉顺眼地回禀道:“陛下,大理寺卿已经到了青云殿。”

凤墨影转眸瞥了她一眼,随后应道:“摆驾青云殿。”

青云殿中候着一个人,他穿着大理寺卿玄色绣白鹤纹的官服,身影极其颀长挺拔,看着显然是一个年轻人。

凤墨影第二次踏入这座青云殿,在大理寺卿的跪迎中走向了主位。她落座后才让他平身,随行的云玳便守在了门外。

凤墨影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堂中人的面貌,将他与大理寺卿沐颜这个名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人二十二三岁年纪,轮廓清朗,下颌方正,眉眼隽秀,给人的感觉精明强干,一身正气。

凤墨影调整了心态,正色问道:“不知道枯井死士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沐颜弯身一礼后,才道:“回禀陛下,尚未有进展。”

凤墨影也不着急,只是说道:“如今寡人对于内狱中自尽的学徒冬至与暴亡的赵太医都有所怀疑,想让你去查一查他们是否果真死于自尽与暴亡。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这两个人又是否与枯井死士一案有所关联?”

沐颜一听神色一敛,旋即道:“臣亦觉得这二人身亡一事太过蹊跷,学徒冬至的尸首只要前往内狱去查证便可。只是赵太医已然下葬,若要查证,恐怕师出无名,有些难办。”

凤墨影皮笑肉不笑地道:“大理寺卿有推情定法、刑必当罪、狱以无冤之责,若遇疑案、难案、冤案,岂有视而不见、置之不管之理?”

沐颜挑了挑眉,微微扯唇道:“陛下金口玉言,臣自当尽忠尽职,不负所望。”

凤墨影又抬眸瞧了一眼,见他一双乌黑狭长的眼眸中含着通透与慧黠,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人虽长得端正无匹,幸好性格并不执拗死板,懂得变通、头脑灵敏,才是这大理寺卿的最佳人选。

她道:“事情若有进展,你须得及时来禀报于寡人。”

沐颜躬身道:“诺!”

第四十一章 赠汝香缨

在“白露宫”的庭院中,有几枝白梅花正在盛开,迎着细细碎碎的雪絮,泌着淡淡的清香。

冷冽的空气中,因此而有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凤墨影问过紫珞,昨夜此宫中众人安守本分,并无异样,她才移步进入了寝殿内去。

转过了水墨山水的屏风,雪灵染依然闭眼躺在榻上。他的身旁放着一小盒精致的糕点、两只青玉瓶和几包油纸包。

她悄声地走过去,坐在了交背椅上,伸手拿了一块糕点放进自己的嘴里,入口即化,甚是美味。

看来楚子瑜不但执行能力极强,就连对美食的品味都很不错。

雪灵染眼皮微微一动,忽笑道:“传闻陛下并不喜欢吃甜食,难道那都是误传?”

凤墨影一口糕点险些被他的话给噎着,生吞了下去后,才应道:“寡人的喜好,又岂容他人猜测得清楚?你今天可有吃药了?”她的目光盯住那两只青瓷瓶,又转到了他的脸上。

雪灵染一脸云淡风轻,又有些无奈地嗫嚅:“还……没有。”

凤墨影瞥了他一个白眼,就知道会是这样。她长叹一声道:“这药是你自己开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吃?难道是要等着寡人来亲自动手?”

雪灵染淡白的唇边泛起了一丝涩然的笑意,他从被褥里探出修长的手指便摸向床边的青玉瓶。

凤墨影先一步拿到了青玉瓶,叹道:“这药也不知是放了多久,还是先泡热再喝吧。”瞧见雪灵染的手一顿,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又有几许温润如玉的味道。她的心莫名地慌跳了好几拍,忙拿起青玉瓶到外间放在茶盏里泡热水。

静谧中,雪灵染的声音轻柔地从屏风内传出来,问道:“陛下身边可配有香囊?”

凤墨影垂头一看,腰带上玉佩倒是系了一挂,香囊是没有的,旋即道:“不曾佩戴。”

雪灵染便不再吭声,只听见他那边传来悉悉簌簌的细碎声响。

凤墨影忍不住好奇地又端起泡着药瓶的茶盏转入了屏风后,正好瞅见他打开一个油纸包,上面放着好几种干花。

玉白的手指拿起那些花放到鼻尖下嗅了嗅,雪灵染又从榻里面摸出来一只香囊袋子,温柔地道:“这是家母亲自绣的香囊袋子,臣一直没有使用,望陛下亦能喜欢。”

他一面说这些;一面抓起那些干花,将它们一一填塞进了香囊袋子里。然后双手将袋子口的拉绳一系,朝着凤墨影的方向递将了过来。

凤墨影心下竟有一丝的犹豫,在他们的这个时代,男女之间赠送香囊好像是意义非比寻常?

她这是接呢?还是不接?

俊秀的手将香囊又微微举高,天青色的玉石小珠子和穗子在空中又轻悠悠地晃了一晃。

凤墨影瞧瞧他的手上,又转眼瞧了瞧他的面上,见他满脸的期待,因为她的迟疑不接,而神情缓缓地变成了了然。他的手慢慢地收回,唇角亦渐渐地现出了一丝近似自嘲的笑意。

她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一丝的难受,忙伸出右手探向他手中的香囊。却是忘记了自己的左手上还端着那只盛满了热水泡药的茶盏,就这么的一动,热水当即溢了出来,烫在了手背上。

凤墨影自然反应地“嘶”了一声,同时右手紧紧地把香囊抓到了手里。

雪灵染听到了她的声音,急声问道:“怎么了?”

凤墨影瞥了眼自己微红的手背,将茶盏极快地放到了矮案上,咬牙一笑道:“没什么事。”

雪灵染反应敏捷地皱眉道:“手被烫到了?”

他双手一撑,就要从榻上翻起了身来。凤墨影被他吓了一跳,忙走近一步,双手在他的肩膀上强硬地按住,下意识地就将他重新按回了榻上,制止了他的动作,嘴上极快地道:“你怎么又乱动了?不是答应过寡人要好好地躺在榻上,不会再任性乱来了?”

雪灵染一怔过后,两颊上缓缓地泛起了些许红晕来,倒像是白玉上染了胭脂般。绯色靡靡,配着他那精致绝伦的五官,竟是莫名的清逸惊艳,又勾人魂魄。

凤墨影盯着他愣了好几息,才回过神来检查一下自己的姿势和方才说过的话,好像也没毛病吧?

那为什么他会脸红?

不过,就他们两个人不同的性别,又是此情此景而论,这姿势和这话,似乎还是有点透露着暧昧的意思。

凤墨影一下子松了手,攥住手中的香囊,正要往后退一步。

雪灵染却是伸出手极快地拉住了她的左手,轻声复问道:“是被烫着了?”

凤墨影的脸蓦然地有些发热,感觉自己此时此刻的心跳有点过快了,不太正常。她勉强镇定地应声道:“还好,烫伤面积不大,也不太严重。”

雪灵染道歉道:“终究是臣的不是,是臣太莽撞了。”

凤墨影忍不住回嘴道:“不是你的错,是寡人……喜欢你的香囊。太心急了,才会被自己烫到。”

雪灵染展颜一笑,露出了那让人目眩的神仙笑靥。他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在手背上轻轻地吹气,又摸到床边另一只冰凉的青玉瓶放在那上面降温,仍旧不放心地问道:“那水烫吗?这手有多红?请恕臣都看不见。”

凤墨影听了这话,觉得嘴里有点酸涩,随即安慰道:“是真的不要紧。”

雪灵染轻蹙眉角,琢磨着,又叹气道:“臣应该早些准备些烫伤膏药,备着才对。”

凤墨影抿唇一笑,右手拿住那个香囊看了一看,上面天青色的锦缎上绣了一枝白色的梅花,绣工精湛,栩栩如生。末端垂下的梅花络子也打得十分精致,还串了一枚雪白的梅花玉石。

她又将它放近鼻尖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花香从里面溢出来,让人心舒神爽,不由问道:“你这香囊有什么效用吗?”

雪灵染依然拉住她的手不放,淡然地道:“臣上次为陛下把脉,脉象肝气不舒、脾胃失和,想必是最近忧思烦多,夜里睡眠有碍,而这些花香加在一起,可以疏肝散结、化湿通窍、理气健脾,以助陛下安神解郁。”

凤墨影轻叹:“你说得不错,寡人只要将它佩戴在身上就可以了吗?”

雪灵染笑意清浅,柔软地道:“只要陛下心情不畅的时候,拿起它多闻闻,亦是有所助益。这香囊陛下还是让人用针线缝好了袋口才是,不然就怕一些有心人要动心思往里面加一些对陛下不利的药物。”

凤墨影立刻赞同道:“所言甚是。”眼眸自香囊上一转,才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上,就像是对待极其珍贵之物的一种姿态,她的心里又噌噌噌地乱跳,感觉有点方。

这人可真会撩。

就连同他的手也是会撩的人该有的手指。

没事为何非得要长得这么好看,简直是打破了次壁元的手,让她这么一个手控不止一次地激动得内心沸腾。

上一刻,她的手还宛如温顺的白鸽般躺在他的手掌心上;下一刻就已化身成为猛虎捕捉到了猎物般抓紧了他的手,真真实实地触碰到自己心仪已久的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凤墨影深深地吸取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很是微妙,欣喜、兴奋、如愿以偿,手中的指掌骨肉均匀,指节分明,且外形修长俊美。

她近似痴迷地盯住它看了近一刻钟,才回过了神来,勉强地应付道:“你的手好凉。”

雪灵染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低低“嗯”了一声后,显得淡定自若地道:“臣的手确实很凉。”但耳朵轮廓上的一抹绯红却出卖了他故作的镇定与此时此刻的内心。

凤墨影一怔后,双手捂住他的手道:“放心,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了。”

雪灵染面上关切,问道:“陛下是发现了什么?”

凤墨影沉吟了一瞬,即将昨夜楚子瑜在来仪殿外发现墙外小内侍和黑影进入清宁殿的事与他说了。但仍是留了一层心思,没有将青云殿里面见斐玉晏和审问沈莹的事,说与他知晓。

雪灵染听完,思索道:“陛下觉得这幕后之人便是临渊长公主。”

凤墨影唇角微微一扯,坐回了交背椅上,慢悠悠地道:“不是寡人认为,而是现如今许多的证据都指向她。纵然她不是这个幕后之人,也与这些事情脱不了干系,关键是她是有意参与其中,还是被人当枪来使。”

雪灵染默然了片刻后,微微侧头问道:“这两者间,在陛下心中会有所区别吗?”

凤墨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并不曾多想,回道:“当然有区别,她若是有意参与其中,那么便是正面要与寡人为敌,是寡人的敌人,自然要用对付敌人的手段与态度。”

雪灵染神情未变,又问道:“若是后者呢?”

凤墨影冷笑了一下道:“若是后者,寡人自然是要在她的身上下功夫,打探出那个真正幕后之人的身份。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寡人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处于被动的局面里。”

雪灵染点头,低喃道:“确实如此。”

凤墨影眉头微颦,竟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但瞧住他的神色间又没有什么异样。她一抬眸,眼角余光忽又触到了那盏放置在榻旁跳动着微弱幽蓝的灯光,前两日心思被雪灵染的病情所扰,一度忽略了这一盏油灯。

她今日不远不近地盯住那盏灯细瞧,蓦然发现它的火光似乎比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亮了一些,却仍是幽蓝得出奇。但这奇异的是它青纱罩的颜色,还是那里面的火焰呢?

凤墨影不能开口询问于雪灵染,如果这一盏灯一直存在,而前女帝也是知晓的。那么她一问,岂不是让人产生怀疑了?

不及细细琢磨,紫珞已在殿门外询问道:“陛下,是否要传午膳了?”

第四十二章 影卫心思

用过了午膳,稍作休息,凤墨影如常前往练武堂。

练武堂在青云殿的后面,独属于女帝一人。北堂渺因是影卫,身份特殊能出入其中,外臣是没有机会进入的。

这一次,北堂渺几乎与凤墨影同一时间到了练武堂前。她朝他微微一笑,即刻屏退了跟随过来的余人,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堂中。

自从昨夜青云殿中发生那事后,北堂渺看她的眼神已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恢复了当初的冷漠与疏离。

凤墨影心里笑笑,也不多作理会,等他关好了殿门后,直言问道:“昨夜直至今日沐王府里可有什么异动?”

北堂渺自觉地站在离她三步之外的地方,拱手一礼,回道:“井然有序,平静得出奇。”

凤墨影眯了眯黑眸,沐王府的主人在夜里被临时请进了宫中来,直至今日不曾回府,事发突然,绝不寻常,王府里的人竟如此淡然自若?

若不是王府里的管家有极强的威势与手段如何能镇得住下面的人胡思乱想呢?再不然,就是王府里个个都是千锤百炼的精英,早已见惯了惊涛骇浪?

可这王府不可能就连扫地做饭的人都武装到底了吧?

剩下的,就只有管家有意地将这些人管束了起来。

凤墨影随即又问:“那个管家可曾派人到宫门外或者什么地方去打听沐王的消息?”

北堂渺一张冷漠脸站在那里,正儿八经地道:“没有,王府管家如常地打点着王府里面的事物,仿佛并没有觉得沐王一直进宫未返是什么要紧的事。”

凤墨影眉头挑了一挑,觉得有趣地笑了一笑,低喃道:“事若反常必为妖,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按照常理,管家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遣人到宫门前找相熟的宫里人打听一下自家主子的消息,应该担忧他一夜未归的原因?或者是再要遣人去相熟的权官那儿探问一下沐王在宫里的消息?

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对自家主人的安危不管不顾。

一种是,根本就不在乎自家主子的生死存亡,就连沐王府是否会遭难从而连累到他自身都无所谓,兴许他早已有了后路;一种是,早就料知沐王进宫后,会有人来监视沐王府的情况,就假装全然不知沐王会有危险的样子,以便不让别人对自己生疑,属于矫枉过正。

北堂渺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的思绪道:“沐王府里那个漠回人倒是很焦急,三翻四次地向管家打听沐王的消息。那管家倒是一遍遍好言安慰他,说沐王进宫是常有的事,沐王进宫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

他的语气看似淡然,但她怎么听着总觉得刺耳,总觉得有一股潜藏在底下的讽刺意味?

凤墨影瞠了他一眼,北堂渺却恍如不见,镇定自若得很,只是脸上的那一层薄冰一直没有掉下来过。

他这是对她昨夜赐死了斐玉晏很有意见?认为她这个人仍旧是那样的心狠手辣,心机阴沉,不值得他尊重和效忠?

凤墨影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同样无视他的态度与表情,同样淡然不惊地道:“这漠回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与斐玉晏又是什么干系?”

北堂渺近似机械人般地道:“他是漠回国的三皇子秋玉琢,此番出门游历暂住在沐王府。与沐王应是旧交,两人日常琴棋书画宾客相酬,性情相投,看是挚友无疑。”

凤墨影听了此人的身份,即刻犹豫道:“此人是漠回国三皇子,又恰逢其时出现在上京?那漠回兰籽之毒,难道是与他有关?”

北堂渺对她的问题不加以评论,只是叙述道:“秋玉琢是侧妃所生,那侧妃身份低微,他也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凤墨影疑惑道:“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竟能够随意离开皇宫,出门四处去游历?”

北堂渺的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没有起伏,“自从漠回国被陛下收服后,那些宫规礼制就没有真正的皇室那么严苛了。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想要出宫去游玩,还是可以的。没有利益的阻碍,也就没有人会去谋害他,他自己不怕艰辛也就妥了。”

这人分明就是对她有意见了,每一句话都有怼的成分在。偏偏他又用着那么平淡之极的语气,让人触不着他的**线,无从借题发挥。

凤墨影暗想,这人肯定是冷战中的高手。谁跟他认真,谁就输了。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将他话里话外的感情全部忽略掉,只吸取了他话中那些有用的信息。

如此一过滤,蓦然就感觉这个世界清净了许多,空气也清新许多了。

凤墨影最后用吩咐地语气向他说道:“北堂,你去将此人抓来审问一下。人千万不要弄死了。”

北堂渺果然即刻对她瞠目而视,那眼神就是早料到你是这种人的意思。

凤墨影在心中呵呵一笑,又补充道:“不妨也对那管家审问一番,吓唬他一番,看能说出点什么来?”

北堂渺凝滞了好半晌,与她的眼神对峙了半息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诺!”

凤墨影淡然一笑,开始活动了一下手脚,口中说道:“北堂,昨日的招式,寡人已练过,且请你指正一二。”

北堂渺无动于衷地抬抬眉,斜眼瞥了她一眼,口中谦逊道:“臣不敢,还请陛下赐教。”

凤墨影摇了摇头,不发一言,从兵器架上抽出两柄木剑,一柄握在手里,一柄朝着他抛过去。

北堂渺右手一抬,动作轻盈利落地将木剑妥妥地接在了手里。

那动作轻而易举又潇洒轩举,让人想要鼓掌喝彩。

凤墨影目光发亮地瞧了他一眼,仍是那一张千年不变的冰山脸,偏偏身上又透着一股莲花般纯净高雅的气质,翩翩少年郎,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浮宫弟子中的第一人,果然风采照人。

她左手中长剑一横,已朝北堂渺发起了进攻。以他所教的招数,结合了雪灵染的指点,再经过了自己的揣摩与领悟,夹杂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他一剑刺去。假如面前的人就是刺客,那她该如何出其不意的自保?

她的招式在北堂渺眼中宛如透明一般,待那一剑几乎刺到了面前,他才右手举剑轻轻一挡。用剑面将她的剑尖抵了回去,心中却同时亦生了一丝疑惑,为何这一式剑招会如此的纯粹,完全没有了她自己剑法的半分影子?

就在他稍稍出神的瞬间,凤墨影眼眸一沉,连续三剑再刺,招式中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但这三招却连贯得如流水行云。第一招将第二招的破绽补上,第二招又将第三招的破绽补上,一时不及细想,他手中的剑便似有意识般一一化解了开来,最后一招时竟下意识地用上了内力。

“噗”地一下,他的招式夹杂着内力将凤墨影连人带剑荡了开去,她后退几近飞去,一个站立不稳便坐倒在了地上。

凤墨影怔了一怔,刚才那股由对方木剑中传过来的宛如电流般的气息,便是内力?威力竟然如此的大,让她猝不及防间便栽在了地上,这还要怎么打?

她头疼了,那些刺客的内力,又该拿什么去抵挡呢?

北堂渺亦是怔了片晌,才反应过来。他看向凤墨影,想不明白为何她不用内力抵御。

她刚才运用他仅教的几式剑法很是高明,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三招可以如此连用击敌。正因为威力极强,他的内力才自然而然地运到木剑上去抵挡对方的杀招,只是想不明白她为何不用内力抵挡?

而是任由自己这样狼狈地在他的面前摔坐在了地上?

他一时无措,又是不解,只缓缓的拱手请罪道:“北堂一时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凤墨影神色复杂地摆了摆手,仿若无事地说道:“也并不是你的错,是寡人自从受伤以来,内力运气总是不顺畅,在对敌之时不免有些阻碍。”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在地上一撑,站了起身来。

这一下屁股上疼得很,她却不能表现出来。这是多尴尬而又没面子的一件事?她在心里呲了呲牙,暗自的不爽。

凤墨影的眼色阴郁,冷冷地瞪了北堂渺一秒钟,瞬间恢复如常。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在她的身上讨回了一些前几日受罚杖刑的利息了。再这样陪练下去,对她是百分百的不利啊!

她将手中的木剑耍了耍,看似随口问道:“不知余下的剑法,北堂什么时候才能悟出来?”

一提到剑法,北堂渺登是神色一正,道:“这两日尚未能静心思索,请陛下且再宽容臣几日。”

凤墨影经他一提醒,回想起他又要整顿暗卫,又要给她监视沐王府,更要随时注意宫中的动静,确实是马不停蹄,无暇进行这等脑力创造活动。她检讨了一下因自己的心急而忽略了别人的辛劳,心中微带歉疚说道:“是寡人太心急了,北堂你且回去好好休憩一番才说。”

对于她此刻的和颜悦色与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歉意,北堂渺不觉有些意外,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帝有些不能重合。他的目光极快地在她的面上一掠而过,但见神色真诚,并不似伪装。

北堂渺眉梢微皱,想到她因气息不畅而无法运用内力,若遇到刺客极有可能无法自保。自己也不能无时不刻地守在她身边护佑,踌躇了片刻,试探地问道:“陛下照着那本医书修复经脉时,是否遇到了什么障碍?”

凤墨影目光微微一亮,想不到他会主动来关心自己的内力问题。这个问题一直不能解决,就无法对抗来于这个时代的野蛮力量袭击。但这个问题若非要找谁来解决,她又不得不慎之又慎。

第四十三章 戏精本精

如果让别人知道她内力的现状,岂不是更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凤墨影心中踯躅不决。原本这事问雪灵染最为合适,那本医书是他所赠,其中的阻碍自是最清楚不过。偏偏他又是与前女帝幼时有过交集的人,她不知晓他们互相熟知的程度到了那个地步,有些事情一说开,就很容易会露出了破绽。

是以,明明她自己无法解决医书上调理经脉的种种疑问和困惑,却是不敢轻易去问雪灵染解决之法。

更因她从楚子瑜的口中得知,前女帝在这方面可是一个王者,而她却恰恰是一个青铜。

这里面的反差巨大,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她对于内力这一方面知识的无知。

但若仅靠着自己摸索探求,想取得一个进展就更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会有点起色了。

时间不由人,事情又迫在眉睫。

这内力的事情至关重要,不能不解决一下。

她抬眸望向北堂渺,确认了一下眼神后,微笑道:“确实是有些阻碍,不知北堂可否为寡人指出症结所在?”说完,她便利落地将袖中藏着的医书掏了出来,向他递了过去。

问道于北堂渺,虽不知他对前女帝了解有多少,但毕竟不是打一起长大的。再者,由于权力、身份与性格的使然,相信他们彼此以前也不曾会有过多的亲密接触,有些事情有些死角,还是能忽悠过去的吧。

何况这医书他也已瞧过,北堂渺也是如今她值得一信的人之一。自然容白和楚子瑜也是不错的人选,但是他们皆曾跟随前女帝上过战场,对于她的武力值和内力造诣相信了解得更深透,这忽然让他们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变成了小白,这样的心里落差怕是没几个人能接受得了。

说不定,那两人登时就会在心里怀疑她是一个假的。

出于对前女帝的忠诚,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来。

如此一经对比,还是选择找北堂渺解惑比较适合,也相对安全一些。

北堂渺接过医书,较上一次更为认真地快速翻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看向她问道:“陛下是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凤墨影心里捉急,这她哪里知道?抿了抿嘴,捋起袖子将手伸到他的面前,用眼神示意他把住自己的脉门试探。

北堂渺给她这么直接的信任和做法给镇了一镇,片刻后,才伸出左手将五指轻按在她的手腕上,目光从手指上移到了她的脸上,带了一丝的疑惑。

凤墨影待他的手指搭了腕脉后,才看清这五根手指长得可以。她知道自己的病又泛了,忙收拾一下心神,照着自己的摸索和医书上的描叙,运起了体内的气息在经脉上游走了起来。

一盏茶之后,她头上出了一层细汗。

北堂渺缓缓收回了手指,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凤墨影一直瞅着他的神色,如今心中不由打鼓个不停。不会当真瞧出了什么破绽,露出馅来了吧?

她强自镇定地盯住他,平静开口道:“如何?”

北堂渺的眉头自打她运气之后,就一直皱褶着不能松开过半分。此时却是徐徐松开了,却是一脸难以言表的神情。

凤墨影被他看的心跳加快,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柄木剑,微微地在手心里渗出了一层冷汗。

北堂渺暗吸了一口气后,小心翼翼且又极细声地说道:“陛下内力虽曾受损,但根基稳固,何不引导它们重新归入经脉,以助调养?”他的目光有些静默地望着眼前的人,心中充满了疑问?

她身体里的内力明明还在,为何不将它们归引,只留一细缕在经脉中流窜,却起不到疗伤的作用?

自从朝阳台回来后,直至她醒来,他都一直谨慎地守在来仪殿外,绝不可能有人偷梁换柱而不被他所察觉。

凤墨影被他这一问后,倒是淡定了许多。他能直接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而不是旁敲侧击,且显得心怀坦荡,不必去弄虚作假。

她左手稍稍一松,笑道:“忘了。”

北堂渺听着这个答案,眼中的疑惑更甚,有些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口,不解道:“何为忘了?”

凤墨影被他一时的呆萌表情戳到了,笑容更轻松地回嘴道:“寡人自从醒来以后,就发现有些东西忘记了。譬如,这个内力的运转,寡人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究竟是习的何种功法,又是如何运转它的窍门。”

她越说,北堂渺的表情就越是玄妙。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是不想相信,却是似不得不相信的徘徊挣扎中,最后似极认真地看住凤墨影半息后,才一脸无奈地问道:“那……此事如何是好,太医可有法子?”

凤墨影上前了两步,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太医院内也已有暗鬼,此事不宜张扬。如今寡人可以信任的人甚少,北堂于此事可有解决之法?”

北堂渺的眼中露出了一点点受宠若惊来,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正常,低声说道:“陛下以往所习的功法乃‘无邪心经’,臣在浮宫的藏书阁中曾翻阅过,许可以襄助陛下调整内力,引气归元。”

凤墨影神色一松,当下欣喜道:“果然,寡人没有托付错人。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

这事当真是迫不及待,她在武力方面一直是个王者,对于此刻的青铜身份,那是一刻也不能多忍了。

北堂渺却委婉道:“陛下此地一无防卫,殿外人多口杂,并不适合运功导息,还应另择时机。”

凤墨影经他一提醒,也从振奋中冷静了下来,这里确实是不适合进行此等隐秘之事。

她略微沉吟,道:“今晚子时,来仪殿中?”

北堂渺内心暗中吐槽,可事急从权,于是应诺道:“臣知晓。”

两人达成共识后,便分别离开了练武堂。

凤墨影回到来仪殿,才知晓青夜离已在书房中恭候她多时。迈进了书房中,那紫衣背影蓦然回首,转身朝她走来,微微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自从那日被他劝诫上朝听政后,她便有意无意地疏离了他。她虽心中焦急,却没有做好上朝理政的准备,这些时日以来,他也十分知趣地并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更不曾再向她进言过一字一句。

那么今日特意前来面见她,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吗?

凤墨影虚托了一下手,说道:“平身,看座。”

青夜离言谢后退,待凤墨影在堂中主位坐落,才转身在下首坐下,毫不迟疑地问道:“陛下,臣听闻沐王昨夜已被宣进了宫中?”

凤墨影看了一眼他那双清澈,此刻却并未平静的眼睛,缓缓回应道:“确实如此。”

在她等待着他的下文时,青夜离闻言即刻蹙起了两道眉头,神色担忧地斟酌着又道:“沐王到此刻仍不曾出宫,不曾回沐王府?”

他脸上的神色郑重得可怕,凝望住她,眼中的担忧愈甚。凤墨影唇角一扯,徐笑道:“夜离今日可是在宫中听闻了什么风言风语?”

看住她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青夜离心中已是不同寻常,遽说道:“沐王府管家今日拜帖右丞府,前来向右丞打听沐王在宫中的消息。”

凤墨影脸色一肃,回问道:“然后呢?”

青夜离倒是淡然地道:“沐王还在宫中?”

凤墨影听出了话中有话,干脆敞开来说道:“夜离是否是为了探听沐王的消息而来?”

青夜离眉头拧得更紧,话语也有些急促,语气更是失去了平日的温和淡然,匆匆说道:“此刻朝中有些传言流转,对陛下极是不利。臣只是担心……此事会引起朝堂震荡,引发人心思危,爆发出乱局,让陛下此刻的情势越发的举步维艰、难以收拾。”

凤墨影抬眸见他脸色亦微微发白,不由追问道:“究竟是何事,能让你急成了此番模样?”

青夜离欲言又止后,咬牙说道:“请恕臣斗胆直言,如今朝堂与宫中……皆在传言说,沐王已薨逝于宫中。”

凤墨影佯装震怒,一手重重地拍在了案面上,疾声厉色地斥道:“是谁如此的胆大包天,竟敢捏造事实,这是要谋逆了吗?”

青夜离目光中忧虑更甚,不确定地道:“今日内阁中诸位大人纷纷请求陛下让三司会审沐王,以确定他在汤药中下毒一事。沐王的太祖毕竟是开国功臣,对凤曦国的创立安定功不可没,陛下实应向大臣们公开证据,让他们去审理沐王一案,落得一个明白,以免猜疑而致君臣离心。”

凤墨影满脸怒色地瞪着他,气说:“让寡人审讯沐王的是他们,如今来质疑寡人的又是他们。今日上疏请旨的人,都有谁,将他们的奏疏拿来给寡人瞧瞧,他们都写了些什么?”

青夜离瞧着她的神色,担忧道:“陛下……罪不责众。”说完,他当即起身跪在了地上,垂眸道:“若陛下要责怪便责怪臣。是臣襄助不力,让事情发展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

凤墨影皱眉,问道:“你这是相信了那些传言?”

青夜离诚恳相劝:“臣只想恳请陛下准允三司会审沐王。”

凤墨影五指捶在案面上,冷冷地看着他,恨声道:“你也与他们一同来逼迫于寡人,是仗着寡人一直以来对你的厚待?”

青夜离端正地跪着,面容清肃,正色道:“臣既承蒙陛下的厚待与信赖,自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若沐王果真早已薨逝在宫中,那么陛下便将此事推脱在夜离身上吧。臣愿意承担此事,给众臣们一个交代。”

凤墨影心中一震,问道:“如何交代?你就不怕牵连了右丞府?”

青夜离唇角微微一掀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低语道:“陛下只需将臣交给三司会审。至于右丞府,父亲只要秉持中正,夜离又受了该有的罪罚,想必不会受到牵连的。”

第四十四章 四面围猎

来仪殿的书房外阳光明媚照人,书房内凤墨影的眸色却是明灭不定。

若她当真将青夜离交了出去,他还会有命回来吗?对方是否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正设法要将她身边的助力一个一个的除去。

先要卸其爪牙,断其臂膀,待到孤立无援时,最后再给予她当面的一击?这显然就是一个犹如狩猎猛虎时四面八方如网般的围杀之局。

凤墨影看住堂中跪着如美玉雕琢的塑像一般的青夜离,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道:“你为何愿意替寡人承担罪过?”

青夜离眉目清俊,此刻一身灰紫色的锦衣衬显得他雅正莫名。抬起头来,那一双桃花眼中神色温润如水,声音清正地说道:“陛下曾有大恩于臣,夜离此时不过是知恩图报,终可还恩于陛下。更何况夜离一直襄助陛下处理政务,如今出了纰漏,臣便该担其责,受其刑,不该逃避。”

凤墨影听着他的话,沉吟了一句道:“大恩?”

青夜离眉头轻皱,却不再说话。

凤墨影心中不由好奇,这个人入了宫中,为前女帝管理后宫和处理政务,却并不是为了自身和家族,更重要的是为了报恩?究竟前女帝于他有何等的恩惠,以至于他在对她没有情意的情况下,还能于此刻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为她去顶罪……也不算是顶罪,应该是打算牺牲他自己,而换取女帝朝堂的暂时安稳

她干了一件昏君才干的事,他却要为她的昏聩和残暴来买单。

凤墨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眼睛微微泛红地看住他,冷哂道:“好你个青夜离,你在寡人的身边勤勤勉勉就是为了还恩吗?”

青夜离低垂着双眉,抿紧着唇角,默不作声。

这样算是默认吗?

凤墨影继续笑,笑到后来已几近癫狂,涩声道:“寡人的事无须你管,寡人也没有什么需要你来还的。青夜离在御前妄语放肆,即日起禁足东辰宫,无旨不得外出,一律不许探视,退下吧!”

青夜离闻言抬头,急促地唤了一声:“陛下……”

凤墨影收住了笑声,耷拉下眼皮子,有气无力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寡人也不必再勉强。你我结发为夫妻,本应同心,既然并不同心,又何必再生羁绊?寡人的事,寡人自会断夺,你去吧。”

她从案面上拿过了一本书翻开,眼睛就再没有抬起来过,不再有一丝要理会他的意思。

青夜离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执著地问道:“陛下已多时不曾上朝理政,如今朝中诸事繁杂,不如容夜离为陛下梳理一番,再将臣禁足。何况……沐王一事,夜离纵不为私情,亦想为了朝局稳定,是真心想替陛下分忧,还请……”

凤墨影左手一挥将案面的青玉镇纸摔到了地面上,发出极大的一声“哐啷”响动,让书房门外的女官和内侍们都是一阵心头惊跳。

每一个人都垂眉低目似木头人般的站着,不敢发出一丝的动静来,害怕女帝下一刻就会发作到自己的头上。

凤墨影一双眼睛通红,厉声喝道:“青夜离你这是恃宠生娇,想要抗旨吗?来人,把他压回东辰宫去!”

青夜离倏然抬眸,似愣了一下。

门外的凤翎卫闻言即刻鱼贯而入,平**帝待青夜离如何,他们也是心中有数。此刻虽听令于女帝责不旁贷,但也不敢来鲁莽造次,为首一人只向青夜离好言好语地劝道:“青公子请,莫要让我等为难。”

凤墨影眼箭即刻飞来,冷哼一声颇有警示之意。

凤翎卫皆是心中一凛,也不好再磨蹭,日后的事尚且不能预料,但眼下之事却不得不为。幸好此刻青夜离已自己站起了身来,不让他们再为难,缓缓地朝着女帝一礼后,目光在她的脸上一瞥,说道:“臣告退!”

凤墨影只顾低头看书,对他不予理会,面色却是肃然冷寂,生人勿近,双眉间饱含帝王之怒。

等凤翎卫与青夜离皆离开了书房,坐着假装看书的凤墨影才徐徐地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唇角随之微不可察地撇了一撇。

她这是戏精上线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特别是在这座深宫里面,少一点心思都会死的莫名其妙。

既然本来青夜离和女帝也没有戏,她这个陌生人更没有必要趟进这一趟浑水里去。如今这样算是“怄气决裂”也好,算是“心灰意冷”也罢,终究让彼此都是少了一份负担,各自多了一份自由。

她鉴于青夜离一贯的态度与做法,觉得如此安排正是各得其所了。

更何况,如今是非常时期,这样做也是为了将他保护起来,防范于未然,显然他现在已经成为了敌人要攻歼的下一个目标。

青夜离此人既愿意背负前女帝对他的恩情,却又不愿意对她付出感情,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有什么放不下的?还是他本性清高,不愿意自己屈栖在这座后宫当中?

种种疑问在凤墨影的心中一掠而过,就已将它放下了。对于生死攸关的事情来说,这些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傍晚时分,乌云四合寒潭似的穹苍中现出了几抹艳丽的彤云,预示着明日又即将降临雨雪。

绛璎传膳御膳房后,在回来仪殿的转弯处与清宁宫急行的宫女素玉不巧碰撞到了一起。两人的身体相撞,绛璎退了两步才能站定,素玉止步后一抬头,看清了眼前的人,正是女帝身边的女官,似吃了一惊,当即下跪,急忙请罪道:“请大人饶恕奴婢的莽撞之罪!”

绛璎身边随行的宫女茉儿即刻发作道:“在这宫中怎可如此鲁莽,行路不带眼,你是哪一个宫中的奴婢?”

素玉忙恭恭敬敬地回道:“奴婢是清宁宫的,只因着急为长公主到织造局送元宵礼服的修改图样才碰撞到了大人,还请恕过。”

茉儿身为来仪殿的宫女本就心有优越感,此刻更是得理不饶人地训道:“你撞了大人,一句饶恕,此事便可了了?”

素玉泫然欲泣,不敢作声。

茉儿再想作声时,绛璎已是拉住她,思量着说道:“算了,她也是为了长公主办事才脚程匆忙了些,不必深究了。”

茉儿只好闭嘴,退到一旁去。

素玉垂首道:“谢过大人。”

绛璎应了一声后,便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茉儿即刻跟了上去。

待她们的身影走远了,素玉才缓缓地起身前往织造局。

回到了来仪殿后,绛璎避过了众人,站在隐蔽的角落里,才从袖中抽出了那张素玉撞上来时递过来的纸条。她将它小心地展开后,默念着这上面关于清宁宫的消息。

消息读完之后,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的晦暗和震惊。

此事,她该不该禀报于陛下。如果这其中的消息属实,那么接下来又将牵连到多少人的生死存亡?

如果她将这消息销毁,又是否将会影响到目前的局面?

晚膳之前,凤墨影正想动身前往“白露宫”,云玳却进来禀道:“楚统领在殿外求见!”

凤墨影默了一瞬,挥手道:“宣他进来。”

云玳转身前去相请等候着的楚子瑜。

楚子瑜头也不抬地直入来仪殿的书房中,神色肃穆地朝凤墨影参见行礼。

她瞧住他如此神情,不由心中怦跳,免了他的礼后,着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让你脸色如此难看?”

楚子瑜抬起头来后,凤墨影发现他不仅脸色苍白,就连眼神中亦充满了忧戚。他定定地看住她半晌,才艰难地说道:“回禀陛下,探子传回来消息说,容白将军在朝阳台附近受到了伏击,而后与部众失散,孤身一人身受箭伤,如今深入丛林,下落不明。”

凤墨影震惊道:“什么?”

她有料到对方定会跟踪与监视于容白,却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狠,并且是近似明目张胆地的狠。

“可曾派人去寻找容白将军的消息?”她心中急切且担忧,容白毕竟是为了帮她才冒险悄然出京前往朝阳台去寻找线索,如今遭遇了为难,教她如何能心安,复又问道:“可曾知晓伏击于他的是些什么人?”

楚子瑜待她说完,才急急回话道:“容将军出京用的是狩猎的借口,如今威远将军府中侍从已疾行前往朝阳台援救,出京人数众多,可能会因此遭受非议,但事急从权,还请陛下酌情宽恕。只是……按受伤的部众所言,对方武艺高强,行事狠辣,并非一般士兵能敌,臣恳请陛下再遣援兵相助。”

将军府中的侍从过多,少不了会引起猜忌,让人弹劾一个养兵自重的罪名。为何此事不曾禀告于她,威远将军府中的侍从就自己行动了?

若是说容白在狩猎中出现了意外,府中侍从出去寻找并不为过,但这人数众多,究竟是多少呢?既然楚子瑜特意来为此事请罪,只怕这人数是不会太少的了,希望离违制不要太多。

不然,她这个自身都是一堆头疼事的女帝,只怕也不能为他兜不住这朝廷众臣的攻击,更何况还有一个敌人在暗处对他们虎视眈眈,精心部署着要围猎于他们。

凤墨影伸手扶了扶额,这事显然也是对方与她博弈的棋局中的一着,只是如今对方无论是在实力的把控还是运气,都是占据了上风。

容白,她必须得救。不说他手上可能已经有了对对方不利的线索,即便是没有,她也不能损失了一员对自己有利的大将,何况最重要的是这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但是她要派谁去呢?

四十五章 孤城困守

显然论武力值,她最该派遣的是暗卫前往支援。问题是如今的暗卫中有内鬼,且还不知道是谁?暗卫统领卫凌又已失踪,如今由北堂渺暂代,若让北堂渺亲自前往明显是最佳选择。

可这若正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对于如今武力值低下的她来说,没有了武艺高强的影卫北堂渺的护佑,宫中又会将出现怎么的危机呢?

若是派遣军队前往,便要将容白前往朝阳台一行的目的昭明于众,得要师出有名,才能不招致朝中议论,引起恐慌和猜疑。可派谁领兵前往才能既不会阳奉阴违,达到救人的目的,又不会动摇京师防守的根基?

凤墨影此刻为难的是,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还没有将这宫中乃至整个上京的军部情况吃透。

不然顾此失彼,一着不慎,便会被人使计弄走了属于她的军事力量,然后再来一个趁虚而入,重兵把控了京畿与皇宫,杀入来仪殿中来,她便要再一次一命呜呼,所叹奈何了。

楚子瑜满脸焦急,他并不知道凤墨影心中的担忧和焦虑,以及她的真实情况究竟是有多糟糕,所以他估算的局面并不深切透彻。亦不能完全地明白凤墨影真正顾虑的是什么,但出于一贯的忠诚,他亦不敢出声打扰了她的决断。

他只是五指不停地握紧,心中焦躁万分。

容白曾在战场上与他并肩作战,除却同袍之仪,更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情。如今对方生死不知,叫他怎能冷静淡定?

凤墨影只觉得头疼欲裂,沉声问道:“子瑜,你觉得寡人应该派谁出去救援容白合适?”

对方此计可谓进退有度,虚实兼之。

一可真杀容白,除去她军事力量中最大的助力;二可假杀容白,借此调出她在京中的一部分军事力量;三无论真杀容白,还是假杀容白,她若出兵救援便已是入其计;若她不出兵,便现出性子凉薄,让她身边的人心寒,乃至人心失和,容易离散,再使计便可分崩离析,自断羽翼。

先不说别人,就她身边如今已是暗中倚重的容白妹妹容紫珞,就能不对她有想法,以后还能对她忠心无二?

还有面前的这位楚子瑜,以后还能坚定地忠诚于她?与以往一样为她奔走效命,为了护佑她而不遗余力?

当然也少不了那个北堂渺,若他知道了此事,岂不是更是对她嗤之以鼻、冷眼而视?

朝堂上那些本来就对她有所怨言,有所不满的臣工们,就不会心灰意冷,倒戈相向?

对方果然已是全局吃得死透,将她一步步地击退到了角落之中,每一步棋子都在算计之中。

凤墨影心中冷然而笑,面色阴沉无比。

楚子瑜闻言,思索再三,才郑重说道:“回陛下,末将提议让北门副将钟毅前往寻找容将军。他既曾与容将军,与末将是同袍,又曾是陛下麾下紫凤军的将领,相信他定会尽忠尽职,将容将军的消息带回来。”

凤墨影脑中一片空白,无此人记忆,随即问道:“容白信任他吗?”此去山水迢迢,若派遣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去,还不如不遣人去来得安全。

楚子瑜经她一提醒,自然也想深了一层,瞬间迟疑着开口道:“陛下,末将愿意亲自领军前往救援容将军。只是……末将一旦离开,不知归期,陛下在这宫中的事宜应交由谁来暂代末将执行?”

凤墨影定睛看着他,方才她心中翻来覆去地一通思索与计较,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如今,也只要派楚子瑜亲自前往,她才能是最放心不过的人选,只是楚子瑜一旦离京,会否又要受到对方的攻击?

她可承受不来一起失去了容白和楚子瑜的双重打击,他们与这些部众此番涉险奔忙,皆是为了她。

这一番忠诚与厚谊,她要拿什么来相酬?

凤墨影在心中不停打鼓,而后缓缓地开口道:“子瑜,你亲自拿了寡人的懿旨,从紫凤军中挑选出你最信任的人,多带一些人去。你与容白,皆务必要平安归来。记住,寡人在京中等着,期待元宵佳节时与汝等举杯相庆。”

楚子瑜闻言,心中一阵激荡,随即拱手朝她行了一个军礼,躬身领命道:“诺,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望!”

事不宜迟,凤墨影当即召来绛璎,让她写下了诏书,盖上了印章,并上虎符,一起交到了楚子瑜的手中。

楚子瑜双手握紧圣旨与虎符,目光炯炯地望住凤墨影,胸膛中起伏不定,仍关切道:“那宫中的事宜……”

凤墨影此刻淡然道:“你既已应命,便应一往无前。至于宫中的事物,寡人自会有所安排,你无需挂虑。”此事,她注定是要与对方拼一把人品和运气了,谁胜谁负,且看天意吧。

楚子瑜心气一振,朗声应诺后,便拜别了凤墨影。他干脆利落地后退转身出了来仪殿,立刻到凤翎卫值守处三言两语地安排停当。紧接着,马不停蹄地出了宫门,跨上骏马便直奔向了紫凤军军营。

救人如救虎,刻不容缓。

摆驾“白露宫”中,见着紫珞神色担忧,想必是已从将军府中传递了消息给她。凤墨影便将已让楚子瑜前往寻人一事告知了她,以安其心。

紫珞思及如今宫中诸事不顺,和她的处境,却还能为了容白遣走了楚子瑜,不由心中激动,双膝一跪朝凤墨影恭恭敬敬地叩首道:“奴婢叩谢陛下大恩!奴婢必当肝脑涂地以报效陛下。”

凤墨影真诚地双手扶起她,说道:“容白乃国之栋梁,亦是寡人的臂膀,他值得如此。你起来吧。”

紫珞两眼星湿,看向凤墨影的目光越发的真挚忠诚,就着她的手缓缓起身后,再一次后退行礼,郑重言谢。

凤墨影心中暗叹,如今她遣走了楚子瑜,禁足了青夜离,身边就只剩下了北堂渺和紫珞可彻底信任。在这样严峻的情势下,她还如此的冒险,也当得起紫珞的感谢吧。

晚膳传进来后,凤墨影照样命人将寝殿门关上。她挑了几样喜欢的菜品端进了屏风后的矮几上,与雪灵染一人端起一碗饭,不发一言地默默吃着。

雪灵染眼睛不便,凤墨影问过他后,就尽挑些喜欢的菜夹到他的碗里去。

细细的咀嚼声中,她竟然觉得有一种久违而又难得的平静。

凤墨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抬眸望住雪灵染斯文的吃相,唇角不自觉地翘起,露出了一丝轻轻的笑意。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雪灵染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直视的目光后,便停住了手中的银箸,轻柔问道。

凤墨影眨了眨眼睛,并不想对他隐瞒,便告诉他道:“容白在朝阳台附近受到了伏击,此刻生死不明。寡人已让子瑜领军前往救援,想来这些时日要让北堂代劳,给你送药了。”

雪灵染闻言,五指一缩握紧了手中的筷子,轻声急道:“臣身上的伤势无妨,陛下切不可让北堂长时间离开左右。容将军既然在朝阳台出了意外,楚统领又出了宫,宫中无人调度,想必是对方要有所行动,唯恐会对陛下不利。”

凤墨影微微一笑,看住他脸上为她担忧的神色,宽慰道:“寡人知道身边只有北堂一人,实在是有些势单力薄。寡人只盼灵染你能快些好起来,能够给予多一分助力。是以,你千万不要再说身上的伤势无妨的话,应该千万保重才是。”

雪灵染彻底地定住了身形,双眉缓缓地皱了起来,似乎有着十分为难的事情般愁眉深锁。

凤墨影忍不住伸手去抚了抚他的眉间,浅笑道:“本应翩翩少年郎,何故愁满身?”

雪灵染亦是莞尔一笑,清浅似雪花,“让陛下见笑了,臣一身病体,形容颓唐,何以翩翩?”

凤墨影放下了手,心情也松缓了一些,随口回道:“美人在于骨而不在于皮……”话一经出口,她才醒悟过来,忙咋舌道:“寡人好像又说错话了?”

雪灵染这回倒是露齿一笑,白齿如贝,靥如繁花,能叫人色授魂与。

凤墨影暗松了一口气,又夹了一箸菜到他的碗里去,口气寻常地道:“这一仗,寡人已经与对方赌上了运气。灵染你也应未雨绸缪,早些做好准备。若是寡人的运气不佳,倒霉到底的话,你亦好灵活应对,而不至于受了寡人所累,一输到底。”

雪灵染将手中的碗放在了矮案上,手指摸索着她的位置,握住了她的手腕后,脸色肃凝地道:“若是陛下的运气不够,臣便将这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给了陛下。只有陛下安泰无虞,臣才能安泰无虞。臣的命早已与陛下的连在了一起,此时怎能还让臣去独自绸缪?”

凤墨影神色微怔,他脸色平静,但语气诚挚得令她心头慌跳。人们常常说患难见真情,若在此刻心有彷徨、风声鹤唳之时,有人表明要与她共度患难,若说心中无一丝触动却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个人还曾救她于生死存亡之间,助她拨开迷雾、资她毅然前行。

她的长睫微微地颤动,似乎有些什么东西难以承其重。凤墨影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脸庞还是如此的年轻,容色又是如此的绝世无俦,亦有一身的才华确不应辜负了韶光。

实在不应该与她这个岌岌可危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即便是她这个女帝身死了,他也应该有别的活路。后宫这么多人,总不能死绝了,而且这些人与前朝的臣工们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人若篡位成功,要短时间内笼络人心,不走女暴君的血腥旧路,便要向这些臣工们示好,保证他们后代的平安,才能安定他们的心,稳定朝堂。

他又是为何要放弃了一条活路呢?

许多的事情,她都能想得到,可是因为时间的紧迫,对此间的一切皆不熟悉,从而对目前的困境还是无法完全的把控,一种无能为力之感油然而生。

四十六章 鬼使神差

九盏莲花灯在眼前明媚,火光烁烁。映照着眼前的人眉目清绝,橘黄的灯光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更添了一丝的暖意,才让人觉得他不是在画上走出来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凤墨影放下了银箸,手指下滑,握住了他的手,诚挚地道:“灵染,你习得一身的医术,不想济世救人吗?你练武修文,不想一展才华吗?你亦曾游山历水,不想再去看看更多的名山大川、天下美景吗?此间种种,何以要辜负?”

不待她说完,雪灵染已是徐徐地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陛下,如今弈局尚未了,何以言败?想当年陛下曾征战四方,若皆是如此未言胜,先言败,便不会有如今的赫赫战功。”

凤墨影心神一顿,暗道:她这不是换了一个人了吗?况且,前女帝是土生土长的,她自然可以运筹帷幄,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她这是两眼一抹黑,一路摸着石头过河,能够保住自身这一尊泥菩萨不散架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何谈能够护住她身边的这一些人呢?

她低叹了一声,直白地道:“灵染,今时不同往日……”

雪灵染脸色有些失落,她感觉到他握住的手指有些松动,微凉的声音低缓地传来:“陛下是在嫌弃灵染双目不明,行动有碍,嫌弃臣碍手碍脚、无法相助,因此要将臣驱逐出宫自生自灭;还是趁早断了臣这个负累?”

凤墨影不由震惊,他这话说得不仅负气,还有些明显的大逆不道了。若是真正的前女帝在此,不知会做何感想,他该庆幸地是自己不是那一个女暴君。她深吸了一口气后,为了体恤他一个病人的敏感心情,声音尽量缓和地道:“灵染,你这些话说得就有些偏激了。”

她重新攥住他松动的手指,放柔了声说道:“寡人绝不是嫌弃你有伤在身,双目不便,若不是为了寡人,你也绝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寡人以前对你如何不说,自从朝阳台舍命相救又屡次襄助后,寡人已视你为知己,视你为最为信任之人。这些你不可不知,以后是绝不可以再如此随意地猜度于寡人了。”

雪灵染偏头缓缓地呼吸着气息,唇角渐渐地浮起了一抹浅笑,说道:“是臣以小人之心,以度陛下君子腹了。”

凤墨影松了一口气后,亦是笑了,便趁热打铁,旧话重提道:“寡人如今郑重其事地与你商量,实则是心中想要保你一个周全。如今宫中情势不容乐观,寡人亦无把握一定能度过此番险境,你是寡人如今最想相护之人,亦是对方最易于加害的人,是以寡人才想你尽早为自己绸缪,以策万全。”

雪灵染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摇头道:“不需要,陛下在哪里,臣便在哪里。”

凤墨影嘴唇微张正要说话,他的手已与她的相握在一起,朝她郑重地道:“陛下不必担忧,臣纵然力量绵薄,亦想追随于陛下左右。陛下,如今亦是臣最想相护之人,臣并不想独善其身,只想与陛下并肩作战。是战,是退,是生,是死,皆由陛下说了算,只不要舍弃臣一人便可。”

凤墨影心中一震,却还想再劝。

雪灵染温柔地一笑,说道:“陛下的心意,臣已十分明了,但灵染心意已决,无需再劝。方才所说的医术、才华、美景,若是为了陛下,为了心中珍重之人,臣觉得即便是统统辜负了,也并不可惜。”

凤墨影的眼眸凝定了一瞬,半息后,目光才又重新活动了起来。这分明是赤诚的表白,若说她心中无一丁点波澜也绝对是骗鬼的。但若说她要因此而激动得神不守舍,那也不能。

毕竟,她还是属于冷静理性型人格的崽。

但她的目光从未如此认真而长久地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明明自己只是想谋求一条活路,为身边这些曾经善待于她的人,留下一条出路。如今这等情形,却似生生整成了霸王别姬的戏码。

凤墨影很爷们地抹了一把脸,这究竟谁是霸王?谁是美人?既然眼前这个美人一再剖白心迹要跟随着她这个霸王,那么她这个霸王要不要牵着这个美人的手一起走呢?

定然瞧着他面上殷切与期盼的神情,似乎自己若无任何回应,便当真是伤人心了。

她定了定神,决意道:“若是寡人这一关闯得过去,以后的路明面上是大权在握,实则也是在荆棘上赤足而舞;若是寡人的运气不佳闯不过关去,那便可能只会是死路一条,你要想清楚了,这样当真的是不后悔吗?”

雪灵染毫不迟疑地道:“绝不后悔!”

凤墨影心中一阵惊悸,似烟花般怦然作响。过了好半息后,她眼中的天人交战才算是尘埃落定了,口气毅然地道:“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来陪着寡人!”

雪灵染当即露出了清风明月般的笑靥来,应声道:“好!”

这是她的第一个同盟军,同生共死的同盟者。

虽然这其中的感情,说起来似乎有点说不清,理还乱,但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暂时还是先不去处理这些了。

待度过了劫,闯过了关,再坐下来慢慢地品一品,理一理。

凤墨影亦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明艳笑意来,招呼他道:“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都先吃饱了再说。”

撤去晚膳残羹后,凤墨影端了新茶坐在榻前的那张交背椅上慢慢地抿着,脑海中却是在思索着自从她穿越过来清醒后发生的这些事端。她需要静静地理一理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其中深藏着的用意,乃至其中这些人的态度与其中种种行为。

眼前似乎有个人影一花,她因注意力高度集中,一时间没有理会。

待她回过神之后,才发觉眼前的那个人是雪灵染。他从外面走回了屏风旁,如今又转身正要从屏风旁走出去,还一面舒展着双臂,伸着懒腰,凤墨影一怔,随口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雪灵染头也不回地答道:“在消食。躺了这许多天,骨头都要发软了。”

凤墨影轻笑着,却是担忧地道:“你的伤口才刚结痂,注意不要牵动左臂,动作不要太大了。”

雪灵染浅笑道:“知道了。”他随意地说着话,蓦然一回首,轻轻敛着眉,双目望向她,神色专注地停步在原地。

凤墨影目光正与他的相对,她惊得“铿锵”一声将茶盏脱手落在案面上,张了嘴,半晌才道:“你……的眼睛……能瞧见了?”

他的眸子似乎有些许的朦胧,眉头却是舒展了开来,注视着她的双眼与红润的唇角都渐渐地弯了起来,瞬间凝出了“烟笼寒水月笼纱”的美妙。

神情亦由纯白无辜,变成了轻柔温润,当真是春风十里桃花,月夜海棠春睡皆不及这一笑来得旖旎缱绻,动人魂魄。

她一向知道他的容颜惊人,亦曾想象过他的眼睛若是好了起来,配着这样的容色必定会是更加的光彩照人。

可她却从不曾想过,当这一双眼睛睁开了,真实地凝视住她的时候,任何的想象都只是那些无比苍白的想象,从来都不及这双眼睛的万分之一。

凤墨影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竟觉得任何的形容词在他的面前都失掉了颜色,任何的诗句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她此刻所见所感的景象与心情。

雪灵染瞧着她怔愣的表情,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温柔如水,清润的声音轻道:“用了几天的药,幸好这一双眼睛勉强能恢复了一些。相信再持续地用药,很快便会好起来了,陛下再无需为臣的眼睛担忧。”

凤墨影心中也是喜悦,她“噌”地站起身来,朝着他大步走近前去。有些似孩童般,好奇地抬头盯住他的眼睛看,在旁人看来这模样似乎是有些傻气,但她自己此刻却并不觉得。

这一双眼睛果然眼瞳清澈而形状秀美,和他秀山丽水般的面容十分的相配,眉目间的一颦一笑,皆可让人情迷意乱、心猿意马、魂不守舍。与他离得越近,这种感觉便愈是强烈,心跳声更愈是凶悍,她几乎都要怀疑它是否有了自主的意识,要就此跳出了胸腔子去了。

雪灵染回转了身来,微微垂首,与她对望着,唇角噙住了一丝饶有趣味的笑意,眼眸里的目光暖融融的让人想就此沉醉好眠在其中。

他的眼睛兴许是初好,看人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迷离,但恰恰就是这种若是微醺的状态,最是迷人。

凤墨影目光下移,便盯住了他血色饱满的唇,她稍稍一踮脚,便正好吻在了那上面。柔软如花瓣般细腻,嘴唇的主人似乎是吓了一惊,微微张开了嘴,她的理智暂时下线了,顺从着荷尔蒙的刺激,再一次吻在了他的下唇上。

雪灵染没有任何的动作,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曾动,就是连呼吸都似屏息了。

凤墨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理智又恢复了上线,她后退一步,抬眸平视住他,道歉道:“对不起,是寡人冲动了。”

雪灵染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帘在脸上投下了两泓如蝶翼般淡淡的暗影,他的声音极轻极快地道:“臣……并不介意。”

闻言,凤墨影的脸色倒是腾地红了,她这是鬼使神差,难得冲动了一回。她可以保证平日里的人品是很有保证的,从未曾因为自己是一个颜控、手控、声控,而对谁产生过了亵渎的想法和情绪。

今晚,当真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神经崩得太紧,心情又一波三折,所以情绪有些失控了,才干出来这种事。

她心中无措地舔了舔唇,这事该怎么了?

能说是灯光太明媚?他的眼睛太美好?才致使她身不由已地干了这一回事,请他原谅自己的无心之失?

这样似乎也太渣了吧?

凤墨影一咬白牙,霸气地道:“你若果愿意,我们便慢慢地处吧?寡人给你一晚的时间,要好好的考虑清楚。”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走,脚步利落地转过了屏风,出了寝殿,关上了背后的殿门。

第四十七章 意外之事

双手将殿门轻巧闭合前,凤墨影一抬眸,恰巧瞧见了那水墨屏风上投射出一道俊秀的身影,侧颜俊美无俦,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了双唇。

她心中怦然一跳,手指一拉,关上了殿门,唇角却下意识地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殿内屏风后,雪灵染怔神了半息后,才放下了手指,笑意亦是逐渐晕染了唇角,笑靥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

他回身转眼,瞧上了檀木榻旁的那一盏幽蓝灯火。眼神由缠绵欢悦,渐渐变得沉寂了下来,黑瞳中慢慢地透露出了一丝的惆怅与哀愁。

凤墨影一路回了来仪殿,初春乍寒,她却觉得满心愉悦,今夜要比往日都要温暖了许多。

坐在睡榻上,心思放空了半晌后,就从衣袖里抽出那一本医书来翻开观看。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方才应该问一问雪灵染这些关于修习内力的事情。都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竟把正经事给忘了。

凤墨影撇嘴一笑,这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自己也逃得太快。

幸好没有忘记今晚,还约了北堂渺在这里见面。

她合了医书,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子时三刻,窗牖外才传来了剥啄之声。凤墨影已双手交臂,靠在床栏上等了许久,她转眼望向窗外,灯火中现出一个纤修的身影来。

待看清了来人之后,她轻道了一声:“请进。”

窗外的人轻巧地跳进殿中,火光中现出了他清绝的面容,一身白衣外加披了件浅灰的罩衫,在夜里显得不那么的耀眼。

北堂渺转身朝她行礼,道:“臣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凤墨影一下子站起了身来,关切道:“事情办得还顺利吗?”也难怪她敏感,最近对方动作连连,一路紧逼。如今北堂渺已成为了她最大的助力,对方也不可能无所作为。

北堂渺轻叹了一声,道:“沐王府的管家被人劫走了。”

凤墨影一挑眉,问道:“在何处劫走的,都是些什么人?”

北堂渺皱眉道:“在沐王府内,一群黑衣人,使用的都是江湖上的招数,来路暂时不明。”

凤墨影心中暗跳,呢喃道:“竟然能从你的手中将人劫走,看来这武力值不低。”对方果然是处处设局,事事皆有防备。

北堂渺闻言脸色微冷,眉目微垂,仍旧是歉疚地道:“是臣低估了他们。”

凤墨影回神后,嗅了嗅鼻子,惊道:“你受伤了?”

北堂渺摇头道:“只是小伤,并不碍事。”

凤墨影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他的左臂上,手肘上的衣裳有些破开,渗出了几丝血丝,在他白色的衣裳上特别的醒目。她抬手朝那点了点,问道:“可有上药包扎好了。”

北堂渺似乎并不习惯她的关心,脸上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后,立刻转移话题:“那个漠回人已将他带回宫中。此人的武艺不弱,今晚若不是他自愿跟随我们回来,说不定也会被那些黑衣人一块劫走。”

凤墨影这回总算是想起了他因为各种原因,而对自己的嫌弃。她也就此收起了自己同理心,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再转身走开了几步,道:“此人此刻身在何处?在‘落梨宫’中?”

北堂渺又点头,肯定了她的话,问道:“陛下可要见他?”

凤墨影抿唇一笑,却是摆手道:“现下还不急。你如今受了伤,若为寡人引息归脉,对你可有妨碍之处?”

北堂渺的目光缓和了一些,低语道:“无妨,臣所受的只是外伤,对于内息无碍。”

凤墨影心中不由一振奋,回首看住他道:“那么,便事不宜迟吧!”她对于能够拥有高级的武力值这一事,早就按捺不住,雀雀欲试已久。

北堂渺看住她眼中异样绽放的光彩,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却仍是指点着她说道:“陛下,请先到垫子上盘腿而坐。”

凤墨影控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往矮案旁的锦绣垫子上盘腿坐下,眼中隐隐地闪现着期待的光亮。

北堂渺依样在她的身后坐下,声音似在耳边说道:“臣所修习的心法本与陛下所习的相冲,固不能襄助陛下的气息冲脉归经。如今之法,只是以一缕气息相引,遵循‘无邪心经’之法游走经脉百骸,陛下需自身催动心法跟随引导气机入脉归穴。”

催动心法?她如何催动?

凤墨影心中无底,一时无语。

北堂渺又道:“臣会先助陛下提起气机,务必请先忍耐。”

凤墨影不由有些顾虑道:“弄不好的话,寡人会有性命之忧吗?”

北堂渺斩钉截铁地道:“不会。臣自会一路相护陛下的气机流转,以防走火入魔。”

凤墨影暗中称善,说道:“好,开始吧!”

北堂渺答应了一声后,两指并拢,默念心法,催动气机,一股气息从她的背后要穴注入体内。暖融融的气息沉落她的丹田之中,凤墨影这具身体内本有的内力受到了激荡,一下子便朝那股入侵的气息自然而然地抵御而上。

这些感觉极是奇怪,凤墨影闭合了眼睛细细地感受着,似乎当真有着一股气流在身体里似有生命般在流转起来。

北堂渺激起了她的气机后,便将内力减弱化成了一股极为温和的力量缓缓地引导着凤墨影体内自身的气息进入了任脉之中,一路破关入穴。只因凤墨影自己不会催动心法,气息有时候断断续续,有时候停滞不前,他只好耐心地一面来回牵引;一面小心护法。

他此时此刻才真正地了解到了凤墨影那日所说的忘了的意义所在,真是始料不及她会是忘却得如此的一干二净。内心里也真正地诧异她对自己的信任竟已达到了几乎是性命相托的地步,同时也是十分地佩服她的勇气与胆色。

北堂渺心知这种情形是十分的糟糕,但却已是骑虎难下,绝不能再随意停下来了。这气机一旦激发,若是贸然地打断,他自己虽不至于重伤,但凤墨影却是会受到自身的反噬,轻则血脉逆流;重则性命堪忧。

而在于凤墨影却是对此无知而近乎勇,她对此事是完全的不了解。这是出于对事情的紧迫,和对自身力量的渴求,又在北堂渺保证她没有性命之虞下,大胆地做出了这一次的决定。

时光一分分地流逝,两人额上身上的汗也不停地滑落。

北堂渺的脸色一分分地白皙;凤墨影的脸色却是一分分地红润。一人宛如冰山笼罩;一人宛如置身火焰。

凤墨影只感觉体内流转的气息越来越宏大,似乎随时都可以像一群将要失去控制的野马般四散奔腾开来。她浑身颤栗着,气息流动过的经脉如被火炽般疼痛了起来,这种感觉难以忍受到几乎冲破了她的理智所能控制的极限了。

她咬住牙齿坚持着,却似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经受了如此之大的疼痛后,神志有些奔溃四散的迹象。

北堂渺更是浑身冷汗淋漓,身体的温度随着内力地输出一分分地在急速下降。想不到凤墨影体内的内力竟不下于他,需得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住了她随时都要似火焰般四散开来的气息。

入脉归元,他终于将她的内力引入了任脉中的最后一个穴道,一路绷紧的心神不由一松。

灌出的气息已来不及缓缓地收归入自身的经脉,当时便化作一股冰箭般反噬入了他的体内。北堂渺心胸中一阵剧痛,血腥即刻就涌上了咽喉,泌出了唇角,他的身体虚脱无力地朝一旁倒在了地上。

凤墨影的精力也耗损到了极致,她的神智终究也是奔溃了过去,身体一时间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绵绵软软地倒到了北堂渺的身上去了。

北堂渺静躺了半息,缓和了气息之后,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便恰恰瞧见了倒在他腰上的凤墨影。她双眼紧闭,气息起伏不定,脸色却绯红异常,身体四肢微微地展开,看着竟像是一个宿醉之人般失去了所有的醒觉以及防备。

他默默地看着彼此倒在地上的姿态,若是此刻有人进入殿中来,倒不知会是做何种感想?

内心里是十分的厌弃这等情形,但他现在连翻一个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遑论其他。

北堂渺用最后的一点精神冷冷地盯住凤墨影,心中气恨得难以平息。若不是她忘却得这么彻底,他又怎么会白白受累了这一场?

这个女人明明自从登基之后,就是残暴不仁、杀戮成性的一代暴君。师父却说若不是她军功赫赫,不足以支撑起凤曦国的整个基业。她的身上天生便有帝王的狠戾霸气,但若换成了其余的几位公主,难免会有女子的优柔寡断和小心计较,一代皇朝可能将会就此没落?

他从未如此正眼地看着她,心想,她这样狠辣凉薄的心性和暴虐凶残的手段,就真的能撑起一个凤曦国吗?

浮宫中每一代人都出来一个影卫守护着凤曦国的当代君王,这样的意义究竟何在?

自己是应该义不容辞地遵循着开山祖师的遗愿?还是应该明辨是非地有所选择立场与责任?

内力消耗得太过,在不知不觉中,北堂渺的思绪中断了去,闭上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沉入了深沉的睡眠当中去。

等他再次蓦然醒来,警觉地张眼四顾,发现眼前的锦绣纱帐十分的陌生,身下躺着的却是软榻。

眼角的余光骤然瞥见身旁有一人与自己齐头并躺在榻上,不由登时是心中一惊,猛地坐起了身来,目光发直地看着身边的凤墨影。

这一番动静,立刻让浅眠的凤墨影警醒过来,手中攥紧袖子里的匕首。同时张开了眼睛,环顾一周后,目光落在了坐在榻上的北堂渺身上,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问道:“怎么了?”

第四十八章 关键时刻

此刻的北堂渺神情中充满了惊诧,以及疑虑,注视着她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愤慨。若她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似乎还有一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厌恶、嫌弃?

凤墨影登时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要不是她半夜醒过来,发觉两人在地上躺着冷得要命,才好心地将睡得跟死猪一般的他搬到榻上去,让他睡在暖和的被窝里,还因为身高体重的优势关系霸占了大部分的位置?

他就等着这早上起来,变成一条人形的雪棍吧!

以前出任务的时候,和同事不论性别还不是在同一辆车厢里休息,同一个房间,同一张沙发,或是实在太疲劳的时候,一张床上眯一下眼也是要顾不上那么多忌讳的。

凤墨影都懒得理会他,鉴于昨夜是因为给她引气归脉的关系才致使人家躺倒,心中还是内疚和感激占据得更多些,口气虽是懒洋洋地,却是十分真诚地问道:“你有什么地方不舒坦的?昨夜似乎呕了血,你还好吗?”

过了这半晌,北堂渺的神色还是没有缓和回来,反而是愈加地冷凝起来,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郑重其事的意味在里面。

又如此对视了半秒,若不是料他不能体会那些话中的意思。

她当真想调侃一句:这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算了,这样的调皮,会对不起人家的付出。

凤墨影心下叹了一声,耐心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靠坐在床栏上,朝他声音缓和地说道:“北堂,你什么也别误会!就是看你因寡人而受了伤,不想你躺在地上着凉,寡人才将你搬到榻上来的。”

她打量着他还是很不好看的脸色,急忙又解释道:“前半夜寡人担心有什么变故,一直是在榻沿坐着的。后来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才倒到榻上去,许是天气太冷了,在迷蒙中就不由自主地钻进被窝里去了。”

北堂渺山峦起伏的五官依旧俨然冰雕一般,整张脸寒霜罩面,气压低得有点吓人。

凤墨影皱眉道:“你瞧,寡人盖的是这张,你盖的是那张,这是两个被窝各不相干。昨夜这事,也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别人一概不知。更何况,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介怀的又是什么呢?”

北堂渺一偏头,从榻上跳下地上。他气恨的是,她怎可如此厚颜无耻,竟与他同床共枕没有一点作为女人的矜持,说出来的话更是不将此事当成一回事的态度让他气闷。

凭什么不让在地上躺一夜,即便是变成了雪人,他也是愿意的。

凭什么要自作主张?

就凭她是帝王吗?

偏偏他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北堂渺一咬牙,脸色彷如结了冰一样,头也不回地往窗外跳了出去。

“哎……”凤墨影想要唤也唤不住,眼前的人影已消失了去,快如一道闪电。

她怔了怔神,知道这是因为两个人所处的时代不同,观念不同,所接受的规则,所宽容的程度都有所不同,这样的误会是有点冤枉,但是却也无从解释。

无奈地摊了摊手,凤墨影继续倒头卷被子,睡进了被窝里去。她只希望北堂渺别因为这么的一件小事,形成了心理障碍,对她生出不忿之心,从而导致生出了什么变故来才好

如此一想,她是再也睡不着了,立刻重新爬起身来,伸手拉动了榻旁系着的银铃。

片刻后,绛璎领着一众服侍洗漱的宫女从殿门外鱼贯而入,井井有条地开始为她更衣打扮,奉上早膳。

凤墨影一面用着早饭,一面思索着接下来该办的事情。这些事情都到了关键的时刻,不能再出来一点差错。

一点差错,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她命绛璎从库房里取出来一些强身健体的疗伤圣药,自己尝了一瓶后,将剩下的都装进了绣囊里去。然后对绛璎吩咐到要摆驾“白露宫”,等一众人行出了来仪殿,才故意假装临时起意说要到“落梨宫”一趟。

“落梨宫”是一贯的清冷,自从她上次驾临过以后,那位负责打扫的小宫侍这一次已经淡定了许多。

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依然战战兢兢地将她迎进宫中。

凤墨影摆手,让一众人仍旧停留在殿外等候着,自己上前去轻敲门,道:“北堂,你可在?”

殿内无人相应,却是在片刻之后传来了轻巧地脚步声。

凤墨影一挑眉,这种反应也非常符合他这人傲娇的人设。

殿门由内徐徐拉开,她一抬眸,眼中便显现出北堂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来。

她无视他眼神中的冷漠,朝里示意他让一让。北堂渺却堵死在门口,不让她往内进,也不朝她行礼。

凤墨影不得已对视上他的眼睛,两人用眼力来抗衡。她身后站着的绛璎一众人的目光,亦齐刷刷地被这一幕景象给吸引了过来。

她小声地道:“你果真想要让大家都误会些什么?”

北堂渺表情越发的冷,半秒后身体倒是松动地移开了脚步,将她让进了殿里来。下一瞬果如他所料,她脚跟刚进殿,就反手将门给关上了,他咬牙切齿地控制住自己轻声道:“陛下,如此岂不是更加令人误会?”

凤墨影扯唇笑了笑,淡然地道:“寡人与大人有要事相商,自然是要避人耳目的,他们……能说些什么呢?”一面向前走到长案旁,一面从袖囊里掏出了几瓶珍药,一一地将它们放在案面上。

北堂渺的目光随即就落在了那上面去,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便听她放缓和了声音说道:“这些都是寡人让绛璎到库房中取出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自己瞅瞅看。不要硬挺着,落下了什么病根才是。”

她回眸来瞧他,却见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药物,心中不得其解。

殿内静默了一瞬后,凤墨影捡了一张椅子坐下,小声说道:“昨日楚子瑜来报,容白在朝阳台附近受到了伏击,如今下落不明。寡人已遣了子瑜亲自去寻他,宫中凤翎卫落在了副统领手里,心中总是有些不踏实。凤翎卫与暗卫中都有对方的内应,情势如今对寡人是越发的不利了。”

北堂渺听她谈到了正事,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凤墨影又道:“对方自从想用枯井死士来离间寡人与浮宫后;又设计了灵染致他毒伤入体不省人事;宫中黑影、医馆潜伏、冬至供词、漠回国人,种种证据指向于沐王后;如今朝中众臣议论上疏纷纷扬扬,又欲将矛头指向夜离与右丞府。”

北堂渺似有所感地抬头再次看向她,只见她目光锐利如剑,唇角抿着一丝浅淡的诡笑。

这种情形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异样来,感觉所有的事情之中,并不如眼前所见到的那么简单,竟然对她接下来将要谋划的事情感到了一丝的好奇。

凤墨影见自己的言语中的潜藏,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便笑道:“明面上看来情势对寡人不利,对对方有利,恰恰便是可以反击的时期了。北堂……你可愿意襄助于寡人?”

北堂渺一拱手,正色地道:“但请陛下吩咐!”对方既然在设法离间他与女帝的君臣情谊,即便已被女帝的慧眼识破因而没有成功,但确实是显露出了对他师门浮宫不利的意图,那么他便不能再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了。

凤墨影的左手点了点长案边的一把椅子,低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寡人需要你如此这般……”

北堂渺在另一旁坐下,附耳倾听,脸色是愈发的凝重了起来,看向她的眼色又是变了一变。

正面刚,如今,似乎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几天之后便是上元佳节,凤墨影下旨大肆操办,就将元宵夜宴设在新建好的洛水云天之内。

这天晚上就是元宵夜宴,举宫欢庆。

因她受伤需加以颐养的缘故,已免去了百官入宫同庆的盛宴,就后宫诸人与一些皇亲国戚过来共度佳节。

洛水云天的东苑中早已张灯结彩,繁复精美的灯笼宛若夏夜星阵般挂满了梅梢。阵阵清冷的梅香中,一眼望过去,恍如百花盛放,姹紫嫣红,奇艳斗丽,将这年后大雪初歇的庭苑装扮得焕然一新,喜悦欢腾。

今晚宴饮的马车陆续抵达了宫门,由女官与宫侍们分别引领入内,进入了“昭华殿。”

“昭华殿”乃皇宫中最高的楼,人在其上,可以将一大半皇宫中的胜景尽揽其中。

此楼不仅高耸皇宫之中,它的栏杆、窗牖皆是用紫檀木精雕细刻而成,花纹繁复精美,其上还镶嵌着各种珠宝、玉石,描金绘漆,美轮美奂、熠熠生辉。临风台阁上皆悬挂有玉石、珍珠、明珠制成的垂帘在风中发出玲珑雅致的清音,宛如仙乐四起。

楼中更有鲛绡纱迎风飞舞,远远望来便如是一座仙山玉楼、琼宫神宇,在雪后月夜中更添加了几分的朦胧意趣。当拾级而上,站在楼头栏杆前,寒风拂面清新冷冽,更使人有种身临云端,乘风欲去,飘飘若仙的感觉。

众人先后到达,除了对此楼的感叹赞美外,便是男宾们互相寒暄酬酢;女宾们聚众闲话家常。

黄花梨木造的各种精致案面上,早已备好了美酒糕品,时令瓜果,还陈列着宴会宾客们所要用的翡翠玉碗、琉璃银盏、镶金玉箸、各式金玉盘碟。大殿内更是凤柱鎏金错银、明珠悬顶如星夜、鲜花成簇如盛春,种种布置恰是一副盛世太平、繁花似锦的景象。

第四十九章 元宵宴饮

宾客们都到齐恭候着,凤墨影才姗姗来迟而又排场隆重地粉墨登场。

光是提灯开路的就有二十几号蓝衣宫侍,然后是簇拥着女帝的桃色服饰妍丽的宫女和女官们,最后还有二十几号神威凛凛的凤翎卫随从。

在宫中走一走也还真是不容易。

走在这一堆人的中间,凤墨影十分的不耐,却又不得不忍受着头上沉重华丽的宝石真金发饰,和被宫女们细心洗涤、熏香,精心梳理编绾的繁复发髻。身上还得套着这一身凤翎插翠,不知绣了几斤宝石在上面的礼服,身后还要拖着长长的裙裾,宛如那华丽无匹的凤尾。

而她就是一只精心开屏的凤凰。

颇多的无奈。

这一路回想,竟能忍受这些人将她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内心也不禁对自己刷新了自我的认知。

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折磨。

虽然从来仪殿出来,她是一直坐在尽显皇家尊贵豪华的凤辇中过来,到了“昭华殿”楼下又有专人抬着金步辇将她扛了上来。

她也不想这样,但这一身的黄金珠宝装备,就是光坐着都嫌它累得心慌体乏。何况是从后官步行到这,还要登上座名副其实的高楼,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她都怕自己把不住它,驾驭不了,来个摔大街。

这裙裾大尾巴就要好几个人护着、看着,必要时还需要细心的宫女们整理一下,捧抱一下。

总之一句话,就是繁琐不堪。

在殿门口女官威仪端正地放嗓子高喊一声:“陛下驾到”

殿里的皇亲国戚们便纷纷地跪地行礼,口中再三山呼:“陛下万岁”

凤墨影顶着太阳穴被震得突突急跳的脑袋,而她如今还得举重若轻、身姿端庄、仪态万千地抬头、挺胸、收腹、伸脖子地走过这金堆玉砌得令人眼花缭乱、胸口发闷的堂堂大殿,一步步地迈上同样是价值非凡的御阶,坐上那一张与她一样是珠光宝气、九凤引雏的皇座上。

简直是一场步步维艰的灾难。

待小心翼翼地坐下了皇座上的三分之二后,凤墨影才算真正地呼吸到了一口纯纯的空气。可惜这空气里还掺杂着馥郁芬芳的花香和熏香,虽然不难闻,但到底不是为她所习惯的东西,还不能表露出厌恶来。

毕竟,这是人家女帝的习惯。

她正在扮演着人家,正顶着人家的皮囊活下去。

好生地暗自喘了几口气后,抬眼望去,御阶底下全是一片低垂着的乌泱泱的脑袋,她心不慌、腿不抖地挥了挥手,豪迈地喝了一声道:“众卿家平身!”

一切情况都要淡定。

待众人山呼谢恩起身后,凤墨影只觉得眼下是一片琳琅满目、目不暇接。这些皇亲国戚的颜值竟然都颇高,又全然着锦衣、配金玉,全都隆重地修饰了一番,分布坐在这样的一座华贵精美的“昭华殿”里,看着竟似一副绝世的名画。

富贵而美艳得令人颤抖。

单单是这“昭华殿”的装潢陈设,就不知道是要用多少的阿堵物堆砌出来,更不要说是这一整座仙山似的高楼。

还有这楼里的人与物。

凤墨影心中暗叹,皇帝的生活果然是无尽的奢侈。而且这个女帝似乎还非常的喜欢这奢侈的生活,又有着审美艺术家般的眼光,从她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安排得这么精致。

这并不是在生活,这是无时不刻地都在搞艺术。

只是这些艺术的背后又会是多少老百姓的苦难呢?

她这些日子以来已看了不少的奏章,大概也知道了这女帝为何会被宫女们私下小声地议论其残暴不仁。登基以来,她就命人兴建了好几处的大行宫,就连这皇城都扩建改造了一番。

这座“昭华殿”便是这位女帝的手笔,从楼高到外形,细到里面的地砖,屋檐上的雕刻,她都有奇思妙想,极尽艺术家天马行空之能耐。

除了这座高楼以外,还有别的行宫,都满满地体现出她这位艺术家和设计师的才华。可惜,她是一位皇帝,偏偏却要在建筑上和醉生梦死中寻找满足感和乐趣,而且为了她这个兴趣爱好,还不惜大量的劳民伤财,增加赋税,动摇国本。

看着那一本本记载建造宫殿而失去的人命和金银,她都觉得怵目惊心,不忍细看,不忍思索,难以忍受。

这无疑是在自掘坟墓的手段之一。

除此之外,这位女帝自然还有些别的作妖手段。

凤墨影将女官们早已写好的稿子声情并茂地背了一遍后,皇亲国戚们奉迎附和了一番,少不了拍马溜须,高歌颂德一番。

才正式开始了宴席,歌舞升平,仙乐飘飘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君臣尽欢、其乐融融。

凤墨影瞧着底下步步生莲的歌舞,眼角余光却瞄了瞄自己左右两旁案几后的人。左边安排坐着人的自然是青夜离,论他青家在前朝的地位和他自己在皇宫中的身份,这是理所当然,非他莫属的位置。

今晚依然是穿着一身蓝紫色的锦衣,袖口和衣襟上绣着精美秀气的银丝白梅,竟给他穿出了儒雅的风骨来。

乌黑的发髻上掠着琉璃错银簪,又给他添了几分清贵,配着修剑眉、桃花眼,端是低调、奢华、内敛,且不失风流婉转,再有那和煦如春风般的笑意时常挂在微勾的唇角。

风采虽不是咄咄逼人,但是珠玉含光,高贵大气中又显得平易近人,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当之无愧。

而她的右手边坐的人,自然是雪灵染。

他的父亲是雪太傅,是女帝她这一代龙子龙孙的老师。

丞相属于实务高官,有辅佐帝皇理政的实权;而太傅属于荣誉高官,没有理政的实权,但有着极让人尊重的名声。

凤墨影用眼角余光在他的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心中有些担忧。她本想让他卧床休息,闭门不出,他偏不肯听劝。别看他平日里说话温柔随和,但任性起来是谁也管不住,就连她也说不动他。

细心数数日子,他也卧床卧厌了罢?

目光在脸上溜了一圈,发现他的脸色在这珠光宝气的大殿内显得格外的苍白,连唇色都偏淡。但看起来精神尚算好,有些懒懒地依靠坐着,很少碰美酒,想是终归是听了她的嘱咐,伤后不能多饮。

偶尔吃几口菜,眼睛虽看着前面的清歌雅舞,但明显的是心不在焉,神游太虚,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

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就像是一座玉雕的塑像。然则,这座玉像,显然是经过了极其高明的艺术家之手呕心沥血雕刻出来的满意之作。

在这样堂皇华美的灯光聚集之下,越发清晰可见那一双眉眼深邃秀丽,是精华的所在,是最无可挑剔的。纵然他只是穿着天青色的锦衣,上面也没绣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有水波粼粼般的银丝挑绣,偏偏就能衬托了那惊为天人的秀色。

用秀色来形容一个男子,往往都会显得偏女相,不够男子气概。但用在他的身上却并非如此,秀色只能形容他身上的灵秀飘逸,而并非单指他的形貌。

他眉眼五官线条都充满了山河起伏般的优美,既有高山的清冷高雅;亦有流水的柔美澄澈。此刻的眼神迷离,不似在尘世停驻,宛如那九重天上的上神厌恶了这个软红十丈的凡尘俗世。

方才皇亲国戚们的拍马奉迎、歌颂太平,青夜离只是含笑缄默,脸上神色八风不动,眼中喜恶不辩;然则雪灵染,他也在听,脸上也是山水不露,但那眼神中和唇角边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却是讥嘲与哂笑。

也就是她离得近,又眼观八方、目光如炬,才留意到了他的这些小眼神、小动作。

她没有反感,反而暗戳戳地喜欢上了这种抓包的游戏。

这人的微表情,在这令人不耐的大殿上,为她提供了娱乐的源泉,难得地戳中了萌点。

凤墨影不自觉地唇角含笑起来,落在了别人的眼中,那自然是对雪灵染青眼有加,帝心意属。因救驾有功,理所当然而又意外地成为了新贵,底下敏锐的人在暗暗地琢磨。

许是这些人的目光太过刺目了些,雪灵染骤然回神,朝底下掠了一眼。却发现这些源头竟然在他的身侧,不由转脸回眸,轻飘飘地朝凤墨影投去了一瞥。

他这一眼不咸不淡,还颇有点嫌弃的意思。

是嫌弃她打扰了他的清静冥思,打扰了他作为太虚遨游者的自由。

凤墨影收到地挑了挑眉,举起手中的黄金盏朝他微微地一笑,带点礼貌性质的少许歉意。

确实是她打扰了他,虽然在这里她作为女帝,意欲与自己的宫里人有个眼神交流,眉目传情什么的那是无可厚非,甚至是有专属的威严和权力。但是作为新世纪的一抹灵魂来说,这样的眼神确实是构成了某种意义上对他人不礼貌的侵犯。

雪灵染怔了一瞬后,亦将手边的金玉杯举起回了她一礼,眼中的神色却没有了之前的嗔怪,显得颇为温柔了。

凤墨影会意的一笑,转回了眼眸,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不愧是皇家的酒,清冽微辛,带着淡淡的幽远香气,可让人回味无穷。

灯火辉煌宛如白昼的大殿上已经撤下了清音雅歌的琴箫水袖舞,换上了阵式浩大、气势恢宏的编钟。这一整套乐器连带附件皆是鎏金的凤凰流云纹和错金小篆铭文,也是制造得穷极巧丽。

乐师们皆着翡翠花绵长袍、烟罗蝶钿丝缎裙;舞姬穿粉霞藕丝琢玉衫、锦绶月牙柔绢裙。

不过片刻,钟乐奏起,其声色清脆悠扬,轻灵幽远,果然是“八音之中,金石为先”,乃庙堂雅乐。

第五十章 慈善募捐

舞姬时而轻舒云手形如揽月自照;时而疾飞扬袖宛如白鹤入云。曼舞的身影婉若水仙,高翔的姿态渺似临风。轻步柔靡,妙态迤逦,乐音清凌于耳,玉袖珠裾飘甩辗转,行云流水,仿佛瑶台仙子。

凤墨影望着殿中这一派奢华醉人的场景,唇角微微地挑起了一抹冷笑。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样样精致美妙,如此的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怪不得有这许多的皇帝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醉生梦死。最后在这种种极度荒唐糜烂的行为中走向了皇朝的没落,甚至因此而国毁人亡。

凤曦国若再这样的一直挥霍下去,恐怕离这一天也要不远了。

她此一刻的笑意耐人寻味,却凑巧落入了一人眼中。

他有些迷惑地沉思了几息,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情绪。以往在这种皇宫宴饮中,她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沉迷其中自得其乐,曾几何时有过这样冷静到审视一切的眼神。

还有唇边那一抹讥嘲讽刺的冷笑,顿时让他觉得身边的此人有些陌生。

青夜离缓缓地倒了半杯酒,借以舒缓了内心的猜测。可是这个人明明就是他在朝阳台一直护送她回来的女帝陛下,为何自从她醒来后,待人接物的态度竟不似从前,对他也没有以前那般在意了,反倒是对雪灵染热切了起来?

然而,雪灵染是太傅雪松明之子。雪松明旧日曾授课于皇家子孙,但主要还是为了将来辅佐先太子理政。若先太子当年能够顺利出震继离的话,他便会官拜至中书省。

先太子被废之时,雪松明是曾和左相一同上疏请奏,向先帝为她求情,为其奔走过的人。而后先太子离奇病殒,先帝继而驾崩,新帝践祚,左相因为出言维护过先太子,就被女帝以包庇谋逆之罪下了诏狱,以致牵连了九族。

当年,曾经拥护过先太子的那些官员们都已被女帝在登位后血洗过了一遍。

只因为太傅没有实权,又曾是女帝的恩师,先帝登遐之后雪松明托病家中,明哲保身,才得以保全雪家全族万幸逃过了当年的血雨腥风。

然则,雪灵染之所以会进入到这座皇宫里来,全因女帝为了弥补当年残虐太过的名声,诚然,还有以另一种方式来报复雪松明的帝皇权术藏匿在其中。

雪松明夫妻两人鹣鲽情深,从年少夫妻到如今白发苍苍皆是爱笃情深。

而雪家,除了还有一位长姐雪悠然外,也只有他雪灵染一子。

雪家的血脉传承全在于雪灵染一个人的身上,女帝却无视于他与洛家已定亲一事,一纸圣旨下来,言道他姿容秀美,才智聪敏,行止端方,亲自定为钦点的秀子,必须入宫备选。

面对强大的皇权,雪家作为臣子,又岂容说一个“不”字。

雪家一脉比之全族性命,又是孰轻孰重。

如今,雪灵染能够坐到她的右席之上,如此种种在别人的眼中本应是一种天大的恩赐。然则在他的心里,不该是一种讽刺吗?

青夜离脸色淡然,他不知道当日在朝阳台雪灵染冒死救驾,是出于何种的心思?

他眼眸微敛,愈显深邃。不经意地掠过了底下的皇亲国戚、凤脉后裔。目光轻轻地一掠,在那本该坐着一个人的位置上停了数息。

斐玉晏。

若然当年是斐家坐掌了这个皇朝,兴许如今会是另一种新气象。

“昭华殿”楼高可摘星,登顶下望,人如蝼蚁,屋如檀盒。仰首穹苍,云烟如缎,圆月如盘。

纱幔乱舞,风声瑟瑟。

凤墨影斜身倚坐在主位上,目光漫不经心地看着前面婀娜多姿的群舞。今夜一袭艳极了的红裙在主位上铺泻而下,惊艳到刺目。其上的团团牡丹也是嫣红到了极致,宛如泼天的璀璨都洒在了这一袭衣裳之上来了。

自从接到宴会懿旨后,凤羽影心中便惴惴不安,觉得在这当下时刻,不来会让人疑心,来了又叫人不能心安。

特别是她拿夜从来仪殿泄露出来的消息中得知,沐王斐玉晏在青云殿中被凤墨影的一杯毒药送行了后,对于她的任何邀约更是时刻心存警惕。案面上的菜肴糕点,瓜果茶水,她一概不敢沾染。

一直只装作沉迷歌舞,实则却是不间断地留意着凤墨影的所有动静,心神简直绷紧得似一把拧弦的弓。

凤纤影看似喝着杯子里的酒,实则在掩袖的时候,皆将酒水倒到了袖子中藏好的棉絮里去了。

一番歌停舞罢,君臣相酬后,昭华殿内奇妙地渐渐安静了下来。

凤墨影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响起了掌声三下。

女官绛璎领着两队宫女从殿门外鱼贯而入,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每人都捧了一个托盘,托盘上都盖着明黄的绸布。一共五十人列队两旁,在大殿内的宴桌前围成了一圈。

绛璎出列团团朝四面行礼后,道:“奴婢见过各位长公主、王爷,各位大人、夫人。”

开场后,她又笑着说道:“今日乃元宵佳节,举宫同庆,但愿天佑我朝,风调雨顺、繁荣昌盛、永保太平。”

场中众人纷纷和应,接话祝愿了一遍。

而后,绛璎又道:“前些时日陛下登临朝阳台为国祈佑,祝祷国泰民安、万事顺遂。后宫众人皆是一片诚心,每人手抄佛经以供佛前,再经朝阳台诸位高僧诵经加持,定能心想事成、事事如愿。”

她的右手轻挥,说道:“奴婢身旁这些都是当日的礼佛经文,陛下言道众臣安泰,乃国之安泰,是以今日将这些经文奉于此殿中,让诸位可以恭请回府中以沐佛法,辟邪避凶,远离灾殃。”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皆是心有异样,神色微变,不知这一回女帝又玩得什么手段。

后宫中抄写过经文的人,表情更是精彩纷呈层,或讶异不已;或强装镇定;或瞪眼挑眉;或垂首低叹。

青夜离只神色淡淡地饮酒,静观其变。

雪灵染却是饶有兴致地看住眼前的一切,唇角微微带笑。

绛璎脸带柔和地道:“皆因经文有限,陛下唯恐不公,恰逢其时江北水患粮荒,饥民成灾,便定下一法佛经乃心善者得之相得益彰,如此亦不违背菩萨慈悲普度众人之意。”

闻言,青夜离心中不由惊了一惊,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的怔愣。

雪灵染却是立刻咧嘴笑了,偏转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凤墨影一眼。只见她此刻正襟危坐,颇有一点帝王端肃严谨的样子,眉目间满是慈和地望住底下的众人,他就配合地抿住了笑意,心里却是升起了一丝的新奇。

凤墨影自然是瞧见了他来瞅自己,但是现在不能拆台,她必须作出一副似模似样的态度出来。

在殿中众人或猜测,或疑惑的目光中,绛璎朝他们身后的宫女们微微颔首,早有准备的宫女们便给每一张长案上的人奉上了纸和墨,她才又从容不迫地说道:“诸位可以将自己恭请佛经的善款写在纸上,再交与身后的宫女们。然后奴婢会谨遵圣意,择其中一心为国分忧,为民谋福者得之。”

这简而言之,就是价高者得之。

底下的皇亲国戚都不是榆木脑袋,能坐在这大殿中的人都有他们的能耐,或是天生的身份;或是世袭的爵位;或是自身的才干。他们心态不一,当中有人暗中不愿;亦有人心中叫好;有人怨女帝多妖;亦有人刮目相看。

其中右丞青寞就第一个踊跃参与了,大笔一挥,在白纸上写下了自己愿意捐赠的价钱,还故意停留了一阵,让左右的人得到了刺激后,才施施然地将它交给了身后面的宫女。

凤墨影一直留意着殿中诸人的动静,此刻不由微微一笑。看来,这位右丞大人对这朝堂社稷还是挺上心的。她这样作为,虽是失了厚道,但这些皇亲国戚,特别是那些没有实干,空享荣华的门阀贵族们,坐金拥银,受人尊敬,就不该为国家出一分力吗?

若让他们自愿解囊相济是不可能的,但如今这样又是为国,又是为民,更为了自己以后的顺遂平安,其中有威慑、又有名声,人多经文少的一番竞争厮杀之下,谁不怕让人笑话?

宫女将右丞的纸张当即交上来,绛璎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朝着殿中众人望去。殿中的气氛又是一变,很多人的心都呆到了嗓子眼,皆恐惧她是要当众将纸上的价码宣读了出来。

绛璎诡异地张了张口后,倒是将纸张卷了起来,放在一旁宫女的空托盘上。殿中的人轻吁了一口气后,很多人就交头接耳,四顾相望了起来,都在揣测着别人的价钱,思索着自己该写的价码,一阵心慌头疼。

雪灵染也向身后的宫女要来了纸笔,在其上刷刷刷地写了一行字。他且不大愿意自己所抄的佛经落到旁人的手里去。

凤墨影留意着他的行止,此刻不由偏首瞧了他一眼,见他正要交过手中的纸。她忽而朝他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来。

华美的灯光下,这一笑艳灿如明珠。雪灵染双眸微微一怔,立刻心领神会,继而将手里的纸张折叠后才交给了身后的宫女,低声吩咐道:“上呈于陛下。”

宫女接过,应诺而去。

皇座边上的紫珞接过纸张,双手奉至了她的案面上。凤墨影眉眼一动,伸手拿起,打开折纸,只见上面只写着了一行空灵秀逸的字:雪灵染手抄佛经,价钱可议。她不禁噗嗤一笑,当即含笑朝他回瞥了一眼,随后将那纸张再次折叠好,揣进了袖囊里面去了。

第五十一章 风雨满楼

青夜离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是越发的疑惑不安。

雪灵染却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看着殿中诸人的烦恼与躁动不安,他的眼神中带些冷冽,而又迷离。

经过一番折腾,殿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众人皆将手中所写的价目交了上去,提心呆胆地等待着宣布结果。

绛璎向众人团团一礼后,交代了几句下去统计的话就领着一众宫女奉着托盘下去了。

她们刚刚退场,云玳又领了四十个宫女步履姗姗、婷婷袅袅地走入了殿中来。那些宫女手中依然是奉着托盘,盖着黄布,在场诸人一看,心中都在打鼓,这一回又是要折腾什么呢?

这元宵夜宴,都快过成了倾家荡产了。

云玳在场中站定之后,开口道:“元宵佳节亦乃团聚之日,今日设宴君臣同欢,亦是团圆之意。因宫中礼制诸君不能各归其家与亲友共聚,陛下感念诸君尽心为国,事君至诚,特以诸君亲手制作之物,在此佳节馈赠亲人,以解平日思念之情。”

此言一出,在场中人都是微微发愣,这女帝是何时开始走起这温情的路线了?这是传闻中的怀柔政策?

后宫诸人怔怔地望住那一个个托盘,灵敏的人瞬间就忆起了那一次梅林宴会中的独特惩罚,原来陛下的心思是应在了这里。

雪灵染垂头,温柔一笑。原来自己亲手制作的燃香,是要馈赠回自己的家中,送与老父亲与长姐,他心中瞬间一片柔软,倍感温暖,倍感受用。目光寻到双亲所坐的位置,唇角微微翘起,与他们对视的目光中饱含了思念。

自从朝阳台受伤以来,父亲与长姐都曾入宫瞧他,眼中满是担忧与挂虑。他并不想让他们牵挂,就好言相劝他们不要频繁入宫,情势多变,以免对雪家不利。他知道他们的亲人们对此言听计从,是为了家族的长久之计,却并不会减少对他的牵挂之情。

凤墨影此举,确实是安慰了许多人心中的思念。

凤羽影冷冷地瞧着,咬了咬艳红的下唇,一双杏眼黑瞳中怒气不曾掩饰,心中气恨,不知她这个五姐是从何时起懂得了人间的亲情?竟恬不知耻地弄起了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

另一旁的凤纤影目光闪动,手指轻轻地收拢,用力地握住了酒盏,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她的五官容色在灯光下却是无可挑剔,比之凤墨影的艳丽霸道,凤羽影的娇妍狠厉,她更多的是清丽冷冽,眉眼流转间又有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意态。

宫女们将托盘中的东西一一地送至后宫诸位的家人手中,华丽夺目的打殿内一时间竟似漾起了一股温馨的氛围。

凤墨影见火候已到,便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朗声说道:“良辰美景,团圆佳节,来,与众卿共饮此杯!”

凤羽影身边的贴身宫女悄悄附耳于她的身边,片刻之后,又悄悄地离开了。

宴席上忽然传来一阵低呼,礼部侍郎赵钧面色惊恐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纸张,旁人听他低喃道:“这并不是我儿的手笔呀!这上面所写的全是……全是……大逆不道之词……”

他的手一抖,纸张便落了下来,恰恰飘落在一旁的人脚边上。那人不禁好奇地捡了起来,目光触及纸上的文字后,脸色乍然一惊,惶恐的再次脱手。

这一异动纷纷引起了他们周围的人瞩目,捡到纸张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又似怕感染瘟疫般将纸张丢开,却是一个传一个地转了一圈。右丞早已发觉了异样,忙命身后的宫女将那纸张捡来给他观看。

青寞这一看,亦是脸色微变。

上面写的是女帝凤墨影让他在汤药中下毒,然后再在狱中诬陷这是沐王所为。他怕自己不得善终,便留下了这一封书信以便身死之后可以揭发女帝的阴谋,为自己和为沐王而鸣不平。

落款之人,正是早已死于内狱重刑中的冬至。

这些时日以来,沐王自从那晚进宫后,再无踪影消息,众人早在暗中听闻了关于他的死讯。

薨逝于青云殿中,喝的正是女帝所赐的鸠毒。

女帝为求不着痕迹,曾严令当晚青云殿中的人与凤翎卫不许外泄此事。她要置沐王于死地的原由是,怀疑朝阳台刺杀一事乃沐王所为,为求消除内患、铲除异己,而设下了这么一计。

殿中众人思及此间种种,不由背后皆是一阵发寒。方才殿中君臣同庆,其乐融融之景,瞬息之间荡然无存。

人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显露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来,此时此刻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雪灵染发觉了异样后,顿时冷了神色,目光在殿中一一掠过。

青夜离的神色亦是谨慎了起来,眼神从一处又移到另一处。

凤墨影挥手,吩咐紫珞道:“去将右丞手中的纸张呈上来给寡人过目!”

紫珞应命而去,脚步极快地一个来回,已将那纸张带回,放到了她的案面上去,又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凤墨影一目三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唇角噙起了一丝冷笑。对方果然要在这里对她发难了。

她看了一眼殿中众人的眼色,就知道他们心中对纸上所说的虽有所怀疑,但更多的却是对她这个一向名声不太好的女帝的猜测。

楚子瑜被派遣出去寻找容白,是过了明面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容白是去朝阳台寻找刺杀事情的线索,然而此刻沐王已死,他却在外遇到了刺客下落不明,显然这件事情与沐王无关。

既然沐王身死之后,还有人要阻止容白追查朝阳台的事,那么是否可以说明沐王兴许与当日刺杀女帝一事并无关系。女帝既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却已毫不犹豫地赐死了沐王,就仅凭自己的一点猜疑,将开国功臣,先祖御赐的功臣后人给了结了。

这样的帝王是否太过于冷血无情,疑心病态;太过于暴烈凶残,让人惊惧。

众人心中思之极恐,不少人皆已冷汗涔涔,甚至不敢抬起眼眸了,害怕就此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断送了自己乃至全族的性命。妇孺们虽不知朝上的政变,但瞧见自家的顶梁柱神色巨变,亦是心有所感,一些人想起了女帝初登宝塔时的血腥残酷,不由都是心中忐忑,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一时间,大殿之内竟奇异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连呼吸的空气都便得凝滞起来了。

凤墨影不急不躁地道:“大理寺卿何在?”

沐颜应声而起,朝她行礼道:“臣在。”

凤墨影将手中的纸张重新放回了案面,肃然地道:“将你近日所查之事,公诸于众卿。”

沐颜应诺一声,长身玉立于当地,从容淡静地道:“日前,臣奉陛下懿旨,着手暗中追查学徒冬至与太医赵阳的死因。经过大理寺仵作与医官的剖尸检验,冬至与赵阳两人皆是死于摧心掌下,而并非一个死于重刑;另一个死于旧疾。死人不会说谎,若有质疑下官所言者,可以前往大理寺尸库房查验,那二人的尸首还在其中,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干扰。”

沐颜又道:“更有先前死于秋风苑枯井中的尸首,此人身着凤翎卫的服饰,腰配凤鸣刀,却并非凤翎卫编制中的人员。死因乃一剑毙命,乃心碎而亡,如今凶手尚未可知,但他身上的凤翎卫服与凤鸣刀却是从何而来?经下官与凤翎卫楚统领一同查证,发觉织造局女官方佩蓉曾经借职责查验之便,私藏过凤翎卫服饰与凤鸣刀具。传方佩蓉……”

他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阵骚动。

凤羽影脸色更是诡谲莫辨。

下令过后,不久两名凤翎卫押着一名二十多岁,面容憔悴的女官服女子进殿来。

方佩蓉跪下面圣,神色间有些惶恐。

沐颜朝她前行几步,喝问:“方佩蓉在此再说一遍,你是受何人指使,私藏下凤翎卫服与凤鸣刀是为何用处?”

方佩蓉面容微垂着,好半晌才回道:“先太子对奴婢有救命之恩,今日奴婢所行之事却是愧对太子殿下于九泉之下。奴婢今日冒死亦要将此事真相揭破,是陛下威迫奴婢行下此事,再将死士与私盗服饰之事,意欲诬陷于临渊长公主!”她忽然抬头,声泪俱下地指控着高高在上的凤墨影。

殿中人心几番浮动,此刻都难辨事情真伪了。

凤羽影当即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朝凤墨影愤然质问道:“皇姐,你何以要诬陷于臣妹?难道因为朝阳台一事,你就要将所有怀疑之人皆处死吗?”她这一问当真是直白而毫不掩饰了。

凤墨影在上冷冷一笑,目光随即落在了凤羽影的脸上,淡然说道:“皇妹何以如此惶急?如今仅凭一个女官的一面之词便值得你如此不顾礼仪地叫嚣,质疑寡人吗?她既然指认寡人,那可有人证和物证?”

方佩蓉咬牙道:“奴婢的身家性命皆在陛下的手中,还谈什么人证和物证?今日奴婢也不求能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求给诸位一个警醒,一死又有何惜?只可惜我凤曦国的基业不落在仁慈的先太子身上,而是落在了杀戮成性、嗜血成瘾的狂徒手中!”

她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叫殿中众人闻之皆心惊肉跳,人人惶恐之极。真怕女帝就此一怒,顿时殿中便要血流成河,重蹈当年的覆辙,再次开启了往日屠臣灭族的惨案。

雪灵染的眼中满是忧虑与关切之情,他紧抿着唇,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若有所思。

第五十二章 正面反击

凤纤影满脸静默地看着殿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不与人对视,只是淡然自若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地抿入了口中。

在她不远处的凤皎皎有些害怕地依偎在母妃的怀中,眼神不安地朝皇位上的凤墨影偷望去。当年的事发生时,她还小不懂事,但这些年亦曾隐约地听旁人偷偷地谈论过,即便是三言两语间,也可窥见当年血案的残暴狠戾。

此情此景,她回想起这些,不由内心深处对这位皇帝姑姑生出了畏惧来。

底下的方佩蓉在叫嚣,凤墨影却在暗嘲,前女帝果真“威名远大”,以至于她这个后来者一来就要给她当背锅侠,更何况是这么的一口大锅。这要如何扭转形象,反转舆论,她才能在这生存得下去?

这当真是一门技术活。

青夜离转眼,却发现凤墨影眼底在笑,那种笑就像是一个身外之人在冷眼旁观着一场戏,带着些自嘲与疏离。

下一秒,她正了正神色,对方佩蓉的话置若罔闻,更是将站起来质问她的凤羽影晾在了一旁,只朝紫珞道:“传莹上殿。”

紫珞屈身道诺,便亲自去传旨,让凤翎卫领着久未露面的沈莹入殿来。

莹一身素白,面容微微显得有些苍白,见着凤墨影跪地便拜。

凤墨影也不让她起身,目光如剑般凝落她的身上,说道:“当日你在青云殿中意欲对寡人说的话,今日可以当众说出来了。”

沈莹迟疑了片刻,目光只望住眼前的地面,而后缓缓地开口道:“回禀陛下,众所周知临渊长公主与沈家有着先帝御赐的婚约,一旦举行大婚,她便会是奴婢的嫂子。”

凤羽影听得宣莹上殿已觉得不妙,如今听得她这一番言语更是猜测不定,及时出言道:“莹,这个是自然。本宫有先帝的免死懿旨,若有人威逼胁迫于你,大可当着殿中诸君面前说出来,本宫必誓死相护于你,不必忧虑惊惶。”

莹的话给她打断得顿了一顿,这些日以来她被禁足在来仪殿的女官寝室中身体虽不曾受过皮肉之苦,但精神上备受折磨。如今事情已然被识破,茗儿也已暴露,往后的路该如何选择,她在一日之前已向凤墨影投诚,做出了选择。

此刻,她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临渊长公主从奴婢跟随陛下开始,就一直让奴婢将陛下身边的消息及时传递给她。开始之时,长公主说是怕陛下会对她不利,让奴婢在关键之时给她传递消息提个醒……可是后来……长公主却让奴婢事事注意陛下的言谈行踪……”

凤羽影双眸一张,怒道:“沈莹,你信口雌黄,休要攀咬本宫!本宫有先帝的免死懿旨所佑,谁又敢对付,更何须你来当个内应?你今日遭人指使,出来诬蔑于本宫,不过是助纣为虐罢了。”

莹面对她的反咬一口,却是不慌不忙地道:“奴婢确实不是长公主的内应,而真正的内应是茗儿。长公主为她安置父母兄弟,又赠与白银,这些事都可以一一查证,茗儿已在内狱中一一招供出来了。奴婢不过是一时忧虑,想到他日长公主与兄长完婚,若陛下记恨与长公主,那么我们沈家岂不是要受到牵连,才为此一直小心留意陛下的心意。”

不远处的镇国公府沈家长辈们也是一脸的担忧,兄长沈燃更是向她低斥了一声:“糊涂啊!”

凤墨影听着她在下面洗白自己,也不动声色,只是在心中暗笑。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的洗白对前女帝的恶名亦有洗衣粉的功效,就且看她表演罢。

沈莹既然诚心投诚,自然也是个灵慧的,立刻便痛悔自责地说道:“确实是奴婢的一时糊涂,犯下了此等罪责。这两年来,奴婢一直在左右侍奉,留心观测,陛下从未曾动念过要对临渊长公主不利。反而每次朝贡,陛下都挑两份最好的送与两位长公主,更是屡次赠与珍药于鲁王,甚至是临昭小郡主任性硬闯了宫中的宴席,陛下一向亦是宽厚待之的。”

她朝地上俯拜下去,叩首道:“奴婢请陛下责罚!”

凤墨影会意她是要当众向她求一个宽宥,既然她演了这一场戏,身后又是镇国公府,她这个后来者何乐而不为卖与他们这个人情,以后也或可多一个朋友,少树一个敌人。

左手敲了敲案面,她说道:“既然你已有悔改之心,如今又戴罪立功,便罚你一年俸禄,撤去女官之职,回归沈国公府吧。”

莹心中一宽,急忙行礼道:“奴婢叩谢陛下恩典!”

凤羽影冷笑道:“一派胡言乱语、装模作样!”

雪灵染立刻回怼道:“是谁在胡言乱语?难道长公主没有收到陛下所送的珍宝,还是鲁王没有收到陛下所赠的珍药?是陛下不曾善待临昭郡主,还是供认出了一切的茗儿不是长公主你的内应?”

凤羽影竟一时间给他绕得哑口无言,前面三件事不可否认,但连同最后的一件事她都忘记了反驳。

她刚反应过来,雪灵染却没有给她时间,又已问道:“既然临渊长公主一直在探听陛下的消息,不知是意欲何为?而殿中这位织造局的女官自称曾受先太子的恩惠,却在此空口无凭的攀咬陛下要诬陷于长公主你,不知又是受何人指使?明眼之人看到此处也该知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凤羽影被他驳得一时气绝,正要发作,雪灵染指着那案面的纸张说道:“焉不知这一张绝笔书信是否又是一次伏笔?指使织造局女官偷盗凤翎卫服让死士假冒进宫,是欲行何等目的?让太医院学徒在陛下汤药中下毒,而后又杀人灭口,如今竟又冒出这一张书信企图混淆视听,扰乱社稷,离间君臣,迷惑人心,此中种种阴谋意图动摇国本,欲行谋逆之事,其心可诛!”

凤羽影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本宫堂堂一位长公主岂容你一个后宫之人指责?”

凤墨影即刻接话道:“灵染所问,即是寡人所问。”

眼前有人身影一纵,喊道:“奴婢句句属实,还望诸位大人明鉴……奴婢在大理寺是被他们屈打成招的。”便快速扑向了金柱。

沐颜一直留意着殿中的动静,知道犯人既然在此事上改口,定然是存了死志。他当下脚步一点,身影便落在了方佩蓉的身侧,伸指在她的身上一点,立刻制住了她的穴道。

方佩蓉僵在了当地,形容有些尴尬,恨恨地瞪视着沐颜。

凤羽影更是狠戾地瞥了沐颜一眼,心中暗恨。

沐颜不疾不徐地道:“传太医赵阳的妻子秦氏。”

不久,凤翎卫便又带了一人上殿来,此夫人四十多岁,衣着得体,面容和善,瞧见王公满堂,女帝高坐的情景,当即是双腿一软,战战兢兢地拜了下去,待她行礼后,沐颜问道:“秦氏且说说你家的珍宝和秘药是怎么回事?”

秦氏眼眶星湿,低噎道:“有一日老爷拿着两只锦袋回来,一只装着珍宝;一只装着个瓷瓶,坐在书房中茶饭不思。妾身担忧,但凭如何问他,他皆不肯说出事情的原委,只是将珍宝将给妾身,再三嘱咐定要好好收藏。”

她急泣了两声,哭着道:“想不到老爷竟会忽然旧病急发,忽然离世。但沐大人说老爷是死于摧心掌下,而并非发病而亡。前几日半夜时分,府中有盗贼潜入,更有厮杀之声,妾身幸蒙陛下所遣的暗卫大人所救,才逃过了一劫。”

随即秦氏从袖囊中解出一锦绣袋子,将袋口打开“哗啦”一声,倒出了不少璀璨耀眼的珠宝来。

沐颜指着这些珠宝道:“这些皆是朝贡的珍宝,皇宫库房中皆有案可查。它们是由谁进贡而来,随后有到了何人的手上。经过一一查证,这些珍宝大多是陛下已赐予临渊长公主的。”

凤羽影这一下有些呆住了,她清宁宫中确实曾不见了一批珍宝,却万万没有想到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她立刻反驳道:“这一批珠宝确实是本宫的,但却是从清宁宫丢失的,而非本宫拿去收买人心。”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大殿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凤羽影脑中急转,说道:“想必是有人偷盗了珠宝,又指使人用摧心掌杀害了赵太医和学徒,用以诬陷本宫!”

凤墨影适时问道:“那你说,这人是谁?”

凤羽影抬眸与之对视,事情落到了这般情形,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自然是有人指使学徒冬至弄一出下药的戏码来诬陷沐王;如今又在杀人灭口后,偷盗了清宁宫的珍宝指使赵太医之妻秦氏和威迫织造局女官盗取凤翎卫服,制造秋风苑死士一案来诬蔑于本宫。”

凤墨影神色肃然,再一次问道:“那这人是谁?”

凤羽影心下一横,指着她道:“是你!冬至的书信,与方佩蓉的指证,难道还不能让人看明白此事吗?”

凤墨影又问道:“那赵太医是受人指使干了何事,以致于被人杀人灭口?”

凤羽影冷笑道:“阴鸷之人的诡计,本宫如何得知?”

凤墨影面无表情地道:“他是在太医院更改了灵染的病案,又故意开错了药方,致使灵染借伤成毒陷入昏迷。若不是寡人发现得早,兴许她便要阴谋得逞,害死了灵染。”

她声色冷冽地道:“此事太医白少羽可以为证,‘白露宫’管事杜衡亦可为证。如此你是否还要说,是寡人要以灵染重伤险些致命一事来诬陷于你?寡人连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也可加以利用,冷血无情至极?若是如此,灵染此刻为何会好生生地坐在此处听尔等胡言乱语,按照你的阴谋论断,他不是应该病入膏肓、气若游丝更为适合用以诬陷你的心肠狠毒吗?”

第五十三章 霸气收场

雪灵染唇角缓慢地扬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意犹未尽地瞥了凤墨影一眼。

凤羽影不禁一时语塞。

凤墨影道:“既然此事解释不通,而殿上的珠宝又是你亲口承认是清宁宫的,如今却是从赵太医之妻秦氏手中拿出,联系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如今事情败露了,你又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她复又扬了扬案面上的书信,说道:“你一再用这封书信和方佩蓉的说辞来诬蔑于寡人,究竟又是有何等居心?”

凤羽影被她一再追问之下,有些乱了方寸,环顾了殿中众人一眼,咬牙切齿地道:“说是本宫诬蔑?难道沐王不是已经被你赐死了?那陛下你赐死沐王的原由又是为何?”

凤墨影闻言,却是嗤然的一声冷笑。

殿外响起了一阵有规律的跫音,一人步履从容优雅地走入了这华丽堂皇的大殿中来。殿中的众人皆是觉得眼前为之一亮,继而又复是一怔,心中愈加是惊疑不定地望住了来人。

此人修眉凤目,五官俊逸无双,气质更是清雅高华,光彩照人,乌发簪明珠玉冠,一袭襟袖皆绣了银丝云纹的湛蓝锦衣恍如画中人。他噙笑在殿中漫步而来,姿态随意潇洒,风度翩翩,正是多日皆未曾见,宫里宫外皆隐隐传言早已被女帝赐死,薨逝于青云殿的沐王斐玉晏。

斐玉晏朝凤墨影行了一个平礼后,悠悠然地偏头朝凤羽影问道:“是谁说本王已死的?”

凤羽影一噎,惊道:“你竟没死?”

早已退在一旁的莹,只觉得自己如是在梦中,眼前看到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切的,痴痴地低喃道:“沐王……”那一晚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此刻竟似梦幻般,不知哪一个才是可信。

凤纤影的目光忽凝,唇角露出了一丝不可辨认的笑意来,一闪而逝。

斐玉晏轻轻地叹息道:“临渊长公主,本王自认远日与尔无怨,近日与汝无仇,如何就这般口口声声地诅咒于本王呢?还是说,你很希望本王……”

凤羽影脸色急白,一双眼珠子发狠地瞪住他,不发一言。事情到了此刻,自然她也能想到了这个沐王与凤墨影两人早已联手设局,让自己暴露出来,成就了这一场笑话,一场自作自受的笑话。

斐玉晏语气莫辨地道:“你是否想问若无事,为何本王一直不回沐王府,也不给府中捎去消息?那正是为了要洗脱本王被人诬陷下毒谋害陛下的罪名,更是为了要让你的一场阴谋不攻自破。”

殿中众人既见了斐玉晏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又听得了他的言语,事情的原由也终有了论断。

镇国公府为避嫌,没有作声。

这一场牵扯到皇家的纷争,论地位、身份、权势和后果,余人更没有资格吱声。

雪灵染倒是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臣,凤翎卫还不快将之拿下。”

凤羽影怒喝一声道:“本宫有免死懿旨在身,谁敢动本宫一分一毫便是藐视先帝之罪。”

凤墨影镇定自若地道:“寡人不会动皇妹你性命的。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皇妹你以阴谋诬蔑沐王,意图谋害开国功臣后人,藐视先祖遗愿,其乃罪一;又以买通赵太医更改医案,意欲毒害后宫臣子性命,不顾当朝例律,其乃罪二;教唆先太子手下宫女盗取宫中禁服,引刺客入宫行刺未果,又设计欲构陷于寡人,悖逆君臣之道,其乃罪三。如今三罪齐问,即日起夺去皇族身份,贬为庶人,判入静远慈庵,终身礼佛赎罪!”

凤羽影急不可耐,凶狠道:“你这个杀人凶手,休想判定本宫的罪过!来人”

殿中众人又是一惊,这是有备而战?今日这一场宴饮,原来早已是一场皇家倾轧的鸿门宴。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拉来当个旁观者和垫背的。

一场杀戮似乎顷刻便要在“昭华殿”中厮杀了开来。

雪灵染朝着她走近了几步,凤墨影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中有温暖之意。

青夜离亦起身,徐徐地守到凤墨影的身边。

紫珞更是早已全神戒备。

只是大家等了又等,却没有瞧见意想中的境况出现。

就在众人心中无数之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蓦然地在殿外响起,踏梯登楼,在“昭华殿”门外戍守两旁。

当中一人白衣染血,一步一步地不缓不急地走进殿中,他手中长剑的剑鞘上显然可见仍然新鲜的血迹随着脚步的行走,而缓缓滴落于地面上。他衣裳已有猩红如画,但风采依然,气质如莲高洁,五官精致如神祗,面色冷然而淡漠,不说旁人如何,就是凤墨影亦觉得因此而为之心神一震。

心中暗叹,世人常说的,谪仙临世,罗汉伏魔,大抵便是此刻眼中所见的人此般模样了。

来人便是北堂渺,他站定之后,朝凤墨影行礼道:“回禀陛下‘昭华殿’下叛变的凤翎卫首领已伏诛,余人死生各半,皆已擒获。隐匿于高楼各处的叛变暗卫也已清理干净,首脑被擒,正捆于楼下。”

凤墨影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她也想不到北堂渺竟能将此事干得如此干净利落,漂亮无比。一丝笑意几欲爬上了唇角,她一把警醒,将它强硬压制了下来,朝他颔首道:“北堂,辛苦了。你先遣凤翎卫将一干叛军押入刑部大牢,待刑部一一审讯。”

“诺!”北堂渺抱拳应声后,当即转身而出,绝不拖泥带水。

此刻,凤羽影不禁面若死灰,自己谋划的一切,竟宛如败絮一般被凤墨影绞来了一个粉碎。

她的目光望向大殿之上,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立无援。张口欲辩,却不知该从何辩起,最后却是诅咒般地道:“凤墨影,先太子之死蹊跷,先帝之死亦可疑,你虽以杀戮来震慑人心,但本宫相信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终有一日你将会逃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作自受,死于非命。”

凤墨影心中一叹,不管她这话中的暗示是真是假,前女帝也早已如她所言死于非命了。兴许真的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但对于她一个穿越者来说,这就有些冤枉了,不由理直气壮地道:“寡人乃天意所选,问心无愧!倒是你草菅人命,藐视王法,蛇蝎心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作自受这些如今都应在了你自己的身上,且去自省你自己的罪过吧!来人,将她押入内狱。”

凤翎卫立刻上前,凤羽影知道在这殿中有不少的高手,自己此刻已无从反抗,反倒是不作挣扎,只说道:“本宫自己跟你们走!”

凤翎卫与沐颜一起看向高台上的皇座,见凤墨影颔首后,沐颜行礼道:“陛下,臣护送长公主前往,先行告退。”

凤墨影准了,一众人便监视着凤羽影和押着方佩蓉一齐退出了“昭华殿”。

事情看来便要就此落幕收场,殿中诸人才在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值得庆幸的是,殿中无辜之人,并没有受到丝毫的牵连,不少人都在暗自地谢天谢地,自己能毫发无损地退场。

凤墨影环视了大殿一眼,知道宴会到此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便放缓了神色,清声道:“今夜本是元宵佳节,寡人与众卿同贺之日,竟被人利用来欲行不轨之事,实在是十分扫兴,亦让众卿家受惊了。”

她往自己的金玉盏里倒满了一杯酒,举杯又从容自若地道:“所幸上天庇佑寡人,致使奸佞之徒无所遁形,但愿我凤曦国之福祉得天独厚,从此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与众卿能长共饮此杯。”

底下众人亦纷纷举杯祝贺,一同与之共饮。

喧闹停罢,凤墨影便示意谒者宣布“宴会结束。”她便当先由女官、宫侍和凤翎卫拥护着朝殿外走去。

在临行之前,她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边强撑着坚持要来赴宴,方才殿中诸事中又频频维护于她的雪灵染,含笑轻声对他说道:“寡人已不胜酒力,灵染可否施以援手,搀扶一把?”

雪灵染莞尔一笑,点头柔声道:“臣也乏了,正好与陛下相携而归。”他朝她伸出了手,她张开五指与他同时握住,相视一笑。

青夜离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心中的疑惑愈发的不可收拾。他伸手揉了揉微皱起了眉头,望着那双两手相携扬长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等他们离开后,余人在凤翎卫的引领中下得“昭华殿”高楼时,仍然能看见四处血染的污迹和那些被堆叠在一起的尸首。

皇亲国戚们皆是战战兢兢地下得高楼,脚步都有些虚浮绵软了。男人们身后的那些夫人小姐丫鬟,更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互相扶持着,忍住在胸口中反复翻滚的恶心,晕晕乎乎地走了下来。

凤翎卫将他们一直护送至皇宫东门外,才各府登车而归,彻底散去了。

斐玉晏在人群中最后一个离去,他站在宫门外,望住凤墨影给他准备的马车,脸上神色莫辨,唇角似笑非笑。

当晚在青云殿,他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从未惊惧。

后来,在皇宫密室中转醒,才知道自己竟然没死,虽是心有猜测,但也并不能确切知道凤墨影意欲何为?

楚子瑜每日给他送来三餐膳食,好言相待,态度一如从前,并无二致。

自此他才终于确定,那一晚在青云殿是凤墨影在试探于他。若他果真是指使下毒之人,必定会有备而来,抵死顽抗,或者干脆不入皇宫涉险,在外筹谋反击或秘密溃逃。

他既然能喝下了毒药,至少是让凤墨影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斐玉晏从容地登上了马车后,目光微微凝视了一瞬,如今的女帝似乎比以前更多了一些迂回谨慎的心思了。

第五十四章 陛下表白

无雪的夜晚,月亮也显得特别的圆。

坐在回宫的辇车上,凤墨影有些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月色。事情虽到了一段落,却远远没有到结束。她相信凤羽影不过是这些事件中的一个替死鬼,她或是遭人利用了;或是她因心中的仇怨自愿地参与了其中。

她右手相接的手微微一动,凤墨影回过了神来,便望进了雪灵染那一双温润如水的眼中,听他柔声地问道:“陛下,可是在忧心这些事情背后的真正主谋是谁?”

凤墨影也并不想隐瞒他什么,便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事件中,还有许多的人与事,寡人还理不通。”

雪灵染长睫微垂,道:“这些事情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他的声音轻幽,竟有些让人听不分明他的语气是如何的。

凤墨影忽而一笑,口无遮拦地道:“切莫要等到寡人宾天之后……”

雪灵染的手指一紧攥住了她的手,急切地看着她,皱眉道:“陛下定能长命百岁,福泽千秋,休要胡言乱语……”

听着他竟带着紧张而责备的语气,凤墨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样的语气在她生存的时代是不在少数的,但是自从穿越到这个女帝的身份以后,还有谁敢对她以责备的形式来关怀?那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了。

凤墨影一脸懵然地怔住。

雪灵染看她如此神色,立刻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不对,转开眼睛道:“臣……僭越了,请陛下降罪!”

凤墨影唇角微弯,却是另起话题道:“有一件事悬而未决,终是要解决一下。那一天晚上,寡人说过要与你慢慢地处,灵染你可曾考虑过了?你一直没给答案,这些天虽然忙忙碌碌,寡人心里却未曾忘却此事。”

她瞧了一眼他在车厢中看不分明的脸色,又继续说道:“如果你是不明白那话中的意思,那么寡人便在此给你解释。与你慢慢处的意思就是,寡人如今对你上了一些心,想要看看彼此在日后的相处中是否可以契合,彼此是否可以进一步交心?”

雪灵染抬头,目光微微闪动地看向她,神色温暖而宁静。

凤墨影触及了他这样的目光,心中怦然一跳,变得小心地道:“如若你愿意,彼此便尝试一下;若你不愿意,彼此维持现状便好,如何?”

雪灵染轻声地问道:“臣可以选择吗?”

凤墨影心中微觉怪异,却又不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来,停顿了片刻道:“自然,彼此尝试过后,若不能互相契合,你可以直言告诉寡人;若你只想维持现状,寡人也依你,绝不会因你的选择而有任何的怪罪背弃,纠缠不清,寡人只需你坦言相告。”

雪灵染眼神迷离地凝视住她的眼睛,神色间几乎是静止的。她也并不催促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选择。良久之后,他才缓慢地道:“陛下,一个人心中若有所系,必会心中惶恐,患得患失。如今陛下所许,彼此可以自如来去,而臣却并非洒脱之人。”

凤墨影闻得此言,心中“咯噔”的一声,这是要拒绝了?

她的这一番心思是否太过于直接了,以至于他不能接受?还是思想太过超前了,在这个时代的人接受起来有些障碍?

在她身处的时代,一个人也不一定能一生一世只谈一次恋爱,许多人也不只经历过一次婚姻。能彼此契合,便执手一起走下去;若是有了分歧,也是会中途离别,分道扬镳。

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在这里这些观念还是难以让人接受的吧?

凤墨影望着眼前的人,心里有些微的失落,暗自嘲笑自己是否太过于急切,太坦白了些呢?但她在面对一个自己真实产生了感情的人时,又不愿意如此的不明不白;或是凭借着这穿越而来的固定身份,就彼此这样地暧昧下去。

她自我心理建设了一下,正要释然一笑,说些场面话把此刻的尴尬掩饰下去,对方轻柔的声音却在她的耳边忽然地响起:“纵然是如此,臣还是愿意朝着陛下迈近这一步。只愿陛下爱得其所,得之所愿,无忧亦无怖。”

她此刻听见的不只是他的声音,还有那话语中所饱含着的无尽温柔。

凤墨影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她不知道如愿以偿的感觉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强韧的神经很快又从短路变成了接通,唇角的笑意不断的上翘,蓦然一偏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暗中深吸了一口气。这种事,她是第一次干,之前是大胆惯了没有思想负担,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事情初步,毕竟是成了。

凤墨影左手缩在袖中悄悄地握成了拳,埋下的整张脸却都是在强忍着笑,才想起别人还在等待着她的回应,连忙佯装镇定地给了一个字:“好!”又想起了自己此刻情不自禁地行为有些不妥,便又嘟囔地道:“头有些晕乎,灵染,你且让寡人靠一下。”

辇车在宫道中行走,十分的平稳。

雪灵染的手却还是抬了起来在辇车轻轻的晃荡中固定住了她的肩膀,温暖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吐出,掠过了她稍微偏下的脸颊,“好!”

两人的脸上同时皆是会心一笑,明灿如月。

凤墨影感觉自己的心跳得似快要飞翔了起来,唇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她的右手握住他的手,手心微微地湿润,却又舍不得放开他的手。天才知道,她这一个骨灰级的手控,是有多喜欢他的这一双手,如今逮着了名正言顺、心安理得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她垂下的眼睛,将那一只手的轮廓一遍遍地描摹,就像是画师用最精准的笔触在纸张上描画一般。从每一个指节的线条,到每一根手指的长短,再到每一个角度的形状,都不曾放过它的美,心中不禁一再暗暗地惊叹!

雪灵染静默地陪着她,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的手上流连忘返、留恋不已,却并未打扰她,只是轻轻地偏头靠住了她的发顶,眼神朦胧而安宁。

她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便是岁月静好。

这一刻的画面太过馨宁,连窗外的月色亦似乎变得温柔无边。

“陛下,要回来仪殿吗?”紫珞的声音忽然在车外缓缓地响起。

凤墨影心中一跳,条件反应般坐直了身来,脸上有稍微的红润。她眼眸一转,才想起别人在车外看不见她的举止,心中稍安后,清了清嗓音道:“紫珞,你随寡人去一趟内狱。余人车驾,且护送雪公子回‘白露宫’。”

雪灵染闻言,眉心微蹙,低语道:“臣随同陛下一起去内狱。”

凤墨影朝他摇了摇头,劝道:“你的伤势才刚好转,又折腾了一个晚上,已极费心神。更何况内狱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对病者极是不利,寡人不希望你再任性行事,不重视自己的康健。”

雪灵染见她神色肃然,便也不再态度强硬,只是退而求其次地道:“如今贼党未清,恐会对陛下不利,且容臣一道护送陛下至内狱门前,可好?”

凤墨影见他容色坚定,温声细语地已是在妥协,心下亦不想让他担忧,便颔首道:“好,到了内狱门前,你便即刻回转‘白露宫’歇息?”

雪灵染抿唇一笑,目光真挚欣然,似乎她在许了一件什么天大的事般。

凤墨影心中动容,便伸手敲了敲车壁,吩咐道:“即刻前往内狱。”

紫珞在旁应诺后,车向一转,转向了前往内狱的宫道。

这一路无话,凤墨影心中思量着待会见到凤羽影时的情景,也不知道在她的身上是否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

雪灵染见她神色谨慎,似有所思,亦不曾再说话打扰。

等到了内狱门前,辇车停下。

凤墨影才醒过神来,看向陪了她一路的雪灵染,轻声道了一声:“抱歉!”

雪灵染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如春风融化大地,雪花冰释,温暖而清透。

凤墨影心中一悸,蓦然贴近身来,仰头极快地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吻。也不敢再看向他的眼神,就转身推门下车去了。

她快步地往内狱大门走去,紫珞当即紧跟其后,不紧亦不慢,始终是在守护的位置。

雪灵染在车窗内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进入了内狱的大门,才收回了目光。脸颊和耳根还因为方才她的一吻而布满了绯红。

他坐在车厢内,淡淡地抿唇笑了。

天下的监狱都一样,阴森、寒冷、肃杀,充满了各种混杂到了一起,让人闻之不适的气味。

凤墨影却若无其事地走在通道上,沐颜亲自引路到了单独关着凤羽影的牢房外。

这一间牢房属于内狱中的豪华总统套房,比别的宽阔干净,桌椅床榻也齐整,还有棉被、茶水、恭桶齐备。

此刻住在里面的人,却是一百个不愿意摆在了脸上,似乎无论站在哪儿,坐在哪儿,都是浑身的不自在。金娇玉贵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毫不留情地抗拒着这个对她来说是简陋至极的环境,但成王败寇,她却不得不呆在这里。

两名凤翎卫搬来了一张看起来干净又舒适的椅子,又恭敬退守到了一旁去。

凤墨影万千威仪地往那儿一坐后,朝沐颜和凤翎卫肃然地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去吧!”人太多的话,有些事情不便说,也不利于她对里面的这个阶下囚套话。

凤翎卫是绝对地服从她的命令,当即应诺便退了出去。

沐颜却是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行礼告退。

第五十五章 牢中心机

待他们都走后,凤墨影用眼神示意紫珞,让她到前面去守着。紫珞立刻会意,脚步轻悄地上前去,静听着四壁的动静。

凤墨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女官与她是越来越有默契了。组团战,并且厉害,有时候就得看彼此间的默契够不够了。

然后,凤墨影与凤羽影一个坐在牢外,一个坐在牢内,用眼神开始互相对峙着。

她的目光锐利;她的目光怨毒。

“凤墨影,莫要以为你今日得逞了,曾经做下过的罪孽就会掩入黄土、无人再提。”凤羽影冷冷一笑道:“终有一天你的恶行会公诸于世,终有一天你会死于非命,得到报应的……”

凤墨影自动屏蔽了她的话语中带有情绪的片段,而直接获取了其中有用的信息。按照她的话和思路,显然是她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人会继续来揭露前女帝的恶行,让她得到他们觉得应有的报应?

“他们都是谁?”她骤然打断了凤羽影无休止的诅咒,试探道。

“他们……”凤羽影一惊,即刻反应了过来,讥讽道:“他们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或在凤翎卫中,或在朝臣中,或在宫侍中,或在后宫中,你猜猜,他们会是谁?”

凤羽影暗中一凛,她这话回答得就有些狠毒了。

若是前女帝那个疑心病的,这么的一段话中,又是得要断送多少人头才够完事?这个凤羽影也是够会来事的?

她不由问道:“如果所有有才干的文臣,有谋略的武将都死光了,这对凤曦国来是说有什么好处?对于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你究竟是要找我报仇泄愤,还是要用凤曦国来为你的一己之私而埋葬?”

凤羽影眼含诡笑的望住她,冷然道:“这么多的人,你杀得完吗?”

凤墨影冷静地道:“只要寡人不驾崩,总有一天会,你有把握保证吗?”

凤羽影明显的一滞,而后睨住她冷笑道:“你竟然没有赐死斐玉晏,你如今不喜欢用残暴的手段了。是以,这么多的人,也够你一个个的去试探了……”

凤墨影却是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蔑视着她道:“如此不也说明,寡人的疑心病也不似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倒是那些朝臣和皇亲国戚们被你们吓得人心惶惶,最后朝中人人无心为政,日日提心吊胆,畏首畏尾,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最后,凤曦国就是这么给你们玩完了,凤羽影,你这是要灭国?”

凤羽影眉梢一跳,恨怒道:“你休要在危言耸听,凤曦国二百年基业,怎么能说散就散了?”

凤墨影哈哈大笑起来,回怼道:“你可曾读过史?二世而亡的国家有之;传承八百载的亡国亦有之。勤政为民、宵衣旰食的尚且有破国之虞;君臣一心、励精图治的尚且难保盛世太平,更何况凤曦国不过是二百年根基,本来社稷庙堂也不见得安稳,内有门阀大族阻碍皇权福泽四海;外有强敌环视此消彼长,如今若是君臣彻底离心,内患愈演愈烈,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凤羽影闻言眼色微沉,却是刻薄地道:“这些话自你一个昏君、暴君的口中说出,是否有些讽刺?”

凤墨影笑笑,若无其事,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又是如何肯定自己不是一叶障目,为别人所蒙蔽?”

凤羽影神色一怔,即刻哂笑道:“你休要诓骗于我!你的种种恶行,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以为在此花言巧语便能洗脱你身上的脏污?”

凤墨影淡然道:“你的目的是为何?若你是想要拉我下皇位,自己取而代之,那么你今日在大殿之上,为何会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如今更是身在牢狱之中,不日便要贬为庶人,青灯礼佛过这一生。他们是否会有人再助你脱身于庵堂,让你黄袍加身,荣登大宝,如愿以偿?还是尽早杀人灭口,将秘密永埋地下,保存他们自己,以谋后事?”

此言一出,凤羽影欲言又止,最后倒是静默了下来,垂眸看着地面,不再言语。

凤墨影打铁趁热又道:“若你的目的是为了给他人作嫁衣裳,那么他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你可有真正地清楚他们心中的算计和谋划?最终是要将寡人取而代之;还是要将凤曦国取而代之?”

她时刻地留意着凤羽影的眼神和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放过。只见她的这个边鼓一敲,凤羽影的脸色更是暗了一暗,这是否说明她有些心虚了,底气不足了?

凤墨影不容她多加思索,复而道:“你就能甘心当一个让人踩着上位的垫脚石?”

“不,他不会的……”凤羽影猝不及防地被她刺激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她张了张嘴,又及时收住。这一次却已是警惕地看着凤墨影,不再是如方才那般的针锋相对、反唇相讥的战斗满值状态。

她的气势由强渐转弱的变化,自然是没有逃过凤墨影的眼睛。她随即朝凤羽影微微一笑道:“如今能保你不死的人是谁,你该好好的想清楚了。你有先皇懿旨在身,寡人亦在殿上曾金口玉言留你性命,何况以你一己之身对寡人已全无威胁,保你一个长命百岁又如何?逢年过节还会给你多加几道斋菜,但……”

语气一转,看住凤羽影道:“凤曦国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皇孙凤女,即便是先皇嫡亲血脉的长公主也还有一位,他们无论是要扯虎皮当个权臣;还是自己谋朝篡位,都不必保你康泰长安。”

凤羽影听着此言,深思其中的关键,顿时似醐醍灌顶,项背冷汗淋漓而下。她当真是思虑不周?一时糊涂了?

凤墨影见给她警醒得差不多火候了,便加重了语气道:“你是要继续活在自己的美梦之中;还是要奋起回击,全凭你自己做主。你想要看我的下场也得留得性命在,黄泉相待终究是虚幻之事。你即便要将秘密带下黄土,寡人一时三刻也倒不下台来。”

凤羽影抿了一抿唇,目光闪动,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才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我说出来,你会让我从这里出去,重回清宁宫与以前一般无疑?”

凤墨影扯唇,笑了笑,用看天真小女孩的目光望住她道:“你想太多了。”她怎么会放虎归山,为自己留下一个随时都可以爆发的麻烦隐患在身边,是闲的太慌了吗?

但她也不想诓骗于她,免得她心中积怨,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如果她此刻发生了意外,不管是被人谋害,还是自戕一击,最后不利的都是她,让朝臣们心寒不说,还不利于她改变前女帝在他们心中固有的负面形象。

积怨太深,必会酿成大祸。这个锅太重,她背不动,亦不想背。谁又想往一条死路里头撒脚狂奔?

看着凤羽影脸色微变之后,她才施施然地道:“如果你肯说,也不尽然是帮寡人,也是在帮你自己,寡人自然也是会酌情给你一些优待以示回报。若你坚持咬牙不说,其后果会如何,也不外是两条路,且看你自己的运气如何了。”

凤羽影还要强行讨价还价道:“本宫若死了,对你亦不利。”

凤墨影笑笑,回道:“若你想以性命来威胁,寡人亦不惧。你活着的时候,寡人尚且能送你入牢狱,若是死了,难道活的还说不过死的吗?何况,你对他们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而寡人却有权力与利益可分给他们,他们还会为你大做文章,对你念念不忘吗?”

凤羽影惊讶至极地看着她,竟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了。并不像是她一直记忆中的那个性情多疑,且容易动怒的四皇姐,如今这个人冷静理智得让人觉得心里发凉。

凤墨影知道此时只需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了,说道:“如今一条是死路;一条是生路,端看你自己的选择了。寡人也不在此许你重回清宁宫、重享荣华富贵的诓骗鬼话,这就是生与死的抉择。你是要惶然待死;还是要安然存活,告诉寡人,可已想好了?”

凤羽影脸上一阵激动,又是一阵不甘,如此地来回折磨了自己许久。最后才终于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道:“本宫告诉你……”

凤墨影在内狱的通道上一路往回走,一路想着凤羽影所说的话。凤羽影心中对前女帝有仇恨,她所说的话也不可全然相信,但这其中有一些可以值得研究的情报。

凤墨影料想到了对方如此谨慎地布局筹谋,必会择机发难,即便是他们不发难,她也要借机给他们发难。如此才可看出对方的端倪,试探他们的底细,凤羽影是他们中最早暴露的人。

这段时日以来,让沐王假死、试探身边的女官、让楚子瑜亲自出京营救容白、禁足青夜离、与北堂渺屡次不欢而散的戏码。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将自己弄得孤身一人,就是好让对方以为计策得逞,要将他们引蛇出洞。

对方今日的发作,她也想借机看看他们中都是有谁?谁知,对方亦十分的警醒,现今看来,“昭华殿”闹的这一出戏,只不过是对方在投石问路,也在试探她的底细。

表面上,看似她捉住了一个凤羽影;实则上,那真正的主谋是谁,她一点头绪也没有摸到。

对方隐藏得极深,反而是她这边的筹谋都暴露了一半,不知道对方此刻是否摸到了她的几分底细?

凤羽影究竟是对方故意要暴露出来,趁机借她的手来铲除的一个夺权路上的障碍?还是反正已经有可能是暴露的人了,看着今日的情形不对,就直接推出来当一个替死鬼算了?

还有绛璎献上给她,说是从清宁宫得来,那宫女偶然间听见凤羽影梦呓的字句:四杀局,刺杀、投毒、离间、美人。

刺杀、投毒、离间都已经来了,然而这个美人计,又会是谁呢?

这究竟真的是偶然所得,还是另一个局?

凤墨影心里冷然地一笑,她这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第五十六章 温暖怀抱

这一场会晤没有怒吼、重刑、血腥,这种冷静淡定,不慌不忙的感觉里又透露出一种睿智和威慑来,紫珞跟随在身后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了凤墨影的背影,脸上的神色不禁有些恍惚,她仿佛是从陛下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人?

但眼前的人明明就是陛下无疑。她是贴身侍候的女官,对于陛下身上的许多特征她都是熟悉的。

然而,是什么让她感觉改变了呢?

陛下是如何看出莹的叛变?为何又对她没有重罚?于这一层层迷雾般的事件里,如此的抽丝剥茧,究竟是何等的心思细腻、谨慎周密?陛下如今对待事情的态度和所用的手段,似乎与以往并不一样了。

紫珞心存感悟地默然跟着走了这一路,但让人欣悦的是,她更愿意追随如今这样改变之后的陛下。这与以往迫于身份与皇权,而不得不去效忠陛下的情形已有所不同。

对于身后女官此刻的心理变化,走在前面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她一路在思考着这些事情中的漏洞和疑点。

凤墨影出了内狱大门,两旁守卫的凤翎卫立刻躬身行礼,她挥了挥手。眼眸往前看去,赫然瞧见了依然停在了内狱门前的那一辆辇车。

寒风一吹,又将她心中蓦然升起的怒气助长了三分。

凤墨影朝着辇车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登上了车厢,正想要责备他任性。却见雪灵染一手搁在窗框上撑着头,正依在车壁上阖目而寐,似是她登车的动静惊扰了他,才醒了过来。

他一张开眼睛,见到是她,便笑了,柔声道:“陛下回来了。”

方才惊鸿一瞥,青衣广袖如流水清美,乌发如丝柔顺地垂于身后;瞌睡的神情舒展,姿态优雅,气质清冷,月华从窗外照落在他的身上,恍然如仙。

如今却对着她笑得欣然好看如雪绽清芳,眸光浮动似水柔情万千。

使得她的一腔子急怒都软化了下去,顿时是没了脾气。颜值即是正义,说得许就是他本尊。凤墨影顿时轻叹了一声,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坐了下去,朝外吩咐道:“走吧,回‘白露宫’。”

辇车外的人应诺了一声,便缓缓地朝宫道上驱使而去。

见她一言不发,雪灵染轻轻皱眉道:“生气了?”

讲真,她本来是生气的,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道一出来发现他还是那个任性妄为不讲道理的熊孩子。谁能不生气?可是,给他这么一美给闪着了眼睛,这么一笑给融化了心情,她也就不那么的生气了。

然而,这些都不能是他下一次再继续这样对她言而无信的理由。不然,这以后就不能愉快地相处了。而且,必须让他明白,她是真的在担心他的身体。

“若果身上有伤的人是我,我却像你一样不听劝,并且对你言而无信,你会生气吗?”凤墨影心想这事没必要憋住,便问了他。

雪灵染露齿一笑,说道:“臣答应过了陛下什么?”

凤墨影看住他一怔,脑中搜刮了一阵,似乎在来内狱之前,是他要求送她到内狱门前,说到了门前就让他立刻回宫歇息的人是她。当时……他只是朝她欣喜微笑,是一个字也没有答应过。

这样还算是言而无信吗?

还是应该算是她自己理解错误?他只是笑了一笑,连误导的话和动作都没有……

凤墨影一时气结,又是觉得好笑,自己一不小心就给他迷惑了。

他看住她眼中在明白过后的怨气,和过后悄悄盈起的笑意,心中便安定了下来,柔声说道:“如果换做是臣,也会生气的,但陛下不会似臣这般任性妄为?”那一双秀美的眼睛里,朦胧中似乎透出了一点点的星亮,似云雾之外隐约的星空,让人看不真切,却是心悸。

雪灵染的手悄悄伸过来,抚开了挡在了她眼前的一缕碎发,语气真挚地道:“陛下,臣不会对你言而无信,只是担忧今夜凤翎卫与暗卫皆死伤过半,宫中禁卫松动,怕有人会趁机再欲动妄念,伤了陛下。况且,臣已在辇车上歇息过了,不想陛下再为此担忧。臣,心中明白……陛下的眷顾。”

辇车在轻轻的晃动,她的心也似在跟随着轻轻地晃动,背脊抵在车壁上,凤墨影想大抵心要融化的感觉就是这样。

她的脸也一分分地红了,微微地散发着热气。

他的眼睛对视着她的,手指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颊,凤墨影暗吸了一口气,这一波猝不及防的操作,让她的心律不齐了。

对面的人眼是水横波,眉是山聚峰,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这人可以媲美画中人,绝美得让人无法形容。这种美不光是外貌的无懈可击,更是他身上的一种气质,仿佛一颦一笑中都带有独特的气韵。

凤墨影本身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纯情少艾,在资讯发达的时代里,再加上她的工作背景,精致漂亮的人也见过了不少。但就没有一个人似他这般抬眉举目间的优雅皆浑然天成,是一种由内而外融合而得,伪装不出来的气质。

这样的人,却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又是自己心仪的人。

这样都不心跳加快,那才是不正常的。

她心里在说,你再这样看着寡人,小心寡人一不小心就要化身为狼。身体的自然反应让她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唇。

雪灵染却在这时安生本分地坐了回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很是温柔。

凤墨影的手指在衣袖中倏然攥紧,暗生幽怨地腹诽了一句道,城会撩。

这是要欲擒故纵,和她使上了心机手段?

奈何他的杀器太上道,杀人于无形不见血,颜值、双手、声音,样样都能戳中了她作为一个颜控、手控、声控,三控一体的萌点,咋办?

她盯住他,却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

这一回合,完败。

凤墨影坐过去,拉住他的手,管它完不完败。她一律实行强者战策,谁让她现在无论身份、地位、权力和背景,都属于绝对性的王者,既然有这样的硬核条件便利,又为何要舍弃不用?

更何况,这些就是她如今最大的杀器。

雪灵染一怔后,静默地凝视着她眼中的狡黠。

凤墨影却偏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道:“灵染,你可知道,我这些日子以来有多久没有睡着觉了?”

雪灵染闻言,心中怜惜顿生,低语道:“臣……”

她轻缓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往后,若只有你我两人相处的时候,便不要再称臣了,只称你我吧。”

凤墨影登时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并且是在久久地凝望着没有说话。她不由好奇地朝他睇去,只见他的眸光温柔中,又带着一丝的恍惚以及湿润。

她心中不解,感觉到他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过于激动了。

但他很快地就是一笑,声音极其轻微似乎只有气流般的道:“好。”雪灵染随即伸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几乎是在耳边的说:“以后有我在,陛下便安心地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他这一句话明明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却偏偏让人感觉到了里面包含着一股隐隐的霸道。

凤墨影嗤然一笑,纠正道:“是‘你’便安心地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话刚说完,她就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污了。这话连起来,怎么就有点让人感觉到羞耻的意思在呢?

唉,都怪她的思想里太多的污染了。

她脸颊微红的在那儿自顾自的笑,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闪躲和羞涩。

雪灵染却是伸手揽过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她就像拍小宝宝一样的纯洁有父爱,低语道:“宫道还长着,你且闭目歇息一会儿。”

闻言,凤墨影为自己方才的思想污浊向神忏悔。竟会是如此纯情的一个小哥哥?还是这样的矜持守礼,甚至是可以坐怀不乱?她心里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难为了她这一条来自于现代的灵魂,一颗早已开化的心啊!

闻着身旁的人身上淡淡的香气,在温暖的怀抱里,在车马的晃荡中,她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雪灵染偏头垂眸看住身边那一张熟睡的容颜,眸光温润而眷恋,轻轻地低喃道:“寡淡无味固不能长久,烈火烹油亦不得长久。”

那什么才能长久?

凤墨影于半梦半醒间,听着他的话,在心中不由问道。她早已习惯了随时处于警醒的状态,纵然此刻想向他展现出自己对他的信任来,奈何一直以来早已形成的警惕和状态不容许她真的能安心睡着。

在这一座皇宫里面,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变数。这每一个都可以是致命的。

辇车直接驶进了“白露宫”里,凤墨影正想着自己要怎么醒过来才看起来自然一些,下一秒已被人横抱了起来,直接抱着下车去了。如此男友力max,如此的威武霸气,她真给吓了一跳。

待要‘醒’过来,又想起‘醒’过来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给他抱着会不会觉得尴尬?若是‘醒’过来后,她要求从他的怀抱里下来,会不会很不给他面子?

这样的一顿纠结,雪灵染已是将她直接抱着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殿内去。杜衡的脚步声紧跟在其后,带着少许埋怨地细不可察地碎碎念道:“公子,小心你的伤口!你的伤势才好了不久……这……这……这……”

面对着他自家的公子和至高无上的陛下,他的很多话都无法说出口,一个不慎就会为公子招来麻烦的。

第五十七章 合法夫妻

紫珞也跟在身后,忍受不住他的聒噪,目带警告地横了他一眼:你这个小奴才一边去,别打扰了陛下……

杜衡敏感地接收到了她略带凌厉的眼风,有些憋屈地一抿唇,倒是听话地乖乖闭上了嘴,仍然是默默地跟了进去。

凤墨影经他一提醒,正怪着自己忘记了雪灵染身上的伤。方欲“醒”过来,忽然就感觉到自己由悬空状态平稳地过渡、降落到了实地状态,他已好生地将她放到了榻上。她又不好立刻睁开眼睛来,这样大家都会很尴尬。

雪灵染回转身道:“你们都退下吧!”

杜衡犹豫着道:“可是……”

紫珞很上道地一手攥住他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就拉住往外走。

杜衡正要嚷嚷,紫珞一眼就封杀了,直接把他撵出了门外,将大殿的门顺手关上。才回身看着他,小声道:“不想站在院子里变成雪人,你就给我闭上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杜衡张了张嘴,终是屈服在了她的威武之下,心有不甘而又灰溜溜地败走了。

寝殿之外慢慢地彻底静了下来,殿内的声音却听得愈发清楚。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听着似在脱衣服,然后又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这是要干什么?

凤墨影一直没有“醒”过来,现在更不知道要不要忽然“醒”过来了。直到一条温暖的面巾落到了脸颊上,她才不好意思再不醒过来,睁开眼睛,就撞入了他一脸早已知晓般的笑意里。

她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手指在榻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雪灵染也一句话不说,就是轻柔地给她擦了一把脸。然后,又将面巾投入了水盘中,撩袖子伸手进去将它重新拧干了,拉过她的手擦了又擦,把每一根手指都拭擦干净了。

这是……明目张胆地开撩吗?

在灯火的明光之下,她的脸颊热得似粉红桃花般不断绽放,人体里的激素完全不受精神力的控制,极速地飙升了起来。何况,她此刻的理智也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尽管他也没干什么,但青衫如水,眉目如画,眼神迷离而温柔,无论他干着什么都能让人充满了无限的遐思绮念。

雪灵染又将面巾投入了水中,转手指尖却是落在她的手腕上。片刻后,眉毛微微一挑,柔声问道:“陛下的内息……调顺了?”

他的语气似乎很是意外,但她却有些不自然。想起因为自己这一方面的知识缺失,连累得北堂渺受了内伤。凤墨影垂下眼眸,有些逃避地点了点头后,顾左右而言他道:“‘陛下’,叫得比较顺口吗?”

雪灵染一顿,说道:“我忘了。”

他的手指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腕,指尖更往深按了按,问道:“是谁给……你调的内息?”

这话问得似乎有些过了,但凤墨影此刻却没有在意,只是有点担忧地回问道:“怎么?是有问题?”

雪灵染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凤墨影并没有多想,立刻说道:“是北堂!”

“他是否因此而受了内伤?”雪灵染一语中的。

凤墨影有些惊讶,而后淡定道:“确实如此。怎么了,是有何不妥?”瞬间感觉他按在她手腕上的指尖有点变凉了。他脸上的神情更是让人捉摸不透,看着又不似担忧,反而有点像是在生气。

要说是生气,他又没有发作出来,就是眼神看着有点不愉快。他张了张嘴,说道:“睡吧!”就再没有说话,只是舔了舔唇后,从榻旁的椅子上起身,将放在矮案上的水盘端出了屏风外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墨影躺在他的榻上,一张黑人问号脸懵逼地望着青色的纱帐,闻着被褥里淡淡的药香,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猛然地翻身起来,转出了屏风外去。只见他正在案旁捣鼓着青玉盏里的药汁,将一条青布浸在了里面,然后就有点出神地看着那里。目光虽是落在青玉盏里,但明显的是心不在焉地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是在捣腾什么呢?”凤墨影从屏风后走出来,关心地问。

“这是治眼睛的药汁。”他面无表情地道,声音也没有起伏。

哎呦,这是给谁惹着了?

凤墨影细细观研着他的神色,终于找对了症状。她坐到放青玉盏的案面,仰头从正面看住他,眸光在璀璨的灯光中异常的明亮,柔声道:“你有什么疑虑?或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跟我说,不要一个人硬憋住。要是憋出了什么毛病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他机械地回道。

凤墨影火了,心里面的小火苗在暗中咔咔地乱窜,一下子站起身来。转身就将他推坐在案面上,她也没想到他就这么的不设防,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推不动的情况,这一下子纯粹是不在理智的计算范围内的。

她一见自己得手,就立刻贴身靠近他,两手撑在案面上,几乎是粘着他,迫视着他的姿势十分强悍,正色说道:“你再是这样,我还能不能和你愉快的相处?你以前任性的事也就罢了,现在我既然已对你上了心,你还这样任性行事,是存心要让我难受吗?”

雪灵染稍稍地往后仰离开了一点,她又紧跟着迫近一点,追问道:“难道说让我难受了,你就高兴了?”

她的眼眸一眨,似星辰般盯住他,晶莹的黑瞳里面全然是他的脸。

雪灵染气息微微一乱,耳根悄悄地泛红了起来,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闪动着,忽然抬起,眼神有些迫人地道:“我并不想让陛下难受,只是我心里不欢喜。”

“为何?”她不解的道,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雪灵染两眼摄住她,轻声耳语道:“臣只想为陛下调息归脉的那个人是臣;为陛下气息紊乱受伤的那个人亦是臣,而不是别人。”他说完这一番话后,脸颊已红得似煮熟的虾子般,眼睛却纯澈真挚至极。

他的每一根睫毛,每一根眉毛,她都能在灯火下看得清楚仔细,他眼睛里的神色更没有一点遮掩地落在了她的眼中。凤墨影的心上瞬间动容,虽然他的这个逻辑有点怪,但是这明显是在嫉妒了。

凤墨影偏头一笑,道:“他是我的影卫,我是他要效忠的人,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她伸出一根手指,有点恶意地刮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变得耐人寻味,轻笑道:“只有你是我的人,不要吃干醋。况且,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雪灵染露齿一笑,眼神上一秒看着似有些挑衅,下一秒就已经变得温顺了,贴着她的脸坐起来,低声道:“既然我是你的人,那就劳烦陛下帮臣绑一下眼睛。”他的手指从青玉盏里捞起了那条青布条,攥掉了多余的药汁,将它递过来给凤墨影。

凤墨影似刷新了对他的认知般盯了半秒,才伸手接过了青布条。这时留意了才发觉浸药汁的地方是缝了好几层帛布的,如今充分地吸取了药汁,有些沉。她为他覆在了眼皮上,然后绕过他的脑后,扎了一个活结。

她皱眉的看着,问道:“这样会不舒服吧?”见他摇了摇头,心中却不以为然,思量着,是否应该给他缝一个能够贴合脸型和高鼻梁的眼罩,那样是不是会舒适一些?上面再画上一个q萌的漫画表情,那就十分的完美了。

说做便做,凤墨影莞尔一笑,即刻从案上拿来了一张纸,轻轻地附到他的眉眼上。

雪灵染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她忙捏住他的下巴,嘱咐道:“别动。”让他固定好了动作后,双手极快在将多余的纸撕了下来,弄出了一个类似眼罩的形状来。然后往他的脸上按了一按,拿下来修剪了一下。

雪灵染好奇地问:“这是在做甚?”

她神秘兮兮地道:“等弄好了再给你瞧,现在不能说。”说着,走向前去,将那图样夹进了书案上其中的一本书册里去了。回头见他仍旧坐在案面,便上手挽着他的手臂,笑道:“扶你回榻上躺着去,舒坦一些。”

雪灵染指了指另一旁的躺椅,道:“我躺那儿,你到榻上歇息罢。今夜,有臣在,陛下可以安心的睡着,榻上躺着舒坦些。”他还是不习惯说你我,说着说着,就又绕了回来,不禁有些自嘲地笑了。

怎能这么可爱?

凤墨影心想自己怎么能跟这么可爱的病号抢床睡?但她已经来了这里,又要回去“来仪殿”休息,以现在的这个身份和他所能认识的情况来说,似乎是很不好。她的眼睛转了两转,自己心理建设了一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都躺榻上……去?”

论名义上,他们等同于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但若论心理上,他们却算是刚刚确立关系不久的情侣。

其中,还兼具着一个两人接受的礼制与教育方方面面都有所不同的问题。在她看来,同躺在一个榻上可以细分成很多种具体的情况来分析。但在他看来,兴许同躺在一个榻上只有一种也仅有一种情况可以接受。

好在他们现在是顶着夫妻的名义,她这个提议也就不算违制,违背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雪灵染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好。”

凤墨影心想,幸好他现在也看不见。她挽住他的手臂一步步地往里走,心里也跟着突突地一阵阵的慌跳。这种感觉,跟那晚搬北堂渺到榻上,却没有一点心里障碍的感觉一点也不相同。

第五十八章 与子同衾

过了雅墨泼染的婉丽山水屏风后,到了青纱如烟风流笼罩旖旎,文雕玉饰的宽敞紫檀木榻前止步。

雪灵染静默了片刻后,才神色正经地道:“臣为陛下宽衣。”这分明就是陈述句,而非问句。

木榻旁侧镌刻得瓣瓣精致的九重莲花宫灯里,烛火熠熠生辉,烛影凝成幽潭,却映照出满庭的昏黄光华。

凤墨影难得的老脸一红,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自认自己的脸皮也是不薄的,胆子也是大的,就是此刻为何还是有点扭捏?立刻她就化被动为主动,轻声说道:“你现在也看不见,还是陛下来为你宽衣吧?”

开撩美人的感觉真好。看着他薄玉般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凤墨影眯着眼睛笑得跟一只狐狸似的,她说干便干,也不等他答应与否,就伸手去解他衣襟上的带子。雪灵染的身子跟着木僵,手忙抬起来按住她的手,颤声道:“陛下……”

瞄着他有点慌乱的表情,还有扎着眼睛的脸看起来就有点柔弱,让人有想去欺负他的不良冲动。

她坏心一起,手指顿了一顿,声音微沉带起了一丝不悦地问道:“怎么?你没有侍寝的准备?”

闻言,雪灵染的双唇微张,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凤墨影抿着唇角暗笑,感觉到他按住她的手缓缓地松开了,然后徐徐地离开,认命地放了下去,宽大的青色云纹衣袖一荡,盖住了他那霜白修长的手。

这一会儿,他就连脖子都已绯红,喉结都似不安地滑动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了摸他心脏的位置,感觉到他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凤墨影随即紧跟着上前了一步,低声问道:“你……不愿意?”

雪灵染随即站定了身体,她不知道他此刻的思想斗争有多激烈,但是那一双眉毛微微皱起的样子,刹是难为情,又刹是好看。

凤墨影瞬间觉得自己不应该逼人太甚,玩得太过火了,便放开了手,准备说:你自己来。

话都还没有说出口,雪灵染已是极轻极轻地道:“如果是陛下……臣愿意。”瞧住他那忠贞不移,甘愿誓死追随效忠的模样,凤墨影瞬间动容之余,心底又有些温暖和软化。

只有那个人是她,他才愿意,是吗?

凤墨影不禁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地抚过他的耳廓。其实来自现代的她,并没有他们这个时代的人那么的迷信一生一世只会专情于一人,但这样的美好又似带着魔咒般迷惑着世人的眼睛与心。

她踮起双脚,视若珍宝地吻上了他血色饱满的唇。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栗,却似不敢随意亵渎他的美好般,凤墨影蜻蜓点水般一吻即退,抬眸看着他微带期待而又紧张地舔了舔唇,竟是万般的诱惑。

凤墨影深吸了一口气后,伸手扇了扇自己脸上的热气,整理了一下紊乱的情绪,才开口说道:“灵染,虽然我们成婚的时候有一点……仓促,但我以后会好好地跟你相处的。”

雪灵染讶异了半息,才低应了一声道:“嗯。”

“好了。”凤墨影看住他这呆怔的模样,下意识地笑了,伸手继续去给他松了衣襟下的衣带,将那件厚重的锦衣从他的身上脱了下来。一身青色亵衣的雪灵染看着有些过于清瘦,以他的身量不该如此,想是这段期间的伤病让他还没有复原。

殿内虽然燃了火炉,但在这种天气里还是砭骨的寒冷。

凤墨影忙将他往榻上推坐下去,迅速地蹲下抬起他的脚给脱了靴子,口中催促道:“快,躺下去。”

雪灵染此刻倒是神色镇定得很,依言缓缓地仰躺到榻上。

凤墨影翻身上榻,将被褥往他身上忙是一盖。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安静地躺在那儿,一言不发,一副等待被宰的羔羊样。她反观自己这般急吼吼的吓人模样,险些就要忘了自己是一个女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心情莫名地将靴子和狐裘锦衣一一地脱了。才一躺一滚,钻进了柔软而带着药香的被褥里去,转头往他的脸颊上一亲,耳语道:“灵染,好好歇息吧!”

他的双手在被褥里微微的一握,她已牵住了他的手,脸颊挨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准备入睡。

她蓦然地回想起了,那日在“落梨宫”见到的漠回国三皇子秋玉琢以及他所说的话。

记得那时北堂渺引领着她推开寝殿外的偏殿那一扇门时,第一眼撞入眼帘的便是那人转身回首的面容。还记得那时自己必定是瞳孔张大,目光凝滞了好一瞬间后,才开始在那人身上流转了起来。

肌肤如玉,披发如墨,一身灰蓝的衣衫上面绣着雪白的梅花,却偏偏衬显出了他的修眉俊目,容光照人。他恰好站在门前微垂着头,居高临下,一双眼眸清澄如水似往她眉目间看来,一瞬间才后朝她行礼道:“参见陛下。”那声音清澈如泉,让人听之入迷。

凤墨影心中“咚”地一跳,这人是谁?她瞬间反应了过来,却还是不大肯定地问道:“秋玉琢?”

殿内的人微微诧异后,颔首道:“在下正是秋玉琢……”他的目光在凤墨影的身上一转,又瞥见了她身后站着的北堂渺,迟疑着道:“陛下可是有事要询问于玉琢?”

凤墨影微含一笑,朝里面指了指,说道:“免礼!站着说话怪累的,进屋坐下再细说,可好?”

秋玉琢平身后,朝她歉然的一笑,移步让开一旁,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凤墨影进殿之后,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的那张椅子上。

一时间殿内竟安静无比,秋玉琢脸上神色却是淡静如常,似早料到今日之事般。这人的一行一止,端是优雅如仪,落落大方,他是漠回国的皇子,看着言语行为间也可见身为宫廷贵族特有的痕迹。

开门第一眼看见此人时,让她讶异凝滞的是,这人竟有着一双可以与青夜离平分秋色的桃花眼;有着与雪灵染八分相似的笑靥;有着与北堂渺一样清澈中暗藏骄傲的眼神;亦有着能够与斐玉晏分庭抗礼的清雅贵气,也真是够厉害的了。

凤墨影心中暗暗咋舌,她在门外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迎面袭来的震惊感正是源自于此。颜值是上品,气质是极好,一个人就能集中了四个人的好处,偏偏身世不太理想,如今游历到了上京来,这是想要干些什么吗?

她再一次端起帝王的样子,伸手道:“赐座。”

秋玉琢流云广袖款款地作揖,道了一声:“谢陛下恩典。”才后退三步,坐到了左侧的椅子上,进退之间风度翩翩,清贵之气自然天成。

北堂渺跟随进屋,自然而然地站在凤墨影的右侧,成守护之态。

“听闻三皇子到了上京后,便住入了沐王府中。”凤墨影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三皇子与沐王是如何认识的呢?”

秋玉琢微微皱眉,回道:“说起玉琢与沐王的相识,那便是三年前沐王到漠回兰月城寻找古籍,我们不期而遇。之后,玉琢与沐王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又找到了好些宫中秘藏的古籍借阅于他,一来二往便结交了下来。”

凤墨影默默地听着,北堂渺更没反应。

“如今出门游历,特来上京拜访沐王。沐王盛情相邀,玉琢亦有与之一争长短之心,便入住到了沐王府中。”说到此处,那双桃花眼中带了些忧虑,转了转眼眸,他蓦然站起来,垂首道:“自从那晚沐王应召入宫后就一直没再回府,亦不曾有关于他行踪的消息。玉琢唯恐沐王在入宫的途中或是已遭人挟持,在此斗胆恳请陛下命人寻找沐王。”

凤墨影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这等说辞是他当真的没有听见如今的那些关于沐王已在青云殿中饮鸠毒的传闻,还是故意如此说来给沐王向她讨一个说辞,有一点向帝王责问的意思在了?

无论真假,她都是应了一声:“寡人已命人全力寻找沐王的下落。”

他也是极认真地躬身道:“谢陛下!”

“你在沐王府中时,可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兴许这些会与沐王此次的失踪有关?”凤墨影顺着他的话试探道。

秋玉琢抬眼看了一下北堂渺,回道:“昨夜有黑衣人潜入沐王府,将管家劫走了,这是北堂大人定已回报于陛下了。”

“除此之外呢?”凤墨影假意有些不耐地道:“那王府管家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秋玉琢细致地想了想,眸光由疑惑到慢慢地清亮了起来,说道:“大约半个月前,那夜月色正好,玉琢一时无眠临窗落子。忽见有黑影于王府屋脊上游走,府中侍卫不曾警觉。恐有歹人对沐王不利,玉琢悄然尾随欲窥他目的,而后便见他落入了管家的院中,以为是府中的机密,便离开不再探听了。”

“如今思及,可有可疑之处?”凤墨影心中腾地一跳,顿时有了兴致,但脸上还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回想起半个月前,岂不是她彻查后宫之时,那夜暗卫确实发现有人自宫中翻墙而出,尾随到了沐王府,至天亮后也不再现身。

秋玉琢果然点了点头,说道:“说来正巧,隔天一早玉琢正后院梅林正欲练剑,便隔着树丛瞧见管家偕同一人悄然而至,两人行走之际小心翼翼。管家说道,‘昨夜既彻查后宫,你这一番出宫入沐王府定会让陛下怀疑沐王,沐王府外定有监视之人,你出门后要愈发谨慎,莫被人发觉了你的底细。’那人对管家甚是恭敬,颔首应诺。”

他顿了一顿,似在细致回忆后道:“玉琢听见他们言语有异,一时也不好妄动招致变故,便不禁多看了一眼。那人那日装扮成普通家仆的装束,但身量极高,行走的脚步声中可听出身怀的武艺不弱。”

凤墨影不由好奇问道:“你可曾见到了他的脸?”

秋玉琢有些遗憾地道:“不曾,当日玉琢从梅树间望出去只能囫囵瞧了个侧脸。”

第五十九章 秘书早训

“你可还能将当日的那个背影及侧脸画出来?”凤墨影想起楚子瑜曾说眼前这人与斐玉晏常在王府中切磋琴棋书画来着,于是抱了一丝希望地问道。有些人的记忆就是很好,很久之前的事情都能回忆起来,甚至是一丝不差,还是该称为过目不忘吧。

但这种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有,但眼前这人既然能与斐玉晏引为知己,必定是有过人之处,就不知会不会也是一个记忆的高手?

秋玉琢没有令她失望,自信满满地道:“如果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何能与沐王匹敌?画个背影与侧面,玉琢自认可以与当日所见的一丝不差。”

“好……”凤墨影心中欣然,转头对北堂渺道:“可备有纸笔墨?”

北堂渺应诺后,脚步极快地出了偏殿,不到半息已将纸笔墨端了进来,置于案面上,惜字如金道:“请!”

不管是眼前的这个漠回国三皇子,还是她这个陛下,在此人眼中都是一样。凤墨影瞥了一眼他漠然如冰的神色,心中暗笑。

秋玉琢颔首为礼后,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干涩的墨池,也无表情,便自己动手用茶水研起墨来。

看见了他的动作,凤墨影不禁又瞧了瞧立在一旁雕塑一般的北堂渺,只见他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座冰雕也似的立着,姿势倒是挺拔俊秀得很,玉树临风般的养眼。

凤墨影对他亦是无语,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傲娇。

这一般人,他还真敢不伺候。

在这宫中,他除了对她这个陛下还能时不时青眼相加,在她面前进退有礼外,在旁人面前估计一律皆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真是浮宫的瑰宝啊!

秋玉琢不急不躁也不慢地磨好了墨,然后铺张、提笔、挽袖、醮墨,身型微微一弯,手腕转动,落笔如烟,一蹴而就,片刻间已成画。

他毫不拖沓地放下了笔,转身朝凤墨影一拱手道:“陛下,请看!”

这姿态、神情、动作,一口气看下来,不得不承认很帅。这不仅是他的颜值很高的事,更是那种坦然自若、挥洒自如的自信与技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不知是经过了多少年岁寒暑的淬炼,才得出了如今这般的精华。

北堂渺这时倒是很识趣,很尽职地将画捧了过来,给凤墨影过目。

自然,他的画也没有让人失望。

白纸之上,墨线勾勒,笔法细致,人物面目清晰可见,形象更是跃然纸上。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写意手法,而是对人物的白描。从侧脸的轮廓,到眉眼、神态、特征都一一清晰明了,人物的衣着打扮更是细致到位,没有含糊落下。

这本事一拿出手,不禁让人眼前一亮,心中惊艳。

凤墨影看过之后,示意北堂渺。

北堂渺会意的一颔首,将画作收了起来。

“此事可曾告知沐王?”凤墨影眉目不动,淡静地探问道。

秋玉琢眉头一蹙后,说道:“玉琢虽与沐王相交,客居王府,但对于他府中之事一贯避之不谈,玉琢亦无心探问。此事虽有蹊跷,但不知来龙去脉,管家又是沐王身边亲近之人,玉琢并不曾妄自私议。”

凤墨影脸色慢慢地冷漠以对,肃然又问:“既然此事关系到内廷,许会对沐王不利,你又与之引以为友。何故,此时却背着沐王,将此事告知了寡人?”

秋玉琢眸中似是一惊,却并不慌乱,说道:“玉琢此次只为出门游历,当时亦并未多想。只是此刻想来情况多有蹊跷,是以并不敢隐瞒于陛下。”

他这两句话中表达了许多的意思,既表明了自己在此事中是置身事外的,出门只为游历,不巧到了沐王府中遇见了这么的一件事情,但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并不想多管闲事。

但如今再回想清楚,似乎觉得这个偶然的事件联系到最近沐王失踪和黑衣人劫持管家等事后,忽然就觉得它并不同寻常。如今既然见到了陛下,还哪里敢私自隐瞒的?

他绝对没有参与,绝对是个忠的。

言语之间并没有摘清自己与沐王的关系,但却是表示自己的襟怀坦荡,行止无私。

凤墨影微微地露出了一丝淡薄的笑意,看似满意地道:“此事寡人定会命人追查到底,寻回沐王。”她看了北堂渺一眼,吩咐道:“北堂你将三皇子悄然送出宫去,切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诺!”北堂略有疑惑,却还是直接应了。

秋玉琢淡然地朝她又是一礼,道:“陛下,玉琢先行告退。”

凤墨影挑了挑眉,他主动跟随北堂渺回来,或许是另有目的的?她方才让北堂渺送他出宫去,一来,是不想在即将实施“钓鱼计划”的时候,宫中多了一个未知的变数;二来,对秋玉琢亦是一次试探,毕竟他是漠回国人,而漠回兰籽又出现在了宫中,谁又知两者之间是否有一定的关联呢?

他既然进到宫中来了,但却没有设法留下来。难道说进宫这一趟真的只是为了请她寻找沐王的下落?

以上的这一番爆料,也顶多算是忽然想起顺带的?

在他离开上京前,还是得让暗卫监视住。

凤墨影思索无解后,便慢慢地放松了心神,感觉到自己的手被雪灵染的反握住,修长的手指,和温暖的掌心,皆让她有了一丝安心的感觉。在这一座皇宫里是否可以不再孓然独行,有人愿意陪伴她一路披荆斩棘,寻找出一条活路?

曙光透过窗棂,落入寝殿之中。

凤墨影张开了眼睛,便看到了这一抹难能可贵的晨光。她昨夜似乎是睡着了?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一觉,身体得到了休息后,反而是更加的疲惫,这是渴睡的症状。

身体长期得不到休息,精力就会变得越来越少。

无论外面如今是雨后天晴,还是将要狂风暴露,她都准备放松一天。休息,是为了走更长久的路。

凤墨影偏头瞧见雪灵染正在望着她,眨了眨眼,笑了,“什么时候醒的?”

雪灵染抿唇一笑,温润如玉,“你张开眼睛的时候。”

她讶异了半息,问道:“如今伤口还疼吗?”

雪灵染伸手掠了一掠她额前的发丝,“不疼了,我会让它尽快好起来,不会让你等太久。”

凤墨影感觉这句话有异,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我等什么?”

雪灵染笑靥轻染晨光,眼眸朦胧,说话却是通透,“陛下向往春光,向往外面的风景。等我伤好了,就可以陪着陛下到宫外去透透气,去野外踏青,去丽河泛舟,去鹿山狩猎,亦可到钟灵寺赏桃花、看瀑布、听流泉、寻鸟鸣。”

凤墨影只听着,就已经觉得自己眼前全然是春回大地的秀丽景色。

雪灵染伸手握住她的手,继而柔声道:“但在臣伤好之前,陛下不要心急外出。外面还有许多的危机和埋伏,若是不能亲自在陛下身边守护,臣终是不能放下心来!”

凤墨影看住他关切担忧的眼睛,里面又含着温柔、期望、眷恋,心中不由柔软成了一片。微微笑着,答应他道:“好,我等你眼睛治好了,和你一起去。”

雪灵染得到了她的承诺,脸上瞬间绽开了笑意,彷如春光媚人,拂开了无数的花朵。

果然是,十里春风不如你,十里桃花亦不如你。

凤墨影受到了诱惑般,慢慢地朝他靠近,瞧见他眼中一瞬间懵然的神色。她唇角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与他呼吸可闻,伸出一根手指落在他饱满的额头上,似羽毛般轻轻地滑落下来,沿着高挺的鼻梁一路划到血色饱满的唇,在那柔软的双唇上抚弄了两三下,才又顺着光洁的下颌划到了白皙而微微泛红的脖子上,抚过突起的喉结,沿着修长的曲线落到优美的锁骨,再慢慢地一路向下滑向衣襟。

他脸色绯红,连耳根都红了,眼神亦变得更加的迷离温润。

她微微仰头,吻上了他颜色美好的唇,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的颤栗,抓住她的手一瞬间用力的攥紧。眼前浮现的却是第一次给他喂药时,那一双指节如竹的手青筋浮现地抓住软垫时候的情景。

“灵染……”凤墨影稍稍离开他的唇,轻声唤道。

“嗯……”雪灵染应一声,张了张唇的瞬间,她含住了他的舌尖,他的手指猛然地一颤,似有些惊诧地看住她。凤墨影眯眼笑得跟只狐狸似的,轻轻地纠缠着他的舌尖,另一只手在他的衣襟处缓慢地上下划动。

情人间美好的亲吻,在她的观念里再多也不为过。

他的气息慢慢地急促起来,柔润的鼻尖抵着她的脸,气息亦慢慢地变得温烫起来。平日里,他看着就不似是一个能够主动的人,如今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任由她施为,竟也充满了万般的魅惑,让人万般的不能自主。

衣襟下的身体亦逐渐温烫起来,她在想自己要不要再继续下去,毕竟他的观念与她的不同。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就这样缠绵不休,他会不会有心理障碍?

就在这么一秒钟分神的瞬间,殿门外却有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硬生生地响了起来:“陛下,几位大臣在青云殿恭候陛下议政……”后面的一大堆话,在凤墨影有点懵然的脑袋里自动屏蔽了。

她有些幽怨地看住雪灵染,轻声嘟囔道:“青夜离以前也不是这般恼人恨的人。”

雪灵染亦是木然了一瞬间,听得她说的话,才弯唇一笑,“既然陛下也说夜离不是这么恼人的人,可见前朝的大臣们是真的急了。陛下,也有许久未曾上朝听政了?”

面对着他温柔的话,凤墨影叹气道:“我真的不想去……”

雪灵染怜惜地一笑,曲指轻抚着她的脸道:“可陛下现在是在‘白露宫’,不好再托病了。”

凤墨影转眼盯住他看,唇角一撇,心中想的却是那一句:**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要不要做一个昏君?为了自己,为了他,恐怕也是不能。

第六十章 君臣议政

来青云殿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赈灾。

在元宵夜宴上所筹得的银子虽不少,但对于地方灾情来说,却还是杯水车薪。待听得几位面目或面善,或陌生的官员讨论了一番,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纷纷请陛下圣裁的时候。

凤墨影才缓缓地结合了他们各种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给出了意见:“江北水患粮荒,需得官民携手,共济灾民,歼剿盗匪,防范疫情。其一,朝廷发银在灾区附近就近购粮赈灾,寻找正直的米商合作,防止不良商家哄抬粮价。以粮施粥,首先稳定灾区民心,防止蜂起掠食,打消沦为盗寇侮老欺弱、抢劫掠夺的念头。”

官员们皆是点头,这是必要的,他们也想到了此点。

凤墨影见他们同意,便又道:“其二,仅靠朝廷发粮发银远水救不了近火,可立刻令达当地官员向富户、士绅借粮救济灾民。同时,可连同寺庙一同修建功德祠,记录当地自发救济灾民的义举之士,将他们的善举上报朝廷表彰,将他们的名字刻入祠堂,以示民众,以后可受万人香火供奉。此外,修建庙宇收留无居所之民,修筑排水渠堰,可招募当地灾民,再给他们发放工钱,粮食,使他们不至于无所事事,一直不劳而获,成为幸民。”

她这一条提出来,官员们互相观望之后,皆觉眼前一亮。右丞青寞拿过记录,心想待会儿得将这一条细细整理出来,将其中的几个要点落到了实处,扩大它们的影响力。

凤墨影淡静地继续道:“其三,派遣巡抚监督、视察各个灾区的各种情况,若遇盗匪猖獗之地,立刻下令捕杀,首恶斩首示众,杀鸡儆猴。其余归顺之众,可令其戴罪立功,服刑苦役、救济险情,酌情发钱发粮以安人心。当地官员携手当地的读书人、大户一起可修缮学堂,让孩童们有书可读;再联系当地民俗,适当举办一些民众喜爱的活动,让人心稳定下来,有所寄托。”

官员们听得入神,对于最后一点或是皱眉,或是凝思,最后又提出了一下观点交流了一番。

凤墨影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待与他们讨论得差不多了,才肃然正色地说道:“其四,免除江北灾区赋税徭役三年,朝廷联手当地民众一起恢复原貌,恢复生产,以及灾后救治疫病等种种善后之事。”

闻言,众官员又是一惊,人心各有不同,有喜有忧。但皆鉴于前女帝以往的暴虐手段,以及元宵夜宴那恩威并济、利落果断的手腕,一时间也不敢过于提出反对意见。

凤墨影然后道:“再由右丞执笔昭文告祭上苍,寡人承允今后广施仁政,惩贪除恶,敬畏天地,让百官开言路,刺时弊,勤谏言,举人才,亲政于民,道济天下。”这个是以自身作表率,带动朝廷上下百官作检讨,亦为安抚民心,更为她以后的打算埋下一个伏笔。

要扭转舆论,改变形象,需得一步步地实施,最要紧的是干出实事来。这一次赈灾她就需得拿出大魄力来把事情给办下去,一层层地推行下去。

又与众臣不计大小,据理力争,恩威兼济的一番商议之后,几乎到了晚膳时候,她才能从青云殿中杀将出来,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被掏空了一般,还有一身威仪地登上辇车。

路过身旁的青夜离的时候,他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与期待。

凤墨影却没有一个正色给他,不说早上的怨气还未消,就是以她与群臣搏斗过后的这种精神状态,也没有心思去搭理他了。

她一个箭步窜上了车,将帘子放下后,便浑身无力般半躺在车厢里,吩咐一句让车辆把她拉回“白露宫”去。

幸好对于赈灾这事,她早已做好了这方方面面的功课,不然就会被这些个老臣给问死,问出个千千万万的破绽来。这其中的难度比她以往经历的各种面试和突发情况难多了,到会的各个大臣的职务、家世、党派,还有这些她准备推行的政策,会妨碍到哪些人的利益,又应该怎么暂时先避开,不与他们正面迎敌,一层层的心思给玩下了,真够血槽清空好几回的了。

青夜离望着离开的辇车,目光凝定,心情起伏不定。

方才,他一直等待在门外,殿中商议的事情也听了一个七七八八。都要几度思疑里面那个陛下并不是以往所认识的那一个陛下了,但她与众大臣又对答如流,镇定自如,不似伪装之人。

难道,以往的陛下都是在伪装自己?

他今朝是故意趁着大臣们聚集青云殿,亲自到“白露宫”恭请陛下过来商议政事,目的藏而不露。

但显而易见,这一番结果又令他出乎意料,更加的惑而不解。

青夜离一身紫衣,缓缓地朝东辰宫走回去。望着每日皆熟悉的宫墙,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些不安定。一贯淡然无波的眼神深处,有了一丝不经意的起伏,那一双桃花眼流光宛转,风流内敛。

望见了手腕上的那一串紫晶手链,心中一片静默。

陛下早上才从“白露宫出去,这傍晚又到了“白露宫”,宫内的人都是以欢欣鼓舞,引以为傲,万分恭敬地迎了她进来。

雪灵染早已闻报,等在殿门前。见她拾级而下,便大步走了过去,在车旁伸手与她,扶了下来,垂眸瞧她神色有些恹恹,低声问道:“陛下,可是着累了?是先歇息,还是先用膳?”

凤墨影和他牵着手往殿内走,说道:“先用膳吧。”

雪灵染即刻向杜衡吩咐道:“传膳。”

杜衡微笑着点头,应诺一声,忙退下去传膳。

待进了殿,别的人都守在了殿外,凤墨影朝着躺椅走过去,坐下去就直接给躺下了,目光无神地望着坐在一旁陪她的雪灵染,有气无力地道:“那些老臣子都不好应付,幸得右丞从中斡旋,寡人好说歹说,磨得嘴皮子都破了,才把他们给压了下去,将章程制定了下来。这次江北的水患希望能及时救济灾民,事事都能落到实处,以免再生出什么灾祸、动乱来,不然寡人脚下这路可就更加难走了。”

面对着他,她就忍不住吐槽,一解心中的疲惫。

雪灵染伸手斟了一盏热茶递给她,柔声道:“先缓缓。”

凤墨影盈然一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茶水,摇了摇头。

雪灵染将杯盏放回了案面,目光微动,说道:“朝中大臣多是门阀大族,他们仗着自己家族历代积累的势力,往往处事懒怠,陛下若要令出必行,还要从根本上先解决问题。”

凤墨影眼眸一亮,他的想法亦正是她这些时日所思之事,不由问道:“灵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雪灵染见她不介怀自己插话政事,便道:“如今的朝廷被各大士族势力盘踞分割,各自为政,各为私利,陛下要推行新的政令必然是难以快速推行,若有损他们的利益更会遭至各方阻碍。主要是朝中许多官职都是世袭,官员都是他们的世家子弟,他们结党营私,盘根错节,事事皆难以革故鼎新。若要从根本上解决,陛下应恢复国子监、太学,从寒门学子中选拔人才,以备新力量以对抗旧势力,此消彼长,如此也可以起到削弱门阀大族的势力和遏制不正之风。”

凤墨影闻言,双手一拍,欣喜笑道:“灵染所想与我想的一致。我还想设立州县学,让孩童们有书可读。然后制定考选制度一层层地从各个地方选拔人才,或推举任用,只重才学不重门第,使国家的人才迅速地充盈起来,亦可使天下有识之士学以致用,能够一展所长。”

雪灵染微笑着,支持道:“陛下此等想法乃国家之幸。早些年前,家父亦曾就此事上疏请奏,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先帝的批示。”

凤墨影一听,有人支持自己干,总比自己家摸着石头过河强,便高兴地道:“灵染,此事交与你,请太傅进宫,早日与寡人商讨议程。”

雪灵染脸上笑意晕染,低声道:“此事必定会遭至各士族反对,不能过早透露了风声,亦不能操之过急,需得一步步地筹谋才是。”

凤墨影瞧了瞧他的神色,狡黠一笑,“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雪灵染望外瞄了一眼,才抿唇一笑,轻声道:“早年宫中藏书阁失火,许多藏书遗失,典籍缺失不全。陛下可先命人以修葺典籍之名,在天下寻求典籍藏书,招募编写人才,此事劳累不说,且无名无利,门阀子弟自然不屑一顾,但天下学者名士却可以聚集其中,畅谈交流……”

凤墨影望住他神色动人的面容,低笑一声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雪灵染微微颔首,说道:“编修过程中,陛下可让人暗中物色人才,出色者,可留以重用。编修书籍,亦可让天下学子归心,日后待时机成熟,开办县学,开考制,必然是一呼天下应,万众归心。”

凤墨影微笑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雪灵染眼眸一亮,迷蒙的目光中似也明媚了几分,凝视住她,久久才言辞恳切地道:“正是如此。”

凤墨影羞赧地垂下了眼睫,并不是她有什么真知灼见,而是得益于前人的经验之谈和她这个穿越者身份所具备的优势而已。

而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有远见、为国为民深思考量的人,他既然认同了这个观念,就已经脱离了他自身的身份与朝代的局限,思想已具有超越时代的前瞻性、深刻的思考能力和政治嗅觉。

第六十一章 心悦于你

凤墨影忽然皱眉,抬起眼眸来真诚地看向他,说道:“灵染,让你滞留在后宫之中真的可惜了。若不圈宥于此地,若致力于朝堂之上,凤曦国许能早一日摆脱如今的困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雪灵染一怔,却是笑意融融,叹息道:“朝堂上的症结绝非一日之寒,要解决也并非朝夕之功,一蹴而就。只要陛下有心,灵染无论身在何地,定当竭尽全力以助陛下一尝夙愿。”

他垂眸看着她,诚挚地道:“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此宫中,皆是灵染的命。能够得遇陛下,倾心相知,亦是一生大幸,何求其他?灵染知足常乐,只愿看陛下一生长安长乐,百事无忧,便足矣。”

听得他温柔的剖白,凤墨影心中柔软,翻起身来,在他的脸颊上一吻。看住他迅速绯红的脸颊,含笑道:“我若能得你一心相待,此生相知相守,亦不枉此人世一遭了。”

雪灵染垂眸微笑,轻声道:“陛下洪福齐天,上苍定会护佑我凤曦国国泰民安,千秋永乐。”

凤墨影挑眉,怎么觉得他这话中有话似的。正是心中有异,杜衡已领着一众宫女在殿门前禀报,得她点头示意后,便鱼贯而入,将殿中的案面铺满了菜肴羹汤,接下来就是用膳前的一系列礼仪了。

坐在案边,凤墨影举着筷子懒洋洋地吃着,不得尽心。雪灵染就吩咐杜衡领着一众宫人下去,说有事相商,让他们把殿门都给关上了。

凤墨影有些诧异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地不明所以,问道:“有什么事吗?”

雪灵染轻笑道:“张口。”

凤墨影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随后在他那张纯澈无比的笑靥诱惑之下依言张口,他便随即夹了一片冬笋递到了她的嘴里去。她当即是两颊一红,微微发热,这就是传说中的投食吗?

“可口吗?”他笑靥无瑕地问。

她心头怦怦地乱跳,盯住他的目光有点发直,讷讷地道:“可……可口,非常可口。”

“陛下,你尚未咀嚼。”雪灵染笑话道。

凤墨影真想拍桌子不干了,羞赧得无以复加,期期艾艾地道:“大胆雪灵染,你这是在作弄寡人吗?”

雪灵染神色一肃,道:“灵染不敢,陛下请息怒!”睨着她的眼神里分明盈满了淡定的笑意。

真好,在这个宫里终于有人可以不畏于身份与她偶尔嬉笑顽皮一下,而她也能够放下防线地在他的面前露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真性情来,无关猜忌,无关试探,无关防备。

凤墨影真诚地一笑,忽然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嘟囔道:“寡人太累了,手指头就连筷子都提不起来了,可怎么办?”

雪灵染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唇角噙住笑道:“你负责张嘴就可以了。”这一刻的笑容甜到,凤墨影满脸飞红,感觉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作了?太矫情了?正想着,他筷子上的食物已送到了她的嘴边,她就自然而然地张嘴接住了再说。

这一秒钟,她觉得谈个男朋友也挺好的,特别是这个男朋友很上道的时候,就瞬间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就这样维持着吃了一顿,凤墨影躺在躺椅上悄悄地摸了摸自己被喂得稍稍厚了一点的小腹。雪灵染已给她端上来了一盏消食茶,她不由叹气道:“既然要消食,为何方才还要吃那么饱?”

雪灵染在身旁的椅子上挥袖坐下,含笑道:“陛下受伤之后都清瘦了,因此要多吃一些,补充元气。但腹胀的话也不好受,因此需要饭后喝一盏消食茶。”

这是想把猪养胖,又怕猪难受?

凤墨影忙打消了自己的这一个念头,怎么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猪呢?

待宫侍们把晚膳的残羹都撤了,殿内又恢复了原先的温馨宁静。

“灵染,你对如此朝堂中的士族有什么想法吗?”她觉得自己的盲点太多,难得抓住一个可信的人给她恶补一下。

雪灵染好似毫不意外,直言道:“沈唐青沐四大士族,如今唐家在当年被陛下以谋逆之罪惩处九族之后,在朝中已销声匿迹。沐家在朝堂上一贯中立,几番更迭亦不曾表态,但却至今屹立不倒。青家,当年先帝与之联姻,一有试探其心是否有异之意;二有打压青家在朝堂势力的蔓延,以致往后的新君无法压制之意;三有为未来国君拉拢重臣门阀势力之意,用意不可谓不深。至于沈家……”

凤墨影在他这几句话中,得到的信息不知一点两点,大大地丰富了她对这四大家族的认识。

更是联想到了当年前女帝打杀唐家的真正用意究竟是什么呢?真的只为了他们维护先太子?还是为了以后的朝政大局做下的铺垫?

前女帝大刀阔斧的硬拼,似乎是得了一时之势;却失掉了人心。还是当时为势所逼,她不得不如此以狠戾之名,来谋求一条出路?

在凤墨影接受过新时代洗礼的观念中,这样的道路毕竟是太过于血腥了,是她始终无法接受的。

而在凤曦国前一代的女帝眼中,她又是看到了什么,又是有什么样的筹谋,才设法将青家联合了起来?

凤墨影微微偏着头,以期待的眼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雪灵染徐徐地说道:“至于沈家,凤曦国的大部分兵权都掌控在了他们的手中。如今在西北用兵,虽有所损耗,但一旦凯旋而归,沈家的声望便要更上一层楼了,在凤曦国他们就是永不败仗的象征。届时,陛下亦要论功行赏,但沈家的荣耀已无以复加……”他转眸,神色担忧至极,“沈家的野心虽未揭露,但臣唯恐有朝一日终成祸患。”

凤墨影点头,历代历朝以来,功高盖主的人多半不是被皇帝给砍翻了,就是把皇帝给推到了。若他沈家无野心,便不会把兵力养到早已足以威胁帝皇,养到成为了当权者眼中的祸患。

只是在于,这个野心要在什么时候爆发罢了。

想到此,凤墨影心中不由一震,一个念头在此一闪而逝,快到她抓也抓不住。

雪灵染的声音依然温软地响在了耳边,“陛下当年从军,得到了先帝的首肯,想必亦是存了压制沈家兵权的心思?”他回望她一眼,笑得高深莫测,“先帝有意栽培原本荏弱的楚家和新秀容家,陛下提拔他们的用意亦是一样的,幸好他们也没有辜负先帝与陛下的期望。”

她总觉得他此刻笑容有些耐人寻味,目光虽不明,一字一句却是通透无比,对朝堂与帝王的心思亦洞若观火。此刻,却又是如此毫无顾忌地在她的面前坦然地说了出来,他就不怕惹得圣心猜忌和不快吗?

凤墨影有些看不明白地皱了皱眉,他对她就这么地放心?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全族安危都交付到了她这个陛下的手中?

他并不是口直心快,全无顾忌,毫无城府的人。

“还有沐王斐家地位特殊,世袭罔替的尊崇与爵位,不仅是对功臣的一种奖赏,激励后人为国为民,奋不顾身,亦是一种稳固和制衡的手段。先帝所封的靖宁侯洛家亦一样,他们代表着皇权的昭示,更是借以打压、抵抗门阀士族独占特权的先锋士卒。洛家的小侯爷为此而殁了,斐家的玉晏一直躲避于斗争之外,他想要明哲保身也没错,兴许是觉得已没有什么他值得为之一搏的。”他给她一一剖析着,语气不急不躁地道,目光冷静而犀利,给人一种与平日里的清润温柔截然不同的感觉。

凤墨影有些怔然地瞧住他,心中感觉百味云集。

“至于我雪家……”他停顿了片刻后,眼中复有了些许的落寞,慢悠悠地道:“家父虽生为家主,却生性不喜争夺。先帝指为太子太傅,家父当年曾上疏先太子提议兴学改制、举荐人才,却不得先太子的青眼。雪家更多的人喜欢争名夺利,熙熙攘攘,不得安宁。”

凤墨影终是明白他眼中的落寞是为了何故。他的父亲是一股清流,想要为朝廷,为百姓办一些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实事,一心为公,却无人响应。想来亦是无奈、寂寞、失望的,听他话语中的语气,是认同这些观念与作为的,是曾想过要帮助父亲实现这些政治抱负的,亦曾想以一己之力报效家国、实现个人的理想,但错综复杂的时世与斗争不休的各方势力,让他身不由己地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来。

如今,他是看透了,还是灰心了?

凤墨影忍不住起身,过来轻轻地抱住他,安慰道:“不必灰心失望的,你不是还有寡人吗?世事如棋,天下为局,又岂可知我们不能翻盘?”

雪灵染双臂缓缓伸出抱住了她,渐渐收紧,埋首在心上,柔声道:“灵染已说过,得遇你,乃我一生之大幸。”

在此刻,她才多少明白了他此话中的意思,并不是日常的表白,而是出于真心的珍惜。

“灵染,能够与你相遇相知,又何曾不是我一生幸事!”她情由心生,亦不禁感慨道,眼前似掠过了自己往事中的种种际遇与磨难。

雪灵染瞬间拥紧她,眼角泛起了一抹微红,双眼中悄然地氤氲起了不为人知的星湿。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处,里面依次地掠过了心疼、愧疚、珍惜、宽慰以及坚定。

他心中默然地念道,绝不会一错再错了。

凤墨影以手为梳轻轻地理着他背上披散下来的头发,难得如此柔声细语地道:“雪灵染,我心悦于你。”

第六十二章 帝王事业

雪灵染蓦然抬头,望进了她莹亮的眼睛里,似一个懵懂的纯真孩子般怔然地看着她半晌。而后,才像一个得了糖吃的孩子般绽开了笑靥,笑得无比甜蜜,无比诚挚。

她受了他感染,自己都觉得有些被感动了。

这一句话,真的能让人这么感动吗?

看他似渴盼已久,终于得偿所愿般的神情,凤墨影似乎在他那一双稍带迷蒙的眼眸中看见了像极了爱情的样子。她不禁有了一丝的疑惑,自己真的就这么值得被他所爱吗?

那么他呢?她对他有像他这般渴盼自己被他爱吗?

凤墨影微微皱眉地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这一种怀疑源自他对她的爱,乃至自己对他的爱,看起来自己所表现的和他所表现的,似乎两人之间的爱并不对等。

她感觉自己没有他爱的那么多。

这样会不公平吗?

“怎么了?”雪灵染关切地问。

凤墨影犹豫了片刻后,终是说道:“灵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没有像你心中期盼的模样,你会失望?会难过吗?”

雪灵染微微偏头,擒住她的目光,唇角弯弯上翘,柔声道:“纵然陛下不心悦于我,灵染也可以心悦于陛下。纵然陛下只心悦我一分,灵染亦可以当是十分来还于陛下。纵然有一天陛下厌恶于我了,灵染也可以在陛下看不见地方继续心悦于陛下。陛下无需担忧,只要在有生之年,能够听到陛下的消息,灵染亦是真心欢喜了。”

凤墨影眼眶微微一酸,哑声问道:“都是真的吗?”

雪灵染眼中蕴着笑,低语道:“灵染享有父母关爱,命运亦不算坎坷,但一生寂寞清冷,任性妄为。陛下虽三翻四次责我任情任性不顾自己的伤病,但每每皆宽宥于灵染,实乃出于陛下关爱相护之心。灵染与陛下交浅言深,如得遇知己,常言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为何?岂不是在于相知与否?”

现世亦有这样的一句话,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品格才是人与人之间最终能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纽带。

凤墨影亦是一笑,目光灵动,说道:“确实如此,相逢贵相知。希望你我能够一直携手下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雪灵染伸手轻抚住她的脸,温柔地一笑道。

这是索吻脸?

凤墨影与他相视一笑,俯身主动地吻在他的额头上、眼皮上、鼻尖上、嘴唇上。两人相贴得太近,反而瞧不清楚对方的面容,但他的那一双秀美的眼睛就近在咫尺,对视间只觉得黑白分明,瞳若琉璃,却眼神迷离,使人熏然若醉。

夤夜,深宫静谧,来仪殿的书房中却依然灯火明媚。

“糖太少了,不够甜。”凤墨影淡淡地对身旁的宫侍道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雪燕羹。

宫侍立刻有些惶恐地将雪燕羹撤了下去,垂头垂脑地道“奴才这就去告知御膳房。”

凤墨影挥了挥手,叹气道:“算了。你让他们不必守夜,都去歇息吧。”

宫侍连忙应诺,后退三步,才转身出去。脚步轻悄,早已习惯得又快又稳,即便是深夜了也没有半点要打瞌睡的迹象。

想必是前女帝积威甚深,早已把身边的这些人的求生欲激发到了一个不可限量的级别上来,培养到了惊人的地步。

凤墨影心中摇头、叹息,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小本本,她的上下眼皮早已经开始上下打架个不停了。本想喝碗甜羹补充一下精力,谁晓得这熬夜熬得嘴巴里吃什么都是苦味了。

来仪殿诺大的书房里,案面上摞了好几摞奏本,日日夜夜都似批奏不完似的。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勤奋得腰酸背痛、痛不欲生,当年那些刷不完的题海,也没有这些奏折来得要命。

更何况,她也不是这方面的专才。

用仅有的知识,仅有的智慧,和考级时候的战斗状态学习完这个朝代的政治背景、大臣档案、各种相关资料,凤墨影就觉得自己颈子上的那颗脑袋重得无以复加,那些信息量大得脑袋就快要爆炸。

她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这半个月以来一直陪着她在这里加班加点、无怨无尤的青夜离,可堪称批奏小能手。瞧瞧那专心一志的模样;看看那落笔如神的状态:再瞅瞅凛然正色的神情,宛然就合该在这书房里批奏的。

然后对比一下她,那分明就是来打酱油。

凤墨影心里无奈地一笑。

专业人才啊,深刻体会到前女帝要对他上心的道理,就冲他这个能耐,就已经是舍他其谁,稳坐后宫第一把手。

也幸好早有这么一个对她来说是神级的存在,不然她这个穿越者,就算不被那些喜欢玩耍阴谋诡计的乱臣逆子给弄残、弄驾崩,就要被这些奏折给榨干、搞死。

兴许她想得时长有点久,瞥得这一眼都让奋笔疾书的人感觉得到了。青夜离从公务中抬起头来,转脸瞧向她,依然是一幅谦谦君子的模样般,温言细语道:“陛下若是累了,便先行歇息一会儿。待夜离择了一些要紧的,再让陛下过目批阅。”

凤墨影暗自有些讪讪地一笑,面上却是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说道:“寡人就小睡片刻,有劳夜离了。若你累了,也可先歇一歇。”

青夜离淡淡地一笑,眼眸在灯火中显得清润如水,应道:“谢陛下体恤!”

凤墨影朝他礼貌地一笑,便转开了眼,以手撑着额头,目光望向了门外,思想瞬间放空了。

自从那一天后,她也没再见过他那么正气凛然的模样和听着他那魔音贯耳的声音。

可是自从那一天后,她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被他唤醒去上早朝;夜里又被他拘在这来仪殿的书房里批本子。就这两件事就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都快当得上旰食宵衣、废寝忘食、日理万机等这些成语了。

她想当个昏君,但现实又不允许。难怪有那么多醉生忘死的昏君;也有那么多一面勤政耕耘一面奢靡无度的皇帝;更有先是励精图治而后沉迷声色的君王,坐在这个位置上太劳心劳力,又太多诱惑可以唾手可得。

比起这累成狗的批奏本,更多人耐不住,容易向安逸和快活妥协吧。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如今境况已处处临渊履冰,更不能只图一时的快活,自掘坟墓。这也是为什么她能跟着青夜离待在这书房中批奏折的原因。

现在宫里都在悄悄地传着,青公子已不比往昔,如今的圣宠全都转移到了雪公子身上。都在慨叹着君王寡恩,朝夕无常,她只想说,前面的事不是她干的,而后面的这个人才是她选的。

可是,这话也不能说出来,只有自己憋着,任人非议了。

这半个月来,她不是上朝,就是学着批阅奏章,除了吃睡等必要的生活时间外,剩下的还要加紧跟着北堂渺练习剑法,修复内力,锻炼身体,每天都累得想趴下,爬都爬不起来的状态在持续中。

这么久了,她只抽空去“白露宫”见过雪灵染两次,雪灵染竟也不来来仪殿找她?

是怕妨碍她的公务吗?

她也不是会因感情而误事的人,只是这日子真的许是有点久了,竟体会到了书上所说的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来。

凤墨影有点心虚地快速瞄了青夜离一眼。人家这个秘书这么上心上道,她这个总裁却要在工作之中偷偷跑去会情人?

而且,以她现在的这个身份也不可能“偷偷”地溜去,就算是躲得过今晚,也躲不过明天宫里面传递的小道消息。更况且,这个秘书又不是纯秘书,本来就是和前女帝也是合法的夫妻关系。

如果她真的就这样偷溜过去,是不是太伤人心了?太没有道义了?太重色轻友了?

凤墨影咬了咬嘴唇,一脸的风中凌乱状态。

青夜离忽然停住了笔,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朝主位的人睇上了一眼。这半个月相处以来,愈发地证实了他心中的疑惑。那种与以前的陛下截然不同的感觉,益发地在她的言行举止中流露出了让他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是什么让陛下产生了变化?是那一次的濒死复生?

凤墨影撑着额累得渐渐合上了眼睛,在恍惚间额头在手指间滑开。在脸颊摔到案面前,她半梦半醒地张开了眼睛。眼前的人正是她思念已久的人,他朝她温柔的一笑,眼睛里似有星星,晶莹的黑瞳中透出眷念和怜惜。

他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脸,隔在案面之间。她在温暖的掌心里蹭了蹭,微带沙哑的声音呢喃道:“你来了。”

“臣一直都在。”声音似在耳边传来,如迅雷般惊醒了她的梦魇。凤墨影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却是青夜离那一张清俊的脸映入眼中来,她登时吓了一跳,脸颊噌地一下从他的手掌心上离开。

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了,尽管心里有些尴尬,凤墨影扯唇一笑,正要说点什么化解场面。殿上便响起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她目光一转,便定在了来人的身上。

雪灵染一身青衣翩然而来,望住凤墨影露出淡淡地一笑,却是温柔至极。他的脚步看着不急不躁,但转眼间便到了跟前,站在她的另一边,与左边的青夜离对视了几秒,那一瞬间他的神色淡淡的,却不似平日里的温煦。

他随即伸手过来拉住凤墨影的手,目光转回她的脸上,对视着她的眼睛,有些心疼地柔声道:“陛下,你该歇息了。”

凤墨影一笑,正想要说,寡人正有此意。

第六十三章 上线宠妻

青夜离却在一旁插话道:“陛下公务繁重,灵染你岂可如此任性行事,随意打搅?”

“我任性行事?”雪灵染当即抬眸,手指落在了凤墨影的腕脉上静听了片刻,回怼道:“陛下自受伤后一直血脉不调,凤体违和,如今连续半个月的操劳,宵衣旰食,案牍劳形,已消耗了身体的大半元气,再不休养生息,只怕对陛下的康健不利。即便如此,夜离你还要阻止陛下歇息吗?”

凤墨影静静地看着他说,猝不及防地被他攻了一脸。这时候的雪灵染完全不似平日里对她温柔被动的那个人,倒像是护犊子的老母鸡。

这个比喻,让她心里一顿乐呵呵。

青夜离脸色缓缓地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张口道:“臣……不敢。”

“陛下……”雪灵染朝她伸出了手,脸上的线条当即又恢复了温润,目光宠溺,五指并拢成邀请之势。她眼里蕴了一丝笑意,毫不犹豫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里。正要站起来跟他走,雪灵染已是一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朝她抿唇一笑,便转身往书房外走去。

凤墨影当时老脸一红,这毕竟是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有点向对方啪啪打脸的感觉。

但这其中的关系与潜藏的心思,也不干她的事呀。

凤墨影这么一想,当即释怀偏头靠在雪灵染的怀里,眯眼享受着女朋友该有的待遇。

雪灵染抱着她一路走来,惊了守夜的女官绛璎和云玳。但她们亦不敢多看,迅速地便低下了头去,等他们走进了来仪殿后,云玳便紧跟着关上了门。还是头一次,陛下让人在来仪殿……

可见宫中的传言是真的,她不由小心翼翼地瞥了另一旁的绛璎一眼。听闻当初雪家与靖宁侯府是曾定过亲的,议亲的两人正是雪灵染和洛绛璎。后来,因陛下下旨,雪灵染便进了宫。

许是为了补偿靖宁侯府,陛下就选了绛璎进宫当贴身女官,亦算是为了自从小侯爷逝世后就日渐衰落的靖宁侯府,新添了一抹荣光。

云玳心中默然,只是不知她如今心中可有难受?但这种事,此时此刻,早已不应该宣之于口,就连脸面上也不该表现出来了。

两人亦是默默地站在殿外守夜,心思各异。

绛璎记得,当年从母亲口中知道父亲与雪太傅交好,两家意欲结亲。雪家嫡子的名声,她早有耳闻。上京八子,雪、青、斐、唐、沈、容、楚、沐,四文四武,皆是风姿斐然、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亦是上京城中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为此,还曾央着沐王斐玉晏带着女扮男装偷出侯府的她,到了他们才子聚会的幽兰雅舍一开眼界,其实那时的目的正是想去见一见传说中的那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仅凭着他的容貌与风姿就能叫人一见倾心。清冷如雪,一笑如春,举止优雅,性情散淡。他不喜欢人群,不喜欢热闹,只喜欢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在一旁出神,神游天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身旁的人都在或是清谈、或是说笑,倒显得他清净出尘。但无论曲水流觞还是投壶比试,该到他的时候从来皆不会出错,仿佛与世隔绝,却又一直身在红尘中从未离开过。

她看不明白他,但是她喜欢他。

可如今,因着种种的变故,她与他早已分道扬镳,不该再忆起这些前尘往事了。

绛璎静静望着眼前浓重的夜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如今能做的事情,亦惟有忘却。

来仪殿内,关上了门后。

凤墨影才叹了一口气,有些怨气地道:“你终于来捞我了。”

“捞你?”雪灵染有些不解地垂眸望她,柔声问道。

凤墨影露齿一笑,露出八颗白牙,笑得像一只狐狸般眨了眨眼,道:“捞,就是拯救、保护,从深渊中把我解放出来的意思。”

雪灵染右边的眉头微微一挑,眼神示意,表示受教了,下一秒又成小无知地问:“陛下去哪里习得这种俚语?”

凤墨影心中一跳,哪里习得这种……俚语?面上却是不慌不忙地道:“当然是在军营里的时候,那些兵痞子说话就是又糙又皮,没个正形。”她眼里神光一亮,似想起了许多的往事。

雪灵染怔怔地望了她一眼,接下来说道:“陛下可否时常教教我说这些俚语?”

凤墨影瞬间回神,好奇地道:“你有兴趣学?”

雪灵染微微一笑,如初绽的雪花般美好,“我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吗?”说话间,他一弯身,将她放到了凤榻之上,坐在她的身旁问。

凤墨影恣意地打量了他几眼,轻轻摇了摇头,道:“看着就不像,你怎么着,看着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说的话就该要么正儿八经;要么出口成章,要么诗情画意。若是从你的嘴里说出这些俚语来,那个画面,我真的不敢想象。”

雪灵染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听着她说的话,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深,柔声问:“那我在陛下的眼中就是这么正儿八经、出口成章、诗情画意的人了?”

听他变着法子让她同意方才是在赞他了。想着这小心思,凤墨影就想笑,躺在榻上对视着他那满是期待的小可爱般的眼神,她就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的,我承认了。”

雪灵染却是瞬间绯红了脸颊,偏过了脸,不再看她,唇角却一直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凤墨影忍不住去拉住他的手指,又把玩了起来,听他说道:“陛下若不早日重掌政务,又如何面对百官,又如何整治朝中的陋习。如何杀退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故而臣来迟了,请陛下勿怪!”

闻言过后,她心中不由动容,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起来:“那这些天,你可有想我了?”

雪灵染耳根一瞬间红了起来,却是不答话。

凤墨影瞧着他的耳朵目光闪动,抿了抿唇,佯装失落地道:“既然不想,那你今晚又是为何而来?”

雪灵染舔了舔唇,听着她的语气有些不忍心,便有些难为情地道:“陛下已日以夜继地劳累了将近半月,是时候该休整一下身体了。”

他就不能承认,他是想她了?凤墨影转眼去看着眼前金光闪闪的绣锦纱帐眼神木然,机械地应声道:“如何休整啊?”

雪灵染转身,伸出手指在她的颈肩处揉按起来。一股酸痛即刻钻了出来,凤墨影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瞬间两人都脸面绯红如霞。想到门外还守着两个女官,凤墨影更是满脸发热,目光慌乱地转。

“很疼吗?臣轻点……”动作停顿了片刻后,雪灵染忽然说道。

凤墨影听着这两句话,怎么觉得脸颊越发地热了。这话说得……未免……似乎……有点羞耻啊。

修长而灵活的手指力道均匀而恰到好处地揉松了她身体的僵硬,凤墨影瞥眼瞧他坐在床边给她揉按,侧着身体很是别扭,肯定不舒服。她推了推他的手,身子往榻内移了移,说道:“你坐上来!你这样扭着腰不好……”

她又说了什么?凤墨影赶快忽略过去,牵住他的手给拉过来。雪灵染一笑,脱了靴子盘腿坐到榻上,她就主动睡到他的正前方来,手指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他来吧。

雪灵染轻轻摇头一笑,宠溺地看着她,重新伸手给她揉肩颈,柔声说道:“陛下如果感觉疼痛的话,就告诉臣。”

凤墨影赶忙抿紧唇,连耳朵都红了,不敢再说话。她眼睛都不敢再多瞧,干脆闭上了,静静地享受着独属于他的宠爱。

时光静谧了一瞬后,雪灵染才再次轻轻地说话:“明日双亲将进宫探望灵染,陛下,可有空闲?”

他这一句询问听起来波澜不惊,但在凤墨影的心中却是惊起了惊涛骇浪的。这就是见家长了不是?

她现在是君,他们是臣,按照这规矩来应该是他们心怀忐忑才是。

可是,在她的观念里,这就是见男朋友的家长啊?更想深一层,他们现在的身份可是已婚夫妇,那么,雪灵染的父母,岂不是……岂不是相当于她的公公和婆婆了?

如此一想,她能不紧张吗?

凤墨影面上憋住了表情,两手心里却是在悄悄地冒出了汗。

更何况,这雪太傅是这凤曦国知名的学者级别的,这雪夫人也是知名的名门闺秀,而她呢?

如此又一想,她还能不紧张吗?

既然男朋友都开口问她能不能见一下他的父母了,难道她还能说没空吗?岂不是让别人以为自己是谈了一个假女朋友?她又不想作大猪蹄子。而且在他的眼中,他们父母也就是她的臣民,应该也是公公和婆婆吧?

凤墨影在心里牙痛似的抽了一口冷气,口上却淡定无比地道:“有空,什么时候过来呀?我一定会安排好时间……”让青秘书把时间给挤出来。

除了以上的原因,主要的还有一重,就是他也是为了自己之前与他商议过的,恢复太子监,兴办县学,甄选人才一事,让雪太傅以探亲之名进宫,也好掩人耳目,不使旁人洞察他们的意图,以免多加钳制与干预。

雪灵染瞧着她的神色,唇角微微泛笑,说道:“巳时。待他们到了‘白露宫’,臣再派人去请陛下。”

“甚好!”凤墨影一想到正事,瞬间就能端正了心态。

出路,出路,她必须打开一定的局面,才能战胜奸佞之辈,让自己不再生活在旁人的监视之中,不再生活在旁人的蓄意谋杀之中。

不然,她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一座皇宫去。

纵然是走了出去,也不能安然地活下去,活得长久。

这一个身份就是一道枷锁,一道随时可以致人死命的枷锁。

第六十四章 会见家长

翌日,凤墨影在青云殿向朝会后留下的几位大臣询问了一下江北水患赈灾的进展,以及讨论了一下后续的措施。

再议了西北用兵与苍术族绞杀的战况,和一切粮草物资的给及、补充,战线的扩张以及最后的战略目的等事宜。

朝会之后,又忙了一个上午。虽然其中有涉及她以前所学的知识,但毕竟是隔着年代,隔着地理环境,隔着军备不同等等因素,凤墨影算是动用了所学,结合现实,才把这些事理顺了,安排了下去。

饶是如此也是战战兢兢的,唯恐会出错,露出马脚。

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许多东西都容易太透露出陌生感了。幸好的是雪灵染的“白露宫”里竟有许多关于凤曦国以及周边国家的《地理志》、《风俗志》,还有许多关于战略战策的书籍。

当时她还感慨他所猎及的书籍范围之宽广,种类之繁多,如今看来自己在他养病期间,时时到“白露宫”报到时将这些书择要看下来的重要性,此时此刻就体现了出来了。

“白露宫”对于求学若渴的她来说,就是一个大宝藏,而住在“白露宫”里面的那个人对她来说就像是幸运之神一样保驾护航。

平日她也常和他谈论时政,交流彼此的观点。雪灵染又会为她补充许多关于这个朝代的,关于凤曦国的背景,关于这个时代的现状,关于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关系,关于一些官员们的看法和才能,回头想想,他知道的事情可真多。每一次和他交谈完,都会赫然发觉自己所得到的信息量是巨大的。

越是如此,她越是觉得当年前女帝竟将这样的一个人留在了后宫中,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一件事情,是多大的一种浪费?

对于他的个人成就而言,又是一种残忍至极的扼杀!

才学、理想、抱负、对人生的憧憬,等等,这些都被前女帝的一道圣旨给终结在了这重重的后宫之中。

凤墨影有时在想,雪灵染以前是否曾经因此而怨恨过前女帝呢?若换作是她,她一定是会恨的。

而后宫里的其他人,是否也有人与雪灵染一样得不到施展才华的舞台,而在这后宫中郁郁寡欢,寥寥此生?

譬如,时常出现在来仪殿书房中的青夜离。

还有一些,她并不熟悉,也只有一面之缘,甚至是缘悭一面的。

她心中都为他们感到惋惜,虽已处身在权力的最中心,但受限于时代和背景所赋予的桎梏。她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或许,等有一天她真正的融入到了这个时代里去,真正地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说一不二的威望时,兴许那时她就可以给他们一次解脱的选择,一次真正的自由。

凤墨影朝青云殿的门外缓步而行,如今,在她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长,眼前的曙光还在无法看清晰的地方。

刚跨出了门外,就瞧见了等在殿外的杜衡。

她一瞧见他,心中登时“噌”地一下,方才的战士心态立刻破出了一道裂痕来。瞧见他这个“白露宫”的管家,就等于是在通知她前往去见家长的时间到了,请上车!

等到了“白露宫”门前,凤墨影即刻嘱咐不必通传。将要走近大殿时,就已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妙语连珠、欢声笑语,瞬间在脑海中折射出来的映象就使她停住了脚步,胸臆间泛起了一股无从压抑的酸涩,曾几何时她也与父母亲人朋友如此欢闹过。

凤墨影抬头望了望天空,这一片天亦似曾相识。只是再环顾一下四周的景与人,却早已是天差地别,不复从前。

一股苍凉之感,莫名地袭击了她的心扉,须臾间眼角有些星湿了起来。

一个身影从殿内出来,迎着阳光朝着她快步走来,垂眸逡巡着她的脸,最后定在了她的眼睛上,轻柔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像要哭了一般?

凤墨影慌忙眨了眨眼睛,随后眯了眼睛瞧向他,咧嘴一笑,说道:“没什么,一时被砂子迷了眼睛。怎么?很难看吗?”

雪灵染笑着摇了摇头,伸指去抚了抚她还是微红的眼睛,低语道:“不难看,谁又敢说陛下难看呢?”

凤墨影当即“噗嗤”一笑,却瞧见他说的那么认真,就像是说真的一样。况且,他又笑得那么美,如春雨后清新的柳枝;如阳光下纯洁的雪花,既温润又清透,让她无比的舒心畅快。

殿门那边脚步声微微响动,她当即一惊,自己这番模样要见公婆……或是臣子,都不太合适吧?

雪灵染却比她反应更快,用手指极快地捂住了她的眼睛,回头朝那边出来的人说道:“陛下给砂子迷了眼睛,父亲母亲请稍等。”说完,也不待那边有所回应,就伸手揽住凤墨影的纤腰,带着她往寝殿那边走了过去。

雪松明夫妇站在原地,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的讶异。

待进入寝殿,雪灵染让她坐在交背椅上,让人打了凉水进来,亲自拧了帛布敷在她的眼睛上。

过了好一会儿,如此重复了三次,他才说道:“好了,没事了。”

凤墨影禁不住一笑,自己今天太脆弱了一些。抬起头来朝他点点头,真想给他一个赞。但时间紧迫,不易拖得太久,那样就太失礼了。她赶紧起身,过去对着案台上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和衣裳,心里打气暗示了一番,然后说道:“走吧!”

过来,自然而然地拉起了雪灵染的手,与他并肩步出了寝殿,一同走向了仍然等在门前的雪松明夫妇。

雪松明夫妇眼神有点发直,幸好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瞬间就冷静了下来,淡定地要向她行朝拜礼。

凤墨影一个箭步,忙托住了雪松明夫妇俩的手臂,口中连声道:“无须多礼,雪太傅请起!雪夫人请起!”心中惊跳未定,幸好没有一时嘴瓢,脱口而出:伯父、伯母……你们好……

那就真是……不敢想象的画面了。

雪松明夫妇同心,仍然是行了个半礼,才就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口中连忙称道:“谢陛下恩典!”

凤墨影刚松了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才看见雪松明夫妇身后还朝她跪着一个人。

虽瞧不见面容,但梳着云髻,穿着水蓝色的衣裙,上面绣着白色的梅花,身上还披着一件白色的裘袍,端是清新雅丽。看那纤细的身形,显然是个女子。

凤墨影一时讶异,同时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雪灵染,眼中带了满满的询问之意。

雪灵染微笑道:“回陛下,她是臣的姐姐雪悠然。”

这时,那人才不慌不忙地道:“雪悠然参见陛下!”

凤墨影心下又是一惊,原来是她的大姑子。一面忙上前两步,一面连声道:“免礼、快平身!”

雪悠然声如其人,清雅动听,“谢陛下!”

凤墨影自然而然地伸手托着她的双臂一起起来,惊得对面的人一双美目微愣地盯住她瞧了半息,才知礼地退后了两步,双手互握,微垂下了眼眸,一看就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做派。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凤墨影还是被她少有的美貌惊了一惊,她微转头望了一眼雪灵染,心道这雪家两姐弟都是什么神仙颜值?雪太傅夫妇定是前世拯救了银河系,才会生出这么出色的一双儿女来。

雪灵染有些不懂她的意思,不由回望了她一眼,神色间竟有些呆萌可爱。

凤墨影心生欣喜地笑了,回神后看见大家都站在原地等着她,不由十分歉疚。按照这里的君臣礼制,她不得不先行举步进殿,还不忘牵着雪灵染一起走,招呼道:“进殿坐下再说,寡人这一见你们都高兴坏了。”

雪家人都面面相觑地互望了一眼,估计此刻在他们的心里的想法是,自己是否遇见了一个假陛下?

陛下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礼贤下士了?又是什么时候起对他们雪家的人如此亲近看重了?

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前面雪灵染和凤墨影互相牵住的手,心中暗暗地想,难道是因为灵染的缘故?因为在朝阳台一事中,灵染舍命护驾的缘故?

他们怀揣着揣测之心,守礼地跟着重新进入了殿中。

杜衡极快地领着人重新上了春茶和果品、糕点,又十分利落地领着人守到了殿门外去,和从青云殿一直跟随而来的紫珞你眼瞪我眼,互相皆瞧不上地分站到了左右两边去。

万恶的君主制度,凤墨影在心中感慨,她让他们坐下,但每个人都在等着她。但在她的观念里是,长辈不坐,晚辈岂敢先坐,更何况是见家长?就在两种观念冲突得她浑身不自在的时候,一咬牙,在主位上坐了下去。

入乡随俗吧。

随后,雪松明夫妇和雪悠然才又谢了恩,才危襟正坐了下来,他们看起来也不比她轻松?

真是满屋子的尴尬……

幸好,雪灵染知趣地谈起了茶盏里的新茶,她也算是爱茶之人,便听着他说。话一说开,雪太傅便也搭了话进来,与他儿子两人引经据典,风俗人情,随手拈来,学富五车,一番话下来,就能让人大开眼界,增广见闻。

凤墨影听着,心中暗暗咋舌,内地里慌得不止一批。

再用眼角余光掠了掠雪夫人和雪家姐姐,一个用崇拜的目光瞧着自己的丈夫;一个用淡然不惊的神色喝着茶,饶有兴趣地倾听着自家父亲和弟弟的高谈阔论,偶尔若有所思地微微弯唇抿笑。

第六十五章 雪家计量

瞧雪家姐姐这个模样,似乎她也会,就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过于表现自己,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淑女做派限制了她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

这都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凤墨影暗暗吸气,镇定自己。若不是自己穿到了这个身份里面来,她能高攀得上这样的书香门第吗?在这样深厚底蕴的文化领域里头,自己的学识实在是相差得太远了。

雪夫人第一个回神过来,看向了凤墨影,见她也听得津津有味,才暗自放下了一半的心思来。

她的丈夫一旦与人清谈起来,便容易浑然忘我。但他们此刻面对的人是那个喜怒无常,疑心过重,却又杀伐果断、手段狠辣的帝皇。当年,若不是他们雪家果然地选择了明哲保身,此刻还不知道会经历了什么?雪家的人是否有会像唐家那样,早已不复存在这个凤曦国之中?

忆起往事,她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前些时日,灵染让杜衡亲自送信回雪家,说让他们进宫一聚。信中还言及,陛下有意革旧鼎新,恢复太子监,兴办县学,遴选人才,不重门第,问他父亲是否还愿意旧事重提?是否还愿意辅助陛下,从而现实他当年的抱负?

说实话,她更愿意维持现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实现当年的想法,势必要对抗许多人的阻碍,甚至会动摇雪家固有的根基,说不得最后会落得一个两人都不太好的不堪下场。

届时,雪家的人又是否会步了唐家的后尘,走上了唐家的后路?

她怕,她是真的怕。

对这个帝皇,她绝对的不信任。不愿意将自己的丈夫、儿子、女儿,甚至是整个雪家人的身价性命皆豁出去,陪着她这样的一个帝皇去走,去现实她偶尔给予的这么一个虚无飘渺的憧憬。

谁又知,这里面没有陷阱?没有阴谋?没有你死我活、云谲波诡的算计和背叛?

雪夫人微微地低下头,眼里是谨慎的防备。

对于当年,陛下下旨要灵染入宫一事,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虽不能明言,但这一根刺就是拔不出来了。

她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文武双全、满腹才华,就这样被一道圣旨给断送了前程,断送了他一生的荣耀与幸福。

作为一个明智的母亲,又岂有不恨之理?

接受到雪夫人对她近似审视的目光,凤墨影更是如坐针毡,心中不安。她联想到种种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明白了她对前女帝的感受和记恨,如今都统统落实到了她的身上来了。

她这个可怜的接盘侠……

看来,和雪太傅合作的事情,似乎有点玄了。雪灵染如今对她信任,却不代表他的家人可以与他一样对她信任。然而,她需要合作的这件事确实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风险。

只是这一件事情一旦办好了,不仅是对她有益,更是惠泽凤曦国百姓的大事。寒门子弟亦有机会入朝为官一展抱负,对朝廷的改制,对门阀大族势力的遏制,让平民百姓的子孙后代皆有机会上学,得谋新的出路,国家增加新的人才储备,促进各方面制度的发展……

好处多的是,当利大于弊,那便该下决断了。

雪家两父子谈到了一段落,兴许是夜察觉了凤墨影的默然和出神,便双双都停了下来。

雪夫人正打着算盘,再多客套几句,便拉着丈夫和女儿就此打道回府。

若不是女儿要来见一见弟弟,她都不想让她进宫来。如此的抛头露面,实在不适合大家闺秀的做派。更何况是这皇宫里,处处皆是吃人的陷阱,让人防不胜防。

她已经有一个儿子让她忧心忡忡了。

心中既是心疼儿子的康健,又是担忧雪家的平安,就如拉锯一般折磨着她这一颗老母亲和当家主母的心。

凤墨影观言察色,当机立断,不让她有先行说话的机会,已是笑吟吟地朝雪松明说道:“雪太傅,寡人已久未与您对弈,不若今日就在此手谈一局?”这分明就是邀请,她的语气十分的客气有礼。

雪夫人正琢磨着要如何推迟了,一家人从宫里全身而退。

雪松明却是微一沉吟,抚须笑道:“臣老矣,况只会纸上谈兵,岂是陛下明刀明枪、沙场扬威之敌手?”

这便是拒绝了。

凤墨影正要进而与他相谈两句,忽然却是转念一想,自己为何非得将雪家的人扯进来呢?此事如此凶险未知,他们一家人如此低调行事,安稳过日不也是很好吗?

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在这熙熙攘攘的利益堆里头,在这纷纷扰扰的权利争斗里面,能够这样清净无虞地生活着岂不也是一件美满的事吗?

何必为他们再惹纷争,再将他们卷入烘炉之中烹烤?

从雪夫人防备的眼神中便可知,她绝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儿子、女儿,甚至是整一个雪家再陷进权利的斗争之中。更何况,前女帝确实已经亏欠了她良多,作为一个母亲,她失去的亦已颇多。

并且,她还是雪灵染的母亲,不要再让她伤心与担忧了。

她在心里如是地对自己说,凤墨影当即朝雪松明微露一笑,说道:“无论如何,雪太傅终究是寡人的太傅,不必自谦。”继而抬头朝门外的女官问道:“紫珞,什么时辰了,子瑜是否今日进宫当值了?”

紫珞被她忽然问起,只怔了一下就立刻答道:“回陛下已将近午时,楚统领是今日当值。”

雪灵染已听出了端倪,不由回眸看她一眼。

凤墨影向他颔首一笑,眉眼温和,又向雪松明和雪夫人致歉道:“寡人让子瑜禀报凤翎卫之事,险些忘了。太傅与夫人且留下与灵染进了午膳再出宫吧!”说罢,她便站了起来,朝着两人微微颔首后,朝殿门外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众人皆是立刻起身恭送于她,让凤墨影心中既是无奈,又是浑身的不自然,连走路的步子都险些错了错。

待她离开之后,雪夫人心中惊诧莫名,望向了雪灵染。

雪灵染温和地一笑,安慰道:“母亲若是记挂祖母的午膳,也可当即出宫回府去,不必忧心。”

雪夫人又去望雪松明。

雪松明听了雪灵染的言语,便朝她一笑道:“既然你早已归心似箭,我们便回府吧。”

雪夫人这回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是忧心地看向雪灵染,连声嘱咐他在宫中要好生地休养生息,处处小心在意,不可再如在家中般任性行事。

雪灵染一一好言好语地应承了她,才将他们三人送出了“白露宫”,让杜衡陪着他们直至宫门,登车归去。

一直到坐上自家的马车朝离开了皇宫甚远,雪夫人才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气,眉头间仍有忧虑地问道:“松明,你瞧着陛下会因为我们的回绝,而为难我家灵染吗?”

雪松明亦是眉头微皱,说道:“灵染已办成了让我们入宫的事,毕竟,朝阳台一事,灵染有功在身,陛下不会过分为难。若因我们回绝一事,陛下因此冷落了灵染,对他来说也非是坏事。可让他更清楚帝皇的寡恩薄情,于他往后的日子有益无害,更能清醒度日。”

雪夫人心有余悸地道:“只是今日,我瞧着灵染与陛下之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并不像是君臣之间的相处,且看灵染的言行举止之间对陛下似乎颇是关爱,似乎是出于真心真意的。”

雪松明的目光中亦是流露出了一丝忧虑,点头道:“就怕这孩子一时糊涂,着了别人的道而不自知。”

雪悠然此时却是慢悠悠地道了一句:“父亲母亲,你们只是瞧见了灵染,却是没瞧见陛下。”

雪夫人关切道:“此话怎将?”

雪悠然清冷的目光微微凝了一丝笑意,看向自己的母亲,说道:“灵染捂住陛下的眼睛,将她拉走的时候,她信任得很。若是平日陛下并不是待灵染极亲和宽厚,他会直接上去就捂住陛下的眼睛吗?”

雪松明夫妇点头,自知自家的孩子并不是一个莽撞无知的人。就因自知自家孩子的脾性,经雪悠然如此的一提,两人越发觉得雪灵染与陛下之间的不同寻常了。

雪松明看住微微抿唇笑的雪悠然,又是问道:“悠然,你是否还看出了些什么来?”

雪悠然美目流盼,徐徐说道:“你们两父子在大谈茶经忘乎所以的时候,陛下非但没有插话打断你们,还一直耐心地倾听着,没有露出丝毫厌烦的神情来。然而,陛下开口邀请父亲手谈棋局,显然是心存拉拢父亲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就改变了想法,临走之前,却又朝灵染颔首一笑,目光温和存有安抚之意。”

这些话,让他们回想起来,皆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竟与他们往日所知的陛下迥然不同。

雪夫人不看好地道:“兴许,这些都只是伪善面孔。只怕灵染看不清事实,会被她所利用。”

雪松明却是没有回应,而是沉入了回忆当中,心中不禁起了些困惑。

雪悠然拉过母亲的手,温言柔声地安慰道:“母亲不必太过担忧,灵染亦是聪颖谨慎之人。何况,上京城内曾有多少的名门贵女对他倾心,他都从不曾放在心上,看入眼中,可见对感情之事理智而冷淡。如今若真的是与陛下两情相悦,于他如今的身份而言,也未必便是坏事。是否真心真意,又怎能瞒得过与之朝夕相处的人?”

雪夫人听后,略略宽心,但终究是不能完全地放下心来。暗中只祈祷着雪灵染不要因此而遭罪,前番在朝阳台救驾而落下的剑伤,就已经够让她触目惊心,日夜眷念,寝食难安的了。

第六十六章 发糖日常

待送别了父母亲和阿姐,雪灵染独自一人徒步走到了来仪殿。刚到了门前,紫珞便笑道:“雪公子快请,陛下正在等着你用膳呢?”

雪灵染一抬眉,随即垂眸笑了。

来到殿门前,凤墨影已坐在案旁朝他招手,说道:“过来,过来,今日有你喜欢吃的松子鸭,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雪灵染在她身旁拂衣坐下,凤墨影就对身边的一众宫女道:“你们都下去吧!寡人有事与雪公子商议,把殿门也给关了。”

云玳应诺一声,领着宫女们姗姗退下,关上了大殿门。

雪灵染亲手为她盛了米饭,偏头看着她,问道:“陛下,今日在‘白露宫’殿外是怎么了?是今日朝会之后在青云殿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他并不问关于他父母的事,而是当先关心起她的事情来。

凤墨影双手接过他盛的饭,缓缓地放下在案面上,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她不能坦白地告诉他自己的来处,与那一刻的真实心情,却又并不想欺骗于他。目光闪动了好几回,才低语道:“灵染,我是忽然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很是孤单。坐在这看似至高无上的皇位上,却是高处不胜寒,失去了许多许多人世间值得珍惜、值得拥有的东西。”

雪灵染微微蹙眉,拉过了她的手包裹住,目光温柔,轻声道:“你不是还有我吗?臣会陪着陛下一路走下去,无论前方是万仞冰山,还是无底深渊,我都会护着你走过去,陛下绝不会是孤单的一个人。陛下想要珍惜的,想要拥有的东西,臣亦会竭尽所能地让你拥有它们。”

凤墨影眼前忽然星湿,觉得这么美好的一个人竟属于自己,感觉有些虚幻。她反握住他的手,有点犯傻的问:“雪灵染,你是真实存在的吗?”不会是她受刺激太过之后,所产生出来的幻想吧?

雪灵染微怔了一怔,露齿一笑,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脸颊,语气宠溺道:“臣自然是真实存在的。”

凤墨影挑了挑眉,放下了心中的多愁善感,自嘲地一笑,朝他调侃道:“寡人自会惜取眼前人,不会待到无花空折枝。”

雪灵染抿唇一笑,脸颊微红,乜斜住她,目光中满是柔情。

凤墨影这个盯夫狂魔已上线,着迷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口中忍不住怜惜地道:“灵染,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地好起来?寡人送你的敷药眼罩用得可还好?”

雪灵染这回却是苦笑了起来,微有犹豫地道:“陛下的眼罩裁剪得很好,就是……就是那上面绣的图案……”

凤墨影看着他一脸的嫌弃,当即是咧嘴笑了起来,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追问道:“什么时候戴起来给我瞧瞧?我敢保证,你戴起来后,一定是这上京城里最帅的崽。”

雪灵染看着她此刻的笑靥如花,不由也是笑了,柔声道:“只要你喜欢。”

一言不合就开撩,这是苏断腿的节奏吗?

凤墨影瞬间被他的话击中了心脏,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缓缓神地道:“改日,我让人给你绣个精致好看一些的图案,可好?”

雪灵染挑了挑眉道:“期待你给我的惊喜。”

凤墨影垂眸一笑,执起银箸道:“吃饭吧。菜都凉了。”

雪灵染却是没有动筷,柔声问道:“今日在‘白露宫’,陛下为何似乎无意与家父详谈?”

凤墨影抬眸看了一眼他诚挚的眼眸,沉吟了半息,低语道:“灵染,寡人已亏欠你,亏欠雪家良多,不想让你们雪家再次深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她不待他张嘴说话,即刻便多加了一句,“你母亲并不希望你们再度涉入于危险之中,我也不想让她继续为你、为雪家担忧!”

他握住她的手,稍稍地收紧似乎微带颤栗,眉梢轻皱,眼中神色动容。雪灵染良久才声音低哑地唤了一声,“墨儿……”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的眼中满是情感,饱满而复杂,竟是令人一时之间难以分辨清楚其中的含义。

凤墨影心中微怔过后,唇角却是欣然地笑了,欢喜地道:“你唤我墨儿?还蛮好听的。以后无旁人的时候,你便如此唤我可好?”

雪灵染眉目如画,缓缓地露出一笑来,明艳如天上的繁星,他轻声如轻雾般呵气道:“好!”

这小哥哥还让不让她吃饭了?美颜暴击一**地向她袭来,血槽都已经空了好几回了。

她端起饭碗,看着他就是猛地一顿扒。

雪灵染奇怪道:“这又是怎么了?”

凤墨影微笑道:“灵染,你比这一桌子菜都要好下饭。”

雪灵染气极反笑,脸颊飞红,眯眼白了她一眼,轻笑着轻之又轻地低语道:“傻孩子。”

她挑了挑眉,在心中暗道,熊孩子配傻孩子,蛮登对的。

午膳过后,凤墨影换了一身简洁的衣裳,收拾收拾自己便准备前往练武堂。雪灵染依然留在了来仪殿中,她回神望着他道:“我要去找北堂了,你是在这里休息,还是回‘白露宫’去?”

雪灵染心中一跳,虽然早已知晓她每日末时都会到练武堂去。但今天听她说去找北堂,说得这么顺溜,心里竟有一丝的酸,和不自在。他缓缓地放下了茶盏,抬头回望向她,正色地道:“臣与陛下一道前往,许久未曾见陛下与北堂大人练武了,臣亦欲一增眼界。”

闻言,凤墨影内心里“噌噌”地慌了两下,他要去?那她岂不是有曝光的危险?眼睛一转,试探道:“寡人所练的,你哪还有没见过的?”

雪灵染唇角微翘,柔声道:“陛下所练的左手剑臣还没有亲眼见识过,前些日子都只是听闻。”

凤墨影心思不定了,要和他一起去吗?

如果拒绝,会不会让人产生误会?

好吧,届时随机应变。

雪灵染打量着她犹豫不决的脸色,已是从交背椅上站起了身来,往她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问道:“你不愿意我过去?”

他不跟她说陛下和臣了,而是跟她说你和我?

这一句怎么听着,都似男朋友在向女朋友提出质疑?

这样好像不太好,她本来就是坦坦荡荡的,如果她说,是的。那么,以后又要怎么去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呢?可不想因为这样的一件事而与他心生来了嫌隙。嫌隙一旦生了,当时纵然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往后就始终要小心翼翼,不知还能不能修补裂痕了。

凤墨影心中清明,立刻豪情顿生,回握紧他的手道:“好,一起走吧!”

到了练武堂之内,北堂渺早已抱臂等在了其中。

他听着脚步声有异,不由回过身来,即刻瞧见两个人并肩而来,俪影成双。北堂渺见那人竟是一贯性情疏懒清冷的雪灵染,心中不觉有异?难道说最近宫中的传言皆是真的?

陛下从前钟情于青夜离,如今却与雪灵染如胶似漆了?他心中微微冷笑,帝王的恩情可真是变幻无常,暮翠朝红。脚下移动却是加快,朝着凤墨影不远不近地行了个君臣之礼。

凤墨影让他平身后,又朝雪灵染拱手为礼道:“北堂见过雪公子。”当日与他一起在朝阳台并肩对敌,情分自然与旁人有所差别。何况,当日若不是雪灵染前来襄助,他也不知自己如今是否还能站在这里言笑,是以他对雪灵染倒是心怀感激,言语真诚。

雪灵染亦是一拱手回礼道:“北堂大人,别来无恙。”

凤墨影望着这一幅画面,两人的颜值和举止都甚是赏心悦目,让人观看后引起了极度的舒适。她正熏熏然,沉迷于眼前的唯美画面中无法自拔,忽然觉得四道目光灼灼如贼地注视到了她的身上来。

凤墨影骤然回神,眼眸一动,只见雪灵染与北堂渺一起都望着她,两人神色各异。

心中暗惊,自己是否太失礼了?

雪灵染的是探究和耐人寻味。

北堂渺的是暗藏不屑与轻视。

凤墨影暗暗吸气,如牙痛一般抽着冷气。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画面太美了,情不自禁地愣了一愣神。纯粹欣赏,没有别的意思,何况欣赏的画面之内主要注意力在自己的男朋友身上。

这样算不算是犯规了?

她立刻假装高深莫测地一笑,企图就此蒙混过去。凤墨影见他们互相见过了礼,便坦荡地朝北堂渺询问道:“今日是学新的剑式,还是继续练习旧的?”

北堂渺依旧面容冷淡,声音没有起伏地道:“先温习旧的招式。”

一到正事,凤墨影就是一个会瞬间收起所有的心思和情绪,专注于这一件事上的人。她如往常般前行几步,在架上抓起那两把练习用的木剑,一把握在自己的手里;一把朝着北堂渺抛去。

北堂渺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也早已自然而然地将剑接在了手中。剑诀一起,没有二话,就朝她行了一个起剑礼。

凤墨影亦回他一个起剑礼。

雪灵染骤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站在这练武堂中看着他们彼此之间相处得如此的自然,动作之间如此的熟稔,似乎并没有限制在这君臣的礼制之中。

这两人皆是脱离了这种常人难以跨越的,为各自的身份与权力所限制的樊篱,而又不自觉。即便是他与她之间的相处也不能就如此轻松地就打破了界限,他心中的滋味竟一时之间是难以言喻的。

他往后退了几步,眉头微敛地站在了场边。看着他们的剑式飞扬起落,他们都没有使用内力,北堂渺的剑法显而易见已近圆融臻境,而凤墨影却凭着利落悍勇的剑式,不断地朝他挑战。

第六十七章 守护狂魔

平日里这个明媚如艳阳的女子,一旦持剑在手,便如虎添翼,在呼啸的风声中绽放出了最凛冽的风姿。她的动作干脆洒脱,去繁取简,总以最简单,最直接,最具有攻击力的方式去挑战对方。

而北堂渺一身白衣飘渺,如烟,如雾,如幻,身法与剑法总是叫人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变化多端。他一开始还有着几分谦让的心思,可是到后来,剑式就开始朝对方辗轧式的展开了,一时间如雷霆暴怒,杀得她连连败退,狼狈不堪;一时间又如神龙乍现,引得她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凤墨影如身置狂风暴雨中;又如杀机四面八方而至,由于基本功底知识的缺失,以及灵魂与本体的历史并不统一等等问题,造成了疲于应付的状态。她虽明知北堂渺每每这一个时候不排除他有刻意刁难的心思,但一直没有责问于他,只是自己一个人独自咬牙支撑,直至对方察觉出了她的疲惫不堪,才放松了攻势,让她得以一个缓气喘息的机会。

但他们今日都忽略了这场外还站着一个雪灵染。

他越瞧着这番阵势,脸色越是冰冷不善,胸中怒气勃发,一双流云广袖不知是被场中的剑气所激;还是他自身的气息外放所致,竟双双无风自动,猎猎地飞舞了起来。

就在凤墨影脚步一个趔趄的时候,雪灵染头也不回,长袖一卷架上的木剑,便朝她飞身而至。左手揽过她的腰肢,右手接剑,动作翩然若仙,罗袜生尘,而剑式却稳重如山地接住了北堂渺未及收回的那迎面一剑。

他将凤墨影往自己的身边收紧,眼眸却朝前方的北堂渺一凝,冷厉杀伐的神情攻如长剑。

北堂渺神色一凛,他已感觉到了雪灵染身上迸发而至的杀气。随之他手上的剑式劈来,竟如万钧之势。北堂渺不敢轻视,却也不想与他硬拼,毕竟对方身上有伤,即便取胜,也胜之不武。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胜负难说。

北堂渺巧劲回旋木剑,慢慢地卸去了对方剑式的凌厉,才收了剑式,脚下微点,如大鹏展翅般朝后退滑开了。

雪灵染见他有心避让,也不欲追击,而是转头去问凤墨影,急切道:“可曾受伤了?”

凤墨影朝他一笑,心里微甜,低语道:“我没事!倒是你伤势才刚好不久,就又如此任性……”

雪灵染听着她的关怀,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问:“往日皆是如此吗?”他问的是往日她跟北堂渺练习剑招,皆是如今日这般的毫不容情,饱受鞭挞?

凤墨影此一刻,神经有点大条地道:“是呀。”

雪灵染骤然回眸,看向了北堂渺,声音都变了好几个度,清冷如冰封的河流,冷声质问道:“北堂大人,陛下身体受创未曾痊愈,你便如此仗着自身的剑术精湛狂风暴雨般的倾轧,你觉着合适吗?”

凤墨影闻言,当即垂头,唇角一翘,她家的小嘴炮又已经上线了。

她早就想就此问一问这个北堂渺了,但又不甘示弱。于是,一直顶住压力,将这一个月的练习都咬牙坚持了下来。虽然是自身进步了不少,但是每天都很疲惫,回去晚上都是周身酸痛。

也幸好,这副身体以前锻炼得真的是有够皮实,才不至于给这些事情弄散架了去。

但每天天还未亮就要去上朝会,晚上还要埋头批奏章,下午还要配合这般地狱式的训练,她真的感觉自己是在疲于奔命的。

如果不是她的精神与意志早已经训练得强悍坚定,只怕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北堂渺一抬眸,面对着雪灵染的责问,正要张口语言。

雪灵染又已是道:“陛下卯时就需上朝议政,批奏至夤夜未能安寝,朝堂之上,决策的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朝堂之下,抉择的是明辨阴谋诡计的计策,这些都是需要殚精竭虑、费尽思量之事,你身为影卫又岂能不知?”

北堂渺被他说得一顿,眼神不由瞥向了凤墨影。

凤墨影确实是感觉自己很累了,抿着唇,干脆地依靠在了雪灵染的身上歇一歇。

雪灵染揽住她的手没有放松,感觉到她倚靠住了自己,还自觉地用手臂圈紧了她。一双略带迷蒙的眼眸,却神色犀利地直视着北堂渺道:“这些你既是已全然知晓,却还如此鲁莽行事,是要置陛下的康健于何地?陛下训练左手,一为护得自身周全;二为节省你们这些护卫的力气。但这又不是你们影卫护卫不力的佐证吗?北堂大人需知,身为影卫,保护陛下的安危原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

凤墨影一本正经地听着,心中强忍住笑意。这个熊孩子,真有本事将人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能找出他的毛病来。

他的这一张嘴,她简直是不能太爱了。

北堂渺强压下心中的愤懑,觉得似乎真的是自己理亏了,忙朝着凤墨影一拱手,微微垂头请罪道:“是北堂疏忽了,还请陛下降罪!”

凤墨影这才看向他,微微含笑道:“北堂亦是为了寡人的安危着想,才会有所疏忽。就练武与影卫两事而言,亦是尽忠尽职。”为了不影响以后的影卫工作,她还是需要大度地安抚两句。

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这样子的和她训练剑法,一来确实是为了提高成效;二来却是因为他一直对她这个陛下心怀不满,练剑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发作了出来,以自己的优势来攻击她,这就是显而易见的公报私仇了。

雪灵染立马接口道:“还请北堂大人体恤,练武一事还是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灵染担忧陛下的伤势还未曾完全复原,如此会有碍陛下的康健。”

凤墨影听着他的关怀之语,心中甜得冒泡。这般地步步维护于她,是男朋友正确打开的方式了。

北堂渺有口无言,最后只能忍下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道:“北堂明白!还请陛下恕罪。”

凤墨影大度地一挥手,说道:“北堂,再来一场!”

“陛下……”雪灵染垂眸看向她,眼中满满的是担忧。

凤墨影拍了拍他圈在她腰间的手臂,安抚道:“没事,灵染放心,北堂此番会有所分寸的。何况,寡人曾在战场上拼死厮杀,这一点疲累就能将寡人击倒吗?”她说这话时,眼中迸发出了坚毅无畏的神色,明丽的容颜也化成了冷硬的线条,语气中铿锵有力,铁骨铮铮,让眼前的两人瞬间见识到了不一样的她。

她的话,亦能在瞬间燃起了人心中的豪情千万。

北堂渺手中的木剑微微一颤,看向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

雪灵染心中低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了手。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阻碍她展翅高飞的方向,他于她而言,只能是守护者,而非庇佑者。她并不需要隐藏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作女儿娇态,自身便是能焕发出令人耀眼的光芒,勇往直前迎风破浪,扶摇直上青云间。

她就恍如一轮生机勃勃的丽日,而非温柔无力的薄月。

凤墨影旋身而出,右手作决,左手中的木剑随即攻出。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需得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得自己的技能提升至最极限之处。

雪灵染无奈地退守至一旁,将手中的木剑轻轻地放回了架上。而后拂袖负手而观,目光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眼前的人影。

北堂渺木剑不动,待她攻至身前,才迎刃而上。这一次,他与她对付拆招,不再似以前那般的凌厉搏杀。招式之间亦是点到为止,渐渐地加快起来,提升着她反应的速度。

一身白裳的他,当真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剑影所至,如电如雾。

雪灵染观测了一阵,又见凤墨影渐渐地跟上了对方的节奏,不由抿唇欣慰地一笑。她并不是输在了反应的速度,而是输在了身法上。他心中默默的计较着,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暗暗地观察着她的漏洞以及软肋。

一场比试练习下来,疲惫不堪。

北堂渺停下之后,立在了另一旁。

凤墨影却是在场中缓缓地步行着,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方才双方所使用的招数,默默地想着其中的得失,以及补救的方法。

雪灵染看了她一眼,便心领神会地朝北堂渺道:“北堂大人剑术高超,灵染观之一时技痒,不知大人可否赐教一二?”

北堂渺亦是不笨,然则雪灵染的剑术也并不低,他早已有探究之心,此刻便颔首道:“不敢,还请雪公子指教。”

雪灵染也不与他继续客气,便伸手重新拿起了方才的那一柄木剑,等凤墨影闻言而来,目光熠熠地盯住他瞧的时候,他弯唇一笑,朝她柔声说道:“还请陛下赏脸一观。”

凤墨影在场边停了下来,发现他细心地将木剑握于左手,便知道了他的意图,心中更是甜甜甜。朝向他眯眼一笑,颔首道:“好!”

雪灵染不再赘言,剑式一起便是凤墨影方才使用过的第一招攻式。北堂渺配合着也期待着使出了方才与凤墨影对练时一模一样的招式,两人都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演练了起来。

凤墨影瞬间目不转睛地盯住两人手中的长剑,唯恐错过了一丝一毫的学习机会。

她心中有数从第十式起,雪灵染就改变了她原先使用招数的顺序,但所使的仍是她所用的左手剑法。偏偏就是他这么的一改动,北堂渺也就改变了起来,慢慢地就没有了与她对战时的从容不迫。

北堂渺的心中一跳,神色间不由得更加的专注了。对方仅用了他所创的左手剑法,就能使得他改变了稳占上风的位置,实在是不容轻敌。

第六十八章 拿错剧本

雪灵染左手中的木剑越使越顺,刚开始还是与北堂渺一步步地演练,到了后来他已经改为真正的进攻了。他配合着自己方才在观看凤墨影时候设想的身形步法,循序渐进,两者相辅相成地融为了一体,威力顿时大增不止一倍。

凤墨影辨别出了不同和感受到了他这么一改变的成效后,顿时心中只觉惊艳,只是也看得眼睛发疼,目光都快要跟不上他的速度了。

雪灵染有心试一试最终的成效,便越发放开了气势,有心与北堂渺这么一个顶级的高手较量一番。北堂渺亦是心中新奇,被他激起了探究与较量的斗志,两人一言不合,又不约而同地完全展开了身法与剑招相斗了起来。

这一下,凤墨影只觉得眼花缭乱,根本就跟不上节奏了。她抿唇无奈的一笑,王者之争,她这个青铜往上凑什么趣?淡定地一转身,朝案面的茶盏走去,施施然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暖暖地喝了下去。

就这样喝了几杯,补充了些水分后,她干脆在一旁的黄花梨交背椅上坐了下来,歇歇脚。

就让他们打去吧。

反正她也管不着,也没有她什么事。

若是此时此刻有一张躺椅能够让她小憩一下就更好了,目光在旁边空白的地方停留了一下,心中计划着。

就在她两眼放空,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候,一声耳熟的“陛下!”才让她骤然回过神来。

凤墨影一下子看向眼前的两个人,心里讪讪地一笑,面上却是不露山水。眼珠子一转,看了看他们额上的汗,就自然而然地站起了身来,从后面的架子上拿过一直是给自己准备的两张帛布,一张抛给了雪灵染;另一张丢给了北堂渺。

男朋友和队友,在此刻她都一视同仁了。

“先擦擦额上的汗再说。”凤墨影乐呵呵地道,一时间错觉还以为自己在以前的训练场地。

雪灵染将帛布接在手中,望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不由垂眸掩住了眼中的神色,轻轻地拭擦着额上的汗珠。

北堂渺要接住一块帛布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攥在了手里后,他有些怔神。觉得陛下这一个举动似乎太过……随意了?为何要将给自己准备的帛布赐予他?

平日里,他都用不上,一直只是冷眼旁观的。

今天这样,他也不知道该擦,还是不该擦。

这一块帛布,就像是一只烫手的山芋,丢了不是,接了不是。他呆怔了好半晌,凤墨影才发觉了他的状态,心里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她是君,他是臣,而且还是这颇为讲究男女大防的时代。

唉,自己以前和队友们大咧咧惯了,一时的不注意,就原形毕露了。这一下该怎么着,怎么补救呢?

尤其还是当着雪灵染的面,干下这事。

要是她那个时代,稍微喜欢吃醋一点的男生,也不能容忍这事,更何况他还是深受这个时代的礼制约束长大的人呢。

如今之计,凤墨影坦荡地一笑,挥手道:“今日二位皆是有功之臣,他日寡人武功得以精进,再行按功论赏。”不端出现有的身份出来压一压这让人尴尬的气氛和场面,岂不是白费了这么好的资源?

真想为自己这机智点个赞,暗中可是擦了一把冷汗。

果然,北堂渺一凛神,行礼道:“北堂谢过陛下。”在她点头示意之后,拿着那张帛布的手也不再那么僵硬了。

雪灵染却是淡淡一笑,也向她身姿优雅地行礼道:“臣谢过陛下的赞赏!”

凤墨影知道此事应该适可而止,今日实在不宜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只要雪灵染在场,她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性情和情感,无意之中就会放松了警惕,疏于管理自己的行为举止了。

人们常说,世上唯有感情和咳嗽是掩藏不住的,果然是十分地有道理。

她不能继续留在此地曝光过度了,便与北堂渺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灵染伤势刚好,今日又为了寡人的武艺进展伤神良久,实在是不宜再有所劳累了。”转而,伸手牵住雪灵染的手,向他微笑道:“走吧!”咱们回去吧。

雪灵染温润一笑,与她同来同归,出门登车而去。

在辇车内,凤墨影转身看住雪灵染微显苍白的脸色,叹气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伤势才刚好,又把自己弄伤了可怎么办?”

雪灵染脸上浅浅的笑意如雪花初绽,低语道:“陛下不必忧心,灵染会小心在意的。只是见到北堂大人所悟的剑法,再想到自己所习的这一套身法,两者相合为一不知会否锦上添花?今日得遇北堂大人这么一位高手在,一时间没忍住,便向他讨教了一番。”

凤墨影偏头瞅住他,坦白地问道:“难道你不是为了我?”

雪灵染并没有否认地笑了笑,伸手去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声音轻柔道:“二者合而为一,果然威势大增。回去,我再传给你身法。”

凤墨影心中是满满的感激,情不自禁地贴近他,对视着他的眼睛。在他似有所感,又有所怔然的状态之下,猝不及防地便吻住了他的双唇。雪灵染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便抵在了车壁上,他顿时脸颊绯红如霞。

看来,还是不习惯。

但是她就是爱看他这样的不习惯,青涩纯真干净害羞,美好得不要不要的感觉。那一张脸,那一双眼睛又不停地在散发着诱惑人的致命魅力。

他像唐僧一样躲躲躲,她感觉自己却像妖精一样追追追。

他们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最后陷在角落里,他有些无辜地瞧着她。凤墨影无声地撇唇一笑,双手撑住两边的车壁,眼中的意思就是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雪灵染的手指早已握紧,一双眼眸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开合不定的车窗帘子。明明明晃晃的日光还不时地从缝隙中透进来,况且那青色的薄纱帘子亦是若隐若现的,他的心都被她逼得就像是快要跳出胸腔子去了。

看着他如玉一般的脸此刻就像被晕了一层红霞,美得让人眩惑。凤墨影一点点地靠近他,看着他如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偏头再次吻住了他的嘴唇,似记忆中的美好、温润。

“陛下,容将军进宫了,正在青云殿相侯。”绛璎的声音不是时候地在车外响了起来。

雪灵染紧咬住唇,一脸正色的看住她,眼中的神色如临大敌。

凤墨影泄气地坐了回去,转眼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前往青云殿!”

窗外有人应诺一声,辇车便转道直取通往青云殿的宫道。

在下车前,凤墨影垂着眸不再看他,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雪灵染却一直目不转睛地望住她,临下车前,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唯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行远,隔着辇车的纱窗直入了青云殿。

青云殿内,两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殿中等候着她的到来。

要说最近这段时间,最让她高兴的事,除了跟雪灵染确立了恋爱关系外,就属三日前得知容白与楚子瑜平安归来的消息了。

凤墨影快步朝他们走去,他们闻声回身,远远地便朝她行礼参拜。凤墨影三步并作两步,伸手虚托道:“快快起来!”

殿中两人才齐声称谢,一一站起身来。

凤墨影抬眸一望,只见容白获旨在家养病三天,脸上依然可见斑驳的伤痕,人也消瘦了许多。她随即忙道:“容白,辛苦你了!先坐下,再详谈。”

转头,望着楚子瑜,见他也是一幅疲惫的模样,忙又道:“子瑜,你也辛苦了,一起坐下。”

两人皆望着如此“平易近人”的凤墨影,心中有种自己是否走错地方了的无措感。

凤墨影瞧见他们如此诧异的神色,面不改色地一笑,气势屹然地道:“赐座!”说完,自己只能当先走到主位上,坐下了。

殿上身姿笔直地站着的两人,才回过神来,一同道了一声:“谢陛下!”才敢战战兢兢地在一旁的交背椅上坐了下来。

万恶的君主制度。

凤墨影在心中为之不平地低鸣了一声,才又关切道:“容白,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容白立刻欲起身回禀,她即刻举手制止道:“坐着说话,坐着说话。”

容白只好又谢了一次,朗声回道:“臣谢陛下体恤!臣受的皆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凤墨影又问:“子瑜,你的伤呢?”

楚子瑜忙道:“臣无碍,倒是容将军……”

容白当即回眸阻止他,楚子瑜只好服从军令般闭上了嘴。

凤墨影已然会意,朝殿外守着的绛璎吩咐道:“传白少羽白太医过来青云殿。”

殿外的绛璎应诺一声,便命人前往太医院传旨。

不待他们再说什么,凤墨影已是问道:“容白,伏击你的是什么人可知晓?”

容白眸黑如墨,神色沉稳,回道:“启禀陛下,臣与他们曾多次交手。他们的招式一致,进退并不如军队有序,臣敢肯定那些都是江湖中人,且大多来自于同一个门派。”

“你可曾还记得他们的武艺招式?”凤墨影问。

容白点头,说道:“臣在他们的身上察看到皆有蓝色的火焰标记……”

“都仙门。”凤墨影蓦然地就记起了北堂渺的师门浮宫曾襄助追查朝阳台毒烟一事,就告诉过她那种毒是来自于都仙门。只是这都仙门是与谁在合作,还是被谁操控了,为何频频参与了朝廷中的杀戮。

第六十九章 波谲云诡

按理说,一般江湖上的门派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名誉,是不会主动搅和进朝廷中的事情来的。然而,这个都仙门如此不管不顾地行事,究竟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利益,才能驱使着他们如此地来跟她这个女帝作对?

容白待她回神后,又道:“臣在朝阳台审问了寺中的僧人,他们才说出为了祭天准备的香火曾在之前走水了,而当日所用的香火是后来偷偷下山采买的。臣继续追查,可那两个负责采买的僧人早已失踪寺内,竟无人知晓他们是从何处买来的香火。”

凤墨影眸光微闪,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又处处透着对方的心机沉沉。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她都需要派人去彻查清楚,谁又知这些寺中的和尚没有与人勾结,意图叛乱。

究竟这事派谁去才好?

她的脑中瞬间闪过了一个人影,大理寺卿沐颜。

他办事牢靠,又善于抽丝剥茧,胆大心细,自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又是他的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办起来应该比容白更要水到渠成、得心应手。何况他又是有身家背景的人,再派些凤翎卫、暗卫与他协助调度,应该就镇得住场面了,期望他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幸好,上次在洛水云天“昭华殿”下的杀伐中,凤翎卫与暗卫皆已清剿了大部分的叛逆与内应,如今倒是可以放心地用上一用他们了。这事说起来,她还得佩服北堂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掌控好楚子瑜留下来的精锐和处理好暗卫的调度。

果然,浮宫的高徒,名不虚传,是干大事的人。

容白继而沉声说道:“臣已留下兵力将朝阳台的寺庙看守起来,其中若有叛贼,陛下遣人审查,或可得知更多的线索。”

他的想法与她的不谋而合,况且还有先见之明,在没有皇命之下,他一个武将就敢冒着这大不敬将皇家寺庙给包围了。凤墨影心中跳了一跳,当真是好魄力、好胆量,他就不怕文臣弹劾,不怕皇帝思疑?

她望了他一瞬,容白神色淡定如常,眸光炯炯,没有半分的畏缩。倒是他身后坐着的楚子瑜眼中略显焦急。凤墨影暗自一叹,果然是当大将与当先锋的区别,她抿唇一笑,肯定地道:“容白此举甚合寡人之意,当机立断,勇毅果决。”

容白立刻拱手谦让道:“陛下过奖了,臣只为陛下效忠。”

很好,是一个忠心的属下,又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楚子瑜闻言,才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意来。

此时,绛璎在殿门外行礼。

凤墨影眼眸一转,问道:“可是白太医到了?”

绛璎应声道:“是。”

凤墨影即刻对容白关切道:“容将军先行到偏殿让白太医给你瞧瞧伤势,宫中灵药甚多,不必为寡人节省。”

容白当即一笑,冷硬英挺的面容柔和了线条,显出了几分清朗俊逸来,他心中微感诧异后,却干脆利落地起身,行礼道:“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凤墨影亦笑着朝他挥手,让他赶快过去看病治伤。他这绝对算是工伤,她这个老板怎能不包药包医包治?福利制度跟不上,谁愿意跟着她这个老板继续干大事,谁又愿意尽心尽力?

待容白离开后,凤墨影才又问楚子瑜:“子瑜,你们是如何找到容将军的?为何耽误了这么些时日才回京?”

楚子瑜皱眉道:“陛下,容将军因留下了大半的兵力看守朝阳台的和尚,不曾料想到对方竟全然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中人。我们在将军受伏击之地一路循迹追踪过去,没入山林,寻找了许久才能找到容将军。仅从他身上的伤势便可以看出,已与对方纠缠厮杀了好多场……”

对方这是决意要取了容白的性命吗?

凤墨影闻言,心情即刻沉了下去。容白是前女帝的左膀右臂,对方意欲置其死地,除了是想要除去容白本人之外,潜藏在里面的阴谋是要夺取她的兵权吗?到底是谁胆敢如此猖獗,想要夺她的兵权?

接下来又细问了楚子瑜一路的情况,与治伤归来的容白一起商议了部署,又赏赐了他们许多的秘药补药和奖赏,这才散了会。

待容白与楚子瑜走后,白少羽竟等在青云殿门外,特意地来给她行了跪拜礼,叩谢她让人在内狱中对他们父子俩的照应以及帮他们洗脱了冤屈,并且继续让他和父亲出任太医和院使。

凤墨影瞧着他言语行止诚挚,便亦诚心地安抚了他几句。

处理完这事,归往来仪殿后,忙了这一大半天,凤墨影终于可以稍稍歇息了一会儿。

她仰面躺在贵妃椅上思虑地想着自从穿越以来所遇到的这些事情,其中症结和关键在何处?她是否又曾遗漏了什么样的细节?

想着,想着,又不由想到了雪灵染。

凤墨影开始怀疑自己和他的开始是不是一次错误的决定?还是当天晚上他所说的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她理解错误了?还是因为身份的不同,他心中有所顾虑,从未曾将她坦诚的话当真,以致于违心地说了一些比较模棱两可,又能让人误会的话?

其实,他也许只是想要和她维持着原来的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而非如今这种她似乎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状态?

凤墨影一瞬间放空了思想,看来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去考虑一下这一段感情的去向和用心先搞起事情才是正事。

说干便干,早早地让人传了膳,独自吃完,稍微消食后,便前往书房批奏去了。

可是,今天等到了殿内的宫灯都点燃了,青夜离也没有前来?

凤墨影看着一堆堆的奏折以及上面的古文,不禁觉得眼花头痛。平日里不觉得少了这么一个人会怎么样,但今夜里忽然变成了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埋头工作,骤然感觉自己的工作量不只上升了一半。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在跟她怄气了?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别扭?

其一,青夜离和前女帝之间不是没有感情基础的吗?怎么就忽然矫情起来了?还是他觉得对这工作厌了,倦了,不想出卖免费劳动力了?

其二,纵然他是有什么小情绪,小心思,可她也不是那个倾心于他的前女帝了呀!

这事,咋整?咋办?

对于她这个初来乍到者,没有一个王者带路,能干得下去吗?

显然,答案是有点困难。

凤墨影也不跟自己怄气,挥手招来云玳,笑眯眯地对她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夜离今日是否有什么不适?此时为何还不前来书房?”

云玳含笑点头道:“诺!奴婢这就去。”

看着她脚步急切的身影,凤墨影的心情顿时有点复杂。瞧这云玳的眼神,有时候就是对自己的哥哥那么冷淡的态度很是恨铁不成钢的为他捉急。估计,有青夜离在场的时候,她看着她的眼神里就是自家的嫂嫂无疑?

要说到还留在她身边的这三个女官,紫珞武艺好,和她的默契度也越来越好,是个聪颖的,加上容白的关系,无疑是她目前最值得信任的一个。绛璎礼仪好,为人沉稳,办事周到且细心,因着侯府与朝堂没有较大的瓜葛,她也喜欢将事情交代给她去办。

至于云玳,她的文采是三个里头最好的,因家学渊源的关系,但也是因家里的关系,办事手段没有绛璎的老练,工作态度亦比不上紫珞的诚挚。然而她贵在尚余一片纯挚心善,有时看惯了宫里人的老成持重,偶尔瞧见她的小表情、小眼神,也是蛮欢乐的。

凤墨影心想,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了这一副架子,活回自己真正的样子呢?

所思未果,眼前的折子正看得眼花缭乱,头脑晕胀。不知是那个腐儒,连上奏写本折子也能酸成了这个样子,可当真难为了她这个半途出家的接盘侠。凤墨影一忽神,眼前就一个人影姗姗而来,她抬眸一瞧,来人竟是云玳。

云玳眉头微皱,看向她的眼神里显出了一些小可怜的探视。

“怎么了?”凤墨影忍不住问道。

“哥哥他受了风寒,起不来了。”云玳有些小委屈地道:“哥哥让奴婢代他向陛下请罪。”

又是风寒,卧床不起。

凤墨影的太阳穴突突地一跳,急问道:“可曾请太医诊脉了?请的是哪一位太医?还是要请白家父子来看看才行。”请太医,她目前只信任白家的招牌,打算以后还要和他们维护好良好的雇佣关系,培养成自己的心腹私人医生,以免以后又给人动了心思。

药之于人,既可治人,亦可杀人。

不可不小心堤防,上一次是侥幸逃过一劫,下一次却不知是怎么样了?

云玳面带忧色地回答道:“前往断症的正是白少羽白太医。”

听闻此言,凤墨影倒是略宽了心。既然是白少羽断的症,那么便是真的感染风寒了。她朝云玳微微一笑,宽慰道:“你无须担忧,去传旨让夜离这些时日好好地歇息。白太医的医术超群,一定能药到病除。”

云玳见她说完话,就又埋首去看奏折,并没有半点前去探望的意思,不由心中甚是焦急。壮了一壮胆子,从袖中托出一物,双膝一并,跪落了地上,开口道:“云玳斗胆,恳请陛下一观此物。”

凤墨影再次自奏折上移开目光,转眼看向了她,心中微微的诧异。只见她双手如莲瓣般向前捧着一只正方形的小木盒,一双漆黑的眼眸里透露出了十分的恳切来。

第七十章 忽降桃花

“这是什么?你先起来再说吧。”凤墨影心中思量着,她既为此事而行了跪礼,只怕这盒子里的东西有些不简单。直觉让她不要去理会这个东西,但是眼前的女官脆生生地跪在她的面前,就是有些不忍心视而不见了。

云玳并不肯立刻起身,而是急忙打开了手上的那只檀木小盒子,里面铺着一层白色的丝布,上面放着一只莹绿的翡翠手链,颗颗圆润,在九宫莲花灯的灯光映照下,散发着莹莹如水滴般的光芒。

“这是哥哥亲手雕刻的青莲玉手链……”她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带着古诗般的韵律美,“既不是送给母亲的,也不是送给我的,最近一个月它一直就在东辰宫的案面上放着。奴婢大胆地猜测,这手链该是哥哥为陛下雕刻的,只是他一直没有送出去。”

凤墨影定了定神,消化了一下她所说的话的意思后,撇唇一笑,“如此也不见得,它一定就是送给寡人的。”

她此话一说,云玳立刻着急地道:“不,陛下,若哥哥心中没有陛下,怎会不辞劳苦地陪着陛下在书房中批阅奏章?这本不该是他做的事情,前朝的非议一直传入宫中,他却不曾因此而改变过心意。甚至……很多的夜晚,他都是一个人在青云殿中面对着这些奏章度过了漫漫的长夜,而从无懈怠。”

给这么一提,凤墨影觉得青夜离确实是企业最佳员工。

但若说这与前女帝有关,她却是不信的。许他正是利用这些工作来打发时间,发挥自己的才华与所长呢?

“他曾亲口承认,对寡人只有感激之情。”凤墨影的口吻平淡无波地道,此事确实是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即便是有关,无论是感激,还是感情,都只属于前女帝的,而绝不是她的。

未免麻烦,她还是趁早说明,直接了断的好。

云玳心中一惊,继而道:“纵然一开始的是感激之情,但日夜相处下来,陛下曾待哥哥如此宽厚倚重,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哥哥亦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许是对陛下生情而不自知而已。且瞧这青莲玉手链,一共二十二颗珠子,每一颗珠子上皆有莲瓣,莲瓣之中又精心雕刻着凤凰,试问除了陛下之外,还有谁敢佩戴这等凤凰饰物?”

凤墨影再次进入折子中的酸儒文失败,叹着气将它无奈地丢在了一边,瞥眼瞧见云玳还是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怜兮兮地说着这一长串话期待她有所回应。

她想了想,即便不是为了这态度,这话中的意思,就是为了以后能批起奏折来轻快些,也是应该是看一看青夜离了。

更何况,右丞还是对她这个陛下在文臣中威望最高的一个支持者。她以后搞事业的道路上,始终还是绕不过青家去。无论青夜离如今对她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还是前去探望一下病人吧。

她又看了一眼那只小木盒,问道:“这盒子里的东西,是夜离让你拿过来的?”

云玳踟躇了一下,才回道:“是奴婢善作主张悄悄拿来的,哥哥并不知情。”

凤墨影反而微微放松道:“你拿着这盒子,随寡人一道前往‘东辰宫’吧。到了‘东辰宫’便把这盒子悄悄地还回去,不要让你哥哥察觉了。”

云玳心中微感诧异地应诺了一声,“是!”

“那起来吧。”凤墨影朝她招呼道,随即起身大步往殿外走去。

“东辰宫”本与“来仪殿”极近,是以也不用辇车,她步行前往。到了宫门前,让人不必通传。

宫侍柏墨亦是自小跟随青夜离的家仆,后来随他入了宫中侍候,便当了这宫中的管事。此刻见自家小姐跟随着陛下从外而来,心中并不感到诧异,只是自从朝阳台回来之后,陛下还不曾踏进过“东辰宫”,要是在往昔,倒是来得殷勤。

他带领着宫女宫侍在宫外跪迎,得了凤墨影的懿旨后,才起来在前面引路,朝着青夜离的寝殿走去。

凤墨影沿着廊道往前走,就着夜里灯笼的昏黄光线悄悄地打量着这“东辰宫”。果然,无论布局、设计都比“白露宫”那边的要开阔和精致了许多。跨进了寝殿内,登时听到了一阵咳嗽声,她瞬间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柏墨,把水拿来。”殿中鲛纱如烟,其中一幅字墨屏风后,一阵低缓而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柏墨闻言,不由望向凤墨影,眼中有请示之意。

凤墨影向他颔首,柏墨即刻到案面斟了一盏热水,端进了屏风后。她不由细看那一副屏风,上面写的是青夜离所习的字,许是他亲手所写,让人望之便觉大气磅礴、泼墨如雨,尽显名家风范。

她方要细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屏风后的人已勉力走了出来,正欲朝她行礼。凤墨影走上前两步,自然而然地伸手扶住他,说道:“夜离你抱恙在身,不必见礼了,快往榻上躺着。”

青夜离也不赘言,只道了一声,“谢陛下!”便由着柏墨扶他躺回了榻上,见凤墨影亦跟了进来,不由又有些局促地朝柏墨道:“去拿我的暖炉来给陛下暖手。”柏墨应诺着,立刻就转身出去拿暖手炉。

他又抬头望向站在榻前的凤墨影,自己此刻躺在榻上围着被褥,似乎有点不成体统,便又一骨碌坐了起来,说道:“陛下请移步到外间坐吧。臣感染了风寒,唯恐病气沾染了陛下。”

凤墨影略一踌躇,便在他床榻的尾部榻沿坐了下来。既然有心探病就真诚一些,自己跑到了屏风外躲着那算什么回事?她虽有心与他保持距离,但隔着屏风的尴尬此刻却是叫人浑身不自在。

她自己不想找不痛快,也不想给别人找不痛快。

何况,这人以后还会是她的良师益友。

“你躺下说话吧。”她用眼神示意他,温和地道。

青夜离轻皱眉瞧了她一眼,如诗如画的一双桃花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思绪,便依言重新躺回了被褥里去。

凤墨影觉得此人并不喜欢拖泥带水,事情也处理得干净利落,与他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温文尔雅、淡然佛系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两人一时间你看着我,我瞧着你,竟是没有话题可聊。

这时,柏墨捧着暖手炉进来,恭敬地递给了凤墨影。她接在了手里,目光随之落在了这只暖炉上,心中在翻找着话题。与他谈公事?此刻是探病明显不合适;与他倾诉私事?她又没有什么私事可与他倾诉;与他聊高雅艺术?她在这个领域见识不深。

唉,她在心中叹气,这真是满屏的尴尬了。

“陛下今夜批奏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青夜离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悠悠地问道。

凤墨影目光微眨,抿唇一笑,顺着他的话说道:“顾礼的上疏写了一通酸气四溢的折子,正看得寡人头晕脑胀、牙口冒酸。”

青夜离听着她的埋怨,不禁也是莞尔一笑,“顾大人最得意的便是他自己的才学,上疏写奏自然是忍不住要一展其长。”

他言语淡淡,却话语幽默,慢慢地便解了彼此间的尴尬。

凤墨影瞧住他调侃朝中大臣的样子,不由跟着笑了起来。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正经严肃,内心里却并不古板木讷,甚至言语风趣,在她的面前也并不是真的拘束,而是敢说敢言。

“陛下,臣可否收回那一句话?”青夜离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而低沉,眸光熠熠地望着她。

凤墨影心中怦怦一跳,瞬间有些怔神,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这一句话问得本身就不同寻常,何况,他与前女帝之间有着许许多多的话,她都不知道,此刻唯有无声胜有声了。

青夜离瞧她垂眸不语,既不询问,也不出声,便自顾自地道:“臣曾说对陛下只有感激之情,其实并不然。情不知为何而起,却一往情深,夜离愚钝,一直不自知。陛下一向待夜离亲厚,夜离亦习以为常,本以为天长日久便会如此一直下去。却原来并不然,夜离懵懂,处之淡然,致使陛下的心也为此变淡了吗?”

他的这一番话情致动人,声音悦耳,凤墨影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怀孕了。作为一个声控,她自然是很享受的。但是作为一个接盘侠,她可该怎么办呢?

凤墨影当场惊住了,本以为他这个人如此淡然自处,绝不会将这种事情表现得这么明白露骨。

谁曾想,她全然料错了。

她认为任性妄为的人,表达感情的时候却委婉到谨慎的地步;她认为冷静内敛的人,表达感情的时候竟会是如此的干脆到直白的地步。

凤墨影双手搓了搓暖手炉,她要怎么回答?她现在已经是有确认了男朋友的人了,不方便再接受别的人的感情?可是她如今的身份却是坐拥江山,坐拥后宫的女帝陛下,能用“唯一”这个词来反驳回去吗?若要的是“唯一”,那当初又是干什么去了,硬是要安排这么多人进来宫中浪费青春吗?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告诉他,自己已对他没有感情了,会不会太伤人,太残酷。毕竟,魂穿这种事谁也料不到,她料不到,他更料不到,这样对他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还是应该给他一个缓和期、适应期。

“两情相悦,应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寡人和夜离许都没有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凤墨影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情深缘浅,故让人惋惜。但两人若是志同道合,一同携手并肩,共创江山辉煌,不也是很好吗?”

第七十一章 故人已远

她只敢这样回答,深深地体会到,身为帝皇的悲哀与不自由。帝皇所要负责任的东西太多了,身上的担子太重;要掌控的东西太多,绝不能够随心所欲。既不能彻底冷了臣子的心,又要给予他一定的寄托与希望。

唉,她尽力而为了。

不知何时,自己才能逃脱出这个深渊,重获自由,做回那一个真正的自己?

“夜离明白了。”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道,看向她的目光也又由微微的热切,变成了渐渐的冷静。

感情一事,本来就是错身而过,故人心已远,多数人都不会在原地等待。更何况,她现在是旧瓶子里装着的是新酒?

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了,又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从“东辰宫”出来,凤墨影回想着他那一个黯然失落的眼神,心中竟有了一丝的同病相怜。

自己身上的兴许也只是一场错爱呢?

三日不曾去“白露宫”了,由一开始的偶尔愣神,到最近的一心埋首工作,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的难捱。青夜离倒是很尽责,第三天的夜里,便撑着病过来书房襄助她批阅奏章。

前三日,她挨得很艰难,等青夜离回归了岗位后,才得以恢复了之前的工作效率。看来,她现在要搞好这一门事业,还真离不开好这个秘书。

幸好,自从那一夜之后,他又恢复了常态。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待之以礼,相敬如宾。淡然中带着适当的疏离,疏离中又带着一点点的互敬互重,简而言之就是好老板、好员工、好伙伴。

这种工作状态和相处模式也还行吧,至少大家都自在。

她对他的认知又深了一层,绝逼是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可以将工作和感情彻底地分开来,也懂得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在一个彼此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这种隐忍的和谐,让对方没有太多的负担,彼此愉快地共度工作时光。

虽然,有时候,他会手中吊着笔偶尔出神。虽然不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但至少从来没有打扰到她的工作心态。

刚开始的时候,柏墨在她的面前胆子也不肥。

后来,她知道他一直在殿外等着青夜离出来喝药之后,就允许了他将煮好的药立刻送进书房里来给病人喝下。自从那以后,柏墨天天夜里都将药送了进来,青夜离也从来不含糊,端起温烫的药碗,一仰脖子就直接灌了下去。

甚至连一颗蜜饯也不需要,喝完后,把药碗一放,转头又继续手上的工作去了。仿佛方才只不过是喝了一碗清香提神的新茶一般的云淡风轻,眉头都没有稍带皱一下的。

那种无惧无畏的精神,让她对这些苦药大大的改观了。

凤墨影恍惚间想起了另一个人,她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自顾自地嘲笑了一下。

明明觉得像青夜离这样不当回事地把苦药喝掉的样子很man,但为什么当时瞧见雪灵染为了一碗苦药咬牙切齿、攥住软垫的模样,心中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半星的嫌弃呢?

她愣了愣神,果然是爱情的力量使人盲目。

这段时间,她派遣了沐颜前往朝阳台去审问那些和尚们,期盼能够得出更多的线索,帮助找出那个一直躲藏在幕后的主使之人。

而江北赈灾的事情经过了右丞和她不懈的努力终于也已全面铺开,奏章上报来都取得了很好的成效。拟着各州各县参加善举的乡绅大户名单,一一地商讨着列出奖赏的荣耀,朝廷此刻无钱可赏,但是名誉却是可以给的。

他们这些人,能够得到朝廷认可的名气,也是一件可以光宗耀祖,名扬故里的大好事情。

接下来,就是要派遣官员代天子前去巡查灾区的具体情况,以免有人中饱私囊、假报政绩,实际上却使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凤墨影又与右丞拟下了一份忠诚可靠、办事果决的官员接下了这巡查之职,让他们快马加鞭地即刻启程到灾区去。

凤墨影甚至破例给予了他们直奏天子的权力,他们到灾区巡查的奏折无需经过一层层地审核上递,而是由快马直接送都宫中,直达她的手中。

经过这一些事情下来,右丞青寞望向她的眼神是越来越欣慰,大有老怀安慰,不负先皇重托之感。

凤墨影面上八风不动,心中直感汗颜。她待他的态度也是一日比一日的恭敬和善,毕竟这个老人是真正地关心着天下黎民,真正地为了这个国家鞠躬尽瘁,不遗余力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和发挥着自己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忠贞地辅助着她这一个君王。

这一天夜里,还出现了一件大事,喜事,便是西北的大战取得了绝对的胜利。连最后一个最顽强悍勇的苍术族都已败下了阵来,汗王亲自上书表示愿意归顺,如此一来西北的版图就彻底归纳入了凤曦国的囊中,进一步扩大了领土的范围。

然而,这也是一件让人担忧的事情,打了如此漂亮一个大胜战的人是镇国侯府的沈家人。

他们不仅身袭侯爵,还是门阀大户,手中又掌控着凤曦国中绝大半分的兵权,这一战所带来的荣耀将会使他们沈家更上一层楼。往后在朝堂中的决议,就绝不可能饶得过沈家的人了。

凤墨影皱褶眉头地看着这一张战报,心中喜忧参半。

不知道这沈家的人政治意向是什么?前几次的交锋,他们都选取了较为隐忍的态度,特别是出了凤羽影那一档子事后,他们更为了避嫌,这次江北赈灾的事都明显地朝凤墨影这位君主退让着。

但他们愈是这样,愈是让凤墨影不能真正的放下心来。

青夜离自将捷报递给她后,见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持报的姿势,不由提醒道:“沈侯爷不日便将班师回朝,不知陛下……”

凤墨影心神一凛,扬了扬手中的奏报,转首问道:“夜离,若届时沈侯欲率军入城谁能抵挡得住?若要让他留军城外,谁又敢前往规劝而确能凑效?”

青夜离也不由一时间默然无语,沈家人从文从武,皆在朝中多有建树。镇国侯沈岳在军中威望极高,其弟沈海在文臣中亦是振臂一呼,半个朝堂也要响应的人物,如今挟胜而归,若要率领凯旋之军入城听封,谁又能违势而止?

这庞然大军,只要有三分一进得了城,都会对上京的兵力造成绝对的威胁,届时若是生了二心,有了欺主之意,谁又有能力直撄其锋,制衡于他?

容白虽亦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可是比起辈分以及军中的资历,又岂可与两朝元老、常胜将军之称的镇国侯府沈岳相提并论?更何况,京中兵力本就不足以对抗沈家大军,遑论,京中还不是全部的军事力量都能听从陛下的调度。

凤墨影见他也是一时怔住,显然心中的忧虑与自己所想的相同,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从西北行军归来,大抵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幸好此事也不急在一时。”

青夜离纵观朝中情形之严峻,知道她此乃宽慰之语。他此刻却也只好点头,继续转头回去看手中的奏本了。

心中思索着,他忽然说道:“陛下,兴许可请沐王前往当这一回说客?”

凤墨影略抬眸瞧向他,眼中带起了一丝疑惑。沐王?斐玉晏和沈岳的辈分相差了好大一截,而且沐王府如今只有世袭的爵位,在朝中并没有实权,沈岳又凭什么愿意理会他的劝诫?

青夜离看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眉头微微一挑,却是不动声色地提醒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年之事?沐王的祖父曾对镇国侯府的老侯爷在沙场之上有过救命之恩,老侯爷在世之时,也曾不止一次当着先帝与群臣的面告诫沈家后人,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如今沐王府只得斐玉晏一人,沈家人一直对他礼让三分,沈岳也绝不会轻易违背了老侯爷当年的告诫之言,而让别人为之诟病。”

这是要让斐玉晏去挟恩相胁?

斐玉晏能去干这事吗?他一副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状态,会为了她这个陛下去打破和沈家人的情谊。消磨了自己的人情,成全了她的思虑?

青夜离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为难之色,便正色说道:“臣可以前往沐王府,为陛下一探其心意?”

凤墨影盯住他看了半息,最后点了点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一点办法了,且让他去试一试吧。

青夜离微微一笑温润如玉,轻声道:“夜已深沉了,陛下卯时还需早起朝会,先去歇息吧。”

凤墨影偏头望了一眼左边的滴漏,便收拾了一下案面的奏折,说道:“夜离,你也不要在此耽搁了,回去歇息吧。”她站起身来,便命人灭起了殿中的灯火,朝着神色一愣的青夜离狡黠一笑。

不给你灯火,看你还怎么工作?

青夜离宛然地一笑,只好也站起身来,朝着她行礼道:“那臣先行告退了。”

凤墨影顺口道:“路上小心!”话一经出口,她自己都惊了一惊。这绝对是工作太久脑袋当机了,才会将以前的习惯一不小心就透露了出来。急忙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伪装成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的样子。

青夜离瞬间皎然生光的眼神微微闪动,低语温言道:“谢陛下关怀,臣会小心的。”

凤墨影呵呵一笑,迈开步子当先往殿门外走去,一挥袖子招呼道:“走吧!”青夜离便随着她出了书房,在来仪殿的廊道上与她分道扬镳,再取道回他的“东辰宫”去了。

第七十二章 此情难舍

宫中夜里的廊道上挂着无数的灯笼,橘黄的灯火照落在他清俊无匹的面容和挺拔俊秀的身姿上,跟随着他一路前行的步履,在面上、身上、地上,投映下了一道道忽明忽暗的斑驳光影。

那一袭暗色的紫衣几乎就要融在了这微寒而深沉的夜色里头去了,他的目光却清晰无比,里面还带着一丝沉沉如雾般思绪。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越发敢肯定陛下的不同。那种全然陌生的感觉丝毫没有错,但她又确实顶着陛下的容貌,这一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许多离奇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又有些让人觉得诡异莫测,甚至是毛骨悚然。

他的右手在轻轻地抚着左手腕上的紫色珠子,一面缓慢地走着;一面细细地思量。

一定要在陛下的身上找出答案,青夜离的眼瞳忽然地紧缩了一下,幽黑深邃之中透出了一股不易摧毁的偏执来。

这日,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近了,天不再下雪,而御花园里的花也开始含苞待放,展现出欣欣向荣的生机来。

朝会之后,凤墨影难得来了兴致,只让紫珞跟随着在御花园里随意地走走。

停留在碧波荡漾的湖边上,她微微仰头,映着春日里的阳光,眯眼看向杏树枝头的无数花蕾,眼中带了一些的欣喜与遐思。忍不住地开口问道:“紫珞,你说上京之外的山间春雪是否已经融化了;河流是否已经开始潺地流动;钟灵寺里的桃花是否也已经绽放了……”她多想能够出去看一看,而不是整天被困在这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鸟笼子里,每一天都有着这许多身不由己的人和事需要去面对。

钟灵寺的桃花,曾经有人说过要陪她去看。

原来她还是惦记着的。

凤墨影轻叹了一口气,却久久得不到紫珞的应答。她不由好奇地转身朝身后的女官望去,却没有见着紫珞的身影,而是瞧见了一袭青衣翩然随风而动。他恍是蓦然抬头,不其然地撞入了她的眼瞳之中,却见那一双明媚的眼眸里开始是微微的讶异,而后是淡淡的释然。

雪灵染轻声地道:“陛下……”

凤墨影却是朝他轻轻地一笑,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只能道了一句:“今日天气真好。”

雪灵染脸上微露一笑,春光下他的容貌越发如玉石般的白皙秀致,三两朵已开的杏花被风吹落在他用玉簪别着的长发,和水青色的流云广袖锦衣上,风姿更添了几分飘渺的仙气。

“再过半月,钟灵寺的桃花便会开了。”他的声音轻悄地说着,目光似轻雾般从枝头的杏花落到了她的脸庞上。

“是吗?”凤墨影淡淡地应道,心里想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真奇妙。只不过是相隔了几天,她就能如此平静淡定地面对着他了。在几天前,她甚至还一度曾以为自己与眼前的这个人会一直携手走下去呢。

她抬眸又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这里风大,你也不必久待。”说完,便迈步往回走去,离着一臂的距离,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不属于她的人,不属于她的感情,她也无需强求,亦不必留恋。就这样让彼此在淡然中慢慢地相忘,慢慢地回归至从前的模样。

雪灵染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慢慢地抓紧,就在她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经过身边的那一刻。他张了张口,有些颤栗地问道:“陛下,你从前与我说过的话都算了吗?你说,来可以自由;去也可以自由,如今,你便是要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对吗?”

凤墨影闻言,脚步不由微微地一滞,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她眯眼看了看前方,低声道:“我只是想你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爱了便是爱了,不爱便是不爱。不必要为了某种原因,某种身不由己的理由去强迫自己,去勉强自己接受我的感情。你不必如此卑微,也不必如此委屈,我并不会苛求于你,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于你。我所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真意的,你不必多思多想多虑。”

她说完,便想起步再往前去了。

雪灵染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五指紧紧地抓住了她。

她挣了一挣,他也没有丝毫要放手的迹象。

凤墨影回过身来,转首望向他。只见他一双秀美的眼眸怔怔地望住她,一瞬不眨。眼眸里面既是倔强,又是渴求。眼圈微微的泛起了红晕,不知是否心中的感情正在激烈的翻涌,声音亦略显得颤抖地道:“墨儿,即使是卑微,灵染亦想求得,不愿放手。墨儿,谁能说我……不爱你呢?我只是不懂得该如何向你表达我爱你,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你相信我渴望日日夜夜都牵着你的手,不愿意去想你跟我说的可以来去自如的话?我甚至害怕给你负担,当你有一日跟我说想要离去的时候,我害怕自己不肯放开你的手,不肯让你……离开我……”

他抓住她的手越攥越紧,是已近乎入骨的疼痛。

他的眼睛红得似泛滥了水光,在这阳光与杏花之下,却是异常的震撼人心,惊艳了时光。

她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便缓缓流淌了下来,胸臆间与鼻腔间皆是酸涩的滋味。竟是为了他的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到了酸涩以及难过。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一直没有想明白他为何一直如此的谨慎地对待着与她之间的相处。

原来,是自己的感情观,和那些说话的态度,让他不确定,不安心,感到了害怕吗?

凤墨影另一只手安抚上了他的手,轻软地柔声道:“在我眼中,你曾惊艳了我的目光;在我心中,你曾撼动了我的心扉。灵染,你又何须如此妄自菲薄?于我而言,你便似那天上至美的月光,可遇而不可求。”

“是吗?”雪灵染稍稍欣喜地微笑着,问道:“那陛下还要舍我而去吗?”

凤墨影想了一想,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她又不确定,目光在他绝美如仙的脸上一转,反问道:“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他久久地望着她,“如果陛下所说的喜欢是这样……”雪灵染上前一步,俯下头,吻上了她的双唇。稍微辗转了一下,他还是有些青涩,脸色通红的瞥开了眼,低声继续说道:“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凤墨影懵了一瞬间之后,不由埋头在他的胸前翘起了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个是什么绝世大可爱?连和她接一下吻,都可以这么萌。

雪灵染用双臂环抱住她,用身体为她抵挡住这里的寒风,任由头顶上的杏花一片片地吹落到彼此的发上、衣上。他的嘴唇贴近她的耳边,悄声说道:“下一月,我们便可以上山去看桃花了,你很喜欢桃花吗?”

凤墨影慵懒地靠在了他温暖的怀里,偏头道:“我喜欢桃花,也喜欢跟你一起去看桃花,却更喜欢你。”

雪灵染的眼眸微微地定神,气息刮在她的脸颊上也带了一丝的急促。她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吻,瞬间瞧见他的脸色再次绯红,连带耳朵都红了一圈。凤墨影垂眸,抿唇低笑,即便是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却依然还是那个害羞鬼。

这些时日,本来两人又和好如初,温馨如初,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又重新有了阳光和盼头,不料这些天里她却是听到了一些关于雪灵染的私事。那些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人就是喜欢来给她添堵。

就是某日路经御花园的时候,听了这么一嘴。

回来“来仪殿”后,绛璎就给她跪了下来请罪。

凤墨影大度地挥了挥手,说道:“那些都已是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但她竟说的理不直、气不壮。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前女帝是个抢婚的黑手。不但抢了自己女官将要定亲的人,还让人家当自己的贴身女官,让她和自己以前有过瓜葛的人相望而不相亲。

她只觉得自己脑仁疼,偏偏前女帝喜欢的是青夜离,和雪灵染倒是没有什么纠缠。可自从她魂穿以后,却是和雪灵染两情相悦了,这么着,以后每回见到绛璎岂不是都要心里不安?

若是和雪灵染一起出现,又遇着绛璎当值的时候,会不会很是尴尬?

在他们那些君是君,臣是臣的观念了,臣是绝对要服从君命的,即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能表现出来。而一旦是君王的人或物了,作为臣子的是绝对不可以再有半分的绮念了。

且不说,她不知道绛璎对雪灵染是否曾经有过憧憬,或者感情?而这一份憧憬和感情,又是深,是浅呢?她就从来没有怨恨过这横刀相夺的前女帝吗?她每次在这宫中见到雪灵染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尴尬?

唉,这万恶的君主制度,真叫人代入感奇差,体验感奇差,一言难尽啊!

且不知,在雪灵染的心中,绛璎于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一时间,凤墨影心中宛如猫挠一般不得安宁,她明明知道这可能就是对方的计策,但偏偏情之所钟,无法做到真正的若无其事。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书案,下一秒,站起身来,决定去一趟“白露宫”,一探究竟。

她从来都是行动派,更何况感情这一事需得明明白白,半分也不能拖泥带水。不然,她绝不能容忍。

辇车远远地离着“白露宫”便停了下来,凤墨影下车缓缓地步行前往,她需要一个梳理情绪和心思的过程。

到了“白露宫”门前,她让人不必宣扬。凤墨影随后望了望天,估计已快要到午时了,只问杜衡道:“你家公子此刻在干什么呢?”

“公子正在作画。”杜衡朝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一面引着她往里面请。

第七十三章 小醋怡情

凤墨影闻言,挑了挑眉梢。这人好兴致!

她这些天来在前朝与后宫中忙得是脚不沾地,他却有时间如此的闲情逸致。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有时间干一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呢?凤墨影揣着这等羡慕嫉妒恨的小情绪,轻声地步入了“白露宫”的书房中,只见那人端坐在案几之后,左手挽袖,右手执笔,正自聚精会神地在画纸上描绘着什么。

就连她走了进来,也没有察觉。

凤墨影挥退了杜衡,自己静悄悄地移了过去。

大致是光影在他的画纸上浮动了一下,雪灵染才抬起头来,恍然地望住眼前仿佛是乍然出现的人。随后将手中的笔放到了青瓷笔山上,淡静地一笑,“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

凤墨影探头瞧了瞧他案面上的画,雪灵染仿佛被人窥见了秘密般脸色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遮住了那一双透彻的眼睛。

那张画纸上画着一个人像,但只有背影和侧脸,眼睛微垂,让人分不清他画着的人是谁?但瞧那宫装的云髻和衣裳,分明又是一个身姿飘逸的女子。她的双手中捧着一只青玉凤尾香炉,其中烟气袅袅,使得画中的人看起来越发地自带有一抹神秘感。

半晌,也没听见有人开口说话。雪灵染不禁有些诧异地再次抬头看向她,竟瞧见她一脸的疑惑和猜测。

他抿唇笑了一下,将那张画纸放到了一旁,坦然自若地问:“陛下今日上朝会,可还顺利?”

凤墨影的目光却还是跟随着那一张画纸移了过去,停留在了那上面。她有些看不透这一张画上所要表达的意思?但这一张画的每一个笔触都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是毫不犹豫地绘了下来的。

为什么他要绘这样的一张画?这个女人又是谁?是真有其人?亦或是他的艺术创作所留下的影像?

雪灵染见她目不转晴地盯住那张画作一个劲地瞧,心里无来由地突突一跳。忙起身,将她拉到了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一直看着这画?”他的声音温柔一如往昔。

凤墨影转眸看向他的眼睛,过了半息才说道:“我今日在御花园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闲言碎语,明知不必去介怀,但心情总是不得欢畅?”

“他们都说了灵染什么?竟能让陛下你如此耿耿于怀?”雪灵染蹙眉,目光也是冷凝了起来,细声询问道。

“他们说起了你当年与靖宁侯府洛绛璎曾经欲定下的亲事。”凤墨影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他,眼神却是探究着他的神色。

雪灵染的脸色就更冷了,挑了挑眉,不咸不淡地道:“他们兴许就是来给你添堵的,陛下又何必跟他们计较?”他叹了一口气后,也换了一种口气,才朝凤墨影述道:“家父与靖宁侯府的洛侯爷是一向交好,当年确实也曾提议过要两家结亲。但在入宫之前,我与洛家姑娘从未正式谋面,也不曾有过媒妁之言……”

他瞅了她一眼,却笑了道:“我便让陛下的一道圣旨,给劫进了皇宫里来了,还何能有其他?”

听他如今已放开了矜持与自己说笑,凤墨影心中亦是欢喜,回想着他的话,却追问道:“没有正式谋面,那是……悄悄地谋过面了?”

雪灵染伸手指虚点了点她,眼眸斜瞥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是她女扮男装,偷偷地跟了沐王去了我们常去聚会的幽兰雅舍见过了一面。我与她也没有说过话,不过是见沐王对她照顾有加,便留意了一眼。后来,再在宫中相遇时,我才认出了她来,原来便是靖宁侯府的二小姐。”

“可曾怨恨……我拆散了你的这一段姻缘?”她半是说笑,半是认真地问他,目光里的神情也是诚挚。

雪灵染温和地看着她,轻轻地道:“不是每一个相遇的人,都能成就姻缘的。更何况,我的心里从不曾有过她,又何来拆散一说?顶多不过是长辈们一厢情愿的打算罢了。”

他笑了一笑,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柔软地问道:“怎么?此事陛下当年也合该知晓,且不当是一回事。如今,被他们旧事重提,就忽然如鲠在喉,怀疑起了臣对陛下的忠贞来了?”

此话是调侃,亦是询问。

凤墨影脸上微热,她当年不在意,且干下了那事,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她现在在意了,是因为她心里喜欢他,而因此事而背了一点负担。这种障碍源于她所受到的教育与时代所赋予她的责任感,也就不是能那么快就跨越过去的了。

“那绛璎呢?”她一时不察,竟脱口问了出来。

雪灵染看着她慎重的神色,不由也正色了起来,与她说道:“无论她的想法是如何,一厢情愿的感情终究是难得长久。即便当年我与她皆顺从了父母之命成了婚,也不见得一定便会和美幸福。更何况,这些都不过是子虚乌有的如果罢了,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如果?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是否能够相遇、相知、相爱、携手白头,皆是有它既定的缘分所在,错过即是无缘,半分也无法勉强。”

听了他的话,凤墨影稍稍安了点心,不再去钻这个牛角尖。

他瞧见她缓和了神色,心中才悄悄地安稳了一些,伸臂过来将她揽进了怀中,低语道:“每一个人的相遇都有它的缘法,或是前世的因,或是后世的果,才成就了今世的缘。墨儿,你便是我今生今世的缘法,不必猜疑,不必踯躅,更不必因这些话而去胡思乱想,从而乱了自己的脚步。”

凤墨影一笑,又执著地问道:“那画中的女子又是谁?”

雪灵染涩然地闪了闪眼睫,微含浅笑道:“灵染的画中仙。”

凤墨影眼眸微张,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她左右瞧了瞧。过去将一个白玉莲花的香炉捧在手上,背对而站,微微回首,望着依然坐在案后的雪灵染,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双手捧个香炉?”

雪灵染双眸如笼烟,宛然一笑,说道:“‘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这两句诗出自刘绘的《咏博山香炉诗》,但此句却包含着秦弄玉与萧史乘鸾仙去的故事。据文学家刘向的《列仙传》所载,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擅长吹笙,声宛凤鸣,某日,她独自在凤楼上吹笙,引来了箫声和鸣,至此后茶饭不思。

秦穆公知悉后派人寻来了一个少年名萧史,弄玉不药而愈。两人后来两情相悦,结为了伉俪,避世山野,逍遥自在。时常笙箫合奏,引来了一龙一凤,后二人双双骑龙乘凤,翔云而去,成了一双神仙眷侣。

凤墨影定了定神,忆起自己原来也读过这么一茬。随后心中又是暗自咋舌,道了一声庆幸,想来这前女帝是跟着雪太傅上的课,腹内诗书也应不少。自己差点就要跟不上雪灵染这一波操作的节奏了。

“吹箫引凤,乘龙快婿?”她蹙眉,口轻喃道。除此之外,他所想要表达的还有什么呢?

“又怎么了?”雪灵染望向她今日多愁善感的样子,笑着关切道。

“你的画中仙是秦弄玉?”凤墨影回神后,调侃道。

雪灵染轻轻摇了摇头,正儿八经地柔声道:“绝不会是秦弄玉,灵染又不是萧史。此人是我此刻的眼中人、心上人。”那眼神中还带了一丝的怨怪和责备,恨恨地瞪住她。

真是一言不合,就是苏断腿的开撩!

凤墨影“噗嗤”一笑,小心放下了手中的莲花香炉。转回身面向他,反驳道:“好好的脸面你偏不画,非要画一个背影,寡人又看不到自己的背影,怎会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雪灵染被她气得无奈至极地翻了个白眼,舔了舔唇,一咕噜地站起了身来,伸手指着那张画,急道:“陛下尽管将此画拿出‘白露宫’去,大可去问问旁人,这个背影是谁。”

凤墨影见他着急上火,越发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似的,移着碎步回来。双手抱住他的手臂,摇了一摇,眨闪着眼睛,嘟嘴道:“好了,我相信你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雪灵染此刻一脸的不想理会,眼神傲娇地扮演着高冷脸。

下一秒,凤墨影眼睛一转,就直接把他推坐到椅子上,双臂扶在扶手上,俯身下来,脸面贴近他,呼吸可闻的问道:“真的还生气?”

雪灵染微微偏脸不说话,目光也是冷清地看到了别处去,不理会她。凤墨影的脸贴得越发近,鼻尖几乎就要戳到了他的脸颊上了,立刻发觉他的脸颊登时就红了,冰山脸似消融了一半。

“你还在生气,我就要霸王硬上弓了……”凤墨影肃了眼神,威胁道。他偏偏毫无动容,一副绝不屈服的倔强模样,清冷禁欲仙气到让人恨得牙痒痒。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朝门外瞥了一眼,见都没有人守在外面,想是早已避开了去,不由胆子一壮,干脆利落地就吻在了他的耳尖上。

瞬间,他白玉一般的耳朵,就通红了一圈。浑身一颤,终于正眼看向了她,眼神中带着各种的情绪,却又似忍耐得撩人心弦。凤墨影忍不住伸手去抚了抚他绝色的眉眼,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问道:“不要跟我怄气了,好吗?”

接着,她就听见了身后的殿门“碰”地一声轻响关上了。凤墨影心中一惊,稍稍分神,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能够随心所欲的内力?

“陛下,想要怎么对我霸王硬上弓?”他微带清冷的声音,忽然钻进了耳朵里。让她蓦然回神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反攻?

他定定地望住她,眼神耐人寻味,而又不可言说。可甜可盐,可仙可狼,可攻可御,这就是要反转的节奏吗?

第七十四章 孰轻孰重

凤墨影呵呵一笑,不想应战。自己盘他可以,被他反盘的体验不是很适应。她拍了拍手,直起了腰来,含笑道:“既然灵染你已不再生气,我也没必要再当什么霸王了。”

她正欲转身全身而退,忽然膝盖窝里一麻,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倒了下来。也不知道他如何的动作,反正就刚好摔在了他的怀里,双臂将她一抱,就搂了个满怀。

凤墨影惊魂稍定地看向他,雪灵染一本正经地看住她,随后将她抱了起来。走向一旁的躺椅,拥着她一起躺了下去,将她困禁在躺椅上,血色饱满的双唇轻启,冷冰冰地问她道:“是谁说我的气已经消了?”

“那……你生的是什么气呢?”凤墨影此刻形势比人强,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两眼似小鹿一般溜住他。

雪灵染心中微笑,却仍是板着脸面道:“你不信任我,心意不坚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来猜忌于我,是与不是?”

凤墨影皱眉且自省了一下,反驳道:“你不也曾说过,心中若有了一个人,便会患得患失?你这是不允许我心中有一个人,患得患失吗?”

雪灵染气极了轻“哼”一声,俯唇在她的双唇上轻啄了一下,才又道:“允许你心中有我,但不必患得患失。”

初尝被反攻的滋味,凤墨影心中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失去了主导地位的失落感,不甘心地道:“这种吃醋的行为,是受身体机能反应的影响,属于不大可控的情绪。反之,若不是真心在意一个人,就不会产生这种不可控的情绪,影响到正常的判断和身体反应。”

她一溜嘴,说了许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愣神地看住眼前的这个人,心里面在打鼓。

“陛下学识渊博,灵染说不过去了,对吗?”雪灵染双眼微眯,有些疑惑地看住她,口中却是如此说道。

凤墨影心中只觉得尴尬无比,自己这是什么学识渊博?不过是占了穿越者的便宜,说了一些这个时代的人听不大明白的话罢了。

她的眼眸一转,立刻补充道:“当年攻克了漠回,有幸见识到了他们的典籍,那些典籍里记载了这许多有别于我朝的学说。日后若有机会,当让人再次过去整理收集,才不至于浪费了这些著书者的心血,亦可增加彼此的交流,互相兼容,增长我国学者的见闻。”

雪灵染若有所思,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她的脸上,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他日若陛下遣人收集回来了这些典籍,灵染倒是要多多拜读才是。以免在陛下的面前显得见识浅薄,面目可憎了。”

她一通一本正经地蒙混过关,乍然听见他说要多多拜读她所说的这些典籍,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幸好这个范围画得很大,地域也很远,就算日后他遍读群书,也找不到她曾经看过的这些典籍,也是可以说得通的。

凤墨影面不改色地回道:“你是雪太傅的嫡传弟子,谁又敢说你学识浅薄,面目可憎了?相较之下,我才是那个学识浅薄,面目可憎的人。”

雪灵染一笑,偏首吻了吻她的额头,问道:“沈侯爷此番大胜而归,陛下可曾有什么准备吗?”

凤墨影眸色当是沉了沉,担忧地问道:“你说他如此功高盖主,朝堂与军权沈家皆有所把持,他是否会……”她顿了一顿,看向他,眼中露出了几许询问之意来。

雪灵染缓缓敛了脸上的笑意,冷声道:“不是是否会,而是一定会。这些年来,他们沈家就一直在蚕食着朝堂与军中的势力。虽不是大张旗鼓、昭然若揭,但如此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又岂是忠君之臣该行之事?说不定,临渊公主一事,亦与他们沈家脱不了干系……”

凤墨影的眼眸明暗不定,也曾如此地设想过,但是凤羽影并不承认她与沈家有所勾结。凤羽影只肯说是与仙都门联手。她想要为先太子复仇,将前女帝推下皇位,甚至是取而代之;而都仙门想要借助朝廷的力量,发展自己的势力,颠覆浮宫在江湖与朝廷中如今无人能取代的位置。

为仇为恨,为名为利,两者一拍即合。

凤羽影且说都仙门的势力已经潜入了朝廷与后宫之中,与许多的官员皆有所勾结。这话说得,且不知是真实情形?还是她故意危言耸听,兼扰乱视听、转移视线之语?

她在出神间,有些不安地转了转身体,却听见雪灵染不经意地轻哼了一声。凤墨影随即抬眸看向他,只见他顷刻间满脸绯红如霞,目光下移,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心口处,成了推搡之势。

在躺椅上容纳两人,本来就显得逼仄,不能随意动作。她这么一动就碰到了他的旧伤口,虽然已愈合,但仍旧疼痛。这一毫无防备之下的动作,瞬间让他红了眼眶,张了张嘴,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痛楚而迷离。

凤墨影的内里却是怦然心动,跳得像是快疯了一般。她的手抚在他的伤口处,再也一动不敢动,柔声问道:“还是很疼吗?”

雪灵染微闭了眼睛,摇了摇头,却是不说话。

凤墨影急切之下,不曾多想,便伸手进入了他的衣襟,口中说道:“伤口不会又裂开了吧?”她的手指刚钻进他的衣裳,触碰到他的肌肤,便感觉身边的人一阵轻微的颤栗,他瞬间瞪开了眼睛,盯住她。

她却似被他绝美的眼睛蛊惑了一般,探进去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他的伤口处缓缓地抚触了一下。指尖在心脏位置的肌肤上摸到了一道凸起的疤痕,触感有别于它处所触及的柔润,显得有些粗糙。

“不要……”他低声地在她的耳边呵气道。

“不要什么?”她轻声地问,墨漆般的眼睛盯住他。

他的眼睛似浸了水般温润,隐隐还可见方才未散去莹莹的水光,随着她手指的轻抚,他的声音也变得轻轻地颤栗起来,“伤疤太狰狞,不要……”他的一只手被她枕着;另一只手想要抬起阻止却被凤墨影的左手扣了下来,压在她的心口上,以致于他一动不敢再动。

凤墨影轻声地道:“你听一听,我的心在为你疯狂地跳动。”

雪灵染轻皱着眉,感受着在他手掌心之下不停颤动的那一颗心跳,他的手也似跟着酥软般被按在了上面。同时感觉到放在自己胸膛上的手在继续轻轻地滑动,脸颊不停地升温,而心脏之上却似被蚂蚁一一爬过般的轻痒。

凤墨影轻声道:“这一道伤,又何曾不是我给你的?我又怎么会嫌弃它狰狞……”

雪灵染闻言心中一瞬间动容,正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等情形。她的吻已落在了他的唇瓣上,感觉一下子宛如火流触碰了一般让他怔然。她的吻沿着下颌一路吻落颈项乃至锁骨,他的手一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裳。他知道她一向胆大妄为,却不曾想她一次又一次地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

忽然衣襟处一凉,她的吻已落在了他心口的伤疤上。雪灵染倏然一惊,双目从失神,渐渐恢复了一点神智,张口制止道:“陛下,不……”凤墨影的吻却不听从他的指令,一遍遍地吻落他心口的肌肤上,似乎偏要与他作对般,没有给他片刻反对的机会。

偏偏,她这样的吻,就像一点火星般,在他的心口处点燃了起来。慢慢地蔓延到身体处,宛如燎原之火般燃烧了起来。他的眼神又失去了焦距,变得水润而迷离,神智在她任性而恣意的亲吻中渐渐又离散了去。所有的知觉都似落入了水中,所有的感觉都只能集中在心口那一处,每一次的触碰中。

他的防备与矜持,渐渐地在她的坚持中溃散。心扉渐渐地敞开,满心宽容与宠溺地,让她任性地在自己这里为所欲为。随了她的欢喜,任由她将自己心上的与身体上的樊篱攻破,打开了这一层陌生的禁锢。

凤墨影感觉到他不再抗拒她的亲密行为,感觉得到他已向她放开了固守的矜持,放任了她的喜好。她的心中不禁欣喜,稍稍抬眸看向他白玉染霞般的精致面容,手指握紧了他的手,柔声地问道:“灵染,你从前是否从不曾想过要去爱上一个人?是否也不曾想过要去与一个人结为夫妻,想要去和她生儿育女?”

雪灵染微微喘息了一下,垂眸,稍感诧异地道:“确实是不曾想过,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抗拒和别人有身体接触,也抗拒亲密的行为。纵使有时候你的身体在压抑着这个抗拒,在试图顺从,但你的心却是一直在抗拒。”凤墨影细想着以往的接吻与及相处过程中的细节,最后分析与总结道。

雪灵染微微皱眉,有些无奈地道:“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凤墨影微笑着,说道:“我们不着急,一步一步地来,好吗?若你真的是觉得不可忍受,便告诉我,我等你慢慢地适应?”

“你是想跟我生儿育女了?”他的思维忽然就跳跃到了这里,目光灼灼地看住她,神色莫辨。

凤墨影被他忽然问得怔了一怔,自然而然地顺口答了一句:“我们不已经是夫妻了吗?”

“可这里是后宫,你是陛下。”雪灵染目光渐渐明晰,悠悠地回答道。

“你……这是在嫌弃?”凤墨影猝然有些怒了。

“不,我并不想增加你的负担。”雪灵染偏头贴近了她的额头,柔声耳语道:“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并不想你去涉险,不管是为了什么,只愿你拥有天下繁华,平安喜乐。能够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就好,孩子,她(他)不比你重要……”

第七十五章 暗中相护

“若是有法子,你会替我生孩子吗?”凤墨影偏头依在他的怀里,忽发奇想地问道。

“如果你很想要,又真的有这样的法子的话,我会。”雪灵染眼眸微垂宠溺地瞧着她,幽然地说道,“可这些话永远都只能是空口无凭,无法取信于人,不说也罢了。”

在她所在时代的人也不一定能够接受这样的想法,更何况是此时的人。但他为了不让她涉险,却可以接受这种想法。但他说的也对,这只是一个假设,问了,答了,都只能是一个安慰罢了。

这个人既任性妄为,又冷静理智。

她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跳回了原来的话题道:“我担忧沈岳会趁功纵兵入城,届时上京的兵力无法与之抗衡,也无人能撄其锋。若沈岳真的如此目中无人,夜离提议让沐王前往劝阻,你觉得妥当吗?”

雪灵染沉吟了片刻,一语中的:“夜离是否自荐前往当说客?”

凤墨影朝他点了点头承认。

雪灵染凝视着她半晌,眼中的神色因各种雾般的迷离而显得难以辨认,随后叹息一声道:“沐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凤墨影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情绪,轻轻皱起了眉梢,依然忧虑地问道:“但他一贯不理会朝堂上的事,若果真如此,他会去吗?”

雪灵染轻抚了抚她额前的发丝,唇角微噙起一抹笑意,颊上梨涡浅浅,柔声道:“夜离性情温和,只怕他一人前去,确实难以说得动沐王。届时,我也要跟着去,从旁协助,言语相激,让沐王答应了下来。玉晏他若是还不想造反的话,自是会去的。”

凤墨影当即扶额一笑,她家的嘴炮又要上线了是吗?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似是更安心了一些。

午膳之后,凤墨影又在雪灵染的和风细雨般指导下练了一回内力,又演练了几遍已渐渐熟悉的轻功身法。然后,便满怀自信地如期前往练武堂去找北堂渺练手了。

自从在上一次,被“护犊子家长”雪灵染敲打过之后,“野蛮教练”北堂渺的教学态度明显变得善良了许多,不再是那么的让她吃不消了。

这段时间就这样充实而忙碌,还算是平和地过去了。

期间,为了拉近和白家的关系,她投其所爱地送出了一本自己编著绘制的人体肌理、骨骼、内脏结构的简明图书,由雪灵染加工、修饰、润色,最后郑重其事地送给了白少羽回去阅读研究。

白少羽当时粗略一瞧,在青云殿那会儿就已经目瞪口呆,脸上的神情匪夷所思。过了好半晌,才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如获至宝般朝着凤墨影行了跪礼,口中千恩万谢,眼眉之间喜笑颜开。

时间如白驹过隙,大半个月就如此安渡而过。对方也没有什么新的动作,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正在酝酿着一场惊涛骇浪,让人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每过一天,都似对方故意在让人放松警惕,故意让人耳目麻痹一样。

这日,凤墨影忽然接到了巡城快马上报,沈侯爷的归京大军离上京还有十里地。

一辆标着沐王府徽记的马车,驶出了上京的城门,朝着归京大军的休整之地疾驰而去。

马车上,斐玉晏正在意态闲闲地下棋,自娱自乐,恍然不把此事当一回事似的。

坐在一旁的清秀小厮文安却是忧心忡忡,问道:“王爷,你不怕吗?”

斐玉晏笑了笑,回答:“怕啊。”

听他如此一说,文安就更不能安心了,更如坐针毡了,“王爷,你既然怕,为什么还要答应他们前去劝诫沈侯爷?”

斐玉晏两指间正好夹了一颗白子,抬眸看他,笑道:“每一个人都似一颗棋子,都有他该站的位置。若在其位,不谋其政,岂不是尸位素餐、混沌度日?”

文安接口道:“可咱们是世袭罔替的沐王府,公子你又一贯不理会朝堂中的事。若是要借病推脱了去,陛下亦不能强人所难,也好省去了这两边不讨好的麻烦事。”

斐玉晏唇角抿了一丝浅笑,淡淡地说道:“我怕的并不是麻烦事,也不是岳侯爷的刀斧和记恨,我怕的是大夏将倾、独木难支啊。”

文安默然,他自小跟随公子长大,即便如今承继了沐王之位,但心中并不看重名利,只愿安然度日。但朝堂风波、帝王疑忌、后宫弄权,时时都要波及到沐王府来,不仅老王爷早年因此而薨逝,如今公子也是才从皇宫中九死一生的回来,如今又要为了此出力不讨好的事去奔波。

树欲静而风不止,心中想要回避,却又身不由己。

前方沈岳早已接到了斥候的探报,听说竟有一辆马车冲着他们大军所在之地而来。便干脆就地停顿了下来,还让路旁的茶舍整治了一桌酒菜,静坐主位,设宴以待。

马车在前方军士拦截下被迫停下,车马打开,文安当先跳下马车,放好了车凳。斐玉晏才从容不迫地从马车上下来,他望住面前的一行肃然的军士面孔,唇边微微一笑,说道:“有劳前面引路。”

文安本来紧张的心情,给他的一句话说得忙低头撇嘴一笑。

十来名身高体壮的军士们却是齐刷刷地举剑一拦,厉声呵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冲撞沈侯的大军?可知擅闯军营者,按律当斩无赦!”

斐玉晏朝文安递了一个眼色,文安的胆子就壮了,身板子挺了起来,身高也不差人,用一种高人一等的语气说道:“你们竟连沐王府车驾的徽记也不识得,还敢说自己的沈侯手下的兵士?这事要是传扬了出去,岂不是让人非议?让人笑话?”

斐玉晏收拾了表情,一脸高冷地看住前方,却是目中无人。

沈岳在后方听着,心情有些起伏,挥了挥手,让一名副将前去。那副将快步行止斐玉晏等人的面前,向那些军士训斥了几句,让他们退开,才施施然地朝斐玉晏行了一礼,笑意上扬道:“卑职见过沐王。手下的小兵粗鄙无识,还望沐王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不知沐王此番出游何方,路过此地?”

文安心生不满地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斐玉晏却是正色看着那名副将道:“本王不是出游,亦不是路过此地,是特意来迎接沈侯归京。”

他双手捋了捋对襟,淡然说道:“还不给本王引路?还是说你们的侯爷吩咐了下来,不愿与本王相见?”

“哪有的事?”副将讪笑着道:“侯爷正准备用膳,又没接到陛下的懿旨,实在是料想不到王爷会亲自前来迎接,因此才有了方才的这些误会与怠慢。”

斐玉晏反问道:“那如今可是知道了?”

副将给他问的一滞,忙退开一旁,相请道:“王爷里面请!”

斐玉晏唇角微现一丝冷笑,举步朝着那路边的茶舍迈了进去。

里面只一围桌子上摆满了菜肴,沈岳独自一人身着寻常锦衣,形容冷硬,目光锐利,面沉如水,身形如铁塔般地坐在席上。见他进来,自持了长辈身份,也并不站起来,只抬脸与他说话道:“原来是玉晏来了啊,快坐下,本侯正准备用膳呢。真是巧了。”

斐玉晏徐徐地朝他行了一个晚辈礼,才撩袍在他的对面安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才说道:“沈叔父如今大胜还朝,玉晏闻之不胜欣喜。今日特意前来迎接叔父归京,并非巧合。”

沈岳不冷不热地笑了一笑,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语气不明地说道:“陛下尚无旨意迎接本侯,贤侄倒是有心了。”

斐玉晏抿了一口酒后,淡然地说道:“陛下并非无旨意迎接叔父,而是这归京大军的阵仗太大,大臣们才会一时间也拿不准要用什么礼制来迎接着归京的大军。”

沈岳眼眸一冷,盯了他一眼,口吻微带诧异地问道:“这些都是在西北战场上奋勇杀敌之士,难道他们竟没有一进京都门接受百姓拥戴的资格?”

斐玉晏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鲜笋放进了口中慢慢地嚼了一下,才说道:“南征北战,凤曦国开国至今,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军士数之不尽,军功赫赫的将士亦数以百计,难道他们都要来上京城接受百姓的欢呼拥戴?那还有谁在边疆镇守戍敌?上京城门岂不是要被他们踏陷,城内岂不是成了天底下最为熙熙攘攘的闹市了?”

文安闻言,差一点就没有忍住笑意,垂着头,死憋在肚子里去。前些天在沐王府的书房里,他就已经听过了这一番言论,如今再听一次,还是没能阻止住自己想笑的冲动。

当时,雪公子就是这样地应对青公子的提问的。

他家王爷将这一番话照搬了出来,如今也正好堵住了沈侯爷的话。

沈岳一听,果然脸色一变。

顶着这杀伐场上淬炼下来的低气压,文安觉得自己登时就有点喘不过起气来了。

斐玉晏却仍是一幅不知不觉的模样,淡淡地又喝了一口酒,口吻亲厚地道:“如今上京城内已有人多为患的倾向,上街出城门架个马车都已经不容易了。还请叔父得体谅一下我等上京百姓的困难,不要把街衢变得更为拥挤。百姓们上街买个菜也要从早到晚才归得了家,岂不是影响了大家的营生活计?”

文安默默地点头,雪公子说和沈侯爷文绉绉地谈,不一定能谈得下来。必要时,就要和他套一下近乎,耍一下无赖。

如此既可以说出了实情,又可以稍微化解一下彼此间的尴尬。

第七十六章 负债累累

沈岳哪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脸色一凝,又喝了一杯酒。茶舍们前的军士一字排开,阵势欺人,方才那带路的副将喝令一声,双手一拱,便是问道:“照沐王所说,我们就是连入上京城门的资格也没有了?”

那些军士齐刷刷地一把握住剑柄,瞪视住他们主仆二人,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文安有些秒怂了,步子不安地想往内挪一挪,但转眼望见自家的王爷安坐如山,不由又立马死死地站住不动。

斐玉晏不慌不忙地道:“当年斐家先祖灭西戎,除藩国,定南疆,每一次大战皆是战士们以血肉换取得来的安定,但每一次还朝入京,随行将领与兵士卫队不过是五百人。”

他所说的先祖自然是有开国之功的第一代沐王斐泽,他当年所创下的功绩谁又能与之相提并论?

文安定了定神,心中骄傲自生。

副将老脸一红,眼中神情微显尴尬。

沈岳沉默,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斐玉晏恍若未见般,继续言道:“本王明白众将士欲一入上京,朝见面圣的热切心情,但本王祖父与沈老侯爷,当年亦常征战四方,却也从不曾有过让归京大军一拥入京的场面。本王祖父一贯轻骑入京,沈老侯爷亦曾有言,所战之地,不得扰民。更何况,这浩浩荡荡的大军归京入城对于上京的百姓们来说,是一件大事。”

副将马上说道:“我们军纪严明,绝不会妨碍百姓……”

斐玉晏淡淡地反问道:“难道说,斐家先祖治军就不严明?本王祖父和沈老侯爷的治军就松弛无道了?若是松弛无道,当年为何不曾有一将领执意定要入京,而是全然听命于主帅的安排?”

他如此一反驳,副将立马住嘴了。再说下去,他就是那个不服从主帅的将领,他们的军纪也要让人堪忧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岳也不好再装聋作哑了,轻哼了一声,说道:“贤侄言之有理,本侯也无意让大军入京扰民。只是大战之后,众将士们心情激昂,想与陛下,与上京同庆大捷,故才会让他们随行至今。再前行两日,便会留在离京十里地的白祈,待庆功之时再同饮上京酒,同赏上京烟火。”

斐玉晏没有情绪地牵动唇角,笑了一笑,夹了一箸肉下酒,才缓缓又道:“白祈临近上京,虽有山林扎营,但军中吃喝用度又岂是如此一个小镇供应得起?粮荒之灾尚且未过,江北的天灾尚需要朝廷大力拨银赈济。叔父可知,元宵夜宴上陛下还让我等募捐钱款来着呢?军中的粮饷倒是应早已按时发下,此刻朝廷又哪里来余粮运到白祈以供叔父手下的大军用度……”

他抬眸瞥了瞥正坐在对面有些食之无味的沈岳,又似与之闲话家常地补充了一句道:“何况,遣人将粮草转运至白祈岂不又是劳师动众,让那些文臣言官们有了嚼舌头,毁叔父大名的缘由?”

斐玉晏低叹了一声,又倒好了一杯酒,低语悠悠地问道:“叔父的大军扎营于白祈,真能与当地的百姓相安无事,做到丝毫不起民怨?”

此一通话说了下来,沈岳的脸色就更加的黑了,良久他才将手中的筷子轻拍在案面上,口气沉沉地问道:“那照贤侄所见,本侯该如何行事才不会扰民,不会落人口实?”

斐玉晏立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眸光清正,神色从容地说道:“叔父只要按制归京,别人自然不能有二话。此番西北大获全胜,叔父立下此等大功,陛下得了捷报后欣喜非常,定然会表彰叔父与众将的赫赫战功,并犒赏三军。”

沈岳明白,今日斐玉晏前来劝诫,背后自然是有着女帝对他沈家的提防。既然对方已起了防备之心,他就不能再一意孤行,棋行险着了。毕竟,在上京城内还有着他们沈家的亲眷以及子嗣。

若是一个不当,很容易得不偿失。

他缓了缓神,朝斐玉晏面露出亲和的一笑,口气已缓缓地改变了说道:“贤侄回去复命,请替本侯请旨延日归朝。本侯明日便遣了大军归还西北大营,两日后依制入京,还请贤侄能替本侯陈情于陛下宽宥体恤。”

斐玉晏当即朝他一礼,说道:“本王定不负侯爷所托,还请侯爷亲自修书一封,以免本王在陛下面前口说无凭。”

礼数还礼数,近乎还近乎,证据还是需得留下让他带回去的。有了这么一封书信,他在女帝面前也好有所交代,恰恰增加了将此事落到了实处的筹码。然而,沈岳有了这么的一封亲笔书,才也不好出尔反尔,日后若当众打脸,未免会有损他用战功赫赫在凤曦国百姓心目中堆积起来的英雄形象。

沈岳郑重地看了斐玉晏一眼,眼中神色不言而喻,但也没有过多的表露出来。他挥手让人上了笔墨,当即亲笔修书了一封。盖印之后,交给了斐玉晏,让他带回去面圣代为陈情。

斐玉晏自然也是识趣地告辞了,将信揣进了怀中,拜别之后,出了茶舍,在众军士虎视眈眈之中,悠然自若地登车离去。瞧他那姿态神情,哪里像是赴了一场鸿门宴?只像是出门游玩了一番罢了。

沈岳站在茶舍前,远远地望住他沐王府远去的车尘,面色沉沉。整个上京城里,也只有斐玉晏一个人敢在他的面前以如此轻松的口吻说话;也只有他一人敢只身独入他的军营而能够丝毫无损地全身而退。

但也幸好,如今的斐家也只有这么的一个人了。

本以为他们斐家的人不会再理会朝堂上的权势争端,不料此刻,他斐玉晏却是站到了他沈岳的对立面去,而与女帝携手站在一起了?

他唇角阴鸷地一笑,在经历了岁月风霜沉淀的面容上,那一双深沉的双眸中瞬间绽放出冷锐如鹰的光亮。

在回程的马车上,文安揭开窗帘,瞧着早已远离了大军的营地,心中才落到了实处,大大地喘出了一口大气。

他望着依旧在车厢里自娱自乐地下棋的斐玉晏,经不住问道:“王爷,万一沈侯爷说身边没带笔墨,不肯修书,你又有什么法子?”

斐玉晏将身边的木盒子干脆地一揭,文安抻着脖子去一噍,只见里面早已备好了纸墨笔砚。

他点了点头,他家王爷是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啊。

斐玉晏慢条斯理地将黑子落到了棋盘上,眸光微凝。他的这一生皆是欠了她的?八岁的时候,为了在冰湖里救出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上一遭,为了证明沐王府的清白不让她疑心,而饮了“鸠毒”;这一次,为了凤曦国的安稳她的忧心,而去当了这个说客。

斐玉晏轻轻牵动唇角,宛然一笑,如丽湖泛波、皎山披月。

文安一怔神,王爷极少笑,且笑得如此欣然。

斐玉晏将信直接送入了宫中,在青云殿里,凤墨影执信一观,心中略略安定。

随即抬眸,瞅了瞅在一旁闲适饮茶的斐玉晏,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觉得沈岳不会出尔反尔吧?”

斐玉晏抿了一口茶,抬眸瞧向她,冷冷淡淡地回道:“既然信不过我,为何又要我走这一趟?”

凤墨影被他怼得有点心慌,自从在雪灵染的口中得知他小时候与前女帝的纠葛后,总觉得自己把握不好面对他时的心态。如果公事公办,显得自己有些人格分裂;如果亲厚无间,显得自己虚伪恶心。

冷淡点,但毕竟小时候承了别人这么一个救命之恩不止,还害了别人的身体康健;热情点,看毕竟自己不是前女帝没有切身体会,况且已有了男朋友,应该和别的异性保持该有的距离才是。

凤墨影心中讪讪一笑,脸色却是淡淡然地瞧不出个喜怒,低语道:“人心诡谲,寡人身在高位,不得不防。”

斐玉晏闻言,神色微霁,目光也转为温和,轻缓地道:“明日早朝,我会亲自将此书上陈于陛下,当朝堂之上宣读出来。如此,若镇国侯还想要出尔反尔,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想来,他也必然不会如此地招摇过市,自认此地无银三百两。”

凤墨影闻言,忍俊不禁,心情稍微放松,瞥了他一眼,道:“有你此话,我也就放心了。”

事情已交代完毕,斐玉晏眼眸一眨,定睛看了她两三秒后,放下了双手中捂着的茶盏,起身一礼道:“那我就先回王府去了。”

凤墨影总觉得他眼神之中似乎有些什么想要说,但是她作为接盘侠却是绝不敢去触碰的。忙装作不知地无辜点了点头道:“好!”

斐玉晏唇角微微一动,似抿非抿,举步便**殿外走去。

凤墨影瞧了一眼案面上的书信,一时犯傻道:“玉晏……这书信……你不带走?”

斐玉晏乌髻绾银冠,一身深蓝白鹤纹锦衣翩翩轻扬,如风吹玉树花满庭,蓦然回身,眼中的微亮随着她的话缓缓地黯了下去,静默了半秒后,才淡然道:“就放在你这吧!我明早再来取,也省得你再了犯那疑心病。”敢在宫里宫外对她说这些话的人也没谁了,就除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对她口无遮拦,却带着亲昵与关切。

凤墨影然回想起自己先前用“鸠毒”试探于他,虽不是真正的毒药,但也正是疑心病患者最佳的写照了。他不明就里地,却还是照样喝了下去。如此一想来,就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亏欠了他一些什么。

斐玉晏看住她眼中缓缓流露出的歉疚笑意,摇了摇头,回首道:“许是我前生欠了你的,才每每为你所累。”

凤墨影听住他低声的呢喃,望住他渐行渐远的修长背影,心中遂然感触,眼中微泛起了一层星湿,却不知是为何?

许是为此人的光风霁月。

又许是为他一如既往地待前女帝的那一份不可言说的长情。

第七十七章 不想错失

一段错位,而永远也再得不到回应的感情。

凤墨影回了后宫时,躺在“白露宫”寝殿的躺椅上,目光却出神地凝定在了窗外阳光明媚的春景里。

雪灵染傍着她坐在一旁,分好了茶,在矮案上推到她的面前,目光一瞥,首先是落在了她腰间系着的那一枚香缨之上。白梅的刺绣,白梅的玉佩络子,正是他当日所赠,她却支支吾吾地不愿意收下的那一枚香囊。

如今,倒是忘了在何日起,已被她系在了腰上,日夜相伴。

“在出神什么呢?”他的声音柔和,响在耳畔。

凤墨影蓦然回神,慵懒的目光转回落到了他的身上,渐渐地上行,凝定在他的脸庞上。

雪灵染亦耐人寻味地回望住她,乌瞳中有些许的疑问。

凤墨影与他对视的视线又慢慢地划落到了他血色饱满的双唇上,目光中充满了挑衅与戏弄。

雪灵染眉梢微挑,唇角含笑,眼中的神色对此了然。

对于如此的默契度,凤墨影欣然一笑,朝他用眼神示意:过来。

雪灵染眼眸稍转,微微的摇了摇头,稳坐如春山,眸如凝雾,人美如皑皑雪絮飘落于皎山前。

凤墨影叹息了一声,讷讷地说道:“前些天,你对我甚是冷清,夜离却是染了伤寒病倒了。云玳从他的寝殿里拿出来了一串青莲玉手链,欲献与我……”她盯住雪灵染眼眸中光晕的些微变化,唇角下抿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该收下它呢?”

雪灵染眉心抽了抽,不去看她,脸色却是明显的冰冷了一分。

凤墨影心领神会,继续作死地刺激他低语道:“云玳央我前往东辰宫去探病于夜离,念其一心为公,才致使卧病在床,寡人便去了。夜离在东辰宫里,说了一些话,我要不要与你坦白?”

她一来想要确认他的心意;二来想要坦白,因此说的话也就很坦荡直白。

等了片刻后,雪灵染终于还是轻声地问道:“他与陛下说了些什么呢?”

凤墨影默默地瞅了一眼他傲娇的脸庞,心中欢喜,便坦言道:“他曾经说过对我的好,全是为了报恩。而那一晚,他却又忽然对寡人说,他自己是爱而不自知,想要收回先前对我说过的那一句话,问我,可以吗?”

雪灵染修长霜白的手指倏然的握紧了茶盏,轻之又轻地低声问道:“那陛下又是如何回答他的呢?”

凤墨影偏头,挑了挑眉,浅笑道:“你想要知道?”

雪灵染眼中染了一些微薄的怒意,咬了咬下唇,嗫嚅道:“我……”

凤墨影朝他眨了眨眼睛,“嗯?”

雪灵染轻叹了一口气,对她无奈地缴械投降,低语承认道:“我想。”

凤墨影伸手抓过他的手拉住一面把玩,一面笑眯眯地像只狐狸摇着尾巴般,明媚的眼睛在转念间熠然生光暗含狡黠,故作惘然低语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确实是觉得大诗人李商隐的这首诗是很契合青夜离与前女帝之间那种千丝万缕的暗藏情愫,以及现如今他们之间的这个难以描述的境遇。一切的前尘往事,有情无情,都已随着一方的永远消逝而无法挽留,永远地淹没在了时光的洪流里去了。

再怎么追悔,也只剩下了孤寂与怆然。

雪灵染迷蒙的眼中闪过了讶异与惊艳,半息后,才低语问道:“这首诗,亦是陛下在漠回的典籍里读到过的?”

凤墨影心中“咯噔”了一声,对于他这么快就猜到她不是原作者这事,还是让她心里有些意外惊诧。这样是否可以在侧面印证了前女帝在文才方面是不是也并非特别出众,甚至是众所周知的一块短板?

相对这样的结果,她却是很满意的。

不然要让她以后出口成章,那岂不是为难得狠了。

凤墨影微微一笑,爽快地回答道:“确实是在某一本书上读到过的。”那一本书名叫《唐诗三百首》,她心里暗自乐道,脸上却不动声色。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危机四伏的皇宫中,她又怎么能够轻易地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纵然面前的人是她如今的心之所向,但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向他解释得清楚,也没有把握他会接受得了来自于她身上的秘密。

就这样吧,自欺欺人,企图换来一世的安稳。

她看向他的目光,瞬间有了几许旖旎,又有了几许复杂。凤墨影拉住他秀如竹节的手指轻轻晃着,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是否有什么感想要跟我说呢?”

她眼睛一瞬不眨地凝定着眼前这个疑似寒梅碎雪凝成的人,冰肌玉骨、秋水精神,被霜色的青衣裹着宽肩窄腰的身段,冰白的双手自流云水袖中延展而出安静地握住了天青色茶盏,俊美修眉下一双秀目不管是抬眸落睫俱具风流。

雪灵染乜斜她一眼,双唇启合,轻笑道:“知道了。”

“……”凤墨影等了一瞬后,问道:“没了?”

雪灵染轻轻摇了摇头,笑得愈发纯善,回道:“没有了。”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进了窗棂,投照在他们的身上。一抹暖暖的阳光落在了他沉黑带笑的眼睛里,衬显得乌瞳变成了浅色,宛如棕色的琉璃一般,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了她那一张不甘心而又疑惑的脸。

“唉,不是……”凤墨影对于他的表现很是不满意,有些失落的嘟囔道:“你就不吃醋?你就不介意?你就没有一丝怀疑?你就这么的明白事理?”她也乜斜回他,加了一句道:“该问的就现在问,该打听的就赶紧打听,可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等以后了才给我秋后算账。”

雪灵染温笑着问:“我为何要吃醋?”

凤墨影低哼道:“不吃醋的不是好爱人,证明爱得不够真不够深?”

雪灵染瞧住她微愠的脸色,秒回道:“陛下不是说往事已矣?难道我还要纠结于往事,还是说陛下还与往事纠葛不清,需要我来襄助一臂之力才能够彻底的斩断那些前尘往事?”

凤墨影吃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转而盯住他的形状优美的双唇,她忘记了嘴炮的功力。

最后,她干瘪瘪地问出一句:“你真的不介意?”

“介意?我为何要介意?”雪灵染笑吟吟地望着她,脸部的线条每一寸都柔和温润,口中说的却是,“介意陛下曾经喜欢过别人?介意陛下与别人此情已逝还让人怅惘,还会让你念念不忘地问我是否介意?亦或是应该介意陛下能够这么轻易地就放下了曾经的喜欢,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到了我身上呢?”

凤墨影满头黑线、一额冷汗,暗道自己是否自找的不痛快?

难道想知道一下他的内心真实的想法就是这么的难吗?不但要被不停地插刀子,还要徒步攀爬上这座冰冷彻骨的珠峰?

雪小刀,她立刻在心里给他起了一个外号。

凤墨影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脸色,不死心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怀疑的?”

雪灵染眼眸一眯,笑得愈发得让人如沐春风,但说出来的话明明白白的是三九寒暑天:“我为何要怀疑?是你做贼心虚,对我说了假话了?还是陛下其实对别人余情未了,三心两意,心猿意马,却故意在我面前说话来试探我的态度和心意?若陛下当真有这样的意思,我也是……”

他蓦然凝顿了一下,神色缓缓的收了起来,只定睛盯着她。双眸深黑而冷静,与方才的那一个和煦温笑的面目背道而驰。

也是没有办法的?

也是可以接受的?

凤墨影心中莫名咚咚咚地乱响,与他四目相投间,才后知后觉地从他方才的那一番番刀子般的话中慢慢地品出了一些隐藏在其中的真心真意来。

“你也是怎么样?”要不到答案,她不甘心。

“我也是可以明白的。”雪灵染微微偏转了头,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她近似偏执地凝望住他的目光,半晌,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口气后,低语道。

凤墨影伸手掰正了他的脸庞,轻声问道:“你就这么的明白事理?是真心的吗?”

雪灵染睫帘缓缓落下,遮住了眼中的神光,纤毛簌簌一颤后,语气低缓轻柔地道:“我心里不是真的高兴,但若这是陛下你的意愿……我也愿意为此放弃一些……什么。只要……只要你是真心的喜欢,我也就……够了。”

凤墨影听罢,不由双眉微微皱起,他为什么似乎爱得有些卑微?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在这些皇权之下,任何人都要不由自主地向权力低下了头颅,放下了身段,向它屈服、妥协,而委曲求存?

她认真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明明流露着不甘、不屈、倔强,甚至是有些悲伤以及惆怅。

那么,他为何要这样违心地回答她呢?

“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如此,为何还要这样委曲求存?”凤墨影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手指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轻声地问道。

她心内自省,是自己的爱表现得太浅薄了,以至于在要求他深爱自己的同时,却没有回馈给他同样深厚的感情,让人在内心深处质疑了她的这一份感情吗?

雪灵染蓦然地抬了眼睛,眼角微红,乌瞳深黑犹如深海般凝望住她,让她的心怦然而跳,似乎要被他眼中的情绪吸入了其中,深情而悲伤得让人莫名地动容。他的声音微微地低沉而柔和地说道:“陛下……我只是不想再错失了你……”

他转了转眼眸,睫毛微眨掩盖了眼中轻微的猩红,语气似回忆般说道:“我曾经意气风发,曾经年少轻狂,亦曾经自视甚高。甚至曾经因为这些……而错失了这世间上许多的美好……那些美好本该留在这人间姹紫嫣红,却曾被我亲手葬送成了灰烬。如今,我不愿意再错过……我想要留住这些曾经唾手可得的美好,不想再让它们消失了。”

说着这些话时的雪灵染,竟柔软得似一只纯白无助的幼兽,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怜惜。

第七十八章 胸藏厉鬼

凤墨影忍不住童心忽发,指尖戳着他的脸,含笑道:“我会为你留住这些美好的。只要我们都不曾更改心意;只要我们之间不曾有不可逆转的仇怨,我承诺你,不会在你我之间横桓着第三个人。”

雪灵染缓缓地抓住她的手,低声道:“灵染也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凤墨影捧住他的脸拉下来,在那张薄薄的唇上索了一吻。

人世间的美好,有时候莫过于两心相知,两情相悦。

窗外春花簌簌抖落,映着天边的残霞晕染上了一层浅瑰色。窗内的两人交颈相缠,渐渐的面泛红霞,亦如染尽了此刻醉美的霞光。

啃啃啃,她轻啃着他的唇,而后自己轻笑了起来。凤墨影眯眼望着他殷红的脸,如第一缕阳光照开的轻荷般秀气清美,想他说自己曾经意气风发、曾经年少轻狂、曾经自视甚高,然而他确实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和底气。

像他这般的模样和自身的蕴藉,本该是这京中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如云如雪的人,偏偏入了这肮脏之所,被皇权倾轧,零落成泥,他的心中真的是无恨吗?

“想什么了?”雪灵染望住她微微失神的双眸,低语问道。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却万分柔和,让人闻之心悸神摇。

“在想你。”凤墨影如实地回答,目光带笑的似不怀好意地从他的脸庞,到他的嘴巴,顺延着颈脖而下到胸膛……,又复而往上。不用怀疑,她确实是在用眼神意欲撩拨,最后对视着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的肖想,九分的挑衅。

雪灵染脸颊愈发的绯红,连耳尖都红透了。他垂落了睫帘抖了抖,才呵气般说道:“陛下,现在还不是时候生孩子。”

凤墨影目光一滞,有点想不明白撩拨为何会等同于生孩子?

雪灵染盯住她的懵样,唇角轻轻含了一丝笑意道:“若喝避子汤会对陛下的身体造成伤害,陛下受伤后身体尚属虚寒,不宜服用此等激烈药物。宫中有专门供男子喝的避子汤,臣倒是可以喝。”

经他一顿正儿八经的商量,凤墨影的脸悄悄涨红了,心中好奇道竟然有男子可以喝的避子汤?但转念一想,说道:“算了,你的身体也不好。”

“臣很好。”雪灵染忽然很坚持地道。

凤墨影抬头望着他认真的神色,不由咧嘴笑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你很好。我不是说你身体不好,是说你的伤也是刚复原,还是先不要喝此等激烈的药物比较好。”

雪灵染微笑着缓了缓神色,却是小声道:“陛下如果想,臣也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这人说起这话题倒是正经得不行,她本来也没有非想不可,就是想和他开个玩笑,逗弄一下。谁知道给他这么一说,倒像是她渴望已久的心态?

凤墨影有些了,忙道:“不好,你现在还不合适。还有,这个药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雪灵染挑眉:“副作用?”

凤墨影暗自一惊,忙改口道:“就是喝了以后,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雪灵染的脸色有些耐人寻味,半息后,才说道:“少量喝也不会怎么样,就毛发弱减,肤色白皙,愈加细腻……若长期服用,便会愈来愈……肖女子。”

凤墨影皱眉,半晌后,逐渐地将他的话意会了过来。就是这种药会抑制雄性激素,增长雌性激素,从而影响到男子各方面的特征和功能?她心中猛地一惊,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道:“不,你千万不要服用。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受不了的。”这岂不是等同于练了那个什么花宝典了吗?

不不不,她绝对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雪灵染默了一瞬后道:“或许臣可以将它改良一下。”

凤墨影又是一诧,呆滞地看了他半息,他这是为了满足于她而不遗余力?还是他自己也需要填补这一方面的空缺?还是只是纯粹是一个身怀医术的人,对药物的精益求精,并没有考虑到它的用途会对他身边的这个人产生遐想连篇?

雪灵染状似无辜地看了她一眼,一副冷艳高贵的面容,说道:“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要不要忽然就这么a呢?

她一直以为他虽然任性,但骨子里还是温柔的人,但现在看来其实不然。很多时候,他似乎只是将自己的棱角潜藏在了软绵的表象之下,有时候不经意间就会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些许的锋芒来。

就像是他的容颜,看着似温润如水,但细看皮肉之下的骨相,却是棱角分明,带着不可剥夺的锋芒。

他如此的小心翼翼是在怕她会被他的棱角割伤吗?他方才说过,自己曾经锋芒毕露,曾毁灭美好成灰烬。他是曾经经历过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这个人在她的面前如此的亦步亦趋,收藏起了自己的尖锐以及傲骨?

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这是否说明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是深爱着她的,是从心底里想要珍惜着她的呢?

凤墨影忽然问道:“你曾经信任过什么人吗?”

雪灵染毫不迟疑地道:“曾经信过。”

“结果呢?”凤墨影双手交握在他的颈子后,低声问道:“他们值得你信任吗?”

雪灵染的眉头微微一跳,眼眸黑沉了下来,说道:“技不如人,无可厚非。”

凤墨影心中一跳,继而问道:“那你如今还能信任我吗?”

雪灵染的眼睛定在了她的脸上,断然点头,“能。”

凤墨影双手顺着他的胸膛滑下,放在了他的腰带之上,眼神凝定住他,郑重地问道:“那接下来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能弹动,你能做到吗?”

雪灵染再次点头,“能。”

“好。”凤墨影话音刚落,就迅速解开了他的腰带。在他微微的惊愕中,笑得深不可测地将那一条青色的丝带蒙住了他的眼睛,在他脑后扎紧了。噌的一声,她一直藏在左袖中的匕首落入了手中,锋锐的刀尖渐渐的接近了他的胸膛。

白刃抵在了他的衣襟上,雪灵染的呼吸依然沉稳如常,甚至唇角微微绽起了一丝笑意。

“你是否曾经做过错事?”凤墨影慎重地问道。

“是。”雪灵染怦然又一跳,却是应得干脆利落。

“你是否曾经对不起别人?”凤墨影遵从心中的疑问道。

“是。”雪灵染的呼吸轻微的起伏着,轻声道。

“那人是谁?”凤墨影毫不迟疑地追问。

双目在黑暗中,对于外界一切失去了最直接的感知。他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如何;也不知道她此刻看住他的眼中是何等的神色;更不知道她握住匕首的指掌是绷紧还是松弛。

只能听到她的声音,一句话连接着一句话地询问着他。

但她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哀乐,平静地似乎是一滩死水。

他的心中备受煎熬,有些话欲一吐为快,想要坦诚相待,但又害怕紧接而来的后果自己无力承担。在无数个日夜里,胸口中惴惴不安的宛如怀揣着一只凶悍无比的猛兽,想要放开它,却又彷徨着,恐惧着它会将这梦中得来的美好撕裂个彻底粉碎,尽管它藏匿在他的胸膛里已经焦躁地咆哮着,抓扒着,在那里面将他的五脏六腑撕扯得血肉模糊了……

“不能说。”他终于是喘息了一下,轻之又轻地道。

凤墨影静静地看着他蓦然黯然的神色,心中的惊惶却是一滴水滴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不断地朝四周扩散着涟漪水纹。

他心中真的藏着事?

究竟是藏着什么事?

这事又与谁有关?

她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挑,断开了衣襟上的一条衣带,他蓦然一颤,端正了身形,坐得笔直。

凤墨影不自觉地被他的反应弄得抿出了一丝笑意来,低声地诱问道:“这事不能告诉寡人吗?”

雪灵染呼吸稍稍起伏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能。”

凤墨影心中不由有些气闷,刚刚才说过可以信任她的,但如今这事就如此的密实地隐瞒着,连她也不可以告知。

心中的恶作剧使然,刀尖又是一挑,又断了他一根衣带。

衣襟松松地滑下,只剩最后一根衣带勉强地维系着,但已能看见露出来的一小片雪白的胸膛。被蒙着眼睛,对周身的一切愈发的敏感,肌肤的微凉,与衣襟的滑开,使他有些吃惊而微张了双唇。

这样看起来,却是无限的诱惑。

本来想帮助他解开一下心结,顺便测试一下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不料反被他影响了。

凤墨影舔了舔唇,静止在那想自己是继续呢?还是就此算了?就他这态度来说,想必对待这件事情必须很慎重,是他心中一件很重要的私密事。即便是情侣关系,也是必须尊重对方的隐秘,保护对方的隐秘才对的不是?

她松了一口气,对于自己未能完成的任务又有些不甘心,眼中坏坏地一笑,刀尖一剔,惩罚性地终是挑断了他第三根衣带。

雪灵染感知着,身体微微栗然。蒙眼的青色衣带上一双修眉轻蹙起,下一瞬间,衣襟蓦然散了开来,露出了他莹白如玉的胸膛,宛如雪光映着青霜,带着禁欲的飘飘仙气。

但那双深藏在流云水袖中的手却是紧紧的握起,绷出了一根根的青筋凸起,五指指尖深陷于掌中。尽管如此,他的双手一如先前应承她的那般,一动不也曾动。

尽管他从前是如此地厌恶与旁人亲密的接触,但此刻也可以控制住自己去克服自己对此反应激烈的情绪。明明在她那一句话中听出了端倪,知道她对他心中的事情是毫不知情,却依然情愿让她为所欲为。

他知道在自己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内里隐藏着的就是一具腐尸,上面已长满了蛆虫,不仅怕光,怕热,还畏惧于直曝晒于阳光下,剖胸开膛。

他心中既是盼望着可以坦诚自己的罪行;又意欲将那些罪孽永久地埋藏在黑暗里,令它们永不见天日。

只在阳光下,在她的面前,露出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来。

第七十九章 眼底罪孽

凤墨影亦是颦了双眉。她有些看不明白他了,他如承诺的那般不曾弹动,任由她施为,即便他是如此根深蒂固的不喜欢别人与他的亲近,此刻都能忍受了。

但相较之下,他心中要隐瞒的事,却是不意愿向她透露出半个字,也不愿意向她妥协半分?

可她知道,这个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就她与他目前所经历的这些事情,还不足以让他们一往情深的挚爱着彼此。那么,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错位以及真相吗?

她忽然的沉默,让他心生惧意、不安,内心中闪过了一阵兵荒马乱、电闪雷鸣。雪灵染虚张双唇,嗓音低哑地喃喃地唤道:“墨儿?”

不管怎么样,他此时此刻敢于用胸膛坦然面对于她的刀尖,是否可证他心中对她有所求?只是他所求的是什么呢?是她身份所带的皇权所能及的事物?还是如他口中所言的情深意笃?

这些都有待考证。

他的唤声,使她蓦然回神。

凤墨影担忧疑惑的脸,缓缓地上扬唇角,仰脸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吻。她只是想安抚一下他,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如以前般惊诧和退缩。他主动地回吻了她,只是单纯的亲吻,但在相触之间却是有着电击雷擘般的颤栗,又宛如花上的甘霖,浸润着泌人心田的清甜。

相吻过后,眼前带着眩晕之感分离开来,从未尝试过这样的感觉,纵然在此之前她已不只一次与他相吻。但似乎每一次都似她的一厢情愿,而后来他也是慢慢地给予她献祭般蜻蜓点水的吻。

这一次却似不同以往,他犹如是她最虔诚的圣徒,然则依然生疏清冷,却不再是往日般的干净无欲,一碰即分,快若离弦之箭;纯若佛祖拈花。

颅内轰鸣之感未散,心若奔雷。难道这便是书上传颂了千古不衰的两心相悦,是那可遇不可求的爱情?

她缓慢地伸手拢了拢他的衣襟,解开了蒙在眼上的衣带。他双眸轻阖,两栊睫帘如栖落的蝴蝶,微微一抖,灿目光华复现,眼底浸润着光辉,面上是清润而柔和的微笑。

一笑之下,满室皆是春深。

更无人知晓,其实他的眼眸深处中潜藏着罪孽,方才心中又曾起了多么激烈的觳觫。一切的惊涛怒涌,彤云催城,此刻都已被他匿藏在于潋滟的湖面之下了。

雪灵染接过她手中衣带,从容不迫地系回了自己的腰上,整理好了自己衣衫。他修长细狭的手指揭开茶壶壶盖,拿起木勺拨掉里头渣叶,又放进些新的银针卷叶,提起纱白色薄烟袅袅升腾的水壶,灌进了滚烫的水,重新合上了描梅青瓷茶壶盖子。

他睫羽垂落,眼底波澜微皱,脸上的神情在拨弄茶具,茶香曼舞间,看似深情款款,却又迷离扑朔。

随着他手臂轻柔的动作,两边青霜色的如云水袖颜色浅淡,如此刻窗外暮色里的春花,出尘而空幽。他专注地冲烹着茶水的姿态实在是太好看了,时常令人贪得无厌。

凤墨影支颐脑袋,发上珠玉璁珑,乌眸懒洋洋地望着倾斟着细细流烟的茶汤的人。

如此,仿佛便能忘了流年倥偬,能混淆了日月晨昏,彼此相伴春暖花开,不再在红尘俗世间。此刻只要如此地望着他,她的指尖便似能触碰到了未来的静谧时光,升平岁月。

“茶,好了。”他双唇开启,轻声说道:“小心烫,陛下是否愿意听我讲一盏茶的故事。”

凤墨影眸中有光影流转,轻笑着,说道:“洗耳恭听。”

雪灵染放下了手中的茶壶,清浅的嗓音伴随着茶香在殿内弥漫了开来,如雾般的眸光似落到了远方:“当年的凤曦国,比如今要分崩离析上许多。先帝为了对抗豪门巨擘,攻下了西北十二族。整合后封御族为王代为管理西北,又与御族皇子风翎联姻。而后大族唐家投诚,后封了唐家三子唐延为皇夫,从而扩张了凤曦国的版图,又稳固了朝堂的制衡之术。”

凤墨影默然,这些她也曾在来仪殿书房的秘本中读到过,却不知他此刻说起来是所为何事?

雪灵染面色淡然,看不出深浅,说道:“随着唐家在朝中势力的稳固,其余家族亦有所动摇,皆前后朝先帝投诚,不少豪族步了唐家的后尘,皆遣家中贵子入宫结亲。后宫随着各家的贵子入驻,便渐渐多起了诸般的纷争,他们争夺的不仅是在后宫中的地位与权力,更是前朝中家族的利益。两者之间,何曾不是互相互承?”

凤墨影点头认可,他所说的这些事,如今在这个后宫里亦正在发生着。

“随着事情的愈演愈烈,各种的明争暗斗,不仅影响了后宫中的安宁,更是带动了朝堂上的暗涛汹涌。”雪灵染颀长的手指轻轻地抚着茶盏的边沿,语音轻缓柔和,“先帝想必已然察觉此事蔓延如灼烧的枯草,若无快刀,便要引水制火。而在朝堂各位大臣,各家豪族间不乏清流。其中最引人瞩目,又身份显贵的,当选青家。青家在凤曦不仅出了三朝首辅,立身持正,还是当时没有送子入宫的豪族之一。”

“青家是母皇意欲压制后宫与前朝的一步棋子?”凤墨影听到此处,不由端正了神色,低喃道。

雪灵染点了点头,言道:“事必如此,青夜离便是先帝为下一任君王下好的第一步棋子。”

凤墨影心中猝然一栗,感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简单。

雪灵染微叹了一口气后,低语,“这一步棋看起来是断了青夜离的前程,亦压制了青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但当时的后宫与前朝中总有人明晰了这一步棋后面的真正意义所在。于是……”

他温润柔和的眼睛,忽然凝定了她。凤墨影心中怦怦如鹿地乱跳,出口问道:“后来是发生了何事?”

雪灵染目含悲悯,说道:“献祭了宓家的一条性命。”

凤墨影瞳孔微缩。

“先太子身边曾有四位伴读女官,臣的长姐雪悠然、镇国侯府的沈莹、左相府的青云玳、宁清公府的宓漪。”雪灵染分别说了这四个人的名字后,凤墨影忽然忆起了自己曾好奇问过青夜离手上常戴的琉璃珠串一事。

当时,绛璎说听闻那似是一位旧友所赠;紫珞却直接说曾经在宓漪的手上见过这么的一串。

难道,青夜离与宓漪之间真的有过什么瓜葛?

“夜离与宓漪之间,曾遭人设计了?”凤墨影遵循着直觉问道。

雪灵染微微讶异于她的敏锐,说话的语气亦渐渐变得幽冷了几分,“在先太子伴读女官四人中,宁清公府最为式微,没有实权。而宓漪性情最为柔婉寡断,最易拿捏。臣姐曾两次在夜深人静处,发觉她独自默然垂泪,侍奉先太子时亦曾心神恍惚,战战兢兢,与平素判若两人,当时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来却是有些不同寻常了。”

“在那不久之后,便被人发现了她与青夜离交往过甚。可知当时,青家已与皇家订下了盟约,夜离与下一任君王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雪灵染眼眸幽深如寒潭,语调转而清冷,“此事自然而然地东窗事发,必然地受到了青家与皇家的打压,宓漪被打入了天牢,最后病死其中。而夜离也因此背负了寡廉鲜耻、叛变皇家的罪名,遭受万人指责。”

“为何明知此事不会善终善了,夜离他还要飞蛾趋火?”凤墨影为之叹息一声,感慨道。

而后想想,许是他也不愿意自己的一生皆被别人所操纵?只想按照了自己的意愿活一次,为了自己的命运博弈一番。

是宓漪的爱给了他铤而走险,放手一搏的力量?

还是宓漪诱惑了他想要挣脱被困囿的飞蛾般的命运?

“臣姐对宓漪的死有所怀疑,便请楚子瑜楚统领帮忙前往验查。”雪灵染眸光黯然中闪着熠熠的火光,语意冷峭:“宓漪并非病死,而是被人逼迫喂毒而死。因为死前的挣扎,舌尖已被咬碎。”

“她是真心相爱于夜离,还是遭人威胁,遭人利用亲近了夜离?”凤墨影睁着纯黑的眸子,不假思索道。

雪灵染摇头,低回道:“许是曾遭人威胁利用,许是曾经爱过,如今谁也不能知晓其中的真相了。只是夜离,一直以为宓漪是因他的私心而死,是因爱上了他而遭到了此等横祸病死狱中。在他的心中,宓漪是两情相悦,此生白首互许的人。”

凤墨影点头,不然,也不会一直带着宓漪的琉璃手链,一直对前女帝若即若离,生疏有礼。

但他为何忽然便对她说,他以为自己对前女帝的是感恩,而不自知心中早已生发出了感情的枝芽?

爱情,便是如此可以轻易被转移的吗?

雪灵染望住她脸上的迟疑,眼眸郑重地道:“兴许,夜离已对此事察觉了什么?”

凤墨影心中茫然而惊悸,不知这件事情的背后还有什么样的真相。

雪灵染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轻柔说道:“最后是你给了青家体面,也是你给了夜离最后的救赎,让他坚强坚持走在余生的道路上。在宓漪入牢之后,也是你一直在照拂于她……被褥衣食,无微不至,曾让众叛亲离的夜离倍感动容,心生钦佩。”

一股莫名的阴霾却似在此时笼罩在了她的头上。为何她感觉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他缓慢的话语铺展延伸了开来,宛如诅咒一般的覆盖到了她的身上,如蛛网一般的将她这个猎物收紧了在其中?

凤墨影望住他纯澈的瞳眸,心中惊悚,背脊生寒,在这一双眼睛中看出来,她是否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人?

第八十章 身在地狱

淡青色的夜里,重峦叠嶂般的皇宫殿脊上两两黑黢黢的角兽对望,屋檐下有铜铃在清风里一声急似一声的叮铃,宛如幽泉泠泠湍流的水声。

白露宫殿外,此时雾霭沉沉,岑寂如水。

他的一番话却如一泓冷水淋落了沸水之中,吱吱生烟,于沸腾之中翻滚,浓浓的烟雾霎时弥漫了她的心神。

雪灵染望住她乌眸中那呼之欲出的惊惶与猜度,安抚般地对视着她黑漆澄亮的眼睛,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还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凤墨影已是敏锐地问出:“宓漪最后的吃食是否为寡人所安排?”

雪灵染眸光凝定,语音冷静如刀刃锋利,说道:“在此事还未曾弄清楚之前,你要小心夜离的一举一动。要知道曾经爱得有多么的深刻,心中因而得知所谓的‘真相’后所产生的恨意,就会与之加倍的深刻。”

凤墨影的背脊发冷而硬挺,转念间便问道:“你将此事告诉了我,就不怕我因此而对夜离产生了防备与疏离,从而对他产生不公?对于他的心思,以及作为,你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雪灵染冷白细长的手指按在自身清秀的眉骨上,先前冷厉的眸光闪过一丝纠结,随后蹙眉,轻轻低喃:“我知道。但在这两者间,我选择偏心向了你。”他嗓音艰难而低沉,“我不能让你暴露在危险中,而对此一无所知;亦不能一直看着你在黑暗中砥砺前行,而保持着最公正的抉择,做不到袖手旁观、心思淡漠。”

凤墨影暗叹了一声,低语:“所以你选择了背向了他,为了我。”

雪灵染阖实了双眸,将脸埋在掌中的阴影里,气息瞬间弱如游丝。他无法向她解释清楚,他的偏心。只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不能再犯下从前的过错,不能再辜负,否则他的余生将再无力偿还赁债。

凤墨影的心瞬息柔软,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念着她,为她打算。即便这是昙花一现,只是红莲一偶,她也感念身在地狱时给出这一段纯白,这一遽善念的人。

当她将他的另一只手握实,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手心里似有搏动般的颤栗。凤墨影清澈如湖的眼眸再一次落在他绝美的脸庞上,心中明晰地感知他是真的在为做出这个决定而心生痛苦以及负疚。

她在这一瞬就蓦然有了飞蛾趋火的念头。

但强大的意志仍然攫掠着最后的一点理智以及清醒。

从前,就曾有人怨恨过她冷静得可怕,不曾给过别人,给过自己一丝一点的机会。甚至有人曾忿毒地诅咒过她,终其一生亦不知所爱,僵麻如尸,在永远失去时才幡然悔悟、痛失所爱、泗泪横流、求而不得。

然而,前生终其死亡,也不曾让这个毒咒实现。

消失得太过突然,但她也是心有所备。虽属于横死,但并不是猝不及防,而是深思熟虑。

她愿意为前生的事业而奋不顾身。

临大去之前,她心中所思所念的仍然是当时所在环境的人与事,并没有任何的一个身影,任何的一个眷念横桓倒插进入思绪中。

但眼前的这个人,给了她自从穿越到如此一个陌生险峻的世界以来太多的感触。在荆棘中,在陌途中,在失措中,在无助中,他是第一个给予她性命的人;是第一个给予她信任的人;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是第一个给予她陪伴的人;是第一个给予她依赖的人;是第一个给予她深情的人。

这些每一个“第一”叠加起来,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她心中的厚重。她只是冷静坚毅,而并非薄情无义。

再坚硬的心门,遭受到如此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撞击,再怎么样,纵使不能完全地敞开,也是要爆裂出了蛛丝般朝四面八方蜿蜒不止的裂纹来。

凤墨影真挚地吻了吻他的手背,沉吟道:“你对我一点一滴的好,我皆会藏入心间,永不会或忘。”纵使往后,如果有一天彼此并不能如今日这般并肩而战,柔情以对,也不会忘却今日你所给予的馈赠。

闻言,雪灵染心口大恸,如遭受了重击,呼吸变得更加的孱弱无力。

他蓦然撤开了扶额的指掌,那双似凝有云雾的乌瞳睨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眼角微微的泛起了红影,眸中的星湿在蔓延迷蒙。

欲开口说话,却无措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哑然。

似有什么在攫夺了他的思绪与良知。

他身在地狱已久,猝然在暗无天日的漆黑中重见了昔日的暖阳清晖,灵魂却像苍白的厉鬼般想要趋之向前沐浴其中;却偏偏因为自身早已形成的阴暗不得不逃窜躲避,只能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犄角旮旯里,满怀渴望地窥视着,觊觎着那一缕早已魂牵梦萦、梦寐以求的温暖阳光。

在家中父严母慈,姐友弟恭,他从不缺乏爱,亦不曾缺乏爱他的人。许正是因为他得到过的太多,才如此的不会珍惜曾经有人小心翼翼而又诚挚无比地捧到了他的面前来的爱。

当时,是什么蒙蔽了他的眼睛,又是什么堵塞了他的心窍,竟然能如木偶泥塑般视而不见,感而不知?

他心中痴笑着自己,泪如雨下,倾盘如注。

原来,滂沱泥淖,早已泥足深陷。

是眼前的这个人,给予了他一场大雪纷飞、红杏零碾的噩梦。予他、予她,皆是一场噩梦。

差别只在,他在这一场噩梦中悚然幡悟。而她,却在这一场噩梦中永殇不醒。

心中怀揣着罪恶的人,现实中面目却是如此的洁若冰雪,笑若春风,用最完美的容颜以及情意掩盖着自己内心里已经溃烂至无地的丑陋真相。

他万分厌恶着自己,却在她清亮澄澈的噙住笑意的眼眸中,清晰地瞥见了自己那一张容色倾绝的面容,被她以倾慕的姿态凝注着,那一双眼睛深处掩埋着似隐藏在冰山下的火焰般的渴望与眷恋。

雪灵染心底里泛起一丝罪恶与欣然,更欣慰的是自己还能够被她喜欢着这一张容颜;这一双手;这一把嗓音;甚至于是他这一个人。

欣喜着,她还是喜欢他的。

她有些讶异于他的激动,一无所知地一如往昔般略带调侃地道:“你放心,寡人也不想当那大猪蹄子和狗子。”

对于“大猪蹄子”和“狗子”这两个名词的含义,他已经明白了。兴许她以前跟他曾解释过,但那时他不曾细心地记住,但如今已牢牢地记住了。

此刻,雪灵染却是凝出了最柔情似水的笑意,俯身将她抱住,在耳边轻之又轻地用着最温柔的音色道:“纵使你是大猪蹄子和狗子,我也绝不会嫌弃你的。”

不其然地,凤墨影怔了一怔,在他的脸颊蹭了蹭,吃吃地肆无忌惮地低笑起来,道:“你可知我说两个词的真正意思?这两个词可不是好吃的,它们很残暴、很凶狠,让人尸骨无存、心内滴血。”

雪灵染脸颊上碾出雪光般的笑意,气息温暖地喷薄在她的耳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仅是知道,还曾经切身地体会过,演绎过,在这里,相信已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和明白这两个词的涵义。

谢谢,还能这样的拥抱着你,还能这样温情以对的说话。

她便是他身在地狱里的一把火焰,明艳而璀璨。

“茶,要凉了。”凤墨影忽然道。

雪灵染微微一顿,才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臂,放开了怀抱,低头望着她露出了笑颜。

凤墨影却垂下了眉睫,有些回避他的目光地转眼看向了矮案上的茶汤。

心中想着,再任由他抱下去,她就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虽然是暂时还不能坚定地相信这个人对自己的这一腔情意是千真万切,如今还未到不容置疑的地步,但是不妨碍身体对于美好的本能反应,何况这个人无论是颜值、声音、双手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一挂。

她伸手去握起了茶盏,仍然是斜躺在湘妃椅上,就这个姿势将茶水移近干燥的唇边,缓缓地吞了几口下腹。

雪灵染默默地瞧住她,又将一只空杯斟满了茶汤,推过去她的面前。

凤墨影的眸光微移,落在那只修长的手挪过来的春茶上,脸色却是腾地有些泛红。

是被自己胡思乱想的心思惊着了?还是被对方这寓意不明的举动给堪破了她心中的绮念?

她思绪一乱,便被口中的茶水给呛着了,轻咳出声来。一只手横过黑色的矮案,拍抚在她的背上,动作轻柔至极。

凤墨影却是觉得那只手抚过的背部如烙火般炽烫,一下又一下地挑逗着她此刻有些敏感脆弱的神经。只得似一只偶尔卧于主人怀里的白狐狸般一动也不动地蜷曲着身子佯作温驯,谁又知道,其实她心里此刻蛰伏着的却是一只刨爪嗥嗷的烈兽?

她眼帘上撩乜斜于他,乌瞳如漆,里头炙热与清冷交织倒影中的,却是他坐于茶香之间,青衣流芳,恍然是高山之巅、月华之下,沐风浴雪的仙人。

偏偏那一双清隽如画、棱角精致的眉目低回,眼尾含波,颜色饱满的双唇更是噙住了杏影桃溪。

既能让人留恋不已、心醉神迷;却又让人不敢亵渎、供若神明。

大抵能被她理解为别人给当作心中珍藏的白月光、胸前铭记的朱砂痣的,就属于他这一类了。

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心中亦似有一丝渴望在抬头。如春芽破土,悄然萌动,浅绿在增长,一只蜗牛破出黑暗的泥土,从薄透的壳里怯生生地露出了短小而孱弱的触角,试探着那一片未曾知晓的领域。

第八十一章 心中红莲

“这第二杯茶,请陛下再听我讲一盏茶的故事。”雪灵染浅淡柔婉的嗓音打破了她心头暂时的迷惘,将之拽回到了现实中来。

凤墨影眸色一正,问道:“何事,你说?”

她的伪装极快,将自己方才暗中涌动的心思深埋了下去,脸上露出了一片沉静如水、八风不动的神色。

雪灵染将一切瞧在了眼中,却并不说破。他愿意慢慢地来,相信寡淡无味既不能长久,烈火烹油亦不得长久。

他长睫微闪,食指轻轻刮过青瓷的茶盏边缘,耐心地说道:“这一件事情是关于陛下与玉晏小时候的事情……”

在他停顿间,凤墨影稍稍掀起眉头,不知道他将要说的是前女帝小时候的哪一件事?万一他与她对话起来,那么岂不是很容易露出了马脚来?

幸好雪灵染没有让她惴惴不安得太久,就主动地说道:“这一件事情是关于陛下当年跌坠入冰湖的真相。想必,这一件事,陛下如今也尚未曾知晓,毕竟那是五岁时候发生的事情。陛下还为此大病了一场,关于当年的一些微末细节,怕是已经忘却了良多了吧?”

他的目光移睇向她,没有半分的咄咄逼人的追究,只有无限的包容以及怜惜。

凤墨影在他的注视下,只有认同的默然点头,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声:“嗯?”

雪灵染唇角微卷,温温一笑,眼中的柔光似水:“当年陛下何缘会独自一人在御花园?又何缘会独自一人留在了结了冰的河面上?”

面对于他的追问,凤墨影灵光一闪,语气沉沉的笃定道:“是有人想要设局谋害于我?”

雪灵染颔首。

凤墨影道:“可知晓那人是谁?”是谁如此的歹毒,竟要如此谋害一个五岁的孩童。

雪灵染眸色深深,声音变冷说道:“当年先帝曾动过换立皇储一事。”

凤墨影一丝也不惊讶,自古来帝王心思多变,考量甚多,换立皇储的事情也常有之。何况于当时的凤曦国而言,立了唐家后裔的凤影为太子,也只会令唐家愈发地坐大,原本是制衡豪门贵族的棋局,亦将会变成了唐家的势力危及皇权的砝码。

而前女帝,却是宁清公府嫡子宓清商的血脉,凑巧之极的是与雪灵染前话中所提的宓漪算是堂姐妹。然而,宓清商在前女帝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外地驾鹤仙逝了,宁清公府亦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依仗,沦为了权贵们心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难道当年先帝曾想过要将凤曦国的皇位交到了她这个女儿的手上?因此,才为前女帝埋下了如此祸根,引得了那些戾狼饿虎的疯狂扑杀?

当真是弱肉强食,无法商量。

雪灵染接下来的话似是为了印证她心中猜测般,语意幽冷:“当年,先帝曾召了父亲入宫,参与商议此事。”

随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凤墨影的心头一阵狂跳。

她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心虚、心慌,而是为了当年那个曾经弱小而无助,却即将要面临着命运的巨轮加诸于她小小的身体之上的重负以及即将被野心和人性无情碾压的孩童。

“当年入宫的还有谁,父亲由始至终绝口不提。”雪灵染擒住了她眼中缓缓而生的怜悯以及怒意,自身心口却忽觉悲伤以及疼痛,他压抑着声音,尽力地平静着自己的心绪,话语似碾过了他的臼齿,唇舌发麻地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陛下落水之事传出宫外。那晚家里正在用晚膳,父亲听闻后脸色青白如铁,失言了一句,是谁背叛了?”雪灵染乌眸骤然冷凝,低语一字一字咬牙说道:“我当时并未能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因果来,只是后来才日渐明晰了这一句话当中甚为曲折的含义。”

话语尾稍竟似带着凝而不散的惆怅与叹息。

凤墨影心中不解,随口说道:“你那时大约也只有四五岁,怎么可能凭着这么一句话就猜出了那么复杂的内情来?”

若果真的能猜了出来,那么便是才通鬼神,让人只觉得可怖了。

雪灵染那双迷蒙如雾的眼中却似飞闪过了一丝让人涩晦难懂的情绪,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上了她的发,轻缓地触摸着,带着一种抚痛般的温柔。

他是在安慰她,疼惜她,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可是,凤墨影的心中却生起了一丝怪异。他爱怜的究竟是前女帝小时候的那个孩童?还是如今他关心着的这个“前女帝”?究竟是她凤墨影本人,还是她此刻的灵魂?

这种想法,让她有一点点的憋屈。

但却不能宣之于口,不能稍动声色。

只能安静无比的三缄其口,承之,受之。

凤墨影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垂眸想到,她就当是怜惜那个小小的孩童,暂且把雪灵染的怜惜和关怀借给她一些,小小的分给她一些罢。

余下的,都只属于她的了。

毕竟,她也是很可怜的,孤零零的来到这里,无人知晓。无人关心,亦无人在意,此刻潜藏在这个暴虐女君的身体里的灵魂是谁?

虽然,在此之前,她从不承认,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属于在可怜的范畴之内的人,或鬼,或魂。

可今夜,此情此景之下,她竟有些伤感了。

许是身旁的这个人的眼眸太过温柔;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暖;又或许是正在抚摸头发的手指太过秀致;更或许是他的人长得太过倾城绝世,刚刚好就落入了她的眼里。

就是因为这样的,她有些不愿意将这些分给了别人。

孤魂苦,她不苦,反而觉得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甜。

颅侧是雪灵染幽幽的声音飘落于耳中:“是啊,当时我只有五岁,怎么能够猜得出那么艰涩的内情来?因此,当时有幸救活了陛下的人,是沐王斐玉晏。他救活凤曦国后来的女君,以八岁之躯,和无人能敌的悍勇自寒冷彻骨的冰湖中救起了一条不幸蒙难的幼小性命。”

若是他能更聪慧一些,更早慧一些,更早一些猜得出来,更早一些记忆起来,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变得如此的……苦不堪言。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的神色是钦佩,口气里又是惋惜。

他钦佩的是谁?

惋惜的又是什么?

此刻,还无人知晓。

凤墨影因心绪波动而垂下了眼眸,因而也忽略了他眼中的神色,只听到了他带着叹息的口吻。

叹息谁?

斐玉晏,他的良心与勇敢,却是让他从此失去了康健的身体,以及更多的自由。

他的灵魂,却从此闪闪发光。

在一些人的眼中,永无法磨灭。

想必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也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了下一个要遭受到碾压的猎物。

然而,到了如今,斐玉晏依然还是沐王。还是个活生生的沐王。

凤墨影为自己捭阖纵横的联想而震惊了,长睫掩隐的乌眸里愈加的宁静清澈。雪灵染今日向她透露的这两件事情是为了什么呢?提防青夜离,感念斐玉晏?

难道说……

难道说,斐玉晏今时今日还能屹立在凤曦国的沐王府里,是因为他的身前站着了一个前女帝?一个性格暴虐而多疑,血腥而残酷的女暴君?是她用心机和杀伐,为他挡下了一茬又一茬的明枪暗箭,保住了他那宛如春日繁花,秋月明镜般的风姿与气节?

这种暗自的心惊,让她一时默然失语,心中蔓草滋生,百念陈杂。

正因为她此刻正是其中的主角之一“前女帝”,恰恰最是不能够亲自从他口中印证出自己此刻的猜度来的人。

哑巴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吞。

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猜测,又岂能当真?

她一时之间,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去对视雪灵染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前女帝,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她就是那个女暴君。

“如此大恩,陛下岂可忘却?”雪灵染的声音犹如从九重云层里落了下来,飘入了她絮念杂长的颅中,“前些时日的那一杯被赐下的毒茶,只怕你曾伤了玉晏的心。幸好陛下心中并未曾忘却昔年的恩义,不曾犯下了从此追悔不已的错事。”

然而,前女帝与斐玉晏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她急需剧本。

凤墨影有些头痛的敲了敲前额,觉得自己此刻真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手中无既定的剧本,亦无随机应变的演技。心中牙痛般的虚抽了一声,她如今又要把这剧演成什么剧目才能继续在此蒙混蒙骗下去呢?悬疑、间谍、爱情、职业……暗自哀嚎一声。

岁月催人老,到了她这里是剧目催人老!

简直就是老泪纵横。

感觉自己就似一个丑角,藏在别人光鲜亮丽的皮囊里,暗暗地偷窥偷取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雪灵染握住了她兀自敲头的手,凤墨影心中一栗,发觉自己原来也有不安、也有惶恐的时候。就譬如此刻,她害怕雪灵染问她一句,是否与沐王有私情?她该答有?还是无?

仅仅是恩义,就能让一个帝王做到如此的地步吗?

幸好,雪灵染并没有为难她,而是说道:“有些人,有些事于有些人是恶的,但于有些人是善的,陛下无需去回顾他们的看法,只要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便好。皇位,本就是荆途,无法只以善待之。陛下如今停建宫阙,减缓赋税,与民休养。为万民疾苦担忧,赈灾济粮,剿匪施药。只希望陛下的心中红莲不灭,一直保有这一份善待天下的心,如此,臣便是为陛下万死而不辞。”

凤墨影抬眸,生生地望进了他此刻眼中的赤诚。

一颗赤子之心。

雪灵染朝她微笑,说道:“以后,就让灵染站在你的身前,为你身先士卒,为你破暗沉凶,为你砥砺风雨。你并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孤途孓行。”

第八十二章 狐狸迷途

灭族唐家,戬戮群臣,这些都与她无关。但是他的这一番话,给了她作为一个后来者敢于去面对前尘,面对前身暴虐血腥的勇气。

他给了她一副盔甲。

凤墨影虔诚地看着他,心中道,希望你的这一副盔甲能永披在身上。

在此时,她还未曾完全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雪灵染有了希翼。在此之前,她只觉得这个人谈吐不俗,思维灵敏,且不守旧,而且确实曾救过这一个躯体而付出过血汗,亦曾多次襄助于她。

何况她亦喜欢他的容色。

在这一程陌生的旅途里,竟有一个人能陪着她说说笑笑,偶尔互相关怀,付与温情,在她寂寞的时候,在她无助的时候,在她迷惘的时候,在她忧虑的时候,亦是他一次次地朝她伸出了手,拉了她一把又一把。

便觉得拉住一个人陪伴着她,这感觉也很不错。

但是这种感情却不曾深刻,更无关爱恨情仇,仅仅是一个慰藉的伴侣?一个暂时的同伙?一个还凑合的搭档?

要说这里面有多少关于情爱的真心,她自己也觉得这里头的百分比少得可怜。更多的或许是亦真亦假,人生如戏,纵然是再亲近的时候,也少不了未曾放下的防备心思,彼此之间终是隔着一层不曾打碎的薄冰。

那是她的理智与冷静凝起的隔阂墙桓。

可今天,他给她的,却有点多了。

并且给的恰到好处,正中心扉,让她的那一层冰墙慢慢地裂开了一丝丝的细纹。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涌着,要呼啸着,嗥嗷着,想要出去,就像是久行寒夜的旅人,看着眼前冒着橘黄暖光的火塘,眼中露出了渴望。

激烈的心潮涌动,让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

凤墨影的脸上看似平静无波,但她的眼神却是一下子盯落在了他血色轻绯的唇上,盯得甚至有些炽热。

雪灵染察觉之后,竟有一瞬间的懵然。他不知道自己如此正经地和她絮絮而谈,为何忽然就引起了她似盯住猎物般的擒攫。

他的反应让她觉得愈发的有趣,她此刻的容貌长得艳丽霸道,灵魂里何曾又不是一个大佬。凑巧的是,她此刻的身份亦是一个大佬,在这样无可反驳的先天条件之下,又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扮演着一个鹌鹑?

让人觉得她充满了侵略性,那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猎豹一般凤墨影被他握住的手猛然收紧,反擒住了他的手腕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他弯着纤窄的腰,如柔软的柳枝般轻垂着头颈,趋附向她,那一双视物迷离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曾消散去的惊讶。

他的唇却近在咫尺,气息萦绕着她的气息,脸庞对着她的脸庞。

凤墨影一侧头,再凑近,攫吻住了他的唇。

热情冲破了久已禁锢的狴犴,她急需宣泄一下心中狼奔豕突的情感。而眼前只有这么一个人,且又是她此刻入心入眼的人。她便顺手将他抓了过来,突袭暴虐一下。

从前只是浅尝辄止,今日她却狼顾鸱张。

凶暴嚣张到了极点,含允着他的唇,勾勒着他的齿,湿润的舌尖撬开他的贝壳,探进了里头的温软中狐狸般百般捉弄、挑衅。

面对她的挑战,雪灵染的反应宛如一个初级学徒,不仅应付不暇,还百般拙陋。与他素日侃侃而谈,嘴炮功力相比,简直不堪相较,不堪一击。但偏偏是这样的齿嫩表现,愈发让她信任和欢喜。

从前,她不曾属于任何人。

而他,也不曾属于任何人。

此后,他们兴许会属于彼此。

对于在她心中已留下了印记的人,凤墨影毫不犹豫地对他出手了。她的眼睛一直张着,呼吸之间,他闭合了眼眸,睫羽微微颤栗地轻扫在她的脸皮上,他莹白如月的脸庞上绯红晕染,连眼皮、耳廓都染上了微红。

她一壁缠吻着他,一壁伸手抚上了他细腻的脸颊,滚滚发烫的肌肤烫贴着她的掌心。

这样的触碰,让他微微一惊,半睁开了眼眸来。

那一双眼睛更加的迷,长睫微带云雾般的潮湿,有些失神地看着她,不带半分的推拒,显得十分的无辜以及幽深。往日里的纯澈,似乎已经带上了一丝朦胧可见的春潮。就宛如神仙落入了凡尘俗世,沉溺于情爱当中的模样,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凤墨影一时间竟不知该吻他的唇,还是去吻他的眼睛。心中似有什么在涨满,似乎想要将他整个人都藏入了自己的心间,匿入了自己的体内,不让旁人再能瞧见了,才能叫满意。

这是嫉恨吗?

还是占有欲?

这两种情绪对她来说,都有些陌生,不知该如此的处理?

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就似虔诚的囚徒,等待着她的判刑。看着这样的他,便有什么在胸臆间汹涌,奔流而出,又复滚滚涌入。凤墨影双臂二话不说地就环住了他纤秀的颈,下嘴就往他最脆弱,最细嫩的地方去啃。

“嗯?”当她啃在了他的喉结上,雪灵染忍不住低沉地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轻,但响在凤墨影此刻的耳中,却似在沸水中滚落,瞬息间便能沸反盈天、蒸汽升腾。

她的手轻轻地滑下了他的背脊,隔着衣物滑动,如蛇一般。雪灵染微微蹙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他的双唇虚张着,还带着被她方才亲吻过的湿漉漉的红肿。

他为什么看起来就是怎么的好欺负,这么的让她想要去欺负,甚至是想要去欺凌?凤墨影蓦然发觉自己的心思有些黑暗了,但心里却偏偏是满满的欢喜。难道说,极致的喜爱,也会使人变态?

怎么样血腥、暴乱、凶残、迷乱、奢靡的场面,她都曾经见识过,但这些她并不想将其卷入自己的生活中来。

看来,她还是有理智的,是清醒的,还没有变态的。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她缓缓地抱住了他,感觉着他的体温,竟让她前生所感受到的压力、抑郁、堆积、反感统统地暴涨了起来,冲破了意志的禁锢,想要倾泻而出。

人性究竟有多糜烂,她曾亲眼所见。

人世究竟有多荒唐可怖,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她曾因此而迷惘过,也曾因此看过心理医生,但是却从未曾打倒过她。她曾将这些反面的情绪一股脑地丢弃在自己所收藏的情感旮旯里去,一味用横蛮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回顾,不去翻搅。

可垃圾桶总有暴满的一天,若不曾及时清理掉,便被会堆积着露出来的那一刻恶心到,从而产生了一些负面的情绪。

大佬们总能轻易地将它们删除掉。

她也逐渐学会了控制存量。

“可以吗?”凤墨影闭上了眼睛,喃喃地低问。她真的可以相信他吗?这个人真的值得她去信任吗?

话语刚出,她感觉到了自己拥抱住的身体浑然一颤。良久,良久了,才有一个声音低微地钻入了她的鼓膜里,轻轻地在她的颅内回荡了起来。

“可以。”

凤墨影脑中瞬间炸出了烟火,双眸蓦然睁大,他能听见她心里的话?还是她与他之间竟已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地?

这两者都让她心惊莫名,心脏在活泼乱跳,肌肉绷紧。

下一刻,她却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凤墨影俯在他的耳边试探问道:“真的可以?”

雪灵染偏着头,她感觉到他在轻轻地颔首。

凤墨影唇角抿起了一丝狡狯的笑意,轻声如蚊吟般道:“那你想在哪里?”

雪灵染脸颊暴热,斩钉截铁,低哑道:“榻上。”这两个字快得似不是他说的一样,又像不曾出现过,只是幻听一样。

凤墨影咬住下唇,将脸埋入了他的颈子里,忍住笑,继续恶作剧般宛如娇羞万分地道:“好!”

听了这一个字,雪灵染的身体又是一阵轻栗。他的呼吸缓了缓后,气息瞬息一沉,劲发双臂就将凤墨影由湘妃椅上横抱入了他自己的怀中,起身,便朝着屏风后的紫檀木榻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来。

凤墨影心中低喝一声彩,配合着双臂重新环住了他的颈脖肩背。

青纱帐中,他将她轻柔地放在了洁白熏香的锦衾上,俯身望向她的眼神里褪去了往日里的冷漠清寒,带了点炽热柔情。

凤墨影安分守己静静地躺在榻上,眼眸带着柔光地对视着他。心里面却住着一只狐狸,在暗暗地笑望着眼前的这个素日清绝矜冷的人。摇着尾巴地在等着看他的羞赧和笑话,想要看一看他这只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的雏鸟接下来将要怎么做?

对视了半晌,他依然没有半分的动作,连个亲吻都没有。

甚至连要看他好戏的狐狸都已觉得这番模样够可怜兮兮的了。凤墨影正要摇手说算了,寡人不忍心看你为此为难。

雪灵染此时却是无所预兆地轻叹了一声,他直起了身子,霜白纤修的双手探向了自己方才绑系上的腰封。

她有幸目睹了他自己宽衣解带的模样,竟看得有些入迷入神。果然,美人的动作都很好看,就连解衣带时十根手指灵活的动作,还有那因手臂的晃动而让两边的广袖轻扬起来的皱褶儿都是这么的赏心悦目。

更遑论是那样诚挚的神态,无奈的眼神,绷紧的脸皮,轻抿的双唇,无一不充满了让人身体里的激素叫嚣着的魅惑力。

凤墨影就这样乖乖地躺着,默默地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下一步呢?

下一步在她盯着雪灵染那微微轻荡的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时,那根霜青色的衣带却被扎到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这是要干什么呢?”凤墨影一懵,轻笑问道。按照常理,这一根衣带不是应该……

第八十三章 白露未晞

“非礼勿视。”雪灵染轻声答道,竟说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这是要疯了?非礼勿视?这么君子……还个鬼啊……

其实把灯灭了就好了?凤墨影心中吐槽,涩涩地说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又何必如此的勉强呢?”

“臣只是在遵循……陛下一贯的旧习而已。”雪灵染气息轻滞后,脸色瞬息涨红如霞,嗓音柔缓地低语道。

这是什么鬼?

这……是她再一次的幻听?

和谁?

她差点就要脱口问出来了。

凤墨影被这一个惊雷给炸毛了。她曾和谁……不不不……是前女帝曾经和谁有了那一层的关系?

她脑袋中一片白光闪耀,满眼星乱,心里有些委屈地道,不是说这个前女帝颇为爱惜羽毛、洁身自好吗?怎么,怎么就有误了?

关键是她曾经和谁?

雪灵染又是为何会知道?

难道这已经是在这宫闱之中的不传之秘,只有她这一个初来乍到者、可怜虫完全给蒙在了鼓里,毫不知情?

如此想想,甚是后怕。

对不起……凤墨影小心翼翼地,心里的狐狸有些歉疚地看住雪灵染。虽然那个人不是她,但是在他的眼里看来都是一样的。像是他这样有着精神洁癖的人,是否对这种事情会难以接受?即便是能控制得住自己去接受,心里还是会很难受,很不舒服罢?

其实……她亦然。

对于这种事,她还是有洁癖。

是谁?这种话,她是问不出来的。并不是因为她觉得对此事难以启齿,而是因为女皇陛下不应该对自己的私事吗?

纵然,她是真的不清楚。

可她现在正是女皇陛下,因此不能问。

宝宝心里苦,宝宝又不能说。

凤墨影眼睛眨了眨,望着眼前已经将自己扎好了“非礼勿视”的雪灵染,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着献祭的圣徒般,虔诚地等待着她的召唤。眼下的这一摊子事,她又是该怎么办呢?

她双手薅了薅身下的丝衾,盯住眼前的那个神色羞赧,万分诚挚的人,心中十分的歉疚,以及难受。

“你过来,躺到我的身边来……”凤墨影半息,才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雪灵染蒙着眼睛,脚步轻缓地靠近了木榻,在边沿坐下,回想着她躺倒的位置,在旁边披散着衣襟仰躺了下去。

她轻幽地道:“自从我在朝阳台被刺后,前尘往事都过去了。有一些事情……我也都不想去计较了。但……你……是否也能……”不去计较?

闻言,雪灵染喉头霎时阻鲠,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几乎要逆流而上的泪意,良久才轻轻地颤声说道:“如果陛下愿意不去计较从前,灵染……也没有什么可以计较?”

这么大度?大度如斯?

凤墨影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侧过脸去看向他,目光里有些复杂。然则,她不希望他对前女帝的从前有所计较,但是他这么坦然地说他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时候,觉得他心里是否不够重视对她的感情呢?

两人的静默中,雪灵染静静地听着她稍稍有些焦躁的呼吸,似乎又理解了什么,说道:“从前,臣与陛下虽同在这后宫中,但极少有过交集,忤逆一句,可以说是形同陌路。如今,臣向陛下敞开了心扉,既然是在朝阳台患难之后,臣就只计较敞开心扉之后的事情。”

此话凤墨影听了,不由勾唇一笑。心中的郁燥似被纾解了,犹豫被抚慰了。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移了过去,用指尖勾住了他的手指。心中在怦怦的跳,她不甘心,又贼心不死。

他的手指将她的手握住,很温暖。

就是这么一瞬间,凤墨影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似在炸开了,脸颊蓦然滚热到发烫。她的乌眸依然盯住身侧的雪灵染,他看似平静地躺在她的身边,但脸上的浮红却是愈来愈明显。

凤墨影忽然觉得这个前女帝的选择实在是太对了,同理共情。在这一刻她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羞涩以及不镇定。但她却是愿意去瞧他的,他安静,却并不坦然地舔了舔嘴唇。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就能轻易地让躺在他身边的人勾起了不良歹念。

她似觊觎着猎物般盯住他看,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是一女的。

“要熄灯吗?”凤墨影含着一丝沙哑地问道。

雪灵染纤长的颈项上喉结滑动了一下,声音亦暗哑:“随你。”

这说词,这语调,实在是太容让人想入非非了。凤墨影轱辘一翻身,趴在了他衣衫轻敞的胸膛上,看着他清丽如玉的脸庞,纤纤的指尖便伸向了他线条秀美的双唇,轻轻地、似有若无地在描绘起它的轮廓来。

似羽毛撩拨的触感在瞬间就侵袭了上来,此时失去了视觉的雪灵染其他的感官却愈发敏感。指尖轻触那种如有若无的感觉,在他柔软的唇瓣上不断地扩张,不断地侵扰着他的神智。

就像是下了一场毛茸茸的雪不停地跌落在肌肤上,那种微凉的触觉不停地积累,让人越来越深刻,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上面。

又宛如蝴蝶栖落,细足爬行间留下了一点点酥甜的蜜。

熟悉的场景,相似的动作,前尘往事的画面便若细细碎碎的镜片般重新跌落了雪灵染的思绪中。这些碎片一开始是杂乱纷呈、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慢慢地组合了起来,形成了一面无数裂痕的镜子。

那镜子的画面上,映照出已是昏黄的旧事。一如今夜,青纱帐中,檀木榻里,锦衾上,丝帛蒙蔽的双眼,一腔复杂难辨的心绪。她不欲被人探知的心事,手指温柔的,带着一点希翼地探寻着他的感知。

当时的他,对此谈不上有多喜欢,但……也……

绝不讨厌。

他与她第一次最亲密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在别人眼中呈现出自己羞怯和心绪。似乎是在躲避些什么,又似乎是在提防些什么,更似在警示些什么,从那一开始她就是在意的。

如此在意,是因为真心的爱。

那时的后知后觉,今天看来却是真情真意。

因为在乎,所以害怕。

因为在乎,所以欲说不能。

因为在乎,所以留存私心。

只因当时情景所限,心思所隘,最终形同陌路,错过了彼此。

当时,自己是愿意的吗?

雪灵染回想着自己当时的心思,只觉得一团乱絮,到了此刻仍然理不清,却错得离谱。

当现实与记忆重叠在了一起,他心头涌动的是一丝丝的刺痛。宛如无数的荆棘细细地刺入了他最为柔软,最为脆弱的肉里,随着每一次的呼吸,都会牵动每一根细刺将心脏扎了个遍。

青带下的眼睛,有热意猝不及防地涌上,又似是重重叠叠的情感在积厚薄发。幸好有了遮蔽,才没有在她的眼前泄露了他的秘密。

指尖离开了唇瓣,那种缠绕如烟的感觉依然萦绕不散,一直缭绕进了他的心里头去。细细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他的颈项,似带着欣赏,带着爱慕,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和踯躅不决。

他知道她一直心思重,有时大胆妄为;有时又谨慎敏感。

他要怎么做,怎么说,她才会相信他对她真的没有一丝的勉强?是真的愿意掏心挖肺地对她好?

雪灵染忍受不住地一个翻身,右手准确无误地护住她的后脑,将她反困在环臂中,锦衾上。忽然而至,全无预兆的反攻,让她眼前一阵头昏目眩,待重新看清眼前的人,凤墨影眼眸怔怔的,胸腔里心如擂鼓。

未待她细瞧、细辨,雪灵染一俯身,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阴影里。他吻上了她的眼睛,声音细长,低微近似嘶哑地传来:“陛下,你真的要……这样吗?”

凤墨影的呼吸瞬息被他的举动所打乱,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她觉得陌生,觉得不安,却仍是尝试着要掌控地反问道:“我要什么,你都……能给吗?”

她的脸颊在灯光中泛红,绯然如桃花盛放。

“给。”雪灵染毫不迟疑、全无芥蒂地道。

似一支箭盛放在了她的心里,刺中了红心。却并不是痛,而是甜。

凤墨影的唇角不自觉地一掀,他的唇正好吻在了她的笑痕里。雪灵染毫无芥蒂地将自己此刻的念想与情绪,一举一动都展露在她的眼前。半分不介意这种不公平的,不对等的束缚与境地,只要能让她心安,他都愿意陪着她胡闹……

她就这样默默地瞧着他的脸由清白如月,又渐渐地红透如霞,呼吸由慢条斯理,渐渐地变得狼烟滚滚。尽管此刻衣襟凌乱,发髻松动,几缕黑发从额头两侧垂落下来,凌乱在两颊旁,他依然是那个清美如仙的人,不过此刻脸上、颈上、耳上的薄红,都在昭示着他的心不再清宁安静。

凤墨影敏锐地发现,他脸上的神色亦由上一刻的清润平和,转变成了锋锐凌厉。这种悄然的变化令人心悸,就是等同于亲眼看着一个纯良柔软,任人欺负的小可爱,摇身一变成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气场在线,攻气十足的庞然大物。

她知道这样的形容并不十分的妥当,但是此时此刻的心里感受就是如此的近似。

瞬间升起的危机感,却又在下一秒化解掉了。

他如今在她的面前是毫无防备的,从敞开的衣衫往里看,还能瞧见心脏位置的那一道狰狞的淡红伤疤。

那是一剑穿心,所留下的痕迹。

第八十四章 长夜未尽

凤墨影的心里瞬间柔软,这个创口她是亲自剜刮过,养护过的,自然知道那是可以要命的伤情。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能断定,不能如此笃信这个人当时救前女帝的心是真切无疑的,而这也是致使她后来选择信任他的最大原因。

顿了顿,雪灵染拥着她,慢慢俯首,含上了她柔软的嘴唇,缓缓地,温柔又炽热的亲吻起来。凤墨影眼色变深,有些无措,又有些错愕地望住他的脸,脸上烧得有些热,心更是在发烫,怦怦地跳动着,几乎似要跳出了胸腔去。

她本能地阖上了眼睛,回应他的是,慢慢地啜吻,那么的青涩,又那么的笨拙。虽然看过了许多的影视屏幕中贡献出来的画面,但是实战她还是粮草不足。

平日里,在这方面也只是在装一装大佬而已。

心里有些窘迫的掩面。

似乎又重回了昨日,雪灵染庆幸自己将最容易流露内心和感情的眼睛蒙上,让他可以如此的肆无忌惮,裹挟风雨,亟欲跨越匆匆的流年,还她一个海晏河清的人间四月。

愿化作一粒雪籽,掉落于她的眉心,融入她的血骨,从此化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彼此不再分离。

凤墨影阖实了眼眸,脑海中却不断地翻滚出他的模样。漆黑的剑眉下,一双无法长久对视的黑琉璃般的眼睛,形状极致秀美,那里的迷雾后面总是透出一泓使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温柔。

深邃的眉弓下是笔挺的鼻梁,这样棱角分明昭示着他的坚毅和倔强,铁骨铮铮。然而鼻尖十分的柔润,软化了过分的凌厉桀骜,柔软的唇瓣,血色饱满,脸型轮廓恰如其分,线条柔和清隽,以致于他总给人一种清润仙逸的感觉。

素日里看向别人的神情总是淡漠疏离的,带着一种独看人间落雪,衣袍点墨不染的清清冷冷。

原来,他在她的心里早已是清晰如镂。

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是愈加发烫。寝殿内外的所有声音似乎都已经褪却去,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

焦灼的,痴缠的,渴望的,难分难舍,纠缠不清。

九盏莲花灯,盏盏花开妍丽,映得水墨屏风后影影倬倬。烛泪流淌成静默的碧潭,光火恍如窗外的春夜花影般在青纱帐上飘浮游弋。

时光若能没有从前,如今或能是他们最美好的一生。

雕刻着雪梅胧月的紫檀木榻旁,那里有一盏蓝色火焰的纱灯。刚开始的时候它的火光一直只是闪闪烁烁的,忽然一声清脆的“辟磐”响动中,爆溅出了艳蓝的火花。

它比往日显得愈发的艳丽,而又愈发的炽烈,烟气飞腾、燃烧着的火焰在青纱灯罩里头荧荧发光,似有了生命一般摇曳着;又宛如是一朵青蓝的空谷幽兰,点缀在这清逸雅正的寝殿里,成为了最引人瞩目的光。

这声音终是引得雪灵染轻皱了一皱眉头,他霜白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缓缓地遮蔽了她的眼睛。

凤墨影终是没能瞧见,这一刻蓝色火焰的异常璀璨。

寝殿的窗外,春夜里的飞花在吟哦、轻叹,似有咏唱人间清平调。

白露未,长夜未尽。

寝殿外的院子里头却传来了一阵阵低语声。

凤墨影本就不是一个容易熟睡的人,此刻已迷迷蒙蒙的醒了过来。她睁开了眼睛,便听见了云玳与紫珞的声音窃窃地交换着,但却听不清楚她们在说着些什么?

她疑惑的蹙了蹙眉头,躺在他的怀中,微微侧过脸去偷瞄雪灵染,脸上登时是火辣辣的一红。原来这种事情不是想装大佬就能装大佬的,在最紧要最危险的关头,她竟然秒怂了。

她想象不到自己也有这一天?

凤墨影继而望着锦帐默默出神,撩拨别人的人是她;最后认怂的人也是她。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可是嘴里却说不出来。幸好,雪灵染什么也没跟她计较,只是亲亲抱抱,一点脾气也没有。

就连她想要反悔,想要认怂的时候,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出来,十分体贴地附在她的耳边轻笑一声,还为她找出了几条借口,一一圆了她的面子。她觉得自己当时就是一个带着各种奇妙情绪的小宝宝,还要让人家拍背轻哄着入睡。

这一下,当真是羞到了家,一败千里,无地自容。

与她往日喜欢正面刚的光辉形象,背道而驰得要紧。

此刻不仅脸上热得烧人,就是心里都是慌得不只一批。身体躺得有些僵硬了,她都不敢转一转姿势,更没胆起身去过问一下外间两个女官扰人清梦的争执,生怕惊醒了身边的人,又让她想了起自己的糗事。

凤墨影只有一双眼睛可以自由活动,目光又怯怯地转了回来,落向雪灵染瓷白秀美的脸上。

雪灵染闭阖着眼眸,却在她又看过来的那一刻,轻柔地说道:“云玳姑娘说夜离的病今夜忽然加重了,欲请陛下来拿个主意。紫珞姑娘说,陛下与雪……雪公子正在歇息,不知道是否能禀报此事?”

凤墨影知道他修有内力,自然能听到外面那些细小的声音。只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脸皮更是不由自主地涨成了海棠花色。

幸好,雪灵染并没有睁眼。

“陛下要过去看看夜离吗?”雪灵染不假思索地问。

凤墨影讪讪地回眸,暂且按下了胸中翻涌的情绪,心中正在认真地计较着。去罢,作为她本身来说,又不是太医,能指望帮上什么忙呢?只有在情感和心理上的支持,但这样会不会使她身边的人不舒服,产生什么误会?不去罢,作为女帝来说,这样就有失臣心,也未免太过薄情了些,毕竟夜离在宫里长年累月地帮她整理奏章,管束后宫,功劳苦劳都是全占的,她没理由不去瞧一瞧。

雪灵染顿了一顿后,低声道:“去罢。”

凤墨影随即强行找回面子地逗他道:“灵染,那你不要吃醋。”

雪灵染偏侧了头不理她,半息后,他睁开了眼睛,缓缓坐起身来,朝外头吩咐道:“杜衡、紫珞,备水、更衣。”

他的一句话,殿里殿外都是安静了。

凤墨影一下子接受不住这种阵仗,有点懵,懵完之后只觉得万分的窘迫。在心理上,总觉得这同床共枕是两个人的私事,不方便就这样地宣告出去,虽然这实质上也并没有发生过更多的什么,可在别人心里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作为女帝,这样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唉……

她偷眼回望向雪灵染,心中是一言难尽。

雪灵染正好垂眸看向她,将她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露出一丝宛然温柔的笑意来,伸手在她脸上轻抚以示安慰。

这人总是能在瞬息之间反攻,将她吃的死死的。明明看着是这样温柔纯善的人,偏偏有时候腹黑得让人猝不及防。还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让人怀疑,又恨不起来。

凤墨影看着,看着,目光又有些大胆起来,流连在他线条劲拔的肩膀上,瓷玉白皙的胸膛上……欣赏之中又带着一点不可描述的感情。

雪灵染眉梢一挑,伸手捞了身边的外衣套上。将衣襟好整以暇地拢了拢,目光才重新凝落她的脸上,恰巧殿外传来了紫珞禀告的声音,他唇角微弯,他问她:“臣伺候陛下沐浴?”

别!凤墨影内心立刻拒绝道,但面子上却不能再怂了,只装作八风不动、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先请!”

幸好,雪灵染也不再为难她,抿唇一笑,便掀开锦衾下榻,双手拢着长衫,赤脚朝浴室走去。

凤墨影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终是觉得自己这一回,有点落面子了。怎么着,作为一个女帝,都应该威武霸气、震慑人臣才对。至少,也该是风流倜傥、无畏无惧的呀。

归根结底,还是实战经验的问题。

一切从简,迅速解决了一番沐浴更衣后,凤辇便将她载到了“东辰宫”的宫门外。

紫珞扶了她下车,一路往宫殿里走。“东辰宫”里的侍仆乌鸦鸦的跪了一地,这氛围恭敬之余,还带着一股惶急。

云玳和柏墨眼中的焦急更是望眼欲穿。

“究竟是怎么回事?”凤墨影一壁往寝殿走去,一壁侧首问跟随在身后的两人。

柏墨急忙道:“回禀陛下,公子前些日子的病症皆好了,不知为何,今夜忽然就呕血昏厥了……”

“呕血,昏厥?”凤墨影才知道事情如此严峻。

“是……”柏墨被她一问,更是颤着声道:“今夜院使大人正好当值,便请了过来断诊……”

“怎么说?”凤墨影脚步不停,此刻已到了寝殿门口。这里也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向她参拜下来。

其中院使白怀遇也在其中,她朝他们一挥手免了跪礼,直接转向院使问道:“夜离的病情究竟如何?”

白怀遇愁眉深锁地斟酌了一下,说道:“请陛下移驾内殿,臣有事禀告。”

凤墨影点了点头,向紫珞和云玳吩咐道:“让他们都下去,你们两人留在这殿外守着。”

紫珞领命应诺。

云玳纵然心焦,却知道宫中的规矩,亦低声应了。

凤墨影当先推门进入寝殿,白怀遇随后步入,反手将门重新阖闭。他踯躅着上前几步,见凤墨影正在等他回话,便赶紧说道:“陛下,青公子这不是病,而是中毒。”

凤墨影眉梢微挑:“什么毒?”

白怀遇道:“是漠回兰籽和紫陌。”

这毒又回来了?上一回,她侥幸避过了一劫,不料对方的心思可不止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真是大意疏忽了。对方的心思和手法亦当真防不慎防。

“可有解法?”凤墨影急切道。

白怀遇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摇头道:“漠回兰籽乃漠回的秘药,当年漠回亦曾进献过药方。但解药方子里最重要的一味药只有漠回皇室才有,且只能是在漠回才能生长,移到了凤曦国就长不起来。”

第八十五章 阴魂不散

凤墨影知道他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前女帝的阴影里,也不怪乎这位老太医会感到害怕。毕竟青夜离可是前女帝最在意的人,此刻若是此人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太医院和白家只怕又要遭一次难。

“而且,这一味药要现摘现入药才能见效,若存的时间越久,效用便越微了。”白怀遇继续战战兢兢地回禀着:“现如今青公子已服下漠回去年进贡的解药,只是这药效……有些难以估计。”

想不到这个漠回小国还有这样的能耐,如此一来,他们自然是不怕提供药方和进贡解药的。

凤墨影以手扶额,揉了揉额角,问道:“若解不了毒,最终会怎么样?”

白怀遇心上似缚了块一百二十斤的石头,忐忐忑忑,谨慎地回道:“这漠回兰籽不会取人性命,只会伤人脏腑和经脉。它本是对犯人严刑逼供最好的一种药物,能让人意志崩溃,身体损伤。”

凤墨影在心里嘶了一声,道:“你们太医院也制有这种药?”

白怀遇微微一诧,却还是回道:“当年先皇曾道此药太过阴损,颁下了密令将漠回兰籽的药方封存起来,禁绝此药出现在凤曦国中。”

先皇还不失仁德之心。

凤墨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屏风后望去,那么青夜离身上的毒该怎么办:“除了解药外,还有什么方法和药物可以压制此毒吗?”

白怀遇目光中亦是忧心忡忡,这青夜离的身份关系重大,不但是朝中文臣魁首右丞青家的独子;还是与女帝有着先帝赐婚鸳盟的人。若是这样被漠回兰籽弄废了,日日皆受着这毒药的煎熬,他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

这后果……难以预料。

凤墨影静静地等着,心想对方的心肠和手段果然狠毒。若当日她中了此等毒药,虽不取性命,对方是要将她熬干了,再折磨得死去活来?

是谁?

与前女帝有这样的深仇血恨?

想想前女帝当年的血腥事迹,这样的人似乎很多。要在这么多的人中筛出一个阴险谲诡的凶徒来,还真不是一件囊中取物、易若反掌的事情。

“如今只有待四个时辰之后,再行诊脉。若解药不能完全清除青公子体内的毒药,便只能用金针定穴之法暂缓毒性。”白怀遇蹙额不展,道:“宫中的解毒珍药也只能暂缓毒性,不能清除。或许只能往返漠回取得最新的解药;或是前往药师谷寻找颜毕先生前来解毒。”

药师谷颜毕先生,这几个字在颅中飞掠而过,眼前明光一闪。

凤墨影点了点头后,朝白怀遇道:“院使先行下去歇息,寡人有事再传唤于你。”

白怀遇一怔,竟似料不到女帝陛下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没有谴责,没有怒骂,甚是心平气和,甚是礼遇地请了他下去歇息。

对上了他偷偷探视的目光,凤墨影心中恍然一笑,朝他再次温声说道:“下去罢。”

白怀遇才幡然回过神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臣告退。”

待白怀遇走后,凤墨影便快步走到门边,朝着眼中关切着急的云玳吩咐道:“你即刻遣凤辇前去‘白露宫’把雪公子请过来,就说寡人有要与他事相商。”

云玳与紫珞听了她的话,皆是怔然了片刻,陛下说的不是宣召雪公子过来,而是请雪公子过来?

这一个请字,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不得不让人三思。遑论,还要遣了凤辇同去承载。

云玳虽还不明所以,但她收拾了脸上的情绪,对殿中之事也未曾多问,即刻躬身行礼后,应命而去,脚步微急。

凤墨影返身再次进入了寝殿,绕过屏风,来到鲛纱如烟的木榻前。殿中一切陈设与她上次过来时一无二致,低调奢华中又不乏一股书卷气的雅正端方,但此次在榻上躺着的人却昏睡沉沉。

殿中寂寂,丹鹤铜宫灯嘴中的火光昏黄静谧。

她在榻沿,目光落下了青夜离的脸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淡薄,睡梦中眉梢亦是轻蹙着,似乎在忍受着什么让人无法得知的痛楚。此人平日严于律己,行事端正持中,穿衣结髻皆一丝不苟,如今躺在病榻上倒是现出了一丝松散和慵懒来。

颀秀的手指轻蜷着,交握着,安安静静地放在锦衾上。那左手手腕上的紫色琉璃珠串在灯火的流照下烁溢着暗然的珠光。她凝眸在上面看了半息,随后转开眼去,落下了一声轻叹。

半盏茶的功夫后,凤辇已将尚未曾入眠的雪灵染送到“东辰宫”。

他随着云玳来到寝殿外,云玳止了步,低声朝里复命道:“陛下,雪公子已到。”

“灵染,进来。”凤墨影一壁转身快步往外走;一壁尽量压着声音道。

雪灵染闻言,推门进殿。

凤墨影恰好已走出了屏风,望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关了殿门。雪灵染会意阖上身后的门,抬眸见她一脸的焦灼与担忧,不由柔声问道:“怎么了?何事让你如此烦扰?”

凤墨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二话不说牵起他的手:“你跟我来,给青夜离瞧瞧。他身上的到底是病,还是毒?又是什么毒?你是否能解这毒?”

雪灵染听着她的话,眉头一皱。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跟她走,一转过屏风,目光就落在了榻上的青夜离身上。瞧了瞧他的脸色,极差。听了听他的呼吸,很微弱。

在他辩证的过程中,凤墨影已撒了他的手,给他搬好了椅子放在木榻前。

雪灵染回神之后,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难辨。

凤墨影却是急而不乱,竟是看懂了他的眼神,朝他弯唇一笑,目光柔和,解释道:“方才白怀遇给夜离诊的病症,他说是中了漠回兰籽与紫陌之毒。这既是漠回皇室的秘药,宫中的解药已久置,怕是药效不佳。我想着,除了去问漠回皇室讨药一途外,整个梧城内兴许也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别的法子对付它。”

她一通话语毕,雪灵染的眸光果然缓和了,也理解了她这大半夜忽然派人前往“白露宫”请他过来“东辰宫”的缘故。不然呢?他忽地一笑,彷如雪花绽放,抿了抿下唇,伸出五指轻搭落在青夜离的手腕脉门上探听。

青夜离的病情危,此刻她也只能静待诊断。凤墨影的眸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坐在榻前的人身上。

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有一种出离的矜冷,微侧着脸,眉眼愈显深邃,迷离而深漆的眸瞳被半落下睫羽,遮住半眸神光。微微出神的眼眸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整个人显得宁静出尘。

霜青色的广袖流云般拂动,他又换了青夜离的另一只手探听病情。

绣着缠枝纹的衣襟层层叠叠地拢得整整齐齐的,身上似乎还飘浮着一股淡淡近似云雪山岚的清馨。

凤墨影脸色微微发红,却依然静静地盯着他看。

雪灵染轻叹一口气,一回神抬头,正好就撞见了她这一副花痴样。怔了一怔后,嗤然轻声笑问道:“看够了吗?”

眼睛上似长了钩子,她心里道。凤墨影忙眨了眨不受控制的眼睛,转脸收掇了情绪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样?”

雪灵染点头,笃定地道:“确实是漠回兰籽和紫陌的毒。”

“那你可有方子可解?”凤墨影道。

雪灵染起身,拉她过来,让她坐在椅子上,说道:“如今只有两个方法,一是遣人去漠回取解药,一来一回的最快也得要一月。在这个月里,夜离少不了要遭受此毒剜骨刮肉的百般煎熬。”

“第二呢?”

“第二就是去药师谷请师尊出手救人,但他老人家早已飞书于我,外游已久行踪不定,归期不定,许只能等。我手上有的也是漠回进贡的药方。若另配解药,我并无十拿九稳的把握,夜离的病情和身份亦不容许莽撞。”

凤墨影眉眼深沉,颔首认同他的话。她心中杀伐决断一番后,便让云玳入殿来,将夜离的病情如实告知了她,且让她回去右丞府将此事告知了青寞,听取他的意见。

天未亮,云玳又返回了宫中复命。

唯二之路,可以如何选择?

只能选择一条比较保险之路,命人分头行事。一拨人前往漠回取得解药;一拨人前往药师谷等候颜毕的消息。

凤墨影又想起了秋玉琢来,偏偏此人五六天前已离开了梧城,监视他的人便没有再跟随下去,如今已不知所踪。此事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所关联,让她的心中隐隐地留了一条刺。

如今前往药师谷的暗卫怀揣了雪灵染的修书,悄然驱马上路。

另一边,前去漠回的一队人领了密旨,捧了诏书,连夜千里快马奔驰。

势不容缓,凤墨影在雪灵染的协助下安排好的这些人选与事情,天已经微蒙。她看了一眼来仪殿书房中的滴漏,又已差不多到了上朝的时辰。

雪灵染展臂将她拥住,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耳语:“不必惶急害怕,我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平安康泰、水落石出。”他俯首,吻了吻她的鬓发,看住她脸容上的疲惫,眼眸微动睫羽落下,心中更是疼惜。

他轻叹了一声,恨不能以身而替。

恨不能为她做更多的事情。

凤墨影在他的怀里汲取着温暖,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馨,听着他柔声的话语,心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踮起脚尖,回吻了下他柔软的嘴唇,从他的肩膀处往外看一眼正在殿外等候着她前去更换帝服装束上朝的紫珞等人,心中暗叹,悄声道:“我上朝去了。”

雪灵染放开了圈住她的手,替她抚好鬓边的一丝乱发,点点头道:“好。”转身看住她大步果决离去的身影,他的乌瞳中慢慢地由温柔变得深邃起来。究竟还有多少是他未知的事?这一场争斗又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第八十六章 剖尽此心

青夜离的病情除了丞相青寞,终是对外有所隐瞒,就连丞相府中的其余人皆被蒙在鼓里,不得而知。

然而,如此每天批奏的事情就一下子全都压在凤墨影一个人的身上了。在夜里挑灯伏案,心中苦不堪言,甚至觉得对方此次的目的就是要让她陷入这种孤军奋战的境地。看看她这个一向疏懒,耽于乐事的女帝,如何应付得了这些兵荒马乱、林林总总的朝政。

等着出乱子,等着看笑话?

凤墨影抬头看了一眼盘膝坐在身旁案前,在铜灯下阅读着奏折的雪灵染,心中略感安慰。她也是再三斟酌后,不得已让他填补了这个原属于青秘书的位置。她知道这样会引起一些人的猜测和不满,也知道这样会让雪灵染身上落下了别人的非议和误会。

但每当她因种种的不熟悉,而累成了狗的时候,他眼中满是心疼。不止一次地朝她提议,自己愿意在解药送来之前暂时接替青夜离的位置,甭管别人的如何冷眼和误解。

她只恨自己学习不过来,也恨自己不是土生土长的女帝陛下。

整个凤曦国的政事与民生、军队……各方各面都在等着她的决议,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业务能力差而拖累了别人。

朝堂上的一个决策,就可以影响着国内的千万黎民。

有时候,不禁想,幸好有雪灵染在,此刻她才不至于彷徨无措、孤独无援,陷于对方的阴谋中孤掌难鸣。凤墨影朝着他的侧脸露出一笑,然则雪灵染在此的才能并不逊色于青夜离,而是更加的果决,思虑更深更广。

青夜离许是因着种种的原因掣肘,许多想法不容许他僭越,不容许他畅所欲言,和盘托出,许多时候都是回避锋芒,采取折中而平和之策。纵然是向她提议,也是委婉行事,看着她的态度复议。

雪灵染却不同,他所有的事情皆与她直言不讳,直捣黄龙地揭开层层面纱,与她讨论其中的利弊。一切思绪都清晰可见,无畏无惧,无所隐藏。

就像是把一颗真心,尽剖与她。

不管不顾,不管自己落得什么的下场与罪名。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皆只为让她能够坐稳身下的帝座,震慑住朝堂上与后宫中的一众人。要使得凤曦国在她的手中变得焕然一新,焕发出新的光泽来。

从前,是后宫之地困囿了他。

如今,势如猛虎出柙。

有时候,她不禁为他担忧。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东辰宫”中。

久置的解药终是不能解毒,青夜离的病情虽未曾加重,但又不曾好转,依然是每日皆被漠回兰籽之毒折磨得痛不欲生。

白怀遇父子已经竭尽全力开了药方,但还是阻缓不了毒性。这些天来,青夜离每日皆在肺腑剧痛与经脉痉挛交替中度过,不过七八天的时间,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右丞过来探望,两眼星湿,却是束手无策。

云玳在宫中,更是每日过来照料,心中尽是煎熬。

凤墨影心中踯躅不定,她一直按着雪灵染不让他贸然接手治疗青夜离药方一事。但如今看来,漠回兰籽一毒实在是太过阴损霸道,白家父子也已捉襟见肘,若再不让雪灵染出手,只怕青夜离会挨不到解药被送回来的那一天。

何况,每日看着他痛苦,听着他的病情,云玳不间断红湿的眼睛,这一切都是煎熬。

心中两难,一直纠结着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就怕这是对方设计的陷阱,她已没有护住青夜离,若雪灵染在在这泥沼里陷下去,她到时候不知道会否失去了分寸,失去了继续搏斗的勇气。

雪灵染如今被帝皇青眼相加,又在这期间接替了青夜离辅助帝王审阅奏章的位置,在后宫中的地位一时无两、健步如飞、直上青云,早已引人瞩目。就怕他一旦再接手了诊治青夜离一事,万一正中对方下怀,遭遇到设计出了什么差错,而落下了恶名与罪行,那是她万分不愿意接受的情景。

何况,雪灵染对于此毒也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只能是怀揣着巨大的压力,小心翼翼地去尝试。

下朝之后,凤墨影在来仪殿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不下二十遍,终是心意未决。

她不想成为亲手推他落入陷阱的那一个人。

但刚刚听完云玳朝她禀告青夜离的境况……

她曲指不住地轻敲前额,脑壳疼。

雪灵染跨步进来,瞧见她如此情景。本来双手负袖悠闲的姿态一下子放开,疾步过来,扶住她的肩,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尚未言罢,手指已朝她手腕搭落探听起来。

凤墨影见他紧张,不由心中歉疚,低语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今日在朝会上,竟有这么多人纷纷进言嚷嚷着要给镇国公请功欢庆,吵得我头有点疼。”

雪灵染仍是切了一下脉象,闻言道:“陛下心脉焦躁,脾胃不和。近日皆是睡得不好,吃得不好。”

凤墨影听他说得准确无误,笑了笑:“国事烦忧,在所难免。”

雪灵染道:“臣给的安神开胃茶,陛下可还服用?”

凤墨影点了点头,“有的,一直在喝。”

雪灵染一笑,春回大地般卷着唇角:“这方子,臣待会再修改。陛下也要放宽心才好,不能白白喝了茶,却不起效用。”

他交代完,神色微肃,议道:“镇国公的战功,他们要请便请,要议便议,陛下不必头疼。捅了天去,他也越不过并肩王府当年的功绩,声名始终只能被沐王府压着。镇国公的大部分兵力业已回营,容白将军又在京中镇守,陛下便按例给他庆功一场,以宽臣心,也无可厚非。再有北堂、臣和沐王皆在内外看着,不会容许他们出了乱子。”

凤墨影听着他句句都是为她着想,心下欣然而甜蜜。

正要与他说什么,雪灵染瞧了瞧她的神情,似是欲言又止,随即抿了抿下唇,终是在她疑惑的眼神中道:“陛下……臣方才找了右丞商议夜离病情一事。”

凤墨影心中一惊,蹙眉道:“你……”

她既能想到的事情,他又怎么想不到,只是……

雪灵染伸手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陛下不必为此事烦恼。右丞已下决心让我一试,臣纵使不能解了漠回兰籽的毒,但要减缓毒性的侵损,料来还是能办到。”

听他说的坚决,凤墨影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雪灵染另一只手抬起覆在她的额上,用拇指轻轻地抚拭她皱褶不展的眉头,宽慰:“我会万分小心,不会让你失望。你心里为我的打算,我都明白。你偏心向了我,我也知道。我亦不想瞧见你为了夜离的毒而良心不安,坐立纠结。”

他似乎总在说不会让她失望,是的,他也从未曾让她失望过。

正是因为如此,她更不想他掉入敌人设计好的泥淖里头去。

凤墨影在他指尖的轻抚下,闭上眼睛,睫羽间有些许云雾般的湿润。他总是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也总是在不断地给予她,付出他自己的所有。

为什么?

他这样好,她能给予他的东西却这么的少。

这纵使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却是不得不踏入。

除非,心狠如铁,凉薄如冰。

她只恨自己嗅到了对方的阴谋诡计,现如今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掘地三尺,将那藏头露尾的人揪出来饱以老拳。凤墨影恨得指骨痒痒,心里不住地嗥啸。她对这里还在熟悉中,还未能全盘掌控,这种力不从心,无处还手的感觉,让她觉得沮丧和崩溃。

那双秀美黑眸似在迷雾中透出点点朦胧的星光,雪灵染道:“我的眼睛,又好上一些了。这样近的距离,我已能瞧见你的每一根睫毛,还有嘴唇上的每一道纹理。”

他握住她的手,将微凉的手包在温暖手心里,将她拥入怀中,道:“一切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她只是一个忽然而至的旅人,幸好有他的火焰,给予她走在黑暗里的光和热,照亮了她走向光明的路。

凤墨影回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道:“我期待你的眼睛完全好起来的时候,纵使我走得再远,也始终会清晰地落在你的眼里;纵使再漆黑,你也能与我并肩走在崎岖的路上。我会比你想象中的坚强,我也一定会将对方揪出来,暴揍吊打!”

最后四个字咬牙切齿说完,她的眼睛蓦然狠厉起来,将唇抿成一条线,脸上满是恨怒。

她不会让她的队友、她在意的人,永远处身于危险中。挨打的是弱者,然而她并不是弱者。

闻言,雪灵染亦是紧紧地拥住了她。是的,他一直在低估了她的坚毅和勇气,她需要的并不是他的保护,而是可以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接下来的这些天,雪灵染脚不沾地忙着。一壁辅助她处理朝堂庶务和安排后宫诸事;一壁为青夜离压制毒性,开方吃药。

凤墨影看着他因受伤未复原的身体,愈发的清瘦下去,脸庞有些嶙峋起来,下颌是日渐尖锐,十分的心疼。

青夜离的病情反反复复,但终归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痛苦的时候得以缓解,折腾的时候不再那么的刨心剜肺。

进食的东西不多,只能靠药膳、药汤吊着身体里的元气,更别说什么固本培元、阴阳调和。凤墨影让绛璎将药库中的珍药皆搜罗出来,只要是能对上症,都一股脑流水价地搬到了“东辰宫”去以供青夜离食用。

第八十七章 慈悲无用

凤墨影这么的一番操作下来,宫中的墙角旮旯里的议论声却又在悄悄转变了方向。虽说雪公子的圣宠正隆,但照这个架势,陛下的这个关心程度,青公子似乎也并未失宠。

兴许,之前是青公子的态度太冷淡,太骄傲,弄得陛下的心里不高兴,故此才将他晾一晾。

这不,青公子这一病重,不说太医、珍药、膳食纷纷地出入“东辰宫”中,就连正得宠的雪公子都频频过来探望和关切,嘘寒问暖。陛下纵使是再忙再累,亦不时摆驾过来关心安抚,侍女们还瞧见她亲自为青公子擦拭额上的汗了。

估计若不是青公子还在病中,这会儿早已如胶似漆,言归于好。

如此一说,这以后青公子、雪公子,风向要吹哪一边?

云玳恰好在照壁后听见,脸上一时半红半青,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照壁后的宫女们一时大惊,随后立刻慌不择路地哄然作鸟兽散去。她听着那些忙乱无规矩的脚步声,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怔了怔神,叹了口气,不禁苦笑。哥哥这样是否因祸得福了?然而这祸也来得太惨烈了一些。希望经此一遭后,陛下与哥哥皆能互敞心扉,珍惜彼此。不然,哥哥在这诺大的皇城里头,实在是太孤寂了。

希望,哥哥能渐渐放下了对宓漪姐姐的惦念,看清前面的风景,看清脚下的路,不要再一意孤行,不要再如往日般的执迷不悟了。

一阵春风过,庑廊旁的树上杏花纷纷坠落,香雪片片,如烟如雾。

云玳一道倩影,心事重重地走入了“东辰宫”的内殿里去。

在青云殿中,埋首案前处理政务的凤墨影却频频地打着喷嚏。这是谁在惦记她了?她懵然地看向一旁的雪灵染,眼色有些耐人寻味。

一心问政的雪灵染被她盯得久了,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看向她,回想了一下方才隐约听到的打喷嚏声,问道:“冷了?”

凤墨影看着他一脸比自己更懵逼的可爱样,心中暖泉流淌,摇了摇头,笑道:“想你了。”

雪灵染一怔,随后极快地乜斜了一眼尽忠职守立在青云殿门外的紫珞,脸色腾地涨红。轻舒了一口气后,心道,这可是青天朗朗,白日乾坤。

凤墨影被他忽然的面无表情给镇住,看见他两边美玉般的耳朵透出淡淡的薄红来,嘴里忍不住又皮了一下:“我想你了。”

雪灵染一本正经地埋首案上未竟的公务。

凤墨影瞅着他这样一脸肃然的神色,唇角一撇,心中正自痞子笑。

雪灵染忽然压低声音,回了她一句道:“真的想,就回‘白露宫’去。”

霎时,凤墨影风弭雨停,安分守己,腹诽道,此人总攻得猝不及防。看来,是她把他拐到黑路上去了。

沐王府平日里极少有人拜访,门可罗雀,极为清静。

斐玉晏为远离朝堂纷争亦极少出门,大多时间皆在府中研读度日。

这日,府中下人却呈上了一封密封的书信。因管家被人劫掠失踪,斐玉晏提了身边的亲信暂代。

“这是何人的信?为何要收?”斐玉晏正在书房里看书,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经书,淡淡地问。

“看门的人没有看清他的容貌,说是此人戴了斗笠。”文安看见自家王爷皱了眉,急忙补充道:“但他自报家门自己是右丞府的家奴,且出示了青家的玉令,说此密信至关重要,他们才将此信收下的。”

“青家右丞府?”斐玉晏心中只觉此事蹊跷。

不说青家与他交情非厚,纵然是为了避嫌,也不会轻易如此朝他递送密函。难道说,青夜离如今在宫中卧病乃是领有内情,右丞为了掩人耳目才出此下策,想要请他出手相助?

斐玉晏睇了文安手中的信函一眼,道:“信放下,你先退出去罢。”

文安依言将密信放在了他案头,回身退了出门外守着。

斐玉晏的目光在那一封信函上流连了几次,终还是伸手将它拿了过来。仔细辨认了上面的印漆,果真是青家的蜡印。

此事,让他心中有了了一些犹豫。

青家如此与朝堂中事纠葛甚深,这一封信中无论说的是朝政,还是青夜离的事,都与如今的皇权脱不了关系。

然而,他如今最不想牵扯的就是有关皇权的事。

当年他多管闲事,救了落入湖中的年**帝,不仅导致了自己身体所损,更令沐王府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暗害。虽没有证据,但他隐隐觉得父亲的死与这一件事情不无关系。

他也亲眼看着女帝从年幼的稚女,苦习兵书,勤练武艺,为了逃开宫中与朝中的谋害,请命远赴战场,义无反顾地投入那一场场的生死之战。那时,每一次听到她跟随出征的大军获得胜利,凯旋而归时,他击掌欣然,心里都不其然地高兴,觉得自己当年的牺牲终究是有所价值。

她每一次回来都拉他出去饮酒,她的酒量越来越好,谈吐行止亦越来越像一个雷厉风行的军人,而渐渐消逝了宫中女眷的雍容娇贵。

他看见她稚气的眉眼渐渐磨砺出了风霜,沉淀了老练与锐气,清澈的眼眸中渐渐透出了犀利。

为他的变化感到安慰,亦感到悲伤。

她如此便可以更好的生存下去,但亦失去了许多难能可贵的美好韶华。

一直以为那个与他没大没小的人,他早已熟知,早已看透。

却不想,一朝变故,她会成为了他无法想象,无法面对的模样。

她竟然站在了九五之巅,手握皇权,血流成河。

斐玉晏阖闭了眼眸半晌,弥去了思绪,手指用银刀削开了密函的顶端,将里面的信纸取出,展开在眼前。

他为何还要去为她说服沈岳?为何还要去多管闲事?

难道只是因为青夜离与雪灵染的说词?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指节蓦然地泛白,紧紧地捏住了信纸。胸臆中似有人给了他一记闷拳,使得一口气喘不过来,几近窒息。

有一次喝酒,她曾说过自己将披上战袍,从此满身的罪孽,不想沾染了他的白袍。那时,他只以为她如往日般是在说笑。

可后来的许多事,都印证了她这一句话。

如今他还在在意保护的人究竟是那个年幼无助的人,还是在为虎作伥?

青夜离与宓漪的情书暴露,她还曾亲口说过:青夜离亦是可怜之人。

可右丞又不正是有助登基的一大助力?难道当年的事真是如手中的这一封信函上所说,宓漪是为了宓家听从了女帝的利用?最终被女帝亲手下毒毒死在狱中?

斐玉晏只觉得自己胸中的一颗心怦然无规律的跳动,思绪有一瞬间的混乱。竟不知道自己当年救下的是可怜无依的幼童,还是心藏血腥的恶鬼?窗外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脸色煞白如纸,心痛如绞。

他如今纵是有心再救,也已救不起了。

这些年来,他都是尽量地在躲避着。

当年的她,他看不透,如今的她,他是越发地看不明白了。

在继青家后,是要利用雪家了吗?青夜离的明哲保身已不堪大任,雪灵染的犀利尖锐,更适合成为利刃了吗?

斐玉晏白皙秀长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栗了起来,苍白俊秀的脸庞上,一双漆清的眼睛微微地染上了红晕湿润。

凤墨影……

这一去不回头……

你是再也不能回来了吗?

青夜离之所以可怜,是在这里面也参杂着你的利用与设计吗?

胸中的绞痛,宛如挖肝刮肺。斐玉晏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几近痉挛,一股无力之感竟深深地攥紧了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去。

当年的义无反顾,他以为自己没有错。

但如今,他却蓦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读下来的佛经都是白念的,都是虚的,再多的忏悔,也挽救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挣扎。

要么,彻底的不顾成佛。

要么,违心的闭眼沉沦。

无论是哪一种,都好过他这些年来这些费劲的挣扎……

吟咏再多的佛经,也只是枉自徒劳,也无法解脱。慈悲难度,他此等画地为牢之人。

“东辰宫”中,青夜离还在养着病。

宫中却迎来了为西北大捷而举办的庆功宴,宴会依然设在洛水云天东苑的“昭华殿”上,金碧辉煌,济济一堂,君臣同贺。

许多人或亲历,或听闻,元宵宴那一夜的风起雨涌,皆是有些心中戚戚然。扶着那些栏杆,踏着那些楼板,总觉得仍有鲜血渗浸流淌,总有尸首横陈地面,心头忍不住颤栗,脚下一阵阵发软。

渐渐地,在那座高楼中邀歌舞,兴丝竹;赐宴席,赏美酒,极尽喜庆浮华之能事。

殿上觥筹交错,歌功颂德,仿佛最初震慑人心的血腥亦被喧嚣闹得淡成了昨日云烟。

镇国侯府沈家人此番扬眉吐气,沈岳身后一字排开坐着侯府中的在朝官员,洋洋洒洒,蔚为壮观。

如今沈家的名声如日中天,风头一时无两,春风得意之极。朝中已没有哪一家豪门巨擘可以与之媲迹。

酒过三巡,沈家大公子沈燃出席,朝高位上的凤墨影揖手作臣礼。

他忽然出列,大家都无所预料,殿中众人都是微感惊愕。凤墨影因他此刻稍显出格的行为,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站在殿中的这个人。

对于这个人,她可是闻名已久。

上一次的元宵宴饮,他自也在其中,但因种种事端一波接着一波,她未及对此人留心,细细打量。

沈燃道:“臣有一事斗胆恳求陛下恩准。”

凤墨影道:“何事?”

此人身形高挺,肩宽腿长,宽袖锦衣穿在他的身上还是将那硬朗的体格表露得一览无遗。剑眉星目,脸型俊朗,一双黑眸寒星闪烁,沉稳色调的锦衣穿在他的身上,更显得雍容矜贵,男子的冷硬不言而喻。

第八十八章 为你而战

沈燃朗然道:“臣听闻雪公子少时师从药王谷颜毕先生,而颜毕先生除了医术无双,鲜少有人可比肩外,更有一手‘毓秀’剑惊艳世人。今日趁此庆功宴,臣亦想一睹‘毓秀剑’的风华,不知陛下是否准允雪公子下场赐教一二?”

此刻,雪灵染正位于凤墨影左手的案几后,闻言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看了沈燃一眼。

他眼色极淡,看不清有什么深浅。

凤墨影却熟知他这是不胜其扰的表情,顿了一顿。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让雪灵染下场去应战,且不说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好,就是身体也正在复原中,更不知这沈燃忽然出场邀战是作何意图?

她正思索着要用什么理由推了这一顿邀约,心中又连番闪过北堂渺、楚子瑜与及容白三人的身影。

她断然回绝了如今如日中天的沈家的要求固然不妥当,但若推了自己身边这四个人任何一个进入这个未明目的的圈套里,也非她所愿。心里只愁,若是她还是当年那个真女帝,就不妨掌控全局、运筹帷幄与他较量一番,甚至是打击他沈家一番才好。

可叹,她如今是个木头桩子,禁看不禁用。

沉默了片刻,楚子瑜在殿外守备,并不知此事。

然,容白与雪灵染却是在殿中,席间容白更是抬眸望向了她,眼中的神色是不言而喻。

他愿意出战,为她杀退沈家的嚣张气焰。

但是,沈家的目的是什么?

凤墨影心中急转,却抓不住他的意图。

旁席,雪灵染却是淡淡地道:“既然沈公子有此雅兴,灵染亦乐意奉陪。”

凤墨影眉梢一挑,望向他,只见他朝她微微一笑,缓缓地点了点头后,却是朝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殿前不宜佩戴武器,你前去取两把木剑来。”

侍从即刻躬身称是,退下取剑而去。

雪灵染转过眼来,向沈燃问道:“沈公子可有异议?”

沈燃抬眸对视了一眼他噙笑的眼睛,心中冷哼一声,口中说道:“天子面前,百官不得配戴兵刃,燃亦无异议。只盼雪公子不吝赐教,让燃尽兴而归,亦让殿中诸位一睹颜毕先生让世人称道的‘毓秀’绝技。

两人一来一往,互相掣肘。

对于他的挑衅,雪灵染但笑不语。

届时,侍从已双手奉上了两把精美的木剑,一把送至殿中的沈燃手中;一把送至依然安坐的雪灵染案上。

木剑乃宴席间作剑舞所用,故精工雕琢剑身,饰纹精美,却无锋无刃,木钝而无害。

雪灵染缓缓起身,将木剑骞在手中,一步步地走下丹阶。雾青色的暗云锦衣在他的行动间,飘然如流风,衣袂在脚旁如荡出一泓泓的波纹,雾气腾生,凌然若仙。

在离沈燃两臂间的地方止步,撩上眼帘,微显迷蒙的眼睛睨落他的脸上,弯唇一笑,道:“灵染近日眼睛不大好,比试中若有差池,还请沈公子见谅。”

沈燃心中一滞,道:“雪公子,你说笑了。”

“灵染并未曾说笑。”雪灵染道,剑尖在上,左手负背,当先朝他行了一礼。

沈燃亦施施然地还了一礼,口中道:“雪公子,请赐教。”

先前喧嚣热闹的大殿,此刻渐渐如退潮般地安静了下来,实在却深埋着波涛汹涌的暗潮。

凤墨影缓缓地倒了一杯酒在案几上,眸光上一刻还掠过这一只鎏金的杯子,下一刻转到了殿中那两个风驰电挚地对峙着的人身上。

这些时日,她在雪灵染与北堂渺的教导下,已能对这时的剑技看出了些门道来。毕竟,北堂渺的剑术可是出自于凤曦国武林中最负盛名的浮宫,他本人在这皇宫里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然则,雪灵染能与他战至平手,可见实力相当。

此时,沈燃与雪灵染对战,竟也不见丝毫的败绩。

她忽然想起了曾问楚子瑜“秋风苑”枯井中的尸首上的致命伤痕,在这座皇宫中谁能办到。

楚子瑜曾说过容白、沈燃皆能轻易办到,而雪灵染侍从颜毕先生,却因鲜少与旁人比试,对他的武力值不得而知。

以前,雪灵染是因性格使然,不喜与旁人争执武斗,因此极少展露自己的武艺?还是为了某些原因在藏拙,不愿被人看穿自己的根底?

那如今,他却又毫不推脱,甚至是恨不得手把手地将自己所知所学皆教授于她,这心中又是藏着几个意思。每每让她修炼内力,掌握剑术的时候,他都不厌其烦,耐心至极的教授、矫正于她。

这种从内自外全方面的关心,每每让她有种错觉,他是想将她打造成铜墙铁壁的堡垒,亦或是无坚不摧的利刃。

而且,还一而再地忍不住下场去教训“欺人太甚”的魔鬼教练北堂渺;今日又义不容辞地去对战“嚣张跋扈”的闹事分子沈燃。

一点也没有要隐藏自己的意思呀。

凤墨影目光追随着场中的越发激烈的龙争虎斗,心中的思绪也是一波三浪,反反复复。

莫名地,“秋风苑”枯井尸首的那桩悬案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心中盘桓不散,宛如一只凶狠的兀鹫绕着地上的羊群旋转盯饲。

假若枯井中的死士是为沈燃所杀,他当日又是为何要滞留在了宫中,又是如何躲开了宫中凤翎卫的巡查?今日他邀雪灵染比剑的目的又何在?他就不怕自己的剑术引起帝皇的猜测与疑虑,心中没有半分的顾忌与迟疑吗?

这样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心思,叫人看不清眼前的迷阵,猜不透其中的掩藏。

她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容白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是当晚最不可能滞留在宫中的人,楚子瑜查证过那晚他在军营清点新造的器械并留宿;雪灵染当时养伤在“白露宫”里,他若是凶手那前后行为就是最大的驳论;剩下的人中,就只有沈燃是最可疑的,也是最容易让人想往他身上想的。

若这一场邀约比剑,是为了坦诚自己,摘清自己,岂不是恰恰表明了他们沈家对宫中所发生的事情一直了如指掌?

得再这宫中安插多少暗装探子?

其中的目的,不禁叫人心寒身栗。

凤墨影不动声色地饮着杯中的酒,握住酒杯的手指却是悄悄地攥紧了。

心跳,有一瞬间的失律。

容白亦目不转晴地看住场中相斗的两人的,由一开始的互相谦让,到后来的紧咬不放。俊脸上眉头微皱,他有些不解地看住衣衫飘渺,剑气凌人的雪灵染。在他的认知中,雪灵染一向性情清冷,虽不算待人和善,但从来不与争勇斗狠沾亲带故。他在京中八子的榜首,更是沾了一个不染俗世红尘的仙字。

何故,今夜里却倾尽全力,似乎是要与沈燃一争长短的架势?每每他皆看出了沈燃的避让,雪灵染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穷追不舍、咄咄逼人,与他以往的形象心性大为相悖。

沈燃握剑的手指一再攥实,最后竟是被他击得性起,亦忍不住放开了架势,真真正正地与之较量了起来。一旦放开了心思与手脚,在雪灵染的凌厉剑势下,他也不得不火力全开,全无顾忌地打了起来。

一时间,两道不时分分合合的人影在殿中穿梭如雄鹰白鹤,富丽堂皇的灯火流照中,剑气飞舞如风驰电掣,纵横如贯日白练,光华溢射,火花溅爆。

在场的武道行家们,都暗暗心惊此二人平日里的深藏不露,老一辈的更是吃惊后生可畏;同辈的诧异自己无法比肩,只可仰望。

北堂渺守在暗处俯视,只觉得赏心悦目、身心舒适。

自从他离开师门浮宫,受命到这皇宫中来后,已有许久未曾观看过如此淋漓尽致的剑术了。

沈岳人如其名,山岳般坐在大堂案席后,默然观之,神色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眼眸深处却露出了一丝顾虑来。

他的目光几乎是追随着身影灵动的雪灵染,似乎亦在暗暗惊叹他的剑术大成,以及他此刻的心思。

瞧住沈燃在他的剑招之下,心思失去警戒,剑章犹如猛虎出柙,不由眉心一蹙。

他手中的酒杯倏地朝殿中斗得难分难解的两人击出,是为警醒。

雪灵染激斗中,仍听风八方,即刻察觉出了空中的异响。这酒杯掷向的地方似在他们之间,实则临末了力量转道专攻雪灵染而去。

沈燃自然知道轻重,深信父亲不会伤着自己,剑式猛地朝雪灵染攻下。雪灵染深知自己不能卸了力道,在他们父子的夹击之中也不能全身而退,更不可在此时受伤,堕了凤墨影的面子。

凤墨影的眼力虽没有北堂渺那等的毒辣,但是心思敏捷,料想他这一只杯子必然包含私心。自己却力有不逮,只能心中捉急,若她一贸然出手相助,只怕毫无用处之余,还暴露了自己的现状,被被人探察出了端倪。

雪灵染硬接了沈燃的一剑,木剑格挡骤然发力将其震退一步,翻身跃起,长袖一卷,将那一只金灿灿的酒杯裹在了袖子上。不料那只杯子看似轻飘飘地袭来,却是包含了内力,在他气息未及收稳时一震,胸口当时如受一重击,血气在喉头翻滚了起来。

他硬生生地将血气咽下,不让旁人看出半分的端倪来。唇角微微一笑,一双迷蒙地眼睛看向沈岳,双手及时一揖,淡然道:“承蒙镇远侯赐教!”言罢,伸手将袖子上卷住的酒杯一弹,横过虚空,安好无损地送回了沈岳的案几上。

沈岳亦淡然不惊、若无其事地夸赞道:“雪家二公子,好俊的剑法,颜毕先生的‘毓秀’绝技果然名不虚传。燃儿此番讨教,着实是得益匪浅,往后更应勤勉苦练,再来与雪公子讨教。”

第八十九章 化身利刃

今日的沈家,隐隐在步昔日唐家的后尘。

唐家因帝位的争夺落败,得了一个全族皆灭的下场。如今临渊公主诬陷谋害女帝一事被贬为庶人,便彻底断了与沈家的婚约,因此沈家不曾与皇家有任何的干系,看似不似昔年的唐家有着争夺帝位的权柄。

只是如今,镇国侯府打下了西北一带的版图,意外地完成了当年女帝立下的军令状,居功至伟,不可小觑。

凤墨影曾估计着,前女帝是想用扩张版图一事拖住镇国侯府的兵力留在西北,好让自己腾出时间来整顿京中的军政与手中的兵权。镇国侯府的兵力若在西北消耗愈多,愈有利于她日后压制沈家的势力。

只是这一场微妙的较量,内里究竟是怎么操作的,她还没有完全摸清。

结果却是,女帝一再下旨让沈家在西北用兵打到别人的老家去,拓宽了凤曦国的版图。

但也因此加重了百姓的赋税,使得怨声载道,这些不好的名声到头来全都落在了女帝的头上。她就不相信,这里面没有沈家人的暗中操作?

更有一点令她大为不解的是,女帝明明是在与沈家较量,抢夺资源。为何偏偏又要在这打战重税的时刻,她偏偏还要作死地去修什么皇家林园“洛水云天”,耗力耗财,使得自己暴虐荒诞之名坐得实实在在。

大殿中的这一番龙争虎战,看似只是沈燃与雪灵染的剑技比试。

但心里门儿清的人,皆知道这一场是沈家与女帝之间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的争战。

面对于沈岳这一番不咸不淡的夸赞,雪灵染优容地道:“家师的绝技,灵染只习得一二,实在惭愧至极。沈公子剑技出众,性情宽和,适才对灵染亦多有容让。实乃名门之后,良将之风,灵染望尘莫及,日后还请沈公子多多赐教。”

这一席话不软不硬,明褒暗讽,火辣辣地刺得沈燃脸上一红。但是论到唇枪舌战,口舌之便,他却没有雪灵染的嘴炮功力。

一时竟气在心间,堵在胸臆,僵立在堂中,对雪灵染瞠目相视。

他方才只是太专注与比试,又被雪灵染激得性起,才没有留心父亲的那一只金杯的走向。若早有留意,他便不好刺出最好的一剑了,如此暗讽,倒是在说他心知肚明,父子合谋,前后夹攻,趁人之危?

他本不屑于此。

但他也不能怪父亲,只好僵立在当地,死死地攥住手中的木剑,咬住臼齿,默不哼声。

沈岳久经沙场,早已不想少年人般容易撼动,面不改色地抿了一丝笑意,道:“比试已毕,燃儿归席吧!”

沈燃闻言,僵硬的身体又恢复了活水,当先朝高位上的凤墨影一礼道:“沈燃献丑了。”才后退三步,转身重入席位。一番礼仪从容不迫,可见出身名门世家的风范,让在场众人眼中一亮,沈岳更是满意地颔首。

雪灵染抿了抿唇角,亦是朝四方一礼,才缓缓骞住木剑往丹阶上走回去。

凤墨影心中隐隐不安,目光一路追随着他。

雪灵染背对着殿上众人,感觉到她的目光后,抬起头来,朝她弯唇一笑。目光柔和而温暖,宛如春暖花开,水波潋滟。完全让人想象不出丝毫的凶险来,也完全看不出他藏在流云袖中的双手攥得紧实,节骨寸寸泛白,甚至是在不停地颤栗,丝毫无法控制得住。

上丹阶二十步,每一步他都似走在了刀尖火海上的一般,每走一步浑身的经脉都在颤栗,胸口的血气都在翻涌要朝着喉头争抢而出。

他紧紧地咬住牙关,控住住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的自然,都是如此的优雅,都是如此的淡然。

谁也不知,谁也看不出来,走上这一十九阶,他已汗湿重衫。就在最后一阶,他眼前忽然一晃,脚下不稳险些踉跄,但身后有那么多的眼睛望住他,终是硬气地站定半息后,才抬脚走了上去,望着凤墨影骤然关切他的眼神,又是一笑,宛如春花四放。

他朝凤墨影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无事,实则是在积攒半息的力量,平定着胸臆间就快要压抑不住的血气。

凤墨影在他的神色间瞧不出半分的端倪,只觉得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劲。她心里焦躁,但又不得不先顾着这殿中的场面。

雪灵染不缓不慢地走回了席案,淡然不惊地坐下来,浑身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他目光下垂,缓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用细微颤抖的手指将酒杯握起,凑近唇边吞了下去,一点不剩。

清冽的酒液和着腥甜的血气一起滚下了喉咙,一起跌落了胸腔,被他死死地镇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放下了杯子,一切都做得这么自然、优雅、干脆利落。接受着殿上敌人如鹰狼狩猎般的盯视。

他如今是凤墨影身边最大的助力,自然而然也成为了敌人的第一个目标。雪灵染唇角微微上翘,他庆幸,自己能够成为她身前最厚重的一道铠甲;也能成为她手上最尖锐的一把利器。

他愿为她开疆扩土;他愿为她击杀敌首;他愿为她抵挡利箭,只要她需要他,他就挡在她的前面遮风防雨、肃清万敌。

沈岳的目光一直观测着他,心中暗暗的沉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这雪家的少年郎,着实比青家的少年郎更加的能够隐忍,更加的坚忍不拔,更加的深藏不露,然而,他对女帝亦更加的忠贞不二吗?

这只金杯打出去的力道,他自然知晓。看这雪家小子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可这小子的隐藏功夫也着实厉害,竟让他摸不出深浅来。

另一边的席案上,同样也有一道由始至终注视着雪灵染的目光。

那便是他的父亲雪松明,他不懂武艺,但是他懂人心。他看着沈岳的神色,就知道他那一只金杯的分量,绝不会轻巧。对于,青夜离忽然闭宫不出,雪灵染却接替了辅助女帝审阅政务一事,他已多有不满,多有忧心。

如今,在这大殿之上,瞧见雪灵染竟为了女帝强行应战一事,更是让他忧心忡忡,这不是要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处?让人在与女帝的权势争夺之中,视他为众矢之的,视他为最为瞩目的一道靶心。

他心中忍不住粗鲁的暗骂一句:“找死!”

自从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女帝登记前后的残暴、血腥、冷酷以及荒诞不经之后,他就对这一个君王彻底地心灰意冷了。

他雪家只求明哲保身,也绝不想沆瀣一气、助纣为虐。

他不像右丞青寞骑虎难下,又心怀率真,还企图以自己的言行以及青家一门的忠诚,改变君主的心念,妄想进入清明之政。

这样的人伟大而天真。

他却不想拿雪家一门来试验,更不想步入唐门灭族的后尘。

当初雪灵染入宫,那是迫不得已。他只希儿子在后宫之中默默无闻、清冷度日,而不似是如今这般的备受青睐,万众瞩目。

是什么,让他儿子改变了心思?

雪松明的右掌紧紧地握住,百思不得其解。

殿中歌舞又起,柔靡华丽,极近铺张之能事。

凤墨影打着精神对付着殿上的应酬,珠歌翠舞,庆乐直至深夜,众臣都已有些挨不住了,才算是尽兴而归,散了宴席。在众臣心中,她还是如此的荒诞不经,沉溺享乐。

丝竹之声依然在楼头悠扬,歌舞飘渺如落九天降凡尘,众臣大多醉醺醺地抬步下楼,亲眷搀扶着,依然似踏在云端宫阙,不知今夕何夕、昼夜长短?

有些人并不大醉,却也自分不清,这一场庆功宴究竟是为了镇国侯的战功赫赫而设,还是实则是为了女帝自己的久未寻乐而置?

殿中依然酣歌恒舞,凤墨影却是伫立在楼头,俯视着群臣宛如蚁群般渐渐散去的东苑地面,高树上与庑廊下的宫灯随风晃荡,盏盏莹黄,闪烁得迷人眼乱,宛如天河繁星。

如此繁花盛京,歌舞升平,内底里又是掩埋着多少人的仇恨与阴谋,多少人的黑暗与光明?

耳目的歌舞骤停,凤墨影才回神,转身殿中的乐伶舞者纷纷撤出了大殿。堂皇华丽的殿中,只剩下了残宴。

雪灵染依然坐在案席后,与她隔空相视。

大殿褪去了喧闹,骤然的冷寂中,他的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中竟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苍白来。凤墨影心中一凛,疾步奔向他的坐席,曲膝坐下,急问道:“如何了?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雪灵染不想再伪装,咬了咬唇,却是不敢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应答,就止不住胸中满溢的血腥,会吓怕了她。

“北堂!”凤墨影急唤。

北堂渺尽忠职守地落了下来,她对他道:“快给灵染瞧瞧!”

北堂渺瞧住她一脸的焦急没有半点的伪装,忽然叹了一口气,伸指在雪灵染的胸口推宫过穴了一番后,说道:“雪公子硬接了镇国侯的金杯,被他杯子上所裹挟的内力所伤。臣与雪公子的内力路子并不一致,水火不容,刚柔难济,恐还是要雪公子自己调息经脉才是最妥当的方子。”

凤墨影冷吸了一口气,雪灵染终是对她笑了一笑,开口说道:“不碍事!别担心!”

北堂渺冷哼一声,伸手把住了他的手腕脉门,半息,语气冷峭地道:“也对,是无性命之碍。”

说人话!凤墨影听他语气异样,差点忍不住要冲口而出,后来忍了忍,道:“说实话。”

北堂渺一脸淡漠,道:“伤上加伤,最好躺着调理一个月。”

“不然呢?”凤墨影追问,她怎么觉得他今晚有些阴阳怪气。这又是看她不顺眼,还是看雪灵染不顺眼了。

“不然?”北堂渺慢吞吞地道:“后患无穷。”

“要吃什么药?”凤墨影耐着性子,急道。这个性情别扭的孩子,一天不吊打,就皮痒了。

“雪公子自己知道。”北堂渺言尽于此,白衣一闪,鹤影仙踪,又消匿形迹去了。

第九十章 联手清算

凤墨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现在无暇理会他。回眸看着脸色如纸的雪灵染,心中不知要作何感想才对?说他任性逞强,他却完全是为了全她的面子。虽说在他的安危面前,她的面子并不重要。

但是身为女帝的面子,却还是挺重要的。

唉,任性的孩子。

她伸手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目光疼惜地道:“今晚,我们就歇在这昭华楼了,好不?”

这话明明是为了关切他而说的,偏偏语气用得这么暧昧。雪灵染的脸不争气地又是浮上一层轻红。耳里同时听得一阵衣袂振荡轻响,有人从殿中暗处急切离去,火烧火燎的,片刻不曾停留地远去了。

他唇角弯了一笑,道:“好。都听陛下的。”

苏苏苏,这人就是苏而不知自。凤墨影看住他停滞了片刻,脸上有些发热,回首去吩咐绛璎:“你去安排一下。”

绛璎低头道:“诺!”躬身便退了出去安排事宜。

凤墨影又问雪灵染:“需要吃什么药?”

雪灵染道:“让杜衡取些‘珍须丸’便好。”

凤墨影朝待命在旁的紫珞道:“你亲自去一趟。”

紫珞应命而去。

两人的脚步声都离远了之后,凤墨影才挨近雪灵染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说道:“好了,此刻殿中已无他人,阿染,你先靠在我身上养养神,我也与你说些体己话。”

“好。”雪灵染这是第一次听她称呼他为“阿染”,这样显得二人间更是亲密了些,秀美的眼睛里即刻染上了些许笑意,宛如迷蒙缭绕的云雾中透出来的清辉。他再也不强撑着,靠落她身上,虚应了一声,语音里皆是欢喜欣然。

凤墨影伸手揽住他的肩头,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更紧实些,瞧着他这见鬼的气色,又不由气闷半晌,才说道:“阿染……”

“嗯。”他又忍不住应了一声。

凤墨影一怔,复说道:“阿染……”

“嗯。”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奇道,忽然皱眉,“是疼得太厉害了?”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发觉凉得发冰,不由心跳一阵乱怦怦。

“没事。”雪灵染道:“只是听你唤我的名字,心里欢喜。”

凤墨影被他乐笑了,说道:“我哪一天没有唤你名字?”

雪灵染道:“你素日唤我‘灵染’,此名亲朋好友皆可唤。只有‘阿染’是母亲长姐所唤,是最亲近的人才会如此唤我。你今日唤我‘阿染’,你是否心里已将我当作最亲近的人了?”

凤墨影怔了一怔,难得地有了一丝腼腆,道:“我……是觉得‘灵染’比较好听,‘阿染’比较简洁明了……你……觉得呢?”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波操作是钢铁直女,把话给聊死了。

看了一眼雪灵染有些黯然的目光。

她忽然说道:“是的。”

雪灵染无奈地一笑,心里还是甜的,转脸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擦了一下,低语道:“嗯,我知道了。”

凤墨影想掩面,但想想当真这样做的话,会显得很怂。便立马刚了起来,抿着嘴唇,向上弯了一弯,朝他笑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以后还是不要这样拼命了。”她将他的手暖了很久都没有暖回来,心里的担忧又递增了一层,语气也近乎急切地道:“我会有办法和他们干的。我不想你再出事了,一点也不想。在这座皇宫里,在这个凤曦国里,我最在意的,最想偏心向的人就是你。”

雪灵染秀长的五指握紧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护着你走下去,怎么会让我自己有事呢?”只是在他们想要伤你之前,只想义不容辞地站在你的前面,护住了你。

说话间,紫珞已在“白露宫”取来了“珍须丸。”

凤墨影与雪灵染携手进了绛璎安排妥当的“昭华殿”内室中,关闭殿门。看着他吃下了药丸后,又等待他打坐疗伤一番,才灭了灯火歇息。

绛璎与紫珞在楼中守夜,望着内室的灯火熄灭后,默然地回头去转望住楼外的夜景。秀丽的眼眸中一派浓漆淡静,无人可察觉她的心事。

内室里,锦榻上。

凤墨影依然拉住他的手,在亲眼看见他呕出胸中淤血后,心中更是气机翻滚,忿忿不平。这沈岳看着一派雍容华贵,不料竟在大庭广众之中也敢下这样的狠手暗招,他这是要干什么?

试探她和雪灵染的虚实?

还是想当着她的面,直接把人给伤了?

太嚣张了。

雪灵染躺在一旁,听着她燥动的气息。伸手抚向她的脸,轻声道:“陛下,他们故意嚣张跋扈,如此一再将争斗明面化,而显示他们沈家的坦荡旷放,不加掩饰,或许正是为了迷惑耳目,掩饰暗中手段,使得陛下对他们放松提防。”

凤墨影默然了一瞬,问道:“你觉得临渊长公主被贬一事,实则是由沈家在幕后操控?”

雪灵染道:“沈家不想重蹈唐家的覆辙,必然不想与皇家有所牵连,以防陛下对他们紧盯不放、全力戒备。然则,临渊长公主的手中有先皇御赐的婚约,若沈家想摆脱这一纸婚约,又当如何?临渊长公主绝不会主动与如日中天的镇国侯府退婚。这一纸婚约,与长公主来说是诺大的助力,但对镇国侯府来说,却是一纸催命符,一柄悬顶的利刃,随时都可能被陛下割断悬索,刀子砸落他们沈府的头颈上。”

想来,当年唐家灭族的血案,应该是极其耸人听闻,令人怵栗。前女帝是否在铲除对手之余,故意利用了这等血腥恐怖来震慑她的政敌,威慑那些意欲与她抢夺皇权的豪门巨擘?

凤墨影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平静,说道:“若临渊长公主是被沈家设计的,为何她获罪之时,竟丝毫不攀咬沈家?”

雪灵染叹息道:“这就是沈家人厉害之处了。”

凤墨影指尖微冷,有些颤栗地道:“难道凤羽影在遭受了沈家人的算计后,还不自知?还在维护沈家?”如此一想,只觉得那个谋算之人心思叵测,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算计她的人是谁?沈燃?还是沈岳?”

雪灵染默然了半息,道:“此事暂不可知。只怕此刻临渊长公主还在计中,此梦未曾幡悟。”

一时间百感侵袭,凤墨影睁眸望住眼前漆黑的夜色,不知这漫漫的长夜要在何时才能现出光明来?

她忽觉得心头发冷,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是走尽荆途迎向阳光?还是将坠在这无边的夜里,永远走不出黑暗去?

雪灵染的手臂在这时将她搂住,带入了怀里。他身上清馨的药香萦绕着她,枕着他胸膛间的温热,宛如倦鸟般暂栖其中。她絮絮地低语道:“阿染,不管往后,能不能飞出这一个漩涡与牢笼,都想要你紧紧地牵住我的手,一刻也不要放开。”

“好。”

他的气息温热在她的耳边,这一个字落入了她的耳蜗中。

仿佛久久凝聚不散。

这就像是一个承诺,无关情爱,无关生死。

却是灵魂的契约。

就是这一个字,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凤墨影回臂揽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胸前,闭上的眼睫上微微润湿,她轻之又轻地道了一句:“阿染,谢谢。”

雪灵染轻抚着她乌发,双唇轻启,微微蠕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是无法让人听清。一双望着夜色的眼眸里,隐隐地洇了一丝的湿润水光。

楼外风声轻响,从窗外吹拂进来,扬起了层层的绣锦帘幔,宛如一番番的波浪,晃荡出满室的清凉。远处的花香被风卷入,屋檐下的铜铃声一声近似一声,清灵如泉。

此也如此静谧,让她生出了困意来。

沈家人的事,明天再继续清算。

她心中早有计较,为镇国侯庆功一事愈是铺张,愈是华丽,愈是接近前女帝的行事风格,愈能让人不对她有所怀疑。她如今半分不能露出一点破绽来,不然一旦行差踏错,下一刻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许是前女帝的铺张荒诞是其本身的背景和性情所致;又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故意营造出来迷惑敌人的假象而玩弄的一通心思手段。

无论如何,这一层假面,她暂时还是不能弃之不用。

反而,她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其中的虚虚实实,要让别人摸不清门道来。

今夜殿中的这一场比试,故而是沈家对她的试探。她一面要在众臣面前给予强硬、不容挑衅的正面手段镇压。不是别人,正是雪灵染为她做到了这一点。无需多说,他知道自己必须迎难而上,以身相搏。

而另一面他们却是要采取怀柔、迷惑、捧杀等手段肃清她的敌人。

因此,除了这一场实实在在的盛大庆功宴外,她还添加了镇国侯府的官禄,赐予的财宝田地数目可观,流水价地送去了沈家。整个上京城的老百姓如今都知道大功臣镇国侯府受到了君王的爱重,君王也并不是如传闻中般忌惮猜疑重臣,还是会有功必赏,还是重赏。

这穿街过府的珠宝**裸地刺激着上京城里老百姓的眼睛,但也有人忘不了先前西北大战加重于他们身上的征兵和税赋。如果没有这些,岳家军队何来的粮草与助力,何得后来的胜利与功绩?

如今,他们沈家却是安然受了这些高官厚禄,只可怜一去征战无回的荒野尸骨;因征战无情、为了饱暖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孤儿寡母;为了苛捐杂税而忍冻挨饿的草芥贱民。

这些只怕,日后都会一件一件地成为了百姓对镇国侯府的审判。

第九十一章 心之所向

国库无银,宫中库房里仅有的珍宝都给凤墨影让紫珞数了出来,挑了一批最灿亮最珍贵地给沈府送过去。沿着青鸾大街敲锣击鼓,摆在最明面上招摇过市,当日就引得了万人空巷,驻足围观。

除了珍宝,就是田地,让宫侍在镇国侯府门前一份一份礼地宣,一张一张地契地唱,务必要让围观的百姓明白君王都送了沈家什么样的厚禄;赐了沈家哪里的田地。

沈家人里有的疑惑;有的欣喜;有的嚣张,但沈岳与沈燃两父子却是眉头长皱。

这一份厚礼里,没有一锭可供使用的金银。那些御赐的珍宝不能损坏,更不能兑换,平日里只能好好地供奉在库房里,若想摆设或佩戴一下,还要小心翼翼地担心它们会被摔坏活遗失。

君王所赐,不容半点轻慢与不敬。

还有那些田地,也不是什么良田庭院。

沈燃仔细地派人一一查探了一番,回禀于沈岳时道:“这些多半是因西北大战而少了家中壮丁的农户,不仅没有人耕种交粮,还有许多家中潦倒,一家孤儿老小,嗷嗷待哺。”

当时,凤墨影让定下些赏赐田地的时候,雪灵染就两眼含笑。果不其然,他斟酌一番,拿给她看的时候,亦将这些田地的农户情况讲述了详细。两人一番心有灵犀,皆是笑而不语。

半晌,凤墨影道:“沈家会将这些人养起来?”

雪灵染道:“反正他不能不管,饿死了人,他沈家的名声不好。沈家名门望族,源远流长,要养起这些贫苦人家还是绰绰有余。”

凤墨影点头赞许,一拍即合,道:“这是劫富济贫?”

雪灵染笑笑:“谁让国库无银,让他们分担分担也是在理。”

凤墨影诡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万一他们沈家暴虐,对这些百姓不管不顾,或是百般剥削,岂不是害了他们?”

雪灵染叹气道:“他们沈家如日中天,这些田地又为陛下所赐,各门阀各官员自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沈家?还有上京的百姓,朝中的言官,若给人告发,或是抓住了把柄,或是被弹劾,这样的多重掣肘,他们还敢轻举妄动、自寻死路?”

凤墨影终于放下了对自己这个决策的担忧,满意地点头:“很好。寡人养不了这么多嗷嗷待哺的孩子,只好分些给他们养养了。”

雪灵染闻言目光定在了她的脸上一瞬,凤墨影抬眸幡然脸红,倏然蹙眉,迫不及待地岔开话题道:“灵染,我担心的还有另一件事。万一沈家不仅养起了这些……嗯……百姓,还将他们养得白白胖胖……”

雪灵染即刻会意,道:“你是担心这些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后,就把你这个亲娘给忘了,反而认了沈家人的好?”

凤墨影连咳数声,才回应道:“正是如此。民为国之本,若失了民心,又如何再当这个君王?”

雪灵染淡然道:“陛下心中早有计较,不过是想找我商议商议罢?我将这些困难的农户分一分,陛下就将他们赐到雪家、青家、楚家、沐家、白家……借着西北大捷的庆功,将这些遗孤一一安排个妥当。以后,纵然他沈家将这些孩子养得再好,大家也只归功于陛下的这一项决策了。”

凤墨影摆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笑道:“还是我家的雪公子聪明。”

雪灵染忍不住一笑,伸手给了她一记爆栗子。

“以下犯上,你这是以下犯上。”凤墨影压低声音控诉道,一手轻压着并不疼痛的头顶轻轻地佯装揉搓。

一双清澈漆亮的眼睛,定定地盯住他。

“那你待如何?”雪灵染心中一暖,柔声道。

凤墨影乜斜了他一眼,那意味不言而喻。

在库房数着珍宝的时候,紫珞为此还叹息了一番。

凤墨影见她眼中有些不甘和肉痛,不由笑话道:“小财迷,眼界放宽些。这些珍宝不过是移了一个地方存放。还省得了你自己打理和担忧,还不是应该偷着乐才对。”

紫珞还是叹气道:“陛下,可是到要用的时候,就没有了。”

凤墨影微微噙笑,用看孩子的目光看着她,道:“来日方长,总还会有人供上来的。”何况,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套不住狼,又哪来的日后要用到的时候?如今这些还不是摆在库房里,积灰尘,没人看。她堂堂一国君王女帝,又不能拿这些去典当换银子使用,还不如用它们来干点实用的事情?

沈岳看着这些赏赐不仅糟心,听得这一番回禀,心中更是恼火。恨恨地咬牙切齿道:“雪家那小子如今整日陪伴在君王之侧,这一件事必少不了他的撺掇。难道雪松明一直明哲保身,如今却是忽然动了心思,想要凭着这个小子让雪家人上位了。”

沈燃默然,蹙眉沉思。

他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熟知的雪灵染并不会如此热衷参与国事朝政。他一向冷清自持,对女帝当年灭绝唐家,屠戮朝臣的做法亦深恶痛绝。雪家又早已对皇权敬而远之,一直都想要远离争斗,沈家遭遇的这一番厚赐,当真会是雪灵染的手笔吗?

管家也觉得不得劲,怯怯地问:“侯爷,那这些人怎么办?”

沈岳忍无可忍地一挥手,道:“养起来!”

管家汗颜,他一度以为侯爷要说的是:“捆起来!”

沈燃转眼看向书房外的阴影处,心道,此事要找他谈一谈才好。

隔了两日,雪家就向“白露宫”递了条子道是雪家祖母病重,雪松明让雪灵染回府一趟。

雪灵染接到了消息,凤墨影还在青云殿与众臣商议国事。不及亲自告知,他就匆匆出宫而去了。

停了马车,回到雪家。

松寿苑中,祖母无恙,言笑自如。雪松明却是沉着脸,将雪灵染领到了听涛阁内的书房里,关上了门户。

雪松明一脸寒霜,眼神清冽地迫视着他,劈头盖脸地叱问道:“竖子,在庆功宴上缘何要强自出头?难道你不知陛下与各个家族间的明争暗斗?难道你忘了当年唐家的血腥?难道你不明白沈家如今所处的局势?为何还要参与其中?”

面对父亲的一连追问,雪灵染默然了片刻,垂眸道:“父亲,这些事我都全然明晓。”

雪松明对于他这样慢条斯理又不落实处的回答,心中极是不满,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参搅其中?你在朝阳台救驾,那是忠君,责无旁贷,但是已经回到了宫中,为何还要把为父当初交代你的话忘记了个干干净净。”

雪灵染抿着唇,不再说话。

雪松明见他越是如此,越是心生无名火,压着声音低斥道:“在后宫辅助帝王批阅奏章,那是你该接手,该触碰的事吗?你是要拖着整个雪家,陪着你走在这地狱的边缘试探皇权的锋锐吗?你是不是心有不甘,想趁着青夜离患病之际,顶替了他?想要触摸权力,展示你的才华?”

雪灵染闭眼一瞬,重新睁开,一双眼睛直视着父亲,说道:“我曾有不甘,但此刻并不是因为不甘心而去铤而走险,更从不敢心生拖累整个雪家。为了雪家,我可以忍,可以无所作为,但……父亲,如今陛下并不是如你想象中的一般,兴许我们可以襄助她走出与以往不一样的路来。”

“痴心妄想!”雪松明冷声反对道:“你以为你是谁?凭着你的天真,就可以改变一个君王的心意?门阀与皇权之间不过互相制衡,互相博弈罢了。雪家对她有用,有人能为她冲锋陷阵,她便荣宠施恩于你;青家对她有利,有人能为她压制朝堂众臣,她便百般迁就于他,终究其中,不过尔尔。灵染,你从前心中一片清明,如今竟是被什么给蒙蔽了?”

雪灵染再次抿唇不语,他知道自己无法与父亲说清其中的缘因。

雪松明望着他的神色,不由迫近了一步,颤声道:“难道是你对她……心生了情?”

雪灵染并不想对父亲撒谎,但他也知道自己如若点头,便意味着什么。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前方,双唇抿得微微失了血色。

雪松明瞧他神色,心中震惊,话语都失了语调:“如此一个残酷暴虐的女子……你……你竟然会对她心生情愫?不可能,知子莫若父,你绝无可能爱上一个这样秉性的人。说!你究竟是为了何事?”

“父亲,并不为了何事。”雪灵染撩起青色的衣摆,双膝一曲,跪了下去,皱眉道:“我确实是……对她心生了情。”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雪松明胸口大恸,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瞠视着跪于地上的雪灵染,竟瞧不出他半分的伪装,不由登时气得浑身发抖,举起食指点着他,恨声道:“你……你……你这是着了什么魔?撞了什么邪?”

“并无!”雪灵染垂头答道,身体却跪得笔直。

“并……无……”雪松明急道:“那你定是疯了!”

雪灵染对着他深深一拜,额头扣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道:“父亲,我并没有疯。只是心之所向,想要护她始终罢了。”

“心之所向?你竟然对一个恶魔心之所向?”雪松明气极反笑,似看住一个陌生人般看着他,眼前的人像不是他的儿子般,心中恐慌,复又问道:“你要护她始终?你要用什么来护?献祭你自己给她当前行的垫脚石?用雪家一门的性命来给她铺就脚下的路?”

雪灵染心中疼痛不已,知道自己在父亲处已无法转圜。

雪松明忽然转身从青瓷宽口瓶里抽出了一截藤鞭来,回头“啪”地一声就抽在了雪灵染的背上。不过瞬间血痕就涌了上来染湿了他身上的青色锦衣。

复又毫不留情地狠抽而下,口中怒道:“你这个不孝子。你这是要脱离雪家,你这是不要父,不要母,不要命了吗?

第九十二章 不知悔改

雪灵染死死地俯在地上,咬牙承受。

藤鞭一下复一下地抽背上,衣衫上就一条一条血痕地显出来,横七纵八,看着触目惊心。

雪松明心中惊到极处,怒到极处,亦气到极处,手下毫不容情。这一条藤鞭也就是小时候用来训策雪灵染学规矩、读诗书之用,那时候也就是倔强任性,还有一点执拗反叛。但年岁大了,心中明白了自己身上的重担,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后,就再没有明面上与父亲有过争执。

这一条藤鞭,也已经许多未曾请动过了。

“你知不知悔改?”雪松明一边抽藤鞭,一边气急问道:“你知不知悔改!”

雪灵染闭着眼睛,没有用丝毫的内力去抵抗,生生地受着这一顿藤鞭。他知道自己与旁人相比算不上至孝,但也从未想过要不孝,可此刻面对父亲一句句的责问,他却不想改口。

亦不想蒙骗,只好闭口不言,继续被抽藤鞭。

打着,打着,雪松明气得血红的眼睛里都迷蒙了起来,望着他血迹斑斑的背,手中的藤鞭再也抽不下去。恨得将藤鞭“啪”地一甩,掉在了地上,咬牙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雪家何曾出过这样的孽子?从小至大为父对你的教诲,你都丢弃了吗?”

“不曾。”雪灵染忍痛道。

“不曾?”雪松明重复道:“如何不曾?”

“匡扶正义,秉志不移。”雪灵染答道。

雪松明缓了缓神色,说道:“难道你忘了‘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

“我信她。”雪灵染疼得满头冷汗涔涔直下,却斩钉截铁地道。

“天方夜谭!唐家九族俱灭,上至鹤龄耆老,下至襁褓稚子,上千人在刑场上砍了三天三夜,血水成河,沟渠熏天,蝇蚊成群,连侩子手都砍得心寒胆战,围观百姓看得怵目惊心,整个上京城噩梦者无以计数。为此上谏者,同罪;为其收尸者,同罪;为其祭奠者,同罪。凤曦国开国以来,有哪一位君王如此狠戾残暴?”雪松明嗔怒,道:“你竟然敢说信她?”

他双手气得攥得紧实,下狠心来,冷厉道:“今日起你就装病不起,辞掉辅助一事,病得药石罔效,就设法回雪家来养病。若你还是执迷不悔,不肯从泥淖里出来,就不要因你一人的鬼迷心窍,而拖累了整个雪家,要么你就从宗族中除名,往后不再当雪家的人。”

雪灵染心中一震,抬起头来望住父亲,目光凝定。

雪松明目光坚定,一步不让。

雪灵染背上疼痛异常,心里更是疼痛得无以复加。他要离开雪家,以后不再认父、认母、认姐,不再是这生他养他的雪家人?他的双手攥得深陷掌心,指尖刺入了血肉中,怎么能背出家门,六亲不认。

可是,如他都不在身边护着她,那么她自己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她是无辜的。

可是谁又能相信?

此事,他更不能与任何人说起。后宫和朝堂两处,如今皆环敌无数,若她失去了皇权,失去了助力,必将成为最惨烈的替死冤魂。

雪灵染咬住下唇,泌出了一滴滴的血珠,滑落了他的下颌,洇在地上。

他的箴默不语,让雪松明恨怒不满之余,觉得此事还可以回圜,便说道:“今日收拾一番回宫,明日为父等你的消息。若三日无信,为父便开宗祠,销族谱,除姓名,你好自为之。”

语毕,不欲多待,怕自己再见着他这副不知悔改的疯魔模样,会忍不住将他抽至四肢残疾。纵是养一个残疾,也好过容忍一个即将要拖累全族的祸害。

杜衡被遣进来,瞧住他这一副狼狈形容,不由目瞪口呆。在他的印象中,公子永远是清冷自持,极少与家主争端,更从不曾被惩罚过。

更何况是如此惨烈!

杜衡倒抽了一口冷气后,急忙上前将他由地上扶了起来。

雪灵染疼得咬牙,面容扭曲,却即刻问道:“夫人与小姐呢?”

杜衡看着他衣上的血痕都感觉到疼痛,一脸安慰地回答道:“今日,小姐陪着夫人去‘钟灵寺’上香了。”

“也好。”雪灵染点了点头,心中安定了几分。他吩咐道:“你去将水盘、伤药和衣裳拿到这里来,悄悄地整理后就立刻回宫。千万不要惊动了祖母,更不要让夫人和小姐知道了今日一事。”

父亲且气成了这样,若让祖母、母亲和长姐知道,怕是不知要让她们多为自己担忧了。

镇国侯府的密室中,一盏鹤嘴铜灯照明。

通明的室内物件齐全,布置沉肃,山形香炉里篆香袅袅,熏得室内一片清冽寒香。

一人素衣墨染几尾傲竹,发用墨玉掠髻。他安坐于矮案前,手中按着茶盏,双目扬起,乌黑流漆中闪耀着点点的星辉,声音沉静中,仍按捺不住那一丝期待之意:“沈兄,此时召唐某来,是否事情已有了转机?”

矮案对面,端坐着一人,背脊挺拔,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种尊贵的气度。无关乎他发髻上所簪的明玉宝冠;亦无关乎他身上银丝细绣的玄色锦衣。只在那提壶续茶的动作中;只在那眉眼淡然自若的神情间。

“此刻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沈燃斟满了茶水,斟酌了一下道。

“需借东风?”唐清逸不解地凝眉看向他。

沈燃望住眼前腾袅如游丝的茶烟,迟疑了片刻说道:“不过此事,且需唐贤弟施以援手。”

“沈兄,事情若能成功,唐某万死不辞。”唐清逸坚定地道,眼眸里不曾掩饰的是深深的仇恨。

“只是此事有些为难之处,唐贤弟可还曾记得昔日的同窗好友雪灵染?”沈燃眸光深邃,低语道。女帝生性残暴,自从三年前登基之日起,便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党,沾染了满手血腥。

当年的左相唐翰乃两朝元老,又是先太子的祖父,自从先太子离奇身死之后,一直致力于上疏请求彻查此案。直至先帝晏驾,新帝继位,唐翰仍然在朝堂上重提先太子之事,与女帝抗衡。

女帝遣人查取唐翰的罪证,发落了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杀鸡儆猴,震慑百官。那一年的上京城里一度血流成河、白骨伏道,着实令人闻之色变,肝胆俱寒。

“雪灵染?此事与他何干?”唐清逸迟疑地道。当年沈燃设计死囚“李代桃僵”将他从天牢中救出,雪灵染也为此从中斡旋出力襄助于他。

如今他是一个“已死”之人,而雪灵染却是女帝的后宫中人。女帝登基后颁旨,充纳**,朝中重臣家中有适龄之子,至少有一人必须入宫参加遴选。

于女帝而言,这是拿捏笼络众臣的手段,亦是帝王施展的心机。

于朝臣而言,这是屈服讨好新帝的态度,亦是臣子所表的忠心。

余下者,或是三缄其口,明哲保身,沉默窥视;或是蛰伏隐忍,暗中筹谋,伺机而动。

唐清逸心中犹豫不决,眉头紧锁。

如今所谋大事,性命攸关,他此刻似乎思索着置好友于风口浪尖上,岂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不仁不义了?

沈燃看着眼前这个形于色,言于表的少年,明白他心下为何为难,沉吟道:“女帝此番死里逃生后,知晓此中是雪灵染挺身相护,便一改往日的淡漠态度,对其另眼相加,恩宠不断。我们所谋之事,正缺一位女帝身边之人行那不得己之事。”

唐清逸右手拇指甲下意识地轻轻敲着茶盏,仍是犹豫不决道:“沈兄,就非他不可吗?”

沈燃双眉微蹙起,低叹道:“女帝手段残暴,却生性多疑,若要取得她的信任,绝非易事。如今恰恰有这么一个契机,便使得我们有了可乘之机。”

“何况,雪灵染聪敏过人,性如冰雪,这些年来冷眼旁观,其亦不曾与女帝示好亲近,不曾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之事,相信他心中亦与我等一样不耻于新帝的所做所为。”

“当年,雪灵染既能冒死相救于贤弟,可见他心中自是黑白分明。如今女帝登位,三年暴政,残虐无道,西山坟头如累,白骨森然,冤鬼夜哭,民怨载道。我们既一想要谋伐,矢志于拨乱反正,当应采取最为妥善之策。如能避免牵连过多无辜的人枉死于这一场谋划当中,方为上上之策,才是我辈皆乐见之事。”

沈燃一口气把话说完,抬眸看向他。

望住他眼中的期许,唐清逸的双眸中渐渐现出了坚毅来,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且待我与他一谈。”

沈燃端起了茶盏轻呷一口后,低语道:“待我妥善安排,唐贤弟才可与他相谈。非常之事,切忌贸然行事。”

“唐某晓得。”唐清逸眸色微暗,回道。

他终究已不再是当年的左相之子,容颜间褪去了当年的玉润和煦,染上了一层沧桑的霜雪,从此不再是京师人眼中称道的“暖玉公子”。当年那一双明澈的眼眸里,亦沾染上了世俗的变故。

沈燃亦褪却了当年京师纵马、一掷千金、貂裘沽酒的跋扈浪荡公子哥儿习气。在战场上生死相交的砥砺中,五官容貌皆展露出了英武锐气的轮廓来,眼眸中的神色益发的凌厉摄人。

他心中始终不满新帝的心狠手辣,暴烈为政。当年的唐家就是沈家的前车之鉴,女帝与门阀之间的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若不想沦为鱼肉,便要成为刀俎,先下手为强。他已知晓了当年,女帝是弑姐夺位,做下了此等不忠不义之举,更是决心要还政于民,维护于天地正道。

第九十三章 情非得已

纵然是换了衣衫,上了药,止了血,身上还是一阵阵的刺痛。雪灵染在马车上挺直腰杆坐着,如此直回到了“白露宫。”

时已过午。刚入宫门,就有宫侍来报:“陛下有懿旨,公子归来后请速到‘来仪殿’书房。”

雪灵染接了信,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压不住,便道:“一路风尘仆仆,容我更换衣裳。”

侍从应诺,待命在旁。众所周知,现在雪公子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这座后宫里又有谁敢得罪他,都是万般讨好的。

雪灵染让杜衡备了一桶冷水,又下了清冽冲和的香料,冲掉了背上的血迹,掩盖着血腥味。换了一套稍厚的衣裳,重新梳理的发髻,腰间除了配了一挂皓白的玉佩外,又挂了一只气味清馨的梅花香缨。

准备妥当,才朝“来仪殿”行去。

杜衡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公子回了一趟雪家,连午膳都没有用,背上又是一顿藤鞭伤口,为怕陛下察觉药味还不肯上药。这种伤口本就不该碰水,方才又在水里洗了半天,更何况前些天才刚受了内伤。公子就这样的不爱惜自己,这样的折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就不能被陛下知道?

他估摸着在雪家的书房里,公子定是和家主发生了争执。却不知为此起了争执的事情是什么?

进了“来仪殿”的宫门,绛璎领着他们一直往书房走去。她在前头闻着风中那若隐若现的香气,心中微感诧异。往日里遇见雪灵染,从不曾觉得他身上有如此明显的香气,他一贯为人清冷,衣着配饰都喜欢用得极浅淡,正因如此才更让人觉得他仙气萦绕,不似尘世中人。

她微微侧眼,无意间凑巧就瞧见了他配在腰间的一只青色的香缨。只一眼,便觉得眼熟。似乎如今陛下身上也时常佩戴着一只香缨,那颜色与式样,似乎与雪灵染身上的这只极为相似。

绛璎恍惚了一下,脚下一踉跄,几欲磕倒。

雪灵染骤然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臂。尽管是隔着衣衫,他还是很快地放了手。

动作快得宛如是幻觉,绛璎一站定,连忙道谢。

雪灵染微微弯唇一笑,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有杜衡看得替他冷嘶了一声,这样肯定是牵动了背上的伤了,能不疼吗?

绛璎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目露担忧的杜衡。

雪灵染已越过她去,径自朝书房走了过去。杜衡重新垂下眉目,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书房门外才停下脚步,规矩地守在了门外。

绛璎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方才被拽的手臂,心中稍稍地起了一丝涟漪。很快就又被她掐断了妄生的心念,疾步走了过去,守在书房门外另一边待命。目光再也不敢往书房内张望一眼,唯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

雪灵染进了书房,便瞧见凤墨影跪坐在垫子上,案几上一字排开好些案卷。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抬起眼眸来,见来人是他,不由微微一笑,说道:“你回来了?祖母可还安好?需不需要让太医过去给她老人家看看?或是去库房里寻些珍药送过去?”

雪灵染望着她,抿唇一笑。背上很疼,心中却很暖。

下一刻,凤墨影轻拍额头,笑道:“对了,我忘了。你的医术可比太医们好,有你过去瞧了,自是不用让他们再过去。”

雪灵染步履矜雅地走过来,在她身边跪坐下,身姿笔挺,回道:“祖母这是旧症,我已开过药,应无大碍。陛下,这是在看什么呢?”

凤墨影扭头去看他,皱眉,不放心道:“你的内伤还没好吗?为何今日的脸色有些难看?唇色也有些苍白?”

“先前接了家里的信,说祖母病重,给吓的。”雪灵染慢条斯理地道,眼睛有些迷蒙地回望住她,将她伸过来欲触摸他额头的手拽住,笑了一笑,“我的内伤已快好了,你不必担心。”

他催动内力,将自己的手心烘得暖暖的,将她的手包住在掌中。

凤墨影转了转眼睛,知道他总是不欲让自己为他担忧,便转了话题,指了指案面的宗卷,顿了一顿后,才道:“我在察看当年的……阿染,你觉得寡人当年灭族唐家、株连群臣,手段是否……太过了些?”

她本想翻看一下当年的案卷,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看看当年的那一场血雨腥风里是否遗留了什么可疑的人。毕竟,沈家这个目标太过于明显,凭着她断事的多年直觉,总感觉这些阴谋里面不会是这么的明面直观。

或许,还有许多细节被遗漏了,或是被掩盖了。

本欲寻雪灵染一起来商议,才好拼凑出前女帝当年发动这些手段的真实目的和背后的起因。但恰巧雪灵染回了雪家,她便一个人在此翻看。只是越看到后来,越觉得惊心动魄。

之前,她对当年的事更多的是听闻,并未去查证。

也许因为那些心机手段,令她感到厌恶,亦不想去翻动这些旧时的尘埃,惊动这些时光里的倾轧。

如今,愈来愈多的疑团,又愈来愈多的猜测,让她不得不想从中寻找出其中的答案来。

谁知,这么的一通翻阅,上面记载的事件与数字,让她看得遍体生寒。

不得不庆幸自己曾经并不生长在这个时代;并不生长于顶峰权力的罅隙之间,暗叹自己无需为了种种原因去挣扎、去痛苦、去癫狂、去疯魔。

可如今,她又偏偏落到了这个时代中,穿越到了这具身体里,不得不去承受起她的命运;不得不去背负起她的过往;不得不去面对她未来的险境。然而,这些东西都太过于沉重,沉重得让人压抑、让人无措、让人无所适从,如果不是她曾经拥有强大的意志,坚韧的心性,此刻,在面对这些宗卷旧事时与隐隐的真相时,怕是要崩溃了。

如此一问,雪灵染的目光终是落到了她案头上,胸臆间只觉得沉闷而压抑。面对这些记录在案的事情,他无法撒谎。但是,如今却是要她去承受这些,实在是让他于心不忍。

覆住她的瓷白手指稍稍用力,他眼眸一瞬不眨地凝望着她,说道:“不管往日如何,从今往后,我都与你在一起,为你而战……万死不辞。”纵然世人皆唾弃于你,我也不会松手;纵然世人皆背叛于你,我也不敢言辞。

凤墨影怔然地对视着他的眼睛,看懂了他眼中的深意。心中却又忍不住悄悄地疑惑,问道:“阿染,你为何如此相信我?”

雪灵染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相信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

所以不去追究,对以前的那些残忍手段也可以容忍吗?

凤墨影眉心有一些微皱,她有些矛盾。既不想雪灵染因为前女帝的手段而错眼看待如今的自己;但对他能容忍以前的那些暴虐手段心里又有些不能理解。

雪灵染瞧着她的神色,心中暗叹,说道:“陛下,臣心里只能容下一人,若心里有了她,就想要护她一生周全。不管前方是火海,还是刀山,都想牵着她的手走过去。若果陛下觉得往昔的手段用得有些过了,那么,往后,我们一一补回来,可好?”

他并不能容忍那些暴虐,甚至是无比厌恶的,不愿意让它们沾污自己一点的衣衫。

可是,他却知道,她不是施展暴虐的那一个人。

他也曾经……致她于死地。

心里在颤栗,他眼中的她却笑得澄澈:“好。”

她总感觉自己在这一块处理得有些含糊,但又能如此,心思矛盾,但此题无解。

以后,希望自己真的可以补回来吧!

凤墨影微微释然地一笑,问道:“阿染,如今除了沈家、皇家,你觉得还有谁可疑?尤其是当年的那些人里,是否会有什么人被遗漏了?”

雪灵染心中怦然一跳,神色虽镇定,但脑中不其然地就闪出了一个人影来。那是谁?他昔年的同窗,亦是好友。

太子凤影让唐家蛰伏多年的野心逐渐抬头,兴许在向先帝投诚之初他们就埋藏了这样的祸心。暗中动起了心思,使出了争夺皇权的蛮横手段。当年的唐家意气风发,位极人臣,权势与富贵皆无人能及,只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些事情终是按捺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打击异己,暗中铲除,一切障碍都逃不过被清理的命运,只为保住太子之位,保住唐家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唐清逸是一个异类,他虽拥有权势,可并不以为傲;虽明晓世故,却为人明朗磊落。他与唐家的人皆不同,正是因为这一份不同,昔年他们相识为友。在唐家蒙难,牵连九族时,他雪灵染施以了援手,辅助沈燃救下了一个人。

这一件事情,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凤墨影望住他微微蹙眉凝思的模样,不由浅笑道:“一时想不出来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

雪灵染唇角微弯,他知晓自己笑得并不真诚。实在是无法真诚,这一件事情他必须隐瞒下来。

这是一条人命。对于唐清逸,他无愧天地,无愧良知,无愧挚友。

但对于凤墨影,他有愧。

他愧对爱人。

雪灵染心尖拧着痛,久久地屏住了呼吸,压着喘不过气来。想着,自己口口声声让她相信,可他却将这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隐瞒得密不透风,并且以后将继续隐瞒下去。他不能拿挚友的性命来冒险,这一件事情,他不能赌,不能轻视,不能疏忽。

雪灵染点点头,垂下了纤长浓密的眼睫,完全地掩盖住了他眼中生起的歉疚。

对不起,墨儿。

这一件事情,我不能坦白。

我该如何做,才能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九十四章 撩少女心

凤墨影看着面前的宗卷,不由轻敲了敲额头,淡淡地与他分析道:“不是我瞎琢磨,这一件件事情,牵扯的不仅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归顺小国,还有江湖门派仙都门。

若是皇权与门阀之争,江湖门派绝不会贸然参进来,不怕为他人作嫁衣裳,反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若是江湖门派想要出头,就需要一个信任而又能为之牵桥搭线的人。

这个牵桥搭线的人会是谁?

必须是个熟悉皇族与各大门阀背景的人,同时又有机会与仙都门建立起了一种坚实关系的人。

皇族中人一直享有富贵,长期留在上京,没有多大的机会接触江湖门派,而江湖门派中也不会贸然相信手握权柄的人。

门阀中人,倒是有可能结交江湖中人,但如果只是养为客卿,就不可能是门派主事者。若没有彼此过命的交情,相得益彰的利益,怎么会使得一个门派为之效力?

再看这个仙都门向来自我约束,行事隐秘,不与其他的门派交往过甚,是靠着自己的本事立足于江湖,并且拥有一席之地。

明明看着似一个傲然红尘,独立特行的门派,为何忽然就会参与到了朝廷中事来?忽然就起了与武林魁首、皇家暗影的浮宫一较长短的心思?

如此奇怪,这其中必然隐藏着一个即将呼之欲出,而又还未被我破解的答案。阿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冒险与朝廷中人、与门阀勾结,决心与帝王、与浮宫为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仙都门的改变?

雪灵染眼眸愈发深邃,定睛看着她。她的心思很细密,将事情分析得很透彻,一环接一环,并推论得环环相扣。

条理中,又甚是有趣,思绪跳跃,脱离了古板。

“你当初是如何看出沈莹的心思的?”他忽然问。

凤墨影唇角微扬,眸光清澄,道:“一种直觉。感觉她对玉晏的事情很上心。朝阳台之事后,玉晏来求见,我本不想面见,但沈莹为他说情。当时,我心情并不好,那时刻也很敏感,极易让人产生猜忌,她却愿意冒险一试。

玉晏为百官所托而来,若为我拒绝,必然有损沐王府的威仪。如今的沐王府不比当年,听起来虽让人崇敬,但没有实权,若更没有了帝王的眷顾,以后要面对的境况,可想而知。

沈家与沐王府没有来往,沈燃与玉晏交情亦不深,在什么情况下,沈莹才会为沐王府考虑这么多?”

她的手指轻敲桌面,唇角不自觉地卷起一抹笑意:“若说沈莹是菩萨心肠,面冷心善?后来,我问她关于北堂的事情,她却趋利避害,小心谨慎,不愿意留有一句话的把柄,这才符合一个世故聪明、深谙后宫规则,且适合待在帝王身边随侍的行为做派。

沈家与皇族的斗争一直存在,沈莹身在后宫,呆在寡人身侧,必定要比紫珞、云玳,甚至是绛璎更为步步为营,面面俱到才是,不然,她怎么待得下去?且她还要为沈家监视寡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朝外传递消息。

如此的境地,如此身份,为了什么而斗胆破例,前行了这一步并不妥当周全的行事?只因关心则乱,她心中有沐王。”

凤墨影回眸,目光不其然地落在了他安放在桌面的那修长秀致的手指上,习惯性地拉起雪灵染的手指,把玩着。

雪灵染瞧住她一脸的莹亮,眼中执著而明亮,似乎整个人都在发着光,晕着五彩的光芒。

一叶知秋,见微知著。

聪明得让他有些心慌,其中有害怕,亦有欢喜。究竟是哪一种情绪更多一些,他也说不清。

雪灵染静静地瞧着让她一根根地拉着自己的手指玩儿,见她对此乐此不疲,不由微笑:“你觉得沐王遭人陷害的事情,与沈家无关?”

“若我所猜测的事情与沈家有关,玉晏遭诬陷一事自然与沈家有关。但这种事情不一定沈家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得仔细,沈莹也不一定完全知道底细。”凤墨影道。

“沈家必然是嘱咐过她,在宫中必须谨慎行事,为他们打探消息。消息传出去后,又做如何应对,具体是如何行事,如何全面布局,这些事情,沈莹就不一定全盘知道了。”

雪灵染暗中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你便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场戏,让她目睹玉晏饮毒身亡,使其备受打击,意志崩溃。然后趁其心防缺堤,借故敲打她,从而正好印证了沈家的意图,确认了她是传递消息的人。

最后在元宵夜宴,事情爆发,攻其不备,不仅顺理成章地将沈家的眼线驱出了后宫。又留她一命,顺便卖了沈家一个人情,既体现了君主仁义,又使他们心知肚明,不能发作,且让皇族、门阀猜度他们沈家的用心意图,将他们的野心摆到了众人眼前来。”

凤墨影眨眨眼睛,装傻道:“是吗?”

雪灵染摇了摇头,问道:“不是吗?”

凤墨影眼中有了一丝的恍惚,她不过是在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而已。前生所熟悉的,一直在专注的本事,抽丝剥茧,破解迷案,剖析人心,寻找真相。只不过是,从前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如今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她又绕了回来道:“好了,你的问题我回答了,那么,我的问题呢?你对我所分析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雪灵染眼见这事终是绕不过去,道:“你且容我仔细想想。这事情,不能随意下定论。”

听了她的分析后,他心中更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些从未料想过的真相。

也许是她旁观者清,他当局者迷。

他因知道得更多,猜测得愈更深。

可是,在一切没有印证之前,他并不想妄自下定论。毕竟,他对那一个人的认知,已经十多年了,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就改变了看法。

雪灵染瞧她整日困守在这宫中,围绕在身边的不是政事,便是权柄争斗,心中不忍,眼眸温柔,目露怜惜,道:“如今钟灵寺的桃花开得正好,不如出宫去散散心?”

凤墨影眼中一亮,她也确实厌倦了这里,含笑道:“怎么去?”

她如今身为君王,不是说走就说的身份,总得要拿出个名目,还是章程来。是大肆宣传的去,还是偷偷地去?

雪灵染看懂她眼中的期待,拿手轻刮她的鼻梁,笑道:“陛下忘了,每年的三月三,皆会上钟灵寺听禅理佛?”

“……”凤墨影一滞,随即轻拍自己的额头,道:“哦,对,我忘了,瞧我这忘性。”心中却在咋舌,她哪知道?

“过两日便是三月三了,我们提前一天动身?”雪灵染问道。

凤墨影唇角露出一丝暖融融的笑意,道:“你好好准备准备,一切从简出行便好。一,不要扰民;二不要惊佛。”

“好。”

“不知夜离的病情如何了?”凤墨影道。

“这些天都在一边开药,一边诊断。”雪灵染道:“今日还未去‘东辰宫’,我这就去瞧瞧他。”

凤墨影一把拉住就要起身离开的雪灵染,他微微懵然:“……”

她一笑,伸手从案面挪了一盘糕点过来,道:“你也才回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来,先陪我吃一盘点心再去不迟啊。”

杜衡在殿门外隐隐听着这话,心里顿时颇感安慰。终于有一个人关心他家公子的温饱了。

雪灵染眼睫微眨,心中温暖,便坐好在案边,点头道:“也好。”

“来。”凤墨影两指夹了一块玫瑰酥递到他的面前。就在雪灵染伸手欲接过的一瞬间,她却笑着将玫瑰酥塞到了他的双唇之间,挑眉道:“啊,我是说喂你啊。”

雪灵染两颊如她所愿的绯红起来,凤墨影笑得一脸的狡黠,朝他眨眼。他双唇微张,还是就着她的手,将那块玫瑰酥咬了一口。

凤墨影将剩下地全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去,随后将手上的碎屑拍落在案面的一张纸上。

雪灵染盯住她因嚼动而微嘟的嘴唇,耳尖不其然地红了起来。

凤墨影随手斟了一杯茶递给他,雪灵染条件反射地一低头,嘴唇含住杯盏边沿,轻抿了一口。

“……”她这会儿倒是呆了一呆,随即神色自然地看着他把茶喝了。

雪灵染想着那一块玫瑰酥的下场,这一次他就一口气把茶都喝完了,一滴不剩。抬起眼眸来看她,却见她笑得直抖肩,就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放下了杯盏,凤墨影干脆地将那一盘糕点全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来,笑道:“如果觉得不好意思,你就自己拿来吃好了。寡人也不会勉强你,你又怕什么呢?”吻都接过许多次了,还介意分享一块玫瑰酥。

她在心里暗笑他的矜持,却又莫名地觉得他害羞的样子特萌,让人愈发地喜欢撩拨他。

雪灵染气不过她这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也伸手拿起了一块千层糕,塞向了她的双唇间。

凤墨影大方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唇角笑得耐人寻味。小样的,还来撩姐吗?

就在她咬下第二口的时候,雪灵染忽然俯近,就着她未曾吃掉的小半块糕点亦轻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就准确无误地卡在了与她的双唇欲吻未吻的那一个点上,两人呼吸相闻,他的鼻息就撩拨在她的脸皮上,暖暖的,如羽毛一样一下一下地轻挠着她。

凤墨影纤长的睫毛一撩,眼睛正对着他迷蒙如旖旎烟雨的眼睛,里面似有什么在漫溢,染到了她的心上来了。就在她等待着,期待着的那一瞬间,雪灵染忽然就咬断了糕点,往后移开了。

凤墨影咬住半截糕点,有些不忿地盯住他。

雪灵染一笑,斟了一杯茶复饮了。

凤墨影垂眸,忽然,唇上一暖,似乎是被人吻了。

等她脑袋从空白中回过魂来时,就只听得一声轻轻地:“走了。”

雪灵染迈着步子离开,远远地还听见身后书房里的人在低笑,道了一声轻轻地:“啊,老夫的少女心。学会撩了,这人。”

第九十五章 现学现卖

三月初二。

女帝动身前往鹿山钟灵寺,礼佛斋戒。随行的有女官紫珞,暗影卫北堂渺,还有暗卫、凤翎卫、宫女侍从和礼官。

凤墨影看着这累赘的皇家马车和仪仗队,就想先和雪灵染偷偷先溜出去。可是,她家的“家长”不同意,“小朋友”只好乖乖地坐在马车上,一晃一晃地朝着鹿山出发而去。

在马车上闷极无聊,吃着糕点,挨着窗户瞄着一路的景色。

从繁花的上京城,到春深四野的山林间,心情才稍稍地好转起来。凤墨影不由自主地低叹了一声,真怀念可以打手游的日子。以前不出任务的时候,那种忙中偷闲打游戏,刷视频,追个剧的日子一去不复发了。

许是情绪积压得太久,忽然就感慨了起来。

雪灵染一脸忧虑地看着她,道:“陛下有心事?”

凤墨影蓦然回神,也不想隐瞒,随口道:“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

“以前的日子是怎么样的?”雪灵染暗含着小心思的道,语气却很平常。

凤墨影溜着眼睛,想了想,道:“出……出战的时候,生死相搏、斗智斗勇;无事的时候,喝酒游戏、斗嘴互撩。”她笑眯眯地说着,脸上不其然地现出一股不属于一个帝王该有的,甚至不属于凤墨影该有的神气来。

“斗嘴互撩?和谁?”雪灵染又问。

凤墨影似乎在出宫后,心情有些放松,看了他一眼,道:“那些并肩作战的人,有时候同生共死过,那种感情……不一样。”

“哪种感情不一样?”雪灵染淡淡地看她道。

“和你。”凤墨影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味,笑呵呵道。

“那撩的话一样吗?”雪灵染看似很认真地问。

“不一样……”凤墨影终于抬眸看向了他,看着他的神色,不由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发顶。

雪灵染伸手轻轻打开她的手,强调道:“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摸头发。”

她怎么觉得出宫后的雪灵染和在宫里面的那个不一样了,莫名地带感。难道他也是太久不出来了,一出来就也放松了心情,露出了他本来的面貌和性情?他原本的性情又是怎么样的呢?

凤墨影有些好奇地瞧着他,整蛊分子不安分地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问道:“你的眼睛好些了吗?什么时候才能映出星星?什么时候才能照亮我?”

雪灵染又打掉她的手道:“快了。不过为什么会映出星星,和照亮你,眼睛又不是铜镜和油灯。”

凤墨影噗嗤直笑,心道,你个直男。难道以前撩拨的时候都是现学现卖?还是撩人而不自知?忍不住手痒掐住他的脸皮一拉一拉地玩儿,雪灵染微恼道:“你是小孩子吗?”

“墨墨今年五岁了。”凤墨影嘟嘴道笑道,奶声奶气:“不是三岁哦。”

“幼稚鬼。”雪灵染无奈道,双手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脸皮上拉下来,这一次学乖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让动了。

凤墨影垂眸瞧了瞧自己被抓住的双手,挣了挣,竟还挣不开。她忽然抬眸乜斜着他,唇角笑意耐人寻味:“你想玩禁锢……play?”

“何为禁锢……play?”雪灵染疑惑道。

凤墨影瞧着他一脸的求知欲,心道,小萌新,就让姐姐来教教你吧。她笑道:“我教你,你先放手……”

“好。”

“就是这样。”

凤墨影的手一旦得了自由,立刻擒住他的双手手腕,并用尽力气抓住。眼神攻气十足地盯着他,同时单膝跪在车垫上,将他的双手抵制到车壁上,脸俯近他的脸,目光扫向他的眼睛、鼻子、再到唇,划重点道:“这个游戏的难度在于,要使对方从不甘、不屈、挣扎,到臣服、心动、情愿。”

她的目光再次扫了扫他的唇,然后道:“如今寡人是出来礼佛的,今天就不动你了。改天吧,再教你了。”

说着,放开了他的手,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去。

动作施施然的,十分地轻松。

雪灵染暗喘了一口气,背脊立刻从靠着车壁恢复到了原来挺坐着的样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暗暗恢复了良久,才问道:“这个游戏你和别人玩过?”

凤墨影心底一慌,立刻收敛了一下姿势。

雪灵染眯眼道:“还喝了酒?”

包青天?狄仁杰?直觉不要这么准好不好?凤墨影装作不经意地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马上解释道:“不是我跟他玩儿,是他跟我玩儿……我是被迫的 ……”

声音忽然就有点小了,她到底在心慌什么呀。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前世,好不好。

忽然,她就理直气壮了,抬起眼来看住雪灵染。他的脸色虽然没有变黑,但感觉周身气压有点低,马车里有点冷,凤墨影马上求生欲爆棚地补充道:“最后,他吃了我一额头,流着鼻血,很尴尬地转身走掉了……没有……没有下文……以后都没有了……”

“他是谁?”雪灵染面无表情地抛出了一个问题,眼神看着也没有什么,就是有点人。

“他啊……”凤墨影为难道:“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他了?那都是我要久到忘记的事情了。”

“多久?”雪灵染紧追不放地道。

“……嗯?”凤墨影偏头,仔细地想了想,道:“几千年前吧!”

雪灵染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

凤墨影双手趴在小案几上,垫着下巴,撩起眼帘,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才带寡人去看桃花?”

“上了山就去。”雪灵染看穿了她又想要偷溜的小心思,却仍是不依不饶地一本正经道。

“到时候,也要带着这么一队人马去吗?”凤墨影委屈巴巴的,软糯糯地问他。

雪灵染抿唇一笑,摇了摇头,道:“只有我和你。”

凤墨影脸颊微红,欢喜地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含糊道:“那我先睡一会儿。”

“过来!”

“怎么了?”

凤墨影再次闻声抬头,瞧见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并用很明确地眼神示意她过来睡。她心里嗷呜一声,立刻放松了身体,弹了过去,一头枕在了他并排伸直的大长腿上。

她一侧身,一手半抱着他的腿,道:“那我睡了。”

雪灵染干咳一声,应道:“嗯。”

他这一生干咳,这一声应,颇为妖娆。让凤墨影心里觉得痒痒的,她又不甘立刻就睡下了,回转头去,睨住他,朝他勾了勾食指。

雪灵染立刻意会地唇角含笑,耳尖微红,迟疑着。最终还是慢慢地弯下了腰,将自己的脸凑近了她的脸,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审视着她。

凤墨影心头怦怦地乱跳,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她忙按捺了一下,伸手扶上他的后颈,连着耳朵轻轻抚了一下。趁他恍神之际,张嘴含住了他柔软的双唇,舌尖恶作剧地描画了一下嘴唇的轮廓,近在咫尺地瞧住他变得湿润的目光,还有那渐渐晕成了桃花般淡红的眼皮,觉得他此刻莫名的好看。

“陛下不是要去礼佛吗?”得空后,雪灵染在耳边低喃道。

“今天初二。”凤墨影没羞没躁道。

“……”雪灵染挑眉,道:“所以呢……”

“……”凤墨影看着他,抿紧了唇。

“所以呢?”

面对他的执著,她只好答道:“寡人亲了你。”

“那就是可以……对吗?”雪灵染的眸色一黯,确认道。

凤墨影有点懵圈,后知后觉地道:“什么啊?”

下一秒,她的话就被人吮掉了。在脑袋从当机过程重启的这一过程中,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被人禁锢在车垫上,她仍然躺在他的腿上。他能把头弯得那么低来吻她,腰的柔韧性真好,她思维有些不着边际地想。

许是雪灵染发觉她不在状态,不专心,用牙尖轻轻咬了她的唇瓣一下,然后再吮着她的伤口,叫她吃痛回神来。凤墨影本能反应地一挣,双手却死死地被他按住,一动不能动,半点也反抗不了。

而以现在这个受限制的状态,她连想用个头槌也不好使力。

最主要的是,他在她的唇上又吻又咬,让她的脑袋里有点晕晕乎乎。这种温软清馨中,又带点**、刺痛的感觉,让她腰腿发软,双手乏力。气息的缺失,让她微微地张嘴,他立刻侵进了她的牙关,掠夺着她的唇舌。

她的双眼有点涣散失神,迷迷蒙蒙中只映着他那一张青山秀水般的脸。近在咫尺,叫人情迷意乱,不可自持。

他抚着她红晕如霞的脸,轻喘了一口气,放开了她。望着她像快要窒息的鱼儿般吸取着空气,雪灵染眼中宠溺带笑,一手将她捞起来搂在怀里,擦着耳边轻声道:“陛下,对臣的这个游戏可还满意。”

凤墨影抬眼瞪了他一眼,撇嘴一笑。这人是要连她前世的醋也要吃吗?学得还真快!

雪灵染抿唇一笑道:“陛下,还有什么是可以教臣的?”

凤墨影挨在他的胸前,不甘心地道:“不着急,来日方长,你总会学到的。”心中却在暗戳戳的琢磨,下一次,她一定会想法子让他只能就范,不能攻击。这人如今现学现卖,简直就是胆大妄为、以下犯上,越来越没有之前谨守君臣之礼的矜持和慎重了。

雪灵染颔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声道:“嗯,来日方长。阿染定会勤奋好学,还请墨墨不予赐教,多多益善。”

凤墨影听罢,脸上又是一红,伸手直捶车垫。

第九十六章 隐秘深情

鹿山钟灵毓秀,青山翠屏,满目草木清新可爱。群山之巅,云雾缭绕,颇有几分神仙境地的意味。

拾阶而上,沿途风景秀丽。凤墨影与雪灵染携手,徒步上山,由知客僧引领来到山门前。抬头仰望,眼前庙宇恢宏雄壮,颇有皇家气派。主持袈裟矜庄,慈眉善目,是一位白须飘飘的长者,他领着一众僧人一起将他们恭迎进“钟灵寺”内。

一切事宜皆由紫珞打点,交际方面有雪灵染。

凤墨影只负责与主持客套两句,就借故休息回了早已安排妥当的禅房。由知客僧引着他们进入后方别院,穿过竹林小道的时候,她发觉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前方有个六角亭,那人跪坐在席子上,面前摆了一局棋,手上拈起了一颗白子,正要落下。

四壁清幽,偶尔有鸟鸣,十分的悦耳。

清晨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丫落下,伴随着清风,身心舒爽。

凤墨影放轻了脚步,回头对紫珞道:“你们先去禅房安排,寡人随意走走。”

紫珞知道有北堂渺随身跟着暗中保护她,便点头应诺,领着一众宫女和凤翎卫先到禅房布置打点。

凤墨影慢慢地朝前走去,悄悄地趴在栏杆旁,瞧他下棋。亭中之人下的正专心,竟然没有发觉她的到来。这人独自下棋,自娱自乐,她前生亦喜欢下围棋,故此也看得津津有味,何况这么个环境仿佛时光都缓慢了,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闲适放松,一时间她都有点散漫了起来。

北堂渺隐在林中,盘腿坐在竹梢上,轻若无物般随风起起落落。他关注着前面的凤墨影,瞧她这站姿、这神态,实在是随意得很,哪有一点像是身为帝王的雍容威仪?

她一身浅色的衣裳,简洁的发髻,站在绿色当中,显得异常的慵懒自在。侧脸可见,唇角正噙住一抹浅笑,眼神专注,对面前的棋盘兴致勃勃,甚至似乎有些跃跃欲试。

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凤墨影有些陌生,又有些说不清是什么不一样。

北堂渺有些皱眉地盯视着她,审视着她。

亭中之人,晃神间,终于意识到旁边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下棋了。他一抬脸,朝她望去,神色淡然地道:“你来了。”

凤墨影一愕,他这话也说得太自然了吧?

斐玉晏瞧着她的神色,又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要我朝陛下行跪拜之礼?”他说着,便轻轻一动,似要起身。

凤墨影被这环境弄得有点懵圈,却还是及时道:“免了,免了,你坐着。”对于他为什么今天也会出现在这里,她倒有点摸不准?是一贯的约定成俗,身为并肩王他也理应在三月三到这里来礼佛?还是以前他和前女帝约定,每年的今日皆来此见面?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忽然突突地一阵跳。

在这见面,是为了什么?

还是说,他今天是心血来潮忽然过来这里下棋、游玩、等她?

短短几秒钟之间,这些答案统统都在她的脑袋里转了一圈,但最后还是此题无解。

“进来坐一下?”斐玉晏邀请道。

凤墨影觉得以前女帝与他的关系来说,对此不好拒绝,便笑了笑。绕过了栏杆,走进了亭子内,也跪坐在席子的蒲垫上,眼睛不其然地扫了一下面前的仍未下完的棋盘。

“要手谈一局?”斐玉晏的语气始终是淡然的。

凤墨影心里有些意动,方才瞧了半天,这人的棋艺很妙,若能与他切磋切磋倒是不错。但……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又不是真的前女帝,棋路肯定是不一样的,对方肯定对前女帝的棋艺很熟悉。万一在下棋的时候给他瞧出了什么破绽来,那就不太好了吧?

她迟疑着,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道:“忙里偷闲,想去赏一赏桃花。”

斐玉晏微微一怔,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仿佛是多大的错漏一般,让凤墨影心里慌得一跳。

一人步履如仙,不染纤尘,来到栏杆旁,朝着凤墨影一礼后,复又朝斐玉晏一礼,才向她回禀道:“陛下,桃林里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前往赏花。”雪灵染露出春雪初融般的清浅笑意,目光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凤墨影自然地回他一笑,道:“走吧。玉晏,你要一道去吗?”在礼貌上,她觉得硬要撇下别人不太好,便大方地邀约了。更何况,在沈岳退兵这一件事上,他还帮了她一个大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待别人态度太冷淡疏离,甭让人寒心了不是?

斐玉晏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亭子外的雪灵染,仍是淡然道:“好。”

雪灵染的脸色微微一变,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

三人同行,感觉微妙。凤墨影当仁不让地让人给安排走在前面,两个帅哥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想想,若这是她的队友,这样走出去多气派,多拉风,肯定满大街地拉仇恨,让小仙女、小姐姐们将她妒恨到死。

可问题是他们不仅不是她前世的队友,更是跟她和她都关系密切得紧。

这就有点让人头疼了。

她既是她,又不是她。

她既不是她,可明明又是她。

这可咋办了?

一个是她的现任男朋友,并且是领了证的那种,算是什么,丈夫?唉……

一个是她这副前女帝躯体的……救命恩人?好朋友?蓝颜知己?爱慕的人?……秘密情人?唉……

这些关系当真是错综复杂,让人理不清,脑壳疼。

走了几步后,凤墨影忽然发觉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自然而然地回头道:“阿染,该走哪边?我不认识路。”

这话本来在两人之间说也没有什么不妥,偏偏,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在,这就麻烦了。

斐玉晏像是有点僵住了,面对着她对雪灵染如此亲昵,如此随意的称呼和语气,没有一点作为帝王的威仪和态度。这种亲密无间的自然,似乎已经超乎了他与她之间这么多年来维持的默而不宣。

凤墨影话一经出口,才发觉自己是否太随意了些。毕竟自己如今在扮演的身份,还是一个帝王不是?

雪灵染却是唇颊露出一笑,走向前来,微微垂首瞧着她,道:“陛下,是灵染疏忽了。”

凤墨影当着别人的面,不好再随意,便轻咳了一声,道:“你来领路吧?”

“好。”雪灵染当即应道,便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凤墨影眼里含笑,面上却伪装成一本正经地颔首。雪灵染当先而走,她便跟在落后半步的地方,斐玉晏神色淡淡地缀在他们的身后,双眸中的郁色一闪过逝,心里微凉。

出了竹林,转入一条小道,便通往了寺院后门。

已有凤翎卫在把守,皆朝他们行礼参拜。

凤墨影一行三人穿过后门,往后山而去。不过多久,眼前即是一片灼灼妖妖的桃花林,满山绽放,正是如火如荼,韶华满目,拼命璀璨。

桃林中已布置好了席子,上有小檀几,摆放着古朴的茶具。旁边的泥炉上正“咕咕”地烧着水,白烟袅袅,如岚如雾。

三人分主次地在席上坐下,雪灵染便自然而然地洗茶具,沏新茗,每人分了一盏青碧的茶汤,推至凤墨影与斐玉晏面前。

待各人皆轻抿了一口后,雪灵染面不改色地道:“陛下,沐王,是否觉得这煮茶的水不太对?桃林后有一处泉眼,极少有人发觉,水质清甜,煮这新茶最好不过,且待灵染去取来。”

斐玉晏淡淡地点头,道:“有劳。”

凤墨影瞧了他一眼,瞬间明了,他方才过来告知可以赏花,必然是看出她不愿意下棋,出来给她解围给借口的。如今,借故要离开去取水,想必是想留出空间给她与斐玉晏把一些话说一说。

她轻声应道:“好!”

雪灵染眼角微微一敛,笑意浅淡。起身朝两人各一礼后,他负手朝桃林深处缓步走去。

凤墨影直盯住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只见蔓草萋萋,青衫如玉。宽大的流云袖袍随着他的步调左右晃动、飘渺如烟,在这极尽妍态的桃花林中成为了一抹夺目的绝色。

瞧住她如此缱绻缠绵的眼神,并未多言,斐玉晏的心中早已黯然。这些年来,他与她之间无限接近,若即若离,如今终是错过了吗?

他未曾朝她表明过心迹。

她亦未曾与他坦诚过心思。

但那些年的言语欢笑,眷顾眼眸,竟是彼此错付了?

他的手微微的颤栗,有茶汤溢出了手腕,打湿了衣袖也未曾察觉。斐玉晏将茶盏递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只觉得满腔的苦涩,苦得舌头都打卷,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晏,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为免气氛尴尬,她还是从最客套的话说起。

“你呢?”斐玉晏不答反问。

凤墨影扯唇一笑,道:“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这一条路既然走了,就只能一直走下去。若是半途而废,结局终是不得善了。”

听她感慨,知她一路走来的血雨腥风与诸多不易,斐玉晏不由有些动容,道:“沐王府永远都会忠于陛下。”

凤墨影抬眸,心中忽现一事,道:“既如此,你可知否,沐王府的管家究竟为何会被掳?”

瞧他果然一脸的淡然不惊。自从管家失踪后,沐王府却并未有多少变故,除了沐王不在府中的少许日子有些愁云惨雾外,暗卫回禀王府中竟是井然有条,并不混乱。

她就在猜测斐玉晏是否早已知道事情会是如此发展,因此早有所安排。他的这些安排,是看透了管家所作;还是看透了前女帝所作。

他对她恩情并重的同时,亦在防范着她吗?

他对前女帝并不信任,还是……愿意牺牲一切助她前行,不惜当她脚下铺路的石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与及沐王府的荣耀?

第九十七章 承诺不再

“管家……”斐玉晏定神后,道:“他本是我父亲当年游历在外相救的一位江湖中人。他为了报答父亲的救命之恩,留在了沐王府襄助,纵然是父亲逝世后,他依然留在了沐王府中。”

凤墨影专注地听着他的故事。

斐玉晏微微垂眸,道:“他一直对我照料有加,但我也知道他并不喜欢这种处处提防的日子,许他终会有要离开的一天。前些日子,他察觉到有人要诬陷沐王府,就曾劝说我与他一起离开上京,隐迹江湖。”

凤墨影有些意外地听到了这些,难道是她一直都料错了?

说到此处,斐玉晏顿了一顿后,才道:“我向他言明,我从小生在沐王府,长在沐王府,从未想过要离开。他一直规劝我未果,不免有些动怒。直至那晚,我接到了陛下的宣召,便要动身入宫。他依然对我劝说,让我离开,觉得这一次入宫肯定并不简单,只怕会涉险。”

凤墨影脸色微微一红,那一次虽是为了将敌人引蛇出洞,但相对于斐玉晏的坦荡与赤诚,她确实是耍了一次心机,弄了一回权谋。

并且如此细想之下,心中更是怦怦地急跳。既然斐玉晏早已料到有危险,却还是坚持要入宫来?并且他还在有机会离开沐王府的情况下,却一直不愿意离开?

斐玉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案几的茶盏上,声音缓慢而平和道:“他不愿我受到伤害,欲强行带我离开。我早有所料……与他说,我曾答应过陛下,定然会留在她的左右,一直看着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万人仰望,臣服脚下。让那些曾经想要谋害她的人,非议她的人,鄙薄她的人,有朝一日皆要后悔莫及、自打耳光。”

桃花静默,他为自己续了一杯茶。

凤墨影却是一声不哼。他对前女帝坚守着承诺,纵然明知自己将可能要面对的是什么,却也并不曾退缩,也并不曾毁诺。可惜,她并不是曾经那个让他许诺的人,也并不能代替前女帝接受他的任何心意。

这样的沉默,让人的心里无端地生出了一股凉意来。

宽大的衣袖中,斐玉晏缓缓地握紧了指掌,指尖微微地陷入了肉里。

“我告诉他,我与陛下的承诺,就如同他与我父亲的承诺一般,既然相允,便一诺到底,生死无怨。”斐玉晏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语气依然淡静,只是仔细听的时候才能发觉其中不由自主地栗然:“想是我入宫后便无了消息,他才决意离开了沐王府。又或许,他离开沐王府,正是为了设法去寻找我的消息。”

凤墨影觉得自己不能再静默下去了,只有适逢其时地应了一声:“嗯。”

斐玉晏仍然道:“自此之后,纵然我回到了沐王府,他也再没有回来,许是怕为沐王府惹来麻烦。他许诺过要护我父亲一生平安,却终是没有做到,因此时常感慨,心怀愧疚。”

凤墨影面对他这一番话里话外的诉说与试探,始终只能把自己当成了是一条死鱼,保持沉默是金的状态。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态?

“原来如此。”为了不让气氛那么的尴尬,她低低地答了一句话。然后,也自己续了一杯茶,送到唇边轻抿了一下,神情上只敢表现得淡静无波。

这是两个关于承诺的故事,一样的让人伤感。出其的相似,皆是一死,一生。死者,魂归九渊,不知是否还惦记着生前的这些承诺?生者,却仍然在执著着他们曾经向对方许下的诺言。

不同的是,一个人是明明白白自己的承诺永远也做不到了。

而眼前的斐玉晏,却还不知道自己当初给予承诺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他面前的这具身体里面,早已是另一个人的灵魂。既不是当初接受他承诺的那个人,也对这些承诺一无所知,顶多只不是一个过客,一个听众罢了。

唉……

春光之下,头顶上的桃花片片凋零,如雪如雨。便宛然是一场大梦般飘洒下来,丝丝缕缕地笼罩着坐在树下的两人。

“玉晏哥哥,谢谢你,救了我。我这一生一世皆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日后等我有能力了,一定会报答你的大恩。”那是五岁的小童知道自己为他所救后,对他说的话。

“玉晏哥哥,是我,是我连累了你……”那一年,当她知道了他的身体因为当年落入冰湖相救而无法复原,落下了病根寒症。她在他的病榻前,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断断续续地抽泣道,满心满眼的皆是愧疚。

“玉晏,我定会练好本领,以后保你一生平安。”这是她在沐王府的灵堂上陪着他时说的话。那时,父亲逝世,他继承了沐王爵位,却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光背负了一身的王府荣耀。

“玉晏,我明天就要随军出发了,今晚特意来跟你道个别。”她坐在屋顶上,笑嘻嘻地望着院子里的他说。明月下,一番话别,最后,朝他挥了一挥手,道了一声:“我走了,无论如何你定要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那又如何?

斐玉晏回想起了这些往事,亦如片片的桃花在他脑海中飞舞。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那一段日子里,每一天写着字,每一天数着日子,每一天皆在盼着她的消息。那一段日子里,他闭门不出,谢绝一切应酬,只对外宣病,避开朝堂中一切的争斗,静静地等待。

只怕自己不能平安地等到她的回来。

她终于攻陷了漠回国,带回了一身的荣耀与声名,先帝大赏。

庆功宴时,她邀他出席。他也破天荒地再一次踏入了这一座宫门,坐在华堂筵席中,遥遥地仰望着她。

她已不再是那个溺水而无法自救的小孩童;亦不是那个会为他的病痛哭的一塌糊涂而束手无策的少女;已经亭亭如立,威风凛凛,手掌千军万马,学会了呼啸风云,周旋于门阀皇族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她终是一天天地绽放出了独数于她的锋芒,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一座权力的巅峰。其中经历了所有的生死攸关,阴谋算计,她不再与他诉说,自此后亦渐渐地远离于他。

仿佛他们的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就被什么给隔开了。

那究竟是什么?

是皇权?是年岁?还是心思相左?

他一概不知,一概摸不准她那些年的心思。

直到,先太子病逝,先帝驾崩,她一步步地登上了九层宝塔,身披皇袍,成为了新一代的君主。

这前前后后的路上,他看到的,听到的,料到的,想到的,所有的阻碍与血腥,都被她踏在了脚下,铺成了蜿蜒向前的那一条路。

她一次次地挣脱他伸出欲相扶的手;一次次地摒弃他在她的世界之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若所料,却没有自信确信,也无法去印证。

茶盏蓦然地从他颤抖的手中跌落在席上,当的一声轻响。凤墨影眼眸一惊,瞧见斐玉晏的脸色骤然发白,他皱着眉头,扶住案几,低声道:“陛下,请快宣文安。他手上有药。”

“北堂……”凤墨影颔首,急道:“你快让人去找文安取药过来。”

竹林间飘来一声:“诺!”轻飘飘的,他的身影已去远了。

“阿染……灵染……雪灵染……”凤墨影起身跪到斐玉晏的身旁,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更是放声喊道。

斐玉晏倚在她的身旁,明明是如此的亲近,却分明又如此的遥远。一股子的冰冷凉透了他的心脏以及血液,一寸寸地在血脉中将他浑身的每一处骨肉都凝固了。

纵然此时是春光烂漫,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了。心口一丝丝的血气上涌,他只咬牙将它们一一地压了下去,不想让凤墨影瞧见自己半丝的狼狈与软弱。

雪灵染正在远处的草地上吹着手中的一片叶笛,隐隐地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声音,脚下一点,飞掠而回。只见席上,凤墨影环臂搂住斐玉晏,一见到他的出现,登时在急切中现露出了一丝安心来,口中急道:“阿染,你快来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雪灵染快步过来,才瞧清斐玉晏浑身寒颤,一脸的冰白,眉稍紧蹙,眼眸却一直注视着他。他在斐玉晏的身边半蹲下,伸手欲去探他的脉门。斐玉晏却是把手一抬,磕碰着牙齿道:“不用……”

凤墨影不明所以地看住雪灵染,他朝她解释道:“沐王这是寒症发作了。既然沐王不愿灵染探知,那灵染便不唐突了。但此症切忌情绪不稳,心思波动,沐王还请静气凝神才是。”

凤墨影忽然忆起,雪灵染确实曾经与她说过,斐玉晏自从当年跃入冰湖救人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如今是常年要吃药,成了一个药罐子。虽然当年他救的人不是她,但心里还是不其然地生出了一些歉疚与叹息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穿到这个身体里来。

不仅如此,我还无法替她还你些什么。

斐玉晏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平息着自己的心绪。

雪灵染瞥了一眼凤墨影的神色,说道:“沐王,这些年陛下一直在将从四处收集来的珍药送往‘药师谷’,并一再请我师尊研制出能够医治你身上寒症的药来。”

斐玉晏闻言,神色微微地和缓了下来。

凤墨影心中却是越发地惊跳,果然……并不单纯,也并不简单。

雪灵染又道:“师尊一直在炼制药物,相信他老人家日后定能为沐王你解脱寒症的纠缠。”

“颜药师医术超群,菩萨心肠,请代本王谢过。”斐玉晏睁眼道,目光却是落在了凤墨影的脸上。

并且似乎还带了点什么……

凤墨影心中有点发毛,有些无措。瞧着这情形,雪灵染的这一番话,是让斐玉晏误会些了什么?还是明白了一些什么?确认了一些什么?

她有点担忧啊。

目光无辜地睨了雪灵染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八章 诉尽衷情

雪灵染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微微一笑道:“灵染定不负沐王所托。陛下常与灵染说起,当年若不是沐王的舍命相救,便早已遭到了别人的算计,或是康健受损;或是殒命夭折。如此大恩大德,灵染亦永铭五内,日后也定如陛下般视沐王为恩人,为兄长,竭尽所能,与陛下一起守护沐王府的安危周全。”

凤墨影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气息也渐渐地缓和。

斐玉晏方才刚刚亮起的眼眸,却在听到这一番话,和看见凤墨影的神色时,渐渐地暗淡了下去。

感情一事确实是不宜拖泥带水,虽然有些让人伤心,感伤,却实在不宜磨磨蹭蹭、犹豫不决。

凤墨影认同地一点头,恩人、兄长的定位,这样比较能让彼此保持一个亲近却不亲密的关系与距离。就斐玉晏为前女帝所做的事和心思,她这个后来人,背锅侠,也应该对他有一个交代才是。

雪灵染的这一番话,既让她显得有情有义,表明大恩不忘,又理清了与斐玉晏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好。

“灵染所言极是,玉晏,沐王府永远忠于我,我亦永不负沐王府。”凤墨影给他们今日的这一番谈话下了一个定论。

斐玉晏淡淡地点头,唇角露出了一丝薄如冰花般的微笑。

“王爷……”凤翎卫已领着文安到来,他飞奔至前方三人跟前,瞧清斐玉晏的情状后,急唤了一声,又忙给凤墨影和雪灵染行礼。

“药可取来了?”凤墨影急切道。

文安即刻从袖囊中掏出一只青玉瓶子,道:“回禀陛下,药在这。”

“快过来侍候你家王爷服下。”凤墨影示意他道。

文安才恍然回神,忙过去顶替了凤墨影的位置,拔开药瓶,倒出一枚白玉般的药丸来,递到了斐玉晏的面前。斐玉晏抬手将它放进了嘴里,咀嚼了片刻,闭目将它吞下,和着嘴里的淡淡血腥味,那股奇异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头。

凤墨影细心地为他斟了一杯白开水,在案几的另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只见他清俊的脸上也并不显出什么痛苦之色,想必也是一个好强的人。纵然是心里伤痛,也不欲让旁人知晓。

她心里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斐玉晏接过她为他晾的那一杯水,缓缓地喝下后,再看向她时的眼神已变得平和淡然,就如往日一般静然无波,看不出半分先前的心绪波动来。他告辞道:“陛下,臣身体不适,欲先行下去歇息,还请见谅。”

然,再与她说话时的语气与用词却是改变了,没有了之前的亲切以及随意。凤墨影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自己的心绪,便是点了点头道:“好!”

闻言,斐玉晏的神色更是淡然,苍白的脸庞如玉,却似挂了一层寒霜般令人感觉疏离。文安扶着他站起,朝凤墨影施了一礼后,便朝来路走了回去。

凤墨影转头望住他的身影半息,终是将一口气叹了出来。

待转回眼眸的时候,就不其然地撞上了一旁雪灵染看住她的目光。凤墨影对视着他,竟一时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和语气说话。在他的眼中,是否前女帝与斐玉晏的那一番隐藏的情愫却是袒露无疑的?

从他借口取水避嫌而去的行止,还有回来之后瞧着她扶住斐玉晏时候的眼神,甚至是最后与斐玉晏说的那一番话,似乎都是一个明白人的做派。先礼后兵?先做君子,而后宣告主权?

凤墨影心里忍不住一笑,但是表面上她是前女帝,而且刚刚毫不迟疑地回应了他的主权宣言,并认了“初恋情人”为兄长,那她身为这个扮演者,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才好呢?

雪灵染瞧了她脸上那古怪的神色半息,蓦然垂下纤长的眼睫,抬手为她续了一杯茶汤,眼睛里悄悄地含了一丝笑意。

“陛下……”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道:“请喝茶。”

“阿染,桃林后不是有一道泉眼,水质清甜吗?”凤墨影忽然高深莫测地笑道:“你取的水呢?”

雪灵染淡然不惊地道:“我一听到你的呼唤就飞奔而回了,哪里顾得上水?”

凤墨影脸上终是快意地笑了起来,道:“阿染,你需要我解释些什么吗?”

“不需要。”雪灵染摇头道。

“真的?”她忍不住确认了一次。

“有些事情能看得出来,也能猜得到。”雪灵染静听了四下并无旁人,才轻声道:“沐王府地位特殊,当年沐王舍身相救于陛下,必然是得罪了一些人。当老王爷仙逝后,沐王更是独木难支,朝中又是群狼环伺,陛下从军建功初时也是为了自保,为了与沐王并肩而战。只是后来陛下屡建战功,必然会受到了更多的攻讦与谋害,这时与沐王府疏远,实则是想要保护他,让刀剑只向着自己。”

凤墨影心中的料想也不出其右,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至于前女帝想要什么时候才与斐玉晏坦诚自己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但从目前的种种迹象与猜测来看,她对斐玉晏的宽容已超乎了君臣之礼。如若是正常的君臣关系,即便是有过救命之恩,一个君王也绝不会容许旁人一再提起,更不会容许这个人在自己的面前地位特殊,言谈随意。

然,斐玉晏之前与她的相处时,言谈举止皆不似君臣之间应有的礼仪。

斐玉晏是一个聪明人,绝不会持宠生娇,若他不是感觉到了前女帝对自己的不同,若他不是感觉到了前女帝的心意,是绝不会容许自己在这死亡的边缘疯狂地作死的。

看他方才与她告辞时,极快地就用回了君臣之礼说话行事,就知道他确实是一个明白人。

那么,在后宫中一直流传着前女帝对青夜离的种种心意,青眼有加,皆是假的吗?

是前女帝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用来掩盖自己对斐玉晏真正的心意,让她的敌人无法察觉出她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究竟是谁,也是为了保护斐玉晏而设下的局面?

如此一想,凤墨影不觉心里冰凉。

从听闻以宓漪为饵,设下的局;到以青夜离为盾,布下的屏障,这一切若真是前女帝的所为,那么这一个人确实是……

凤墨影悚然一惊,有几分不安地看向雪灵染。那么看在他的眼中,自己是否便是这么的一个人。这些事情,她能猜得到,雪灵染没有理由猜不透,只怕还有更多不为她知道的事情,他都是知晓的。

他若都知晓了这些事情,却还对她如此?

如此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

凤墨影忽然觉得莫名地心惊,难道他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可以不顾一切。不管这个人是什么人,不管她曾经做过了些什么,也不管她心里装着的人是谁?

亦或是,事情并不如她所看见,所听见的这样?

“墨儿……”一声叫唤忽然响在耳边,让她自沉思中回过了神来,眼前是雪灵染关切的眼眸,他看着她微微变幻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有些难过……”她道。

雪灵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握住她的手,眉眼温柔地道:“难过些什么?”

凤墨影微眨眼睫,缓慢地说道:“沐王会否从此就与寡人生分了?”

雪灵染的神情微僵,问道:“你很在意他吗?”

看他问得如此认真,凤墨影心中马上又有些不忍,道:“只是一个从来与你随意交谈的好友,忽然就对着你毕恭毕敬起来,有些失落和不习惯罢。”

“有得便有舍。”雪灵染神色静穆地道:“有些事情终是要习惯;有些人终是不可两得,陛下一向行事果决,今日为何会犹豫不决?还是,陛下有什么心事难以排解?”

“阿染,你觉得我昔年所做之事,是对,还是错?”凤墨影面对他的敏锐,不由试探道。

雪灵染沉默了片晌,才双唇轻启道:“功过对错,史书后人自有断论,臣下岂可妄议帝王事。”他目光流转落在她的脸上,伸手轻抚,“我如今只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不愿听他人的道听途说,也不愿胡乱的凭空猜测,只愿能够与你长长久久不负此生,不要猜忌我,不要疏远我,不要舍弃我,好吗?”

他的眼睛迷蒙而纯澈,那里面透露着无比的真诚,让她心里面刚升起来的一点疑虑,又慢慢地如落入了初春河流中的冰块般消融了下去。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全起来?”她伸出手抚上了他那一双绝美的眼睛,很想知道这一双眼睛能够清晰视物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快了。”雪灵染道:“你愿天天见到我吗?”

“傻话。自然是愿意的呀。天天不够,时时刻刻才对。”凤墨影一笑,挪着臀部移坐过来,歪头靠落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看着眼前满目绚烂、迎风而笑的桃花,略有遗憾地道。

雪灵染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抚了抚她的头顶,挨着她的额角道:“只要你愿意,我的眼睛很快就能当你的铜镜和油灯了。”

凤墨影唇角噙住笑,眼睛也弯成了幸福的模样。一朵桃花落在了她的衣袖上,她顺手拾了起来,自然而然地就簪到了雪灵染的发髻上。仰头去瞧了一瞧自己的杰作,这人是画中仙,这桃是花中仙,两两相映,自是美不胜收。

她无比满意地颔首,由衷地道:“阿染真是人比花娇,常惹得君王带笑看。”

“傻墨儿……”他浅笑,眼底露出了一丝宠溺道:“净说些傻话。”

凤墨影一拳捶在他的后背上,道:“我是傻墨,你就是傻染,我俩整好一对儿。你也别去祸害旁人,我也只来祸害你……”

雪灵染不其然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凤墨影反省道:“我揍疼你了?应该不能啊……”若论内外修为的武力值,自己在他面前该是小孩儿才对啊。

“没事。”雪灵染垂眸道。

没事你瞎哼哼?凤墨影用耐人寻味地眼神笑睨住他,挑了挑眉,这是想要我……你……?

可这里是寺庙。

这种想法太不正经了。

第九十九章 是非在心

夜里,雪灵染回到禅房,在倒扣的茶盏下多出了一张细细的纸条。他稍有疑惑,执起白纸,翻开一看,那上面竟用熟悉的小字写着:卯时,松鹤泉。

明日三月三,正是凤曦国帝王礼佛的正日。寅时起沐浴焚香斋戒,卯时进入佛阁闻经守礼,一整日都必须待在里面进行佛事,一直到申时才能出来。从日出到日落,敬佛至诚。

待凤墨影进入佛阁后,雪灵染交代了紫珞自己要去取泉水煮茶,便携了一瓷罐往后山而去。

他神色清冷,一人走在后山的桃花林里。

远远的听着寺院里因祈祷而敲起来的钟声,宏亮而悠扬,回响在云雾迷蒙的群山里,在清晨中叫人心有几分逃离喧嚣的清净。

但他的心,此刻却并不平静。

四人无人,他渐渐地转入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一直蜿蜒下山而去。

这山后面有一个隐秘的泉眼,那是年少时他与唐清逸在后山游玩时,偶然遇见的。这个地方没有名字,只因周匝长着许多的松柏树倒影于流泉内宛如白鹤展翅,故而被他们笑称:松鹤泉。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在钟灵寺里留下纸条,邀他至此的人是唐清逸?

亦或是唐清逸遭遇了不测,为他人所利用,借此引他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他都不能视而不见,弃之不顾,有些时间改变了,但是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的。辗转山路,来到了泉水旁,四壁寂寂无人。雪灵染在青草上坐下,静静地等着。

片晌之后,一人从远处的小道上缓慢地走近。他站起身来,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简单得毫不起眼的皂色衣衫,身形颀长而清瘦,面容却是出奇的俊秀端方,正是昔日的上京八子之一,文采出众的左相之子唐清逸。

昔年的唐清逸,仰慕于他的人送了一个号称“暖玉公子”,更是形容他宛然一笑,上京便似满城的花开。

乍见之下,恍如当年两人游玩至此地之时的光景。只是唐清逸脸庞上的那一双清莹而温柔的眼睛如今漆黑得深沉,唇角的笑意亦不再像当年的温煦如玉。神色间多了几分犀利,眼中的笑意里也多了几分变故后的沧桑与冷锐。

他缓步走近,两人之间竟没有谁先说话。

空气中静默了半息后,唐清逸才开口道:“经年未见,雪兄风采依然。”

“这些年来,你可还好?”雪灵染几乎是同时道。

彼此话音刚落,两人皆是相视一笑。

唐清逸不答反问:“如今物是已人非,雪兄如今已是京中新贵,不知一切是否还安好?”

雪灵染不予置评地点了点头,“嗯,还好。”

唐清逸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继而道:“听闻,这些年女帝愈发猜忌成性、喜怒无常、狂暴残忍。不仅让沈家定要打下一整片西北,为此还加重了赋税、兵役,除此外,更是扩建都城,兴建以供她行乐的别院,大举征用民工,日夜赶造,草菅人命。以致于闹得天怒人怨,朝野内外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又喜用重刑,就连谏官亦不敢上疏以谏。”

雪灵染脸色依然淡静,道:“确实……如此。”

唐清逸一正色,道:“既然如此,雪兄并不打算为民请命吗?”

“如何为民请命?”雪灵染接口道。

唐清逸却是不缓不慢地道:“昔年,雪兄相救于我,不也是因不齿女帝的作为吗?”

雪灵染纵然如今听着昔日的好友说着她的种种恶行,心中很是别扭,明面上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意味未明,唐清逸道:“雪兄如今纵然是为了雪家而留在她的身边,以女帝莫测凶残的心性,也绝非长久之计,难道想要就此消极一生?若想要离开那个禁囿之地,既不损雪家的分毫,又可恢复自主之身,雪兄可有思虑过什么法子吗?”

雪灵染骤然抬眸,眼中神色剧变,语气不稳地道:“什么法子?唐兄今日邀我来此,究竟要商议的是什么?”

唐清逸瞧着他既激动又期待的神情,心中满意,道:“今日与雪兄商议之事,不仅是为了你如今的处境,更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的福祉。”

“愿闻其详?”雪灵染眼中微露炙热道。

唐清逸俊眉修目微微一笑,道:“唯有建立新朝,才能万象更新。”

雪灵染的神色也并不惊慌,而是有些审视地瞧着他。

唐清逸坦然一笑,道:“我一个‘死人’,言谈如此大逆不道,自然是无所畏惧。雪兄你如今与我有所不同,自是应该三思而后行。但有些事需要高瞻远瞩,有些事需要振臂一呼,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如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雪灵染道。

“仙都门在朝阳台的筹谋不幸让女帝逃过一劫;而临渊长公主的布局亦让女帝所察觉……”唐清逸目光幽邃,道:“女帝的敏锐不可小觑,这两次都是由外而内,却无法将之攻破。我们若由内而外,里应外合,或许能将其一举拿下。”

“唐兄的话中的我们是指谁?就我和你?”雪灵染不解道。

唐清逸神秘一笑,道:“雪兄莫急,自然不只是我和你。此事要成,必然是要从长计议,也少不了雪兄的襄助。只是,雪兄是否需要一些时日思虑清楚,是否愿意与我们共举大事?”

“唐兄的意思是你们在外谋划,我在内应和?”雪灵染皱眉问,脸上的神色有些迟疑。

“确实如此,如今能近得了女帝身旁,又能让她不会轻易起疑的人,非雪兄莫属。”唐清逸道:“我今日来与雪兄商议此事,便是抱了必死之心。若雪兄觉得我今日所言乃大逆不道,也可充耳不闻,或是将我绳之於法;若雪兄觉得所言在理,身为热血男儿,愿意襄助我们一臂之力,不妨三思而后行,再与我答复?”

雪灵染知道今日是无法问出他幕后的人物,只得颔首道:“好,若我想要答复唐兄你,又该如何联络?”

唐清逸黑眸湛然,凝视了他半晌,道:“宫中有一处‘秋风苑’地处偏僻,极少有人迹。若雪兄思虑清楚,想要联络于我,可以在苑中挂一只白灯笼,后天丑时必有人在。”

“明白了。”雪灵染颔首道。

唐清逸将要说的已说完,接下来只有静待雪灵染的回复了。他伸手拍了拍雪灵染的肩膀,道:“以防连累雪兄,我亦不再赘言,就先告辞了。”

雪灵染浅淡一笑,回他道:“唐兄,保重!”

唐清逸挥了挥手,道:“保重!”转身就进入了来时的那一条青草蔓蔓比人还高的小道,往山下行去。

雪灵染望住他疾行的身影,心中郁结。昔日的好友,为何今日再见,心中竟是感觉微妙难述。自己心中知晓的真相,又能对谁人说起?又能如何辩解?又能如何辩解得明白?

好友或为报唐家的血仇;或真的只是为民请命,却是想要以下犯上,诛杀女帝。他心中不其然地一阵慌跳不安,可如今坐在凤曦国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上的,并不是那一个让天下百姓怨恨的人。

可除他之外,却无人知道,亦无人会相信。

那么,她,也只能由他一人来守护。

可以想象,届时,他兴许会和昔日的好友反目为仇、倒戈相向、针锋相对。

将为捍卫一人之正义,而要冒这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一人的正义,便不是正义了吗?

雪灵染思绪纷纷,将手中的瓷罐取满了泉水。抬眸,只见满目的森森松柏,挺拔而孤傲,一棵棵皆指天如剑,不管严寒酷暑,皆笔直地屹立于天地之间,不折不挠。

他一身青衣如玉,在山风松涛中,长发、衣袖、挂穗随风招展,清凌如仙。一双迷蒙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各种的担忧与思虑,让他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皆沾染上了世俗的牵绊与眷恋。

是非在心,毁誉在人,但求问心无愧。

晨光熹微,闲云游弋。

雪灵染一步步地往回走,往山寺走去。

将近酉时,凤墨影终于从佛阁里得以出来。她拖着两条跪得酸软麻痛的腿,心里痛苦得扭曲地往禅房走去。表面上,在人前人后,还要维持着身为一个帝王的尊严和威仪。

走慢一点,前面的路,还长得让人双腿颤抖。

走快一点,脚下的路,每一步都似在火堆上挣扎。

就在她的内心狰狞到不忍直视的时候,终于快到了禅房所在的苑门口。那里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正在等着什么。刚看见了她的身影,就立刻拔腿朝她飞奔而来,倏忽就已到了她的面前,目光怜惜地将她由上至下地打量,急切地小声问道:“还好吗?”

紧张得,仿佛她身上掉了好几块肉似的。

那眼里的表情,比她自己还肉疼。

凤墨影实在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雪灵染二话不说地将她横抱在臂,公主抱在怀里,垂头问她道:“腿很疼?”

“嗯。”她淡静的回答,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

感觉到自己终于解脱了。

内心却是在道:何止是腿疼,跪了这一整天,只怕人都快要废了。

雪灵染也不理会她身后那些探头探脑的和尚的目光,抱着凤墨影就往里走,一直疾步走进了禅房。将门踢上后,把她放在榻上躺着,忧心忡忡地道:“我给你看看?”

“这事倒是不忙。”凤墨影唇角溢笑,朝他乜斜道:“你这一整天都去哪玩儿了?”

雪灵染神色微怔后,眸光随即温柔道:“我去折桃花了。”

凤墨影抬眸环顾屋内,才瞧见简朴洁净的禅房的白瓷净瓶里多了几枝灼灼妖妖的桃花,开得正是鲜妍娇羞。她细嗅空中的花香,不由笑了,心里也柔软了起来,仿佛这折磨人的一天也不是那么的枯燥了。

心底竟无端的生出了一丝浪漫来。

她循礼事佛。

他为她摘花。

莫名的温柔,就像是贫瘠的泥土中开出了一朵花儿来。

第一百章 夜爬墙头

自从那天之后,在“钟灵寺”中,无论是礼佛的当天,还是不经意的碰见,斐玉晏都是规规矩矩地朝她行君臣之间的参拜礼。她忽然有点怀念以前有那么一个人在面前随意地说话,有种平起平坐的朋友的感觉。

她是一条来自于现代的灵魂,在骨子里就没有那种尊卑之别,帝王至高无上的观念。只有见上级时才会收敛性情与行止,问题是她现如今的身份是所有人的上级,这种高处不胜寒的位置,让她在努力地适应的过程中,不免深切地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寂寞来。

凤墨影心中不禁叹气。

她明明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感情一事还是早日理清的好,以免往后害人害己。

明日便要离开“钟灵寺”,重新返回那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凤墨影便约上了雪灵染悄悄地跑到后山去赏桃花。

此时已时亥时末,寺庙的后门已经被锁上。她看了一眼墙头,心中打鼓。下一秒,雪灵染已拉住她的手轻飘飘地跃上了墙头,翻墙而过,轻而易举地带着她爬了墙。

凤墨影心中一想,不由唇角露笑。

男朋友带着她爬墙头。

雪灵染在她身旁瞅住她一脸的诡笑,不明所以,却是肃然地道:“你的身法还没有练好?回去得勤加练习才行。”

是的,长官!

她差点要冲口而出,他这语气和口吻简直太像她前生的上级了。凤墨影及时悬崖勒马止住了将要脱缰而出的话,改而笑眯眯地睨着他道:“好的,阿染。看在你今晚肯带我出来爬墙的份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灵染冷哼哼后,一笑,道:“我们这样怎么能算是爬墙?”

“一般深更半夜翻墙出来幽会的,都算是爬墙啊。”凤墨影理直气壮地道:“不然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雪灵染脸色稍红,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很舍不得这里的桃花吗?”

“也是,也不是。”凤墨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害羞的样子,继续撩他道:“我是想尝试一下三更半夜和阿染你幽会的滋味,就尝一回鲜啊。等回到宫里,凤翎卫在那儿巡来训去的,就不那么方便了。”

她越说越暧昧,雪灵染眼色不自然地盯了她半息,忙转过了眼眸去看面前黑漆漆中的桃花影子。

他不其然地小声道了一句:“这里面是寺庙。”

凤墨影心里的小狐狸在巧笑嫣然,凑近他的耳边,道:“哎呦,阿染你在想什么吗?我只是想说尝试一下三更半夜与阿染你出来赏桃花的乐趣,又没说要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看看这桃花,没犯着什么清规戒律吧?”

雪灵染忍不住放了她的手,瞪了她一眼,气得有些脸热。

凤墨影盯夫狂魔般盯住他看,心里乐滋滋的。夜里虽然黑,但他白皙精致的脸庞在迷蒙的月光下,依然朦胧可见,宛如美玉般莹着一层光晕。

她极快地踮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在雪灵染反应过来时,已坏笑得让人手痒。

他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敲了一个暴栗,眼神似在说:小坏蛋。

这宠溺的神色,让凤墨影的少女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沉溺其中,有些难以自拔。

她又整个人挨近去,吓了雪灵染一跳,似乎要后退一步。

下一秒,却被凤墨影极快地双手锁住了腰,搂紧了他。

在她“嗤嗤”的取笑声中,雪灵染两颊再度发热,染上红晕,却没有丝毫要挣脱她的迹象。双臂还很顺从地垂下来,亦反搂住了她。

凤墨影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胸膛的衣衫上,默默地听着他为她而急促跳动的心跳声。双手并不安放地丈量着他的腰围,心想:真是好腰!不知道是自己的细些,还是他的更细些。

雪灵染倒是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静默了半息,才道:“别动!”

如果她硬要动了,会怎么样?

凤墨影不甘心地思忖道,双手在他修长纤细的手指下,竟神奇的安分了。她的注意力又落在了他的手指上,撇嘴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坏笑着,就沿着自己的手臂滑入了衣袖里去。

雪灵染微微一惊,手指一颤想要挣脱她的手。

凤墨影却死死地将他的手指攥住,抬眸,只见他一双秀美的眼睛微微睁大,一脸吃惊地盯住她。

“我不会在这里对你怎么样的,相信我。”她拉住他执意不肯再进半寸的手,无奈地保证道。

他这样一幅抵死不从的禁欲仙人模样,搞得好像她是一个登徒子一样。

但他这种规矩端方的可爱模样,又叫她心爱得紧。

越是这样的矜持守礼,她越是喜欢逗他玩儿。心里似乎怎么逗他,都不够似的,就喜欢看她恶作剧下,他的各种表情,与各种反应,每一次都让她心痒难搔、百爪挠心……

恨不得将他扑倒,化身为狼、拆食入腹。

虽然她对自己的认知有些许的偏差,也曾实践过,确实是偏差得要紧。可是,也并不妨碍她每一次如此的形容自己的心情与感受……

雪灵染表情似乎有些松动,凤墨影赶紧拉住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腕处探了进去,瞧住他一脸的腼腆,和满眼的涩然,她心里就想笑。她干脆五指与他的手指交叉握住,一起拉着探进了她的袖囊里,又故意缓慢的摸索了一阵。

如此的恶劣。

竟如此调戏自己的男朋友,她也有这一天?

凤墨影以前是不敢这样来想象自己的,一直是以为自己是苗红根正的正义直女。

不曾想,自己也有这么坑害人的时候?

她挑了挑眉,终于在雪灵染有些对她所说的话怀疑,不肯再继续与她玩儿的时候,摸到了袖囊深处的一个小包裹。

雪灵染微微一怔,本来已经垂下去的眼眸,不由重新撩起了眼帘,疑惑地看向她。

凤墨影朝他粲然一笑,将那小包裹摸了出来。托在手心上,是一个锦缎包裹的小包包。她用邀功般的语气对他道:“你打开它,看看。”

雪灵染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凤墨影一再向他点头催促后,他才像打开一朵花儿般,五指轻巧地将小包裹翻了开来,溟的月色下,只见那锦缎上躺着两枚玉佩。

玉佩上还坠着云水青色的飘穗。

是他喜欢的颜色,雪灵染微微一笑,目光温柔起来如水般瞧着她手心上的东西。

凤墨影得意地道:“没有骗你吧。没有捉弄。拿起来瞧瞧,看这小东西可还能入得了雪公子的眼?”

雪灵染唇角复又噙了一笑,伸手将其中一枚玉佩提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细看。那玉佩上雕着一圈寒梅枝,其上环绕着雕工精细的梅花与虬枝,极是精致可爱。

手指轻触上面,却没有丝毫棱角,温润细腻,令人爱不释手。

雪灵染再看她手上的那一枚,亦是一模一样的梅花虬枝环绕,心中很是欢喜,轻声道:“很漂亮。”

凤墨影欢欣的一笑,道:“你上一次送了我一枚香缨,想想自己还没有送你什么定情物。就你和我一人一枚,图案都一样,是我自己画的,是一对儿的。听你说出‘漂亮’两字,我这功夫可算没有白费了。”

听她将“定情物”三个字说得这么直白,雪灵染耳尖又是一红,轻睨了她一眼。这人没羞没躁起来,真叫人又爱又恨。又听她说是自己画的,自己喜欢她也高兴,可见用心良苦,不由心中动容,暖融融地一阵发烫。

雪灵染望住她的眼眸,略微有些发热。

凤墨影恍然未觉,再次献宝似的挨近他身旁,拿起自己手中的那一枚玉佩,道:“再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保证你觉得爱上我没有吃亏。”

雪灵染认真了,垂眸去瞧住她的手上的玉佩。

凤墨影将那一枚玉佩用拇指一推,竟然从中滑开。她放到自己眼前瞧了瞧,这夜色太暗了瞅不清上面的东西。她心里倒是有些乐了,忙拉住雪灵染的手指,放到上面去,道:“你摸一摸,看看是否能摸到?”

雪灵染见这一枚玉佩竟能推开已然惊奇,闻言,不由顺着她的意思,用指腹在玉佩推开的内壁上仔细地摸了一摸,似乎是有一些细小的纹理,似乎是刻了一些字?

他不敢肯定,便慢慢地摩挲了一次,又摩挲了一次。一遍遍仔细地确认那上满的纹理。

凤墨影心安理得地仰头瞧着他在摸索着玉佩上面的字,唇角含笑。

她的告白,要在黑漆之中。

也必须在黑漆之中。

然这黑漆里,四面环绕着无数的鲜妍桃花影子,无比的旖旎,无比的让人想入非非。

而最让她想入非非的,莫过于眼前的这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是总想营造一些事情,用以讨这个人的欢心?

她此刻唇角的笑意,是这两世为人中最为甜蜜,最为迷人的一次了。

“我只取一瓢饮。染。”雪灵染将玉佩上的刻纹一一在心里思索了一遍后,轻声道出,望住她似在确认。

凤墨影含笑点头,道:“你再摸摸那一块。”

雪灵染亦是一笑,学着她用拇指一推,将自己手心的玉佩推开。再仔细地摩挲了一遍,道:“任凭弱水三千。墨。”

“没错。刻了你名字的这块是我的,而刻我名字的这块是你的了。”凤墨影歪头,眨眼道:“可还喜欢?”

“甚是喜欢。”雪灵染俯首,在她的脸颊上不其然地亲了一下,轻声道。

桃花渺渺,在夜风中催落如雨。

香气袭人,夜色飘渺。

第一百零一章 谁在说谎

从“钟灵寺”回宫之后,被派遣去朝阳台查证的沐颜也回来了。

在青云殿中,凤墨影正面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沐颜。

“沐卿此去,可有所获?”她语气虽平稳,内心却有些急切,不过明面上给掩饰得很好。

“回禀陛下,臣从朝阳台的和尚中审出了一些端倪。”沐颜端正行礼回话道:“自从陛下遇袭后,庙里就陆续有人失踪,断断续续的有十余人。”

“都是庙里的和尚?”

“正是。他们这些人有负责香火的,有负责引路的,有负责当日祭祀仪式的,也有负责端茶倒水的,一共十五人,全部失踪了。”沐颜神色谨慎道。

“沐卿可曾有什么怀疑?”凤墨影思索着问。

沐颜点头道:“这些人显然是与当日朝阳台之事密切相关,想必不会无故失踪,只怕是遭了人灭口。臣让人领了犬在寺庙后面的紫竹林一带搜查,果然挖出了一个大坑,里面横七竖八地埋着十五具尸体。”

凤墨影不禁皱眉,究竟是何人,如此草菅人命?

“这些尸体因埋了日久,已让仵作查验过,乃死于陛下祭天之前。”沐颜冷静地陈述着办案的过程,语气中不待一点的私人情感,“又经朝阳台的师父反复辨认,他们确实是庙中的和尚。”

既然这些人早在前女帝祭天前已经被人害了,那么祭祀那段时间里出现的又是些什么人?

“臣料想,是有人杀害了这些和尚,再乔装成他们的样子,蛰伏在朝阳台以行不轨之事。臣亦勘察了当日伏击容白将军而被歼灭的尸首,他们多是江湖中人,身怀绝技。”沐颜道。

“他们身上可有什么一样的印记?”凤墨影忽然忆起北堂渺曾说,仙都门人身上都刺有蓝色的火焰标记。

沐颜面容肃然道:“并没有。”

“可知江湖上什么门派最擅长易容?”凤墨影又问。

沐颜皱眉片刻,回道:“臣今日正要查证此事。只因关系重大,臣不敢轻易下定论。”

对于他严谨办事的态度,凤墨影颔首给予赞同,心中却又生起几许疑虑,不由问道:“那些伏击之人的尸首是否也已运回了京中。”

沐颜一双清亮的眼眸抬起,道:“已然都运回了大理寺。”

“那一道去看一看。”凤墨影毫不犹豫地道。

沐颜虽有所猜测,却不料她真的想要亲自去察看一番,心中不由一怔。这真不像以前女帝一贯的作风,但想起前番她竟也亲自去天牢里看临渊长公主凤羽影,继而又与其的一番长谈,便也能理解了。

一行人说走就走,来到了大理寺。

凤墨影一贯是个行动派,对于这些事情的真相她比任何的一个人都要来得着急。让下面的这些人呈现七七八八的证据,也许半天也摸不着北,还不如自己前去亲自确认一下来得方便快捷。

又是一通黑压压的参拜礼后,才来到了停尸房。

她熟练在接过熏了香的帛巾扎在鼻子下,双手戴上了鱼肠手套。在沐颜稍为惊异的目光中,准备停当。

紫珞跟在她的身后,她跟在沐颜的身后,一起来到第一具尸首旁边。

沐颜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陛下,林中潮湿,尸首已然腐烂。”

凤墨影点点头,脸上毫无异样。虽然前生她不是检验尸首这一块的,但是恶心的东西还是见过不少。对付一两具腐蚀的尸体,她还是应付得来的。

沐颜再次确认了她的神情,才下手将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开。

昏黄的油灯下,紫珞的眼神一闪,有点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吓到了。

凤墨影侧脸,朝她道:“你退到门前等着吧。”

紫珞坚持一步不退地守着,忙是摇了摇头。

凤墨影笑了一笑,对于她的忠心耿耿很是赞赏,但还是嘱咐道:“你没有见过肮脏的东西,等会儿会受不了的,去吧!听话啊。”

听她甚至是用了命令的口气,紫珞才犹豫地挪动了脚步,慢慢地走向了门口。就挨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宛如一个尽忠职守的桩子。

听了凤墨影此言,沐颜又是不经意地朝她瞥了一眼,心中更是讶异。难道是他以前对女帝有所误解了?何时开始这么的善解人意了?

若换作是白少羽或者青夜离,对此肯定内心里会有很多的想法。但沐颜并不是一个喜欢想入非非、臆想连篇的人;亦不是一个对前女帝甚为了解,对其熟知的人。

因此,他的想法一掠而过,很快就回归了正轨,重新投入工作中来了。

凤墨影在他出神的半息里,早已在找上一回容白所说的,这些袭击之人身上都有蓝色火焰图腾。她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甚至是伸手翻动了尸身,检查了背面,对着这些不堪入目的尸首面不改色地仔细辨认着,不仅令那边门口的紫珞觉得惊悚,而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连在一旁都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沐颜,也对她刮目相看,一颗心也从躁动中重归于平静。

眼前不忍直视的景象,似乎在她那认真的工作态度的感染下,也变得可以让人暂时忽视了他们让人恶心的程度了。

凤墨影确认了一次后,又转到另一具尸首那儿去。

一一检视完了全部运回来的尸首,没有一具身上有蓝色的印记,半点痕迹也没有。

凤墨影走到门边,轻轻换了一口气,朝沐颜和紫珞道:“可以了,走吧!”

沐颜微微蹙眉,心里没底儿。不知她到底看出了些什么?或者是看出了些什么疑惑来?凭他的多年办案的直觉,总感觉凤墨影所隐藏的神色间,似乎是对什么产生了疑问和困惑?

又与沐颜表面文章地客套了一两句后,她就登上了马车往宫中返回。

在马车上,紫珞陪侍在一旁,看着凤墨影一直愁眉不展,却又不敢想问,无从分担。

凤墨影目光隔着薄如蝉翼的窗帘,望着窗外的繁华街景出神,默默不语。这里面玩得又是什么鬼把戏?容白说那些人身上有蓝色火焰印记,显然是仙都门人的标记。可这些运回来的尸首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痕迹,这其中究竟是谁在说的谎?还是谁在动了手脚?

他们的目的又是何在?

有人想要嫁祸给仙都门?

还是想要借此,用来离间她与容白的关系?

难道还是有人想要为仙都门洗脱嫌疑?这些尸首在沐颜赶往之前已经遭到别人更换了?不然,为何不直接全部毁尸灭迹了,还要留下来做证据呢?

或者是有人想要推翻了凤羽影的证词?又或者是这些尸首遭到沐颜的更换了,运回来的并不是当时在追击容白的那些人?

让她认为,有除了沈家以外的其他门阀也在与她这个女帝作对?想让她猜忌所有的人,逼得她疑心病发作?

还是真的是有许多的门阀联合在一起,准备一起围困她,攻击她,想要一起置她于死地?

凤墨影几乎是心烦意乱地回到“来仪殿”,一屁股坐下躺椅上,一仰身,就整个人躺了下去。只觉得浑身无力,心情烦闷。

容白?沐颜?

孰真孰假?

他们皆可信吗?

敌人真的是极会攻伐人心,这些事情一步步地接触下来,她才渐渐地感同身受到前女帝会得了疑心病,甚至是会为此而有发疯迹象的可能性。

凤墨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重新平心静气下来。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太过于代入前女帝的这个身体与角色当中。她要跳脱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建构、重组这些事情,才有可能最精确地得出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以及它们背后的主谋会是谁。

是谁既非常地了解凤墨影的性情与行程,同时又记恨她,想要置她于死地?

是谁能让凤羽影有勇气去向凤墨影复仇,并且失败后,却还会包庇他?

是谁能利用仙都门,而又企图混淆视听,制造出疑团?

是谁能在宫里宫外动了手脚,却还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其中,必然包含了以下几个条件。

她身边潜伏着的人。

凤羽影心中对他有感情的人。

能够接触仙都门的人。

手里掌控着权势的人。

凤墨影猛然起身,召来紫珞,让她去宣楚子瑜到“来仪殿”的书房里觐见。

正在当值的楚子瑜火速赶来,在殿中行了参拜礼。

只见凤墨影一脸的神色阴郁,似乎是他以往司空见惯的神情。恍惚间,让他有一刹那觉得似乎又回到了朝阳台陛下遇见一事之前的光景。不由愈发地行止得体,言语谨慎。

说实话,对于凤墨影这些日子以来的转变,他心里是有些欢喜的。至少不会总叫人战战兢兢,下一刻就不知道会接到什么令人震惊的命令。

但今日的陛下,又让他有些重回了昔日令人窒息的感觉。

“子瑜,你为寡人秘密去办好一件事情。”凤墨影端坐在主位上,声音极冷,语气极淡地道。

楚子瑜心中微跳,肃容铿锵道:“陛下请吩咐。”

凤墨影听着他硬绷绷的语调,不禁抬眸,瞧了瞧他绷紧成了木头般的脸,英俊的五官都显得生硬了起来,不由心底微感诧异?难道是自己的气场装得太过了些?她不由悄悄地撇了撇唇角,放缓和了一些声音,下令道:“你给我彻查一下临渊长公主的情史。”

什么?楚子瑜蓦然抬头,明亮的目光里有些不敢置信。

但很快地他又心惊地垂下了眼眸,不可直视于帝王,是作为臣子该守的礼仪。就这么的一瞬间,他就将心里面的震惊和疑惑强行按压了下去,掷地有声地应诺道:“末将领命!”

第一百零二章 一心相护

除了要调查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黑手外,凤墨影计划着的另一件要事就是开始着手编修书籍,以便为以后开办学院做准备。

而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开设科考。面向全国选拔人才,逐渐杜绝门阀子弟在朝廷中的尸位素餐,要拥有自己的天子门生,与他们分庭抗礼,乃至让天下寒门也有为凤曦国百姓说话的权力。

如此一事,福泽百姓,同时朝廷上也不再是门阀之间,与皇家之间的争斗,将这个面扩张出去,形成更加有利于国家发展的竞争。不再是一言堂,能够听到更多的声音,特别是那些来自老百姓需求的声音,而不是门阀们谋求自家利益的声音,更不是他们想当然却并不立足于广大群众中的声音。

这件事情的前景是美好的,但是不能急,只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来。

首先,要让凤曦国的老百姓来献书。在这个时代家中能够有藏书的不是书香世家,就是有识之士。

其次,这次的名目用的是在扩建宫中的藏书阁,这宫里的事就不劳外臣搭把手,和提反对意见了。皇帝家里面要起一个图书馆,外人就不要来叨叨了。这个主事的重任,自然是雪灵染主动请缨接了下来。

最后,就是要个右丞青寞打开交道,让他们家的门生广布消息,让大家踊跃来捐书,毛遂自荐来帮衬整理书籍什么的。

这样修一次藏书库,就可以从中选拔一些有才干的人名正言顺地先进入了正式的编制,以后,就为看机会提拔任用作为后备军和民间力量了。

再加上容白收收编得到军队,征的也是老百姓,和门阀军中的贵族弟子不同。他们更吃苦耐劳,更忠诚可靠。这些文武双边力量,都是凤墨影为自己日后的抗争一步步铺下来的路。

这日午后,凤墨影因近日思虑过重,心事繁杂,午休不成,便起意去“白露宫”找雪灵染商议进一步的事宜。

她照例悄声进了“白露宫”,不让杜衡通报。

在杜衡口中得知雪灵染正在午休,更是蹑手蹑脚地进了他的寝殿。

对于女帝这不安规矩办事的习性,杜衡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行礼退下之后,便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待进了寝殿,里面静悄悄的,只燃了一点清冷的安神香。

凤墨影习惯性地皱皱眉,她一贯不习惯这些香熏诸类的东西。自从出了沉水香一事后,她更是在“来仪殿”彻底禁了燃香一事。

平日里,雪灵染知道她的习性,也不再在自己的殿中燃香。就连衣服上的熏香也熏得很清新,很淡味。

今日,却是为什么忽然想起来燃香了?

是最近的事情太劳累,太费神了,需要燃个安神香才能睡着,休息一下。

凤墨影心疼地抿了抿唇,他太能者多劳了。不仅要帮他管批阅奏折的事,处理后宫里各种各样的庶务,如今还要主事修编书籍,暗中替她物色未来文臣班底的大事。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怎能如此不管不顾、殚精竭虑?

实在是她自己一个人不足以成事,身边可以帮衬的人太少。一句话说穿,就是她没有一支可以全方位攻略的团队,身边的打怪任务却层出不穷。她有并仅有一个主攻手,且除了帮她攻击外,还身兼防御、补给、医疗等等各方面的技能,实在是太辛苦了。

谁又可以如此的任劳任怨,一味地想要护她周全。

凤墨影心中既是愧疚,又是不安,更是真实的心疼。她悄悄地转过云树烟霞的墨色山水屏风,偷偷地靠近他的黑檀木榻。

青纱半挽青鸾银钩,榻上的人沉睡正酣。

她第一眼就被再次惊艳地定住了脚步,两眼微微睁大,不合时宜地缓缓吞了一下口水。榻上的人趴睡在席上,修长双臂枕在脸下,侧着的睡颜静谧而秀美,纤长的睫毛宛如蝶翼般轻巧地栖息在他山水般起伏的眼弧之间,高挺的鼻子如峰峦给人坚韧的自信,而柔软的双唇又如花蜜般给人美好的想象。

双臂纤合宜,线条优雅而充满了力量,这种美感一直延续到光着的肩膀,再延伸到背部,一直到腰,最后才消失在盖在身上的薄被之下。

他极少这样袒露着自己的身材,在这个时代的门阀贵族的教养规矩里这似乎是属于礼节的范畴。

为何今天,忽然给她这样的福利?

平时,倒是把自己裹得可够严实了,一点也不让她垂涎、窥觑他的身材,一副“非礼勿视”的正经人模样。

想不到偶尔的“福利”,马上让人苏到不行。

脚都站不稳,路都不好走了。

凤墨影心里一个劲地偷笑,暗戳戳地做贼般从屏风旁往榻边移去。一个心理成熟的现代女子,对自家老公的好奇,促使着她屏住呼吸,就怕自己一下子过去把他给惊醒了。

那肯定的结局是,没得看了。

谁知,她一走近,脚步又马上地定住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百个问号和惊叹号在她的脑海中汹涌而出,兼夹着愤怒以及颤栗。是谁下的毒手?是谁竟敢对她的老公动用鞭刑?为什么她会不知道?究竟是谁活得这么不耐烦了?

看着雪灵染背上那些横七竖八被鞭挞留下来的晕红痕迹,她咬住的牙齿都在发抖,眼眶蓦然地猩红了起来。

很疼吗?

一定很疼!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谁,竟敢这样欺负人?

她的眼泪“啪嗒”地掉了下来,滴在了衣襟上。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涌出了眼眶,滴落了下来。

阿染……她心里在喊他的名字,竟似有些不知所措。他一直都在保护着她,那么她呢?她却无法反过来,护住他一二吗?他这是在哪儿遇到的危险?又是在哪儿为她挡下的灾难?

她颤栗着,悄悄地靠近了榻边,丝毫不敢惊动他。害怕自己连一场好梦都给不了他,连一场酣睡都不能让他如愿。他确实是需要休息了,她的阿染累了,确实是需要休息了。

阿染……我……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你想要的是什么?为何一直都不跟我提?

忽然,目光落在了他的枕子上。在那枕与床栏的缝隙里,似乎有一张纸?凤墨影看了睡熟的雪灵染一眼,轻悄悄地伸两指将那一张纸夹了出来。将纸拿到手上,才发觉那是一封半折的信。

凤墨影又看了雪灵染一眼,心里在想,她要不要看他私人的信?她正拿在手上翻转着,便骤然瞅见了露出来的那一半信纸上写着:“三日期已过,若再无回复,为父便开宗祠,昭告雪氏族人,将逆子从族谱上除名。从今往后,各不相干……”

凤墨影心中一凛,顾不上犹豫,忙打开了信纸。

从上至下,一口气给读完,心中震惊。

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雪灵染的脸上,这信的落款处是雪太傅雪松明。他在信上言辞严厉,读之宛如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甚至是痛心疾首、失望透顶的语气。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在反对雪灵染在宫中要强出头,更是十分地反对他现在主事修编书籍一事。

若雪灵染不放下这些事务,退出这个争夺圈子,他就要在宗谱中将雪灵染这个儿子除名。逐出家门,与他划清界限,从此毫无瓜葛,互不往来。

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明明是血肉至亲,血浓于水,这位老父亲何缘如此狠心?

不仅自己不愿意襄助于她,也在逼迫他的儿子不许辅助于她,难道前女帝的所作所为就真的这么冷血无情、凶残霸道,令人憎恨畏惧、厌恶不齿,最后落得孤零零的,一个伸出援手的人也没有?

凤墨影不由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两眼有些失神地望着地面。

她现在估计能够猜测出雪灵染背上的鞭痕是怎么回事了?也能估计出这个对他下如此狠手的人是谁了?自然也能料想出雪灵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将此事告知她。

唉,傻子……

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子的付出吗?

值得你这样与家里的人作对,也要帮衬着我,维护着我吗?

眼泪,仿似不值钱地掉落了下来,一颗颗地落到了地上。

落到了一个人的手心里,宛如是世上最宝贵的珍珠般被他承在了手掌心上。

“怎么了?”

一声喟叹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凤墨影蓦然地顿住了,鼻子里尽是酸涩。她眼睛微红地朝床榻上瞥了瞥,果然瞧见雪灵染不知在何时醒了?他正一脸不解地望住她,眼睛里满是关心和急切。

雪灵染长眉微蹙,喃喃低语道:“我似乎从来未见你哭过。”

他干脆地从檀木榻上翻身坐起来,伸手将她拉近榻沿坐下。神情担忧地伸手扶住她的脸,用手指轻擦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凤墨影忍住喉头的咽哽,闭了一闭眼睛,才张开望住他,小声道:“是我……太没用了。”

被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雪灵染心里既软又疼。他目光一转,落在她手里拿着的信纸上,只瞥了一眼,就已料知了全貌。眉目间有了恍然之色后,又升起了一丝懊悔和怒色。

他懊悔自己太过大意,竟没有在睡下之前将这封信收起来。

恼怒的是,他明明已经吩咐过杜衡。若是陛下过来,定要通报于他。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迁怒旁人。

雪灵染撩过木榻尾的衣裳穿上,将自己稍微整理妥当。他前倾将凤墨影揽入了怀中,偏头轻抵在她的额角上,柔声宽慰道:“是在为我哭吗?早已经不疼了。我……这只是想让它们早些好起来,未免再让你担忧。不料,还是让你给瞧见了……”

第一百零三章 敲开心扉

午后,风吹青纱轻晃,殿内人影朦胧。

凤墨影眼眸润湿的抵住他,被他几句话说得眼泪又想要落下来。她忙眨啊眨的把它们眨掉,在努力地阻止着它们在不顾一切地想要涌出来。

雪灵染垂眸看着她可爱的样子,不由唇角噙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道:“不必担忧,也无需伤心。这是我和父亲合计的计策而已。你未知全貌,胡乱猜测,竟把它当真了?”

他浅笑宛然地伸手指了指她仍攥在了手心里的信,语气平静,清净无波地说话。

凤墨影眸色一怔,举头看向他,道:“何解?何故?”

是她会错意了?不能啊!

雪灵染淡然不惊道:“我如今主事编修书籍是为今后重开讲学为打算,虽如今还未让各大门阀大力反对,但总会有聪明人看出苗头,猜出我们的暗中打算。更遑论以后,定会有更激烈地一番争夺。”

凤墨影默然点头。

雪灵染又分析道:“为了避免让雪家陷入这其中的争斗中,我与父亲商议,还是暂且让我脱离了雪家门庭为好。如此……不必连累雪家众人,日后争夺,我也可省却许多的无后顾之忧,只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力、尽忠便可。”

事实并非如此,他这些话说出来却似乎顺理成章,心中是疼痛无比,但语气中竟是说的轻松自在。

若凤墨影是真的女帝,便会知道雪太傅雪松明并不是如此会变通,如此豁达的性情。他的固执严谨可是源远流长的,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了。

他如此宽慰她,不过是仗着知道她并不是前女帝而已。

不然,这个谎言是不可能说下去的。

纵然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是合情合理,直觉却让她朦胧地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太对。

凤墨影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地问道:“既然如此,雪太傅又是为何鞭戒于你。”

雪灵染笑了笑,目光柔和地抚了抚她的头,轻声道:“如此不是更逼真可信吗?雪家一旦将我除名,这一顿戒鞭定然也会流传出去。父亲若不是盛怒,若不是对我极为失望,又怎么取信于旁人?让旁人相信,是真的要将我这个逆子从雪家除名,驱逐出去?如此,不是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吗?”

他舔了舔唇,眼里笑意盈然,让人分辨不出他心里的伤痛。

凤墨影咬着下唇,想了又想。这事似乎也没有毛病。

可是,这一顿戒鞭也真的罚得太重了吧!

他老爹不心疼儿子?她可是心疼老公的。

凤墨影眼睛微转,有些动容,又有些气闷,更多的是疼。她忽然转移话题,轻晃着抱住她的人的手臂,柔声道:“再给我看看。”

“不好看。”雪灵染垂眸盯住,回绝她道。

“不要害羞嘛……”凤墨影看了眼他只因这一句话就耳尖发红,愈加是不依不饶地疏导道:“我们可是夫妻。”

闻言,雪灵染稍是一怔,看住她的眼眸微微眨动了一下。是啊,他们已经是夫妻。她终于向他承认了。

未待他唇角的一丝轻悄悄的笑意卷了起来。

凤墨影又立刻乘胜追击地加了一句,道:“夫妻之间,是有什么不能看的?”

差点被她的这一句话给呛到,雪灵染宛如玉石般白皙的脸庞上立刻如染了霞光般,连本来盯住她的眼眸都转开了去。自小根深蒂固的礼数教养,还是让他没有适应她这些没脸没皮,无羞无燥的言辞。

相对于来自现代的灵魂,男子光个膀子,露个后背算什么呢?

小菜一碟的事,不是?

更何况,他们是已经领了证的,光明正大的夫妻。老婆关心一下,给老公察看一下伤势,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来来来,姐姐教一教你夫妻相处之道。

见他害羞之余,也并没有义正辞严地表示拒绝。凤墨影立马就实施了行动派的高效率措施,动手去将他刚系好不久的衣带给拉开了。

雪灵染一脸的无奈,他就知道自己是逃不过去的。

也罢,免得她又要误会自己什么。

想想,上一回只是为了躲她一个吻,就能够误会他并不是真心心怡她。

许是,他们之间的观念有些什么误差。

适应,适应,也好。

他腆着脸,让她动手将衣服剥了。

见他竟没有丝毫的反抗与闪躲,她心中颇为满意的点头。挑了挑眉,起身翻到他的身后,拉下松动的亵衣,又露出伤口纵横的背部来。

凤墨影双眉皱起,看着心里愈发得不是滋味。她伸手轻轻抚上去,雪灵染的身体即刻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上过药了吗?”

“嗯。”

她并不想再问他疼吗?但除此之外,却不知更该说点什么。鼻子里酸酸的,眼前就想模糊起来。

前生,曾听到过一句话,为心爱的女人受点伤,才是真正的男人。

可是,谁又问过了那个女人,她是否愿意看见自己心爱的人为她而受伤呢?

她心里揉成了一团,也疼成了一团。凤墨影从身后伸手穿过胁下,双手扣在腰间,搂住了他,侧脸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这些伤痕的粗糙和他身体的颤栗。她抬头轻轻的亲吻着他背上的每一道伤痕,这每一道鞭痕都是他为她所承受的灾难。

都是他为她吃过的苦。

她必须铭记,必须深爱。铭记曾经有一个人不仅给了她温暖的陪伴,给了她在异世前行的勇气,更是给了她无人可及的爱。

在她孤独无援的时候,是这个人选择了义无反顾地朝她伸出了手,一直坚定地拉着她的手,与她一起披荆斩棘,攀山涉水地去寻找那希望渺茫、遥不可及的彼岸。不问前程,不计辛劳,不顾自身,不畏艰险。

很好,她必要还他。

她跪在他的身后,紧紧地贴住他,在他的耳边虔诚地祝祷道:“愿我们能够一直携手到老,岁月无忧。”

这一句话贯入雪灵染的耳膜里,他心中剧震。脑海中一瞬间的空白,随后紧接而来的是极致的喜悦。

她终于不再怀疑,猜测,臆想。

不再是抱着与他相处试一试的态度,仿佛随时都能松开他欲紧紧攥住她的那一只手,离他而去,远离于他。

她终于有了想要与他携手一生的念头。

雪灵染迷蒙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如花开满城般的绚烂。他的整一张绝美的脸都因为她的这一句话而愈加的秀丽,愈加的鲜活起来。仿佛拨云见日,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塑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生命的注入,仙人般不可亵渎的姿态,忽然就有了七情六欲,充满了人世间才有的喜悦情绪。

洋溢不住的唇角,两边皆翘了起来,似一个吃到了糖的小孩子。

心中更是在想,他的眼睛也是时候该好起来了。

“好。”他轻声地,肯定地回答她道。

凤墨影依在他的背上,轻轻的笑了。蓦然地就有了被一种似乎叫作幸福的感觉贯穿了心脏,整个人都似因此而轻盈了起来。

仿佛就是一团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飞上去天云星海的棉花了。

怀着这样稍微轻快,包含爱意的心情再次去看他背上的伤痕时,竟然觉得这莫名有一种让人心动的凌虐美感?

她这是疯了吗?

凤墨影眼睛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心里去却是在斥训自己。

如果让雪灵染知道他的老婆正在这样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找错人了?其实是找了一个神经病?

她忙摇了摇头,用以唤醒自己又被美色耽误了的神志。都怪她的灵魂里的污染太深,都不纯情了。

美学的范畴太宽,都怪她前生涉及得太广。不管她是愿意,不愿意,有时会是工作需求,没有办法杜绝这些东西溜进她的视线之内啊。

凤墨影对着雪灵染的背又咽了一下口水,才赶紧帮他把亵衣拉上,以防止自己的那些被污染的不良念头继续上脑,让雪灵染发现自己又想要发疯。她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忙又跑到他前面来,帮忙系上了衣带。

心里此刻想的是,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穿好,扎好,包得严严实实的,好好地保护好自己吧!

雪灵染有些疑惑地判断着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那一点点的,可疑的神色,不由轻轻皱眉。

凤墨影忽而抬头,被他眼中对她研判的神色唬得心中一跳。忙展开笑靥如花,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客服笑容,嘟嘴在他的唇上清浅一吻,以图蒙混、安抚过关。

下一刻,腰肢却被人攥住,加深了唇上的吻。

已经很会了,这人。

她心里想,此刻却无暇、也无力去吐槽。

等到分开的时候,彼此微微喘息着。看住她微微红肿的嘴唇,雪灵染唇角稍稍一抿,修长白皙的五指轻抚着她前额有些散乱的、不安分的碎发,轻之极轻地道:“你有什么念头,想要行动?皆可以教我,你夫君不会让你失望的。”

羞涩,无比的羞涩。

阿染,你变了。

以前的那个矜持、守礼的人呢?

她好怀念啊。

凤墨影用半分惊诧,半分羞涩的目光定在了他浅浅带笑的脸庞上,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慌得一批。她撩别人可以,别人反撩她不适应。她攻别人可以,别人反攻她不能接受。

满身的鸡疙瘩都给他撩了起来,心在慢慢地发抖。

“好。”

她不甘心自己就此落了下风,死鸭子嘴道。

雪灵染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的反应,心里是早已看穿她,却绝不戳穿的暗笑。忍不住举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墨墨,是来找我商议事情的吗?”

“嗯。”

被他忽然亲昵而又宠爱的动作攻得猝不及防,凤墨影轻咳了一声,才应道。

“何事?”

第一百零四章 解剖案情

凤墨影将前些天沐颜从朝阳台带回来审查的结果和运回来的尸首一事告诉了他,并将容白当日的说辞也说了。

这两人的说辞相左,还有那些尸体的可疑。

且又说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与他听。

她习惯成自然地在雪灵染的怀里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窝着,就似一只回到了自己的金窝银窝里的狐狸。

雪灵染对她的自觉微微含笑,自然地配合着用修长的双臂围住她,让她靠得更牢靠,坐得更舒服。

“阿染,据你所知,谁有这样的魅力能让凤羽影为之死心塌地?”凤墨影抬眸望着他问。

她不知道的事情,可雪灵染实打实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许他会知道,猜得出来,至少能看出一点端倪?

雪灵染神色疑惑,垂眸问道:“你是如何确定临渊长公主背后有人帮着她策划这些阴谋?并且定会是一个让她倾心相付的人?”

“她就像是一颗棋子。”凤墨影皱了皱眉,凭着她这些时日对凤羽影的了解与观察道:“她的身份特殊,既有父亲和外祖父家护着,姐姐又是先太子,注定不必争夺,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此一来,就不难解释她性格为何养成了冲动自大而骄横任性。”

“如果她这些性情是伪装的,就不会轻易落败,计划也必然会更加的周密妥当才是。”她的手指习惯性的点了点,继续道:“但一分析她的这些计划其实有许多漏洞,一旦深究,这些矛头很快就能指向了她。到了如今,她也没有供出别人来,证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本就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剑。”

雪灵染点头赞同,瞧向她的目光又变得炙热。

凤墨影未曾察觉,一脸认真地道:“利用她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否会暴露,目的是想让她与我互相残杀,好搅出一片混乱来。这个人不仅仅想要置我于死地,似乎更想要趁机谋取大事。”

对于她的灵敏,雪灵染暗自心惊,问道:“你觉得朝阳台一事与利用临渊长公主一事可是一人所为?”

凤墨影摇了摇头,目光幽远:“不像是同一个人。朝阳台一事,目的显然是想让我这个女帝一命呜呼……”

闻言,雪灵染眉头一皱,举指在她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个暴栗。

凤墨影骤然回神,看向他一脸的不满。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满口不在乎地说生死之事,不由甜甜地一笑,道:“知道了,我改。”

雪灵染脸色才稍稍缓和,从冷肃变得冷清,眼睛仍然不放心地盯住她的嘴。

凤墨影估计了一下他的视线方向,不禁脸上一热,连忙回归话题上去道:“为何我说这些事情不是凤羽影自己策划的呢?策划一件大事,必然需要能力与耐心。若说她拥有这个能力,但是她潜伏了这么久,为何选择在一个不对的时机发动?”

“何解?”雪灵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解地问道。

“我给你还原一下这个事情哈。”凤墨影道:“他们一壁想要利用紫陌与微量的漠回兰籽使得我疑心病发,心浮气躁,这就容易用错误残暴的方式去处理事情。另一壁他们又算计来离间我与北堂渺,甚至是浮宫的关系,想让我失去暗卫统领后,又失去影卫的保护。”

“再者,诬陷斐玉晏使我对沐王府猜疑甚至种种证据都在逼我起了杀心;使你伤毒发作昏迷;又欲利用斐玉晏失踪一事算计夜离,如此种种布局,不外是想让我陷入孤立无援之地。”她敲了敲他的手背,道:“届时从一个由头出发,将当日元宵夜宴上的罪名全按在我的头上,一盘盘的脏水泼下来,带起门阀们对我的新仇旧恨、畏惧厌恶,只怕就是一场众口铄金,共推墙倒的大戏。”

“可惜了。”雪灵染顺着她调侃的语气,讪笑道。

凤墨影挑挑眉,朝他眨眼,俏皮道:“对啊,可惜我并没有中毒,没有神志不清,心情暴躁。但他们不知道你没有昏迷,也不知道我与北堂已联手,更不知道我让斐玉晏喝下的那一杯并非毒酒。”

“因此呢?”雪灵染学着她的样子挑眉,道。

“因此我将计就计呀,让他们认为斐玉晏给赐死了,来证明我虽没有中毒,疑心病还是很大的,制造一件事情,一个机会给他们发难啊。”凤墨影笑吟吟道。

“那你为什么说时机不对?”雪灵染又道。

凤墨影咬了咬下唇道:“这个计划本来就是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我既然没有中毒,那这个计划就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一招制敌,并且获得全部的胜利。若不是有人耐心不足,一旦抓住了一个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实施,还是完全可以慢慢的再周旋下去的。凤羽影背后的人能将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想必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这个急躁而又按捺不住的人只会是凤羽影这个娇生惯养的长公主了。”

“嗯。”

“许是因为自己的急躁,最后导致计划一败涂地,她心生歉疚吧?”凤墨影喃喃自语道。

“如何你就肯定那人就是她倾心之人?”雪灵染轻声问道。

“值得保护的人,亲人、爱人、朋友。”凤墨影回道:“凤羽影已没有了亲人;朋友对于她来说应该没有这么高洁和觉悟。剩下的,也只有一个痴情女子对爱人的忠诚了,不是?”

看着她一脸狡黠而又得意的小狐狸模样,雪灵染忍不住笑了,如雪花初绽般的纯美。

迷蒙的目光里藏着温柔与眷恋。

他的目光让人着迷,凤墨影不由怔了一怔,忍不住伸手去搓了搓他的脸颊,帮他弄出一个鬼脸来,柔声叫嚣道:“你真好看,我天天看,也看不够,也看不厌,怎么办啊?”

雪灵染都给她气笑了。这人上一刻还正儿八经的;下一刻就立马没了正形,总叫人猝不及防啊。

可是,心里为什么却是甜甜的?

要是以前,他对这种神经兮兮的人早已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了。

“看不厌,看不够,就天天给你看,好了吗?”雪灵染已经逐渐适应地回嘴道。

闻言,凤墨影立刻笑倒在他怀里想要打滚。雪灵染一个抽气,忙紧紧攥住她,低斥道:“别闹!不要乱动!”

“好好好……”凤墨影瞧住他一脸的肃然认真,立刻表态道。唇角却是噙住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睨住他发热的脸目光里亦很是耐人寻味。

在撩拨这一件事上,她总是坏,又坏得不够彻底。

雪灵染眼睛盯住她,忽然俯低头,靠近她,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上。

这个双臂环抱的姿势,完全是禁锢的姿势。

凤墨影下意识地分析,自己正处于劣势,眼眸一转,忙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道:“你认为凤羽影倾心的那个人会是谁?”

雪灵染眸光蓦然一暗,唇角随即含笑,摇头道:“我不清楚她倾心的人是谁,但知道我心仪的人是谁。”

凤墨影心里甜甜的一笑,这人跟她学坏了,也越来越懂了。

“哦,那你心仪的人是谁?”她明知故问。

瞧住她佯装无辜的小眼神,雪灵染的唇靠近她的唇附近,欲吻未吻的分寸之间,说话的气息缓缓地抚在她的脸上苏苏痒痒的。

“那你觉得……会是谁?”

凤墨影被他反问得脸上一红,一热。作死,嘟嘴就想向上一啄。

雪灵染倒是含笑一退,完美地避开了她。直起腰来,用清冷正经的眼神撩着她,却是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朝阳台主事的猜测呢?”

坏银,懂得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了?

撩得她心痒痒的,才又来跟她正襟危坐、坐怀不乱地谈正经事儿。

坏了,这人坏了。

凤墨影干咳一声,后道:“好吧。就让姐姐来给迷弟你指点指点迷津。”

“迷弟?”

“咳。”

“又是漠回国的书籍里的俚语?”雪灵染抿唇笑问。

凤墨影脸不红、气不喘地一口咬定道:“是的,你猜得没错。”

“那好……你继续……”

她怎么会觉得他这一句话里说的意思,好像有点似“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请戏精本精继续你的表演”的调侃在?

是她心虚了,是她多心了?

凤墨影瞧住他一脸的无辜和好奇,犹豫了片刻后,终究在没有能分辨出什么更可疑的迹象后,继续了她方才的话题:“朝阳一事,策划者先将庙里的和尚换了,顺理成章又将祭祀的香火换了。再者,就是不知又什么方法处理了暗卫统领,又在暗卫中替换了一部分人,使得当日厮杀的场面更加混乱。”

“有能力做到这两件事的人,一则是能够了解与接触到暗卫的人;二则是拥有毒药和会易容术的江湖人,并且他们需要彼此信任,分工合作,相辅相成,互相配合。”凤墨影眸光微微幽邃,道。

“嗯。”

“首先,我当日失去了暗卫这一支守护力量;然后,当日与我一同在朝阳台祭天时吸到毒烟身体受制的人又似乎被放倒了。女帝我身边的防备力量达到最弱的时机,而本身也已着了毒烟的道使不出平日的力道。这时,大批的刺客一拥而上,想要取我的性命,已然成了十拿九稳之势。”

而当日,女帝确实也是死于了这一场谋划,可见那背后之人策划得十分的妥当,虽不是毫无疏漏之处,也并非面面俱到,但层层击破,时机精准,选择巧妙,从而一击而中。

“显然这是一个心思细密,掌控力强,极擅攻伐的人。”凤墨影最后习惯性地总结道。

雪灵染微感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眸中莫名的神色一闪而逝。

第一百零五章 文武之别

“此人的手法与宫中一事的手法不是非常相似吗?为何你觉得不是同一人所为?”雪灵染怀着半分疑惑道。

凤墨影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一笑。有些话在她的肚子里没有分析出来,雪灵染倒是也能想到了,她再看向他的目光里不由更带上了一丝惺惺相惜与眷恋爱慕。

她稍微在他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后,复又道:“朝阳台一事与宫中一事看起来皆是层层瓦解的手法,然而其中却大不相同,气质不同,却有文武之别。”

雪灵染微微含笑,重复道:“文武之别?”

“嗯。”凤墨影很肯定的道:“朝阳台一事擅用的是武力,快、狠、准,时机准确,目标明确,旨在一击即中。”就像是狙击手,她在心里补充道,其中心取的是前女帝的性命。

关于“狙击手”这个词,她不想说出来。难以解释清楚为何会有这么多新鲜的词语,免得让人心里思疑,不保险。

“像是武将的行事?”雪灵染补充道。

凤墨影颔首,学他平日的样子伸手点点他,笑道:“嗯。”

“至于宫中一事,擅用的是各种诡谲心机、阴谋手段,要的也不是直接置陛下于死地,而是背后有更大的谋算。”雪灵染又道。

凤墨影挑了挑眉,赞同他的话。

“像是文人的手笔?”雪灵染笑道。

“嗯。”凤墨影复又点头。

至于朝阳台的事情成功了,而宫中的谋划却失败了,其中也是因她的聪慧,因她将事情看得透彻。也是因前人对女帝和宫中之事足够的了解,而后人却对她所料偏差极大。

幸好。

雪灵染心中暗暗地划过了一丝隐秘的思索,不自觉地将揽住她的双臂稍稍收紧。无论如何皆不能让她再涉险,他必须在下一次的事情爆发之前,将她守护在安全的地方去。

凤墨影面对他忽如其来的收紧禁锢,心里却起了异样的想法。

抬眸,用清澈无比的眼睛望住他,小声问道:“你想要问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然后呢?”

“然后?”雪灵染一时会意不过来,思维有点跳脱,让他瞬间显得无比呆萌可爱。

甜甜甜,她要的糖呢?

凤墨影努力地眨眼,朝他示意。

人家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到了她这里就不通了?

雪灵染似笑非笑地乜斜着,等着她下一步的行动。

凤墨影果然主动地凑过去,盯住他的双眼,目中深情表露无遗。她嘟了嘟嘴,忽而说道:“偷偷告诉你,除了以上的那些分析之外,我总觉得这些事件当中还隐藏着一个人。”

雪灵染迅速从绮念中回归正道,沉下了声音道:“隐藏着一个人?”

凤墨影摸着的下巴,眯眼道:“我姑且称这个人为隐形人,目前还猜不出他(她)的身份和意图。”

“为何有如此猜想?”雪灵染神色如常地道。

凤墨影敲了敲额头,思索道:“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直觉。”许是她以前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太多。总是喜欢比别人想过一点,心里总要对一些事情分析得更多,更精确一些吧。

多年形成了**惯了。

或可称为条件反射更贴切些?

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即便是如今她已换了一个身份,成了另一个人,也是不可能摆脱灵魂里固有的东西的。

譬如……

“不说这个了……”她摇了摇头,蓦然地就捧住了雪灵染的脸,“吧唧”一声使劲地亲了一口。

就在雪灵染一下子懵然,外兼脸红耳赤的时候,然后,她就笑嘻嘻地指着黑檀木榻旁那一只让她过目不忘的蓝色火焰的油灯,轻快地问道:“阿染,你很喜欢它吗?”

雪灵染挑眉,也望向那一盏灯,低语道:“嗯,我很喜欢。”

“阿染很喜欢的东西,能不能赠予我?”凤墨影仍旧笑着道。

静默了片刻后,雪灵染才叹气道:“墨墨,这是师尊赠与我的东西,只怕不能再赠送与人。”

“我也不行?”凤墨影心中试探道。

港真,她对这盏灯实在是很好奇。好奇它为什么似乎很奇异的样子?好想拿回去研究研究一番呀。

雪灵染有些为难地转眼看住她,就连她也能清楚地看见了他眼睛里面的为难与抉择。

凤墨影心中轻叹了一口气,歪头靠在他的颈子旁,低喃道:“算了,我也不强人所难。”

“你若喜欢油灯,我可以给你找一些更别致的?”雪灵染在她的头顶上小声地问。

凤墨影笑了笑,挥手道:“不用了。其实我是看见你这么喜欢它,我才说喜欢的。如果它不是阿染这么喜欢的,我也就不喜欢了。而且,我就是嫉妒它而已。”

“你嫉妒它?”雪灵染表情十分困惑地道。

凤墨影听了他的语气,不由好笑,顺溜无比地接口道:“我嫉妒它能够日日夜夜地都陪着阿染你啊。并且它还能日日夜夜地看着阿染睡觉时候的模样,你说我怎能不嫉妒它?”

雪灵染被她的这一番话说得脸红个没完,连搂住她的姿势都有些木僵,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这么皮?”

他最后忍不住下结论道。

“我是因为你才皮的。”凤墨影眨闪着眼睛道:“如果遇到了别人,我的嘴就笨得很了。”

雪灵染忍俊不已,“噗嗤”一笑。

“美人一笑可倾城,美人再笑可倾国,美人这是要了寡人的命。”凤墨影赖在他的怀里,曲食指轻佻地勾起他的下颌,懒洋洋地卖着嘴皮子。

同时,瞅着他被自己挑得微微仰起宛如花朵般等待别人来采撷的脸,还有那如花茎般修长好看的颈子。心中不禁一**地荡漾,眼神也渐渐有点发直,她用贝齿一下下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唇角含着一丝丝分辨不明的笑意。

一脸没羞没躁,就像是一只正在作恶的小狐狸。

莫名的色气满屏,让人脸红心跳。

“你呀……”

雪灵染纵容而宠溺地一笑,轻刮了刮她的鼻梁。紧接着,垂首就吻住了她的嘴唇,防止她再在这儿撩拨人。

她伸手抚在他的耳朵上,用指尖继续撩拨他。嘴唇却一下下地嘬着他的唇齿,若即若离,忽冷忽热。雪灵染脸红如烧,心似一直被她吊在半空中晃荡,想要吻住她,却又极享受她如此有意的调戏和诱惑。

耳朵上和嘴唇上的**轮番地刺激着他的感官,渐渐手脚发软,腰身无力,他感觉自己都快要被她弄疯了。就在与她情迷意乱的时候,凤墨影又吻上了他的下颌,耳朵上的手在他的背上一路划溜而下宛如闪电般让人身体颤栗,指尖在他的腰身上揉搓着,让人心猿意马,浑身发颤。

忽然,雪灵染感觉自己腰上一紧,竟被她点了穴。

他微感诧异地睁开眼睛,立刻瞧见凤墨影一脸得意的含笑望住他。她目光温柔,用手托住他的头,轻轻将他推到在床榻的锦垫上。

随着她目光在脸上、身上的流连,雪灵染的脸色更好,绯然如桃花般诱人亲切。他半阖的迷蒙眼睛如染了一层雾气般,湿润、朦胧、羞赧、无奈,欲说还羞、欲拒还迎。还有这眼周动情时的红晕,被她吻得湿漉漉的双唇,一切都这么的美好,完美得让她心慌意乱,无法自持。

凤墨影的目光就似被粘在了他的脸上,伸手去轻抚他的脸颊,唇角微翘坏笑着问道:“你说,我该怎么蹂躏你好呢?”

她这分明是戏精上身了。

望住他不知该给她什么表情的无辜样子,凤墨影心中更是欢喜。她曲一脚跪趴在榻上,双手撑在他的腋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一副掌控了全世界的大佬模样。

凤墨影清澈透亮的眼睛溜了眼他们彼此之间既暧昧又妖娆的姿势一眼,心里觉得很满意。她慢慢地作俯卧撑般将自己的身体无限地接近他,盯住他的眼睛,用撩人的语气道:“这叫作‘床咚’,姐姐来教教你,可好?”

雪灵染红着脸,心跳急促,还不忘道:“好。”

这么乖?

凤墨影听着他的话,心情就更好了,俯唇去缓缓地吻了他的脸。喘了一口气后,放松自己压在他的身上,立刻就感到了雪灵染炙热的体温。她忍不住又坏笑,双臂伸直将五指交叉进他的指间,将他的手按住。让自己成为了霸道、强势、危险的攻击者,对此凤墨影感到非常的愉悦。

上次他给她禁锢play。

她就说过,她会玩回来的。下一次会让他成为无处可逃,不能反抗的被禁锢者,她成为掌控一切的攻击者。

你瞧!她朝他挑了挑眉,心满意足地又去亲吻他的唇,故意地在下唇那儿一下一下地轻咬,柔声道:“雪灵染,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雪灵染被她一系列的动作给镇住后,心里正有些羞耻,又有些甜蜜。忽然就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她的这一句话。心脏似被人射了一箭般蓦然地震动了一下,他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怔怔的看住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这么的喜欢过,你是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的唯一一个。”

她缓缓地说着话,不断地亲吻他。眼睛澄澈,漂亮乌瞳上倒影的全是他的影子,里面藏着满满的爱意以及眷念。

雪灵染的眼睛再次湿润,心里柔软成了一团。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有一个念头,想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她。只要是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只要是自己能够取到的东西,他都想要给她。

他想自己这是病入膏肓了,病在了一场情意里,不愿意好起来。

就让他继续、一直地病下去!

只要能陪着她。

就要把自己能够拥有的全世界,都给了她才好。

如此,才能成全了自己执著不悔的心意。

师尊……

父亲……

母亲……

长姐……

请原谅我的任性妄为!

第一百零六章 君无戏言

雪灵染在她亲吻的间隙里,忽然对她小小声地道:“我已学会了。”他的眼睛还湿润,脸颊还绯红,身体还柔软,声音还羞赧,但双臂一用力,就已轻而易举地将她翻转了过来。

凤墨影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后,立刻就发觉自己又出于被动的位置了。她惊讶而不甘地盯住他,一脸的红透,不知是憋气给憋出来的?还是这打脸给打的?

对视着她宛如小狐狸般骨碌碌而又有些不忿,又有些无措的眼睛,雪灵染笑得很温柔,学着她方才的样子。五指与她交缠握住,用手肘撑在她腋下,半弓着身体,俯视着她,语气也非常的撩人地道:“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墨墨先教教夫君‘床咚’的要旨是什么呢?”

“你可以自己解穴?”凤墨影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反问道。

雪灵染乖巧地点头,道:“是呀,我会。”

这还不是白搭了?

亏她方才还自我感觉挺良好的!

凤墨影翻了个小白眼,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亏我偷偷摸摸跟北堂渺学了那么久!”

雪灵染轻轻挑眉,道:“你跟北堂学的?”

凤墨影蓦然觉得身周的气压有点低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抬眸,瞧见眼前的人脸色好像有些不太好?方才明明是人见人爱的桃花仙子,现在立刻就变成了冰天雪地、难以攀登的第一高峰。

“为何不来找夫君学?”雪灵染下一句话马上原形毕露、暴露了目的。

凤墨影顿时失笑道:“你教?”

“你学,我就教。”雪灵染面无表情地道,语气却很不甘,很嫉妒。

“可我是学来对付你的呀。”

两人互相对视着,望住他的脸色微微缓和,凤墨影继续笑脸迎人,道:“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做出奇不意,一招致胜。”

雪灵染忍不住唇角微卷,怼话道:“那你可有一招致胜了?”

“本来是胜了……”凤墨影对着他做着鬼脸,委屈巴巴地道:“现在却是败了。”

“你还知道自己败了。”雪灵染小声低喃,在她的唇上轻轻地一啄,柔声道:“既然败了,就要承受后果,知道吗?”

这人,让人胡闹的时候,是那么的温柔似水,让她一次次地都想将他扑倒,然后欺负一个彻底,喜欢看他脸红,喜欢看他动情的模样,实在是太美,太让人心动了。一次次的皮痒,让她给忘记了这人是不能随意、轻易地让人给欺负的。

他反攻起来的时候,实在是让她又爱又恨又难以预料。

凤墨影习惯性地咬唇,眼睛里眯着耐人寻味的狡黠笑意,语气却装作很倔强,很不甘地道:“会有什么后果呀?”

哎呦,她好怕?

雪灵染一眼将她的伪装洞穿,长眉微皱。下一刻,他就放松了身体,侧压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脸上故作镇定,却感受到她胸腔里的那一颗心慌跳不已,他的眼睛里满意地盛了笑意。

然后,他偏头想了想。

也凑近去,一下一下地亲啄她的唇。她立马被这一种苏苏融融的感觉叠加着让人浑身颤栗,何况,他完美的脸庞就在她的眼前一下子忽远,一下子忽近,简直就是美颜暴击。杀伤值极其的强悍,被这两层感官刺激连番侵袭,顷刻让她的心慌得一批,呼吸也乱成了一团。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当即就连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在她快要受不住,想要急喘一口气的时候,他骤然含住了她的唇轻嘬,让那一口气憋不过来。她满脸的通红,唇上又全是软软糯糯的感觉,全部的神志都被集中到了这上面来。

脑海中似被人抽空了,一片空白里就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吻。

因为长久的缺氧,她更是瘫软成了泥。

雪灵染微撩眼帘,瞧她半阖着眼睛,满脸桃花晕染的模样,几近窒息。他松了松口,让她缓了一口气后,又趁着张嘴的空隙间,贴唇吻上,紧接着密锣紧鼓地长驱直入,不容得半丝的反抗余地。

凤墨影因为动情,不由紧紧地抓住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片刻之后,她就再次软倒如泥,没有了力气,既极致的愉悦,又浑身的栗然,有点想求饶了。

湿漉漉的长睫刮擦在雪灵染的脸上,让他微微的轻痒。眼里含笑,他再次深吻了她,才放开了她。

他抬起头,露出美丽修长的颈项,望住她,柔之又柔地道:“陛下,臣想将你珍藏于心间,永不示于世人。臣痴心妄想,以下犯上了,臣有罪!”他的音色本就泠泠动听,加之如今语气轻柔烫贴,又伴随着微微喘息的气尾声,浑然叫一个击得她粉身碎骨,从外到里都苏到了一个趔趄彻底。

这人真会玩!

还很会玩升级版!

不当声优多可惜啊!

啊啊啊,可要知道她是颜控、手控、声控,现在控控入脑,眼前这人满足了她对所有美好的想象。她不行了,她要当机了!

就在她内心活动十分丰富地叫嚣着的时候,她的外皮却呈现出了与之相反的死鱼状,目光迟钝,表情呆滞。

雪灵染心中一惊,绝美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慌乱。

似乎,下一秒他就想要去给她把脉。

他是不会明白一个控粉达到了极致状态的反应的。他是不会明白的,她也不想让他明白。

如果,他明白了,就知道她此刻会有多爱他。简直就是爱死了!

就在雪灵染惊得心慌意乱,急得要松手去给她诊断病情的当下,凤墨影才急喘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将其吐了出来,缓缓地平定了自己内心的兵荒马乱、一败涂地的战场。

眼睛稍稍一动,脑中渐渐回溯他方才让她听完后就立马陷入死机瘫痪状态的那两句话。

欧耶,妈呀。

他太会撩……

她还是半阖着眼睛,但唇角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地朝两边脸颊极其迅捷地扩散了出去,形成了既诡异莫名而又甜蜜无比的笑靥。

脸颊还是通红,通红的,不要太激动了。

雪灵染蹙了蹙眉梢,到此刻她的表情反应终于在他的认知范畴内了。一直被她作死的表现仿似提到了嗓子眼里的心才渐渐地放回到了胸腔里的原处。

他轻喘一口气,释放了刚才那种无力慌乱的感觉后,不由唇角轻卷,眼睛里染满了无奈而眷恋的笑意。

眼神纯善而美好。

凤墨影被他的目光触动,忍不住嘟嘴吻了吻他的唇,含笑安抚道:“小阿染不要害怕!姐姐是太喜欢了,才会……”当机?短路?秀逗?控制不住寄几?该怎么说才好?才妥当?才是接地气的?

她蹙眉想了又想,轻咳一声道:“才会喜不自禁,心魂出窍。”她方才虽然是处于“喜不自禁”的状态,却还是能清楚地将他眼里的担忧惶急看得一清二楚的,心中不由有些歉疚。

雪灵染闻言,脸色一红,不由翻身睡倒在她的身旁。一边手却还是与她五指相交,更是稍稍握紧了些,唇角带笑道:“不要紧,陛下无论想要去哪儿,都要记得带上臣就可以了。”

“自然,带上,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凤墨影拉住他的手放到了唇上吻了又吻,笑着道。

“嗯,君无戏言?”雪灵染眨了眨眼睛,追问道。

“嗯,君无戏言!”凤墨影斩钉截铁地承诺道。

他心满意足地一笑,心里温烫而炙热。仿佛是再一次期盼到了一生一世的诺言,不断的收集,不断的得到,就能够真的与她携手白头。

不管前尘往事里,都曾经经历过了什么。

一切似乎都还来得及,都还能挽回。

雪灵染侧身,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心,忍不住用手臂圈住她,踏踏实实地揽在怀里,一刻也不想离开,一刻也不想放手。

凤墨影藏在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馨熏香,腼腆而欢喜的唇角抿笑。心里亦是暖融融的,短暂天真的觉得仿似自己此刻已拥有了全世界。

两个人静静地躺了半息后,凤墨影忆起了一个疑问来,蓦然问道:“阿染,你信任北堂吗?或者说,你觉得他可信吗?”

“你为何对他有所怀疑?”雪灵染谨慎地问。

“朝阳台一事与宫中一事都存在着许多的疑点。”凤墨影坦白道。

“他可信。”

听着他十分肯定的语气,凤墨影不由疑惑道:“为何?”

雪灵染凝视了她片晌,心里挣扎了一下,眸中莫名的情绪才渐渐散了,淡了,极其缓慢地低语道:“他与陛下之间系着同命锁。”

同命锁?

什么玩意儿?

凤墨影心中暗惊,照理说,前女帝对于这个“同命锁”理应是知道的。她方才的表现十是否有点小白?不会让人看出破绽来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伪装着自己,假扮深沉,不敢说话。

但雪灵染的这一句话信息含量重,但是过于简短,不够她分析出一些一二三的头绪来。

幸好,雪灵染很快就对她全盘托出了自己的见解来,清声道:“这‘同命锁’,是当初北堂自愿前来与陛下定下的契约,一旦定下就不能自己解开。他必须得到陛下的首肯,自愿放弃与他的契约,这‘同命锁’方能失效。”

“同命锁”,难道还有同生共死的意思在里面?

凤墨影方才暗自琢磨着这个意思。

雪灵染就在她耳边,道:“如若陛下遭遇到了什么不测,他也在劫难逃。‘浮宫’一向与皇室交好,忠诚于每一代的君王。所派下山的暗影也是身家清白之人,因此与陛下没有深仇大恨,不至于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而去成全别人。”

凤墨影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他方才的语气有些踯躅不决。

任何一个人要是想到自己的爱人与另一个异性竟然有同生共死的契约在,心里都不会舒服吧?

她很是理解地握紧了他的手。

第一百零七章 幕后秘密

这夜,星稀月暗。

丑时一刻,人静虫喧。

每一处的皇宫中总有几处荒废的宫殿。它们总是会因无人记起,无人修葺,而逐渐地被淡忘,从而将它们遗弃。在凤曦国的后宫中,就有其中之一的这么个地方“秋风苑”。

它最初的样子,和它以前曾是何人在此居住,后宫中一批批地轮换着人,如今更是鲜有人知了。

“秋风苑”内荒草萋萋,宵烛飞舞,古树参天,早已荒无人迹、鬼影幢幢。

西北方的偏殿旁,一棵根深叶茂的老槐树下,两条颀长的身影对立而站,完全隐没在了阴影当中。

“雪家为何驱逐了你?”

“如果不逼真,不让人动容,如何能够取信?”

“她一向疑心颇重。如此,辛苦雪兄了。”

“既谋大事,不区小节。”雪灵染淡淡地道,话锋一转,却是义正辞严地问道:“临渊长公主既信任于唐兄,你又何必陷她于牢狱?”

唐清逸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很快地就将其掩盖了下去,言道:“雪兄此话何解?”

雪灵染唇角微卷一笑,随即道:“许多的事情皆有迹可循,唐兄难道只当灵染是个天真无邪的瞎子不成?汝既与我共商大事,匡扶正义,何以又连累无辜之人在内?”

唐清逸听得他的语气中似有愤慨之意,不由踌躇再三,终于是承认道:“投毒、离间和临渊长公主一事,确实是与唐某有关。我本没有利用长公主的意思,原是她知晓了我所做之事后,愿意倾力襄助。她心中对女帝亦有恨意,想要为先太子和唐家讨回公道。”

闻言,雪灵染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唐清逸乃临渊长公主的表兄,亦是当今世上她唯一会信任和依赖的亲人了。更是她父亲唐家唯一的血脉,因此她才不会将这背后之人供出来,而是百般推脱与掩护。

话已至此,唐清逸眼眸微湿,黯然道:“我只是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仅脱离了掌控,更没有料到长公主她会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地发动了原本的计划,待我得知,快马加鞭赶回来之后,事情已不可逆转。长公主也被贬为了庶人,关进了天牢中。”

雪灵染心中正自猜测着,他在那一段重要的时间内究竟离开去了哪里?

唐清逸有些懊悔地道:“幸好还有一命尚存,我定会设法将她救出。与此同时,日后诸事还要多多依赖雪兄代为周旋。”

雪灵染道:“我会尽力保住临渊长公主一命。”

唐清逸当即对他一揖到底。

雪灵染忙伸手托住他的手臂将之扶住,故作愁眉道:“只不知沈家对长公主一事作何态度?”

唐清逸一下子神色亦有些凝滞。

雪灵染又道:“镇国公府沈燃毕竟与临渊长公主有一纸婚约在身,如今亦尚未作罢。凭沈家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势,若对此伸以援手虽有些遭人非议,但沈燃他作为未婚夫婿本不该对长公主一事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听他言辞铿锵,唐清逸心中感慨,低语道:“沈家的事关系重大,亦不是沈燃能做主的。”

雪灵染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哂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也对,他们还不曾是夫妻呢。”

唐清逸听着他的回怼,眸色黯然,叹气道:“并不是每一个人皆是至情至性之人,遑论还是这些门阀子弟,皇裔贵族。世间冷暖,人情淡薄,我们还看得少吗?能有几个人似雪兄你般赤诚待人?”

他想起雪灵染当年冒险相救之恩,不由心中有些激荡与动容。

雪灵染心中思潮翻涌,亦是叹息:“如今只怕临渊长公主一事,沈家早已掺和其中……才致使事情落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他语气微微停顿,观研着唐清逸的神色,但见他脸色微变,似未曾料到此事,忽然被旁人提醒了。又似曾暗自揣摩过,如今被旁人认同了。

唐清逸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栗,人心诡谲,权势斗争,谁又真的可信?唐家当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难道他和长公主如今还是陷入了被别人利用的命运之中?沈家……

沈家若不愿意通过长公主的手倾覆了女帝的权势,难道他们是想取而代之?若真是如此,长公主与沈家的婚约确实是成为了他们的绊脚石。要想清理掣肘,就必须有足够的理由解除了婚约,并且错不能在他们沈家。

若错不能是在沈家,就只能是错在长公主。但这一纸婚约是先帝所留,对象又是身份特殊手持免死诏书的长公主,要有什么样的错,才可能将之作废?

一个谋逆犯上的长公主,沈家若是不伸以援手,想要作废婚事,那么也是顺理成章、情有可原的吧?

滚烫地思潮在他心中翻滚着,愈是思索,疑惑愈多。难道他当真是被沈燃当年的救命之恩所蒙蔽了?

唐清逸脑中忽然“嗡”地一响如遭重创,满口苦涩腥甜。难道从长公主知道他未死,知道他的计划起,一切尽是沈家为他们设计好的圈套?

那么当年的相救之恩呢?是真的?还只是对于棋子的利用?

一些事情,在他的心中因为雪灵染的一番话而天翻地覆了。

幸好,他已再不是当年那个拥珠眠翠的贵公子了,早已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磨难。唐清逸很快地就压抑下了自己心中漫溢的情绪,脸色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只是目光越发的深沉,幽幽地犹似狼眸盯伺。真相究竟是如何?他必先要冷静以对,才能不再继续陷身犴狴,为他人野心作嫁衣裳。

他随即又是一揖,道:“多谢雪兄提醒,此事我必查探清楚。”

“唐兄必事事小心。”雪灵染点头。他的这一番话虽意在瓦解唐清逸与沈家的结盟,但这一番话也在于提醒。

他并不想看着昔日的好友,因仇恨所蒙蔽,而为狼子野心之人所利用。最后用艰难逃脱出来的性命,充当了别人手中的一把染血杀戮的利刃。

为了旁人想要去争夺的权势利益,而最终是伤害了他自己,枉顾了得来不易的余生。

若能放下了前尘往事,逍遥远去,也许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但他知道每一个人皆有自己的执著,旁人难以劝阻。何况昔日的好友如今已渐渐陌生,他没有把握劝说些什么。只能尽力而为,盼他能看得清这其中的情势,能慎重地再一次选择自己的进退之路。

终归,他还是盼着其能安好无虞的。

唐清逸闻言,勉强一笑。

雪灵染随即朝他继续问出心中的疑惑,道:“长公主一味将事情推脱给仙都门,难道唐兄与仙都门亦有来往。”

不仅凤羽影将事情推给仙都门,就是朝阳台一事亦和这个仙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把沐颜和容白都牵扯了进去。

这个漩涡的源头又会是谁呢?是唐清逸?是沈家?还是旁的人?

唐清逸眼底轮番闪过一丝挣扎,真话与说谎不断地在他心中变幻着。

雪灵染用淡静地语气道:“仙都门与朝阳台一事,与宫中一事都脱不了干系。我只想知道他们与唐兄有没有关系?若日后有与他们碰撞的地方,我是该以敌示之?还是该手下留情?”

唐清逸知道此事终究是避免不过,不由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作出决定道:“他们是我们这一边的人。雪兄日后行事,若能绕过了他们,就尽量绕过他们吧。”

雪灵染眉尖微皱即展,听他的语气对仙都门的态度似乎没有临渊长公主来得重要。难道,他与仙都门并不是合作,而是在利用?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选择放弃或牺牲仙都门来成全他自己所要做的事情?

看来,唐清逸在唐家九族灭门之后,心性和性情都改变了许多。

他已不能以之前的眼光看他,唐清逸许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人了。

雪灵染心中暗叹,问道:“青夜离所中的漠回兰籽之毒,亦是唐兄你所为?你们想做的是要青夜离的命,还是离间青家与女帝,或是击垮青家?”

唐清逸默然了半息后,坚定地道:“青夜离身上的漠回兰籽之毒,并非我所为。其背后的目的,我也尚且猜不透,暂时只能静观其变。雪兄,对于此事我并无半句虚言。”

雪灵染观研了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心中却不禁疑惑,给青夜离下毒的人又是谁?

唐清逸复道:“青夜离身上的毒下得分量大,才会这么快就显示了出来。但其中也有一个弊端,虽然时日久些,但毕竟还是能从漠回国处取来解药。只是,不知这背后之人在解药取来之前,是想要谋算些什么事情?”

雪灵染白玉般的脸颊在暗影里亦似莹莹晕着光,他眼眸微垂,问道:“此事可需我多加留意?”

唐清逸清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眸乌漆如墨,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眸色深沉地提醒道:“雪兄必须小心谨慎对待此事。如今接触青夜离最多的人是你,万一他身上的毒有了什么变故,最让人怀疑的也就是你。”

雪灵染蹙了蹙眉头,沉声道:“难道有人想要对付我?”

“未必没有可能。”唐清逸眼眸微转,思索着断言道:“如今雪兄已成为了女帝的左膀右臂,如若有人心生妒忌?或是为了对付女帝之前,先把她身边亲近的人或助力先清理掉,那么雪兄你如今便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人了。”

雪灵染闻言,静默了片晌。暗自在认真地分析了他的话,其中未曾没有道理。心中除了谨慎外,还隐隐地升起了一层担忧。

唐清逸看了眼天色,转而道:“我不能再久留了,唯恐泄露了行踪,拖累了雪兄。”

第一百零八章 疑团如雾

“难得来一趟,唐兄就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于我?”雪灵染自然而然地随即问道。

唐清逸唇角微抿了抿,欲言又止,而后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况且,有些事情总需要从长计议,才能确保万无一失。雪兄,切勿让人察觉了你今晚的行踪便可。”

雪灵染朝他慎重的颔首。

唐清逸与他告辞,旋即转身,步履快捷地行入了愈加漆黑如墨的树木阴影里头去。他脚下无尘,渐渐地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雪灵染凝视了片刻,心头喟叹。清风明月般的门阀贵公子,往后终究只能与黑暗为伍了?

此事,究其始终,又该怪谁?

权势?利益?人心?世事无常?

他双脚轻盈地一点,亦隐身与阴暗处,悄悄地朝着“白露宫”潜行回去。

“白露宫”内早已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的光华明亮。

雪灵染亦是心事沉沉地跃墙而入,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寝殿,从半掩的窗户里悄声跃了进去。

猫一般地来到木榻前,挥开青帐,他转身缓缓坐落在空荡荡的床沿。

这一段时日里,他都以养伤为由,让凤墨影在批奏后直接在“来仪殿”歇下。他也才好利用了这一段时间,来查一查这些事情的源头,以及唐清逸口中的“我们”究竟都有哪些人?

他眯了眯秀丽的眼睛,繁杂如缕的心思起伏不定。

经过了今夜与唐清逸的一番谈话,他虽得以证实了一些答案,却又多了许多的疑问?

譬如,青夜离中毒一事。

譬如,唐清逸是否说谎。

再譬如,是否真的存在墨墨所说的直觉中一路潜伏在暗处窥视着这些事件发展的隐形人。

这些,都需要他去弄清楚,为她扫平荆途上的这些障碍以及危险的存在。定能为她铺陈出一条平安与稳固的坦途来,沿路布满了他给她采撷的鲜花,以及他为她引来的阳光。

雪灵染在黑暗中,唇角微抿,脸上含笑如初雪轻绽。

他的眼睛是时候该好起来了。

墨墨说,想要在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星星,与看见她自己的模样。

墨墨还说,她想要以后能够天天看见他;亦一直期盼着能够天天被他清晰地看见。

心中蓦然地涌现出一阵温烫,他即刻起身在黑暗中熟悉无比地走到了药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瓶药,又拿出凤墨影特意让人给他缝制的“眼罩”。他利落地将药液放进了一只青玉钵里,将眼罩浸了进去。

雪灵染一身青衣温良如玉般依靠在朱漆雕窗前,抬首望着天外的几点稀星,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着。

暮春时节,温凉的夜风撩动着披散在他宽阔肩头上的长发,擦过他完美如青山秀水的侧脸,在静默之中,原本属于他的那种清冷、疏离渐渐地轻淡了去,而如今却是多了一抹清润,以及柔和。

随后,他从容不迫地拿起了那只吸满了药液的眼罩,覆到了自己的双眼上。微微按压后,移好位置,反手在脑后系了一个活结,把它给系牢靠了。

雪灵染想着这只“眼罩”上绣着的那两个很别致,可是他却看不懂的图案。凤墨影告诉他,这是她自己画出来,再让织造局女工帮忙刺绣上去的,不由摇头无奈,冷俊不禁。

她会的古怪东西,可真多!

他心里暗自琢磨着。

琢磨归琢磨,雪灵染伸手摸了摸那上面微微凸起的图案,微笑着返身绕过了山水屏风,走近床榻,利落地坐下,脱鞋后躺了上去。

伸手拉过薄被盖上,安心倒头睡去。

一夜无话。

如此平静了几日之后,楚子瑜前来觐见。

凤墨影照例在“来仪殿”的书房召见了他。

“可是有所发现了?”凤墨影端坐在主位上,抬眸问他。

“回禀陛下,末将审问了旧日在临渊长公主身边侍候的宫女与侍从,得出了一些结果。”楚子瑜皱着眉,大气也不敢出地回道。

凤墨影瞧他神色有异,心中也不由暗自琢磨这其中会有什么为难之处,问道:“究竟如何?”

楚子瑜屏息回道:“是沐颜沐大人。”

凤羽影倾心于沐颜?

是一厢情愿,还是两情相悦?

临渊长公主与沐家二者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互相利用?还是沐家利用了凤羽影?

如若凤羽影真的倾慕沐颜,那么作为她未婚夫的沈燃知道吗?若是知道,他对此事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还有这件事情如此轻易地就被楚子瑜查证了出来,是长公主凤羽影太过有恃无恐、太情不自禁、太不会保密了?

又是否真有其事,其中有几分可信?若是伪造,幕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题,在她的脑中一哄而上。

“可有证词与证物?”凤墨影不由习惯性地敲着案面,追问道。

楚子瑜点头:“有。末将在临渊长公主往日居住的‘清宁宫’寝殿中搜出了一些证物与手稿。”

凤墨影挑了挑眉,好奇地道:“呈上来!”

楚子瑜早已将证词与证物交给了殿门外的紫珞,此刻她听宣,立刻便捧着东西应声步入。将手中的托盘送至凤墨影的案头,放下之后,朝她躬身作礼,便又倒退三步,转身返回殿门外守着。

凤墨影望了眼这位清秀如一枝花的女官,对于她的利落明快的行事风格愈发的欣赏以及满意。在她如今的这个团队里,紫珞已然成为了她不可缺或的得力助手了。

恍了一下神后,言归正传。

凤墨影垂眸去看那托盘里的物件,似有诗词手稿、信件,还有一些珠钗环佩和小物件。

她有些皱眉,在他们这个时代,除了亲眼所见外,还要怎么才能证实两个人有暗中往来,关系匪浅?又没有照片、手机、摄像,这是要如何指证?

单凭几封鸿雁传书?字迹是可以伪造的呀。

或是凭几个刻有对方名字、家徽的信物?这些不是一样可以伪造的呀。

凤墨影抬头,有些犹豫不决地望了楚子瑜一眼,坦言道:“子瑜,你相信那些宫女与宫侍所说的话吗?”

楚子瑜谨慎道:“末将觉得片面之词,不可全信。”

“嗯。”凤墨影赞同地点点头,又道:“那你凭这些证物可以证实临渊长公主与沐颜有所来往吗?”

楚子瑜思索片晌,老实道:“这些证物大可以伪造、栽赃,若陛下因此而怀疑沐大人;或是为沐家知道陛下手中有这些证物,进而可以使得沐家与陛下离心、防备、猜忌。”

凤墨影对他不曾保留的话很欣慰,点头道:“因此,这件事情不得声张,你即刻去派人将那些提供证词证物的宫女和宫侍监视起来。记住,要保证在落日之前不让他们出宫去,若遇到暗卫行事记得与之交接。”

“是,陛下。”楚子瑜行礼领命道。

“快去!”

“诺!”楚子瑜应声后,后退三步,快速转身往凤翎卫处疾风而行。

“紫珞,快宣北堂来此。”凤墨影与此同时吩咐道。

“来仪殿”中多有私事,北堂渺除非是凤墨影特意嘱咐,一般情况下并不亲自留守。只派女子暗卫守护,他自己便守在离“来仪殿”不远处的“落梨宫”里,随时候命。

紫珞听她语气急促,应诺后,亦疾行而去。

不过片刻,北堂渺依然不走寻常路地从上面飘落了下来。又是一袭白衣轻扬,宛如一朵白莲降世。一张冰山脸万年不灭,气场宛如千年不化的雪峰。

他脚步轻盈无尘地落地后,朝她行礼道:“参见陛下!”

凤墨影此刻心中有事,无暇欣赏眼前的凌绝风姿。

她只是抬眸朝他一颔首,免了他的礼数后,伸手指了指案面上的托盘,稍显急促地解释道:“北堂,我就与你长话短说了。这些是子瑜从‘清宁宫’搜查出来的证词与证物。他还从临渊长公主昔日的宫女与宫侍口中得到了供词,那些人皆指证凤羽影倾心于沐颜。”

北堂渺思绪极快,脱口而出就道:“陛下是怀疑沐颜是凤羽影谋划逆反的同谋,是她一直要维护的那一个人?”

凤墨影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走下了主位,来到他的身前道:“我虽又怀疑,但并不确定那个人是否是沐颜。”

“陛下是有可打算?”北堂渺口吻平静地问,同时敏锐地察觉了她今日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同以往。

凤墨影唇角微抿一笑,道:“寡人的打算是,你先去找楚子瑜来指引,让暗卫把那些作了供的宫女与宫侍偷偷地抓来,秘密地囚困住。然后……”

她眨眼,微微诡笑道:“你再将寡人书案托盘上的那些东西全部拿回去。每一天偷偷地给沐颜送过去一件,然后看看他瞧见之后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他对这些物件又是如何的一种态度?接下来他又是如何行事的?”

北堂渺闻言,心中一凛。蓦然正视了她半息的目光里有了一丝难以读懂的情绪。陛下的行事果然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少了许多的狠辣血腥,却多了一分有条不紊的冷静与诡谲。

他在之前也曾对她起过疑心,也曾深深地怀疑过。

但他们之间有着“同命锁”的约定,若陛下已遭遇不测,他亦断无生机。若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陛下,可一直从朝阳台遇刺到回宫,他几乎一刻不离地守护在“来仪殿”。

又有何人,用何等法子,将真正的陛下偷换了?

何况,他之前曾察看过眼前之人的气机,内力显然也是陛下所习的功法无疑。他心中怦然跳动,曾经听闻过有人会豢养暗影,不仅外形挑选极为相似之人,就连武艺亦是修习同样的功法武技,从小栽培,以期有朝一日派上用场,偷天换日,取而代之,成为襄助行事的傀儡。

第一百零九章 同心灵契

北堂渺的心中翻腾着惊心动魄的思绪,脸庞上却无一丝的变化,目光更是如恒远的冰湖一般的平静。

他疑问道:“陛下这是要去试探沐颜沐大人?”

凤墨影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半息后,坦言道:“不仅是试探,而是给他一个机会自证清白。”

北堂渺立刻会意过来,眸中微微一亮,如冰雪中透出的晶莹来。不仅是试探他,还是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如此无论这些证物的真假,只从沐颜的态度去分辨其中的真伪。

若是沐颜心中有鬼,必然会震惊,会担忧此事被人揭发。他收到这些物件后,定会在第一时间想要将它们销毁。然后必然是设法偷偷地查探是何人知道了此事,又是又何种目的,是威胁、警告、亦或是想拉拢沐家的势力?

若是沐颜心中无愧,他收到这些物件自然会疑惑、好奇、刨根挖底,但绝不将它们烧毁。反而,身为大理寺卿的他必然会好好地保留了证物,以供调查事情的真相,研判投放之人的目的。

还有,凤羽影是涉及谋逆之罪的,他若与之牵扯上关系,那么必然就会遭受到了帝王的猜忌。

因此,这一件事情的处理不仅是看看沐颜的反应,更是可以借此看看沐家对朝廷,对帝王的态度是如何?

是怀疑、防备,早已有所筹谋?

还是忠心、坦荡,愿意投诚,站在同一战线上?

这些心思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北堂渺随即行礼应诺道:“明白了。”

凤墨影挑眉,却在他的眼中看不出深浅来。心中暗戳戳地琢磨着他这一个“明白了”指的是什么?是明白了她的指令?还是全盘皆猜透了她所作所为的用意所在?

就在她以为他要告辞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北堂渺却是忽然郑重地禀告道:“陛下,‘同心锁’需要重新封印一番了。”

凤墨影皱眉,她不明白这个“同心锁”的构造,更是有些怀疑他此刻乍然提出的心思。

她不表态,也不说话,就给一个耐人寻味的眼色让他自己揣摩。

北堂渺看了她一眼,果然解释道:“在朝阳台一事后,陛下的内力受到了震荡,我察觉‘同心锁’似有离失削弱的迹象。”

他这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试探于她?

怀疑她什么?是冒牌的伪劣产品?

凤墨影用有点不屑的眼神看住他,仍然是不说话,也不行动。

北堂渺依然淡静自若地道:“之前因陛下的伤势未愈不能擅动内力,如今却已是无碍。”

他的眼眸十分的坚持。

“一定要是在此时此刻吗?”凤墨影用极其淡然的语气确认道。

北堂渺心中微怦,目光凝定,毫不犹豫地道:“是的。如今宫中云橘波诡,杀机重重,我不想因‘同心锁’松动之故无法及时感应到陛下的安危,而再次失职,令陛下身处危境之中。

原来“同心锁”,还要感应的功能?

甚是玄妙呀。

凤墨影心中微笑,他怀疑她不是真的女帝,要试验试验?对于这个她倒是不怕的。

若是他的这一番话真的是出于真心的尽忠职守,她更是开心。

不过,让她烦恼的是,不知道这个试验的仪式是要怎么样启动的呢?

凤墨影心怀坦荡地一笑:“好吧!寡人配合你。”言毕,她还是没有任何的行动,但眼睛里却是很清澄明透,没有任何可供人错认的惊惶狡黠。

北堂渺心中疑惑,下一刻伸出了一臂,手指竖起,掌心朝向她,道:“陛下,请!”

凤墨影会意,便也竖起手掌,按在了他的手掌上,然后依然无知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验证。

北堂渺垂下眼眸,掌心催动了内力,带动了体内的“同心锁”灵契。凤墨影片刻之后,亦感觉到了身体里似有一股冰凉的气机在流动,神奇地发现似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与对方身体里的互相呼应着。

如非亲眼所言,她绝不会相信这么玄幻的一幕。如投影仪般在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只青蓝的凤凰轻盈绝美地腾飞而起,翩然若舞;另有一只火红的青鸾矫健婆娑地俯冲而下,翱翔环绕。

冰蓝和火红两种颜色组成了两种流光,在他们的眼前,在殿内的空中,快速的变幻,又快速的重合,凤凰与青鸾相接之后,又变化形成了另一道图案。其上复杂的纹理可以让人眼花缭乱,可以让密集恐惧症者毫不犹豫地发作,但那精美的细节处理得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为此尖叫。

惯有的冷静能力自是可以让她保持在镇定的状态之中,但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不让叫声破喉而出。这种憋屈感,实在是让人极度不愉快的,十分的难以言喻。

凤墨影外表虽如木头般定然地看着,内心里面却是已经不知叫嚣过了多少次,如果有人能感受得到这样的情绪激荡,只怕耳膜也早已被她给震破了吧!

那一双清澄乌瞳里头的图案在不断复杂的变化着,经过肉眼能看见的契合,最后才终于形成了一道互相融合的,炫紫色的圆形大图。

里面的图案构造繁复冗杂,所表示的意象她并看不明白,但似能感受到这一个宛如来自远古时候的神族所留下来的印记或图腾般,竟然能散发着让人肃然起敬的神圣光芒。

这一波666的操作,直接将她这一条来自于现代的灵魂给镇住了。这种亲临其境、不可思议的感觉太让人觉得腿脚颓软无力,头晕目眩,太过虚幻了。这种情景在她的认知里大概只存在于影视作品后期制作的特效之中;又或者是动漫作品的构建之中。

绝不可能是出现在她眼前的真实情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都发痛了,却同时提醒着她,这是真的看见了。并且身体还因为过强的视觉刺激,而产生了应激反应,眼眶中不断地泌出泪水来滋润她的眼睛。

凤墨影无奈地转首去看身旁的北堂渺,好让眼睛休息片刻。却见他是一脸的肃穆,望住图腾的眼神充满了崇敬,在这般虚幻的炫紫光芒映照中竟然圣洁得宛如一尊下凡历劫的神祗。

在她的恍神中,炫紫色的图案渐渐淡然褪色,如雪花般纷纷地落下消失于空中,伴随着一道温和的内力在北堂渺的掌心传过来,顺着她的经脉落在了脏腑里,却毫无难受异样之感,反而似十分契合地为她的体内所吸收了。

这么神奇不可说的体验,便是“同心锁”的验证方式吗?凤墨影内心有些懵然地暗自想。

果然,片刻之后,北堂渺撤了掌中的内力,收回了手。再次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的诧异,但更多的却是认同。

显然,他已确认过,眼前的人身上确实是有“同命锁”的灵契在,并且与他身上的互相呼应,契合相容,毫无作伪的可能性。难道,陛下果真是因为朝阳台受到的重击而失去了记忆,以致于心性、行事都大为改变了吗?

北堂渺一时不得其解,但心中却是安定了许多。如果真如此,陛下如今的性情与作为,自然是比从前的好多了,他也喜闻乐见。虽然还有许多的地方让他看不顺眼和感到奇怪,但相较于陛下以往的所作所为,如今这样的还是能让人好接受一些了。

他当即一礼道:“北堂告退!”

“去吧。”凤墨影微微笑着道。

听着她的语气,北堂渺又是微一蹙眉,才转身离开了“来仪殿”的书房。

他如今还是未能对眼前的人的态度和行为完全的适应。

凤墨影已快速地从方才的震惊中适应了过来,从容地应对着眼前的人。她唇角一撇,心中暗笑,忖道,终有一日,你会适应的,慢慢来吧。

她以前团队里的小毛头,不也是需要慢慢来的一段磨合期吗?一样,一样的。她并不着急。

更何况,一个人当初能够下决心与女帝定下“同心锁”这般的生死契约;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毅然交付与皇室,必然是勇气可嘉、不畏生死的。然而说他是愿意效忠于女帝的人,或者不如说他是更愿意效忠于家国的人?

在她心中,这样的人是一个值得敬佩,同时又是值得信任的。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也察觉了有一个前提是她必须是一个值得襄助的君王。他对她的态度是建立在不能损害国家利益、人民利益的基础上的。

不然,北堂渺是会毫不犹豫地鄙弃她这个君主的,这个人有着高度的精神洁癖,以及极其正直、正义的情怀。

如果她继续是一个血腥残暴、不择手段、不顾民生的暴君,说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会忍无可忍,牺牲自己也要违背与君主的约定,亲自阻止暴行,还天下一个清明。

对此,隐秘的,她能与之共情。

凤墨影有些好奇,当初他又是为何会愿意与前女帝定下了契约?难道,在那时前女帝还没有成为暴君,而是展示过什么宏图大志、一代明君的品质给他认同了?或是骗取了他的信任?

亦或是因为先帝的懿旨,“浮宫”按照约定派人下山接手任务?然而被派遣的人恰好就是北堂渺,谁让他是师门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人呢?又刚好继位的人就是前女帝,不管她登基的途径是顺从了先帝的遗诏;还是里面其实是大有文章?

这个问题,凤墨影是绝不能够去跟北堂渺取证的。她知道自己这一段时间处事以来,在他的眼中漏洞必然是不会少,更不可能去自动暴露,自行死路了。

第一百一十章 道阻且长

北堂渺这种职务,这种人,很可能是不能够变通的。

万一他知道了这具实打实的身体里头,其实已经是住着了另一个人的灵魂,那也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罢?那么,说不定他就会真的把他自己和她一起给毁灭了,那真正是同生共死,舍生取义了。

仔细地想想,这个人就像是一柄悬于君王头顶上的出柙利剑,随时地监视着剑下之人的一举一动?

她心中又有些疑惑,若然果真是如此大的一个掣肘,前女帝为什么要与之定下生死的契约,让这样的一柄利器来束缚于自己?而且之后竟然还胆敢那么的肆无忌惮地在作死的边缘疯狂地试探着?

她凭的什么呀?

难道是说,在这个“同心锁”的契约里头还有着什么别的设定,是她还没有解锁的技能吗?

书房里静了下来,她转身走回了案几后坐下,暗暗地呼了一口气。如今才得以将方才的情绪抒发了出来。

包括北堂渺对她的怀疑与试探。

亦包括亲身经历了这么一场玄幻的经历。

这些,她都需要用几秒钟去消化一下,在方才快速地将自身情绪压缩与伪装之后。凤墨影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花景,脑袋放空了一阵,忽然不由唇角一弯笑起。

怪不得阿染那日不情不愿地向她提起这个“同心锁”的时候,语气里暗暗地散发着让她听着发酸的醋味。

想起他那一双迷蒙的眼睛里掩盖不住的厌恶、无奈,与最后的妥协,她就莫名地觉得萌。

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看他的颜貌,明明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子模样,仿佛什么也不萦纡心,什么也不惦念,活得灵透自在的模样。

偏偏相处下来之后,才发觉原来他对许多的事情还是看不开,放不开的。许多时候虽不至于明说,但也从不对她藏着掖着自己的情绪与态度。凤墨影笑着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觉得这样挺好的。

彼此不会互相伤害,也不会互相隐瞒,是她心中觉得理想的交往状态。

她回眸,不其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来,青夜离。总觉得他温润亲和的外表似给人隔着了一层膜,看着可亲可近,天然无公害的样子,可是她总觉得让人伸手去无法触摸到真实,甚至是他脸上露出来的笑都似被塑料隔着的。

眼睛也看似温和,但总让她敏感地觉得里头藏着太多的东西,反而让人无法对他进行解读。

或许是她不曾了解过他;或许是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又或许是他与前女帝之间有着太多不为外人所知道的心结吧!

凤墨影轻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是否能够争取过来她的团队里头,让他能够真心实意地襄助于她呢?

照如今的形式,无论是青夜离,还是青家,对于她往后的道路都起这关键的助力作用。但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争取到青夜离的真心投诚,而不是之前的只作表面文章。

他既然与雪灵染齐名,又是右丞之子,能力不可能悬殊这么多,差距这么大的。雪灵染口中对他也颇为推崇,翻看他以前在宫中学习留下来的案册,看过雪松明雪太傅对他的批语,那是妥妥的一个优等生呀。

初时,她还不发觉,随着如今业务能力的加强,与雪灵染工作态度和效率的对比之后,才真正的发觉出青夜离之前的工作态度所投入的心思和精力是有所保留的。

只有可能是他不肯尽全力去帮前女帝。

若这样的一个人被敌人争取了去,让他投靠了对方的战营,此消彼长,那她便是更加的势单力薄、疲于应对了。

要在此生存下来,她不得不掌控更多的资源与人才,才能与那些土生土长的恶势力对着刚呀。

凤墨影咬咬牙,不由敲了敲脑袋,脑壳又疼了。

蓦然地,她想起了青云玳曾经偷来想要转赠给她的青莲手链;又想起了青夜离在“东辰宫”曾经对她的那一番表白。

且不说这里面的言谈举止是他的一番真情实意;还是他的一番虚情试探,纵然是很想要得到青夜离的襄助,但无论她要用什么样的方法,自然是必然除了感情这一途的了。

就算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也是不能够的,若她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且不妨以身涉险,探一探他暗自所包藏的心思究竟是什么?

奈何,她如今可是有家眷的人了。

凤墨影抿唇笑了笑,眼神从犀利转为了甜蜜。脑中不其然地就想起了雪灵染乜斜而视,或唇含浅笑的样子来,心里更是暖融融的软糯成了一片。

她既然已经与雪灵染两情相悦,就必定要对其忠诚不二,不可去当那只大猪蹄子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青夜离这样的一个看着颇为温柔内敛,实则有些深藏莫测的人对她能够敞开心扉,彼此结盟,统一战线呢?

如今,她可是深刻地体会到了,帝王娶了这个,又娶了那个,其实有时候也挺无奈的吧。且这个法子也是比较快捷方便;又比较可信可行的政治手段,然而如今她与青夜离已经是这种婚姻关系了,却又处在了彼此无爱的婚姻里头,这样矛盾的一条路又该怎么走下去呢?

用归还他的自由,与他交换?

与他签个合同,若能帮她实现政清人和、安全无虞之后,与其解除婚约,放其出宫,让其入朝为官,往后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只为君臣?

可行吗?

同时,探探他是否有未曾实现的政治抱负,激起他与她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奋斗的激情,互助互利,互相扶持,成为君臣相和、流传千古的一代佳话?

思路一下来,凤墨影心中烈火熊燃,便想将这些想法周详盘算一下,归结看看它的可行性。

但是,她一皱眉头,思路又中断纠结了。

雪灵染曾说,青夜离喜欢前女帝的堂姐宓漪,而宓漪因他们的两情相悦而被禁锢,最后还死于牢狱之中。但最令人可怕的是,前女帝本是救助他们的人,但宓漪死前最后的一顿饭却是前女帝送过去的。

这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但却能由从生出了许多的猜测与答案来。

这些猜测与答案,一个个地皆可让人毛骨悚、不寒而栗。

怎么办?

如果青夜离已经这样猜测了,或者往后有一天他忽然这样猜测了,那么她与他的这一场“君臣相和、流传千古”的约定,分分钟都可能变成了一场阴谋算计、诡谲可怕的宫廷斗法与致命游戏。

真是,光凭想象都太带感了。

她真怕自己拖着疲惫的灵魂来到这个异世,会玩不起啊!

何止是步步惊心,简直是步步夺命。

团队团队,她何时才能拥有坚不可摧、文武双全、各善其职、攻守兼备的团队?

如果没有团队,要怎样去打怪,杀出重围,开辟大道?

凤墨影有些丧气地想,这个前女帝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才。身边处处都是危机,人人都能是敌人,她自己的处事原则还是个叫人难以猜透,难以让人定位的。复杂的多面体,并且棱面刺手,让人搁哪儿,哪儿都搁不下手。

她身心疲惫地起身,行出了“来仪殿”,走向了“白露宫”。这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寻求安慰呀!

一面拒绝凤辇;一面徒步走着,凤墨影同时在心里不断大声地召唤着:雪阿染,快过来安慰安慰你家的“小宝宝”,她很累、很累了。

沿途春光烂漫,她却不曾欣赏。

谁知,凤墨影到了“白露宫”的时候,却被宫侍告知雪灵染刚刚去“东辰宫”为青夜离诊治配药了。

凤墨影闻言,只得苦笑。她站在殿门前转了一圈,又抬步往“东辰宫”踱去,正好也去瞧一瞧青夜离。

徒步不急不缓地又转到了“东辰宫”,早早有宫侍传报,一宫的人黑压压地行礼跪迎。凤墨影内心虽又不耐,但奈何此处君主礼制如此,只得快步的一路直入青夜离的寝殿,才好免得他们诸多禁忌。

到了寝殿门口,她不由自己地放慢了脚步,朝守在门前的杜衡托了一下手,让他免礼起身。

杜衡亦十分熟稔识趣地起来后,静静地侯着她的话。

凤墨影瞧见他这么一副上道的样子,微笑着,压低声音问道:“来多久了?可已诊断完毕?”

杜衡亦小声恭敬地答道:“回禀陛下,公子已来此一盏茶的时间。”

凤墨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就在屋檐下等着,也不进去。唯恐雪灵染正在把脉,自己忽然到来会打断他的专心与思绪。

方才一路上无心欣赏春景,纵然到了“白露宫”亦不想独自停留,如今到了这里,反而看着殿前的婆娑花枝,葳蕤草木,竟是满眼的赏心悦目起来,心境似乎也因此而平静了一些。

只因,想到自己想念的,自己依赖的人就在身后的那间寝室之内,就觉得纵然是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世界都在崩塌,她也能无忧无惧了。

只要想着他,心中就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支撑着自己继续坚毅、勇敢地前行一般。

“柏墨,劳烦将你家公子扶起来。”殿内蓦然传来雪灵染熟悉的略带清冷的声音。

疏离而有礼。

原来,在旁人面前他都是这样的人吗?

凤墨影在檐下听着,唇角暗暗地抿笑。

伴随着柏墨应答的一声,旋即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

她也不转身进去,就在屋外听着他的声音,心中就觉得这样也蛮有趣的。

听见,雪灵染又道:“夜离,这是让太医院新配制好的药丸。分量用得比较轻,先看看是否有效,若是有效,我再重新调配药量。”

还药丸?想得挺周到的。莫不是他自己怕喝药太苦,想着别人也害怕喝药,才想着做成药丸,一口吞下,免得折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复杂关系

“东辰宫”苑中春光如缕,荼蘼盛放,香气萦绕。

凤墨影就站立在门口这么想着的时候,唇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她第一次喂他喝药的情景。那一个反应才叫作精彩绝伦,每一次想起那一副画面,她都忍俊不已,想要笑话他。

她正笑靥如花,眸光如水。

一身云紫的便服刺绣着银色的牡丹,站在流光中,显得清丽典雅。唇红齿白,肤色如雪,一双略带锋芒的清澈大眼,眼角上翘似自带三分妩媚,笑容之下,尽化柔情万分。

前女帝的容貌本来就是极其明艳娇丽的五官长相,再配着她本身自带些冷硬澄澈的气质,竟给人一种攻守兼备的高度糅合感,虽极其矛盾而又极为特殊。

雪灵染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正巧将她那未曾落下的笑颜纳入眼中。他随之一笑如诗如画,步履如仙跨槛而出,仪态优美地走向她,却是轻声问道:“陛下也不进殿内,却是在站此处独自欢笑?这苑中可是有什么让陛下可喜的事儿,可否道与臣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的口吻细听之下有些许的随意,又有些许的调侃。

凤墨影满心欢乐,随之故意瞥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道:“不可说,不可说。”

“哦?”雪灵染挑眉,眼中有些疑惑。

凤墨影转身看着他一脸的懵逼和不甘,又是一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近两步,伸手牵住他的手。

在旁人面前雪灵染还是不习惯亲密的动作,他的脸登时微微一红,似映了桃花,但却丝毫没有松开手的回避。

凤墨影眼睛一溜他们相牵的手,忽然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小声道:“寡人在想你呢。”

耳朵被温暖的气流刮得痒痒的,心里却蓦然地甜蜜了起来,似塞满了糖。雪灵染的唇角眉梢都展了开来,露出八颗整齐的贝齿,笑得似满目春光般好看,眼睛里透出一点莹亮,里面有含着深情与缱绻。

她都快要溺死在他的笑容里去了。

还有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让人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给你给你,全都给你。

阿染最厉害了。

凤墨影知道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人,自己必定是一脸的痴笑。

雪灵染忽然俯首,修长的颈子微弯向她宛如一枝纤细优美的花茎。凤墨影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震得心头一跳,就在以为雪灵染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她一下的时候,耳边却是传来他轻之极轻的声音:“陛下,千万不要再这样对着别人笑。”

虽然与预期有些落差,但这一句含着警告而又宣誓主权般的话,也足够甜到她心头发烫了。凤墨影眼睛清澈澄亮,清晰的倒影着他此刻认真对视着她的眼睛,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又翘,似乎就算翘得再高也表达不了她心中此刻的欢喜般。

“一起进去?”雪灵染克制着自己当下想要抚摸她的发顶,亲吻她的额头的冲动,尽量用着极平常的声音道。

“嗯。”凤墨影朝他一眨右眼,应声道。握住的手忍不住捏了捏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亦在克制着自己想要捧住他的脸揉捏的冲动,却是笑得叫那么一个耐人寻味、不怀好意。

雪灵染一点也没将她脸上的神情落下,牵着她的手一起进了寝殿去,唇角的笑意一直抿着不放。

凤墨影跟随身后,此刻此才留意到殿门前还站着一个杜衡。他虽然垂着头不敢直视他们的互动,但此时唇角那个可疑的弧度有点像是姨父笑。她心里对着他轻点了点,暗道,你这个大灯泡,也不知道要面壁回避一下吗?

心里是这样想着,但眼里的笑容却是极为宽容的,这就算是爱屋及乌,不与他计较了。

跟着雪灵染进了寝殿之内,依然是前番过来时的布局摆设,清雅矜贵。朱漆东窗下,一张紫檀木的小案上,摆放这两尊青玉古玩,一只雕工精致的鼎山炉里熏香如丝,袅袅地升腾,微**淡了殿中的药味。

屏风前的柏墨和云玳早已温声,此刻一见他们进来忙地躬身行礼。

凤墨影举手让他们平了身,道了一声:“他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

柏墨与云玳又是行礼应诺。

凤墨影当先拉着雪灵染往屏风旁绕进去,她知道只有自己不在跟前,他们才会不必拘束地做回自己原先该忙的事情去。

雪灵染似料知了她的心思,垂眸望了她一眼。她这个帝皇当得也挺不自在?时时还得替别人考虑。

转眼间,已进去了屏风内。

青夜离躺在榻上,直望着她,声音虚软地道:“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他被漠回兰籽折磨得一脸的虚弱,面色苍白,气色黯然,这久病在床,连身子骨都似被折腾得瘫软不堪了。

凤墨影瞧住他此番模样,由不得心里一再叹气。她快步上前两步来到榻前,安慰他道:“无妨!倒是青离你受罪了。”

“谢陛下。”青夜离的声音依然微弱的道。那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里似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让他看起来精神了半分。

凤墨影又转头问雪灵染道:“新配的药可有效用?”

雪灵染有些无奈地摇头,回道:“还未曾知晓,且待观察。”

青夜离道:“这些时日多亏灵染为漠回兰籽的解药劳心劳力,又极其耐心地为我调理,不然这副身体就更是不堪了。”

雪灵染淡然道:“这是灵染该做的。”

凤墨影感同身受,心中欢喜地一笑。

她所爱之人,是一个心地善良之人。他既学医,便以用之替别人治病解忧为己任。他如此的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其中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宽心,让她在朝堂上的势力更加的巩固,想必也有不愿意就这样的袖手旁观,任由自己只看着青夜离为漠回兰籽之毒折磨的心思在吧。

虽然这样的付出,背后会有着许多的计量,但是在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伸出了援手。

自觉地担起了他自己认为是对的责任来。

凤墨影想到此处,不觉为之动容。

明明是极其聪明的人,偏偏有时候又让她觉得有些傻气。然而,这些傻气的行为与执着,又要让她感到心疼与珍惜。

雪灵染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转眸望住她道:“陛下,灵染在宫中还有些琐事悬而未决,亟待处理,便先行告辞了。”

他的语气淡然无波,雍容游有礼,她却瞬间心领神会。他这是要留出时间给她安慰安慰青夜离?

毕竟他是一个病人。久病之人,一般来说都会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得康复,而心情郁燥不安,从而产生出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来。确实是需要一个人,或是一个渠道来给予排解排解。

然而,病人的心情,也是治病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呀。

何况,在名义上她与青夜离不仅是君臣的关系,更是有着铁一般实事的名分,更在别人的眼中是曾经有着感情的……夫妻关系。

这种复杂到令人脑壳疼的关系,也颇是让她无奈无语的了。

凤墨影掠了一眼青夜离,点头道“嗯。”纵然在心里默默地喊着:阿染,你家的“小宝宝”她很需要你抱抱、亲亲、举高高、转圈圈,才能治好她备受打击的身心健康。阿染,我不要离开你。阿染,你不要走。

但事实是,她的同情心起,就将自己的悲伤困惑给先压了下来,先去给被人派遣了郁闷的心情再说吧。

她的目光追随了一下雪灵染后退行礼的动作,有些小怨念埋在眼底里藕断丝连地粘在他退出了屏风后的身影上。

雪灵染自然也没有忽略了她的目光,但在退出屏风后,不由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再次理智地阻止了自己想要留下来陪她,或是就此将她拉走的冲动。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处理掉,但是不能急在此时。

无论如何,他都该先顾虑一下病人的情绪与感受。

他转身离开寝殿时候的脚步,也是极缓极慢的,似乎是被什么黏连着脚底,都快要抬不起来似的。

凤墨影收拾了一下自己心里头的小情绪,转身拉了一张檀木椅子在榻旁坐下,面对着青夜离一时却找不到话题。

只有颇有点尴尬地问道:“夜离你是否躺得闷了?是否需要一些消遣?”对于治病开药,她无能为力,这不是她的本职工作。对于心灵开导,她也不是很在行,当年没有考心理治疗师的证件。

除此外,她就只能提供一点解闷的方式了。

凤墨影脑袋一转,里面出现的全是刷手机上的b站、抖音、朋友圈、百度、微博,各种消遣方式不要太多了。还有打各种各样的手游,想想都能让人精神振奋,只要不影响身体、生活和工作,偶尔的放松还是不错的……诸如此类在这里都没有的东西。

她不由有点丧气,感觉出来自己的无知无趣了。

果然,青夜离闻言,微微一笑接话道:“不知陛下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有趣的事儿?可多了。就是你这里全没有。

凤墨影的脑袋在此当机了两三秒,而后强制地给自己蹦出了一个答案来:陪聊。有趣吗?有趣的!

那要聊一聊什么呢?

“夜离啊,寡人如今也是身心备受创伤啊。”凤墨影道,她突然脑回路奇清地想到了,听说如果听到有另一个人比自己还悲惨的话,是可以得到安慰的吧,然后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生活不易,准备卖苦。

青夜离一听,倒是紧张地想要从躺着的榻上硬爬起来。

凤墨影一看,忙慌了。难道是她找错了方向,忙不迭地伸手去按住他的动作,急道:“别,你不要乱动。”

床榻上声响轻动,又兼此话一出,屏风前正在忙活着的柏墨和云玳皆是脸色一红,神情也有一瞬间的呆滞了。

心里皆是不其然地同时蹦出一句话来:死灰复燃得这么快,这还卧床不起,病着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摄魂莲华

青夜离瞧她神情急切,便只有躺好不动了,望着她,轻声道:“陛下……辛苦了。”

他那双温柔潋滟,自带风情的眼中流露出歉疚之意来。

凤墨影心中低叹一声,接口道:“也还行吧!寡人已让人快马加鞭去了漠回国,等夜离你好起来,再为寡人分忧。如今你且好好养病,不急,这也不是你的错,不必歉疚什么。”

青夜离点头,转眼思索了片刻后,微微皱眉,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凤墨影只好应道。通常这种不知当讲不当讲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事情,看他病体支离,还要为此事操心,就不想回绝他的话。

青夜离看了一眼屏风外,提高一点声音道:“柏墨、云玳,你们且到门外守着。”

“诺。”

两人的脚步声出去后,又是一阵静寂。

凤墨影见他如此谨慎,不由也严肃了起来。

此时,青夜离才缓缓地说道:“陛下,此事实乃巧合。家严一直担忧臣的病情,暗中四处寻医,恰逢一位远游而来的大夫在望京城开义诊。此大夫性情柔和,脾性却独特,无论贫民权贵看病一律只收取一文钱,若遇到实在付不起药资的穷苦人家,他还会买药赠药。”

望京城,在京畿附近。因离得很近,故而取名望京。

凤墨影了解过凤曦国的地图,倒是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听青夜离这么一说,对这个大夫倒也是起了一些兴致。

“右丞可是已曾请了这大夫为夜离你诊断过了?”她关切问道。

只要能治病,多几位大夫诊治亦是好的。

青夜离抿住了唇半息,而后郑重其事地道:“臣先请罪,家严因怕拂了灵染的好意,是以家仆之名将这名大夫领入了‘东辰宫’。”

凤墨影瞧住他担忧而又坚定眼色,又有些看不明白了。她想了想道:“虽有违了宫规,但右丞亦是心中急切,但下不为例。”

青夜离轻舒了口气,道:“谢陛下宽容。”

就在凤墨影以为他接下来要给她说说这位大夫给出的诊断时,青夜离却是轻声道:“臣与这位大夫闲聊之下,才发觉他原是‘医药谷’颜毕先生的另一名高徒。”

凤墨影挑眉,怎么这么巧?

忽然,她的直觉就察觉出了一丝丝事情也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来。

果然,青夜离道:“臣一时欢喜,便告知了他灵染此时也正在宫中,本意是想让他们师兄弟相聚一番。然而,熟料臣刚一提起此事,这大夫便是一脸的愠色,似乎对灵染颇有微词。”

师兄弟不和?

凤墨影静静听着,并不插嘴。

青夜离见她并不阻止,便也继续道:“臣恐他与灵染是否曾有过节,毕竟这大夫是外人,不要在宫中惹出什么事故舔了乱才好。臣便向他打听,为何对灵染如此不满?”

凤墨影也有些好奇,只管听着。

青夜离道:“这名大夫道,颜毕先生之所以离谷云游,乃是被灵染给气走的。臣问他这是何故,瞧他神色原本不愿再提。后来,他又道是灵染一意孤行跪求颜毕先生赠他师门秘宝‘摄魂莲华’。然而颜毕先生认为此物近乎诡道,不仅会自损元寿,若心思不纯还会危害于他人,便不允与他。”

“‘摄魂莲华’是什么东西?”凤墨影疑惑道,心中对这则听闻不由关心起来。

“这名大夫说,它就似一盏灯。”青夜离随即答道。

凤墨影心中一震,一盏灯。她忽然就想起了雪灵染的寝室之内,卧榻之旁,有一盏诡异的蓝色火焰的灯,它一直燃烧着,从不熄灭。

她曾开玩笑让他赠送给她。他却说是此物乃是师尊所赠,不便转送他人。难道,那一盏灯便是“摄魂莲华”?他要此灯是为了什么?又放在卧榻之旁,此为何用?

青夜离在旁忧心忡忡地道:“这名大夫还道,灵染为颜毕先生所拒之后,长跪不起,在门外跪了三天三日,先生依然不允他。而后,次日颜毕先生不愿再见他如此屡劝不改,便离开了药谷上山采药。熟料,夜离回来的时候,灵染已离开了‘药师谷’,然而这‘摄魂莲华’亦被他带走了。”

“如何知道一定是被灵染所带走的?”凤墨影抓住了关键问道。

青夜离回道:“这名大夫说,当日谷中只有他与灵染二人在。他见灵染久跪不起,心中不忍,便来相劝。灵染见颜毕先生已出谷,便在他的相劝下起来了。他见灵染三日未曾吃食,便去煮了一碗面食,回来,灵染已沏了茶相待。他只是喝了一盏茶后,便不知人事,待再次转醒,灵染已不在医药谷中了。”

“没有外人进入?”凤墨影心中一跳,不由追问道。

青夜离摇头,道:“颜毕先生不喜旁人打扰,‘医药谷’外常年弥漫的白雾有让人眩晕之效,没有解药的人难以穿过雾林。何况,雾林之后,还有机关重重的杀阵,到了如今亦未曾听闻过有人能够闯进去的。”

凤墨影凝眉不展,心中思绪起伏不定,但目光仍是平静如常。

青夜离又道:“这名大夫此刻还在‘东辰宫’中,陛下是否要召见他,问一问其中的缘由?”

凤墨影淡静地看了青夜离一眼,思考了片刻,道;“宣!”

青夜离低咳了一声,道:“柏墨,请沈大夫过来。”

“诺!”柏墨在门外应声道,随即脚步声远去。

不过半盏茶时间,门外柏墨已转回来了,恭敬地道:“陛下,沈大夫已到。”

“进来吧!”凤墨影起身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主位上坐下,才吩咐道。

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一人白衣素裳,走了进来。在殿中停住后,朝着凤墨影徐徐行礼道:“草民沈晨参见陛下!”

“平身。”凤墨影道。

她眼眸一转,但见眼前的人年纪与雪灵染相仿,身形纤长,一身素衣十分的整洁清朗。他微微垂首,但轮廓清秀,发如墨染,气质甚佳,看起来亦有一番温文清隽的独特之处。

“谢陛下!”他行止之间亦彬彬有礼,语音清扬。

“听闻沈大人乃颜毕先生的门下弟子?”凤墨影开门见山道。

沈晨神情十分的镇定,似乎早已知晓他会被传召般,答道:“承蒙恩师不弃,沈晨得以忝列门墙。”

凤墨影对他自谦之词不予置评,她如今的身份是帝王便该拿出帝王该有样子来,也不与他客套,只是肃着脸问道:“雪灵染从颜毕先生处取走‘摄魂莲华’一事,寡人已然听闻。如今宣沈大夫在此问话,寡人是想知晓这‘摄魂莲华’究竟有何用处?兹事体大,还望沈大夫能够如实相告。”

她细细观察着殿中之人,见他并无闪躲、忸怩的神色。

沈晨沉吟了半息,却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回禀陛下,‘摄魂莲华’的用法乃本门的辛秘,恩师有所交代不能外传。身为弟子不能愧对恩师,言而无信。陛下,请恕沈晨无法坦言相告。”

他话中语气字字坦诚,句句谦卑而坚定,但是又有些叫人为之佩服。敢为护师门,而违抗皇权。

凤墨影唇角微抿微微一笑,她正自想着自己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强人所难呢?

苍劲字墨屏风后,如烟白色鲛纱旁,檀木榻的青夜离却是声音温和地道:“沈大夫,请问这‘摄魂莲华’可是害人之物?”

他此话一出,凤墨影心中蓦然地一跳。

虽觉得青夜离的话说得有些突兀,但在当下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如此一想,她便缄默了,且静观其变后再做理论。

沈晨闻言,眉头慢慢地蹙起,半息后,叹气道:“回青公子话,这‘摄魂莲华’的用处极其微妙,既可是救人之物,亦可是害人之物。”

怎么说呢?

凤墨影心中疑惑升起。

青夜离已是道:“沈大夫是否关心雪灵染的生死?”他的声音轻微,但是语气却是拿捏得极好,让人一听,心同时就被他吊了起来。

凤墨影算是重新对他有了一重不同以往固有印象的认知。也不怪乎,这个人看着温润内敛,但毕竟替前女帝管理着这么大的一个后宫这么多年,待人处事自然不会只有一个面。

看来,有的时候他的手段亦不像平日里看见的,如他的外貌和气质般给人的感觉那么的温柔亲和,不然,这宫里的人都是精英,怎么就能服了他呢?

沈晨果然微微抬眸,神色间闪过了一丝的惶然,问道:“何以关乎雪师弟的生死?他偷走了师尊的‘摄魂莲华’虽是不对,但他一向心地善良,绝不会用它来害人的。”

“但雪灵染他此刻身在皇宫中,而陛下的安危是不能受到一丝威胁的!”青夜离蓦然道,声音一句紧逼一句,颇有压迫别人的不怒而威之势。

“这……”沈晨一时无言以对。他自然是听明白了青夜离的言下之意,但有些话却是不能重复出来的,那些皆是大逆不道之言。

就连凤墨影一时间都不能反驳他。虽然她的心里是相信雪灵染纵然手中有这个神奇的“摄魂莲华”,但绝对不会伤害于她。但她要怎么说明,怎么让别人也这么认为呢?

只因为她是全心全意地信任雪灵染吗?

显然,这一点凭证是不足够的,不足以说动别人的。

“沈大夫,‘摄魂莲华’究竟是如何能救人?却又是如何能害人?”青夜离的话幽幽如缕地再次传来,响在了寝殿之中。

这一次,却是带着责问之意了,然而,他所问的话不仅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还是她一开始也想知道答案的事情。

论问话之中,一步步使人沦陷的高明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假莫测

沈晨在对恩师的誓言与雪灵染的性命两者之间,犹豫了片刻后,便选择了后者。他再次行礼道:“回禀陛下,‘摄魂莲华’不会害人性命,只是可以摄取别人的记忆。有些病人因心神受到重创而无法复原,便可用‘摄魂莲华’摄取那些使他们觉得痛苦的记忆。”

这么神奇?

等同于催眠术?

还是要更高级、更高端一些?

凤墨影挑了挑眉,心中暗自思忖道。

青夜离也没有作声。

只听沈晨继续道:“其害处,便是可以摄取别人的某一段记忆,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亦或是难忘的,施术者都可以借用‘摄魂莲华’随意而为。”

凤墨影闻言,不由微微抿唇。

难道,雪灵染强取‘摄魂莲华’只为抹去别人的记忆?他想要抹去的是谁的记忆?又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这个沈晨的话,又确实可信吗?

“沈大夫,‘摄魂莲华’果真不会害人性命吗?雪灵染随侍帝王身旁,若陛下有任何的不测,整个凤曦国都将会为此而动荡不安。希望沈大人不要为了维护师弟,因一人之私,而枉顾了天下安宁。”青夜离此刻声音淡然地道,有种敲击人心的力量。

沈晨眸光坚定,道:“沈晨并无虚言,还请陛下与青公子明鉴。”

“陛下……”青夜离沉吟了片刻,见凤墨影没有说话,不由出声提醒她道。

凤墨影恍过神回来,望了沈晨一眼,才道:“沈大夫的话,寡人自会去查证,今日姑且信你所言。”

青夜离随后道:“沈大夫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望汝能以苍生为重。”

沈晨垂眸道:“是。”

等了片刻,见他并不改口,亦无补充,青夜离再次开口道:“柏墨,请沈大夫下去歇息吧。”

“诺!”柏墨当即应答道,在门口等着行礼告退出来的沈晨,引着他往来时的路回去。

“陛下,且让此人暂住‘东辰宫’如何?”青夜离轻声地相问。

凤墨影知道他这是要将人留住,然后观察、审视的意思,思索了片刻后,反问道:“沈大夫为你诊脉后,可曾有法子解毒?”

青夜离道:“他说灵染的药配得很好,他自愧弗如。”

凤墨影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一时半刻竟也理不出头绪来。想了想,也不要就此拂了青夜离的一番心意,便道:“就请沈大夫暂住‘东辰宫’,也好时时看顾夜离你的病情。只如今沈大夫一片仁心入宫来治病,也不要待薄了他。”

她思忖着,这个沈晨毕竟是雪灵染的师兄,无论如何也要护他一护才是。经过了方才的那一遭,她心中不由大大地感叹着,这宫里的人确实是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

对于青夜离的了解,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她还是摸不清的。

若她不为沈晨说这一句话,真是有点担心他的性命安危。虽不敢说青夜离会害了他,但底下里软硬兼施的手段就不为人知了。

对于她话中的意思,青夜离又如何猜测不到。

他在屏风之后,良久没有应声。

凤墨影正在踌躇着自己该不该就这样离开“东辰宫”回去,青夜离却是忽然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门外的云玳,不由心焦地往里张望。

凤墨影亦时时询问他的病情,知道青夜离这身子此番是极艰难地才养好了一点,千万经受不起折腾的。她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会极其让人寒心的。

心中亦有担忧,不由起身快步转入了屏风之后。

只见紫檀木榻上,青夜离微微侧弓着身,一手掩着口,皱着眉咳嗽想要停下却是不能。

凤墨影走近床沿,想要给他抚抚背,还是递个手帕什么的。却蓦然瞥见他掩住嘴的苍白手指间一点点地渗出了血来。

她心中大惊,一下子坐到床沿,抚着他的背,问道:“可要让灵染来瞧瞧,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再思虑太多的事情,就安心养病好吗?”

青夜离轻轻摇了摇头,半息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从枕下摸出一块白帕重新捂住嘴抹去唇上的血迹,又抹去手上的血迹,才回眸看向凤墨影,轻声道:“臣……明白了。”

他对视着她的眼睛微微泛红,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情绪外露,分明有着委屈、不甘、无奈、失意、悲伤。

对上这么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凤墨影心中一时有些惶然与愧疚,她并不是存心想要伤他。只是这其中的情况太过复杂了,又无从与他解释清楚,她有时候也只能遵循本心呀。

“陛下……如今已是如此猜忌臣了吗?”青夜离轻咬着呀,一字一字地问她。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他此刻痛苦而又激荡的心情,每一个字都想要呕心泣血地叩问于她。

那双眼睛一瞬不眨地凝视住她,里面真诚而坦白,隐隐地还待着一丝的期盼,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苍白而清瘦的脸庞已不复往昔的温润,但自有一种能病弱的脆弱之感触动人心。然而美人自是美人,即便消瘦带病,仍旧留有骨相之美,如易碎的珍品瓷器般让人想要将其捧在手里,不让他摔碎了。

况,他如此示弱起来,果真是动人心弦。

若,她是无心之人,当真可以当大猪蹄子去了。

就怕守不住啊!

凤墨影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她是个心志坚定之人。一旦认定了雪灵染,就不会再交心他人。此刻却也不便让一个病人心思悲凉,便继续缓缓地抚着他的背,道:“不要再胡思乱想,夜离在病中仍旧为了寡人的安危思虑,寡人又如何会不知道?只是你仍在病中,思虑伤神,对养病不利,寡人这不是在担忧你的病情吗?夜离怎就能对寡人说出如此诛心之言呢?”

戏精上线,生活不易,全在演技。

青夜离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眉间似有些许的困惑。

蓦然流露出的这一情绪,显得他有些孩子气,极其少见的,却又有一点点的可爱。

比平日里带着面具般的样子,可爱多了。

她这一招反守为攻果然好使。

青夜离认真地问道:“果真是我想错了?”

凤墨影真心地一笑,道:“确实是你想错了。”她并不是前女帝,从来就不存在移情别恋。更不存在与他有什么仇怨,什么阴谋算计,对于今日之事也不过是平心而论,最多便是对雪灵染有些爱屋及乌罢了。

说到,会伤他的心,她绝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不想思虑太多,顾虑太多,应对此间层出不穷的状况都已应付不暇了,还有多少心思去顾虑太多旁人的心情?

凤墨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何况她也实在不愿意去欺骗另一个人的感情。

错就只错在,她忽略了一个病人的脆弱,而在无意之间伤了他心中的感情而不自知罢了。

怀着心中些许的内疚,凤墨影微笑道:“如今前路未清,寡人能给予你的东西是极少的;若有朝一日,政清人和,寡人能许与你的东西便可极多了。”对于她的暗中探问,话中的隐语,他能听明白吗?

青夜离眼中的光亮明明灭灭了一瞬后,似有什么熄灭了下去,然后点头道:“夜离明白!”

凤墨影知道他是一个聪明人,这一场云中雾里的对话艺术,彼此自有彼此的含义与理解。

但见他的眼中渐渐地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与内敛,凤墨影就知道他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她不愿与另一个人在感情上纠缠不清,除此之外,可以许给他别的东西,例如信任、情谊、前途、理想等等。

他要的,她付不起。

只能坦白。

幸好,青夜离也是一个聪明人,许多的话彼此都不用明说。

也幸好,他也是一个理智的人。

尽管,曾有一瞬间的脆弱,也能很快地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绪。

凤墨影眼中露出了欣赏之色,她也愿意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战友,理智、冷静、坚毅、敏锐,都是她所推崇的品质。

在离开“东辰宫”之后,她就忍不住又转回去了“白露宫”。

宫中长驱直入,抵达寝殿的时候,雪灵染正一袭水青云衣,悠然自得地坐在案几后烹茶调羹,茶烟袅袅如云如雾,衬显得他这个人也如真如幻。凤墨影在殿门前一瞬不眨地望住他,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入殿内。

此刻心中想的却是,青夜离他明知自己与雪灵染如今关系匪浅,还一意向她讲述了沈晨所说的话。这个沈晨是真是假?又是否真的只是右丞寻医偶然碰见的广济苍生的大夫,还是有人特意的如此安排的一个局?

而这幕后的人此次又会是谁?

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药师谷’的秘密?如此布局的目的,是否想要离间她与雪灵染之间的信任?

“陛下,回来了。”雪灵染听见脚步声,抬眸朝她一瞅,就笑道。

他的笑容依然清澈如水,雪花般的纯净。

然而,眼中慢慢地露出了担忧之色来,看住凤墨影一点也不曾伪装的神色,不由忧心地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就朝她走了过去,伸指拉起她的手,轻轻捏着,关怀备至地问道:“墨儿,是发生何事了吗?瞧你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开心,疑惑,还有担忧?”

他一眼就能看尽了她所有的情绪,凤墨影心里微甜,对视着他的眼睛,竟然发现今日的这一双绝美的眼睛似乎透出了更亮的一点清辉了。她竟一时间迷住了,忘记了说话。

“你的眼睛是好些了吗?”她忍不住,第一句说的话便是问他。

雪灵染露出一笑,轻声道:“还是让你发现了。我本想等到你在里面能看到星星的时候,才让你有一个惊喜的。想不到墨墨这么厉害……”说着,他的另一只手抬起落在她的发顶上缓缓地抚了一抚,动作轻柔而爱怜。

第一百一十四章 坚信不疑

凤墨影始终对视着他的那一双眼睛,充满了迷恋。世人皆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是藏不住的。而最能透露人心的地方,就是人的那一双眼睛。她便是在这一双眼睛里面看见了他那一颗热腾的心。

除非,他的演技已经到达了无时无刻都能保持着对她的伪装。

不可能的。

凤墨影在心里摇了摇头,可是那一盏蓝色火焰的油灯又是怎么回事呢?

“墨墨,可是有了心事?不妨与我说。”雪灵染细心地发觉了她眼中的情绪,长眉微蹙,忧心地道。

凤墨影犹豫了片刻,拉住他的手往案几旁挨着坐下,在雪灵染的等待中,她终于问道:“阿染,你榻旁的那一盏灯,并不是一盏普通的灯?它究竟是有什么效用?”

她立刻察觉到牵住雪灵染的那只手,在瞬间就能感受到了他轻微的颤栗。凤墨影转脸望住他的脸庞,眼眸里充满了诚挚。她不能让旁人有攻击他的理由,而这一盏灯如果当真是沈晨口中的‘摄魂莲华’,那么人证物证俱在,将会成为对付雪灵染的利刃。

她的心此刻是有些许惶然的,她相信雪灵染不会对她不利,但是旁人不会,只会恶意地揣测,甚至是心思阴狠的扭曲事实。她害怕见到这一幕,也害怕自己一无所知,想要护住他,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去做。

“墨墨,你是否知道了些什么?”雪灵染有些动容地看住她,轻声问。那一双轻透清辉的眼睛里情绪瞬息间复杂到了极致,反而让人分辨不出来那些都是些什么心思。

凤墨影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如实地对他道:“你是否有一位师兄叫沈晨?”

“沈师兄?”雪灵染一无所知地重复道。

“他如今就在宫中,就在‘东辰宫’中给夜离看诊。”凤墨影心中计较了一下,最终还是道了出来。

雪灵染神色一怔,半息后道:“可是他告诉了陛下些什么?”他心中莫名的有些惶然,但脸色却是愈发的一派平静。眸色深深,更是看不清里面欲要藏的是什么了。

凤墨影点了点头,自斟了一杯茶,道:“嗯,他将你从颜毕先生处取走了‘摄魂莲华’一事告诉了夜离。夜离对颜毕先生云游之事疑惑不已,便又将此事禀报了我。”

雪灵染的脸色一黯,继而问道:“师兄还说了些什么?”

凤墨影一壁将茶盏凑近唇边轻抿;一壁牵着他的手不放,只觉他的指尖微凉,口中却只淡淡地道:“夜离以你的性命为由,让他说出‘摄魂莲华’的效用……”她看见雪灵染的眼睛一瞬间闪过的痛苦与郁结。

雪灵染一时间竟是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眼睛也并不闪躲,而是用无比留恋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庞上。

那种目光真挚,并且让人悲伤得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

凤墨影有些不知所以,但是也不曾怀疑过他这是伪装。她便继续把话说完道:“沈晨便说这‘摄魂莲华’不仅可以救人,亦可以害人。它能摄取别人的记忆,若有病人心神受到重创,无法复原,便可用它摄取那一段痛苦的记忆。但是,若心术不正之人使用,可能便会随意摄取别人的某一段记忆,用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销毁自己曾经犯下的恶行。”

雪灵染心中轻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沈师兄此言不差。”

凤墨影留意着他有些随意的神色和语气,不禁追问道:“沈晨是否与你曾经又过节?”

雪灵染眼眸一凝,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凤墨影笑了笑道:“他是否当真心底纯善,喜欢普度众生?不然,他来一趟皇宫治病,怎么就会将你从‘药师谷’取走了‘摄魂莲华’一事说了出来,还说颜毕先生为此生气而云游了。这本就是你们‘药师谷’的秘事,又何必说与旁人知晓,更何况你就身在这皇宫之中,可见他的用心不纯。”

雪灵染的眼眸瞬间温柔起来,心中更是甜蜜。纵然是乍闻秘事,又是这么一件要紧而又古怪的事情,她所担心的仍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关心是否有人要设计于他,陷害于他。

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她温暖的手,心中悸动,眼眶微微地一热,有些热泪似乎想要涌出。

雪灵染暗吸了一口气,镇定了心神,才说道:“沈师兄确实是一贯与我并不对付。”

“怕他是有些嫉妒你?”凤墨影补充道,又抬手抿了一口茶,只觉得这茶水清甜滋润,十分可口。

雪灵染优美的眼尾翘起,露出一丝冰清玉露般的笑意,道:“我又有什么可嫉妒的,许是我与他有些性情不和吧。”

不以恶意揣测他人?不在背后说旁人的坏话?

果然,谦谦君子。

凤墨影亦是露出一笑来,猜测着道:“也许是你的性情太清冷孤傲了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旁人而不自知。”

雪灵染只笑不语,对此并不作解释,却是对她问道:“墨墨,你就不怀疑我的用心吗?”

凤墨影拿起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放在手心一根根地把玩着,静默了片刻,才说道:“若是你要害我,又为何要一次一次地救我,又为何因此一次一次地用自己的身体和痛苦来为代价?我与你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为此使用此等谋之甚深的苦肉之计。你若要算计我,又何必一次一次在危难中相护以及一次一次地提醒我襄助我,你只需袖手旁观一次,我便陷于险境中多一分;你若推波助澜一次,我就不会到如今仍是安然无恙地在此与你说着这些话。”

雪灵染眼眶微红,他蓦然地转过了脸去,不想在她的眼前露出自己的软弱样貌来。

他为她吃的苦,她都知道,也都一一地记在了心上。

可是,他也曾经……也曾经……

凤墨影伸手去捧住他的脸庞,将他缓缓地掰回来,凑上去轻吻了一下他微微颤栗的嘴唇。柔软而美好的感觉,让她的心为之融化,恋恋不舍地离开之后,道:“阿染,在这里我也就只有你了。若是连你也怀疑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不会的,我不会背叛……你。陛下,我会一辈子皆忠诚于你,我会护好你的一生一世,成为你最好的依靠。只需你,相信我,不要怀疑我!”雪灵染的脸在她的手心上,双唇虚张,缓缓地说道。

那一双绝美的眼睛里,满是诚恳地祈求与期盼,还有着深深眷恋与宠溺。

若这是一杯酒,早已可醉人心魂颠倒。

然这是眼神,却也已叫她沉溺其中,不愿自拔。凤墨影心生坚定地道:“好,我相信,我不怀疑。若是有一天,我纵然发现自己错了,也绝不后悔。只因,这个人是你。”

雪灵染心中怦然急跳,一声紧似一声,几乎似要跳出了胸腔而去。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激烈、感动、愧悔、爱恋、怜惜、珍视,只想将自己所能得到的美好皆奉献给她;只想将她所想要的愿望都做到不让她失望。

他一歪头,吻住了她的唇。

一颗晶莹的眼泪,似乎是从他的眼眶中泌出,缓缓地划过了青山秀水般起伏的脸颊,擦过她与他相触的脸颊,润湿了彼此相接的嘴唇,沿着他柔润的下颌滑落了下来,掉落在了她下意识伸出来的手心中。

凤墨影默默地收紧了手掌,将他的那一刻泪攥住,宛如珍贵的珠子般被她藏在了掌心中。

她本想问问那一盏蓝色火焰的灯是否就是“摄魂莲华”?还想问问他执意从“药师谷”取走它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想知道“摄魂莲华”是否真有如此神奇的效用,沈晨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是否还有隐瞒?

但在这一刻,她又似乎觉得不必相问了。

雪灵染不愿说,必然是有他的原因。

若他愿意说的时候,她必然洗耳恭听。

既然选择了相信他,便生死由他,不管前方的道路是风急雨骤;还是刀山火海,她执紧他的手一起硬闯便是。若侥幸,闯了过去,便是一生白首;若倒霉,闯不过去,便是同生共死,横竖结果如何,都不必遗憾。

当他们再次分开的时候,凤墨影望住他连耳尖也红得发烫,不由幽幽浅笑。她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情谊深切,让雪灵染有些懵然,呆怔了一瞬,却不知该说什么,也只默默地看住她。

凤墨影瞧住他仿佛经过了风雨淋过的桃花般格外娇艳的脸庞,“噗嗤”一笑,这人就是脸皮薄,在她的面前总吃亏,被她取笑。笑过之后,目光又落到了他的手指上,忽然心血来潮道:“你手指这么长,这么美,跳舞一定很好看,我教你吧?”

雪灵染还没有从她的取笑中回神,又被她扯到了另一件事上去了,不由微微蹙眉,不知是羞赧,还是疑惑。

凤墨影就是觉得他无论是笑,还是皱眉,都是好看,满心欢喜地道:“你看看,就像是这样,先来一个开门的动作……”话毕,便认真地回想着前生模仿抖音上的手指舞的动作来了这么一下。

她完成动作后,眼尾上挑睨向他,催促道:“该你了,来来来!”

她无聊吗?无聊。但是好玩。

雪灵染似从不抗拒地举手模仿了一下她刚才的动作。

“喔,你很会啊!竟然可以玩得这么好。再来,教你一个难的,不然就浪费了你这么灵活和这么好看的手了。”凤墨影满眼惊喜地盯住他的手指,眼瞳里都似要放着光地嚷嚷道。

“这是观音千拂手幻形,动作要俊、美、快、帅。”凤墨影来了一遍后,有些不大满意地道:“这个我一直练不好。”

虽然她对自己手指的灵活度还是很满意的,但对于这舞蹈动作的难度系数还是耿耿于怀。

“幻形?是这样吗?”雪灵染微笑着,照着她的动作演练了一遍。

快得凤墨影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只觉得是一朵佛莲在自己的眼前开了一遍。快到让人忽略了那其实只是一双手的动作。

第一百十五章 最美模样

“啊啊啊……你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凤墨影既是惊喜又是不甘心地激动道,一把抓住他的一双手,摸了又摸,仿佛朝圣一般的目光流连不已。

雪灵染都给她逗笑了,柔声道:“很容易的。”

某人因他这一句轻飘飘说出来的话,感受到了一万点的重创。

凤墨影立刻捂着心口,吐血般道:“很容易?”

看向他的眼中充满了怨念。她对自己的一双手从来都是很自信的,但在这里就被他的一个动作以及一句话给打败了。

虽则打败她的这个人是她心中的所爱,但是还是让她耿耿于怀,一时间不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个结果。

雪灵染微微蹙眉后,又是笑道:“你只要把我教给你的内力练好了,手上的动作也会快起来的。内力上来了,手上的动作再去注重外形的俊、美、帅,它的要旨首先不是一个快字吗?只有快,才能幻化出花开的瞬间?”

凤墨影受教地点头,原来此人的这一通话还是不忘督促她不要忘记勤奋练功,勤学不缀。

“好的,雪先生,弟子定当谨记先生的教诲。”

雪灵染伸手一刮她的脸颊,低声道:“顽皮!”

这一声宠溺到不行,苏到不行。

爱了,爱了,这个雪公子她爱了。

心里高喊着,凤墨影满脸笑意地俯近他,抬着一双春光潋滟的眼睛,问道:“阿染,如果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你该怎么办?要把他藏起来吗?不想让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看见他?”

对视着她眼中溢于言表的眷恋与爱慕,雪灵染笑如雪花初散,清灵动人,他轻声道:“墨墨,我若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想将她捧在手心里,用尽我所能有的一切去滋润她,去满足她。我想将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觉了她,我想要保护好她的一生一世,让她能够岁月无忧地生活下去,直至我与她一起离开这个世间为止。”

猝不及防地一波暖透入心的情话,瞬间弄得她有些想哭的冲动。

凤墨影揉了揉鼻尖,故意捣乱道:“将她藏起来?你真的不想让她见人?她很丑吗?”

雪灵染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她在我的眼中心中皆是极美的模样。我只是觉得越是在那万人瞩目的地方,就越能将人暴露无遗,我只是怕自己不够强大,不能毫无遗漏的护好她。”

看住他眼中忽然而起的担忧与执念,凤墨影侧脸挨住他微暖的手心,抿唇道:“你爱的人,她并不是一朵娇弱的花儿。她是可以与你并肩而立、携手前行的苍梧松柏,你心中不必太过为她忧虑。需知,你如今亦是她心中最脆弱的一道软肋,若不护好自己,她又怎能放心?”

“嗯……”

雪灵染唇角微翘,道:“我早已知道她并非娇花弱草。若她心中想要登上那万人瞩目的地方,我也必定会用尽全力襄助她登上去,一生追随于她。不弃、不悔。”

“我心中眼中你也是最美的模样。哪儿哪儿,都是我喜欢的模样。”凤墨影亦趁机笑着朝他表白道。

果不其然,又瞧住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红了起来。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受不得她的一点亲近,也受不得她的一点情话。但雪山飘着桃花、冷月晕着红霞的美景,却让人一再沉醉,流连忘返。

她就喜欢与他这样的一生一世。

初恋总是最纯真,最甜蜜的,不是吗?

凤墨影不其然地又想起了沈晨,心中惴惴,终是放不下担忧地道:“阿染,如今你与这个沈师兄同在宫中,你要小心处处提防他才是。我对于他的忽然出现,总是有些不能放心。”

“好……我会小心在意的。”雪灵染温柔笑道,用手心包住她的脸。手指尖在她的脸上玩儿,此时笑起来纯真的似一个小孩儿。

凤墨影又道:“阿染,这个沈师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为人心性,在你的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告诉我吗?他果真是会云游四方、悬壶济世的人吗?”

雪灵染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的不屑,而后垂眸望住她,问道:“你果真很想知道吗?”

凤墨影点头,眼神诚恳无比。

雪灵染浅笑道:“你不必担心,沈师兄我完全可以应付……”

凤墨影略有不满地看住他。

雪灵染秒懂地怔了怔,歪了歪头,唇角卷出一抹暖化人心的笑靥,宠哄道:“好了,既然墨墨想要知道,我便说与你听好不好?”瞧住她的脸色缓和了些,才放心地斟酌了一下言辞。

“沈师兄比我早入师门,他身世很可怜,早年间父母双亡流落江湖,为师尊所收养。他自小勤学苦练,钻研医书,一心想要继承师尊的衣钵,成为‘药师谷’下一代的谷主。”

“此事本来也顺理成章,他既是师尊的第一个弟子,亦是最早学会‘药师谷’绝技的人。但后来其中有了一些变故……”雪灵染眉头稍敛,望了凤墨影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歉疚划过,顿了一顿后,才又道:“只因我……那时心急救人便使用了师尊一种独创的技法,并且把人救了回来。不知是哪一个学徒当即嘴快就说了出去,谷中弟子尊崇技艺,便从此有些不服沈师兄接任谷主一职的声音出现了。”

凤墨影不禁瞠目,竟是这样。

果然,一个人如果太优秀,也是会很容易得罪别人的。特别是雪灵染这样平时对谁都冷冷清清,不喜欢显山露水的人,很可能会被人视作自视甚高的孤傲,是很容易招人误解的。

更何况,当事情有所需要的时候,这样的人把自己平时不显摆的本事一露,简直技惊四座、一鸣惊人。本人虽并不自觉这是有什么,料想那些被此伤了利益的、心胸又并不真正宽广的人,就会将此归类为了心机深沉,藏而不露。

认为了这是要在关键的时刻,才将这致命一击使用出来,叫他猝不及防,并抢了他们早已在心中认为是自己的了的东西。却从来不肯承认是人技不如人、自己也从未曾真真正正的、踏踏实实的、心安理得地得到过自己曾经视为己有的东西。

又何谈被抢,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了。

“可我真的并无心谷主之位,后来进了宫中,就更不可能了。”雪灵染露出一丝笑意道,这笑意中的意蕴有些让人读不明白。

凤墨影有些懵然地听着,心中竟是有丝蓦然的感伤,似是受了他此刻的情绪波动。

“我已在宫中,本与他应再无交集才是。”雪灵染默然了片晌,低语道,眼眸中掠过了一丝黯然。

对于师门,他是很珍惜的。

对于师门中人,他也并不想与之为敌,纵然那人早已视他为敌。为了他自己,他从不曾在意过,也从不曾放在心上过。但是如若那人是冲着他心中的人来的,那么他就必须在意起来了,不会再如从前般宽容与放纵了。

“你虽身在宫中,也无意谷主之位,但毕竟曾经伤了他的面子与自尊。这一次,他追到宫里来,想是要找回场子来了?”凤墨影以最大的可能性来猜测道,人心总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东西。

前生,她看得也极多了。

丑陋、恶毒、虚伪、善意、扭曲……种种,不一一而论。

“许是吧!”许是并非如此简单。雪灵染只说了前半句话,却没有将后半句的担忧说出来,他不想让她心生忧虑。到了此刻,他仍然认为自己可以解决这一件事情,就如往昔沈晨对他所做的事情般。

虽有些上不得台面,但也无伤大雅。

棘手的是,沈晨背后的是谁?

希望,沈晨还顾念着同门之情,愿意顾念师门,而不至于做出坑害“药师谷”之事来。不然,他们皆会愧对了师尊的养育与栽培了。

为了取得“摄魂莲华”,他已经对不起师尊了。事到如今,若不到两难抉择、迫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了师尊的弟子了。

自从他不肯听从师尊的劝告,私自决定取走了“摄魂莲华”的那一刻起,想必师尊也早已不认他这个不尊师道的弟子了吧?

雪灵染如此想着的时候,胸中一阵锥心的痛楚激烈地颤栗起来。他指尖微微地冰凉,以防给凤墨影发现了他心中的情绪波动,他极快地放开了她,将手收进了云袖之中握了握紧五指。

片刻之后,才又重新伸出来,握上了那温暖的茶壶,故作镇定地给彼此斟了一杯茶,用以掩饰自己这一刻的指尖冰凉与颤栗。

凤墨影恍若未察地笑着将他新斟的那一杯茶,一滴不剩地喝下。

他背叛了师门,忤逆了父亲,他是一个不孝之人。

他只为了自己心中的一个执念,他只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却要让这些曾经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伤了心、动了怒、毁了情。

值得吗?

雪灵染再次抬眸看向款款饮茶的凤墨影,她在他的面前笑得宛如是一个无知无邪的天真孩子般的甜美而纯善。

她是无辜之人。

她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他也不需要让她知道这一切。

他只要护得她平安喜乐便可,她只要能够给他赎回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便可,其余的苦便是他该受的,其余的伤便是他该承的。

她只要永远在他的面前保持着这个笑靥即可了。

雪灵染欢欣地一笑,宛如万山飘雪,冷峰盈月,清透无比,又皎洁无比,让凤墨影在他的这一笑中不知不觉地沉沦到底,只觉得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这一笑的美了。

她心中默默地坚定,想要永远地守护住他的这一张笑靥。

不让他为世人所伤,他是为了走到她的身边来;他是为了步步守护着她,才会遭受到了这么些人的攻击以及恶意的侮蔑。

第一百十六章 波澜乍现

这夜,星月无光。

雪灵染照例一人在“白露宫”的寝殿内歇下。

他正坐在榻沿,意态悠闲地依靠在床栏旁,目光却幽幽地望着那一盏闪烁不灭蓝色火焰的琉璃灯盏。

他不听师尊的劝告,执意取了这盏灯来。并启动了这灯盏的法咒,办了一件他此生不悔的事。

虽叫往事回了头,但是有些痕迹却是不能够彻底抹去的。

譬如,他对此事虽不悔,但是如今心中害怕的却是此事一旦暴露了出来,那又该将要怎么办?

他又该如何向墨儿解释这其中的诸般缘由?

这些理由解释起来太长,太年轻,太冲动,太匪夷所思,但是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去面对于她呢?

她是否又会原谅他呢?

还有,为何他取走了“摄魂莲华”一事会为沈晨所知晓?当日他对师尊长跪不起所为何事为何又会被沈晨所获悉?

他当日并没在他人面前明言,师尊也不会将此事说与旁人知晓。究竟沈晨是如何得知的呢?

雪灵染弯下了花茎般优雅纤修的颈子,泛白的指节去重重地揉了揉眉心的皱褶。有一刻间,他就彷如是一个无助的孩童般,迷茫着一双绝美的眼睛,看着榻旁那一盏燃烧着的蓝色火焰。

是他错了吗?

师尊说他天真。

他果真是太天真了?

有些事情不可逆转的,如若他一心一意强行逆转了,又会如何?将厄运转到他自己的身上来吗?只要能替她挡下一切的灾难与不如意,那又如何,要如何,便如何吧!

雪灵染的目光渐渐地再次坚定了起来,唇角又卷出了一抹宛如雪花初绽般纯善清透的笑意。

忽然,眼前一点银光轻烁。

他蓦然回神,纵然是有些迟了。面前一柄无声无息的剑骤然递到了他的面前来,一点剑光在眼前虚晃,却又凌厉无比,夹风带雨,卷着一股肃杀之气朝他直直刺来。

雪灵染脚尖在地上虚点,当即腾空而去宛如一朵青云轻盈如飞。他拂动宽大的衣袂去荡开了来人的剑,身子斜飞,右手探出,当即在旁边的墙壁上“叮”的一声抽出了一柄明如秋水、寒如三冬的长剑。

他手中长剑斜击,又立刻挡住了对方再次刺来的剑尖。目光一抬,只见对方黑衣蒙面,雪灵染心中当即一凛,旋即想起了朝阳台的刺客。心中更是不放心凤墨影此刻的处境,虽然明知她身边有紫珞与北堂渺相护,还是不由心生忧虑。

下手之间不由一连强攻,杀得对方反而连连败退起来。

雪灵染无心恋战,只求速战速决,才好脱身去察看凤墨影的情况。他此刻不知这个刺客本意是在他,还是只是有意牵制住他。并且来得如此忽然,又能避开暗卫的防线,不由心中更是警铃大作。

手中之剑连连击出,更是手不容情。

很快,对方便被他打得支架不住。

“唰”的一声对方便被雪灵染一剑刺穿了右手衣袖,剑尖直入皮肉,当场鲜血长流。

对方脚步一退,隔剑反击阻挡了数下后,恰巧如算计好了般退到了窗旁,他纵身一跃,身法极快地便闪出了窗外。脚步几点如鹰鳐般上了屋脊,又是身形一展,追风逐电似地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雪灵染追出窗外,落在庭院中,一时间拿不清对方的用意。

一来,穷寇莫追;二来,他有更担心的人。

他反手将掌中的长剑掷回了寝殿之中,脚步一点,亦如白鹤般上了屋檐。身法极快地朝凤墨影居住的“来仪宫”飞掠而去。

雪灵染猫在黑暗中,瞧住“来仪殿”内一切如常平静,不由眉心微蹙,更拿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了。他凝神倾听了片刻四周的动静,也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动异响。

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快如闪电般地朝他掠来,站定一瞧,果然是北堂渺。

雪灵染立刻截住来人的话,急声问道:“你一直在此?”

北堂渺摇头道:“在‘落梨宫’。”

雪灵染眉眼一凝,身影飞掠,朝一旁跟着他跃下的北堂渺,轻之又轻地道:“方才有刺客潜入了‘白露宫’,‘来仪殿’中你可曾察觉出异样来?”

北堂渺眉梢一动,肃然道:“并无异动。”

雪灵染疾步悄声走近凤墨影的寝殿,在窗外静听了一瞬,才掀窗翻入。水青云裳穿过前殿葳蕤明晃的灯火宛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过,似乎都不曾留下过影子来。待到了层层轻纱前,灯火稍显昏暗,仍是健步如飞,他穿帘而过,一赶至榻沿,随即伸手轻拂开轻纱,目光就落在了凤墨影的睡颜上。仔细的观察了一遍,见她呼吸平稳,并无损伤,他才缓缓地放下一颗一直吊在喉头的心来。

北堂渺亦跟进了寝殿,却是在轻纱帘外等着。见他手中放下了轻纱,回转身后,面容平静,才也安下心来。

两人如同有默契的一般,北堂渺是原路出了寝殿之外;雪灵染便是留在了寝殿之中。

雪灵染返回轻纱帘前的一张黄花梨木圈背椅上悄无声息地坐下,目光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重帘后榻上的凤墨影。他心有余悸地过了许久,皆未能真正的平息了波动的情绪与暗中的忧虑。

脑中微微纷乱,一时理不清对方的用意何在?他只能守着,才能稍稍地安心。

在他们进入寝殿后逼近第一层轻纱帘时,凤墨影已经敏锐无比的警醒了,甚至在雪灵染前来榻前察看之前,她已握住了右袖中的匕首。但他身上的熏香气味,她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很快地就判断出了这个来的人是他。

她不由心中好奇,闭着眼睛,稳住呼吸,继续装做熟睡。就是想要看看他究竟深夜如此地悄悄偷入她的寝宫欲待要怎么样?

后来只感觉到他掀开了榻前的轻纱,目光在她身上榻上逡巡了片刻,又放下轻纱,悄然离开。

凤墨影愈发不解地微微眯开眼睛,透过重重轻纱,隐约看到了两个影子在寝殿之中。

若是别人兴许会沉不住气,但是她却没有因此让自己有丝毫的波动。接着便瞧见其中一人从窗旁跃身而出,离开了寝殿。雪灵染倒是留了下来,这两个人一言不发,但似乎对彼此熟悉。

凤墨影心中大惑不解,瞧着直皱眉头。

雪灵染已往回走,在纱帘外的圈背椅上坐了下来。她静静地张眼瞧住他被灯火映照在纱帘上的修长影子,正自猜测不已,又听见他极轻极轻地低舒了一口气。似乎是不愿意惊醒了她,却又压抑不住想要舒缓一下他自己方才紧张到了极点的情绪。

究竟是怎么了?

方才可是曾发生过了什么事情?

才让他半夜三更偷偷地跑到这里来,一声不吭地守坐在她的床前。

凤墨影因盯得太久,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睫,也不自觉地因出神而屏住了一刻的呼吸。纱帘外的雪灵染当即轻声道:“墨墨,你醒了?对不住,还是惊醒了你。”声音温柔之中,充满了歉意。

她知道他若不是心慌到控制不住,绝不会轻易在方才呼气的。回想起那时候,她拿着尖刀子在他的心口上亲手刮去腐肉,他都是能够一声不吭地承受得下来的。如此一想,就更不知会是什么事情才能够让他这么的呼吸不稳。

“嗯……”

凤墨影心中着急,忙是应了一声,立刻就爬起了身来。她的神智虽然早已清醒了,但是那说话时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刚睡醒的沙哑与慵懒,也是轻声道:“阿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半夜爬墙头,来找我幽会的吧?”

雪灵染轻轻牵动唇角,听着她的后半句话,不由得俊秀脸颊上就是一热,微微升上了些微红晕来。沉默了好半晌,竟是一时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地回话。

凤墨影却是又掀开了榻前的轻纱帘,在微黯中朝他招着手,小小声地唤道:“阿染,过来!过来我这边,我们一起说说悄悄话……”

雪灵染隔着纱帘望住她在纱帘后探出了脑袋的影子,一时间竟有点拿不定主意。北堂渺还在外面守着的,他们说什么只怕也逃不过他的耳力。但她方才的语气中分明是带上了几丝温柔与撒娇的意味,并且是兴致勃勃地召唤着他过去……

他心头一热,便倏然地站起了身来,不由自主般地圣徒般地朝她身姿优雅地走了过去。

瞧住他掀开了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轻纱朝着她走近来,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原本在流照中显得影影倬倬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可见,也越来越清俊秀美。凤墨影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手中的轻纱帘;另一只手却是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处,感觉到身上那衣衫之下有一颗心在扑腾得欢快而急促,宛如是脱缰的野马,似乎就要控制不住了,想要从她的嘴里跳出来了般。

最后的一层轻纱被一只白皙而修长,指尖完美的手掀开的那一刹那,凤墨影忙掩住了自己的嘴,屏住了呼吸,眼眸微微地张大了。

他们也就半个晚上没见吧?

白天时还在“白露宫”里头,一起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呢。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与他在一起歪歪腻腻的?

竟一时头脑发热,凤墨影就冲着他笑眯眯,近似耳语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很暧昧,想必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很暧昧吧?

雪灵染站在原地,怔了一怔,而后露出一丝笑意来,就像是那种不管不顾的释然。他轻笑着道:“对,是的,我是找你来了。”

是的,他已不顾一切地回到了她的身边来了。

此事都已经做了。

还有什么是不能承认的?

第一百十七章 两心相向

凤墨影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想自己问得这么的不正经、这么的戏谑,然而他就站在那儿,那么的一本正经、那么的郑重地回答着她的话。他的表情又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珍视这一刻的问答。

她“噗嗤”一声笑后,原本抓住了纱帘的手蓦然暴长,就宛如老鹰捉小鸡般攥住了他的右手腕,将他拉进纱帘来。

猛然入目之处,是凤墨影穿着亵衣,对他笑着的脸,眸光清亮而欢喜不禁,道:“快到姐姐的碗里来!”

雪灵染绝对是一脸懵逼地被她拽上榻来的,然后红透了一张脸,连耳尖都红透了。

待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回避地不看向她时,凤墨影若有所悟地低头一瞧。自己这么的一通睡,又这么的一通折腾,似乎此刻亵衣的系带有点松开,领口敞得有点太宽松了。

凤墨影暗自撇唇一笑,这么点尺度在前生真的不算是什么,一个背心都比它暴露些好伐?更何况是在自家老公面前,都不够看头的,就算是再往下低几寸也够不上诱惑呀。

偏偏就是这人脸皮薄,又深受此时礼制的教养,就连自家老婆的这么点豆腐都招架不住。

腼腆得只会垂眸,偏头。

凤墨影恶作剧般去抓住了他的手,瞬间感觉到他浑身一下颤栗。

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因为别的情绪?

“半夜来找我,是要干什么呢?”她狐狸般笑眯眯地俯近他的身旁,给他轻轻地吹着脸皮,撩道。

雪灵染微微不耐地长眉微敛了一下,伸手心封住了她的嘴,转过脸来,眼睛只敢对视着她的脸庞,轻声道:“陛下,不要误会臣来此的目的。臣是有事来禀报的。”

这话是等同于跟她说,外面有人在呢?快坐端正,来好好说话。

凤墨影立刻是心领神会,眼睛向那扇窗子上一转,一挑眉。却没有如他所愿的坐好,而是懒洋洋地就倾身挨在他的身上去,让他不接也得接着,又舍不得硬推开,只能哭笑不得地瞪住她。

她的声音好歹是端正了一点,好奇道:“是什么事呢?”

心中郁闷,和自家老公在一张榻上谈个话,还有需要避嫌的?这寝殿外的是哪一个不长眼的还在赖着?就不知道离远点,就这么的当个监听器偷听别人的**好么?

不知道那个在外尽忠职守的北堂渺在哀叹自己的内力太好之余,会不会因为寝殿里面的某人的一通吐槽而莫名其妙地喷嚏连连?

她说话时,嘴唇在他的掌心中软软的翕张,倒像是在亲吻着他的手,雪灵染似猛然一惊,凤墨影眼睛里盈满了笑意,趁着他要松手之前又吻了他一下。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手掌松开,白皙的手指蜷起握住,收进了衣袖里去,他懵然之后,乜斜住她,眼睛里又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

看住他眼角眉梢、脸颊唇角的如春浅笑,凤墨影歪头看着他,默默地朝他眨了眨右眼。

明知道她总是故意的想要打破围在他周身的礼教的樊篱,自己脸颊却又总是不争气的在她面前发热发红,雪灵染有些无奈地在心里面叹气,看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又总是纵容与宠溺。

“方才有人潜入‘白露宫’袭击于我,来得突然。但一击不中,即刻退走,逃离之时却全然没有触动宫中的暗卫与凤翎卫。”调整了半息后,雪灵染才故作声音平静地向她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凤墨影神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脑海里溜过了许多的问号。

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他可有伤着了你?”

雪灵染看着她眼眸中的关切,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倒是伤着了他。”

“真的没有?”凤墨影不确定地用目光审视着他浑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他惯常对她隐瞒自己的伤患,都是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忧的心性。就譬如上次在家里受的那一顿戒鞭,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结好痂呢。

想想那个狠心的雪太傅,她心里就是一个恨字。

演个戏而已,真的有必要这么逼真吗?

还同时害她心疼。

凤墨影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家的心口,才注意到雪灵染的目光彷如触电一般地避开了去。他立刻又忍不住红着脸,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上一回戒鞭那一事,疼得我心到如今还没有好呢。你这一回可不许再瞒着我,自己一个人受了。不然,下一回我知道了,非得疼死我不可。”凤墨影没瞧见他身上有什么外伤,口上却是不放松地半嗔半怨道。

想着北堂渺还在外面听着,雪灵染闻言脸上更是一热叠一热的。但听她说的情真意切,果真是每一个字都是在心疼着他,不由又细声地应道:“这一回不会。当真是没有被伤着。”

凤墨影心有余悸地道:“我才不信你的话,除非……”

她的目光大胆放肆地直勾勾盯住他衣襟的带子,眉毛挑了挑,甩出一个眼神给他自己体会体会。

雪灵染那一张俊美的脸庞都要红得似煮熟的虾子了,他重新垂下的眼睫颤了又颤。心思似有些在激烈地碰撞,那碰撞之中有她的观念,以及他所熟悉的世俗与礼教。他在她的观念里体验到了自由、平等以及宽松,曾不止一次地想,她究竟来自于何方?为何在她的教养里头所有的东西,皆与他所受到的有那么多的相饽不同?

他是该坚持住自己一贯的原则;还是该放下些固有的观念,一步一步地朝她靠近?

在最初的相处里,他本能的反应是受自身所处的礼制为束缚。

但是后来,却是在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接触中,一而再地放弃掉了自己的束缚,在一步又一步地朝她退让了。

但是这样子做了,他的心里并没有产生任何的不痛快,有的,只是最初接受之后的些微未能适应而已。

此刻,雪灵染亦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抓上了自己的衣襟带子。凤墨影瞧住他眉头微皱,虽没有不情愿,但也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手指拉掉衣襟带子,准备脱衣服给她查验自己是否还在说谎瞒她。

为了给她证明自己这次真的并没有说谎,为了让她安心,他是当真愿意这么做的。

但是凤墨影却是忽然道:“对不起!是我让你难受了。我不应该这样和你说话的……”

在前生的环境里,妻子让丈夫脱个衣服,让他给她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兴许是一个很亲昵,也能让对方感受到爱意的一件事情。但她转念想了想身处当下的这个环境里,以及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人。

连她露了一个锁骨以下的地方,并且在合法婚姻关系当中,都需要“非礼勿视”地遵循礼教去回避目光的人,她竟然要让他自己脱衣给看伤口?用此行动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想必他心里的想法是与她所想到的、所能领会到的是不同样的吧?

是委屈、侮辱?

她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两个耳光,忙伸手抓住了他要继续解带子的手。紧紧地按住他微微颤栗着的双手,凤墨影一连声地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不要怪我,好不好?阿染,是我最爱的人,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雪灵染偏移额头,抵住了她微垂的发顶,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墨墨,你无需对我道歉,你是因为害怕我受着伤,不让你知道。你是因为关心我,才会如此说的,对吗?在你的心里,这只是一件极为平常、又极为亲昵的事情,是吗?”

凤墨影朝他疯狂地点头,口里不住诚恳地称赞道:“对,对极了!阿染,你当真是冰雪聪明、无师自通、思想超前。你能想到和我一处去,实在是太好了。”

她干脆将额头抵到他的胸口前,低语道:“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了多少的误会啊!”

她当真害怕自己就像是当初对着他随口一说的那一句:美色误国。让他恼了好几天,她都不自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去了?

雪灵染听得她一个劲地一通溢美一词,唇角不由勾笑。他何曾不是怕她再一次误会?那一次误会,她不再踏足“白露宫”,连他的面都刻意回避没有见过一次,让他很是抑郁。

若不是他主动出门去找她,若不是他忽然想通了这一点,也许他们就会这么的莫名其妙地从此陌路、分道扬镳了。

他的心既向着她,便不愿在彼此间再存有樊篱了。

“与你的误会相比,别的什么都不足轻重了。”他悦耳的声音地在她的耳边响起,语气带着无限的珍惜。

凤墨影抿唇一笑后,又是回归了正题,道:“你打伤了他之后,便逃走了。并且这人还能避过了暗卫,也不曾惊动了凤翎卫?”

“确实如此。我心中存疑,又恐他是声东击西之计,固并没有追击他,就来了‘来仪殿’察看。”雪灵染低语道。

“那与你一同进入寝殿的人是北堂?”凤墨影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雪灵染朝她肯定地一笑。

凤墨影露出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神情,靠近他的耳朵旁又小小声地问道:“他还在?”

雪灵染像是在踌躇着什么,过了半息,还是如实地道:“是。”

她终于知道雪灵染为什么一直不情不愿地和她开撩了,原来此刻守在外面的监听器是北堂渺本尊。可要知道那家伙的内力有多变态,不知道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够不够小声,不会全被他听到了吧?

但她没理由生气呀!人家那是在坚守岗位。

凤墨影无语片刻,低咳了一声,看住雪灵染的眼睛里似转过了一万个可惜后,忽然道:“躺下说吧!坐着蛮累的。”

她这是实话实说了,漫漫长夜,总不能坐一宿吧?

第一百十八章 无可奈何

看雪灵染的意思,也是要在此守她一夜的。

凤墨影干脆地将雪灵染扑倒在榻上,为怕他矜持,就侧头枕在了他的胸前,继续和他讨论起了那个刺客的情况去向。

两人絮絮叨叨地分析了一阵,忽然默默地看着对方不再说话,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凤墨影伸出食指沿着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颌一条线起伏地划拉着玩儿;雪灵染则是唇角微弯笑着,伸出臂搂住了她,气息淡然平和。

一直到寅时末快要上朝的时候,这一天夜里也没有任何的事情发生过。

翌日,凤墨影一如既往地去上朝听奏后,雪灵染便回到了“白露宫”去梳理一番,静下来想着昨夜之事,心中总是隐隐地浮着一层不安。

匆匆吃了早饭后,便趁着去“东辰宫”探视断诊的时候,顺道去找了沈晨。

一问“东辰宫”的主事柏墨,却是道沈晨不巧已出去了,他每天大概都是要到御花园去走走。

雪灵染给青夜离探完脉,又交代了一些照料事宜,就起身告辞,前往御花园找人了。

在这个多事之秋,纵然他并不想与这个沈师兄多聚,但亦万分不希望他踏入了别人的圈套之中,而尚不自知。

届时,若是当了别人手中的棋子,或是利刃,下场与后果皆会不堪设想。

一路疾行寻来,雪灵染在御花园里耐着性子转了一圈。果然,瞧见了沈晨依靠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正百无聊赖地朝湖水里扔着石片,荡着水花玩儿。

他倒有闲情逸致!

雪灵染心中暗嘲道,冷眼盯了他一瞬。

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有些来者不善,沈晨蓦然回首,正好对上了正盯住他的雪灵染,被那脸上的神情冻得他一个激灵。

沈晨当即站起身来,声音温和地招呼道:“雪师弟,你来了?”

“你在等我?”雪灵染语气凉凉地问道。

沈晨瞧见他站定的地方离自己颇远,便朝着他走了过去。雪灵染的视线也微微转开,待他将近要离他有五步远的地方,忽然轻咳了一声,像是在让他停下脚步,不要再靠近了。

沈晨熟悉至极地泛起一笑,清秀的脸上笑容却看起来很亲和,语气也亲昵道:“同门师兄弟十载,恩师情谊深厚。雪师弟若良心未泯,纵然已被恩师所弃,但又怎会不过来找师兄我探听一番师门的近况呢?”

雪灵染终是被他说得心中一动,神色缓和了些道:“师尊可有消息了?”

沈晨柔和一笑,道:“尚无。”

“谷中师兄弟可还好?”雪灵染又问道。

“尚可。”沈晨道。

雪灵染面对他简短至极,又毫无意义的答案,眼神微冷。转眼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沈师兄,你既出谷为悬壶济世,心怀苍生,我相信百姓们更需要你。”

他话中的意思,沈晨自然是明白的,也不动气,只道:“在外面是救人,在这里也是救人,又有何不同?”

其中不同的地方可多了。

雪灵染心中冷笑,耐着性子,再道:“在外,救一人至少可活一家人;在此,救一人可能牵连一片人。”

“难道为了一个‘可能’,就要见死不救?”沈晨脸上的笑意不减,语气亦平和地道。

雪灵染笑了笑,微垂了眼眸,语气淡淡道:“如果一个不明就里的瞎子,自以为是在建功德,实则却是在为一群无辜的人挖坟活葬呢?”

嘴炮上线,他的语气并不冷,但说的话叫人冷入了心底。

沈晨似是目光凝固了半息,才微微一笑道:“你何必夸大其词?我相信青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雪灵染亦笑道:“你又怎知我说的是青公子?”

沈晨反驳道:“我不是正在给青公子看诊吗?”

雪灵染又加了一句道:“朝中的事你又知道了多少?”

沈晨旋即哑然无语。

雪灵染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岂非是一个睁眼瞎?既然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掺一脚进来?你若是无亲无故的就也罢了,还能看出些胸怀与傲骨来,因要济世,要救人,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但如今你仍是‘医药谷’的弟子,沈师兄可有问过大家都愿意成为你在此济世救人的牺牲品了吗?你既然要成全自己的美德美名,又何必硬要拉着别人来给你垫背、陪葬,这样不是显得很卑鄙、很虚伪,不是与美谈背道而驰了吗?”

沈晨脸色亦红亦恼,目光盯住他似看到了一个陌生人般的诧异。他虽知雪灵染一向清冷不喜与人交往,却从来不知他一开口就可以叫人体无完肤。

他愕然了片晌后,才又收拾回了自己的说话本事,道:“我怀善心而来,你又何必恶意揣测、存心污蔑、指鹿为马?”

雪灵染唇角现出了丝微笑,却意味不明,道:“你果然怀着善心而来?为‘医药谷’普济苍生,赢得美名?谷中虽不曾言明,但师尊多次提醒若到宫中、官中看病,需得对方到谷中投帖相请才能斟酌应邀。诊断之后,若有把握速战速决便应下;若无把握之症,应即刻回谷禀报再做计较。”

沈晨抿了抿唇。

雪灵染复道:“请问沈师兄,你在此能解开青公子身上的漠回兰籽之毒吗?陛下曾遣人给谷中投帖与师尊,你便是应邀而来的那个人吗?若然是不能、又不是,那你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善心滞留于此,不愿意离开的呢?”

他自知不能与他和平相谈,只能尽量用语言刺激,只望他能恼羞成怒,能够就此离开宫中。

不然,他身后的“医药谷”被拖进了朝堂的争斗之中,那才是后患无穷、岌岌可危、烦恼不断。

他不能再愧对师门了。

他当日决意用那般的手段强行取走了“摄魂莲华”,一来是他决意要办成事;二来也是要有足够的理由被师尊所弃。日后他的所作所为,就再与“医药谷”无关了,不会再牵连到他们的身上去。

无亲无故,无友无朋,孓然一身,毅然独行。

这是他自己下的决定,将要继续执著不悔地走下去。

如今,他便不能让沈晨将“医药谷”拖进了这一潭深水里来。更何况,沈晨为的并不是真正的慈悲,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罢了。悬壶济世也好,想要成名于世也罢,宫外平民百姓翘首以盼的德艺双馨,为何要挤进宫里来展示,不过是想要走捷径,想要心存侥幸,无非就是为了自己的那么点小心思,平步青云、功名利禄。

雪灵染在心中轻笑,目光冷沉,一眼将其洞穿到底。

沈晨下意识地回避着他此刻的目光,脸色先是涨红,又是清白,过后一片死灰,良久,才恨声低语道:“雪灵染,你莫要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料事如神,什么都能洞若烛火。”

“沈师兄,我料到了什么?又看穿了什么?”雪灵染眸中一凝,猝不及防地问道。第一句是为试探,第二句是为激怒。

希望他的情绪激动之余,能够露出底下的潜藏来。

谁知,沈晨眼中轻嘲,却是不说话。

雪灵染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便继续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本就是这宫中的人,又已与‘医药谷’再无干系,自然是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可是沈师兄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留在宫中?此事,若我修书一封递到了谷中,不知沈师兄又要如何的应答与自处?”

“你……”沈晨似被他最后的一句话给镇住了,咬牙切齿后道:“莫要欺人太甚了!”

“是我欺人太甚,还是沈师兄你心怀不轨?”雪灵染当即反讽了一句,眼眸清透地睨住他。

沈晨眯了眯眼睛,终是将怒气压下了。他霍然转身,不再与雪灵染交谈半句,脚下生风地朝着“东辰宫”的方向离开。

定神凝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眼中有对师门的留恋、亦有对沈晨的疑惑。他都已经这样明嘲暗讽了,沈晨依然半句也不提要离开的话?

还有沈晨是否知晓“摄魂莲华”除了可以封印别人记忆之外的效用?对于此事,在他要写信回谷的威胁之下,他也是一字不漏。

看来,沈晨也并非是当初的沈晨了。

雪灵染叹息闭目,揉了揉皱褶的眉心,瞬息间感到诸多的烦恼朝他袭来。心底隐隐地觉得颤栗,他害怕自己想要保护的这些人,终将他会谁也护不住。

远离世俗的“医药谷”,曾是他心中的一片净土。若非后来进入了宫中,只怕他会辞别了雪家,长久地留在谷中拥卷而眠,无心世事。

如今看着沈晨卷席着他心中的桃源净世,将要跳进了无间地狱里去,直叫他心焦如焚、分寸微乱。恨不得自己能拥有通天之能,无边智慧,能够举手一指便可点醒顽石、驱尽奸佞;拈花一笑便能叫执念回头、贪婪消散。

可惜,他没有如此的大能。

他只是一介凡人,有着一介凡人的诸般烦恼。

一袭青裳,在风中微拂。明明只是暮春时节的风,却偏偏让人遍体冰寒。满园的盛景,湖光山色,红花翠柳,在他眼中都成为了背景。

蓦然想起,那日与凤墨影相谈。她最后说的,若是有些人说不通,点不明,就将他打包卷好,丢回“医药谷”去。届时,若需要帮忙,就跟我说一声,寡人让暗卫将人劫了再说,管他背后是什么人。

他当时并不认同,只是抿嘴笑。

此刻,他竟然想起这事,难道是对这种做法认同了。

同时想起凤墨影的另一句话:“对于一些冥顽不灵、死皮赖脸的人,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有时也不失是一种好办法。”

雪灵染偏头笑了笑,眼眸里映了一点春光,透出了一丝无奈,低喃道:“究竟是有失斯文,还是无可奈何?”

第一百十九章 无风起浪

前些日子,她让北堂渺与楚子瑜去办的那一件借力打力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天了。就在这一天的申时末,沐颜终于是带着了些证物,来到了“青云殿”前求见凤墨影。

凤墨影依然身居主位,神色平静地掩饰着她心中的少许激动与忐忑,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恭敬地参拜。

“免礼、平身。”

沐颜行礼后,闻言平身,神色间不见一丝的慌忙,一双深黑的眸子亦宛如沉静的古井,冷静而深沉。

却也让她看不透他的心思与行为目的。此事本就带着些不确定的危险性质,她的心里应激反应被提了起来。

“大理寺卿是有何事要禀报于寡人?”凤墨影在座上八风不动、好整以暇地问。

沐颜身板挺直,声音如一贯的不快不慢道:“臣要向陛下禀报的是‘秋风苑’一事有了新的进展。”

凤墨影挑眉,这回沐颜提起的由头确实是出乎了她的预料。但也并不动声色,只静观其表,淡静道:“如何了?”

旧事重提,难道是有了新的线索?

不知这一件事情,与他被人栽赃的事情,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吗?

她一时间也未曾想得明白,是以一直在暗暗地打量与观察这个大理寺卿。翻看他的册案时,纪录的皆是他的英明神断,丰功伟绩。如此年青,又如此聪明,想来将来的前途也将无可限量,却不知他们颜家对于皇族与门阀之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是打算两不相帮,只做自己的事?

还是想要在暗中倒戈其中一方,却不想表明立场与身份?

沐颜此刻却在殿中道:“回禀陛下,前些时日在沈侯爷的庆功宴上,沈世子曾与雪公子比试过剑技。当时沐颜也在殿中,观看过二人的剑术之后,心中生起了些许的疑虑。”

凤墨影心中有些波动,这事难道还当真扯到了什么人的头上来了?

沐颜依然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道:“在三日前世子离开了上京,到芒山狩猎去,臣曾乔装去袭击于他。世子不明就里,当即拔剑相抗,臣与他较了一场剑。而前日,臣胆大妄为亦曾在‘白露宫’寝殿偷袭了雪公子,亦与他较了一场剑。这两人分别在臣的胸前与手臂上留下了剑伤创口,而后经过了臣的仔细验证,发觉雪公子刺在臣手臂上的那剑伤创口与‘秋风苑’枯井死士身上那致命一剑的创口一致。”

凤墨影心中一下子“咯噔”了一声,蓦然地想起了昨夜雪灵染与她说起的那个刺客。他们还在“来仪殿”里头分析了一夜,此刻心中腾腾地一通乱跳,答案似乎已然呼之欲出。

始料不及之余,她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仍旧镇定自若地问道:“创口是否一致,这又是如何判断的?”

一是为了他的这个验证方法,为了证据不惜亲身去涉险?他的真正目的到底为何?是为了破案,还是心中别有所图?

二是为了这个验证的结果,竟是雪灵染所为吗?她心中瞬间打上了一个个的结,为此更加的疑惑不解了。

以那二人的剑术之高,他竟然敢贸然地前往去偷袭,究竟是对自己的身手有多自信?他自己的武艺又是有多高明?对于案件的真相他是有多执著?还是对于心中所谋之事有多重视?

然而,一个堂堂大理寺卿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取得的证据,真的合适吗?他又是为何要这样去取证?

他所取得的证据,又能够保证是公平公正的吗?

种种的疑问,一瞬间就不断地闪过了凤墨影的脑海之中,一下子搅得她心中不得安宁。

情绪也微微地波动了起来,直觉得有什么事态将要不受控制地发展了起来,令她有些不确定,又十分的惴惴不安。

沐颜却从容不迫地道:“当时沈世子和雪公子皆并不知道是臣,忽受偷袭,心中不一定有杀意,但定会不豫,是以剑伤颇深。”

说着,他缓缓地掀开了右臂的皂色官服衣袖,露出一截修长而结实的前臂来,其上果真是有一道已经凝结成了紫红色的创口。继而,他端肃地朝她行了一礼后,上前了几步,将右臂上的伤口举起,方便于让凤墨影察看。

凤墨影的目光随即停留在了他手臂的伤口上,一时间却默然无语,神色深沉莫测,令人难以捉摸。

眸色沉沉,但半分也看不清她此刻的心事来。

殿中,沐颜的声音依然淡然无波地道:“臣将这两处的创口皆与‘秋风苑’的死士身上的创口一一对比过了。亦不曾明言此两处创口的来处,又请了刑部的严大人与仵作一起检验过,众口一词皆认为右臂上的创口与那死士尸身上的创口亦是同一人所为,他们皆留有证词在臣手上。”

这且是请了权威人士与专业人士作出了公证?

凤墨影心中惊疑不定,实在是想不到自己的一锤子打下去,竟是打出了这么一个结果来。

沐颜紧接着又道:“伤口皆还在臣的身上,陛下可请三司共同验证!”

如果是沐家早已倒戈相向,那么这一招确实是狠毒了。

但“秋风苑”的死士,当真是雪灵染的所为吗?

若真的是,他的动机为何?

若不是,他们这些人又有要如何的屈打成招?

凤墨影心中寒凉,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绝对不能自乱了阵脚,便故作镇定、淡然不惊地反驳道:“枯井死士事发时,灵染他还因朝阳台一事重伤在床,这又是如何去了‘秋风苑’杀的人?他身受重伤、卧床不起的病案,如今仍在太医院中记录在册,有据可查。”

沐颜眼眸一凛,立刻回道:“雪公子乃颜毕先生的高足,若他想要伪装成病重,想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若陛下是疑惑他身上受了重创,卧床不起,但只要内力所损不大,如雪公子这般的剑技高手,还是有可能将一个死士一剑致命的。”

凤墨影沉吟了片刻,道:“他又是为何要杀这个死士呢?”她语气虽看似平淡平静,但心中已隐隐有与之敌对之意了。

“或是为了掩饰一些不想为人知的秘密。”沐颜的声音微冷,宛如是一句句的判词落下。

凤墨影蓦然抬眸,看住他一脸肃然的面孔。她在审视着他,可怕的是却不能在他的神色中看出来一丝的犹豫与阴暗。他仿佛还是那一个雪灵染口中说着的正直的大理寺卿,告诉她可以信任的沐颜。

但这个曾经被雪灵染认为是公事公办的人,却在将他往一个深渊里推下去,并且没有表示出一丝的感情来。

心肠冷硬得让人寒栗、害怕。

“大理寺卿的这一句话可是有了实证了?还是你自己的一些枉自推测而已?”凤墨影语气闲闲地问道,目光亦微微地冷凝了起来。

沐颜闻言,清俊的脸庞上眉头微皱,双眸如墨凝般的幽潭清寒,语气笃定地道:“臣手上还有人证,请陛下允许他此刻上殿作证。”

闻言,凤墨影指尖微微地颤栗,这件事看似是有备而来。

不知这人证又会是谁?将要说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沉默了片晌后,询问道:“不知大理寺卿想要传召的究竟是何人呢?”

沐颜答道:“回禀陛下,臣欲传召‘医药谷’的弟子沈晨来此‘青云殿’作证。他如今正身在‘东辰宫’中”

“沈晨是谁?他是‘医药谷’的弟子?如今为何会在‘东辰宫’里?寡人不曾听闻此人入宫的禀报。”凤墨影心中存疑,脸上故作诧异,眼神不豫,不由当先来了个三连问,想要套一套他的话,缓一缓气。

沐颜不紧不慢地道:“回禀陛下,沈晨确实是‘医药谷’的弟子,他是右丞相邀进宫中为青公子断症的。禀报于陛下一事,许是‘东辰宫’近日诸事忙乱给疏忽了;又或是陛下日理万机未及察看到此事。”

“大理寺卿是如何知晓他便是‘医药谷’的弟子无疑?又是如何知晓这个沈晨如今就身在‘东辰宫’中的?”凤墨影继续咬牙,紧追不放,语气冷冷沉沉地道。

沐颜语气恭敬,身姿挺拔,没有一丝不妥之处,道:“这位沈晨身上有‘医药谷’的谷中玉牌名谍,臣姑且认为他是‘医药谷’的弟子。若此人是冒名顶替之人,届时请雪公子辨认过后便可知其真伪。”

他微微一顿后,又道:“而今早上,这沈晨托了‘东辰宫’柏墨柏主事领他到大理寺向臣禀告了一件关乎雪公子的事。然,此事太过于匪夷所思、骇人听闻,但他一再信誓旦旦,又说与他自己性命攸关,让臣也一时难以决断。臣认为此事无论真假,亦已牵涉到后宫内廷的贵人,都应让他与雪公子当面对质一番。若此人是信口雌黄、胡乱攀咬,也好当庭治罪。若此人所言不虚、证据确凿,也好让陛下神断圣裁。”

门外守着的紫珞听闻殿中之言,亦是心中一怔,转眼看向凤墨影,等着她的懿旨。

凤墨影眉头轻蹙,手指在案面上敲了又敲。心道:难道这人真的要作妖了?目光又在沐颜脸上一转,却见他面容似一尊雕塑神像般看不出半点动静来,暗自踌躇了片晌,还是朝紫珞点了点头,道:“紫珞,速去‘东辰宫’宣召沈晨来此应答”。

不管来的是什么,她此刻也只能先接着了。

在点头之余,凤墨影又朝紫珞悄悄地使一个眼色,意在她让设法将这里的事情转告一声到“白露宫”雪灵染那儿去。

紫珞微不可见地一欠首后,才应声道:“诺!”她从容地后退三步,才转身出了“青云殿”,脚步匆忙地望外走去。

第一百二十章 风卷云涌

沐颜既然已将此事言明可让她请三司共同会审,想必是早有备而来。此事只怕不只经过了刑部,朝中还不知是有多少人已知晓,有多少只眼睛在看着这一出戏码,又不知是各自怀着怎样的鬼胎在观望着她的行事与态度。

说不得,他们就是在等着一次她犯错的机会,然后蚊蝇吸血叮缝般一拥而上,借此来撕开一道口子,将她这个女帝撕扯下去,甚至是骨肉无存。只要这么一想,凤墨影就觉得足够让人遍体冰凉、心惊胆战的了。

她心中无奈地一笑,那么,想要按下来,以这个女帝如今的威势与处境是绝不可能盖得住的。

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先面对了。如此才能见招拆招!

若她不宣,就是有意包庇,那么前朝的臣工与门阀贵族们肯定是要借题发挥,说她昏庸无道、色令智昏罢?反正有的是罪名,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这一刻,她骑虎难下。

一炷香时光后,紫珞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

凤墨影听着脚步声,抬起头来,却是紫珞只一人入殿,神色间有些不对。

殿中的沐颜静默以待。

紫珞行礼后,回禀道:“陛下,沈晨失踪了。寻了整个‘东辰宫’也不见他的踪影。”

凤墨影挑眉,心中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在这个节骨眼,证人失踪了?

沐颜一听,道:“容大人,沈晨是何时失踪的?失踪前身在何处?又曾见过了谁?”

紫珞眉尖微敛,道:“‘东辰宫’主事在殿外侯宣。”

凤墨影颔首道:“让他上殿。”

紫珞退下后,宣了柏墨进入“青云殿”中。

待他朝凤墨影行礼之后,沐颜便又将方才的那三个问题又向他问了一遍。

柏墨一礼后,答道:“回禀陛下,沈大夫大约是午后失踪的,因午膳之时还有人瞧见他。至于他失踪前在什么地方,却无人知晓,只有人瞧见他出了‘东辰宫’去,并不让人跟随。今日,沈大夫忽然请求公子让他前往大理寺去见沐大人说是有要事相告,而后又回到了‘东辰宫’。”

他仿佛斟酌了一下,才道:“在去大理寺前,沈大夫每天早上皆到御花园,雪公子过来给我家公子问诊之时,还问起过他的行踪。今早陪同他前去御花园的侍从回禀,沈大夫与雪公子曾在湖边争执过,最后不欢而散。至于他们谈的是什么,因当时避嫌,他身在远处,并未能听清楚。”

这么一说,也就是沈晨失踪之前是见过了两个人。

一个是大理寺卿沐颜。

而另一个就是雪灵染了。

然,沐颜今日一直在大理寺办公,应该是有时间证人的,况且沈晨从大理寺又回到了“东辰宫”里去。

早上,他与雪灵染在湖边争执后,忽然请求要去大理寺,向沐颜说了一件事情,并说与自己性命攸关。然后,午膳之后,他又出了“东辰宫”,并且从此失踪了?

此事听起来,颇为蹊跷。

并且这些蹊跷都是围绕着雪灵染的,无论怎么看,关于沈晨的失踪,都似乎是他的嫌疑最大,最可疑。

沐颜闻言后,便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陛下宣雪公子上殿!”

此事看起来顺理成章,也无法推脱。

凤墨影曲指揉了揉眉心,朝门外的紫珞道:“宣!”

紫珞当即应诺而去。

这次侯了半盏茶时间,雪灵染便随着紫珞来了“青云殿”。他肤白如雪,俊美异常,一袭青衣如玉如云,宛如皎皎明月、迢迢流水,步履如仙,翩然而至,姿态优雅,风度矜贵地朝了凤墨影见礼后,又朝沐颜揖手为礼,互相见过。

因他的前来,众人皆觉殿中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竟不及他半分的光彩照人。明明只是一身的素衣云裳,偏偏将万种颜色都压了下去,姹紫嫣红都沦为了背景,皆不如他半分的夺人眼目。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皆落在了他的身上。

凤墨影眼中亦是一亮,却面色如常地望住他,淡静地道:“灵染,此番宣召于你,是为了秋风苑死士一案,以及沈晨失踪一案。”

雪灵染闻言,诧异道:“沈晨失踪了?”

凤墨影点头道:“有人瞧见他午膳后出了‘东辰宫’,也不让人跟随,无人知晓他的行踪。紫珞方才前往‘东辰宫’找了一遍,也不曾见他回来。”

雪灵染不禁问柏墨道:“沈晨并非宫中人,为何任由他一人自由出入‘东辰宫’,更任由他一人在宫中闲逛?”

柏墨恭谨回道:“公子说沈大夫是雪公子的师兄,既是‘医药谷’的弟子,又是心怀苍生的大夫,便一直待其如上宾。沈大夫对公子亦是照料有加,好些时候不便去打扰雪公子时,都是他帮助公子度过了痛楚艰难,因此在‘东辰宫’里人人都对其尊敬,是以他不让人跟随,侍从们也并不好当面执拗,此事亦是小人的疏忽了。”

听着这话,雪灵染不由皱眉,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沐颜却是在一旁肃然问道:“听闻早上,雪公子与沈晨在御花园中有过争执,不知是所为何事?”

雪灵染随口道:“为了师门的一些琐事。”

沐颜闻言,又道:“既然是为了琐事,为何沈晨要来到大理寺,说雪公子你欲对他不利?”

雪灵染唇角轻抿一笑,道:“口说无凭,我又何曾对他不利了?”

“他如今失踪了。”沐颜回答道。

“难道他的失踪就是我所为?仅凭他的一句话,沐大人就要将罪名安在雪某的身上?”雪灵染不屑道。

沐颜眸光一凝,道:“自然不是凭他的一句话。这是还需得从头说起,沈晨在大理寺所说的事情,又岂止一句话?而是一件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情。”

雪灵染心中怦然一跳,目光凝定半息,才又笑道:“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沐颜朝他问道:“昨夜,雪公子是否在宫中遇袭?”

雪灵染抬头看了凤墨影一眼,随后道:“不错!”

沐颜又道:“你是否刺伤了此人的右臂?”

雪灵染看定了他,点头:“嗯。”

沐颜才缓缓在他面前露出了自己伤口可见骨的右臂,承认道:“昨夜里前往‘白露宫’袭击雪公子的人,正是臣。”

“何故如此?”雪灵染淡漠地道。

“为了证据。”沐颜直言不讳道。

“为了什么证据?可以枉顾宫中的规矩?亦可以枉顾一个臣子的本分?若人人皆似沐大人此般为了一个所谓的证据,皆能携剑入宫行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毫无法纪可言?”雪灵染一时间冷语冰人,眼神如霜地看住他,隐隐藏着怒火地道:“沐大人知法犯法,岂非是罪加一等?”

“雪公子因何而动怒?”沐颜有条不紊地道:“臣固然是知法犯法,此事过后自会自请其罪。但这个证据关系到陛下的安危,又实难以取证,臣为此只能铤而走险,不惜一搏,两全其害取其轻。”

“沐大人得出了什么结果?”雪灵染深吸了一口气道。

“臣分别袭击了沈世子与雪公子,亦分别在臣胸前和右臂留下了创口。”沐颜盯住他道:“臣连同刑部严大人与仵作一同验证,皆得出右臂上的创口与当日在‘秋风苑’古井中死士胸前的致命创口如出一辙。”

“仅凭一个相似的创口,就能定罪?”雪灵染冷嘲道:“沐大人办案一向如此草率?”

“并非定罪,而是怀疑。”沐颜不理会他的冷笑,步步紧逼,咬紧不放道:“雪公子难道不知纵然同样是用剑杀人,因使剑之人的习惯使然,所习内力不同,剑术差异,因此所留下了的伤口亦是不同的?”

“在京中能够一剑致命的人亦不少,沐大人自己并非亦不可办到。”雪灵染闲闲一笑,眼眸微冷,道:“沐大人为何就只怀疑雪某与沈世子,如此岂非对我们太不公平?沐大人不是应该一视同仁,找到每一个有此能力的人一一留下证据来对比才是?”

沐颜清俊的脸上轻扯一笑,依然是文质彬彬,语气中却渐起了针锋相对的意味,义正辞严道:“在这京中能够一剑毙命的人自然是有不少,但最值得怀疑的人却不多,旁人不是没有分身术,就是没有动机,但也不排除漏网之鱼没有露出破绽。当日雪公子与沈世子在庆功宴上的一场比剑,让臣大开眼界,才有了这个初步的怀疑。”

“这个伤口不过是一个旁证,更何况这个旁证还得到了雪公子的师兄沈晨的验证。沈晨与雪公子在‘医药谷’同门学艺十载,不仅彼此熟悉,所习内力剑术相同,又是擅医之人,对于这种创口的辨认应该会比旁人更有说服力。”

“然而,沈晨此刻却失踪了。并且是早上刚与雪公子发过了争执,又从大理寺回来之后。无论怎么看,雪公子你也难逃嫌疑之列吧?”

他一通长篇大论与质问之后,不待雪灵染回答,便是朝着凤墨影行了一礼,请示道:“陛下,沈晨乃破案的关键人证,如今行踪成迷,所牵系的事情亦极为蹊跷,还请封锁宫门,即刻搜查沈晨的下落!”

凤墨影心中腾腾飞跳,目光稍微转向殿中的雪灵染。脑中思绪百出,一团纷乱。只见他看起来神色镇定自若,却不知沐颜口中一遍遍提及的沈晨所言的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究竟是何等大事?又是否真的与他有所关联?

真是风云突变,疑团重重。

沐颜见她箴默不语,目中似有迟疑,不由又道:“如今证人失踪,‘东辰宫’与‘白露宫’都脱不了嫌疑,此事若在朝中传扬出去,必起轩然大波、一发不可收拾。而此事又关乎‘秋风苑’死士一案,此案又与凤羽影谋逆一案相关联,事关陛下的安危,还请陛下当机立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骤风急雨

凤墨影凝视着堂下这人,一身通体皂色修身宽袂,衣襟袖口两旁皆修饰着仙鹤银纹的官服,配合着非同一般的颀长身高,显得他整个人皆十分的挺拔而端肃,发束莹玉宝带,正是凤曦国正三品官员的装束和威仪。

沐颜从头到脚皆是一丝不苟,给人冷硬刻板的印象。而脸庞却斯文俊秀、眉目分明、气质从容不迫,自从到了“青云殿”后,每说的一句话都在咬紧着雪灵染不放。

他居心何在?

手里究竟又掌握了什么样的证据?

凤墨影头痛欲裂,她第一次感觉到陷入了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的局面。

雪灵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轻盈如雪,却似能安抚人心,他亦是一礼,赞同道:“陛下,臣赞同沐大人所言,应当闭宫搜查沈师兄的下落。”

凤墨影暗吸了一口气,朝紫珞道:“即刻去办!宣召楚子瑜与北堂渺,让凤翎卫与暗卫配合,封锁四方宫门,若曾有可疑者出入立刻追查上报。先封锁“青云殿”内的消息,再往各宫各殿,逐一梭巡搜查。”

雪灵染又补充道:“陛下,沈晨失踪,如今是‘白露宫’与‘东辰宫’嫌疑最大,臣建议先从此两宫搜起。”

沐颜闻言,不由侧目,却并未语言。

柏墨亦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凤墨影即刻颔首:“准奏!”

紫珞行礼道:“诺!”应命后直接退出了“青云殿”,脚下健步如飞地朝凤翎卫值守之处奔去。

凤墨影的手指在案面上敲了敲,她估计着如今该是酉时了。沈晨若是午后失踪,估计应是在末时,中间已隔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能发生的事情,就太多了。沈晨究竟是被人转移出宫了?是被人在宫中藏起来了?还是已经被人灭口了?

显然雪灵染也早已想过了这些问题,开口道:“陛下,臣心中存疑,容禀一二。”

凤墨影脸色一本正经,口气却是悠然道:“你说。”就像是平日里他们在一起时互相讨论一样,目无旁人。

雪灵染一怔后,眸中微噙浅笑,当即道:“柏主事虽曾禀报沈师兄从‘东辰宫’出去了,不知除了‘东辰宫’里的人,又有谁可作证瞧见他在午后出去了呢?还有,既然青公子应了他去大理寺的请求,必然是赞同沈师兄说的理由,不知当时说的是什么理由?”

“若果真是关于臣的,又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既然整个‘东辰宫’都感激他照料之情,为何从大理寺回来之后,没有派人保护沈师兄?纵然是他断言拒绝,一定要外出,为何没有人暗中跟随,就不怕他在宫里出了些意外?如此说来,‘东辰宫’的感激之情,亦忒单薄了些。”

凤墨影的目光不由跟着落在了一旁的柏墨身上,眼色深沉,认同道:“所言有理。”听语气,竟是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来。

柏墨被雪灵染说得脸色微热,又给凤墨影看得背脊发凉,顿了一顿,才道:“回禀陛下,侍从们的确说是看见沈大夫出去了,至于在‘东辰宫’外有没有人瞧见小人确实不知。至于当时为了不泄密,沈大夫与公子两人在殿内说过了什么,旁人更是不得而知。后来从大理寺回来,沈大夫曾答应会好好呆在‘东辰宫’等沐大人的消息,而当时公子又发病了,小人无暇顾及沈大夫,才在一时疏忽中出了差错,还请陛下明察。”

雪灵染唇角微扬露出了一排晶莹的贝齿,纤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目光,心中冷嗤。好一个一问三不知。

凤墨影心中叹气,青夜离的病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大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还让人不能对他多说点什么。

雪灵染继而问沐颜:“沐大人可知晓青公子卧病在床?”

沐颜简而言之:“略有耳闻。”

雪灵染眉梢微挑,双唇轻启:“既然沈师兄来到大理寺,不仅给沐大人验证了伤口,又说出了一件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情,更说雪某会对其不利,如此重要的人证,又是身处危境之中,好不容易才从宫中出来,到沐大人处寻求庇护。那为何沐大人不将他留在身边加以保护起来,还任由沈师兄跟随着柏主事回到宫中涉险?此事,让人心中颇是疑惑不解啊?”

沐颜面不改色,淡然地朝凤墨影回道:“当时臣确实曾说过让沈晨留在了大理寺,但他说有重要的证物收藏在了宫中,必须亲自回去取出来,不能让旁人抢先一步寻到。他亦曾答应过臣,会一直留在‘东辰宫’中寸步不离,直到臣入宫面圣,传召于他上殿作证为止。”

“至于他后来,为何又会离开了‘东辰宫’臣亦是心下存疑。暗自揣测,兴许是因当时青公子病发,宫中混乱,有人潜入了对其进行威胁,让他交出手里的证物?只有如此解释,才能说得通沈晨会独自离开‘东辰宫’的理由,至于那个威胁的理由,定是一个要比他自身性命更为重要的东西。而能够在宫中如此行事,又熟悉沈晨能够拿捏他的人,也并不多。”

这就是含沙射影了。

且这个靶子还让人不容置疑。

在这宫中,能够拿捏沈晨的人何止不多,到目前为止明眼人就看到了只有一个。

雪灵染如今监管着宫中诸事,想要让一个人趁乱潜入“东辰宫”里找个人,那也是最有可能办到此事的人。

举目在这宫中搜一圈,对沈晨最熟悉的人,莫过于雪灵染这个“医药谷”的同门师弟。

更何况,早上他们还曾有过争执,沈晨为此而去了大理寺,回来之后受到了其威胁,这样看起来事情也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若是沈晨在宫中死了;或是被人搜出来是藏在了“白露宫”,那么雪灵染就难以脱身,难以洗清身上的污点了。若然沈晨未死,攀咬上雪灵染一口咬定是他威胁囚禁、意欲杀人灭口,并且抖落出所谓的要事来,那么这里面的罪名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如今雪灵染虽脱离了雪家,但在宫中不仅辅助她处理朝中政务,还压制着宫中的诸人诸事,这里面牵扯在他身上的责任、权力与人事,早就够煮几锅来开饭,让多少人看着自己的碗里菜肉缺了短了,又有多少人早已经对他这个人虎视眈眈,蓄势而噬?

他就像是狼群虎圈里的一块新鲜的肉,狼环虎视,都想将其分而食之。

更何况,雪灵染如今又监管着借由编修书籍,暗中为她搜罗天下人才一事。此事伊始虽引而不发,但久而久之,朝臣贵族们总是会嗅出了其中非同一般的气息来。

那些家族那些人能伫立至今,哪一个不是狼虎之辈,又岂会是易于之人,更不会袖手旁观,坐等此等危机来临。必定会选择一个时机,出手击杀、制止源头,将一切火烛皆掐断在未燃之前;将一切希望扼杀于摇篮之中。

不知不觉中,雪灵染已经将这许多的责任为她背在了自己的身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去。承受着、背负着、分担着原本属于她的所有的重压,却从不曾与她透露、抱怨、邀功过他自己一直默默吃过的苦头,扛过的艰难。

编修之中的几番风波,他都是云淡风轻地与她付诸一笑,总让她觉得这些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情势也并没有想象中发展得那么快。总让她心中没有那么的焦急不安,以为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踏踏实实地自我成长起来,并不会是一触即发、迫在眉睫地临渊而立,错踏出一步就会破开薄薄的冰层,猝不及防地坠落了深渊里去……

但若不是严峻,眼前这事又怎么会无风起浪,突发而至?

如今看着他一个人在殿中势单力薄,对面却是瀚海狂澜,她却又不能倾力襄助,如何叫她不头痛欲裂,肝胆俱颤。

小石投湖,波澜扩荡。

只为,她如今若不持身中正镇守场面,若明显倾帮于雪灵染,就立刻会被汹涌的群潮抓住了机会将他们两个人都一起的灭顶倾覆。到那时候,还可以寻求何人来援手?还有谁可以前来拉雪灵染一把,为他寻一条可生之路?

无论如此,她此刻都要成为他最后的依靠,成为他最后的一点明光。纵然她知道自己的火光在这一片黑黢黢的暗夜里会是怎么的一种微不足道,怎么的一种微弱闪烁。

但她必须将这这一盏烛火坚持到了最后。她如今已经是雪灵染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是全部的希望了。

这正是凤墨影此刻心中担忧之事,她并不相信雪灵染会是贸然杀人的人,但其中又涉及到了他们之间的师门隐秘,或许还有许多的个人恩怨牵涉多重的关系。并且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知之甚少。

情报严重的缺失,导致她对许多的事情,无从准确的去判断。更何况,这一件件的事情来得且快且急,打得她叫一个猝手不及、目不暇接。心里想要调度、周旋,时间都来不及给她分配。

凤墨影在座上看似岿然自我、八风不动,两只手却已是悄悄地笼在了袖中,捏出满手冰凉的冷汗。

雪灵染对沐颜的一番推论揣测之言只是闲闲一笑,并未接话。

沐颜在此时却是道:“启禀陛下,臣沿着‘秋风苑’死士与凤羽影谋逆一案查证下来,却发现近日有好些曾经在‘清宁宫’侍奉的宫女与侍从皆无故失踪了,不知是否有人要杀人灭口掩盖真相?除此之外,还有人给臣提供了一些与凤羽影有关的证据。此两件事情出现的时机与方式都十分的微妙,还请陛下圣断定夺。”

什么证据?

凤墨影眉头骤凝,心中霍然大惊,难道真的是她自己引火烧身了?

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对方给她设下了的一个圈套?不慎,她还把自己的脖子给塞进去了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峰回路转

心中噙住苦笑,暗骂自己愚不可及,如坐针毡的感觉,让她每一刻都在煎熬。凤墨影几乎是硬着头皮道:“呈证物!”

紫珞闻言应诺,让门外那个跟随沐颜前来的随从将手上的证物交给了她。然后,她双手捧着木盘往殿内走入,一直走到凤墨影的身侧,将它们一一呈放于案面上。

一垂首,紫珞又退了出去,脸色与脚步皆有些凝重。

“陛下,请看。”沐颜道。

凤墨影迫不得已,只有战战兢兢地垂眸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面前的一张画像,用墨浓淡合宜,线条优美,勾勒出来的人像栩栩如生,叫人一看就知道画着的人是谁。

她指尖冰凉,看似镇定地连续翻了下面的好几张画。上面来来去去画着的皆是同一个人,差别只是有的是正面绘像;有的是侧面视角;有的是临风玉树;有的是正襟危坐,甚至还有几张是玉山倾倒之相。

凤墨影看着这些画像,心里有些很不是滋味。

只因这画师的画技十分的精湛,无论是容貌、神情、动作、体态,每一张画像都画得传神之极,难以相信若非极度亲密的人,又怎么会连如此细节都能描绘得这么的逼真?

她抬起眼眸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雪灵染一眼。而这一眼中的神色,又极其的让人难以揣摩。

雪灵染被她这一眼瞧得微微皱眉,目光浮动。

“这些画像是何意?”凤墨影又望向沐颜问道。

沐颜不苟言笑道:“这些画像是被人悄然送至臣府上的,上面留字:凤羽影珍藏之。臣对此有诸般不解与诸般的猜测,便妄自将其呈于玉堂署林鹤林学士。经他鉴别,这些画像皆是出自凤羽影之手。”

凤墨影不得不惊叹,能用毛笔画出如此惊艳的人像,竟是出自那个看起来骄横跋扈的女子?她怔了一怔后,却是有些不大想起来林鹤是谁?但听沐颜的语气,这个人似乎是一个很有权威性的专家级人物。

对于凤曦国种种人事缺失的空白,她自己也是很无语的。

谁让她是外来的呢?

此刻一时间,她不由有些缚手缚脚,不知该做何反应才恰当。

雪灵染眼眸当即掠过她的神色,便似无意地提起,道:“林学士画艺高超,当年又曾教授过皇家子弟,自然是能辨认出来当年弟子的手笔。当年虽是短短时日拜习,我等亦是受益不浅。”

沐颜朝他一瞥,眼中神色不明。

凤墨影却是立刻接收到了雪灵染朝她传递过来的信息,虽有了一些了解,但还是不敢胡乱发言,只好以点头代之,脸上故作深沉状。

不容易啊不容易。

待转眼看向案面的画像时,心中又有一种别扭难以言喻。

她又抬首,深深地望了雪灵染一眼,然而并不想说话。

雪灵染又确认了一次她古怪的眼神后,心中似得到了什么验证般,蓦然变得不舒服起来。他眼角眉梢间隐隐地透出了一丝的厌恶出来,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说话,但是眼神中的担忧倒是让她一眼明了。

忽然之间,殿中的画风有点走偏,有点怪异。

沐颜却能自说自话,硬是将这其间突然清奇无比的画风给扯了回来,出言道:“陛下,凤羽影何故要珍藏着一个人的画像?”

我怎么知道?

凤墨影唇角微动,真想直怼他这么一句。但她如今的身份是君王,总不能这么顽劣,这么任性,但又实在不想搭话,只能语气不明地给他一声回应:“嗯?”

沐颜也因此肃然了半息,才缓过神来,干脆指明道:“这画像上的人是雪公子,岂非有些巧合?‘秋风苑’死士身上的创口与雪公子留在臣右臂的创口如出一辙;凤羽影所绘所珍藏之人亦是雪公子;更有沈晨无故失踪,又牵连到了雪公子,这一桩桩件件的事情看似松散如沙,却又是紧密相连。”

凤墨影神色一凛,看不出深浅地盯住他。

沐颜半分不让地道:“‘秋风苑’的死士被杀,最有可能是他知道的秘密太多,有人怕他泄露而杀人灭口。恰巧当天晚遇上搜宫不幸在废苑搜出,也因当晚戒备森严,凶手恐暴露行踪,是以未能及时将尸体掩埋,只能先丢弃于枯井中。”

“然而,在朝阳台遇刺、在宫里沉水香中藏毒,这些事情定会有一个在陛下身边的人照应行事,才能更好的逃过凤翎卫与暗卫的耳目。有时候杀人者与救人者亦是极易混淆。特别是在被刺客围攻而极端混乱的情况下,若杀人者在情况不利于己的形式下,倒戈一击,就很有可能蒙骗了别人的耳目,给人错觉而成为了救人者。”

他一番的推论下来,凤墨影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听得惊心动魄。若然此刻坐在主位上的人是前女帝,以她那著名昭彰的疑心病,此时此刻听着也应该会对雪灵染升起了疑心吧。

客观而理性地撇开了盲目的信任而言,凤墨影也得认同沐颜的这一番猜测是很有些道理的。

并且他重提凤羽影绘制珍藏案面上那些各种形态的雪灵染的画像,又让她不大不小地糟心了一次。

可惜的是,她此刻十分的信任雪灵染,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一点怀疑的念头。在她的心头辗转的是,要如何才能找到沐颜话语中的破绽,从而攻而破之。

“沐大人且慢!既然此事看似一再牵扯到雪某,便亦想提问一二。”雪灵染转回看向凤墨影的眼眸,悠悠地问道:“这些画像究竟是何人送到沐大人府上?此人背后的目的又是为何,沐大人可有查证过了呢?还有就算这些画像是凤羽影绘制的、珍藏的,又能说明什么呢?又与雪某有什么关系呢?大理寺卿办案总得要拿出一些能够叫人心服口服的证据出来吧?不能全凭一个人种种天马行空的猜测?”

沐颜随即道:“雪公子的这些疑问,容臣稍后再答。先请陛下瞧一瞧这些画像之后的另一幅画。”

凤墨影有些厌弃地拿开那些画像,翻找出了一幅图来。这一张画的并不是人,而是物了。

沐颜道:“这一副图是沈晨今日从大理寺离开前留下来的。这上面画的是‘医药谷’的一样至宝,名为‘摄魂莲华’。”

雪灵染的神色还未曾怎么变化,凤墨影的目光早已似粘在了那一张画纸之上。这画面上绘制的灯盏,纤毫毕现,就和雪灵染一直放在紫檀木榻旁的那一盏闪烁着蓝色火焰的灯盏一模一样。

果然,那一盏灯便是“摄魂莲华”。

这一眼过后,凤墨影的心中重新是疑问重重,层叠不穷。

沐颜道:“沈晨言,雪公子为了强取这一盏‘摄魂莲华’,已被颜毕先生逐出了师门。而这‘摄魂莲华’还有一个效用,便是能够摄取别人的记忆。雪公子当初是为何宁愿违背师门,有负恩师,也要取走这‘摄魂莲华’?若有此物在手,雪公子身边的人岂不是防不胜防,可轻易为他所控制?沈晨还道,此物若一旦为人所催动效用,便会起蓝色火焰,否则便如寻常灯火一般只是明黄之色。”

凤墨影脑中“嗡”地一响,瞬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从她第一次见到那一盏灯开始,它就是蓝色火焰的了。那岂不是说明……说明……雪灵染早已动用了它?

他是要用它来控制谁?

许是她的脸色在这瞬息间失去了隐藏,真的有些难看了。雪灵染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陛下……”

他的话语欲言又止,但语气极致地温柔备至。

人心,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凤墨影直至方才还认定自己是十分地信任雪灵染的。并且自认为是十分地坚定地相信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所看到的他所付出的牺牲与情意。可是,当这一个谜团被沐颜揭开了一层面纱之后,她却感觉到自己心中的信任宛如流沙一般有些动摇与及流失了。

她真的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吗?

她真的能够绝对地信任雪灵染吗?

在青夜离那里,在沈晨那里,她亲耳听见了关于这盏“摄魂莲华”的消息;亦曾在心底里怀疑过雪灵染睡榻旁的这一盏灯;更是亦曾向雪灵染问过关于“摄魂莲华”的事情,但是她一直没有将这些往自己的身上想过。

因为她看见了雪灵染的救命之恩;因为她看见了雪灵染的伤口成毒;因为她看见了雪灵染为她调理内力、教授她防身之术;因为她看见了雪灵染为她细细地剖析着朝中的错综复杂;因为她看见了雪灵染眼中的深情厚义……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眼中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她所认为的那样的吗?

凤墨影心中不其然地有些颤栗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感觉才是正确的,但这一刻她确确实实地产生了怀疑了。

如果……如果……雪灵染真的想要控制的人就是她……

这个“如果”,实在是让她太过震惊了。

如果从朝阳台遇刺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骗局。那么这个无比华丽的骗局里面,最大的破绽又是什么?

凤墨影骤然似抓住了,她朝沐颜沉声问道:“既然‘摄魂莲华’有此效用,又如此容易可为人所察觉,灵染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似今天这般被人揭发真相?”

沐颜凝眉道:“陛下可知,颜毕先生已死!而‘摄魂莲华’的效用也是颜毕先生临终前才告诉沈晨的,在此之前只有颜毕先生与他的得意门生雪公子两人知晓。”

冷气似灌入了她的口中般,瞬间遍体生寒。

雪灵染亦是倒退了一步,脸色似渐渐地退去了玉石润泽。他惨白着脸,仿佛未曾听清眼前之人所说的话般,嗓音沙哑地问道:“你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九鼎一丝

师尊已仙逝?

雪灵染凝紧了眉头,心中百念丛生。是谁害了师尊?是沈晨?是这个在背后设局的人?还是沐颜在此当面撒谎?

凤墨影却反问道:“你如何知晓颜毕先生已驾鹤西归?是沈晨所言?一面之词何足取信?”

沐颜恭谨道:“臣已派人前往颜毕先生身故之处查证。然沈晨曾言,只要在‘白露宫’搜出‘摄魂莲华’,他便可试验出所说的效用,亦曾言,昨夜他曾将此事禀告过了陛下与青公子。而今早雪公子便似闻悉,前往御花园责问他来此的目的,巧合的是,他如今却是失踪了。”

“若沈师兄的失踪与雪某有关,为何今早要到御花园与其起争执?这不是故意引人瞩目吗?不是应该不动声色地把人灭口才是最好的选择?”雪灵染当即反驳他道。

沐颜笑唇一扯,眼中无甚笑意,道:“沈晨既然是来为青公子治病解毒的,若是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岂不是更引人瞩目?是以沈晨言,雪公子今早在御花园问他师门之事,又以言语羞辱激怒欲让他自行离开宫中。只要沈晨自己请辞离开,便不会有人再关注,到了宫外无论是失踪,或是被人灭口,岂不比在宫中行事要容易、要稳妥多了?”

“沈晨言,他离开师门游历,遇到颜毕先生是为偶然,因此对方并不清楚他忽然出现在宫中的目的,只是起了疑心。兴许在御花园里的争执不过是一场试探,但在沈晨忽然前往大理寺之后,对方就知道事情已然有可能暴露了。这时,他迫不得已,只能选择让沈晨失踪,死无对证。”

沐颜看似言之凿凿,句句在理。

凤墨影不由自主地观研着他与雪灵染,心中再次突突地腾跃着,不上不下、坐立不安。

沐颜忽然转首望住雪灵染,问道:“雪公子手上是否持有‘摄魂莲华’?”

雪灵染眉心微蹙,点头道:“有!”

沐颜又问道:“此物是颜毕先生所赠?还是自行强取?”

雪灵染脸色微变,道:“强取。”

沐颜步步紧逼道:“此物的效用是否如沈晨所言?”

雪灵染看了凤墨影一眼后,道:“是。”

沐颜道:“雪公子是否已启用过此物了?”

雪灵染颔首道:“是。”

沐颜凝神后,问道:“雪公子要此物有何所用?”

这一句句对答,让凤墨影的心思不定,一时只想着雪灵染为何要如此诚实地回答,为何不曾狡辩?一时又想沐颜所问虽然极其简单,可为何又似早已知晓雪灵染所答?

她腾地一惊,是谁背叛了她?

只有能够出现在她与雪灵染身边,并且能够知晓雪灵染与她相处模式的人,才会在这场局中给予对方如此准确的猜测以及答案。

昨天她在“东辰宫”知晓此事,回了“白露宫”自然是问过了雪灵染。若雪灵染此刻撒谎,立刻便让她的信任进一步地动摇。也只有经常能出现在他们身边,又心思细密的人,才会笃定雪灵染若回答过此事必定不会说谎。

若雪灵染在告诉她时也说了谎,那么对方又能怎么揭穿他的谎言呢?

“摄魂莲华”是否赠予或强取,只怕“医药谷”的其余弟子亦可以做为旁证,届时谎言一旦被怀疑,撒谎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产生心念动摇的危机了。而“摄魂莲华”是否在雪灵染的手中,只怕对方早已探知了“白露宫”中的境况,而能够有机会进入雪灵染寝殿的人亦只能是他们身边的人了。

只要抓住“摄魂莲华”确实在雪灵染手上,而又是强取而来这两件事情,纵然“医药谷”的弟子不知道它的效用,但它已点燃蓝色火焰应已为对方所知,便可以抓住这些迫问雪灵染的用处?

而那一个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的人又会是谁?

紫珞、绛璎、杜衡?

凤墨影的心被提了起来,一念百转,不过瞬息之间。她亦不由静静地关注着殿中的问答,支棱着耳朵听雪灵染的回答。

雪灵染唇角微抿一笑,神容悠然道:“雪某生性孤僻执拗,一直想要试验‘摄魂莲华’的功效。曾请示师尊,师尊言太过急躁,不许。雪某心中不甘,便强取了它来,不料惹怒了师尊。此灯一直摆放在‘白露宫’卧榻之旁,雪某只用它来亲身试验效用,是有何不妥之处?”

凤墨影感觉他这一通话似是狡辩了,但又无端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否经过了方才一番的头脑风暴,她反而清醒了一些,理性客观了一些。隐隐地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对方拉入了局中,耍得团团转。

沐颜唇角轻扬,露出了一丝不能辨认的笑意。

这个笑意,竟让她触目惊心。纵然是一闪而逝,却能令她回想起了前生的一些很不好的记忆来。

这个感觉,就似一条冷冰冰的毒蛇悄然无声地爬上了她的背脊,让人蓦然发觉后,却又不敢轻易弹动,而是头皮发麻,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的感觉。

沐颜却从容不迫地道:“这‘摄魂莲华’既然能摄取别人的记忆,而雪公子亲身试验后,可曾有记忆缺失的迹象?是否可传‘白露宫’中人前来作证一二?还是雪公子不得其法未曾试验出其效用?”

雪灵染微抿双唇,他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只因他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密集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几下,神色却变得镇定起来。

凤墨影只感觉今日自己的心情就恍如坐在过山车上般的起伏不定,刺激非常。虽然她一向心里素质过硬,但这一次终究是关心则乱,不时皆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出现了些微的偏差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后,让自己沉下心来再次应对此事。

雪灵染并未答话。

沐颜已说道:“除了雪公子自己有可能之外,雪公子身边还有谁曾有过记忆缺失的迹象?”

他这一句话幽幽地说出来,凤墨影的心弦又是一阵紧绷。

在雪灵染身边,最有记忆缺失迹象的人,岂不是她?

若是平时大家都不动声色,这件事情也就可以掩耳盗铃下去,直至她真正地掌控了绝对的权势,掌握了全部的舆论方向。但是这一件事情一旦有人怀疑,有人举证起来,那么只怕就会像是黄河缺堤一般一溃千里,不可收拾了。

毕竟,一个人要伪装成另一个人,若要不露出破绽,只怕是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做到的。

绝不是她这么一个无根无缘,半路穿过来的人可以成功演绎的。

对于前女帝,她可是背景缺失,知之不详呀。

连本身人设与之前的剧本都没有深入过的认识,她又怎么可能成为影后呢?想想也是够漏洞百出,左支右绌的,只是仗着这一个前女帝的身体和固有的门面撑着虚张声势、自欺欺人罢了。

若被人剥了下这一层皮后,她又会是谁呢?

是被定罪为心怀不轨、偷梁换柱的篡位贼子?是与雪灵染狼狈为奸、谋逆犯上的奸臣同党?

还是会被认为是被雪灵染用“摄魂莲华”所操控的女帝本人?从此将雪灵染钉上了耻辱柱,成为了凤曦国最狼子野心、丧心病狂的罪人?

她的脑中有一瞬间的失控以及混乱,心脏也受到了极其激烈的冲击。凤墨影不禁撩起眼帘望向了雪灵染。

雪灵染此刻却并未转向于她,而是微敛了眉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殿外,却似骤然地响起了紫珞的声音:“陛下,沐王、右丞、翰林学士林大人、刑部尚书严大人、左都御史卢大人皆在殿外求见!”

沐王、右丞、三司大人都不约而同地到了“青云殿”外?时间都这么凑巧,选在了今天过来觐见?

凤墨影又转眼看向沐颜,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回禀道:“陛下,只因此事关系重大,臣曾将手上的证据、证人所述与严大人、卢大人共同参详。”

他的话言之有理,这可是关乎凤曦国最高统治者的大事,怎么能不郑重其事、怎么能不严肃谨慎而待之?

人都堵到了“青云殿”门口,不管这些人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但是此刻,他们都已经有足够堂而皇之的理由来请问于她一些关于前女帝的事情。她总不能回绝一干臣工的忠心耿耿,每一句话都不回答吧?

但这些人从前皆或曾与前女帝青梅竹马;又或曾与前女帝一起共事,若当真事无巨细地问了起来,不消几句话她就要哑口无言、跌下神坛去了。

冷汗一颗颗地爬满了她的背脊,凤墨影心中暗暗地起了一个打算。其实,她并不贪恋这里的权势富贵;也并不贪恋这段半途得来的生命,但却是要如何保住雪灵染,在她身死后能够洗脱罪名,保持清白?

“宣!”她怀着必死之心,沉声道。

雪灵染乍然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一双绝美的眼眶里,乌漆如墨的瞳仁里包含了留恋、不舍、决绝、凄伤……太多的情绪一下汇聚到了一起,这一眼又是极快,快让人还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睛。

就在殿外的那些人在款款步进之时,他背对着他们,面对着凤墨影微张了张血色饱满的唇。

似乎是在向她说了一句话。

但是那是什么呢?她却是一时辩认不清楚,他说得太快了。

下一瞬,他的身形一闪,青衣如云飘忽便朝凤墨影袭击而至。沐颜似早已提防他要暴起伤人,身形逼近,朝着雪灵染的手臂抓去。

雪灵染却宛如游鱼般从他的身前闪了过去,沐颜只在他的衣袖上一滑而过,却什么也无法抓住,心中不由暗暗吃惊。眼瞧住雪灵染闪电般朝着凤墨影一招攻至,行至殿中一半的人,有人惊得高呼了一声:“陛下,小心!”

在这无奈与惊惧交替的呼喊声中,瞬间一条白影窜入了凤墨影与雪灵染之间。他的长剑剑尖如寒星闪烁,直击雪灵染的门面,若闪避不及,这一剑直中心口,一剑穿过,绝无生还之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嘶声裂肺

雪灵染当机立断,身形变幻,长剑极快还是追着在他的肩头戳了进去。他当即拍出一掌在剑身上,脚步倏退,心口之上迅速被鲜血一点点染红,氤氲成了一大片殷红色的花朵,血珠沿着衣裳滴滴落在地上。

凤墨影隔着北堂渺看向他,眼中震惊,似乎目光所到之处只是一片血红,她失声喊了他:“阿染……”

雪灵染闻声,心头一震,目光转落在她的脸庞上一瞬。

她似乎隐隐瞧见他的眼眶中微微地泛起了一丝猩红,微扬了眉眼,乜斜了她一眼。一切都太过突然,凤墨影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话。

但留给她的时间,却是这么的短暂,快若流星。

雪灵染水青双袖飘展如蝶,倒飞了出去,他的身形直接在空中一个转折,蓦然“哗啦”一声打破了屋顶,腾飞出了“青云殿”外。

这几下兔起鹘落,叫人目不暇接,惊魂未定。沐颜已是即刻拔腿追出了殿外,大声喝道:“雪灵染大逆不道、意欲行刺陛下,凤翎卫楚统领何在?”

伴随着他的呼喝,一片嘈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北堂渺依然担忧地守在凤墨影的身边没有去追击,望住她稍显呆滞的神色,急唤了一声。

“陛下……”

“陛下!”

底下亦有人口口声声地叫唤她。

凤墨影半息才仿佛从梦魇中回过神来,霍然站起身,就要往“青云殿”外追去。

“陛下。”北堂渺微微挡住了她的去路,关怀道。

凤墨影自知没有本事追上雪灵染的功夫,即刻伸手抓住了北堂渺的手臂,几乎是用近似请求的语气道:“北堂,快带寡人追上他!快!请你务必追上他去!”

她此刻心乱如麻,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若要破罐子破摔,她无所谓。

身旁似乎还有什么人在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让她要以大局为重,皆被她直接忽视过去。

北堂渺垂眸瞧见她一派慌乱和焦急的眼神,心中蓦地一软,竟是二话不说,反手抓起了她的手臂。拉住她纵身跃起,便也从“青云殿”顶上被雪灵染打开的破洞中窜了出去。

凤墨影人在高处,却无暇顾及自己的处境,只是不断地朝四处张望,不停地在寻找着雪灵染的身影。

此时隐隐的,远处的风声中传来了金戈武斗之声。

北堂渺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在落日霞光映照得金光粼粼,连绵起伏的屋脊上飞奔而去。手上依然紧紧地攥住凤墨影的手臂,将她扯得整个人宛如在空中飞起来的纸鸢一般飘摇不定。

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边斗边走。

他要到哪里去?

他又还能到哪里去?

不管他要到哪里去,她都要陪着他。

一颗泪,在凤墨影的眼中泌出,沿着脸颊滴落了在空中。

她没有失忆,也没有受到控制。他忽然袭击于她,不过是想要保全她罢了。不想让人审问她、质疑她;不想让她沦为阶下囚、篡位者。如此想着的时候,她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些什么,但因此刻心里实在是太乱了,一时间无暇去细细地想清楚。

凤墨影不断地催促道:“快!北堂,麻烦你再快一点!”

北堂渺闻言,脚下生风,如箭般朝前窜了出去。

发丝与衣裳都在这一瞬间惊飞了起来,她就宛如一只离巢的大鸟归心似箭。

北堂渺带着她落脚在屋脊高处,俯瞰着地上正在厮杀围剿的人群。一层凤翎卫与一层暗卫团团地青色衣衫的雪灵染包围在中心,他的手上银光闪闪,惊鸿如练,似已夺了一把凤翎卫的佩刀,正左一刀,右一刀地架开周围的攻击。

纵然凤墨影武艺基础不如前女帝的殷实深厚,经过这几个月的勤学苦练,她还是能看出些门道来,此刻雪灵染失却了方才在“青云殿”中的矫健与灵动。凤墨影眉头骤颦,心急火燎,这一路上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她心意一动,便要展开双臂,往地上的包围圈里跳了下去。

北堂渺反应极其敏锐,才感觉到她要挣脱自己的指掌,便是倏然制住了她的动作。他一侧脸,就对上了凤墨影惊愕又恨怒的目光,她瞪视着他,眼中起了一层防备。

北堂渺眸中微黯,道:“陛下,你不能下去!”

“那你让暗卫全部停下攻击!”凤墨影咬牙切齿地吼道。

北堂渺神色一冷,正色道:“为何?他意欲行刺于陛下……”只怕也只有他敢直言问她为何?

凤墨影急声辩解道:“他并不是要行刺于我。”

北堂渺对于她的用词,没有掩饰住眼中的惊讶,过后便道:“陛下得罪了!他们都说陛下被他用‘摄魂莲华’控制了心神,摄取了记忆,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恕臣无法听从陛下的指令了。”

“他们?他们是谁?”凤墨影瞥了一眼地上的战况,又火急火燎地追问他道。眼下,这事她又要怎么与他解释得清楚,偏偏他又在这时阻挠于她的行动,叫人心中当真火大,说话的语气自然谈不上有多和善。

北堂渺眼色愈发凝重地看着她焦急万分的神色,回答道:“严大人和卢大人……”

未待他说完,凤墨影就是一句反问:“为何你信他们,不信我!”

她再一次提到了“我”字,对自己的语言未曾察觉有异,而她面前的这个人却一再感到疑惑。

他怔了怔神,定然看住她,眼中慢慢凝起了更深的怀疑。

凤墨影却始终挣不脱他手上的钳制,看着他渐渐冰冷下来的脸色,骤然地她感觉到了危机的袭来,立刻启齿道:“与你同立下‘同命锁’的是寡人,还是他们?你应履行的职责是保护寡人,还是禁锢寡人?”

一提起到“同命锁”,果然北堂渺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下来,瞧见她的态度冷硬,又恢复了往日的强横,他心里稍安,却硬邦邦地道:“对!臣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因此臣不能让陛下下去涉险!”

凤墨影险些咬碎银牙,冷斥道:“那寡人的命令如今就是废话了?”

北堂渺瞥了她一眼,道:“不敢!但眼下的情形蹊跷诡异,臣不能贸然行事,只能尽忠职守地护好陛下便是。臣已吩咐过暗卫,不会伤及雪公子的性命,陛下无需太过担忧。”

他的话刚落,底下的情形已然生变。

雪灵染的身影蓦然拔高而起,飞向了前方矗立着的东宫门城楼而去。

“阿染……”凤墨影心中一颤,脸色发白,顾不得与北堂渺再继续理论下去,只喝道:“带寡人过去!”

她心底已到了极限,恨极了自己竟还没有练成轻功,手上的那点招式还是北堂渺与雪灵染所教,平日又时常和北堂渺对战,自己与他的势力悬殊程度她是心知肚明的。若北堂渺执意要拿住她,她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逃不脱他的。

北堂渺闻言,却是身形归然不动,道:“那里危险!”

凤墨影简直要给他气炸了,不知自己还要在这里与他废话什么。下一秒,她就直接与他开打了。一抬手,垂首就朝他的虎口咬了上去,叫他一用内力直接崩掉她的牙口好了。

或是一掌将她直接打飞吧!

就趁着他吃惊的瞬间,凤墨影的右手飞快地拔出了左袖中暗藏的匕首,手不容情地朝北堂渺的手腕刺去。

刀光凌厉,距离又近,北堂渺本能地缩手退开。

凤墨影一得自由,她的反应速度极快,登时不顾一切地朝地上跳了下去。

北堂渺心中大惊,心中明白她的底子,脚步一点,就紧追着下去。就在凤墨影双脚刚要沾地的瞬间,北堂渺伸手一捞抓住了她的肩膀,给她缓了下坠的冲力,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地上。

“放箭……”

不知是谁在这混乱的场面中大喝了一声。

当即弓弦之声此起彼落,凤墨影心中大惊,仰首望去,四周城楼竟皆站满了士兵,流矢宛如流星般铺天盖地地朝着快要登上了东宫门城楼的雪灵染射去。此刻一切都情景清晰无比地倒映在了那一双清澈的乌瞳之中,慑攫住了她的一颗心。

目眦欲裂,凤墨影竭尽全力、嘶声裂肺地吼道:“停下!”

箭阵一发又一发地替换着,所有人皆听不见她的声音。她所有的嘶吼都被掩埋在了这一轮轮的响箭之中,彷如一个浪花归入了大海般的沉寂无声。

万千的流星之中,雪灵染的青衣浮浮冉冉,飞箭阻止了他窜上城楼的去势。他在空中无法借力,只有倾尽全力扑上了城墙,用一只手抠住了城墙支撑住了身体,另一只手挥舞着长刀扫落射近了身边的箭矢。

仰首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凤墨影眼中尽是红丝,她不再浪费力气嘶吼。一把甩开北堂渺的手,就义无反顾的朝前奔去。

北堂渺举剑将朝他们身周飞落的羽箭击落,脚步微点,手一伸,还是钳制住了她的手臂,近在咫尺地道:“陛下,不能过去!”

“你让他们停下来!你是和他们站在一边的吗?如果不是你就让他们停下来!”她脸色苍白如鬼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怒吼道。

她质疑、愤怒、冷漠、怨恨的情绪全都在这些话语中包裹着直击向他,北堂渺亦是心中动怒,硬扯住她的手道:“我不是他们那边的!又怎么能让他们停下?”

凤墨影的目光早已转回去盯住在狂风暴雨中宛如一片雪花飘零的雪灵染,她打定了主意道:“那你让我过去!你如果放手,我立刻就和你解除‘同命锁’的契约,还你自由,行不行?” 她虽然倔强的没有哭出来,但这几句话都是咽哽着声音说出来的。

纵然是自己死了,她也不曾这么难过。

那个人,是为了让她能够活着,才毅然去赴死的。

她怎么能够让他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这一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呢?

凤墨影只觉得身上的力气,正一点一点地被人抽干。她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地被箭刺穿了肩头、手臂、腿脚……越来越多的箭射中了他的身上,雪灵染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被射中的地方也越来越接近他的心脏。迎风招展着的水青云裳一块一块地被染红,滴落下来的血水亦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尘埃落定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会越来越苍白,血会越流越多,力气会渐渐枯竭。从方才在凤翎卫与暗卫的围困中,不断地有人隐藏在其中以内力攻击他就已经知道,有人不想让他活着。

或许更早的,在“青云殿”中,他就渐渐察觉出了危险的苗头。

雪灵染忍耐着身上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咬紧了牙,手上的刀不断地挥动,目光定然地看住了地上欲向他奔来的凤墨影。他心中大震,左手死死地抠住墙砖,指尖皆是血迹斑斑。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是这般的惨烈。

幸好有北堂渺抓住了她,用剑护着她,不让她过来。

他心中放不下,但当时在庆功宴上被沈岳所击的内力尚未完全复原,身上受戒鞭的伤亦没有养好,方才又受到了袭击,此刻体内的内力不济,身体四肢,五脏六腑都已疼痛到了麻木。

雪灵染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松开的一瞬间,在城墙上一拍借力。他用尽了最后的全部力气,脚下踩踏着城墙,朝着城楼纵跃而上,无数的羽箭又朝他射来,漫天流矢,拉弦之声嗡响不绝。

凤墨影停下了争执,面容瞬间地凝固起来,失声叫道:“不要!阿染……”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纵然是再惊心动魄也是如此的无可奈何。她惊恐地瞪圆了双眸,眼见着雪灵染翻上了城楼,身上背上的羽箭让人怵目惊心,青衣上的血红亦渐渐染出了大块大块的红云来。

雪灵染在城头上一面厮杀着;一面回首望了她一眼。

此刻,落霞已逝。

天光渐渐昏暗。

目中的人亦渐渐模糊,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凤墨影手脚冰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已凝固了。但仍然能感觉到城楼上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有无数的话语要传达于她,落于她此刻空白一片的脑海。

然而眼神,又如何能穿越这样遥远的距离?

她的眼睛里猩红如血,似被无数的风沙侵袭过来,泪水频频不受控制地落下,泪落如雨,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不已。她不再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只会吼叫,不停地大声吼叫,嘶声竭力地要朝着那在城墙上的人发出声音,又似要对这一场云谲波诡的毒计杀局发出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就容不下她?

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们?

没有人会回答她,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她只有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吼叫着。

让身边的北堂渺深深地蹙紧了双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不停地道:疯了!要疯了吗?他听不下去,也忍不住了道:“别叫了!叫了他也听不见!你这样只会撕破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呵呵呵呵……嗬嗬嗬嗬嗬……”如受重刑;如负剧痛,几近癫狂的声音冲进了箭雨,仍然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凤墨影却似失去了意志般停不下来,腹腰曲折如受重压般弯了下去,发髻衣袂在箭风中飞乱,脑中一片空白以及混乱,似乎只有不停地吼叫,她才能将心脏里感受到的痛楚减轻一分,一点。她都已经承受不住了这样的煎熬,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惨烈的痛苦。

即便是前生死亡之前也没有,那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怎么也比不上她此刻心中的痛苦。

这痛苦里还有冤屈、不甘、无奈、执著……

她挣扎,捶打,用尽所的招式,在此皆无济于事,只是增加了中箭的机会,鲜血不断地在这一身绛紫色的巨大的嘲讽般的锦衣华服上染开了一朵一朵的赤红牡丹。

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似被撕裂了,却让她忽视了。直到一股鲜血冲了上来,从她的嘴里奔涌溢出,淋漓披沥,才让她稍稍缓了一下声音。目光死盯在墙头上,一瞬不眨,仿佛是一眨眼,她就要失去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尽管暮色四合,视野早已看不清晰。

与此同时,羽箭似无意落下;又似故意为之,越来越多地朝着她射来,落下如倾盘大雨。

北堂渺当即察觉了不对劲,手中的长剑越挥越急,不再与她说话。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拽着她,舞动的剑风将她护得密不透风,他边守边退,施展轻功,破窗倒飞入了一座角楼里头去。

与此同时,雪灵染放下了担忧,朝着城楼的另一面一冲而上。

凤墨影忽然挥动匕首将要去砍自己被北堂渺抓住的手臂。

北堂渺百忙之中,倏然察觉,悚然一惊。他左手松开,往她昏睡穴上一点,这两个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叫人猝不及防,漂亮至极。神智即将失去的瞬间,凤墨影眼中的雪灵染已经失去了踪影,她口中喃喃说道:“我会恨你的……”

破入角楼的那一瞬间,北堂渺将她接在了臂弯间,耳旁听着她的这一句话,心中蓦然起了一丝的异样。

他轻轻皱住了眉头,有些不解地望落凤墨影阖闭了眼睛的脸庞。他想不明白,明知如今这个局势大有问题,她为什么还要冲过去?更是想不明白,雪灵染在别人口中是包藏祸心的谋逆之人,她为何还想与他同生共死?这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该有的感情吗?

“我会恨你的……”

这一句话,似一根刺般扎在了他的心上,竟能隐隐地察觉出疼痛来。

北堂渺惊觉,右手握剑的指节渐渐泛起了白色。

窗外的箭雨风声呼号叫嚣,北堂渺曲指于唇,旋即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啸,无数的暗卫闻声即刻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朝着这边涌了过来,飞檐走壁,加入了战场。

睫毛一动,凤墨影恢复了知觉,悠悠地睁开眼睛来,心脏中的那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她几乎是同时一咕噜爬起了身来,一手撩开熟悉至极的锦绣纱幔,正准备下床,但当她一抬眸的瞬间,就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凤榻旁,被人搬过来一张黄花梨木太师椅。

椅子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他看向她的眼眸里带着几许温柔、几许柔情,更多的却是忧虑。

“墨儿,你醒了?”

凤墨影几疑自己这是正在做梦,她忙双手去拍打自己的脸颊,啪啪直响。再看眼前的人,他云青色的衣裳上只有仙逸祥瑞的云纹,并没有半点鲜血所染的红色,简直就是一尘不染,完美无瑕。

他挑了挑眉,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你……你……”她一时间惊讶地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有点语无伦次:“你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感觉这么假?你……不是受伤了吗?你不是被箭戳了许多的窟窿吗?”

面前的人道:“我是真的,并不假。你也并非正在做梦。我确实是受伤了,不过已经包扎上药,药都是最好的,已经止住流血了。确实是被箭扎了许多的地方,现在浑身都疼,一动也不想动。但是我觉得你快醒了,还是在床边等着比较好!”

他说话一派的云淡风轻、从容自若,半点也没有看出此刻身上到处都是伤。

凤墨影脑中呆滞了半息,双手又改为抱着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个来回,才有气无力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感觉我的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雪灵染一笑,温声道:“陛下,臣眼下向你坦白,句句属实。臣榻旁的那一盏灯并不是什么‘摄魂莲华’,它也没有摄取别人记忆的效用,就只是一盏用小伎俩燃烧出蓝色火焰的灯盏。这盏灯,臣已经当着三司大人们的面交了出去,并且让沈晨试练过,没有半点的异常,熄灭了上面的蓝色火光,甚至是已经砸烂了它,一点异常之处也没有。”

凤墨影怔住了,喃喃道:“那这一盏灯你为何一直放在榻旁?”

雪灵染眼里尽是笑意,低语道:“这不过是臣有意要让别人觉得它很奇特,要让别人来打探它的秘密罢了。当敌人以为抓住了臣的秘密,必然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来攀咬臣的。”

凤墨影脑子还是有些混乱,道:“那沈晨为何笃定那是‘摄魂莲华’,还说你气走了颜毕先生,甚至是……”

雪灵染目光清莹,道:“师尊的死讯不过是他们造的局,意图扰乱我心神罢了。而‘摄魂莲华’一事却是我向对方编造的局,想来他们觉得随便让一个人来揭发我都不合理,不能让人信服,便找来了沈晨。沈晨亦有私心,自然与他们一拍即合。”

凤墨影“哦”了一下,却没有出声,转眼又道:“那沐颜是否知情者?”

雪灵染道:“在陛下把那些证据送到他府上时,对方也找上了他,试图离间、拉拢。”

“他为何会信你?”凤墨影挑眉疑惑不解道。

雪灵染温笑道:“沐颜不想局势混乱,他也赞同编修书籍、广开国学之事,是以同意与臣同流合污了。”

凤墨影听着他的用词,不由微微一笑,才稍稍缓和了心上紧绷的情绪,又道:“北堂也是合谋者?”

雪灵染点头,道:“他手里有暗卫,没有他鼎力相助,抓不了人。”

“那你们最终钓到了什么大鱼?”凤墨影一瞥嘴角道,心中有些不忿,情敢她是被他们蒙蔽在鼓里的人。

雪灵染道:“镇国候世子兼凤翎卫副统领沈燃在东宫门楼意欲谋害陛下,当场被暗卫抓起来了。这事还得让几位大人一起审一审。”

“真的是他。”凤墨影也并不觉得意外,又关心道:“那你行刺之罪又如何冼脱?”

雪灵染一本正经道:“臣等获悉逆贼谋划,设计引之,有幸将其一举成擒。”

“他的计划是什么?”凤墨影压住心中的燥动问。

雪灵染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回道:“正如陛下所见,他用`摄魂莲华’一事指证臣心怀不轨,意欲谋反。若臣不反抗,必入天牢受审,陛下亦受牵连让人质疑真伪;若臣反抗,他早在凤翎卫安排了人夹击并将臣逼向东宫门城楼的埋伏中。埋伏已设,陛下若至,他便可趁乱行刺;若陛下不至,宫中他也已安排了死士欲对陛下不利。”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为护一人

凤墨影咬了咬牙,不甘心道:“那你为何要隐瞒寡人?”

雪灵染听到“寡人”二字,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站起身来,随后又单膝跪于榻前。

凤墨影一惊,自从两人坦诚心迹之后,她从未让他行如此大礼。更何况在无人的时候,更不要他的行礼参拜,此刻,乍然见他如此纵然心里是很不舒服,还是忙道:“你起来……”

雪灵染自岿然不动,道:“请陛下听臣……”

“臣你个头……”凤墨影怒了,一脚踩下床,双手就去扶住他,硬是要他起来,道:“你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可要生气了。”她又不是真的前女帝,干嘛要人对她行礼跪拜认错?更何况还是一个浑身是伤的病人。

雪灵染抬头看着她,果见她脸色微愠,问道:“陛下还生臣的气吗?”

凤墨影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道:“我不应该生气吗?我还以为你……我就像是一个傻子,一个疯子般。你现在却来告诉我这不过是为了抓人?不过,你倒解释解释,姐也不是不说理的人。你先给我起来……”

雪灵染唇角微露一丝笑意,才缓缓地站起身来,许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势,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尖。

凤墨影忙扶他往榻上坐下,还不忘在他与床栏间加了一个软垫,自己却是随意地坐在榻沿,道:“好了,请讲!”

雪灵染听着她的语气中的疏离与耿耿于怀,不禁眉头皱得更紧,垂下了眼睫,才缓缓说道:“陛下的身边有人监视着,将臣与陛下的一切皆透露给对方。是以臣必须瞒过他们的耳目,不能出现任何的破绽。而陛下的反应与处事,是他们考量此事是否可行的重要依据。”

她当时在“青云殿”就怀疑有人在身边窥视,将她的情报出卖给对方。

果不其然,凤墨影遽追问道:“此人是谁?”

“洛绛璎。”雪灵染淡然道。

凤墨影心中微震,回想起绛璎的行止竟一直掩藏得极好。办事勤勉,态度恭敬,有能力却又十分低调,很少引起她的注意。若不是雪灵染说出来,她至今还是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为什么?”她不禁问。

雪灵染摇头:“不清楚。”

凤墨影又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雪灵染笑道:“你身边的女官,我都留心着,不希望再出现一个沈莹。不料,还是又出了一个洛绛璎。”

“她就不担忧一下清宁侯府的境况。”凤墨影也是叹气道。

雪灵染默然,殿中的灯火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如玉般,又比玉苍白一些。

“你是不是已经……”凤墨影的心在谈话中渐渐平复了许多,头脑也清晰了起来。细细回想,才觉得雪灵染这个局设计得很早,自从她第一次到他的殿中来时,她就已经看见了那一盏蓝色火焰的灯。

那么,他设计这个局的最大目的是什么?

除了引得对方自投罗网,不再在背后躲躲藏藏之外。似乎还能掩盖一些东西,譬如再无人敢对她的记忆提出质疑,因为这是刚刚犯下了谋逆之罪的人诬蔑编造的借口,如今雪灵染已经证实了这不过是一场阴谋,谁还敢提出这样的质疑,岂不是避免不了成为贼子同党的嫌疑?

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个质疑了。

这样一来,无疑是对她极有利的。

这样一瞧,似乎雪灵染所设的这一个局,更似像在为她遮掩什么,和为了保护她而做下的局?

凤墨影心中暗暗惊讶,她一时不留神,就险些脱口而出了。

与此同时,雪灵染问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两个声音是一起响起的,凤墨影半途及时住了嘴,心中惴惴,她还是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底细透露出来。她害怕会另生变故,若是再因此而生出了变故来,都不是她此刻能控制得住的。

经过了这一番事,她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薄弱无力。

雪灵染的话说得很虔诚,望向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与不安。

平心而论,她只要想起自己在东宫门前像是疯子般的状态,心里的一股气就消不下去,还有她的面子也搁不下来。

酝酿了好一阵子,她才鼓起勇气,依然很小声地问道:“我当时是不是……很丑?”

雪灵染唇角微微一翘,眼睛里盈着笑意,轻声道:“不!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为我如此……我……我……”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阻止些什么流露出来,声音比平常低沉了一些道:“我站在城楼上的时候,心里很后悔,亦很害怕。我害怕你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亦害怕你会撕破了喉咙;更害怕你会伤害了自己……我……”

他蓦然地睁开眼睛,凤墨影瞧见他的那一双眼睛里满是红丝,连眼尾都是晕红的,眼神似乎都是湿润的。他伸臂过来将她搂进了怀里,将头搁在了她的肩上,在她耳边低语呢喃道:“墨儿,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陛下,你是我的陛下……而我只是臣子,我是你一辈子的臣子。”

凤墨影一时间不是很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是莫名地觉得感动。她轻轻地收拢手臂,怕弄到他身上的伤般回抱着他。

她亦在他耳边低语道:“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并且想爱很久很久,因此我会很珍惜很珍惜的。以后,不管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皆不许再拿自己做诱饵,不许再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下来,也不许再任性妄为让自己受伤,不然我会很生气,不想要原谅你,不想要再理睬你,知道吗?并且要相信,事情告诉了我,我也会办好的,我不要只有你一个人的牺牲。”

“嗯。”

雪灵染伏在她的肩头,双眼忍不住湿红一片,唇角却是渐渐抿上了笑意。双臂紧紧地搂住她,微微地有些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心里的激动。

凤墨影似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不禁轻轻抚着他的背,心里既是担忧,又是欢喜,低声道:“你差点要让我疯掉了!雪灵染,你差点就要了我的老命,你要拿什么补偿我?”

“只要你不生我的气,你要什么都可以。”雪灵染道。

他的声音温柔地响在了耳边,气息喷薄温热地掠过她的脸颊,凤墨影脸上微微一红,不由笑了起来,低语道:“你自然什么都是我的,只不过你又受伤了,我什么也要不到。”

与她近在咫尺的脸蓦然就发烫了起来,凤墨影笑了笑,往后轻仰,双手转而去捧住了他泛红的脸庞,照着他的双唇亲了上去,辗转了一下,又分开道:“先要点……”利息。

因为心中还有许多的疑团未解,在此之前,还是先办正事。

“那沈晨是在哪里找到的?”凤墨影瞅着他的桃花脸问,眼睛里笑眯眯的,似一只狡黠的狐狸。

雪灵染眼睛里盈了丝笑意,两人不再似方才般互相心中藏着事,担心着对方对自己的看法,此刻他的语气也已松缓了许多,悠悠然地向她交代道:“有人一直想要将他送进‘白露宫’却没有成事,最后在‘秋风苑’里被人搜出来的。”

“是谁想要将他藏入‘白露宫’。”凤墨影心中一跳,追问道。

“‘东辰宫’的人。”雪灵染挑眉道。

“青夜离?他不是正卧病在床?”凤墨影微微惊讶道。

雪灵染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冷锐了起来,低语道:“无论是用上什么珍贵的灵药都收效甚微,用上对症的药也不见好转,用上无关紧要的药也不见恶化,你觉得他是真病?还是假病?”

凤墨影猝然醒悟道:“你是故意转了几次药试探于他?”

雪灵染肃然点头。

凤墨影又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妥的?是在去找右丞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这样的心思?”

雪灵染道:“不然,他病得太讲究时候,又有些毫无道理。”

凤墨影微觉智商有点被辗轧,稍觉不适,扁嘴道:“怎么说?”

雪灵染给她的表情逗笑了,明明是这么严肃的话题,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的鼻子,才道:“他病在镇国侯庆功宴之前,从而避开了与沈家针锋相对的锋芒。辅政一事,不是无人接手让陛下猝手不及,就是落在了臣的身上,等同于让人避开了右丞府,无论如何都有利于门阀与陛下抗衡。在此之前,他刚刚说服了沐王前去劝说镇国侯,自然也是为了避免别人怀疑到他的身上去。”

“何况,他一直卧病在床,少了许多关注的目光,也方便于暗中操纵许多的事。譬如,暗中安排沈晨到京师附近悬壶济世,再让右丞请入宫中为他诊病,顺理成章,亦不引人怀疑。再譬如,利用绛璎送药之便,传递消息。还有,和沈燃合谋,共同策划的这一场险局。”

“右丞也在其中?”凤墨影心中一沉,她一直以为青寞是个正直为国为民的忠臣良相。如此一想,不由大为惋惜,想起青寞青家满朝的门生势力,家族势力,不由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又重了许多重。

雪灵染观察着她有些丧气的表情,安慰道:“右丞许并未在其中,不然他也不会答应让我为青夜离治病。若右丞在此事中有所谋划,眼下的局面就不是如今这般了。至于这些事是沈燃一人所谋,还是沈家沈岳所谋,就要看沐颜如何与他们周旋了。”

“你是觉得,若是有右丞的参与,许就不是这种兵戎相见的局面,而是更为曲折莫测的走向了?”凤墨影剖析道。

雪灵染认同道:“正是如此,好歹右丞青家也是门生三千,他用不着兵卒,完全可以兵不刃血。”

“怎么说,青夜离如今也是动不得,好歹要看在青家的面子上?”凤墨影叹气道:“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雪灵染道:“青夜离高明在于没有留下把柄,完全可以将罪行揽到他人身上去。至于他是为什么,兴许是为了给宓漪报仇,为了给自己一个公道,亦或是因为心里面的恨意。”

凤墨影在心里大呼:无辜至极!

第一百二十七章 鹣鲽之印

刺绣着凤舞九天的锦帘重重,莲花灯盏明光流照。

凤墨影双手扶住床沿,愁眉不展,无话可说。当年的真相,无从得知,但显然青夜离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并且将这些仇怨都计算在了她的头上。而因为没有实证,又因为青家的缘故,她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最多,如今也只能明为养病,暗地里关个禁闭什么的。

但谁又知道,他会在暗地里再出什么幺蛾子不?

更何况,当年那件事,她查还是不查?

万一,真的是前女帝所为,那么查出来岂不是为了打自己的耳光,说不定还要动摇人心。

唉,一堆烂摊子等着她来善后呢!

雪灵染拍拍她的背,道:“陛下无须太忧心,既然已知晓,便小心防着便是。”

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更何况是家贼难防啊!

凤墨影努努嘴,还是把这一句话给咽了。在她还没有想出应对之法前,还是不要提了。

“那沐颜夜里偷袭于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鼓鼓勇气,还是将这一句话问了出来,扑闪扑闪着眼睛凝望着他。

雪灵染道:“是真的,昨夜他来行刺于我,我并不知情。”

“那‘秋风苑’死士一事?”凤墨影神色凝重地探究道。

雪灵染看了她一眼,翘唇道:“陛下,沈晨与我既是同门师兄弟,在剑术上,我会的,他自然也会,我可以做到的,他自然也可以做到。然而,当时我伤势如何,完全可以在太医院的案册查证,北堂统领、楚统领皆可以为此作证,连行走皆困难,如何避开凤翎卫与暗卫去‘秋风苑’杀人灭口?”

凤墨影凝眉思索了半晌,道:“所以沐颜是故意设计引对方入局的?”

“他总要取信于对方,对方才肯入套啊。”雪灵染微微一笑道,眼里明光冷锐。

“凶手是沈晨。”凤墨影意外之余,又问道:“他是青夜离找来的?”

雪灵染垂眸道:“不是,沈晨应是沈燃寻来的,兴许当年宓漪的死因也是他透露给夜离的。夜离的病不仅让他离开了大家的视线,还是让沈晨可以入宫的正当理由。”

“那你是如何知道沈燃会有伏兵在东宫门与内廷的?”凤墨影一步步地与他推算着。

此刻,她并不是怀疑他的用心,只是很好奇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雪灵染坦言道:“他们有眼线盯着我们,我自然也有眼线盯着他们。”

凤墨影心中又叹气,果然是她自己太势单力薄了。在这里人人都拥有卧底,而她却没有,看来是否需要培养培养几个散出去?

但人才从何而来?

雪灵染看她又皱眉,不由改而握住她的手,诚恳地道:“陛下若是不放心,可以与我立下‘同命锁’契约,并且是只有你可以解除约定,只有你可以掌控我生死,单面的那种死契,可好?。”

同命锁”契约,还有几种?

凤墨影微微愕然之后,有些不解地道:“你为何要与我签订这种不平等的条约?将自己的人身自由交付给别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看着她严肃的眼神,雪灵染越发笑得温柔惬意,道:“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但是我愿意。”

也是第一次遇到上赶子要和她约定这种不要命契约的人,凤墨影怔了许久,从实际利益来看,固然是对她有利的。但是从情感上来看,她就不是很能接受这样对别人的不平等了。

正要摇头拒绝,雪灵染又是补充道:“为何陛下与北堂渺可以立下契约,我与你却不行?”

他问得很认真,且很执著。

一双眼睛里星光流转,流露出来的灼烈爱恋让人迷恋而窒息。凤墨影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人自从眼睛慢慢清明了起来以后,整个脸庞都似重新镀了一层耀眼的光,玉石温润中更显得熠熠生辉,让人久视之下要招架不住。

凤墨影忙垂了眼睫,心中暗道:这是在吃醋了?

她和北堂渺立下的又是哪一种契约呢?

不敢问,她不能露馅。

“墨墨,你答应我了?”雪灵染轻声问道,语气里满是期盼与宠溺。

凤墨影老脸不自觉地一红,她一向是个女汉子的形象,很是不习惯这种被人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的言情女主的处境。她举手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露出的眼睛恰好瞧见了雪灵染惊愕的目光,唇角恶作剧般扬了起来,劝说道:“阿染,你别这样千依百顺、自我牺牲的好吗?我老不习惯了。我们相处就平等、自由、自主一点好不好?”

“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雪灵染也正色道。

凤墨影眨了眨眼,好像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又或许是已经听明白的,但是心里受到了一点震撼。

“我怕自己拼尽了全力也牵不牢心爱之人的手,她太自由自在,似乎无所牵挂,无所留恋,无所畏惧。”雪灵染忽然道,他的神色很真诚,目光很专注。

凤墨影呵呵一笑,道:“就你这样的条件还害怕这些?完全没有必要的呀。要我是你,绝不会担心这些的。”

“容颜终会老去,才华亦会枯竭,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留住她?你告诉我好吗?”雪灵染道。

凤墨影张了张嘴,这个……

“阿染,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一个人能够爱上另一个人,除了他的容貌才华,必然因为灵魂相契。如果你所说的那个人是我的话,我觉得你已经是我想要的样子了啊。”她不自觉地用轻柔微带哄的语气道,伸手去抚了抚他鬓边的发丝,笑靥明艳。

凤墨影说完,不由又是一皱眉,道:“你这样说,岂不是我也应该很担心?我觉得我们还是立个契吧!”她忽然想起那些凤羽影所作的画,心里就似蒙了一层阴霾般的不自在。

雪灵染露出冰雪般清透的笑,似得到了自己最珍视的瑰宝般,眼睛里晶莹发亮。随即伸出了他修长而白皙的五指,朝凤墨影道:“陛下,请将你的手放至我的手上。”

凤墨影的心中忽然怦怦一跳,虽然她一穿过来他们就已经是现成的夫妻名义,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也渐渐地将他接纳了在心里,并且慢慢地在适应了他们的夫妻关系。

但这一刻,面对他的话,以及这仪式感的动作背后的意义,她忽然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是答应求婚;就像是在无名指上带婚戒;就像是当面说出我愿意。

这些主动的东西与当其时的感觉,绝对不是那些被动接受的可以代替。更何况,他要交付给她的并不是一只象征性的婚戒;更不是一张签着彼此名字的契约,而是真正地要把命都交给了她。

凤墨影的手指缓缓地落在他的手上,手掌慢慢地与他的大手贴合,忽然说道:“阿染,这种契约有没有双方的,你可以交付我一切,我亦可以交付你一切,这样好不好?”

“不好!”雪灵染凝视着她道:“陛下请相信我,我要这样的契约,自然是有我的考量。”

“什么考量?”她还想要再商量,掌心处却已传来了一阵清凉之意。似有一股奇妙的气流在两人手掌相贴之处流转了起来,某一种神秘的契约被人催动了起来。

雪灵染的声音一贯好听,此刻更是清凌如玉石相击:“陛下,浮宫的契约乃‘同命锁’;‘医药谷’的契约名‘鹣鲽印’,此术乃第一代师祖所创。他一生只爱一人,一生都在保护一人。他心爱之人命薄,他便创了此法与之续命。那人终因病辞世,他亦随之而去,不愿独留红尘世间,心中无悔亦再无所念。”

凤墨影心中一惊,便要将自己的手弹开。她可不想要别人为她牺牲若此,虽然痴情感人,百年难得一遇,但是每一个人皆有每一个人的人生与自由,怎么能因她而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谁知,她的手却似被什么粘在了他的手心上,无论如何也再拿不下来。

凤墨影正要出声阻止他,眼前已有蓝色的光晕打开,旋转如轮。花纹繁复的轮圈之内,有两只飞鸟落在云端皆一目一翼,只有它们并肩,才能展开各自的翅膀比翼齐飞;底下又有两条鱼潜在水波中,只有它们互相依偎在一起,才能游动起来。

眼前奇像生动,寓意深远。

手掌心一股气流似钻入了体内,细细地激起了凤墨影这些时日修炼起来的内力,两股气机渐渐汇合、渐渐融洽,最后如麻绳般拧成了一股,二合为一在她的血脉百骸里流窜,又如流泉般清润跳跃,活泼地回奔向与她掌心相合,气机交融的雪灵染。

她感觉到自己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似在散发着热气,凤墨影抬头看向雪灵染的脸庞,只见他额头细汗涔涔,脸颊如染红霞轻绯,眼神明亮而带缠绵之意,无端的旖旎绝色。

凤墨影一下子心神不定,似有些受不了。

雪灵染轻声道:“陛下,稍加忍耐,就好了。”

凤墨影心中一惊,脸色更红了些,忙垂下了眼眸,不敢再瞧他,唯恐自己在他面前泄露了什么秘密。

虽然迷恋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特别是这个人也喜欢她的前提下。可是,当着这个人的面前失态,那就好像不是很妥当了。说不定还会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和观感呢。

凤墨影咬了咬唇,逼迫自己去想点别的,比如她要不要跟雪灵染学一下毛笔画?又比如她有点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赠送给他的呢?再比如……

在她无法再比如下去的时候,雪灵染终于道了一声:“陛下,好了。”空中的景象缓缓如烟花盛景般消匿了下去,体内的气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两手仍旧轻贴着彼此的细汗。她一抬头,就往他的唇吻了上去。

不要在这个时候,再跟她说冷静。

不需要冷静……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片善意

这夜,来仪殿中,火光璀璨。

凤墨影在凤榻上翻来覆去,转辗反侧难以入眠。

她在想四杀局中最后一环美人谋,是凤羽影无意中泄露出来的隐秘,还是一场局中之局,要让她对身边的人皆起了疑心?

当初是绛璎献上给她的,说是从清宁宫得来,有宫女偶然间听见凤羽影梦呓的字句:四杀局,刺杀、投毒、离间、美人。

然而,绛璎如今被证实是与对方同流合污,那么她上呈的这则消息是真是伪?就实在是很值得商榷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刺杀、投毒、离间都已经来了,然而这个美人谋中的美人是指青夜离?

如果只是另一个局,那么他们所要谋算的人是谁?

雪灵染?还是北堂渺?

照如今的情形看来,似乎要算计的人是雪灵染,要一并牵连在其中的人自然就是她。沈燃是主谋,青夜离是从犯?

凤墨影侧身,支颐,眉头紧锁。

谜团看似在一个个地解开,又似在一个个的出现,又一个个的在堆积。就像是一道道空间的阶梯在无限的轮回。

她想着想着,只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心浮气躁。从这一件件的事情中,她更加清楚了自己此刻的弱点与短处,却不知该如何去改变现状。自己的心不够狠,手段不够强横,她终究不是自小生长在皇族,不是自小处于权力争夺的中心,因此她的想法还远远匹配不上如今的这个身份所处的背景与权位。

内心深处甚至是在抗拒着这些阴谋算计,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事情,她由一开始的为自己命运争夺,而斗志满满,到如今的身心疲惫,几近迷茫。

在这里她收获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除了夺命狂奔,好像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走的方向,甚至是迷失了自我。

凤墨影悄无声息地翻坐起来,下榻,从窗翻了出去。刚出来不久,北堂渺就如期出现了,她朝他咧嘴笑笑,低声道:“帮寡人上个屋顶?”

北堂渺俊美秀目怔然了半息,似乎搞不懂她要干什么?悄悄地从寝殿里溜出来,上屋顶,是一个帝王该干的事?

凤墨影瞧着他微带迟疑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道:“寡人有一件大事,必须是上屋顶去办。”

看着她很是严肃认真的样子,北堂渺神色虽没有太大的变换,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凤墨影仍是能看见了他眼神里瞬间流露出来的疑惑和不满。她也不去琢磨他这是几个意思,就直接把手伸给了他。

北堂渺看了她的手一眼,道了一声:“得罪了。”

下一秒,半提着她的手臂,飞身上了“来仪殿”的屋檐。凤墨影站定之后,微微侧首朝下俯瞰,不由挑了挑眉,她要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飞上来,这姿势确实太帅,这技能确实太实用。

她毫无惧色地踩着明黄琉璃瓦,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最高处。

北堂渺站在原地看着她每一步都微微颤颤地走着,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背影。就在她转过了身那一瞬间,他才极快地转了转头,错开过了眼眸。

凤墨影在屋脊上寻了一个地方安然坐下,仰首所见是稀疏如月的星空;脚下所踩是凤曦国的宫阙,这种感觉莫名地让人有几分无端的惬意。

她眼角余光瞅见北堂渺仍杵在那,不由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招呼道:“你忙吗?有空的话,不妨过来坐坐,陪寡人聊聊天?”

在这里真是的什么趣味也没有呀。

有时候也能体会到前女帝的压抑和寂寞,想来她一再地兴建行宫取乐、不断地沉迷于歌舞宴会,也许是想借此来纾解一下她所处位置带来的种种压力和高处不胜寒的无人可倾诉的孤独,

悲催的是,她没有任何可消遣的娱乐。

就连这些行宫这些宴会,一来并不是她的兴趣所在;二来为了改变前女帝那糟糕的人物形象,她也不得不将这些东西给弃了。

故此,造成了她如今只能自己一个人抓狂的状态,没有找到任何的渠道去排解一下。这里是一个娱乐匮乏的时代,没有电视、电影、手游……她所熟悉的一切皆没有。

北堂渺双手负背,脚步轻缓地走了过来。看她的神色极是认真,便往一旁也是坐了下来。

凤墨影迫不及待地问:“北堂,宫外是否有许多好玩的地方?那些好玩的地方是否比宫里面有趣多了?”

听着她满是向往与羡慕的口吻,北堂渺缓了缓神,才回道:“确实是比这宫里面有趣多了。”

“你不要重复寡人的话,倒是给说说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呀!”凤墨影抱着一边膝盖,转首望向他,清澈的眼眸里亮晶晶的含着笑,语气像一个问别人要糖吃的小孩子。

她一袭绯红的锦绣衣裳绣满了富贵海棠,妍丽,而色泽鲜艳,衬显得明媚的脸庞更加的令人瞩目,不敢逼视。眼神清澄中带些爽朗,越瞧越不像是以往那个心思深沉、性情莫测的帝王。

北堂渺又有一瞬间的恍惚,心里莫名地起了一丝的烦躁。

语气却淡淡地说道:“我一直在山上学艺,极少下山去玩乐,故此对外面的东西也不甚熟悉。来宫中办差,已是我离开‘浮宫’最久的一次了。”

话说完了,他才惊觉到自己的话中竟用的是“我”,而非“臣”。

而对他话语中的不敬,凤墨影竟似不曾察觉般,乐得满脸皆是笑意,她一拍手道:“原来你的生活也这么清苦,这么的……”无聊无趣,你和我还真是不相上下。

遇到了这么一个近似同病相怜的同党,心情有些微妙,她一时高兴,又问道:“你无聊的时候,会去干些什么?”

北堂渺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她。

凤墨影神色自若地给他解释了一下,道:“就是感觉心情不好,格外郁闷,遇到事情解决不了,感觉到人生遇到了挫败,等等等等的时候,你会去干点什么来安慰自己,排解情绪?”

北堂渺默了半息,嘴唇刚想动。

凤墨影已是抢着道:“千万不要告诉我,这个时候你都会去打坐、去练武!”她夸张得似盯住洪水猛兽般地瞪住他。

北堂渺立刻闭了嘴,似乎是想要默认,但一撩眼眸,瞧见她这么个眼神,随即问道:“你很无聊吗?”

我确实无聊啊。凤墨影又回了他一个眼神,接口道:“那你有什么让人不无聊的法子没有?”语气里交织着好笑与狂躁,遇到一个比自己更无聊的人,她也是无语的。

“比如?”北堂渺不耻下问。

“比如?”真是一根闷棍,凤墨影笑眯眯道:“比如……嗯……跳个舞呀;吹个曲子呀,你会不会?”

“我只会耍剑。”北堂渺一本正经地道。

凤墨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合上了,给了他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吹曲子……会一点。”北堂渺嗫嚅了半晌,终于将话说了出来,黑夜里也看不出他的脸色如何,就是语气有点像是不情不愿;又有点像是可以勉为其难,略就屈尊的意思。

心里“噗嗤”一笑,生活不易,北堂渺卖艺。这年头在皇帝身边当个暗卫,不仅要武能尽忠职守、护得周全无失;文能半夜陪聊、会得几个娱乐项目,也是挺难为了。

凤墨影暗地里为他嗟叹,明面上却是笑嘻嘻地道:“那情敢好呀。来吧,我洗耳恭听。”

“半夜三更,不好扰人清梦。”北堂渺忽然肃容道。

我个绝倒!凤墨影凝固了笑容,直勾勾地盯住他,眼神里意味不明。但无论怎么看着,怎么解释,都是很不好的意思。

好吧。她正想对他说,好了,大家各自回去睡觉吧。北堂渺却忽然又提起了她的手臂,低声道:“得罪了。”时机配合得这么好,都不消她说出口,他也知道彼此再一起呆在屋顶上也是没啥意思。

看来情商也还不算是一塌糊涂。

正想着呢。凤墨影就发觉了,他并不是送她到地上,而是拉着她飞向了更远处的屋脊。在黑夜的空中奔跑、飞翔,这种感觉虽是第二次尝试,但仍然有一种新奇、刺激之感,油然而生。

毕竟第一次被北堂渺拉着奔走的时候,心情太过于紧张,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体会这种方式所带来了感受。

飞掠过了宫殿群,朝着御花园落下。

北堂渺随手在身旁的树上“啪啪”折了两根树枝,手臂一挥,朝着湖面抛去。回身拉起她飞过湖面,轻轻地在浮于水面的树枝上一借力,一跃而起,再跃而下,竟是凌波而至,到了湖心岛上。

这御花园,她也还没有怎么游玩过,每天都被各种政务压去了半条命,还有各种伤脑筋的事情。许多的帝王因此颓废、发疯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了,毕竟人的承受能力也不是无限的,有时候累积下来就会变成一道过不去的坎,最后能抗住战胜的人就成神;抗不住战败的人就成魔了。

满岛的花树在不甚清明的月光下影影倬倬,更有一番朦胧的诗意境地。不知是什么花,带着一股清润的花香,泌人心脾。

曲声幽幽的响起。

凤墨影从四周的环境中回过神来,北堂渺已不知何时侧身站在湖边,手里摘了一片叶子,凑在唇边吹响。

曲子并不华丽繁复,而胜在悦耳动听,更胜在他给予的一片善意。

她自从来到了这座皇宫里,能给予她善意的人并不多,而北堂渺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他们之前存在着许多的误会,如今心中也有着许多的疑惑。

曲声越过了湖面,落于旷野,蓦然有一种叫人心情平静的魔力,让她静静地依树而坐,静静地倾听,暂时忘却了种种的烦忧以及顾虑。

月光下,他脸庞清隽秀绝,本来显的有些锐气凌厉的五官渐渐柔和,发丝衣角随风而动,清凌无尘。他第一次为别人吹曲,亦是第一次吹奏起这一首曲子,月下心曲,何人得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时光洪流

沈燃谋逆一案,正交由三司会审。其实就是一次皇权与门阀势力的正面交锋,一如当年的前女帝与先太子、唐家的厮杀一般,就看谁更有能力吞掉这一张大饼,其中又能吞下极成了。

最后的结果如何,就要看双方的势力如何较劲,哪一方派出去的人物智商情商更高明,手段更强硬圆滑了。

这样高度烧脑的事情,雪灵染与她商量了一通后。凤墨影还是决定让他去和沐颜商议最后可行的方案和能够争取到的最大利益。至于她自己,对于这个时代有太多的空白处,即便是亲自上场更多时候也是白搭,也只能隐晦委婉或大胆设想地给了一点现代思维和方式的借鉴。

雪灵染倒是很受她启发,也很能包容兼并,对于她的许多奇怪的想法都听得兴致勃勃,还很认真地与她讨论起如何运用到眼下的现实之中来。

他的心真大。

仿佛对于什么都见怪不怪。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凤墨影每每与他一番谈话过后,都会这么不其然地假设了一番。有好几次她也有点冲动想要欲言又止,但始终是提不起最终的勇气来跟他说这么一件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情。

不要横生枝节了,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告诫自己。

这边的案子还没有审完,案子的性质都还没有定下来。漠回国的解药倒是送来了,凤墨影坐在“来仪殿”的书房里看着紫珞呈上来放置于案面的一只白色锦盒。里面放置着一颗雪白圆润的丹药。

她唇角轻撇一笑,不知道青夜离还需不需要这颗解药呢?

青夜离与漠回国之间到底又藏着什么猫腻?

青夜离手上想必是有着漠回兰籽和它的解药,那这些毒药与解药又是谁给他的呢?他们之间可曾协议了什么样的交易?

那么,之前在她“来仪殿”的香炉里放置漠回兰籽粉末的人又会是谁?是青夜离吗?如果真是的话,那么就有意思得很了。

他的演技也还真是不错,绝对能参加某个奖项的提名竞选了呀。

凤墨影挑了挑眉头,目光在那颗解药上扫了几转。如果她将这颗解药掉了包,弄一颗外表一模一样的药丸当是漠回兰籽的解药赐给了青夜离,那么他的病是会好起来呢?还是不会好起来?

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目光又转移到漠回国主的那一封信上,愿结两国秦晋之好。这次秋玉琢不仅带来了皇室秘药,还带来了一大批漠回国的书籍,美曰其名融合南北文化,使人才皆归心于凤曦。

正如曹操《短歌行》所言: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从古到今,人才都是决定民族兴亡、国家发展的重要资源,如果能够将漠回国的典籍编修入凤曦国的书库中,无疑将是另一次地将南北紧密联系起来,加固了两国的从属关系,更是向漠回国民证明了凤曦国对他们的接纳与重视。

而不仅仅是一个向凤曦国低头臣服的战败国,对于以后凤曦国慢慢将漠回国收编入南北一统也是有着前瞻性的基础和作用。

别人来联姻,多带的是珠宝,他带的却是书籍,也真是别具一格了。

这个想法,不知是漠回国主的主意,还是秋玉琢本人的计较。如果是秋玉琢个人的提议,那么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

目光长远,心胸开阔,下籽精准。

雪灵染主事编修书籍一事,定然为其所知。只不知,南北道路迢迢,为他传送消息的人又是谁?

如果两国在此时联姻,必然是可以成为联系南北的纽带,使得漠回国人,特别是那些饱学之士、心中有强烈归属感的才干之人更容易地接纳凤曦国的统治,为以后招揽文才埋下一步顺理成章进阶的棋籽。

这些她都能想明白,但心却不能因此而透彻。

穿越之前,前女帝结下的那些婚约也就罢了。她是一个被接受者,一个接盘侠,有的时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个儿过去了。但这一次不同,虽是关系重大,意义非凡,终究却是她来做的决定。

作为一个要与门阀们争夺权力的帝王,如今能够有机会扩张自己的权力,又正与心中所谋之事相得益彰,更上层楼的机会,为何不去把握住?更何况,作为一个人设是野心勃勃,欲掌天下的女帝,后宫里再添个把人,那岂不是一桩视若等闲的事。

可偏偏,在这个前女帝的身体里如今住着的是一个有现代意识的灵魂,并且又已有了两情相悦,心之所向之人了,还要她下个决定去联一下姻?在心理上,和感情上,都是颇为困难的。

这岂不是等同于背叛婚姻?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雪灵染,都是一次再明显不过的伤害。

凤墨影一下子靠在了黄花梨木椅背上,手指不自觉地梳了梳头,又是脑壳疼,类似心肌梗塞那种的症状。

这个姻不联吧,那些门阀中人倒是欢喜,毕竟谁也不想看着自己手里的蛋糕越分越少,对方有利的情势越来越牢靠。但是对于忠心于皇族,眼下那些愿意跟着前女帝混,又渐渐在雪灵染的帮助下向她投诚的,真心想要看着凤曦国一步步发展成为真正强盛之国的大臣只怕就不会同意她自断手臂,任性胡闹了。

何况,她要用什么理由回绝漠回国主的示好,而不伤了他的情面,又继续能使两国的关系朝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呢?

又要用什么理由去说服那些刚刚才对她有些期盼的大臣们,让他们能够比较心平气和地接受她放弃了联姻这一条捷径的决定?至于“理解”这一词,她可就是不能够奢望的了。

毕竟,他们之间有着许多观念和礼制的不同,之间的差异可是跨越了千年以计的时光洪流。那么长的一个时间段里,又有多少朝代的兴亡更替;又有多少新旧理念的碰撞产生;又有多少知识的改革更新,一代代的推演变化,优胜劣汰,形成了一道不可能跨越的鸿沟,因此他们之间是不存在轻而易举就能彼此互相理解的事情。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凤墨影不由有些安慰地笑了笑。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若不是遇见了雪灵染,她究竟是孤单成什么样呢?她所会的,所有的,在这里会是怎么的一种扭曲、憋屈?时时刻刻需要隐藏自己,不被别人发现自己是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怪,找不到半个可以倾诉的同类,整日价里看着这些陌生的人类,一步步地融入这个时代,扮演着这个时代里头不能有半分突兀的人。

她不能引起别人的太过瞩目,引起别人的更多怀疑。

她在这里其实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妖怪。

太多的东西,使得她疲惫,她亦一直在努力地适应这里,努力地想要既来之、则安之。

若是不是有强大的心里素质和自控力,在经历了这么一场又一场的阴谋算计之后,她早就想要暴走了。

“墨墨,墨墨……”

似乎有人在叫她,凤墨影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似乎回到了前生。待她彻底回过神来,才看清了眼前的人容颜俊美清秀,是一身云裳如仙的雪灵染。

他看着她由焦躁、欢喜、错愕到最后变得平静,甚至是有点强颜欢笑的表情,眼睛里默然地凝了一丝的忧虑。衣袖中的手,竟是不自觉地微微卷曲起来,握住了指尖,他仿佛是在害怕什么。

凤墨影即刻想起他还是一个浑身带伤的病人,急忙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他,拉他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口中还不忘同时道:“阿染,这么又跑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吗?”

雪灵染听着她关心的话,朝她露出明珠玉露般的笑来。

“唉,为什么从我认识你开始,你身上就好像没有痊愈过?是因为我身上的霉运太重,连累了你?”凤墨影半是埋怨,半是笑吟吟的道。

“不,是我自己太容易招惹霉运罢了。”雪灵染柔声道,小心地藏好了自己眉眼间仍未散尽的担忧。

凤墨影趴在案面上,撑着一只手托腮看住他,笑道:“那是不是因为我把你的好运都拿走了?”

雪灵染微翘了唇,看着她一脸笑靥的模样,目光虔诚而真挚,道:“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把自己一生的好运都换给了你。”

这人情话随口出,却又撩人不自知。

心中的阴霾与郁燥,给他的一句话驱散了不少,凤墨影欢喜的一笑,伸手去捧住他的脸,指尖在他的脸颊上活泼地弹着玩儿,真心地道:“我要阿染你这么多好运气干什么?只要你能一辈子陪着我就好了,不管是安逸无忧,还是艰难困苦,只要是有你陪着我,我就能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我只要想着这里还有阿染你陪着我,我就还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雪灵染眼眶微微湿红,看着她,良久才道:“墨墨,辛苦你了。”

凤墨影眼眸一睁,定睛望了他半晌,在那双绝美星湿的眼睛里除了感动与眷念外,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来以供她判断端倪。她终于还不是很确定他这一句话的具体意思,但是又似乎感觉到了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意味。

她默了半息,才重新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省得了。”

“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雪灵染似乎是不经意的;又似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地;更似是小心翼翼地道。

“……”

而今眼下,她想要的是什么,竟是不能一口答得上来。这里的情况太过于错综复杂,她想要的都变成了奢望。

第一百三十章 意外投诚

“东辰宫”。

青夜离病好了,相邀凤墨影过来一聚。他的背后毕竟还是有着一个诺大的右丞府和青家可以撑腰,凤墨影咬了一咬牙,决定与其等着接受命运,不如自己主动上前去探一探路。

她也不可能永远龟缩在某处,等着一次次的好运气降临。虽然有人愿意把自己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给了她。

宫女侍从开路,凤辇大驾光临,排场十足帝王气派。

既然来到了这里,她也是时候该设法融入这里了,永远的格格不入,只会成为异类,让人瞩目。

即便是外表的改变,她也应该和这一片皇城亲近亲近,不能一直以外来者的心态居之。这样并不有利于她的伪装与存活,更不是在需要全副武装、目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皇宫里的生存之道。

杜衡领着“东辰宫”的宫女侍从在大殿门外齐刷刷地跪着,恭迎圣驾。凤墨影坐在凤辇上一声不吭,直接让辇车驶进了“东辰宫”中,黑压压的人群依然在前面跪着不得弹动。

在紫珞的牵引下,凤墨影一声装扮尊贵而华丽,动作每一步都十分矜贵地踏阶下了车。

对于“东辰宫”那些宛如泥雕木塑般的奴仆们,她始终没有发话,直接就往“东辰宫”的书房走去。迎着葳蕤的花木,锦鞋踏着雕花青砖发出沙沙的摩擦轻响,缓缓走去,远远地便已瞧见一个紫色的人影站在庑廊下拢袖相迎。

待她走得近了,青夜离才慢条斯理地朝着给她施礼参拜,口中道:“夜离见过陛下,叩问帝安。”

紫珞站到一旁,避开他的行礼。

凤墨影姗姗而来,从容地在他的面前三步外站定,亦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在这次以前,她觉得他就是一个温文尔雅,自重礼数,从名门望族里出来的清贵公子。虽温柔可亲,却又纯良正派得有些令人感到乏味。还曾经因为他辅政的才能卓越,而鬼蜮魍魉的心思缺乏,让她一度以为他是一个耿直而善良的人。

但经过了这一次的事情之后,如今再次见到此人。却忽然觉得他脸上的温和里不知是藏着多少的计量?他目光纯善之中,又不知隐瞒着多少的心思?明明从前觉得是一泓平静无波,清澄可见的镜湖,眼下却成了一川望不到底、薄冰覆面的幽潭。

再看见这一身的紫衣,清贵之中,又带了好些抑郁以及黑暗。

凤墨影一笑,也伪装起了面具,语气里不喜也不怒:“果然是要漠回国的解药才能真正解毒。夜离,让你久等了。”

青夜离依然身体微躬,没有一丝的松懈,不亢不卑地回道:“一切皆是臣的气运不佳。最终还是托了陛下的鸿福,臣才得以康健。”

心里恹恹地一撇嘴,也懒得再与他客套应酬,倒是想看看他今日的目的是为何。凤墨影如此想着,才伸出手虚托了一下他的手臂,笑道:“免礼吧!且到殿内去说话。”

青夜离应诺一声,当即缓缓直起腰杆,便退开三步,才转身给她引路。

凤墨影抬眸惊鸿一瞥,瞧见他整个人似乎都清瘦了一圈,脸色也比以往的要苍白了许多。想来这些都是他牺牲自己的身体而去算计别人所留下的后遗症,病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太阳,身体被漠回兰籽折腾了这么一回,只怕也要大大地伤了一回元气。

唉,这宫里的人实在是不容易。

疯癫成魔,百鬼夜行,什么形状,什么目的的都有,对别人狠心的,对自己狠心的,都不缺少,都大有人在。

凤墨影心有戚戚地迈进了书房。这座殿里,布置简雅,一派清气。

青夜离入殿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将青玉山炉里的熏香给灭掉了,甚至将它移到了窗台上去散味。

大概是想起她不喜欢在殿里燃香的缘故吧?看来他一直也没少留意她的行为喜好,埋在她身边的眼线也不会少。

但他此刻这样故意暴露出来这一点,又是为何呢?

他不是想要致她于死地,为宓漪报仇?为自己的青春、感情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交代?

凤墨影心中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就着青夜离的相邀,也并不客气地坐到了主位上。面前是一张檀木茶案,上面布置着崭新的青玉茶具,茶壶做成了荷叶的形状,壶盖雕琢成了含苞待放的一朵新荷。

而茶盏里雕刻着一条形象生动的小鱼,尾巴微弯,似乎在游弋的姿态。青夜离左手挽锦袖,右手提瓷壶,望里面水声潺地斟了一杯香茗。浅碧的水纹微荡,那一尾瓷鱼看起来就似有了生命般的游动了起来,雅趣十足。

前几日,他们也算是凶勇斗狠地相搏了一场,如今却又能看似相安无事地对面坐着,平静地品茶。世事本无常,更何况是这座皇宫里面的人与事,通常皆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究竟要做什么幺蛾子?

凤墨影观赏了一片茶汤,并不啜饮。只瞧住他雍容华贵地抿茶,等到着下文。她不是不想假装从容优雅,可是生命诚可贵,这茶里谁知又会否有什么文章?

青夜离呷了一口茶后,见她原封不动,亦是见怪不怪,十分了然地笑了笑,看起来仍是还亲和温良的模样,声音则稍显低沉不同以往的拘谨,道:“陛下,臣已然知晓陛下与那些前尘往事无关。若臣做得不妥当,有令陛下感觉不快之处,臣在此且陪个不是。”

他撩起眼帘来望向她,那一双桃花眼似乎越发的妖娆媚人,微噙浅笑。

听着他似是而非的话,凤墨影不禁敛眉。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他与沈燃联手谋划的那些事险些要了她和雪灵染的命。仅仅这样说一句话轻而易举的陪个不是,就能了结了?这种事情,又岂是只令人不快而已!

但他话中的弦外之意,不由不让她沉下了心思,是她太敏感了吗?

青夜离抚了抚衣袂,观研着她故作镇定的神色,矜雅地道:“臣与陛下有要事相商,可否请余人退下?”

身旁的紫珞霍然挑眉。

凤墨影亦是斟酌了半息,才对紫珞道:“你且先退下,关上殿门。”

“陛下?”紫珞不由担忧地道。

凤墨影朝她颔首,安抚道:“没事儿,去吧。”

紫珞才应诺一声,后退三步,转身出殿守在门口,关闭了殿门。

青夜离浅浅一笑,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汤。动作从容不迫,一派门阀贵公子气。

“你有什么事与寡人相商?”凤墨影也依着椅背,双手笼袖,闲闲地问。

青夜离垂眸,抿了一口新茶,才慢悠悠地轻声道:“据臣的了解,陛下绝不会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情痴。但当日臣在东宫门观察所得,陛下当时确实是有与雪灵染赴死之心,若这一切皆是伪装,那就太过无懈可击、毫无破绽。”

“但以陛下的轻功又何须北堂大人相携,何至于生生跳下屋檐,险些折腿?以陛下的内力武艺,又何至于挣不开北堂渺的钳制,要动用匕首与牙齿来当武器?在箭阵之中,陛下的嘶吼情真意切,然而内力不足,连喊一句停下也做不到,若是以往绝不会如此。”

“臣大胆猜测,原因有二。一是,陛下在朝阳台一事后,内力损伤未愈;二是,陛下内力根本就是如此。”他的目光骤然自视着她有些咄咄逼人,唇齿相碰道:“臣与陛下自小一同在宫中学艺,内力如何,性情如何,臣自然知晓得分明。若是前者,陛下必然不会将内力有失一事轻易暴露于人前,因此,臣……相信眼前的陛下是属于后者。”

他几近笃定的语气,让她背脊硬生生发冷。

当时事发突然,她完全是自发于本心,未有做出更多的考量。

想不到在那样的情景之下,还有一双眼睛藏于暗处,在人群之中悄然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个人平时若要伪装,自然是可以慢条斯理、掩饰周全,但是一旦情急之下,便极其容易暴露了本性。”青夜离声音轻之又轻,身体前倾横过案面,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谁?”

这座皇宫里果然是有很多大佬,相对而言,她还真是一个小毛头。就仗着身体的优势,以及这身体本身的地位强行耍强,又怎么了?

凤墨影诡秘地一笑,毫无惧意地问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些什么?”若他只是想要揭发她,必然不会这样的坦言质问、意图试探。若他已是百分百的笃定,也必然不会这样的咄咄逼人、步步攻心。

因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必然是举重若轻。

青夜离瞧住她脸上的笑意,神情有一丝的滞然,随后笑道:“臣确实询问过云玳关于陛下的性情举止,但眼下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臣心中的所料所想。然而,如今的陛下亦与臣无冤无仇,臣也没有必要再与你作对,今日,是想与陛下来谈一场交易。”

凤墨影挑了挑眉,他询问云玳关于她的性情举止、身体特征吗?前者确实是有可疑,可后者却如假包换。她心中一笑,恢复了一贯强势而冷静的气场,沉着应对道:“喔?是什么交易?”

青夜离重新将她审视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女子极其熟悉的面容之上,竟是完全陌生的神情,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光怪离陆的情绪来。声音依然平稳地道:“臣襄助于陛下从各大门阀手中夺权,陛下应允臣一些条件。”

凤墨影笑了笑,道:“寡人如何相信你?你要以此事为要挟,迫使寡人答应你的要求?”

青夜离长相斯文俊秀,此刻语气却是不以为然稍带调侃地道:“臣与陛下只是各取其需,又何来要挟一说?何况,如此一来有了右丞府与青家的支持,陛下在朝中的权势将会愈加稳固,何乐而不为?如今沈晨还在陛下手上,大可以他来制衡于臣?”

凤墨影明眸稍转,目光幽暗,低声道:“那你想要什么条件?”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开门见山

青夜离的话提醒了她,既然他都能看出来了她的异样。雪灵染与她几乎朝夕相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看出来了,却从不说?可是一直护着她,这么想来,是否代表他早已接受了眼下的这个自己?绝口不提的原因,也与她所思所想的一样?

出了“东辰宫”回程的时候,凤墨影心潮起伏不定,似是渐渐开朗,欢喜不禁,又有些迫不及待。

“白露宫。”她朝窗外的紫珞吩咐道。

紫珞闻言,微笑着应诺一声。

凤辇拐了转,到了“白露宫”门外,守门的侍从猝不及防,忙是跪地相迎。凤墨影心情愉快的下了辇车,朝他们大气一挥手道:“都起来吧!”她就是如此的双标。

迈着六亲不认且帅气无比的步伐,在一片跪迎与一直挥手的间隔中,她长驱而入、登堂入室。

余晖欲烬微烬,长霞铺染长空,仿佛是要映衬她的心情般,绚丽明艳,多姿多彩。

杜衡引着她到了寝殿,乖觉地留在了门外,给扣上了门。

雪灵染闻声太头,他正在用晚膳,却瞧见她一脸欣然地背着门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

雪灵染有点受宠若惊似的皱了皱眉头,缓然起身道:“陛下……”

凤墨影唇角笑意愈深,身姿款款地走过来,往他的案边一坐。伸手拿了宫侍门布菜用的银箸,大大咧咧地就夹了盘子里的肉丝往自己嘴里送去,一壁咀嚼,一壁仰首朝他点着下巴道:“坐吧!”

雪灵染对她这不同以往的表现,挑了挑眉,暂时不动声色地依言坐下来,目光却似好奇的小孩子般不住地盯着她打量起来。

凤墨影被他这般瞧着,觉得自己是否太过了一点?便又收敛了一点,坐相又恢复了一点斯文尊贵的模样,吃相也恢复了一点矫揉造作的模样,再用一双明艳艳的眼睛乜斜着他,看他还有什么表情。

两人如此互相对视了半晌,雪灵染当先笑了,唇齿相碰道:“陛下……”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凤墨影却是抢着道,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

雪灵染又是一笑,温声道:“一天比一天好了。”

“哦……”她眼神欣慰,乖巧地答了一声。接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地夹着案面的几盘菜,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事到临头了,她还在找得恰当的说辞。

银箸被一只白皙的手在她握筷的手下捏住,抬眸便映入了一双乌亮清透的眼眸里,他声音诚挚地问:“陛下,心中有事想告诉我?”

凤墨影心中怦然而动,定住身形,半晌后放下了银箸,轻叹了一口气。她决定还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好。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对于她这无头无尾的话,雪灵染微微一偏头,愣是整理出了一点头绪,笑道:“你以为……我知道了些什么?”

凤墨影直视着他的眼睛,鼓起十万分勇气道:“自从朝阳台回来之后,在别人眼中,在你眼中,我是否改变了很多?”

雪灵染收回了手,亦微微正色地道:“陛下,确实改变了许多。”

凤墨影心跳得愈发地快了,又憋了片刻,才问道:“你觉得……我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坏?”

雪灵染瞅着她眼底的忐忑不安,眼里浅噙了一抹笑,回道:“在别人的眼中我不知,但在我的眼中,至少是好的。”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凤墨影嘟囔道。

雪灵染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有条不紊地柔声道:“陛下,从前性情多疑而狠戾,许多事情、许多心思都太残酷、太偏执,时以酷刑威慑、荒诞不经,又常废政事、歌宴取乐,有许多事情是灵染无法认同,亦无法忍受的。这些事情做下来,虽然巩固了手中的权势,但亦同时失去了民心。悉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帝王终究还是天下人的帝王,无人能凌驾于一切之上而得长治久安、四海升平。民心不安,家国亦将不安,帝王何以安身立命?”

他这一番话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毫无转弯抹角,亦丝毫没有隐晦自保的意思,若当真是前女帝在此,听了之后确信她不会勃然大怒,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轻则关禁闭;重则掉性命。

这番送人头的言论简直比钢铁直男还刚,耿直得让凤墨影暗自心惊肉跳,都替他抹了一把冷汗。

这又是否从侧面说明,其实在他的心里早已不把她与前女帝等同看待,因此才会对前女帝的看法直言不讳?

食指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了又敲,她脸色不定地面对着他。

“至于陛下而今……”雪灵染的话锋一转,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来,他的目光深邃,话语轻缓:“变得疏朗开明、深思熟虑、体恤百姓、勤勉政事,这一段时日以来,灵染亲眼所见陛下为朝政、为百姓而不惜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晨兢夕厉勤勉不缀。”

凤墨影在他的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话语中,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体,坐出了一种气魄与威严同在的姿势。心中亦同时升起了一丝丝的老怀安慰之感,这些时日以来她起早摸黑、勤学苦练、孜孜不倦,终究是有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而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孤身作战,无人认同、无人理解。

身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不是?

她心里一点点地动容,眼眶有些不争气地想要湿润起来,心里硬撑着,又让它们给掩了下去。

一双明亮的眼睛,睫羽轻轻地颤抖着。纵使这里的所有人都误解她,所有人都厌恶她,所有人都憎恨她,至少她还有一个人相信她、维护她、信赖她,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得了。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要得到一点点的理解,她又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与坚韧,才没有在这个过程中自暴自弃,沦为暴徒与及废物?

雪灵染的声音缓缓地歇下,他停顿了片刻后,才又凝视着她,道:“灵染喜欢这样的陛下。”

凤墨影的眼泪“唰”地一下滴了下来,感情冲破了禁锢,情绪冲破了障碍。两眼猩红的微垂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控好了场面。克制、克制,她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

“陛下,在我这里,你无需克制。想要哭便大胆地哭;想要笑便放纵地笑,在我这里没有人敢笑话你,也没有人会质疑你。只要你愿意分享,我便永远陪着你笑,陪着你哭。”

雪灵染语气轻柔若水,抚慰人心,他从衣袖里摸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了她,又微笑道:“你想要哭一场便哭。无论你哭成什么样,我都不介意,也都不嫌弃。”

凤墨影不由立刻破涕为笑,伸手接过他的手帕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擦着眼底的湿润,说道:“我不是怕自己哭得太难看,我是怕哭花了妆又要重新补。你是不知道,上一个妆要浪费多少时间?”

雪灵染轻轻地笑开,道:“所以,陛下今日来找我,是要和我说什么呢?”

话归正传,既然他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她还在藏着掖着,就太不坦诚了。

凤墨影整理了一下自己,遂拿出最好的形象来,看住他,正经问道:“所以你是一早就知道了一个惊天的隐秘,却从不将它说出口?”

雪灵染眉眼含笑,点头道:“誓死保密。”

脸上一副了然的神色,再想不清楚她就是智障得了。凤墨影吃了定心丸之余,又道:“你不惊,不疑,也不好奇?”

雪灵染抿了抿唇,道:“亦惊、亦疑、亦好奇,但我有一生的时间。”

凤墨影给他这一波操作震了一震心肝,喜色忍不住有点外露,又道:“你这是决定,一辈子就和我纠缠上了?”

雪灵染又笑,道:“毫不犹豫。”

凤墨影转了转眼睛,压抑着心情,仍是不放心地道:“万一,有一天你忽然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完美,我会让你失望了呢?万一,有一天你忽然发现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再能为你所接受了呢?万一,有一天你忽然发现我一无是处性情乖张,不适合一辈子相处呢?那时候,你怎么办?”

雪灵染道:“墨墨可曾想过,这些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么,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如此一问,她又是镇定了许多,撩起眼帘,歪头支额,等待着他的下文。

雪灵染亦歪头支额,与她四目相交,道:“保持初心便好。”

若保持不住呢?凤墨影挑眉,嘴唇轻启,又阖落不语。

雪灵染目光透着轻柔,伸手跨过案面,抚在她的头发上动作舒缓宠溺,道:“做不到便做不到,在我这里亦非一定要做到什么我才爱之不渝。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并不是做到了我心中理想样子的你。只要你不忘初心,保持着良善的心意,保持着你如今的本性便是最好的了。”

凤墨影泪眼婆娑,感觉自己在这一瞬弱爆了。她忙扑闪着睫毛,企图把眼泪挥散掉。

雪灵染露出贝齿,扬起一朵清莹的笑靥,安抚般道:“别人的目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那些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感情,何其轻贱,不要也罢!”

“阿染……”轻唤着他的名字,看着他关切的眼睛,凤墨影扁嘴道:“借你的怀抱给我扑一下!”

雪灵染当即朝她张开双臂,等待着她。青衣如云如玉,面目俊秀,笑意绝世,目光纯善,是最好的少年模样。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清冷如仙、疏离待人的贵公子,而是性情正直,待她宽容的少年。

凤墨影旋即起身,欢快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揽住。偏头依靠在他的胸膛前,听着那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声,心中便是洋洋洒洒、泼墨如画般地涌现出了无限的喜悦来。

暗中思忖之言,世上真有,若遇一人,如获至宝。

第一百三十二章 难偷浮生

夏日清晨的空气中仍带着白雾,灵鸽飞越过檐牙高啄的宫殿,绕过廊腰缦回的庭园,穿梭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后苑,落入了“落梨宫”绿茵蓊郁的林间,停在了一人修长的指上。

五指冰白的手,在灵鸽赤爪的信囊里解下了一封密函。

雪袖如云轻荡,挥手一扬,洁白的灵鸽再次振翅高飞,行踪渺杳。

清凉的风吹拂过如莲白衣,如墨束发,北堂渺肃然看完信上所写的字,长眉紧蹙,脸庞愈加的冷峻深沉。

他心中有许多的疑问,故飞鸽传书回师门,特意问了师尊关于“摄魂莲华”一事。虽雪灵染已然证实沈晨所说的话不过是一场无稽之谈,又因此引出了沈晨背后的谋划者以及逆反者。但他觉得许多的事情就发生在女帝凤墨影身上,却是解释不通。

若说她是换了一个人,但他曾以“同心锁”验证,并无异样,更绝无出错的道理。别人纵然会得“同心锁”的操纵之法,可绝不能与他体内的那一半封印产生任何的共鸣。

“同心锁”,只能是拥有唯一的对应者。

从这一点看来,眼下处身于这后宫“来仪殿”的人,应该是女帝凤墨影本人无疑。

可是,若说她切确是凤墨影,又有太多的疑点。

内力根基还在,她竟不懂动用之法,连学武之人入门必学的轻功也使不出来?时常说话,总会在不留心间就自称为“我”,而非“寡人”,语气自然顺畅,没有半丝的犹豫。

性情行事,言谈举止,为政为人,皆与以前的女帝判若两人。

仅仅是“失忆”一词,便可以解释过去了?

他多不以为然。

如今,师尊这封密函中所说,翻阅古籍所得,其上记载着“医药谷”在开辟之初,医圣手中确实曾拥有一圣物,名曰“摄魂莲华”。此物,非嫡系弟子不传,非掌门之人不传,除此外,其余弟子并不知晓它的存在,更无法得知它的效用与功法。

然而,它的功法并不止于可以摄取别人的记忆,还可以稳固别人的五魂六魄,延绵气息,固本培元,养精续命。

如此说来,有些事情倒是可以说得通了。

只是,雪灵染作为颜毕先生的嫡传弟子,是否已被认定为“医药谷”下一任的掌门之人。“摄魂莲华”如今是否已在他的手上,如若是真的,他是否已动用了此物?他是否曾于朝阳台遇刺一事后,在女帝重伤虚弱之时利用了此物趁虚而入,而此刻稳固在女帝身体里的魂魄并不是真正的凤墨影,而是别人?

真相,实在是令人十分心惊!

北堂渺微微动了一侧眉头,神色暗晦不明。

如若这个人真的是别人,那么这个人又将会是谁?

雪灵染心中究竟是怀揣着怎么样的目的?而真正的女帝凤墨影的魂魄,又是到了哪儿去?

还有沈晨,他是如何知晓了“摄魂莲华”此物?是如何得知了此物的运用法门?这些事情,又会是谁告诉了他?这个人是沈燃?还是沈燃的同谋?

亦或是,沈燃,镇国侯府,乃至整个上京城里一直与皇权较量着的门阀贵族们,都是在这一个人的算计之中?

如此一番的猜测,使得北堂渺心中愈发的是起伏不定、思潮汹涌。

隐藏于幕后,而翻云覆雨的人会是谁?他的最终目的何在?

如今女帝若并非真正的女帝,他又是否该继续效忠于她?自己如今是在履行师命,效忠皇室,守护皇裔,报效师门;还是在助纣为虐,为虎傅翼,不幸已经成为了意图谋朝篡位、颠覆皇室之人的一颗棋子?

晨露滚过了细叶脉络,汇聚成流于横枝末节间悄然滴落,林中周匝静谧无声。岿然不动立于苍苍郁郁梨林中的人,背影清远孤高,看似凌然如仙,旷绝于世。实则,他的内心中已然是一片混乱。

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悬于腰间的“辟离”剑柄,他必须找出真相。然后,清君侧,拨乱反正?

雪灵染、沐颜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手中握着了沈燃引凤翎卫于东宫门设伏箭阵,意欲射杀雪灵染与谋害女帝的阴谋实证,更有诱使沈晨诬蔑雪灵染,危言耸听的嫌疑。

沈家却联合门阀贵族重臣据理力争,辩称沈燃不过是率领凤翎卫守卫皇城,闻声应援,捉拿刺客。至于从而致使女帝受伤,不过是一时不察,稍有疏忽,枪林箭雨中使之误伤,而非有意谋逆。

更反驳沐颜的种种举证为之诬蔑,有意陷害。

双方皆寸步不让,谈判形成了拉锯战,一时无果。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由于要对各种举证进行审核、纠察、驳正,这段时日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三司中各种势力交错纵横,互相较劲绞杀,最终结果如何还待分晓。

本来,右丞府与青家秉持一贯的态度,持身中正,不偏不倚,不纵不帮。

三日后,青夜离却加入了证人之列,指证沈燃为保家族利益,利用沈晨向他高密质疑女帝,请他襄助沈晨入宫指证雪灵染谋逆之罪。更将两人来往的密信上呈作供,当下朝中悉知,皆是一片哗然。

此事一旦坐实,镇国侯府亦岌岌可危。

原本与沈家连成一线的名门望族亦多有退缩避祸,观望游移之意。沈家一时落得孤军奋战,势单力薄,对于皇家而言,将又去一劲敌,形式大好。

凤墨影趁热打铁趁水和泥,凭着此事,一壁借名肃清沈燃余党,各大家族昔日与他交好的子弟皆是心惊连坐;一壁在朝中宣召意欲开设国子监与太学,为朝廷招贤纳士,广开言路。

如此双管齐下,又互相制衡,一气呵成,打得各大世家一个猝不及防。

昔日沈燃是风头无二的镇国侯世子,各大家族子弟与其交好,攀附之人,为数不少。几位大家族赫赫在列,如今若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出头反对凤墨影的懿旨,自然便成为了肃清余党时重点要查证的人家。

这其中的较力,是要牺牲家族一时的利益;还是要让家族牵涉入谋逆罪名之中,其中的轻重急缓,就不得不让这些门阀贵族们再三考量,而作出慎重的选择了。

计设连环,一箭双雕。

此夜,雪灵染拉着凤墨影出宫,美曰其名:体察民情。

此刻,两人正坐在上京城里最大的一座茶楼的雅间里,透过碧绿雕栏,看向下方戏台上的咿呀丝竹,打作念唱。

这是她第二次出宫,最近心情莫名有点顺畅。宫中无事,夜离投诚,沈家败战,太学得建,事情似乎好像走上了好的轨道,运气似乎也在朝着她微笑招手走来。

凤墨影不太顾及形象地摊坐着,背靠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这茶楼别具特色的建筑物,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品着它的艺术风格。

“很无聊。”雪灵染忽然转头向她问道。

凤墨影毫无掩饰自己的短板,承认道:“听不太懂!”

“是我疏忽了。”雪灵染歉意一笑道:“你若有兴趣,我给你讲讲这其中的典故?若无兴趣,我们就到别处去逛逛?”

凤墨影听他一问,不由正经坐起来,笑吟吟地回道:“若你想给我讲讲典故,我便听;若你想带我到别处去转转,我便走。”

雪灵染当即露出一笑,拍了拍手,起身道:“走吧!这些典故在何处都可以说,但上京城里的好地方却不是在那里都可以逛的。”

呵,十分善解人意。

凤墨影用十分满意地目光看着他,眼睛里毫不吝啬地流露出赞赏之意。如今她身穿着男装,一身的飒爽气息,不好与雪灵染走得太过亲密,引人瞩目。便起身跟在他的身后,一手剥着花生米,一手往嘴里抛着花生,身影十分潇洒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一入人群,两人的形貌绝对是引人注意的主。

特别是雪灵染一身素淡的青衣,飘飘若仙,衣带当风,就一个背影就十分风华绝代、迷人炫眼。更遑论那张堪称美颜暴击的脸,凤墨影跟在身后就有点受不了,极快地就和路边的小摊主有了第一次的交易。

她朝前走上几步,旋身一把将个面具按上他的脸庞,低声道:“你还是带上吧!”

雪灵染有一瞬间的愕然,然后释然一笑,安分守己地将她递过来的面具给戴在了脸上,举双手在脑后系了扎带。两条雪白的飘带就在他长发之后如蝶上下翻飞,仙气缭绕。

凤墨影暗吁一口气,心道:幸好。

目光却又一下子落到了他在面具之下露出来的唇上,柔软香甜,色泽美好,似乎有点干燥了。她用眼角余光环视了一下四周,暗叫可惜,在大街上,不太方便。

目光紧接着就落下了他的手上,冰肌玉骨、泌凉如玉,修长如竹、清瘦白皙。她心中更懊悔的是自己应该穿女装出来,现在连牵一下手都困难不已。只能闷闷地回头,憋屈道:“我们继续走吧!”

才转身,她就几乎撞上了一个人。幸亏雪灵染反应快,一手揽住肩膀将她往怀里带进来。

旋身之后,凤墨影抬眸一瞧,只见自己差点撞上的人是一个道士。道袍飘飘,看着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左手上撑着一杆“天师算命”的黄旗,手臂上更卧住一把雪白拂尘,正一脸肃然,双目如电地望住凤墨影。不住摇头晃脑道:“奇怪!奇怪!这位居士面相本是非富即贵,且是尊贵无比之相。然而,如今不仅横祸在身,更是……”

第一百三十三章 济济一堂

“住口!”雪灵染冷然道:“在这上京城里,你亦敢信口雌黄,妖言惑众!”他虽戴着面具,但目光中的犀利不怒而威,叫人震慑。

那道士嗫嚅了几下,似乎还待继续分说分说。但抬头与雪灵染的目光一对视,立刻便讷讷几声后,乖觉地默默闭上了嘴。

气场这东西,平常也看太不出来。

凤墨影咋舌,总觉得雪灵染平时都让着她欺负,因此一直错觉他就是一个清冷疏离,不爱搭理外人,实则是外冷内热,温柔可亲一贵公子。带点小傲娇,小脾气,偶尔不听人劝有点任性。

实实在在没有想过,他一旦冷语冰人冻起来,能够立刻冰封整条街的架势。他护在她肩头的手指头温柔一握,就护住她侧身走人,走路带风,似乎自带鼓风机一样的气势。

她侧头回望站在街边有点可怜见的小道士哥哥,体会到生活不易,想要讨口饭吃还真不是简单的事。

凤墨影“”了一声,抬头向雪灵染道:“他也不过是为引人注意,博人眼球,讨顿生活,不必生气。”

雪灵染眼眸微垂,看向她,脸颊线条微微缓和,说道:“他说旁人可以,随意,但说你不行,谁也不可侵犯。”

“对,总有刁民想要害寡人!”凤墨影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心里动容,眼里却含着戏谑。

雪灵染闻言,似笑非笑地舔了舔唇,护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老大……”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凤墨影条件反射地朝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方向往上望去,隐约见竟有回到前生峥嵘岁月的错觉,这一声“老大”仿佛穿越时间,跨越了无数空间重新来到了她的耳边。

她也并不认真地瞅了瞅那上面的人影,就准备离开。

右边酒楼的楼头上又传来了一声振聋发聩的“老大”!

究竟是谁这么犯人?难道真的是在说她吗?也有人和她一起穿越过来了?

凤墨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是挪不动脚步,扭转头,又往上面瞧去。这一回倒是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不看则矣,一看吓一跳。原来在楼上的人真的认识她,此刻正从窗户里探出半边身体,十分热络地朝她挥手打招呼。

这人英俊飒爽,一双眼睛明亮照人,脸上笑容可掬,正是凤翎卫统领楚子瑜。他一身常服,看起来有些随意,不似在宫中值守时那么的拘谨。

而他身边又有一个人似闻声而至,探出了半张脸来。英气硬冷,双目摄人,竟是威远大将军容白。

他俩怎么就凑一起了?一起来喝酒?

还偏偏撞见了她微服出巡,在街上闲逛。

他这么热情的招呼她,是想邀请她上楼一聚?那么她是上呢?还是不上?就这样转身走人会不会显得太冷漠?太高傲?

还是应该与自己的部下好好联络联络感情?以后有事找人帮忙也好开口,别人帮忙起来也勤勉真诚一些。

凤墨影一咬牙,向雪灵染道:“还是上去瞧瞧?”

雪灵染早有些脸色不善地瞥了楚子瑜一眼,此刻被她问起,瞧着她殷切的眼神,却是微微一笑道:“好呀。”

凤墨影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兀自含笑,当先走进了这座“白云间”酒楼。刚入了楼头,就听见楼梯上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凤墨影被小二朝着引领着朝楼梯走出去,才上了几步,楼上的楚子瑜与容白已是迎了下来。

凤墨影仰首一瞧,两个大老爷们堵在人家的楼梯上,叫别人都不上不下的。她帅气地一挥手,爽快地道:“上去,上去,你们都给我上去!别都堵在这儿,影响别人做买卖。”

楚子瑜与容白相觑一眼,即刻又往回走,上了二楼,在梯口再次迎着她与雪灵染。

给他们这一热闹,旁边的一间雅间竟是“唰”地一声打开门来,门后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贵族公子,朝他们望过来,眉眼带笑,竟也是一位老熟人。

“夜离?”凤墨影望着这个人,不由脱口而出叫了他一声,真是不无惊讶。

闻声而至的这个人正是青夜离,他优雅地朝她欠了欠身,回道:“正是在下,真巧!”他侧了侧身,露出屋内的两个人的身影来,“正与斐兄、秋兄夜游上京城,忽闻……凤兄话音,故开门一探,果不其然。”

凤墨影往屋内瞟了瞟,里头的两位正是许久不见的斐玉晏与刚刚来朝不久的秋玉琢,他们皆是站起身来,朝着她微微屈身一礼。出门在外,不好表露她的身份,大家皆是心照不宣,礼数从简。

凤墨影唇角抿了一丝礼貌而周全笑意,朝着他们微微颔首示意。心中却道:“真是不巧得很!”

雪灵染站在楼梯口,环顾着这一屋子的人,微微蹙起眉头,脸色是越发的不好看,冷得冰人。

青夜离似乎目光才瞧见了他,也是施了一个平礼,笑道:“雪兄,凤兄,楚统领、容将军,相请不如偶遇,一起来品品这‘白云间’的云间酒如何?”

凤墨影呵呵一笑,正要回话。谁知这时,二楼的另一间雅间又推开了门来,露出里面一张清朗隽秀的脸来,当即文质彬彬地朝凤墨影一礼,又是一个今日时常碰面的熟人。

青夜离已是当先笑道:“原来大理寺卿沐大人也在此啊!”

沐颜向众人揖礼一笑道:“巧合、幸会!”

凤墨影唇角笑容都有些变得僵硬了,她此时此刻真想捂额溃逃。

可惜,她连后路也不曾有。

楼梯下方又传来了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在场的几位高手立刻就听出了来者不善的内力修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迎接着一人一白衣如雪,神容冷峻,随身携着他的“辟离”剑登堂入室,隆重登场。

凤墨影在心中暗吸了一口气,默默数了一下。这一圈人都够组两队开局的了,如果在前世让她领着两队这样要智商有智商,要情商有情商的人进行对抗pk,那是该是要爽出天际的罢!可惜现在眼下没有电脑和网络,更没有各种游戏可言。

或是给她一队这样等级的人才,文能治国,武能退敌,多少强虏也尽灰飞烟灭了,就在她弹指间。

心中万千感叹,如今只化为额角的一颗冷汗,呈直线下掉啊。

眼前的这一群人都是人精妖孽,阴谋论者,以她眼下的实力可是控制不住场面,也陪练不起的架势,玩不转。再品品彼此间的关系,那叫一个错综复杂,与她在此有合法夫妻关系的人就有两个:一个是两情相悦、互相扶持的;一个是非敌非友、互相交易的。

另外一个是她如今前身的青梅竹马、感情匪浅的旧情人;还有一个是千里迢迢运了几车书籍,过来求婚的地主家的儿子。

再有一个文臣,两个武将,外加一个身份特殊,不再编制之列的护卫……

凤墨影轻叹了一声,目光转向刚从楼梯口踏上来的人,无奈问道:“北堂,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

北堂渺气势凌然地立于梯口,不苟言笑地回道:“北堂既为影卫,自当尽忠职守。”

凤墨影哑然望天,竟无言以对。

那小二被挤到了角落里,不由有些眼急,期期艾艾地在空隙之间插话道:“各位大人,各位公子,你们是否需要一间大的雅间呢?”

凤墨影回神,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青夜离目光环顾一圈,已经应声道:“确实如此。”

待在这一众人依次进入了“白云间”最大的雅间里,凤墨影最先感叹的不是这里能望见的上京城最美的夜景,而是感叹着这一屋子当真是人才济济,济济一堂。

凤曦大国,钟灵毓秀呀!

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心中顿生豪气之余,亦有些底气不足呀。谁又知道等会儿,大家要谈论些什么,这一个过程中,她会不会露馅穿帮呀?

她不由下意识地偏头望向一直紧跟在她身边,始终保持着守护姿势的雪灵染,只见他侧脸过来,与她目光相触,微微一笑。那淡定自若的神情,与举重若轻的清浅笑意叫她心中稍安,缓缓地定下了神来。

瞅瞅大家都在一个屋子里望着她,凤墨影想起自己的身份,便大气发话道:“各位都随意坐吧!都坐吧!”

大家仍是拘礼地望向她,凤墨影只好赶紧地,十分自觉地找到了主位,霸气十足的一屁股给坐镇了下去。

青夜离由于在宫中主持中馈和应酬的惯性,早已吩咐好了小二该上的酒,该上的菜。等待大家都一一落座定了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踱步到凤墨影的右手边,撩袍坐下,一派雍容自得,悠然气韵。

凤墨影乜斜了他一眼,暗中吐槽道:腹黑精。是谁说他温文尔雅,持身中正,不喜欢主导大事的,瞧瞧这上楼之后,净是他应的声,端的事。不知道今晚,这心里又要捣鼓出一番什么大事来。

她始终是提防着青夜离的,虽说自从他病好之后,宫中庶务又交回了他的手中。这秋玉琢也是她指派给他来款待的,但今夜大家是否偶遇,还是有人一手策划安排的,也难说得很。

他为何又是要扯上一个斐玉晏?

她是好不容易才与斐玉晏说开,彼此淡忘,彼此两清不纠缠的。

凤墨影便挑了一个看着最顺眼地说话道:“子瑜,你和容白是出来纯饮酒的?”

楚子瑜被乍然提名,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冲口而出道:“老大,我们就是出来纯喝酒的……”他瞅了习惯沉默寡言的容白一眼,爽朗道:“顺便感慨了一下上京城的旧人旧事。”

“哦,不知楚统领与容将军谈论的是什么旧人旧事?”青夜离似不经意地接过了他所说的话题,问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重责在身

雪灵染慢条斯理地将面具解了下来,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楚子瑜似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地道:“我们正说着上京八子,赫赫有名。如今……”

容白只懊悔没有一早封住了他的口,忙用眼神瞪他。楚子瑜却视而不见,没那他的眼神当回事,继续说道:“如今,就只剩下六子了吧!”

上京八子,雪、青、斐、唐、沈、容、楚、沐,四文四武。她还是偶尔听过那些宫女感叹过的,当下若无其事地道:“子瑜很怀念当初的盛名?”言多必失,点到为止。

楚子瑜拍了拍额头,道:“是有些怀念当年的盛景,不过就是一声感慨。人一旦做下了不该做的事情,就应该背起应得的罪名。”他这一句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就事论事。

容白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凤墨影心中无故地怦怦一跳,不知是否她太过于敏感。为何总觉得今晚的楚子瑜有些不同往日,不仅言辞大胆了许多,还似乎指桑骂槐,心中藏着什么事儿?是针对她的?

如今,全民都来怀疑她的真伪?

如此一想,不由背上发寒。

若楚子瑜怀疑,那么与他一起在酒楼喝酒的容白岂不是也起了疑心。若他们一旦起了疑心,用一些只有前女帝和他们才知道的事情来试探于她,那是分分钟拆台、叛变的后果啊。

身旁的青夜离却是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楚统领实在是怀念旧日的八子之名,眼下就有两位人选可以补上。你瞧瞧,北堂统领师从凌浮宫,武艺超群;秋兄饱读诗书,出身皇族,两位皆是不可多得的才俊,补上这上京八子之名也是足够有余,比之当年也不遑多让。”

这话听着似和稀泥之余,又是在暗指什么。

上京八子,自然是要在上京。

北堂渺如今是她的暗卫,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这个秋玉琢乃凤曦国的属国漠回的皇子,与凤曦国的上京有狗屁关系?

这明面暗里的,莫不是在暗示着漠回国与凤曦国联姻一事?此事在凤墨影的案头一直悬而未决,一直头痛不已,就连秋玉琢这个人她也不想见。今晚是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避无可避,本来就不想提及这一茬子,偏偏就是这个青夜离喜欢挑事渣渣。

他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莫不是忘记了他们之间还有交易在呢?

凤墨影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却是不好接话。

别人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来接着话,雪灵染却是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说道:“听闻沐兄正在议亲,看来上京城里又有大喜事了。”

凤墨影也知晓此事,正是前女帝的三皇兄凤楚堂静王相中了沐颜,亲自去与沐家家主结交,有意结为姻亲。沐家在众多豪门望族中亦不算是大户,因此若与皇族结亲,那无疑是抬了一层身价的。

至于静王与沐府的联姻,凤墨影觉得也是好事,他们互相帮衬,互惠互利,对于她这个帝王争夺权势也有利,何况沐颜已是明确投入她的阵营之中。而静王除了皇族身份外,因有眼疾一直没有参与政事,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对于皇权之争没有什么好威胁。

这是个两厢利好的局面。

与凤楚堂的女儿凤皎皎见面不多,但在她的印象之中,是个秀丽活泼的女孩子,感觉也还不错。她与沐颜并肩站在一起,也绝不逊色,看着就是一双璧人无疑。

凤墨影不由抬眸打量了一眼沐颜的神色,他仍是斯文俊秀的样子,唇角挂着一丝礼貌的笑意,也看不出羞赧与喜悦,就只笑道:“确有此事,届时还请诸位赏光前来一观喜礼。”

这话看着喜气,但似乎说得有点淡。

凤墨影心里“咯噔”一声,这就是封建包办婚姻不尽人意之处。难道是沐颜对凤皎皎并不满意?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确是叫人捉急。想想如此两个人还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那么多年,一直到老,到死。

一旦成亲,就完全断绝了与自己能够真心相爱的人相遇、相识、相恋、真心付出的可能,如此一想,其实还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

但是,她又能干预得了吗?

有些时代,有些事情,就不是她这个外来人可以干预的。更何况这一件事情,一旦干预了,就会发生蝴蝶效应,后果如何她实在是不敢保证。

就像是她穿来成了这凤曦国的女帝,对于这个身份她能选择吗?能反悔吗?不能。

她所能做的,便是抛弃前女帝的恶习残酷,让这个朝廷渐渐地体现出它该有的作用以及价值,尽她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如今这个身份本该做好的事情。譬如,国家安定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军队装备充足、朝臣各安其职……

有些事情,只能选择义不容辞地尽力硬扛下来;还是选择不负责地将之任性抛弃。

自然,每一件事情都将会付出代价。

而每一件事情也必然有其收获,收获的也并非一定会如预期那样让人满心欢喜,得到欣慰,有时更会伤心、失望。

就看心里能扛住的是什么了。

她如今咬牙坚持住的,就是尽力而为。

楚子瑜当下立刻表示一定会去参加喜宴,容白、斐玉晏也颔首恭喜。雪灵染、青夜离、秋玉琢则纷纷表示祝贺,届时人不到礼也一定到等等云云。

凤墨影看了一圈,不由笑道:“凤某自然也是要添喜一份。”

沐颜抬眸,微笑一礼道:“沐某先在此谢过!”

凤墨影却是诚心一叹,道:“沐兄是真正心有抱负之人,当亲敬一杯。”言毕,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拎起酒壶,在案上的白瓷杯上斟满了两杯,双手转而拿起酒杯,转身朝沐颜走了过去。

众人一惊,皆是表情各异地看着她,心中皆有各种想法。

只有雪灵染的表情很淡定,甚至是唇边抿了一丝浅笑,目光却是没有离开凤墨影,似乎很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并不对此觉得有多奇怪。

有人认为她真诚;有人认为她虚伪。

这世上的事大忠似奸、大真似伪;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往往皆难以一时辨清。

沐颜不其然地忙站起身来,迎向她。凤墨影将一杯酒递给他,在他的道谢声中一笑,举杯对饮后,说道:“凤曦国的路子还长,希望沐兄不忘初心,不遗余力,能够一展抱负,不负此生。”

她又指了指窗外的灯火美景,道:“民心所向,天下亦安。在座诸位皆是我凤曦国的栋梁之才,人才济济,济济一堂,亦望诸君不负皇天厚爱,为我凤曦开疆扩土、迎来盛世之治,共同守护这一片璀璨光明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火皆是一家百姓;每一寸土地皆是一方黎民,既站在高处,必要守护眼下的每一盏灯火,每一寸土地。然在凤曦国中,仍有许多像诸君一般的饱学之士、能人才俊,他们亦有一颗报效家国的雄心壮志,为何不给他们机遇;为何不让他们为家国贡献他们的才能学识:为何不能让他们也一展抱负?”

她缓缓踱步,拿起酒壶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面前的酒杯皆斟满,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君子立世,胸怀坦荡。”

闻言,斐玉晏撩起眼帘,乌瞳中的神色有一丝的晶亮,他的神色淡淡,却似有着一丝拨云见月,又似有着一丝风雨满楼。

楚子瑜与容白亦是惊疑不定地望向她,心中思潮百滚。这个女帝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他们可是有目共睹,为筹备赈灾钱款出谋划策、日日勤勉政事亲临朝堂、与朝臣门阀据理力争亲躬赈灾种种事宜、停歇了修建别院行宫、大力招揽人才编修书籍,如今还有设法建立太学广纳天下学子。

这些利国利民、裨补缺漏的想法与作为,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然而,因为种种的传言与怪异,终究是令他们心生了疑惑,不管女帝性情如何,他们终究是受了她的提携,才至今日之权位。

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在战场上,女帝对他们还有过救命的恩情。是以,他们捉摸不定,心生疑惑,却也不敢唐突冒犯。

雪灵染慢慢品着手上的杯中之酒,目光潋滟,隐隐还含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欢喜。

青夜离倒是转着酒杯,目光落在杯子上,不知在琢磨着些什么。

秋玉琢双手拢袖,迷弟一般地仰头不住颔首,眼中的笑意十分亮眼,且又十分悦目。也是生得一副上佳的好样貌,眉目含情,一脸纯稚,若不是凤墨影前世今生早已识得了千人千面,早已似个二八少女般被他的外貌笑容给迷住了三魂六魄。

只有一个北堂渺,冷冷静静地正襟危坐,时不时以冷淡漠然的目光盯住她看,似乎在审视着她这一个人。

凤墨影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话锋一转,自毁道:“凤某时常回顾前尘往事,自觉手段过甚,性情孤僻,才会引起了民心反逆。从朝阳台一事过后,如今每日自省其身,查缺补漏、将功折过、亡羊补牢,是应亦为时未晚。如今却流言遍野、狼子野心,意图惑乱朝堂,不过想我凤曦内乱、君臣离德,才好趁虚而入,分崩离析。”

“诸君诚鉴,于朝阳台遇刺之事后,宫中又可曾安宁度日?阴谋诡谲之事,层出不穷;设局算计之人,络绎不绝,他们又是目的何在?是天下为公,还是只为一己之私,诸君尽可细细分辨。”凤墨影娓娓而谈,最后目光落于北堂渺的身上,语音铿锵而道:“诸君亦应有所耳闻,‘浮宫’每一位暗卫皆与每一位君王身上必有‘同命锁’为制衡?”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场博弈

闻言,楚子瑜的目光登时为之一亮,容白亦是目光深沉地与他一道望向了久未哼声的北堂渺。

斐玉晏的眸色有些耐人寻味;秋玉琢倒是一脸的好奇。

沐颜淡淡地溜了别人一眼;青夜离倒是若无其事地喝着酒。

雪灵染心知肚明般微笑点头。

这个人的反应也是够她喝一壶的了,凤墨影心中默然道。北堂渺已经能与她用“同命锁”验证过这是如假包换的前女帝与他立下的契约,纵然他心中似乎还有些不解,有些疑惑,应该也不会在此刻拆台吧?

她的目光也轻轻地落在了北堂渺的身上。这一段时日以来,他也是一次又一次的襄助于她平乱除灾,在她心里早已将他划分为了自己阵营中的人了。不会再在此刻出现什么变故吧?

凤墨影心中还是有一点的惴惴不安,自从来了这里之后,发现这个人心真是相当莫测的一个东西了。

北堂渺同时亦是抬眸,望向了她,眼中的神色有些让人看不明白,却是没有立刻考口承认,也没有立刻否认。

“朝阳台一事后,北堂统领可曾修补过‘同心锁’?”雪灵染闲闲地举着酒杯问道。

对于这一句话,北堂渺微微颔首道:“有。”

“北堂统领可曾发现异样?”青夜离一笑,问道。他这一句话问得似是而非,似在问“同心锁”是否有异样;又似是在问人是否有异样。

这一次,北堂渺丝毫不含糊地道:“没有。”

凤墨影不由瞥了青夜离一眼,他这是要在害她呢?还是要在帮她?既然雪灵染能够向北堂渺问出这么一句话,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出这么一句话,是想替雪灵染避嫌?还是期待从北堂渺口中问出点别样的答案来?

难道他还想要有点什么别的心思?北堂渺与他之间也有点交易不成?还是他早已看穿了些什么?

这些人的心思,皆是各怀鬼胎,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北堂渺的回答,暂时让她安了安心。

暗中瞅瞅楚子瑜、容白两个人的脸色,明显是轻松了许多;而斐玉晏虽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但也并不如方才那样的目光如炬,对她满是探究的眼神。

凤墨影暗中才松了一口气,只听北堂渺又道:“但凤兄自从受伤之后,一直经脉难以通畅,‘同心锁’契约亦难以加固。且为了凤兄的安危着想,是以北堂已飞鸽传书请师尊下山为凤兄疗伤。”

雪灵染闻言,眼角微抬乜斜了他一眼,另一只手笼在袖中掐了掐掌心,脸上依然镇定如常。

凤墨影更是微微一笑,朝北堂渺道:“如此,便有劳尊师了。”

北堂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浮宫’自来守护皇室正道,义不容辞、理应如此。”

如此,就算没有完全卸下了在座所有人心里的疑惑,也算是摘除了一大半的嫌疑。“浮宫”一向忠于皇室,匡扶正道,若她真的有些什么猫腻,或是偷梁换柱,怎么藏得住,又怎么逃得过“同心锁”契约的试炼?

身为“浮宫”弟子的北堂渺又怎么会对此包庇纵容,让她混淆皇族血脉,蒙混过关?更何况浮宫宫主不日便要下山来到上京,为她治伤,她都是没有怕的,那么是否也从侧面证实了她是货真价实的?

凤墨影走回到座位上,又喝了半杯酒,将心中的忐忑压了下去。

雪灵染从容地为她夹了一碗的菜,温声道:“不要净喝酒,伤了脾胃。”

凤墨影瞧着碗里那些全是她爱吃的菜肴,微微一笑道:“好。”

青夜离亦勺了一碗蛇羹,缓缓地放置在她的面前,一双桃花目明亮带笑,柔声说道:“凤兄近日为大事操劳亦甚,自应当好好保重身体才是。至于开设国子监与太学一事,夜离自当是全力支持的。此乃有益民生、巩固根本、开创先河的大事,亦是天下学子的幸事,必然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护。”

凤墨影低咳了一声,被他这讨好的举止与语气给呛到了。这又是在唱的哪一出?这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怎么看着也与以前不大一样了?之前她还暗自吐槽过他白瞎了一双好看的眼睛,虽是长得一双妖娆多情的眼睛,但眼睛里的神韵过于呆板凝滞,少了本该配上这么一双眼睛的风情意韵。

不料,如今这人倒似像转了性子?还是放飞了自我,解放了天性?这一双长得本就勾魂摄魄的眼睛,忽然就变得顾盼皆多情,怎么看都似含情脉脉起来了。

凤墨影心里悉缩了一下,脸上却露出和和气气的客套而又礼貌的笑靥里,回应道:“不愧是右丞嫡子,青兄果然目光深远,胸怀广博,为此不得不敬你一杯!”

她亲手给青夜离又斟了一杯酒,举杯含笑相邀。

青夜离眼中笑意流转,伸手拿起案面的酒杯,与之回敬,仰头一饮而尽,干净利落。

凤墨影喝干了酒杯,自然而然地偷瞄了一眼右手边的雪灵染。

瞧见他对自己疑似贪杯的行为面色有些不豫,不由像是作了贼般不安。忙乖觉地伸筷子到碗里夹了一大口肉塞进了嘴里去大嚼起来。

她这是多久没有放松了,好不容易借着一边应酬套路众人的机会;一边光明正大地饮酒作乐。旁边还要给一个人管着,她容易吗?好不容易呀!

“慢点吃,不要急!”雪灵染目中神色不由温和了一些,柔声劝慰道。手中不自觉地又用自己的碗盛了一碗羹,端到她的面前去,说道:“先喝口汤,再吃饭。”

凤墨影眼珠子瞧瞧左边的一碗羹,又瞧瞧右边的一碗羹,心想,请问这是故意整姐姐我,这两位?

身体却是很诚实地先勺了右边的蛇羹喝了两口,然后也不好落了另一位的面子,又在左边的碗里勺了两口喝。喝完之后,仍是若无其事地道:“两碗蛇羹的味道都一样!”

楚子瑜忍不住憋笑憋得满脸涨红,忙垂下头去,往嘴里猛塞东西吃。

其余的都是些深沉稳重、淡然不惊的人物,愣看不出有什么心理反应,都是一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镇定自若的样子。

凤墨影放开肚皮吃了好些饭菜,在宫里每一道菜只能吃女官们布菜用的一小碟子。大口也就一口,勉强一点也能吃分作两口吃呗。喜欢的不能多吃,不喜欢的也要上几口,这是防备着敌人知道皇帝的口味,怕别人下毒暗害什么的。

因此说吃得虽是精致精细,可是并不过瘾。

这一次好不容易出一趟宫,得了这么一个吃饭局的机会,她要是不抓紧些,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了这个店的事。

自然她还是没有放浪形骸,故意破坏自己此刻身份的形象。该有的样子还是得做足,该有的礼仪还是得捡起端着,不能在仪态上就先给露出了破绽。

等她慢悠悠地放下了手,楚子瑜立刻道:“老大,我依然与以前一样。老大让怎么办,我就听你的怎么办!”

爽快!这一桌子人除了阿染,就数你看得最顺眼了。

凤墨影当即喜道:“为了子瑜你这一句爽快话,就当浮一大白!来,跟你老大走一个。”她真的不是趁机喝酒!真的!

这一句“老大”,真的让她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光景呀。

不管是为了楚子瑜的这一份真挚热忱,还是为了旧日的时光,这一杯酒,她都必饮无疑。

雪灵染在一旁闻言,不禁微微皱眉。但当瞧见她眼里闪烁着的喜悦亮光,又不禁心平静和下来,什么也没有再说一句。

“老大,也算上我的!”容白忽然也插了一句话,斟满了自己杯里酒,与身旁的楚子瑜双双站起身来,朝着凤墨影举杯相敬。

凤墨影旋即也站起了身来,不论尊卑,豪气干云地道:“兄弟们,干了!”“老大”许是他们在战场上对凤墨影的另一种尊称,既然她如今穿成了前女帝,她就暂且担起这个担子。

三人皆是心头一热,仰头将杯中酒饮了个干净。

三人竟又是不约而同地晒了一下杯子,颇为糙汉子的相视一笑。这一刻,她深刻地感受到,古往今来,所有的热血男儿都是一样的心胸与气性。

“好,坐下,咱继续吃!”凤墨影由于惯性地带了点前生的做派,妥妥的一枚女汉子形象跃然众人眼前。

雪灵染右眉微挑,似乎她又刷新了他对她的认知。他亦为自己斟了半杯酒,凑到唇边慢慢地品着。

凤墨影却是一下侧过头来,朝他低语道:“你,还是别喝酒了。”这一身的新伤加旧伤,还不知道时候才能好全呢?这就又喝上酒来了,刚才自己在那儿慷慨陈词,目光一转就见他在偷着喝酒,方才不好中断气势来阻止他自毁的行为。现在,竟还敢在她的身边明目张胆地喝了起来?

岂有此理,她还能放任他不管了!

雪灵染又挑了挑眉,就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了案面,含笑轻声道:“好,我也一切皆听从凤兄的安排!”

这一双清透灵动的眼睛,这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还有那唇角边迷死个人的笑容。凤墨影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忙转过了眼睛去看菜,此刻不宜丧失理智,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随时应战。

这一场饭局,无疑就是一场大局博弈呀!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举步维艰

沐颜慢悠悠地也斟了一杯酒,含笑道:“大家众众志成城,那么也不能差我一个。”他拿起酒杯,朝凤墨影一敬。

凤墨影笑着,举杯与之对饮,道:“好,此事有诸君鼎力相助,必然事倍功半,指日可待。”

这一桌子人,几乎都已经表了态。剩下的就只有斐玉晏与秋玉琢了。可斐玉晏虽身为沐王,却一向并不参与政事;而秋玉琢乃异国之人,更没有资格参与这一场誓师联盟。

但既然身在此地,立场还是要表一表的。

斐玉晏却是笑道:“斐某在此预祝凤兄旗开得胜,心想事成。”他只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说自己会支持此事,会参与此事。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斟酒与她互敬互饮。

凤墨影点了点头,通情达理地道:“承你贵言。”

处在他这个位置与身份,实在也是不便于表态,也不便与参与。能如此诚心地祝愿一番,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期盼他不要听了那些流言蜚语,心里也起了怀疑,也来对她试探和刁难才好。

斐玉晏目光淡然之余,又隐隐带着一丝的研判。但瞧见她容色自然诚挚,看向他的目光温和明悟,并没有一丝的端倪。

那是因为凤墨影始终念记着斐玉晏曾经义无反顾的救人之举,心中对于他的善意由始至终怀着一种尊敬。舍己救人的事,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而且这个救人的背后,还是明知的后患无穷,他依然能够选择救人,一片赤子丹心,这也是斐玉晏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斐玉晏修眉俊目,龙章凤姿,又是谦谦君子的上佳风度,皆因平日里极少言笑,曾有“一笑千金”的美名。此刻,还是朝她回了一笑。

他因心思不定,就借着夹菜的动作,不再说话了。

如今就只剩下了秋玉琢。

他从容不迫地斟了一杯酒,极少说话,如今开口,才发觉他的声音清澈低醇,是个低音炮,极度让音控发狂:“此事对于漠回来说,亦是天大的好事。若知懿旨,漠回必然全民同庆,心悦诚服。为此,秋某自应当敬凤兄三杯酒。凤兄内伤未愈,不宜多饮,秋某这三杯便自饮了。”

玉壶在他手中微倾,酒水泠泠如落珠玉,却没有半分外溅,这倒酒的功夫倒是分外的好看。

他倒了一杯,就双手捧起向凤墨影恭恭敬敬地一礼,仰头饮下。言行举止间,透着一股难言的帅气。动作之间又美又帅,两者兼顾,且两者平衡,既不娘气,亦不糙汉。

凤墨影觉得,自从穿越到这里之后,自己的欣赏目光,鉴赏水平也大大地提高了一个层次。

以前,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这么心平气和又小心翼翼地注视和分析眼前的那些人。如今,在这里步步危机,不由得不让她要分外的小心,眼前的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她都在暗暗地分析着他们背后的目的。

生活不易呀!

看着他表演完毕,凤墨影才又是客套的一笑,不缓不急地也斟了一杯酒,朝他回敬道:“但愿天下民心皆安!”

这夜幸好安然无事,在她主导的路线上,没有人带头跑偏。有些意外之余,亦不由生出了几分侥幸。

若是他们要考一下她的文才,这几千年的诗词歌赋,只要能背下来的,都能信手拈来。

若是他们要考的是对敌之策,她也能不慌不忙,与之侃侃而谈,并且能够结合古今中外,给出一番新鲜言论。

若是他们要考的是论政,这个应该不敢随便公开言论。但是要考的话,她如今也能做到应付从容,对答如流了。

只是……

如果他们要问的,要算计她的是旧事私事,甚至只是一个称呼,一句什么话之类的,那她就只能躺平坑里,让他们直接埋土算了。

幸好幸好……

她够机智,在他们都还没有机会发挥之前,就先拉了北堂渺出来给她做个身份认证了。

这个“二维码”的价值真是不可言喻,希望这作用也能再给她镇一镇场子。

凤墨影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她倚靠在“来仪殿”的躺椅上,侧头望向一边孤灯独坐,摆着凝眉深思的姿势的老公,思疑道:“阿染,为何北堂也会这么凑巧就出现在酒楼里?他可不像是个爱出门的人。就算是出门给我当暗卫,也不应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酒楼里呀!”

雪灵染蓦然回神,听着她的疑问,不由给了她一个微微一笑。

凤墨影瞧住他眼里的神光,灵光一闪,“哦”了一声,似乎已经解开了谜题。笑道:“我说,你怎么忽然就拉我出去逛上京城了,原来是早有安排?北堂渺是与你早就串通好的?是特意出现在那里,来给我做人证的?”

雪灵染不否认,只低语道:“北堂与陛下之间的‘同心锁’是如假包换的契约凭证。而北堂又是‘浮宫’的弟子,而他的祖师爷与皇家关系密切,‘浮宫’历来皆是最维护凤曦皇族的宗门,此事毋容置疑。如此,让他出来作证不是最有力、最能让人信服的证据?”

凤墨影点头,赞同道:“确实是可以来一波这样的操作!只是你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幸好机智如我。”

自从与雪灵染交了底子后,她在他面前说话就越来越没有禁忌与顾忌了。怎么顺口怎么来,重拾前生的顺溜口吻了。

听在雪灵染的耳里也是一派新奇,颇多回味。久而久之,也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雪灵染乜斜着她,眼中带笑,语气轻柔地道:“我只是觉得心有灵犀,无需多言。陛下的智商,臣十分信赖。”

这人,日渐学起了她的口吻来了。

凤墨影忽闪忽闪着眸子回了他一眼,随后却忍不住眉眼笑意盈然起来,小鸡嘬米地点头道:“是是是,大神如你,小的甘拜下风。”

雪灵染坐在旁边,伸手去抚了抚她的头,一派宠溺的手势。他已经了解清晰了,这就是她口中的“摸头杀”。还有各种“杀”,各种“咚”,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辞与举止。

但他不介意慢慢来,岁月还有那么长……

“不过,北堂忽然提及要让他的师尊下山给你疗伤,这事有些蹊跷。”雪灵染眉尖又是轻轻蹙起,不容乐观地道:“你的内伤,也非得他师尊下山来才可以治,只是时日问题而已。为何他会在这个时刻,做出了这么一个举动……”

对视他幽邃而担忧的目光,凤墨影也是忽然正经了起来,问道:“他还是怀疑了我?”

雪灵染估计着道:“兴许是他知道了些什么?不然不会在与你验证过了‘同心锁’契约后,还会有如此不坚定的疑心。”

“那他会是知道了些什么?”凤墨影心中怦然而跳,问道。

雪灵染注视着她,安抚道:“暂时不得而知,唯有静观其变。陛下切莫先自乱阵脚。”

“我省得,我省得!”凤墨影微笑道,又问:“他的师尊,这个‘浮宫’宫主是个很厉害,很可怕的人吗?”

雪灵染思索了一下道:“他如果是要试探你的内力根基那自是没有问题。只是如今,不知他怀疑的是什么,又是想从何下手去试探于你?”

“唉,怎么这么多麻烦事?来此也非我所愿,如今搞得我不安好心、心怀不轨似的。”凤墨影心累地由衷感叹道:“你说我都已经这样了,如今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是喜是悲,究竟意义何在?”

“百炼成钢,身负重任!”雪灵染面对她的丧气消极,一本正经地回道。

他这正色凛然的模样,极清冷贵气,又正义无私,叫她不由也怔了怔神,让他给震慑住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凤墨影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这一段《孟子》名篇,一为解困,二为自勉。

雪灵染温柔一笑道:“正是如此!”

“好吧,我接受你的认同。”凤墨影阖目笑道,唇边的笑意一分欣喜,二分自嘲,三分鼓励,四分期待。

她忽觉唇上一暖,眼前笼着一片阴影。雪灵染的声音清澈而缓慢,在耳边轻轻地道:“你若不来,我又何以得遇今生之所幸?身在此地,灵染一生也不过是一场痛苦煎熬,一场皇权较力,一场阴谋算计。但自从你到来之后,灵染一生变得重起生机,点燃希望,这一座本是困守一生的犴狴桎梏,也变成了甜蜜的枷锁与镣铐。”

这些话,让人心头发软。

凤墨影回臂环住了他的背,轻声道:“我会珍惜的,也不会轻易放弃的,阿染,你放心!”

“我相信你!”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筹建国子监了。

自从她这个接盘侠,承继了这个前女帝遗留下来的这么一个烂摊子,手上开始就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如今,算是渐渐地聚集了一点人气、人手,但是钱呢?

钱还是个大问题?哪儿来的钱,她又不会点石成金,又不是神仙,挥一挥手就能变化万千。

脑壳疼。凤墨影坐在“青云殿”里,一边翻阅着奏章;一边伸手搓揉着太阳穴。上一次为了赈灾,她已经出谋划策让名门望族们募捐过了一次,这一次也不好再重施故技吧!

筹建这个国子监,这些门阀们不一拥而上来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给她各种颜色看,各种使绊子,就已经暗自庆幸了。还能指望他们愿意给她添砖加瓦,帮助搞好建设?

简直就是白日梦,妄想症发作呀。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内有乾坤

宫里的消息传播永远都是最快的,凤墨影刚在愁眉苦脸、苦思冥想了几天之后,就有人来找她谈交易了。

“青云殿”里,这是她第四次见秋玉琢。第一次是在“落梨苑”,北堂渺奉旨到沐王府抓他和管家,结果只带回了秋玉琢。当时,他还为她提供了一点线索,虽然这条线索到现在也还没有发挥到什么作用。

但是他的画技倒是很让她为之惊艳了一把,就像是她第一眼瞧清他的样貌时一样,不大不小地震惊了一下。前提还是在这后宫里居住的公子们皆是美玉明珠,特别还有一个雪灵染长得精致绝伦之余,还恰好就长了她的审美点上了,一丝不差的。

第二次见面,自然是在朝堂上。秋玉琢携了漠回兰籽的解药与书籍前来朝见凤曦国的女皇陛下,并且上交了一封漠回国主的联姻书信。这事一直按着,还没有下文。

不论出身高贵或低微的话,秋玉琢的风度和言行还是很符合漠回国身为盘踞江北富裕之国的皇子身份的,就算如今身为附属国,在凤曦朝会殿上众臣看来,他这种谦逊有礼,却又不恭不卑的态度,还是很让人能感受到他代表着漠回国的气节的。

特别是他还敢于当着凤曦国女皇陛下的面送礼,每一位朝臣当日都收到了他从漠回国带来了一片金镶玉打造成的精致无比叶子牌,还美曰其名道:这牌要全部凑在一起才能发挥它的作用,若是一盘散沙便无可建树,却又缺一不可。

而这一副牌是捏在谁的手里?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从而,这人的心思可见一斑,绝不简单。

第三次相遇,就是最近在“白云间”酒楼里的一番应酬。那个时候是雪灵染专门安排的一场让她暂解危机的宴席,秋玉琢顶多算一个不大重要的配角,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主角。

但就在这跑龙套般的角色里,他又生生地展示了一番赏心悦目的倒酒功夫,让他自己虽不至于喧宾夺主,但多少也有点让人留下了一个好的印象,十分懂得“脱颖而出”的精髓。

人精啊人精。

在皇族中修炼而成的人精,各种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又恰如其分地引起了别人对他的注意。

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吧。

想想他的身世,若不是自小修炼钻营,怕是早已被人踩到不知哪个旮旯角落里头去,任人欺凌了。虽拥有着皇子的身份,只怕也只是一个在皇宫里讨着饭食过日的乞丐而已。

也怪不得他要汲汲营营于求存。

这第四次见面,凤墨影平静如铁塔般镇在主位上,平视前方,眼神里带着一点审研,和一点肃然。

秋玉琢在紫珞的宣唱声中,步伐从容地跨进殿中来。他前行几步,依着凤曦国的礼制朝着凤墨影行了一个君臣之礼,口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起来吧!”凤墨影淡淡地开口道,一时还弄不明白他的来意,打算是静观其变。

秋玉琢言谢之后,姿态优雅地直起身来,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

“不知玉琢是有何事要禀告于寡人?”凤墨影正色道。

秋玉琢淡淡一笑,谦逊道:“自从那一夜在‘白云间’听闻陛下要开设国子监,招揽天下才人文士,臣就心中动容,一直想要为此而略出绵薄之力。”

“哦?玉琢亦是心怀天下之人,不知可有何良策襄助于寡人呢?”凤墨影挑了挑眉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

秋玉琢不卑不亢地道:“今日与青公子相谈,才得知陛下正在为筹建国子监一事而烦恼,故玉琢今日前来意欲襄助于陛下一臂之力。”

凤墨影毫不意外他会知道此事,不管他口中的说辞是真是假。这么一个会钻营的人,要不知道这些消息才是心里有鬼了。她此刻并不说话,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秋玉琢笑着朝门外拍了拍手,叫唤道:“抬进来!”

门外的紫珞温声看向凤墨影,见她颔首准许了,才让秋玉琢带来的人抬着一只黑漆的木箱气喘吁吁地进了“青云殿”。凤墨影一瞧这些木箱,和当日他进贡时装书的木箱一模一样。

但瞧那几位身材雄壮的大汉,竟抬得脚步有些蹒跚,额汗淋漓,她不由再次将目光落在了那一只木箱上,细细地斟酌了起来。

几位大汉弓腰行礼退出去后,秋玉琢才慢悠悠地将那一只木箱给打开。凤墨影抬眸望去,只见里面码得整整齐齐冒出头来的依然是一叠叠的书籍,并无甚稀奇。

只是这人不可能已经捐了一次书了,又来捐一次书?

那岂不是自讨无趣,闲的无聊?

她正在思忖着这里面的内里乾坤,便见秋玉琢已经搬开了面上的一叠书籍,堆到了一旁去。他微微一探身,伸臂从里面又掏出一本书籍来,正面朝着凤墨影,一手捧着那本书籍;一手慢腾腾地将书籍掀开了几页,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来。

果然,凤墨影眼里映落了一片灿然生辉的珠光宝气。那一本书里竟然挖空了心,里面藏着各式各样的一堆珠宝,她虽然能不大动这些玩意,但前生好得还是见识过一些的,就这样看着也觉得那些珍宝珠光莹莹,想来必然也是价值不菲。不然,这个人也不会如此行事。

难道,这些都是他从漠回国的皇宫里带过来的?按理说,漠回国主想要进宫,必然会在书信中言明自己进宫的数目和物品名目,以防中途被人贪赃,或是掉包。但是那一封书信里提及的东西,紫珞早已领着宫女们清点清楚,并上锁了库房里去了。

眼前的这些,明显是多出来的。

然而,这些多出来的来历不明?难道竟是这个人在漠回国宫里偷运出来的?他早有所谋,如今向她捧上这些又是意欲为何?

她不得不谨慎处之,故意迟疑着道:“这些是什么?”

秋玉琢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了极为好看的弧度,低沉的声音道:“这些是母妃送与臣仅作傍身之用的细软。”

母妃?

这分明就是场面话。他的母妃是何许人,在漠回国中的地位如何,怎么可能拿得出这种级别的珍宝?

这摆明了就是睁眼说瞎话呀!

凤墨影当下并不做声,只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说道:“既然是你母妃的一番心意,玉琢还是将它们好好收藏起来,以作不时之需罢!”不说真话,你就拿出去,滚蛋!

随便说一句话,也打算打发了姐姐吗?

秋玉琢却是不急不缓地道:“如今就是臣的不时之需,而这些珠宝臣亦不敢藏私,愿意进献于陛下用作筹建太子监一途。这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大事,亦是为我漠回国进献一分力之事,若为父皇母妃知晓,必然也会赞同臣之所作所为的。”

父皇母妃?他将珠宝偷运出来,若又将此献给了凤曦国筹建太子监,这事给漠回国主知晓自然是再也无法再追讨他的罪责,可能更是要在面子上表示自己的大度与自愿,传书来大大地褒奖他这个大仁大义的儿子一番。

凤墨影肚子里不由好笑,这个儿子竟然这样地算计自己老子,而且还算计得不留余地,又为自己争取了立足之地,与极大的面子。

本来就这样过来凤曦国联姻,又被人晾在一旁,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但是这人明显早已看穿了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早已为自己谋算了一条出路,果然是挣扎于皇族倾轧中生存的人,步步为营,事事斟酌。

忽然,她对他倒是有些同情,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虽然她这个身份是迫不得已地承受着的。

但若论处境,其实也是一样的艰难,步步维艰。

如此,她不由缓了缓神色,道:“难得玉琢有如此热忱之心!”这一批珠宝她凤曦国要吞下,倒也是能吞下的,而且这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然而她如今筹建太子监确实是抓襟见肘,在钱银上一筹莫展,总不能为此加税,加重百姓们的负担,不然这与前女帝的剥削又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漠回国也算是凤曦国的附属国了,让他们为了此事进献一分力量确实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这个过程有点曲折,但总体上明面上说起来,是他们的皇子进贡的,又和凤曦国没有什么关系。

凤墨影手指头在案面上敲了敲,语气一转又道:“可是这点珠宝对于筹建太子监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她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就这么一箱珠宝就要她出面来包庇他,给他一条出路?

秋玉琢仍是唇角微笑,不惊不惧地道:“臣所有自然不只这一箱珠宝,只是陛下有是否认可臣为此做出的功绩呢?”

这是有所求了?终于说到了重点。

凤墨影颔首,也决定与他明艳不说暗话,开门见山道:“玉琢心中想要什么样的褒奖呢?”

秋玉琢眯了眯眼,眼瞳乌漆莹亮,向她认认真真地躬身一礼。

凤墨影心中不由也腾腾的一跳,担忧着他千万不要提及联姻一事。不然,这一件事又要陷进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头去了。要知,如今雪灵染已是她心中无二无别的选择了,断不能再纳一人入宫的。

“太子监开设之后,臣自请任职其中,还恳请陛下准许。”秋玉琢语气恭谨地道,除了方才的从容不迫外,还带着了一丝的郑重其事。

闻言,凤墨影心里登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人果然乖觉!入宫难,但要任职太子监这就容易多了,简直不要太好商量了。她旋即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来,肯定地道:“寡人准奏!”

“谢陛下恩典!”秋玉琢当时朝她跪下行了叩拜之礼,让凤墨影为之一惊,感觉仿佛这人是在感激她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般的大恩似的。颇让她有点受宠若惊之余,又对此人有改变了一些不同的看法。

第一百三十八章 揭开前尘

在筹建太子监这件事上,雪灵染登记着书籍和收拢着人才;秋玉琢提供着相当一部分的钱财;青夜离利用着丞相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说服一些世家与大臣们投靠过来。

楚子瑜与容白乃武将,在这件事情上不宜有所动作,都只在暗中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沐颜继续深挖着手头上的案件,企图抽丝剥茧,能够顺藤摸瓜再找出些什么隐藏在背后的因果来。

在这一片祥和而忙碌的日子当中,只有北堂渺的节奏似乎有点跑偏了。他固然是统领着暗卫做好各种保护凤墨影的工作,但同时他又请了“浮宫”宫主下山,不日之后,便到达了京畿皇城。

脚程之快,来势之疾,总是让凤墨影在听到此消息时,心中有些戚戚然。

“凌浮宫”宫主已经入住了沐王府,但凤墨影一直借着忙碌无暇接见为由,能推便推,能挡便挡。

入住沐王府是除了皇宫之外,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一来避免冷落了人家;二来正好借此将人挡在了宫外;三来也是存了让这位传闻中的大宗师好好地感受一下京畿即将的变化,以及她所努力的结果和成绩,将在凤曦国发生的一场改革。

期盼他若是怀着怀疑她的心态下的山,届时可以扭转一下对她的看法;届时不要对她穷追猛打,一切都可以留有商量的余地。

这些心思一重又复一重,期望上天不要否定了她的一番祈愿。

这些天她坐镇在宫中处理政事之余,亦不断地关注着沐王府的一动一静,随时估计着对方的行动与意图。凤墨影的日子过得疲惫,而又紧张。一场又一场地博弈即将要在此展开,她必须要全神戒备,随时应战,不可懈怠。

这些天听了暗卫报告,得知斐玉晏带领着京城那帮吟风弄月的贵族子弟与文人墨客们在开清谈会、游玩耍乐时,不遗余力地宣传着宫中的收书编修,以及即将启动的京畿学府。

因凌浮宫主闻人云邈暂时客居沐王府,斐玉晏的一些安排也没有刻意隐瞒,甚至有时候还会邀请闻人云邈同行与乐。

凤墨影听着暗卫的禀告,不由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痕来。若斐玉晏愿意,怕他就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官。不禁能猜到她将人安排到沐王府去居住的目的,还能让这位在传闻中严谨孤僻的大宗师与他相谈甚欢,一同出游京畿。

斐玉晏,果非常人也。

“来仪殿”书房中,灯火流照,烛影成潭。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暗卫躬身于案前将这几天在沐王府收集的斐玉晏与闻人云渺的行踪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地禀报上来

凤墨影特意瞥了一眼此刻正站在她身边一同听取着汇报的的北堂渺。见他听闻了自家师尊竟和沐王同游上京的情景,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也多了几丝的惊诧,连目光中也透出了一丝的灵动生气来。

凤墨影唇边的笑意不由越噙越深,笑意莫名难以分辨。

北堂渺眼角的余光朝她一瞥,目光落在了她唇角的笑意上,心中不由晃了一晃。原来准备立刻收起的神情,下一刻忽在眼角敛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笑纹,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快若闪瞬。

凤墨影心中坦然地让暗卫退下后,看了看案面的奏章,又看了看北堂渺,启唇道:“你不必再劝说了,寡人心中自有分寸。闻人大师在沐王府住着看来亦十分的舒坦,就让他与沐王多看看这上京的繁盛与变化,过几日寡人定会召见你师尊的,北堂你且回去吧!”

“陛下……”北堂渺眉梢情不自禁地微微一蹙,待还要言语。

凤墨影已是不耐地挥手送客。

北堂渺在她被灯光勾勒的侧脸上逡巡了一瞬,遽垂下了目光,暗叹了一口气后,躬身道:“北堂告退!”

凤墨影早已埋首在奏章批阅之中,闻言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北堂斜眼又看了一瞬她忙碌的身影,在灯火的阴影里如黑玉般的双眼里透出了一丝的踌躇,但最终心里还是服从了师命。他的脚步不停,但手中的内劲忽发,一粒小小的玉籽悄无声息地弹向了凤墨影的昏睡穴。

若是以往,他自然是不敢如此大胆妄为,此刻不过是师命难违,更是仗着这些时日以来对凤墨影的内力与武功的熟知,才故意在此刻设计了她。看着凤墨影随之软倒的颈项,他忙一个箭步,伸手托住了她的头,轻轻地让她枕在案上的手臂上。

做完了这一个轻柔的动作,北堂渺才似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干了些什么。他从她的脸颊下松出手来的那一刻还有些怔忡。自己不是在怀疑她吗?为何会如此未曾有过的温柔以待,并且心中感到了一丝丝的不安?

他利用且背弃了她对他的信任。

这一个认知让他一向冷凝如冰的内心,出现了一丝丝的动荡裂纹。北堂渺指尖微颤地收回了手,却觉得手上还似留着她肌肤上的温度般,惊蛰着他往日古井无波的心。

烛火忽暗,亦惊醒了他。

北堂渺眉梢一动,眼中光亮沉了下来,转身朝着殿门外走去。守在殿前的紫珞朝他颔首,眼中微露一丝疑问?他淡然地道:“陛下太累了,且让她歇息一会儿,不要惊扰了。”

紫珞疑惑地往殿内望了一眼,只见凤墨影果然如往昔般伏在案面上假寐,便朝北堂渺点了点头。

北堂渺随手带上了殿门,旋即从前门离开了“来仪殿”。

一刻钟后,“来仪殿”书房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两道身影。在阴影里,闻人云邈相貌清癯出尘,一身灰衣端是道骨仙风,却是容色肃然,锐光内敛,示意着同来的北堂渺将昏睡中的凤墨影移到屏风后的躺椅上。

北堂渺身影一闪,已将人抱起,随之转入了屏风。

他瞧了一眼她的睡颜,将之轻缓地放在了软椅上,心中一阵怦怦地乱跳,连耳根都有些微热。只有那白净如冰的脸上,依然容色沉着,看不出端倪来。

闻人云邈的目光直接就落在了凤墨影的脸庞上,双眉稍颦,以内力传他密音道:“事不宜迟,你守着戒备,为师此刻便要开始试练了。”

北堂渺往后退开几步,点头应命,调动专注,留意四方。

闻人云邈从袖囊中取出一只紫晶雕琢的鼎炉放置于凤墨影手上握住,他指上划开一道血痕滴入鼎炉之内。双唇翕动吟咏出一段“凌浮宫”开启宝鼎的封印铭文,随着他的内力渗透其中,那只紫晶鼎炉开始发出柔和的紫色光芒。

下一瞬,紫色光芒似侵入了凤墨影的血脉,一路而上,如水般流动向她的颈脖、脸颊,最终涌入了头颅之中去了。

北堂渺分神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担忧愈甚,却又说不清自己隐忧的究竟是什么?

凤墨影的身体微微地颤栗起来,双眉蹙起,双手无意识地骤然抓紧成全,似在全力抵抗着什么,又是在费力挣扎着什么。但深陷入昏迷中的意志终究是抵抗不住宝鼎中那一股强大灵流的侵袭,洗髓般的意念侵袭进来,强烈地激出了她的一段段记忆来。

“雪灵染,我这不是病发顽疾,而是毒入心肺了,对吗?”

“……”

“这些毒正是下在你每日送给我的香炉之中……呵呵……我以为是不可多得的甜蜜,原来却是别人为我步步设计的坟墓……”

“确实如此。”

“你为何如此?”

“暴君当政,民不聊生;推翻暴政,还天下一个清明。”

“所以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皆是虚情假意?”

“为何不可?”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翻看过书房中的奏本?”

“血泪之诉,何以忍心抚看;残暴之言,何必自寻锥心不快?”

“何事如此慌张,小心惊扰了陛下和……”

“不……,莹,我方才似乎瞧见了有人在殿内拔剑。就在电光最亮的那一瞬间……”

“可是你心里慌张,一时看错了?”

“我并不十分确定,但是万一呢?莹,你可记得朝阳台之事?”

“绛璎,你去侧殿端一壶香炉来,快去……”

“陛下,殿中沉水香已燃尽,奴婢前来换香。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们退下罢!谨记,不宣不得入。”

“诺!”

“你到底是谁?”

“无论我是谁,你不是都要置我于死地吗?”

“你是在承认你并不是她。”

“这些毒是你下的,对吗?在将死之前,我想和你说句真心话。我从未爱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即便结果是如此,我也并不曾后悔,可惜的是,我们并不能走到最后。此后你我不要再见了。我登仙之后,你也不要来给我守灵,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已不想再与你有半分的瓜葛。”

“你此刻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他,对吗?”

“她是她,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怎可混为一谈。粉墨登台,谁能看得懂戏子的真心?只是你这样就作的太过了,不觉得吗?”

“只怪我道行太浅,这个后宫里的漩涡太深,演到了最好,谁又还能听得见一个戏子真正的心声?”

“你叫什么名字?”

“凤墨影。”

“太多的错已无可返回,你安心,今夜过后,我不会再见你;我也不会去为你守灵;亦不会为此而愧疚终生。”

“很好,我果然没有错识了你。”

“对呀,你从来就没有错识过我。”

“既然你我此刻相看两厌,且滚下去!”

“为何不让我回去。”

“今夜就走,三日后我死了,你必成为最可疑之人。我怎么舍得让你死,我要保住你长命百岁呀!就从明日起你便禁足白露宫,无旨不得外出,也省得你日后难办,为了不守灵还要寻个由头。”

“多谢陛下如此美意,臣下感激涕零。”

“你无需谢我!若有来生,我只愿不再与你相见!”

第一百三十九章 相对成仇

一幕幕景象在她脑海中翻滚闪现,零零碎碎的片段逐渐凑成了一幅幅的往事。凤墨影心头泣血,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上的衣裳,她脸色渐渐苍白,神智渐渐趋近于崩溃的迹象。

北堂渺皱紧了眉头,忍不住用密音喊了一声:“师尊!”

闻人云邈受到了他的干扰,心神微震。此刻又听闻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说话道:“为何关了殿门?”

殿外的紫珞回道:“陛下正在歇息。”

门前的人道:“她又趴在案面上睡着了?”语音轻柔落下,脚步前行,便要推门而入。

北堂渺已然听出来人正是雪灵染,以他的身份,必然是会入殿查看的,不由又警示了一声:“师尊,必须走!”

闻人云邈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焦急,便当即缓了内劲撤了阵法,衣袖一卷收起了搁置在凤墨影身上的紫晶鼎炉。他脚下极快、灰影一闪,与北堂渺一道离开了书房。

当雪灵染推门而入之时,有些异样地皱了皱眉头。他环顾四周,不见凤墨影,脚步急切地走向屏风之后。

在看到她躺在了软椅上阖目而睡时,才蓦然松了一口气。

雪灵染缓和了焦急的脸色,走上前去,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目光柔和,而微微带笑,目中凝着心疼。

睫毛轻轻地颤动了几下,似有所感般,凤墨影徐徐地睁开了眼睛。她第一眼看清的,便是雪灵染的那一张清逸绝色的脸,以及他眼底不曾隐瞒的宠溺。但在这一刻看来,往日的种种甜蜜,她却忽然觉得恶心,以及讽刺无比。

方才,她是做梦了?

但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像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而不知为何遗失了的记忆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一般。

她汗湿重衫,心上的锥疼仍是那么的清晰无比。原来,她以为自己是从朝阳台事发之后才与他相识,但在方才忽然回忆起来的往事之中,并非如此。两重记忆,却是绝然不同的走向,就像是有两个时空在她的记忆中重叠了一般,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她有些懵然地出神,回想着方才的“梦境”,思索着当前的疑问?

雪灵染见她骤然醒来,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首先瞧见了她眼中不曾朝他露出过的厌恶神情,而这种冷嘲的神情又似曾相识地在他眼中重现,与他刻意尘封在某一处记忆中的重叠到了一处,恍如昨日。

这种认知,让他的心脏骤然一阵紧缩。

他尝试地唤了一声:“陛下……”

凤墨影继而重新回神,抬起眼眸看向他,红唇翕张,切齿说道:“‘你无需谢我!若有来生,我只愿不再与你相见!’你可还记得?”

闻言,雪灵染的脸色蓦然苍白如纸,目光灼灼地看住她。似乎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之极的人;又是在看着一个熟悉无比的人,他勉强的一笑,说道:“墨墨,你是做噩梦了吗?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我是灵染啊……”

看着他纯善无比,略带受伤的眼神,凤墨影不由晃了晃神,感觉自己不似真切的一般。

她虚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拍出一掌在身旁的案面上,檀木小案瞬间粉碎成泥,落在了地上。

她不是在做噩梦,而是真切地回想起了许多东西。

其中包括如何运用内力,以及……

凤墨影再次面对着雪灵染,她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看着他道:“雪灵染,我此刻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切地回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其中包括了与你的孽缘爱恨,尚未知晓我为何如今还会身在凤曦国,为何竟又会与你纠缠不清地在一起,但是你曾经对我的虚情假意以及狠心绝情,却绝不是虚假,也不是我的错觉。只是你凭什么一厢情愿地将它们抹杀掉了,当初你一意孤行地对我下毒手,如今又任性妄为地想要再次操纵我的感情吗?”

雪灵染的脸色一点点地冰冷凝结起来,他对她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就像是被冰雪凝固的雕塑般,静默无声地凝视着她。

在看见她眼中的痛恨与质问后,心中瞬间似被穿成了漏筛子。他也有这么的一天。他唇角微掀,自嘲地一笑勾起丽的笑,端是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实际却是呼吸窒息,一时惊得失语。

“可怜、可悲、可笑?”凤墨影冷眼旁观着他笑得如三春紫妍的容色,冷笑道:“何必再惺惺作态?骗了我一次还不够?再来第二次亦是手到擒来,你心中沾沾自喜?但我已不再是往昔的我,还请你自重!你我依当日所言,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

雪灵染咬紧了下唇,浑身颤栗,心头百转千回,却不知该在她这样的语气,与这样绝情绝意的话语中说些什么出来。仿佛一经出口,什么话都成为了祈求,成为了狠狠的讽刺,成为了他们之间的误解,成为了她对他的一句句锥心的挖苦。

“我没有给你上香,没有为你守灵,没有愧疚终生,亦从没有私自去见你一面。”雪灵染错开了眼眸,声音飘忽如烟气般地道:“我愿意眼睛一直坏下去也不违背你当初的意愿,不再相见。但是你说,你想要看见我眼睛里有天地星辰;你想要在我眼睛里看见你的倒影,这些话,是不是你曾说过的?”

“你此刻反悔了吗?”

“对,我此刻反悔了。”凤墨影心中似被人紧勒住,她咬牙低语道:“你不过是欺我忘记了,才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如今,你还想要蒙骗我什么?我既然说过,来生不要再与你相见,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不管你再次接近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请你从此离我远一些。”

似有些什么,在手中滑走,再也抓不住了。

雪灵染动容地上前一步,躬身弯腰,双手握上她的双臂,蹙眉对视着她,一双眼睛宛如清池流波,动人心魄,血色饱满的双唇极快地翕动:“墨墨,我没有骗你。这一次,我是真心真意地想要来偿还与你,补偿你这一生一世的平安喜乐,真的没有半分虚假,你相信我!相信我,好吗?”

听他低声下气地相问,要是前些日子,她早已要点头答应他了。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他的。

可是,此刻不一样了。

他本就骗她至深,欺她至死。

如此,怎么可再原谅!

凤墨影抬手挥开了他的双手,唇角凝了一丝绝艳的笑意,冷然道:“雪灵染,昨日之日不可追。若昨日欺你骗你的人是我,你可会原谅?可会原谅自己的一片真心任人利用践踏?可会原谅自己的一腔深情换来对方的置之死地?你可会原谅?”

雪灵染长睫颤若抖筛,眼中热意涌动,红丝满布,双手僵在空中紧握成拳,上下贝齿咬紧几乎欲碎。

“不要再演戏了,你在我的面前演的戏还不够多吗?”凤墨影拂衣而起,离开了被他身影围困的阴影,逃也似在走了出去,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后,狠声道:“雪灵染,你不要再在我的面前,让我恶心你了!”

她摔袖转身走出了屏风,高声叫道:“紫珞!”

殿外的紫珞赶紧回声相应:“臣在。”

“将雪公子请出‘来仪殿’!往后不许再让雪公子踏进‘来仪殿’半步,若有违令者,斩立决!”

凤墨影极快地落下命令后,随即脚底生风地离开了书房,不再回头看顾他哪怕一眼。

雪灵染闻言,倏然转身,只来得及瞧见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半分柔情牵绊皆不再存在。

“墨……”他未及出口的另一个字被无声地吞没,伴随着汹涌而至的血腥气息咽了下去。

“我错了。你给我的便是永无法原谅吗?”

紫珞心中不解且诧异,往日陛下与雪公子有多么恩爱,此刻她就有多么震惊。但是却绝对地服从命令,面无表情地上前朝着仍然呆立在殿中的雪灵染,声线并无起伏地道:“雪公子,奉陛下懿旨请回宫吧!”

她似乎从未见过雪灵染如此失魂落魄的失色模样。在她的印象之中,这个人从来都是清冷的,矜贵的,优雅的,从未在人前失态,亦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过哪怕一丝的软弱。

但在此时,在这一刻,他却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般,双目中忍不住流露出了悲伤欲泣的神色来。那一双凝萃碧波的眼眸,仿佛要承载不住此刻的情绪般,坦然无暇地倾泻出了他心底的疼痛。

叫人如此望上一眼,心中也忍不住随之绷紧。

紫珞忙是低下了眉睫,不敢多瞧,唯恐自己会犯了什么禁忌似的。

雪灵染转了转眼睛,将眼眶中几欲横流而出的水汽收敛了起来。他默不作声地朝着书房外笔直地走了出去,背影挺拔而使人望之孤峭,仪态端方优美,不曾有过半分的差错,却又是那么的倔强。

仿佛就是一竿骤风急雨也无法摧折的碧翠青竹,一袭青衣飘飘荡荡于夜风之中,依然翩然如仙。

只是仿佛,多了一丝的落寞与及沉寂。

孤傲,有时候也抵不过现实。

雪灵染噙住一嘴的血腥,一步步地在黑暗中朝着“白露宫”走回去。心一如夜风般,透体冰凉,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他的光明与火焰终究还是离开了他,终究还是厌恶了他。

尘封的往事一旦揭开,便只有血腥与尘土飞扬。纵然他再悉心地掩盖,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地将一切温暖撕碎,付之一炬燃烧殆尽,只留残灰。

在“来仪殿”屋脊的最高处,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背影,淫浸在苍白的月色里的脸庞亦如月色般苍白,长睫微眨。她为此滴落下了一颗眼泪。怎么能丝毫没有感情,毕竟他们亦曾经一起经历过了许多的事,但如今,忆起了过往,她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不想要姑息养奸。

前车之鉴,引以为戒,纵然是有万分之一的存疑也不能容许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不醉不归

凤墨影反身与之背道而驰,展开双臂宛如鹰鳐般飞向了宫墙,几欲逃离这一座囚困住她的皇宫。外面的天地有多么的宽阔,这一座皇宫就有多么的狭小。

往日雪灵染曾问过她想要什么,那时候她还不曾认真的想过。而此一刻的情绪奔溃,爆发出来,她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里,逃离这一座诺大的囚笼。凤墨影真切地感受到流动在自己血脉里的强大内劲,就似已经抓住了逃离这里的资本与勇气般,一口气奔向了宫墙,避开了暗卫与凤翎卫,逃出了宫外去了。

夜深人静,周匝一片漆黑如墨。

前路茫茫,她踯躅于街头,一时间亦不知是该何去何从?

她缓步逡巡在长街上,这一些时日以来的努力却是一遍遍地闪现在心头。她真的要这么一走了之吗?她真的能就这么不管不顾了吗?

届时,帝皇失踪,皇宫与朝堂必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太子监与太学院又要怎么办?好不容易让凤曦国中的贵族退了一步,让天下文士能人有了出人头地的盼头,她就要如此中断了,扼杀了他们刚刚才半信半疑地冒出来的希望吗?

心中纠结,而又是一片茫然。

蓦然回首,自己依然是孤身一人行走于这个原本就不属于她的时代里。本来以为的双影相依,原来也不过是她的南柯一梦。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开阔的府邸前,两旁石狮峥嵘威武,在阴沉的夜色中尤自显得气派非凡。

凤墨影莫名地停下了脚步,抬眸去看。

只见大门匾额上书着“大将军府”这几个铁画银钩的金字,她侧脸一眯眼,想起这里正巧是前女帝赏赐给当时立下了大功勋的容白的府邸。她心底忽如其来地涌起来了一股冲动,当即拔身而起,运起内劲,脚下轻点,宛如纸鸢般越过高墙,猫一般潜入了将军府邸。

她在屋檐上跃向后院,一一避过了夜里守卫的巡逻,向着主人的卧室寻来,渐渐逼近。

容白在睡梦之中忽然警惕,一股杀气骤然朝他的睡榻疾风骤雨般的袭来。他双眸猛然张开,伸臂格挡,对方一掌砍在了他的左臂上,顿时隐隐吃痛。他迅速翻坐而起,飞身下榻,踢向了来人。

黑夜中,两人你来我往,瞬息间过了十数招,全是拳脚的功夫。

容白心中莫名就觉得怪异,对方不似想要取他的性命。手上不但没有握着兵刃,而且是招招使尽了力气朝他砸来,仿佛是千斤巨石不断地想要推到了他的身上来一般。

对方的一招一式,渐渐地让他明晰而又心惊。

一种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他疑惑地低唤了一声:“陛下?”

凤墨影嗤地一笑,低声喝道:“不要说话,专心对敌。你家哪里地方比较开阔,你这小卧室打得不过瘾。”

容白一听她的声音,心中便更是确定了,沉吟了半晌道:“后花园中有一处桃林……”

“带路!”凤墨影果然地道。

容白迟疑了一瞬,便推门而出,当前引着她往后院桃林而走。

两人纵跃上将军府的屋檐飒若流星,如履平地。不过转瞬之间,便来到了桃花林之地中,此地开阔,桃花围着种了一圈,中央竟留出了一块平地来。平时不知是用来赏花赏月吟诗作对用的,还是留来练武的?

此刻已然近秋,不是时节。林中没有半朵桃花,倒是落叶纷纷,在夜风之中簌簌轻响,亦别有一番静幽意趣。

月色苍白,落在凤墨影的脸上,只映得她的一双眼睛乌黑清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容白心中不解,清俊的脸庞上眉头轻皱,朝着她双手揖礼,再次开声道:“陛下深夜造访,不知是否有要事传讯?”

凤墨影咧嘴一笑,目光深沉,说道:“什么事也没有,寡人就是来找你打架的!”她话音一落,也不再与他多废话,直接是又欺身上来,重拳朝他袭出,不容他分神说话。

容白心中一凛,一时心中摸不准她的意图。

转瞬间他边挡边退,又与她过了十数招,每一次的招数皆是熟悉无比。如此一通下来,心中的另一个疑窦却是豁然开朗起来,之前京中的种种传言,以及陛下不同以往的态度,都让他产生了或多或少的疑心。

但是此刻他们便似往昔在校场上较量一般无异,对方的一招一式皆娴熟于心,但每一次的淬炼,又让彼此有了一番不同的见解与得益。

“不要畏手畏脚的,今夜就命令你必须痛痛快快地与寡人打一场,不可欺君偏让!”凤墨影看着他只顾躲闪回避,心中愈发地气闷,不由恨声道,拳脚之中更是劲道勃发,虎虎生风。

容白听她以下军令般的口吻言语,不由应了一声:“诺!”

当即脚步一错,身形逼近,拳脚变换,已不似方才的一味退让。

两人力道悬殊,凤墨影就是仗着深厚的内力、狠戾的招式以及她此刻郁闷到了极致只想找个理由来发泄的心境,不顾疼痛的揉身而上,就算是脸上、身上被砸得拳拳到肉,吃痛不已,她也是咬牙不懈。

第三道身影宛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将军府后园的墙头边上,他隐身在树林阴影里,皱着眉稍看住桃林中比划着的两个人。

师尊说通过宝鼎试炼看到了她的一些过往,确实是皇家中成长的记忆,一个人的记忆是骗不了人的。

但为何他心中依然觉察出她的异样,觉得她并不是以前的那一个女帝?是他魔障了吗?还是有什么遮掩住了真相,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看住那两人淋漓痛快地打了一场,他眼中竟凝起了一丝不解,以及……羡慕?

凤墨影揉着疼痛到几乎让人麻木的手臂,还有那疼得牙齿都似乎要松动了的脸颊,却是笑得放肆恣意张狂。伸手指着同样挂彩的容白,点了一点他道:“好你个容白,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说不让就让!喂,你家还有没有酒?寡人口渴了。”

口渴?是要喝酒的吗?

容白撇唇一笑,挑了挑眉头,道:“陛下,你确定?今早不上早朝?”他看了看天色,搓着吃了一拳的下巴痛处。

凤墨影大声骂道:“你这厮少废话!上不上早朝是尔要管的事情吗?还不快快去上酒来!”

容白无奈地一笑,爽快地道:“好,陛下且等着,容白即刻就去拿酒来!”他话音方落,就已飞身而起往来路回去。

凤墨影看住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已是渐渐落了下来。望住着满眼的漆夜,她心里情绪涌动,忽然俯在一棵桃树下呕出了一口鲜血来,方觉得胸腔中的憋屈郁闷少少好了一点。

她反袖擦了擦嘴,仿佛无事人般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却是牵动着隐藏在高墙上的北堂渺的心,他闻着空气中淡淡飘来的血腥气,想起她方才的动作,不由右手紧握了起来。

心中只觉得茫然失措,不知她为何事伤心?为何会受了伤?还是因为宝鼎的试炼遗留下来的伤害?

他心中不禁愧悔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眨地望住她站在秋风漫起的桃林里的身影,孤清而纤细,让人无端地生出了一丝怜惜之心来。

北堂渺蓦然睁眼,蓦然地怔住。他是什么时候拥有了这样的心思?从不近女色的人,竟对自己的契约人起了别样的心思?

他的手指微微地颤栗发抖,自己也觉得不可置信。

当看见容白的身影再次由远而近的时候,凤墨影的脸上又扬起了恣意的笑意来掩饰住了自己眼底的悲伤。

容白似毫无所觉地落在了她的面前,将手中的一坛酒抛向了她,笑着说道:“这是‘仙京玉露’,陛下赏的,如今便借花敬佛吧!”

“你这是吝啬小气,还是借故向寡人哭穷,显摆自己的清白?竟然那寡人赏的酒回敬于寡人!”凤墨影将酒坛接在了手里,口中仍旧是不忘打趣他道,一面便将酒坛拍了开来,仰头灌了一口。

容白被她揶揄地怔了一怔神后,问道:“味道如何?这已经是将军府里最好的酒了,陛下还是嫌容白吝啬小气?改日陛下可将更好的酒赏赐给容白,那么下一次便有更好的酒招待陛下了。”

“想要讨赏?”凤墨影转头望他一笑道:“等你立功吧!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地寡人也不能随便赏赐你呀!”

“好!陛下但有所命,容白赴汤蹈火,义不容辞!”容白亦拍开了酒坛与之对饮,豪爽地应声道。

喝了酒后,他的眼眸愈发地清亮,仿佛被佳酿洗礼过,又仿佛是被这一刻的热血所炽热,容光焕发,显得别样的峥嵘傲骨。

凤墨影眯眼瞧了他一瞬,这样熟悉的军人面孔,不禁让她会心一笑。她举起酒坛与他的相碰道:“今晚,与你不醉不归!你今夜所说的话,务必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不醉不归?”容白眼睑微扬,反问道:“陛下当真是不上早朝了?”

“少废话!再去搬几坛酒来,快去!快去!”凤墨影几个回合后,已经将一坛酒喝了快要底朝天,不由又去催促他道。

容白迟疑了一瞬,道:“陛下,可是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可否让容白为您分忧?”

凤墨影敛眸一笑,唇角的笑纹缓缓扬起,低语道:“若寡人说,让你陪着不醉不归就是为寡人分忧了呢?”

“那好!容白这就去拿酒!”容白这次毫不迟疑地道,容色赤诚而坚定,目光中的关切一闪而过,却是无声无息。他将手中喝空的酒坛一抛,便又以更快的身法朝着来路去取酒了。

凤墨影此刻竟有一丝莫名的动容,他不探究,不婆妈,坦诚而直爽,让她相处起来浑身舒泰。

北堂渺远远地望着她不要命地灌酒,心底里却似绷紧了一条弦。但是他此刻是要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前去劝慰于她呢?

若她知道书房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还算是一个背叛者呢。这一个认知,让他心底里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扬汤止沸

她十分确定后面的几坛酒里一定是参了水,不然怎么可能坐得住听大臣们的朝会?还有容白那厮劝她喝下的醒酒汤,那一个酸爽的滋味,实在是不想再回味。想不到这人看着忠肝赤胆,实则也并不十分老实。

下朝后,凤墨影躺在“来仪殿”寝殿中缓酒劲。回想着今天一早给容白半拖半拉回来上的这一个早朝,真是让她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想要赖掉一天,结果又被他这个忠心不二的臣子给拉回了正轨上来了。

她懒洋洋地噙住一抹笑,乜斜着窗外的一片正在优雅下坠的落叶。

想着刚回来那会儿,紫珞支支吾吾向她禀告的事情:雪灵染在“白露宫”恭迎圣驾。

凤墨影垂眸,将腰间一贯别着的,今朝替换朝服时一时忘记吩咐,又让宫人们为她给系上的香缨解了下来。她闭了闭眼睛,挥手将它抛上了承尘上面去了。眼不见为净,既然已经说了从此各不相干,又为何要再相见?

她翻了个身,在软椅上头疼地假寐了去。

“白露宫”的庭院里,几丛翠竹苍劲,日光将倒影拉得细长。

雪灵染站在窗旁凝望,从清晨到日暮,终究是再也等不来那一个人了。他的目光望定在那些泪痕斑斑的苍竹上,眼眸清莹流转,宛如一双墨玉浸于水银之中,倒映着天地间的秀色,却又比这四野的灵气更加的瑰丽无双。

天上地下无一物可以比拟的容色里,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伤,更是让人观之心生戚然。

“公子,你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是否要传膳?”杜衡忧心地站在窗外,低声地问道。

“陛下还没有来,再等等吧。”雪灵染长睫微垂如翼,轻轻地扇动着道,语气轻柔,仍然带着不死心的期望。

陛下会来吗?

公子都等了她一整天了呀。

杜衡瞧着这样不吃不喝的公子,心里十分难受。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往日里如胶似漆的两个人为何忽然之间就如此的生分了?似乎是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任何的风声,自从公子昨夜从“来仪殿”回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公子昨夜里守着孤灯坐了一夜,亦闷咳了一夜。

帝王之爱,原来便是如此的轻薄易逝?

他皱眉不解,心中含着怨怼和记恨。

往日里,他家公子为陛下付出的何其之多?如今,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将公子冷落至此了?

当年宣公子入宫,已经让他记恨在心。人微言轻,他不敢给公子招祸,但是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忽然和公子亲密无间,眼看着公子与陛下也是两情相悦,多有欢愉的模样,他还为着公子心有所属而高兴,终究不是只在这一座宫中冷漠老死,寂寂无人闻,冷暖悲喜无人知晓。

公子自小生性孤僻清傲,不喜与人亲近,在他眼中,唯有陛下一人能让公子眼中脸上呈现出欣悦的笑意。

公子怕是真心心悦于陛下的吧?

才会不惜一切地折腾着自己,为她瞎了自己的眼睛;为了她重病;为了她流血;为了她忤逆父辈;为了她不顾生死,为了她做下这么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可是如今,灯下孤影伶仃,茶沸无人对饮。

“公子,水又沸了。这些茶,要撤了吗?”杜衡瞄着室内的小火炉上铜壶里的白烟汹涌升腾,忍不住出言提醒他道。

“陛下还没有来,且等等吧。”雪灵染声音低柔,固执地道。

“公子,陛下……陛下也许有事,无法分身前来了呢?”杜衡看不得他如此不饮不食地等下去,委婉地劝慰道。

雪灵染咬了咬下唇,一点猩红染上了他饱满的唇。纤长白皙的手指握紧了竹纹细绣的青翠衣袖,似乎喃喃自语般地道:“她一定是忘记了。她一定会来的。”不然他的心是为着谁而痛?是为着谁而心生期盼。

难道他这么努力地弥补也抵不过那一世的过错吗?

“那我这就去‘来仪殿’,再请陛下!”杜衡丢下了一句话,抬脚就要往殿外走去。

“不许去!”雪灵染喝止道。他的错,不要别人来承担。

一切怨恨与指责就冲着他来,他不能让杜衡去。

天色一遍遍如参水了的墨染般暗沉了下来,摧枯拉朽般的余晖终于也已渐渐地歇下了去。其实明明早已经知道了结果,却是仍不死心而已。

上一世,她至死也不曾下令赐死他。

甚至是身后,也只是将他禁足在“白露宫”中,真正地做到了生死两茫茫此生再不相见。她当时心里是怎么样的想法,他始终猜度不出来。若是心悦于他,必然恨他;若然恨他,又岂能如此平静地对待他?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直至到了这一世也没有机会亲口去问一问她的答案。

只是,这一世一路并肩走来的山盟海誓,就是这么轻易地如飞扬在九天之上的纸鸢长线,这么轻易地便被割断了吗?

没有丝毫的留恋?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更没有半分为他而停留的心思?

雪灵染缓慢地伸出一双手,平摊在空中,垂眸望住月白的掌心,掌纹纵横,却无法与那人的有所交汇一生?手指微微蜷曲起来,终是空空如也,终是什么也握不住?

心里空洞而冰凉,仿佛被人穿了一个破洞,任凭夜风穿梭而过,没有一丝的血肉,只徒留了一个唤作“心”的躯壳残骸。

他的唇角终是凉凉的一笑,是无尽的悲凉。

生平只为一人,或喜、或悲。

“求而不得罢了。”他垂睫,低语。青衫如柳,孤寒如竹,玉石般光洁柔润的脸庞上,一双绝美的眼睛里柔弱如水。挺拔的鼻梁之下,红唇微抿,袅袅姿容恍然如仙谪落凡尘,宁谧淡拂。

“杜衡,把火灭了。”雪灵染终是说道。

室内还不曾点灯,一片漆黑中一丝猩红的火光在明明灭灭的闪烁不停,不曾停歇地沸扬着铜壶里的泉水。“滋滋”蔓延的响声,在揭示着泉水就快要在铜壶之中被烧干了。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壶水,公子一直在叫他换铜壶里的水。

如今,听得他一声把火灭了。杜衡心中彻底地难过了起来,知道这一把火一旦灭了,就是公子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

他望住那火炉有些许迟疑,抬眸道:“公子,再换一壶水吧?”

雪灵染道:“要等火把铜壶烧穿,你才来后悔吗?”

“不是的。”杜衡讷讷地道。

“那快去把火灭了。”雪灵染无情无绪地道,随即转身出了内殿,离开了那站了一天的窗畔。

他的身影渐渐地融入了黑夜里无尽的黝暗之中,直至消失不见。

“来仪殿”寝殿中,灯火葳蕤。

凤墨影却抱住双臂瑟瑟发抖,忽然浑身如灌了冰般,每一道血脉都似被凝结了起来。手脚僵硬,头痛欲裂,她运气丹田,不像是中毒的迹象,但气机受阻,反而有些像是自身内力反噬的苗头。

她本靠在榻上看书,此刻倒头睡下,企图自己规整经脉,理顺气机,却发觉身体绵绵无力。一时间心中有些空虚,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可以向谁求救?本来以为是最忠实的依靠,如今却已是反目成仇。

再细想昨夜的事情与梦境,不难推测出定是北堂渺趁其不备袭击了她,说不得闻人云邈已是对她试炼过了。不然,为何闻人云邈忽然就闭门不出,谢绝了斐玉晏的相邀?

而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她耳边为请师命不厌其烦的北堂渺,忽然又恢复了神龙无踪的状态?

然她忽然的幡然醒悟,记忆觉醒,也不可能是如此的毫无预兆,无缘无故地重拾而来。只是不知雪灵染曾经对她做过了什么?为何明明在记忆之中,她已经毒发身死;明明已魂离残躯,离开了凤曦之地,为何如今就像是重来了一世,一切似乎都是刚刚才重头开始的样子?让她一度以为自己只是初到这个时空。

上一世,她对雪灵染此人就已是眷恋极深,想不到重来一世,自己竟然还是一头栽倒在同一个树上吊死。

她并不想流泪,只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湿润起来。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周而复始,他这是在变着法儿,欺她至深。

怪不得他一直在问,她是否想要他的眼睛复原?想要他看见她?这只不过是想要她自己亲口毁掉前世的誓言,心思何其卑鄙?

怪不得他知道她如此多细腻的心思,样样都能贴合她的心意,这不都是前世遗留下来的细枝末节罢了。

凤墨影闭目不敢再多细想,只怕越挖越深,挖出自己不愿意去面对的真相。最后才惊觉了自己原来是有多么的愚蠢无知;对方又是有多么的心机莫测。

她咬紧牙关,极力地抵制着身体里的疼痛,双唇青紫,脸色如苍雪般清白而脆弱。

孑孓独行,依然是她一个人。

就在她一意孤行地想要听天由命的时候,一道身影在凤榻前落了下来。他急行几步,低声唤道:“陛下……”

凤墨影咬得上下贝齿格格作响,顾不得应声。

北堂渺观她脸色不同寻常,忙是探身朝前,伸出一手把上她的手腕脉门。一经探查,只觉得她体内气机翻涌凌乱,经脉处处阻塞,竟有走火入魔之像。他心下一惊,忙屈膝上榻,将她扶起坐好,双手按住她背上穴道,与她推宫过血,用内力助她调理气机经脉。

许是宝鼎对她的影响;许是她刚刚恢复记忆就乱用内力;许是昨夜的酒气翻滚了血脉,此刻的反噬来得汹涌无比,乱作一团。

北堂渺运起内力缓缓在她体内推进,几番汗滴重衫,才稍得寸许。

凤墨影心中倒是坦然,她已经是不只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在这里又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呢?她紧闭双目,就像是一尊没有了任何生气的冰雕木偶般任凭北堂渺心思焦灼,而不顾一切地为她调整内力。

前女帝的内力实则已近宗师级别,此刻宛如洪水泛滥,想要引导它归经入脉,重回正道,无疑不下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而两军相遇,不进则退,既要使尽全力对其镇压;又要耐心地使其温顺,让此时内力与她不差上下的北堂渺几乎是心力交瘁。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作茧自缚

待凤墨影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冰寒减退,她身后的北堂渺已似从水里捞上来的冰人般,浑身汗如雨下,叠叠白衣都似在冒着寒气。俊逸绝俗的脸庞冰白毫无血色,眼角眉梢都似结了一层青霜般的凝固了凝重的表情。

室内渐渐浓重的血腥味,让凤墨影不由皱起了眉头。

待她恢复了感知,已能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摇摇欲坠,以及那凌乱不畅的呼吸,但他仍然坚持着没有撤掉在她体内引导归元的内力。

凤墨影亦不敢贸然开口说话,心中却是渐渐地升起了一丝急躁。这个人既然已经背叛了她,为何还要这样不要命般的守护她,是因为“同命锁”契约的缘故吗?

他既然怀疑她,试探她,却又来相救于她?

如此的自相矛盾,“同命锁”对于她来说是一道救命的符咒;而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困囿的枷锁。

若她这一次大难不死,便与他解了这一番契约,如何?

心思正在翻转,忽觉体内气机一轻,身后的人“碰”地一声轻响摔在了榻上。凤墨影忙回身察看,只见北堂渺紧闭着双目,倒在锦被之上,面无人色,胸前白衣上沥沥鲜血刺目,血痕一直蜿蜒上他此刻虚张的唇角,绝美之容,病弱之姿,竟让她一时怔愣住,回不过神来。

凤墨影朝自己搓了把脸,才探手去察看他的腕脉。只觉得他此刻内力空虚,呼吸不稳,但脉动沉搏有力,似是力脱之象。她心下稍稍舒缓,松了一口气,随之瞧瞧自己,又瞧瞧北堂渺,感觉此等情景有点混乱,还是不宜声张为妙。

毕竟在这一座深宫里,对她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

若知晓她内力反噬,北堂渺竭力,不知又会立刻就给整出一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

凤墨影拉过薄被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则亦百无禁忌地倒在他的旁边躺下,双目怔怔地望住锦帐。

“北堂,你这又是何必呢?”她一时间只觉得心思翻滚,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来宣泄此刻的郁闷心境。尽管只有自己在自言自语,她也不介意了。

“你怀疑我,便可毫不迟疑地上报师门,不给我留下一丁点商量的余地。”凤墨影兀自地笑了笑细声道,语意不明:“可我一旦要死了,你又不得不因为‘同命锁’的缘故来不顾一切地要挽回我,这不是作茧自缚,挺可笑的吗?”

凤墨影看了他一眼,又道:“其实我是谁,真的有多么重要吗?只要这一具身体她是流着皇室的血脉,确实又是与你订下了契约的那一个不就得了?有时候天命的安排,又岂是尔等凡人能猜得透的事情?你要么信我,与我同心同德,一起携手向前强盛凤曦一国;你要么彻底坚持己见,想方设法让我与你解除了这个要命的契约,从此恢复自由,要取我性命也好,要远走高飞也好,岂不是潇洒快哉!”

作茧自缚。

他这是作茧自缚了吗?

北堂渺的眼睫微微地一颤,他并未昏厥,只是气虚力竭,暂时不可动弹而已。是以凤墨影所说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一字不漏的在他的心中九转千回。

她这是在告诉他真相?

他蓦然地心惊,同时又是踯躅不定。

是要遵从本心,还是要忠于师门?

正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了青夜离的声音:“陛下可有歇息了?”

紫珞在殿外回道:“还未曾,在殿中看书呢。”

凤墨影神色一凛,她可不能开口说自己已经睡着了。但这寝殿内的情景有些混乱,她更是不想让旁人知晓自己曾经有走火入魔之相。

顷刻间,青夜离已在门外求见道:“陛下,筹办太子监与太学院的用度已经算出来了,臣可否进来与陛下过目?”

让他不要进来?

但这两笔用度可是她自己让人家紧赶慢赶落实出来的,一大帮人马不停蹄地统筹规划,如今得出了结果来了,她却是让人家拿着回去?岂不是太让人心凉了,更何况她又还只是在殿中“看书”。

凤墨影转念间,已拉薄被将身旁的北堂渺严严实实地从头盖到脚,只在他鼻子附近提了替被角,给他留了一个呼吸的小孔。自己躺在床榻的最外围,又将榻前的纱帘伸手给拉了下来。

就是这么的一番动作都叫她此刻疲软的身体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大汗涔涔而下。

“进来吧!”凤墨影平息了一些气息道。

殿门被人由外推开,一个沉稳的脚步缓慢地踏了进来,一步步地朝她的凤榻走近来。

隔着一层薄纱,寝殿中明媚的灯火投照在来人的身上。他依然是紫衣暗沉,桃花眼潋滟生情,唇角一丝笑意似笑非笑。脸颊与眼瞳之中已无初时相见的温润如玉,而是流露出来一丝心机莫测的诡异来,端又是风情万种,亦是魅惑无端,竟给人一种与其家世、修养背道而驰的落差之感。

凤墨影透过轻纱观察着他。

青夜离的目光亦隔着轻纱探视着斜躺在凤榻上的人。

姿态慵懒,神色娇恹。

不似以往那般,只给人冷硬狠戾之感。眼眉上挑含着几丝诡谲邪魅,完全迥同于往日的暴烈血腥。

这种陌生的感觉,他每见她一次,就更强烈一次。

今夜所见,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凤墨影忽略了他眼中的探寻,直接伸手拨开一点纱帘,低语道:“呈上来!”她气虚而语音低回,别有一番暗哑嗓音,娇媚风情。

眼前的青夜离尚是处变不惊地将手里一路捧过来的册子递了过去,脸上的表情亦未曾变更过;然而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北堂渺,却似被她给惊着了,胸腔里的一颗心脏不禁怦怦地蹦个不停。

凤墨影将册子取回了轻纱之后,就着凤榻旁的灯火仔细地翻看了两页。她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前纷乱,捧着那一叠厚厚的册子,两只手臂都在不住地发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她若无其事地将册子合起来,转放在身旁,又歇了半刻,才说道:“册子先留下来寡人细看,尔等辛苦了。夜离你也先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寡人再与你细说其中诸般事项。”

青夜离细细地分辨着她的呼吸似乎有些异样,不由问道:“陛下从朝阳台回来后,身上的伤可有养好了?”

凤墨影心中一惊,他此刻为何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谈起了她的伤情来了?这厮又是怀着什么的心思?

她心里想着,口中却是随意答道:“已然无碍,不必忧心!”暗中吐槽道,以她现在与他的关系,这个牵扯到帝王机密的事情,也该是他可以问的吗?

“那便好,有灵染在,想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陛下康健有碍的。”他温和地说了一句。

岂不料,这一句话此时此刻对凤墨影来说,却是锥心之言了。

只怕是死得更快!

凤墨影唇角微垂,孕起一抹冷笑,却只是一闪而过,不为人知。

她心中疼得难受,口中苦涩难言,却还是道:“确实如此!灵染心细如尘,且医术了得,寡人的康健就不劳夜离你挂心了。”

逐客之言已下,青夜离识趣地翘唇一笑,明艳眼波流转,躬身行礼道:“那好,夜离就此告退了!”

“嗯。”凤墨影懒懒地应了他一声,颇有些冷漠敷衍的意思。

青夜离从容自得地转身离开,步履清雅,却是眉梢微皱。凤榻之上分明还有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却是为何要极力压制自己的气息?而在这寝室中那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又是出自于何人的身上?

是女帝受了伤?

还是别人?

何人会在凤榻之上,女帝的身畔?

答案似乎是呼之欲出,以女帝如今与雪灵染的亲密无间,除他之外,更不作旁人之想。

但等他走出“来仪殿”,走向“东辰宫”的时候,心中原本笃定的想法却是被全盘否定了。他的脸上一时间竟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只因看见此刻正从前往编修局的路上走回来的人,一袭青衣在沉沉夜风中飘逸轻的人,正是雪灵染。

雪灵染走得近了,便瞧见青夜离亦站在回宫的路上,又似在等着他般。此刻,青夜离的唇角露出了一丝轻嘲的笑意,说道:“原来竟不是你!”

听着这么一句莫名其妙又似暗含深意的话,雪灵染微微挑眉,凝定了他的脸,似在分辨着那话中的意思;又似乎是并不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青夜离笑了一笑,眼眸中的光亮微微清澄,又道了一句:“你这般的费尽心思,到头来又是得到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清冷的人,不料却是情热如火;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明智的人,不料却是自甘坠落。”

“阴阳怪气。”面对他的奚落,雪灵染面不改色地回应道。

青夜离唇角笑意浮离,点头道:“你看我阴阳怪气;我瞧你糊涂透顶,你我也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尊扯线木偶罢了。”

“何必怨天尤人,自怨自艾?”雪灵染的面色冷清,宛如淡拂青霜,寒梅傲雪,责问道:“这个世上除了儿女私情,还有天下为公。你既然自诩高明,又何以陷于狭隘?”

青夜离闻言淡然一笑,随后,转了转语气轻言道:“‘东辰宫’中有好酒相待,尔可愿同往?自入宫以来,未曾与子促膝长谈,同销万古愁。”

第一百四十三章 波澜不惊

青夜离走后,寝殿之中又恢复了平静。

凤墨影轻舒了一口气后,急忙掀开薄被,将北堂渺的头给露出来。猝不及防在却见他睁着一双眼睛,定然地注视着她。

凤墨影轻咳一声道:“什么时候醒的?”

从未曾昏睡过。北堂渺的双唇翕张了一下,话道嘴边,却是一转道:“方才醒来。”

“方才青夜离过来上呈册子,寡人是不得已才将你藏于锦被之下,并无别的意思,你心中千万不要多想。”凤墨影几乎是同时便向他解释道。

“嗯。”北堂渺闻言应得一声,却是意味不明。

凤墨影侧了侧头,又瞥了他一眼,仍是不放心地道:“如今宫中仍是多事之秋,寡人不欲旁人知晓今晚之事,以免多生事端。你也理应知晓其中的厉害关系,不要又因此事而心生闷气,又来与寡人闹别扭作对。”

北堂渺脸上一热,心里却奇异地没有生气,只是嗫嚅了一下,继而低声问道:“臣……很别扭吗?”

忍俊不禁,“嗤”地一声轻笑,凤墨影当即回他一句道:“你觉得自己不够别扭吗?”

北堂渺两耳尖微红,想起自己以前对她的诸多不满的情绪,不由眼睫闪了闪,声音更细了几度道:“臣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对于他这看似无头无脑的话,凤墨影却是眯了眯眼睛,目光忽然如针般盯着他道:“你听见了寡人方才与你说的话?”

北堂渺并不否认,一双黑漆莹亮的眼睛回望着她,一瞬不眨。那一双漂亮的黑瞳里清晰地倒影着她此刻审视着他的脸。这个人气质干净如莲,却又是一个性情执拗又别扭的。

“原来你说的方才是方才。”凤墨影回视着他眼中一见到底的明净,放松了一口气,叹息道:“你听见了也好!正好好好的考虑一番,念你曾救驾有功功过相抵,再给你一次机会。”

北堂渺张了张唇,他脸上的表情一贯不多,话到唇边,又是一转道:“陛下的体内除了与我的契约外,还有一个别的封印?”

他的句似在问,实则却是笃定。凤墨影反问一句道:“是什么封印?你可瞧出了名堂?”她故意用上了有些挑衅的语气,眼角微扬乜斜着他。

“‘鹣鲽之印’!”北堂渺语意不明的道。

“可会对寡人有碍?”凤墨影心中存疑,不禁向他试探道。

北堂渺看了她一眼,似有些不解,说道:“‘鹣鲽之印’对‘同命锁’更加护主。陛下若然身上受创,臣即刻可以感知赶来相护;但‘鹣鲽之印’不禁可以立刻感知对方的安危,还可以以命相护,只要其中一方命不曾绝,便能以命换命让另一人恢复生机,只是受创愈重,对方便要付出愈大的代价。”

闻言,凤墨影眉头微皱,问道:“封印双方皆可护换性命?”

北堂渺默了一瞬,才道:“这‘鹣鲽之印’本可互相承付,但如今在陛下身上的是‘承印’,而另一个人身上的必然是‘付印’。如此设印的话,只可对方救济陛下;对方若遇危难却是无碍于陛下丝毫,但同时陛下也是无法用同样的方法相救于对方。”

凤墨影心中怔然半晌,也就是说她若遭遇不测,濒临生死,雪灵染可以通过此封印以命续她的命;而若是雪灵染生死一线,她却无法以命渡他?本来可以互相渡命救济的封印,他却是改了?

“若对方要谋害于寡人,是否也可以通过此封印让寡人身死魂消?”凤墨影心中存疑,不由反证道。

听得此言,北堂渺心中一栗,他又不自觉地颦眉道:“‘付印’无法以命相害‘承印’;而‘承印’倒是可以催动封印夺取‘付印’的生机,乃至其性命。”

凤墨影双目一凝,有些懵然。

这其中奥秘,竟是如此玄妙。

与她立契之人,却不曾对此说过片言只语。

殿门外再一次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紫珞,陛下可还安好?”

听着这把声音,凤墨影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竟是怦然一跳。

紫珞平淡地回道:“‘来仪殿’中并无异样。倒是雪公子你擅闯‘来仪殿’,违背陛下懿旨,该当何罪?”

脚步轻盈而急切地迫近寝殿门前,显然紫珞等人并不是来人的敌手,栏他不住。凤墨影蓦然回神,正想出声制止他的下一步动向,寝殿门却是已被人由外推开,夜风随之奔进,穿过宽敞的寝殿,抚过璀璨的灯光,调皮地拂动着凤榻前的那一层薄薄的轻纱。

凤墨影一眼瞧见殿门外人头涌动,当即出声道:“紫珞,领他们先下去!”她的声音并不焦急,但带着别样的冷漠以及威严。

北堂渺却是僵在了榻上,看了凤墨影一眼,脸色有些难以言喻。

紫珞应诺之后,上道地将殿门掩了起来,又将被雪灵染引来的暗卫驱散了回去恪尽职守。

雪灵染站在门后,急匆上前几步,问道:“墨……陛下,身上可曾有不适之处?”

凤墨影隔着薄纱,殿中灯光映照着他双眼中的关切与忧虑,心中一股熟悉之感隐隐作痛。就如此与他相对无言了片刻后,音色淡静地说道:“寡人自然是安然无恙,又何事之有?你枉顾寡人的懿旨,擅闯进了‘来仪殿’中,倒是何等的用意与居心?”

轻纱后的人如墨扫般的眉头一皱,微微躬身,抿了抿唇,说道:“臣感应到‘鹣鲽之印’浮躁,是以担忧陛下的安危,才执意前来察看。并非是有意要违逆陛下的懿旨,若要惩戒,灵染甘愿领罚。”

木雕一般无声无息躺在凤榻上,凤墨影身边的北堂渺在听到雪灵染的话后,心中微微一颤。

就是这么细微的气息变化,已让白纱外的雪灵染察觉有异。他猝然心中一凛,声音更是低微道:“陛下的安危关乎社稷存亡,不可掉以轻心。不若还是让臣为陛下把脉探听一番?”

凤墨影话已到了嗓子眼,仍想要拒绝他。

不料,她的语速竟快不过雪灵染的动作。他猛地跨前一步,在她仍未说话之前,已是一手掀开了面前遮挡着两人的白纱。右手一探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另一只手上一根银针探出将发未发,却是对准了凤墨影身后的人。

凤墨影亦被他的敏锐与雷厉风行给镇住了,眼前遽然寒光一闪,猛地出声制止道:“你不要伤了他!”

当雪灵染看清那人的样貌时,一双绝美的眼睛里蓦然一缩,手指间的银针在离手的那一瞬间随即紧捏住,五指紧紧地握成了团。手背筋骨立现,甚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脑海中蓦然地响起了方才他从编修局匆匆赶来的路上,遇见青夜离时,他脸上那股奇异的神情。

以及那一句当时他还觉得寓意不明的话:“原来竟不是你!”

他心胸猛地一痛,喉头只觉得苦涩而血腥。眼中微微一热似乎有些湿润,却被倔强地强忍住。雪灵染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后,正想为她细辩一下脉相。

凤墨影却是挣脱了他的钳制,冷然地垂着眼睫,由始至终都并不与他的眼神相触,不留情面地说道:“寡人的事你不必过问,退下去!”全是君臣的语气与疏离,浑然再没有半丝往日的亲昵。

雪灵染的五指一僵,在空中微微蜷缩起来宛如一块无暇的美玉般白皙秀致,肤光柔润,骨节纤修分明,停留在了她的视线之内。他缓缓地收回了手去,稍稍躬身朝后退出了轻纱,滞了一滞,才说道:“臣……谨遵圣意!”

“嗯。”凤墨影鼻腔轻哼。

隔着薄纱瞧住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上,他的脸也微垂着隐在了阴影里让人瞧不分明。三步之后,他遽然转身,直起了背脊宛如一竿嶙峋的苍竹般挺拔而清瘦。

衣发随着轻盈的步姿袅袅轻扬,渐行渐远。“咿呀”一双拉开殿门,他翩然而出,反手关上,将那一抹身影彻底地隔在了殿外。

殿内的目光,随之垂落。

北堂渺侧目瞧着她看似无喜无忧的神色,心中翻腾着不解,以及疑惑。他咬牙忍痛地翻身缓慢坐起,思索了半刻后,还是问道:“雪公子可是做了什么触犯陛下之事?我与暗卫日后是否需要监视、防备、疏远于他?”

凤墨影暗自琢磨了一下,道:“嗯。”

但她并不向他解释其中的因由,北堂渺亦不便于过问得太多,只颔首轻声回道:“知道了!”

心里异样的,在担心之余,更多了一丝连他自己也一时分辨不清的情绪。是欣悦?是宽慰?是轻松?

在还没有辩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赶快离开这里为妙,不然再有第三个人前来此殿中,感觉事情就会落得越来越复杂了。

就在他挣扎着将自己的一身几乎似抽干了力气的骨头要移下凤榻之时,凤墨影却瞥了他一眼后,开声道:“瞧你这一幅要死不活的模样?你还是在这里躺到上早朝之前再走吧!”

不要说她刻薄员工,没有良心,凉薄功臣。

凤墨影撑起一副恢复得比北堂渺稍微好一点的身子骨坐了起来,在他闻言后有些石化的当口,已将自己的一双脚移下了榻去。

她踢踏着一双缀明珠花团锦绣的鞋子,一手卷着带出来的薄被;一手扶住室内的案椅,转移到殿中的软椅上去,一头倒下后,披上薄被。随后,还不忘严言给殿外守门的紫珞下死命令道:“寡人安寝了,再有任何人来,一律不得入殿!再有胆敢擅闯者,着暗卫立刻将之射杀!”

为了自身安危,她不得不强硬起来。

她阖上了眼睛,疲软入睡。

凤榻上,却始终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面对着她如此安然、洒脱、信任的态度,北堂渺心中的那一份坚定,似乎在慢慢地消融。

或许,她,便是天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生嫌隙

他等了一天也一无所获,仍在“鹣鲽之印”焦躁浮动之时,感知到了她身上的异样。他放下了手上的忙碌赶至“来仪殿”的时候,才知道她早已不需要他的关心与守护。

秋风微凉,心却更凉。

这些都她是对他的惩罚吗?

雪灵染站在“来仪殿”的远处回首,眼角红晕轻拂。

这样一点一点刺心的感觉就是背叛吗?当年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心里是否和自己此刻一般的痛呢?

那一世他与她有诸多的误解,他清傲,她莫测,彼此皆对对方隐瞒着许多的秘密。对于女帝的血腥残暴,他一向讳莫如深,却早已深恨痛绝,当唐清逸再次出现,秘密相邀与他共谋大事,推翻暴政、刺杀女帝的时候,他应承了。

当时,年少热血,孤高不群。

他不愿意继续成为暴君后宫里的笼中鸟;也不愿意继续瞧着凤曦国在暴君手中崩塌损毁;更不愿意听见周匝民声载道、沸反盈天。

朝中群臣对女帝疼心失望,或被清剿杀戮、满门俱灭;或明哲保身、独善其身。士族们为了自家利益与存亡,不是对女帝一味讨好,甚至助纣为虐;就是争权夺势,枉顾家国动荡。

一朝天子一朝臣,百年贵族们并不在意是谁当的天子。

若要成臣,他们可以供奉任何人当天子。

那一世的谋划,要推举谁当下一任的天子底下有众多的声音,但万众一心的是,首先将女帝推下皇座。

但她的谨慎多疑,血腥手段为人畏惧;手中的军队与暗卫亦让朝臣与士族们心中忌惮。于是,众人达成了共识,要悄无声息地攻城略地、里应外合,让女帝在不知不觉气绝身亡。

如此谋划,最佳的方法便是给她下毒。

而这个下毒的人选,又必须精挑细选。

当时,他并不在意这些人背后的心思,只是他们要刺杀女帝的心意与他不谋而合。

他愿意去当这一个人,冒着性命的危险,步步走向谋划的顶端。

当时,觉得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义无反顾。纵千万人吾往矣,何其悲壮?在千军万马、暴虐血腥中,一步一步设下计谋,走向了敌人。

每一次无意的遇见;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都是他事先谋划好的计策。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入了他精心编织的网中,一步步地趋向死亡,那时候他心里开始时无动于衷,或许还带着一丝的期盼,期盼着早日能结束这样的步步为营,工于心计的日子。

他每一日皆似一个戏子般,粉墨点染,登台作局。

那时亦是发生在朝阳台刺杀,女帝无恙之后,一切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在后宫中上演着一场暗潮汹涌的大戏。

然而,当他渐渐地从她的身上察觉出了异样,那毒已渗入了五脏六腑。毒本身就剧烈,一旦入骨入髓,便无法可救。

他心中纵有疑惑,却不曾做他想。

如今虽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但在当时来说,此事如此的匪夷所思,又如何可能为他所料?

直至,那一夜她在“来仪殿”中设宴,不同以往的亲昵柔情。酒过三巡之后,她便开门见山地询问于他。

毒,是否为他所下?

就在每日他奉上的香炉中?

她的眼中没有恨意、亦没有杀意,黑漆的眼瞳里平静中透着一股子暗带讥笑的沉寂。

他不知道她笑的人是他,还是她自己。

当时只觉得心里冒出了一股惊心动魄的颤栗。

事已败露,他蓦然拔出墙上所挂的长剑,欲与她生死相赴,亦好将此事善始善终,更不连累了雪家一门。明晃精湛的长剑指着她的咽喉,她却完全不作抵抗,只是看着他低低地嗤笑。

笑着,笑着,她的眼中似乎是含了一丝的水光,说道:“原来不过是一场南柯之梦,我还以为可以百世静好,与尔长存,相携白首。可笑、可叹,当自罚三杯。”

她就在他的剑后,手指因心情激荡而颤晃地斟酒。在他的剑尖之下,不急不缓地饮下了自斟的三杯酒。

此时,殿外紫电急闪而后,传来了女官们的窃窃私语。

莹让紫珞前往端香炉,实则是在给他时间下手。

但当时却是为了什么,他只是将她扭送入凤榻帷幕之中。他用剑刃逼迫着,她脸上一点惧色也无,当女官们推门而入,前来探看时,却是主动地为他掩饰过去,喝退了她们,言辞之中没有一丝的示警。

他心中的疑窦愈深,恍如墨染,从未有过的急切以及……焦躁。

“你究竟是谁?”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却始终避而不答,神色恹恹,看不出欢喜悲伤?言语之中带着讥嘲冷笑,却还是留他在寝殿中一夜为避嫌疑,为他不守灵而下令禁足,算是保全了他的性命?也为他保全了雪家满门的性命?

毕竟女帝一旦身死,朝中宫中必然混乱。

他在宫中禁足,要设法脱身;或是逃离后宫,都不在旁人的耳目之中,可以从容谋划。

那时,他确实是离开了“白露宫”。

却不是为了离开后宫,而是“医药谷”中有一种毒药“漠华”药性霸道,可以压制她身上的剧毒,可以不至于三日而亡。

除此之外,他还盗回了“摄魂莲华”。

此物可逆转时光,回到朝阳台女帝被刺身亡之时。他在朝阳台赶去以命相护的人,其实是坠入躯体之中的她,而并不是女帝。

朝阳台的香火中他亦渗入了“漠华”的粉末,以至于旁人亦吸入了少许,不至于显得女帝身上的毒性奇特。他一直让她喝养神汤,送香缨给她佩戴,压制她的记忆,以内力强行给她洗涤经脉,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依托与她结下“鹣鲽之印”,都是为了给她解开身上的毒素,滋养她的身体血脉,守护她的性命。

他已在以命还她了,上苍还是觉得不够吗?

往事终将被重提起,深情终将被无情翻覆。

雪灵染强行咽下口中的血腥,脸色苍白如鬼。他不知她是否恢复了记忆之后,曾恣意动用了内力,以至于被一直压制下来,未曾清除干净的毒性翻腾起来,重新波及了经脉血气、五脏六腑。

他此刻纵然焦急如焚,她却不再让他过问半分了。

脚步急切地回至“白露宫”中,雪灵染吩咐杜衡守好了寝殿。当即关门闭户,他盘腿于屏风之后的檀木榻上,强行催动了内力,唤起了“鹣鲽之印”。他此刻只能通过这唯一的方法,以命相渡,如此助她复原,再次压制下毒性。

彼消此长,当在“白露宫”中的雪灵染似一株鲜妍的花朵迅速枯萎成黯黑之色,唇角的猩红如杜鹃啼血般点点滴滴地沥在青衣胸前时;那在“来仪殿”中安睡的凤墨影便逐步地盈润如一颗刚刚撬开蚌壳的新鲜珍珠,唇色亦渐如春风中吹开的第一朵桃花般的娇艳。

天光微亮,在他气歇泣血之时,凤墨影的身体已渐渐恢复了生机。

翌日寅时,紫珞前来扣门。

凤墨影闻声醒来,感觉自己并不疲惫,生物钟还是非常准时地在这个点通知她睁开眼睛,准备工作,上早朝。她躺在榻上深吸了一口气,昨夜的胸闷血滞之状竟毫无遗留,不由暗暗地运转了内劲,只愈发觉得自身神清气爽,经脉舒畅,再也不复昨夜的体虚身乏的症状。

她微感诧异地起来,眼角不由自主地望屏风后的凤榻上看过去,目光深凝之时,带了感情之意。

凤墨影知道北堂渺此人十分洁身自好,趁紫珞与宫女们进来之前,她悄声地绕到了屏风后,只见纱帐勾悬,榻上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就连榻上他躺过的地方都给拉平了,半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凤墨影忍俊不禁,这人也真是!这是有强迫症,还是唯恐自己留下一点丁不好的名声?

会不会连留头发丝都在榻上检查过了,要确保自己没有留下一丝半毫的证据给别人质疑、诬蔑?

凤墨影转身将躺椅上的被褥搬回了凤榻上,才悠悠然地朝殿门外唤道:“进来吧!”

梳洗整理之后,凤墨影神采奕奕地上早朝去了。群臣见着她今日异常良好的状态,随即将那高悬的心悄悄地又放回了原位。那些昨天瞅着担忧不已的人呢,又暗暗地轻吁了一口气。

幸好,天见可怜的老臣心!

早朝之后,凤墨影心情愉悦。谁知刚回到青云殿时,当即接到了编修局的回禀,说是雪灵染今日递呈了病假,但整个书籍编修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今群龙无首,各种请示,乱作一团。

凤墨影心里郁闷,想是否因昨夜她冷落怒怼的事情,还是近日两人揭开了前事闹出了不愉快的事情,致使雪灵染故意为之?也跟着那些人一起来为难她了?但是编修的这个进程不能因此停顿下来,这个与太学新建成可是息息相关的,若贵族门阀们瞧见了他们此刻窝里反,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糟心事来,绝对不可以半途而废。

太子监与太学那里中着手在准备着第一次秋闱,甄选人才,关于凤曦国朝局即将重整的大事,如果编修院这边滞停了,那边的人就很可能也会采取观望的态度了。

雪灵染,她未曾因前事迁怒、惩治于他;他倒是为何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她使绊子?

前尘往事,与如今的恩惠情谊不过是一笔勾销,难道这样他都还不满意?

凤墨影情绪起伏,眼中暗含汹涌。她平息了一下心中的郁燥,思索了片刻后,吩咐紫珞道:“着青夜离到编修局接手雪灵染的职责,另着秋玉琢从旁协助。”若论青夜离对经史子集的娴熟和统筹百事的才干,绝不下与雪灵染,以前她全权将编修一事交由雪灵染处理,主要是对他全然的信任。

而如今,两人之间既然已有了嫌隙,那么她迟早也是要对此事安插下别的人手,既然今日正好事出有因,那就借题发挥、顺理成章罢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秘密筹备

青夜离如今是她需要互相加深信任的合作对象;秋玉琢是尝试互相信任的合作对象,何况对于漠回国的典籍编修融入也需要他的入木三分、不可缺或。

凤墨影想了想,又让紫珞遣人到沐王府,宣召沐王斐玉晏即日进宫,参与编修事项。

如此旁人就摸不清她的心思,也猜不出这几个人中的亲疏远近,更是让这几个人互相帮衬,加快进程的意思。

只是,在文臣里面她目前还没有一个值得十分信任的人,对此不由有些忧心忡忡。或许,自从剔除了对雪灵染的信任后,她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身边的这些人,择善近之,储备人才了。

武将方面,她倒是渐渐与北堂渺达成了共识。自从那一夜与他说开之后,北堂渺的嘴虽依然是紧闭的蚌壳,没有对她崩出半个字来回应,但从他的神情日渐平和亲善;举止日渐心有灵犀上的效果来看,似乎是对她的信任,或者是信服在呈上升趋势的加成之中。

楚子瑜许是因容白的态度的转变,亦对她心无芥蒂起来,偶尔还敢在无人时用轻松的口吻说两句玩笑话,就像是当年在军营里一样无伤大雅的放肆一下,奉承上来两句彩虹屁。

凤墨影要么笑嘻嘻地回嘴怼他;要么瞪眼让他赶紧滚蛋去卖力拉磨子干活,有时也容忍地听他说这么两耳朵,权当是这宫里面少之又少的一项难得的娱乐。

自从那一夜里,与他凶狠地干了一架之后,容白就老实并且以非常正确和正常的心态对待她了。望向她的眼神里最多的还是对知遇之恩的感激,以及往昔曾并肩作战的赤诚信任。

为了加强前女帝所留下来的和前番她自己曾建立起来的好感度与资源,最近不可避免地参加了他们军营的练兵,完成了一次重大的阅兵仪式。并且与容白商量起兵器的改造,不仅对此引进了她所知晓的现代军事器械和各种相关的学科知识,从当时的生产力出发,要尽最大的能力将凤曦国,特别是她交由容白掌控的这一句军队的战斗力和武力装备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值。

大将军府里的书房中,油灯湛亮,照映得图纸上的一笔一划毫发分明。

容白坐在长案旁,一张张地审视这手中的武器改造的图纸。双眸微微张大,心中怦然急跳,神色间掩藏不住,也无需掩藏的激动溢于言表。

凤墨影安坐在他的对面,静声地饮茶,默待他看图。

良久后,容白终于把手中图纸皆一一看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眼睛一时似不能适应正面的光亮,又似是对凤墨影有了一番新的认识般微眯了眯眼帘,才正色说道:“陛下,这些武器皆是属下前所未见。若能真的改造出来,凤曦若要在瀛洲大地上稳占鳌头,指日可待。”

凤墨影抿唇一笑,稍有保留地道:“要将这些武器配备给凤曦国中所有军队,就少不了足够的金银财物,然而这些阿堵物却是如今最令朕头疼的一件事情。无论如何,这些武器的改良还是得先试验出来再说,而这些图纸你必须妥善保存,不可泄露,改良一事亦要秘密进行,不能给贵族们和别国的探子们一丝可趁之机,不能露出半点风声来。”

容白郑重地点头,肃然道:“属下省得,陛下尽请放心!令山先生与属下是过命的交情,而他又是造机关的好手,属下先拿图纸与他商量一番,必不让陛下失望就是。”

凤墨影颔首,又交代一句道:“若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尽可来询问于寡人。”

容白谨慎地道:“诺!”

凤墨影把玩了一下手指的茶杯,又抬眸问道:“容白,西北一带既已被沈岳收服下来,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

容白敏感地回道:“陛下可是想将那一带归入凤曦国的版图之中?”

凤墨影微微一笑,眉梢上扬,道:“归入版图之后呢?你不觉得可以利用他们干点对凤曦国迫在眉睫的事情出来吗?”

容白想了想她前后的话语,回道:“陛下是想除了让他们每年按时上贡之外,还在边境互市通商?”

凤墨影目光微亮,赏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伸手敲了敲案面,扯过案上的一张地图纸,指了指西北,以及西北更远的一些地带,声音平稳地道:“容白,尽管有西北的上贡和边境的互市的所得也支撑不起凤曦国将来的消耗,所以……我们必须要把目光放得更远更长久才是。”

容白亦曾转战多地,早已不是困守京畿的井底之蛙。他凝望着图纸上凤墨影纤纤指尖指点过的地方,思绪逐渐开朗起来,不由倒抽了一口气,望向她的目光不由灼灼湛亮起来,低声而坚定地道:“陛下若有此意,属下当身先士卒。”

凤墨影朝他点点头,含笑道:“此事还急不来,还要等一等适当的时机,届时自然少不了你的份儿。”

容白一贯清肃英俊的脸上亦落了微微一笑,道:“属下遵命。”

凤墨影望了一眼滴漏,起身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寡人回宫了。”

容白亦随之起身,执礼道:“属下护送陛下回宫。”

凤墨影边往外走,边摆手道:“你还是留下善后罢。寡人身边有北堂相护足以应付任何风险。”

容白横眸看了案上的图纸一眼,亦是十分不放心,便回道:“如此,属下便就此恭送陛下!”他微微弯腰,行礼。

凤墨影又是摆摆手,又是类似“拜拜”的收势,便款步出了书房,朝着将军府的大门方向走去。

她身后当即落下了一个纤修颀长的身影,亦步亦趋,宛如是她缀在身后的影子;又宛如是将她屏蔽在安全的距离里的一把大伞。

容白站在书房门前相送,远远地观望着前面一道紫鸢华服的凤墨影,和一道白衣映雪的北堂渺,可见两人的步调竟如乐章相融、如出一撤。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就已发觉前面凤墨影的影子早已融入了身后北堂渺的影子里,他们就如同是一个人般走在昏暗的夜色里,踏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步伐。

如此说来,果然宫里面的那一个是彻底的失宠了?

而新贵,竟是浮宫的首徒吗?

容白不可避免地将近些日里听到的八卦和眼前观察所的联系在了一起。他下一刻不由摇了摇头,似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就留意起了这些事情来,无聊之极。他蓦然回神之后,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自嘲,转身往书房里走回,关上了殿门,继续研究梳理他的兵器图。

只是心中有些隐隐的疑惑与不确定,为何从前不曾见识过陛下对兵器的深思熟虑,如今却忽然祭出这些让他眼前发亮发光的新颖想法来,并不是天马行空、四六不着普的东西,而是可以让凤曦国的战力更上一层楼,直接可以威胁到别国的东西?

是因为漠回国最新献上来的典籍里藏有精辟之言、开荒之道?

还是最近编修局整理的古籍、收藏的民间典籍中藏有着能人异士的奇思妙想、震古烁今?

容白修长的手指爱如珍宝地摩挲着眼前的图纸,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唇角勾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锋锐的眼角亦似为此而温柔了几分。

到了大将军府的后院,凤墨影登上为掩人耳目的普通马车,由暗卫掌车,与北堂渺同坐,从将军府的后门驶出,绕了一小段路才朝皇宫奔出。

路上,北堂渺双手抱剑坐于一侧,目光不其然地朝凤墨影瞥了一眼。

本来两人并不说话,也不知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说。凤墨影的眼角留心了他的神情,也正在发闷无聊,便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马车中的灯光一晃一晃地落在北堂渺清隽如莲的脸上,两颊在她出神询问后不其然地有了一丝微红。他偏了偏头,压着声音说道:“既然陛下对兵器之道有如此精湛的认识,为何不为自己改造一种防身的武器?”

凤墨影眼神一亮,复又是一冷,骤然横眸看向他。

北堂渺没有抬头,微垂着眉睫,却仍能感受到她落于他脸上质疑的目光,有些似急于解释道:“陛下所绘制的兵器图我并没有瞧见,只是隐隐听到了你与容将军所谈论的话。”

闻言,凤墨影收回了视线,暗想凭着北堂渺的内力想要听不见她和容白说话似乎是有些为难的。既然选择互相信任,那便得容忍此事,她偏头回道:“你说的没错,寡人确实是必须为自己量身定做一种防身的武器。这一条路还长得很,也不是谁都可以依靠下去的,还是得自己变强大,自力更新才是人间正道。”

凤墨影一时感慨,不禁想起了自己与雪灵染的那一档子两回纠缠不清的陈年破事,不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一吐为快。

北堂渺蠕动了一下嘴唇,低语道:“臣一日身为陛下的影卫,一日定竭尽所能,尽心尽职。”

凤墨影忍俊不已,回嘴道:“如果有一日寡人和你解了‘同命锁’,岂不是更好,你就自由了。”

北堂渺随即面无表情、语无起伏地道:“如今不是还没解吗?”

对于他的直言不讳,凤墨影不由侧目,但想起他一贯是如此的口嫌体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了,安之若素地道:“寡人会加快进程,尽快还你自由的。”

对于她悠闲的语气,北堂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再次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但脸色显然是比之前更加的冰冷,好像好不容易开始有一点点融化倾向的冰山,又因为她的一句话打回了原形,自行冰冻了起来。

凤墨影感觉到车厢内骤降的气温,眼角不动声色地乜了他一眼,心里暗忖道:好一朵高岭之上的雪莲花!芬芳美丽,不宜亵渎,亦不宜远观。

她默默地伸指裹紧了外袍。同时下定决心要赶快让自己脱离开这朵雪莲花的保护圈,以后就不必再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做人和说话了。

她这个外强中干的寡人,活得还是真不自在……

憋屈!

凤墨影一路暗中吐槽回到皇宫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扑朔迷离

秋风渐起,天渐清凉。

午后,凤墨影照常在宫中的练武堂练剑。自从重启了记忆,连同前女帝的记忆一同全盘接收后,以前练过的剑式就如同潮水一般地涌入她的脑海里。手上握着剑,身体就能自然而然地随着清晰无比的记忆稔熟无比地使了出来。

不同于先前的一片空白,她此刻内力充盈,胸有成竹,武力值满分。凤墨影畅快无比地耍完了一遍剑后,汗水淋漓,心中却是有着说不出来的欢畅。

她似乎是重拾了前世的自信与力量,唇角露出的笑意都显得分外的明艳照人,双眸更是清亮愉悦。

站在一旁的北堂渺抬眸,正好望见她此时的面容,不由呆滞了片刻。冰雪消融般的唇角在不为人知的、不由自主地稍稍向上一牵弧度。

当凤墨影的目光朝他望过来时,那唇角的弧度又极快地复归了原位,北堂渺的脸颊有些微热,却仍是一座冰山该有的样子,清凌不可侵犯的仙人之姿。他一手负在身后,腰杆挺直,白衣飒飒,回望着她,一贯没有什么情绪的眼里,似乎透出一句:怎么?

凤墨影瞅住他眼睛里那唯一一点的生动表情,心里忍不住摇头,口中却是问道:“你觉得寡人的剑术拾回了几重?”

北堂渺轻皱了一下眉梢,不答反问道:“陛下为何忽然就能重拾了剑术?”他思索着,明明在几个月前,还让他自创了一套左手剑与她用以傍身,并且完全忘记了内力运转的法门以及过往所学的武艺。

凤墨影对视着他的一脸不解,又求知心切的模样,慢慢地将手中的剑收起入鞘。返身走到兵器架旁将剑放了回去,顺手拿起白帛擦干额上的汗,才凝神片刻说道:“寡人先前告诉过你,历经朝阳台一事后,有些事情记不起了。”

北堂渺闻言,脸色稍霁。

凤墨影却眉尖轻蹙,又道:“自重上次经过你师尊闻人大师试炼之后,寡人的记忆似乎已重拾了回来。”

北堂渺当即反应过来道:“难道陛下的记忆曾是为他人故意所压制?”

凤墨影对于他的敏锐不禁微微侧目片晌,而后思索了片刻,坦诚道:“兴许是有人用了什么术法使得寡人失去了某些记忆。”

北堂渺脱口而出:“‘摄魂莲华’?”

凤墨影心中一阵震惊,不禁抬头,问道:“这世上当真有‘摄魂莲华’?而它也确实有传言中的效用?”

北堂渺脸色忽然凝重,轻轻地点了点头。

凤墨影倏觉眼前一片眩晕,雪灵染曾对她说过的话一遍遍地回转在脑海之中,他所说的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为假?还有他房中那一盏不断闪烁着蓝色火焰的灯盏,究竟是不是“摄魂莲华”?

他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利用“神魂莲华”压制住她的记忆?其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压制她的武力值,如此才让她急需寻求依靠,他才好趁虚而入?利用各种可以讨好当时无力无助的她的手段,再一次走近她的身边,然后再伺机图谋不轨?

他这一次图谋的又是什么?

凤墨影只觉得一阵锥心剧痛穿越过自己的身体,连带脑仁都剧烈地疼痛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从旁有一只手伸出,隔着衣袖紧紧地拉住了她,将她的身形岿然不动地定在了原位。

那一只手稳定而牢靠,手指白皙而修长,很是好看。

凤墨影的目光再次清明,从拉住她的那一只手,顺着手臂移上对面的人脸庞上,猝不及防地瞧见一双带着关切望向她的眼眸。

这一双眼睛往日里皆似带着雪花冰霜,让人无法逼视。然而这一刻,他却自动降温,并且毫不吝啬地给予她恰好好处的温暖。

凤墨影会心的一笑,回道:“寡人没事,许是累着了。”

北堂渺缓缓地放开了手,又将手背回了身后,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微红,偏了偏目光,说道:“陛下内力前番受损,实在是不宜太过操劳。”

凤墨影轻叹了一声,随口道:“不快些把本事练回来,寡人如何放你自由?”

“我也可以……”北堂渺紧跟着道,话吐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住了嘴,眼睫一扇,改口道:“……不那么快要自由。”

凤墨影瞧着他的神色怔了一怔神,自己就是思虑着将计划中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他却似乎说得很认真。

空气中忽然有些静默,有些尴尬。

北堂渺轻咳了一声,重拾话题道:“是否有人利用‘摄魂莲华’压制了陛下的记忆,心存不轨,意在图谋?”

凤墨影回神后,轻“嗯”了一声。

“那人可是雪灵染?”北堂渺再一次直言不讳道。

凤墨影心中疑虑重重,至此还有许多的谜题她解不开来。贸然说是他,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但万千头绪笼在了一起,又似乎所有的矛盾都直指那一个人。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在内心深处还是袒护着他?

她暗中自嘲地一阵嗤笑。

平生不会相思,一旦爱了,便深刻入骨?

当真愚蠢之极。

前一世她明知下毒的人是他,还是决意护全他的性命,保下他雪家一门的清白。这一世,她幸存性命,他亦阴谋未曾得逞,那么还要如此一错再错下去吗?

留伤养蛆,不如一刀剜去,纵然连血带肉。

如此方能疼得一时,疼不得一世。

凤墨影双唇轻启:“他确是最可疑之人。北堂,你让暗卫给寡人查清雪灵染是否确实曾从药师谷盗走了‘摄魂莲华’?药圣颜毕先生是否还活在这世上?监视着雪灵染的一举一动,弄清楚他是否藏匿着‘摄魂莲华’此等法器。”

北堂渺肃然应道:“诺!”

与北堂渺商定之后,凤墨影按例回到了“来仪殿”,习惯成自然地由着侍女们帮衬着弃了那一身汗津津的练武衣,沐浴后更了一件素色轻便的居家常服,正准备小憩之后便要到“青云殿”去继续上岗尽心尽职,批阅奏章直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但她还未来得及到榻上阖眼,紫珞便匆匆前来禀报道:“陛下,沐王在编修局晕厥了。”

凤墨影闻言一“骨碌”从刚刚才躺下的凤榻上坐起了身来,问道:“怎么回事?”

紫珞将询问得来的来龙去脉向她一一禀告道:“听闻这些天编修院正在修复一本古籍,旁人对此鲜有涉猎,只有沐王能够看懂那些古奥的文字。因此,沐王一连三夜皆宿在编修院中整理典籍,许是通宵达旦、案牍劳形之时,不慎染上了风寒。”

凤墨影暗抽了口气,一边穿鞋;一边问道:“可曾宣了太医看诊?”

紫珞立刻回道:“白少羽白太医正在为沐王诊治。”

凤墨影眯了眯眼,心中暗道:是他?也不知道他将人体图和解药究竟得怎么样了?口中说道:“且过去瞧瞧。”

紫珞垂首应诺着,转身前往殿外宣召凤辇前往编修局。

凤墨影不禁抬眸,迎着她的背影一路端详着这个唯二留在了她身边的女官。只见容紫珞一身女官服利落地套在修长婀娜的身上,双手交叠在前,步伐之间行动如风,眼前仿佛就能出现她那清丽明朗的脸庞上总是带着无比的恭敬。

这种敬意,似乎是自从她派楚子瑜去相救遇袭的容白开始,渐渐真诚地出现在了紫珞的眼角眉梢。

想来,她到此之后,也不是毫无建树的。身边四个女官,或因家族;或因私情,总总原因有两个背叛了前女帝。但留下了的这两个,紫珞和云玳,似乎是日渐信服于她的。

自从她和青夜离互为交易后,不明就里的云玳看见他们在一起谈论事项时,总是不其然地露出来一丝清亮的笑意。

有青夜离在场的时候,云玳偶尔还会有一种近似看大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与她哥哥的相处。

总归,她是被这两个女官寄托着希望的,尽管她们所要托付给她的东西不一样,但是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凤墨影坐在微微晃动的辇车里面,不由伸手扶额,不敢深思。纵然当心中想到此处时,稍感安慰,但一个托付的是想要对她全然的信任;一个想要托付的是她的哥哥。

如果云玳知晓,青夜离曾因宓漪一事设计过她,不知又要作何感想?

对于这两个女官所要托付的愿望,她此时此刻皆不敢托大。相比其他的东西,这些都不足以让她不堪重负,但每每她也不愿意让人平白地失望。许是良心会过意不去,对于紫珞的愿望她倒是可以勤勉为之、日益努力,但于云玳的愿望,她却是望而却步,毫无非分之心。

到了编修局,凤墨影在紫珞的扶持中下了凤辇,迎着众人的叩拜行礼,进了殿内。

她已不是第一次踏足编修局,先前多与雪灵染同行,前来察看进度。有时候还会与他一起翻一翻各种有趣的书籍,共看一段关于凤曦或关于瀛洲的见闻;或是听读一则光怪离陆的奇闻异录,一起探讨着它们的真假与来历。

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那一段日子竟似是虚幻的梦境一般不可靠之极,就连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熟悉的雪灵染此人,此刻皆显得扑朔迷离、一言难尽。

殿中案头的书籍越发堆得人高,她让众人该干活的干活;该歇息的歇息,不要碍着她在场就畏手畏脚。匆匆与秋玉琢打了一个照面,他行礼后继续埋首案前疾书,也不知写的是什么?

转头,青夜离便过来与她交谈了几句,领着往内殿走去。

进了内殿,转过森森莽莽的松原檀木屏风,便见一个半是熟悉的身影正忙忙碌碌地给躺在榻上的人施针。

身穿刺绣青鸟太医服的白少羽在榻前手指插秧子地下着银针;蔚蓝兰文锦服的斐玉晏却是脸色苍白,憔悴地躺在榻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凤墨影为他忧心之余,不由拔了些零碎的精神为之纳闷:究竟是遇到了什么的书籍,竟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没日没夜地研读,把人折腾成这样?瞧着斐玉晏往日的行径与性情,也不似个会如此拼命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情真意切

内殿寂静,凤墨影只在屏风旁站着瞧了一会儿。未免打扰白少羽施针,她便领着青夜离退了出去。

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凤墨影忍不住问道:“玉晏看得是何书?你们怎么把人折腾成了这样,他一向身子弱,你也不是不知道,怎没个轻重缓急?”

青夜离默然地将一早准备在手中的书籍递呈给她。

凤墨影低头接过,目光在封面一略,完全识不得这上面书的是何字。随手将书翻了翻,实在是头晕,不知所云,又问道:“这书就只有他看得懂?”

青夜离这才低语道:“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古籍,是一本山河志。能粗略囫囵观看的人有几个,但要精读细究,只有沐王一人能胜任。这书的编修也不着急,只是不知为何沐王就是为它所迷,劝也劝不走。”

他轻叹一声,说道:“我也不能让人将并肩王硬扛回王府去,这可是以下犯上。”

凤墨影合书一顿,回问道:“何不来禀报于寡人?”

青夜离口吻愧疚地道:“我以为沐王只是一时兴之所至,并不知道沐王会在此日以继夜地研读,更料不到他会染了风寒病倒。”

凤墨影横了他一眼,语气带了点诘问:“难道内侍们就没有来禀报于你?”

青夜离脸色微沉,仍是语气平静地道:“沐王让他们不得声张此事。”

凤墨影被他回得一时语结,一口气堵在胸口,闷沉不得纾解。她才想起青夜离掩隐在温润如玉的外表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脾性,确实不宜与他就此事争执下去,此刻也已毫无意义。

不是和她一心的人,又怎么会和她关心之事是一样的呢?

凤墨影微微皱眉,她还是习惯于以往雪灵染万事以她为主思量周到的阴影之中,未曾从中走出来。心中黯然地一叹,脸上却已扬起了一丝难辨真假的笑意,看了一眼青夜离眼底淡淡的青色,温声道:“夜离你也辛苦了。”

听得她宽抚的语气,青夜离桃花潋滟的眼眸中亦是随即露出一分浅笑,垂睫道:“臣自当竭尽所能,为陛下效忠。”

凤墨影在心中暗笑,两人心隔肚皮两厢打算,脸上倒是露出宽慰满意的神色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就是在这座皇宫中的生存之道,即便是作为帝王也不例外,是需要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说话之中,白少羽已从内殿出来,瞧他目光在忙碌的大殿内一圈乱转,似在寻找着什么。

凤墨影心有所感,当即撇下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青夜离,朝他走了过去。

白少羽一旦找着了凤墨影,眼中一亮,忙趋前朝她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凤墨影稽首,道:“平身吧!可是要说沐王的病情?且随寡人到内殿来……”一边撂下话,一边往内殿走进去。

白少羽应诺一声,亦步亦趋地随在身后。

青夜离站在原处,瞧着凤墨影亲疏有别的态度,唇角泛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眼眸深处隐隐地落下了两团阴霾,目光不定。暗紫色的锦衣映衬着他冷瓷般的脸庞,显得清雅的眉目愈发的漆黑幽深,在人人躬耕不缀、人气蒸腾的大殿内偏偏寂静如鬼般缄默怪异。

仿佛他的心都是死寂的,唯有一幅躯壳停留在人间,空洞地望着身边的这一切人与事。

眼中、脸上的情绪更是虚无缥缈,无法为人捉摸。

秋玉琢偶一抬眼朝他望来,心中警惕般腾地一跳,唇角却微微向下一抿。似是极力压抑着一种暗中切切跳跃的情绪。

内殿之中,斐玉晏双手交叠在身前,依然一无所知地躺在榻上。身上的银针已然被撤下,却仍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如何了?”凤墨影站在榻前,才是看清了他青苍如霜的脸色,更是忧心地问。

白少羽道:“回禀陛下,沐王这不是染了风寒,而是寒症发作了。”

凤墨影眉头微皱,心中一沉,急道:“往昔都是怎么救治的?”

白少羽据实回道:“沐王府中建有温室,往昔沐王府的管家皆用内力以助驱寒,再配以药物在温室中调理。估料自从王府管家失踪后,沐王就失去了臂助,亦并未求助于他人,想必这段时日寒症发作时他也只在温室静养,喝以药物,故此,此时寒症发作起来一直失去了压制,便来得愈发凶狠猛烈,使人无法抵受,陷入了昏厥。”

凤墨影闻言,不由又望了斐玉晏清瘦皮相的脸庞一眼。这人怎么就这么死板而固执,王府管家走了,他也可以求助于她呀。

脑中不其然地想起,自己曾在钟灵寺中与他说过的一袭话。不由心中有些歉疚,终究是因为自己想与他撇清关系,彻底斩断了前女帝遗留下来的那一段牵扯不清、藕断丝连的桃花债,才使得这个人不愿向她俯身低头,也不愿再越雷池一步。

凤墨影在心中为他的气节、秉性低叹了一声,回望向白少羽,诚恳地道:“那眼下是否需要为他用内力调理?”

白少羽忙不迭地点头,急声道:“刻不容缓!臣虽以金针走穴之法暂时封住了沐王身上的大穴,但寒气一旦顺着血脉流转侵袭五脏六腑,那就更加是五劳七伤,或是腿脚不利于行,或是心疾骤发……等等不足而论。”

凤墨影思量片刻,外殿中论内力深厚,论知心可靠,竟无一人可信。她倏然撩袍上榻,眼尾微挑,瞅住白少羽道:“你去殿外守住不得让一人进来,再遣人去找楚子瑜立刻过来接替于你。再有,寡人为沐王驱寒一事,不得声张半句,谨防祸从口出,听明白了吗?”

白少羽一双明亮的大眼一瞪登时又圆了一圈,哑然片刻,才结结巴巴地道:“陛下,您……您要亲自……为沐王……”

凤墨影眼色一厉,吓得他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巴:“救人如救火,你是行医之人,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万一,斐玉晏拖出了个三张两短,落得一个不可挽回的后遗症来,她这一辈子怎么还能安心入睡?

这就当是替前女帝还给他当日相救的大恩,谁让她如今占着了人家的躯壳呢?有些债务还是需要清一清,断也要断得干干净净,两袖清风才好。不然拖泥带水的,心中总是觉得拖欠了别人什么似。

白少羽神色一正,立刻颔首,出于惯性地正儿八经地躬着身行了礼,往后退了三步,才转身出了内殿。若有若无地守在了殿门外,脸上装出一派若无其事,顺便遣了一个内侍外出去宣凤翎卫统领楚子瑜过来。

凤墨影双手扶住斐玉晏的肩头,一抓之下,才觉得他锦衣之下的骨头咯人至极,实在瘦得让人意外。他的身量不轻,却也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重,将人拉坐起来后,凤墨影转到他的身后,将双掌隔衣贴于他后背的大穴之上,缓缓运起了内劲,将气机如烟如缕地引入了他的体内。

顺着经脉悠转疏通,便能感到一股寒气逆返而至,与她的内力冲突而起。凤墨影怕内力伤了久病之人的脉络,十分耐心地细细引导,温柔如水地荡涤,丝毫不敢使用一丝的蛮力侵凌。

愈是如此春风化雨的行事;愈是费劲儿,身上每个毛孔都冒出了汗,额头上更是汗水滑落,湿了彼此的衣衫。

冷汗一股股地从斐玉晏的体内溢出,遇到殿内的温度便成了一丝丝的白雾升腾,继而散发开来,使得两人周匝的空气都冷了一圈,降了好几度。体温却是渐渐回暖,慢慢有了些许的知觉,原先如封入了冰川凝固了的血脉,又如春融大地的泉流般潺地流淌了起来。

僵硬如尸的四肢,慢慢地柔软起来,又恢复了生机活力。

生命似乎重临了他的身体,意识渐渐苏醒过来。

他轻吁了一口气,缓缓地张开眼睛,神色中还带着点懵懂恍惚之色,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眼前的纱帐,记忆似在慢慢地回拢中。

凤墨影却是一个不明就里,不知死活地一味用内力温暖着别人,不料心胸骤然一滞,一口血腥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她猛然眼前一花,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失力地扑倒在了斐玉晏的后背上,失去了知觉。

她心中一瞬间的诧异未完,人便陷入了黑暗之中,彻底失去了意志。

斐玉晏背后受袭,猛然一惊。骤然清醒了过来,他忙回首一瞧,只见一袭锦绣的月色锦衣铺陈在身后,肩头枕着的发髻乌漆如云,发簪精巧,一阵幽幽的花香飘逸于鼻尖。

他心中暗惊,此处分明是编修局的内殿,为何他身后竟扑着了一个女子?斐玉晏不动声色地回身,神色蓦然冷峻,目光沉毅,正想将身后之人推开,目光却巧落在那露出的半边侧脸上。

伸出的手指霎时顿住,心中如擂鼓般响了一通。

他蹙了眉头,双手将那人扶着放到了榻上,动作却是在无意中变得温柔起来。当斐玉晏看清了这人的面容时,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来,他又环顾了一圈这编修局的内殿。

注视了眼前的人片刻,确认自己不曾识错后,看住她唇角的鲜血,不由担忧起来。握住她微觉冰凉的手,皱眉轻声唤道:“陛下……陛下……阿影……阿影……”

凤墨影在沉黑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唤她,挣扎着,脱开了困顿,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初始朦胧的眼前,渐渐地清晰起来,倒影着一张焦急而俊雅的面容。剑眉星目,有着诗书矜雅的气质。一双眼睛清澈如泉,让人一望到底,放下戒心。

“玉晏……”她不自觉地一笑,心中轻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不料下一刻的对答却不似她想象中的一般,她被人张臂抱住,拥入了一个有点狭仄的怀抱里,带着清浅的冰寒气息将她包围在了其中。

耳边更是落了一声幽然悠长,令她懵然至极的“阿影……”。

饱含真情实感的焦急、宽慰、欣喜以及感恩。一时间,竟让她无法推却一个人的真心,以及一个病人的脆弱。生生地,把她怔在了当场!

这事,难道是她给办砸了?

咋这发展的方向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固守此心

就这样在她意识回拢的过程中有些木僵着身体,不尴不尬地被人抱了一阵,才听见斐玉晏在她的耳边低声至极地道了一句:“臣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倒是让陛下受累了。”

他这话虽是耳语,但似乎已从心里激荡过后感受到了她微妙的怔愣态度,收起了方才有些脱轨的情绪,语气恢复了淡定与低回,但毕竟两人离得太过于无限接近,那一股说话中喷薄出来的暖暖气流在她耳涡里面一旋,硬是听出了一丝的不同寻常与隐晦的暧昧来。

凤墨影闻言,呆滞了片晌后,心中噌噌一跳,随即低语道:“是谁?”

斐玉晏却不再搭话,缓缓地放脱了怀抱,将自己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后,容色也不像方才那般着急,眼眸平静了下来,淡淡地行礼道:“臣一时心急……失礼了,还请陛下降罪。”

凤墨影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下巴都是黏糊糊的,一股令人不适的血腥味窜入了嗅觉中,这种感觉永远都让她心情不好,特别是前世的种种经历更是让她一直对此很抵触。

正想着用手去背擦一下,斐玉晏却是适时地从袖囊里掏出了一块白底绣字的帕子递过来给她。

她望了他一眼看不明白那双眼睛里的潜台词,他将里面的情绪掩埋得很深,似有些什么,但又似藏在层层的云烟之后,深渊之下,与她隔着千层雾霾,万倾烟波,心中略微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接过来将血迹擦一下。

与此同时,凤墨影的心中不禁有些暗暗地纳闷,自己也并没有拼死玩命地用内劲去救人,为何偏偏血涌头晕得让人误会其中的深情厚谊,让人怜惜,让人感恩了?

还有为何她就这么的不堪大用?想想相继与上一次北堂渺给她疗伤一事的时间也才相去不远,这一具身体里究竟是藏了什么样的毛病?

这一件事是否得找个可靠的人来好好地给她瞧一瞧才对?

要找谁?

雪灵染?本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现在已经不适合了。

难道是他在她的身体里弄了鬼?

如此一想,凤墨影不由心里一凉。

明面上,她却端着一张四平八稳的面皮,将擦了血迹的手帕收在掌心里,低语笑道:“这帕子脏了,这帕子要紧吗?要紧的话,我就让人洗干净了给你送到王府去?”

斐玉晏也看不出的心思如何,只是眼里噙了一点说不明白的笑意,道:“你爱洗洗,我府上还有一大箱子。”

凤墨影释怀般的一笑,将血帕子揣进了袖囊里去。她倒不是想要回去洗干净了真的给他送回王府去;更不会是想要留下作来个长久的纪念。这个纯粹是出于谨慎的心理,她就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这么容易受伤呕血的娇贵体质,和这纤纤弱质到令人自我质疑的内力。

不然,那些心怀鬼胎的就又要像是苍蝇般朝她叮过来了,极其讨厌。

斐玉晏瞅住她手的目光变了一下,凤墨影当即转移话题道:“玉晏,你是说这次的寒症发作是遭了别人的设计?”

斐玉晏收敛了神色,点头道:“确实如此。”他略薄的唇角微微掀了一下,显出一个极浅的弧度来,“此事尚未有定论,陛下且听臣下回分解吧。”

这是要卖一个关子罗?

凤墨影直觉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也在策划着什么事情,而已并没有刻意要隐瞒她,只是事情还没有到他认为可以揭露出来的时候,才选择了这样的引而不发、藏而不露。

她问道:“你身上的寒症好些了吗?”

斐玉晏笑笑,双手自然地拢于袖中,低语道:“没什么的,已经习惯了。若是再有下次,陛下就不必为臣浪费内力了。”

凤墨影慢慢地品了品他这句话里的几个意思,心里觉得有些酸涩,替他有些不值、不公,抬头认真说道:“我着北堂从暗卫里挑两个忠心的、内力厚实的,以后跟着你可好?”

“不必费心了……”斐玉晏又恢复了一贯的那种懒懒散散的态度,摆摆手拒绝,抬眸似看见了她神色中的诚挚,不由顿了一下,慎重道:“真的。我王府里建了一个温室,以后我在里面多呆呆。别的什么人,我真的信不了,陛下你也不必为此折腾。”

上一次在钟灵寺说开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变得疏离而守礼了。这一次说的话,虽然没有了以前的那般随意玩笑,但还是在“陛下”这种敬语之间穿插了一些随和与家长里短的语气。

凤墨影唇角微微一翘,总感觉这种相处的模式让她在这格格不入的时代里体味出了一种难得的舒适来。

她稍稍地对此有些留恋,但并不沉迷。知道自己的分寸在那里,也知道守好与斐玉晏之间的分寸。

有些事,是不能纠缠的。

“好吧!”凤墨影见他说的坦诚,都在这个份上了,总也不能逼着别人收下自己的两个暗卫,赶鸭子上架地逼着别人承认自己的这一番好心好意。

那样就太变味了。

“若你觉得白少羽白太医还能聊聊,你就多和他交流交流这病症。若需要什么,尽管向我开口,能给的都给你治病。”凤墨影也敞开来了说,这事也不用和他藏着掖着。

看了这么久,她大致也明白了斐玉晏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小就红心火热的小哥哥,这么些年来,病体缠绵、夹缝求存中,却还是没有长歪了去。

仍旧是心存和善仁义,对她,或者说是前女帝始终保留着一股善意。

终是叫人不觉动容。

亦是惋惜。

让楚子瑜安排了人马车辆,好生地护送走了斐玉晏。凤墨影在众臣工的恭送声中走出了编修局,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事,亦坐上凤辇朝着“青云殿”而去。

此时,“白露”宫中。

青纱缭绕,雪灵染躺在紫檀木榻上,病体恹恹,不思饮食。

杜衡这几天瞧着,心里只一个劲的着急。却是思量来去,绝望之余,求救无门。在宫中,女帝的情分忽然就生分冷漠,此时此刻想必是不会再关心这个曾经与她你侬我侬、情意相投的人的死活了。

不然,上一次,公子那样的等她,最终还是吝啬到没有来看一眼。

杜衡的心就跟着那晚公子让他灭掉火的铜壶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了下来,一直到如秋风般的凉透了前胸后背。

自古帝王皆薄情,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词,他深刻地认识并体会到。纵使是公子告了病假,也不曾派人来过问一下。

再说到雪府上,如今老爷与公子不仅吵僵了,还开了宗祠,在族谱上用朱砂勾画,除了名字。为了此事,公子没少写信回去一遍遍地宽慰老夫人、夫人和小姐,但老爷生性执拗,无论在家里怎么个闹腾,就是不让人到宫里见公子一趟。

现如今,公子莫名地病在了这一张榻上,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干着急,还不能把信往府里递去。

公子一日三遍的交代他,不许让府里的人知晓他如今的境况。免得吓着了老夫人、伤了夫人和小姐的心。

可是……

“公子,就喝口米汤可好?”杜衡近似哀求地劝道。

雪灵染眯着有些眩晕的眼睛瞧了瞧,见他捧着一碗米汤在榻前不依不饶地劝说自己,心中不忍,只宽慰他道:“不要害怕,我这无大病,养养几天就好了。你也不要着急,更不能把消息带出去,必须锁死在‘白露’宫中,知道吗?”

杜衡听着他一遍遍地交代,一个劲地点头,道:“公子,那你倒是喝两口吃的。再这样下去,你叫我怎么信你呀。”

苍白的唇角微微地泛了一丝笑意,宛如快要消散的冰花一般绝美、而脆薄,雪灵染阖了眼睛,心里暗忖:这“鹣鲽之印”的内耗损伤,那是几口米汤可以治好的?说实在的,他只想躺着,并不想动。

但总饥不果腹,也确实不利于静养。

便极力挣扎了一下,撑起半边身子,示意杜衡将碗递过来。杜衡忙不迭的凑近榻前,略感安慰地扶着碗,将刚刚又温热了不久的米汤喂到了他的嘴里去,一点一点地让他吞了下去。

见碗渐渐空了,杜衡才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丝笑容。

雪灵染先是闭着眼睛喝,后来又睁着半眯的眼睛看了一眼,见那碗快见底,终于摆了摆手,强忍住胃里反酸水的恶心,复又躺回木榻原位去,声音低之又低地道:“好了,米汤喝了。你不要再来吵我,就让我好好地躺一夜。明日儿,就好了。”

“嗯,公子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杜衡看住他一脸的莫名憔悴,本来山清水秀的这么一个人,骤然得也不知怎么着,关了一晚上的门后,就像给山怪妖鬼择了精气神,魂魄不齐般的,桃败李落得不成样子的一个模样,怎叫他的一颗心不吊得老高老高的,巍颤颤地一个劲地晃?

他忍不住老妈子般的叨叨絮絮地道:“公子,这些天,你都把我吓得好些天没睡着觉了。再这样下去,我得给你困死了。”

“嗯。”雪灵染有气无力地淡淡地给他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杜衡见他一副要死不活,又就快要沉入睡乡的样子,便当即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大嘴巴。心里低叹了一声,过去给他掖掖好被角,转身退出了寝殿去。

“鹣鲽之印”今日又躁动了一次,不知她是遇到了何事?此刻是否已解决了?

幸好,这一次并无大碍,但实在是不宜再妄动内力,不然,再次激起体内被压制的毒性,到时又该怎么办呢?

他又该如何告诉她呢?他也不能一直这样的躺着,还有许多的事需要去做。他不能让这一次的回来半途而废,亦不能让自己的祈愿只是付与空谈。

墨儿……太想你了。

在混沌中,雪灵染的心里执念般模模糊糊地想着,脑海里,总是不时地闪现着一个人清晰的轮廓。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病经年

“青云殿”内,夜灯如昼。

凤墨影在御案后垂首批奏。书籍编修已大体成型,卷帙浩繁的书籍如今皆条分缕析地收集归类到了子、经、史、集之中,使人便于查找,便于观阅。这归类收集之后的好处,还不止于此,对往后的学习、教育提供了便捷,大大地提高了效率。

她看着冗长而条理分明的目录,心中甚是宽慰,这一份努力终究有了初始的一点成果。

下一步就是该如何将太子监、太学的作用发挥出来,再向整个凤曦国铺开覆盖出去。让久受压制的寒门学子们有入朝为官为国出力的途径,再者就是如何扶植如今朝中的寒士于门阀贵族中成长起来,可以形成一股与之抗争的力量。

这一步棋,又该交由谁去做好呢?

凤墨影构思着心中的蓝图,不由有些微失神地望着手中的折子。

宫灯之下,青夜离一如从前般在一旁辅助于她处理政务。

此刻,眼角瞥见她拿着折子不动,似有沉思。

他瞥了一眼那折子下压着的再熟悉不过的冗长目录,心中了然地道:“陛下,再多的设想,也抵不住如今库房空虚,户部无银呀。”

一针见血的话钻进她的耳膜,将思绪拉回了无奈的现实中来。

凤墨影回神,看向他,不耻下问道:“夜离,可是有什么法子使库房充裕?”

青夜离一双桃花眼眼角微挑,流溢着勾魂摄魄的眼色,他唇角微微一翘,温文尔雅地笑道:“臣没有点石成金的法宝,但这宫中有人有。”

“谁?”凤墨影好奇道。

青夜离又是一笑,灯光在他的脸上映得容光烁烁,垂睫道:“秋玉琢。”

凤墨影挑了挑眉头。

青夜离不再卖关子,语气也转为了深沉,眼中似忽然就有一股子阴谋算计在风起云涌般藏在了那一双黑漆如墨的眼睛里面去,低语道:“漠回既可成为属国,陛下亦可南北一统,成就凤曦泱泱大国。”

凤墨影顷刻间被他的话勾得一阵头脑风暴横冲直撞。

当年,前女帝就是攻下了漠回国,让他们每年进贡财物,有了与先太子抗争的底气与财力。如今,漠回国这些年偏安一隅,表面上也安分守己的,最少如今还没有捅出什么乱事来,照他暗示的意思,就要叫她彻底地把人家的国土、百姓以及金银财宝全占了过来吗?

这个……吃相是否有些难看?

还背信弃义。

凤墨影心里嫌弃,却也不好发作出来。

青夜离却是看得明白她的心思,起身缓缓走到御案前,微微躬身,道:“漠回自古乃富饶之地,当年兵马对抗,使之臣服。如今已然臣服,便用不上兵马了,只需皇族再办一场喜事,就可从此南北一家。”

凤墨影心中卡当一下,这是要联姻?

青夜离唇角笑意不减,她却看不分明这是恶意,还是善意,他薄唇轻启道:“玉琢虽是个被遣出漠回的皇子,但身上流的何曾不是漠回国主的血脉?”他目光在灯火中灼灼闪烁,语音余韵,令人三思。

不错,秋玉琢是漠回国主的儿子。

如果她和他联姻之后,就可以利用凤曦的各种优势,襄助于他接手了漠回国的国主之位。届时,可以说是凤曦与漠回一家亲,在自家里拿出钱财来搞个建设,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只是这里面的心思难免显得龌龊、不体面!

凤墨影心里冷笑,搞个改革,改制,她身为一个帝王,竟然还要去卖身了?这都叫是什么事?

风风光光的一场联姻,底下竟是可以掩埋着多少的阴谋算计?

凤墨影抬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心道:你这是想要恶心寡人吗?目的何在?真心为了凤曦国的未来前途打算?还是趁机将这一场联姻推到绝不可能的地步,让她抓襟见肘,无法继续放开手脚去有所作为?

心思叵测的一个人呀!

她兀自笑了笑,而后道:“夜离,寡人想不到你竟是可以为了钱,而出卖了至亲至爱的人。寡人与你多年夫妻的情分,此言不禁令人心寒呐!”

凤墨影脸上喜怒莫辨的笑着,青夜离闻言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躬身后退,跪在了地上,垂首道:“臣惶恐,请陛下降罪!”

此人说跪就跪,且跪得笔直诚恳的模样。

凤墨影凝视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他手腕的那一串长年不离的紫琉璃珠串上,心中暗叹道:不要整天作妖,小心把自己给作死了。

她又回看了他清瘦的脸颊一眼,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经年的日积月累,皆已成了疯魔了吗?”

听着她这似含着敲打,又似宽恕的语气,青夜离背脊越发的绷紧如将崩的弓弦,沉默了一瞬之后,骤然地轻笑一声,自嘲道:“已经不疯魔不成活了。”

凤墨影当着他的面,又是叹了一口气,道:“谁家不是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你又是何苦这样逼自己?往年读的那些诗书都是白费了?右丞的教诲与期望也都白白辜负了?要是真有过不去的那一道坎,不妨去念念佛经,静静心?”

语重心长地地与他一番一厢情愿地交流,也不知道此人能听进去多少。虽是大多打着哑谜,但相信他自己的心里必定是心知肚明,条分缕析的。

皱了皱眉,她想要的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却不是一个时常给她出幺蛾子、拖后腿的病人。

青夜离沉默着,一时间没有回话。

凤墨影瞧见他有些失神地盯着地面,在纤毫毕现的灯光下猝不及防地显出了一丝经年日久的失魂落魄来,不由说道:“你先回去吧。回去睡一觉,这事明儿再议。”

在她淡淡的语气中,青夜离抬起了眼眸来,对视着她平静如水的目光半晌,才一点头,面沉如水地道:“臣告退!”

凤墨影朝他挥了挥手。

青夜离行礼后,站起身来往后退去。默然地转过身,朝着殿外走去,深沉的黑眸里印着一丝旷日持久的阴霾。他心里有个洞,洞里藏着一块生了锈的血斑,久不久地便要痛上一痛。

心里一痛,便似有个鬼魂炼成了魔,总在那儿嘶声力竭、血肉模糊地叫嚣着,想要控制他的神魂去脱离了束缚去行险恶之事。

他蓦然地伸出右手,五指紧紧地攥住了左腕上的那一串佩戴着从不离身的暗紫色琉璃珠子,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后,走出了“青云殿”去。

被飒飒寒九的秋风吹得一个透心凉,青夜离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里到底惊的是什么?丽清雅的脸上,无由地现出一丝茫然来。

这日,为了尽快地弄清楚这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凤墨影将此事拜托给了北堂渺。

为了慎重起见,命紫珞关闭“来仪殿”中的书殿门。北堂渺也伫在了一旁背着右手等着,过程似乎只在一盏茶之间,又似乎过去了很久,在他那张凌然如高岭雪莲花的脸庞上,不易察觉地微蹙了眉头,似乎是潜藏着一丝并不起眼的忧虑。

长案两旁,凤墨影安静地坐于左端,手臂横陈在案面上,手腕处枕了个小医枕。面貌极为道骨仙风的闻人云邈直似老僧入定般的毫无表情,只并了两根带了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那只纤细如玉的手腕上,探听着经脉里面暗藏着凶险千万的脉象。

随着时光的推移,北堂渺眉头上皱褶痕迹是越来越明显起来,一贯冰冷的漆黑眼眸里骤然看去似乎多了一丝烟火气,少了一分超然脱俗。

凤墨影心里亦是随之风起云涌,各种想法层出不穷,恍如恶兽出笼腾云驾雾,幻化出了无数的风云诡谲的幻象。

“呵……”

一声轻叹挤出了喉咙,蓦然打破了殿中落针有声得令人心头压抑的寂静,闻人云邈才回过神来,依然宛如神祗般八风不动地瞧着面前的两个人。

以至于,那两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闻人云邈垂下眼眸,缓缓地收起了自己的那两根手指,还来不及说话,已听北堂渺问道:“师尊,究竟如何了?”

凤墨影也是略微地挑了挑眉,将方才发散出去的心思收拢了回来,像一团烟雾般拢回了理智的笼子里去。

闻人云渺闻言,抬眼看了北堂渺一眼,这一眼似乎直入人心。

北堂渺如被针扎般,闭了嘴,脸上又如敷了冰。

凤墨影抬眸看了着闻人云渺,见他那一副踯躅不已的便秘样,心中就直觉事情不大好了。

闻人云邈斟酌道:“先前朝阳台一事后,臣曾为陛下诊断,亦曾让北堂依‘凌浮宫’洗髓之法压制住陛下体内的毒性,其后只需再用药徐徐清理拔出便可,对内力并无阻碍。只是臣一直摸不准此毒为何物,药方拟了又拟,始终不得头绪。”

凤墨影乍闻此事,不由朝北堂渺看了一眼。她竟从不知自从朝阳台遇刺后,中间还夹杂着这么一件事情。回想起来,怪不得她刚醒过来那会试探于北堂渺,他倒气性大得直接朝她甩过脸色。

如此想来,这里面似乎还夹杂着这么的一肚子被她忘恩负义的冤枉与怨气,凤墨影心中颇感歉疚,忍不住朝他笑了一笑。

不料却直直撞了北堂渺的一脸冰渣子,她正想暗忖自己这是现世报。却是蓦然发现他的眉头已抛弃了那偷偷摸摸的势头,皱得更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目光里面破天荒地对她流露出了担忧来。

凤墨影心里“咯嘣脆”地一响,甚是不解他这样自相矛盾的神情是为何?懵了一瞬后,回头朝闻人云渺谨慎问道:“闻人前辈,不知现下是有何异样了?”

自从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知道总有刁民想要害寡人之后,她方方面面都防得细心严谨。难道还是不够滴水不漏,不慎让敌人从细微疏漏处给渗透了?这种作战力量未免太惊人,太过防不胜防了。

闻人云邈凝眉道:“依今日看来,陛下体内的毒性又与之前的不大相同。似乎忽然间就桓横在血脉之中,就像是脱离了堤坝的洪水般一下子就侵入了陛下的五脏六腑之中。”

第一百五十章 疼不可言

“师尊,既已侵入了五脏六肺,为何平日里却不见病症和异样?”北堂渺忍不住直言质疑道,心间却是因为他的话咚然猛跳。

闻人云邈沉思道:“陛下是在为沐王疗伤之后,才有不适之感?”

凤墨影回忆了一下,点头。

闻人云邈沉吟片晌,猜测道:“这药的毒性许是为了压制陛下的内力。”

此言一出,凤墨影与北堂渺皆似幡然醒悟,心下一惊。

是谁这样严丝密缝地给她下毒,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控制住她强大的气机?若问谁可以这样神鬼不知,让她不曾提防地做下这一件事来?

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以。

那人便是雪灵染。

凤墨影脸上不显,心中却早已风云汇聚、几番思量。

闻人云邈却是皱眉道:“奇怪的是,陛下还曾与人契约了‘鹣鲽之印’,并且乃承印,对方乃付印。若陛下妄动气机,便会引发毒性侵凌五内,毒性暂不可解,此刻却不在陛下体内横行肆虐,想是身怀付印之身曾催动契约,以命相渡。老朽斗胆相问,不知此人是谁?他可知陛下身上的毒已入血脉?”

望着他眼中满怀忧虑,听得此言,凤墨影心里不由又涌起了另一番光景,互相矛盾,互相厮杀。她渐渐有些理不清雪灵染的心思了。既要下毒致她于死地,心有图谋?又以契约相救、以命相付?

这种互相矛盾的作法与心思,让她一时间不能理解。

凤墨影深蹙着眉出神,方才那一眼,她看到了闻人云邈眼中的杀伐果断。他们“浮宫”以守护皇室为己任,若被他知道此人是雪灵染,不仅知道她身上的毒性,并且还是亲手下毒的那个人,他会怎么做?

此事,不难想象。

她抬眼看了一下殿内的承尘,回答道:“他并不知道我身上的毒性。这‘鹣鲽之印’乃儿女情长时闹着玩之物,却不知竟是催人性命的儿戏。”

北堂渺的目光有一瞬间冰冷,在听到她的对答后,不由落在了她的身上。浅淡如薄冰一样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一个飘忽婉转,便已收纳了寒气,亦将仿佛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敢瞧向闻人云邈,只垂了眼睫,定气凝神,将自己当成了一块木头、一个哑巴。

闻人云邈眼中的煞气缓缓湮灭,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人能对陛下以命相护,想必是忠诚可靠之人。但陛下身上的毒,不宜让更多的人知晓,在未能解毒之前,万望陛下尽少动用内力,如此方可从容周旋。”

凤墨影颔首,暗中却是起伏不定。她不知自己的这么一句话,可有打消了闻人云邈继续对“鹣鲽之印”的追究?但此事若她自己不说,雪灵染不说,这个世上还有别人会知道吗?

一时间,她却不敢确定。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担忧些什么?自己这个立场有点悬,亦有点歪。

还有北堂渺上一回在寝殿听了一耳朵她和雪灵染的琐事对答,不知道会不会品出些什么端倪来了没有?虽然他不是一个嘴碎的,但闻人云邈毕竟是他的师尊,若是对他详细追问起来,就很难说他不会将这些看似平常又古怪的事情交代了出去。

谁让她和雪灵染前头情深似海,如今却骤然情海翻波了个彻底,断然会令有心人将这就连互相折磨、彼此冷战都直接忽略跳过了,连戏都懒得作一下的不寻常琢磨出些什么来。

她直接只想老死不相往来,把这个人直接忽略掉。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草率得可以。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这样的直杀直埋得坦白,就不怕那些妖魔鬼怪嗅出个味道?

那她想现在打算的又是什么?内心中一阵自嘲,忽然对自己感觉有些无语了。

凤墨影忙收敛了发散出去的心神,应声道:“寡人知晓。只是这解药,前辈毫无头绪吗?”

闻人云邈长眉微展,眼中凝了一丝不明之意,语气忽缓和地回道:“老朽正要说此事。陛下曾遣北堂追查‘药师谷’颜毕先生的下落,浮宫全力协助,幸不辱命,如今已知其栖身之处。”

凤墨影心中微宽,暗忖:颜毕先生还在世上,可见说谎的人是沈晨。她唇角不易察觉地一笑,说道:“寡人想要见颜毕先生一面,可有难处?”

闻人云邈肃然的脸色稍见松缓,却是道:“颜毕先生性情有些古怪,纵是老朽亲自去请,也不肯卖一个面子。陛下若要见到此人,只怕还需……”

凤墨影了然地接口道:“纾尊降贵、亲自拜访?”

北堂渺相送闻人云邈秘密出宫,凤墨影独自留在书房里,她望着案上一个本来会一直安放着香炉的位置暗暗出神。

在被翻涌起来的记忆里,无论书案上还是寝殿里,到处都离不开香炉白烟袅娜的影像。他总调出让人惊艳的一手好香,她本对此物谈不上喜恶,但因猎奇之心却被吸引在了其上。

各种各样的香,各种各样的味道,还有那在不同的香炉里徐徐升腾至空中的各种各样的云雾形状,就宛如一场艺术之旅般让人为他的技艺折服。

她似乎有时会将自己飘渺的来处、无人能懂的心思寄托在那些同样虚无缥缈的无根云雾之中,看着它们在空中一番海市蜃楼后,又如梦过无痕。每每皆要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叹来,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就如同这些烟雾般并不真实。

或只是她的魂魄在彻底消失之前的一场色彩斑斓的臆想;又或是她记忆零碎中的一场拼凑与折射而已。

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就这样,一个被她默然寄托了寂寞的东西,最终成为了终结一场似真似假般的游历的凶器。

这种认知的过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舒服,更不能让人释怀。

而且,不管这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她对那个心怀恶意、手持凶器的人付出了一生一世最真实的感情。

可是,到头来,她却分辨不清对方的心思。

本来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一场闹剧,但如今的这种境况,似乎扑朔迷离的不知该是悲剧、正剧、还是喜剧。

黑色幽默吗?

凤墨影靠在椅背上,艰难地呼吸着气息。她感觉到自己心口疼。这一种疼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是又像是陈年痼疾、淤血在心,剜也剜不出来。慢慢地钝痛,拉锯一般地折磨着她。

她蹙紧眉头,忍耐着,心中自嘲,怎么也疼不过濒死那一刻吧?

本来没有知觉,她认为自己处理得很王者、很霸气侧漏、格调也很高,但这是为了什么忽然间就这么疼了呢?疼得似苟延残喘、推枯拉朽、灰头土脸的一个战败者,没有任何的逼格可言。

就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一个人了。

暮色四合,京中璀璨。百年古都和那些源远流长的世家,皆让梧城充满了传奇以及繁华。

“**庄”是京中最大的一处赌坊。

瞧这里面的财大气粗以及人山人海,就知道它为何称作老大。

凤曦国没有明文对百姓禁赌,至少在世家林立、朝中大员暗中操持的情况下是推行不了的,但对朝中官员有法令规定不许参与。

此时此刻,楚子瑜却意气风发地坐在赌桌旁悠悠然地翻着他手中的牌九,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京中纨绔的笑意,莫名还带有一丝勾人眼的潇洒。仿佛他本该就是这么一个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而在宫中肃容慎行的面目只是他一个最不起眼的马甲,一份不得不赖以糊口的职业。

凤墨影抱臂坐在一旁看着他下场凑热闹,眼里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笑。这种鲜活四溢的生气,当真是有感染力。

北堂渺仍然一团莲花冰雕般负手站在凤墨影的身后负责玉树临风。虽然已经容易改造,但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还是有些灼眼。毕竟身高、气质和谈吐都在那儿,面容的改变也带拐不了。

更何况,楚子瑜自从下场之后,他们这里就只管赢,不管输。

凤墨影意外地侧目,瞧着继续伸手去摸牌的楚子瑜,心中暗自打算不如将他丢进京中各个赌场里看能不能赢下一座金山,以解决库房空虚之祸,以解燃眉之急。

他说他略懂一二的时候,她还只是想让他来领领路。

毕竟这里的规矩,要和她前生的不一样吧?

这种黑吃黑的东西,她还是有一两手压箱底的绝活。前生为了打入一个黑色集团,她为此学会了不少技能。至于这种赌桌上的技能,还是她一个江湖师父自小手把手教的。

果然,在赌坊的人瞧着他们不像是一般的赌客时,就出来了一个满脸和气生财,笑容可掬的胖子,客客气气地过来邀请道:“三位爷,这小赌桌容不下三位爷的大气魄,不妨随小人到我们赌坊的雅间来玩个尽兴,不知可好?”

他一身绫罗,穿着十分体面,还有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看起来也不简单。身后还跟着两个纤得宜、面容清秀的姑娘,皆着红衣红裳,眼角眉梢皆带这一丝讨喜招财的笑靥。

楚子瑜将手中的牌拍得“啪嗒”轻响,却是望向凤墨影,用眼神说话道:老大,上天入地,我随您去!其实他心中一头雾水,不知道凤墨影忽然问他和容白谁会赌牌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凤墨影忽然心血来潮领他到赌坊去赌钱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此刻凤墨影想要怎么样?

真正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一条路,就是跟着老大走,没错!

凤墨影挑了挑眉,拍了拍手,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朝他吩咐道:“把桌子上的银子点清,跟上!”她瞥了一眼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道:她可是真穷!穷得都要被人劝去打劫了!

北堂渺更是像影子一样,随她登上楼梯,往二楼雅间走去。

楚子瑜善后,让赌坊的人清点了银子,直接送上雅间去。他双手一背,少爷一般的也登上了楼去。

心里琢磨,陛下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情愫暗生

胖子再俩姑娘侍候他们进入了雅间。这雅间不似一楼的财大气粗,竟能品出一番清流的格调来。

凤墨影若不是实打实地从一楼用双腿走上来的,差点还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她左右瞧瞧,颇为欣赏地当中坐下了,朝惯性成自然的北堂渺笑道:“二少爷,你也坐吧!”

当个冰雕,偶尔也是可以改变一下姿势的。

坐下也蛮好看的呀。

她还以为北堂渺要扭捏一下,谁知他可从善如流地就在她身边捡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只管身板还挺直,但容色已不似往日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差别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这台空调也是可控自如的,她还一直以为是零下不可逆转,并且豁口气压外漏的。

凤墨影心中暗自调侃,轻笑了一下。对于他的给面子,恰如其分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她收到,谢谢赏脸!

北堂渺与她的目光一碰,睫毛微眨,却不发一言,继续两颊敷冰。

楚子瑜倒是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在凤墨影的一笑中,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与她不远不近地坐下了。

人到齐后,胖子才笑眯眯地朝他们当中的头头问道:“不知三位爷想要玩什么?”

两旁的红衣女子早就殷勤地递上了新沏香茶,精致糕点供他们享用,又规矩而安静地退至一旁,等候吩咐,行止之间婀娜曼妙,又训练有素,无不是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

北堂渺岿然不动,有点像是在神游天外,对此间人物一概不予理会。似乎凡此种种不过蜉蝣一梦、红颜骷髅,颇是符合他不食人间烟火、凌然与世隔绝的气质。

总而言之,他与别人之间有壁。

楚子瑜却是望了凤墨影一眼,唯首是瞻。一派言听计从的小迷弟样。

凤墨影纤长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一敲,决定道:“玩个骰子,听个响玩儿吧。”

胖子微微一笑,问道:“二、三、六、九,爷想玩哪个?”

凤墨影自然而然地看向楚子瑜,他目光一亮,笑道:“老大,这二就是一对一,三就是一对二;六就是一对五;九就是一对八。二的注最大,九的注最小。”

胖子忙不迭地点头,凤墨影眼尾一斜,朝楚子瑜深深地看了一眼:你小子,没少玩?

楚子瑜随即伸手摸了摸鼻子,眼中道:少不更事的纨绔玩意儿。

凤墨影一笑置之,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更何况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聚在一起不愁吃喝的,还不是剩下玩和乐这两样蹉跎岁月,浪费人生?在案面敲了两下,朝胖子道:“先玩个三,认认规矩。”

胖子笑眯眯道:“三位爷稍候,小的这就去安排。”朝他们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并关上了雅间的门。

凤墨影转头看向楚子瑜,等着他的解释。

楚子瑜心领神会,稍稍坐端正了,把那纨绔少爷的坐姿改了改,才说道:“一百两一注,亦可以加注,谁听准了点数,钱谁拿走。如果两人一样,钱财平分,若三人一样,平局不算,钱归庄家。”

凤墨影皱眉,这听骰子能出的花样挺多的,她如今内力不能随意动用,万一要救场什么的不知是否可以勉强用上一用?还有,如果把把三个人都一样,庄家岂不是赚大发了?

正想着,雅间里便传来了卡卡几声轻响,其中一道墙竟移了开去,豁然开阔了许多。可见中间多了一张赌桌,那里已站了一个俏丽的红衣女子,她面前放了一溜黑色的摇骰器具。

里面的空间里多了两幅打开的墙,看出来也是两间和他们身处一样的雅间。只是一间灯光如他们这边的一样明亮;一间灯火幽微,人影恍惚。

俏丽红衣女子名意浓,是赌庄里的摇骰高手。此刻脸色淡然地朝凤墨影这边问道:“公子有三人,只许一人下场赌注,不知何人来战?”

凤墨影朝其余两间雅间瞅去,却只见灯光不见人。想必他们的规矩如此,不禁有些犹豫地看了楚子瑜一眼。若只凭听力,她倒是有自信,但万一别人使诈动用武力呢?

楚子瑜一脸关心道:“听骰我也还可以,但不敢担保百发百中。”

凤墨影眉头稍皱,这事她必须十拿九稳才行。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道:“我来!”

楚子瑜挑了挑眉,眼中满是期待的亮光。

北堂渺却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其实凭他的内力听个动静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平日并不沾染这些玩意儿,要他凭个几颗骰子的碰撞从那些微之又微的动静差别中分辨,说出几是几,倒是没把握。

“如此,便开始了,请先下注。”意浓道,伸出右手向四方一请。

楚子瑜正在坐那儿,准备看好戏。谁知有一道不可忽视地目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回首一瞧,见凤墨影双眸黑白分明地瞧住他,心里就不由地打了个突。

凤墨影朝他轻咳一声,笑道:“三少爷,请下注。”

楚子瑜一惊,情敢陛下出来玩耍,竟要动用他的私银?

但老大就是老大,他能?或敢说不吗?

只见他牙疼地从袖囊里抽出了一张折折叠叠的银票拍在了案面上,面上暗暗地过了一幅被人割了几斤肉的痛苦小样儿。他的私房钱呀!

凤墨影嗤地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宽阔的肩,潜台词明显就是一个字:乖。

北堂渺微微侧目,握剑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的银票。但瞧见凤墨影并不朝他哼声,便又沉默了,依然凝固着他千年不变的冰山脸。眼底里却是有些柔软的波光在涌动。

凤墨影装作不经意地往案面一瞄,呀哟,一百两一注。怪不得这小子呲牙咧嘴,老婆本吗?暗暗的一笑,她真的穷,库房都空了,户部整天吊嗓子喊穷,她还拿什么出来耍?

这么一晃神,意浓已经左手一把骰子扬起,右手一抄骨筒将三颗骰罩住。一条手臂红袖翩飞,将骰子摇得叮咚作响,清脆又纷杂的声音乐章一般出了个意境。摇的人长的好看,摇的手法也好看,直让人两眼入迷,以景乱人,以声乱心。

楚子瑜用心听了一阵,脑子里的清明就渐渐被她愈来愈快的手法给打乱了。最后意浓往盅里一盖,他完全不能确定自己听到的对了几个?目光渐渐从那只黑漆漆的骰盅移回来,落在了自己面前的一百两银票上,神情近乎默然哀叹。

北堂渺垂下眼睫,每一个声音他都听清楚了,但是不知几是几?

意浓脸上无喜怒,平静无波地道:“请各位将点数写于纸上。”

凤墨影在案面抽了一张早已裁好放置备用的纸条,就着红衣少女磨好的墨汁,执狼毫醮了醮,在上面写下答案。

她又把墨汁吹了吹干后,折起来,才交给了身后候着的红衣少女。

楚子瑜偷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她的神色,心中还是七上八下。以前在军中一起那么久,他也没有听说过陛下会这一玩意儿。这是一时兴起来图个新鲜,败一下家?还是有备而来,要干一番大事?

这个,他还真说不准。

毕竟,以往宴饮作乐是时常有的事,虽然这一大半年以来忽然战战兢兢于政务上,也保不齐她想偶尔出来浪一浪!

眼望着那张纸条给送到了意浓的案面上,楚子瑜不自禁地在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气,听天由命吧!

待其余两个雅间的纸条都已被送至案面,意浓道:“三位客人已有答案,这便开了。”

楚子瑜望眼欲穿地瞅着意浓的右手,将骰盅一掀,唱道:“四四六。”结果一出,他立刻瞪圆了眼,转首望住凤墨影,脖子直似僵住了一般。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君臣之礼,不可直视帝王。

凤墨影微微一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抬了抬下巴道:“下一注你要下多少?”

意浓道:“四四六,东间独赢三百两。”

楚子瑜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红衣少女把两张一百两银票恭敬地叠放在他前面,眼睛里都清亮了许多,笑问道:“老大,下一注就玩个三百两怎么样?”

凤墨影笑吟吟地瞅着他那讨好的笑意,回嘴道:“适可而止,把你自己的那张一百两先收起来。至于借你钱的利钱,待会儿付你。”

“不敢,不敢,老大借钱,怎能收利钱。老大一声令下,我的私房钱都敢全押上。”楚子瑜忙不迭表忠心道,一反刚才的吃瘪样。

这人模样儿长得俊秀正气,纵然一时油嘴滑舌,也不让人讨厌,飞翘而起的眼角眉梢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种世家公子的风流意态。还是很灼人眼睛的,旁边的两个红衣少女瞧着就忘了错眼,一时两个都是脸颊绯红。

凤墨影就是有点不明白,这人明明白白就是楚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虽然没有青、沈两家这样的源远流长,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三百两眉开眼笑?这人是天生财奴?还是给家规给逼急了,对自身钱财额外的谨慎?

见她打量自己,楚子瑜笑脸笑得越发甜。

“请下注。”意浓又道。

北堂渺默默地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悄无声息地放到案面上。

楚子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的银票所吸引,落在那上面,一时无语。

凤墨影扭头,脸上亦有些讶异,随口而出问道:“二少爷,你也想赚点利钱?”

北堂渺莲花一般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地道:“嗯。”

凤墨影怎么都觉得他这个举止有些异常,但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怎么看北堂渺也不像喜欢凑趣的人,更加不会让人将他和钱财俗物联系到一块儿去。怎么,他也来赚利钱?

奇怪得很!

她不由又问道:“这一注你想下多少?”

北堂渺淡然无波地道:“随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此时此刻这一句话虽只有两个字,却是格外的动听。

是有人无条件地在背后支持的触动?还是他这一反常态的人情味、烟火气,让人忽然觉得可爱可亲了?

凤墨影在心中默然地琢磨了一阵,在他的那叠银票里捡了三张放在案面上。随即,侍候在身后的红衣少女唱道:“东间,下注三百两。”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情深不悔

凤墨影只赢不输,奇怪的是北间的客人只输不赢?

而南间的客人或输,或平,就是没有独赢过。

这两间雅间的客人隔在珠帘后,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就连个身影儿都吝啬得很。

楚子瑜不由有些好奇,但望眼欲穿他也穿不到那两间雅间的屋子里头去,将人瞅个清楚。他只感觉今晚这事有点悬,但是老大没有发话,他也不好乱猜测、乱打听。

意外的是北间的客人每一局都跟着下注,无论他们下的是多少。但每一局都输,楚子瑜皱眉,心里暗自调侃,这人摆明就是想给他们老大和南间的客人送钱花的?究竟是谁呀?

老大命真好,不玩则矣;一玩就遇上这种千年难得一见的小绵羊?

他摸了摸下巴,是羊,还是狼?

这世道还真难说得很。

就在他暗暗提防的时候,北间的雅间里却忽然熄灭了火光。那一道墙咔咔几声,竟关闭了起来。

楚子瑜瞪了瞪眼,这下真是猝不及防。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真的只是来送钱的?

凤墨影不禁挑了挑眉,目光在那堵上的墙面上凝视了一瞬。眼里的神光悠悠。

北堂渺似被那几声机关的回响给惊醒了神游天外的梦似的,目光微冷,朝那方向瞥了一眼。而后,又凝神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地沉着脸,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名副其实的高岭雪莲花。

鉴于北间的客人退出了赌局,意浓轻轻按了按骨筒,依然没有抑扬顿挫地问道:“如今只剩下两位客人,是否继续呢?”

凤墨影敲了敲案面,笑道:“已经认好规矩了,正想玩一玩二,不知南间的客人是否能继续奉陪?”她这话的语气用得有点嚣张,配着一身奢华低调内敛的锦绣男装打扮,再配着嘴唇上的一撮小胡子,有那么点外放的大佬气质。

她自我感觉,二三指间差了根云雾袅袅的烟。

演戏、装逼,还是能拿出来玩玩儿的。

南间的客人果然第一次出声了,哼哼两声冷笑,走的后鼻音。

一把不怎么能听出年纪的声音,简言意骇又略带激情,还有点不屑的小气音道:“开始吧!”

言下之意是,废话忒多!

楚子瑜当即暗吸了一口气,保不定他想上去揍他一顿。这是找死吗?也不瞅瞅这边坐在他身边的人是谁?竟然敢大言不惭、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活腻味了,不想耍了?

他冲凤墨影看过来,一脸的激愤。两只手的骨节似乎都已经能听见了正在散发着的格格响。

凤墨影撩起眼皮,淡然不惊地乜他一眼:稍安勿躁,少年!

对于她这种老神在在的淡定,楚子瑜立刻会意,恢复了他身为凤翎卫统领该有的端庄与矜持。还有他楚家公子的翩翩风采以及随时可以拿出来糊弄人的涵养。下一刻正襟危坐,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凤墨影瞧他瞬间从热血青年恢复成了人模狗样的,不由心中暗笑。纤纤手尖在案面上敲了敲,将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了出去,说道:“今晚所得,就最后听一个响,如何?”

南间的人似给她的豪气噎住了,半晌才道:“好,好,好……”好个屁,见了个疯子。

这人的目光在案面上的银票上转一圈,就听见东间的红衣少女唱道:“东间,下注五千三百两。”他的手一顿,身上没有这么多银两,咋办?刚才可是答应了要奉陪的?

这不是“啪啪”打脸吗?

南间的静默,让凤墨影心里有数,她道:“这一局我输了,这五千三百两就是前辈的了。若是我赢了,只求前辈在半个时辰内有问必答,言之必实,如何?”

南间的客人呲了一口气,情敢他这是被人给卖了?

谁会知道他在这?

对方明显是冲他来着,那么这一场赌局……

他沉吟了片刻,钱他倒不在乎。但是这赌局嘛,他心情激动。对方显然是个中好手,这几场下来,也领教了她的本事,已经很少人可以让他这么脸红心跳了。他眯了眯眼,一锤定音道:“成!”

凤墨影释然一笑,道:“这一局倒不如前辈来做个庄吧?”

南间的人笑道:“有你的!”又朝身边的红衣少女道:“去将骰子请过来!”

侍候在旁的红衣少女笑着答应,便走向了意浓,将她面前的骰子器具搬进了南间去。

南间的人道:“这就开始了。”话音一落,他手中的骰子飞起,骨筒也飞起,就在半空中一直旋转着没有落下来。三个骰子在内里撞击得“啪嗒”作响,最终寂然无声,又围绕着他转了一圈,才重新落到他的手上,四平八稳地放置在案面,等待被揭晓答案。

意浓除了是个摇骰子的高手,还是个听骰子的。这一局她却有点蒙,最后落在无声处的骰子究竟是不是已经尘埃落定?还是内有乾坤?

她一贯淡定自若的目光,此刻也有意无意地瞟向了今晚十拿九稳的东间客人小胡子老大。

一贯觉得小胡子碍眼,今晚却觉得这胡子也有说不出的魅惑。

凤墨影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手痒地揩了揩嘴唇上的假胡子。姐假扮个男人,也特么帅么?冰山美人也拜倒了姐姐的石榴裙下了?

楚子瑜是听得一脸懵然,不知这听骰子的,还能玩个摇骰子,还玩出了这么个花样来。他双手一交,十分有信心地将此事交给了他们家的老大。一点就要亏空的财奴样也没有了,淡定得令人十分信服。

北堂渺倒不关心钱财的事,他倒是关心那几颗骰子在接近无声处还转了几转的妙到巅毫的手法。有意想要提醒凤墨影不要妄下定论,可是点数呢?他的目光朝意浓一瞥,将她的眼神冰封了回去。

意浓莫名其妙地一懵?

凤墨影已经提笔在纸条上写下了点数,抖了抖干墨汁,交给了身旁听候的红衣少女,让她将答案拿进南间去。

为证公平,意浓也一起进了南间。

揭盅的声响在静寂中显得格外地让人屏息静气,下一刻,意浓略带起伏的声音道:“一。东间的客人赢了。”

楚子瑜当时右手一拍案面,咧嘴笑了起来,要多甜有多甜。目光从案面的银票上扫过,简直是心花怒放,见钱眼开,财迷本色尽显。

凤墨影左手在衣袖上不为人知地一抹冷汗,瞅住楚子瑜那一脸的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忖:万幸!虽然换了一身的马甲,本事到底还没脱轨。

右侧的北堂渺亦是铁树开花般噙起了一丝轻之又轻的笑意。侧目瞧向凤墨影,忽然觉得她神采飞扬得耀眼,以前许多看不顺眼的地方,竟也似慢慢地模糊了起来,觉得意外地柔和了起来。

凤墨影向南间一拱手道:“前辈,承让了!”

南间的人轻叹一声,道:“愿赌服输,来吧!”

凤墨影朝楚子瑜与北堂渺道:“你们在这里稍等。”

楚子瑜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懵,不知自己为何而来?来此为何?该干何事?此刻也不知如何反应,只言听计从地回道:“遵命!”

北堂渺抬眸看向凤墨影,眼眸里似道了一句;小心!等你!

凤墨影心下微微琢磨,是否自己看错了?北堂不是应该是全宇宙最酷的冰雕吗?怎么会跟她传达这么一句温存贴心的话。

不可思议!

她起身回道:“恭敬不如从命!”朝着南间走去,身后的墙就在慢慢的咔咔声中合璧了起来。两间雅间又隔了起来,灯火明媚中,一帘密集的珠帘后,一人靠在椅子上,伸手在案面上斟了两杯酒,说道:“来者是客,请上座!”

“谢谢!”凤墨影一笑道,伸手揭开珠帘。

眼前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大叔,意态潇洒,五官清隽,就是有点不收边幅,和他想象中的形象多少有点出入。

颜毕一抬头望她,就知道是个女的,不由笑问道:“姑娘认识鄙人?”一副浪荡公子的腔调。

凤墨影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压下了心底的惊诧,斯文有礼地坐下去,回他道:“找前辈,自然是为了看病。”

颜毕点头,“处心积虑、顺理成章,没有新意。”他抛出了一溜的点评后,懒洋洋地抬起两根矜贵的修长手指,用眼神示意她伸手过来。

凤墨影入乡随俗地躺平了左手在案面上,只见两只温凉的手指轻按在她的脉门上,一点即松。仿佛她身上有咬人的虱子,但他下一刻的目光随即深沉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难以言喻。

“你已经是一个死了半截的人了。”颜毕口出狂语。

凤墨影心中一突后,笑着颔首:“前辈可还能治?”

颜毕双唇碰碰,似要说违心之言。但又似忽然记起了自己方才的赌约,言之必实,那到了舌尖的话一转又换了语言道:“治许是能治,但是麻烦得很。你身上先是中了无解必死的‘玉璇’,而后又被人快刀斩乱麻以我药师谷的毒药‘漠华’用以压制,这是毒上加毒,两毒相冲只能暂时苟延残喘。能喘得了多久就看你自己的命和后面的保养。平心静气,不动内劲,温温和和地养护着,再配个药方,也能养个二三十年。”

凤墨影无喜无悲的听着,仿佛不是自己的切身之事。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死于非命了。心里素质还是有的。

颜毕又道:“如果没这些功夫,那就难说得很!只要妄动一次内力,也能让你毒入心肺,血脉逆流而死。不过……”他的眼眸忽然闪烁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耐人寻味,“许是有人愿意把他的命给你,你身上契了个‘鹣鲽之印’的承印。只要付印之人一日不死,他就能以自己的命来续你的命。他不死,你也死不了,直至这个痴人魂飞魄散、血脉干涸、气息断绝。”

这一次,凤墨影的心头剧震了一下。

话说至此,仿似后知后觉的,又仿似忽然醒悟的颜毕用眼神剜着她,道了一句:“那个白眼狼崽子,原来是你!”

第一百五十三章 薄幸之人

对于他这句骂词,凤墨影不知道是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是该和和气气地将前因后果和其中的道理给他好好地摆上一摆,甚至找他评一评理?

她也冤得一批好不好!

但显然这个药师谷的神医是个十分护短的。他这一旦反应过来,认出了凤墨影的身份,认出了她正是他那个宝贝徒弟为之生为之死,不禁忤逆师尊,背叛师门,甚至用上自己的性命去疯狂作死的人,当即脸色都要不一样了。

简直就是要为之癫狂了。

凤墨影看着他一个白眼翻过来,仰着下巴拼命吸气的模样,当真怀疑他下一步就要咬人吃了。

她将自己家还躺在案面的手臂,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先保全自己囫囵一个再说。

“陛下,你就是保住他不死,你也就可以继续千秋万代了。”颜毕似气极反笑道,语气里没有不恭,但眼中的亦没有一丝笑意。

他这个态度,她倒是可以理解。

凤墨影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下衣袖口,不动声色地问道:“前辈,灵染果真是盗取了药师谷的‘摄魂莲华’吗?”

颜毕一脸不悦地看着她,伸手撩了撩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反问道:“我道他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屡教不改,硬是要拿走‘神魂莲华’?今日才知道,原来他却是为了陛下你。”

凤墨影默然地听着他倒豆子。

“陛下身上的‘漠华’是他所下的吧?若果不是他动用了‘摄魂莲华’,只怕陛下如今已无法在此与我会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身上所中的‘玉璇’。”

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眼色却是逐渐幽微,最后竟是抑扬顿挫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什么在妥协了。

凤墨影观言察色,问道:“‘鹣鲽之印’可有解开之法?”

颜毕一顿,似是不料她会有此一问,眼眸地垂了片刻,问道:“陛下……想要解开‘鹣鲽之印’?”

面对他的不确定和质疑,凤墨影一笑道:“有何不可?在此之前,还想问一问前辈除此外,可有别的方法压制住‘玉璇’与‘漠华’相冲的两者毒性?”

颜毕的神色一变,嘴角向下,道:“陛下,这是想与我一命换一命?”

凤墨影知道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也并不想去解释。任何没有信任的解释,都是辩解,都是掩饰,都是虚伪。她笑了一笑,不予是否,说道:“难道前辈不想拉他一把,将他从寡人这座泥潭里拔出去?”

颜毕的眼眸一亮,他是有这样的打算过。

凤墨影当机立断、趁胜追击道:“‘摄魂莲华’不是有消除记忆的效用?前辈保寡人一命,寡人解了‘鹣鲽之印’的契约,还他一个自由之身。前辈启用‘摄魂莲华’消除他的记忆,让他重新做人,如何?”

颜毕不禁有些心动,“鹣鲽之印”确实需要她自愿解除才能起效。他面沉如水道:“陛下愿意放他出宫去?”

凤墨影不屑地一笑,回道:“如果这是前辈的条件,寡人也可以答应。”

颜毕眼里微微地泛起了一丝冷笑与及不值。对于一个薄情寡恩的帝王来说,又有什么能比她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那个痴心妄想、走火入魔的徒儿,平日瞧他眼高于顶,为何偏偏就把自己折在这么一个人的手里,折进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情路里去了呢?

这里不得不提凤墨影那淬炼已久的演技了,薄情寡恩就薄情寡恩吧!也总好过霸王别姬……

她心底里暗嘲道。

一边笑着;一边疼着。毕竟人心肉做,一股细细的疼戳在心里,每呼吸一下都觉得难受。

只要他走了。

他们之间,就能两不相欠了吧!

他亲手推她下泥潭,然后又死命拉她一把。如今,她反过来,想要推他一把,彻底将他推出了这个泥潭。

泥足深陷……

凤墨影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个词,她的眼睛里却是冷静得要命。就算是心里沤烂了般的疼,她明面上也能装作毫不在乎、一钱不值。

颜毕道:“除此之外,陛下可会迁怒于药师谷?迁怒于雪家?”

凤墨影摇了摇头,微笑道:“药师谷,寡人与其共存尚且来不及,如何会迁怒?至于雪家,他们只要继续明哲保身,不参与朝政之事联合其余世家与寡人作对,寡人也不想多生枝节。除此之外,寡人尚可赐予前辈一道免死懿旨。”

颜毕思量着,眼睛里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抹笑意来。

条件谈妥,交易达成。

凤墨影正想打道回宫。

她刚跨出了南间的雅间,就见北堂渺背手等在了过道里,侧身挨近栏杆。凤墨影微微诧异,他似乎听见了身后门里出来的脚步声,一声不吭就转身朝楼梯口走了下去。

凤墨影望了一眼过道,没有楚子瑜的身影。她快步跟了上去,北堂渺的身法极快,转眼间已步入了一楼。

凤墨影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侧脸问道:“为何不见子瑜,他人呢?”

北堂渺面无表情地道:“方才有人在东间外窥视,他追了出去。”

凤墨影眼眸微幽,是谁知道她会来这里?不能是浮宫里有内鬼吧?虽则颜毕先生在此的消息是闻人云邈卖给她的。

她一走神,差点与赌桌旁骤然转身的人撞到了一起。北堂渺忽地伸过手臂将她拉了过来,五指在她的手臂上短暂地一触,当即放开。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心!”

凤墨影对此有点受宠若惊。北堂渺却是很尽职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里,几乎是护着她走过了人群,踏出了“**庄”的大门。他又很自觉地回归了影卫本该有的距离。

说话不巧,他们才行出不远,一场秋雨就当头毫无预兆地淋了下来。

北堂渺仿佛出于本能地举起右手,将她的头护在臂弯下,用宽大的衣袖给她挡住了雨。下一步带着她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桥亭跑了过去。

待进了亭子,四下无人,只有雨雾将四面隔绝了起来。亭子下是丽湖水,一场雨激起了无数涟漪,仿似开了满湖的雨夜莲花。

北堂渺移开脚步,面向丽湖,将目光投落了水声喧哗之处,却是一言不发。

凤墨影侧脸望向他,又转而望向湖面的骤雨。心里的直觉有些怪,今晚的北堂渺在“**庄”时怪,在此时此刻的身边更是怪。

静默中,北堂渺忽然低声说道:“陛下,以后不要再妄动内力了。如此对你的康健无益,你该学着保重自己。”

凤墨影心中一动,问道:“你如何知晓?”

北堂渺微一垂头,道:“臣猜的。”

“北堂……”凤墨影朝着他走近了两步,几乎衣袖擦着他的衣袖。北堂渺立刻往一旁退开了两步。她又跟着上前两步,北堂渺一直退开,不得已横过眼眸来,视线微微向下,乜斜着她,眼神中有些疑惑、又有些隐忍。

凤墨影撩起眼帘,对视着他的眼眸,翘唇一笑,又逼紧了两步。他又后退了几步,她有意将人逼向了一旁的亭柱上,他已退无可退,背脊几乎贴上了亭柱,被迫正面迎上她的目光。

凤墨影眼中笑意融融,问道:“你害怕什么?难道寡人还会吃了你不成?”她的语气在雨夜里显得低幽,临末的几个字轻悄而又似带着一丝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暧昧气息。

北堂渺有些错愕和惊诧在那一双平日里冷静的眸子里一点点地透了出来,眉尖轻蹙,脸色在雨夜里却是瞧不清是如何的颜色。

渣吗?大猪蹄子吗?

就渣给你看!就猪蹄给你看!

她对自己如今这副身体的嗅觉和自身的直觉可是十分信服的。那身上一股很淡的草药味是谁?靠近时那种在心里升起的莫名的熟悉感又是谁?

凤墨影盯住眼前的人,心里暗笑。一时辨不清自己笑得是欢愉,还是嘲讽,亦或是还有一丝丝的快意。她倾身挨近去,举手按在亭柱一旁锁住了他可以转身的退路,颈项微微前倾,几乎是贴到他的耳垂旁,轻启双唇道:“不要退开,你身为影卫是否该听命于寡人?”

她的话一出,气息喷薄在他的耳边上,明显地感觉到他微微一栗。

凤墨影眼底里藏着一只摇着尾巴的狐狸,巧笑倩然,再次用几乎被雨声冲刷的轻声道:“北堂,你该知道,寡人本不是什么专情痴心的人。纵然是如此,你是否还愿意与寡人……两情相悦?”

近在咫尺,她感觉到他闻得此言,不由地呼吸一滞。如果能够瞧见他的脸色,此时是否该在桃红之余又透出了一抹梨花白来?一双漆黑润玉般的眸子,倒似染上了水汽般,有几许湿漉漉的潮意。

却是一时将她给看呆了,心里同时道:美人就是美人,无论何时都是如此的赏心悦目。

尤其此时此刻,愈加的可怜可爱。

凤墨影一时更加是大女主戏精上线,把握住机会,朝他凑近去,踮起脚离着他的唇若即若离的问道:“此处无人,是否可以行一下幽秘之事?”她想起往日里他脸热的颜色,不由笑得愈发狡黠与兴致勃勃。

北堂渺却将自己的脸一仰,后脑勺贴在了亭柱上,双唇开合道:“陛下……请自重!”声音纵然冰冷,她却听出了他底下的一丝颤抖。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恼?亦或是对她的憎恨?

但那开合的唇缝却是无限的魅惑,似是在邀请。凤墨影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吮住他小巧的唇珠含糊地道:“寡人……一向并不自重。”心中及时地补充道,在你的面前,寡人自重不了。

北堂渺右手一握紧,便要将她推开。凤墨影倒是早有所料般,左手一钻钻进了他垂下的柔软袖子里,一把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四个指尖,拇指在他的掌心一下一下地划过微痒的弧线。

像是在顺毛安抚;又像是在挑逗引诱。

在他的理智与身体;清醒与沉沦之间挑拨离间。

从奋起抵抗到服软放任,不过是几瞬之间的事情。他心中起起落落地,却像是经历过了一场绞心的煎熬。从委屈、心寒、羞辱、愤怒转到愧疚、渴望、欣悦、纵容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他却感觉自己似经历了一场春秋寒暑那么长,历尽了沧桑。

第一百五十四章 思之离忧

北堂渺放松了肩膀,有点自弃般任由自己没脸没皮地沉沦在彼此难得的平心静气而又温柔缱绻中。放弃了自己心中的那些不适以及自律,放任她肆意地折辱以及亵渎着自己的情意。

心里面,一壁是欢愉快意;一壁是痛楚煎熬。

这两种感情同时涌上,不能使之其中一方浇熄,一同二话不说,一同齐头并进地折磨着他的心。

她从来就喜欢欺负他。这一世自从相识以来,仿似都是她在主导着一切主动权。他总是退让给她,总是在温柔地满足着她一切的愿望。凤墨影一壁吻着他的唇齿;一壁在心里慢慢地翻涌着他们这一世相处的日子。

他是后悔了吗?

这些都是他对她的忏悔吗?

都是他对她的赎罪和补偿吗?

她是否想错了他?她又是否应该原谅了他呢?

为什么青夜离一再作妖,她都能宽宏大量,都能屏息静气,都能与他和平相处。但这个人换成了他,她就不能了呢?

纵然在各人的口中切确地知道了他这一世所为她作的一切,却到底还是意难平。恨不能从来不认识他;恨不能自己从未恢复记忆;恨不能自己与他之间从不曾经历过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

恨不得责问他,为何那一世就要置她于死地?

人每每对于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苛责。她也是如此了吗?可是若不是在意,不是执著,她为何要这样的念念不忘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想象中的纯粹?

她在感情上可是有洁癖的,她接受不了。

上一世与这一世,她都曾真心交付,如此地深爱着的人啊!

感觉到他不再负隅顽抗,而是如往日般顺从的迁就着她,任由她取予给予,任由她侵入口舌,无礼取闹地纠缠。凤墨影的心微微的发软,睫毛上一瞬间沾染了几颗小水珠。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眼泪涌上的,还是雨水溅湿的。她狠狠地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才似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彼此到后来不由自主地互相纠缠,望住他略略失神的眼睛,嗤的一声轻笑道:“北堂……想不到你平日里瞧着冰块一般,吻起来双唇这么柔软。”

凤墨影眼眸欢喜而直白地望住他的眼睛,舌尖在唇上轻轻一舔,把彼此浸润湿漉双唇的勾连银丝舔个干净。她就看见他的眼神有些僵直以及委屈?甚至因为动情过后显得湿润如被雨汽洗过的黑玉般的眸子,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她,似乎在凝视着他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又似乎在凝视着他自己放任的礼乐崩坏。

他倒吸了一口气,而后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侧头咳嗽了起来。

凤墨影有些蹙眉地看着他。

他从她的眼中找不到确定,忍了一忍,硬生生地将一口气憋住,将咳嗽忍了下来,却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桥亭外的雨幕。

心里又凉又痛,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那一双眼睛似被亭外的雨夜所染,越来越湿润。纤长的眼睫抬不起来似垂了下来,上面沾染了一排的水珠。

桥亭里的气氛一时间静默而凝滞,令人窒息。

凤墨影装作关心地问他道:“北堂,你病了吗?”

他依然没有吭声,仿佛雨夜与湖面皆有绝世盛景,舍不得一瞬的错睫般地死死盯住。

凤墨影忧心地抬起手覆向他的额头。他却像是骤然回神般避开了,低语道:“臣……没事。”还稍稍站直了方才为了迁就于她而微弯的腰背,蓦然地比她高出一截来,居高临下地望向她,那眼睛里藏着些欲说还休、不可名状。

你的命都想要给寡人了,难道就不能卖一个吻吗?如果是往日她这样问他,凤墨影此刻都能想象得出他定会笑着说句:没脸没皮。但最后还是会让她亲的。现在呢?怎么,就受不住了?她将心思深深地埋在眼底里,严丝合缝,一滴不露。她作起来,也是可以问鼎影后的。怎么来怎么去,练就了一身本事来好以牙还牙!

怎么样?你可还好?她承认她黑暗了。

他缓缓地松脱了她依然握住他的手,凤墨影却反手再次将他的手握实了。一时在心里感慨道:就是凭这一双手,她也不会认错了他呀。纵然要装成了别人,为何不连这一双手也一起装了去?

她暗自一笑,在一个手控的面前,这可是最大的破绽,你究竟懂不懂?容貌可以伪装、声音可以伪装,但你的这一双手呢?要怎么伪装,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如竹,每一根手指的长度,她都知道。不然,她往日里日常的把玩时,都在做着什么呢?

他的手一顿,却是没有反抗,任由她继续握着,只是指尖比方才的要凉上了许多。

凤墨影心里的小狐狸诡笑着,牵起他的手低唇去一吻,亦是低语道:“北堂,你的手真好看。寡人喜欢修长而灵活的手。这一双手握剑对敌的时候好看;执笔写字的时候也好看……”她侧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手背润滑的肌肤,乜斜着眼看向他,宛如带着钩子般的巧笑,双唇低语呢喃道:“这一双手还会干什么呢?但无论是干什么,寡人相信都是好看的,迷人的。”

这一双手还会干什么呢?她不是最清楚吗?

还会调香;还会作画;还会抚琴;还会捣鼓药汁,还会在吃苦药的时候死死地抓住床垫子,手背上青筋直冒。

这一切她都熟悉得很,一丝斯文败类的笑意从她的眼中透了出来,显得那双明艳的眼睛莫名得引人瞩目,如被撩拨心弦为此而鼓噪不休。

他的背脊一僵,心中的柔软却似被人直白的刀起刃落,血红满染,淅沥淋漓。纵然吵闹不停的雨声也阻不住他一时的失神。痛得他的唇色,都有些泛白。他用牙尖咬了咬下唇,细细地嘬着上面腥甜的血腥气,让自己保持着最后的一丝清明与镇定。

凤墨影瞧住他一瞬间有些失神的眼睛,里面深深地隐藏着痛苦。她似乎同时可以看到了他的心里裂开的伤口,疼得叫人崩溃涣散。

捅刀子,谁不会呢?

她就是不想放过他。

一次性的要回来,也许以后就好了,心里平衡了,心里就不会痛了吧?

她下了狠心的,要一捅到底。

在凌迟着他的同时,也在凌迟着自己。

前世的种种,她如何就能忘记了呢?

在得知毒是他所下时;在他亲口承认时;在得知自己只剩下三日时,难道她的心就是铁做的?就是不会疼吗?

她当时装得那么淡定,那么的冷静,那么的霸气侧漏,是因为她的心大得像宇宙黑洞能吸收一切的东西吗?那是因为她已经疼得失了魂,疼得崩溃,纵然是如此,终究还是护着他呢?

仁至义尽,他还想要她如何呢?

凤墨影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栗,仿佛是寒冷的人忍不住地抖栗。他紧紧在攥住五指,声音低沉而又低沉地道:“臣……臣冒犯了。”那声音似是艰难地从喉咙里咽出来的,她甚至隐隐地闻到了从他嘴里带出来的血腥气。

冒犯了,确实是冒犯了。

凤墨影的心里道。记忆的回归,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往事,连同那“非礼勿视”的事皆一起想了起来。原来与她一起“非礼勿视”的人,就是他。怪不到他知晓得那么的详细。

这个答案,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安慰?还是锥心?

连“非礼勿视”都尝试过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亲密的?还有什么是不可做的?

凤墨影左手抬起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直视于她,笑得嫣然道:“不……北堂,寡人喜欢你的冒犯。北堂……你愿意以后皆如此吗?不拒绝寡人亲近;不拒绝寡人的亲吻;甚至不拒绝寡人对你的求予……你可以好好的考虑一番后再作答复。寡人想要与你日后好好的相处,如果你觉得为难、不愿意或是腻味了想要恢复回从前的样子,寡人也绝不会纠缠于你,迁怒于你,如何?”

现实与回忆重叠在了他的脑海里,一时头疼欲裂。

他颤抖着手逃开了她的钳制,眼神中隐忍着被凌虐的伤痕,暗中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后,用此刻难以平复,不稳的嗓音道:“臣不敢。”她竟听出了一丝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凤墨影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丝快意,调侃道:“为何不敢?方才寡人亲吻你的时候,你不是也回应了吗?”

他的眼神愤怒中带着嫉妒,嫉妒中又带着羞赧,精彩至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外露。

凤墨影兴趣盈然、添油加醋地追问道:“方才你不是也很乐在其中吗?”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襟,轻轻地按落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那一颗怦然跳跃而稍显急促的搏动。

他脸上发热,有些避若蛇蝎,又有些小心翼翼地想要压住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但那只是徒劳,无助地微微张开了嘴唇,似有热乎的负气从里窜出,他几乎想要自暴自弃起来。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滋味是什么?

是想念她,得以相见的快慰。

是亲吻她,得以纾解的欣悦。

是祈求她能原谅的渴望。

是阴差阳错听到表白的难堪。

还是忍辱负重又割舍不下的自虐。

他无力无奈的心绪表现在了那一双眼睛里,她真的想要亲上去。她受不了他这样被她欺凌出来的软弱,以及一再退让的宠溺,还有那故作坚强的勉力抵抗。如此脆弱,又执著;如此委屈,又包容。

他心里分成了两半,一半想要逃走;一半想要留下。脚步一步也迈不开,纵然心疼,纵然身受凌迟,他也不想因为负气而错过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是每一个眼神。

他的心里都快要哭泣了,还是不想走。

墨墨……

他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她:你可知道相思成灾的阿染是这么模样的?你可知道他已经泥足深陷,怎么也逃不开你这一座泥潭了。

他要怎么办呢?

墨墨,他究竟要怎么办呢?

他的辛酸似会感染人般,凤墨影怜惜地抚住他的头颈,双唇亲上了他眼睛,默默地亲吻着,不再说话。

她嘴唇被湿润沾湿了,凤墨影不知道自己吻到的是桥亭外溅落在他睫羽上的雨水,还是……眼泪?

眼泪吗?

听说眼泪是咸的?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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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墨影尝试连通网络:大佬们贡献点收藏率怎么样?聊算一点精神食粮,谢谢!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落荒而逃

雪灵染一时头晕目眩间,不知自己处心积虑地装扮成另一个人来见他心心念念的人,会是得到这样的下场。

这一场猝不及防地遭遇,就是利刃般剖开了他的胸膛,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心脏的血肉之间,鲜血长流,殇势纵横。

他紧紧地闭住眼睛,不敢睁开。害怕自己一旦张开了,就忍不住将心中的软弱流露了出来。

她怎么伤他都可以……

他都无权、不能、不可以怨恨,不可以反抗……

这些都是他所欠下的债……

她厌弃了他也好,她薄情也罢,他终究是没有资格去计较的。

她移情也好,只要……她心里欢喜就好……

只是,真的北堂渺若在此,若听到她的这一番与对他如出一辙的表白,也会如自己当初般答应她?他两手颤震得不能自已,只要想象一下此刻此地站在这里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真正的北堂渺,他们也会唇齿湍急的亲吻,也会气息缠绵的纠缠。雪灵染心里的妒忌就不可抑制地漫山遍野地弥散,每一口的呼吸里肺中都是荆棘扎出来的刺疼。

凤墨影感觉到自己手下抚住的颈项,宛如一株纤细而倔强的秀枝,细腻的肌肤与骨骼都是绷紧的,却控制不住般地她的掌心下不住地颤抖。仿佛是众叛亲离的孤雁;又似是分崩离析的薄冰。

她瞬间就想起来他曾经纯澈而温柔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追随着她的身影凝视着,里面的深情不悔浓炽似海如火。

如是,皆是佯装的吗?

那么此刻,他伪装成北堂渺为何不拒绝她的纠缠?为何眼中尽是忍受不住的屈辱,仍是不住地隐忍与及退让?

他究竟要干什么?

他想借北堂渺的身份来对她筹谋些什么?

凤墨影的心中闪过一瞬间的迷惘,同时又怀揣着暗自的戒备。互相矛盾的心情,煎绞着她的心。

可当吻到他濡湿的睫羽时,她心中绷紧的弦便“啪”一声断开了。北堂渺、闻人云邈与颜毕所说的话皆一股脑地重新涌入了她的脑中,那些关于“鹣鲽之印”生死相付的言辞,飓风般扫过她的理智,淫灭了她的清明,似有一只手托起了她心中朦胧的拼凑,模糊地露出了一个自己也看不清轮廓的影子来。

那是什么?

是真相,还是她一心一意、异想天开的妄念臆想。

凤墨影吻住他薄玉般微温的眼皮,缓出了一口气。自己终究是不忍心,不适合于完全的黑化。黑心黑肝的事,她还是做不得彻底。是否太冷静、太自觉了?她心底都在嘲笑着自己的半途而废、意志不坚定。

是懦弱?

是不成器?

凤墨影柔软的双唇在他眼皮一嘬,嘴角便勾起了一抹春潮般温润的笑意,带着空山清雨后的潮湿。她有心想要安慰他,双唇轻离了他的眼睛,低语道:“你的眼睛很美,就像星空一样……”谁知一出口,又是错的。

被她亲吻的人蓦然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凤墨影心口随之一跳,这句话好像也有些不对。刽子手一时嘴快,又是手起刀落、口吐利刃,鲜血横飞。

雪灵染终是受不住了,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晃颤着双手固定了她的肩膀,拉开彼此的距离,转开炙热如火的脸,嗓音抖栗不已、方寸尽失,好不容易才抓住自已仅剩的一点清明,刻不容缓地道:“这一场雨下得太久了。臣……臣去买把伞,护送陛下回宫。请陛下在此稍侯片刻!”

他旋即转身仓皇出逃,白衣轻,在雨雾渺然的夜色里一刻也不敢再停留般地步向桥亭之外去。

凤墨影想要喊住他,但声音冲到了喉咙,又自动消音了般灭了下去。喊住他说什么呢?告诉他,她在“**庄”一楼大厅里被他护在怀里的那一会儿就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那一会儿就已经认出他来了。

知道他是假的北堂渺,那么她在这里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又是什么呢?

为了戏弄他?羞辱他?

渣?渣吗?

就这么的晃了晃神,那人已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大雨里去,头也不回地在她眼前消失了。瞬间眼前只有一望无尽的雨雾,在黑漆中哗然喧嚣,不停地拍打着她不住摇晃不定的心事。

凤墨影伸出双手捂住了脸,长叹了一口气。

心里快意了吗?

她不知道,只知道刚才卷进舌尖的味道是咸的。他难过了吗?她的阿染委屈了吗?她家的阿染心酸得哭了?

她要原谅他吗?

她要原谅他吗?

她可以原谅他吗?

如果他在她数到第二十声的时候,打着伞回来找她,她就……尝试着原谅他了吧?

“一……”凤墨影眨着眼睫,轻轻地数出了第一声。

“二……”

“三……四……五……六……”她数得一时快,一时慢,就像是她此刻的心跳一般,完全失去了冷静。

他真的还会回来找她吗?

真的还会打着伞回来,护送她回宫吗?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她待会儿要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什么叫心律不齐?什么叫七上八下?她现在就是。

当她算到了“十九……”

上苍似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唤,一道修长的人影朝她这边的桥亭快速地走近。那人穿过重重的雨幕,风姿凌然,脚步却是有些心焦,他果然是打着伞。

近了,恍似一道幻影,闪进了亭内,手上的伞还在不住地滴落雨水。他将雨伞倾倒在地上,一身的碧衣像是错位的穿在了身上。凤墨影在幽黑中眯了眯眼,这是换了一身衣服的阿染。还是真正的北堂渺?

她一时竟不敢确认,怕是自己认错了。

北堂渺朝她微微躬身行礼道:“陛下……请恕罪!臣遭了雪灵染的算计,来迟一步,请陛下降罪。”

凤墨影的心里“咯噔”一声响,急问道:“你如何知晓寡人在此?”

北堂渺脸色冷然,语气里压着一丝的怒意,回答:“是雪灵染告知臣陛下的下落。”

“如何知晓算计你的人就是雪灵染?”凤墨影不死心地问。

北堂渺眼神如冰,切齿道:“臣看到了他的脸。”

凤墨影心中一阵暗笑:玩脱了。她现在不想追究雪灵染是在何时下的手,又是怎么下得手,只问了一句:“你可有受伤?”

北堂渺神色缓和了下来,回道:“并无。”

凤墨影轻吁了口气,瞬间素然无味地道:“回宫吧!”她抬眼看了一瞬他身上那件眼热的碧衣,心里忍不住有点别扭,还是又多问了一句:“你是在何处遭到了他的算计?”

北堂渺讶异了一下后,垂目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外袍,亦有些隐藏不住的别扭道:“陛下进入南间后,臣察觉北间的客人又回来欲对陛下窥探,便想过去一看究竟。不料他早有所备。”

他忽略了其中的过程,不知是为了隐藏什么?还是不愿提起些什么。

想来后面是雪灵染换了他的外袍,易容成他的样子出来过道里等着她。这等逼真的易容想必不是仓促而成,而是早有预谋的有心算计。他易容成北堂渺来接近她,原本是为了什么呢?

他似乎是什么也没有干?

反而是送上门来给自己一通的折辱。

不,似乎他是说过一句的:陛下,以后不要再妄动内力了。如此对你的康健无益,你该学着保重自己。

是特意来提醒她?凤墨影笃定地想着,确实有可能。在宫中她不可能会与他平静相处,就连他的面也不想见,还岂能容得他跟她说一句这么语重心长的话?

她只会一概不信、不听。

好了,这会儿,她当真猪蹄了一回。

“陛下,可有受伤?”北堂渺迟疑着,不确定地问。

凤墨影摇了摇头,忽然与他相对了一眼,彼此皆觉得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眸去。她沉浸在自己方才所做的“坏事”里,一时不能直视北堂渺,却忽略了北堂渺为何也会觉得尴尬、别扭?

北堂渺难道就想象不出雪灵染故意换了他的外袍跑出去之后,又拐走了凤墨影,却不曾伤害她,那是要干什么?

他虽没有亲眼看见雪灵染易容,但是也不妨碍他朝着这方面去想象。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就有些不淡定了。

他可没有忽略了凤墨影刚才看他时的眼神,那是什么?

尽管他的人生在这方面还没有来得及时开窍,却也不能阻挡他的聪明,从中感受到了一些不可言喻的微妙之处。

他清了清嗓子,将脑中的胡思乱想一并清走了,朝凤墨影放柔了声音道:“臣护送陛下回宫吧?”

“嗯,走吧!”凤墨影利落地道。既然真的北堂渺来了,假的北堂渺想必是不会再回来这里找她。

唉……

好不容易的原谅,就这样飞走了。

雪灵染,你还要不要原谅了?

她心里暗戳戳地想着,步入北堂渺重新撑起的六骨伞里,一同在雨中走向了巍峨的皇宫。

两人一路无言,在渐消的雨声中,各自想着心事。

她的心却似乎还遗落在方才的桥亭里,未曾离开。

回到了“来仪殿”,一通沐浴、喝姜汤后,凤墨影躺在舒适柔软的凤榻上,仰面望着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的锦绣纱帐,心里想: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但方才鼓起的勇气,似乎已经消散了去。懒洋洋地躺着,整个人就像是镶在了榻里起不来了,她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道:“改天吧!谁知道他是诚心的?还是故意的呢?你这只病入膏肓、色令智昏、鬼迷心窍的大猪蹄子能分得清吗?说不准又是被别人耍着玩呢?”

她就在这么辗转反侧中渐渐地睡了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浮光掠影

有些东西一念起就意蕴悠长;有些东西一旦放下就又烟消云散。那一点点前去猜测的,以及那一点点想要原谅的心思,经过了一夜的酣梦,忽然又落花流水去了。

凤墨影漂亮地转个身又投入了紧张而紧迫的大小政务中去。她本就不擅长分析感情,不然也许在前生早就已轰轰烈烈地谈了好几场恋爱。也犯不着穿到这里来,才忽然开窍,忽然铁树开花地深切地爱上了一个人。

然后,这一段感情还不是盛世安稳地延续下去,细水流长、两心相契才是她所向往、所憧憬的厮守一生的原配。而不是这么一段曲折离奇、一波三折得蛛网似理不清头绪,剪不断牵扯的破烂玩意儿。

太心累了。

她不想再为此费心。

冷着的人,依然冷着。

离着的心,依然离着。

这日,紫珞给她递上了一张撒金花盏帖子。

一般没有人敢给帝王递贴子,一贯递的都是奏章。

凤墨影于“来仪殿”书房的案旁,抬起眼来看着这个恭敬朝她递着帖子的女官。灯火流照映在紫珞的脸上,将她那稍显英气的脸勾勒出了几抹柔和来,唇角也似噙住了一抹轻微的笑意,声音平和地道:“陛下,这是沐王今日遣人送进宫里的帖子。这帖子是那人直接递到臣手中的,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凤墨影听她说的意味深长,又有几许慎重其事,不由好奇地朝那帖子上瞥了一眼。

怎么看这洋溢着“鸳鸯蝴蝶派”气质的帖子也不似说着什么要紧的事。她心里忽然慌慌地一跳,暗忖:莫不是上一次为斐玉晏驱寒驱出来的后遗症?那么,这帖子她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然而这帖子都已经亲自递到了紫珞的手里了,她还有什么理由装作没瞧见。凤墨影低叹一声,姑且瞧它说了什么呗!

就一个帖子,它也不吃人,她怕啥?

伸手利落地拿了过来,放在书案上。

紫珞非常懂规矩并且识趣地悄声退出了殿外去。

凤墨影垂睫,目光落在了那描花洒金欲语还休的帖子上,动一动手指,并不艰难地把它打开。里面鸾漂凤泊地书着几行字,与那个仙露明珠般的人很是恰如其分。

她略了一眼,是一封邀她明晚到沐王府一聚的请帖。至于沐王府温室的花开了,桂花酿已经备好了云云,都是托词。

凤墨影皱眉想了想,明天是一个什么日子吗?

不然,这事显得有点突兀。

哦,对了,她望着眼前不住跳跃的火苗,想起来明天是八月十四了。中秋的前一天。

除此之外呢?

好像……那些回笼并参杂了前女帝往事的记忆提醒了她,明天是斐玉晏的生辰。

往年,前女帝没有魂飞魄散、归于九天之前,照例都会赐他一些生辰礼。

再久远一点的记忆里,前女帝是会到沐王府陪他庆生的。

凤墨影双手交叉,支在了颌下。忽然地给她下帖子,邀过王府,是死灰复燃了?可是,她又并不是前女帝,这是去呢?还是不去?遣人照着往年的份额,同样送一份礼去便可?

怎么这一份人情总是还不清似的?

偏偏还不是她本人所欠下的。

头疼,凤墨影举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她正想搁下帖子去处理政务,回头又是一想。如今的沐王府在别人眼里看着极是尊崇,但说到底诺大的一个府邸里面,就只剩下斐玉晏一个人了。

父母俱不在,又没个兄弟姐妹,因着身份关系又不能与其他世家子弟和朝臣们结交。实在是冷冷清清的孤家寡人一个,甚至比寡人还寡了。

寡人起码还有一个热闹的后宫,纵使是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但若她要庆生一回,马上就能涌出一堆的人山人海来。

虽不见得真心真意的喜欢,但起码并不冷清。

她的手指尖又在那一张贴子上敲了几敲。随后还是下了一个决心,既然当初在钟灵寺的言语间有认他为义兄的言辞,此刻人家盛意拳拳地邀请她去给庆个生,她却矫情着不去,似乎也不是个事儿。

好歹去瞧一瞧,叨一叨。

家常里短地往兄妹感情上扯一扯,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斐玉晏这等聪明而又隐忍的人,相信不会纠缠不放的。

如果他当初不那么佛性,大着胆子强硬地迈出这一步来,也许早就和前女帝双宿双飞,没有了以后这些烦心的事了。

如果是那样,现在在这个后宫里又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凤墨影猛然地刹住了自己脑袋里脱离了边际的云霄飞车,又把自己老老实实地摁回了“案牍劳形”的笼牢里去,孜孜不缀地耕耘着凤曦国诺大的干旱土地去了。

翌日,下朝之后,凤墨影挥退了凤辇,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里走着。

如今的朝政紧的紧,松的松,总的来说是按部就班,没有人再出幺蛾子。暂且在各种势力的均衡较量中,表面看着终归是风平浪静的。

但她心里终究是有隐忧,对方毕竟静默得太久,让她越发的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一层掩人耳目的平静下,隐藏着什么波涛汹涌的蓄势而发。

凤墨影行行走走地散着心,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当初那一片杏花林里去。远远地便瞧见一个人影站在那一片湖边,似乎正愣愣地望着湖水出神。就连她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响也没有惊醒他。

那一身的水云青碧裳,又历历在目地提醒着她那一晚在桥亭里所做的事情。

平静而沉淀下去的心绪,似被人猝不及防地从湖底打捞了起来。一下子七情六欲就充斥进了她这一副凡夫俗子的躯壳里面来,心里蓦然升腾起来的情绪,挥也挥不掉。

凤墨影暗自诅咒一声,雪灵染就像是一贴邪祟的符咒,总能让她从冷艳高贵的人间帝王瞬间跌落凡尘俗世,脸青鼻肿,烦恼不堪。

她有些牙疼地悄声躲在一棵杏树后,默然侧颜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些可笑,但又总觉得比起那人发现她,两人直面时的尴尬来得好。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个相看甚欢的人,变成了不如不见;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不如不见的人,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偷偷摸摸、踟蹰不前?

凤墨影一连叹了好几声,叹得身边的树叶都落了好几遍。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人似乎瘦了许多。一袭宽衣套在身上,飘飘荡荡的似个无主的孤魂。秋风吹得长发与身后的发带齐飞,露出那纤窄的腰线,目测似乎比往日要细上了许多。

凤墨影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自己十分的异于常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看出一个脸红耳热来,她是不是已把头上的那一把大刀刻进了脑子里来了?甚至已经不分敌我,不分对错?

色令智昏。

她在心里暗掴了自己一掌。其实她经验不足且不知道的是,一个人的眼里看出点什么东西,都跟心里的感情变化有关。她如今能以这样的目光来看待雪灵染,是因着在自己也不曾察觉之下心里已经放下了些什么,而心底里最真实的,最藏不住的感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浮现了出来。

也许是她叹气叹得实在是太频繁,竟连一声未曾掩饰的叹出声来,也不曾察觉。

湖边的人,却是被惊动了般,蓦然回过身来,衣裾乱飞,飒然如仙。

凤墨影霎时一震,恐慌地收起了自己外露的眼睛,抱臂将自己藏在粗壮的树干之后,紧闭了嘴唇。

心脏中,咚然腾跳。

在她还不确定雪灵染有没有看见她在这里窥视?也还没有确定待会儿自己应该用什么面目面对那人?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直接走人,还是该在这里等着自投罗网的时候,忽然另一边林中有人低唤了一声:“雪公子,原来真的是你。”

声音中虽无起伏惊喜,却甚是娇矜动听。

仿似凤凰清音,让人过耳不忘。

这人是谁?

倏忽有一缕蒙尘般的记忆回溯了起来,凤墨影蓦然一顿,这个声音不是沐颜那个未婚妻凤皎皎?她此刻女帝身份的小侄女?她为什么也会来这里?一瞬间无数个疑问升腾了起来,鬼影幢幢。

雪灵染随即行礼道:“见过明昭郡主。”

一条高挑苗条的身影自杏林里走出来,来人穿着藕粉色的纱衣,秋风渺渺中,峨眉连娟,肤色雪白,一双秋水双瞳盈盈动人。行动间体态婀娜,带着皇家贵族的优雅,又洋溢着少女的鲜活青春。

就似一道明媚的阳光,蓦然地刺入别人的眼中,让人惊艳之余,又不敢逼视。

凤墨影心中暗惊,才多久不见,这小姑娘就出落得这番明媚动人了?

凤皎皎朝着雪灵染摆摆手,与他保持着该有的距离,说道:“公子,不必多礼。”

凤墨影皱眉,心里暗想:小丫头片子,为何上一回喊青夜离为姑父,这一回却喊雪灵染为公子了?

要说到实际关系,你眼前的这一位才算是真正的姑父呢!

雪灵染客气的一笑,并不说话。

凤皎皎却立刻找话说道:“雪公子,上回朝你讨要的凝神香十分有效用。确实可使人凝神安寝,噩梦侵扰得以缓解,本宫心中十分感激。”

雪灵染道:“举手之劳,郡主不必挂心。”他朝她一拱手,似乎想要就此告辞而去。此处无人,瓜田李下,必须避嫌。以他们的身份,孤男寡女的更不应该一起呆在这么个偏僻冷清的地方。

凤皎皎却似在看出他的意图后,着急地上前了两步,声音忽低道:“雪公子,请留步!不知这凝神香是否可以加重分量,若晚上还是睡不安寝,或是日间心神不宁?”

雪灵染登即退了两步,依然和她保持距离,方才平和的眉目忽然现出了一些清冷锋锐来。他这个人长得好,平心静气地和人说话的时候可以使眉目温润,如琢如磨,让人觉得可亲近;但若他稍稍漠然或恼怒的时候,那一双长眉中隐藏的凌厉就会出鞘,并且双目如刀锋般刺入,割肉片血,毫不留情。

凤墨影有些满意地点头,心中无端的暗笑。一手扶住粗糙的树干,无意识地稍稍握紧了手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阴谋珠串

凤皎皎似没有丝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及眼前人的身份似的,执意地没有停下话题,将余下的话说完道:“雪公子师从药师谷,可知这是什么病症?是否可治?”

她的眼神有些过于殷切地望着雪灵染,那一双盈盈大眼里似有许多的东西蕴藏于其中,却是不能一吐为快。

雪灵染目光一凝,心中猜疑不定。一时不能确定,她是有些什么事情想要告诉他?还是她又是别人手中利用的一颗棋子?

就在这么犹豫的一瞬间,杏林外忽然传来了宫女们的叫声:“郡主……郡主……”那些声音不远不近地焦急唤着,似乎就要闯进了杏林里来。

凤皎皎蓦地脸色一变,双唇张合了数次。瞧着雪灵染眼中的神色,她倏然一咬牙,急忙转身朝杏林外跑了出去。

凤墨影见她如此,心中不由有些怪异。她浑身的毛孔炸开,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周匝的气息。心中的直觉有些毛骨悚然,似乎是有什么人的视线正笼罩着她;又似乎有什么阴森的大网正在她的身后阒然地围拢。

她此刻就像是猎人相中的猎物,别人已经对她张开了陷阱,等着扑杀、屠戮、灭顶之灾的降临。

春天旖旎,秋天萧条的杏林里,忽然就显得肃杀而阴霾重重了起来。

她不知雪灵染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只见他亦是极快地转身,从杏林的另一边退了出去。悄无声息的,挺拔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落叶萧萧处

又倚着树干等了许久,凤墨影才往回走。心中思绪翻腾,凤皎皎说的那些话是何意?她又是想要干什么?最后又慌慌忙忙地走了,是真的在害怕些什么?还是在作着一场引君入瓮的大戏?

看来,她需要让北堂派些暗卫去留意一下她的行踪了。

夜幕降临之后,凤墨影如约到了沐王府,车驾直接从后门进入了府内,在王府里面下的车。

她不想招摇过市,也不想引人瞩目,更不愿为斐玉晏拉仇恨。

才下了车驾,便瞧见斐玉晏沐浴着月光,在车前等着了她。他没有竖冠,只随意地把两鬓的长发收拢在了脑后,其余的披散在背上。穿着一身湛蓝色的常服,显得颀长俊秀而玉树临风,衣摆和对襟上面绣了些白鹤纹,淡淡的在月色下彰显着一丝雅致与矜贵。他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眼中的黑瞳里却藏着一抹暖融,似是温暖的烛火,照亮了眼前的人。

王府里果然十分的冷清,就连下人也是极少。若不是当年所赐下来的府邸还彰显着昔日的荣耀与辉煌,她几乎怀疑他这里不是一座王府,而是一座普通的小宅院。

两人一路上闲话家常,斐玉晏领着她到了王府中的温室花房。

里面燃着灯火,花房建得极是精致,里面的花卉亦极是珍稀娇贵。在她的印象中,这一座花房还是前女帝亲手设计的,她确实是一个建筑大师,可惜被砸在身上的帝王事业给耽误了。

凤墨影心中在暗暗的叹息,目光流连在花房的琳琅满目、群芳吐妍上,不无惊叹。却又要谨慎地隐藏好自己的心思,不让身边的人察觉。

“花房里的花,也还是那些,让陛下见笑了。”斐玉晏自嘲道。

凤墨影含蓄地一笑,趁机回道:“你费心照顾得很好!再多了也累人,还不如恰如其分来得自在。”

斐玉晏点头,神色是滴水不漏地道:“正是如此。”

瞧住他这一份大大方方、光风霁月的态度,凤墨影心中稍为安定,始有闲心与他准备拉一拉家常,认一认亲了。

谁知,在花房深处坐下后,斐玉晏朝她瞧过来时,却是一脸的肃正。

凤墨影心里登时腾地一跳:这是要闹哪般?

斐玉晏摆弄着茶案面的器具,低语问道:“陛下,北堂可信吗?”

凤墨影旋即觉得一番阴谋论调即将来袭,她紧了紧神色,心领神会,亦低语道:“花房外有北堂守着,无人可隐藏踪迹。”

“那好。”斐玉晏将手中的春茶沏好,推了一杯到她的面前,深浓的茶汁中透着一股醇香,他才缓缓开口言道:“臣日前研读的古籍《山河志》不翼而飞了。”

凤墨影挑眉,对于这么一句有头无尾的话,一时间不明白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斐玉晏慢条斯理地喝着手中的茶,语气也并不惶急,一派从容,有着身为沐王府主人沉淀岁月的宁静,仿佛看他一眼,整个人也能跟着沉稳下来一般。她竟觉得他俊秀的脸庞上,近来佛性是越来越明显来,无论笑与不笑,皆是淡淡的,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自从管家失踪后,臣一直怀疑有人潜伏在身边,有所图谋。”他的声音不缓不慢地传来。

凤墨影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说你的那个王府管家……”

斐玉晏点点头,平和地道:“臣有所怀疑,但并不确信。但近日察觉此事,已经是水落石出了。”

对于他这犹抱琵琶半遮面,打着哑谜的话,凤墨影伸手捏了捏眉心,耐心地道:“可否从头说来?”

斐玉晏露齿一笑,柔声道:“我正想从头说起。”眼睛望向她,一副“请稍安勿躁”的笑意,声音渐转为低幽:“陛下可知沐王府百年以来一直守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本不该为人知晓,但如今显然不是仅有我所知的秘密了。”

凤墨影心中咚咚一响,这个秘密连前女帝也不知晓?

斐玉晏垂睫看着手中的杯子,道:“陛下,如今你对抗门阀世家,建国子监、开太学,在西北设立镇军、府衙如百花盛放……想必心中蓝图亦不只于此,但户部在早年间已被左相唐家把持时移为私用,库房亏空,如今各处所需物资火上浇油,早已抓襟见肘。然而……沐王府却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的声音明明无起无伏,却听得凤墨影一阵心惊胆跳,风起云涌。

“沐王府历代忠烈,除了彰显它的荣耀之外,其实它还守着一处宝藏。”斐玉晏道:“此事本除了太皇陛下与沐王府历代主人知晓,并不为第三人所知。但如今看来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迟早的事。”

凤墨影心中一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斐玉晏恍然不察地道:“我用古籍《山河志》试探了一下,果然有人将此书盗走了。上面有一处我齐页撕下来的山川,怕是很快就会有人来查找,或许还会到那一处山陵去打探。”

凤墨影回过味来,心中隐隐的猜测也浮现出了水面:“那日你说遭人算计,就是有人为了把那本《山河志》盗走?”

斐玉晏抬眸,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微笑道:“正是如此。”

凤墨影却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敏感,但一个影子又快得抓不住,却是反应过来了另一件事情,问道:“你是说你王府以前的那个管家也是他们的人?他刻意接近你爹,潜伏到沐王府中来就是为了这一处宝藏?”

斐玉晏叹息道:“极大的可能。”

凤墨影眼眸幽深,老沐王守着这么一个秘密,竟然有人埋伏在身边多年也查不出来。那么他们沐王一代一代相传这么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又是何等毅力才能办到深藏不露、无动于衷。

斐玉晏眉角眼梢忽然有些悲色,低语道:“许是我爹……也是为了这一件事亡故的。”

凤墨影抬眸瞧见他眼中难掩的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放在案面的左手。斐玉晏一怔,垂眸看了一眼,随即释然的一笑,并不慌张,也并不退缩,只道:“我多习惯了。”

此话一出,又是让人心头为之咽哽。

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悲伤?习惯了一个人忍受孤寂?习惯了一个人保守秘密?习惯了一个人住这一座诺大的空荡荡的王府?习惯了一个人顶着让人仰视的虚名,实际却是身处冰渊之上的孓然独行。

有些情谊,就是从将心比心开始的。凤墨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有点泛滥的同情心压下。回想着她刚醒来的那一会儿,觉得他过于淡漠,对于宫中的事避而远之、明哲保身,那时还吐糟过他,为难过他,实际是自己有些不明情况之下地将他架在火塘上炙烤了。

那会儿那些人将他引入阴谋之中,想必也是像借她的手逼迫他有理由背叛沐王府与皇族的誓言,逼迫他向对方低头、合作、吐露宝藏的下落吧?不料是她阴差阳错,提前动手将斐玉晏请入了宫中,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不然,为何那管家就恰好在那时被黑衣人救走了?许是对方以为自己已露出了破绽,但那管家潜伏多年,怕他身上或有沐王府的秘密,才不得已动手将人救走,而不是就地屠戮。

凤墨影脑中浮光掠影地想起了秋玉琢曾说过,在那时曾有人夜探王府与管家勾连。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她心里热腾腾地跳着,如今许多当时并未明晰的线索,一点点的崭露了头角来,就像是一颗颗的珠子般,代她穿针引线,将它们一颗颗地串联起来,揪出它们真正的面目。

不得不说,她当时的直觉也许是真正的拉了斐玉晏一把。不然,当其时种种诬陷都指向了他,无论斐玉晏是奋起一击上犯谋逆;还是卧薪尝胆隐藏踪迹都是不会引人怀疑的。

这样,岂不是把他逼到了绝境,加上管家与老王爷的誓死相随的深情厚义为垫,在走投无路时抛过来一枝橄榄枝,再辅以各种心机算计,不怕鱼儿不落套,不上钩。

秘密在斐玉晏的心里,他们是绝不能轻易提刀相向的。只能循循诱之,让人迷惑其中,将心里紧咬的蚌壳撬开后,才能把里面珍宝似的秘密心甘情愿地吐出来。

当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厉害,凤墨影在温暖如春的温室里亦是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浆,汗毛倒竖。

再一次抬眸望向斐玉晏时,不禁有些想问一问。他当时毅然应召入宫,是怀着怎么的心情呢?

是逃出虎口,又入狼窝?

还是以为她看穿了一切,凭着对前女帝的一贯信任,心怀希翼,满腔期待地踏入了宫门中来。

最后,在“青云殿”里看到的却是让他失望的算计,是故人露出无情的獠牙脸面,等待他的是一杯夺人性命的鸠毒?

凤墨影不禁觉得汗颜,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如今心中只道了一句:万幸!

第一百五十八章 枝节横生

身后一溜兰花静默吐蕊,在火光中勾勒着幽然的姿态。斐玉晏就在这些让人诗情画意顿生的兰花之前,低眉垂眼温柔的一笑,“皆因陛下宅心仁厚,玉晏才得以逃过一劫。”

他又为她斟了一杯茶。

凤墨影忽然觉得这个男人雅致、清贵,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端正的气质来,莫名得又让人觉得萧疏寥落。就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陶瓷玉器,从里到外都经过了烈火与刀刃的洗礼,将他的骨子里都淬炼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正精髓来了。

面对生死,从容以赴。

不恋前程,不着憎恶。

他并非看不透,而是太玲珑剔透了。谁得百年身,不过黄土一。

但他心中所立之誓,永不背弃,至死不渝。

她曾感叹王府管家与他皆都重誓之人,看来管家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那顶天立地的松柏。

凤墨影因心中感触颇深,不由声音亦有些暗哑,问道:“为何此刻却和我说起这个宝藏之事了?”

斐玉晏笑了一笑,淡然处之道:“当年这个宝藏的契约所立的初衷,就是怕它毁国乱世。而如今陛下勤政爱民,旰食宵衣、焚膏继晷,凤曦国在你手中得以破旧立新、重燃生机,亦是它重现天日,化为万里沃土、坚壁城池的时候了。”

闻得此言,凤墨影心中又是一晒:她这是走了狗屎运!

正瞌睡,就恰好有人来送枕头。

眼前这人呀,以前和前女帝关系那么好,竟然都能忍住不将这个宝藏的秘密双手送上?是因为前女帝的行径太过荒唐,不仅大建行宫寻欢作乐,罔顾民生,还大手大脚地浪费钱财、奢靡挥霍,让他忍不住要双手捂紧了荷包,以防她彻底地败光了凤曦国的最后这一点家底?

唉,让她说什么好呢?

这人真是刚正得太可爱。

就是不知道前女帝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会否觉得他很可恨?

他当时喝下鸠毒赴死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身死后这宝藏要随之一同不见天日?还是故意负气要让它一同陪葬?

一气之下,这点气性也许是会有的。

他是否……也曾为自己赌过了一次?

凤墨影心里的感觉有点奇怪,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得一本正经,只微微笑道:“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不知此事,你是一个怎么样的安排?”

斐玉晏目光潋滟之中叫人看不太分明,却是伸手从袖囊中掏出两份地图,摊在茶案上,推到凤墨影眼前来,复又说道:“这一份是《山河志》缺失页上的地图,过些日子,那张被我撕下的页面许就会被过目不忘之人还原了。届时,这里兴许会有人前去探查一二,陛下可遣人埋伏跟踪,追查他们的底细,看看是否有更多的线索。”

凤墨影点头,确实是这个理。

一箭双雕,引蛇出洞。

他长指点了点另一张图纸,两张图纸显然都是新绘制的,瞧上面的字迹便知是他的手笔。灯光中,斐玉晏道:“这一份是真正的宝藏所在地,开启之法,我待会再与陛下细说。至于派遣何人,又要用什么法子取出来,如何运送,回京后要藏于何处,还请陛下定夺。”

花香渺渺,茶烟袅袅之中,两人细致详谈直至亥时三刻。

歇下之后,凤墨影看了一眼滴漏,叹道:“我必须回宫了。”

斐玉晏神色淡然,道:“你好生保重。”

凤墨影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给他庆生的。不料一到之后,就和他家国天下的一番畅谈,倒是把事儿给忘了,不由一时过意不去,急忙朝他道了一声:“生辰快乐!”

斐玉晏眯眼笑起,露出了一个她所见他以来最灿烂的一次笑容,回应道:“陛下没有忘。”

他说的是陛下没有忘,而不是你没有忘。

这恰到好处的亲近与距离,都让凤墨影身心自在。

她忙不迭地从袖囊里抽出一只檀木盒子,放在茶案上递了过去,笑道:“自然是没有忘的。这是你的生辰礼物,玉晏哥哥。”这一声玉晏哥哥她叫得十分诚心,又十分亲切,是亲人间的稳重称谓。

斐玉晏脸上并无变化,似是欣然接受地道:“好了,夜深了,你赶紧回去吧!”他的语气亦是兄长般的关怀备至,但没有一丝的越界。

他起身送凤墨影至花房门口便已止步,只在她行路至半回首时,瞧见他又朝她遥遥挥了挥手,便已转身返回了他的温室里去了。

凤墨影垂首往停住马车的后园走去,心思翻滚。

斐玉晏却是返回了茶案旁,复又坐下。目光不由飘落在那一只檀木盒子上,凝视了许久,他才抬手将它打开。

里面装着八个眉目细腻、衣裾翩飞,形象逼真的小玉人。他将他们一一地拿出来,摆在灯下细看。这是八仙献寿,有上奉寿桃的,有手举如意的,亦有篮装鲜花的,各自不一,却都是在寓意着对方对他生辰的美好祝愿。

长命百岁……万事如意……繁华似锦……

唯却……

没有他所期望想要得到的那一样。

她的态度坚决,自己本不应该再试探,亦不应该为着别人故意给他制造的一个错觉就心生希翼,将尘封的,冰固的心思,死灰复燃。

究竟是谁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想要将他重新拉入这个深渊里去?斐玉晏一手撑住额角,修长的双眉不禁深蹙了起来。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凤墨影亦是眉梢细颦。回想着斐玉晏的话和那日他在编修院晕厥自己施以援手一事;又回溯着他邀请她到王府庆生,却又向她透露老沐王死因时的悲伤,她不认为斐玉晏是一个这么容易便会向外人透露心底话的人。

尽管从头到尾,他都伪装得很镇定很淡然,但在她的眼中却是有着许多可以供她抽丝剥茧的端倪。只要不是她自己心头发热,头脑发昏的人和感情,她都能冷眼旁观、一针见血地发现对方的破绽之处。

这一层的圈套,又是谁给下的?

对方亦是颇能细捕人心。

这个圈套的目的又是什么?让她关怀斐玉晏,让斐玉晏得以误会。如此,使得斐玉晏感怀深情,从而有机会向她吐露沐王府这么多年死守的秘密。在这个她急需钱财用度的时候,这个宝藏必然是及时雨。

既然是及时雨,她就必定会去开启。

然后呢?

找人盯紧她,中途拦截了去?

如今,斐玉晏给她留了一手,她是否可以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

幸好,斐玉晏是一个明白人,他也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吧?不会继续落入臼中,任人摆布、任人操控?

以他誓守秘密的毅力,当知道该断则断。

凤墨影缓缓出了一口气,伸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捏了捏眉心。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她在出神猝不及防地被带着撞向车壁,本能反应用手臂一挡,正撞中麻筋。一时间整条手臂又麻又痛,连带整个人都歪了一歪。

马车前赶车的北堂渺守护在前,手中长剑瞬间出鞘,直指突兀地从屋檐上掉落下来的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抖动了几下,挣扎抬起头来,只看见北堂渺目光与剑光同等的森寒。深夜的街上早已无人行走,幽漆的夜里被牌楼上的灯笼照出几许深红。那鲜红的颜色正落在此刻的北堂渺脸上,映得他愈发像是一尊杀神。

地上的黑影在灯光中看清他的脸后,先是一愕,随即心中一松,急忙出声道:“北堂大人,是我,我是沐颜。”

北堂渺与凤墨影同时听见他的声音,皆是心中疑惑。这人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当真显得诡异异常。

北堂渺更是戒备,低语道:“沐大人,你这是……”

沐颜咬牙切齿地拖着受伤的右腿,勉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佝偻地站在当地,如实回道:“正在查一个案子。被对方察觉了,一路追了回来……”

沐颜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也很讶异北堂渺竟会深夜出现在此。而北堂渺是凤墨影的暗卫,既然他在此,那么马车里面人,便有些不言而喻了。

他俊秀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色。幸好,他话尚未说完,已闻得几道疾风朝他们这边掠来。

听得那些人来势冲冲,却在半路上缓了一缓,便不再直降在他们的周匝。

就如沐颜心中所料,应该是遭遇上了保护凤墨影出行的暗卫了。两方激斗的风声在几个内力高手的耳中丝毫毕现。

北堂渺淡然地问他:“这些人要紧吗?”

沐颜回道:“尽量捉活的,小心他们服毒。”

北堂渺微一点头,曲指在唇边给后面拦截厮杀的暗卫打了一道暗哨,将命令传了出去。

秋风中,清冷的气息里混杂着近在咫尺的血腥味。闻着这股血腥味,凤墨影直觉沐颜当真受了伤,且这伤势自然不轻,便对北堂渺嘱咐道:“载上他一同回宫!”

北堂渺清声应诺,便举手召来仍守在车驾附近的暗卫,派遣了两个人前去扶持沐颜。

沐颜被暗卫扶坐上马车前,与北堂渺并坐在一起,浑身疼痛似无法支撑,举手点住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止血,微微依靠着车壁,才朝着车厢里侧首,行礼道:“谢陛下!”

凤墨影也不露面,只在车厢内利落地道:“回宫再说,走吧!”

北堂渺答应一声,手腕一转,亦无需目视,“铿锵”一声将手中的“辟离”剑严丝合缝地还入鞘中,继而左手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驾着车辆朝着皇宫的方向飞驰,绝尘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月下遇仙

“青云殿”外暗卫严守,殿内灯火通明。

“你说你见到了昔日右丞之子,唐清逸?”凤墨影不无惊讶地复问道。在她回拢于继承的记忆中,那应该已是一个几年前的尸首。

何缘还活在世上?当年又是谁救了他?

沐颜身上刀剑伤颇多,幸未伤及肺腑要害。如今已止住了血,换了衣衫,服了固气凝神的药物。凤墨影特赐他坐下回话。

他道:“容白将军撤走朝阳台的兵将后,臣在那里留下了暗桩监视庙里的和尚。暗桩发现下山采买的和尚其中有一人形迹可疑,暗中跟随,却无故失踪。下面的人将此事上报回来,臣便跟了他留下的跟踪线索,在小镇上郊外的野林里发现了一座荒废已久的宗祠。”

北堂渺负手站在一旁,闻言始终无动于衷,敛容一贯的冰雪催人。

“你在里面发现了什么?”凤墨影忍不住问道。

沐颜人长得斯文俊秀,此刻纵然负伤在身,言谈举止仍是文质彬彬,语气分毫不乱:“宗祠里面有一堵墙设有机巧,里面藏有暗室。臣到之时里间并无他人,但里面榻案橱灯具备,且并无尘埃,显然有人在此居住。”

凤墨影心中隐隐觉得此事将揭开另一些她未曾得见的隐藏珠串。

“案上还有书籍笔迹……”沐颜回忆道:“那些书上的注解和案上的笔墨皆是出自一人之手。”

“唐清逸的字迹?”凤墨影反问,据她所知,唐清逸也是当年京中八子之一,字迹别具一格,直与青夜离并驾齐驱,几可传世:“但字迹也可被他人所仿?”

沐颜颔首:“臣当时惊疑之下,亦曾作如此设想。但是谁想要引臣去这么一个地方,又是设了怎么的一个局?是想要将一些掩藏已久的事情揭发出台面,还是要将事情引导去他想要的方向?”

凤墨影眸光亦随之暗了一暗,问道:“你可曾亲眼瞧见了唐清逸?”

沐颜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臣又岂敢妄下定论。”

凤墨影不禁挑眉。

沐颜道:“臣尚未从暗室出去,便听闻外间脚步之声。急熄灭了折子,藏身于暗处。不久便有两人进来,点火燃灯,相对而坐。一人赫然便是唐清逸,纵然容貌气度已不同于以前世家弟子的风流华贵,但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的习惯还有有所保留的。”

北堂渺此时眼中也不由飞掠过一丝讶异。

凤墨影的心中更是如鼓急催,“那另一人是谁?”

沐颜眼眸幽深,“并不知晓。他们似有事相商,但随即察觉有异,许是臣刚在室内燃过火引或是别的细微处。察觉他们神色不对,臣便利用随身携带的火雷子炸开了暗室的墙壁,脱困而出。随即招惹了他们一路追杀,臣曲折反京,始终是未能甩掉他们,幸得今夜巧遇了陛下的车驾,才得以逃过一难。”

凤墨影的拇指按了一按眉心,朝北堂渺吩咐道:“你立刻通知容白,让他反扑追捕逆贼。再看暗卫是否将活口留了下来,让楚子瑜去审一审他们,看看是否有线索追寻。”

北堂渺即刻应诺,于殿中召来暗卫,将凤墨影的命令嘱咐了下去。两名暗卫随即动身,分头行事。

安排了妥当后,沐颜因伤,特准他留宿在了“青云殿”偏殿。

凤墨影便动身回往“来仪殿”。

洗漱过后,她盘腿坐在榻上,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如今她又恢复了孤家寡人的状态,许多的事情又只能依靠自己。

随着记忆的回归,很多事情都浮出了水面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使得一些以前模糊不清的拼图亦逐渐清晰了起来。

当年,前女帝并没有利用宓漪来牵制青夜离,在宓漪的牢中饭食下毒的人亦不是她,那么究竟又是谁呢?谁要利用宓漪?又是如何让宓漪这样来行事,甚至在多年以后还能利用她的死来陷害前女帝?

这一记心机计谋不可不谓深远,令人不寒而栗。

是当年的唐家人所为吗啊?

若沐颜所见的人当真是唐清逸,这未死之人不远走天涯,而是悄然匿藏于帝都附近,其目的只怕已是一目了然。然,他又与朝阳台的和尚有所勾连?除此之外呢?

翻过一天,已是八月中秋。

祭拜完月神,宫中大宴群臣。此事不可避免,而在凤墨影的眼中,有种经费在燃烧的焦灼感。

殿上歌舞升平,丝竹响彻云霄。

乃至烟火在宫阙上空炸裂,凤墨影恍惚地生出一种隔世的寥落感。眼前耳边皆是喧嚣热闹,而她始终一个人坐在孤家寡人的位置上,面对着下面各怀心思的众人,魑魅魍魉,不计其数。

不知不觉中,她便有些放纵自己,在百般热闹中,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杯中酒。大概是不曾停歇的连轴转,太费心神了。一根弦总是崩得死紧,既做不到事不关己、游戏人生;也做不到没心没肺、醉生梦死。

唯有被各种道义、责任在重压下,孜孜前行。

但有时候,人的情绪一旦上来,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前生,好歹亲朋好友一起赏月分食月饼瓜果,互相调侃言笑、拉个家常,扯个皮,甚至是打一场手游,或是执行任务。虽与眼前的热闹无法相比,但带着窝心的温馨和踏实的存在感。不像如今,纵是眼前琳琅满目,亦觉出一种空虚、清冷来。

酒过三巡后,凤墨影就借醉离开了宴席。

她吩咐紫珞偷偷扛了几坛酒放在御花园的杏林湖畔,美曰其名道自己需要亲自叩问天道、梦游广寒宫。

实则,就是远远地遣开身边的人,想要独自发会儿呆,喝会儿酒。

她知道有北堂和暗卫在外面守着,纵使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也安全无虞,便难得一次趁兴敞开来喝。一手枕在脑后,躺在湖畔的石舟里,一壁仰望月色;一壁饮酒,慢慢地才咂摸出一点趣味来。

雪灵染辞别了宴席,随后到了杏林。

北堂渺尽职地拦住了他,冷然道:“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雪公子请回吧。”

雪灵染脸色淡然,问道:“陛下可是在林中喝酒?”

北堂渺道:“陛下的行止,我等岂可随意议论?”

面对着眼前人若有若无的敌意,雪灵染察觉他对自己上一次的算计谨记在心外,还有一丝别的情绪。他眼眸如水,细细地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一丝无奈,凑近北堂渺,用只两人可闻的声音道:“陛下不宜醉酒,北堂大人可能劝阻。”

他目光流动,意有所指。

北堂渺对于凤墨影身上的毒心知肚明,自然知道她不宜喝酒,但是以他的身份自是劝阻不了的。

他默然了一瞬,便有了些松动,低语道:“我如何信你?”

雪灵染轻叹一声,道:“若我有什么图谋,上一次……就已经可以了。若陛下当真不愿见我,北堂大人上一次也该受到责罚了,不是?”

北堂渺心中似有些不适一闪而过,他冰冷的脸上微微地一蹙眉头。尚未能体会过来,雪灵染已是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直入杏林之中,朝着前方的湖畔衣裾轻漾而去,步履轻盈如仙,恍惚间有种月下谪仙分花拂柳的雅致风韵。

北堂渺回身瞧住他的背影,只觉得心头有些哽塞,但亦并无阻止。白衣如霜,在风中飒飒作响,心中却在暗暗地思量:希望他真的能劝得动。回想起上一次在桥亭里,凤墨影怔然望住他打量的眼神,里面分明有着期待,他便默然地握紧了身边的‘辟离’剑。

湖畔林中有人长身玉立,衣衫渺渺。缓缓朝她走来,衣袂于风中曼飘,宛如流风回雪,说不出的飘然仙逸。

凤墨影躺在石舟上忽然的回眸,醉眼迷离,只觉得自己可是遇到了林中花仙、天九神子。

她意识有些飘忽的坐起身来,表情仍是很冷静,但实则早已贪杯喝至了微醺。

雪灵染走至湖畔立定,与她隔了浅浅的一带水相望。

凤墨影蓦然笑道:“神仙哥哥,你下凡辛苦了。”

雪灵染抬眉一怔,旋即蹙眉,心道:莫不是已喝得醉了?他脚下一点,轻轻跃上石舟去。

他衣袂翩飞如蝶,长发如丝,清朗的月下更是容色俊美无暇,整个人都是沐浴了一层神圣而洁白的微光。墨凤影忽地朝他伸出一只手,一壁挣扎着起身;一壁嘀咕道:“别摔下水里了。”

雪灵染抿唇一笑,和一个酒鬼无法说理,只好伸出一只手给她握住,低语道:“我摔不下去。”

凤墨影却是醉眼昏花,脚下一个踉跄直朝人家的怀里扑了过去,饿虎扑食似的,食相有点难看。

幸好来人并不介意,一把抱住她。倒是被她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对她又是毫无防备,竟倒坐在石舟上,被她的牙齿磕在了嘴唇上,“嘶”地一声吃疼。凤墨影正好扑在人家的怀里,登时一股清馨吸在鼻子里,半醒半昏地抬起眼眸来,正好落下一双温柔无比的绝美眼睛里,被眼前的人眼神摄了一下。

她虽醉了,还记得后退一下,尴尬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脚滑了。绝对不是故意碰瓷的。”

雪灵染面对着醉鬼笑道:“没事儿。”

凤墨影眯眼笑了一笑,又问道:“没撞伤你吧?”心里同时暗忖:怎么神仙都这么轻飘飘的?不其然地在脑海里掠过了一句醉鬼的结论:身娇体柔易推倒。不不不,太失礼了,不该有这种龌龊的想法。

她深呼吸了一下,捡起自己此时仅有的一点清明,指了指身边的酒坛,问道:“你……喝酒吗?”

雪灵染皱眉地看着她身边横七竖八的酒坛,一时无奈,坐在那儿好言相劝道:“我不喝酒。我喝醉了,谁管你?你也不要喝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一听这话,凤墨影就有点懵圈了,打了一个酒嗝,才道:“你们神仙都这么随便的吗?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跟你回去?”她眼神里透出一点警惕地望住他,心道:美是很美,但是太轻浮了。

雪灵染不由失笑,转眼道:“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你忘了吗?”

第一百六十章 问心有愧

认识很久了?

凤墨影眯起无法对焦的眼睛,凑近去看。清明的月色下,觉得眼前的人轮廓甚美,甚熟悉,似曾相识。她摇了摇昏沉沉的头,使劲再看,喃喃自语道:“看着……好像……似乎是认识的。”

雪灵染抿唇现丝薄笑,被她醉意朦胧的眸子瞧着,心里温软,心念一动,柔声道:“你既认识我,那我是谁?”

凤墨影蹙眉,下意识地扁起嘴,似乎在认真的思量着。

雪灵染瞧住她一副苦恼而又无辜的神色,忍不住伸指到她下巴一刮,忍笑道:“想起来了吗?”

凤墨影倏地卷指轻敲自己的额头,呢喃道:“看来我是真的喝醉了……北堂……”

雪灵染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蓦然地一疼。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根细细的骨刺般,和同着上一次在桥亭里的误会一起刺入了他的心中。他脸上的笑意瞬间现出丝苦涩来,一双眼睛直望住眼前的醉鬼,明知道她此刻是无心,仍是泛起了几丝委屈和嫉妒。

凤墨影却是话音一转,低语:“北堂不可能放人进来。说吧,你既是仙官,又为何要变成他的模样?”

雪灵染眼眸怔忡,给她这一下起承转合的折腾,险些一口气喘不过来,看着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酒鬼,无奈而又执拗地道:“你口中的他……是谁?”

凤墨影咧嘴呵呵嬉笑一下,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一个欺骗我的人;一个能下狠心杀我的人;一个不知道爱不爱我的人;一个狠戳我心窝子的人;一个……让我变得可怜又可笑的人!”

醉鬼笑嘻嘻说得没心没肺。雪灵染却心中紧皱,如被人绞了血肉般的疼,伸出手去攥住她的手,就像是抓住浮木般不自觉地用上力气。

凤墨影吃痛,蓦然定睛看住他,迷离的眼神里半明半昏,摇着一根手指,仍是笑着倾吐道:“可我真的不是情圣……”她像是忘记了哭,只会一味的呵呵嬉笑。

雪灵染眼中密密地起了一层红丝,拽住她的手因太用力而手背青筋微突起,心中是又软又痛。

凤墨影仍不自知地带着笑:“我真不能……我真不能说爱就爱了;转眼想说忘掉就能忘掉了!你又何苦还要幻成他的样子来戳我的心?今日本该人月两团圆,你却何必这么残忍?”

她手指转而捏住他的下巴,嘴角噙笑轻晃:“仙官,你是与我有仇吗?嗯?”她的指尖早已被湖上的风吹得冰凉,此刻捏在他的下颌上,却让他的脸和心皆是温烫了起来。

雪灵染另一只手忙握住她的这只手,让掌心的微热温暖着她的冰凉。一时间,被她的话问得心神动荡,指尖微微颤栗,好半晌,他才攒够了力气,哑了嗓问:“那你……恨他吗?”

这一句话似直戳了她的心窝子,倏忽有些焦燥地咬住了下唇不笑了,眼瞳乌漆漆直愣愣地瞪住他似人偶般一动不动。雪灵染心里一惊,忙伸手去轻抚她的唇,担心她咬伤了自己,又担心是否自己急切的话刺激了她。

如今她体内毒性不稳,如此不管不顾的放纵喝酒已是大为不妥,若再伤了心神,更是有损血气筋脉。他一时恼恨自己的胡言乱语,不禁狠狠地咬住自已的舌尖,几咬出血腥来。

唇上羽毛柔软的轻触,让她混沌的神智瞬息滑向了另一个方向。眼神勾人,坐得端正,嬉笑一声后,似迟钝地,又疑惑地伸出舌尖在他的指尖上舔了舔。雪灵染蝎蛰般停住手指,定了一定神,脸上绯红起了一片,如白玉神像覆盖了一层霞光。

凤墨影头昏目眩的闭上眼睛,倏然复睁开,思绪断层地歪头看住眼前的人。一双迷离的眼睛与雪灵染痛悔交错,含混着担忧与眷恋的眼神对视半晌,瞳仁里慢慢地竟透出一股咬牙切齿想将眼前人咬吃入腹的狠恶来,再出声时已是莫名的喑哑,嘶声道:“我……恨死他!我恨死他!雪灵染……我恨他!我真想打他,我要放狗崽子咬他!”

雪灵染被她倏忽凶狠的模样惊怔住,尚未愧疚心痛个透彻,却又被她最后的一句话给无辜逗笑了。心中的激烈情绪尚未能理出一个所以然来,下巴被人死命地扳住,眼前一花,脸上乍然吃痛,已是被人一顿乱七八糟的啃起来。

仿佛是脸啃得不够舒服,凑巧寻到了他柔润的嘴唇,一把咬上去,像狗崽子啃玩骨头一样,用牙齿磨磨咬咬了好半天都不停下来。整齐锋利的牙口磕磕碰碰地将他的嘴唇划出好几道血口子,淡淡的血腥味混杂在唇齿间蔓延至舌尖,似是腥甜中又带着丝苦味。狼性的啃咬中,又慢慢地给人品出了一丝旖旎缠绵来,这滋味真是别样的**摄魄。

雪灵染享受不了一点美人在怀的温柔乡,只落得了一顿又急又痛的哭笑不得。他却不急不慢地轻拍她的背,任由面前的人随意地在自己的唇上发着酒疯。啃着,啃着,凤墨影倒似咂摸出了一丝滋味来了,嘬着他两片柔软的嘴唇轻咬慢舔地品尝。

浓郁的酒香味从她的嘴里传过来,醺人欲醉,雪灵染还来不及抵触这一股子呛人的酒味,就被她猝不及防改变的策略,连舔再吻得眼前眩晕头昏。眼角飞红,目光逐渐迷离,沾染上了水汽,脸颊火热,连带呼吸都炙烫了起来,他料不到自己纵容的惩罚忽然就变成了一场软靡的亲吻。

在不可控之前,他忙别开了脸,双臂把喝得思绪混乱的酒鬼拢进了怀里抱着,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上,缓缓地平复着急促的心跳与焦躁的气息,重重地在她的身后倒着火气。

酒鬼不满意地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一双手揽在他的侧腰,沿着他的腰线不住的捣腾摩挲,有一下没一下的染着火花。这样没有意图的轻一下重一下,却是要命的在煽风点火。

雪灵染抱住自己的心上人,呼吸艰难的喘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狼烟滚滚,丢盔弃甲,烽火催城。

他忙将她的两只手都摸过来,一把攥住,死命的抓住。闻着她身上因体温散发出来愈加浓郁的酒气和着本身馨香的气息愈发叫人无法忍受,心里却是焦灼而无限甜蜜的。喘息了一阵,才俯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能恨他,他心里高兴。你若打他,他也绝不还手。他会还给你的,无论你要的是什么,只要不违背伦常道义,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还给你。你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你。只要……只要你愿意……原谅他!”

凤墨影闻着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没有反抗地窝在他的怀里,忍不住又在他的颈窝里蹭蹭,放任自己头脑昏沉,思路混沌,顺着他的话,呢喃道:“他傻吗?打也不还手?还要什么,就给什么?”

雪灵染被她蹭得颈子发酥,心里焦躁,十分无奈,柔声道:“他傻啊!他也知道错了!”

绯红的耳缘被人轻蹭了一下,颈边的人热气呼在他敏感的皮肤上,声音细微的在他的耳涡里撩,叫人避无可避地痒,颈子上立即起了小疙瘩,酒鬼轻笑道:“既然你知错了,我就不打你了,好不好?”

雪灵染心里一下子绷紧,下意识地憋住了气息。一时不知她是彻底喝醉,还是有半分清醒?他僵住身子等了片刻,惊疑不安交错间,听见几乎黏在他身上的醉鬼嘟嘟囔囔道:“你真乖!你是哪一个仙宫的仙官,叫什么名字?我要给你多多上香,多拉些信众,好不好?你今夜辛苦下凡,救我于水深火热,功德无量,我要给你多建些神祠,要给你多供奉些香火,好不好?”

雪灵染给她又惊又逗得欲罢不能,随即苦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回一声道:“陛下,小仙……小仙是白露宫的。”

怀中的人立刻"咦"了一声,半眯起眼睛,舒服地挨住身边的人,浑身放松没有骨头似地靠了上去,毫不犹豫地道:“是白露宫的啊?那你……你是我的人!……阿染,生辰快乐!”这三句话震得雪灵染一时间回不了神,只觉心中懵得一塌糊涂,疑假幻真,即便她现在要让他把心掏给她也能毫不犹疑。

月色如水,如雾的笼罩着镜湖水面,笼罩着湖畔石舟的尺寸天地。

雪灵染白皙如霜的手指紧紧拢住她的肩头,怀中的人今晚显得莫名的寥落柔弱,又是莫名的令人动容。有种九死不悔的感情缠绕在她心中,如丝如麻,勒得他整颗心都在发痛。

他咬住下唇,眼中发热,里面的红丝终于明显得突现了出来,眼前的迷蒙愈加的模糊不清。他垂下了睫羽,目光温柔凝望着怀中醉眼惺忪的人,片刻后,弯颈寻着她那浅红的嘴唇亲落了一吻。

一颗晶莹皎洁的珠泪迎着月光,星子般闪烁而过,掉落在了她的眉睫上。

眼睫上的濡湿让凤墨影难受地眨了眨眼睛,泪珠便顺着了睫毛滑向她的眼睛,瞬间就被人细心地轻轻吻去。

世间虽有无限的险恶,但只愿时光能待你以柔情。

但愿前生的罪孽,今世能尽数的得以偿还……

雪灵染俯首,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她的眼睛、眉睫、额头、脸颊、嘴唇,专注而且虔诚。

仿佛是他一生所要供奉的神明,他愿意以自身为献祭,只是祈求能得到她的宽恕。他的心中因昔日年少执拗而起的深重罪业,那些深藏于他内心中的恶鬼都能得以释然闻道、得以重见光明、得以坦然明媚。

谁又知道,这一句宽恕,他已等了两世。

纵然如是,他还是觉得她太心善了。

能原谅得他太过轻易了。

难怪自己在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墨墨……”雪灵染咽哽了一声,叫唤着她的名字。

他沐浴在月色中喜极而泣,默然垂泪,眼眶猩红,绝美的眼睛里尽染了绯色。此时心中只恨不得时光能倒回到他们最初相遇的那一刻。如今他都不知道要如何的折腾自己,才能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只觉得做的再多,再多,再多,也不应该得到原谅的。

问心有愧,如何才能无憾此生,无憾与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多事之秋

“是白露宫的啊?那你……你是我的人!”

在杏林中踟蹰不决的北堂渺被倏然听到的这一句话给震住,旋即停下了脚步。他痴立在当场,心中有一丝的茫然,似乎有什么猝不及防地剜了他的心。他呆呆地抚了一下左襟,感受到犹如中了一支暗箭似的疼痛,一口气分成了三段才喘完。

他觉得有些无措,自己又有什么错处?这些年来除却师门无大事,从未伤心伤情,自己除了身边的“辟离”剑,还有什么呢?

难道前面的厌恶、质疑,后面的释然、接纳,也能淬炼成一段别扭的感情了吗?

“陛下,陛下,陛下……”

一声声烦人的声音在耳边催促,凤墨影在半梦半醒间弄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陛下,陛下……”

似是紫珞的声音。

怎么变成了紫珞的,自已不是应该和阿染在一起吗?

凤墨影伸手扶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迷迷瞪瞪地勉强睁开眼,紫珞的脸就突兀的放大在眼前。她一脸的焦急,凤墨影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每天都不能静静地当一个美……男子,哦,不,是一个帝王。睁眼就是有事,实在糟心。

然而,紫珞开口说的话让她越发的糟心。

紫珞急匆匆地回禀道:“陛下,明昭郡主昨夜于‘昭华殿’上坠下,此时生死未明。”

“什么?谁?”凤墨影头痛欲裂地按着脑袋,思绪一时混沌地重复道。

“明昭郡主。”

凤墨影一下子按住额头,心里一惊,彻底地醒过神来。她一咕噜地坐起身,发觉自己已在“来仪殿”殿室,窗外的天还没有亮。昨夜一时情绪上头,喝得有点过了,现在醒来头里一阵阵的发胀发痛。

紫珞瞧她神色不好,麻利地将案面的醒酒汤端过来,让她喝下。

凤墨影一饮而尽,递还了汤碗,随即急问道:“怎么回事?”

紫珞接了碗,忙道:“昨夜宴席,明昭郡主中途离席起初大家并未留心她的去向。后来有凤翎卫发现她在‘昭华殿’上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却因太仓促而援手不及。”

凤墨影懵了一懵,明昭郡主就是凤皎皎。前女帝三皇兄凤楚堂的女儿,沐颜与皇家联姻的未婚妻。她是为何忽然……

思绪微微混乱中,紫珞又道:“凤翎卫回禀,坠楼之时她身旁并无他人,许是因醉酒而坠落。”

听闻晋王与晋王妃夫妻恩爱,感情甚笃,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然凤皎皎是自己醉酒坠楼?还是被人谋害?又是事出何因?还真有待商榷。

凤墨影叹气,抹了一把脸,怎么她就贪杯了一回,醉了一回酒,醒来之后就又是千头万绪了?这次还几乎闹出了一宗人命官司。

“明昭郡主如今身在何处?”

紫珞道:“青公子已遣太医在‘紫雨殿’为明昭郡主诊治,还请陛下定夺。”

“那晋王与晋王妃何在?”

“晋王妃惊闻噩耗,晕厥未醒,晋王正在‘紫雨殿’陪着她们。”紫珞有条不紊地回道。

凤墨影点了点头,起身更换衣裳道:“几更天了?”

“四更天。”紫珞利落地帮着她更衣。

“寡人是怎么回来?灵染呢?”凤墨影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有点断片。只想起了自己在杏林湖畔的石舟上说的那些话。然后呢?然后酒劲彻底地上来后,就忘事儿了。

“是雪公子送陛下回来的。”云玳从一旁拧干了帛帕递给她净脸,“夜里一直守着陛下。直到凤翎卫楚大人来禀告明昭郡主一事,陛下沉醉未醒,雪公子就跟着楚大人走了。”

“沐颜可还留在宫中?”凤墨影又道。

“沐大人亦在‘紫雨殿’陪着。”紫珞道。

凤墨影点头,暗忖:中秋之夜发生此等惨事,生死未卜的又是皇亲国戚,必然是满朝哗然。在事情落下一个说法之前,还是将众人的情绪先按下再说。

她不住的头疼,有宿醉的疼,也有事情纷乱的疼。

醒来之后感觉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凤墨影深吸了一口气,用理智将情绪压下心底。凤皎皎的坠楼,与前些日她去找雪灵染,在杏林里的欲言又止可是有着什么的关系吗?

她想抓一把头发,才发觉云玳已经双手灵活地把长发盘成了高髻,正往上簪着珠花。凤墨影道:“尽量素淡一些,寡人去看看皎皎和三皇兄、三皇嫂。”

“诺!”云玳便给她摆弄了几支素雅的珠子,配着比平时寡淡了许多的衣裳。

紫珞细心地给她披了件风袍,凤墨影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沉着脸催着她们手脚利落地干完活,就风风火火地往“紫雨殿”赶去。

“紫雨殿”里,披头散发的凤皎皎躺在了寝殿的榻上,一群太医围着她打转,扎针的扎针,商量对策的商量对策。晋王在一旁坐着,神色冷沉,眼中血丝隐隐,额间青筋突突,皱着眉用一双不大清晰的眼睛瞧着眼前的情景,心里一直纷乱不停。

凤墨影到的时候,殿中没见到雪灵染和沐颜,倒是见到了另外一个人在守着,一个有点令她意外的人。

这人本孤清清地坐在外殿的椅子上,这时闻声,便站起来朝她走来,行礼道:“参见陛下!”

这人极少与之碰面,却是一直喜欢清冷独处的玉溪长公主凤纤影。

凤墨影垂眸打量着她,见她纵然是参加昨夜里热闹的中秋宴席,也是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暗纹锦衣,浅黄的琉璃簪子,在皇室中人看来就太过素了些。不过她人长得十分的清丽秀雅,迥异于凤墨影的明媚艳丽,怎么看也看不出两人是姐妹,许是她长得更似父亲的缘故。

“皇妹免礼。”凤墨影伸手虚扶了一下道。

凤纤影道了一声谢,细长的柳眉凤眼间似乎带了几分忧愁,声音清冷而低回:“我在此多留,只为陪一陪三皇兄。陛下,莫怪!”

人之常情,凤墨影点头,与她别过,便进了寝殿。

在寝殿中瞧见了太医院院使白怀遇与白少羽都在,凤墨影心下稍安。她到榻前瞧着凤皎皎的情状,脸白如帛,气若游丝,情况不容乐观。示意紫珞将带来的几味续命的珍药奉上,让太医们继续抢救病人、斟酌用药。

回身安抚了一番凤楚堂,才让白少羽跟着出来,到了偏殿里去。

凤墨影逼视着白少羽,不问别的,就是一句强硬的话:“你必须把她救过来!”

白少羽有些为难的叹气:“陛下……”

凤墨影摆摆手,低语道:“你什么话也不必说,寡人就是一句话。至少让她有机会说出是自己坠楼?还是为人所害?行吗?”

白少羽脸色一正,抿了抿唇,下决心道:“臣竭尽所能。”

凤墨影稍稍松了一下心,才又问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白少羽如实道:“明昭郡主若能在天亮之前醒过来还有一线生机,若是醒不过来,那就是……那就是……”

凤墨影默然不语,心中沉痛,为一条青春鲜活的生命而沉痛。她伸手拍了拍白少羽的肩膀,道:“一切就拜托你了。务必要让真相大白。”

两人相继出了偏殿,白少羽向她一行礼后,又转身投入了殿中如火如荼的救人行列中去了。

凤墨影的目光凝向寝殿内一瞬,回头问守在殿门前的凤翎卫:“楚大人何在?雪公子可曾来过此处?”

凤翎卫急忙抱拳回道:“禀陛下,方才监牢狱来报雪公子硬闯大牢,楚统领已前去查看。”

这又是怎么回事?

凤墨影也顾不上和凤纤影多加寒暄,朝她微一颔首,便转身出了”紫雨殿”,往外走去。

凤纤影在身后望着她前行的背影,右手缓缓地抚上心口。眼中不无惊异之色,如果是以前的凤墨影绝不会对她示与好颜色,更不会在言行举止气度间透露出一股受到约束的礼仪来。这些细节虽微未,但看在她的眼中却有着大不同。

出了殿外,凤墨影召来了北堂渺,让他替她在此处暗中监视着各人行止,并守住凤皎皎,又吩咐紫珞道:“前往监大牢!”

监大牢内,雪灵染手执一柄凤翎刀指哪打哪,一群闻风而至的暗卫此时已被他不伤及性命地折手折脚,毫无招架之力。

他提刀直闯牢内,脚下行云流水,目光在前面阻挡的一众牢卒的招式上转了一圈。忽然举步,手中短刀在指下一转,一砍一刺一挡,脚下转了半圈,身法如飞,衣展如水,刀刃一冷已横在其中一名牢卒的颈上,沉声问道:“钥匙……”

能被选在监大牢的都是身手过硬,素质过关的,这名牢卒咬紧了牙,不哼一声。

雪灵染知道和他们耗着只会浪费时间,一掌把这名牢卒托出,人已在半空转了个身朝着牢内更深处走去。

牢里灯火幽暗,但关押皇亲国戚的牢房总共就是指定的那么几间。

他施展轻功,一掠而至。

在左室中发现牢内有人蜷缩在石榻上。

雪灵染看了一眼牢门上栓住的铁锁,朝内喝道:“凤羽影!”

榻上的人却是一动不动,对他的唤声毫无反应。他又瞥了一眼里面那桌上尚未用完的饮食,再不迟疑。右臂运劲,举刀朝着铁锁猛砍三下,应声而落,推开铁门,长身而入。

雪灵染走近榻前,伸手按落凤羽影的手腕脉门。剑眉微挑,果然如自己所料的一般,有人要趁机杀人,制造乱局。

自从沈燃被关大理寺后,唐清逸就生死未知,下落不明。他既已经答应了唐清逸要照看凤羽影,便不能食言。

如今她中毒危在旦夕,必须马上以内力驱毒。但牢外很快就涌进了牢卒、暗卫与凤翎卫,随时都可能冲进来打断他救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重归于好

监大牢里。

楚子瑜自得了讯,火燎火急地赶到时,一群凤翎卫、暗卫与牢卒正围在牢房外,对着牢内的人虎视眈眈,却没有一个人敢擅自闯入。仿佛知道闯入也无济于事,只能静观其变,死守牢外方寸之地,只要牢内的人将囚犯救出便与之拼死一战。

雪灵染听着来人的脚步声,抬眉看了他一眼,总算松了口气,道:“楚统领,劳烦你为我镇一下场。”

楚子瑜还来不及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便已见雪灵染扶住凤羽影坐起,他坐于她身后,双手作决轻拍在了她的身上。

前因后果不知道,幸好楚子瑜亦不是鲁莽之人。看到如此情形,便挥手让凤翎卫、暗卫和牢卒们散走,他亲自守在牢房外,手按凤翎刀,双眉紧皱,有些不解,又有些焦灼地不时瞟向牢内的情形。

他得报过来后,就已经是眼前的这一副情景。

今晚一件接着一件的事,发生得猝不及防。楚子瑜隐隐地感觉到一股心惊肉跳的危机正在悄然潜来,于黑暗中撒网铺棋,他对此却依然无法触摸。他有些不安地按紧了凤翎刀的刀柄,手指咯着上面精美的翎羽纹路,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企图让自己沉下了心来。

牢内,雪灵染坐在一身囚服的凤羽影身后,不停地将内力灌输于她的体内。而凤羽影垂着头,闭着眼,没有任何的声音,不知是死是活。

凤墨影随后到了大牢外,见一群暗卫、凤翎卫与牢狱严阵以待地守在门外,仿佛是一只苍蝇也不让从此飞进飞出的阵仗。却没有听到一丝打斗的金戈相击之声,只有已经战斗完毕,似乎是胜负已分的情状。

她心里猜测不已,忙让紫珞召了一名凤翎卫过来问话。

这名凤翎卫自然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上报给了陛下。

凤墨影将他的话一归纳整理,已简单了明地理出了一个情况。就是雪灵染不知为何忽然就来闯了大牢,还是即便明知是抗旨,也要硬闯的那种。她怎么感觉这种画风不太对,怎么想都怎么透着一股子怪异?

按照正常的来说,如果大牢里被关着的人是她那才对头。

呸呸呸……想什么呢?她这是。

凤墨影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了进来。

甭管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她脸上这时都是一幅帝心难辨、高深莫测的神色。明艳的眼睛里此刻是两眼的幽深,不知喜怒地抬眸望向牢房里的人,朝着似看守在一旁的楚子瑜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统领恭谨地忙向她行了个礼,才回道:“禀陛下,雪公子正在给她疗伤……或逼毒。”

疗伤或逼毒?

这么急匆匆,这么霸道硬气地闯了监大牢就是为了这个。

凤墨影示意跟在身后进来的凤翎卫给她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在牢狱旁边坐下,等着。同时,也让她好好地缓一缓酒后不适的头痛,针刺一般,实在不好受。再来就是,让她在脑里把这些事好好地过一遍,捋一捋,看能否理出一个条分缕析的甲乙丙丁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盏茶后。

牢内的人“咿呀”一声,从她的嘴里流出了一股黑色的血腥来,瞬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臭不分的气味。

这就苦了凤墨影敏感的鼻子,她连忙任性地闭住呼吸,幸好有内力的硬核支持。

雪灵染睁开眼来,疲惫地缓了一口气。忙扶住朝榻面跌落的凤羽影,将她扶倒在石榻上。他因内力过度的消耗,茫然了一瞬后,才重新抬起头来,朝着牢房外望去。

第一眼便瞧见凤墨影正儿八经地坐在牢房外面,等着他。

雪灵染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微乱的衣襟,从石榻上起身下来,走向牢房外去。

凤墨影也站起身来,用目光逡巡了他一圈,见没有什么损伤,就是连衣袖上也没脏。便安下了心来,也不着急在这里询问他什么,只向他说道:“出去再说。”

“好。”雪灵染当即应了她一声。

她听起来,感觉他应得有些迫不及待,凤墨影不由唇角并不明显的笑了一下。瞧见他的目光仍向牢里的凤羽影瞟了一下,便关心道:“她可还好?”虽然凤羽影曾经欲置她于死地,如今是个阶下囚,但毕竟是一条人命,怎能无动于衷?

雪灵染皱眉不语,似乎千言万语皆凝在了一处。

凤墨影会意,转头对楚子瑜吩咐道:“给她秘密换一个地方,守好。”

雪灵染也并不多加解释,只随即道:“待会儿我让杜衡送药过来,还请楚统领设法让她服下。”

楚子瑜颔首道:“诺!”

凤墨影见此间事了,心中牵挂着“紫雨殿”中凤皎皎的生死,便回身就准备走了。眼角却瞟见他站在那里晃了一晃,不假思索就两步并三步地回过身来,双手托住了他的手肘,把雪灵染扶住了。

雪灵染眼前眩晕黑了一黑,回神后瞧见扶住自己的人是凤墨影,忙朝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来。

凤墨影心中叹了一口气,俯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不必心中不安,我在石舟上说的都是真的。你可是着累了?”也不等他说话,就不由分说地将他牢牢扶住,走向了牢外去。

雪灵染眼眸微微一睁,心中总觉得惊疑不定。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踏在梦境之上般。身上的疲惫之感亦似失却了真实,只有心中欢愉至极的情绪明媚澎湃,汹涌着他心中的壁垒。

从未如此真实的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她的感情。

他身上的污点,就似洁白衣裳上的墨印纵然清洗过了也会留下淡淡的灰色痕迹,怎么还配得到皎洁月色的临照?

他多思多想的皱了皱眉,心思近似偏执,而又矛盾。

既想对她无限靠近,又会觉得自惭形秽。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丑陋不堪、心思无耻。

自己怎么配得上这么好的她。

坐在凤辇上时,他还是有些恍惚。感觉从昨夜的湖畔石舟到此时此刻都是一场梦境。因车辇的晃动,两个挨近坐的人一下一下地轻碰着彼此的手臂,这种情景就像是他们第一次一同来监大牢时的情景。

身旁之人身上的馨香,悄悄地侵入鼻尖,萦绕不去,让他被自己憋成了多愁多病身。

凤墨影忽然问道:“你为何闯了监大牢?”

雪灵染眸色微微幽邃,道:“感觉有人要杀人灭口。”

凤墨影侧目看着他,眼中神色意味不明。她心里有些事理不清,能感觉雪灵染是十分在意她的,但有些时候又感觉他有许多东西并没有告诉她。是他习惯不向别人倾诉?还是这些事情不方便让她知道?

雪灵染仿佛感觉到她心里的动摇,目光已从方才锋锐如刀尖的神色缓缓覆上一层海潮般的惊心动魄。他的眼睛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双唇微张欲言又止,但眼中的情绪已传递给了她。

墨凤影点点头,微笑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解释,只喜欢干实事?但有些事情不解释,很容易就会产生误会。”

雪灵染眉梢微皱起,放在身边的手默默不自觉握紧。

墨凤影低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我会等你的,等你有一天会告诉我一切。但……你不能再让我失望了,可好?”

雪灵染唇角极淡极淡的一笑,心中绷紧的弦似尝试松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一瞬不眨,想尝试去握住它。但是又担忧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想错了,一切都是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场庄周晓梦,一伸手去碰它,它就碎了,梦就醒了。

就似以前无数个夜里,他睁着眼看着前世的那些事历历在目,绞得他血肉模糊,愧疚难当,心神不宁。

无数次地浅浅的睡意里,一场场的厄梦惊得他冷汗淋漓,锥心裂肺。一场场的幻梦又在自圆其说,圆满地弥补着现实的残忍。

雪灵染只觉得额头的经脉在一簇簇的跳动,一阵阵的发疼,耳边的声音却是温柔的响起:“盯着看了这么久,是想要对我干些什么呢?”

凤墨影举起那只手,自己也看了又看,五指修长,指甲圆润粉红,看着是不错的一只手。想到这里,她又下意识地去盯了一下雪灵染的手,心里啧啧一声,手控有些控制不住地发痴:还是比不过,明明就是自己的很好,为什么非要盯她这一只手看?

她低语道:“这只手,你昨夜抓也抓过了,握也握过了,攥也攥了,还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地对着它想入非非吗?”倏然,手腕一转,拉起了他安分守己地摆在一边的手指,轻轻握住,问道:“是这样?是在想这样吗?”

雪灵染心上一热,白皙的脸上也跟着热了起来,就连耳根都红透了。手被她握住后,心也就跟着狂跳了起来。这样暧昧再熟悉,又让人欲罢不能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清晰的笑意来,如春融冰溪,桃源潺。

凤墨影且不知自己想要如何,手指却摸到他手腕上按了按脉门,随即有些忧愁地低语道:“阿染,追个老婆不必这么的拼命。万一,你那个老婆还想与你白头到老呢?”

雪灵染愣是一怔,虽不大明白“老婆”的含义,但“白头到老”他倒是听得明白。

凤墨影抿了一丝笑道:“你我的事,待这些事了了再说。不过,我告诉过你,在你之前我没有爱过什么人是真的。阿染,不要再有第二次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雪灵染闭了闭眼睛,心中似有千头万绪在汹涌澎湃。他复睁开眼睛,纯澈而赤诚地望着她,声音微微地带着颤栗道:“嗯。我如果不拼命的话,我害怕自己会追不上你。如果让我追上了,我就不想再放手!”

凤墨影默然了一会儿,看住他清瘦了许多的脸上唇色浅白,脸上唇上留着昨夜被她啃出来的小伤口,还有始终不散的眉头,不由伸手去抚了抚。如今才发现这个人的心思究竟是有多重?想的太多,在意的太多,心里装的东西也多,偏偏又十分的执拗,却只在折磨自己,折腾自己。

就算是她原谅了他,他也放不过自己。

洁癖!

可这洁癖生在他的身上,又让她看着十分的顺眼。

唉,算了,就难为她把他领走吧!

免得去祸害别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疑凶浮现

“紫雨殿”中。

珍药给昏迷不醒,咬紧牙关,不会吞咽的病人一点点,一点点的灌进了嘴里。白少羽杵在榻前指导着宫女搓揉着凤皎皎颊上的穴道,让她僵硬的脸慢慢变得柔软起来,好让药物能进入她的喉头。

一番艰难的喂药,累得白少羽浑身冷汗,一是为救命的焦急;一是为凤墨影的嘱托。

晋王站在榻前,揪心地攥住拳头,眼中红丝满布。

晋王妃醒后,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女儿。此刻正坐在榻上,将凤皎皎抱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被宫女喂药。清雅秀丽的脸上此刻早已是泪水长流,视野模糊一片,咽哽不已,浑身瑟瑟发抖。

凤墨影来到殿内,瞧见的就是这般情景。这无来由地让她心里一阵紧绷,不由暗暗地喘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边蓦然多了一个人,俯首站在她的身后几不可闻地叹道:“陛下也不忍心看到如此的情景吧?灵染身为药师谷的传人,想必会有更好的方法可以救回明昭郡主一命。”

他话中有话的语气,让站在一旁的雪灵染微微蹙紧了眉头。

凤墨影开始并不仔细琢磨,但当她转眼去瞧雪灵染的神情时,才隐约地察觉出青夜离这一句话里的更深一层的含义。

雪灵染身为药师谷的传人,而药师谷有一件法宝传闻中有能起死回生的功效,而她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一旦启用“摄魂莲华”,那么之前沈燃和沈晨所闹的那一场就不是无稽之谈了。

从而,也能让人再次怀疑她身为女帝的真实身份与来历。

凤墨影蓦然地背脊上出了一层冷汗。

雪灵染神色冷峻,却没有接青夜离的话,而是径直走进了殿内。凤皎皎已被喂下了药,又放回了榻上盖着锦被躺着。白少羽乍然见到他,如见救星般拉住他,忙道:“雪公子,请你再给她瞧瞧!”

雪灵染朝他微一颔首,又朝一旁殷切地望住他的晋王夫妇点了一点头算是行了个礼,才弯身在榻前,伸手去按住凤皎皎躺在榻上的手腕。

他的神色里看不出一丝的变化,仿佛是个不管人间生死的神佛。只默然地收回了手,转头朝白少羽道:“我与你去瞧瞧药方。”

白少羽应诺,侧身领着他走到另一旁去。

雪灵染只觉得脊上锋芒在背,身后有好些目光都凝视在他的身上。他此刻并不想去细细分辨这些目光所代表的含义,他这么一句话,这么一番离开榻前的举止,就是为了让自己暂时逃离那些让人窒息的委以重任的期待。

直至他拿着白少羽递过来的药方时,眼前还是有一瞬间的茫然。一半是因为方才给凤墨影逼毒劳损了精神;一半是因为思及这些事件背后的那些人的目的,让他心中一再不安。

再有,就是他对此刻躺在榻上的凤皎皎的愧疚。

他不能拿出“神魂莲华”救她,即便是他顶着让凤墨影身份泄露的可能将“摄魂莲华”拿出来,也是救不了凤皎皎的。

雪灵染心中不禁苦笑。

青夜离前番与沈燃一拍即合,想必也是在知晓了“摄魂莲华”的效用之后吧?或许他并不在意传言中的凤墨影如何,他只想看到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有“摄魂莲华”的存在?他只想去救活那个已死去了多年的女子?

从而,不惜不择手段。

可惜,他并不知晓“摄魂莲华”真正的用法。

雪灵染眼中恢复了清明,反复地推敲和审视这手中的药方,这已经是最好的方子了。再加上宫中的灵药,要是再不能活人性命,那便也是凤皎皎命该如此了,只能剩下无奈与默哀。

然而,他身后的晋王夫妇显然不是这么想的,那些目光仍旧是灼灼如烈焰般凝望着他,而青夜离的目光却是一再地审视着和猜度着。

凤墨影心惊至极之处,竟是有些猜疑。

难道是青夜离为了一个心中的梦魇,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凤皎皎她……难道是……难道是……

她虽似淡然无波地打量了他一眼,但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然叫人震惊。

青夜离倒是淡淡地回了她一眼,眼中意味深远,而唇角的弧度似有些深不可测的韵味。

雪灵染又亲自为凤皎皎施了一次金针度穴,略尽绵力,才在晋王夫妇忐忑不安的目光下,被墨凤影拉走了。

待出了“紫雨殿”,他也不禁轻舒了口气。

这么连番的折腾,凤墨影发现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得不能看了,在凤辇内的灯光下,衬着那一身清瘦的身影,青衣宽大之下更显得瘦骨珊珊,如一抹幽魂般。她心疼怜惜,轻抚了抚他的脸颊,低语道:“这么几日不见,你都憔悴成这副模样了?可是为着我前些日子无知地动用了内力的缘故?多让你受累了。”

雪灵染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本就是来还债的。你不必顾忌我,我还要守着你,不会让自己倒下。”

凤墨影瞧着他目光中的坚定,抿唇笑了一笑:“总有法子治的,界时阿染便不用受累了”

雪灵染正色道:“即便是师尊研制出了解药,你也不能甩开我。”伸手去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十指纠缠,“即便是研制不出,就这样守一辈子,也是很好。”

凤墨影不由皱眉:“你偷听了我与你师尊说的话?”

雪灵染诚实地点头:“是的。”

凤墨影欲笑不笑,怪不得那晚在桥亭里他才能轻易地认为自己是对北堂渺上了心?认为她是真心想要与他一刀两断,才让药师颜毕先生研制解药,用来交换她解除与他的“鹣鲽之印”,建议用“摄魂莲华”来消除他的记忆?

“不是的……”

她想向他解释,但下一刻,雪灵染已将她拥在了怀里,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他的气息暖暖地落在耳涡里,语气轻柔:“让你重回这里,让你重新喜欢上我,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意愿,就擅作主张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凤墨影被他这一番情真意切打得猝手不及,难得认真地怔了半晌,才调侃道:“若我是见怪了,还能回去不成?”

却见雪灵染的脸色白上更白,有些不安地看住她。凤墨影懵然过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过了些,便回头安慰道:“回不去了,我和你都回不去了。不过……如今这样也还好?”

雪灵染喜悦慢慢染上了眼眸,复不确定地问道:“真的还好?”

凤墨影低哼道:“嗯。”感觉还行。

雪灵染笑靥绽放,又矜贵,又清丽,低语道:“谢谢你,墨儿。”

凤墨影拍了拍他攥住她的手背,又放到嘴边轻吻了一下,道:“你先回‘白露宫’歇会儿,寡人还需要去上个早朝。”头疼的事,还有一大堆。眼前的这个,她且不头疼了。就这样吧。

“好……”

和雪灵染分别后,凤墨影就去了朝会。

今日的朝会各方势力又在蠢蠢欲动了,就这太学招生与初次秋闱一事争论个不休,本来她以为已经是盖棺定论的事情,似乎又因为着不可捉摸的事情而在反复试探与反复作死。

疲惫不堪地下了早朝,她还未来得及整理一下脑中纷乱的思绪,就又迎来了另一个新的消息。

“陛下,明昭郡主方才醒过来了。”紫珞向她禀报道。

凤墨影心中微宽,刚想说什么,却瞧见紫珞长皱的眉头,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紫珞极快地道:“明昭郡主说……说……是青公子推她坠楼。”

“什么?”凤墨影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紫珞又是极认真地道:“明昭郡主与晋王妃说的,晋王妃转述出来。当时青公子也在‘紫雨殿’,晋王立刻就冲出了寝殿,猝不及防地拔了殿外凤翎卫的佩刀,就要提刀杀人。”

凤墨影听着便是一阵心惊肉跳,喘气道:“然后呢?”

紫珞道:“幸好青公子反应敏捷,没有伤着。就是玉溪郡主上前劝阻的时候,倒是被晋王手中的刀无意伤着了手臂,即刻流了血,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就是皮外伤。”

凤墨影牙疼地倒抽了一口气,她虽曾想过青夜离有可能丧心病狂,但如今被紫珞一说,竟又觉得似梦幻般,不像是真实的。

说到底,青夜离也是右丞府的嫡公子,瞧着右丞的为人做派,也不能出了一个这么变态的儿子吧?

但人心难测。

若这事是真的,右丞青寞与青家都要受到牵连,连着朝堂上的局势必将越发的不稳了。

旁人尚且可以猜测青夜离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凤墨影心中却像是知道了他的目的和答案般不安。何况,他为了此事还有前科在。让她实在不敢对他的人品打包票。

“如今事情如何了?”凤墨影急问。

紫珞回道:“北堂统领看守着青公子;楚统领看守着晋王,都还留在了‘紫雨殿’,正等着陛下前去定夺呢。”

凤墨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现在过去不是被人说要偏私;就是要在这种情形下妄下定论。然而这两者都不利于事情真相的揭露,她还是不去为妙,转首问紫珞道:“还有谁在寝殿里听到了晋王妃的话?”

紫珞道:“白少羽白太医与殿内侍候的宫女们。”

凤墨影沉吟了一瞬,极快地嘱咐道:“你过去传话,将青公子暂禁足于‘东辰宫’;晋王夫妻、明昭郡主与白少羽皆留在‘紫雨殿’不许外出;玉溪长公主暂禁足于‘笼烟宫’,三处都让暗卫严密守着。另,不要让听到这些话的人将消息散发了出去。”

紫珞忙应了一声:“诺!”便行礼告退,转身疾步赶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对峙交谈

当青夜离回到“东辰宫”的时候,凤墨影已在书房里等着了他。柏墨和云玳侍候在旁,静谧的殿里,茶烟白雾袅袅升腾中,她一身素净锦衣,几枚淡雅珠钗,都显得与这皇宫中的身份有些剥离。

隐隐地,他瞧着似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

青夜离轻车驾熟地走进了书房里,在案几的一边朝她行了礼。

凤墨影举手请他坐下,随后挥退了云玳与柏墨。

书殿大门关闭,殿内只余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条茶案,一壶春茗,两盏甘露。

凤墨影将茶盏推到他的面前,神色淡静。

青夜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亦是目光淡然。

“对于明昭郡主的指认,你有什么要分辨的吗?”凤墨影亦不和他转弯抹角,她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问,或可说是审一审他的。

青夜离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反问道:“陛下信吗?”

凤墨影唇角微抿一笑,直言道:“寡人难道没有理由相信吗?你既有前车之鉴,又曾向寡人承认你已经年累月入了魔障。前番利用沈晨来作乱,寡人估料不错的话,你不仅是想要向寡人报复,更要紧的是想来探取‘摄魂莲华’的真实存在?”

青夜离玉质的指腹磨着青瓷盏口,闻言桃花眼微微一笑,默认不语。

凤墨影又道:“一计未成二计又生。你想利用凤皎皎坠楼一事,引晋王去求灵染,从而逼迫他拿出‘摄魂莲华’来救人,达成你的目的?你想救活宓漪?可她已是多年前的一缕幽魂,纵然有起死回生的效用,可是能使多年前的白骨再生出血肉来?”

她眯了眯眼,“不像是无稽之谈吗?”

青夜离被她连番追问下,此刻才缓缓地开口:“我算计好了她坠楼的力度,让其重伤而未死?确实是可以办到的。再来就是我始料未及,或是情势并不朝着我预料的方向进行,使得她清醒了过来,从而指证了我?”

凤墨影点头,道:“从目前看来,确实是如此。”

青夜离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觉得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先入为主,心中便微微蹦了一下,继而沉声道:“如果陛下心中亦有疑惑,我就来问一问。对方为何不在我想要引导晋王去求灵染拿出‘摄魂莲华’之后,才让凤皎皎说出我是推她坠楼之人?如此一来,对方如果要的是‘摄魂莲华’,那么就更容易得到。如果对方是想将事情闹大,将我、灵染与陛下一同牵扯下漩涡之中,此刻事情发展的时机、发难的时机都不对。”

凤墨影再次点头,赞同他的观点。

青夜离唇角微翘,道:“只有可能,对方也料想不到陛下迅速看穿了其中的危机所在,在我还没有开口暗示晋王向灵染哀求之前,陛下就将灵染给拉走了。对方因此没有机会在‘紫雨殿’及时实施原先的计划,这是其一。”

凤墨影蹙眉,她当时并未深思,只是一种直觉让她迅速地将雪灵染从漩涡里拔了出来,远离了危机。

如今,想来真是惊险万分。

青夜离的声音低回,如黑夜中的蜡烛缓缓燃烧地点亮光明:“对方依然没有料到陛下会对明昭郡主的性命如此重视。毕竟,陛下在朝阳台醒来之后,对所有人都很是防备,对明昭郡主更是没有了以往的亲近,甚至可以称是疏离。因此,明昭郡主在陛下所赐的珍药与珍而重之的态度之下,被太医们救醒了过来,使得对方的计划又一次偏离了,在急切之下,只好提前嫁祸于他人。这是其二。”

凤墨影挑眉,同时手指敲了敲案面,认真听着他说。

青夜离轻叹道:“而我本就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目的之一。”

凤墨影却问道:“若你并不是推皎皎坠楼的凶手,那为何她醒来之后却会指证于你?”

青夜离在脑中细想了一下当时在“紫雨殿”的情形,摇头道:“此事我暂不可知。当时我正在外殿,寝殿之内发生了何事,还来不及询问。也还来不及与晋王对质,便让北堂统领给请到了偏殿去静待陛下的旨意。”

凤墨影一时也想不到其中的关键,就又问道:“那昨夜的宴席,你是否曾离开?离开之后又去了何处?其间可有人证?”

青夜离叹气,眉心轻蹙,道:“我确实曾离开过。一个宫女不慎将酒水洒在了我的衣袖上,便离席去了换衣裳。其间只有柏墨跟在身边,或许还有几个宫侍曾在路上遇到过,但他们是何等面貌,我却并未留意。”

“这是有人故意设计你了?”凤墨影似笑非笑地道。

青夜离瞧着她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明白,问道:“这又是有何不妥了?”

凤墨影俯身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压迫道:“你真没有想过要利用皎皎的生死来取得‘摄魂莲华’,对方又怎能设计于你?一切的根由还是你的心魔所致,这件事情你责无旁贷。”

她顿了一顿后,道:“至于你是被对方设计冤枉,还是同流合污,寡人尚未曾下定论。只望你能回头去看一看你的父亲,以及青家一府人的性命,能够悬崖勒马、及时回头,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让一个梦魇牵制了你的一生,亦同时毁了你自己的一世。”

青夜离眸色不定,下一刻波澜微漾的眼中又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低声道:“夜离谢过陛下的教诲!”

凤墨影看着他油盐不进,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叹息。她独自一人着急上火也是没用。

青夜离看了她一眼,而后道:“陛下曾与臣约定的条件之一,便是查明宓漪的死因。如今太学与太子监皆在如愿的建造中,不知陛下何时可以兑现诺言?”

他说起话来简直是胆大包天,这是在质疑她的诚信了。

凤墨影道:“你是想用‘摄魂莲华’去救活她,还是以为‘摄魂莲华’可以回到过去,让你去看一看当时的真相?你和寡人的交易,无非是盘算着这两件事吧?寡人如今明确地告诉你,这两件事都办不到。至于宓漪的死,也可以告诉你绝非寡人所为,至于真相是什么,会给你答案的。希望能在眼下这件事爆发之前给你吧!”

青夜离握住青瓷盏的手背青筋突起,冷声道:“陛下切莫要食言,不然一切必将分崩离析。”

凤墨影缓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你如此为她,她此生亦值得了。只怕她若真心爱你,亦不会希望看到你陷入如今这般的境地!”她有些哀然地起身,移步离开了书殿,就此离开了“东辰宫”。

明媚的日光透过花梨木的雕窗,落在青夜离的身上,映着他手腕上的那串紫琉璃珠串,色泽黯然,流溢着令人压抑的哑光。隽秀丽的脸庞落在半阴半阳间,眸色暗沉,他早已回不去了,只能一直这样的坠落直至无底深渊。

凤墨影回至“白露宫”的时候,时间已近午。

只见杜衡守在寝殿门前,来来回回踱步。当他再次见到前来这里的凤墨影时,不觉有些讶异。然后才是有些不情不愿表现得有一丁点明显地朝她行了个大礼,倒是规规矩矩,不复从前的欢喜与轻松。

这是亲疏有别了吗?

凤墨影让他起身后,在心里道。是在怪她前段时间冷落了他家公子?但这些事也不能怪她呀?他都不问问他家公子去,只在这误会她,默默地给她脸色瞧?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她脸上却是凝了一丝笑意,低声问道:“你家公子还没有起来?”

杜衡垂目回道:“没有。”眼睛盯着凤墨影的裙摆,心中一时不忿,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些时日,公子都这样。有时候一躺就能躺一天。饭也不吃,只叫人为他担心……”

他一说开,一肚子的怨气,话闸子就收不住。

凤墨影皱眉道:“这些天都这样?他……他这是怎么了?”

杜衡道:“奴才也不知晓!公子是颜毕先生的弟子,他自己的病自己是清楚的,但他总说躺躺就好了。”

这话一听,凤墨影更察觉什么不对了,又是担忧又心疼,忙不迭追问道:“你家公子……可是有什么隐疾,不曾告诉寡人?”

杜衡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心下一阵火气,硬是因尊卑身份压住了,急语道:“回陛下,我家公子好好的一个人,无病无痛。但自从朝阳台受了剑伤后就身体不好,又是眼疾,又是患得患失的心病。这厢的伤还未曾好全,那厢就和老爷闹翻硬受了一顿家法,还被在族谱上除了名。”

凤墨影一听,心下也是很不安。

杜衡的话就像关不住地倒了出来:“这鞭伤的伤疤都还没有养好,就又受了一次刀剑伤,浑身浴血,从身上洗下来的血水都叫人心惊胆战的。自己都还浑身是伤,却又不管不顾地去守着陛下,担忧陛下的安危喜乐。”

凤墨影默然,雪灵染总是云淡风轻地对她说没事,她也以为他是一个医者,会管好自己。却不料一直疏忽了他背后的深情厚义,以及任性妄为。一时间,就觉得自己对他又爱又恨起来,最后更恨的人却是自己。

杜衡忿忿不平的话仍在继续:“前阵子,公子独自伤心,整宿整宿地不能入眠。有一日回来,一夜之间就像被妖怪吸走了精魄一样,整个人委顿地只能躺在榻上无日无夜地沉睡,滴水不进。病来如山倒,来势汹汹,却无人过问,只能自己躺在榻上挨着时日。这些天眼看着也没有好多少,就又……就又……这样了……”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来,细细地闷哭了起来,哑声压抑着仿佛是怕惊醒了里面正在沉睡中的人。眼鼻通红,憋屈抿唇的样子看着很是彷徨无措、忧心至极。

杜衡哭的样子虽不好看,却是让她感到揪心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骗术第一

凤墨影忙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肩膀,道:“你家公子会好起来的。别怕,不是还有寡人在呢!”

杜衡忍住抽泣,咽哽恳求:“陛下……你能对我家公子好点吗?公子……除了你,真的是没有别人了。老爷在族谱里将他除名,是真的……并不是只为了掩人耳目。陛下……他心里真的很在意你,一心一意地都是……在为了你。你不要……再让他伤心……难过……”

他蓦地向她跪了下来,吓得凤墨影忙隐了几乎冲出眼眶的湿润,伸手去虚扶他道:“你快起来!

凤墨影手上拿了一卷书,坐在水墨屏风后的榻前闲闲地翻看。日光静静地照进来,静静地在指间翻过,恍惚间让人有那么点岁月静好的错觉。这样的时光真是难得!

外面的世界乱纷纷,她也难得这样安静地陪着他。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酣睡;她在他们的世界里看书。

仿佛这殿中的宁静,就可以让人畅想以后一生一世的时光了。

书还没有翻几页,榻上的人却蓦然扎醒过来。他睁开茫然的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就伸手去揉了揉不甚舒适的眉心,然后一咕噜坐起身来,便要掀被下榻穿鞋去。

“急着去哪里呢?”

凤墨影安坐在交背椅上问,语气里带着点担忧,又带着点揶揄。反正她不会正儿八经,觉得难为情。

雪灵染一抬眸,直直撞入她的视线里,怔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道:“陛下……?”

“除了我还有谁呢?”凤墨影忍不住莞尔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在这里?”

雪灵染神色尚有些不稳,脸色也还很难看,急道:“不是!陛下下朝了?明昭郡主可醒过来了?”他一壁说着;一壁不禁抬眼去瞧了瞧窗外的光亮。皱了皱眉梢,看那神色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睡了这么久。

凤墨影忙站起来,拿过架上的外衣过来披在了他的身上,细声道:“小心着凉了!”

雪灵染抬头仰望着她,察觉她的神色间有些小心翼翼,不解而又无辜地望着她,这眼神直望到了她心里去。凤墨影不其然地想起了杜衡的话来,难道她待他真的不够好?

她有些自我怀疑,又动手拉他的手穿进了衣袖里去。雪灵染浑身木僵住,似木头人般享受着珍贵的娃娃被悉心摆弄的待遇,一脸懵然,内心又有些忐忑无措地看着她为自己系好了衣襟。

雪灵染终是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温热的盖住了微凉的,低声问她道:“陛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一反常态的温柔,有些让他受到惊吓了。心脏狂跳着,瞧住她的眼神在细细地打量,里面的不安让人揪心。凤墨影在心里吐槽了自己一下,才勉强停下了这一番被杜衡谴责出来的后遗症,在他身旁榻沿转身坐下,平静地道:“皎皎在不久前醒了过来,指证了推她坠楼的人是夜离,你信吗?”

雪灵染沉默了片刻,才道:“夜离确实有值得让人怀疑之处,但也可能是被别人栽赃嫁祸。毕竟明昭郡主一旦指证了夜离,那么右丞与青家都会受到牵连,甚至连这些时日以来渐渐站到陛下这边的世家,都会因为局势的变动而选择中立,或是倒戈相向。”

他头疼的皱起了眉梢,凤墨影反手伸到他的眉间,一松一紧的捏着,道:“若皎皎命在旦夕,你可有法子能救她?”她此话问出,心中已是坦然。

雪灵染的呼吸在她手腕间明显地一滞,而后才低声回道:“摄魂莲华”必须在人的气息将绝未散的那一刻,用与她灵魂纠缠最深之人的魂魄为引,用寿命相抵,使将死之人得以存活。这本就是逆天而行,万中存一之事,何况我们既不知与她魂魄纠缠至深的是何人,对方又是否愿意用性命来冒险,这如何能引渡她归来?”

他嗓音低柔,却听得凤墨影心中颤栗,倏然定睛望住了他。她一直在猜测是他启用了“摄魂莲华”将她重新带回了这里,但从未想过这个过程是需要他牺牲良多,且与她纠缠至深、惊险万分的一次交换。

雪灵染目光绵软地逡巡着她的神色,双唇轻启:“明昭郡主如今既能醒来,气息就不曾近绝,未必就没有别的法子相救。你不要太过担忧,我必全力救她。”他抬手抚了抚她肩背上的发,语气温柔地安慰着。

凤墨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

雪灵染微垂下眼眸,与她对视片晌,才道:“若是夜离想利用此事迫使我拿出‘摄魂莲华’,他想要去救回宓漪,那就是天方夜谭之事了。此时,宓漪的尸首也该化成了白骨了!”

凤墨影呆呆地追问了一句:“那‘摄魂莲华’能让人回到过去,一窥真相吗?”

雪灵染唇角微抿一笑,无奈地道:“那就更不可能,这无非是异想天开了。”

凤墨影点头,这与自己想的不差。

遂又将与青夜离在“东辰宫”相谈的话转述给他听,问道:“你说夜离能从此事中摘清吗?”

雪灵染却陷入沉思,忽然问道:“陛下可曾得知当时明昭郡主醒过来后,‘紫雨殿’寝殿中的情形是如何?”

凤墨影摇头:“我当时在朝会上,此事还是紫珞后来与我禀报的。当时的情形如何并没亲见。怎么,你觉得是有何不妥?”

雪灵染又问:“当时紫珞是如何回禀此事的?”

凤墨影回想了一下,将紫珞当时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与他复述了一遍。瞧着他皱褶的眉心更深,雪灵染道:“明昭郡主指证夜离一事并不是亲口所说,而是晋王妃转述的?”

凤墨影心中灵光一闪道:“紫珞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你是怀疑这并不是皎皎的本意,而是……而是晋王妃故意栽赃给夜离?这又是为什么呢?”

雪灵染眸色倏然冷锐,低语道:“也许此事并非晋王妃的本意,而是有人迫使她这么做。”

凤墨影的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榻沿,回想到前些日子在杏林里凤皎皎向雪灵染问的那些话,以及她欲言又止的行为,不由脱口而出:“难道皎皎或晋王妃是受到了别人的要挟?”

雪灵染应了一声道:“极有可能!也许明昭郡主或晋王妃被对方无辜牵扯了进来;也许是她们被对方控制了;也许是她们知道了些什么。”他猜测着,又曲指去揉了揉眉心,感觉头疼欲裂。

凤墨影留心着他的动作和神色,不由担忧道:“先不要想了,让杜衡传午膳吧!”

雪灵染忍耐着胃里惯常的不适,却是没有反驳她的话,唇角微翘了一小,笑道:“好。”

对上他这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凤墨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本来听了杜衡的话还想来与他分辨分辨、讨论讨论,谁知道他一遇上她就摆出一副乖巧可人、善良无辜的面貌了,让她举得自己找挑剔一句,就是在挑刺找茬的坏人渣渣。

凤墨影把要与他算账的心情就一咕噜地给吞了,揣着一副老妈子要为他操碎心的心肠,急匆匆站起来朝门外侯着的杜衡毫无仪态地吼了一声:“杜衡,快将午膳端进来!”

杜衡无缝连接地就应了一声,顷刻就将早已备好放在炉上暖着的午膳命人送进了寝殿中来了。

凤墨影目瞪口呆地看着案面的汤汤水水,再瞧瞧从屏风后整理了仪容走出来的雪灵染,不禁问道:“就喝这些,能吃饱吗?”怎么说也是那么大的一个人,就喝这些粥和汤?

雪灵染不自然地挑了挑眉,朝一旁的杜衡道:“是不是还有没端上来的?”

杜衡瞧住他的神情,当即心思灵便地应道:“是,陛下请稍候,其余地正在炕上热着,我这就去催他们端来。”忙是行个礼,转身一溜烟的跑了。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公子这些天一贯就吃这些,再吃别的,他的肠胃受得了吗?现如今这身体可是比什么都要矜贵,他要去拿什么来侍候才行?

偏偏当着陛下的面,他还要装。

就是怕陛下担心?待会果真吃了,又要吐,不是活受罪吗?

唉,这真是冤孽!

凤墨影瞧住雪灵染坐在案前,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愁容翻滚,目光不自觉地逡巡着案面的汤和粥,回想着杜衡的话,不禁暗忖:这些也许就是他近日所食的午膳?是肠胃不好了?还是身子虚弱了?

她怕自己再想下去,心里只会越加的难受。面上没有露出多少担忧,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先把这些吃了吧?”

雪灵染笑了笑,道:“不急……”

“不急?”凤墨影压抑着自己心口的一股火气,她都快要急出心脏病了,他还敢说不急,这是要急出人命的节奏吗?她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道:“好好好,你不急,我急行吗?我饿了,你能陪我一块吃吗?”

雪灵染笑着点头,“可以。”见她急不可耐地端起一碗粥,便也伸手去捧了汤碗,慢条斯理地陪着她吃。

凤墨影的狗鼻子就隐隐地闻到了他那碗汤里飘出来的药材味。心中又狠狠地咬牙切齿,一仰脖子将一碗稀米粥喝了个精光,才放下碗,监视着他将那一碗药汤一滴不剩的喝完。

雪灵染含着嘴里的苦味,实在是想吃块糖。但抬眸瞧了一眼对他虎视眈眈、目光灼灼的凤墨影,便又是将这不可言说的苦味忍耐了下来,朝着她露出一个内里做贼心虚,外面明媚灿烂的笑容来。

休想对我用美人计!

凤墨影在心里吐槽道,但眼睛里却觉得很是受用。暗戳戳又牙痒痒地道:看我什么时候拆穿你百忍成金的骗术!可恶!可恶至极!

然而,还没有等来杜衡的另外午膳,就先等来了紫珞的禀报:“陛下,大理寺卿沐颜沐大人与楚统领都已在‘青云殿’侯着,有要事呈报!”

第一百六十六章 案雾谜障

听着紫珞在殿外的声音,凤墨影应了一声,回头看向雪灵染,道:“你慢慢吃。吃好了,再上榻去歇息一会儿。”俯身过来,用大佬的眼神凝望着他,并警告,伸手捏住他如玉质的苍白下颌,皱眉又道:“你这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也很入寡人的眼,但寡人并不想将这病态的癖好发扬光大。美人,你不要抗旨,给寡人好好的呆着。寡人还是更喜欢你脸色红润,唇色饱满的样子,明白了吗?”

雪灵染彻底地惊住,呆呆地点头后,笑着说道:“臣领旨。”语气温柔而顺从,没有一点的脾气。

凤墨影深吸了口气,吐糟:总是这个样子,明面上答应着她时千依百顺;背地里就有凭着性子阳奉阴违!

她一时拿他没办法,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当即就绵着嗓子道:“阿染,你真的想让我求你吗?”

雪灵染默默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她,眼中的深情一览无遗,绝无作假。

凤墨影狠了狠心,又来了一句狠的:“还是你想看见我为你伤心流泪,你心里才高兴?”

不是这样的。雪灵染摇头,心里惊惶,急辩道:“没有,墨墨。我从未曾如此想过。你……”

凤墨影按住他的一双手,嘱咐道:“好,我相信你不是。但你,必须给我好好的,不许再随意任性妄为,不许再随意折腾自己了,好吗?”

“好。”雪灵染对视着她眼中的担忧,坚定道。

凤墨影才稍稍安心的点头,在他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挥手道:“那我先走了!要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雪灵染探手抚了一下唇,一双绝美的眼睛眯起来如月色澄澈,笑道:“好!”目送着她离开了寝殿后,脑海中即刻又翻搅起了他们方才的谈话来。凤皎皎是为什么坠楼?晋王妃为何会诬蔑青夜离?当时在“紫雨殿”中都有什么人在?这里面是否又有行凶的人?

到了“青云殿”,沐颜、楚子瑜、白少羽与北堂渺都等在了里面。

四人朝凤墨影行礼后,都被赐了座。

她还是习惯和别人平起平坐地讨论案情,而不习惯于看着别人向她作报告。凤墨影喝了一口紫珞奉上来的热茶后,开口道:“你们每人且都说说对明昭郡主坠楼一事的看法吧!”

沐颜清秀的面容严峻,声音冷静地道:“明昭郡主坠楼之后,臣随后勘察过了楼台并无遗留的痕迹。但从坠楼的位置栏杆高度看,楼外并无花,酒醉尚有三分醒,只怕没人会弯着腰使劲地将自己往外探。若说是侧身爬上栏杆尚像醉酒所为,但这与着地后的位置并不符合。坠楼之后,明昭郡主背朝上,头部侧着着地,身体与‘昭华殿’朝直向,而并非朝横向。据于以上推论,臣认为她并非是自己醉酒坠楼,更大的可能是被人抱住脚将她摔出去的。”

他的声音隐隐颤栗,袖中五指紧握成拳。

楚子瑜闻言,剑眉明目间愤色喷薄而出,竟然有人在宫中公然行凶,视人命如同儿戏。

北堂渺一身白衣静默坐于交背椅上,姿容端肃宛如天上寒月,神色淡淡,但眼中愈冷。

白少羽一双清澄的大眼睛中更是满目的震惊,忽又觉得这宫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便又默默地沉下了心来继续听着这案情的发展。

凤墨影点头,觉得他分析地十分在理,压住心中的愤怒,面沉如水地问道:“你还有何发现?”

沐颜道:“臣经过连夜排查,在明昭郡主坠楼前后离席未归或迟归者有五人。一是,青夜离青公子。他当时的说辞是离席换衣,当臣查至他所说的偏殿内并无他所换下的衣裳,亦找不到沿途可能遇见他的宫侍。”

凤墨影心中急转,如此青夜离许并无说谎,难道真的是有人早已设局要嫁祸给他?

沐颜的话继续道:“二是,跟随明昭郡主外出的侍女,至今还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凤墨影闻言看向楚子瑜,他忙道:“臣已让凤翎卫继续在宫中收搜她的下落。”这个宫女可能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她期待她的出现,甚至期望她还能活着。虽然,这事也许已经很渺茫了。

沐颜又道:“三是,雪灵染雪公子,臣尚未能及时向他取证。”

凤墨影一正色,插话道:“昨夜,他跟寡人在一起。”

沐颜神色不变,向北堂渺问道:“那请问北堂统领当时在何处?”

北堂渺言简意赅道:“杏林。”

凤墨影补充道:“他在杏林中守卫,寡人在杏林湖畔。”

沐颜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请恕臣无礼莽撞,雪公子、北堂统领一直都与陛下在一处吗?”

凤墨影一时纠结:“……”

北堂渺看了她一眼,淡漠道:“我与陛下从‘昭华殿’至杏林一直同在,而雪公子后至。”

沐颜铁面无私地转而向凤墨影道:“陛下,可否请雪公子到‘青云殿’一趟,以证清白?”

凤墨影颔首应允,让紫珞去传话。心中暗叹:苦命的阿染,连趟休息都不得安宁。但她此刻确信此事,定与雪灵染无关。瓣了瓣指头,沐颜所说的第五个人自然指的就是她了,虽然他未曾明说。

凤墨影想了想,不禁问道:“昨夜是谁让众人留在‘昭华殿’接受盘查的?”说起来汗颜,事出突然,她当时还在醉酒当中。

沐颜道:“是青公子命人锁了宫门,又命凤翎卫守住了‘昭华殿’,彻夜盘查了殿中一百余人。”

她当时不在场,青夜离主理后宫事务,确实是有能力,亦有责任来处理这件事情。而且,他处理得亦十分斩钉截铁、利落妥当,若是这件事情他为主谋的话,那就叫人十分震惊了。

凤墨影不由问白少羽:“白太医,你当时在‘紫雨殿’里可曾亲耳听见明昭郡主所说的话?”

白少羽摆手,回道:“明昭郡主刚醒来,伤势很重,气息很弱,臣无法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只有王妃当时就在她的身边,耳朵俯近了她的唇边,才听见了她所说的话。”

凤墨影皱眉,又问北堂渺:“北堂,你可曾听见了什么?”

北堂渺坦言道:“什么也没听到。当时玉溪长公主在庭院里折了一片叶子,吹奏曲子。此举本并不是很妥当,但那首曲子静心安神,那时殿中人心郁燥,便也没有人阻止她。”

沐颜与凤墨影闻言,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眸来,心里都在为着一件事情怦怦惊跳。他们都有着同一种直觉,凤墨影当机立断道:“北堂,快前去‘笼烟殿’。若凤纤影还在其中,便让暗卫盯住她的一举一动。若然已不在,即刻命暗卫秘密收搜她的去向,务必将她找到。”

北堂渺听命,心中亦有所触动,立刻起身前往。

沐颜旋即站起,请旨道:“臣与北堂统领同去!”

凤墨影颔首同意,若凤纤影真的是那个可疑之人,沐颜就是寻找蛛丝马迹的最佳人选。

两人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青云殿”外。

至此,楚子瑜才向凤墨影禀告道:“陛下,还有一件事需呈报。”

“何事?”凤墨影淡定地问。

楚子瑜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还坐在一旁的白少羽。

白少羽瞠着一双眼睛,白着一张俊秀的脸,心脏有些停歇。心下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急忙后知后觉,火烧屁股地跳起身来,朝凤墨影躬身行礼道:“陛下,臣也回去‘紫雨殿’照看明昭郡主的病情,以防有反复变化,也好及时援手。”

凤墨影瞥了他一眼,道:“准了!”

白少羽当时就如蒙大赦,倒退三步后,一转身脚步就急急忙忙地朝殿外赶去。他才不要继续呆在这里听着那些足以杀头的“真相”。他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小的太医。上苍庇佑!

待人走后,楚子瑜才吐了口气,回禀道:“凤羽影醒来之后,向臣坦言想要毒害她的人是……”

“是谁?”凤墨影看不得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抿了口茶,乜着他问道。

楚子瑜抿唇嗫嚅了一下,道:“她说是……是雪灵染雪公子。”

“谁?她是疯了?”凤墨影当即冷笑道。

楚子瑜为难地道:“臣当时也呵斥了她,但她说当年唐家一门九族获罪,可沈世子和雪公子将唐清逸在大牢里偷天换日救了出来。而后唐清逸回京来找她,说太子乃是枉死,让她报仇。雪公子一直与他暗中往来,并答应为他们做内应,只是后来得到了陛下……陛下的青眼,就出尔反尔,出卖了他们,乃至于使得他们一败涂地,沦为阶下囚。”

凤墨影心中呵斥着这一番言辞,不由火气冲冲地道:“那为何她当时不说,如今却是肯说了?”

楚子瑜大气也不敢出地回话道:“凤羽影道,当初她是为了唐清逸的安危,不敢将事情和盘托出。更是没有把握在陛下对雪公子青眼有加之时,能够将他置之死地。如今,既然有人朝她下毒欲置之死地,必然是唐清逸已然身死,雪公子没有了后顾之忧,因此才想将她杀之灭口。”

凤墨影一壁听着;心中一壁盘算着的是,昨夜宫门落锁,凤翎卫与暗卫皆被明昭郡主坠楼一事惊动,有人就如雪灵染所料般趁乱行事,下毒于凤羽影将她灭口?

这人又会是谁?

若雪灵染并未前往监大牢救人,凤羽影是否真的会被灭口?灭口之后又对谁不利?对谁有利?

若凤羽影并不会被毒死,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布局,他们这一次的目标就是雪灵染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蓦然惊心

凤羽影的这些说辞是随口攀咬?还是唐清逸真的曾为雪灵染所救,他们真的还曾在暗中往来?那么沐颜在废祠暗室所见到的人,果真便是未死的唐清逸?

沐颜能够沿着留下的线索找到那个废祠这一件事,是偶然所得?还是对方故意设计的一步棋?

让沐颜亲眼所见唐清逸未死,让凤羽影在中毒后供出雪灵染与唐清逸曾有的纠葛,令她相信雪灵染曾经一心想要背叛于她。曾经与沈燃、唐清逸等人合谋,要置她这个女帝于死地?

从而,让雪灵染获罪身死,或为她所恨重刑绞杀?

凤墨影暗喘了一口气,无论是如何想来,皆是血淋淋的一场又一场的阴谋算计,全都围绕着她,血雾重重,看不清真相。这样的胶着缠绕,诛心绞杀,让她脸色瞬间苍白,有些透不过气来。

瞬间以最大的冷静将这些纷纷乱乱,择人而噬的念头统统压制了下去。凤墨影眯了眯眼,朝楚子瑜嘱咐道:“遣可靠的人盯住她,若无寡人亲笔懿旨,绝不能让人接近她,亦不能让她寻死,更不能将她的这一派胡言乱语传出去。”

楚子瑜神色严谨地道:“诺!”

凤墨影又道:“还有,查清昨夜是谁曾到过监大牢,凤羽影所食之物又是经了何人之手进入大牢内?与及她所中是何毒,毒性又如何,来自何处,一一都给寡人查明白了呈上来。”

“是!”楚子瑜躬身,眉目毅然如铁地领命而去。

纵然“青云殿”外有重重的暗卫在把守,凤墨影却仍旧觉得殿外尽是刀枪剑雨、霜雪相催。

当紫珞引着雪灵染走进殿中来时,她竟觉得时光有些恍惚,眼前之人,眼前之事,皆有些不像是真实的。

凤墨影迅速地整理了情绪,用眼神示意紫珞,沉声道:“在殿外守好!”

她此刻的声音格外的严厉,令紫珞浑身一震,敛神道:“诺!”回身步出了殿外,将殿门关闭,守在了门外。

雪灵染望着她并不好的脸色,朝她走近了几步,问道:“怎么了?”

凤墨影此刻看着他,心里却是怦怦地惊跳。这个人究竟是有多少事在隐瞒着她,好的,坏的?而她真能从他的神情举止间判断出他是对她一心一意,心怀善念的吗?她真的能确定吗?

雪灵染盯住她眼中对他的犹豫以及猜度,不由又上前了一步,问道:“墨儿,你这是在怀疑我什么?”

凤墨影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吐息绵长,她这是入了被人给设下的圈套与及魔障了吗?复蓦地睁开眼来,看住雪灵染绝美的眼睛,问道:“阿染,你可还有事在瞒着我?”

雪灵染一顿,伸手过来拉住她的手,叹气道:“你想要知道的是哪一件事?只要是你问的,我都坦白告诉你。”

感受到他指尖的微颤,凤墨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决定在此时此刻还是与他开门见山,坦诚相待才好,既不会辜负了自己,也不会冤枉了他,便道:“唐清逸是否未死?当年是否你曾与沈燃一起救他出生天?这些年来,你是否还与他有所往来?”

另一边厢,在“笼烟殿”外,北堂渺与沐颜赶至时,发觉留在此处监视凤纤影的暗卫竟已无声无息地在藏身暗处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北堂渺与沐颜皆是心中警觉,不由对视一眼,相继谨慎地走进了“笼烟殿”各处殿内察看。而后察觉殿中的宫女与宫侍亦无一存活,皆被人一剑致命。里面似在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早已经是人去楼空,当下凤纤影更是无一点影子,其人不翼而飞、不知所踪了。

北堂渺屏息细细地察看着殿中各处的血腥,目光冷锐。这些尸首上致命的剑式,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来,难道是雪灵染曾来过了此地?他又是为何而来?一时间,眼前的空茫只余下一个个悬而未解的疑问,心中怦然一下一下地跳着,一个猜测接着一个猜测地在脑海中翻滚不息犹如白浪拍岸。

同时,沐颜在寝殿一面诺大的铜镜后面细心地捡到了一枚香缨。而这一枚香缨上绣着的白梅式样,让他瞧着有些眼熟。不禁将它举到了鼻尖下细嗅了一下,果然从里面熏出来一股淡雅清远的香气,更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青云殿”中,雪灵染的脸色淡然,似乎早已料到这件事情迟早皆会被她所知晓,他点了点头,道:“当年陛下诛绞唐家九族。我与唐清逸为友,不愿他为孤魂,是曾与沈世子联手将人从大牢里救了出来。”

凤墨影自然明白他口中的陛下指的是谁。如今听他重提起前女帝语气中仍然充满了厌恶。当时作为热血少年的雪灵染必定对前女帝,以及她所行之事,更加的愤恨不耻。

雪灵染重提起往事,语气恍然隔世,“救出唐兄之后,一切就由沈世子安排,我并不知情他何去何从了。只是后来,我进入了后宫中,唐兄却忽然在暗中邀我相见,说他与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准备推翻陛下的暴政,从新还政于民。”

他抿了抿唇,凤墨影在他那一双乌漆的眼中看到了悲哀。

雪灵染的声音絮絮而谈:“家父不愿追随陛下,只愿明哲保身,我本愿远离朝堂,师尊本愿让我承继药师谷衣钵,悬壶于世。然而,陛下为了掣肘雪家,宣旨于臣,召入后宫,终身囚困此地……”

凤墨影从他压抑的声音中可想而知,当年的日子绝不好过!许多的侮辱怕是不忍让她知道,他一向对她是报喜不报忧的。不由,反握住他的手,给与他一丝温暖。

雪灵染向她微微一笑,如冬日透过云层的太阳般稀薄微暖,低语道:“臣当时并不曾想过要让谁当这个新帝,只是一心一念要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彻底地离开这座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笼牢。于是,臣应承了唐兄,与他们一起里合外应,给他们打探和传递宫里的消息……”

他垂眸看了凤墨影一眼,眼中却似针刺般痛楚难忍。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了她的长发,无限的温柔,勉强抿起的笑意中带起了深深的愧疚。

雪灵染的声音无比动听,纵然是在向她诉说着这些血腥阴谋:“我并不清楚是谁在朝阳台发动了刺杀,然而,陛下幸而未死。”他的语音低回飘渺,让人一时间也分辩不明其中的喜怒情绪。

当时并不是前女帝幸而不死,而是被她一个外来的灵魂顶替进了前女帝的身体里,使得这个祸害复生了。

雪灵染蹙紧眉头,目光温柔而痛苦,低语道:“因此,他们一计未成,二计又生。”

余下的事情,她皆已知晓。

雪灵染设计亲近她身边,于香炉中混入了毒药,欲在不知不觉间置前女帝于死地。当时的各种算计,后来为她记忆复苏后所深深的厌弃。如今,反过来看,这才发觉确实是一场错身而过的阴差阳错所造成的灾难。

沐颜快步走出了寝殿,朝着庑廊中负手而站的北堂渺走来。他举着手中的香缨,远远地便向他问道:“北堂统领,你且瞧瞧这个,可曾瞧见过这一枚香缨是佩戴在谁的身上?”

北堂渺闻声抬眸,他目力非凡,一眼望去,盯住沐颜手上那只云青锦绣白梅花枝的香缨,第一直觉便是凤墨影身上曾佩戴过。除此之外呢?他的眉头瞬间一皱,急声道:“雪灵染雪公子身上亦曾佩戴过此等样式的香缨。这是……?”

沐颜俊逸的脸上乍然豁然开朗,点头后,又有些诧异地道:“是了,我也曾亲眼所见过。这一枚香缨是在寝殿的铜镜后面所拾得,难道雪公子,他曾来过此地?”

北堂渺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庭院中的血迹,胸膛中猛然地一阵慌跳。危机感让他从廊下一跃而起,脚下无需任何的借力,身影就已宛如白色的纸鸢般迎风而上了屋檐,二话不说地直往“青云殿”急奔而去。

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辟离”剑,才能稍稍地稳住了自己此刻的心跳。他只愿一切皆是他多思多虑了,皆是他杞人忧天,一切都还能来得及挽回。只愿“青云殿”中,也不曾发生过任何的变故,她也不曾受到一丝的损伤。

雪灵染眼中不安地拥凤墨影入怀中,将下巴垫在她的肩头上,在耳侧低语道:“陛下,是我对不住你!你如今知道了,可还会原谅我?”

凤墨影道:“你如今还与唐清逸有所来往吗?”

雪灵染坦诚道:“他曾来找过我,我也曾从他口中得知沈世子欲对你不利。但自从沈世子入狱后,我亦不曾见过他,更不知晓他的下落。”

凤墨影眉头皱得更紧,急道:“如今凤羽影供出是你与唐清逸、沈燃欲谋害于寡人,后因你背叛了他们,使得他们失了胜算,沦为阶下囚。如今下毒要杀她的人也是你,意欲杀人灭口,并断定唐清逸已死于你手中。”

雪灵染完美的侧脸唇角微勾,轻然一笑,并不畏惧道:“我既然要毒死她,又是为何要费力气救她?”

墨凤影情绪不稳地道:“也许是对方始料未及,你会适时前去监大牢里救人。阿染,既然这件事情已绕到了你身上来,你可否同我一道前往与凤羽影对质?我想要知道真相!”

雪灵染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低语道:“好,无论是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凤墨影心头涌动,又怕是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压抑了一下,才冷静而认真地道:“阿染,我相信你!”

雪灵染闻言,乍然似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的眼睫在微微的颤栗。抱着她,良久才微微转动眼睛,低语道:“若凤羽影已遭人利用,她未必能说实话。若能寻得唐清逸或可使得她的谣言不攻自破。”

凤墨影忧心如焚地叹气,却被他抱得更紧,她不禁急道:“可唐清逸如今身在何处?谁又能知道?沈燃会说吗?如今这些算计只会对你无利,而对他有利。若他们是早已串通一气,就更无可能……”

她的声音戈然而止,似让什么被迫中断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掘地三尺

凤墨影身后的那一双手,悄无声息地从袖口翻出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上泛着紫黑色,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捏着,慢慢地、没有一丝风声地朝她的背部刺落。

北堂渺破窗而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情景,不由心中剧震。“辟离”剑“铿”然出鞘,快若闪电,但仍似慢了一步。

紫珞此刻也已闻声而入,看着殿内的情形,心中一下危机浮现,喊道:“陛下!”

当北堂渺的剑刃快要抵到捏着针的手指时,凤墨影已举重若轻地将那一条围住她的手臂移开,从那个虚假的怀抱里脚步微错,转身出来。她站在一旁朝着近在咫尺,剑尖便要将对方穿胸而过的北堂渺喝道:“北堂,留下活口!”

北堂渺被她一喝,瞬间停住了剑势,利刃堪堪抵住那人心脏前的皮肉,几层衣裳已然被划破。

凤墨影才又分神朝飞奔过来的紫珞,吩咐道:“让外面的暗卫稍安勿躁,寡人无事!你赶快去找楚统领遣人去寻找雪公子与沐王的下落!快去!”她心中焦急,隐隐地觉得这一次不会是轻易的周旋,而是一环扣一环地将事情都卷成了漩涡,要将对方要置之死地的人都拉入埋葬在其中。

紫珞看出了事态紧急,更是对凤墨影惟命是从,忙应诺了一声,转身就又往殿外急奔,寻着楚子瑜而去。

瞧见眼前的“雪灵染”只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上还维持住捏着毒针欲刺的姿势。此刻却仅余一双眼睛可以自由转动,连嘴也不能张开,一句话也说不了了。整个人木头冰雕般僵立在殿中,除却眼神不大像,看着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北堂渺轻吁了一口气,反手将“辟离”剑入鞘收起。

凤墨影对着他微微一笑,以表赶来救命的谢意。却意外的发现他眼中红丝浮现,似乎还有些湿润。

她心中莫名,却也不曾去细究。心思在不停地翻滚着:昨夜宫中因凤皎皎坠楼与凤羽影中毒两件事而吸引了全部的视线,如果对方的真正目标是斐玉晏呢?昨日他已递呈病表,并未到宫中赴中秋之宴,那么此刻在沐王府中是否还安然无恙?

还有雪灵染呢?

他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凤墨影怒视着眼前这个被她点住了穴道的伪装者,气息起伏不定。若他们不是有把握将雪灵染骗走、带走或劫走,又怎么能遣人伪装成他的模样来骗取她的信任?

那这一枚毒针,是要将她置之死地吗?

北堂渺心中惊惶未定,忙收敛了情绪,似怕自己在她的眼中显得太过明显。却听到凤墨影向他道:“将他的假面撕下来!”

她不能容忍谁沾污了这一张脸。

“青云殿”门外,此刻有人疾行而入,却是沐颜。

北堂渺闻言听命,抬手在那座“雕塑”的耳根后捏出一层细腻的薄皮,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撕,生生地将一层“面皮”剥落,露出了一张逊色的脸来。

沐颜急步上前,心中抽了一口冷气。他仍不忘本分地从袖里掏出一片白帕,将那人手指上还捏着的细长凶器收集了下来,朝凤墨影道:“让白少羽白太医查查此毒的来处?”

凤墨影对他严谨细致的办事态度给予了颔首,以表肯定。

北堂渺手上弃了“脸皮”,下一刻在那伪装者的手腕上指尖一弹。登时整个手腕便软绵绵垂了下来,那人吃痛得目眦欲裂,面容狰狞,眼中又似不甘地瞪视着眼前的这些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明明他已将要伪装的人琢磨得很细致了,动作、声音、眼神,态度、语气,主人皆说有九成相似,几可乱真。而女帝凤墨影又是在他们设计的圈套中,心情激荡不稳的情况下,他才趁虚而入,怎么还能发现得了他的破绽?

就连进殿以来每说的一句话,每作的一番动作,每一个步骤他都设计排练过无数次,怎么会出错了?明明方才他一直捋着她的情绪走,明明她一直也都很入戏,明明一切都是很顺利,为何忽然就被逆转了?

而这张“面皮”是主人亲手制的,也不可能会有瑕疵。他披着它,在暗中都扮演过上百回了,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击即中。

就是毒针出袖的这一个动作,他都在日以继夜地演练,确保没有半丝的颤动,半丝的风声,没有半丝的凝滞,没有半丝的犹豫,以致万无一失。这样种种完美机巧的配合之下,竟还是给她一眼识破了?

这个伪装者的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然,再不可思议,他如今都已经变成了凤墨影手下的逗比沙雕了。

殿中无人理会“木雕”心理的千头万绪。

沐颜上前一步,将手中攥着的香缨让凤墨影细看,声音依然沉稳而快捷:“这是在‘笼烟殿’寝殿中找到的?”

凤墨影细细地辨认着那只香缨,眉头是越皱越紧,这一只香缨确实是雪灵染的无疑。因垂璎上有颗珠子曾被她磕裂了一道细缝,他却一直不曾更换,还道:这颗玉珠子必是为她挡了劫。既然是挡了劫,他就不能将它换下。于是,就一直这样戴在了身边。

他是想要自己替她挡劫,一心一意地为了护她周全吧?

想到此,凤墨影心里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泛起,眼中微酸。她忙吸了一口气,将满满涌起的情绪尽力地压下,沉声向北堂渺和沐颜道:“北堂,你且将这人押下去监,让酷吏使用任何的暴力酷刑好好地审一审,看否能从他的嘴里撬出些什么来?沐颜,你随寡人再去‘笼烟殿’一趟,看是否有什么遗漏了?”

殿中两人先后应声,领命道:“诺!”

临行前,北堂渺欲言又止。最终在凤墨影即将转身之际,他还是说出了一句话来:“陛下,千万要小心!”

对于方才的事,他此刻还是心有余悸。

凤墨影侧头,朝他毫不知情地笑了一下,摆了摆手,应答一声道:“北堂,你什么时候起开始嗦了?”

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收起,已急切动身往殿外走去。那一道素净的身影渐次在北堂渺的眼中远离,渐次渐远。他收起凝望的目光,垂落了睫羽,心中暗笑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嗦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真正地去关心她的?

他都想不起来了。

只是听着她这么一句不在意的,似调侃的话,竟就会在一贯无情无绪的心中落下了一道细细的疼痕,前所未有的存在着。既是让他感到诧异莫名,却又不得解脱。

在来“笼烟殿”的路上,她心急如焚,想要冷静,脑中却是一片的杂乱不堪。她知道自己是为了谁而心乱,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心慌。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

前所未有的慌乱。

在她压制着情绪发现那是一名冒名顶替雪灵染的“伪劣品”后,心里就没有一刻不在想雪灵染究竟怎么了?他去了哪里?为何这个人能顶替他前来“青云殿”见她?为何紫珞没有发现其中的蹊跷?

在她离开“白露宫”后,这期间究竟发生过了什么事?

那个“伪劣品”假冒得很上等次,属于高仿之列,竟然想要堂而皇之地来谋害她的性命。对于一直拥有着真品的她来说,却是有着许多细微的破绽,这些都足以让人心生警惕,让对方诸般谋划皆最终功败垂成!

她一直不动色声地与之周旋,本想一掌把他先拍残了再说,速战速决。但凤墨影还牢牢记住自己不能随意动用内力,最重要的是,她极快的冷静了下来,要留下活口,不能让他们这些死士一次次地咬牙自尽。

她还需要从他的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关于幕后之人,最重要的是关于雪灵染的去向与下落。

这一过程中,她忍耐着,心都绞碎了好几回了。

凤墨影如今收拾着自己有些破破碎碎的心脏与心情,极致地调动起理智压制着几欲喷涌的情绪,踏进了修罗地狱般死寂的“笼烟殿”中。心中登时急促地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血腥场面,让人有着许多不好的回忆以及诸般梦魇恶魔般的想象。

凤墨影命令随行而来的暗卫:“给寡人搜,将“笼烟殿”掘地三尺地搜!”昨夜到如今宫门皆禁闭,各处又派了凤翎卫搜查逡巡,若有可疑行踪早应呈报。那么凤纤影与雪灵染是否还在皇宫之中?

他们是一起皆被人劫持囚困了?

还是……?

一直在黑暗中,又被人用布条蒙住了眼睛。雪灵染不知道自己此刻将要去往何方?但鼻中能隐隐约约地闻到潮湿的泥土味,猜测大概是在哪里的地底下一直朝前走着。

雪灵染上身穴道受制,双手被缚于背后,被两名黑衣人挟持往前走。

大约有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停了下来,他被人推坐在地上。身旁还挨着坐了另一个人,一股淡淡的香气就从那人身上散出来,这让他很是不舒服。

身边的人似乎也是被蒙了眼睛,静寂了半晌后,才问道:“雪公子,是你吗?”声音清冷而低幽,似乎是因为身体不适还带着点绵软娇弱,正是一贯喜欢独处的凤纤影的声音。

雪灵染知晓了身边的是一个女子,心中的不适更是明显。他却不能朝一旁移开半寸,此刻不仅穴道被制,想必对方在他的身上还下了点药物,以至于如今让人不能弹动,只可任其宰割。

他耐着性子,回道:“是我。你是玉溪长公主?”

身边的人果然应声道:“嗯!”

又沉默了半晌,身边的人气息变得有些急促。似乎是在想与他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却是竭尽全力也无法办到,从而心里有些急躁,有些羞赧。

雪灵染却默不作声地坐着,全当自己如今是一片空气。

又听身边的凤纤影轻叹了一声,旋即无奈地问道:“雪公子,可知他们是为何要抓我们来此?”

第一百六十九章 痴心妄想

对于她的问话,雪灵染冷冷淡淡、言简意赅地回道:“无从知晓!”

凤纤影似气结了一下,才也用比他更清冷的声音回道:“雪公子既然无从知晓,你到本宫的‘笼烟殿’来却是为何?”

雪灵染更是奇了,即刻回怼道:“难道这不正是长公主的目的?”

身边的人旋即怒斥道:“胡说八道,雪公子请你自重身份,谨言慎行!本宫的清白,不容你随口玷污!”

对着她的怒气,雪灵染不以为意地冷嗤一声,继而有条不紊地道:“难道不是长公主在‘紫雨殿’中迫使晋王妃诬陷青夜离推明昭郡主坠楼?长公主既然与这些人同流合污,肮脏卑劣至极,此刻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伪装无辜?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凤纤影的气息被他激得起伏不定,一张清美的脸气得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刹是好看。她侧头,透过蒙眼的布条几欲用眼怒瞪着身边的人,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是有何证据,竟在此信口雌黄!”

雪灵染又沉默不语了。

只急得凤纤影肝火上彪,恨不得将他咬食了。

雪灵染转移话题,再次开口却是道:“你们想要什么?凤墨影的性命?”

此刻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似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说道:“怎么?雪公子这是想要和我们谈条件?”

雪灵染勾唇笑了一笑,淡然自若地:“你们若不是还想从我这里交易些什么,或是得到些什么,又怎会容我留下性命到此?既然你们有所图谋,又何不与我谈一谈,说不定会有你们意想不到的结果?”

那人闻嗤声一笑,讽刺道:“传闻雪公子对女帝陛下痴心一片,若我要取凤墨影的性命,你又能给我什么结果?替她一死吗?你的命又岂可能同于她的命?”

雪灵染轻轻一笑,道:“那你们抓我来此是为什么?想用来要挟陛下?”

那人道:“听闻女帝陛下与雪公子感情甚笃,不知是真是假?我或可为公子一试帝心如何?”

雪灵染不为所动地反问道:“既然你也说我对陛下是痴心一片,孰又可知不论她对我是情深或是情薄,我皆可为她一死呢?我若一死,你们岂非没有了可挟持之人?而我或许可以成为她心中从今往后独一无二的那一片白月光;心头上的朱砂痣;此生不可或忘的命中劫?如此想想,似乎也很是值得一试。”他此话一出,当即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人震颤了一下。

他这一番话魔魅而痴情,竟是有点癫狂的,走火入魔的变态。伴随着他萦萦绕绕的嗓音,令听者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那人冷笑道:“雪公子想死,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雪灵染唇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使他被蒙住半面的脸有些神秘莫测,声音低低缓缓地道:“我既身为药师谷颜毕先生的嫡传子弟,要生或死,还是能自己把握的。如若你不信,也可以试一试!”

周匝忽然又陷入了静默。

良久,那人才又道:“那雪公子你想交易些什么?”

雪灵染又是一笑,回道:“我还没想到。”

那人一怒,当时砸了一下墙。

身边的凤纤影却是轻笑出声,声音极低极低,但她身边的人却是听到了。

雪灵染闭嘴不再说话。他如今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确实是密道之类的地方,方才对方砸墙的时候,他分明听到了泥土簌簌下掉的声音,只是暂时还不知会通向哪里?他一番试探之下,还得知对方一时不想伤害他的性命,无论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若以性命相胁,对方的态度非但不冷硬血腥地给与回击,而且还能向他妥协一二。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暂时还想不明白,但也许答案早就已经在他的心中隐隐地浮现了出来,只是还不能十分的确定。

在这里停留得并不久,很快他们又重新挟持着他往前走去。曲曲折折的一段路后,仿佛是出了地面,阳光一下子打到了他的脸上。但很快又消失了去,他和凤纤影皆被人推上了一辆马车,车厢里非常阴暗,蒙住的眼睛更是感觉不到一丝的光亮。

马车随即跑动起来,不知去往何方?

车厢内,有一股苏苏融融的香味,闻久了让人想要昏昏欲睡。

雪灵染总感觉到一道目光由始至终皆投落在他的脸上,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不适。胃里更是有些作疼和翻搅起来,让他下意识地轻皱了眉梢。

手腕上被人按了脉门,那手指冰凉如水。

雪灵染抬了抬手臂,避开了她的探看,脸上的神色不豫。

凤纤影却是俯近身来,低之又低地纾尊降贵地问道:“雪公子可有法子解了身上的药物?你是否可以趁机在路上逃走?”

雪灵染偏了偏头,避开她喷在脸侧的气息,才低语道:“我想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一个局?并不想逃走。若他们当真要以我来要挟陛下,大可一死了结。”

凤纤影似不无羡慕的道:“雪公子对陛下果真情深义重!”

雪灵染默认了之后,细语道:“玉溪长公主是否也遭到了他们的胁迫?”

凤纤影迟疑不语。

雪灵染又问:“他们是谁?”

凤纤影才低声道:“他们抓了本宫的父亲以要挟配合他们行事。他们究竟是谁,本宫不知!”

雪灵染问:“是以长公主不敢逃走?”

凤纤影轻声道:“他们料想本宫不敢反抗,是以本宫在身上藏了一颗药能解毒。本宫可以将这颗药给你,你打晕本宫后才走。若能顺利回至皇宫,请你务必让陛下到‘若云寺’相救本宫的父亲。”

雪灵染摇头道:“我不能走。他们的目标在我,若我走了无论能否逃脱,都会因此牵连了长公主乃至您的父亲,我不能这样做。”

凤纤影似怔然了一会儿,叹气道:“想不到雪公子你如此宅心仁厚。是本宫对不住你,不该连累了你。”

雪灵笑了笑,道:“长公主亦是被迫无奈。”

凤纤影似喃喃自语道:“世上有许多事皆会迫于无奈。”转而又问他:“雪公子,你是否可以原谅这些无奈之举?”

久不闻其声,凤纤影转眸去瞧他,却见雪灵染似昏睡了过去。一张脸偏侧在车壁上靠着,气息浅浅,车厢内稀少的光线似乎都凝聚在了他那一张青山秀水般的脸庞上,如玉石雕琢般的秀美无瑕,由始至终都在吸引着她的目光。

雪灵染睫毛颤动,醒来睁开眼睛。

眼前所见是芙蓉花的织金锦帐,身上盖着蚕丝锦被,躺的是铺着浅白锦绣的白玉榻。他微微惊诧地微微抿起唇角,转首、探手撩开锦帐,只见帐外寝室清雅流丽,仙逸绝尘。

雪灵染坐起身来,推被下榻穿鞋。

他默默地坐在榻沿,有些懵然地看着那寝殿中铺天盖地般的画卷。然而,画卷上被人一一描绘,细细模仿的人,竟然全都是他。有好些片幅比人还高,里面画着他的画像,就如他真人一般的高矮纤。神态逼真,跃然纸上,就连扎发的式样与身上衣裳的绣纹,乃至皱褶都仔细入微,纤毫不差。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雪灵染舔了舔嘴唇,只觉得胃里翻搅得越发厉害。

寝殿门,被人由外推开。一人巍峨宫髻,珠钗十二枚,身着素浅锦衣,双手捧着托盘走了进来。

这人面容清丽无双,冰肌玉肤,在华丽的灯光中犹如人间仙子般地裙裾微恙、凌波走来。正是与他一同被挟持出皇宫的玉溪长公主凤纤影。

她的一双飞翘凤眼中微含笑意,宛如冰雪上的春意,意外地教人荧惑。凤纤影过来,将托盘放在榻旁的矮案上,端起托盘里的青玉莲花碗,将它双手捧至雪灵染的面前,冰雪消融般轻声道:“先把药膳喝了吧?”

雪灵染疑惑地看住她。

凤纤影安之若素地笑道:“这里是我为雪公子安排的寝殿,你可还喜欢?”

雪灵染冷然不语地对视着她,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凤纤影将药膳递到他的唇边,劝慰道:“这是特意为你熬制的药膳,百利而无一害。不信,你可以先检验一番,身为颜毕先生的嫡传弟子想必可以分辨出来这是善意,还是恶意?”

雪灵染目光流转,唇角勾了一笑,抬头将药碗接过却是放下在了矮案上,带了几丝嘲讽道:“我不是很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凤纤影一颦一笑皆如画中人,她的目光在殿中的画像上一一地掠了过去,柔声道:“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难道雪公子你还看不出来?”

雪灵染点头,直言不讳道:“如此说来,模仿凤羽影的笔触绘制我的画像陷害于我的人是你?使得明昭郡主坠落,诬陷青夜离,毒杀凤羽影,谋计布局将我挟持至此的人也是你?”

凤纤影的脸色变了变,无奈道:“雪灵染,我只想与你谈论这些画像背后的一片痴心,为何你偏要煞风景,谈论这些成王败寇的阴谋诡计?”

雪灵染横眉冷怼道:“这是痴心妄想、鬼迷心窍,我无话可说!但你这些阴谋诡计背后的冷血残忍,却叫我不寒而栗、怵目惊心。”

凤纤影凝视着他的目光渐冷,看着他的人明明就在眼前,玉石般柔润温和的五官,偏偏待她却如三九寒天,冷若冰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恼怒升腾了起来,双唇轻启冷言冷语道:“身在皇宫中,从来就是这样的虚伪、血腥与肮脏。难道凤墨影这些年来的血腥残暴不比我的这些微手段来得让人恶心百倍?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你且能容忍原谅,就不觉得怵目惊心?”

雪灵染叹气,心中暗道;他何曾不恶心?只是现今这个已经不是那个凤墨影了。不由缓了缓脸色,反问道:“你如何知晓我不恶心?”

凤纤影反驳道:“你曾说过愿意为她一死!是因为爱她,所以能原谅她的一切?”

雪灵染抬眸,目光中晦暗不明,幽幽低语道:“我只是不想成为你们利用来杀人的工具!”

第一百七十章 抽丝剥茧

北堂渺领着几名暗卫,押着那名被凤墨影识破的死士前去监大牢受审。

却在监大牢里遇到了杜衡。

他似乎是已等候多时,身上还穿着监大牢里狱卒的衣裳,帽沿压得极低,几乎压住了眉眼。似乎是怕被别人认出来!

此时,他本站在一众狱卒之后,在瞧见北堂渺进来之后,心中不由轻吁了一口气。午时,陛下走得匆忙,连他另备的午膳都还没有准备起来,就急匆匆的走了。

之后,公子便让人把他叫了回来,将他伪装成了这个名叫赵遣的牢卒模样,还一一交代了关于这个人的性情举止。让他尽量的低调行事,要安心地在监里等着,不要贸然出行。

等到北堂统领或楚统领亲自到监大牢来办差,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明白公子如此安排定然是有他的考量,北堂渺现已经来了。杜衡不紧不慢地越众而出,朝北堂渺走去。

北堂渺敏锐地转身,目光如刀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此人不认识,却有些可疑。

杜衡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微微躬身行礼道:“北堂统领,我是‘白露宫’雪公子的近身宫侍杜衡。”

北堂渺仍是有些戒备。

杜衡忙从脸上撕下了伪装的“面皮”,露出了他原本清秀的样貌来。那些同他一起呆了半天的牢卒们皆是心中震惊。另一名牢狱长显然是知情者,此刻忙上前一步,回禀道:“北堂统领,卑职受雪公子之托,留杜宫人在此避祸。”

北堂渺心中一跳,转向杜衡谨慎问道:“是雪公子让你在这里等我?你家公子又去哪里了?”

如今宫中疑案重重,雪灵染的去向更是成谜。

杜衡从容道:“北堂统领,公子的行踪并未说明。但公子却有一事,想要托付于北堂统领。”

北堂渺细察了他片刻,冷冷颔首道:“随我来!”他转身便向牢狱更深处走了过去,与身后的一众人隔开了一些距离。

杜衡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旋即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才从怀里摸出公子交给他的一封信函,双手奉上给北堂渺,低语道:“公子再三嘱咐,必将此信亲手交与北堂统领。”

北堂渺疑惑不解地伸手取过信,眼前之人容貌、呼吸、行止皆没有可疑之处,他展开信函,当即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

在皇宫别处,暗卫与凤翎卫正在里面翻天覆地地搜寻着雪灵染与凤纤影的下落。

“笼烟殿”中,还没有任何关于雪灵染的消息,凤墨影却是等来了紫珞气喘吁吁地从宫外带回来的禀报:“沐王失踪了!”

登时心里一阵阵的惊跳!对方是否已有什么把柄在手,凭此可以撬开斐玉晏的嘴,从他的口中得知宝藏的下落?难道,斐玉晏与她利用古籍《山河志》的地图来迷惑对方的计策,已然被对方识破了?

那么被她派遣前去探查对方的行踪与身份的容白,是否已经遭遇了不测?

凤墨影的气息越发地不得安宁,一连串的变故与设局,打得她猝手不及,处处受节制。

就在她站在“笼烟殿”寝殿中思绪百般翻滚之时,凤墨影急忙压抑下情绪,让自己不要慌乱,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她应该反过来想想。

逆向思维想一想。

雪灵染必不会无故失踪!

既然他身上的香缨落在了这里,那么必然是到过这“笼烟殿”。

那么他为何要来这里?是因为他发现了凤纤影的不妥之处?当时在“紫雨殿”中就那么几个人,而这些人中凤纤影显然是最可疑的对象。

那么凤纤影她不能想象出自己会这么容易暴露吗?如果她是遭了别人的威胁或是利用,那么对方显然是要用她来作饵。

再想深一层,若凤纤影本来就是这一个个棋局的谋划人呢?那么,她这么做的目的显然就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怀疑。这又是为什么呢?她要吸引过来的人是谁?

她凤墨影?还是……阿染?

阿染难道是已经想明白了凤纤影的意图?他虽然不喜欢听她的劝告,但绝不是冲动之人。并且每一次做事之前,都是先仔细计划好的。他既然能到这“笼烟殿”来,必然是有目的而来的?

那么他的目的是,深入虎穴,揭穿对方的阴谋?

然后给她指路,挖出幕后之人,以及他们的老巢?

凤墨影一阵阵心惊肉跳,一时之间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去。因她又想到这香缨是贴身之物,既然已经落下了,那么是他自己故意落下指路的情况百分比比较少。毕竟这香缨也太打眼了,对方不可能就忽然眼瞎了瞧不见。

那么,如果是对方故意将此落下的呢?

阿染此刻还是安然无恙,亦或是已受制于人?

凤墨影一壁思绪在抽丝剥茧地翻滚着;目光一壁在寝殿的四周细细地打量起来。如果阿染决意要给她留下一个什么线索的话,那会是什么呢?他们又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消失的呢?又会在哪里消失?

在这“笼烟殿”里,最安全,最隐秘,最不会被人发觉的地方,必定是这一座寝殿。平日里,除了凤纤影自己,谁又能随意进入这里,随意地翻找这里头隐藏着的秘密?

凤墨影快步地在殿内走动了起来,将目光投落在她觉得可疑的地方,动手去寻找任何有可能的角落。忽然,她的目光凝定在檀木榻旁的地面上,青玉砖上有五个细小的白点,凑近了看便似一朵极微型的梅花。

她俯身下去仔细地看就半晌,才隐约察觉出那大概是五枚银针被人用内力打入了地面玉砖里去了。五枚银针没有完全的没入,而是刚刚好镶嵌在里面又平于砖面,若不是极其细心的人根本就发觉不了这里的秘密。

也许是她的实力;也许是她的幸运;也许是她对阿染的信任,才没有白费留下这么一个小小印记的人的苦心。

凤墨影伸手去轻轻抚了一下那个印记,心里顿时涌进了一丝细细的欢喜。在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时刻,终于是有一样东西是值得人振奋的。她沿着这个印记,又将目光落在了它的四周去搜寻。

如果这个印记是阿染留下的,那么他想告诉她的是什么?

他们就是从这里消失的?

这一片地面下隐藏着凤纤影寝室里的秘密?

那么,这个秘密将要如何去开启。她虽然已从最初的振奋冷静了下来,但是更需要的是将这些紧迫的时间追回来。凤墨影决定不再孤身作战,她朝殿外大喝一声道:“沐颜,进来!”

正在殿外指挥凤翎卫与暗卫搜查的沐颜乍然听闻她对自己的呼唤,忙停下了手头上正在忙的事情,转身,疾步进入了寝殿里,朝着她走来,还不忘行礼后,才问道:“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凤墨影向他招手,指着地面上的印记道:“你瞧!”

沐颜当即俯下身,细致观察了一遍后,极快地反应问道:“难道是雪公子给留下的线索?”

凤墨影颔首,语速快捷:“如果这个是他留下来的印记,这个寝殿里的一个秘密所在,你说,机关会藏在什么地方?”

沐颜旋即起身,目光随着她的话语开始扫视殿中的物品和它们的摆放位置。然后,以对机关之道的精准把握与多年办案的经验,他退开了几步,看向檀木榻前的一盏白鹤宫灯。

继而,上前去,沐颜就这一盏灯观察了一遍后,将手搭在鹤头上,双指在它的鹤眼上运劲一戳。

“咔嚓”一声,方才被凤墨影发现有印记的青玉砖前方就朝下裂开了一道口子来,可供两个人容身其中。

凤墨影正站在它的旁边,清楚地瞧见这道机关打开后,里面就隐约有一条阶梯连通着地面往地底延伸了下去。她毫不犹豫地就跨步走了下去,身后的沐颜大吃一惊,忙上前跟随了下去,还不忘道:“陛下乃千金之躯,底下危险未明,以防前方设有埋伏,请不要轻易涉险!还是等臣领人下去勘察一番,若有匪迹,必当追踪。”

凤墨影摇了摇头,在前面走着与沐颜道:“若寡人所料不差,他们应该早已脱身跑远了。寡人顺着密道一路勘察过去,是想看看他们出了密道之后,又往何处去向?”

沐颜一时默然,随着他们的脚步向前走去,阶梯慢慢深入地底,眼前也越发的昏暗起来。他忙伸手到袖囊里去掏火折子。

凤墨影依然在前面疾步走着,语气镇定地道:“如果他们事先想要在这里设伏,就应设法引寡人来此;而不是精心布局派人到‘青云殿’去刺杀寡人。他们想必没有料想到阿染能够给寡人留下线索。”

“咔嚓”一声,沐颜点燃了火折子,快步从后面朝前走去,冷静地道:“容臣走在前面,为陛下引路!”

他是一个细心而体贴的人!

凤墨影点了点头,眼睛微转,心里掠过了一丝额外的感受。转瞬间,心思又回到了那一层层被人布下的棋局里去。在心里剥洋葱似地剖析着对方的心理,那一枚香缨是对方故意留下的,是想要告诉她是他们挟持了阿染,从而以此向她耀武扬威?还是想要将这“笼烟殿”前前后后的诸多人命,甚至是凤纤影的失踪,乃至凤羽影口中的指认,都统统嫁祸给了阿染?

凭着多年累积的实战经验以及直觉,她觉得这两者皆有。这是一种怎么微妙而又变态的心理?

凤墨影“嗯”了一声之后,在微弱的火光中望住沐颜俊秀斯文的面容,见他眉目坚定毅然,不由细声问道:“沐颜,你说京畿会因此而乱起来吗?”

沐颜微微睁眼,似不曾料到她会忽然问他这么一句话。随后,他一敛容,肃然道:“无论如何,臣只追随于陛下!”

凤墨影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就将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兴许是她现在的心里太纷乱,太孤援无助,而她的身边如今仅有一个沐颜。她兴许是想得到一点点支持;一点点力量,能够让她将这些事继续地做下去,与这些阴谋诡计,与这些险恶人心继续地对抗下去!

她要用什么法子来打破这个僵局,从而扭转局势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生死攸关

片刻之后,凤墨影朝着沐颜淡淡地露出了一笑,道:“君子一诺……”

沐颜面对她怔然了一下之后,立刻正色地补上了后面的一句,斩钉截铁地道:“驷马难追!”

两人一直往前走去,密道下了阶梯之后,渐趋平缓。人在昏暗的地下,极容易失去了方向,沐颜却始终走在她前面两步远的地方,这时道:“一路皆是往南。密道这么长,只怕是要通到了城外去。”

凤墨影在他的身后疾步行走,心中也是在默默猜测这密道的去向。更是惊叹这一条密道原先挖来是要干什么用的?在时机适当之时,藏兵造反,突围皇宫,将当权的上位者格杀?

这一条密道又是在什么时候就挖好的?这一个阴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起来的?

她心里突突地跳。那么那些忽然失踪的人就可以从这里运出去。刺客可以从这里逃出城外。而本来在皇宫之外的人,也可以通过这个密道,悄然无声息地潜入了皇宫中来。

只要这样想想,就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人心诡测。

显然,沐颜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前面道:“陛下,这一条密道幸好被发觉了,不然日后宫中必定会惊险万分。”

凤墨影明知他看不见,还只是颔首。如果不是阿染,她只怕到如今也不能发现这个秘密。而这么重要的秘密,对方也是不可能轻易暴露出来的。这可以说必然是他们重要的杀招之一。

要开挖这么一条密道需要花多少的时间与人力来作地形勘测、绘制路线、挖掘通道,甚至是将挖出来的泥土运走,都需要不被别人发觉,就绝不能是仓促而成的成果。

如今,却被阿染曝光在了她的面前。

凤墨影心里的担忧又不断地增加,若然被对方发现阿染捅穿了他们的这个秘密通道,那么他会受到对方怎样的对待?她背脊上凉飕飕地窜上了寒意,双手收在袖子里已然攥了一把冷汗,蜷缩着微微的颤栗。

心里的疼痛一阵阵的翻搅起来。

阿染,我不想要你的牺牲。我只想要你回来!

显然,走在前面的沐颜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并也不再作声,只是更谨慎地朝前走着。

这样一条重要的密道,又是否会有人在看守。

他静静地屏息,专注地聆听着周匝所有细微的声响。

手里护着的火光微弱地照着密道两边半泥半石的墙壁,照着前面仅有的一条通道,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凤墨影没有具体计算时辰。密道里一直没有人,直到这一刻,他们已经隐隐约约地瞧见前方没有了路。他们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借着火光打量,才看清前面果然是已经到了密道口。

密道口被人用青石堵了起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外面是否还有机关,或是有人在戍卫。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看了一眼。

凤墨影心里踯躅不定,若要从这里走出去,他们可能会遭遇到危险,更大的可能是会打草惊蛇。若然打草惊蛇,对方必然会第一时间怀疑并且迁怒于阿染,那么他的生死就更加难以确定了。

可若果就此罢手回去,那么也就无法知道对方挟持了阿染后,究竟去往了何方?也就从此失去了阿染和斐玉晏的消息与下落,失去了反客为主掌握回主动权的可能,只能被动地等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也就可能会从此彻底地沦为了对方砧板上的鱼肉。

若是心肠冷酷,大可以不顾忌雪灵染和斐玉晏的生死,只为抓住对方的踪迹,那么大可以破洞而出。以他们两个人的实力,一般的机关与看守者必然是胜算大于失败的。

可她并不是冷血狠辣之人,更不是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的帝王,那么要怎么做才是两全之法?

流丽清雅的寝殿里,灯光流照,烛影成潭,在鎏金的盏托上结成了一朵朵洁白的梅花暗影。

雪灵染的一句话似给凤纤影点燃了无限的希望。她冰冷的面容下,是压抑的怦然心跳,控制不住声音中的轻颤道:“你是想离开皇宫?”

雪灵染默认道:“我不能连累了雪家!”

凤纤影勾唇一笑,道:“就像是在马车上时,不能连累我一样?”

雪灵染眼睛微转,苦笑了一下,“如何能一样?长公主掌局在手中,我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罢了。长公主言笑了。”

凤纤影语意柔和道:“不,你不是我的棋子。你是我要谋求的人。”

雪灵染轻嗤出声,不敢置信地看她,道:“我已经是阶下囚,然后呢?长公主想要如何处置我?”

凤纤影移步到榻前的芙蓉缠枝交背椅上坐下,才慢悠悠地道:“等我了结了凤墨影,取得了皇位,便与你一同治理这一片河山可好?如今朝中有诸多的弊端,想必你也想革故鼎新,让凤曦国呈现出另一片新的面貌。”

雪灵染心中惊跳,剑眉轻皱,道:“这些事情陛下不是正在做吗?”

凤纤影冷然一笑,问他:“她对你的心意反反复复,真正的对你信任吗?你曾不辞劳苦地为她打理朝政,建立编修局,叛出家门,可一旦病倒了,她可曾关心过你半句?她又可曾提议过让你坐上万人之上的皇夫之位,让你与雪家立于别人不容置喙的权势高位?”

雪灵染挑眉,抿着唇,却是默然。

凤纤影依然冷声道:“她的身边除了你外,还有斐玉晏、青夜离,甚至是北堂渺,感情牵扯藕断丝连、朝秦暮楚、三心两意、水性杨花。”

雪灵染冷着脸,似不愿搭理她。

凤纤影忽而柔声道:“而我不一样,对你始终是一心一意,心里面只有你一个人,从来皆如此。你看看殿中的这些画像,皆是我每一次见到你时的模样,自同窗岁月这么多年以来,皆是我不可抹杀的记忆。你于我而言,便是梦幻一般的美好。若我得之天下,只愿与你一人共享这天下的繁华似锦,再无他人。”

她热切地看着雪灵染,低语道:“你想逃离皇宫,不过是因为如今的身份与处境于你而言,就如同是一座囚牢。你在里面得不到自由,失去了尊严,没有欢乐,才想逃离它。若你在其中如鱼得水,能够一展抱负,施展才华,满心欢喜,那么,皇宫与身份,对你而言便不再是束缚,而是甘之如饴的蜜糖。”

雪灵染淡然笑了笑,“长公主描述的画面很美好,但恕我并不是一个习惯于耽溺臆想,怀抱美梦每天自我麻痹的人。”

“我知道你如今是不能轻易相信我……”凤纤影对于他的态度并无不悦,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泓阴影,轻轻掩住了眼中的深情,“……终有一天,你会相信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爱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视你为这世上唯一不可替换的珍宝。你只需慢慢地瞧着,有朝一日就会知道了。”

雪灵染终于再次抬眸,认真地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

这一番深情的告白,让这个女子一贯冷傲的脸庞显得轮廓柔和了起来,就连清丽的眉眼也似蕴涵了一抹不可多得、令人回味的诗意。

雪灵染始终一言不发,似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凤纤影倏然站起身来,过去端起矮案上的那只青玉莲花碗,细语柔声道:“药放得凉了,我端去热了。你是一个医者,必然该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能再如此放任不管了。”

凤纤影端着药出来寝殿,在黑夜里挂着风灯的庑廊下便有一名黑衣人正在等着她,朝她躬身为礼,回禀道:“宫中刺杀失手,被擒了!”

她眯了眯眼,冷语道:“设法灭口。”

黑衣人领命道:“是!”

另一名镶着红绸边的黑衣人自庑廊另一方向朝他们走过来,在不远不近处向凤纤影行礼,道:“主子来了,请小主子去见他。”

凤纤影脸色微微一变,但极快地便将手中的青玉碗与药一同抛到了廊下去,泼了一地。神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独自朝着东南角的那一片院落不疾不徐地走去。

推开殿门入内,一道长身玉立的颀修身影立于黄梨木雕花窗前,背对着她。

凤纤影关门后,前行几步,对他行礼道:“纤影见过父亲。”

窗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衣,几乎可以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了一体。殿中的灯光淡淡的金辉浅浅的勾勒着他的背影轮廓,就这么一个模糊的背影已能让生出无限的想象来。

这人嗓音低沉,话语如水拂人微凉:“既知我为父,何以篡改计划?你可知如此一通胡闹,会将为父的一局棋子大半扫乱?若‘笼烟殿’中的密道为人所知,那么这些年来的精心策划与筹谋,就全如落花流水。你竟为了一个人,而不惜牺牲掉这么多人用精力与血汗所铸造的秘密?”

凤纤影冷吸了一口气,双膝一曲,跪落于地:“孩儿知错!但密道绝不会为外人所知,请父亲放心!”

素九音厉喝道:“你拿什么来保证?”

凤纤影急道:“雪灵染在‘笼烟殿’中被擒,进入密道前他已失去了意识,不会有人发现寝殿中的秘密。”她袖中两手冷汗捏住,但语气中却是十分的笃定,对自己的本事十分的坚信。

素九音冷哼一声,侧过脸来,眼眸斜乜着她,语气阴冷,“如今说什么都迟了。既然错已铸下,你若真的知错,便去将他亲手杀了,也好了却你的心魔!”声音冷厉,带着别人不容反抗的语气:“若要成帝成王者,岂可为私情所牵绊!你这一次的失误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什么可说?”

第一百七十二章 心机博弈

凤纤影双眸瞠圆,心中震惊,随后神情毅然,垂睫道:“父亲,他就是被我放在心上的那个人。若然我将雪灵染杀了,从此也就是无心的活死人。父亲,就愿意,就忍心,让我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帝王者,就是一具杀人的工具吗?没有任何的感情,没有任何的心思,那父亲与我的父女之情呢?”

素九音气息瞬间阴鸷摄人,怒斥道:“你……这个不成器的孽子!他又究竟是何德何能?只不过是现女帝后宫中的一个破败之人,雪家抛弃的一枚弃子,早已不复当年冰清玉洁的身份,更不是门阀贵族的公子了。”

凤纤影咬牙道:“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想要拥有他!每日在画着他的画像,就是在想有朝一日他能够真真正正地与我在一起,站在我的身边。这也是孩子踏上帝王之路其中的一个念想、期盼、意图、目的。父亲,就不能成全孩儿的心愿吗?”

素九音气极反笑了:“你如此待他,他又岂能如此待你?”

凤纤影默然半晌,答道:“终有一日可以。”

素九音瞧着她的执著,眼中恨意愈深,低语道:“你可知他身上已结了‘鹣鲽之印’?并且他为付印,凤墨影为承印。如此,你还能断言他心里没有凤墨影,还能断言有朝一日会与你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凤纤影对此不曾知晓,乍闻之下心中亦不由震惊。心思纷乱了一瞬,很快的就又被镇压了下去,唇角微勾现出了一抹冷酷的弧度来,含笑道:“他会的,只需用‘摄魂莲华’消除了他对凤墨影的记忆,甚至是所有的记忆。”

素九音一笑,却是冷声道:“可如今他们身上有‘鹣鲽之印’,若身为凤墨影的承印一死,付印亦将神魂俱损。若身为付印的雪灵染身死,却对凤墨影无一损害,你可又知晓?”

凤纤影心中狠戾,道:“那就让凤墨影亲自解印!”

素九音又是叹气道:“你终究还是太冲动了!若能再忍耐一些时日,这些事情便会迎刃而解、水到渠成。又何须像如今这般受制于人,将胜算让到对方的手里握住,自己亲自动手来收拾、来抢夺?”

凤纤影隐忍了一下,终是伏首道:“孩儿受教了!”

素九音看透她的心思,揭穿道:“你口中说得温顺,心里却一贯桀骜不驯,刚愎自用。你如今这是再也见不得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在你眼中与别人缱绻恩爱,缠绵悱恻,就提早搅乱了局势,将人夺了过来吧?”

凤纤影并不反驳。她隐忍、忍受了这么多年,为何不能为自己筹谋一次?雪灵染便是她想要得到的人,如今既能将人夺至身边,或同时又能挟持凤墨影,有何不可?

素九音语气微带轻嗤道:“你可找到了‘摄魂莲华’?如若没有找到,不如去问一问你的心上人,将它藏到哪里去了?”

等凤纤影从东南院落出来,往返“羽然园”的时候,雪灵染所在的寝殿已然熄灭了火烛,一片静谧祥和。

凤纤影站在庑廊中,凝望了片刻后,转而抬首望向天边的那半轮皎洁的月色。满园的繁花在月光中哗然轻响,似堆满了洁白无瑕的霜雪;又似堆满无人触及的温柔恣意。

她想着那个人正在自己可望而可及的地方,又想起那个人病弱的神情,忽然就不忍心前去打扰,忽然心里就升起了一丝难得的平静与柔和来。仿佛是什么样的焦躁,都能给这一种感觉给抚平了去。

凤纤影久久伫立了半晌,才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回去。

她脑海中不断地回想,在年幼时,第一次在皇家学堂里见到雪灵染时的情景。那个少年如雪玉堆砌,上苍精雕细琢的一件精品,危襟正坐在雪太傅的身边手握狼毫,背脊挺得笔直,正在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帖子。

他肤色微微苍白如雪瓷,长发如墨,用一种木簪子髻于发顶,一身云青色的丝衣亦十分的朴素,并无多余的花纹,更不见华贵。但他整个人就似萦绕着一尘不染、清风晓月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她随着皇姐们好奇地走近他的案前,目光偷偷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神色清冷而静默,对于旁人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都落在了手上的笔尖下,案面白纸上的勾划里。

她的目光终于顺着他的手,落在了那一张白纸上。

他正在描摹着一首庄周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那笔韵、意境皆是极好。

他的字如其人,清冷而仙逸。

在往后的同窗岁月里,不管是严寒酷暑,每日的清晨,她都早早地到了学堂,为的只是挑那个能够坐在他左侧的位置。每一回上课时,她都装作不经意地偷瞄他的侧脸。一开始,她觉得他由始至终都是全神贯注的在听讲,连笔直的坐姿都很少改动。

后来,渐渐地观察久了,她才慢慢地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有时候人是坐在那儿,看似是在认真地听讲,其实已经在神游天外了。如何区分?他神游太虚的时候,眼睛就盯着太傅的身影转动;他真的在听讲学问的时候,目光就落在案面的书卷上了。

但神奇的是,每一回他出神的时候,夫子的提问,他都能立刻接上,回答得滴水不漏,让人称赞。

那时,她对他的这种本事是羡慕而敬佩的。凤纤影唇角此刻还是含了一丝笑意,似乎那些青春年少的时光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这些事情仿佛还发生在了昨日,她也还正一丝不苟地坐在学堂里接受着夫子的熏陶。

惊艳、羡慕、敬佩、好奇、思慕,种种的感情糅合在了一起,逐渐地形成了一种让她直到如今也不能释怀的执念。幼时,她与他相识而不能相近;少年时光,她与他相见而不能相亲;往后的日子里,她与他纵然难得一见,那也已是隔着了厚厚的人墙,永远横亘着可望不可即的距离了。

凤纤影在袖中握紧了双手,蜷曲的手指微微地刺着掌心,她实在是很不甘心,这就是她第一次动心的结果。

翌日,清晨。

露过花间,芙蓉摇曳,檐前风铃“叮铃”轻响,声声迢递。

而有琴声邈远而清淡。

凤纤影闻琴而来,步入“羽然园”的芙蓉林间,但见风亭中博山炉里香雾袅袅如云漫溢,一人青衫如故,正坐在其中垂首抚琴。

琴案旁,茶香缥袅,伴随着清晨未竟的雨滴,别有一番岁月静好,只待君归来的韵味。

在这空灵与温暖之间,坐着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片浅紫的芙蓉花瓣落于叶间,被风轻吹起,翩然停留在了七弦琴之上。那一双弹琴的手温柔地抚过琴丝,停在了那一片花瓣之旁。修长的五指蓦然而起,适时止住了琴音,似被这一片偶尔乱入的花瓣给打断了;又似为这一片残红留下了最后的一抹温柔。

他尤自不觉地展颜一笑,宛如春风拂融了山巅洁净无尘的冰雪、惊动了人间无瑕的岁月。

这一笑久久地定格在了人心中,凤纤影在这一瞬间屏息住呼吸。

雪灵染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带,漫不经心地将垂散的长发扎起。抬眸正好瞧见了凤纤影漫步而至风亭外,不由唇角一勾,朝她含笑道:“长公主来得正是时候,今早向宫人们讨来的山间水烧开了,正好沏一壶茶细品新味。听宫人们说,这是最新的‘雀舌春’,已有许久不曾品其三味了,不知长公主可有此闲情逸致?”

凤纤影有一丝的懵然,骤然间竟有种今夕不知是何夕的恍惚之感?他说的话,脸上的笑,手中的茶,都似乎让她看到了他摆脱了身上的重负,摆脱了家族对他的钳制后的逍遥恣意;亦仿佛让她隐约地看到了未来,他们能够在一起消磨一生的岁月模样。

若他们还是年少该多好?一切都从未开始。他在她心中依然是那个明净如琉璃的少年,而她也不是如今这个步步心机的权谋者。

然而,有些东西还从未开始,就已然结束了。

纵然流水不复,她却仍然想让覆水重来。

凤纤影一贯冷淡的清丽容颜上露出了一丝恬笑,素衣锦裳地轻移莲步进入了风亭,回道:“今日无事,可以陪你一观茶道。”

雪灵染淡然轻笑,彷如月朗风清,点头道:“好!”悠然起身,披着一身如天如云的青衣,走到茶案旁,相请于她:“长公主,请上座!”

凤纤影依言敛襟,坐下。

雪灵染才不紧不慢地就坐在茶案之后,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有条不紊地调弄起了茶叶、泉水。于滚烫淋漓之间,蒸腾出了一股扑鼻而来的香茗清馨,让人心宁明安静。

于细细烟云中,细观他的眉目神情,一点也不急不躁,温润沉静,仿佛此刻便是置身于桃源世外、忘形于山水之间;而非深陷于世间是非、囹圄于凶险之地。

若凤墨影在此,问她雪灵染最能让人忘乎所以的时刻,前三者其中必有调茶问道之时。

那是能够让人体味羽然升仙之境的怡神忘我。

凤纤影自从闻琴步入风亭,手捧第一杯茶起,直至将一壶新茶皆喝完,其中与雪灵染谈论了许多关于茶道、天道、人道、乃至山川、风俗的事情,就是始终没有记起自己此行过来的目的。

许有间或记起之时,她却是不忍心打破了清晨中的这一场美梦。于是,就在此处沉溺了下去,耽溺于深渊之中而又自知。

素九音在东南院落里,听着属下的禀报,眼色如火星般明灭不定。有时候可怕的并不是不自知,而是自知且自甘沉沦,不愿自拔!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兵者,诡道也。

雪灵染,或是一块上好的磨刀石。只是,这一块磨刀石却有着噬主的能力与心思。

若不能将其降服,必成无穷后患!

必要时,只好弃之死地,纵然可能有剜心之痛,鲜血长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直视深渊

皇宫中,整个“笼烟殿”被封,暗卫重重守卫,如非有懿旨任何人不得进内。

凤墨影此刻坐在“青云殿”里的长案后,就着灼灼燃烧的火光,展开手中的信函,看着雪灵染给她留下的一封手书。

“墨儿,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不告而别,当自请其罪。然,无需着急,勿念生死;白首之约,不敢或忘,且从容待之,如期而归。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情长纸短,再祈珍重!”

落款处,题书:阿染。

望着案面那张别具一格的熟悉字迹,在整洁的信纸之上,仿佛还停留着那人身上的梅花清香与及淡淡的草药清气。

凤墨影手指泛白的捏住了信纸,双眉皱紧,心痛得猝不及防。怎么都觉得这一封信的意味深长。心头怦然直蹦,眼皮上下直跳,有种“鸿雁传书,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的怅惘以及惊惶。

自请其罪,又有何用?

不敢或忘,就能真的如期而归吗?

既然知道纸短情长,又为何敢不告而别?又如何能做到勿念生死,从容待之,宽慰珍重?

有些事情,实在是不敢深想。一旦深思,只叫人心力交瘁、颠沛如狂。

当她放弃从密道中破洞而出;当她与沐颜乔装打扮出宫绕了大半个皇城,找到了那个密道的出口之处;当他们悄然沿着那偏僻的山道发现了早已被人掩盖而留下的细微痕迹……

却因北堂渺递上来的另一封信,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了放弃一路的跟踪;选择了回到皇宫中静待下一步的进展。

凤墨影放下了手中的这一份阿染写给墨墨的私信,拿起了另一封雪灵染作为臣子,写给凤曦国女帝凤墨影的信函,久久地凝视着其上的字迹以及种种言语。心中空落落地交替升腾着公私分明与不顾一切;交错着冰冷炙热与错综复杂,最后成为了混沌一体地凌虐着她的身体以及神智,无法解脱,只得在囹圄里苦苦地煎熬着,期盼着能够早一日的水落石出、拨云见月。

期间,凤皎皎在太医与凤墨影的命令中保驾护航中,逐日地清醒了过来。

这日,使开了晋王与晋王妃后,“紫雨殿”的寝殿中,凤墨影端坐于病榻前。

凤皎皎仍旧虚弱地靠躺在锦被里,语气微弱地道:“那日侄儿在‘昭华殿’中醉酒,确实是自己坠楼的。”

凤墨影眉梢微蹙,问道:“为何晋王妃转述你所言,道是夜离推你坠楼?”

凤皎皎神色恍惚了一阵,似乎眼底里有了一丝的挣扎,最终还是说道:“侄儿那日神智不清,也许是在胡言乱语,母妃……母妃她许是听错了。”

凤墨影道:“那你坠楼一事,确实不是夜离所为?”

凤皎皎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确实是与青公子无关。”

凤墨影语气柔和,却是见针插缝:“那你当日在楼头正在做什么?为何忽然就坠了下去?”

凤皎皎闭了闭眼,才又道:“陛下,此事恕皎皎昏迷已久,对于此事已然记不清了。”说着,并伸手去按了按额头,一丝病弱之气萦绕在她消瘦的小脸上,令原本明丽的五官皆显得日渐楚楚可怜起来。

凤墨影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似有洞察,仍不经意地道:“你可知晓,雪灵染为了寻找出这个幕后之人独闯了‘笼烟殿’?如今已失去了踪影,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她瞧见凤皎皎遂睁的双眸微微地一怔,脸色亦是稍有变白,便依然耐着性子,缓和的语气道:“这寝殿里只有你和我,无论你说不说真相,那些监视着你的人都会对你有所怀疑了。若你还执意要隐瞒下去,也许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受累、牺牲,你就愿意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威胁你的人逍遥法外,让无知无觉的人一一步入他们的罗网之中,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凤皎皎闻言,浑身一阵颤栗,却仍是抿着双唇,死死地不发一言。似乎是在竭力保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凤墨影一眼洞穿后,心思转变道:“寡人知道你要保护的人是谁?但你也要知道寡人若要保护谁,牺牲谁,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再在此与你多费口舌。而你要保护的人,相比寡人要保护的人,对寡人来说,孰轻孰重,相信你心中自有考量?”

凤皎皎蓦然抬头,似乎恍然惊醒。她眼前的这个先前温声细语同她说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让她感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冷血女帝。那种残酷与狠辣的阴影,仿佛又随着她的话,重新回到了她长久掩埋中的记忆里来了。

这种感知,让凤皎皎霎时浑身颤栗起来,一时之间只觉得左右为难,无法抉择。

凤墨影看着眼前的少女陷于为难的境地,是她将她逼迫成如此,心中一时有些不忍。但回头一想,自己若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怕事情会发展到更不可控制的局面,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进这一场未知的浩劫中来。

如此一想,她便暂时冷硬了心肠,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凤皎皎,等待着她的回话。

良久,凤皎皎天人交战不下,凤墨影却近在眼前,不可逃避。她咬了一咬下唇,却又是欲言又止,始终下不了决心。

凤墨影又道:“你先前若不曾求助与雪灵染,兴许他也不会受你所累!你既然曾求助于他,便是曾想要摆脱对方的钳制,寻求别人的襄助?既然是因为你的思量,你的求助,你就从不曾考虑过此事会因此牵连上被你求助,帮助过你的人吗?既然已经牵连至别人了,你就不曾想过要为曾经帮助过你的人,而付出一点力量,回报于别人当时的不拒绝,伸手相帮吗?”

凤皎皎双眉蹙了起来,难以忍受地道:“父王和母妃身上都被下了蛊毒,若侄儿说出来……”她双手抱住头,不敢再说下去。

凤墨影了然,心平气和地道:“药师谷的颜毕先生不巧近日就隐匿在京中,北堂渺已然动身前去相请了。此事在雪灵染失踪前所书的信中,他早已有所交代。此事,他也有为了相助于你的缘故在?”

凤皎皎身子狠狠地一震,半息后,又从掩面的指缝中瓮声瓮气地道:“此事,皆因侄儿无意间听见了一件事起。去年陛下在梅林开宴那天,侄儿应临渊长公……凤羽影之邀,早早入宫,被安排在她的园里等候。当时百无聊赖,手里耍着一颗母妃新给的珠子玩。一时不慎掉到了地上,溜进了树丛里,侄儿一路追着钻了进去,里面却是个小斜坡,珠子一溜滚了下去……”

“算了算方向,绕了一段路,正巧要转过假山去。”凤皎皎放开了手,回忆着的眼睛里有些恍惚,“便听见有人在另一边细声的说话,侄儿想起宫中的禁忌,不敢贸然出声惊动,就藏在树丛里听了一阵。听着那两人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似已上了年纪,她们在小声地说……”

她抬眼,怯弱地看了凤墨影一眼,才又小心翼翼地道:“她们其中一人颇为惋惜地说,瞧着陛下如今的性情竟与先帝临去前的那一两年的性子一样了。皆是多疑狠戾,血腥残暴……”

凤墨影心中暗暗一跳,抬眸示意她大胆地说下去。

凤皎皎才又咽了咽,继续道:“……不知是否血脉相传的缘故,还是凶祸来临前的预兆?另一个人也唉声叹气地附和道,对啊,先帝当年待人极为宽和仁爱,执政以来更是四海平、政清人和,谁曾想性情竟会变了一个彻底。另一人也道,当今陛下从前也是一个跳跃活泼的性子,完全不似如今这般……”

凤墨影不禁皱眉,听这两人的语气,难道还是宫中的老人,对先帝感念甚深:“你可知她们是什么人?”

凤皎皎回道:“听久了,两人的语音似是当年先皇夫宫中的嬷嬷,后来确实是跟了临渊长公主去了‘清宁宫’。”

凤墨影琢磨着她的话,又问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凤皎皎轻轻摇头,道:“后来她们都不再说话,兴许是一时有感而发,两个老人悄悄地说了这么一嘴。等她们走远了,侄儿又见耽误了许多时辰,便不敢再去寻珠子,匆匆地往回走。正好遇见寻来的宫女,就跟着她们去了。”

凤墨影双手交臂于前,淡然地问道:“后来如何了?”

凤皎皎道:“这一件事,这些话皆不是好话,便也不曾将它记在心上。后来,凤羽影忤逆犯上,囚困天牢,更不敢将这些事说露嘴。但是渐渐地,不知是从哪一日起,侄儿忽然惊觉,不仅是自己,甚至是父王和母妃竟一日日地性情暴躁起来。从前对宫侍们可以容忍的小事,也变得不能容忍了,竟渐渐变得有些……有些嗜血……”

她十指倏然紧紧抓住了身上的锦被,似乎难以面对自己的骤然而又陌生的变化。

“后来又是如何了?”凤墨影忍耐着心中强烈的不安,继续引导着她的话语道。

凤皎皎此刻的情绪有些奔溃,颤声道:“那日侄儿见雪公子离席,本想趁机再求助于他。但他走得太急,一时找不到他的行踪,故在楼头观望,就在这时,一直在身后的素瑶猝不及防的抓起了侄儿的双脚……”她心有余悸地瞪圆了眼睛,声音中颤栗不已,“但隐约间似乎却是有绳索或丝线束缚在双脚上……”

凤皎皎眼前发黑的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整个人忍不住发抖,脸色变得更加的苍白。

凤墨影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抚她的肩膀,给予一丝安慰。亦是暗中思绪翻滚不断,“清宁宫”在凤羽影获罪下狱之后,就遭到了清洗。那些人若有失踪,或是死亡,都已经难以查证真相了。难道对方是在借她的手,给名正言顺地清理了他们有可能留下来的罪证痕迹?

她心头忽然突突地颤跳,感觉这一路走来的深渊竟是深不可测得令人觉得后怕和惊心动魄。

而深渊之上的那一层稀薄而透着雾气的冰层,却是永远阻碍着她窥见真相、俯视深渊的保护色和绝妙的防护墙。

她必须要打破这一层薄冰,直视深渊。然而,要怎样才能在那层防护墙破碎之后,而不至于坠落到深渊中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冰下锋芒

京畿朱雀大街、柳儿巷的一座四方小院里,两大高手正在过招。杏折柳断,泥石飞溅,在刀光剑影中两道身影黑白相交,正打得难分上下。

而另一旁凤曦皇宫的暗卫正拥着药师颜毕与另一群黑衣人殊死搏斗。两批人马要争夺的分明就是药师谷的现任谷主颜毕先生,在这血雨腥风中,那个药师谷谷主一派淡然自若地随着暗卫们且战且退,眼中亦是波澜不惊、笑看风云的一派高人模样。

在这一批黑衣人到来前,北堂渺抢先一步找到他。虽未来得及说明原委,却是递上了一封雪灵染亲手所书的信。他在黑衣人来袭之中,仓促地看完了信,此刻目光颇为惋惜地看着自己这间被别人拆得东歪西倒的院子,皱眉抚了抚心脏,下一刻,他在退走中脚一崴竟然跌出了暗卫的保护圈?

黑衣人见机,眼疾手快地把他一扯。暗卫们投鼠忌器,猝不及防地把人给弄丢了,一时都是微微怔住!

颜毕当即被两个黑衣人点住了穴道,一左一右地提着就朝后倒飞而去。其余的黑衣人立刻反应过来,呈扇形散开,将回神后的暗卫猛然挥剑冲杀的一轮骤风急雨给一一抵挡住,不计代价地给把人送走了。

黑衣人一阵厉啸之后,两人挟持着不得弹动的颜毕先生,在屋檐上起伏几下极快,连暗卫们的箭也射不到。随后他们便消失在某一处转角,失去了踪影。

凤墨影在“青云殿”里,翻看着手上的那份加急的邸报。原本是荆楚周围出现了山匪横行,竟敢将主意打到了东南面小国进贡的贡品上头来了。朝中的大臣政论之后,大部分皆提议让封地在荆楚的昱王就近领兵将其攻克,为朝廷排忧解难,为民除害。

只是,这害除着除着,战线却是越拉越长,曲曲折折地有向京畿延展的趋势。但这一件事情沿途的官员都没有上呈禀报?

如今还是右丞青寞的一个游历在外的门生写信跟他提了这么一回事,他才上折子来言辞委婉地提醒她了一回。当即让北堂渺派遣了谍探前去查证,如今邸报回来,竟说这昱王领兵一路风驰电掣,穿州过省如入无人之境,虽一路掩埋行踪与山野之间,但却朝着京畿方向前行?

他这是要干什么,来篡位?

有什么理由?

沿途的州兵不拦,官员不报,这种情形诡异得异常。

她若继续是那前女帝残暴不仁、罔顾民生地继续作死也就罢了。但她如今已早早意识到危机,自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扭转前女帝遗留下来的暴君形象以及种种让人可以暴怒得随时揭竿而起的恶行,那么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来当着天下人的面名正言顺地推翻她?

要以什么样的罪名来定她的死罪?

凤墨影看着从窗外落下地面显得有些苍白的日光,眼眸深邃,心中的腾跳一刻也不得安宁。

冰层之下不停涌动的阴谋,终于要在看似沉静幽秘的深渊下翻浪而起了?

秘密之处的东南角落殿宇里,灯光幽微如晦,照映着屋内的陈设如鬼影幢幢,气氛压抑,仿佛这里的主人常年不散难舒的心结与反复无常的情绪。

“你可问出结果来了?难道还不能清醒?”素九音凝眸看向面前的清丽女子,沉声道。

凤纤影垂目冷言道:“父亲,‘摄魂莲华’已然找到!”

素九音声音微沉:“在哪里?”

“已请了回来。”

“是在哪里找到的?雪灵染亲口告诉你的?”素九音似有些不可置信,语气里仍带着怀疑以及讽刺。

凤纤影唇角一掀,道:“有些事情无需亲口说,只要够细心,够耐心,就会发现的。”她让人一直潜伏在“白露宫”中留意着杜衡的一举一动,暗中又跟着他去了内狱大牢,直到他把信交给了北堂渺。但这信在交到北堂渺手上之前,已然被她潜伏在杜衡身边的人窃走,看完后又悄无声息地放了回去他的身上。

“禀主子,颜毕先生已请来!”躬身行礼在殿门外,黑衣红纹的黑煞来道。

素九音眉头一蹙,目光落在凤纤影身上时又冷肃了三分,几乎是磨着牙齿道:“人是你请来的?”

凤纤影长睫掩隐的眼中微有喜悦,脸上却不动声色,回道:“凤皎皎清醒之后,凤墨影在‘紫雨殿’待了半个时辰。然而,凤皎皎先前三翻四次地借机找雪灵染,怕是对于一些事情已有所察觉,此刻说不定已经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凤墨影……”

素九音沉默地看着她,神色阴沉如水。

凤纤影无畏地抬起头来,诡谲地道:“凤墨影遣北堂渺去找药师颜毕,指不定就是为了给晋王一家看诊来着,我岂能让她如愿以偿?如今颜毕在我们的手上,只要让晋王知道自己绝无生机,只有听从命令他的妻女才能活命,如此他还会试图去反抗吗?”

素九音闻言,蹙紧的眉头依然未散,冷声道:“但你大可不必将人带到这里来!这是铤而走险,为了一个雪灵染,你真的是色令智昏了,我的影儿,他分明就是一个阻碍你前行的孽障!”

他又如何不明白凤纤影将颜毕带来此处的私心?目光厉厉如刀,片刻后,却收敛了起来,阴郁暗沉了下去,宛如一泓深不可测的寒潭般凝而不动。

凤纤影乍然对上父亲这样的眼神,心中怦然颤栗。她从中可以感受到了不可抑制地一股杀意。

她稍稍平定了一下心绪,才急道:“多一个颜毕,又能干出什么事情,能出什么乱子?传言他武艺平平,只醉心医术与赌术,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名气颇大的能人异士罢了?还能在父亲你的眼皮底下翻出波浪来吗?”

素九音似被她受私欲蒙蔽后的天真想法给气笑了,冷讽道:“传言,这世上有多少传言是可信的?若他武艺平平,又是怎么能使药师谷这么多年来在风风浪浪中安然无恙的?他又是怎么在****如履平地,逍遥自在?”

凤纤影掩在袖中的手蓦然抓紧,又听素九音道:“何况,颜毕千人千面,你怎么知晓自己抓住的这个就是他真人?”

凤纤影若有所察地抬眸看向父亲。她会制作人皮面具,就是父亲所教。那么父亲前半生多在皇宫之中,又是怎么学会制作人皮面具的?而在父亲入宫之前,可曾有过什么别的经历?

“他人如今在何处?”素九音冷然一笑,转首朝殿门外的黑煞问道。

黑煞当即回道:“‘归雪苑’。”

“归雪苑”中。

颜毕正披头散发,木僵地坐在苑中的风亭里,被迫地欣赏着苑中惨淡的月色夜景。

两旁都杵着一步不离地监视着他蒙头盖脸的黑衣人。看着这两人木头人,他一点儿说话的兴致也没有,也只能扮着木头人望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神游太虚,甚至已有些昏昏欲睡。

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打破了苑中的沉寂。

颜毕抬头醒眸,顿时便迎来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素九音进入风亭后,抬手挥退了两旁的黑衣人。黑衣人便宛如鬼魅消失在夜色暗沉之中,隐去了身影。

诺大的苑中,只余两人相对,四眼相望。

素九音从容地撩袍坐下石凳,动作文雅地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到颜毕的面前,顺手又解开了他身上被封的穴道。

颜毕已坐在此吹了一阵的凉风,正是没好气,甚没风度地道:“你大爷的,经年不见,倒是这样来款待老友。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交你这个朋友,浪费了我一片热心肠。”

说完,也不管不顾地举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砸咂嘴,觉得这个茶还过得去,不难喝。

素九音面对他的一通话,脸上神色也没有多余的起伏,只说道:“是小女莽撞,不知先生与我的昔年情谊,多有得罪了!”

颜毕嘿嘿一笑,似乎大人有大量,不再与他计较这一笔。自来熟地道:“九音啊,听闻先帝驾崩之后,这些年你都在庙里清修,怎么修着修着,就修到这红尘世俗、碧瓦红墙中来了?”

素九音雍容自若地一笑,矜贵而又略带惭愧地道:“素某尚有夙愿未了,心既已不诚,如何能继续供奉佛祖,也不好扰了清修之地的清静。唯有先了了心中的牵挂俗念,才能向佛祖诚心供奉。”

颜毕闻言,唇角咧笑,不置一词,只又问道:“九音你一向是个心思多的人,你的俗念我就不探究了。就只问,你抓了我的关门弟子又是为了哪般?难道你的夙愿是要用他的血肉来为你筑基石,当踏脚?”

素九音手指轻轻地转着杯盏,眼角淡淡地一笑,眸中却无笑意,缓缓开口道:“你徒儿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但如今他的性命与女帝的性命忧戚相关,纵然我不重视,那你这个做师父的重视吗?”

他的语气轻松平常得很,似是在说着一个没有半分轻重的人。

颜毕抬手斟了一杯茶,自斟自饮后,举重若轻道:“你纵然取了我徒儿性命,那也威胁不到女帝什么呀?”

素九音微笑而起,脸上隐约还遗留着当年的绝世风华,低沉的语音道:“如果我让女帝将自身的承印改了呢?那么你徒儿的性命,就是我拿捏女帝生死的一枚棋子了。”

颜毕当即嗤笑道:“哪有人会这么笨?明知道将承印改了就是将性命交到你的手上,女帝会这么干?”

素九音容色依然从容淡静,语气低缓:“她会不会,大可以赌一下。反正我没有丝毫的损失,就看她对你徒儿的情意如何了?若是她惜命,那么你的徒儿为了她设下付印之举也甚无必要,只落下了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颜毕神色一冷,骤然正色道:“你要拿什么去赌?要拿我徒儿的性命去赌?要拿他的心意和气性去赌?无论输赢,你都是在摧残一个人的意志,何其残忍?”

素九音不为所动地扯了扯唇角,冷声地道:“我只是在帮他看清真相!如果女帝愿意为他死,那他便是这个世上得偿所愿之人、死可瞑目。若女帝为此弃了他,那他也可早日回头,不必痴心枉付,蹉跎岁月。”他朝颜毕一摊手,问道:“如此,又有何不好?”

第一百七十五章 情深何许

秋风瑟瑟,月色寒凉,整个苑中都是鬼气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颜毕忽然一笑,脸上有嘲讽之色,冷笑道:“素九音,你这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吗?”

素九音默然饮茶,并不搭话。

颜毕瞧着他一副刚愎自用的神情,心中就来气,忍不住揭他老底骂道:“当年是谁说不进宫,绝不要这一层屈辱人的身份?为此,又是谁央我为他制造了一张媲美人皮的面具,让自己变成病后憔悴不堪的样子示人,以绝入宫之道?后来,又是谁偶遇了先帝,心动情悸,自己揭开了面具,一意要进宫与之相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素九音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了下来,低语道:“陈年往事,不值一哂。”

颜毕继续冷笑道:“不值一哂?当年的心热情炽呢?当年至死不渝的誓言呢?”

素九音道:“早已灰飞烟灭了!”

颜毕道:“就因你的私欲不能如愿以偿,因此就要让他们凤家从此不能安宁?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藏在青灯礼佛的躯壳里,又是在干着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你这伪善的面目之下,又是埋藏着多少血雨腥风的手段?”

素九音眼眸一眯,阴冷道:“是她欠我的,必须要还!”

颜毕仰天一笑,却是哑然无声,冷然讥诮道:“她身为天子,遇到你,当真是人生中一大不幸!她既不能放下皇位与你一世一双人的死守到老;也不能做到明察秋毫将你的真面目揭穿卸下爪牙,封下地底。遇到你当真是她一生的孽缘,一生的祸端。你若当真这么爱她,恨她,她如今已经死了,你就应该追到地府里去与她算账,与她继续纠缠不清,而不是该留在这世间上去残害那些无辜的人!你既血冷,又虚伪,终究没有爱你如痴如狂,至死不渝,是她的清明,是她的智慧!”

素九音闻言五内如焚,沸反盈天,他一贯平静阴冷的面目有了丝裂痕,露出了一股狠戾的神色来,使得他原本玉露清风般的容貌变得嶙峋狰狞。声音阴沉暗哑地道:“若不是她先背信弃义,我又如何会使这般血腥手段?”

他的目光爱惜羽毛地落在自己的双手上,继续低语:“我手上从未被血腥玷污,只是看着他们自相残杀罢了?让她看清身边最亲近的那些人为了她身后的那一个皇座互相厮杀攀咬、凶残毕现;让她体会体弱病残,力不从心,让从前心里念着的人弃如敝履、嫌恶唾弃;让她的子嗣一个个性情暴虐、泯灭仁善,逐一死于非命、刀斧相加,身后亦让世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素九音用看癫狂病人的眼神睨住他那一张笑得多少有些病态而不自觉地扭曲的脸,心里只觉得厌恶得浑身满疙瘩。

素九音看了他一眼,越发笑得可怖,而又带着一点天生而来的雍容华贵,组合成矛盾的,令人悚然的神色,慢慢地向他问道:“你可知其中的滋味,是何其的快慰?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颜毕冷静地回怼道:“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没有人能爱得了你;你也爱不了任何人!你就应该滚到地狱去,那里才是你该在的森森鬼蜮!”

这些年来,忍不住的猜测,皆在素九音情绪激荡的一番话中条分缕析、尘埃落定。

所以的血腥,阴谋,皆都落到了实处。

素九音声音残酷地道:“那你就下地狱去找她,把这世上的事都告诉她。让她来找我寻仇,我真想知道她后悔莫及的模样是怎样的令人开怀大笑?”

颜毕怒道:“疯子,不可理喻!”

翌日。

当雪灵染在“羽然园”见到颜毕的时候,眼中流露出讶异与震惊。

“你这是什么表情?”颜毕对着弟子嘲道。

雪灵染快步走过来,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灵染见过师尊!”

“如今又认我了?”颜毕撩了撩披散的头发,歪唇一笑,朝他随意地挥挥手,大步地走向殿内去。

雪灵染随在他的身后,低声回道:“弟子从未不认师尊,只是曾经一意孤行,忤逆犯上,不敢再见师尊。”

颜毕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就是不予理会,一直走进了殿内。只见其中陈设清雅流丽,每一样物件皆很是用心的布置修饰。他故此呵呵一笑,转头朝身后的雪灵染一瞥,笑问道:“乐不思蜀了?”

雪灵染脸色微敛,低头道:“情不得己!”

颜毕等他进来之后,把门一关,直截了当的说道:“你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就认了这命中劫,将前尘往事理理清,一笔勾销,从此安度余生,是悲是喜就看你的运气了;第二条就是忠贞不渝,将命豁了出去,早死早投胎,也省得害人害己。”

他说完,也已在这殿中转了一圈,回身目光落在了雪灵染的脸上,直勾勾地望着他,唇角含笑,说的话却不像是与他在开玩笑。

“师尊为何会在此?”雪灵染不理会他的话,却是皱眉问道。

颜毕笑笑,答道:“我好歹是你的师尊,难道凭你的一封信,要让我留在哪里,我就留下;让我去救谁,我就去救谁?到底谁是弟子?到底该谁听谁的话?”

雪灵染无奈,哑言了片刻后,才道:“如今宫中诸事频发,唯恐京中突生哗变,是以弟子才斗胆请师尊进宫襄助于陛下,并无僭越之心,请师尊见谅!”

颜毕唉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忧心的事情太多。总总为别人步步打算,那你自己呢?”他忽地几不可闻地道:“打算……烂死在这里?”

雪灵染脸色淡静如白玉清冷,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地细语道:“这些事情再说也已经迟了。无论如何师尊已经在此……”他自从瞧见颜毕出现在此后,一直皱紧的眉头就没有丝毫的松散过,如今更是拧了拧眉心,问道:“师尊,可是也已受制于人?”

颜毕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若非如此,他们安能留我在此?”

雪灵染双唇微张,欲言又止。

颜毕摆了摆手,安抚道:“就喝了两杯茶,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的去路吧?”

雪灵染默然不语,他的路早已想好,此刻无需再想,抬眸道:“师尊到此,意欲何为?”

颜毕脸上的笑意为减,说出的话却冷然无情:“为师来此,自然是为了要给你解开身上的束缚。”

雪灵染一听,心里明了,对视着颜毕锐利的目光,逐渐冷凝起来,冷然道:“弟子不愿!”

颜毕哂然一笑:“你以为你想的那些心思,素九音会不知道?他当年在先帝后宫里还不知道藏得多深,演得多真,那时候你都还刚在吃奶。就是为师,都给他骗了二十几年,如今在这里见到他,才幡然醒悟这些年来皇室中的一件件惨案,又有多少和他没有干系。你如今只有安安心心、彻彻底底地断了与女帝身上的封印,你才能有一线生机,不然……”

雪灵染脸色冷的如冰一样寒凉,目光宛如刀子般的锋锐。

颜毕却视而不见般道:“素九音随时能要了你的性命,或是叫你生不如死。你以为牵制住他的女儿就能在他的手下过招?他这个人已经是真的疯了,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的女儿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如果不是凤曦国从来皆是女子登临皇位,只怕凭着凤纤影身上流着的凤家血脉,也能让那个疯子让她生死不能,你以为他会顾念那么一丁点亲情?”

雪灵染脸色虽不曾改变,但心跳却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颜毕又走近了一步,道:“你如今解了‘鹣鲽之印’,女帝未必就必死;但若让素九音抓住这个弱点去威胁女帝的时候,你觉得女帝是会彻底弃了你于不顾?还是会受制于人,任凭他人摆布?”

雪灵染心中一震,他蓦然地想起了那一次在城门下看到凤墨影为了接近他而不顾一切的那一幕,深深地扎了他的眼睛。一直扎到了他的心底里去,如果是当年的女帝自然是会彻底地将他弃之不顾,然而,若是墨墨……那必然是会……选择受制于人的!

颜毕再进一步劝说道:“无论结果如何,你这样死守着这‘鹣鲽之印’都是不值当的。还不如赶紧解了,何去何从,再作打算?”

雪灵染终是颔首,道:“陛下,可会痛苦?”

颜毕冷笑道:“你先顾好自己罢!”

雪灵染抿唇一笑,目光安然,走到榻旁坐下,撩袍面壁屈膝盘腿坐于其上,低语道:“烦请师尊助弟子拔除封印!”

他眼睫微微垂下,脸色平静地仿佛一副青山秀水的绝佳画作。一袭青衫宛如云天飘渺,缭绕于他清瘦的身影间,仿佛此刻他只是在山巅赏雪、松下抚琴,没有半分的挣扎,亦没有半分的无奈,竟是如此的云淡风轻、不染纤尘。

颜毕一言不发地走至他的身后,在榻前五指并拢出手如电地封住了他背上的穴道。另一只手作决运起体内催动如轮转的气机,缓缓地落在他的左肩上,与心脏相对的位置,一股炙热如沸的内劲透过了他的指尖,涌进了雪灵染的体内经脉之中去。

体内的封印被外力强行地催动,便如刀尖剖开心脏的血肉,锋利的尖芒一下一下地翻搅着经络血脉,不其然地便唤起了封印力量的自行抵抗。

雪灵染忍耐着疼痛,极力地控制着封印自我守护的力量,将它对外的杀伤力收敛到最低。不然,在这个过程中,封印所要伤害的不仅是为他注入内力的颜毕,更会将他所承受的抗衡力量因着“鹣鲽之印”的息息相关,而反噬到凤墨影的身上去。

凤墨影身上的毒性未解,他决不能让她再受到封印力量的伤害。是以,他将此刻所有的反噬都通过启动封印的轮转,全盘受在了自己的身上。血气一股股地在他的胸头里翻涌,手背上的经脉一股股地暴起,狰狞得似要撕裂了他的皮肉,爆裂而出。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别有心肠

一墙之隔的地方,始终有人透过一个小孔观测着殿中人的一言一行。

此刻只见雪灵染身前有一枚泛着蓝光的封印被打开来,虚浮地投影在半空中。这封印之中上有飞鸟比翼成双、遨游云天;下有游鱼比目为伴、翻腾碧海,本是一派祥和之境。

渐渐的封印中的意象变得扭曲而狰狞起来,仿佛被人一手抹乱的沙盘,给人刻意去毁掉的宁静,逐渐变得暴躁不安起来。封印宛如有生命般不断地抵抗,不断地挣扎起来,一而再地企图去摆脱外力的撕扯和破坏。

雪灵染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往下掉,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亦逐渐地仓促起来。他紧皱着眉头,眼睫低垂,此刻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只张开双唇却没有喊声,却无端地让人感到无穷无尽的痛意散播在空气中,随着他仿佛游鱼濒临脱水般的呼吸声,不断地感受到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痛感正在他的体内四处凌虐,针扎般刺在他的血肉里,脆弱的经脉处。

痛苦到极处的人,眼睑通红,宛如一抹皑雪里的飞红。高挺的鼻梁却宛如悬崖峭壁矗立在坚冰之上般不可摧折。一如他的人,似乎是纵然身在受凌迟当中,亦不会显示出一丝软弱来,更不会哼吟一声。

凤纤影透过小孔看住殿内的情景,不禁蹙紧了眉头。她的眼里有着细细密密的疼惜,但除此外,竟有着更多的欢愉与渴慕。

一种扭曲的兴奋,在她的心里炸开,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皮发麻。目光一瞬不转地落在了雪灵染痛苦汗湿的脸上,她的呼吸也随之喘息起来,心头咚咚鼓舞,仿佛得了什么极乐的秘趣般。

那清瘦的身影在那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不停地颤栗,绝美的面容也控制不住般扭曲了起来。两眼渐渐聚满了水雾,瞳孔有一阵的失焦涣散,脆弱不由自主地布满了整个脸庞,眼中因极大的痛楚而急聚起来的泪水,再也含蕴不住,一串断珠般划过他的脸庞,沿着下颌,滴落在锁骨,洇在前襟衣上如冰凌上的雪花。

凤纤影按压不住一路窜上的心火,宛如有什么在她的体内炸裂了,使得她感受到前所未有如在云端的虚无与及欢愉。又什么有万千的麻痒散播在她的心中,使得她焦躁不安地不明所指,又似想为了什么而去蠢蠢欲动。

她喘着火热的气息,想要弃了那个窥探的小孔,却又是欲罢不能,仿佛身中奇毒般目不交睫地凝视着似乎近在咫尺的那个人的神情。她一贯清丽淡漠的脸庞变得陌生,而又似微带癫狂。

许是她的人生、她的感情,早就已经被人扭曲了。

她一贯以为自己是高贵的,并且冷傲的,爱一个人便能全心全意地爱上,没有一丝的私欲,没有一丝的缺陷。

但是,在此时凤纤影蓦然地惊觉了自己心底里的阴暗以及不可言说的喜悦,乃至令她莫名有些惊惶和颤栗的嗜血。

蓝色的封印终究在外力的摧折之下,缓慢地黯淡了下去。成双的飞鸟南北离散;比目的游鱼东奔西走,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似乎整个世间都已在眼前崩塌了一般,郑重的盟誓因此而断开了彼此曾经密不可分的牵连,从此后各自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凑在墙洞旁鬼魅一般的瞳孔里印上的人眼眸失神,不断地用力呼吸,双唇迅速地褪去了血色,宛如蒙上了一层白霜。脸容白得似冰玉雕刻的般,丝毫不能触碰,而从他身上封印倒逆而散发出来的寒气,似能将他整个人,乃至整张卧榻都冰封在霜雪里头去。

一只白皙而骨节修长的手撑落在卧榻上,支撑着骤然失力的身体,殷红的血腥一点一点地滴在洁白的锦被上,宛如是雪地里飘零落下的红梅,艳丽而刺眼。人亦似无力再支撑,颈项软垂,低下了头颅,双目失去了清明,身后的墨发与云青锦衣随之如玉山倾倒,轻若浮云,落在榻上。

雪灵染身后的颜毕依然在坚持着将封印最后的一道灵决打散之后,才缓缓地收回了内劲。

未待他对人细察,殿门已遭人撞开。

颜毕蓦然回首,只见凤纤影的脸上似笼了寒冰,长驱直入,快步走至榻前,目光不离双目紧闭的雪灵染半分,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颜毕喘了一口气,才回道:“封印解开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凤纤影伸手去触碰雪灵染的手腕,只觉指尖如触冰凉,心神不定道:“我是问他怎会这样?”

颜毕一脸疲色地嘿嘿一笑,冷嘲道:“要解除封印就要受到反噬,自然也就这样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既然想让我给他解开封印,就应该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后果,是死了,是残了,那就该看他以后的运气了。不然……你以为‘鹣鲽之印’这么好解,如同儿戏,说结印就结印,说解印就解印,闹着玩一样吗?”

“……”凤纤影哑然了片刻,眸色不善地看着他。

颜毕笑了笑,眼中却无甚笑意,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爹没有告诉过你?这‘鹣鲽之印’结得是生死相契;解得是半生劫缘,要将当初一心相付的诺言解开,自然是需要用后半生的性命和运气去换的。这‘鹣鲽之印’的誓约最为神圣不过,岂能容随便亵渎?”

凤纤影捏住雪灵染手腕的指尖紧了又紧,摸着那恍若无物的脉象,再听着他的这一番话,心中是又气又悔。气的是这“鹣鲽之印”的神圣相契被他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悔的是自己没有彻底明白这解印所要付出的代价。

她是不知,那颜毕呢?

他明知会是如此,为何还要强行给雪灵染解开封印?为着什么?

“你就不顾念他的生死?”凤纤影不予置信试探道。

颜毕转眸一笑,看了她一眼,“我自然不会让他死,即便是残了,变成了废人,也总比死了的好。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顾念这些来给他解印?”他压了压低声音,质问道:“如果我不给他解了这个封印,或是他不肯解开这个封印,你们相必是想利用他来反制女帝,令她成为你们手中听话的棋子?那么他的死路只会比解开封印来得更快,不管女帝是因此受制,还是弃之不顾,你爹只会让我徒儿更加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凤纤影的眼眸微微地黯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心里竟是有些认同他的话。

颜毕眯了眯眼,又道:“若是那样的话,他只怕是想死也死不了。不管他的心里有没有女帝,都是一场折磨,一场劫难。如今,他身上的封印既解开了,又死不了,不是你更愿意看到的事情,和你更想要得到的结果?”

他举手点点昏睡中的雪灵染,又点点眼前的凤纤影,“至于以后能如何,那就要看你如何与你爹去周旋说情了。他没有了封印的牵制,如今也多了一份生死抉择的自由。你能不能留住他的人,能不能挽住他的心,小姑娘,就看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了。”

颜毕说着,不以为意地笑笑,看似有一份长辈对晚辈的提点与鼓励。

凤纤影有些诧异地看住他,心里一时分辨不清他的心思以及真假,目光冷冷的,带着一丝暗藏在深处不动声色的打量。

颜毕的眼睛里却明镜似的道:“老实与你说吧!我对人没有什么偏见,但对于徒弟是自然的护短,不管他从前在我这犯下了什么错,我能护着他一天就是一天。但他自己招的罪,惹的祸,我也不给他担着,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这事我看得开。如今,我在这里,就是想保住他一条性命。你爹深藏不露、深不可测,我也不想拿命和他硬拼,来个鱼死网破,那么也就这样折个中。你若想要保住他不残,不废,以后还能和你长长久久,那么你自己来想办法完成这事!”

他说完,伸手去把了把雪灵染的脉门,拉了一把锦被盖在他的身上,颇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撒手掌柜的风范,朝着凤纤影不客气地吩咐道:“你有没有什么补血补气,救人性命的灵药,找点来给他吃吃。”

凤纤影一脸清淡,看不出喜怒,眼中却似有一点微光地瞪着他。

颜毕拍了拍自身上的衣衫,摊手无奈道:“你看我也没用,在进来之前给你们搜了一个空。我现下一穷二白的,不要说灵丹妙药,药到病除,就是连根针儿也没有,让我怎么救人?”

“晓得了。”凤纤影简短明了地应了他一句,转身又急匆匆地行去,望殿外走出。

颜毕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虽不至于全盘接受,有一点她却是认同的。那就是父亲眼中的杀意,她绝不会错认了,父亲对雪灵染有杀心。一再对她为一个人痴迷而不满,从言语中的怒斥责备,再到情绪中流露出来的令人心惊的狠绝。她从不会怀疑父亲的狠心,与恨戾手段。他心中曾经那么深爱着先帝,却在爱意转为恨意之后,让先帝不管身前死后,皆不得安宁,他要让她生前犯下不可弥补的过错,后悔莫及,而至死后也要令她死不瞑目,不得好死超生!

让人不寒而栗的恨意以及偏执到了癫疯的手段,都让她心生惊悚。

也许,颜毕说得对,她也只是父亲手中复仇的一颗棋子,根本不可能对他要求什么,抗衡什么,不可能去指望那稀薄如薄冰一般的血缘亲情,更何况她身上流着的还有他所恨之人的鲜血。

如今父亲报复了所有凤家的人,唯有宽容了她。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而是他需要一颗颠覆先帝遗命的棋子罢了。这也是为什么在父亲发难对付雪灵染之前,她要抢先找到颜毕,并让他解开了他身上可遭利用的"鹣鲽之印"的缘由。

只是没有料到会经受到这样的折磨

但纵然是要遭受一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不管是残了,废了,她都不在意,只要能与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以命相护

在凤曦皇宫中,“青云殿”里奏折堆积如山,军情紧迫。昱王打着清剿匪患的旗号,一路高歌猛进,此时容白又失去了消息,沈家因沈燃下狱而按兵不动隐隐坐视不理地对峙的意思。

其他家族更是持观望风气,上朝时对于此事多是三缄其口,或是以自家利益为重。右丞青寞倒是忧心忡忡,慷慨陈词,但他一介文臣,行军打仗实在不是他的本行。青家人以及青家的门生,皆不擅武道军事,统领的人才范畴不在其中,一时也只能束手无策,有愧于帝王。

其余地方兵马如今大部分还在安守本分,只有少数悄悄地响应昱王的军队,亦并未明目张胆。这一件事情,自然是有人在周密策划,一步步地四处煽动而形成了看似岌岌可危的局势。

凤墨影抹开层层的障眼迷雾,直视着最根本所在。纵然对方有所布局,但此刻尚未发动起让各地兵马能够名正言顺地顺应昱王回京的名头,以致这些交易还是在偷偷摸摸地进行。只是为了打击她的信心,以及让朝中大臣们心乱,而制造了不少各地混乱而叛逆的假象,想让他们自乱阵脚,自陷恐慌,更是想让更多看不清形势的墙头草们对她这一个女帝倒戈相向,投入对方的阵营中去。

凤墨影对于此事心中已有计较,并不慌乱,当今要务,就是要先截住他们发起名正言顺进京的源头。她有楚子瑜所统领的凤翎卫做为保障,替她镇守宫中。更有北堂渺统领的暗卫替她监视以及威胁各大家族的动向,使得他们不敢在明面上轻举妄动。必要时,为了稳定局势,也只能拿一些胆敢窜在风口上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人来献祭,杀鸡儆猴,威慑朝臣世家。更有情非得已时,她也可亲自披甲,迎战昱王的不义之师,但这已是最后的一步棋。如今京中可用的兵马,还有先女帝亲手编制、扶植并统领过,而绝对忠诚的赤凤军,这一支军队也曾南征北战,打过不少的硬仗。

而她敏锐地察觉到,晋王的身上必然是藏着某些关键的事情,必须要赶在所有的事情都彻底爆发之前,先将此事拿下。

凤曦国若因人的拨弄而动乱了起来,首当其冲要受苦受难的便是最无辜的黎民百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不曾熟悉,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万家灯火被卷进了阴谋者、权势者的棋盘当中去,成为了他们铺路踏足的脚下灰烬。

正义,是值得她以命相护的东西,不管是身前死后,还是前世今生,皆是植根于她骨子里,心脏上的烙印,从无更改、绝不退让、不曾后悔。匡扶正义,一直皆是她生存的使命,根深蒂固!

凤墨影端坐其上,正伏案劳神地批改着折子。忽然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细细密密地在心脏上落下了针脚来,她的脸色刹白,蹙紧了眉头。这种感觉极其的陌生,却又似乎和她身体里的什么在遥遥的呼应着,能感受到这是从另一方的牵连而至的疼觉。

凤墨影蓦地握紧了笔杆,将狼毫放于山水笔架上。她的眼睛抬起,望向空中,心中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是阿染正在受到的痛苦吗?

她伸出手,目光落于自己的掌心上,即便是和阿染结下了“鹣鲽之印”,她却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更不会运用这个对于她或女帝来说,皆是什么陌生的封印,纵然是之前她滥用内力,而连累阿染通过付印来帮她压制体内被翻搅起的毒性,她也不曾实质地感受到他的付出。

只是一夜之间的痊愈,曾让她错愕。

可是今日,她却发觉似乎有什么在脉络中隐隐地浮动,宛如流沙于滴漏不断的失去;又宛如冰雪于春溪不断的消融。心里莫名地便泛起了一阵寒意,一股害怕来,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凤墨影将五指握紧,仿佛是想要握住些什么般用力地攥住了拳头。眼中的神色却是惶然不安,甚至惊乱失措。

血脉亦为之躁动起来,如带着火焰般窜流过她的经脉。不知是什么,触动起了一股无边无际的疼痛一下子便侵袭了上来,让她猝不及防地双手握住,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当中去,却还似无法忍受般弯下了颈项头颅,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几近乎窒息的痛苦攥住了她整一个人。

这是生命要结束了吗?

凤墨影忽然地在脑海中掠过了这个念头,汗水一颗颗地从她的额头冒出来,一颗颗地划落向她的脸颊。

如果她是这么的疼,那么阿染呢?

阿染,他此刻疼吗?会比她更疼吗?

这是因为“鹣鲽之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了吗?阿染,你究竟在哪里?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究竟是怎样了?

凤墨影歪下身子,让自己半趴在案面上,眼角有泪水泌出,不受控制地划落下来,洇在衣衫上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她死鱼般睁着眼睛,脑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眼前失去了焦距,近似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涣散。

当她的意识再次回拢,渐渐地能瞧见了眼前的人影。凤墨影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身影,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能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庞。他黑瞳中的惊慌失措是那么的陌生,从来皆是冷漠疏离的面容,此刻却似裂开了坚冰,一寸寸,一道道的冰纹在那一张雪莲般绝尘脱俗的脸庞上纷纷地碎裂了开了。

“凤墨影……凤墨影……”

一声声地急唤,伴随着极度的焦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传进了她的耳膜之中。

凤墨影仍有些茫然地望住他,似乎一时震惊于他的前所未有的动容与称谓;又似乎只是一时还不能从方才那种极致的痛苦侵袭中回过神来。

北堂渺看住她那一张苍白如易碎的瓷器般的脸,还有那张脸上所流露出来他从所未见的脆弱,皆让他一时无法顾及地流露出了自己心底里最真实的情绪以及慌乱惊惧。

他从“同命锁”中感应到时,已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这里。第一眼瞧见她时,她就像是一个无法呼吸而濒临死去的人般,倾倒在案面上,黑瞳扩散,汗出如雨下,浑身不由自主地抽搐颤栗。

北堂渺不顾一切地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安抚着她躁动的血脉与凌乱的脉搏,只为了抓住她似乎即将要消失而去的生机。他脑海中蓦然回想起的,是当日在东城门前她不顾一切地想冲向那箭矢所向的地方,哪怕她当时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仅仅只是一心一意地为了去同一个人同生共死,而亳不惜命!

这一刻,她又是受到那一个人的牵连吗?

北堂渺的眼中甚至泌出了恨意,他恨自己来得太迟;他恨自己一意孤行;他恨自己无力阻止;更从来不曾这样的恨过自己不能发挥“同心锁”的全部力量去守护一个人,致使她一次又一次地身处绝境中。

“北堂……”凤墨影张了张嘴,低弱地、勉强地、沙哑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她仍旧颤栗着,几不可闻地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北堂渺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只是越发加强了内力去压制她体内“鹣鲽之印”反噬的力量,以及那些因失去了禁制而几欲趁机肆虐的毒性。

“是不是……是不是阿染……他出事了?”凤墨影只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回来,体内的疼痛之感也一点一点如潮水般渐渐地褪去了。她心中的惊惶却不曾因此而退却了半分,只一心想要向北堂渺求证自己的猜测,想要确定曾与她立下“鹣鲽”之誓的那个人的生死。

北堂渺亦渐渐地收回了掌心流淌的内力,只因他感觉到了凤墨影的体内除了她涌动的内力外,还有一股力量在守护着她的血脉与压制着她的毒性。那是什么?他感觉到陌生而又熟悉,只因那像是通过两人紧密相连的封印力量传递过来的生命力量,汩汩如泉,生机勃勃,宛如暖阳一般地烫贴着她因封印的变故而翻涌的反噬,温柔似水地化成了她可以拥有的力量乖顺地潜伏在了她的身体里。

那一个人,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守护着她。

北堂渺忽然地意识到,当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早已经有一个人在不惜以命来呵护着他心上的这一个她了。

“他……他不会有事的。”对视着凤墨影期待的目光,北堂渺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心,说了一句谎话。

他此时此刻能做的,只怕也只有能说这一句话来安慰她。

凤墨影不敢确信地再一次追问他道:“……真……真的吗?”她自己似乎也不敢真正地去追问他真相究竟是什么?纵然她已经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的迟疑以及不安。

紫珞错愕地立在门外,看着这一切。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光,她才大着胆子禀告道:“陛下……晋王,晋王觐见!”

凤墨影因心中的担忧失神了片刻后,才又因紫珞的话重新恢复了意志,找回了一点自己要把事情做下去的主心骨。她从案面抬起头来,缓缓地将身体重新坐直了回去。

凤墨影抬眸看向北堂渺,再一次向他确认道:“寡人可有不妥之处?”

北堂渺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默然地从袖囊中拿出一块白帕,给她细致地擦去了额上和脸上的汗。

凤墨影心中一震,却是没有躲避。她知晓自己没有心虚,无需在此时做刻意的躲避,只有坦然受之,才能让以后继续坦然地面对彼此。

北堂渺见她没有逃避,没有任何的呵责,也并无扭捏,他的心才稍稍的安定了一些。为着自己一时的动情,以及情不自禁,他的指尖微微有一些颤抖,仍然是执意地伸出去,将她额前散乱下来,贴住皮肤的发丝撩到了两鬓间,别在了耳后面去。

凤墨影始终淡定地等待着他的动作,就连呼吸都控制得很好,没有一丝的破绽。

第一百七十八章 威逼利诱

北堂渺做完一切后,将她端详了片刻,才低语说道:“好了,一切已妥当。”

“嗯。”凤墨影从鼻音里轻哼一声回应他,而后又道:“北堂,你先回避一下。我与晋王有要事需要谈,你给我看住‘青云殿’内外。”

“是!”北堂渺守礼地将手中的白帕收回了云袖中轻握住,随即行礼道,再是毫不迟疑地转身,白影一闪消失了行踪。

凤墨影抬手示意紫珞宣晋王。

晋王进殿后,脸色看着平静,眼底深处却是有掩饰不住的仓惶无措。凤墨影当年可是有凶名在外,这么些年来,他皆始终对她存在着惧意。纵然是当年她曾纵容宠爱过凤皎皎,他也不曾放松过半刻的防备。

只是他晋王府式微,一直无法与至高无上的皇权做抵抗。如今被她宣来此处,不知自己的下场又会是如何?

凤墨影打量了他一眼,只觉得就这么的几天时间里,晋王已似苍老了好几岁,面容有些憔悴,连身上的绫罗,发上的金冠都无法掩盖精神上的崩溃以及折磨。她微含一丝笑意,给他赐了座。

晋王却无法理解她这一抹缓和气氛的笑意,行礼道谢后坐下,然如坐针毡,心中不安。

凤墨影斟酌了一下,十指交握放于案面,平静地开口道:“三哥,皎皎已将你们的事情告诉了寡人……”

晋王心中一颤,虽有所料,但听她亲口说来,还是不免有些心惊胆跳。也不知皎皎告诉了她什么?更不知告诉了她多少?自从分开他们夫妻与女儿三人后,就还不曾相见过一面。

他只隐隐地觉得女帝是发现了些什么,而在针对着他们晋王府。只是不知她想要如何处置他们?

却又听凤墨影的话继续说道:“你们身上的蛊毒,寡人已托付于颜毕先生,相信以他的医术必能清除这等毒孽。”

闻得此言,晋王凤楚堂在心中冷嗤:他明明已收到凤纤影遣人送来的消息。颜毕先生已被她所擒,眼前女帝又能将什么托付给药师颜毕?这些话不过是想要蒙骗于他罢了。

只不过,凤纤影需要让他做的事,女帝此刻又是否已知晓?

正在他心中嘲讽与忐忑之时,凤墨影道:“颜毕先生为了寻找你们身上的蛊毒解药,已经身在凤纤影的巢穴当中。然而,在他离去前,将一种可以促使蛊虫昏睡的药物托北堂交给了寡人。”

她说着,从袖囊里摸出了一只紫色的玉瓶,轻轻地放在了案面上。

晋王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那只紫玉瓶上,眼中是半惊半疑。惊的是,女帝已然知晓他们身中蛊毒不得解脱,而受到凤纤影威胁之事;疑的是,这一瓶药物真的能压制住蛊毒,还是女帝在诈他骗他?

凤墨影也自知先女帝在这些皇家贵族的心中是没有多少的信用度可言,她的多疑诡诈与血腥残酷,都早已深入人心。她心里无奈地一番苦笑,遽道:“三哥,若寡人欲取你们晋王府的性命,不管是从明面上的理由,还是暗地里的算计,都可以翻出无数的名目和花样来,实在是连面也无需一见;话也不需多说一句,你觉得呢?”

晋王纵然不甘心自己的卑微弱小,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是实情。心中微微宽慰之余,又更生起了一股深切的悲哀来。无论是凤纤影还是女帝,他们都是受到威胁,无法自主行事的一方。

话说到此处,晋王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连忙起身行礼谢恩道:“臣谢陛下体恤,晋王府感恩不尽!”

凤墨影听着他假惺惺的说辞,唇角微微一勾,也并不当真,干脆与他开门见山地道:“今日于此殿中见面,只想问三哥一句,你是愿继续受蛊毒的折磨,继续听命于人当颗棋子,当个傀儡,还是愿要挣脱束缚,得回自由,听凭自己的意愿行事?”

晋王站在那里微躬着身躯,看似有些佝偻,哑然了片刻后,唯唯诺诺地道:“臣自然是不愿意当他人手中的棋子。”

凤墨影不给时间他继续避而不谈,虚以为蛇地乔装下去,将案面上的紫玉瓶往前一推,忽然冷然道:“你的选择就在这里,把药吃下去,将事情说出来。不然,一旦事情爆发,寡人第一个拿来开刀献祭的人必然就是你们晋王府三人。无论最后是鱼死网破,还是凤纤影阴谋得逞,你们晋王府都看不见最后的结局,也必然等不到凤纤影答应给你们的解脱!”

晋王双手颤抖不停,气息微微地紊乱起来,垂下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凶狠暴戾,而满含恨意。

局势紧迫,没有时间供她去浪费了。

既要解决京中的危机,昱王的叛乱,还要去顾全雪灵染与斐玉晏的生死存亡,她不能一步步地去用温情来和解,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人过渡。她只能使用强硬的手段与威迫的言语,来让晋王逼视冰层下汹涌的深渊,让他能够更快地看清前路与抉择。

“三哥,如今的情势,你与寡人皆一样,只能赌一把。”凤墨影缓和了语气引导道:“要么京畿沦陷,凤曦混乱,寡人与你们晋王府三人一同葬身红莲地狱,让一直威胁着你我,手段诡谲的人如愿以偿;要么奋起一搏,致对方于死地,反败为胜。”

她又抛出一枝橄榄枝,“寡人现在就是给一个机会予你,三哥是要与寡人联手抗敌,以搏一线生机;或是想凭一己之力,左右逢源,在夹缝中求存;亦或是只想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不敢反抗?”

晋王心中震动,却又踯躅不决,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在他看来,凤纤影固然可憎可恨,但先女帝也同样的不敢信任。可如今的情势是,眼前的女帝似乎已经看穿了他身上即将发动的阴谋,他一家三口人命在旦夕,全凭凤墨影的一声令下。

而凤纤影所控制的蛊毒也可随时要了他们的性命,如今左右都是难逃一死。然而凤纤影如今并不在眼前,也许还有可以斡旋的余地,而在女帝的眼中他们晋王府只怕早已是对方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下令生杀夺予。

既然她没有立刻下令惩处于他们,而是在这“青云殿”中与他多费唇舌威逼利诱,那么此事是否会有商量的余地?

晋王思量再三,缓缓地躬身而下,行了一个大礼后,他决意投诚,沉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凤墨影见自己半诈半逼的计策起效,心中微宽,抬手道:“且起来回话。”

晋王自然不会以凤纤影的同党自居,见她对自己颇为宽容,便顺应帝心重新站了起来,语气却是一改之前的态度,十分恭谨地道:“陛下,此事关乎臣一家的性命,绝不敢妄言!”

凤墨影颔首道:“你且宽心,只需直言道来,这‘青云殿’外有重重暗卫把守,绝漏不出去半分消息。”

晋王闻言心下稍安,沉吟了半刻才道:“凤纤影利用蛊毒控制了臣与妻儿,是想要……想要逼迫臣将先帝当年忽然病逝之事,嫁祸于陛下。”

凤墨影眼眸一眯,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随即清亮明悟了起来。谋害先帝这一条罪名如果能够栽赃到她的身上,那么昱王的军队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回京叛逆了。为先帝清剿不孝之子,为天下万民清剿不仁不义之君,这样大逆不道、人神共愤的理由是足够让他们出师有名,在天下人众目睽睽之下可以回京重夺帝位的了。

昱王是想自己抢了这个位置,自己上位?还是遭人利用,或是心甘情愿当马前卒为凤纤影开山劈道,当这个急先锋来扫平眼前路上的一切障碍?然后拱手于人或是被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

这事暂且理不清,凤墨影立刻回顾到眼前的事情上来,问道:“三哥,可是知道先帝病逝的内情?”

晋王神色阴晴不定,犹豫了一瞬道:“此事本不能确定,但自此臣越发变得暴躁易怒,多疑多思之后,竟越来越不像是自己的性情了。甚至是有些时候因为一点小事,也能冒出一些嗜血残忍的念头来。此后,臣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却又不敢贸然求医。只是……有时候想想,先帝驾鹤仙去前那几年,似乎亦是这般的性情大变,宽宏仁爱的人,竟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凤墨影调动了前女帝的记忆,似乎想起来的情形与他的说辞大有吻合之处,心中更是不禁想起凤皎皎曾告诉过她的,在“清宁宫”中那两个宫中老人的闲言碎语。

晋王的声音越发地低沉:“这些年来,臣为了寻求答案,不断地翻阅各种医书,甚至是毒经、秘术,自己为自己辩证诊断。当年,臣随陛下前往漠回国时,曾翻阅了他们宫中的藏书秘本,竟找到了一种与身上的症状相似的毒物记载,臣越看越觉得惊心。”

凤墨影也不觉有些悚然,面上仍是八风不动地道:“有人使用蛊毒控制了你们……以及先帝?”

晋王浑身一震,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不明,似乎是欲言又止后,才又决然道:“兴许,不止是臣的一家,也不啻于先帝……”他后面的话虽未曾明言,但那神情却是饱含深意,令人三思之后,可不寒而栗。

凤墨影受他的影响,蓦然想起了先女帝传闻中暴躁多疑的性情,以及那些年来的残酷手段。难道……在她的身上也存在着蛊毒?那么,凤纤影同样也能通过蛊毒来控制于她?

但从凤纤影一连串的谋划来看,似乎情形又并不是如此!

那究竟真相又是如何?

第一百七十九章 渴慕之人

夤夜秋凉,月色如水。

一队蒙头盖脸的黑衣人悄然护送着一辆马车在山野间疾行。

日月轮转,白驹过隙,不管多好多少的珍药和灵药灌下去,车厢内的人病弱气若游丝,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白玉蒙霜般的脸在橘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染不上一丝温暖的人间气息,徒留清瘦而精致绝伦的面容宛如冰雕木偶的塑像般展示在人间,却毫无生气地让世间对其爱慕艳羡的人徒增烦忧与不甘,然而求而不得,爱而不能。

凤纤影于身旁定睛凝视着他的脸庞许久,许久,心中的怒气似乎与日俱增。甚至连那一张本来没有情绪,一向清冷自矜的容颜,都渐渐地在眼角眉梢之间悄然地日益爬上了戾气以及怨恨。

只是她也不知自己要怨的是什么?要恨的又是谁?

逼迫颜毕给雪灵染解开封印的人是她自己,让他遭受到凌虐折磨而变成如今这般了无生气的人也是她自己。那么,她应该怨的人是自己吗?

可是迫使她做下这个决定的缘由呢?是她与她的父亲的分歧,是她与他的较力,是她自己的渴望,是她自己的抗争。

纵然是如此,她心里却是万般的不甘心。自己在夜里暗中思慕了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地想要得到的这个人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明明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得不到一丝的回应,甚至是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只如对着一尊石像,对着自己的一场幻梦般的令人心生无奈。

颜毕坐在车厢一角,神色不豫地在地给雪灵染把着脉,不难看出眼中忧心忡忡。当他放下了手后,凤纤影蓦然回首,冰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昭然若揭、难以抑制的愤然:“如何?为何用了这么多药,皆不见起色?”

颜毕有些颓丧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强行从付印身上解除‘鹣鲽之印’本来就是凶险万分的事情,更何况他的身体先前已然大受损伤、未曾复原。到了你们这里,又一直被药物禁着内力与经脉,如今更怕是雪上加霜,我也不能动随意妄动内力襄助,他还有一息尚存,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还想怎样?想要他立刻能起来,活泼乱跳?那可真是痴心妄想的事情了。”

凤纤影眉头骤凝,脸色的阴沉之色愈重,冷然道:“你想要解了他身上和你身上的药物禁锢?”

颜毕笑笑,“决定在你,你要他快些好起来,就解。你不敢忤逆你父亲的决定,就慢慢地等,慢慢地耗着。只要我不死,我也能保证他不死。但什么时候他能醒过来,醒过来之后这人还能不能要,这我就实在不能给你保证。”

随后,他给她一个意味深远的眼神,让她自己看着办。

凤纤影气结之余,又是不能置信。可她一再试探雪灵染的经脉,却是已经解开了封印的迹象,也确实是如今看起来般的死气沉沉、奄奄一息。这个人竟然要能自己弟子的性命来要挟她,来和她博弈?

这是一步死棋;又似一个局。

让她踏入其中的是自己的私欲。

令自己陷入了其中而后知后觉。

本来可以利用雪灵染来牵制凤墨影,如今他们不仅失去了一颗棋子,丢失了原来的局势,还被对方置诸死地而后生,这样一来,竟似被他拿雪灵染来牵制了她了。

虽然凤纤影想通了这一个关节,但是她却还是舍不得放弃雪灵染这个人。纵然这一步棋需要毁掉,就只需要狠得下心来,她心中挣扎着,一面是不想受人逼迫;一面是不愿意失掉自己的念想。

心中惊栗的更是,这一个以命相搏、铤而走险的决定是雪灵染自己所下?还是她如今面前这个药师因着自己的私心,而当真的枉顾了自己弟子的生死存亡,只拿他当是一颗棋子来博弈?

无论是那一个真相,都能让她心底发冷发凉,愈渐疯狂。

“我早已说过,他便是阻碍你强大,阻碍你前行的魔障!”一人黑衣黑发从黑夜林间迷雾中,踏月而来,声音阴冷地穿透过了凤纤影的耳膜,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乍然揭帘,便见素九音如夜中阴魅般走了出来。

凤纤影靠在窗边,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卷起,颤栗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的小心谨慎了。

素九音的目光冷刀般剐过凤纤影,另一队由黑煞引领的黑衣人迫停了马车。凝着她因惊惶而苍白的气色,神色冷厉,而面带讥诮,再次开口言语:“按我说的,你去亲手把他了结了。心魔便可从此除去,往后登顶宝座,无心无情才终是帝王之道。”

凤纤影咬了咬唇,却是不说话。

素九音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语气转换成幽邃:“你若只是迷恋于他的色相,往后普天之下皆在你的掌中,而能出其右者,难道就绝世无二了?何必为了一具色相而鼠目寸光、耿耿于怀,从而作茧自缚,迷惑心智?”

他缓步朝着马车一步步地逼近,颜毕的心思亦一步步地涌动。

凤纤影更是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当她看清了素九音眼中坚定不移的杀意时,骤然问道:“父亲,在你的心中,母皇也是可以被人替代的?若然如此,你为何要毁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报复她当年对你的薄情?这些年来,你既得到了自由,为何还要独伴青灯,孤宿寒寺,从未曾去寻,也未曾寻得第二个可以让你爱恨交加的人?”

颜毕的眼神在这两人的身上来回悄然地移动,脸色却是纹丝不动。

素九音闻言,轩眉而视于她,而后冷然笑道:“你既知道为父年少时所曾犯下的错,你就更不应重蹈覆辙。为父更应该为你斩断可能令你犯下这等悔不当初的错误的源头,让你成为无懈可击的一代帝王。”

凤纤影默然了片刻后,又转头去望向车厢内的雪灵染苍白的脸,低声似喃喃自语,又似细声询问于父亲:“如果他死了,我真的不会后悔?这个世上,纵然有人比他色相出众,我便能再一次倾心爱慕?每一次的相见,我都会想将当时所见的人描绘下来,以供自己日夜思念?如果在这个世上什么都已不能成为牵挂,成为念想,那么手中掌控了生杀夺予的权力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眼里现出了一丝的迷惘,低语道:“我是要为了天下人的安乐欢喜去当这个帝王?还是为了去屠戮残害天下人去当这个帝王?自己都没有了安乐欢喜,却要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去活着,纵然手掌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她的话,让素九音的脸色随即沉寂如水。

“若只为成为凶杀之神,又何必要登顶,让史书留名,成为一代暴君,永远的遗臭万年,遭人唾骂?”凤纤影眼中有一瞬间的明亮,抬眸问道:“父亲想要扶持的是一代明君圣主,还是一把可以掌控在手中任意差遣的复仇利刃?”

素九音心中微震,看住她渐渐有些失控的情绪,厉声道:“影儿,你不要受了他人的影响!难道在你的心中就不想成为一代开疆扩土,万世流芳的帝王?难道在你的心里就只有一个思慕之人,只有一段执著不下的私情?”

颜毕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在暗暗冷笑。默然垂下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便是:你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执著不下只为一段私情的人,为何就来苛责自己的女儿办不到?

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什么可说的?

凤纤影一步不移,道:“江山帝位,我想要;但私情与人,我亦想要。如今既然两者皆可以兼得,父亲为何就不能让我如愿以偿?我执著于私情,并不一定就会犯下与父亲当年一样的错。父亲何如要如此的防范于未然,扼杀我心愿得偿的机会?”

语气中的忤逆,让素九音气结于胸,他可以感觉到眼前的人意欲想要脱离了他的控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凤纤影直视着父亲,她亦不想再继续当着一个傀儡。她想要真正地当一个主宰,不管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不愿再继续受制于人!若是不能自主,即便日后成为了帝王,也只能逃不开傀儡的命运。

素九音的杀戮之心越盛,虽然她并不一定会如自己当年一般错付深情,但这个人如若活着,必定会成为可以左右她心思的人。他不能让这样的一个人活着,成为日后的祸患,但今日亦不是下手的时机,手中的杀意慢慢地回拢起来。

却又是心生不甘!自己栽培多年的后人,惯于听命的棋子,怎甘心眼看着竟然为了一个外人与他对抗?

凤纤影微微侧目,看向身旁软垫上的人。只见他纤长的睫毛舒张,神色淡静地闭着那一双瞳仁漆黑的眼睛,浑然无知正萦绕在他身边的杀意,只一味沉溺在昏暗中不得清醒,余初雪般美好的面容迎向了她的目光。

仿佛是温暖的火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凤纤影眼中现出一丝喜悦,一贯淡漠冰冷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前所未见的笑意来。她从小便生活在阴暗之中,心怀鬼胎的潜藏在人后,心思诡谲地算计着素九音交代给她的一个个阴谋诡计。

下雪天,她拥着毛裘似怕冷的站在屋檐下,看着别人在雪地里开怀大笑。她并不是不向往,并不是不想去触摸洁白无瑕的雪花,而是怕自己会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情绪,是怕别人了解了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软肋。

她一直在人前营造着清冷孤僻的假象,只是不愿意给别人机会接触到她,不给别人任何的机会去洞悉她心下埋藏着的种种秘密。

她让自己成为了皇族里最不引人瞩目的一抹颜色,永远地面目模糊,永远的泯然于众。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欢喜之物,没有渴慕之人。

她毕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利刀;一段木头;一个雕像。

云青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雪灵染,是她渴慕之人。

第一百八十章 皇城迎战

京畿梧城里,不知从何时起流传起一则耸人听闻的宫中秘辛。百姓们闻之色变,又忍不住私下里议论纷纷。女帝当年陷害先太子,继而事发后,弑母夺位,陷害忠良,屠戮朝臣,乃是凶杀之神降世,引发天怒,必给凤曦国带来天灾,乃至国破家亡。

渐渐四处传来邸报,这则传言在凤曦国各地流传开来,蛊惑人心。

暴匪四起,昱王的军队打着清剿匪祸之名,日渐逼近了京畿重地,大军则有不减反增之势。

这天夜里,忽然鸣钟哄然响动,震耳欲聋。

凤墨影刚批了奏章,躺下不久,便被这钟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当即坐起身来,朝门外问道:“紫珞,发生了何事?”

紫珞随即扣门而进,急声道:“巡城营来报,东城门遭遇敌军攻夺!”

凤墨影闻言,心下遽惊,对方如何来得如此之快,昨夜邸报难道有人从中作假上报?如今先顾不上此事,她急速下榻穿靴,道:“备战甲战衣!”

“陛下,要亲自前往督战?”云玳跟随在身后,不由诧异道。

凤墨影毫不迟疑,“对方有备而来,必定是早已对京中情势了如指掌。若寡人坐视,等来的只怕是叛军杀入皇城逼宫。寡人不愿坐以待毙,不如亲自迎战!”

紫珞担忧道:“臣只怕对方诡计多端,宫外战事凶险万分,万一设伏……”

凤墨影前行几步,骤然转身,直视于她,沉静地道:“没有万一!他们的目标就是寡人。寡人若不能将他们压制,反败为胜,那么只有坐等宰割的份儿!”如今朝臣与世家的心态皆不稳,若她不能打一场胜仗,彻底将这些浮动的人心压下去,她永远也只能处于艰难的被动状态。

紫珞明白,不再多嘴,只是迅速地为她备了战衣,将它们交给了云玳,随后飞快地转身而出。

云玳讶异地接过战衣,在凤墨影无声的催促中利落地为她穿戴整齐。又让宫女们协助取下前些日凤墨影已吩咐她们擦亮的战甲,一一地披到凤墨影身上。梳束好了长发,带上兜鍪,映在高大的铜镜里的人,英姿飒爽,眉目含威。

纵然是穿戴不同,但那种热血与职责所在的使命感,使得凤墨影一时恍然,心中感慨良多。

当金靴快步跨出宫门,迎面一女将即刻以军礼参拜于地,俯首朗声道:“紫珞愿追随陛下左右,请陛下恩准!”

云玳似有所料的,轻叹了一声。

凤墨影凝视了她同样干净利落的战甲片刻,微笑道:“准了!起来吧!”

“诺!”紫珞应声而起,随行于她的身后。

云玳在台阶下领着一众宫侍宫女,跪礼于地,遥遥相送跨坐在马背上,带领着披坚执锐、铠甲铿然的赤凤军的凤墨影,出宫而去。

楚子瑜正在前头迎上,统领着凤翎卫参拜于地:“陛下,属下愿随军而战!”

凤墨影在马背上点头后,道:“子瑜,你今日的战场并不在城头,而是在宫中。你给寡人看好中宫,莫让人趁机作乱,肩上重担,不亚于真正的战场!”

楚子瑜再次俯首道:“是,陛下!”

凤墨影低喝一声:“起吧!”手中缰绳一扬,跨下骏马飞走如龙,当先出了皇城宫门。她身后长长的将兵队伍相继鱼贯而出,威风凛凛于清凉如水的秋风夜色中前行,义无反顾地赶赴战场。

登上城头,执炬迎风,俯视城下,兵马如蚁,前仆后继地攀着云梯,意欲登上城头。这些人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不计生死地来攻城,他们可知道自己只是那些阴谋者手中的一颗可悲的棋子?

明面上意义重大的战争,实则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玩弄权术的算计。

凤墨影眼中微现出一抹可怜可悲的神色,为了一自私欲,陷家国于内乱,对凤曦又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一场使亲者痛,仇者快的悲剧、外敌的笑话、阴谋者的游戏而已。

但这样的盲目的对抗却不能轻易终止,只能继续下去,直至一方压倒了另一方为止。

是以,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赢取胜利,尽量的减少这些不必要的伤亡。一壁听着守城将军的分析与禀报;一壁在脑海中全盘思索着战术策略。北堂渺已领着暗卫潜行向对方的战营,准备于战乱中生擒敌首昱王;楚子瑜坚守宫中,以防城中叛逆者哗然生变;而她自己则坐镇军中发号施令,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三路齐下,剩下的事情便半是本事,半是气运的较力了。

北堂渺易容,身穿昱王军战衣,趁着战乱潜行近昱王战马之旁。伺机而起,意欲挟持昱王令其停战,正当他从后跃身而起之时,昱王身边四周忽然有五名兵士一起挥剑攻向北堂渺,夹杂着内力的攻势一击连着一击,连环不断,有备而至。

这个包围埋伏,似乎是专为北堂渺而设,顿时团团地将他围困在中心,意欲将其戮在当场。

北堂渺眼中精光烁亮,手中长剑如虹,心中并不惊惶急躁,只是愈加沉稳地应战这五大高手。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昱王早已被人护在一旁,回顾身后战圈,只觉剑光如电,人影如雾。凭他的修为已渐渐看不清圈中的形势,心中亦不由感慨万千,北堂渺不愧是凌浮首徒,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大宗师,此人出类拔萃,若能为他所用,必然如虎添翼。

此时此刻,不得不只余惋惜了。

在凤墨影离开“来仪殿”之后,有一人乔装潜入“来仪殿”的书房,盗走了令牌。

随后,此人翻出宫墙,藏身在隐秘角落里,除去了宫侍装束,一身黑衣宛如飞鸟般潜出了宫外。一路直奔到北城门,又于角落处换上了凤翎卫装束,等待空中炸开了一记炽亮的信团,旋即翻身骑上备好的马匹,一手扬缰纵马急奔城门;一手举起令牌,高喊道:“令牌在此,传陛下懿旨,打开城门,让北门巡防营入城,于东城门应战敌军!”

北城门守将听得他连声高呼,又于城楼上望见远处果然有一队人马急奔而至,迷蒙的夜色中影影倬倬,瞧不清是敌是友。

守将疑惑地让人将底下那人手中的令牌请了上来,仔细辨认,又确实是军中重令。不由亲自下了城楼,欲问清原由。

身穿着凤翎卫服的秋玉琢仪表堂堂,镇定自若地道:“敌军夜袭东城门,如今军情告急,陛下传旨让巡防营进城援战!尔等不得拖延,若有延误军情,军法处置!”

守将听着风声中传来的兵器相交之声,不由皱眉犹豫不决。

城头上,忽然有人叫道:“将军,城外来者确实是巡防营的旗号!”

秋玉琢铿然拔出腰间的凤翎刀,高举利刃于前,急声道:“快打开城门,迎入援军,违令者立斩无赦!”

士兵们都望向守将,守将端详着秋玉琢身上凤翎卫的服饰片刻,沉声道:“打开城门!”

士兵们应诺一声,扛走横门,将北城门哄然打开。夜色中,穿身巡防营服饰的军马从容不迫地踏进了城中来。谁知,只有前面一部分的人穿着巡防营的服饰,城头上的士兵待看清后叫喊道:“后面的不是巡防营……”

已入城的敌军已举起了屠刀要杀人灭口,而城外尚未进来的敌军亦举起了弓箭,对准了城头上的守军……

就在这里,不知从何处屋檐上有人一声令下:“杀!”

骤然,箭矢百发齐下,宛如暴雨落下城里城外的敌军身上。猝不及防间,人仰马翻,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哀鸣不绝于耳。

秋玉琢一时震惊,连忙翻身逃躲流星般的箭矢。身法如云,却也不能避免的伤了几处,只觉这些箭矢强劲有力,连发不断,似乎不同于往日所见的弓箭所发。

箭术高手自然能做到如此,但是不可能同时有这么多的高手云集在一处。他滚身躲避到屋檐下,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如刃般望向那屋檐上的箭手。只见不知在何时冒出来的人影,宛如雨后春笋般布满了城墙两边,统一的手中举着他前所未见的强弩,一箭五发,可以连环三下不间断的发箭。

杀神一般收割着他企图放进来趁火打劫的漠回兵将。他不甘心地看着这些人一茬茬的倒下,毫无还击的余地,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凤翎刀,指甲深入血肉。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他的行止早已被人盯上了?

女帝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从来就没有忽略过他来朝臣服的目的?

她却装得那么像,连他都信以为真,以为自己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可以轻视的人。只是一个落魄的皇子,来到凤曦,不过是拼命地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安身之所,寻求一个庇护之处。

他不断地伪装,伪装得甚至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为什么,她还能在这局势混乱之中,兼顾到了他这个不起眼,无关紧要的人呢?

城内死的死,伤的伤;城外的鸟雀而散,仓惶而逃。

紫珞在屋檐上高喝一声:“关闭城门!”

早有所备的守将一马当先,哄然将城门重新关上,封锁了去路。

箭雨渐渐地平息,紫珞手持长剑,身穿铠甲,此刻才轻轻巧巧地跃下屋檐。利刃雪亮,一步步地迈向卷缩在屋檐下的秋玉琢。瞧住他一身狼狈的血污伤痕,冷笑道:“秋公子,你这是何必自取其辱?难道,陛下待你还不够好?予你官职,容你安身立命之所,你为何要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人心不足蛇吞象,倒头来不过是自寻死路、自毁前程,一场春秋大梦!”

秋玉琢在满脸血污中望着愈渐朝自己围拢而来的军士,心中一时万念俱灰、后悔莫及。想不到自己的一场暗中借势筹谋,最终也是抵不过失败的命途!无法扭转的身份,以及无法改变的命运,一生的不甘心,驱使他走进了穷途末路。

他不由怆然地落下了泪来,又徒然地笑了起来。

母妃曾教授他:有恩需报,勿负恩义。

可他终究是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最终,遭人蛊惑,野心作祟,落得了一个如此不堪的结局!

第一百八十一章 清剿叛军

东门城头久攻不下,厮杀之声震天,整个京中皆似风声鹤唳。百姓们紧锁门户,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得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梧城从来未曾发生过这样的战争,令一贯安逸的人们一时间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昱王遥望着无尽的夜色中一涌上去的将兵,又一败下来的血肉。一直得不到北城门漠回将的回应,谋划中的里合外应,似乎有了失败的迹象。他心中不禁有些焦急,一路行来异常的顺利,让人心生轻视。

然,凤曦各地的流言已经传开,他正像趁着东风悄然潜来,宛如天降神兵。况,晋王已然回信,届时必定助他将女帝的"罪行"公告于天下,将不仁不义之君捆绑于天下人面前凌迟惩处,成就他一世的神武英明。

只是,不料在这城门口受阻了如此之久。

昱王骑在高高的马上,仰望着这一座自少年时期阔别已久的帝都,心中激荡。素九音用蛊毒控制于他,要让他成为他们的马前卒;成为杀入皇城夺位的一把利刃。但他心有不甘,一路辗转各地,就是为了避开素九音的监视,装作失去了音信的假象,在他传递下一次的命令时,假传命令让漠回国主遣兵助他攻城。

他要早素九音一步进入皇城,控制局势。

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把柄与素九音抗衡、交易。

他不愿成为一个一生皆受人控制的傀儡,就必然要奋力一搏,为自己抗争一番。

昱王从肩上取下了弓箭,将袖囊中早已准备好的信件绑在了箭矢之上。双臂举弓,拉弦,瞄准,发力,一支流矢脱离了弓弦,朝着城头上女帝身后的窗棂射去。

茫茫的夜色中,一点寒星飞耀。凤墨影骤觉劲风扑面,她堪堪旋身一避,那一支箭羽便“夺”地一声射中了窗棂,入木三分,还径自轻颤不已。

凤墨影的目光一瞬间落在了那只箭上多余的信筒上,身边回来复命的紫珞已帮她解下。从中抽出了信纸,恭敬地递到她的面前来,低语道:“陛下,此箭上有信。”

凤墨影接过舒展开,只见微微卷曲的纸上字迹落笔如烟,内容却叫人怵目惊心:斐玉晏、雪灵染,两条人命,要与不要?

她手指一颤,心中微惶。

凤墨影振了一振神色,回身入殿,在案头上提笔写下回信:眼见为实,虚言妄听。

将信放入竹筒,继而出殿,在城头上开弓拉弦,亲自将箭送到昱王身旁的旌旗旗杆上,一时间迎风招摇。

卫兵取下箭,抽出信纸递上。

昱王一目了然后,冷哼一声。抬手,下令命人从军中将人提溜了出来。来人双手被捆绑,一身战甲混在军阵中,此刻由两名士兵挟持着绑到阵前来。

两面的火炬将人照亮,昱王长剑剑尖一挑,将来人头上的战盔挑掉,露出了一张明珠玉露般的脸来。此人正是在中秋之夜于沐王府失去了踪迹的沐王斐玉晏。几日不见,人愈发的消瘦,脸颊微陷,神色憔悴,但一双乌亮的眼睛却是冷眼睥睨,并无半分软弱妥协。

他抬眸望向帝都城头上的凤墨影,纵然遥遥的相望,依然在默默地寻找她的身影。

从前,也有无数次如此地仰望于她,但从没有一次像如今这样的决绝。昱王的用意,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已守护了半生的人,怎么容得自己会成为牵绊她的阻碍!

凤墨影身边火炬高燃,她也于城头俯视而下。远远地辨认着那被人绑缚在阵前开路的人,他微仰着头,目光凝定,神色决然。甚至她模糊地感觉到,他在向她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她心中感念,斐玉晏对她,或是对前女帝从无亏欠,有的只有永远的宽容以及付出。他爱一个人,爱得深沉,并且豁达,不曾执意去奢求什么,甚至是没有回应,也并不曾心生恨意。

他有一颗纯净而高洁的心;有一身谦谦君子的风骨与气节。

这样的人,难能可贵,世所罕见,怎么忍心让他罹难于两军对战之前?死于非命,清贵夭折?

昱王长剑悬在斐玉晏的头颅之上,朝着城墙上的凤墨影厉声喝道:“十数一落,若城门不开,并肩王人头落地,血溅阵前。”

他身旁的将兵齐声大喝:“清剿昏君,攻无不克;替天行道、战无不胜!”一时之间人声沸鼎,地动山摇。

凤墨影在殿中早已换了敌军战甲,此刻趁着夜色的掩护,翻出城头装假不敌,顺着敌军的云梯"摔″下。着地后展开轻功,朝着昱王军中潜行而至。闻得此言,只想放声大笑。一面在以无辜人质威胁她;一面又以正义之师自居,当真卑鄙无耻至极。

时机已到,人声的喧嚣正好遮掩了她袖中轻弩机括的启动声,箭矢的破风声,悄然潜行,近在咫尺的地方,连环三箭射向昱王的肩背。

风声一近,昱王毕竟不同常人,在荆楚之地沙场磨砺,凭着直觉一闪身,一道利箭刚刚入了他的皮肉,便被翻身避开了另外的两箭。手中的长剑在愤然之间,朝着斐玉晏的手臂猛然砍落。

幸好,凤墨影早有所备,三箭过后,立刻朝前一扑。从后双臂抱住了斐玉晏,就地一卷,昱王的长剑在她的背上生生地拖出了一道血痕。

斐玉晏惊魂未定,凤墨影已挥出右手上的长剑,堪堪将昱王飞身而至的一剑架住。

四面八方的将兵立刻举刃而至,早已潜伏在昱王身旁四散的浮宫弟子,此刻不再隐藏,皆是挥舞兵刃,死战杀敌。

一同乔装潜伏在军中的沐颜,早已跃身而起,与北堂渺对抗五大高手。五大高手瞧见质子被救、昱王负伤在军阵之中情势瞬间逆转,一时皆放缓了对北堂渺的攻势,即刻扑向凤墨影。

北堂渺与沐颜两人亦立刻转战,双双扑杀而至。

万分惊险之中,心念电转,宛如前世熟练的千百次的自救般,凤墨影拼了右臂受伤;左臂举起轻弩对准昱王的心胸又发了一箭,这一次近距离一箭穿心,将昱王射翻,鲜血长流,委顿在地上喘息不已。

凤墨影躬身站起,一手将斐玉晏牵紧护在身后;一手持剑厮杀周匝围攻而至的兵士与高手。

在城头上的穿着凤墨影盔甲乔装的紫珞瞧见城下情形有变,忧心忡忡,但陛下有旨,严令不得开城。

凤墨影战在万军之中并不畏惧,运起内劲高声呼喝:“昱王叛逆伏诛,军中降者可免死罪!”

北堂渺旋即脱身挑下昱王兜鍪,举手砍下军旗将其高高挂于其上,大声呼喝道:“昱王伏诛,降者免死罪!”浮宫弟子们当即四处游走和应,在敌军中一时扰乱了军心。

沐颜护在凤墨影的左右,对战百忙之中,散播大喊道:“昱王死了,大家赶快逃命!”

城楼上的紫珞遥遥看见北堂渺手中的旗帜,隐隐听着军中的呼喊,当机立断命城中将兵一同呼喊,一时声震山岳,在京畿的高空中四处回旋。可远远地又望见一队人马从昱王军之后涌来,难道是他们的援军?

那一队人马黑色潮水般迅捷涌现,却如利刃般杀入昱王军中,将本已松动的大军打得七零八落。

昱王军中更是一时人心惶惶,阵形溃散,开始失去了约束与战意,有人带头往后逃窜而去。昱王军渐渐乱成了一团散沙,无人能控制,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

昱王倒在地上苟延残喘,却力不从心。他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晨曦将晓,然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望见明日的太阳。

黑色的利刃望城门阵前杀来,越发接近凤墨影所在之地时,却是放缓了攻势。而后成扇形散开,又以圈形包围那些还在顽抗的昱王军,凶神般对抗着敌军。其中一人飞身跃下战马,加入高手围困的中心。

北堂渺等人又得一强劲助力,一时之间情形瞬间倾倒变化。

凤墨影此刻才得以看清,来人竟是容白。她不由惊喜出声:“容白,竟然是你!”心中感慨万千,然不能在此时详述。

容白百忙之中朝她一躬身,口中快速道:“末将来迟,还请陛下恕罪!”转身又是一刀挥向身边袭来的高手。

凤墨影心中一宽,更是全心全意地护住斐玉晏。

北堂渺掠至她的身边,急声道:“我等留下收拾残局足矣。陛下万金之躯,还是尽早回城!”

容白附议道:“我与沐卿、浮宫等义士清剿战场便可,北堂大人且亲自护送陛下回城。”

北堂渺环视了一周此刻的战场,快手解决了一个力有不逮的敌人。随后颔首,轻捷提起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昱王,朝凤墨影道:“陛下,请!”

凤墨影知道自己不宜久留战场,还需回城整理守军,另斐玉晏饱受折磨与惊惧,亦急需歇息。便与北堂渺一道往城门退去,临近了,紫珞命人开城门,将他们迎了进来。

紫珞随即请命道:“陛下,紫珞愿领兵出城襄助于容将军清剿叛军!”

凤墨影不由展颜一笑,挥手道:“去吧!”随之让守将点了一队人马,随她出城去清剿昱王军。

北堂渺遂将昱王交给军医诊治,而后由暗卫收押入牢中。

上到城头,负伤的三人一同治了身上的刀剑伤。凤墨影继续出殿观战。北堂渺如影随形地护卫在她的身旁,亦眼望着临近拂晓的城下战场。血流成河,伏尸遍野,一将功成万骨枯,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壮以及悲哀!

斐玉晏默默地站在一旁,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当年他的祖上放弃了争夺皇位,甘愿退居闲职,应下了并肩王永居皇室之下的承诺,就是不愿看到如今眼前的这一般内乱情景吧!

城中地下蓦然传来了震动,斐玉晏有些茫然地回望向凤墨影,眼中的担忧与疑问同在。

凤墨影薄唇轻勾,无比淡定地道:“玉晏,无需担忧!是有人想要从宫中密道进入皇城。寡人命夜离若遇鼠辈流窜于地下,便将密道炸了,以绝后患。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致命一击

长夜未尽,月色孤寒。

野林间,鸦噪凄迷。

黑衣人将马车重重围个水泄不通,素九音冷声朝凤纤影问道“影儿,这是要同为父作对吗?”

凤纤影在车厢内,身影笼在灯光之中,垂睫道“他如今或残、或废了,只请父亲饶他一命。”

素九音闻言冷笑道“就只剩下一个破皮囊,你也要吗?”

凤纤影目光凝定在雪灵染浑然无知的脸庞上,良久,才点头,毅然道“就算是他只剩下一副皮破囊,我也是要的!”

这疑是深情的话,自这个素来冷漠孤僻的清丽女子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颜毕总觉得要从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气,让人不自觉地就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来。疯了,疯了,这疯病,只怕老早就从父亲那儿传到了女儿的身上来了。

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凤纤影的侧脸上,只觉得她神智是清醒的,但内心却是疯狂执拗的。不知道下一步还会要做出什么事来?他如今这样手无寸铁的模样,能不能阻止得住?

“影儿,那你跟为父回去吧!”素九音轻叹了一声,放缓了语气道“为父答应你,不取他的性命。”

颜毕心中一怔,这样就妥协了,谈好了条件?

他千方百计才使得凤纤影带他们出来那个隐秘的地方,如果再回去,想要出来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而且,这一回去,他和雪灵染的下场也就很难说了。

而此刻,浮宫的援手又还没有到,这该怎么办?

他正在着急想办法,就听见凤纤影也答成了协议,透过车窗,望向窗外的素九音道“好,只要父亲能守住诺言,孩儿以后再也不会犯此事。”她眉眼冷漠而坚定,这话说的明明就是很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偏偏听在颜毕的耳朵里,硬是听出了千万重的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凤纤影喜爱雪灵染,虽口上说着残了,废了也没有关系,却能答应送雪灵染离开,不让素九音致他于死地。心里应该还是希望雪灵染好好活着,与她白头到老,喜结连理的。

但此刻听她与素九音这么的一番对话,他却忽然觉得,在凤纤影心里,不管雪灵染真的是废了,还是残了,只要人不死,只要人在她的身边就好。也不管你是否身残志坚;还是从里到外皆破败不堪、一蹶不振!

颜毕忙在素九音回话之前,急着插话道“你真的要回去?你不是想要和我的徒儿欢欢喜喜地过完下半辈子?你就甘心弄一具行尸走肉在身边,要的只是一具随你摆弄的木偶玩意儿?”

他的声音冷峭而刻薄,听在凤纤影的耳里却无甚不舒服,她幽幽地抬起眼眸来,转头看向他,冷然勾唇一笑,回话道“颜先生,我要的是一件狐裘;一把火炬,谁又会去问狐裘愿不愿意披在我身上,火炬愿不愿意被我点燃?如果狐裘能说话,火炬能行动自然是天下一奇景,一美谈。但我要的只是一身的温暖,以及一把明亮,所求不多,但求能拥有而已。”

颜毕闻言,竟一时哑然。默然地又觉得她甚是可悲、可怜,又是十分的可恶。一时间内心里百感陈杂,竟是说不清是何种的感受。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但他绝不能答应让雪灵染跟她回去葬送下半生的光景与美好。

颜毕转眸去望了依然一脸睡容平静的雪灵染,心中感慨。他这个弟子就是生性固执,要做的事情总是要做到底。明知道自己可能会被生剥活剐,他也能定力十足,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

雪灵染之所以变成了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只有他知道,绝不是仅仅解开了“鹣鲽之印”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死活的在答应解开了封印后,却在解开封印之时将自己的半条命也通过即将分崩离析的付印转交给了女帝。

他是怕女帝没有了他用来救命的封印,会压制不住身上的毒性?会在这样诡谲多变的局势下失去了保护她自己的力量?即便是他自己会丢掉了性命,也想要让对方好好地活下去?

怪不得他让他解开封印,这臭小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么爽快的背后,原来是他早就已想好了要将自己的半条命都双手奉上,毫不怜惜地送给了别人。真是一个……想要气死师尊不偿命,半点不懂得尊师重道的臭小子!

颜毕此时想起此事,依然是十分的愤慨!

人活在这世人,都是懂得趋利避害的,为什么他这个弟子就是这么傻?只是因为心中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所以这一切都变得心甘情愿!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女帝?

为了天下人?

为了心中的道义正直?

痴心一片,不能转移。

颜毕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他骤然出手,目标就是凤纤影。凤纤影的手指却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柄薄薄的冰刃般的匕首递到雪灵染的喉结下,横眉冷笑,眼中魔魅丛生,语气冷笑嘲讽“颜先生,想要你的弟子为我陪葬吗?在你的心里一定会觉得这样不值得吧?”

颜毕已探出去的手指微僵,眼前的这个女子一直都未曾失去了冷静到可怕的意志。她比他看得清每一步的局面,每一步她都在设防,都在做好了各种的准备。

车厢内的响动立刻惊动了车外的素九音,他人未至,攻势已夹杂着内力朝颜毕袭去,同时冷哼道“这一位的生死,你就不要关心了吧?有些人,还是早些解决了比较妥当!”

凤纤影转眸一笑,在车厢的灯光中竟有了几分幽深和艳丽,快速地道“父亲,他会催动‘摄魂莲华’,孩儿还是期望父亲能留他一命。至少,我能在他死前,知道催动‘摄魂莲华’的秘诀。”

素九音眼中越发阴郁,手中长剑已经破壁刺向颜毕。车厢内狭小,为了不使被困车中,颜毕从另一面的车窗翻出,登时与素九音交战在一起。此刻,他不想雪灵染回去葬送了前程,就只能与之殊死一搏了。

“唉……”

车厢里,有人轻叹了一声。

凤纤影的眼中忽地一亮,目光随即一瞬不眨地落在了软垫之上的人脸庞上,惊喜道“你醒了?”

雪灵染苍白如瓷的脸上,纤长的睫毛微动,宛如破茧而出蝴蝶轻颤扇动的翅膀;又宛如早春冰雪融化冉冉绽放的花苞,显得十分的脆弱而又十分的美好,叫人忍不住心生欣喜与怜惜。

凤纤影的脸上一僵后,即刻换上了另一幅神色,眼眸带着温柔与期待地看落他缓缓张开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里有一瞬间因为疲乏而生出来的迷茫,又有一丝似不知身在何处的探视。良久,才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映出了一双黑琉璃般清莹透亮的黑瞳来,仿佛是倒影了半壁的江山般绝美。

雪灵染亦望向她,向她凝视了好半晌,才双唇轻启道“想不到一觉醒来,与长公主再次相见竟是如此的光景!”

凤纤影盯住他让人心颤,却又有些深意无法明白的眼睛,勉强笑道“在这车厢中再见,确实是仓促了些……”

雪灵染摇头轻笑了一笑,唇角却含着半丝的嘲讽,“灵染本来对长公主曾经所说过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持有保留的态度。却不料,还是我太过轻信了……”

他的一双眼睛如水晶般清透,直视住她的眼睛,唇角的笑意带着无尽的冷峭与讥讽。

凤纤影闻言心中腾腾地一跳,脸色微变之后,又是立刻微笑道“你可是误会了些什么?”

雪灵染笑而无声,道“长公主方才的言论,不巧被在下听进了耳中。原来,一件狐裘,一把火炬,便是长公主的所需。原来在‘羽然园’中,长公主的所言,是雪染愚钝,将其误会了。”

凤纤影脸色一白,一时口塞,舌头转不过来。心中却觉得有一阵钝痛,似被人利刃所伤。明知雪灵染不会这么快对她有所失望,但是偏偏是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醒来,听到了自己最剖白内心的话,竟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

难道,在自己的心中还是有所期待的!

而如今,这一份期待却是彻底被自己粉碎,成为了空谈一场?

她有些不甘心地看住雪灵染,嘴唇微动似想要向他辩驳一些什么?但雪灵染并没有再给她任何的机会,就趁她的情绪最为激动的一瞬间,他手指间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内劲就已经出手了,闪电之间便点住了凤纤影身上的几处穴道,在她欲呼叫的片刻,当即制住了她的哑穴。

她看见他的眼中一片冰雪般的寒凉,没有一丝的温度与情意。

凤纤影的眼中含着恨意,亦含着其余更为复杂的情绪,叫人分辨得不分明。

雪灵染半躺半靠在车壁上,极轻极轻地喘息着气息,与她四目相对了片刻,才悄然地转首去掀开一丝车帘,察看车外的情景。他在一轮利刃攻心的嘴炮之后,又费了这么的一番功夫与力气,在如今这半死不活的身体情状下,只落得半天顺不过气来的下场。

顺了半天的气后,雪灵染捡起从凤纤影的手中落到车厢内的匕首,风水轮流转地架到了她的颌下,他向她笑了一笑。眼中的寓意不明,却是动人心魄!他随后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两颊,逼着绽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来,才伸手掀开了窗帘,悠悠然地朝外说道“素九音素前辈,你女儿的性命,你还要吗?”

这辞不及防的变故,让车外的人皆是一怔。围住马车的黑衣人皆是手中的利刃一颤,刀尖对准了马车。

正在占了上风的素九音,一掌挥开了颜毕的攻势后,才扭头看向马车这边,眼中尽是一股怒其不争的戾气。

颜毕也有些傻眼,但手上攻势又上,想趁势逼他投鼠忌器,杀开出路来。

许是最后的力气不够,凤纤影的哑穴松动,被她冲开,朝素九音颤声示警道“父亲勿惊,他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实则是强弩之末。女儿自可以解决……”

她话音未落,素九音已是身形一转,快若鬼魅地撇下了颜毕,朝雪灵染扑来。就在他的身形无限接近马车之时,雪灵染青衣一闪宛如飘雪般窜出了车厢,用身体迎向他手中的长剑,用血肉骨骼卡住他的长剑,瞬间接近了素九音的身体,用尽力将手中匕首“唰”地一声准确无误地送入了他的心脏之中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生世世

这一下兔起鹘落的变化,颜毕与凤纤影皆是所料不及。当他们回过神来,鲜血已在青衣与黑衣上流淌了下来,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越来越多,夜色之下仍然能够瞧见脚下的血腥痕迹。

雪灵染脸色越发苍白如纸,宛如纸灰般。但纵然是纸灰,他也要最后的燃烧殆尽,两眼中神色复杂,兴许有期待、有不甘、有倔强、有留恋,但最坚定的、最出色的一抹是决绝。

他蓄力已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击。他孤身深入虎穴,就是早已抱有彻底粉碎对方的阴谋的信念。不再让对方有隐藏的机会,他要直击他们的中心,保证凤墨影的生存,保证她以后的路坦途无碍。

他说过要还给她一个海晏河清;也说过要护她平安周,他说过的话,就必须要做到。

君子一诺,死不悔改。

他在车厢中在凤纤影面前伪装气微病弱;在点住凤纤影穴位故意留下力有不逮的破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凤纤影告诉素九音,他并没有看起来的强悍,只是在外强中瘠、虚有其表,好让对方在被激怒的瞬间轻视,放松了警惕。他要的是一击即中,彻底地将素九音置之死地。

雪灵染的匕首一旦捅入素九音的心脏,即刻手指握住刃柄一旋,将之绞碎。生死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他的眼神冷锐得可怕,宛如冰凌般不可转移,为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了凤曦以后的安定前景;为了他心中一直在匡扶的正义;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他都必须如此的义无反顾。

素九音心脏疼得碎裂之前,拼尽力将内力凝聚在一掌上,朝着前面的雪灵染的身上打下。雪灵染与他近在咫尺,避无可避,左肩还钉在他的长剑上,硬受了这大宗师级别的掌力,当时五内翻腾,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将半边青衣皆染成了红色。

但他仍没有撤手,只费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手中的匕首绞动。

素九音浑身发寒,双眼赤红欲裂,再聚一掌,无尽怨毒地朝着他的天灵盖拍落。

身前马车里的凤纤影嘶声大喊“父亲……”却因穴道被制,尚未能及时冲破,什么也做不了。是她低估了雪灵染,以为哑穴轻易就能冲破,那是他内劲不足的缘故,此刻才真正的领悟到,那是他故意留下的诱敌的棋子。

四下的黑衣人亦是反应了过来,登时挥舞着长刀一起涌向雪灵染。

一条身影,比他们还快,急忙挥出一掌将素九音致命的一掌打偏;一手扯住雪灵染的肩头,硬生生地将他扯离了长剑,一起迅捷地朝后倒飞出去。踩着黑衣人的头顶,飞入了夜色之中。

一枚亮丽的飞箭直射上虚空,炸开了斑斓的色彩。

这是他与浮宫约好的信号。

颜毕刚放完信号,一手搂住雪灵染,只见他气若游丝。这一次是真正的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着,朝他问道“师尊……素九音……必死无疑……了吗?”他一边喘气,一边咳血。

颜毕忙下手点住他的穴道,眼中恨怒交加,语气却放缓了道“这样他都还不死,那他就不是人了。”

雪灵染轻吁了一口气,眼瞧着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了。颜毕忙道“你这兔崽子给我挺住!你想想,你想想你这么为女帝陛下,如果她知道你就这么玩完了她会这么样?”

雪灵染有些涣散的眼睛,强行地凝聚起了一点精光,断断续续地道“师尊,我是答应过她……若我死了……你……你不要告诉她……”

颜毕怒道“放你的狗屁,你要说你自己跟她说!如果你敢撒手,我就立刻去戳她的心肝,把她说得痛不欲生为止。让她立刻自尽,下去随你……”一壁骂着;一壁把雪灵染放在树影下,急急忙忙地将内劲输入他身上的几处大穴,保住他的气息不断。

浮宫的弟子闻讯赶至,正撞上在野林中想要离开的凤纤影等人,双方展开了厮杀。

天亮之后,长长的官道上,两匹骏马飞驰如电。

凤墨影一路上不曾歇息半刻,眼睛也不曾合上一瞬。她放下了一切,飞奔向药师谷,恨不得自己的背上上双翼直接飞过去。更恨不得的是有架直升飞机给她征用,立刻就到达目的地。

从来没有觉得路,会有这么长、这么长,怎么跑也似跑不完。

心急如焚,她此刻是切身地体会到了。

一路上,北堂渺亦一言不发,只尽忠职守地当着影卫守护她的安虞,其余的已不能用语言来代替。

她心里害怕,害怕自己跑慢了一步,就永远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了。一路的胡思乱想,一路的看似平静无事,终究在药师谷的弟子领着她走向那一座安静得渺然的静苑时,那一刻心脏才要死要活地蹦了起来,又伴随着一阵阵戳心戳肺的疼痛攥掠了她整个人的意志。

凤墨影脸上八风不动,动作木然地跟随着那弟子来到卧室门前。那弟子道“师尊吩咐,只许陛下一人进去,旁人不得打扰。”

凤墨影颔首,目光却早已似穿过紧闭的房门,迫不及待地落到了里面去了。

北堂渺随着那弟子一同朝她行了告退之礼,转身离开了静苑。他站在门前稍稍回身,只见她双手靠在那扇门上,有些怯怯不敢推开。那一个身影孤独而彷徨,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无助而心生脆弱的一面。

许是,他从前未曾真正地见过她的软肋,而如今,她的软肋就在这一间卧室里面,不知生死地等着她。

北堂渺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随之出了静苑。

有些人,有些事,许是早已经注定,无法圜转,亦无法改变。

迟到了,终究是迟了。

凤墨影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双手推开了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似真实的,她一直走向木榻。然后在离木榻还有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住洁白的纱帐围绕的木榻上的人。

他的脸色那么的难看,就像死灰一样。

这样的死灰,还能复燃吗?

她的心一瞬间冰凉冰凉的,这一种冰凉一瞬间就串流到了身体的各处去。她就像是一个幽魂般,没有了一丝的热气,浑身都冷得发颤发抖。颜毕遣人带信来时说五脏俱裂、不复完人。陛下需心中有数,且时不待人。

凤墨影噙住一双艳丽的眼睛,越发的猩红起来,一层层的水汽就不断地往上涌。她紧紧地咬住唇,不敢让自己咽哽出声来,怕自己会打扰了他的安眠。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挨近榻前去,眼泪却是无法隐忍地划落了下来。

她在榻边微弯下腰,俯视着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的脸,却是不敢落在实处去。内心里面却在叫嚣着阿染,我来了!你……你……还在吗?阿染,我来了,你……你……还在吗?

你答应过我那么多,可我想要的只有一样。就是想和你携手到老,无论艰难困顿,都一起走下去。

我不要你给我的坦途,我只想要你!

我好不容易才原谅了你,你就这样来报复我吗?

一颗泪却是猝不及防地掉落在了雪灵染的脸颊上,凤墨影忙不迭地要去擦拭。一脸睡容的人,似被惊动了般轻扇了扇睫羽,轻缓地张开了眼睛,将她惊慌失措,而又患得患失的脸印在了迷雾般朦胧的眼瞳里去。

“墨墨……”

雪灵染眯着眼睛辨认了好半晌,才启唇,用略带病弱与沙哑的声音唤道。

凤墨影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和心情去面对他,该是怨、是恨、是怒、是爱,还是喜?她扁了扁嘴,低声如吹灰般的声音道“你把自己弄成这样,是不想和我过了!你这个大骗子……我真想打你……”

雪灵染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温柔极了,闭了闭眼睛,才又瓮声瓮气地道“你想打……便打吧!我……让你打就是……了……”

凤墨影忍不住鼻子里直冲的酸涩,一下子泪眼朦胧,放声抽泣起来道“你就是个魂淡,是个大魂淡。喂完我糖吃,又给我玻璃渣。给了玻璃渣,又想喂我吃糖……你这是要让我跪在玻璃渣上找糖吃吗?”

雪灵染听她哭得暗哑凄切,不由又睁开眼睛,忙从厚厚的被褥里伸出手去抚在她的脸上,柔声哄道“没有!阿染不是坏蛋,他只想给墨墨糖吃!喂给你一辈子……都给你喂糖吃……”

听了这话,凤墨影牙关泛酸,但心里却一味地甜到发腻发,禁不住“噗嗤”地一声泪中带笑了起来。曲起手指去轻敲他的额头,埋怨道“阿染,你这样的任性,不听话,真的能把一辈子都给了我吗?”

雪灵染微微地点头,承诺道“我把……一辈子……都卖给了你……想不想要?”

咦,嗯?

这人躺在了病榻上半死不活了,还忘不了来撩她?

问她想不想要?

可是,她想要。

她真的很想要他……

很想要和他的一辈子那么长、那么好。

“阿染……”凤墨影轻轻抚了抚他冰冷而憔悴的脸庞,俯近他的耳边道“……我想吃糖……”

雪灵染闻言,转着眼睛,用乌漆清澈的眼瞳凝视了她片晌,一丝萦萦绕绕、勾人心肠的笑意在他的唇角边缓缓地散开,绝美的眼睛里似能掐出水来般盈盈情意,浅白的薄唇微张,道“好……你过来!”

凤墨影对视着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脸,心像受不住诱惑般朝他靠近去。这个人纵然是病得只剩下了一把萧萧疏疏、嶙嶙峋峋的骨头,眼里都能盛下漫天的星光,眉间都能绽出绝伦的湖光山色。

他雪色素淡的唇瓣,是她最终的归宿。

漫天神佛,就让我们生生世世的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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