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之红楼黛玉 - xp1024.com
《穿书之红楼黛玉》


第1章 黛玉

昨夜一场雪后,满树琼枝,红日映素裹。

院子里,地上的雪,已是被打扫的婆子们铲干净了。

此时,王嬷嬷背着黛玉,走得依旧是分外惊险,一步步踩上去,落实了,才敢动下一脚。

两个年轻力壮的仆妇,一左一右虚扶着,不时地偷瞟一眼趴在背上,眯缝着眼睛,四处打量的女孩子。

入了冬之后,天气日渐寒下来,又是这雪天里,虽说出了太阳,但无事谁也不想出门。可姑娘一大早从床上醒来,勉强喝了一碗热热的粳米粥后,就非要去前院正堂。

那边,来了一名游方的僧人,早已经传遍了全府,说是生得癞头,一身僧衣不知多少日子没有洗过了,邋遢得让人没眼看,现如今正和老爷夫人打着机锋,非要化了自家姑娘去出家。

宣平侯府的爵位四代而终,到了老爷这一代,便从科举出身,一举摘得前科的探花。

府中只有姑娘和少爷这一女一子,老爷和夫人又如何舍得让姑娘出家呢?

黛玉也在想这件事,说起来也是稀奇,她不过是睡前习惯性地看了两页《红楼梦》,醒来的时候,便时空变幻,穿进了这部四大名著之首的书中,成为了年方三岁的林黛玉。

听到院子里的丫鬟们都在议论那癞头和尚的事情。黛玉便想了起来,癞头和尚在全书中的出现,除了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后,便是往林家游说林如海夫妇,化黛玉出家了。

她最讨厌那些成日里,自己都没有渡过无边苦海,还想要拉扯别人一把的出家人。

书中黛玉的命并不好,注定的木石姻缘和还眼泪一说,奠定了她的悲惨命运的基调。

但如今的她,并不是书中的黛玉,也不想信命,总觉得搏一下去死,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才让丫鬟婆子们把她带到前院正堂去,她要会一会通篇都在装神弄鬼,总想操控他人命运的茫茫大士。

正堂里,林如海夫妇坐在主位,那位游方来的癞头僧人喝了一碗茶之后,正在高谈阔论,“女施主的病,现如今连太医院的医正都无能为力。老衲早已算出她前世今生之来历,现愿意点化她一条生路,若能皈依佛门,愿一心侍奉佛祖,今生方可化劫难为生机,一生无虞,否则的话……”

“否则如何呢?”

黛玉小小的短腿迈进了正堂,不足三尺的身高,穿成了圆滚滚的一个球,颈间一圈柔软雪白的风毛,将她一张小脸掩了快一半,只露出一双黝黑清澈的眼睛,正骨碌碌地瞪着癞头和尚。

这和尚愣了一下,前一刻还在说人家孩子眼看就养不活了,现下正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质问的气势非不足而稚嫩,但人是活泼的,也多了三分精气神。

林如海夫妇看到闺女冒着冷气前来,大吃一惊,严厉的眼睛刮过服侍的婆子仆妇后,贾氏连忙向女儿伸出了双臂,“娇娇快过来,站在风口上仔细又病了。”

黛玉狠狠地瞪了癞头和尚一眼,便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恭敬地在父母跟前请了安,就被她娘贾氏拉进了怀里,“你怎么来了?”

贾氏身上的气味极好闻,黛玉在她的怀里拱了拱,仰起了小脸,娇声娇气地道,“女儿听说,有人要女儿出家,就赶紧来了!”

林如海看自己女儿的样子,像是害怕,又极为生气,便笑道,“爹爹怎么可能会舍得把你送去出家?”

“女儿自是不担心这些,女儿是担心爹爹和娘亲被这人给骗了……”她短短的,细细的指头很是失礼地指着癞头和尚,眼睛瞪得圆圆的,小脸鼓起来,就像是正在调皮地吐着泡泡的小鱼儿,倒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你说你知道我的前世今生来历,你倒是说说?我也知道你的前世今生来历,要不要你说完了,我也说说?”

癞头和尚大惊失色,小姑娘聪慧的眼睛里映出一片冰雪来,不由得沉声道,“不知女施主想听些什么?又想说些什么?”

“真是可笑,你怎地还问我想听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你都知道什么呢?”

黛玉一双了然的眼睛,倒是让癞头和尚说不出话来了,他仗着知道些天机,欲借些“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之事,渡可渡之人,成全自己的功德。

“大士本该是六根清净,五行不纳,四大皆空,三才不问,却不知,真人入这昌明隆盛之邦,游说于诗礼簪缨之族,眼见花锦繁华,可曾动过温柔富贵之心?”

三岁的孩子,立于堂上,原本应该颤巍巍,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可黛玉一顿诘问,连番讥讽,气势竟不弱,倒是连林如海夫妇都有些怀疑,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娇娇,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呀?”贾氏抬手抚着女儿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让什么邪物附身了吧?

她只是有些担忧而已,倒也并没有真怀疑的意思。

林如海一贯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聪慧,他摸着下颌上的胡须,两眼发光地看着语气稚嫩却格外灵光地和这游方僧人对峙的女儿。

黛玉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娘,都是女儿自己想的,女儿是觉得这出家人真坏,至亲的骨肉,他非要拆散了才罢休。女儿要是真出了家,父母膝下如何承欢?若如此累及爷娘,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老衲一片善心,是望女施主能平安顺遂一生。天下间,没有哪个父母不盼着儿女安康,哪怕长相思念,也是心甘情愿。”

“嗤!”黛玉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僧人,她宿慧的眼中,癞头和尚的心思似乎无处可遁,“‘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你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可见,出家人也是利欲熏心,会打诳语的。既然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我便图个父母身边快活,明日不管死活,又如何?”

这癞头和尚有些傻眼了,他以为的好是个结果,不在父母身边,但能平安长寿。三岁的小姑娘却是如此通透,父母在侧,家人团聚便是好,死便死,最终也是个了。

这还真是让人难以反驳。

第2章 林家

林如海两榜进士,头甲前三,满腹经纶,平日里也喜欢看个经文道书,他只是稍稍比这成日里满嘴佛经的僧人慢了小半拍,便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不由得哈哈大笑,顺便站起身来。

林如海朝着癞头和尚一揖到底,“本官多谢大师不吝教诲,小女虽愚钝,能被大师点化,实在是小女的福气,也是大师佛法高深,修行入妙,熟知因果。”

林如海与其说是在感谢癞头和尚,不如说是在炫耀自家的女儿,揶揄这僧人。

好在出家人到底还是有些道行的,癞头和尚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唱了一个佛号,便扬长而去。

黛玉被父亲高高地抱起,站在门口的台基之上,看着癞头僧人走在茫茫的雪地里,她的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想起《红楼梦》最后的结局,落魄不堪的贾宝玉,一身红色的旧氅衣,拄着一根拐杖,便是走在这一片白茫茫,被大雪覆盖,显得格外干净的大地之上。

“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一书,是将这一节一笔带过。在入贾府之前,黛玉在林家的生活,除了吃饭如吃药,跟着贾雨村读了一年多书,侍奉病中的母亲,母亲如何吃药病重,如何死后发丧,寥寥几笔在书中交代之外,并无赘述。

如今,她生在林府,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好在,有两个转折点,书中是有交代的,一是她四岁的时候,两岁的弟弟死了;其次便是六岁上,母亲离世。如今,她知道,弟弟是嫡子,两者之间应该是有关联的。

“娇娇在想什么?”

僧人已经在街头消失了,林如海收回目光,用额头抵了抵女儿的额头,有些冰凉,便抱着她进了屋子。

“女儿在想,弟弟这会儿大约已经醒了,女儿好些日子没有看到他了,怪想念的!”

贾氏并没有出来送僧人,那人一身邋遢,说话没个定数,后来还被她三岁的女孩儿质问得无话可说,她满心里就只觉得那定是个骗子。僧人出了门后,她就早早地回了屋子,此时,正坐在炕边,看着睡得满脸红通通的儿子,眼里盛着满满的温柔。

外间传来父女两的响动,听到丈夫在问,“娇娇怎么不进去,不是说想弟弟了吗?”

“才刚从外面回来,总要把身上的寒气都去了才能进里间,弟弟还小要是像女儿一样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想象着女儿小小年纪,行事大方稳重,跟爹爹说话都是一本正经的口吻,贾氏不由得好笑地摇了摇头,朝哥儿的奶嬷嬷打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你弟弟还在睡着呢,一大早的就跑过来,吃了早膳没有?”

黛玉摇摇头,她进了屋之后,也没像以前那样,没精打采地坐着,而是手扶着椅子,身子骨再没有力气,也坚持站一会儿。

林如海把女儿送过来,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贾氏正在让人摆饭,女儿身体弱,吃食上越发是不能马虎,一面心疼,又不忍责备,心里正有些不舒坦,说是姨娘们过来请安了。

这一大早的!

黛玉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黑琉璃般的眸子,就紧紧地盯着帘子,看到外面的婆子打了起来,鱼贯进来三个绾髻的妇人。虽然,小黛玉的记忆里是有这些人的,但自己亲自看,感受又不太一般。

林如海有几房姬妾,如今进来的有三个,还有两个是通房,不过都无所出。

黛玉连忙去看母亲,看到这些女人,贾氏的眉头自然是无法舒展。作为一个现代人穿越过来,黛玉也非常能够体谅贾氏的心情,再加上,融合了这具身体里的感情,她也真真切切从贾氏身上感受到了慈母之情,这让原本就孤儿出身的她,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做林家的女儿,便自然能够和母亲一起同仇敌忾。

“给夫人请安,姑娘安好!”

礼仪非常得体,也很恭敬,这让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故作深沉的黛玉略有些不安,偷偷地看了一眼她娘亲,见贾氏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地叫了一声“起”,才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这里出身就决定了阶层和地位,她实在没必要介意这些,反而显得自己眼皮子浅,叫人瞧不起。

“姑娘的身子骨可是大安了?”

说话的是姓钱的姨娘,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当年她爹林如海是看到她胯骨宽大,屁/股翘挺,看着是一副好生养的身材。林如海夫妇当时年近四十,还没有生育,才不得不纳妾。

谁知,钱姨娘白糟蹋了一副好身材,进门一年并无动静,不得已,她娘才一口气又抬了两个进来。

刚刚进门,年轻的姨娘们没有传出好消息,倒是她自己,怀上了黛玉,次后一年多,又怀了弟弟,一女一子成全了个“好”字。这些姨娘们便不大受待见了。

到底是些没立功的。

黛玉侧了半边身子,点点头,奶声奶气地道,“感觉好些了!”

这些姨娘们到底也是伺候过她爹的女人,明面儿上,黛玉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为这些小人物,坏了自己的名声。这一想法,便与先前黛玉不太一样。先前黛玉年纪虽小,自小也是被养得心高气傲,贾氏从来不肯把她和这些姨娘们置于一室,小小孩童也惯会看大人脸色行事,自然也是眼中无人。

这会儿黛玉就不同,她大方得体地答话,这些姨娘们还是头一次和姑娘打交道,只觉得有个国公嫡小姐出身的娘亲,还是不一样。而贾氏就觉得稀奇了,不由得多看了黛玉两眼。

“不是连医正大人都说姑娘大不好了的吗?”

贾氏一听这话,连黛玉都顾不上了,含了刀锋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周氏的身上,见她说了这样的话,犹不知错,兀自眼中含笑,浑然不将自己的愤然看在眼里,不由得怒道,“许是林家的先祖们也是怜悯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忍看着府上人丁太过凋零,才保佑娇娇熬过了这一劫。”

第3章 酬谢

黛玉觉着,自家娘亲说话真是委婉,想说姨娘们对这家里的子嗣没有什么贡献,一个个都是不下蛋的鸡就直说,偏偏委婉地拿林家的先祖们说事,看吧,这周姨娘明摆着就是没有听懂。

跟个棒槌一样!

黛玉不由得装作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周姨娘,你是盼着我死吗?”

周氏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贾氏拐弯抹角说几个姨娘不生养的话,她听着不对,暂时还没有拐过弯来。黛玉的话太过直白,也明显就是指责她对姑娘犯了大不敬。

噗通一声,周氏跪在了地上,朝贾氏拼命地磕头,“夫人,这是给妾身十个胆子,妾身也不敢啊!妾身,是妾身犯了糊涂,姑娘的身子骨好得很,妾身自己掌嘴!”

周氏自己把自己扇了两耳光,用的力度还不小,脸上的脂粉都掉了,五根手指头落下的红印子盖在上面,也着实令人解气。

黛玉满意了,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一开口遭人厌。她总觉得这个姨娘并不是真的不会说话,而是仗着她娘亲这种不愿意与她们计较的清高肆意妄为。

君子欺之以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马姨娘大约也是觉着黛玉今日言行有些反常,顾不上自己平日里给人的那种谨小慎微的形象,偷偷地朝黛玉瞥了一眼,连忙又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

“呸呸呸!”贾氏听不得这些晦气话,恨不得上前捂住女儿的嘴,“年下节气的,小孩子家家,说什么呢?真正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她止住了女儿这不吉利的话头,当下就朝着三个姨娘使脸子,“都回去吧,这些日子,我这里忙得很,没事就别过来了!”

宣平侯府的袭爵四代而终之后,照理说,林如海应当搬出去。宣平侯府说起来也是奇怪,嫡支这一脉,一直都人丁不旺。是以,太/祖将府邸赐下来的时候,同样因为府里人少,第一代宣平侯便将一半的府邸都封了起来,后来趁机归还了皇帝。

这也算是一饮一啄了,到了林如海这一代,黛玉的祖父母过世后,原本要搬出去,皇帝一道恩旨,这府邸就归了林家,只把大门上的“敕造宣平侯府”的匾额还了回去,换成了“林府”。

府邸面积说起来也不算小,贾氏当日为丈夫抬这些姨娘进来,目的很单纯,就是传宗接代,也都是从外面买的良家女子,也没有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归拢在一起,给了一个离正院稍微远一点的院子。

三人一路无言,在梧桐院里分了手,各自进了自己的屋子。

钱氏和马氏一向都是安静的性格,今日的事情,姑娘针对的也并不是她们二人,回去后也是自己安安静静地做事,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细细地想一遍,主母的话还在耳边,也令二人愧疚得心里不安。

周氏就不一样了。

黛玉在母亲那里用了早膳,她的胃口有限,也还是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粳米粥,又吃了一小碗热乎乎的鸡汤面条,等弟弟醒了之后,逗弄了她一下,才回了东厢房。

她年纪尚小,还没有自己的院子,房间里地龙烧得很旺,进门后就是一阵暖呼呼的,喝了一小盏清水,问身边的大丫鬟轻絮,“刚刚我看到你出去了,是不是去了梧桐院?周姨娘那边都说了什么?”

仗着自己是稚童,黛玉也不想耍什么心眼,问得直来直去。她心里也是明白的,正是因为幼小,有些事就算知道了,也顶多是去母亲那里告个状,别的都做不了什么。

况且,也因为是轻絮,她才会问,轻絮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一身荣辱休戚都系在自己身上,断无知而不言的道理。换了别的人,她还不问呢。

姑娘今日的表现着实是称奇,先是连医正都说大不好了,游方的僧人都闻讯而来了,姑娘自己爬起来了。迎着风雪去了一趟前院,病情也没有再反复,刚才的食量,比起以往多了一倍,也没有一副吃饭如吃苦药的样子。

性格也是开朗了不少。

轻絮心里高兴,一边把火盆里的炭归拢,一边道,“姑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就过去了,果然就听到周姨娘在屋子里生气,也就白生个气,她是断无敢说姑娘不好的。”

“嘴里虽是不会说,心里估摸着也不会少骂。”黛玉索性把个牙尖嘴利的性子都露出来,也懒得遮掩,“我听她的意思,医正都说治不好我了,怎么爹爹还把医正都请来了?”

朝中的官阶不好熬,她爹爹是前科的探花,如今只是一个从五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兼了都察院都事之职。本没有资格请太医,怎么还能把医正也给请来?

刚才在正房那边,黛玉都忘了问这话了。

好在轻絮因贴身照顾黛玉,当时夫人问老爷的时候,她也正好在旁,说是林如海今日早上下朝出宫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八皇子殿下云臻冲过来,圆滚滚地摔了一跤,林如海恰好扶了他一把。八殿下非说要赏老爷点什么,林如海便趁机求了这个恩典。

居然又冒出来了个八皇子。黛玉一阵头疼,《红楼梦》中四王八公里头,可没有八皇子这一说啊,连两大国公府打交道的最高人物,也是四个郡王而已。

她觉得,她一定得把这件事弄清楚了。

恰好晚上吃饭的时候,林如海在和贾氏说,“虽说医正并没有真的把姐儿给治好,但姐儿也是喝了他的药这才好起来的。医正那里倒是好说,多备些礼,我明日亲自跑一趟,只八皇子那里,就不好办了。”

都察院是清贵的衙门,其中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品阶虽低,却有入朝随侍的权利。权重如此,行事便更要慎重。

朝臣不得与皇子结交,林如海想要酬谢八皇子的恩情,也的确是一件难事。

“爹爹,不若女儿修书一封,由爹爹转交给八皇子,以此为谢,如何?”黛玉捏着筷子,捧着小碗,碗里的米饭已经去了一小半,半张脸埋在饭碗里,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第4章 云臻

三岁的小女娃说她要修书一封,林如海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八皇子也才年约六岁,都是小娃娃,写信什么的,并非是不可接受之事。

林如海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答谢方式,况且,他也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女儿,三岁,要如何握笔,写一封什么样的信来?

夫妻两对了一个眼神,这顿饭吃得也是五味陈杂。尽管女儿醒来后,说话行事和以前不同,但小娃娃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不存在反常什么的,如果说要给个解释的话,贾氏倒是觉得,这是孩子长大了的原因。

用完晚膳,林如海把女儿抱到了贾氏的小书房。贾氏抱着哥儿也跟了进来。窗下的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贾氏身边的大丫鬟玲珑已经挽起袖子,磨起了墨来。

写字,黛玉自然是会写的,前世一手簪花小楷练了好些年,但现在却是没法施展开来。一来,年纪小,手腕力道不够;二来,林如海并没有为她启蒙,若是会写字的话,便是亲生父母也会害怕的吧?

于是,待林如海将她放在椅子上,黛玉趴在桌上,拿过一支兼毫小笔,一把抓在手上,举起来,对着她爹爹道,“爹爹,谢谢二字怎么写啊?”

林如海心里的那点担心便烟消云散了,他捻了捻下颌留了好久的一缕髯须,哈哈大笑,连捉着女儿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好歹控制住了情绪,将女儿圈在怀里,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在一张雪白的花笺上,画了两个“谢”字出来。

当晚,黛玉将屋子里服侍的丫鬟都驱了出去,她独自一人在床上,练了一会儿瑜伽。那种心悸气短的感觉稍微有些缓解,又捏着鼻子喝了一碗药后,这才安睡下来。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黛玉却在细细地回忆《红楼梦》这部书,将里面的人物,各自的命运,造成这些命运的转折点回忆了一遍。她特别庆幸当初看了那么多遍《红楼梦》,对黛玉的命运其实是最为清楚的。

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不仅仅是她今天一看到那个小粉团子就喜欢上了,而是,一旦弟弟有个三长两短,贾氏就会深受打击,不到一年的功夫,也跟着命丧黄泉,而她就要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命运。

想到《红楼梦》前半部分的花团锦绣,之后就是一路的西山日薄,黛玉就非常抗拒,她不想进荣国府,也不想理会和贾宝玉之间的什么“木石姻缘”,更不想最后凄惨地死在大观园中。

弟弟的身体看着很好,并不是那种短命夭折的命相,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许是曹雪芹先生为剧情而特有的设定,但不管如何,黛玉都不想坐以待毙。

任何事情在发生之前,都会有些端倪,她现在很庆幸自己年纪很小,不会有人关注她。这也为她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可以观察这府里的人。

林如海乃是侯门之后,打小也没少来过皇宫,宫里也有几个认识的侍人,因着这点香火情,他也没有费多大的周折,便见着了八皇子。

亲手将信件奉上之后,林如海道,“小女因着殿下的怜悯,得医正大人亲自诊脉施药,如今已经大好了,殿下的救命之恩,微臣全家铭刻在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林如海总觉得八皇子又胖了一点。天气寒冷,他穿了一双羊皮小靴,罩着一件宝蓝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青金浅蓝双环四合如意绦。

脖子间的风毛出得很好,雪白无一根杂色,将孩童的一张脸衬得欺霜赛雪,白里透红,唇瓣故作深沉地一抿,嘴角尖儿上,顶着两个圆圆的酒窝,乌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小大人一般,问道,“林大人家的姑娘,身子骨很不好吗?”

“小女自娘胎里带来的病症,自会吃饭起就在吃药,前些日子大不好了,还来了个癞头和尚,说要渡了她出家去,若非医正大人及时救治过来,下官和贱内少不得为了救她一命,就答应下来了。”

“胡闹!”小大人抖了抖手里的纸笺,“有病治病,若这世间的和尚道士们这般能耐,还要医官大夫们做什么?”小大人抿了抿唇,那梨涡更深了,能装二两酒的样子,他略为沉思一下,“我会让医正每一旬去给林姑娘请平安脉,以后出家什么的,就别再提了。”

“这个……”

林如海还想推辞,但小大人已经捏着那纸笺,转身离开了。待进了大殿,他将纸笺扔给了随侍的小太监小安子,“扔了吧!”

“殿下……”

既然要扔了这纸笺,方才又为何还说让医正每一旬去一趟林府呢?小安子只觉得自己从来就不了解这位只有六岁的小主子,行事总是这么稳妥,却又显得有点凉薄。

“她既是要诚心谢我,就该认认真真地写封信来。如今这信,既无抬头,又无落款,便是诚心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八皇子顿住了脚步,偏过头来,阴阴地一笑,“本皇子好歹也救了她一命,想与本皇子撇清,也得本皇子同意才是!”

“是,是,八皇子殿下英明!”小安子熟练地拍着马屁,心里却在想,林大人家的姑娘约莫也只有三岁,能够捏得动笔已是不错了,写这两字还不定费了多大的老劲,殿下又何必小心眼地嫌弃呢?

林如海一直等到八皇子离开了,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无意与八皇子有太多深交,宫里的孩子们从落草那一日开始,就学会了算计。

而八皇子的娘亲又是景安宫荣妃,昔日齐国公陈翼之孙女,如今她兄长陈瑞文袭了三品镇威将军,虽为功勋之后,早已家底落败。荣妃当初进宫的时候,不过是个小主,次年便生了八皇子,一路过嫔位,进妃位上来,不能说不是个狠辣的主。

不过,林如海如今想拒绝已经无法拒绝了,八皇子不容拒绝,且私心里,女儿的身体也由不得他拒绝。

黛玉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心,在别人的眼里,充满了阴谋。甚至,到了晚间,林如海下衙回来,听说以后医正每一旬要来给她请脉,她对那素未谋面的八皇子,还满满都是感激。

第5章 腊八

太医院的医正同样也姓林,已是年过半百,身体还算不错。饶是如此,这大冬天里,天寒地冻的,每十天都要往林家跑一趟,要跨过半个京城,也是苦不堪言。

医正的品阶并不高,但一向也只给宫里几个贵人诊脉,连那些寻常妃位想请动他都很难。如今,却为了个小姑娘,十天跑一趟,他也一直在琢磨,林家与这景安宫到底是什么瓜葛?

好在,贾氏很是通情达理,每次林医正过来都会备上丰厚的礼物,而林医正看到了原本被自己判了“死刑”的小姑娘,在这种最喜欢要人命的季节里,还坚强地活着。

再请脉的时候,老医正也是格外惊奇,黛玉的脉象已经趋于平和,有了健康的人跳动的那种力度与节奏。

他也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小姑娘顽强地活了下来,下一次进宫去给荣妃娘娘请平安脉的时候,他也有话向八皇子禀报了。

自己的身体,黛玉自己心里清楚。连着一个多月来的瑜伽,略微有了些成效,如今她的饭量也增了一些,一顿能吃一小碗粳米饭,一些肉糜也能克化得动,这在以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进了腊月,林府也开始准备年关之事,贾氏每日里的事也多了起来,开宗祠,着人打扫,收拾祭器;府上各处也要扬尘,庄头们开始往府里送账目收成,还有节礼。

贾氏也要安排往亲戚近友家里送节礼,每日里拿着礼单和账本各种斟酌,没顾得上照顾儿子的时候,也都是黛玉陪着弟弟玩耍,姐弟俩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到了弟弟一醒来没有看到姐姐,就会裂开嘴大哭。

腊八节的前一晚,贾氏安排灶上的把要用来煮粥的豆子都泡了出来,拿着单子勾勾画画。黛玉倚了过去,看到单子上挂在第一位的是荣国府,明明认识字,她装作不认识,问道,“娘,咱们都要送去谁家呢?”

“原本也应该送往宫里去的,景安宫娘娘毕竟也救了你的性命。但吃食一向最好不要往宫里带,少不得你爹爹亲自去向八皇子殿下磕头谢恩。这腊八粥往年怎么送,今年还是怎么送,你外祖家肯定是要送去的。”

这排在首位的就是外祖家,黛玉看着上面“荣国府”三个字,不由得撇撇嘴,说起来,看书的时候,觉得荣国府似乎也没什么坏人,对宝玉也好,那些女孩子们也罢,甚至环哥儿都没有什么反感,可是就整体而言,她真心不太喜欢外祖家。

灶上的管事过来了,贾氏吩咐道,“这粥往年是三种,今年就多添一种咸的吧。北街老太太说是不喜欢甜的,就单单只熬上一份,炖得烂烂的,送过去。”

黛玉对北街老太太的印象并不深,不太听得懂究竟说的是谁。三岁的小黛玉,脑子里记的东西并不多,而书上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人物。

她坐在炕上和小丫鬟雪雁翻花绳,檐哥儿躺在一边,看得兴高采烈,不停地蹬着两条胖墩墩的腿,穿得像头肥肥的小企鹅,两只胳膊挥舞起来都那么艰难,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里,映着烛火,冒着八颗门牙的肉红的牙床露出来,口水不停地往脖子里淌着。

花绳到了雪雁的手上之后,黛玉扯起了帕子,给弟弟擦了一把口水,手指头又在他圆乎乎的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她已是难以想象,这么可爱的弟弟,若没了,她的心得多难受,不由得俯下身去,在弟弟的额头上吧唧一口,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护弟弟周全。

这么黏她的弟弟,无法割舍的血脉相连,彼此影响着对方的命运,种种,都让她无法接受弟弟的不存在。

林如海今日回来得有些晚,下衙后,专程去了宫里,等了好些会儿才等到从学里出来的八皇子,两人站在风雪里说了几句话。八皇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说了一句,“既是如今食量增加,想必腊八粥也是克化得动的了?”

林如海因女儿身子骨弱,素来教女以惜福养身,吃食也务必精细,以养脾胃为要。如今,他想着腊八粥里,豆子占多数,粳米反而不多,食得多了容易胀气,方斗胆委婉拒道,“虽说食量有增,也仅限于粳米粥饭,旁的食物,因怕辜负了殿下一向爱护之意,不敢令其贪食。”

云臻冷哼一声,他自小聪慧,很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因此有些骄傲,便非常不喜臣子下人们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刻意欺瞒。因此,明明知道,林如海是不肯叫自己的女儿吃腊八粥,怕的是又伤了身,他却偏故意听不懂。

“无妨。你也算是救了我,我投桃报李原本应该,本皇子素有仁爱之心,明日人人都吃腊八粥,怎么能叫令爱怕辜负了本皇子的爱护之意,而独独不吃呢?”

是以,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府上的腊八粥陆续送出去后,荣国公府也送来了腊八粥,北街林家也送了过来,紧接着,京城里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队队内侍和龙禁卫侍卫捧着食盒,里面便是宫中赐下权臣贵胄们的腊八粥。

林府原没有资格再领赐,但今年,景安宫里却给林府送来了腊八粥,金镶玉的小碗,约有拳头大,里面一浅碗熬制得香喷喷烂软软的粥,已是看不清都用了哪些食材,八色的粥盛在玉碗里,仅看相便令人食指大动。

景安宫掌宫内监严铎笑吟吟地将腊八粥从食盒里取了出来,放到黛玉的面前,上下打量这孩子,笑着道,“娘娘说了,这粥得奴看着姑娘用尽了才能回去复命,姑娘请吧!”

小姑娘身子骨虽单薄了一些,言行举态却非同一般,严铎看在眼里,想着宫里八殿下时时关注,虽不知为何,倒也不敢太过怠慢。

勺子是银质的,小小一枚,黛玉拿着也不沉手,她舀了一勺,塞进口中,两颊鼓鼓的,随着她的咀嚼上下蠕动,就像一只贪吃的小松鼠,连严铎这样的恶人看着看着,眼里的神色都变得温和多了。

“严爷爷,真好吃!”黛玉咽下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捏着勺子又舀了一勺。

第6章 实话(求推荐票)

严铎有些动容,从未有人这般称呼过他。林如海夫妇已是大吃一惊,皇家的规矩多,女儿怎么能够随便喊人呢?但,三岁的孩子,也没想过她能够得到赏赐,提前也并未教导她一些宫规礼仪,若是冒犯了,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姑娘慢些吃,咱家不急的!”

黛玉听了,便知自己的马屁拍到了点儿上,她又娇俏地笑了一下,趁着两口之间的间隙,软糯的声音那么娇气,“严爷爷,您叫我的小名儿吧,我爹爹娘亲都喊我娇娇。”

严铎笑眯眯地点头,倒也没有真的叫,毕竟是人家闺女的小名儿,他一个太监,怎好就这么冒犯?

他也是真没想到,林家的姑娘竟是这般有趣。吃完了之后,小小的身子依过来,迈着两条小短腿,走在他的身边,还偷偷地用软软的手指头去勾他的手,“严爷爷,您今天有没有也喝粥?我娘亲熬的粥特别好喝,您带一点回去吧?”

严铎心想,果然是小孩子,这话说出来,可不得把她爹娘给吓坏了,吃食怎么能随便往宫里带哦!

严铎避开了小姑娘的手,抬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手指头在小包包上点了点,到底什么话都没说,离开了林府。但,临走前,还是收下了林府下人塞过来的一个荷包,连掂都没掂量一下,塞进了衣兜里。

回到宫里复命,严铎不时地看云臻的脸色,见云臻并不是真的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孩儿有恶意,便也乐得为她说两句好话,“林大人倒是担心得不得了,林姑娘却是个大胆的,一碗粥,三两下就舀干净了,倒也没要奴催促。”

“什么大胆?分明是个贪吃鬼!”云臻小小的身子,坐在炕上,怀里抱着个手炉,他想象中,林家的姑娘必定是一个大胖子,鼓着两个腮帮子,一上一下,就跟个贪吃的松鼠一样,他便一脸嫌弃。

他把自己的腊八粥匀了一碗出来给她送去的,里面还有不少养生的药材,难吃得紧。云臻还真是难以想象,有人能吃出一副山珍海味的样子来。

“那碗你没带回来吗?”云臻想到了,便问。

严铎愣了一下,醒过神来,连忙跪下请罪,“老奴糊涂了,竟把那碗落在了林府,老奴这就派人去取!”

“还取什么取?吃得脏死了,拿回来也是要扔了的,没拿回来就算了!”云臻摆动着小胖手,不甚在意地道。

那金镶玉的碗,非常精致,是圣上万寿的时候,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进上来,因见着荣妃娘娘欢喜,便赐予了景安宫。八皇子平日里也喜欢拿着这碗把玩,如今竟就这么舍去了。

这边,黛玉吃完了那粥,递给大丫鬟秋痕,“你辛苦些,把碗仔细洗了,别磕着碰着了,回头供起来。”省得哪天宫里的人,还要这碗,要是没了去向,抑或是有些磕碰,那就是倾巢之祸了。

她有些后悔,方才忘了让严铎把这碗拿回去了。宫里只说赏她粥,也没说连碗都要一起赏的。

贾氏因说这一次北街那边送过来的粥熬得不错,让人添了两碗过来,方才见黛玉吃得欢,便问她,“你堂婶娘那边这次送过的粥,用的豆子不多,洒了些小米在里头,添了桂蜜,甜又不腻,要不要尝一些?”

黛玉摇摇头,接着便听贾氏在跟林如海商量今年祭祖的事情,“妾身想着今年的祭祖,就不必如往年一样,巴巴地备下了晚饭,老太太那边又不会在这里用饭,最后也都浪费了。今年祭完祖,咱们也就随便留一句,想必那边自己也会备下年夜饭,不会在咱们这里凑热闹。”

林如海想了想,“备还是要备的,横竖若是那边不留下来,赏给府里的下人,也是一年忙到头的恩典!”

黛玉听父母一直说着“那边”,又实在想不起那边到底是谁?

她和弟弟玩了一会儿,又被父亲抱着到小书房里写了一会儿字。早就知道这种时代的女孩子,若想要立足,一半靠自己的才华,另一半便靠了父兄的功名地位,她也没有藏拙,显露出了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基本上林如海教一个字,一边下来便会读会写,且少有写错的。

林如海自是大惊,心里也越发对大闺女看重起来。他膝下子嗣原本凄凉,一妻数妾,年过四十这才得了一子一女,在他眼里,女儿与儿子是一般重的。

有女如此,夫妻二人自是欣喜非常,贾氏笑着道,“看来姐儿这会读书的性子是随了老爷了。将来哥儿也要这么会读书才好!”

“弟弟一定会比我更厉害的!爹爹先教女儿读,等弟弟再长两岁,女儿就能教弟弟了。”

“好,爹爹就先把你教成个小才女!”

读了约莫有一刻钟功夫,黛玉把本《三字经》便背熟了一半。林如海很好地感受了一把得英才而教之的爽快,很想再多教一些,又怕贪多嚼不烂,便抱着女儿跟妻子一起回了正房。

婆子来报,说北街那边有人来传话,来的也是个婆子,贾氏便让把人请进来。

来的是北街林府大太太身边的宋嬷嬷,说话行事倒是利索,给林如海夫妇请了安,又给黛玉和檐哥儿行了礼,口里的话就跟蹦豆子一样,往外蹦,“大太太让奴过来说一声,今年祭祖后,两府还是合在一府吃年夜饭好。往年都是各吃各的,一来不热闹,二来落在外面人的眼里,总以为咱们两府不亲热。”

这倒是让贾氏有些莫名其妙,好半晌才点头,“原是这个理!”

贾氏的话不多,这姓林的嬷嬷就很尴尬,好在也是人老成精,看着黛玉,“这是大姑娘吧?阿弥陀佛,之前说身子骨不好,老太太和府里的太太们担心得饭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姑娘若是大安了,就到府上去玩,姑娘们也都惦记着姑娘呢!”

黛玉趴在林如海的膝头,听着这老货唾沫横飞地说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既是老太太和太太们都担心我,以前怎不见有人来看望我呢?”

第7章 指点(求推荐票)

都说童言无忌,宋嬷嬷也不好反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贾氏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女儿头上的小包包,“这样的话,姐儿以后不许再说。老太太和太太们担心你是真的,年前节气,家家都很忙,没遣人过来问询也是情有可原。”

“哦,女儿知道了。原来老太太和太太们都是在心里惦记女儿的病。幸好女儿如今大好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落在外面人的眼里,就真是两府的关系不亲近了,毕竟,一次都没有来看望女儿呢。”

宋嬷嬷讪讪地笑过后,就不再啰嗦,贾氏摆摆手,便让她下去了。

林如海知道妻子有事要和女儿说,便抱起儿子进了内室,将女儿扔给了贾氏。

“你说说,你这孩子,才三岁,怎么就这般地牙尖嘴利了?今日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贾氏一面对女儿的聪慧心喜,一面又特别担忧,这世间,谁人不盼儿孙聪明伶俐?可聪明伶俐的孩子是那么好养的吗?

一个不慎,便成了大奸大恶之辈了。

黛玉窝在母亲的怀里,偷偷地撇撇嘴,口中却特别乖巧,“娘,这嬷嬷到底是哪个府上的人啊?凭什么还说她家老太太和太太要在咱们这儿吃年夜饭啊?”

贾氏这才知道,女儿怕是连北街那边的人都没记住。也是,两府虽然都姓林,也是一个祖上的,还没有出五服呢,即便住在同一条街,也是一年到头除了祭祖这日外,都没有往来。

原本没太想跟女儿细说,但想到女儿方才识字读书的那股子聪明劲儿,又觉得再也不能把女儿当寻常三岁的孩子看待了。

“咱们家老祖宗当年也是随太/祖出征,马上挣来的功名爵位,敕封宣平侯府,原先说是这爵位只封袭三世,当今圣上隆恩,后又传到了你祖父。你父亲当时年幼,感念皇恩浩荡,不肯再受无功之禄才发奋读书,圣上也格外器重,点了你父亲榜眼,这份功名在勋贵之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北街和你父亲是同一个祖上所出。当年你曾祖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北街的老祖宗,早已离世,余下老太太享这天伦之乐。老太太膝下又是你三个堂伯叔父,三个婶婶,膝下子孙满堂。”

“咱们府上这边,是嫡出,你祖父袭爵后,就是你父亲。因你父亲争气,这侯府原本该在你祖父离世后,收回去的。圣上到底是看重你父亲,额外加恩,这府邸重新赐给了你父亲。”

原来如此,书上说,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按照方才贾氏的说法,北街那边应该是从祖父那一辈中分出去的,也应当是庶出才是。

也难怪,书中的黛玉在母亲故后,林父非要将她送去国公府贾老太太跟前教养了。庶出,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平日里连走动都少,除了祭祖要在一起,基本上不来往,如今怎么又巴巴地跑来,说是要一起吃年夜饭呢?

黛玉的印象中,荣国府每年也都要去宁国府祭祖,老太太也基本上是从来都不会在宁国府吃年夜饭的。而荣国府与宁国府可不像北街林家和南街林家,一向都没有走动。

“都在一个坊头,咱们府在南街,那边在北街。平日里外面的人为了分别两府,也就一直都这么叫着。都是一个祖宗,不论是年纪还是辈分,你都是最小的。以后,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黛玉点头,一个“不孝”足以压死人了,看来她以后还是要谨慎行事,尽量不要出错,给自己惹麻烦。

话说,宋嬷嬷这边回了北街林府,把方才知会林如海夫妇,这边要过去吃年夜饭的事都说了,便又说起了黛玉,“三姑娘真是吓死人了,谁能想到,这么小一点孩子,说出来的话,真是想也想不到。”

便把黛玉的话,一个字不剩地说了。

当年宣平侯林懋膝下两个儿子,嫡出的是林如海的父亲林远功,娶的是云南巡抚姜应鳞的女儿,生了林如海这一个独子。庶出的儿子林远德,老侯爷临终前,先帝怜悯老臣,不单让林远功袭爵,还赐下了一个户部主事给这庶子。

林远德娶的是南安太妃娘家庶出的女儿邱氏,便是如今北街的老太太。邱氏颇能生养,北街一共有三房,长房和二房都是从老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且不算,还有个女儿,许给了锦乡侯府庶出的公子韩旭为妻;

北街林家这样的家世,老太太居然能够把女儿嫁进侯府,也算是颇有谋略了。

听了宋嬷嬷的话,二太太周氏冷笑一声,“这一场病,怎地都没把她病死?要我说,这太医院的医正也是吃饱了撑的慌,宫里的贵人们都伺候不来,竟是一月三次地跑那边,连这风大雪大都不怕了!”

“可不是,这外头的天可真是冷死了。”

都说“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邱氏也不例外,向来都是对老二这一房颇有偏爱,宋嬷嬷又是她跟前得力的人,两人一唱一和,就是大半台戏了。

待二人都说完了,老太太才哼了一声,“以后这样的话可别说了,林医正哪里有这些功夫伺候她一个三岁的女娃娃,不都说了是八殿下的赏下的恩典吗?”

大太太就摸不准了,北街和南街那边一年到头都没什么来往,往年那边装模作样地留,这边也没有松口留下来,现在很显然是不太待见,难道说还要在那边吃年夜饭?

“娘,这年夜饭,要不还是回来吃,媳妇让人先备着,还是和往年一样!”

“吃啊,怎么不去吃?”周氏气冲冲地甩着帕子,好歹她还知道,去不去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上前来,跪在老太太的跟前,殷勤地捶着腿,怂恿老太太道,“娘,要儿媳说啊,您是这家里的老祖宗,那贾氏这般不会教孩子,就该娘您去指点指点!”

“嗯!”老太太重重地应了一声。

第8章 势利(求推荐票)

近三更了,北街这边总算是把腊月二十九祭祖这一日在南街吃年夜饭的事情敲定了。

从屋子里出来,三房董氏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林如盛已经从书房回来了,他官居六品是和林如海一年考中的同进士,同一个座师,当年选官的时候,是沾了林如海的光的。

董氏是商户之女,这一房又是庶出,在老太太的屋子里,是没有她说话的份,一些话也只有回来后好和自己的丈夫说。

下人们都被屏退了,董氏凑到了丈夫的身边,为靠在床头看书的丈夫揉着腿,“照妾身说,三嫂是从国公府出来的嫡女,妾身还记得当年嫁进来的时候那排场,十里红妆,羡煞了多少人,要说三嫂不会教女,妾身是怎么都不信的。”

林如盛放下了书,捉住了妻子的手,没让她继续,闪着眼睛,默了一会儿,才问起,“怎么好端端的,今年突然说要去那边过年了?”

董氏也不知道,摇摇头,“先开始是说还和往年一样,也是昨天突然就说起要去那边过年。”

“腊八节里,出了什么事吗?”

林如盛和老太太打的交道不少,很是了解这个人。她惯会钻营,一向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三哥翰林出身,学识满怀,但因性子耿直,在朝中多年,如今也仅仅只是从五品,在都察御史一职上一躺就是多年,虽清贵得罪的人也不少。

老太太因此,也多年不许这边与那边往来,说是不定哪天,那边惹的祸事就会牵连到他们的头上。也因三哥一直没有子嗣,老太太还说了不少酸话。

董氏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问题的关键来,最后只得摇摇头,“妾身也不明白,老太太屋里每逢有事我也只是听上一耳朵,来龙去脉不清楚的,若事不关己也总是不问,相公若是想知道,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林如盛一把将妻子拉上了床,“你这样就很好,一些事,该知道的,老天爷自然会让你知道。”

“嗯!”董氏也依旧还是不太甘心,想了想,就把方才在老太太屋里二太太说的话说了出来,“也不知二嫂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老太太也不阻一阻,就让二嫂把那些话说了出来,万一传出去,也够咱们家遭罪的。”

那医正,是奉了八皇子殿下的命,才会去给四姐儿诊脉的,与二嫂,与这边有什么关系呢?孩子病了,没有过去问询一声,本就有些说不过去,居然还说风凉话。

要她说,四姑娘说得就很对。

“你说,如今太医院的医正一旬去给四姐儿诊一次脉?”

“是啊!妾身之前让嬷嬷过去瞧,说是很不好,怕是熬不过去。后来,吃了林医正的药,渐渐好了些。今日宋嬷嬷去看过了,精气神都很好了。阿弥陀佛,三嫂膝下就这两个,可千万得好好的才好!”

“嗯,三不时地着人去那边看看,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咱们有的,也别吝啬。”

“还用你说么?妾身几时没让人去看?若不是出府不方便,妾身自己就去了。如今相公这一说,倒是把妾身的功劳全抵消了,妾身倒像是听了相公的话才让人去的。”

若换了平日,林如盛必定是要哄妻子一番的,这会儿,他却在想自己的心思,他那嫡母果然就是个势利的。大约也是以为他三哥搭上了宫里的贵人,这才突然改了态度。也不想想,那边也是四五代的勋贵底子,二哥当年被圣上点中榜眼,何等风光。

这些年总是小瞧那边,嫡母真正是糊涂!

其实,林如盛也不是不懂老太太真正的心思,林如海的官阶不高是一方面,子嗣不丰,才是关键。

松瑞堂里,东厢房中,黛玉安置在床上,大丫鬟轻絮将香膏抠在掌心里,两手贴在一处,待掌心里的温度将膏子温热了,才细细地抹在姑娘的脸上,手上和身上。

黛玉闭着眼睛养神,问道,“梧桐院那边,周姨娘也得了北街那边的腊八粥?”

“是啊,听说是那边二房单独送过来的。奴婢去打听了,原来咱们这边周姨娘是北街二太太娘家的庶妹。”

“娘家只是区区的武将,这是招了老太太的喜欢就作起来了?”黛玉哼了一声,气势和她的年龄全然不符,轻絮的手稍微顿了一下,朝她的脸上偷偷瞥了一眼,孩童的脸,那般稚嫩,可是里头,简直是比经年的长者都要精明,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今晚上,从贾氏那边没有问到太多的细节后,黛玉便专门点了母亲身边的嬷嬷送她过来,路上她趴在嬷嬷的身上,问了不少那边府上的事情,听到二房的太太娘家也姓周后,她就特意让轻絮去梧桐院打听了一下,看看那边的周氏和这边的周氏什么关系。

果然,还是有关系的。

那边周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就很清楚了。这边周姨娘进门的时候,贾氏进门十多年没有生育,若是小周氏进来一举得男。若照着书上的剧情发展,再过一两年,檐哥儿不在,贾氏也跟着没了,偌大一个林府就是小周氏母子的天下?

这些都只是猜想,站不住理儿。

原书上的设定,弟弟到底是怎么没了的呢?弟弟没了,林氏这一脉便绝嗣了。后来,很快,林如海也跟着殁在了扬州,也没说认下嗣子什么的,连家底多少,也并没有交待。

“姑娘如今怎么会对梧桐院周姨娘上心了?可是那边有什么不妥?”轻絮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就是凭个感觉而已。”黛玉也没有睁眼睛,说完了,蹬了蹬小腿,轻絮连忙收了手,帮她将被褥掩好,又摸了摸脚头的汤婆子,还都有热气,这才到了外间,收拾一番,睡了下来。

黛玉等她走了之后,眼睛就睁开了,帐子里还有热气,不算冷,她强迫自己又做了一套瑜伽,脚抵在床头,做了四五个仰卧起坐,身子出了一层薄汗,连忙钻进了被子里,一晚上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9章 深远(求推荐票)

又过了半个月,过小年的前一日,北街那边又来了人,说是邀请这边小年的时候去那边吃年饭。贾氏正在听庄头报收成,黛玉在旁边陪弟弟玩,一会儿戳戳他脸蛋儿,一会儿捏捏小手,庄头那边有几个数报上来,贾氏都没说什么,她却出声了。

“五五二十五,两两得四,常米明明应该是一千六百二十五石,怎么就成了一千四百二十五石了呢?”

自从第一次跟在贾氏身边听庄头们禀报,听到了好多错漏之后,黛玉便缠着林如海教她算术。教了约有半个月的功夫,除了数数,还教了珠算,谁能想到三岁的小娃娃脑袋瓜子这么好使,竟能够从这么多的数字中,一口就叫出错在了哪里?

庄头大吃一惊,都不敢往下说了,贾氏也愣了有好一会儿,惊讶地问道,“可还听出哪里有问题了?”

“常米的数量错了,女儿还听出鸡鸭数量也不对,榛、松、杏穰的斤两不对,还有杂鱼……”

黛玉越是往后说,庄头额头上的汗珠子越是多,渐渐有了滚滚而下的节奏,两股战战,最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禀太太,这账目送来前,庄子里也是好几个管事一起算了好些日子才敢送来的,小的委实是没想到还有这些错漏之处,管事们也都是经年的老人了,万没有出这么多错处的道理。”

这便是怀疑黛玉了,这也原属应该。贾氏此时也捉摸不透,到底是自家的女娃儿聪慧过度还是说她是信口胡说。这庄头是林家的老人了,祖上就跟了侯爷,若有所贪渎说得过去,但故意做一本错漏百出的账本,倒是不至于。

恰好北街那边的人等着,贾氏便让人把这姓吴的庄头先带下去,让北街的人先进来。

来的是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媳妇,态度倒算是恭敬,只一双眼睛不时地朝黛玉描过去,“老太太说了,一年到头的也见不着面,这好不容易到了年关,不管有时间还是没时间,总要空出时间来聚一聚,好歹也是骨肉亲情一场。”

“明日,还请太太把姐儿和哥儿都带过去,府里的姨娘们若是得空,也都可以跟着过去,一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一场。”

贾氏倒抽了一口凉气,但她倒也不至于和眼前这妯娌的婆子说什么,忍了口气,“既是老太太发了话,明日自是要过去的。姐儿大了,是该常去给老太太请安,哥儿落地后还没有见过老太太,明日也要过去磕头。”

这么小的孩子磕什么头啊?

不过想到明日能够出府了,黛玉还是很高兴的,昨日,林医正来请脉,她的脉象如今已是坚稳,出门也无大碍,如若不然,她恐怕还真的要被留在府上呢。

到了晚上,林如海回来了,恰好近年关,朝上也无大事,便是要参谁,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也不会凑在这个时候上奏皇上。贾氏便拿了今日出错的账本给林如海看。

“你是说大姐儿一听便听出了错漏之处来?”林如海简直是不敢想象,便是他当年入了翰林,因着当今对算术很感兴趣,专门请了大家讲学,他也跟着苦心钻研了《九章算术》,也没有这份能耐,不用算盘,凭心计就能够听出这种大数错误。

林如海用算盘扒拉了一下,一切皆如姐儿所说,深吸一口气,“待开了春,天气渐暖,我去求一求忠顺王爷,看能不能在那边女学里给姐儿谋一个位置。”

贾氏并不是很满意,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别说姐儿如今年幼,便是已到了入学的年纪,要读书,咱们也不是请不起先生,何必要去蹭别家的女学?”

忠顺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兄,掌宗人府宗人令,在王府的后花园办了一间女学,除了宗女们,朝中的一等贵女们也都在那里上学。想要进去并不容易,进去之后,想要立足,不受欺辱更不容易。

自身要有本事,父兄在朝中也要有地位,才不受欺负。

自家女儿才三岁,开了春过了二月十二,也才四岁,和那些权贵家里的贵女们一起上学,贾氏怎么会放心呢?

林如海自然也考虑到了妻子的忧虑,便也不坚持,看看更漏,已经时辰不早,便合了账本递给贾氏,“明日再让那庄头好好合一合,回头拿着再考考姐儿,读书的事,等过完年了,再合计。若能找到合意的先生,就先在家里启蒙,若找不到,少不得还是要去求一求。”

贾氏又想到,忠顺王府那边的女学,不单单会教读书习字,规矩礼仪都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在教,女红师傅也是从苏杭那边请来的素有名气的绣娘。贾氏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宗室的女学里学过,知道里面的深浅,若不是担心女儿年幼,她还真是不舍得放过这种机会。

虽然说,现在机会并没有到眼前来。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起来,在正房这边用过了早膳,林如海便去衙门点卯。黛玉趴在炕上,一双小手翻动着贾氏的账目,指出了好几处错误后,贾氏便一并让府里的账房先算着。

那边吴庄头一夜没合眼,早早把账目核实了送过来,黛玉一盏茶功夫核了一遍,才说“都无误”,可把吴庄头又急出了一身汗,好在这一次总算是过了,忙忙地辞了主家赶紧回去筹备短了的东西。

午膳过了,黛玉歇了个中觉醒来,林如海总算是回来了,家里赶紧套了车马,往北街那边去。虽说在一个坊头,过去总要绕上一圈。车内放了两个火盆,因怕炭气,车帘子扯开了一些,黛玉便不时朝外看几眼。

才出了街头,走了约莫一箭之地,车停了下来。贾氏在车里坐着问车夫,“这是怎么了?”

“回太太,老爷停了马,这会儿正下来请安,和人说话呢!”

这便是遇到了上峰。黛玉连忙换了一边,把车帘子偷偷地掀开了一个大大的角,朝前面看去,见一个锦衣大氅的俊美幼童,头戴白玉冠,面如冠玉,鼻子冻得通红,端坐在一头矮马之上,装模作样地道,“林爱卿免礼!”

第10章 遇上(加更一章,求收藏,求票票)

一听这话,黛玉便知道,这必定是皇家子弟了,五六岁的年纪,难道说正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位八皇子?

云臻刚刚一抬眼,便看到了车帘子后面,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正盯着他,那般通透,云臻怔愣了一下,用马鞭指着这方,“车里面的,是令爱?”

林如海心疼女儿,不肯让女儿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下车来,但这会儿,八皇子已经都问出来了,他若是还拦着,就太失礼了,便道,“正是,请八殿下容臣带小女过来给殿下请安!”

说起来,若不是八皇子,他女儿的病不知道会怎么样。如今渐渐地好了,林如海为方才自己的那点私心愧疚,格外难为情。

黛玉将车帘子又掀开了一点点,露出半张小脸来,还有一半儿,被颈子边的雪白风毛遮住了,小巧的鼻子,那张脸被映衬得如雪如霜,片片健康的红润点缀在上面,云蒸霞蔚。

哪里看得出是个差点病死了的?

云臻轻轻地一夹马腹,小矮马踱着步子过去,他用马鞭挑起了帘子,朝里面看了一眼,贾氏正要下车来行礼,被他止住了,对黛玉道,“身子骨儿好全了?”

“嗯!”黛玉点点头,一听这话便知眼前这人是救了自己的八皇子无疑了。

她从看到云臻,到贾氏要行礼,到现在云臻跟她说话,一直就歪在马车上,没有多动弹,这会儿趴在马车窗上,和云臻面对面说话。

贾氏简直想死,她有些后悔平日里没有好好教女儿礼仪。一来年纪小,二来之前身子骨弱,连路都走不好,就不谈礼了。谁能想到,这走在路上,还能遇到贵人呢?

幼童腰间的明黄腰带就足以说明这人的身份,她在后面戳了戳女儿的后腰,提醒她在车上给贵人磕个头也好啊,谁知,女儿就跟傻了一样,置之不理,反而热闹得不行,笑吟吟地问人家,“小哥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骑马呢?”

她可是坐在马车里都很冷的。

云臻的耳朵里像是被温水烫过了一样,全身激灵了一下,很快又镇静下来,马鞭顶着帘子,两人一坐一站地说话,“外面又不冷,而且我是骑马,身上都流汗了呢。”

黛玉很羡慕地看了一眼云臻胯/下的小矮马,真诚地向对方道谢,“要不是你让医正来给我看病,我恐怕都好不了了,我爹爹一直说要我谢谢你,我也很难遇到你的人,幸好今天遇上了。”

没有行礼,也没有敬语,这是很失礼的事。如果换了一个人这样,云臻怕是要很生气,也会计较。但眼前这个小粉团一样的小女孩,兴许因为是自己救下来的,且面对他的时候,并非是无视礼仪的存在,而是流露出一种平等以待的亲切感。

云臻竟然都想不起去计较,将之前对这小女孩的嫌弃全部都忘了,只一心想到,这竟然是自己救下来的,反倒是生出了一些怜惜。

一阵风刮过来,他朝前靠了靠,用身子挡了一些,“你这么小一点,怎么骑得了马?都还没马匹高呢,瘦成这样,跑快点,怕是都会被风给吹翻了。”

如愿地看到小丫头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云臻心里竟然很得意。

“哦,难怪你骑这种小矮马呢,是不是也觉着自己没有那种高头大马的马背高呢?”

云臻脸上的笑便禁锢在了脸上,略有些愕然地瞪着黛玉。小姑娘歪着头,清凌凌的眸子里含着笑意,戏谑又调皮的神色中,略有些小心翼翼,让人忍俊不禁。

却也让云臻觉得,这丫头,简直是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气鼓鼓地,又不忍责罚,总是一个大病初愈,从鬼门关回来的孩子。云臻除了忍气吞声地离开,也别无他法,心里还想着,以后,是死是活,再也懒得管了。

吹冷风就吹吧,要是再受了寒,他就真再管她了。

竟有种,养了一株半死不活的花儿,精心照顾了些时日,活了过来。一个看顾不好,就又要显出蔫蔫的姿态,心里堵了气,有心要好好罚一罚的心思,又排遣不去心里头盘桓的担忧。

贾氏不由得抬眼看了一眼这幼童,他已经收回了马鞭,帘子落下来,听到他在外面吆喝,“走了!”

黛玉连忙又掀开了帘子,跟在他身后的一众人从马车旁边经过,均是目不斜视,唯有一个年约十多岁的少年朝这边看了一眼过来。

幼童回头时的目光不免有些凌厉,他身边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见此,一马鞭朝这边挥了过来,尖锐的声音如寒风呼啸着而过,“孙绍祖,大胆,不想要眼睛了吗?”

黛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少年竟然是孙绍祖?

他生生受了一鞭,并未从马上坠落,而是微微侧头,用肩头承了这一鞭,避开了头脸。果然,是个弓马娴熟的,缩着肩膀,很快地就从马车前跑过。

云臻朝黛玉扬了一下眉,见小姑娘眉眼弯弯,并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嫌弃,相反,眼里闪着光芒,如整条的银河倒映在其中,璀璨明亮,顿时他不由得一阵气闷,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无力感。

说是不想管,小孩的心性还是有些抛不开,云臻便堵着气,吩咐夏守忠,“让林医正今晚上再过林府一趟,真真叫人烦心。”

夏守忠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揣度上心,知道这小丫头是得了贵人的心了,朝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又巴结主子,“想是借了主子身上的龙气,依老奴看,这姑娘的气色比起先前来,不知好了多少。想以后,也是个福厚的了!”

“什么以前以后的,她若是个福薄的,会遇上本皇子?这等话,以后不要再说!”

夏守忠也没想到,八皇子对这丫头如此上心,不得不感叹,这人的际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个玄妙的东西。打小儿就不苟言笑,神情冷漠,能目不错睛地冷眼旁观慎行司的内监们打死人的八皇子,居然还有此等惜贫怜弱之心。

只能说,再大奸大恶之人,内心里也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至于说,这柔软之处包裹的是个什么人,就真的是天意了。

而如今,这个六岁的小皇子,将这份天意,赐给了一个三岁的女娃,能够装多久,包裹得有多么严实,就只能看这女娃的造化了。

第11章 北街(求收藏,求票票!)

黛玉还是顶着一份压力,好好地把孙绍祖打量了一番。

书上说,他是大同府人氏,祖上就是军伍出身,他自己袭了指挥一职,年满三十都未曾婚娶。若不是荣国府贾赦欠了他五千两银子,把迎春嫁给他,还不定怎么打光棍呢。

也是一个淫/邪/好/色之人,好赌酗酒,将家里的媳妇丫头都淫遍。但黛玉观其人,倒是个道貌岸然的,人模狗样。只要想到书上迎春后来的遭遇,黛玉恨不得那太监,能够立马把这人打死。

必得寻个机会,让八皇子厌弃了这人。但若想让八皇子听自己的,首先肯定是要把关系处好,令其信任自己。刚才自己牙尖嘴利的,必定是把他得罪得不浅,以后这毛病是真不能犯了。

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北街林府,大门口两个石狮子刷洗得很干净,屋檐下换上了两个簇新的红灯笼。门口的小厮看到林如海一行人来,连忙过来迎,分出了一个连忙跑进去禀报。

不一时,林家的人便迎了出来,黛玉原本没有多少记忆的,但看到人后,约莫就有些印象了,又听到贾氏在与对方见礼寒暄,她总算是把林家三房的人辨别了出来,待对方问到她的时候,连忙机灵地上前去见礼,“伯叔婶娘”地叫,声音甜软,笑容恬静乖巧,一双黝黑的湿漉漉的眼睛更是传神,惹得人欢喜不已。

林如海一行四个主子,丫鬟婆子小厮和护院数人,安置好了下人,朝里面走的时候,二房大周氏便叫了起来,“三弟妹,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姨娘她们怎么没来?难不成今日只主子们吃年饭,姨娘们也都不吃了?”

黛玉和檐哥儿被各自的奶嬷嬷抱着,她竖起身子,扭过头来,看着前面,只觉得这大周氏和小周氏不愧是一父所出的姐妹,真正是连秉性都是相同的。

贾氏不温不火地一笑,“二嫂倒是应当先说清楚,就说今日姨娘们是一定要来的,如此的话,弟妹我就在家里看着门,也省得这大节下的扫了二嫂的兴。”

一行人一下子就没了话说,好久,快到老太太的鹤延堂了,大太太庞氏这才不得不一把拉住了贾氏的手,“瞧你,一张嘴真正是厉害得紧,你二嫂也没别的意思,既是一年到头都难得在一块儿吃饭,自然是应当把家里的人都请齐了,这不是怕落下了谁失礼,才多问了一句?”

“那就是我想岔了,我还以为二嫂是心疼自家妹妹,怕今日少了周姨娘的吃食,这才着急忙慌地问了出来呢。”

周氏一张脸涨得满脸通红,这会儿大老爷林如江也顾不得体面了,冷下脸来,斥道,“以后这等话就不许再说了。今日幸而是三弟在,都是自家人,丢了脸也不会笑话,哪有自家吃年饭,连姨娘都上桌的?”

贾氏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斜了大周氏一眼,也只有那些不入流的官宦人家,才会嫡庶尊卑不分。贾氏出自公府,自幼不知看了多少富贵,若非这边老太太占了辈分,她一向是懒得与这边往来的。

庞氏是宫里德妃的庶妹,当年老太太为了给自己的嫡子寻一门好亲事,不知道钻营多少。好容易攀上了德妃的娘家,也不拘庞氏是庶出,只听说庞家只有两女,自小都养的尊贵,便聘了回来,当了掌中馈的长媳。

可于贾氏来看,比起自己娘家的嫂嫂,出身金陵王家的嫡女,两人实在是云泥之别。也只有老太太自己才成日里把小庞氏恨不得供起来,只说和宫里娘娘是姐妹。

门口的丫鬟打起了帘子,一脸笑地将一行人迎进去,又有丫鬟先进去禀报,“南街那边三老爷和三太太过来了,正朝这边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呢!”

“可算是来了,老婆子我还担心不肯来呢!”

里面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的时候,贾氏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和自家相公对视一眼,两人均是没有说话。

进去后,屋子里已经有三个女孩子了,边儿上还立着几个哥儿。

又是一番见面行礼,哪怕是刚才听到了老太太的抱怨,林如海夫妇也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说多谢这边款待,旁的话也并没有多说。

北街这边,之所以一直能够趾高气扬,除了三个老爷都谋了不错的差事外,媳妇们能生养,老太太膝下儿孙满堂,也是底气。

长房庞氏生养了一子一女,长子林玉堂已经十七岁,长女林玉鸾也有十二岁,庶出的女儿林玉兰今年六岁,排行三。二房也有两个嫡出的儿子,大的林玉庭六岁,小的林玉壁四岁,分别排行三和五,庶女林玉恬七岁,是周氏进门前生下来的。

三房董氏膝下两个儿子,大的林玉宇七岁,小的林玉厦四岁,因隔了一点,平日里这两个孩子也不招老太太的待见,但黛玉觉着,这两个堂兄也不差,小小年纪,进退有止,举止形容都不俗。

黛玉如今在林家这边要见礼的平辈中,年龄算是最小的了。先在老太太跟前磕头后,与平辈见礼时,林玉壁便戳了戳黛玉的脸,“你就是那个差点死掉的妹妹吗?”

贾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四岁的孩子,平日里若没有大人教,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黛玉朝旁边一躲,避开来,笑吟吟的道,“五哥哥,你以后也要多保重身体,别像我一样差点死掉了。我是因为有医正爷爷保护,你可不一定有我这样的好运气了。”

老太太很是厌恶地朝黛玉瞥了一眼,记起宋嬷嬷的话,这孩子的确是不招人喜欢,便仗着祖辈的身份,沉声道,“小孩子家家的,说话也没个避讳,大节下的,长辈们面前,死呀活的。可见你们大人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孩子的!”

明明是壁哥儿先说的,老太太却只朝着贾氏甩脸子,这且不算,见贾氏一时没有答话,便趁热打铁,“你如今身边也有个小的了,府上也没个长辈妯娌给你帮衬着。姐儿如今也大了,不如今日起就留在我身边,我这里鸾姐儿也大了,也没有多的孙女儿,帮你教养一个也是可以的。”

第12章 打架(求收藏,求评论!)

突如其来,倒是叫贾氏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幸而林如海有些急智,连忙道,“侄儿和侄儿媳妇能得老太太垂怜,愿意帮忙教养姐儿,这原本是好事。只是,前两日遇到了舅兄,说是岳母大人很是想念姐儿,要接了家去玩几天。”

老太太邱氏不论是娘家还是婆家,比起国公府老太太来,还是不够看的。她自己心里也有数,也不觉得林如海说的就是真话,但不论如何,她也无话反驳。

即便她是贾氏正儿八经的婆婆,对上国公府的老太太也只有让步的份。人家是谁?娘家是金陵世勋忠靖侯府,自家又是诰命,她自己如何争得过?

大太太见气氛有些僵,老太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连忙上前来解围,“桌椅碗筷都摆好了,围屏也竖起来了,这天寒地冻的,一会儿酒菜都凉了,不如咱们就入席吧?”

老太太在二太太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大姐儿林玉鸾扶着她的右边。大姐儿如今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从小儿养在老太太的膝下,老太太自然是一心一意地想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

两张桌子,一里一外地摆着,中间一道十六开的屏风隔开,男女分两席。捧了食盒的丫鬟婆子们都候在门口,等主子们入席。

黛玉跟着贾氏坐在老太太的左边,身后跟着奶嬷嬷,爱吃哪样菜,奶嬷嬷帮她夹了,捧着小碗吃。便听到,二太太在问,“四姐儿如今吃饭还是那么挑么?要我说,这孩子就是不能惯宠着,弟妹这是生养得少了,没有经验,我养的两个,打小我就不让他们挑食。”

黛玉刚刚吃完了一小碗鸡蛋羹,听到了这话,从碗里抬起头来,心里万分不悦,既然是请了他们来过来,不说应该宾至如归,最起码也要让人吃好饭才行,这一出又一出的,还有完没完了?

她明明已经什么都吃了,好不好?

“二婶婶,我娘亲说她陪嫁多,爹爹说他能挣钱,不怕我挑食,我想吃什么都行。”她说完,歪着头,一派天真地看着林玉鸾,无害的样子,问道,“大姐姐,你平日里吃饭,是什么都吃呢?还是总有一两样不肯吃的,和我一样挑食?”

是人,总有一两样不爱吃的,这怎么叫挑食呢?

林玉鸾是北街这边唯一的嫡女,又是养在老太太的跟前,平日里还有二房的庶女林玉恬做陪衬,照理说应当也是个上得了大台面的。她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筷箸,接过了身后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慢慢地擦拭过了,嘴里的食物咽尽了,才开口道,“是呢,我也有一两样不爱吃的。若都爱吃,成什么样儿了?”

“那就是猪了哦!”黛玉仗着自己年纪小,胡闹地说了,也像是被自己的话给乐到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望着周氏。

周氏被气了个倒仰,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

董氏是不想把这闹剧看下去了。老太太素来有些势利,今日贾氏他们来得是有些晚,来到老太太跟前也并没有解释一番,但不解释也必定有不解释的理由。她方才打听过了,贾氏他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贵人。

“三嫂,今日的路上怕是不好走吧?”她一面问,亲自舀了一碗乌鸡百合汤让丫鬟端给黛玉。

贾氏便知她是解围来了的,用帕子按了一下嘴角,笑道,“一路上都收拾得很干净,听说五城兵马司的这几日都在打扫街道,路上也不止咱们一家,过来的时候遇到了宫里出来的人,便耽搁了一会儿。”

老太太几次想问,碍于“贵人”二字,也总算是亏得她还是郡王府出来的,才没有问出口。周氏听了这话,心里格外不自在,斜斜地朝庶女看了一眼,呵斥道,“吃完了还不快下去陪妹妹玩一会儿,没眼力劲的东西!”

这话,贾氏便很不爱听,但凡有点根基的家里,断然没有把嫡庶女分得很清的道理。将来都是要出门子的,谁能说得清楚嫁人后的那份造化?养得好了,让她的心向着娘家,也是一份助力。

像周氏这样放在明面儿上嫌弃庶女的,贾氏还真没有看过。

那边的哥儿们几个,已经闹开了,黛玉的食量不算小,早已经吃好了,不耐烦坐在席上听这些机锋,恰好林玉鸾要带两个妹妹出去玩,她便也跟着出去了。

绕到了老太太的屋里,奶嬷嬷抱了已经撑不住要睡的檐哥儿正在哼着摇篮曲。檐哥儿还小,一岁多点,平日里这个时候早就睡了,就算没睡,也是黛玉陪着玩,今日吵吵闹闹,便一直都很不安。

黛玉才过来,便听到壁哥儿拿着一个拨浪鼓,追在奶嬷嬷的后面,朝檐哥儿身上扔,嘴里大喊着,“吵死了,吵死了,你吵死了!”

奶嬷嬷转着圈儿,尽量用身体隔开两个孩子。但壁哥儿也挺灵活,还是绕到了奶嬷嬷的前面,拨浪鼓朝着檐哥儿的脚上猛地一拍。檐哥儿大约是刚刚差点要睡着了,又被这动静给弄醒了,一嗓子哭出来,惨得不得了。

黛玉恰好看到了,连忙跑过去,一把拉开壁哥儿,怒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打你!”

这小破孩子,便用拨浪鼓朝黛玉的头上一砸,力道并不大,可黛玉当下便哭了起来,抓住壁哥儿的手,操纵着拨浪鼓朝他自己面门上一拍过去,壁哥儿吃痛,裂开嘴哭了起来。

“你敢打我弟弟?”

也不知道恬姐儿是发了什么疯,明明周氏那般不喜她,居然护犊子一样地冲了过来,朝黛玉猛地一推,黛玉生怕摔在地上,连忙顺势朝炕上一扑,咧嘴大哭起来,“娘,娘,他们欺负我和弟弟,他们欺负我和弟弟!”

那边,贾氏连忙跳了起来,一桌子的女眷也没法安坐,在老太太的带领下过来了,便看到黛玉坐在炕边,额头贴着炕沿,半张脸挤得看不清楚,两条小腿在地上蹬着,满脸都是泪水,“你们坏,就会欺负我和弟弟,呜呜呜,我要回家!”

第13章 糊涂(加更,求收藏,求票票!)

这边闹得动静太大,到底是把男席那边也闹动了。林如海听得清了是自家女儿的声音,连忙也跟着跑了过来,比不上贾氏吓懵了在一边傻傻地站着,连忙过去一把抱起女儿,“娇娇,让爹爹看看,有没有摔伤?”

“呜呜呜!”黛玉被爹爹抱起来,细嫩小指头指着林玉壁和林玉恬,两泡泪含在眼中,格外委屈,“他们合伙欺负我和弟弟,弟弟也被他们打哭了!”

“你胡说,我没有!”林玉壁眼见得气氛很紧张,小孩子多会察言观色,不管有没有自然是一口否定。

黛玉也不管,扭身抱住了林如海的脖子,一面庆幸她眼泪多,想哭就能哭出来,一面戚戚地道,“爹爹,咱们家去,他们合伙欺负人!”

看在人的眼里,只是三岁的小孩子,不知道要为自己分辨,反而显得比黛玉大了一岁的壁哥儿,已经学会了狡辩。

林如海顿时心疼的不行,偏生檐哥儿被吵着了,在奶妈的怀里也是蹬着两条小短腿拼命地哭。林玉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竟然挣脱了搀着他的林玉恬冲上去对准檐哥儿的屁股,又是一下子。

奶嬷嬷吃过一次亏,早已经警惕着,这会儿,算是她躲避及时,那拨浪鼓只是挨了一下,并没有打实,但这番行为是出来了。

一大家子的人也都看到了。

方才,林玉恬是护着她的弟弟的,落在人眼里,也自然是如黛玉所说,姐弟俩在欺负这边姐弟俩。周氏心里还在暗自得意,觉得,一会儿散了,不如拿点寻常之物奖励一下这个庶女,以后再遇到了这种事儿,就跟今日一般。

庞氏却是怒得不行,她还有事要求到贾氏面前,如今是被周氏死死地把这事给搅黄了?庞氏不由得扭头朝老太太看去,眼里的祈求之色实在是太过明显,可无奈,老太太看了之后,反而是瞪了她一眼,走过去在炕上坐下,用拐杖一跺地,“小孩子家打闹,你们大人这般阵仗是要作甚?”

贾氏已是回过神来了,她连儿子都顾不上,正把黛玉接到了怀里,上下揉捏了一遍,细细地问有没有哪里疼,哪里难受,老太太便说了这番话出来,顿时不由得怒火就冲上来了。她身为林家的媳妇子,到底也不敢与长辈们这般对峙,便哀怨地看了林如海一眼。

自己的女儿有多柔弱,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原也不是他想来这边过小年的,如今闹成这样,若是吵上一顿,大节下的,不过是给人看笑话。

林如海干脆走过来,一揖作到底,意难平,道,“幼/女稚子无状,惹老太太生气,也扰了兄弟们的年节,侄儿这边给老太太陪不是。这会儿天色已晚,雪夜路难走,侄儿先行告退!”

说着,已不等老太太说话,自己便起了身,从贾氏怀里接过女儿,二话不说,也不去看谁,堵了气一样,朝外面走去。

老太太被气了个倒仰,赶在林如海夫妇跨出门槛前,开口道,“你这走出门子,也不怕我在外面说你个不孝?”

林如海读圣贤书,又是官身,自然是把声名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敢再这般僵硬,便转过了身来。老太太得逞,语气也就缓和了一些,“方才就说,我这身边,眼看着鸾姐儿就大了,不日就要出阁,你们若是肯把四姐儿放在我身边教养,也不至于会像今日这样大哭大闹,做出失礼的事来。”

贾氏深吸一口气,差点气得撅了过去,她就算再能忍,端着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也断然不会让一个庶出的老太太这般说她养的姐儿,不由得道,“老太太好意,我夫妇二人自是能够体会的。鸾姐儿虽是如今大了,可老太太身边还有恬姐儿,本是颐养天年的岁数,怎么好叫老太太为我们这些到底隔了一些的晚辈费心?”

黛玉想着,自己娘亲总算是说话不客气了一些,只是这些含沙射影的话,这一屋子没几个聪明人,究竟能不能听得进去?

果然,老太太就没醒过神来,只听明白了贾氏是不肯,便很不高兴,摆摆手,“你们先去吧,年二十九一大早我们就要过去,年前年后事儿不少,你夫妻二人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忙不过来,随时可把姐儿送过来。”

待一家子坐上了马车,贾氏气得连在相公面前形象都不顾了,狠狠地跺了跺脚,怒道,“太可气了!”

饶是这样,贾氏也说不出骂人的话来,独自跟自己生气。黛玉见了总是觉得好笑,从爹爹的身上爬到了娘亲的身上,搂着她的脖子,哄着,“娘亲别生气,和这种人生气可不合算了。”

“可不是吗?”贾氏听女儿这话,也着实宽慰,搂着女儿,看她雪肤欺霜的脸,粉白一团,轻轻地抚摸着,“姐儿如今就很好了,只以后大了,要知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不可说。”

黛玉也知,这时代里,女子活着着实不易,说话行事万不可叫人拿住把柄,忙甜软可人地应下来,“娘放心,女儿以后一定时时小心,处处留意,断然不会叫人欺着。”

说到底,南街林氏的人丁太不兴旺了一点,但凡事也不是绝对的,北街这边人多又如何?若檐哥儿出息些,将来一个顶十个也是有可能的。

小年夜饭吃了一半,被两边的孩子给闹没了。待这边的人走了,老太太到底也没有老糊涂,细细地问了方才发生的事,才知道,自家的孩子也并没有把那边的孩子如何,反而还被林如海摆了脸子,好似他们这边有多么不顾骨肉亲情,顿时气得不行,“这四姐儿,眼看着就不像个样子了,小小年纪惯会耍些阴谋诡计,这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该有的样子?”

“娘,媳妇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认识一些人,依媳妇来看,论起教养女孩儿,还真正没有谁能比得过娘。四姐儿也是不错的坯子,若就这么一直放在老三媳妇那儿养着,将来还不定怎么丢林家的脸面呢。就这次过年,咱们好好儿和老三媳妇讲讲道理,把四姐儿养在娘跟前是正经。”

周氏叹口气,双手一拍双腿,“要说也是媳妇们的错,谁让咱们没大嫂那好命,能养个闺女来孝敬娘呢?”

庞氏跟着捧场,唯有董氏低着头,什么话都没有说,贾氏那番话,她可是听明白了,觉着老太太是庶出,也只配养庶女,况且两家也不是那种至亲的骨肉,断没有把那金尊玉贵的嫡女给老太太养的意思。

第14章 口谕(二更)

到了二十九这天,一大早的,南街林府这边重又把屋里前后全部都打扫了一遍,府中换了门神、对联、新油了桃符,屋檐下的灯笼也换了簇新一对,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从前门到后门,一路妆点得火红,喜气洋洋。

贾氏忙得团团转,黛玉便带着弟弟,檐哥儿学会了走路之后,就一刻都不能停。两个奶嬷嬷,三四个丫鬟跟着,都带不好,生怕他给摔了,围着团团转,恨不得他别在地上走。

可黛玉却觉着,多动动总是好的,便将跟着二人的人都给驱赶了,一大一小在院子里躲猫猫。

黛玉身边的雪雁和素烟只有五六岁,还不大懂事,也不太知道相让两位小主子,也唯有这样,黛玉才觉着玩得尽兴,能让弟弟开心。

待林如海从朝中回来,贾氏回了屋,伺候他更衣,两人的奶嬷嬷这才把人抱到厢房去用热水擦了背,拿棉帕子把后背隔上。一切妥当后,黛玉便牵了弟弟的手来到正房这边,爹爹和娘亲正坐在火盆边上喝茶。

红泥炉子上的水煮沸了,正咕噜咕噜地作响,往外冒着烟气儿,一旁放了茶具,林如海将上好的大红袍舀出茶勺出来,放进了茶壶里,开水一冲,茶香弥漫,袅袅之中,听到林如海道,“今日朝后,夏总管专门让人留了我,传了皇上的口谕,令明日你我进宫朝贺,顺带把姐儿和哥儿也带进去,说十三皇子与檐哥儿一般大小,可以在一块儿玩耍。”

这一恩典来得太过突然,每年能够有资格进宫朝贺的,只有三品以上大员和诰命,甚至一些少在朝中露面的勋贵家里,有的都没有这份体面。林如海只是一个从五品,何德何能与一干重臣一齐立于临敬殿上?

连贾氏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身为国公府里嫡出的小姐,小时候是见过这等富贵的,但自从国公爷去世,家里的兄长只袭了个一等将军,一贯又是一个不愿意经营的,次兄也是不上不下,及至到了林家,一年两年乃至于十多年为子嗣愁苦,也没了那些心思。

如今,渐渐地,家里的光景竟然一日一日地好起来了。

到了次日,林如海穿了朝服,贾氏按品大妆了一番,又将黛玉和檐哥儿好生打扮了,及至到了门口,要上车的时候,才想起来,今日北街那边是要过来祭祖并吃年夜饭的。

这还是林如海夫妇自己当家后,第一次进宫朝贺,一应的礼仪都不是太熟悉,也不知宫里会是怎生安排,不由得犯愁。

“不如让林贵去那边说一声,看老太太他们是愿意在那边等还是来咱们这边等。若是过来,就让家里的人都仔细安置着,等咱们回来了再说。”

贾氏也只能如此,谁能想到,宫里会突然有旨意下来呢。照理说,昨日他们就该跟北街那边说一声,因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心里也是忐忑不已,不经意就忘了。

这边,林如海夫妇带着孩子们进宫。林贵奉了主子的命往北街赶,才走到半路,就遇到了北街那边过来的马车,浩浩荡荡二三十号人。大老爷林如江骑马侍奉在老太太的车轿旁边,听了这话,有些傻眼了,“宫里怎会让他们去朝贺呢?”

还带着孩子!

林如江也是心急,不小心把“他们”二字咬得重了一些,林贵听起来就有种大老爷觉着自家老爷太太和小主子们不该进宫的意思,可这不是宫里圣人的意思吗?

“老爷和太太也没想宫里圣人会降下恩旨来,想着老太太和主子们必定都往这边赶,说若老太太欢喜,就在咱们府上安置,当在家里一样,令小的们好生伺候着。”

车架停了下来,等着老太太定夺。

这天儿,雪虽说停了,风还是呼啸呼啸地吹,屋檐下都挂着筷子长的冰凌子,沿路的街上没几个行人,偶有人,也是裹紧了身上的袍子,行色匆匆。

大太太等人坐在马车里,听到这事儿也是格外不悦,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要说,早就该分宗了,但自家老太太在希图些什么,庞氏也都清楚,平日里也不敢置喙。

周氏坐在老太太的车里,里面置了火盆,在这寒冬腊月天里,也只能说聊胜于无,冻得瑟瑟地,见老太太决断不了,便道,“也都快到了,依媳妇说,不如这就过去。老三两口子不在家,这大过年的,家里也不能没个能张罗的,咱们去帮个忙,外面的人看了也显得咱们两府里亲近呢。”

老太太沉吟片刻,最后,赞同地点了点头,车马便浩浩荡荡地朝南街林府行去。跟在旁边的林贵,简直是满嘴里都是苦涩。

林如海一家人则在敬德门口分开,林如海往敬德殿去,贾氏则带着三个孩子前往太明宫。好在门口有专门的太监等着,备好了大氅,将贾氏的孩子接了过去,包裹好了,领着她一起走。

这天儿不好,这般折腾,如果换了以前黛玉的身体,只怕还没有到地儿就快断气了。现在,她一路都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下里打量,皇宫里红墙金瓦,殿宇累累,人间至贵景象,非一两句能够描绘得出。

太明宫门口,已经等着了不少诰命贵妇。待贾氏等人走近,早有守着的太监又迎了过来,从先前的人手里接过了孩子,笑着对贾氏道,“宜人这边来,皇太后和娘娘等着了,令宜人带了小姐公子过来,就进去。”

一早就候着的听了这话,都艳羡地看过来,纷纷打听贾氏的身份,有那认识的边介绍了,“先荣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女,后嫁给宣平侯府的公子,前科点了探花如今监察御史林大人家的。”

众人恍然,却也不知道这贾氏到底是哪里入了圣人的眼,能有这等福气,又想起当年林大人勋贵出身,得中探花时的风光,又觉得圣上若重用林家,原也说得过去。

却不知此时,贾氏满心都是忐忑,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实在是,这一番恩典来得太过莫名其妙。

第15章 圆胖

跨进殿门,一阵热意便迎面扑来,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一路走来,踩在雪地里,冷得已是没有知觉的双脚,此时也如同历了一冬的虫兽,慢慢地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

“快,把孩子领来给我瞧瞧!”

绕过殿中的竖屏,坐在上首的皇太后便朝这边招手。贾氏见此,顿时松了一颗心,却也没有敢掉以轻心,依旧警惕着,从前学的礼仪也没有全忘,在宫里姑姑的引导下,恭敬地行礼。

尽管皇太后是朝自己在招手,黛玉紧走两步,装模作样地学着母亲的姿势行礼请安,末了,一双黑黝黝,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与八皇子对视一眼,在皇太后叫起后,道,“皇太后祖母,娇娇的礼仪学的不好,娇娇不知道要进宫来,没来得及学全了,请皇太后祖母和娘娘姨姨们大人大量不计较!”

她一派娇气又天真的模样,声音甜得让人听一耳朵,,能够酥到心里去。没人知道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的。皇权如山,一个不小心就能压死人,在这宫里头,只要稍微有些错漏,便会引来灭顶之灾。

无论走到哪里,想要保全性命,无外乎便是好好巴结当权者,得到他们的认可与庇护。黛玉这番,无疑是在拍马屁,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可爱一点,谁都想要亲近,便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也无伤大雅。

更何况,此时,皇太后愣了一下,旋即便大笑起来,指着黛玉对身边一众的皇妃们笑道,“哎呦呦,你们看看这小人儿,多会说话啊,来来来,到皇太后祖母这里来。”

而当了黛玉姨姨的皇妃们,也是想不到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其实有一颗大人的玲珑心,对这粉雪团儿般的人儿喜不自禁,坐在皇太后左手第一位的妃子,更是招手对贾氏道,“还不快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养孩子的,怎地养得出这般伶俐的?”

恰好这时候,被太监一直抱着的檐哥儿醒了过来,看到黛玉后,大声“哈”了一声,便咯咯咯地,小母鸡一样笑了起来,惹得旁边的十三皇子看了过来,一向少开口的十三皇子也跟着一阵附和,两个小奶娃儿隔空喊开来,殿里的人愣了一会儿,均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憨货,还不快把孩子抱过去放到炕上,让他和十三一块儿玩。”皇太后乐得眼角都有泪了,平日里,太明宫并没有这样的好气氛,今日贾氏带了孩子一来,倒是让人心情都松快起来了。

云臻端坐在皇太后的旁边,也不说话,就眼巴巴地看着黛玉,好大一会儿,才插嘴问道,“你那日去北街林家,后来怎样?那么冷的天,跑那么老远,就为了吃顿年夜饭?你自己家里没得吃的吗?”

皇太后一向喜爱这个孙子,少年老成,打小儿就人冷话少,今日竟是愿意和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娃儿搭腔,只觉得稀奇,听这意思,还是早就认识的,便自个儿不说话了,悄悄地听“壁根”。

“不怎么样!”黛玉慢慢地挪了过去,靠在云臻的旁边,手指头一动,牵了他袖口处镶的风毛,捻了捻,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毛,仰着头道,“小哥哥,你那日那么冷,怎么也出门了呢?你是在忙正事吗?”

皇太后忍俊不禁,只觉得这真正是有生以来,想笑不能笑,憋得最难受的一次了,还不得不强忍着。多大的孩子啊,说起话儿来,小大人一般,原以为自己这孙子是个装腔作势的,没想到还有一个年纪更小,还更喜欢装老练的。

皇后是早就薨了的,至此后,皇帝便没有再立后了,如今宫里便只有贵、淑、德、荣四妃,其中以贵妃为首,总理后宫,平日里遇到一些重大的事,便是皇太后定夺。

此时,陪坐在一旁的便是四妃了,谁又不是七窍玲珑心?见皇太后明显是对两个小人儿的话趣味盎然,也都一面寻常说话,只声音压得低了,一双耳朵明显就朝两小人儿的那边抖动。

“嗯!”八皇子正儿八经地应了一声,脸上略有些自得,“自是有正事,缮国公诰命说是不太好,请了太医,父皇命我代为前去瞧病。”

黛玉便知,这是体现皇恩浩荡了,她也曾听说,若是臣子们谁病了,天子亲驾探病,那便是再也活不过来了,不死也要死。是以,天子轻易不会去探臣子的病,除非是盼着他死。

“缮国公诰命是我父皇姨母,所以我去是最合适的。”八皇子一本正经地道。

黛玉“哦”了一声,她这会儿站得有些累了,八皇子也看得出来,便朝旁边挪了挪,朝她伸出手去。黛玉却不敢就这么上去坐,这可是在太明宫,皇太后就坐在旁边呢,她摇摇头,宁愿半边身子倚在上面,也不肯上去坐。

“坐吧,我平日里就在这里起居,你小小年纪,真是水晶儿心肝!”皇太后发了话,她身边的姑姑便上前来,抱起了黛玉放在上面。

八皇子生得有些婴儿肥,圆乎乎的脸,虽显稚嫩,却已经显露出日后剑眉星目的雏形,一双晶亮的眸子看似目视前方,实则眼角余光不时地扫过身边的小女孩儿,见她略为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看,趁着他不注意,伸出细细的白嫩的指头,朝他手背上的窝窝戳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便碰撞在一起。黛玉连忙收回了目光,耳尖也不由得慢慢地便红了,脑海里却不失闪过那肉包子一样的小手,真胖啊!

此后,黛玉便安安分分地坐着,不时朝另外一边的炕上,正在一起玩耍的两个奶娃子看一眼,只觉得大人说的话有些无聊,慢慢地,屋子里太过暖和,眼皮子就有些沉,歪到一边睡着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事后她也记不起来了。

醒来时,殿里只有宫人,一个圆脸的,年纪约莫二十岁的姑姑连忙过来,扶起她,梳洗一番,道,“皇太后吩咐,姑娘醒了,就到前面去入席,奴婢这就带姑娘过去吧?”

第16章 贪婪

满殿都是女人,珠围翠绕,香鬓云影,见黛玉在打量,珠绣笑着低声道,“姑娘,八皇子殿下是在敬德殿随皇上入席的。”

黛玉这才想起来,之前八皇子大约是在太后身边尽孝,待入席的时候,自然是要去前殿的,毕竟是皇子。

因是朝贺,原本也只有一定品阶以上的才能进来,能够得到留宴的更是少。殿里多是皇室宗亲,再就是格外入贵人们眼的方才有资格,人本就不多,小孩子就更少了。

黛玉实在是有幸,竟然与公主们坐了一桌。有比她一般大的,都是嬷嬷照顾着用宴。珠绣也要照顾黛玉,却被她婉拒了,“姑姑,娇娇自己会,不用劳烦姑姑。”

珠绣也不敢违逆,站在她的身后,见她一举一动的确是颇有章法,虽不甚合皇室规矩,可是别有一番韵态,叫人看着赏心悦目,便深觉林家不愧也是好几代勋贵,如今又是科举出身,真正是簪缨之族,诗礼之家。

一顿宴席用完,自然是尽快出宫,然贾氏却被留了下来,三人被带到了离此不远的景安宫,荣妃令人赐下不少好东西,其中各色贡缎就有十来匹,一套南珠头面,金银自是不算,歉疚地对贾氏道,“今日实在是不该叫你们进宫,两个孩子这大冷天里,也是遭了不少罪。说起来,你我原本也都认识,当年也是极好的手帕交,若不是我进了宫,这么些年,你我不常见面,也不至于如今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

贾氏知道,荣妃并没有说真话,但她的确曾经与荣妃有过深交,若不是后来生出了很多瓜葛,她们当真会是很好的一对手帕交。

“娘娘厚爱,臣妾感恩不尽,两个孩子皮糙肉厚的,能够进宫也是他们的前世修来的福气,娘娘不必为此过意不去。”贾氏恍惚了一会儿,笑着道。

荣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想到这么些年,自己一直不得抒怀,她人在宫中,偶尔也能听说林御史与夫人鹣鲽情深,可却总也听不到他们的好消息,也令她非常担忧。

幸而,黛玉出世,如今又添了麟儿,她这才趁机求了皇太后的恩典,让贾氏带着孩子进宫来。

黛玉是没有想到,荣妃竟然与母亲还有交情?书上并没有提起荣妃此人,是不是因为,一开篇,贾氏就仙逝,以至于后面也无法牵扯出荣妃来?

黛玉端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双手叠着放在身前,偷偷地打量荣妃,看得出八皇子应是继承了荣妃的美貌,若非他眉宇间那与生俱来的一缕英气,还真是叫人会把他错当做女孩儿。

也不知道以后长大了,会不会长残了。

也不知道荣妃与贾氏,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相顾无言,又不肯走。就这么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时辰实在是不早了,前殿也都散得差不多了,眼看皇上就要过来了,荣妃这才让人把贾氏三人送出去。

皇太后那边也送了不少礼物,合起来装了满满一车,宫里自是有人帮忙送了出去。

到了敬德门,林如海已经等着了,家里的马车上换了新的炭盆,烧得暖烘烘的,方才一路行来,身上的寒气有些重,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工夫也缓了过来。

林如海夫妇均是不知,今日这一趟所为何事,好歹平平安安地出来了,虽心有余悸,谁也不愿意提起。

最后快到家的时候,贾氏才问了一句,“今日在宫里,老爷那边可还好?”

林如海这才点点头,“陛下特意召见了我,问了几句,勉励一番。夏公公那边专程安排我和几个国公家袭爵的勋贵坐了一桌,遇到了大舅兄……”

后面,便没有再说了。

大舅兄是贾赦,黛玉朝自家爹爹看了一眼,见他面上略有疲色,知道这一次估摸着也是被吓得不轻,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我们在后宫还好,姐儿今日挺乖巧。”顿了一下,贾氏这才道,“荣妃后来专程召见了,说了一会儿话,两宫赏了不少东西。”

也不知林如海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去,握住了贾氏的手,“只要两个孩子能够平安长大,你我便也无憾了。”

“老爷说的是!”

南街林府之中,老太太等人并没有如愿被迎进松瑞堂中,反而是在客房里安置了。为此,老太太把林贵狠狠地骂了一顿,几乎要打人了,可林贵却死活就不松口,只说,主子不在,不敢怠慢老太太之类,话说得极好听,就只安排的事儿,叫人憋屈得紧。

及至林如海夫妇回来,还带回来一大车的赏赐,明晃晃地从客房门前走过,被下人们小心地抬进去,老太太等人站在廊檐下,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原以为不过是进去朝贺一番,北街林家从来没有这等机会,自然是不知道朝贺到底要多久,究竟是如何一般流程,还以为这一家子,因为位卑,而会备受煎熬,谁能想到,会得了这么多的赏赐呢?

既是已经回来了,贾氏自然是要把老太太等人迎到正房,因为是宫里赐下的,自然是要先摆一摆,才收起来。看到金碧辉煌的一大片,各色珍宝,那些贡缎都是平日里花再多钱也都买不到的,北街这边连之前林贵的怠慢都顾不上了,围着惊叹个不停。

周氏抚着一匹大红的贡缎,笑着对庞氏道,“大嫂,你瞧瞧这缎面,真是水一样地滑,不是我多嘴,这缎面儿要是做成喜服,保管大姐儿大喜日子,婆家见了不知道多欢喜。不如,你求求三弟妹,让她匀了这匹给你,横竖四姐儿年纪小,离出阁还有好些年呢。”

贾氏一听就怒了,有些生气。庞氏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心里明白,明明是周氏自己看中了这些贡缎,才会先把话题扯到大姐儿身上。若是拿她自己说事便算了,偏拿她女儿说事,庞氏便受不了。

第17章 命好

黛玉正坐在炕上和弟弟一块儿玩,在宫里的时候,黛玉睡着了,后来檐哥儿和十三皇子也玩得累了,一块儿躺在炕上,也睡了香甜一觉。直到,檐哥儿梦惊了,一脚将十三皇子踹醒了,两人倒是比黛玉先醒。

黛玉朝那边看了一眼,见坐在一旁喝茶的大姐儿,眼珠子不停地往那边转儿,眼睛在一匹一匹花团锦绣般的贡缎云锦上梭着,眼见得是早就动了心,恨不得贾氏一口应下周氏的话,黛玉心里便冷笑了一声。

“大姐姐,你说的是哪家的亲事?没有银子买嫁妆吗?”

大姐儿愣了好一会儿,脸胀得通红起来,她看黛玉一双水晶琉璃一般的眸子,里面戏谑满满,小姑娘面皮子浅,顿时羞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总算她还记起了她娘平日里教她的,此时也看出来,便是三婶娘这时候匀一些好布料给她们,她也未必能从她三婶娘手里抢到什么,何必又白给别人作筏子呢?

特别是想到,平日里二婶娘在外面嚼她舌根的一些话,林玉鸾腾地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走过去,冲着周氏怒道,“婶娘,您要是看上了什么,您自己朝三婶娘讨要便是了,何苦把我拉上?呜呜呜,没见长辈这么欺负晚辈的!”

她说着,就朝门外冲出去,还是贾氏手脚快,一把将她拉住了,屋子里顿时就乱了起来,庞氏心疼得搂住自己的女儿恨不得一巴掌扇上周氏的脸,她女儿如今连亲都没有议,就被周氏拿来说嘴。

“不过是嫌弃我被人退了亲,生怕我嫁不出去,三番两次地把我拿出来说,打量我不知道呢?有这么做长辈的吗?”

黛玉惊了一下,大姐儿退婚的事情,她是一点儿都没有听说过的。抬眼去看母亲,贾氏也是一脸惊愣。还是庞氏,顾不上心疼大姐儿,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不让她说退亲的事。

可这边,周氏去委屈上了,双手拍着双腿,要跳起来,“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是把你当自个儿亲闺女看,才帮你谋划。现下,你还恼上我了!我这不是怕你被退了亲,以后不好再议亲,才帮你筹划一些?这府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你被退亲是什么好事不成?搁外头议论起来,还只说你一个儿不是?”

林玉鸾是气得直打哆嗦了,从她娘的怀里抬起头来,眼看着脸也白了,眼睛也直了,话都说不利索了,贾氏也被这一番惊着了,连忙朝后退了两步。

“婶娘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说着,就决然地从她娘怀里挣脱出来,朝门外撞去。黛玉吓得连忙把弟弟搂在怀里,屋子里的人眼见得如此,跟潮水般地朝她涌过去,好在门口也立着两位姑娘,拦了一下,倒也没让她真的撞上门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庞氏惊呼着,“大姐儿,大姐儿,你别吓唬娘亲啊,我的大姐儿!”

林玉鸾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真撞上了,撅了过去,被挪到了炕上。黛玉和檐哥儿就不得不从炕上下来。贾氏让王嬷嬷等人将二人挪到东厢房黛玉屋里去,着人好生看着。

这边,庞氏急得大哭,老太太便命贾氏去请林医正来给大姐儿瞧病。贾氏自然是为难不已,“看大姐儿,应是气怒攻心的症候,平日里常在咱们家走动的周大夫就很不错,不如请进来先瞧瞧?”

老太太听了不高兴,周氏惯会察言观色,便冷笑着,“依三弟妹的意思,咱们大姐儿的病就不值得林医正来看?还是说,咱们大姐儿原就没四姐儿贵重?”

门外,前院派过来的丫鬟在探头探脑,看样子急得不得了,贾氏也知道,眼见着就要到祭祖的时辰了,怕是自家老爷急了。

贾氏不由得恼怒,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便越发厌恶起周氏来,也跟着冷笑一声,“贵重不贵重的,我是不知道,我倒是觉着,二嫂嫂怎么特别不盼着姐儿们好的意思,难不成你自个儿没有养女儿,就想把这府里女孩儿的名声都给祸祸坏了才罢休?”

庞氏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周氏,后者一听哭了,抱着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您可是要说句公道话,要不,今儿,活不了的,就是媳妇了。媳妇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大嫂和三弟妹这般不待见媳妇?”

董氏一直都没有吭声,甚至在大姐儿刚才想撞柱的时候,也只是站起来了一下,此时则捏着帕子,道,“二嫂,容我说句话。刚才三嫂的意思,恐怕是说,若把林医正请来了,动静会有些大。大姐儿原本也只是气急攻心,怕外面传出不好的话来。”

什么样的症候,才这么不顾一切地去请医正前来?

“这不,府里还有四姐儿吗?外面的人谁知道是给大姐儿瞧病,还是给四姐儿瞧?横竖四姐儿一直用的是林医正的药。”

贾氏已是懒得理会了,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大姐儿躺在这屋里,便让金瑰家的遣人去把周大夫请来,吩咐道,“这大节下的,好好儿跟周大夫说,请了他来,实在是抱歉得很,多封些银子送过去!”

老太太到底是有些不满,待周大夫来了,诊完了脉,一针下去,大姐儿悠悠醒来,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她还不放心,依旧是繁复地问,“可是无大碍了,会不会落下病症之类的。”

周大夫开了方子,叮嘱一番,没好气地对老太太道,“您老若是不放心,就再请个人来瞧瞧也是没关系的。”

“若不是这过大年的日子,原是要请林医正来瞧瞧的!”

周大夫提起箱子,二话不说地就往外走。贾氏连忙使了个眼色,金瑰家的连忙送出去,到了院子里,塞了沉甸甸的荷包过去,“您别恼咱家老爷和太太,太太说了,到了请年酒的日子,您务必来,若不来,就是真的恼了咱们家的人了。今日这事,太太心里也是格外过不去的。”

周大夫叹一口气,他祖上原是侍奉过老侯爷的,林家两府的一些人物他也清楚,便也不去计较,只问道,“大姐儿和檐哥儿这些日子可还好?听说用了林医正的药后,就好多了?”

“瞧您说的这话,若不是这几年一直吃您的药,便是遇到了旁的大夫,也未必就能有多好。用太太的话说,也是大姐儿命好,这才接连地遇到好大夫。”

东厢房那边传来咯咯咯的笑声,一会儿,几个总角年纪的娃娃进去了,里面吵闹的声音越发大,中气十足的,周大夫便知姐儿大约是真的好多了。

说起来也是好笑,北街那边,一直总爱把黛玉拉到序齿中去,说起黛玉便是四姐儿。这边府上,下人们还是习惯称黛玉是大姐儿。连带的,一直在府里走动了周大夫也不例外。

第18章 实话(一更,求收!)

北街林府这边,因林玉堂已经大了,如今就在前院,随叔伯父亲们等着。几个小的,到了后院,因正房里面闹起来了,外面等着又冷,一时没了去处,便约好了来黛玉的房里玩。

玩就玩吧,林玉壁看到黛玉姐弟二人在炕上,他也要上来,上来后,又嫌地方狭窄,便伸手去推檐哥儿。

檐哥儿的奶嬷嬷也是因人多,黛玉嘱咐了,眼不错地盯着檐哥儿。眼见得檐哥儿被一掌推下去,就要往后面倒。虽说檐哥儿被放在炕里靠墙,可若是后脑勺撞上了墙,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奶嬷嬷连忙扑了过去,抱住了檐哥儿,也不由得怒了,“壁哥儿,你也是做哥哥的,怎么就能这么欺负弟弟呢?”

谁知,林玉壁当即就站起来了,叉着腰,指着张嬷嬷,嚷嚷道,“老货,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敢教训起小爷来了?你们南街林府还有没有规矩了?”

稚嫩的童声,此时一点儿都不好听了,黛玉也有些惊讶了。前面半段话,必然是林玉壁跟别人学的,后面这一句,只怕是他跟周氏听来的。

“南街林府怎么没有规矩了?”黛玉也不甘示弱,“你欺负我弟弟,还欺负到我家里来了?”

“活该,谁让你们北街林府没人的?哼,你爹大小老婆一大堆,一个都生不出来,不活该被人欺负吗?等你们绝了嗣才好了,到时候族长和宗谱就都归我们北街了!”

见黛玉目瞪口呆,林玉壁得意笑起来,指着檐哥儿,“他该死!”

一屋子丫鬟婆子也都呆住了,林玉恬总算是醒过神来,知道弟弟不小心把平日里听到的一些胡话都给说出来了,连忙抱住弟弟,“我们去找母亲去。”

最大的林玉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黛玉小小的人儿哭得正伤心,连忙拍她的后背,“四妹妹,你别伤心了,以后我们不跟他玩儿!”

六岁的林玉庭气得一推林玉宇,“才不跟你玩,不跟你玩,不跟你玩,你个大坏蛋!”

便下了炕,自己扯上了靴子,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

二房的三个孩子都跑了,如今只剩下三房的两个小男孩儿,林玉厦也是四岁,平日里董氏是绝不会拿家里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在孩子们面前说,倒是养得懵懂,一派天真,此时只知道跟林玉檐玩得不亦乐乎。

黛玉抹了一把眼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林玉宇,“二哥哥,你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我弟弟他这么好,怎么会……,五哥哥怎么能这样说我弟弟?”

林玉宇已经开蒙了,在林氏族学里读书,同龄人里面,功课是最好的。他爹是进士及第,一向总爱在他面前说这边三伯的学问有多好,好几次还说,“将来必然是要科举出身的,若到了那一日,也必然还是要你三伯指点一番。当年我若不是得你三伯指点,也不知道今日在做什么?”

林玉宇打小便很崇拜三伯,因老太太态度的缘故,总也没个巴结的机会。

“四妹妹别听那些胡话。五弟年纪还小,他哪里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呢?”

林玉宇到底年纪小,并不懂得,正因如此,林玉壁说出来的话,才叫伤人,才叫令人愤怒。

黛玉也知,今日这样的日子,这种事实在不宜闹出来,便让林嬷嬷拢了屋子里的人,训斥一番,只说,这些话今日无论如何不叫传到老爷和太太的耳朵里去,没得闹得他们不开心。大年下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该想法子讨了主子们的开心,好多得些赏赐。

林如海那边总算是等不及了,派了人来三催,这边林玉鸾也醒过来了,便让人扶着,一行人朝宗祠那边走去。

均是打扮齐整,黛玉和檐哥儿穿了一身红彤彤的衣服,领口袖口一圈儿雪白的风毛,身上金线绣的福禄寿星栩栩如生,阳光下闪的人眼都花了。

林氏除了南北两街,还略有些旁支,此时也都来了,在宗祠门口排好,里面香烛辉煌,锦帐绣幔,神主排位层层排排。人分昭穆排班立定,由林如海主祭,三献爵,拜毕,焚帛奠酒。礼毕,退出。之后,供桌这边,则由贾氏献供。

即便老太太在这族里年岁最大,也因她丈夫儿子不是族长的缘故,做不得这宗妇之事。

黛玉随在后面,一双眼睛不离老太太,见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嫉恨之色,又看到周氏盯着贾氏的后背,满眼里都是羡慕,也是无法再怀疑林玉壁所说的那些话,必定是平日里这对婆媳的言辞,也必定是以为林玉壁年龄小,说话才没有避着,让他听了去,今日几乎是不打屯儿地就说了出来。

随后,又将老太太奉至正房,男男女女又与老太太请安。族里还有几个与老太太一般辈年纪的,也一起请进来说了会子话。不留在这府里用饭的也都离开了,北街这边是说好了要在这吃年饭的,贾氏便让人张罗着,将早就收拾出来的花厅,里里外外得都遮挡的严实了,一圈儿摆了火盆,即便如此,还是不太挡得住外面的寒意。

黛玉觉着,大约是因为一块儿吃饭的,并非是自己欢喜的人,便处处挑剔,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喜欢。

酒过三巡,就在黛玉心里的小人一遍遍地念叨着,“怎么还不结束,怎么还没完”的时候,门房上的来报,说是外头有人要见老爷。

林如海不知何事,连忙告罪出去,进来的时候空着手,隔了屏风,黛玉听到林如江在问是什么事,林如海只打了个马虎眼过去,并没有多说。

一时饭毕,便坐在正房里喝茶,老太太这边来了精神,环视一圈,长叹一声,“你们兄弟们能够在我跟前凑趣儿,我原也高兴。只是,如今,万家团圆,唯独老二在那老远的地方,这时候一个人还不定心里多苦闷!”

北街林家老二卡在了举人一坎上就再也难上进,费了多大的老劲,这才在高淳县谋了个县丞的官职。这高淳县乃金陵府下辖的县治,属南边,端的是富庶锦绣之地,真不知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19章 帮衬(二更,求票票!)

林如海一向有个毛病,便是将林氏族里的事情看得比天还大。他自以为身居族长之位,便该将族里能照拂的都照拂到。老太太说起来并不是林氏什么正儿八经的老太君,夫君是个庶出,自己也是个庶出,但总爱仗着自己辈分重,膝下又有三个有出息的儿子,爱在族里摆谱儿。

一向,她说什么,林如海多少都会吱声儿,今日却跟哑了一样,竟是不说话。

林如江斜了堂弟一眼,见堂弟无动于衷,只得自己上场,“娘,二弟在那边听说一切都好,上峰也爱重,来信还说让您好好保重身体,待寻了时机就回来看您!”

“一个人在外头,风飘雨淋的,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的?”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他是我老小的孩子,我哪里有不惦记的?我最疼的就是他了,如今隔了这千山万水的,将来我闭眼睛的时候都未必能瞧上一眼。”

“这……”林如江再一次朝林如海看了一眼,笑着道,“三弟,你今日竟能入宫朝贺,这朝中,你也是第一人了。平日里又是随驾的,若说这家里亲戚里头,谁能够说的上话,也只有你一人了,二弟的事,你看能帮衬就帮衬一把!”

“实在帮衬不了,不还有国公府那边吗?”老太太嫌弃地瞥了贾氏一眼,“老三家的,你娘家那边帮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人,但凡求到面前的都帮了,咱们这边也不是远亲,都是亲家,照理说便是我们不开口,你娘家那边自己也要寻思着帮一把!”

贾氏气得全身都在发抖,脸都红了,天底下竟是有这等求人的,想当初自己正儿八经的婆婆活着,也没敢这么吩咐自己,这不知道哪个犄角嘎达跑出来的,竟这般上脸来了。

林贵家的上前来,凑到了贾氏耳边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贾氏便冷笑道,“老太太看您这话说的,国公府如今不也和咱们府上一样,老国公走了之后,我那兄弟们不过是虚沾了祖上的光,要说谁求到面前都帮的,连我也没听说过。”

周氏竟然扑了过来,要跪在贾氏的面前,哭着挣扎道,“三弟妹,你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如今三叔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肯帮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你要是有气,打明儿,我来你府上伺候你,你便是想打我骂我,我也认了,就求三叔帮帮你那不争气的二哥,好不好?”

黛玉眼见得自己爹爹和娘亲被逼成这样,也不由得有气,“娘,我们为什么要帮二婶娘他们?才五哥哥都说了,说我爹爹没本事,大老婆小老婆娶了一大堆,就是生不出来。还说,檐哥儿要是不好了,咱们家就绝嗣了,以后族长和宗谱还有祭产就都是他们的了。”

老太太手里正端着汝窑茶杯,双手一松,茶杯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将屋子里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人惊醒过来,贾氏最先架不住,“哇”地一声就哭起来了,捂着脸跑了出去。

林如海腾地站起身来,他也是全身颤抖,但好歹是个男人,强自镇静下来,不愿失了礼数,朝外走了两步,又回头来朝老太太拱手,“明日因还要进宫,今日就不虚留老太太了!”

黛玉和檐哥儿被各自的奶嬷嬷极有眼力劲儿地赶紧抱了出去,留下老太太一屋子人在正房里面面相觑。

老太太但凡有了气,总爱拿三房两口子出,此时也不例外,朝林如盛夫妇吼道,“还挺着做什么?还不去老三那边看看,等着我送你们过去吗?”

从正房里出来,董氏二人站在廊檐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种时候,他们并不想去和林如海夫妇说话,无论如何,二人都是和老太太这边的人沾了血亲的。他们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壁哥儿那孩子竟是说出了那么一番话。

也没有谁会怀疑四姐儿,毕竟这番话,是说什么都不可能是四姐儿自己说的,反而是壁哥儿,只怕平时没少听家里人说,这才跟着学嘴。

这也是林如海夫妇一听,连质问都没有,如此气愤的原因。

而老太太等人,脸皮子也是够厚,都这时候了,既不说去赔礼道歉,也不说赶快离了这儿家去,也不知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东厢房里,贾氏哭得都快撅了过去,林如海坐在一旁,双手抓着身下的衣服,都起了重重的褶儿。黛玉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自己爹爹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定是在忍着眼泪。

她心里便格外难受,血脉相连的痛苦,此时能够深深感觉得到,走了过去,身体轻轻地挨过去,“爹爹,是女儿不好,不该把那些胡言乱语的话说出来,惹得爹爹生气。”

林如海抬起头来,满眼都是通红的,将女儿搂进怀里,“这不关娇娇的事,这是大人们的事,娇娇没有做错什么,娇娇做的都是对的。”

他说完,吩咐王嬷嬷,“书房里,宫里送来的点心,让人取了过来,让姐儿和哥儿两吃。”

贾氏此时也止住了哭,沙哑着声音道,“刚才的年宴,姐儿和哥儿也都没有吃什么,让厨上给他们蒸两碗蛋羹来。再,熬些粳米粥,怕一会儿姐儿会饿。”

林如海夫妇俩守在东厢房里,一会儿,贾氏的大丫鬟珊瑚过来道,“太太,那边四老爷和四太太一直在廊下站着,也没问老爷和太太,也不见离开。”

“不必理会!”

书房那边的糕点送来了,紫檀木的食盒子,想不到的富贵,里头的糕点一小碟一小碟,每一碟上摆着精致的五六块,无不都是一小口便能全部咽下的。

贾氏看了不由得好笑,也跟着吃了两枚,道,“我记得宫里的点心也没这么精致的,以前在国公府的时候也不是没吃过,哪里见过这么小一丁点儿的?”

林如海道,“景安宫娘娘吩咐送来的,说是给哥儿姐儿守岁的时候吃,又说今日在宫里没好生招待,受了委屈了,等天儿晴好了,再往宫里去玩。”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的样子,就在黛玉熬不住了,听到贾氏说让檐哥儿歇在黛玉这里时,那边总算是听到了动静,老太太骂骂咧咧地,带着一群人气势浩荡地出去了。

那边正室里,丫鬟婆子们在大肆清扫,一时也扫不出来,因还要守岁,林如海夫妇便决定就在东厢房里,看着孩子们睡,一面说说话儿,便听到林如海道,“以后那边,顾点面儿情便是了。”

贾氏还想说,不如再纳两个姨娘进来,但又想到原本为这些惹得相公已是不开心,且他平日里提起来也总是说“命里有时终须有”,便把要说的话咽下了。

第20章 琏二

次日,黛玉还在睡梦之中,林如海夫妇便按品大妆,入宫朝贺,一如昨日,林如海在前朝被赐宴,贾氏则在后宫,随皇太后等入宴。

等黛玉和檐哥儿醒来的时候,林如海夫妇已经回来了。紧接着几日,便是二人忙了起来,北街林府定的是初二日请年酒,贾府那边也派人来说了一天日子。

初二日,贾氏在家里装了一天病,没有往北街那边去。林如海竟也趁机说要在家里照顾贾氏和孩子们,也没有起身。

荣国府这边是初四日,宁国府这边请贾老太太的日子是初六日。原以为贾氏要回娘家,黛玉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比书上说的,早两年去往贾府。谁知,家里竟然是年客不断。

上面既没有老太君撑着,下面也没有个兄弟妯娌扶持,贾氏竟是片刻都不能离家。唯有林如海抽空去了一趟,给贾老太太拜了个年,说起家里一切都好,并说初七日家里摆宴,请哥儿姐儿们来乐一乐。

初七日,阖府上下都打起了精神来,黛玉深感家里的人不多,也觉着难怪北街那边这么敢欺负人。她也少不得忙前忙后地帮着母亲打点,好在她与寻常三四岁的孩子还是有些不同,多少能够使上一把力气。

原本,林如海的官阶不高,又是御史,来往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同僚,便是同窗,再就是贾府这样的姻亲。早几日也都请过几拨了,今日是大日子,来的都是亲近的几家。

贾府那边,也就琏二爷过来了。贾琏过来拜见贾氏的时候,黛玉和弟弟就在一边的炕上玩,细细地打量了这位年轻的公子。

锦衣华服,轻裘缓带,面若桃花,端的是一副好模样,性子沉稳,脾性也好。

当年看《红楼梦》的时候,黛玉是觉得,虽然贾琏好色,也有诸多毛病,但他却是一个极为善良的人。

想勾多姑娘上手的时候,便是叫了心腹小厮来,命“多以金帛相许”,并不会以势相逼。而与鲍二家的勾搭时,则命小丫鬟“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去请了来。及至后来,尤二姐被害,他抱着尤二姐大哭,说“都是我坑了你”,欲与二姐治丧,手头却没有银子,还是平儿偷偷接济。

大约是感受到黛玉目光太过专注,贾琏朝她看过来见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娃,与先前曾经见过的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大不一样,不由得笑道,“大姐儿这是不认得我了!”

贾氏笑道,“才叫过二表哥的,怎么就不认识了?”

黛玉腼腆一笑,低下头没有说话。贾氏和琏二也当她是小孩子脾气,没有多理会,继续说道,“老祖宗甚是想念姑姑,听说姑姑进过两次宫,让侄儿来问姑姑,宫里您可见过您那侄女儿?”

黛玉知道说的就是贾元春了,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听。贾氏叹口气,“我原也想见她一面来着,只是宫里规矩多,半步都错不得的。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甄家的姑娘也在宫里头,我悄悄问过,说是元丫头在太上皇跟前颇为得脸,将来兴许也是有造化的。”

黛玉却并不觉得,想到书上最后的结局,谁知道会是怎么个情形呢?读书习字上,她能够展示一下自己的“天纵奇才”,这朝中政事,她是一个字都不可多说,否则便是连自己爹娘都要怀疑了。

再,贾家那一大家子,黛玉也并不知道,若是助,又该从和助起。老一辈的无所作为,小一辈的后继无人。

贾氏又问了贾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得知一切都安好,方才放心。恰好,前面要开席了,贾琏方才起身离开,并道,“老祖宗惦记姐儿哥儿,若姑妈得空,就带姐儿和哥儿让老祖宗瞧上一眼。”

贾氏一听,要流泪了,点头,“定是要回去看看的,待过了年,天气晴好,定是要去给母亲请安的!”

黛玉空盼了一场,自是有些落寞。好在,很快,元宵节便要到了,接连出了好几日的太阳,雪也融尽了,宫里来了人,命元宵节当日,带哥儿姐儿进宫去赏灯,黛玉的兴头便又起来了。

亏得北街那边,也着了人来说,让这边过去吃汤圆,说是府里买了好些灯,挂得满院子都是,府里的哥儿姐儿还制了灯谜,供晚上赏灯。

贾氏少不得打发了人回了,说另外有了安排,就不过去叨扰老太太了。至于,有什么安排,贾氏也没说明,但北街那边还是打听到了,这边得了宫里的传召,是要进宫去赏花灯的。

北街的老太太便很是气恼,当着回话人的面,发作了一通,“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得了宫里的青眼就把自己当回事了,天生的绝命绝户,不把骨肉兄弟看在眼里,早晚落报应!”

屋里三个媳妇,庞氏不作声,周氏同仇敌忾,董氏则听得心惊肉跳的,好在老太太骂了一两句,就把人打发了下去。

能有幸被邀请进宫的勋贵权臣并不多,林如海是和这两样都搭不上边儿的。御花园中,挂满了各式的花灯,均是各地方进上来的,分南北两个风格,中间一条宫灯,点得辉煌,亮如白昼,将整个御花园分成了南北两块。

南边是皇太后领了后宫和命妇皇子公主们在玩,北边则是皇上领着一干臣子们,侍奉太上皇。因太上皇如今每日里读书习字写诗作画,皇帝便凑趣,自己带头以“元宵”“月圆”等为题,写诗评定,头筹者,将嘉奖。

如此一来,谁又不想在两宫跟前露脸呢?

北静王水溶看着新近得宠的林如海道,“看来,今日榜首非林大人这个前科探花不可了,我等不过是些许认得几个字,若论才学,哪里比得上林大人?”

太上皇眯着眼睛望过去,只觉得眼前这人眼熟,便招手,林如海低着头小心走过去,在太上皇跟前行礼,等待他说话。

“可是威远侯的儿子?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没想到竟是中过探花的,这是多时候的事了?怎地如今还只是个从五品?”

第21章 花灯

皇帝笑看着林如海,他也是听荣妃说起,林如海娶的是荣妃的手帕交,夫妻婚后多年都没有子嗣,他也是在年宴上见过林如海才依稀记起,这位本该是天子近臣的监察御史,曾经是名动一时的榜眼。

“回禀太上皇,臣当年侥幸得中探花,实乃皇上厚爱。臣虽读过几本书,但不通庶务,不明世事,至今在政务之上也无多少建树,忝居从五品,也是天家顾念微臣祖上之功,多有恩赐,臣感恩不尽!”

太上皇淡淡地应了一声,北静王不由得叹息地摇了摇头,实在没想到,堂堂的探花,真的是如此不通庶务。

林如海小心翼翼地退了下来,接着的作诗,他便极尽地风花雪月,春悲秋愁,虽最后也被皇帝评了个一等,然终究是给人留下了惆怅满腹、胸无大志的才子形象。

只是,在太上皇精神不济,一块儿凑趣的勋贵大臣们纷纷散去的时候,皇帝突然就叫住了林如海,“不是还要去接令夫人和哥儿姐儿么?随朕一块儿过去吧!”

落在众人的眼里,只觉得,皇上此举大约也是在安抚这场元宵诗会中,叫人瞧不起的林如海了。

在去北面的路上,林如海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边,一路上,皇帝也没怎么说话,越发叫林如海胆战心惊,快到了万寿亭的时候,皇帝突然顿住了脚步,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林爱卿,对今年新定的盐政,你可有何看法?”

林如海噗通跪在了地上,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政事来,一上来就是这等关乎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踌躇片刻,方才道,“皇上,臣平日里在家闲来无事,会教小女读书算筹之术。”

“哦!朕听荣妃说,令爱冰雪聪慧,若生为男儿,兴许将来又是探花之才!”

“不过是小女孝顺,体谅臣老来才得了这点子血脉,在膝下凑趣罢了。”林如海自谦一回,继续道,“小女自学了算筹后,总爱在心里琢磨一回。前头,庄子里的庄头来回这一年的收成,报到拙荆这里,拙荆听着还好,小女便听了五六处错处来。那庄头还委屈着,送上来的账本是好几个管事算了三五遍才敢送来,往年办事的也是这些人,偏偏今年就出了这些差错。”

这会子,皇帝也听出了些端倪,便问道,“想必往年的账本也是重新核算了一遍的。”

“正是!”

“可是也有错?”

“自然是有的。”

“为何偏偏今年才发现呢?”

“一开始并没算出错处来,后来才知道,原是算的法子不对。那些庄头和管事都是微臣祖上用过的,臣家中用老了的人,一贯的例子都是如此,便是出了错,也难叫人算出来。”

“朕也明白了,这可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这盐政,你又是如何想的?”

“臣以为,陛下问臣盐政,必定也是事出有因。若臣拟出了章程,和先前的不同,也未必就是臣的有道理。大约也是从前办事的人,循的是一贯的旧例。”

皇帝点头,略感欣慰,“想必你也是斟酌过这件事的。你可知,若你方才不说这番话来,将来你若事成,朕未必不把收回来的爵位还给你,你事都没开始做,反而为前头的人求情,别人也未必知道,未必领情!”

“臣不敢!”林如海也不敢多说,巡盐御史一向难做,他也并不盼着爵位能够回来,只盼着今日这点善念,来日若落难,能够为自家争取一点生机。

黛玉这边,因今日原本就是团聚的日子,皇太后便也没让拘着皇子们,除了大皇子和皇太子不屑于和一帮弟弟妹妹在一起玩,陪在皇太后身边,底下的又太小,和各自的奶嬷嬷在一块儿,中不溜秋的一群便在院子里玩捉迷藏,猜灯谜起来了。

轮到了黛玉被蒙了眼睛捉人,她腿又短,穿得又胖,被蒙了眼睛后,心里生了好几分胆怯,不敢迈步,只站在院子的中间踟蹰不动。先有几个皇子在旁边笑话,说黛玉是胆小鬼,接着又有慧妃吴氏娘家的侄女儿吴桂珍,凑上前来,用一枝梅花逗黛玉,“来啊,来捉我啊!”

黛玉朝前一把抓梅花,吴桂珍到底比她大了两岁,腿脚便灵活些,一躲,黛玉扑了个空,朝地面摔过去的时候,被一把拉住了,耳边传来一道嫌弃的童稚声音,“笨死了!”

接着,蒙着她眼睛的布被一把拉开,她仰起头来,一双黑黢黢的眸子,在这月下的的夜里,无数的灯火镶在其中,璀璨得如那夏夜里的繁星,明亮得叫人一眼望去,便挪不开眼睛。

粉团儿一般的脸蛋儿,琼玉雕琢出的鼻子,一双轻抿着的唇,开出了这个隆冬早春里最娇艳的一朵花儿,粉嫩得叫人想象不出,成年之后的那份倾城之色。

他少年老成地低头看了一眼黛玉环着她腰身的手,问道,“抱够了没有啊?”

黛玉连忙松了手,旁边,吴桂珍笑嘻嘻地问道,“八殿下,这个小笨蛋刚才碰了你了,你怎么不把她摔在地上呢?”

云臻的脸竟是一红,朝她唾了一声,“少废话,本皇子要来抓你们了!”

说着,他便对黛玉道,“这会儿记得躲远一点,别又被人捉住了,笨死了,穿这么多,走都走不动!”

黛玉撅起了嘴,却还是听话地朝远处走了一些,云臻看她立定了,这才绑了那布条,他四处捉那些皇子们,就是不朝她这边来。

三皇子等人也看出了端倪,笑着道,“小八护着那傻丫头呢,我们也躲那边去。”黛玉看到他们过来,连忙挪了个位置,谁知,她笨手笨脚的,一下子便被云臻捉住了辫子。

云臻正高兴呢,听到哄笑声,扯下了布条一看,见是黛玉,想骂又张不开口,一把扔下布条,“不玩了,去猜灯谜去!”

一群孩子哄地跟在他的身后,黛玉很是委屈,站在原地不动。他朝前走了几步,没看到尾巴,转过身来,朝黛玉伸手,“来啊,时辰不早了,赢盏灯再出宫去!”

第22章 贺礼(加更,求收,求票票!)

出宫的时候,黛玉的手里便提了一个小白兔子的莲灯,小兔子蹲在莲花上,风一吹,莲花旋转,小兔子也在上面打着转儿,烛火映照在红色的纱布,令黛玉看上去,好似看到了那个别扭的,清冷又有几分温情的稚童的脸。

“这是八皇子送你的?”贾氏问道。

“嗯!”黛玉点头道,“女儿蠢笨,一个谜语都没有猜出来!”

黛玉很是难为情,方才猜谜语的时候,她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以至于,一条道快走到头了,别的孩子们手上都提着灯笼了,而她却依旧两手空空。

云臻再次嫌弃她笨后,不得不问她,喜欢哪一盏?她看中了这盏灯,偏偏,吴桂珍也喜欢,要三皇子帮她赢。八皇子见此,便道,“三哥,这可是弟弟我先看上的,你若是和我抢,就不是兄弟了啊!”

小人儿说话一本正经的,也霸道得不得了,但又偏偏在理,一下子就把年约十二的三皇子给拿住了,最后两个较为难猜的谜语,云臻猜不出来的时候,还少不得碍于情面,帮他一把,也让他赢了这盏兔儿爷灯。

黛玉想到云臻把灯笼拿到手了,嫌弃地递给她的时候那副勉为其难的表情,也不禁莞尔。

回来,黛玉便命将那灯笼挂在了床架子上,晚间的时候,隔着层层的床帘帷幕,能够看到一团晕黄的光,带着一点点的暖意。即便如今,依旧是看不出来,自己的生命轨迹,与书上的那个黛玉,是否有所偏离,又或者依旧没有脱离那既定的悲剧基调,她也是不怕的。

凡事,尽力而为!

这边,林如海夫妇回了房,将小的安顿好了,二人盥洗了一番,躺下之后,虽已是累得狠了。但林如海想到今日怕是入了皇帝的眼,兴致便有些高,夫妻敦伦一番,便搂着妻子,将今日皇帝与他说的话,捡能说的说了。

贾氏听了,吃一惊,“这么说,若是老爷被派了差事,怕是要出京,届时我娘儿三要如何?”

“自是要辛苦一些,虽我一起去。不过,这事如今也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暂时不能与外说。”

“看老爷说的,妾身可是那不知轻重的?”贾氏嗔怪了一句,心里却也想着,这件事八成也是真的了。如今,连她这内帏妇人也都听说,朝中两宫之间不和睦,朝局总有些动荡,皇上如今手上无人可用,迫于无奈,今年开了恩科,自家老爷也是才高八斗,为何就不能得了重任呢?

贾氏与林如海少年夫妻,这么多年,便是她一直没有生育,林如海也不曾慢待过她半分。家中虽有姬妾,若贾氏不开口,林如海也从不往妾室房中,可谓是深情厚重。

一说到春闱,黛玉便有些坐不住。无奈,她如今年岁又小,自小身子骨儿弱,别说二门了,连贾氏的松鹤堂的门都难得出去。她心里惦记贾雨村这个人,却没有法子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这时候,贾雨村当已经从金陵十里街的仁清巷到了这里了,可她又要从哪里得知这些消息呢?

二月十二日,是黛玉的生日。因是个小孩儿,贾氏也不敢大办。只亲自下了厨,做了一碗长寿面,待黛玉早起的时候吃。偏贾氏心里这么想,可到了正日子,北街那边非要送了一车的贺礼来,说是庆四姐儿的寿辰。

饶是贾氏不想生气,也气恼得不行,几个姨娘过来请安,贾氏平日里厚道的人,也忍不住拿小周氏发作,“我可不敢受你的礼,知道的当是我这人平日里拿捏不住人,你这做姨娘的想来便来,我连早膳都用完了,媳妇婆子们都回完了话,你也吃饱喝足来才来。不知道的,还当我多刻薄的人,白白地得了这名,实则我是在你们面前半点儿架势都没有,我何苦来?”

钱氏和马氏都不说话,她们三人住一个院子,一年里头,见老爷的面儿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平日里的心思便都用在了对方身上,连来红的日子都能记住对方的。

自然,两人也能明白,小周氏和北街那边二太太一向来往密切,这边府上,但凡梧桐院知道的事儿,那边没有不知道的。

贾氏不肯为黛玉的生辰大办,可小周氏把元宵节那日一府人赏花灯的事儿说了不说,还把这些日子,贾氏清点家产的事儿也一并泄露出去了。如此,北街那边怕是有所猜测,这才送了一车的礼来。

这边动静挺大的,到了林如海下衙,送了一封信给黛玉,里头,一枚玉环,上面嵌着四枚金瓜子儿,用红色丝线打成的络子,配金色的流苏,看上去既富贵又亮眼。

轻絮笑着道,“奴婢给姑娘佩上吧,这色儿,若非宫里赏下来的,寻常人也用不得呢。”

黛玉点点头,这玉环水头极好,晶莹剔透,通体无一点杂质,金瓜子儿也是内务府特制的,镶嵌在其中,正好也是黛玉今年的岁数,上头刻了“富贵平安”四个字,寓意也是极好。

除了这礼物,还有一封信,一手小楷,虽写字的人腕力不足,便显得劲力弱了一些,可从字里架构之间,依旧能看出写字人的心思玲珑。

“你寿辰,为何不合我说?”

黛玉看了之后,不由得好笑。就这么一行字,黛玉看了好一会儿,才把信折起来,令轻絮寻了个紫檀木的盒子来,将信小心地装进去,亲自收了起来。

上房这边,廊檐下,三个姨娘跪了一溜儿。这么多年了,还是贾氏第一次发作姨娘。林如海回来后,听说了,竟也没有马上赶回后院,而是在前院书房里把事情都处理了,到了中膳时分,才慢悠悠地一路走回来。

周氏好容易把老爷盼回来了,正要扑过去,贾氏已经如往常一般迎了出来,两人正好碰了个正着。贾氏身为正室,自是不肯为自己惩罚几个姨娘便和林如海报备原委。

林如海也没有想到,他拖延到现在回屋,这几个姨娘竟然也还跪着在,这都几个时辰了?

第23章 暗鬼(二更!求收,求票票!)

周姨娘已是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用帕子捂着脸,另一只手牵着林如海的袍摆,那眼泪跟不要钱地往下淌一样。林如海纵然烦躁,但此时,也不好动弹。

贾氏气得唇瓣都在哆嗦,别过了脸,她与林如海虽然夫妻情深,然则,这姨娘也是侍候过他的人,他若动了恻隐之心,她也是莫可奈何。

这么多年,她所言所行,滴水不漏,今日实在是气得狠了,方才做下这事,也不知落在林如海的眼中,又是怎样一副德行?

黛玉隔着窗户,将这边的情形看在眼里,她朝轻絮使了个眼色,轻絮便悄悄儿地出去了。她自己则收拾一番,抹平了衣衫,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派童真,扑到了林如海的怀里,娇声娇气道,“爹爹,瞧瞧,这是宫里赏下的,好看么?”

她说着,朝后挪了一点,不小心一下子绊在了周氏的胳膊上,落在人的眼里,活像是周氏悄悄儿地拦了她的小短腿一把,她的人便朝了外面倒下去,也幸亏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贾氏的裙摆,堪堪避开了身后的廊柱子。

贾氏已是吓得魂儿都飞了,一把抱住了黛玉,搂在怀里,一叠声地问道,“娇娇,娇娇,娘的乖孩子,你可好?有没有撞到哪儿?唤娘一声,啊,乖!”

见黛玉傻傻地,没有还魂的样儿,眼睛也直了,贾氏已是满脸都是泪,却不敢哭出来,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脸,哭求道,“好孩子,应娘一声啊,啊!”

林如海此时也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总共就两个孩子,可是经不得折腾,一撂袍摆,单膝跪着,和贾氏一起将女儿搂着,一面安慰贾氏一面唤黛玉的大名儿,“好孩子,别怕,爹爹和娘亲在呢!”

黛玉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什么话都不说,便往贾氏的怀里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见方才是吓得狠了。贾氏此时便一个劲儿地抹泪,哭道,“我竟不知,这府上竟是有如此心思的人,可见我先头没了的哥儿姐儿也不是平白无故没了的。”

黛玉窝在母亲的怀里,听了这话,心里已是愧疚不已。她什么都没有说,爹爹和娘亲则是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她的差点摔倒是周氏所为,对她的行止没有任何怀疑。

他们是因为太爱她,所以才会如此信任。而她,到底还是辜负了这份信任,利用了爹爹和娘亲对她的爱。她这样的人,如何配做人子?将来又如何会有福祉?

一时间,黛玉也是伤心不已,对自己这份算计而失望,也因这份算计而恐惧。

周氏此时已是辩无可辩,她才要开口,林如海已是站起身来,吩咐道,“押下去,关到柴房!”

这边将周氏处置之后,林如海也是满心愧疚,刚才,他竟是在生妻子的气,也并非是对这些侍妾有多少情,纯粹是不愿意后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会传出去,叫外面的人觉着他后院不得清净。

贾氏也因林如海对周氏的处置,没有了怨怼之心。此时,她也全然顾不上这些,生怕黛玉被吓出个好歹来,抱了黛玉坐在炕上,眼睛一刻都不肯离开她的脸,见她恹恹的,提不起劲来,便命人去请了林医正过来。

诊完了脉,林医正只说是受了些惊吓,“开两剂安神药,可吃可不吃,小孩子家家的,忘性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饶是如此,林如海也不敢掉以轻心,让林贵跟着去抓药,自己坐在妻女旁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夫妻二人竟将用膳的事都忘了。

这时候,秦嬷嬷进来,正要问午膳摆在哪里,梧桐院那边,一个丫鬟喊住了她,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几句,秦嬷嬷简直是被吓得魂都没了,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声音有些大了,惊动了屋里的人,林如海冒着怒火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在嘀咕些什么?有什么事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的?”

他突然也觉得方才妻子的话也是有些道理的,他也不是不能生,这么多年与贾氏也是鹣鲽情深,平日里夫妻恩爱也不少,没道理这么多年,贾氏一直都没有什么好消息,竟是有了两次,也是才知道便小产。

外面的人连滚带爬地进来,那与秦嬷嬷密语的是梧桐院里打扫上的丫鬟,生得五大三粗的,林如海一见,便心生厌恶,有些后悔叫了这种货色进来,没得碍了妻女的眼,一扭身便坐在炕上,端了茶喝。

贾氏不得已,知道自家夫君的眼病又犯了,只好道,“方才说的什么?秦嬷嬷,你说吧!”

秦嬷嬷朝着丫鬟斜了一眼,简直是为难死了,“说是前日,有个外边的人进来过,托的是那边周二太太的面子,给这边周姨娘送东西来,两人在屋子里神神叨叨地说了半日时间,出去的时候,那人的褡裢里头沉甸甸的,后来到了半夜,周姨娘的丫鬟就出来在院子里的海棠花树下挖坑埋了半日东西。”

贾氏一听这话,魂都没了。林如海更是抬脚就往外走,只听他才到了院子里,就大声嚷嚷道,“林贵呢,让他带人来见我!”

不知道的,便以为,林贵这林家的大总管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儿,让主子对他这般没脸。

贾氏朝秦嬷嬷使了个眼色,秦嬷嬷便扶起了这姑娘,轻声慢语道,“好姑娘,若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以后便少不了你的富贵!”

“嬷嬷说笑了,奴婢有几个胆子敢编排这些?”

黛玉从贾氏的怀里探出头来,朝这丫鬟看了过去,见她身量便比寻常的女孩儿要高大得多,常年做粗活的缘故,十根手指便挺粗的,又听轻絮说,她力气很大,单手就能将她举起来,便趁着这机会,“娘,女儿瞧着这丫鬟挺好的,娘赏给女儿吧!”

“哦,哪里好了?”贾氏不置可否,她把两个孩子看得眼珠子似的,不是知根知底的,怎么可能会让她近身呢?

“瞧着就挺结实,以后没人敢欺负女儿和弟弟了!”

她自己倒是其次,弟弟的性命才是珍贵。

第24章 打探

这丫鬟,听了黛玉的话,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耳边倒是响起了轻絮的话,“你好生盯着,将来姑娘少不了你的好!”

也不知这是轻絮姑娘的意思,还是姑娘自己的意思。应该是轻絮姑娘的意思,姑娘年纪这么小,怎么想得到这么多?不过,姑娘也是真好,若真的能守在姑娘的身边,自然是要好好护着姑娘的。

梧桐院里,钱氏和马氏关着门,趴在窗户上,朝外看着。整个院子里的所有下人全部都聚拢在一起,被护院围得严严实实,林贵亲自拿了一把铲,在墙角的海棠树下掘着,只听见铿锵一声,铁铲似乎挖到了什么,整个院子里所有人连气儿都不敢出了。

一个匣子被挖了出来,几个护院围了上来,手上都点着火把,看上去吓死人了,林如海也凑上前去,看到里头并排着两个小人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林如海见这两个小人儿,和自己的两块心头肉是如此形似。

林贵双手捧着匣子,已是被惊得颤抖不已,他送到林如海的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了。

林如海取出其中的一个,背面,名字和生辰八字如此像,再看上面扎的针,涂的已经变黑的血,已是气厥,两眼一闭,朝后倒去。

“老爷!”

秦奎连忙一把扶住了林如海,好在他已经缓过气来了,指着这匣子,“不要让太太看到了,查,狠狠地查,所有涉事者,决不轻饶!”

虽说内宅丑事,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可涉及到子嗣,又是用这种手段,林如海岂会轻易放过?

当晚,林医正又来了一趟,这一次为的是林如海,躺在榻上,额头上还系了根布条,看上去气色不是很好,说话也有些中气不足,一个劲儿地道歉,“一日之内,让您连跑两趟,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林医正来的次数多了,与林家的大小主人也都熟了,乐呵呵地笑道,“这人啊,权势富贵都算不得什么,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老爷您如今,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林如海一向也都是通达之人,只子嗣非同小可,是个人都过不去啊,但家里这种丑事也无法与外人道,便点头,“您说得极是,是我着了相了!”

内院之事,原该贾氏料理,但此事一来有违律令,二来又涉人命,待秦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来请林如海的示下,他一挥手,“送到衙门里去吧!”

黛玉喝了安神汤后,一觉睡到了天亮。连昨日夜里那一场热闹也没有瞧见。不过,就算她醒着,这种阴私之事,贾氏也不会让她知道,连说话也会避着她。

打了个呵欠,轻絮听到了动静,连忙过来,将帐幔挂上银钩,她眼角朝后看了看,见屋子里没有人,便伸手将黛玉抱起的时候,低声道,“昨夜里,老爷果然在那院子里把那东西挖了出来,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这有什么的?我原先也听过一耳朵,还是秦嬷嬷跟母亲说的,说有个马道婆,常年出入官家内帏,作下这种害人的勾当。那会儿,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呢,就听说,就这么个神神叨叨的人,竟是有好些哥儿姐儿的认她做寄名的干娘,你说好笑不好笑?”

黛玉记起《红楼梦》里说的,首先贾宝玉便是认了这人做寄名干娘的,这好干娘拿了赵姨娘的钱,差点没把他小命给害了。她素来也不太信神鬼之事,但性命攸关,也由不得她不小心一些。

她之前听了轻絮的信儿,便想起了那人来,常年也在京都的各权贵家里行走,一向一片地儿也只有一种这样的人。看以前的书,很多这种装神弄鬼的,还有一些男扮女装,在后院里骗了人家奶奶姑娘,污人清白的都有。

就不知这马道婆,这一次会不会落网了。

轻絮一面给黛玉穿衣服,一面道,“老爷让把人都送到衙门去了,这次,老爷怕是真气得狠了,昨日里都请了太医了。如今外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咱们想打听也打听不来。”

黛玉一听自家爹爹昨日里气病了,一下子就急了,命轻絮快些给她穿了衣裳,收拾妥当了,迈着两条小短腿拼命就往外面跑。

王嬷嬷在后面追着,“姑娘,小心一些,慢些着!”

黛玉扶着门框立定,看看王嬷嬷,看看轻絮,朝轻絮招手,“你过来,我有了主意!”

因黛玉如今变得主意挺大,她既与轻絮有话要说,王嬷嬷便离得远远的,并不敢靠近。便看到,轻絮低下身体,将耳朵凑过去,也不知道黛玉说了什么,轻絮便笑着点头,“姑娘真聪明!”

待黛玉去了上房,秋痕又跟了过去,一时用不着她们。轻絮便挽了王嬷嬷,“您老跟我来,有事儿要请嬷嬷协助一把!”

“瞧姑娘说的,咱们都是姐儿屋里的人,本就该有力一处儿使,哪里就这般客气了?”

“我记得您当年进府的时候,您那小儿子比姑娘大了才三个月,上头还有个十多岁的小子,是这么回事吗?”

“可不是!”

王嬷嬷比不得轻絮,是府上的家生子儿。当初,贾氏找奶娘也是破费了一番心思,她也故意没有用府上的家生子,反而是从外头请了王嬷嬷来,因王嬷嬷的丈夫是个经年的老秀才,据说王嬷嬷当年也是秀才家的闺女,不但知书达理,还颇通文墨,也因此,给的月钱也不少。

也因此,王嬷嬷心里很是有些自知之明,也素来不和这些家生子儿们争风头,相反对她们也总是很客气。黛玉屋里的这些丫鬟们便对王嬷嬷很是不错。

轻絮便道,“嬷嬷,如今有个机会,昨儿个府里不是出了点事儿吗?周姨娘被送进了衙门里去,如今外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我和秋痕急得不得了,偏又出不了门……”

王嬷嬷实则并不知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家生子儿就这点好,消息格外灵通,这么多年就在这府上,几代人经营,自然是七大姑八大姨地,盘根错节,一点消息彼此之间就能互相传递。

既然轻絮如今愿意把这事儿告诉她,便意味着没有再把她当做外人,也由不得王嬷嬷不激动,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请讲!”

第25章 求情

“您是大姐儿的奶嬷嬷,我也是姑娘身边的人,说起来咱们都是一样样的人儿,哪里谈得上吩咐?”轻絮惯会说话,“您的两个儿子,和姐儿是吃一样的奶长大,也是姐儿的奶兄。若是能叫您那大小子在外头为姐儿多留些心眼,这时日长了,将来未必不能为姐儿效力。”

王嬷嬷有个秀才的爹,又嫁了个秀才的相公,若说年轻时候儿没有点想法,那是笑话。可到了如今,相公把半生的精力都放在举业上,家都被掏空了,而她出来给人当奶娘,两个儿子没人管,王嬷嬷也算是看透了。

人,生来要认命。

若是能够让儿子将来能给大姐儿效力,也不失为一个出路。她连忙道,“姑娘这且等着,我让我那大儿子去打听打听!”

轻絮连忙拿出一个荷包递给王嬷嬷,“这里是五两银子,您给您那儿子,在外做事没有白张口的说法,走那不得花费?宁愿多费些钱,也不能耽误了事儿。”

王嬷嬷原先还推辞,听了这话,也生怕事儿没办成,叫姐儿和姑娘们笑话她儿子没本事,便忙接下了。

林如海喝了两剂药,调剂了一番,也大好了。因在衙门里请了病假,第二日上朝去的时候,退了朝,皇帝还专门留下他问过了。

家里这种事,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凡顾一点脸面的家里,都不会送到府衙公办,偏偏林如海这般做了,如今外面也渐渐地传开了。林如海既然做下了这个决定,必然是早有预料的,在御前也不容他有半点隐瞒,因此捡重点的说了。

后又道,“臣无事不可对人言,于天地无私,这害人的事也并非是臣所为。若今日做下这等事的是臣妻子,她所作所为,臣将一力承担。然妾室不过与物件无异,臣尊重她是条人命,方才送与府衙伏法,已是恩义两全!”

皇帝也不由得点头,深知,一向这种事,落在了别的家里,那姨娘也不过是落得横死的下场,再报个“暴病而亡”,谁也拿他没有办法。林如海到底是读书人,只遵守律令这一点,便令人信服。

府衙这边听说皇帝竟然询问林如海这件案子,又涉及魇镇之事,着实是非同小可,便加大了力度审理,结果又问出了不少相关的人出来,其中便有北街林府那边的二太太。

再加上,既然是陛下都已经过问,刑部自然也有人在关注,生怕府衙这边办事不利,最后牵连到了他们,不知不觉间,京师这边,这件案子惊动就越来越大了。

林如海从宫里回来,他身体并没有全好,便没有在衙门里坐班。回到家里后,就大门紧闭,门口连个小厮都没有,除了两个大石狮子,真正是干净得猫儿狗儿都无。

北街林府,二太太突然之间就被衙门的人带走了,这于有官身的人家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老太太一下子就厥过去了,府上除了寻医问药,自然是要想办法把大周氏给捞出来的。

因长房这边与南街林府素来也没有多少来往,到南街这边求林如海周旋的事,便落在了三房身上。老太太躺在床上,有一声没一声的,“去,去把他给我叫来!”

也不知长房的人是怎么想的,庞氏只试药,一句话都没有。这会儿,林如江突然任督二脉打通了一样,突然对医理有所了悟,竟与大夫讨论起老太太的用药来了,自然是没法回话的。

老太太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指着林如盛,脸色很难看,“老三,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老二夫妇不在,你们连面儿活都懒得做了?”

董氏忍不住要开口,林如盛偷偷地捏了她一把,笑着道,“娘,如今您让儿子怎么去找三哥?他年近四十了,才得了这点子血脉,结果差点就被人害了。依儿子的意思,现在横竖二嫂已经去了衙门,若是无事,她说清楚了倒是洗了嫌疑,也省得咱们两边有这层隔阂,将来都不好走动。”

“你,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可笑当年我怜你生母早死,抱到我跟前,这么多年,你心里不定怎么咒我,如今是半点都不肯听我的话了!”

林如盛慢慢地退到一边,低着头,不肯吭声。谁知,林如江已经和大夫商量好了药方,过来了,板着脸道,“四弟,你还是跑一趟吧,虽说你一向和南街那边的好,可你要知道,到底我们和二弟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董氏倒抽了一口凉气,府衙那边已经有消息传出来了,二太太进去,被惊堂木两下一吓,已是什么都交代了。可血脉隔了一点,并不能够成为这边就可以害人子嗣的理由,更不能成为害人不成,如今还要去求那边撤讼的筹码。

甚至,董氏现在都有些不寒而栗,平日里她和二房也一向不亲近,将来老太太驾鹤西去,二房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这一家子,好霸占了他们的财产呢?

她又算了一下自己这一房的积蓄,总觉着,实在是太单薄了一点,二房也未必看得上。

又有些怀疑,二房做的这些,老太太到底知不知道?还是说,其实根本就是老太太指使的?还有,大房知道吗?她偷偷地看庞氏,面无表情地喂老太太喝药,自始至终,一个字没有,再庞氏平日里也有些清高,董氏觉着,她未必知道。

林如盛因不愿意她掺和,她也知是怕她以后受老太太的磋磨,庞氏安顿好了老太太,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她便跟在她的身后,待出了院子,董氏顿住了脚步,喊住了庞氏,“大嫂!”

庞氏不待她问出来,抬起头,看看天,叹了一口气,“弟妹,你不必问我。说实在的,你比我命好,如今只有两个儿子,即便将来有了女儿,议亲出阁也都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不像我的鸾姐儿,才十二岁,正是议亲的时候。”

她不由得落下泪来,董氏看她的模样,也一阵心酸,觉得这位大嫂平日里少言寡语,明哲保身,也是因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如今连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只跟着叹息一声。

第26章 臭名

林如盛迫不得已跑了一趟,才在林家的大门口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被来来往往的人指指点点,若这些人手上都拿着刀剑的话,他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林家大门口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他也不可能去拍门打户,只得回来。

老太太喝了药,睡了一觉,精气神儿又都回来了,坐在正房厅堂里的榻上,正捶着桌子在骂,“……他一定是故意的,哪有他那样的祖辈好几代都是勋贵家里出来的,会把自家的姨娘送到府衙过堂的道理?”

林如江拂了一把颌下养了好多年的美须,敛眉道,“娘,您说有没有可能,三弟他一早儿就猜到这事儿可能和二弟妹有关,才故意把那周姨娘送过去的?”

“还能有别的缘故?哼,我竟没想到,他平日里看上去君子谦谦,谁知竟满肚子的坏心肠,作下这等手段来。便是二媳妇和她那庶妹做下了这事,那两个不没什么事吗?小孩子家家的,便没有今日这事,我看那两个短命鬼是不是就一辈子平安无事?”

林如盛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朝门口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扬起声音,喊了一声,“三爷来了!”

如北街那边的习惯一样,这边也不太习惯把林如海在这边序齿,习惯叫林如盛三爷。

屋子里静了下来,待林如盛进去,老太太一看他这神情,便冷哼了一声,别过脸,“我就知道你不会诚心诚意地办这事,若今日进去的是你的媳妇儿,你也不会这么不使劲儿。”

林如盛也不为自己辩解,他也的确没使力,若使了力,得罪的便是北街那边的人了。

深深地看了林如江一眼,林如盛退了出去,二话不说,在门前的廊檐下跪了下来。

因庞氏没有过来侍奉老太太,林如江只好亲力亲为,待老太太喝了药歇下了,他出来,站在林如盛的身边,居高临下,“我想你方才必定听到我和老太太说的话了,难道你看不出来,老三是要把我们这府上的人,架在火上烤?”

只怕不仅仅是要架在火上烤的意思,林如盛不由得想起他一路上听到的议论。出了这事后,府里也只有他出了门,大哥连请了几日假在家侍疾,根本不知道如今家里在外面已是臭名远扬。

他也不由得很庆幸,自己的是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也不用急着议亲。

“大哥,天色晚了,你今日也累了一整天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商量!”

回了院里,庞氏正坐在灯下垂泪,林如江错愕了一下,走过去,欲牵起妻子的手,庞氏却一把甩开,他不由得恼怒,又见庞氏的确是很伤心,也从未这般伤心过,他只得耐着性子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本说好了三月三那日一起去谭拓寺上香的,下晌午,徐家让人带了话来,说是家里老太太身子骨不好,暂时就不去了。”

林如江没听明白,笑了一下,“多大的事?既是身子有恙,改日再去便是了。”

庞氏无奈,嫁个这样的丈夫,她又有什么办法?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自鸾姐儿被退了亲,这大半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家应咱们家的亲事,我后来寻思着,徐家那边邀咱们也是年前北街那边三番五次地得了宫里的赏赐,徐家大太太还朝我打听过北街那边的事。”

“既是做亲,怎么能这样?要早知道徐家是这样的人家,看菜下饭,我早就不同意你和徐家来往了。幸好他们那边先毁约,哼,我宁愿女儿嫁不出去,也不同意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庞氏一听,顿时越发想哭,眼泪刷刷地往下淌。先头说的是通判家的,她与那家的太太也是自小的手帕交,若不是因老太太在中间颠三倒四,也不至于好好一门亲事,最后反而还结了仇。

如今,眼看着亲事将成,徐家哪里不好了?祖上出过读书人,家里也有好几百亩田地,四进的房子,一进门就有独立的院子,徐家的孩子十五岁就进了学,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将来举业也不难。

想到这里,庞氏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些道理和丈夫又说不清楚,满腔的黄连水也只有自己咽下,“我苦命的鸾姐儿啊!”

林如江一听便怒火中烧,只觉得妻子为了闺女的亲事,简直是要疯魔了,腾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姨娘屋里。

黛玉这边,轻絮服侍她睡下,细细地在旁边道,“听说大周氏那边,还不等拿出刑具来就交代了,把从前咱们都不知道的也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说是早就在谋划了,连太太前头的两个也是误食了不洁之物才打下的,连谁去买的药,咱们府上谁接的手,交代的一干二净。”

黛玉听了全身发抖,也幸亏爹爹当时将小周氏送到了府衙,想必他也是听了娘亲的话,心里存了怀疑,才会做出这一决断。如果将小周氏放在家里审讯,未必不能审出来,可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还是交给府衙的好!

“听说,大周氏是把老太太都交代出来了,原以为如此一来,主使不是自己,刑法就会轻一些,谁知因是魇镇便没法减罪,二太太便在牢里晕过去了。”

“那马道婆呢?”黛玉知,至此之后,南北两府上,几乎是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兄友弟恭地相处了,也必定是要反目成仇的。而无论如何,道理都在这边府上。

想到这马道婆后来差点把凤姐儿和宝玉弄死,黛玉便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那马道姑也不知哪里来的本事,咱们这边才把周姨娘送到府衙去,她就准备跑,谁知也合该她倒霉,她竟是因得罪了哪个府上的一个少奶奶,人家不依不饶地要拿她,就牵绊了一下,被府衙的人抓了个正着。府衙派了人到她家里去一搜,竟抄出了好些泥塑的煞神,几盒子闹香,一些官员和大户人家太太小姐们的阴私,便上报了亲军都尉府,如今听说宫里也在询问这事,因慧妃娘娘娘家人也受了牵扯。”

“什么牵扯?”

“说有人也用这法儿治他们家人呢。”

第27章 出族

第二日一早,林如海准备去衙门,用早膳的时辰,林家几个年岁大了,辈分也高些的老古董找上门来了。林如海便不得不派人去衙门里告假。

自出了这事后,贾氏是一刻都不肯让两个孩子离了她的眼,恨不得晚上睡觉都叫人看着。原本是想把黛玉移到次间的大床上睡,因五间上房中间并非是筑起的墙,而是用了搁架隔开,黛玉想着也不隔音,怕半夜里听到了什么,会尴尬,便不肯应下。

只白天的时候,贾氏便叫人带了两个孩子,在她跟前转悠。这会子,族里来了人,她要出去应酬,也把孩子带上,让姐儿哥儿在族里人前行礼。

之后,大人们谈的都是正事,她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贾氏的脚边上,陪着弟弟玩。她用一个小木匣子养了一群蚂蚁,里边的泥土已经被蚂蚁筑了巢,她和弟弟经常会扔一些吃食进去,看着蚂蚁进进出出地忙碌,繁衍觅食。

檐哥儿捧着盒子,看得一阵开心,也不多说话,只偶尔会用一根细草做些捣乱的事情。

“海哥儿,我们几个今天来,也没别的,就是说说,把北街那边逐出族的事。”老者,鹤发鸡皮,一口牙齿都豁了好几块,一开口有些漏风。

紧接着,又有好几个老人家也开口表达了相同的意见。

“海哥儿,虽说你和那边的血脉要近一些,可你也要考虑,往上数咱们也都是同一个祖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你要为族里的孩子们想一想,他们还要举业,还要议亲,沾上这种事,你让他们以后怎么做?”

黛玉有些不懂,抬眼看着贾氏,照理说他们家才是受害者,怎么现在族里这些不相干的人,比他们还要积极?

因有人在场,便是贾氏看出了女儿眼中的疑惑也不好开口。恰好这时候,檐哥儿不耐烦在这儿,有些吵,她便起身告罪,“还请长辈们能赏些体面,在这用顿饭”便以治宴的由头,离开了厅堂。

将北街那边逐出族的事,与女人没有什么关系,贾氏不在这里,也算不上失礼。

出来后,黛玉便将疑惑问了出来,贾氏抚了抚她的头,“你年纪这般小,平日里还是少操些心。你爹爹原是准备送你去上学,如今诸多事缠身,我也担心你年纪小,去了学里会吃亏。待过了这阵子,我再让你爹爹寻个学究,还是正儿八经地识几个字的好。省得你一天到晚想东想西的。”

到底,贾氏也没有跟她多讲这些事,但也无碍,到了晚些时候,王嬷嬷去见了大儿子,回来便将外面的动静说给了轻絮听,转身黛玉也知道了,“这魇镇之法,早就知道非同小可,谁曾想竟是这般厉害。听说圣上也大怒了,这一次要死死地整治,要动大刑罚。族里的怕受牵连,才几家连在一起一说,竟都同意,便一大早找上了门来。”

这几天,春雨绵绵,院子里的海棠开得很热闹,但被一阵风吹雨打后,地上积了一片淡粉。黛玉也不让打扫上的扫了,此时,她趴在窗前,看着细细的雨滴洒落下来,一派的烟雨蒙蒙,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培养出书中黛玉的那份情怀。

反而,因为解决了北街那边的事,她此时心情颇好,她之前听说原本要把她送到忠顺王府的女学去,如今不能去上学了,结交很多朋友,也算不得什么不好。

如果她没有猜错,只怕父亲巡盐的差事有了眉目,才犯不着去求了忠顺王府那边,到头来她也上不了几天学。

这样反而好。他们这样的小家族,尚且有这么多的纷争内斗,就别说皇族之间了。

她当日在宫里,看到忠顺王妃来给太后请安,按理说,忠顺王妃是几个皇子们的长辈,原该亲近才是,但见几个皇子对她也不算亲热,反而非常疏远,想必其中也有很多不为外人道之缘由。

因此,不去忠顺王府,反而是好事。

到了中午时分,前厅那边商议的北街林氏出族一事也没个结论。不管拿那几个族老们好说歹说,林如海终是不同意,相反,他还苦苦哀求。还是贾氏这边让人过去说,席面已经备好了,族老们年纪大了,不能饿着,有什么事先吃了饭再说。

尽管非常不满意,但这件事,受害者还是林如海,族老们纵然不满,也无奈,走之前只说让林如海好好想想,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照黛玉的心性,出族便出族,她实在是不能理解,林如海这般维护北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贾氏心里也有些堵得慌。过了晌午,林如海去了衙门,北街那边董氏来了,送了不少礼物,看得出是下了血本的了,好几匹鲜嫩的料子都是江南那边新出的,还有一套南珠首饰是永庆和的,是一家老字号了,一直以来物美价不廉,董氏自己都舍不得从里头买,如今却不得不花大价钱拿来送礼。

贾氏自然是不肯要的,董氏按住了她的手,情真意切道,“三嫂子,如今我也没脸喊你三嫂子了,你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心意,多半都不是买给三嫂子的,是买给姐儿和哥儿的。我都听说了,族里想让我们出去,是三哥压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眼泪都出来了,抹了一把泪,“不瞒你说,这几日我们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老太太见天儿在家里撵鸡骂狗的。说句不是人的话,她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哪里想得到我们的死活啊?”

贾氏也不由得心动,她是做母亲的人,也能体会得到董氏的心情,一面感叹自己男人的慈悲心肠,一面安抚道,“你别这样,我们老爷也是舍不得几个侄子侄女儿们的前程人生,这才没有答应,你放心吧,谁造的孽,谁去偿还,不相干的,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谁跟谁不是骨肉呢?”

贾氏自然是没有收下这些礼,一来她不缺这点东西,二来她也不愿因这而让自己男人难做,让董氏把这些都带回去,“你若有心,就送到族里那几户说的上话的家里去,好好儿求一求,我这里就不要这么见外了。”

第28章 稚子

董氏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贾氏要她去族里的原因,只是去族里,找那些族老们,她还没有这个份量。这件事,也须得回去和自己男人好好商量商量。

她回到北街的时候,庞氏已经从娘家回来了。她回屋子的时候,要从庞氏的院子门口经过,她听到里面传来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还夹杂着怒吼声。接她回院子的嬷嬷低声告诉她,“大太太回来,就和大老爷吵上了,说是在那边,吃了个闭门羹,庞家没让大太太进屋,里面的老太太让一个身边人出来啐大太太,问她‘有个这般丢人的妯娌,怎么还有脸回娘家,不怕玷污了娘家的门楣’,大太太哭得都厥过去了好几次了。”

庞家出了个德妃,德妃又生了四皇子和十三皇子。如今庞家的老太太到底不是庞氏的生母,才会如此让她没脸。老太太为的不过是怕让两位皇子脸上无光,心疼的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和外孙。

董氏叹了口气,她娘家虽然是商户,但父母健在,哥嫂又都是亲的。婆家出了这事,一听说族里的人要让他们出族,娘家父母兄长急得不得了,连忙就送了一大把银票过来,让她打点。

晚些时候,一直在外面为二房奔走的林如盛回来了,听了妻子说去南街那边的事,默了片刻,“我早就说了叫你不要去,三哥和三嫂都不是那样的人。你看看之前就知道了,我们什么都没说,族老们要把我们出族,三哥就不同意。”

“三嫂不要,那是三嫂的事。我是觉得,这件事过去了,三嫂那边,我怎么地都要好好感谢一番。我现在还是不安,总觉得,这件事,三哥未必能压的下去。”

林如盛腾地起身,“我还是去找大哥商量一下。”

林如江这边正一团糟,庞氏将屋子里能扔的东西全部都扔了。她脸上也挨了林如江一巴掌,正趴在炕上哭呢。林如江也不可能真的休妻,这节骨眼上,休了,谁会嫁给他?再加上还有两个孩子。

听到林如盛来了,林如江不耐烦地摆摆手,“跟他说,现在哪有功夫和他说话?”

庞氏却不同意,“叫三叔进来!”

“你想干什么?”林如江吼了庞氏一嗓子。

林如盛刚好走到庭院中间,听见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扬声问道,“大哥,你不让我进去商量,难道真的等出族不成?”

“出什么族?不是还没出吗?”林如江不耐烦地道,“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要真出我们族,还等到现在?呵,我就想瞧瞧,把我们这几房出族了,族里还能有几个人?”

庞氏起了个倒仰,这些话都是老太太说的。她听得林如盛扭头离开,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董氏也是愣了,一面同情庞氏,一面拉着丈夫道,“那现在怎么办?”

林如盛知道,林如海如今虽然圣眷正浓,但族里的那些人可不管你圣眷不圣眷的,在那些族老们的眼里,林如海不过是个应当言听计从的晚辈,便是占据了族长之位,可也还是个晚辈,但凡重大的决定,也都得得到耆老们认可。

若不想真的被出族,便不能只依赖林如海,自己还得设一番法去。

林如江不愿意做那愚孝之人,留在这家里听老太太胡乱指挥,最后断了自己孩儿们的前程。他心里已是有了个决定,握着妻子的手,“你在这家里十多年了,无一日过得开心。只怕以后,你跟着我,要更加吃苦了。”

董氏不解,“相公说的是什么话?”

林如江也并没有把打算说出来,他拍拍董氏的手,“晚上不要等我回来,我去一趟北街。”

林如海才从衙门回来,几个族老们又来家里坐着了。贾氏少不得又安排了席面,款待族老们。林如海还在后院换衣服,恰好林如江来了,便让林如江先陪着。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林如江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默了一会儿,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水,“各位叔伯爷爷,我二嫂他们做了傻事,谋害三哥子嗣,实在是该遭天打雷劈。族里要处置,莫说出族,便是要将他们徒徙千里,砍头,我也觉得该当。只是出族,最后得到报应的不是他们,反而是孩子们。”

林如江低头,落下泪来,“稚子无辜,更何况,一出族,我大哥、我自己,还有二房的孩子们,他们将来又该怎么办?叔伯爷爷们,他们也都是你们的重子重孙,谁小的时候,你们没有抱过,你们难道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将来的路被堵得死死的,一辈子都没有希望吗?”

林如海站在菱花窗下,听到厅堂里面,林如江如诉如泣的声音,略有些动容之余,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四弟的人情练达之功。他原本还想着,一会儿,在这厅堂之中,找个机会,让四弟求一求这些族老们,没想到,他自己,倒是很会把握时机。

也省得,这些族老们真以为,他得了北街那边什么好处,连那边谋害自己子嗣的仇都能带过不提。他只是不想牵连无辜,林家几代子嗣都不旺,如今与他血脉最近的也就只有北街,虽然素来与自己并不亲厚,但老四并不是那等奸诈之辈,且那些侄儿们个个年纪都还小,未来难以预料。

而他,如今年届四十,也只得了一个姐儿一个哥儿,若能与北街那边结些善缘,将来两个长大了,那边也能帮衬一二。

说到底,还是子嗣单薄,遇事之后便难免会朝委屈了自己,不肯委屈了子女上考虑。

话说回来,若说今日,他膝下也有三五个儿子,他可还会想这么多?

林如海心如刀绞,却不肯在这上头多思量片刻,多虑伤身,而他稚子幼/女均未成年,眼看族中如此,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必定是孤儿寡母受尽欺凌。

便听到族中一个族叔冷冷地对林如江道,“若依你如此,以后族中人行事可还有个避忌?既是一父所出的兄弟,都未曾为你们打算,我们这些旁支,又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第29章 休掉

林如海走进厅堂时,林如江跪在厅中,低垂着头,耷拉着肩,膝前一泅水,在打磨得光亮的地砖上,折射出一线光芒,叫人无法忽视。

林如海只得一撂袍摆,对着族老们跪了下来,拱手道,“海一脉,受族中妇人毒害,如今年近半百,膝下子嗣荒凉。夜半辗转思之,愧对祖宗先人,恨不能一死,以赎身之罪。如今,族中叔伯爷爷们肯为海主持公道,海铭感于心!”

其中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亲手将林如海扶起来,“海哥儿这话,还像句话,早上你说不肯将北街那一房逐出族外,我就觉得不妥。我林氏中人,当是忠孝节义之辈,岂能容奸佞歹毒之徒?”

林如海一来心中着实是恨,二来也是悔,滴下泪来,顿时,神形也憔悴不已,“三叔祖,顺天府那边已经给侄孙传递信来,周氏那毒妇已经招了,这件事是北街老太太邱氏指使她做下的,为的是……林氏宗谱和祭产,还有,若侄孙这一脉绝了,诸多产业也只能留在族里……”

林如海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呜咽起来。林如江则呆愣在了地上,厅堂之中的诸多老者已是或气,或怒,或骂,如同一滴水入了油锅,三个女人同台一场戏。

“绝不能放过这个毒妇!当年我就说了,邱氏不能进我林家的门,偏那蠢妇不知怎么地就说服了老侯爷,说什么老大袭了爵位,又娶了高门贵女,都是一父所出,也不能太委屈了这庶出的一个。”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若非当时当事的人,绝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林如海也是头一次听说,算起来应当是林懋老侯爷那时候的事。

“不过是南安郡王府庶出的,以为会沾多大的光,现在好了,几把我林氏一脉害惨了。”

“我听说,今日庞贵妃家里的都没让小庞氏进门,还让家里的仆妇当面啐她,有这样的妯娌回来玷污门楣,说了极难听的话,这样的恶毒妇人,自然不能留在家里了。”

眼看着义愤填膺,这些族老们年纪虽大,骂起人来,气力却不小。眼看着骂到半夜都未必能停歇下来,林如海只好擦了一把泪,“各位叔伯爷爷,这也是海的想法,谁造下的孽,谁受惩罚,没得因两个毒妇,坏了我林氏的根基,若是将北街一房全部出族,落在外人的眼里,还以为是我林氏的人做错了什么。”

此时,已经无人再觉得林如海是为了北街在说话了,他一句话,落在了这些族老们的心上。让外人说是邱氏和庞氏作恶,自然是比说是林氏人作恶要好得多。

林如江惊得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林如海,他出于声名考虑,此时都应当为自己的嫡母求一下情,但看到林如海一双眼睛,他咽了咽口水,低下了头,宁愿背负对嫡母不孝的恶名也不愿做这伪君子。

“海哥儿的话对,都是邱氏和周氏那两个毒妇做下的,这两人不能等过夜,今晚就该将之休掉!”

离天黑还早,林如海也担心夜长梦多,连忙让下人准备了笔墨,由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亲笔写下了两封休书,吹干墨,折好,又吩咐林如海备好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街去了。

黛玉原本偷偷地在窗下看,此时,已是格外好奇,连忙噔噔噔地跑回了上房,缠着贾氏,“娘亲,这件事事关重大,咱们应当亲自去盯着。”

贾氏不由得莞尔,知道女儿是想去瞧个热闹,她其实也想去,毕竟这些年是被邱氏那老虔婆害得不惨。小周氏被抓了之后,她便怀疑这事儿与邱氏必定是脱不了干系,她原以为那二人婆媳情深,周氏好歹也会为邱氏扛上一两天的,谁能想到,半天都没扛过去呢。

“娇娇说得对,确实该去盯着,不过眼见得天也晚了,娘亲去就是,娇娇留在家里,早点歇息!”

黛玉的一张小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待看清楚娘亲眼里戏谑的神情,她连忙猫儿一样地凑过去蹭蹭,“哪能让娘亲一个人独自出门呢,爹爹不在,自然是该娇娇护着才是!”

“哎呦,你瞧这张小嘴,怎地变得这么乖了?”贾氏打趣道。

专管出门的是陶八财家的,忙命套好了车,又点了几个护院跟着,一干媳妇丫鬟护着母女二人出门上车,马车辘辘地朝着绕过坊头,朝着北街行去。

又是走在上次停车的那个地方,马车再次停了下来。黛玉打起马车帘子,便看到一个小人儿坐在一匹矮马上,要不是这一次他穿的衣服不太一样,黛玉真以为是上次那一幕还没过去呢。

“这么晚了,怎么反还出了门了?”云臻打马过来,朝里头贾氏矜持地点了点头,便问黛玉。

“族里这件天有事,爹爹去北街那边去了,我陪娘亲也过去瞧瞧!”

这一次跟云臻出宫的是严铎,极有眼力劲儿,知道黛玉年纪虽小,然鬼精鬼精的,一开口没说出事情的真相来,便是不打算告诉云臻林家发生的事了。他便连忙凑过来,低声跟云臻说了个大概,“那边这会子闹着呢!”

“我们也去看看!”说着,云臻竟是先行过去。

黛玉扭头看向贾氏,贾氏轻轻地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

北街这边的确是乱成了一锅粥,大门大敞八开,邱氏正跨坐在门槛之上,披头散发,哭天价地骂道,“没良心的杂种们,老娘为你林家生儿育女,劳心劳力一辈子,竟是落了个这样的好!大家伙瞧瞧啊,林家就是这么对待媳妇子的,你们林家以后还想不想再结亲了?谁家敢把女儿往你们家嫁啊?”

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均是朝这屋里指指点点。林家的族老们原是想到休了邱氏不易,毕竟是养出了两个有官身的儿子,怕她儿子们不答应,哪里想到,这泼妇耍泼的本事通天彻地,一下子就被将住了。

“林海,你这个杀千刀的,自己养不出儿子来,就怀疑起这个,怀疑起那个,有着功夫,怎地不回去多人几个,到陷害起老娘来了!”

贾氏在车里坐着,连忙将黛玉的耳朵捂住,待邱氏骂完了,她才忍着气,将林奶娘叫上来,“陪着姑娘,我下去瞧瞧!”

她正踏下了车,耳边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扬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泼妇?这不是北街林家吗?这门口怎地有个疯婆子?”

第30章 栗子

这声音实在是太过出众,以至于,一发声,邱氏便止住了声音,抬眼朝这边看过来,便见一锦衣孩童坐在一匹长鬃飞扬,体格健硕匀称的矮马上,腰间一根明黄色的腰带标识着他的身份,顿时,邱氏一个翻身从门槛上下来,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如筛糠一般。

自云臻说要来瞧热闹,严铎便知道自家小主子的心思,凑热闹是假,帮车里那小姑娘壮声威是真。

特别是,一来,便听到这老泼妇满嘴里都是胡言乱语,不堪入耳,便这事与那小姑娘无关,为脏了主子的耳朵,严铎都是要出口拦一拦的。

林如海已是一个健步过来了,撩起袍摆,跪了下来,“臣拜见八皇子殿下!”

竟然是当今皇子!

邱氏几乎要晕过去了,怕离得远了,不能表自己的一片心意,忙膝行几步,中气十足地喊道,“妾身拜见八皇子殿下!”

云臻的目光落在林如海的身上,心里想到,林御史倒是个守规矩的,怎地养出来的女儿,便是个不懂礼的呢?见了她这么多次了,一次也没见她朝自己行过礼。

“起吧!”接着,他问道,“林爱卿,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这疯妇是谁?怎地在林家破口大骂?”

林如海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低着头思索,云臻的目光便挪到了一边,手里拿着半张休书的林家族老身上,便朝严铎使了个眼色。

严铎便下马朝着族老行了个礼,“老先生,想必您是这里主事儿的,您且说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族老已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见得这宫里出来的贵人要过问此时,又是对林如海好的,岂有不赶紧伸冤的道理,“……林氏岂容这等毒妇祸害子嗣,败坏门风?如今,还求大人明鉴,容小人等将这毒妇休出家门,正鄙族风!”

“这是应该的!”严铎道,“只是这顺天府怎地到了如今,还不来拘人呢?照理说,杀人偿命,国有国法,既是审明了案件,大律自是不该让这等人逍遥法外。”

邱氏一听,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只是求生的欲望容不得她在此时有任何闪失,连忙跪过来,“冤枉啊,大人,妾身冤枉,那北街林氏生不出儿子来,与妾身何干?”

眼看着云臻的眉眼阴沉下来,小小孩童,因天潢贵胄之身份,板起脸来,也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子威严来,冷声道,“严铎,回宫!”

直是把他气得,掉头就走,路过黛玉的马车时,他只朝这边瞥了一眼,见小小的人儿撩开了帘子,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朝他这边望过来,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里边的确没有嘲讽,心里想着,还有点良心,也知道他今日受辱是因了她的缘故。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愚妇欺负他年幼。

八皇子说回宫,严铎自然是要赶紧跟上的,却也不能叫今日这事就这么白白过去,否则,来日岂不是人人都敢轻蔑天家的威严了?

一行人走到了街头,严铎叫一个小太监留下,“好生看着,顺天府那边如何处置?既然今日都还没有扣押人,这蠢妇怕是身上有诰命,看礼部的人什么时候到,你也机灵些,该传的话不许漏一个字。”

宫里多的是刁奴,这小太监连忙打了个千儿,“公公放心,这事儿奴办得来。”

这太监约莫总角年纪,回去的时候,他竟没忘了在路边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凑近了黛玉的马车,在车壁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黛玉正窝在奶嬷嬷怀里,听外边的动静呢,连忙起身撩开车帘子,见一直跟云臻的小太监这会子正站在车外,举着一包糖炒栗子,“姑娘,云婆婆的糖炒栗子可好吃了,我买了两包,你吃不吃?”

“你主子呢?他今日是不是气得狠了?”

小太监笑着道,“主子今日出来是为拜师的事,这会子天晚了,本就是要回去的了。是严公公让我留下来的。”

“哦,好,谢谢你啊!”

黛玉便伸手接过了糖炒栗子,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在外边行了个全礼,也不管黛玉见没见着,“奴是景阳宫跟八皇子殿下的人,名叫黄芦。”

“黄芦,谢谢你!”

黄芦得了这句谢,也是高兴得紧,后面盯着礼部和顺天府的人,便越发上心。

贾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进来了,吩咐车夫,“咱们回吧!”

黛玉不解,“娘,外面的事还没完呢,咱们这就回去,合适吗?”

“回去吧,这会儿原本衙门里都下了衙,闹了这么一出,礼部、顺天府,连吏部的人都来了,咱们留在这里就不好了。回吧,明日一早就会有结果了。”

黛玉便明白过来,别看八皇子被气跑了,可他敢跑,谁又敢让他跑呢?特别是他还留了人在这里,那些衙门的人,谁也不敢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不当一回事啊!

回到家,已经过了平日里歇下的时辰了,东厢房里,秋痕早就安排着备下了水,见黛玉都打着呵欠了,连忙抱了她去沐浴。她搭在秋痕的肩头,指着桌上的糖炒栗子,“雪雁,是外边云嬷嬷的糖炒栗子,挺好吃的,屋里几个,你分了吧,别忘了给秋痕姐姐留几个。”

“我的好姑娘,您就别扭来扭去了,您可不比年前了,那会子奴婢还抱得起,如今可沉手了不少呢!”

“秋痕姐姐,你这就不好了,我才说给你留糖炒栗子的,你转身就说我胖了。难道你不知道女孩子家家的,最忌讳人说胖的么?”

秋痕不由得笑起来,“姑娘才多大点?如今身子骨儿不养好一点,今后可是要遭罪的。”

“说的也是!”黛玉打了个呵欠,靠在了桶壁上,她什么时候起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被放到了床上,压根儿都不知道了。

黑甜一觉醒来,已是天亮了,只听到院子里哭声震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31章 可怜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黛玉有些烦躁。

轻絮守在屋子里,黛玉稍微一动,她便听到了,过来,倒了一杯温水给姑娘漱口,低声道,“那边大老爷非说昨日晚上,宫里的贵人之所以降临,是因为大太太的娘家往里面通风报信了,这才把贵人招了来,从昨日起就要把大太太休了,大太太怎么能不哭?”

“大老爷是疯了吗?八皇子明明是和我们一道儿过去的,怎么就跟大太太有关系了?”

黛玉虽然不太喜那个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太太,但北街那边实在是没两明白人了。况且,她也并非是那种认为“一人犯法,家人同罪”合理的人,此时听得大太太哭得悲切,又全是一副为儿女着想的心思,也不免觉得可怜。

外头哭了一会儿,待黛玉收拾妥当的时候,人已经被劝进去了。黛玉也便没有过去吃早膳,让人把吃食都提到这边来。一会儿,檐哥儿被送了过来,李嬷嬷传贾氏的话,“上房这边人多口杂的,檐哥儿吃也吃不好,让姐儿先看着一会儿。”

黛玉连忙让奶嬷嬷把檐哥儿抱着坐在旁边,喂了几口粥。黛玉自己吃了两只豆腐皮的包子,一碗碧粳粥,又一个花卷,下剩的,让雪雁拿下去屋里几个丫鬟分了。她让李嬷嬷把弟弟放在炕上,两人一块儿玩丢沙包。

那沙包是黛玉让轻絮用几块布拼起来,里面装了一袋子小米,约莫拳头般大小,檐哥儿两只手刚刚捧起来,朝黛玉丢过来,黛玉再丢过去,乐得裂了嘴咯咯咯地笑。

玩了一小会儿,黛玉便让李嬷嬷抱起他,屋里的丫鬟们捧了巾帕,清水,坐垫等一应之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院子里走去。

董氏一早听说了昨晚之事,老太太被褫夺了诰命,偌大一把年纪了,还被收了监。一向格外孝顺的大老爷,就跟发了疯一样,老太太一被带走,便回到后院把大太太捶了一顿,若不是大太太身边几个管事嬷嬷得力,只怕一条命都要被丢了。

非说是大太太娘家的人作怪,到宫里去说了什么,这才招来了贵人过问这事。

董氏也是没想到,大老爷竟是昏聩到了这种地步,这是不想给三个房头的孩子们留条生路了。好在昨日,大约也是因为有了宫里贵人们的支持,族老们也格外强势,硬是把老太太给休了,还放出了狠话,若大老爷还这么不依不饶,到时候就不会留情面,也不管孩子们的死活,非要把这一支出族了。

她从外面进来,管事妈妈带着她从院子里经过时,恰好看到了这边姐弟二人带着一众下人们,浩浩荡荡地走过去。她隔了一道湖面,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黛玉,腰间一枚玉佩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明黄色的丝绦迎风飞舞。董氏心里暗自称奇,这抹颜色,可不是谁都能用的。

长房这边的排场,这么多年,也没有因没了爵位而坠了。

黛玉领着檐哥儿在院子里捉迷藏,因怕不小心走丢了,她也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弟弟身周十步远,也吩咐了丫鬟婆子们小心看着。她如今年纪虽小,但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她身边的人也没一个敢糊弄的。

董氏到了上房,绕过门口的大影壁,早有丫鬟看到了,朝里边通报,贾氏让人把她请进去。庞氏还在里头哭得快厥过去,贾氏因要安抚,也没有过来迎,待她进来,歉疚地点点头,招呼道,“四弟妹坐!”

董氏也点点头,走了过去,庞氏见有人来,已是抹了一把眼泪,连平日里妯娌间的那点罅隙都顾不上了,沙哑着声音道,“让弟妹笑话了!”

董氏摇摇头,“大嫂,如今你我之间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你的难处我哪里有不懂的?我们不过都是为了儿女,从前我总羡慕你和周氏,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老太太亲生的,如今说句不孝顺的话,也幸好四老爷不是从老太太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庞氏已经懒得听这些话了,她只拉着贾氏的手,赌咒发誓,“老二家的做的那些事,我是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一向是个能聋则聋,能哑则哑的,平日里只做我的一些本分事,旁的,我一概都不想沾。我若是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昨日回娘家,是被打出来的!”

她说起来,一时悲从心起,“庞家祖上原本就是读过书的,如今家里虽出了个贵妃,老太太还是一心想家里的子孙在举业上有出息。实不相瞒,当年老太太之所以答应将我嫁到林家来,还是因为看到三叔中了探花,想着一脉所出,便是庶出,二房也该出两个读书人。谁曾想,如今竟是丢了这么大的脸,还连累了孩子们。”

说起来,都是邱氏和周氏造的孽。即便如今,二人被林氏休了,可外头的人提起来,又岂会说与林氏无关呢?

“是二房对不起你们!”庞氏一开口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淌。

董氏看到她两边的脸高高肿起,眉勒也遮不住她额头上的伤疤,她之前听说庞氏伤得不轻,如今眼见了,才知道,怕是身上也有不少伤处。她这个大嫂一向要面子得很,如今被逼成这样,也实在是可怜。

“按理,我该没脸进这道门,只是,四弟妹,我的鸾姐儿才十二岁,已经被退过一次婚了,堂哥儿才刚刚进学,原本是准备入今年的秋闱,如今出了这事,一个不慎便要被书院逐出,我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他们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摊上了这样的人家!昨日要不是想到我的两个孩子,我也想站在庞家门前骂一骂,当初为何要把我许给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我自己怎么着都无所谓了,可我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贾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叫人去问,老爷如今在哪里?什么时候到家?

第32章 考校

宫里,林如海下朝时,被留了下来。敬德宫的东暖阁里,皇帝接过了一杯**,问跪在地上的林如海,“这些日子,林家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朕多少都听说了一点。昨晚上,小八为了瞧热闹,还被北街老太太捎带着辱骂了一番。”

林如海原先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了,又听到皇上说“北街”,便知,皇上是没有把自家与北街那边混在一块儿,多少松了点气。

“林家祖上也是随太/祖出征,立下过赫赫大功的,只可惜,祖宗家法早已有规定,爵位三代而止,便是额外加恩,也要有个限度。”

林如海的心里已是一阵激荡,于他而言,爵位并非是最重的,若他在意功名利禄,这些年他也不止御史之位了。当下,林如海的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哽咽着道,“臣感念陛下恩德,然男子汉立于天地之间,当上思君恩,下念百姓疾苦,而非自身功名爵位,更不该执着于祖宗荫恩。”

皇帝点头,“你起来说话吧!”

林如海站起身来,皇帝问道,“朕听说,林氏族人欲将北街一脉驱逐出族,是你拦着不许?”

林如海因想到,邱氏令八皇子不快,此时皇帝问询,也不知是何意思,他也秉着本心回道,“臣别无他念,不过是想到臣膝下子嗣单薄,也是做父母之人,不愿牵连无辜稚子,只当为孩子们积福。”

待他正要出去的时候,戴权进来禀道,“陛下,皇子们已从学里下来了,这会子在殿门口等着宣召。”

林如海连忙退出去,却被皇帝拦住了,“你先别走,你是乙亥科的探花,朕还记得你当年的文采风流,又曾在翰林院做过侍讲学士,帮朕看看几个皇儿的书可还读得好?”

“臣惶恐!”

说话间,皇子们已是鱼贯而入。大皇子云宪已近弱冠,与皇太子云甯一道,早已开始听政了。因此,由约十二岁的三皇子领着,四皇子云宥、五皇子云宏和八皇子云臻紧随其后,一字儿排开,在皇帝跟前行礼。林如海也要与皇子们见礼,被皇帝抬手止住了。

“今日就由林大人来考校你们的功课,朕在旁边听着,看看你们的水平,是算个童生,秀才呢?还是勉强能够考个举人!”

林如海到底不是那等会拍马溜须之辈,若是换了那会说话的,此时必定要说,天潢贵胄又何须与寻常士子们较高下。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垂手侍立,待皇帝对儿子们训完了话,才由他询问了皇子们学习的进度,一一考核功课。

待到了八皇子,如今是已经入了学的皇子们中年级最小的,刚刚启蒙,还不满六岁,声音充满了童稚,和前几日在北街林家见面时不同,此时云臻恭恭敬敬地站着,道,“……才学了《诗经﹒关雎》。”

“既是如此,请殿下先背诵一遍吧!”

云臻流利地背了一遍。林如海见毫无错漏,一面心里赞叹一声,原以为除了自家女儿,再难见这般聪慧一蹴而就的孩子,谁曾想,又见了一个,比起前几个皇子,背诵当天所学还磕磕巴巴,八皇子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便又问道,“不知殿下可知其意?”

云臻顿了一下,《诗经﹒关雎》乃是写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爱慕,思之想之,寤寐求之,辗转念之。如今,林如海当着父皇的面问他,到底是何意思?

不答又不行的,答之,万一父皇又说小小年纪,一腔心思,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略思片刻,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林如海眼前一亮,不由得抬头,皇帝也朝他看了过来,自然是看到了他眼中的赞赏之意,不觉有几分得意,却还是冷哼一声,“狡辩!”

云臻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嘟着一张小嘴,站在那里,垂头丧气的,有几分失落。

林如海有些不忍,但这种时候,也不是他能置喙的。

皇帝朝皇子们挥挥手,“你们且先下去!”

待皇子们出去后,皇帝问道,“你瞧着,可还行?”

“陛下的皇子们自是都不错的。从学一途,毅力最为关键,依臣下看,殿下们一力求上进,这等不畏艰难的勇气,将来必定各有千秋!”

皇帝听了很受用,又说了些闲话,问道,“朕还记得你元宵佳节的时候跟朕说过一件事,你说你家庄头拿来的账本,你那小女儿听一听便能听出错处来。可见也是个聪明的。”

“臣膝下子嗣单薄,只得了一子一女,一向也把她当男孩儿养,平日里教她认几个字,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嗯,可惜了,如若不然,朕还准备让贵妃考究一番。这事且以后再说。前几日内阁拟出了苏州巡盐御史的人选,你也在其中,朕正好也觉得你最合适,回头你拟个章程来,朕先看看!”

林如海自元宵那日后,心里已有了准备,此时并不觉得突然,领旨谢恩后退出。

出了敬德宫,门口有个眼熟的小太监在探头,林如海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北街林氏那边见过一面的,忙住了脚步。

那太监正是黄芦,连忙一溜烟跑过来,打躬行礼,“林大人,小的奉八皇子殿下之命,在这儿等您,欲请您带句话给林姑娘!”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欲问林姑娘,那生辰礼可还喜欢,殿下说,圣人言:‘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

林如海不是黄芦,传个话也不解其意,他一听便明白了,不由得莞尔,又在想,不是才学了《关雎》,如今怎地连《礼记》也知道呢?试探地一问,“请问公公,不知殿下生辰还有几日?”

原本未开府的皇子们的生辰,一向也不被外臣们所知,黄芦却是得了八皇子的许可,若林如海问起,可如实回答,便道,“就在后日。”

便是三月二十九日了。

林如海塞了个荷包给这小太监,里面一张小额银票,令他去回话,“就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林姑娘多谢八皇子之前的生辰贺礼。”

第33章 放榜

云臻让黄芦去传话后,他就后悔了,总觉得自己这么做,显得格外小气。但想到在北街林氏的门口被他家老太太气成那样,正好被黛玉瞧了个正着,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也便想,不能光叫她看自己的笑话,怎么地也要为难为难她才好。只是,很快,他就很好奇,不知黛玉会给自己准备什么样的生辰寿礼?

林如海回到家里,并没有马上就去上房,而是先问姐儿在哪里,去了园子里。林家的院子虽然封了一半,但留了景致不错的一半。

此时,黛玉和弟弟玩得累了,各自倚在自己的奶娘怀里,李嬷嬷在给檐哥儿喂水,黛玉自己也在和谁,看到林如海过来,连忙起身,带了弟弟一起过去。

檐哥儿被养得很好了,精气神儿十足,此时又因躲猫猫跑得多了,粉雪儿一团,脸上两坨殷红,胳膊腿有劲得很,噔噔噔跑过去,扑在林如海的怀里,仰着头叫“爹爹”。

黛玉则规规矩矩地行礼。

林如海见此,心里也升起了一股满足,想着以后家里的内鬼除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就性命无虞,应当会健康长大了。

林如海弯腰抱起了儿子,又伸出一只胳膊,要抱黛玉,黛玉却避开来,只歪在林如海的腿上,“弟弟如今可沉手了!”

丫鬟婆子们上前来行礼,李嬷嬷便笑道,“哥儿如今的饭量也大了,今日一早吃了一小碗粥,这会儿又吃了两块山楂糕。”

一说起糕,檐哥儿想吃,李嬷嬷却是不敢了,黛玉便道,“把那莲子糕喂一块,这会子母亲那边的事也该完了,别说弟弟,便是女儿也都饿了!”

“什么事忙到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

林如海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一行人往上房那边过去,路上,林如海在琢磨着要不要告诉女儿八皇子殿下生辰的事,又觉着瞒着女儿,落在八皇子殿下眼里便是欺君之罪,便告诉她,“后日是殿下的生辰,你可想好了要给他送点什么?”

黛玉一听有些急眼了,“爹爹怎地不早点说?”

林如海也是有些冤,“爹爹不也是才知道!”

回去的一路,黛玉便如那牵线木偶,只跟着林如海的脚步走。她的心思早飘到不知多远,腰间还挂着云臻送来的玉佩,还没挂热乎呢,她就要考虑着怎么去还这份情了。

也不知爹爹为何要去打听他的生辰做什么,哪怕晚几天呢,错过了再没有去补一份贺礼的道理。

上房这边,连贾氏都是望眼欲穿,巴不得林如海快些回来。北街这边大房和二房的两个男人都跑出去打点去了,希图这时候能够扭转乾坤。

时间一晃过去了这好些天,也亏得老太太和大小周氏平日里调养得好的身子骨儿,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居然能够熬了下来。

自从顺天府这边审出来,这是一桩魇镇的案子后,便已经移交到了刑部,后面均是由刑部的官员审理,再上报到皇帝。

林如海进门便把黛玉姐弟俩交给了奶嬷嬷,他略微梳洗了一番,虽也是饥肠辘辘,然屋里还有两个妇人哭鼻子抹眼泪地,贾氏陪了这半日,也有些不耐烦了,追着问道,“老爷,外面怎生个说法?”

“原本刑部给邱氏判的是徒千里,大约也是想到她年纪大了。但今日一早,报到陛下那里,还是改了斩立决!这会儿旨意还没下来。”林如海说完,略有些不自在地朝庞氏和董氏看了一眼。

谁知,二人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庞氏甚至还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林如海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了。

二人连饭都不吃就要走,贾氏将二人送出门回来,屋里已经传了饭,她一面给林如海布菜,一面道,“老爷也别怪她二人无情,便是有再大的孝心,这些年也磋磨光了。就别说,老太太把大姐儿好好的一门亲事搅黄了,四弟妹在老太太这里从来得不着个好脸色了。”

叫贾氏骂一句老太太的话,贾氏是断然骂不出来的。邱氏已经被林家的族老们给休出了门,这些年老太太老太太地叫,也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竟是改不了口。

林如海其实没多想,他恨不得吃了邱氏的心都有了,但邱氏自己的儿媳妇对她这般无情,他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没有多说,是因为觉着,那边的事与自己无关,自己该做的已是仁至义尽。

如今,听贾氏这么一说,又觉得也的确如此。

“再,若老太太真的被徒千里,到时候少不得大老爷、二老爷和四老爷要跟着。如今官是没得做的了,家里人口本就艰难了,还要跟着长途跋涉,不说别的,几个孩子就受不了。”

黛玉从旁听着,虽说两个婶娘满意得不得了,但那边大老爷和二老爷心里头不知道有多恨爹爹。

幸好,林如海已经得了皇帝的旨意,他从今日开始便要拟定盐课的章程,这便是如书上说的那样,扬州巡盐御史的差事,是定了的。

下晌午,宫里传了话来,说是后日是八皇子的生辰,皇太后发了话,让贾氏带着两个孩子进宫去玩。

“娘,你说我回送一个什么礼物给八皇子殿下好呢?”

贾氏也不知道,便让人拿了库房的钥匙领黛玉去挑个礼物,可选来选去,就没有选中一个。不是太贵重了,便是太华丽了,都不适合她拿出去当礼物。

恰好,贾氏也动了出去走动一下的心思,檐哥儿午睡,她便领了黛玉出去,车轿才刚刚到了街口,街面上人山人海,哪里能动弹得半分?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车夫猛地一拍手,“哎呦,太太,必是小的们没和太太说清楚,今日是放榜的日子,这会子那些应试的举子们都出来看榜呢,也有那家里有千金的,这会子岂不是都守在榜下准备捉婿!”

贾氏也是哭笑不得,“那咱们还出什么门子?那榜文都贴在离咱们这不远的地方,这都挤得水泄不通了,趁早回去,别一会儿卡在路上进退不得。”

正说着,黛玉耳尖,听到有人在喊,“胡州贾雨村贾老爷榜上有名啦!”

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路高喊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灵猴一样,闪进了旁边一栋酒楼里,里面顷刻便传来阵阵潮水般的恭贺声。

第34章 余波

朝廷对邱氏和大小周氏,及林家几个下人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背主的惩罚历来都是极重的,这原本无可厚非。谁也没有想到,连邱氏,年近花甲,竟也被判了斩立决,顿时,京城之中轰动极大。

北街那边,林如江一得到这消息,便昏厥了过去,醒来非要将庞氏给休了,还骂她扫把星,若不是她,老太太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老爷孝顺,妾身原本是敬佩的。但老爷若是为出自己心头这口闷气要休妾身,妾身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妾身未犯七出之条,不知老爷欲用何种缘由休妻?”

林如江顿时被气了个倒仰,上一次,他骂她,要休她,她还吓得战战兢兢,今日竟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不由得气笑了,“好,好,好,你这是拿到了什么尚方宝剑,打量我没法休你了是不是?你说和你没关系,若与你没关系,多大点事,怎么宫里圣人,三番五次过问这事,不是你庞家在中间捣鬼又是谁?”

庞氏已是深瞧不起自己这多年的枕边人,她还没有跟他算,他这该死的老娘死了之后,自己的鸾姐儿又要守孝三年,孝期满了之后,都十五岁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好亲事等着她?

“我也没什么尚方宝剑,我算是个什么样的人,谁能给我什么尚方宝剑?老爷也不想想,圣人为何三番五次地过问这事?庞家和这边是什么关系?庞家何苦要做那恶人,害自家的姑爷?庞家在圣人耳边告这一状,能有什么好?”

庞氏只差说,林家算得了什么?犯得着她家贵妃为了这事儿在陛下耳边吹风的?

再,她也知道了,之所以那日她回娘家,庞家老太太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听说宫里的娘娘身体不是很好,吃了半年的药,如今还不见好转。

这就更不可能是她那嫡姐多管闲事了,但这话,若是以前,她还会和林如江说一说,如今是犯不着说了,没的,他还幸灾乐祸,白气自己一顿。

“哼,难不成,你是想告诉我,老三那木头墩子是突然入了陛下的眼了?哦,当日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天天随驾侍奉,没有得陛下的欢喜,做了这些年御史也没有入陛下的眼,现在,突然为了一桩案子,陛下就觉得他才学满腹,有经纬之才?”

庞氏心里鄙夷林如江这一匣子酸话,却依旧不得不耐心地道,“老爷,那边好歹也是袭了三四代的侯爵,三老爷又是陛下钦点的探花,三老爷若不藏拙,陛下用什么人不是用,何必不用昔日的旧人呢?”

庞氏只差说,若不是这些年北街拼命做鬼,令那边没有子嗣,林如海心灰意冷,陛下未必不会重用。

无奈,林如江此时杀了林如海的心都有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反而满腹牢骚,“哼,凭什么那爵位就一定要是那边的?谁还不比他强?”

庞氏心说,凭投胎就落后了人一步,就算后来强又如何?且不说,这边什么时候又比那边强了?

林如江也觉得和庞氏说不到一块儿去,扭头就去了姨娘那里。庞氏原先还会气闷,如今,她满腔心思都在儿女的身上,林如江便是这会子往屋里抬人,她也懒得理会了。

林玉鸾哭哭啼啼地进来,原来她哥哥被从学里开除了,不敢跟父母说,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想到哥哥在学里功课一向都是名列前茅,如今落了这样一个下场,林玉鸾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庞氏听了,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边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黛玉也没买成礼物,少不得只有自己在家里想办法。她用一只炭笔,描了一只老虎,让手巧的秋痕照着这样子,裁剪一只荷包出来。这样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姑娘,只听说在荷包上绣花儿,绣草儿的,断没有听说绣只老虎的。”秋痕有些为难,这要戴在身上,像个什么样子,是想唬人吗?

“这有什么?你只说,这老虎威风不威风吧!”

“奴婢瞧着倒像是从前经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那只野猫。”

轻絮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秋痕也是忍俊不禁。黛玉左右看看,在上面勾勒两笔,“这要用黑色和姜黄两种颜色一圈一圈地绣,要是真像一只猫,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手没有秋痕巧呢!”

“是啊,谁让秋痕没有见过老虎呢?”轻絮也在旁边凑趣。

秋痕不由得脸上有些臊,也得亏是姑娘年纪小,没什么脾气,自己也着实嘴巴太直了一些。当下,绣起荷包来,便越发得力了。一只荷包,一天一夜的时间,对她来说也太充裕了一些,待到了正日子,三月二十九一大早,黛玉便拿到了手,在里面装了七颗金箔纸做的幸运星,便随着母亲,带着弟弟,坐了车朝宫里去。

北街这边没了人,以至于,林如江在家里休息得差不多来,预备着来找这边算账,扑了个空。

老太太等人的刑期定的是四月初三,已经没有几日好活了。

宫里这边,因为是小孩子的生辰,并不会大操大办。况且,八皇子殿下今日一大早吃了一碗长寿面后,便去学里了。待贾氏一行进宫,来到太明宫,给皇太后磕了头,便去了荣妃的宫里。

没想到,十三皇子这一次,竟也在。

黛玉听到荣妃低声地和贾氏道,“那一位自从去年年底躺下了,就一直都没起来过。你除夕那日在皇太后那边看到她,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如今是连水都不愿意喝的了。”

那一位便是诞下了四皇子和十三皇子的德妃。

贾氏听了大惊,朝十三皇子看过去,和檐哥儿一般的年纪,此时两个小人儿面对面地坐在炕上丢着沙包,乐得呵呵呵地,口水直流,这么小的孩子是想不到,自己亲娘眼看着就要没了。贾氏心里不由得为他一阵难过。

“你也别想多了,你怎么不想想,若是这一次,叫那边那老虔婆和贱妇得手了,你的两个孩儿又该如何?”

贾氏当即收了泪,心也变得坚硬了一些,“自是不能的。所以说,我得好好活着。我怎么能叫我的两个孩儿没了娘亲,我又怎么舍得我的两个孩儿离我而去呢?”

“可不是这话。我偷偷跟你说,你们家出了这事,那位躺下了,如今宫里也有些人在疑神疑鬼的。竟有人说,那邱氏出自南安郡王府,大约那府上是不是有一手家传的这本事,宫里这位是不是也被魇了?”

第35章 两小

黛玉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很快到了中午时分,因八皇子殿下过生辰,又不是特别重要,急着要赶考,南书房那边便给八皇子放了半日学。

八皇子去前殿见了皇帝,又去太明宫叩拜了太上皇和皇太后,一路小跑着过来,连衣服都没换,过来给荣妃请安。

“这还有客人呢,你就这么着从学里下来,也不梳洗就跑过来了?瞧瞧,满头满脸都是汗!”

荣妃嘴里怪罪着,看到儿子满眼里都是笑意,用帕子给儿子擦汗。云臻的目光则落在黛玉的身上,眼神里都是询问,黛玉偏偏假装看不懂,坐在炕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咪咪笑。

贾氏忙要拉着黛玉给八皇子行礼,荣妃拦住了,“虽说礼不可废,可这会子毕竟没外人,他一个小孩子,若是在外头,还怕你少了他的礼数?”

“我们今日来,原本就是来给八殿下贺寿的,要是连礼都不行一个,这算怎么回事啊?”

十三皇子和檐哥儿那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云臻到底没有受礼,走了过去,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两个大人都在说话了,悄悄地朝黛玉勾了勾小手指头。

黛玉从炕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也跟他一并儿站着,看两个小的玩,便听到他问,“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寿礼?”

黛玉睁着两只懵懂的眼睛,似乎不明白,望着他。云臻便真的不高兴起来了,抿着嘴,朝黛玉腰间的玉佩瞅了一眼,一句话不说,往殿外走。

“臻儿去哪里?”荣妃问道,眼看就到了要吃午膳的时候了,她见云臻出去,便是怕他不留下来吃饭,“娘给你做了长寿面呢!”

“不吃了!”云臻堵着气,头都不扭过来,应是气得不轻。

黛玉哪里知道,云臻气性会这么大呢?她只是想逗一逗他而已,连忙道,“娘娘,小哥哥说要带我去看一株西府海棠,我们去去就回来!”

荣妃也没有起疑心反而对贾氏解释道,“是有这一株,又叫‘女儿棠’,说是个外国品种,比寻常海棠开得花要艳,树也长得大,不过不在这景阳宫。”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人,“仔细看着殿下和姐儿,别走丢了!”

黛玉已是追着云臻跑了出去,云臻原本气冲冲的,听到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后,心里才稍微平衡一些,又想到,自己都叫人带了话了,谁曾想,她居然真的会空着手来,又不由得一阵气闷。

出了殿门,他便往旁边的院子里钻,只是一殿与另外一殿之间隔了几丛花木,正值季节,生得葳蕤葱郁,云臻年纪小,个子已不大,一进去,从外面是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黛玉追出来没看到他人,便知他是躲着自己了,也不知他躲在了哪里,又不敢大声喊他,只急得在这附近打转儿,嘀咕道,“小气鬼!”

八皇子听到又是一番气闷,手里扣着个石子儿,看着黛玉小小的脚在地上跳来跳去,眼看着是气得要进去了,他屈指一弹,那石子儿便钻进了黛玉正要往下踏的脚底板下,石子儿一滚,她顿时就朝旁边一歪,“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旁边跟了不少宫里的人,冲过来的速度也不及她倒地的速度,云臻见她如此不经事,眼看着就要摔个脸朝地,不由得一把扶着她,自己甚至也不稳,被黛玉一扑,扑在了地上垫了个底。

两人都摔得不轻,黛玉耳边听到云臻是闷哼了一声,她按着他的胸口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到掌心下很多肉,他果然如自己所料,身上的肉不少,也难怪脸上肥嘟嘟的。

旁边跟着的人自然是吓得狠了,因都是景阳宫里伺候的,自然眼里都是云臻,便有人将黛玉拉起来后,放到了一边,所有人都围拢在了云臻的身边。

待云臻从地上起身,突然看到一只奇形怪状,绣着黄黑相间纹路的荷包,落在地上,眼看就要被人一脚踩上去了。

“站住!”

那太监抬起了脚步,不敢落下去。云臻弯腰从他的脚下将荷包拾起来,问,“你们谁的?”

所有人均摇头,云臻便拨开了人群,看到站在边上的小小的人儿,他用一根手指头勾着荷包递到了黛玉面前,“这是……你给我的?”

黛玉在身上摸了一把,眼睛盯着荷包,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会子再也不敢和他闹了,“原本是要给你的,前日我准备出门去买礼物,结果正是放榜日,街上人挤人,不得已,便想了这么个礼物。”

黛玉偷偷地打量他,虽说他这性子古里古怪,小小年纪便有些阴晴不定,并不是讨喜的性子,可谁叫他今日是寿星呢?

少不得,她就得让着他些!

“你不是说没给我准备礼物的吗?”云臻说完,脸儿就红了,黛玉从头到尾也没说不给他准备礼物啊。想想,都是黛玉的错,小小年纪,居然耍滑头,想哄骗自己。想到这里,云臻便故意板起脸,将荷包朝黛玉扔过去,“这又不是你做的荷包,必定是你叫丫鬟做的。”

黛玉接过了荷包,心里不由得委屈,为了这荷包,她画毁了好几张画,又耐着性子配色,虽说她不会拿针,可是那金箔纸也不是那么好谋的,又折星星,还被檐哥儿捏坏了几个,好不容挑了这些好的出来,如今竟是被嫌弃了。

“荷包是丫鬟做的,可是我想出来的花样,还有,这些你也不要的?”

黛玉赌气从荷包里倒出星星来,雪玉一般的掌心里托着,给云臻看,“这些都是我亲手折的,你不要就算了!”

她说完,塞了星星进荷包里,捏着荷包,扭头就走,眼里已是噙着泪花,脚步也飞快,两条小短腿蹭蹭蹭地往前跑。

云臻在看到那七颗金灿灿的星星的时候,便后悔了,这会儿看到黛玉跑开,便知难挽回,不由得跟着跑过去,去拉黛玉,想着少不得多说几句软话,得哄着把荷包要回来才好,谁知黛玉却扬起荷包,要朝外扔去,“你不是不要么?”

第36章 无猜

云臻个子高一些,扣住了黛玉的手腕,此时睁圆了眼睛瞪着她,待看到小女孩眼圈儿都红了,他那气势也不由得弱了下来,竟带了一点委屈,“我没说不要,我以为你没有自己出力,全是叫丫鬟做的。”

还有这样的!

黛玉还想犟,但周围全是景阳宫的人,虽不说是虎视眈眈,也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二人。这可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黛玉手上的劲便松了一些,云臻也趁势将荷包抢了下来,见黛玉依旧是愤懑不平,想到人家巴巴地进宫来送礼,还被自己各种嫌弃,的确是有些过了,又想到方才在学里,一心盼着放学,还快点回来看她给自己准备的礼物,那份热切劲儿还没消下去,便凑到黛玉的耳边,“我以后再不这样,好不?”

“哼!”黛玉抬起小短腿就朝前走,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景阳宫这边,早有宫人来说了方才这事,“殿下和林姑娘已经和好了,如今正一块儿朝这边来,娘娘,是不是可以摆饭了?”

荣妃已是有些呆了,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个三岁起就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儿,更不可能计较一件生辰礼物的儿子,如今竟是小气成这样?

贾氏连忙解释,“这是我的错了,我原是准备了贺礼的,这不是才八殿下没有回来,便没贸然摆出来,这真是我们的不是了!”

荣妃难道不知林家有没有带贺礼来?进来的时候,林家的一个下人便提了一个礼盒,也正是如贾氏说的那样,只是自己儿子没回来,才没拿出来罢了。

竟然,堂堂一个皇子,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礼物来了。

好在,荣妃也不是那等不会做母亲的,听了宫人的回话,她很快回过神来,“不过是殿下和林姑娘闹着玩儿的,也值当你们当件大事来回。且不说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让两个小主子摔了一跤,幸没摔出个好歹来,要不然,我先揭了你们的皮!。”

宫人们忙哆哆嗦嗦地下去,正好,云臻和黛玉进来了,又有人服侍云臻去盥洗一番,换了衣服,这边已经摆好了席面,荣妃邀请贾氏母子三人一起入席,让人专程给云臻上了长寿面。

“早起是我下的一碗,他吃了去上学的。这会儿是太明宫那边送过来的,臻儿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就让娇娇陪着你吃几筷子!”

既是太明宫那边送过来的,太上皇如今年岁已近古稀,宫里的孩子们过生辰,都盼着能够得太上皇一份赏赐,将来也有这长寿之福。

若非进宫,只怕这辈子黛玉也吃不上这份沾染龙气的长寿面。贾氏听了自然是非常高兴,盖因黛玉之前差点养不活,若不是云臻那一屁股墩摔的,林如海恰好扶了他一把,也没有他叫太医来给娇娇看病,如今又有这活蹦乱跳的娇娇。

现下,又托了云臻生辰的福,娇娇哪怕能吃上一筷子的长寿面呢,也是她的造化。

云臻让人分了半碗给娇娇,还解释道,“我虽不饿,但这是长辈所赐,也不能分一大半给你,咱们各吃一半吧!”

黛玉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她本想说要不了这么多,可贾氏已经连忙代她谢了,“多谢八皇子赐,娇娇,还不快谢谢殿下!”

黛玉有些无语,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盯着云臻,有些怨色在其中,她真的怀疑,若不是他说的这个原因,云臻是不是会把一整碗面都塞给她吃呢?

到底是谁的生辰?

云臻见此,只默默地又挑了一筷子回自己的碗里了,口不对心地道,“刚刚我想起来,我今日一上午都没吃点心,这会子饿了,我就多吃一点吧!”

黛玉这才拿了筷子,低着头,小声地道,“多谢小哥哥!”

荣妃看得懂贾氏一颗慈母之心,黛玉自出生,身子骨儿就不好,三灾六难的,若非这大半年来,慢慢调养得起来些,还不知道是怎么着个光景,便也能理解她这般迫不及待地谢恩。

可她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般出尔反尔的,不像是他平日里会做的事。

待到了晚间,她身边的大宫女玉筝给她通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便问道,“你觉着今日,八殿下那番,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筝想着也觉得好笑,她抿了抿唇,“奴婢瞅着林姑娘和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不大一样,那一双眼睛通透得紧,一见便知是个聪明的。八殿下平日在宫里本就不太喜欢和同龄的玩,也是因着殿下他自己个儿就聪明。如今,遇到个和他一般儿聪明的,便多担待了些。”

荣妃也是想起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那点好笑,赞同地点了点头,“是个聪明的姑娘,且看她将来如何吧!”

在宫里待了大半天时间,回来后,要贾氏决断的事极多。黛玉便又陪着檐哥儿玩了一会儿,待他早早地睡了,自己回到屋里,就累得有些懒得动。

“姑娘好歹先动一会儿,沐浴了,再躺床上去,免得一会儿瞌睡上来了,又要沐浴,又不耐心,烦躁。”

黛玉叹了口气,“你真是比我妈还啰嗦呢!”

少不得又挪动了,沐浴一番,待被抱到了床上,轻絮给她全身抹香脂膏子,低声道,“姑娘您让打听的那贾雨村,竟是二甲七十六名,已经选入了外班,多半是要外放当知府的。”

“为何?”

“奴婢可不懂这朝中的事儿,不过,姑娘的奶兄打听来的消息,这一次,二甲选了一百零一人,贾雨村的名次靠后些,朝中又没个人。他这样的,若想留在京中,要么是头甲,要么被选上庶吉士。”

“仔细瞧着,看看到时候他被外放到哪里去?”

轻絮便很好奇了,且黛玉又是为何只听了个人名儿就惦记上这人的?便问道,“姑娘,可是这人有何不妥?”

“妥不妥的,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着,老天爷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出趟门,谁的名字都没有听见,偏生听见了他的。”

此刻,黛玉心里却在想,贾雨村已经会了进士,甄英莲怕是已经被拐卖了,可惜了她不能去南边,不知道将来去的时候,甄士隐是不是已经出了家,但愿她还赶得上。

第37章 筹备

北街那边,四月初四日行刑,邱氏、周氏等一干人在菜市场被斩首。北街二房急匆匆地派了人带了休书回来,原来是林如泉要赶在大周氏被砍头前,将之休弃,谁知到底没来得及,倒是林家的族老们早在休邱氏时,便已经将大周氏给休出门了。

林如泉所做的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后林如泉又让人送了几大车礼物到南街林氏,跟车来的是位格外经事的嬷嬷,给贾氏请了安,道,“二老爷说,这些年他在外,家里的事一直都没有使得上力,多亏了三老爷帮衬,谁能想到,一家子骨肉,大周氏竟能干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只要想一想,晚上是连觉都睡不着的。”

“也幸亏了三太太福大,如今膝下还有这哥儿姐儿,否则的话,便是赔了他的命,又算的了个什么?这些礼物不足为道,也不求三老爷和三太太原宥则个,实在是两位能体谅到稚子无辜,不牵连子孙后代,不叫孩子们落得个无族可依,便是一场大慈悲!”

这一次,若非林如江上蹿下跳,又三番两次跑到南街林家门口闹事,也不至于被革职,令在家反省,至于反省到什么时候,就得看吏部那些主事们的心情了。

林如泉一个小小的县丞,他又常年不在京中,除了范氏和大周氏,几乎无人想得起。林如盛是庶出,也不是范氏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又一直都心向着林如海,自然是牵连不到他的头上。

贾氏便问道,“你家老爷这些年在外,可都还好?虽说是一家子骨肉,这山高水长的,逢年过节也难得问候得到,听说那边又添了个哥儿,如今多大了?”

“那边府上是姨娘在主事!”这嬷嬷是个人精,见贾氏通身的气派与她往常看到的都不一样,这屋子里的摆件也都是从未见识过的,早听说三房的太太是国公府出来的嫡小姐,这一次竟一口气给自家主子那边除掉了两个眼中钉,便有心巴结,“哥儿已有两岁了,生得也挺好,像老爷,都说将来也是个读书种子呢。”

“这又比咱家的哥儿要大一些,咱们哥儿怎么比在这族里都是老幺!”贾氏笑着对林贵家的道。

“这怕什么,都说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咱们家哥儿将来书读得好,不怕人见了不弯腰。”林贵家的笑道,“这族里头,还是二老爷有福气,这边已经有了庭哥儿和壁哥儿,这如今你家姨娘又添了个小的,将来还不知道有多热闹呢。您是离得远,不知道,这边两个,虽说年纪小些,也都是顶顶能干的,说话行事大人一般有主见。”

贾氏笑而不语,只低头看着手上新染的丹蔻。

这嬷嬷默了一会儿,方才道,“这也是先头的没教好,不拘怎么地,自然会有后头的娘子来好好教一番。倒是府上的哥儿,才是真正好,二老爷平日里在家说,就没见过比咱们家探花老爷还会读书的人,将来这府上的哥儿必定也是要点个状元探花的,太太就只管坐着等着享福。”

贾氏见她会说话,面儿上也和善了许多,先叫人预备了一桌席面,让林贵家的喊人陪着吃了,又和这嬷嬷说了一番话,细细问了那边姨娘的事,方才叫人送她出门。

回头,贾氏想到林如海最近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点地,一直为盐政上的事张罗,对林贵家的道,“咱们家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爷这边也不知要如何,要说就这么着,回头旨意一下,过去了两眼一抹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林贵家的想了想,“不拘怎么着,总派人走一趟,先望望门户,若有恩旨下来,咱们就依着这打算,若无恩旨,也就当去见了一趟世面,看看那边有什么好的营生买卖?”

贾氏到底被说得心动了,晚上和林如海商量了一番,第二日便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让林禄带了人和银子,往南边去,看看祖业如何,如今是不是被那边守着的人给租赁出去了,少说也要趁早收回来,打点整齐了,这边过去了好住。

这么多年没有人住,若有破败之处,便要找人先修葺一番。

黛玉有些着急,她有心让自己奶兄也跟着去,为的便是英莲。她实在是见不得甄士隐好好一个家,就为了那满口胡掐的一段话,结果家破人散,最后又解一段“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鬼话,抢了那跛足道人的破褡裢,跟着他出了家,留下被拐卖的女儿,无依无靠的婆娘,成全了那一僧一道的功德。

可是,如今,她该怎么办?

她若是跟母亲去说,让林禄把她的奶兄带到南边去,贾氏一定会对王嬷嬷不客气,以为是王嬷嬷挑唆她去求情。少不得,黛玉只好跟轻絮说,“如今机会很好,王嬷嬷不是一直想要给王协哥哥谋份差事吗?眼前就有一个,还等什么呢?”

轻絮不解,黛玉便道,“这两天,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头一个比我大个三四岁的女孩子,被拐子拐卖了,有名有姓的,天天梦里头跟我呼救,你说这是不是怪事?”

轻絮一听就明白了,“若是王协去了,正好也可以帮姑娘打听打听这事,他又是个能识字断文的,真有这事儿也能跟姑娘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也是这个意思。”

一直以来,凡事都是轻絮出头,王嬷嬷又跟她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银钱上都很大方,便也乐意听她的,“你先去求太太,若太太一口应承下来,那就一切都好说,若太太还有几分犹豫,回头我再让我娘想办法。”

王嬷嬷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原本就一直跟在黛玉的身边,总在贾氏身边转悠,说话的机会也不必等,瞅着贾氏有空,她便跪了下来,先是说一番生计艰难的话,“几次都不中,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如今也是三四十的人了,家里的田产也卖得没了,还不肯放手。眼看着孩子们也都大了,老大如今十二三岁,再过两年也要张罗娶媳妇了,我一个人被他捆着也罢了,哪能让孩子们也遭他祸害的呢?”

黛玉在旁边问道,“说的是我那奶哥哥吗?”

“可不是怎么地?”王嬷嬷抹了一把泪,见贾氏面上有些动容,便道,“便是签下卖身契,也是愿意的。虽说奴婢的父亲也是秀才,可谁让奴婢嫁的不中用?将来果然有出息,让他跟了姑娘出把子力气,也是他的造化了。”

贾氏这才道,“你先把人领来,若是个机灵的,总是要用人,自然是先紧着自己的人用。”

第38章 甄家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到了下午,王嬷嬷便把人带进来了,十二三岁的少年,用方布巾裹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袄,石青裤子,腰间紧缠着汗巾,容长脸儿,眉目清秀,显得很腼腆,还带着点子书生气儿,眼里一团清亮,是个明事理的。

贾氏倒是觉着可惜了,便也没有多为难,只道,“我也是看在姐儿的份上,想着你是她奶兄,将来她总是要用人的,才肯如今提携你。”

王协已经帮黛玉办了两三回事了,也听他母亲说过,若将来能够跟着姐儿做事也算是一条出路,便连忙跪下来谢恩。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到林禄领着人出发的时候,黛玉便把自己平日里攒着的钱都拿了出来,约莫有四五十两银子,都交给轻絮,又把关键的些地名人名用纸写了给她,“尽力去办好!”

轻絮拿给王嬷嬷,只说,“这些银子拿着,既然是出去见世面,穷家富路的,身上有个钱傍身,不说别的,胆子都要大些。再有一件,还要托嬷嬷您家里的哥儿帮个忙才好。”

“什么事,哪里需要说的这么客气?”

轻絮也不说黛玉做梦的话,只说自己,“我家里原有个亲戚,小时候听家里人说是住在姑苏里头,那阊门里有条街叫十里街,街内有个清仁巷,巷子里头有个葫芦庙,一问便知,旁边住着的一家甄姓的人家,是个乡宦,原是我家亲戚。”

“姑娘是想叫我家协儿帮着打听这人家可还好?”

“可不是这个事儿?原也是想不起来的,自我爹走后,多少年没来往了。连他家里有几口人都不知道。谁知,这些日子,竟是日日做梦都梦到,他家的姑娘唤我一声姐姐,说是今年元宵那日被拐子给拐卖了,如今就在应天府里,命我去救她,您说奇不奇?我原不想理会,一来天天扰得我睡不好觉,二来到底人命关天呢!”

“还真是,这谁家孩子不是父母心头的肉?姑娘这话,我记下了,我这就好生交代我那儿子,他要去了,必定是先去那葫芦庙里问一问的。”

轻絮说这话的时候,黛玉就在旁边,对轻絮这番说辞已是满意得不得了。

盐政,一直以来都是朝中的大事,盖因盐利占了国库一年收入的一半,又因如今盐价几番上涨,皇帝几道明旨下去,均无效果,缴上来的利银又反不及往年。云臻和一干皇子们站在敬德殿的东暖阁里,听皇帝和内阁大臣们在讨论两淮盐务的事。

“如今,两淮那边,有窝商多少,运商又是不计其数,依朕看,这些场商们只怕才是盐政中的中饱私囊者,有多少人与你们来往密切,不要以为朕不知道!”

几个内阁大臣均是口中高呼冤枉,跪拜下来,磕头不止。但皇帝的神色依旧不好,他盘坐在南窗下的炕上,一双布满了龙威的眸子不停地在内阁大臣们头上的乌纱帽上描来描去,大约这份威压也是格外重,以至于资历稍微浅一点的,额头上已是滚落下汗珠儿来,滴在地下红毡地衣上。

两淮那边,云臻今日的功课学完了之后,也曾问过师傅。他师傅曾经是皇帝儿时的启蒙老师,如今年岁大了,依旧被请进宫里,给几个年幼的皇子们启蒙,年老慈祥,颇有耐性,见云臻小小年纪关心国政,很是欣慰,细细告诉他。

“先是由灶户们设灶把盐煎出来,由那些场商们向灶户收购了盐卖给运商。原先开始的时候,是没有运商这种说法的。收盐的是窝商,虽不经营盐业,可那些引窝是他们祖祖辈辈占据的。也有一些不肖子孙,败光了祖业,无力贩运,遂将引窝租予无窝之商运销食盐,由有了运商这一说。”

老先生只是说了说这其中大概的情况,并点到为止,并没有多说关键,而是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殿下们若是有兴趣,不妨自己亲自去查看一番,比老臣口灿莲花,说得唾沫横飞,要明了得多。”

云臻正在细细分辨这其中的事,便听到皇帝问道,“如今那边的总商可还是汪清?他也算是个人情练达的,朕还记得当日在扬州,云甯曾打趣过说,当盐商的儿子比当朕的儿子有福气……”

大皇子已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个字都不敢说,满脸乌青,冷汗浸背。

皇帝素来对儿子们亲厚,便是阁老们跟前,也不肯叫儿子们没脸,抬手示意大皇子起来,并道,“你这话说得没错,生在朕的家里,自五岁启蒙,及后拜师读书,每日里三更眠五更起,哪里及得上那些盐商家里的孩子们,纵然读书也只是‘烹茶泼墨赋诗篇,读雨听风问自然’,不必问经济关心民生。”

“臣等惶恐!”

皇帝懒得听这些阁老们说话,摆手让他们下去。东暖阁里,只剩下君臣父子,刚过端午,屋子里还没有摆冰,偶有凉风从窗下掠过,皇帝招了大皇子上前,“当日,朕下江南,其富庶与奢华,朕曾感叹过,扬州也好,金陵也罢,真正是个好地方。”

大皇子跪下来奏道,“可是父皇,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你们记得就好!先皇与朕四下江南,两淮盐商承办差事,至今想来,供亿浩繁,图朕开心,每每朝中用钱,捐输也均从盐商中来,那些盐商们生活奢侈,挥霍无度,纵然盐利胜过其他商贾,然总也有个限度。朕每每在想,是朕想错了看错了吗?盐政乃国之大计,这一次,朕派你去帮朕看看,看清楚,两淮盐业关乎重大,乃国计民生之大事,朕须得好好想个法子。”

皇帝说得模棱两可,大皇子也不敢问,跪下来谢恩,“儿子必竭忠尽孝,做好父皇的眼睛,把这一路盐业看清楚。”

皇帝摆摆手,“去吧!”说着,合上了眼睛,看样子是着实累了。

云臻随着皇子们出去,在这一干皇子中,他属于年纪最小的,正跟在后面,才跨过门槛,被皇帝喊住了,“小八且待一待。”又问道,“江南沈孝卿,你母妃可同你说过?”

云臻留了下来,恭敬对答,“母妃曾说过,沈孝卿是当今大儒,当年他中状元时,年不过弱冠,皇祖父曾经说过‘此卿将来必为江南第一名士’,他一生为民讲学,授课于宫墙之外,教化于乡野之间,为天地立学,为生民立命,圣人降于盛世,乃父皇之功!”

皇帝不由得被逗乐了,心知他这些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却也说对了大半,不由得笑道,“你也学会恭维父皇了?既你说他乃是当今之圣人,也好,朕就派你去一趟江南,将他请来入朝!”

第39章 贾府

邱氏等人,自是无治丧一说的。也幸而得林氏一族厚道,允许林如江为之收了尸。小周氏给林如海做过姨娘,却没有子嗣留下,又做下这样的混账事来,林如海只恨不得从来没有这个人,断无为她收尸一说。

后来,听说在义庄停了些时日,有周家的,因受过她生母一次恩,本着还恩一说,出了两个钱,找了一口薄棺,帮她收了尸。

贾氏听说之后,让人送了二十两银子给这家,也好叫人知道,林氏不是不愿出这个钱,为的不过是小周氏做的那些事,做不出那等以德报怨的迂腐事来。

及至听说,北街林氏那边,专门腾了一间屋子出来,里面摆了邱氏的牌位,黛玉便再忍不住道,“娘,那边以前欺负我和弟弟,爹爹对他们还那么好,可他们还是向着老太太呢。”

贾氏愣了一下,方心头火起,对林贵家的冷笑道,“我竟是糊涂到这般了,连个孩子都不如,也活该被她欺着,被那些人瞧不起。”

林贵家的见贾氏已是气得狠了,忙叫人把黛玉和哥儿带出去,自己与贾氏说了良久。自是一番谋划。

林如海这边,已经得了皇帝的旨意。一家子要往那边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临行之前,贾氏便想回一趟娘家,虽说都住在一个城里头,可是一年到头却是难得见一次面。

一来,林氏这边她上头也没个婆婆,左右没个妯娌,出一天门,家里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二来,她从前没有子嗣,心里一团糟,回去也不愿惹得老太太生气,及至如今有了孩子,又太小,不好带出门,一来二去,竟是多年都不曾回过一趟了。

因赶着要在入夏前出门,暑气最盛前到达,贾氏便定了初十日去贾府。正好,初十日乃贾琏和王夫人娘家内侄女纳征的日子,说是婚期都定了,在年底成婚。

天未亮,贾府那边,老太太派了贾珠来接娘仨。书中,黛玉登场的时候,贾珠已经染病死了,也没说是什么病。从屋子里出来,黛玉看到二门口等着的青年男子,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番,头戴玉冠,身上穿着湖蓝色细绫箭袖,束着三色丝平安福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洋锻排穗褂,蹬着一双青缎白底朝靴。

贾珠容长脸儿,浓眉长眼,眼里一派温润,唯有脸色略有些差,泛着一点青,黛玉请过安之后,问道,“珠大哥哥,你是不是天天儿熬夜读书,我瞧你身子骨儿不是很好呢!”

贾珠顿时笑道,“大姐儿眼睛可真厉害,一眼就瞧出我身子不好了?”

贾氏正往车上爬,听得这话回过头来,细细地瞧了两眼贾珠,“珠儿,你既身子骨儿不得安宁,为了今日还要骑着马迎着风来?”

贾珠连忙放开了黛玉,恭敬地回话道,“姑母,我没多大事儿,才刚也是和妹妹说着玩儿的。不过是前夜多读了两页书,略为有点咳嗽。”

黛玉知,若是按照原书上说的,他怕是很快就会英年早逝,便正色道,“珠大哥哥,你平日里也是读书的,应当知道,身体发服乃父母所授,你若不好生珍惜,便是读再多的书,也是落得个不孝之名,又有何用呢?”

贾氏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对贾珠道,“正是这话,你妹妹都懂的道理,你竟不明白。我也知道,你素日是个爱读书的,这固然好,可若是连身体都不顾了,又有何益?”

虽然心疼女儿,怕把病气过给了黛玉,可贾氏也心疼娘家的侄儿,最终还是不许贾珠骑马,让他和自己一辆车,把黛玉挪到了后面,和檐哥儿一辆上去。

林家与贾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隔了大半个京城。车在闹市里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这才驶入了宁荣街,偌大的牌坊立着,老远便能看到。再往前走,便是朱漆大门上,金钉闪烁,门口两个大石狮子立着。

这便是宁国府了,车再往前走,又是三间大门,两个大石狮子,正门上的匾额上书着“敕造荣国府”三个大字,车也不在正门停,而是进了西边的角门,七弯八拐地,到了垂花门前,方才停下。

贾珠先下,也不知道在车上的时候,和贾氏都说了什么,黛玉看他精气神儿都比先前要好得多了,心里有些疑惑,也对原书中,贾珠的死越发困惑。

早有婆子往里报了,又有媳妇们过来,从奶娘手中接过两个孩子,笑着道,“姑奶奶哥儿姐儿可算是来了,老太太几日前就在念叨,不知道姑奶奶有没有空来,又说着实是惦记两个孩子,昨日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盼着天亮呢。”

贾氏眼里已是含了泪,脚步都不由得快了许多。

一行人这边绕过了穿过了穿堂,绕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又穿过了三间厅,便看到了台基上,由丫鬟婆子们簇拥着的一个鬓发如银的老母正在朝这边张望,贾氏一眼看去,已是泪流满面,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不等婆子们拿来团垫,便要扑倒在地。

“做什么?还不快点起来,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行事还是这等不稳重!”

老太太已是下了台基,亲自扶起贾氏,一双老眼里,满是闪动的泪花,将女儿拉入怀里,哭起来,又抹一把泪,笑起来,双手颤颤地去抚贾氏的脸,“我的儿,让娘好好看看,这都多少年又没见了?可想死娘的儿了!”

贾氏不由得又是一阵大哭,连黛玉也在旁边眼里含了泪,唯有檐哥儿什么都不懂,一听到娘亲的哭声,便要朝贾氏身上扑,喊,“娘,娘!”

旁边的媳妇婆子们便忙劝,“姑奶奶快别哭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老太太也真是,姑奶奶这些年没回来,可也不是闲着的,这三年抱两,哪里有功夫回来?”

抱檐哥儿的媳妇一个不妨,檐哥儿已是抓住了贾氏的发髻,贾氏吃痛,连哭也顾不上了。老太太见了不由得好笑,轻轻地揉了揉檐哥儿胖乎乎的小手,欢喜得又是一阵儿一阵肉地,将檐哥儿搂进怀里,“可算是盼着了。”

又对黛玉也欢喜得不得了,“好孩子,给你娘带了个弟弟来,真是乖孩子!去外祖母屋里,外祖母让人给你们抓果子吃。”

贾氏便亲自扶了老太太,一起上了台阶,一行人簇拥着,进了房。

第40章 外祖

黛玉落后一些,抬头朝贾珠瞄了一眼,低声问道,“珠大哥哥,你在车上是和娘亲说了什么吗?我瞧你,如今高兴起来了,是不是娘亲答应了你什么好事?”

贾珠愣了一下,打量这个小人儿,穿了一件大红洋缎袄,腰间系着一枚嵌金钱玉佩,明黄色的丝绦,头上两个包包,一边小指头大的一样大小的粉色珍珠花,生得冰雪可爱,一双小鹿般黑漆漆圆溜溜清凌凌的眼睛,正巴巴地看着他。

贾珠心头一动,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他竟然都生不起逗弄小孩子的心思,而是诚恳地道,“不过是为上书院的事情。”

黛玉一笑,“珠大哥哥想去哪个书院?”

他沉吟片刻,“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姑父科举出身,若能由姑姑提出,让姑父帮我考鉴一番,自然是不会错的。”

黛玉点点头,心里却是在想,她那二舅舅贾政,一向“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只可惜也从未听说过读出个什么样儿来。原书之上,黛玉弟弟夭折,母亲病亡之后,由贾雨村带着上京来,贾政与贾雨村一番契谈投机,却不肯拨冗见她一面。

想来,对贾珠,贾政定是期翼厚重,管教甚严,对功课也是盯得极紧。虽说,书上并没有说,贾珠是如何死的。但宝玉挨打一节上,宝玉被贾政打得狠了,王夫人抱着宝玉哭的时候,喊起“苦命的儿吓”,一时想起了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黛玉想着,那时节,贾政想起了什么?贾珠必然是个好的,十四岁便进了学,中了秀才。可反观贾氏族学,又是一番什么景象,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中秀才,可知平日里用了多少功?

贾府人员繁复,也是家大族大,是老牌的贵族,曾经的四王八公中的两公了。

贾府原分宁国府和荣国府两边,早在太祖年间,一母同胞的两兄弟贾演和贾源,军功起家,一门分出两家,封贾演为宁国公,贾源为荣国公。宁国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长子贾代化袭爵,养了两个儿子,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后由贾敬袭了官,虽也是进士出身,却不愿在仕途经济上出力,只一味好道,烧丹炼汞,把官给儿子贾珍袭了,便是宁国府长房那边。

荣国公贾源的爵位也是长子贾代善袭了,如今的老太太便是他遗孀,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养了两个儿子,大老爷贾赦,袭的是一等将军的爵位,娶的夫人是邢氏,二老爷贾政,原本准备走科举的路子,谁知,被老父亲临终一本,赐了个工部主事的官,娶的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现如今黛玉的二舅母王氏。

贾政膝下一共三子二女,嫡长子贾珠,次子贾宝玉,第三子贾环庶出。长女贾元春,据说去年被选入宫了,如今在太明宫里做女史。黛玉几次进宫,并没有看到这位表姐。

次女探春乃是与贾环均是姨娘所出,如今,探春,和赦老爷所出的庶女迎春,还有宁国公府贾珍的胞妹惜春,也均是被养在老太太跟前。

此时,已是听到老太太在说,“快去把姑娘们都叫来,今日原本也是喜日子,姑奶奶回来了,还有姐儿哥儿也是第一次来,哪有拘在屋里不出来的!”

门口,已有两个丫鬟答应了一声,便去了。

“你今日回来,原本你的两个嫂子是要留在家里服侍的,谁知,碰的日子不好,去了那边王家送聘去了。说的是你二嫂子娘家的侄女儿,学名叫熙凤的,听说是个能干的。”

黛玉听到老太太在跟娘亲说贾琏说的媳妇儿,不一时,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个年轻媳妇儿领着三个姑娘进来,大的约莫比她大了一岁,余下两个与她年纪相仿,黛玉便知是迎春、探春和惜春到了。

年轻的媳妇儿正是李纨,打扮得很是素丽,头上一根金镶玉的钗子,穿着一件蜜合色窄褃袄,一条葱绿撒花棉绫裙,举止娴静,言语也很温婉。

黛玉听说过,珠大哥哥家的嫂子,娘家虽曾是金陵名宦,她父亲做过国子监祭酒,家里也是个大族,然子女们会花销者多,不知谋划者无,如今已经没落下去。及至李纨出阁,也是其父好不容易凑出了十六担嫁妆,来到这钟鸣鼎食之族,李纨少不得打叠起百十倍的精神来,也难维持体面。

这会子,她领着三个小姑子过来,和黛玉相认,老太太连忙在旁边道,“这是你珠大哥哥的媳妇,这是你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

旁边的媳妇子们便连忙起哄,“老太太的记性是真好,这一般般大小高矮的,若不是把生辰年月记得清楚,哪里就能分得出大小来?”

均是一帮小的,四个小女孩儿围着檐哥儿,檐哥儿今日精神头便很好,在屋子里不停地四处捣乱,一会儿把一个琉璃炕屏摔下了炕,磕了一个角,一会儿又把一个汝窑的花瓶推倒在了地上,摔得一地粉碎。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围着他打转儿,想拦,又不敢,檐哥儿脾气倒是大,看到人墙一样,左突右冲地出不去,求助地朝黛玉看去,也不见她的人,便站在原地上,咧嘴就哭了起来。

“你这小祖宗,打碎了那些东西,还哭!”

贾氏才刚开口,老太太便拦下了,“怎地离了我这几年,眼皮子就浅了?打碎这点东西,算的什么?他落地了,还没从我这里看到点东西,好容易来,你还拦着!”

说着,就朝丫鬟婆子们道,“你们别拦着,这屋子里的都是我自己个儿的,哥儿摔了就摔了,犯不着谁什么,也没说说你们的不是,就这么小气吧啦地,瞧着就不上台基儿。”

旁边,赶紧有婆子跟着描补一番,“老太太说的是,谁又是心疼什么,不过是怕把哥儿把自己个儿伤着了,别说是几个小物件,这会子哥儿要是想上房揭瓦,少不得也是要帮着搬梯子的。”

第41章 宝玉

黛玉只觉得好笑,外面突地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小姑娘们朝外一看,便听到有丫鬟进来说,“宝玉来了!”

迎春几个,忙朝外迎去,便看到看到一个小公子提着袍子跑了进来,如书上说的一般,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容极好,生得女孩儿一般,果然是人中美玉般的人物。

宝玉在老太太面前请安,早注意到屋里多了几个生面孔,听老太太说是姑母,忙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已是被贾氏一把拉进了怀里,“还是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一面,如今也是这么大了。”

满月的时候来见过,贾氏还羡慕一番,后来到了周岁,正要来呢,她自己传出了喜讯,一直觉着,是宝玉给她带来了好运气,竟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黛玉,这会儿见着了,岂会不喜?

“还不快见过你妹妹和弟弟!”老太太看到宝玉进来,又是一派欢喜,笑着道。

黛玉忙起身,牵了弟弟过来,与宝玉面对面,见宝玉一双眼睛只顾得上打量她,也不管,只领着弟弟见礼,“宝二哥哥!”

对方叫了一声“妹妹”,探春便过来,牵了黛玉重新入座,宝玉也不知在想什么,傻了一样失了神地也跟着黛玉身后,待到黛玉落了座,才想起来这椅子上只能坐一人一般,忙走到矮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道,“妹妹多早晚来的?”

黛玉并未答,她实在是对宝玉身上的那块玉很感兴趣,目光落在上面,晶莹剔透,五彩神芒,用五彩丝绦系着,便问道,“这便是你胎里带来的那宝贝?”

谁知,檐哥儿也被这玉给吸引住了,不管不顾地伸手抓去。黛玉是知道这玉是宝玉的命根子的,也怕弟弟不懂事,把玉给弄坏了,连忙抓住了他的手,“别碰!”

宝玉却直接把玉给取了下来,递给檐哥儿,“不值什么,拿着玩儿吧,谁说是人人没有,只有我有的,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

“二哥哥,话虽如此,可你也怎么不体谅一下老太太、太太们的心思?这本是你命根子,檐哥儿又小,若不小心弄坏了,或是不小心吞了,究竟是怪你还是怪檐哥儿?”探春直言道。

这也是黛玉想说的话,她只瞥了这玉一眼,又朝宝玉看去,见他一双顾盼多情的眼,正期待着自己把玉拿给弟弟玩,不由得笑了,摘下了自己身侧的玉佩,递给弟弟,让他拿着玩,却对宝玉摇了摇头,“宝二哥哥,探春妹妹说的是,从今往后你还是多看顾你这玉一些,既是你与生带来的,却也是与你有缘的,它既肯陪着你投胎,你又为何不多珍惜一些呢?”

“正是这话!”探春道。

宝玉怔怔地拿着这玉,竟无端地就滴下几颗泪来,复又说道,“我是真不明白,它为何要陪着我投这一场胎,这也果然又是个多情的,我竟不知这一生如何才能报得了它的这一场恩!”

黛玉已是吓得魂都快没了,她没有要他的玉来看,怕的就是他又生出书上那般,要把这人人都没有,唯独他有的玉一顿砸,惹得老太太一番焦心疼痛,这才说了这些话,谁知,竟是又惹发了他的痴病来。

连檐哥儿也被他的模样吓着了,黛玉连忙和弟弟一块儿往贾氏的怀里躲。

这会子,连老太太也顾不上和贾氏说话了,连忙起身过来,哄着宝玉,“它虽是个宝贝,也不过是个阿物儿,跟着你来投胎,也是它的一点忠性,你平日里和它形影不离,也是对它的成全,不值得放在心上的。”

“妹妹说得对,它是个和我有缘的,我平日里竟瞧不见,还是妹妹提点了我,以后我也要当它是个活的,不是个死的!”宝玉托着玉,望向黛玉道。

他托着这玉,的的确确珍宝一样,说的话又是这样深情,黛玉一时也很感动,却不敢应答。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瞬还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

老太太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眼见得黛玉被宝玉给吓着了,把想说的话咽下,只得自己上前劝,还没开口,又见宝玉捧着这玉,痴痴地道,“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珍惜你,既如此,又何必留你呢?你快离了我,换个主人去吧!”

说着,捧着玉,看屋里这个,又看那个,眼见得没有一个看得中的,他便瞄向黛玉,将玉往前托去,“这天下间,大约只有妹妹才配得起它了,从今往后,就让它跟了妹妹吧!”

黛玉摇摇头,她才不要这劳什子呢!

宝玉便将玉朝地上狠狠地一掼去,“那我便让它再去寻它愿意跟着的吧,与其将来辜负,不如现在就成全!”

老太太已是急得流起了泪来,一面指挥婆子丫鬟们,“还不快把他那命根子捡起来”,一面又抱着宝玉,“你生气,要打谁要骂谁,都使得,何苦摔那命根子?”

早有一众的人扑过去抢着捡那玉,贾珠拿在手里捧了过来,老太太握在手里,也不敢轻易与他戴上,只哄着他,“既说它陪了你投一场胎,就该好好珍惜,怎地又拿它出起气来了呢?”

“它就是个心瞎眼瞎的,既是要选个主人,就该选妹妹那样灵慧的,偏选了我这样的浊物,我将来必定是要辜负它的,与其将来憎我,不如现在大家一拍两散的好!”

老太太不由得落下泪来,贾珠只得哄着幼弟,“你既然明白这些道理,便该知道,世间的缘分也要是两厢情愿的,你说它不选妹妹,那也得看看妹妹愿不愿意它选了。”

黛玉也算是见识到了,这是个怎样的人,真正是书里书外都免不了一场见面便摔玉的因果了,只好道,“玉本也是灵物,你有你的玉,我也有我的玉,我何苦要你的,反而远了我的呢?”

第42章 又问

“妹妹也有玉?”听得这话,宝玉已是眉开眼笑,慌慌地收了玉,要来看黛玉的,见她身侧便是才刚檐哥儿把玩过的,问道,“你这玉又是哪里来的呢?瞧着没有我的好,不如我们俩换,好不好?”

黛玉如何会和他换,且不说,自己这玉是云臻送的,单说宝玉这玉,是他须臾不离的宝贝,摇头,“纵然不好,也是我的宝,我不和你换,你自己的尚且不珍惜,我若把我的给了你,将来一日,你也厌了,那时候它又该如何自处?”

见宝玉又是痴痴的,黛玉又是一番心惊胆战,连忙道,“宝玉宝玉,你也是老太太舅舅舅母的一块玉,你且看看,你纵然万般不好,他们肯不肯拿你去换了别的宝玉来?”

他依旧怔怔的,老太太则是高看了黛玉一眼,抚着宝玉道,“可不是这话,可怜你妹妹比你还小,懂得却不比你少,你还不快听她的,把这玉好生带着。”

说着,从他的手里亲自拿过了玉来,帮他带上。

宝玉便一屁股坐在炕上,挨着黛玉一块儿,轻声问道,“妹妹可已开始读书了?”

“些许认得几个字儿。”黛玉本不欲理他,却又想到他平日里不爱读书,便问道,“宝二哥哥都读了些什么书?”

“才读了四书。”又问道,“妹妹可有字了?”

黛玉不知道他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会说,连这么好的妹妹都没有表字,我要那表字何用之类的,又发一遍疯,只转过头来,埋进贾氏的怀里,不愿再理会。

好在,外面又是一阵喧闹,去王家的人回来了,王夫人、邢夫人,还有东府那边贾珍的媳妇,三人一面说一面笑地,从穿堂过来,黛玉便少不得跟着贾氏起身,又是一番相认,听贾氏和两个舅母,一个嫂子契阔一番。

到了晚间,林如海来接娘仨,两府的男丁们便少不得聚在一起陪林如海。因是一家子骨肉,老太太是个爱热闹的,便命在花厅里摆了两桌席面,用一个立屏隔开,男一桌,女一桌的,大家围了一起吃饭。

黛玉这才认识了两个舅舅。书中,黛玉弟弟夭折后,母亲病故,父亲送她上京来跟着外祖母过活。她第一天进贾府,由两个舅母领着去见舅舅,贾赦不见,贾政宁愿陪着贾雨村这个素未谋面的读书人,也不肯拨冗见她。

如今,倒是各自都对她一番欢喜的样子,令人备了礼物给她和弟弟,贾赦摸着山羊须,看着她一番点头,贾政则摸摸她的头,“大姐儿瞧着比家里的几个孩子好!”目光已是描过了黛玉身侧的玉佩。

林如海被点盐政的事,贾家自是早就知道,男桌上,隔了屏风,黛玉听到贾政在与自己父亲交谈。贾赦则和贾珍一块儿,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时不时地一阵大笑。

这边,邢夫人捧饭,李氏安箸,王夫人进羹,做了个样子,老太太便让她们都坐下了,“今日就让她们做去,你们坐下,一家子骨肉,说说话。”

一会儿,王夫人便按捺不住了,问道,“妹妹,听说你们年前后,进了几次宫了,可有见过你侄女儿?”

说的就是元春。进了宫,还不到一年,也难怪会惦记了。只是,黛玉却又有些不懂,既是心疼惦记着,又何苦把她送进宫里去呢?

“正月里,琏儿去问过后,我又进了一趟宫,悄悄儿问了一声,虽说宫里的日子难熬,只要守规矩,也不是过不下去。总归也不需要太过惦记,二嫂子也别太挂在心上。她好歹也是老太太一手养大的,知书达理,又懂进退,若时运两济,将来或许还有她的缘法呢。”

当日,老太太是极喜欢这个大孙女儿的,千辛万苦地养大了,原想着说个好人家,谁知,就被送进了宫里。这会儿,又这般惦记着,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了,叹一声,“这三番两次地着人问,又能问出朵花儿来?今日是琏儿的好日子,何苦说些不开心的?”

王夫人便落了两滴眼泪,不再多问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好在,他们近年之内,是不会再进宫了的。

席尽,天色已经不早了,贾氏还要张罗着回去收拾,便起身告辞。老太太又是一番落泪,拉着黛玉,“这山高水长的,不如把娇娇留下,我帮你养着,也省得跟了你们两地奔波。”

黛玉如何肯?书上说,檐哥儿是三岁上没了的,她五岁上的时候,贾氏殁了。如今,檐哥儿刚刚过了两岁生日,眼看着就剩一年光景,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守着,不肯叫那悲剧再演的,便道,“母亲身子骨不好,娇娇要帮母亲带檐哥儿呢,待弟弟大些,娇娇再回来孝敬外祖母。”

老太太听了这话,欣慰不已,一股脑儿让人拿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叫贾氏带回去,“两个孩儿落草,从头到尾也没见我的东西,如今来一趟,若空手回了,叫人怎么说我这老太太呢?”

贾氏还怕舅母们有意见,略有推辞,老太太却是不依不让,“我的东西,我将来说给谁就给谁,他们谁敢说个什么?再,我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外孙女外孙子的,你扭捏个什么劲?”

贾氏只好道,“妈这还怪起我来了,这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

“姑奶奶快收了,你要再不收,连我们都是要受过的了。”邢夫人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兴奋,难得地打趣道。

贾氏让将带来的礼物都分派下去,因这一次本就是借了贾琏纳征的口来的,便礼稍微重了一些。老太太这边,贵重的不多,都是贾氏亲自做的衣服,一些补品之类的。

临走的时候,王夫人单单地塞给了黛玉一个紫檀木大开合嵌金镶玉镜奁,左右可开,一共四层,落手略沉,也不容黛玉拒绝,“好孩子,别和舅母客气,拿去玩去,不值什么,你若是怨舅母这么多年没去看你,你就说不要。”

黛玉咪咪一笑,小猫儿一样,她读《红楼梦》通篇,最是知道王夫人这个人的,知她必定是托了娘亲什么事,见贾氏示意她收了,她也就没客气。

第43章 礼尚

待上了马车,黛玉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竟然有一套珍珠头面,颗颗都是粉色,虽不艳丽也不素净,黛玉便笑着对贾氏道,“舅母竟也这般大方了!”

贾氏便笑着揉了揉女儿头上的包包,“没见过世面,这算得了什么?你二舅母也不过是哄着你好玩儿罢了,这点子东西,也值得你这般感恩不尽的。”

她摇摇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对黛玉道,“你二舅母是出自金陵王家的,当年他家老太爷在的时候,是专管各国进贡朝贺之事,但凡外国来的人,都是要靠她家养活的。那时节,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他们家的。”

“你二舅母若是舍得送你个西洋式样的,那也还算是稀奇,这种紫檀木的,也算不得个什么。况,珍珠里头,历来都是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南珠里,好些的男主,颗粒大,圆润,晶莹,光彩照人,你年纪小,平日里我没教你这些,以后也该学着些了。”

黛玉脸耳不由得有些发烧,合上了镜奁,她不能跟贾氏说,她是因着这镜奁乃是紫檀木的,便自发地觉着必定是珍贵的,哪里想到,于贾氏而言,恰好与她相反,反而是觉着,那些市面上罕见的西洋货才是好的。

贾氏反而将镜奁打开,她捻起一颗来,又从黛玉的头上取下一个发箍,上面镶嵌着的也是一圈儿珍珠,两下里对比着,让黛玉看,“你瞧瞧这色泽,这发箍上的珍珠虽说是东珠,并不是南珠,却也比你舅母送你的要好些。”

“粉珠虽说少见,可凑吧凑吧,也不是没有,况你看着这些珠子一般儿大笑,可却少了些圆润,比起你这串发箍来,品相也确确不如,你可瞧见了?”

这一路上回去,贾氏与她,就像是那亲密的手帕交般,和她说了不少这京城里,哪个绸缎铺子里的布料好,哪家的花样杂,品种多,又哪家首饰铺的工匠手巧,哪家的用料一点儿都不掺假之类的。

黛玉也算是见了些世面,末了又听到贾氏道,“论起料子,可算是品种繁多了,从轻到重,由寒入暑,不同场合,用料搭配都不尽相同,有纺、绉、纱、绢、纨、绒、锦、绡、绨、锦、缂丝,若论起做工,有二色金、镂金百蝶、盘金彩绣……说起来可杂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的清楚的,也不是说了你就能记住的,回头很该让你好好学学。”

说话间就到了,时间竟比之前去的时候要快得多。檐哥儿跟着奶嬷嬷在后面一辆车上,上车就睡了,下车了,还没有醒来。车到了二门,林如海先接了妻女下车,后又从奶嬷嬷手上抱过了儿子,一家四口回了上房。

家里这一日,是林贵家的张罗,此刻,贾氏回来了,便连忙上来回道,“今日北街那边两位太太都派人送了东西过来,这是礼单,说是明日若太太得空,她们还要过来辞行。”

贾氏接过了礼单,黛玉凑了过来看,见上面的列的都很贵重,还有一两样瓷器,大约还是老古董,她心里正叹呢,贾氏已是嗤笑了一声,将礼单扔炕桌上,“东西也都收了吧,之前不收,是不肯担了不好的名声,如今再怎么地,咱们也该收了。明日莫非就没什么事了?”

“倒也不是!”林贵家的陪笑道,“若太太定好了启程的日子,咱们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呢,况今日北静郡王府也送来了帖子,说是府上新得了几盆好花,要邀了几府交好的太太们去瞧个新鲜,也给太太下了帖子。若去的话,钗环衣裳也是要张罗的。”

“是这个话,北静郡王府是不能不去的,再忙,也要去走一遭。”贾氏想了想道,“再,你回头也拟个礼单,送一车礼过去,就跟北街那边说,谢了他们的礼了,咱们也不白受着,礼尚往来才是要紧的。只那礼,看着起眼成堆就行了。”

林贵家的一转眼珠子便明白过来了,笑着道,“太太放心,这点子事,我还是办得清的,必是要看着像个样,咱么又不能舍得多了,原是要让外头的知道咱们亲支嫡派的不欺负那些庶出旁支的。”

“倒也不全是这些。只前进宫,被贵妃说了一通,成日家地爱体面,没得叫人欺负。如今,我也懒得顾这些体面了,该怎么地还是怎么地。”

第二日,林贵家的自去办这些事,又把贾氏遭宫里贵妃指摘的说了,一些该知道的人家,便也知道了。这是后话。

林如海自进门,便歪在榻上,拿着一本书在看,檐哥儿在他旁边躺着,睡得打起了小呼噜,这会儿他把书挪开一些,抬起眼,“有个事,要跟你说,今日一天都不得空。早起皇上召见我说了差事,又添了个新的,说是八皇子殿下也有事要下扬州去。”

黛玉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怎会如此?她可是没忘了,那日在宫里,她颇使了些小性儿,这一路过去,一两个月的行程,莫非要朝夕相处了?

这要怎么相处?这可不是什么相处,而是请了一尊神来,要日夜供着,哄着,讨好着。

黛玉正要张口拒绝,突然想到,这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只好闭了嘴,窝在贾氏的怀里,一边感受她温柔的抚摸,一边听她惊道,“八殿下要去扬州,这多大的孩子,荣妃娘娘怎么舍得?这么小的孩子,他去能做什么事?”

林如海显然不愿多谈皇家的事,摆摆手,“这一路去扬州,你们娘儿几个先去,八皇子殿下也要拜托你多照顾。一路上的安全,我托了一家妥当的镖局,如今又是太平盛世,又一路走的是水路,不会有什么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

这是光担心的事吗?届时船上是有个小祖宗的,可如今,也没有黛玉置喙的余地,又想着,云臻出门,也不会独自一人,必定是要带不少人的,兴许到时候还不是一条船,她如今,倒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那你呢?”贾氏担忧地问。

“我,你就别管了。我也不能就这么一路,空着手去,去了,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林如海说完,似是有些累了,将手搭在额头上,挡了一点亮,闭上眼,脑子里便想起了今日皇上跟他说的话,“……你去了之后,着重要解决盐引壅积的弊端,如今正在两淮推行的‘小引法’已是不中用了,可盐政不能乱,朕已放出风去,拿库银说事,一千多万两库银固然事大,可盐政若是乱了,后果不堪设想。”

盐,乃是关乎国计民生的重事,乃一国之大计的重中之重,两淮的盐,卖往赣、皖、豫、两湖,乃至川陕晋也有引岸,而前几个州府,又是产粮的重地,若是盐乱了,老百姓吃不上盐,没有精气,又如何劳作?

第44章 妆扮

一时间,林如海愁眉不展,贾氏看了心疼不已,又说不上话。黛玉是有心也使不上力,更何况,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家爹爹愁的又是什么?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林贵家的,带着人来,捧了好些个盒子,一一地码放在桌上。黛玉正坐在镜前梳头,不由得笑问道,“嬷嬷这是在做什么?一大早的,这是在搬家呢?”

林贵家的笑着从轻絮的手里接过了梳子,手指灵巧地给黛玉挽了个小揪揪,又挑了两个颜色亮丽些的发箍圈在上头,“这是今日一早,太太让从库房盘出来的,说是叫给姐儿送来,若如今用不上,将来也是要用上的。”

黛玉便起了身,走到桌边,盒子都被打开了,有镯子、项圈、璎珞、臂钏、戒指、噤步,各种环佩、金钗、步摇和她或许几年内都用不上的整套头面。这里头,别的尚可,反而是有个金镶玉石镂空花卉纹的八方盒,和另一个百宝嵌花鸟三层长方盒格外打眼。

黛玉正要捧在手上,被林贵家的拦住了,“姑娘快住,很是沉手呢!”

说着,打开来,笑着道,“这是两个妆奁,太太说是她早些年用过了的,如今因嫌小了些,留给姑娘用正好,姑娘不妨把这些东西都造成册,外加上先前赏下的,以后可要学着自己个儿管自己个儿的东西了。”

秋痕忙道,“姑娘的东西,我们都是造成册了的,一直都说要请大娘来帮忙掌掌眼,有没有哪里不好,正好今日赶上了。”

轻絮忙把这屋里的账本台册拿了过来,黛玉凑过去瞧了一眼,见前日给的王嬷嬷的银子的出处,都是打赏,又有自己画押,见林贵家的看了一眼,并未多做理论,也就放下心来。

“这竟是很好了呢,如今姑娘又会认又会写,以后就该这么着把姑娘屋里的好生打点,这些账本台册也该仔细经营了,可是半点出不得错的。”

林贵家的早年是贾敏的贴身丫鬟,原是陪嫁过来的,因林如海怎么也不肯碰贾氏屋里的人,便由贾氏做主配了林如海年轻时候的小厮。林贵家的从国公府到林家,这些年自然是有不少见识,又见两个丫头也是真心想学,一时技痒,倒是大肆指点了一番。

一时,贾氏那边,针线上的送来了两季的衣物,让人喊了黛玉过去试。林贵家的边止住了话头,一并儿领了她过来。一溜儿衣物都摆在炕上,有几件一看便是宫里赏下的料子做成的,配的丝线颜色也都极好。

贾氏便招了黛玉,“过来瞧瞧,也顺便认认布料,省得以后在外又露了怯,还以为是哪个没见过世面的妈养出来的儿。”

黛玉忍不住噗嗤一笑,走了过去,倚在贾氏的怀里,看到几件色彩鲜艳,绣工精致的短袄和裙子,正是自己的,便道,“爹不是成日说我们小孩子的衣服,不必太费功夫,也不该用多好的料子吗?”

“听你爹的?这都不用过日子了,我就你一个女儿,有了好料子不穿在身上,放库房里过些年也白坏了。再,明日又是要去北静王府做客的,不该穿好些的?”

黛玉只是说说而已,能穿好的,当然更好了。

“这两件袄做了未必穿得上,不过是防倒春寒,又或者将来路上坐船起风下雨的时候穿。实则,交了夏,天气热起来,做的就多是纱衫,透气、凉快。若明日天气好,你就穿这件二花捻珠桃红夹纱窄褃袄去,底下配柿蒂葱黄绫细折裙,把前些日做的那双百鸟朝凤镶珍珠的绣鞋拿出来穿。”

贾氏一串儿地吩咐,早有轻絮过来,把黛玉的衣物和配饰都点了一遍,又带了两个稳妥的丫鬟,把东西都搬了过去。

黛玉留在这儿,听贾氏又讲了一番,见她听的睡眼有些朦胧,方才止住了话头,一时到了晌午,吃过了午膳,正预备着睡中觉,谁知宫里来了人,叫贾氏即刻就进宫去。

去了,方才知道是荣妃担心云臻这么小孩子,独自一人出门,把他的喜好避忌都说了一些,又说会安排妥当的人照管着,但终归都是一起子奴才,不放心。

贾氏回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这一夜歇下自是不提。

到了第二日清早,黛玉起来梳洗了一番,头上依旧是戴了平日里的两个珍珠发箍,王夫人送的那一套珍珠头面里头,倒也有她这个年龄可以用的上的发饰,但听了贾氏的话,黛玉便不太想用了。

因想着去了,至多晌午就回,又不是单单的只有他们家去,贾氏便没有带上檐哥儿。

天有些热了,黛玉本也不想出门的,可她实在好奇,这一次北静王府家里到底是何事?贾氏要带她出门,她若不去,少不得还要找个理由,便跟了过来。

二门前的车轿并不多,是郡王府里后院里头有头年的管事嬷嬷在大影壁前迎接,这也算是个人精了,林家的车因前面的没有走,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子功夫,少说有十来个诰命来,这嬷嬷竟一个一个地如数家珍,逢人便能认识不说,连人家府上最近的喜事都一并儿知道,说的花团锦簇,简直是令人叫绝。

一时,到了内院,换了个年轻的媳妇子领贾氏母女去上房,过了一个东西穿堂,南面是个大厅,仪门内一个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宽敞轩亮,正对着正房门的台基下面,一条大甬道,直通向王府大门。

进了堂屋,抬头便望见一块金灿灿九龙御匾,上书“万瑞堂”,左右两侧均有题字,也均是御笔所书,摆设也都是鼎炉之类,端的是富贵堂皇。老郡王妃却不在这里起居,而是在隔了一个穿堂的后面,另起了五间大屋,黛玉等便往那边去。

门口摆着一道四季花开的琉璃立屏,屋里设了炕,两边摆着一溜儿矮几和椅子,坐满了今日被邀请的诰命,一个头戴镶祖母绿抹额,身穿万字不断黄绫袄的老太太,正歪在炕上,听到丫鬟进来报,连忙坐起身来,一双老精老精的眼睛就朝贾氏这边看过来,眼睛一亮,连忙招手,“哎哟,我都不认得了,这是越来越年轻了?”

第45章 又见

贾氏已是牵着黛玉过来行了礼,又朝两边一圈儿福了福,笑着应道,“您老这是真夸我呢?还是拿我打趣好哄王妃太太们开心呢?”

“瞧你这孩子,还敢质疑起我来了?”说着,老太太已是牵了黛玉的手,“大姐儿都长这么好了,怪道我前日进宫,太后和娘娘们都在夸,说是如今越长越好了,原来竟是真的呢。”

黛玉抿嘴一笑,歪着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长得好又没什么诀窍,就是能吃多睡就好!”

一句话,把屋子里的人都惹得笑了起来。

老太妃笑得开怀,牵着黛玉的手,对贾氏道,“可惜了,年纪这么小,若是大一些,我也必要问你讨了她来的。”说着,将腕子上的碧玺珠翠手串挪到了黛玉的腕上,“大了些,拿着玩儿吧,这还是先皇后给我的,这些年盘得也还有点看头了。”

先皇后若还活着,多半是没有现在的皇太后的存在的。黛玉拿着珠串的手都有些颤抖了,但也不容她拒绝,还得欢欢喜喜地谢恩。

心里正不自在呢,院子里有丫鬟齐刷刷跪下的声音传来,接着又有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还不快进去通报太妃娘娘,就说皇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八皇子殿下来了!”

他话音未落,屋子里的诰命们便也一起站起身来,待皇子们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也都跟着跪了下来,老太妃已是迎到了门口,拉了皇太子的手,“怎地还把你们都惊动了?”

三人穿了差不多的装束,皇太子云宪走在前头,年纪略长一些,四皇子云宥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倒是云臻迈着两条小短腿,前面的两个哥哥又没有刻意等他一下,便赶得有点急。

一进来,看到黛玉,四目相对下,他略愣了一下,才不动声色地过来,跟在哥哥们的后面受礼又回礼。

黛玉的目光在他身上梭了一圈儿,见他的腰间悬着两块同色的玉佩,并未像她将他送的玉佩总是悬在身上,一时间有些不自在。

老太妃让人拿了新的坐褥过来,让三个皇子坐到炕上去,皇太子一面地让,最后两厢里妥协了,这才一并坐在炕上,已是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怎么地就过来了?家里就随便请客,为的是热闹热闹!”

“我也是听说府上得了几盆稀罕的花,过来开开眼界。不想,我一开口,弟弟们也都要过来,少不得就带他们来了!”

北静王笑着在旁边补道,“怕是你要出宫来散淡散淡,这才拿了我们家当说辞的吧?改日,少不得陛下又要问起,都是什么花,我一说,哦,原是从宫里头剔出来的不要了的,又要被笑话了。”

屋子里的人也就先笑了,皇太子忍俊不禁,“是不是,你先带我们过去看看,要是呢,你请我喝好酒,我就好心提醒你。”

因有诰命在,碧纱橱下的又挤了不少绣鞋,一些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早在皇子们进来前,都躲了进去,这会儿低声地叽叽喳喳,云臻年纪尚幼倒没什么,皇太子年轻,面皮子薄,特别是四皇子,如今正在议亲的年纪了,更是有些架不住,早就面红耳赤了。

一说,水溶就赶紧起来了,一行四人和老太妃告了罪先去看花。临出门前,云臻扭过头来,朝黛玉看了一眼,似乎有所欲言,黛玉也没看懂他的眼神。

只是这一日,再没有遇见的机会。

近晌午时,男席那边的人都赏过了花,老太妃便叫人把花都搬了过来,放在厅上,围了一圈,也不知是什么人养出来的,竟是各色都有,几盆过了时节依旧开得一团锦的牡丹更是夺人眼球。

只是,赏花的人,却比花儿更娇,黛玉一直随在贾氏身边,贾氏因打小儿起与老太妃就相熟也一直陪在身边,便听到老太妃在和人低声盘点几位小姐,黛玉这才知道,原是在为北静王选王妃呢。

其中一个身穿水粉绫子袄,葱绿撒花裙的姑娘,入了老太妃的眼,黛玉听得她说道,“家境虽不是很好了,府上的爵位还在,兄弟也都很争气,如今她的亲哥哥都在北边儿立过功的,如今任指挥。”

黛玉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一双杏眼水灵灵的,鹅蛋脸儿,肌肤微丰,也是好生养的身段,也难怪老太妃瞧中。若说起家世,北静王府这样的人家,挑个门当户对的话,也只能在四王八公里头去挑了。

只是,说到这姑娘的兄长们是行伍出生,又立下了军功,黛玉也不由得想到原书上北静王府后来到底如何了?那本有前无后的书,多少人考据,也曾有人说平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鲫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如今可真是急,要说今日来的姑娘们,一个个也都是争奇斗艳,身世、容貌、才情比这位好的多了去了,为何老太妃偏生就看上了这位呢?

黛玉心里正在琢磨,这姑娘是谁呢?就听到旁边一个和她说话的,喊道,“孙姑娘,我们去看看那盆花吧,远看着竟像是一盆牡丹呢!”

“那可不是,叶儿不像,是什么,竟是我们没见过的。”

黛玉的手一抖,手上的茶盏竟差点抖落了,她惊愕地朝孙姑娘看去,脑子里也出现了另外一张面孔,便是那一日去北街,在街头,遇到了云臻,被夏守忠一鞭子差点抽下了马的孙绍祖。

两人的眉眼虽不说十分像,也看得出有几分相同来,黛玉不由得朝那边走了过去,她身量矮小,举止又不俗,众人看到她来,也都纷纷让开,黛玉便装模作样地在那盆花儿前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道,“孙姐姐,怪道你不认得这绯爪芙蓉呢,茶花多开在冬春,可越两季,可你们大同那边,天儿也太冷了一些,若不是在暖棚里养着,寻常是容易冻死的。”

孙姑娘便惊呼起来,“这原是绯爪芙蓉呢,若不是这叶子,真容易叫人看成是牡丹。”

黛玉多看了一眼,心里已是有五分相信了,待她醒过神来,问黛玉道,“小妹妹怎地知道我是大同的?”黛玉心里又是确定了一分,笑道,“我也只是猜测,因我曾见过一个人,叫孙绍祖的,也是大同人,与姐姐竟长得有几分相似,才大胆冒昧猜测。”

只见孙小姐眼睛一亮,笑道,“妹妹年纪虽小,眼睛倒是毒,他确实是我兄长,不知妹妹又是因何见过他的?”

第46章 对峙

这边正在说,那边南安太妃因家里有事,来得晚了一些,此时正在与北静太妃说话,彼此寒暄过后,又和厅中的诰命们契阔一番,她这一次纡尊降贵和诸多品阶低的诰命都有说话,独独撇下了贾氏。

北静太妃看出来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别过脸来,和贾氏说话,问的不过是娘家如何?说的也是宫里又如何。因这些诰命中,唯独贾氏这半年来进宫多了一些,还是算说得上话。

“哎呦,原是你啊,瞧我这眼神,竟没有看见!”南安太妃像是才发现贾氏,惊呼一声,快步走了过来,拉过贾氏的手拍一拍,左右瞅着,“孩子呢?怎地不见?”

贾氏便抽出手来,招了黛玉过来,“给太妃娘娘请安!”

黛玉眼珠子转了一溜儿,与她想象中的南安太妃相差甚远,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贾母大寿,她虽身子不爽快,但碍于昔日南安郡王府与国公府乃是世交,若不来,没这个礼,便说是硬撑着来了,又要见贾府的几个姑娘。老太太便叫人独独喊了三姑娘探春出来见,把黛玉、湘云和薛家的两个姑娘当了一回陪衬。

后面,又因此,生出了些什么故事,竟是无人得知了。

又因北街那边被赴了法场的老太太,是出自南安郡王府的,黛玉便对这老太太有几分不喜。幸而她也并非是个真正的小姑娘,一双眼里也颇能藏得住事,行礼后,便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假装有些羞怯地依偎进了贾氏的怀里。

南安太妃倒是着实打量了这小姑娘一番,心里颇有些惊诧,林如海是个读书读迂腐了的,一味地只知道忠君报国,贾氏当闺女的时候是被她娘给宠得娇弱不堪,谁知,两个掌不了大军的,竟生出了这么个能提刀上马的小姑娘。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南安老太妃心里叹息一声,嘴上道,“我也多少年没看到你了,从前你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倒是常见着,后来出了门子,听说你一直不得志,怀了几个,也没福气,如今得了这一两根苗儿,你倒是敢出来见人了,依我说,还是少些得意,多惜福,一家子的和和睦睦才是正道,别一天到晚的,火烛炮仗一样地容不下这个,打杀那个。”

厅里多的是人,一大堆的诰命,来来往往伺候的各家的媳妇婆子,算得上是整个京城里长了嘴的,如今都在这里了。这会子听了这些话,一个个一面支起了耳朵来听,一面又恨不得自己聋了,不叫人看见自己在这儿。

黛玉抬头朝娘亲看去,她一双小鹿般的眸子里,清凌凌的,人影儿在里头照得特别清晰,贾氏看到其中的自己,已是气得嘴角都快歪了,突然间,看到女儿这双会说话的眼睛,突又冷静下来。

“您教训得是,如今我也是后悔,若我早些年能明白过来,早日和那边老太太一起去府上讨教,求太妃娘娘多指点,抑或是太妃娘娘能屈尊多教教那边老太太,也不至于如今,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两棵苗,也难免多娇惯些。”

这大约是贾氏一辈子敢在这样的权势面前,第一次说这般硬气的话,一番话下来,她竟有些喘,双臂搂着女儿,活像是搂着命根子,娇嫩的脸上也染上了一片绯红。

北静老太妃也难免有些惊讶,这会子在她府上,又是她请来的客人,也一贯和贾家的老太太关系亲近,无论从一还是二,她都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便笑道,“你这孩子一向都见外,我才也说了,连我也是多年没看到你,也总惦记着。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竟愿意和宫里娘娘们说,也不肯到我这里来说一说委屈,你说说看,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婆婆,她敢害你孩儿,你还顾那么大的孝道做什么?”

这便不是公道话了,而是拉扯一把了,南安太妃难免朝北静王太妃看了一样,不太明白,她怎么地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自古孝道,是公婆慈,这做媳妇子的才孝。咱们犯不着做哪些愚孝的事。”北静太妃与南安太妃对视一眼。

贾氏已是落下泪来,强忍着,用帕子沾脸。黛玉难免跟着难过,搂着贾氏的腰,喊道,“娘,别哭了,等我和弟弟长大了,就再也不会被北街的哥哥姐姐欺负了,不会再让爹爹和娘伤心了。以前都是女儿的错,太笨了,才会被欺负,惹得娘担心。”

贾氏心如刀绞,满腔都是悲愤,她一面给女儿擦眼泪,一面强笑着道,“您说得是,前儿娘娘也是这般说的,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竟是糊涂到家了,总觉着自己这一脉人丁不旺,总想着一笔写不出个林字来,族里说要出他们族,我们还护着。可见,升米恩,斗米仇,亘古不变!”

“如今,那边竟是还把牌位都供上了,反是我们这和着血含泪吞的,落在人眼里,反而是那不讲理,不念骨肉亲情的。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好赖不知,连为了我好的话都听不进去呢?”

贾氏这番话,南安太妃脸上就跟开了染料铺子一般,红的,绿的,一气儿都涌了上来。到了这一刻,还有些看不懂的诰命们,也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私底下打听,话传话的,也都明白,原来北街那老太太竟是南安王府庶出的姑娘。

北静太妃拉过了贾氏的手拍一拍,“你如今明白就好。自古以来,都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别做那糊涂事儿。如今,你们也是仁至义尽了,从此后也犯不着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腚。”

说着,她便招呼王府里的姑娘,“还不快把人扶进去净面,还愣着作甚?”

待贾氏起身,南安太妃也跟着起身,“我身子本不太安逸,只今日,你好不容易说办个花会,我若不来,不大像话。”

“这有什么?多大点事?原也是一时兴起,连我自己都不当一回事,你还惦记上了。”

南安太妃又告了一句罪,便走了,北静王太妃便让个媳妇子将她送出去。

第47章 吵嘴

贾氏重新上了妆出来,也跟着要离开。

北静太妃生怕她心绪就这么不好,存下病来,亲自送了她到二门口,一路说些话儿,还介绍了南边的几个世家,说要写了信过去,待贾氏他们去了,好相互照应着。

贾氏自是一番谢。

出门的时候,不想,和皇太子一行给撞上了。云臻依旧是骑着他那匹小矮马,见是林家的车轿,便和两个哥哥说了一声,溜达着过来,用马鞭敲敲车壁。

黛玉撩开车帘子,一眼便看到了他,不由得展颜一笑,“怎么还没回去呢?”

“就走了!”

“你这马儿,也要跟着去扬州的吗?”

“不了,到了那边要用,就再寻一匹。”

“行李都收拾齐备了?”

“差不多了。”云臻催着马儿近了一些,凑过来,在她脸上仔细瞧了一眼,“谁欺负你了,怎么眼圈儿红通通的,兔子一样,真丑!”

黛玉的嘴便鼓起来了,横了他一眼,手里的车帘子猛地一扯,要将他这张脸关在外头。云臻笑了一下,用鞭子挑起,“也不是丑,逗你玩儿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黛玉眼睛一亮,正是她送给他的那一个,以为他嫌弃不用呢,谁知,竟是在身上放着。

“就这种的,能不能给我再做一个?用黄绫子布做,边上用金线绞,再就是我喜欢海棠花的,你做个兔子样的,上面绣上海棠花。”

他边说,黛玉的脑袋里便边描摹,最后合起来,竟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一个荷包了,不由得皱了眉头,“我先试试看吧,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万一你又嫌弃了,怎么办?”

“横竖又不是你出力,我嫌弃了又怎么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用过丫鬟做的东西,你都这么大了,也不学着拿针么?”

这人怎么这么挑剔?打小儿就挑剔,以后长大了,该多烦?

可是,谁让人家身世好呢,黛玉只好耐着性子和他说话,语气便不那么好了,“轻絮和秋痕是我身边儿的人,你还嫌弃。你说我不会拿针,你呢,莫非你就会挽弓吗?”

云臻大约是被挑衅到了,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倒是很能沉住气,被人瞧不起,心里不乐,面儿上也并不显带出来,只微微眯了眯眼,“我会不会挽弓射箭,你回头就知道了。”

他说完,调转马头就走,又有些不甘心,还是回过头来,斜睨着黛玉,“你要不乐意给我做,就别做好了!”

黛玉无端就觉得委屈,挑了帘子,还要回两句,又看到马背上那背影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大,只好又放下了帘子,气哼了一声,靠着车壁生闷气。

他以为自己多想给他做吗?这一个,难道不是他自己讨的?

贾氏见女儿气得不轻,她也很是心疼,便拉了女儿在怀里,“你若懒怠给他做,就好好跟他说,这么着,你也气,他也气。我们还要一块儿去南边,处的时间还不短,如今就闹翻了,将来怎么办?”

“是他自己欺负人啊,以为自己是皇子,就有多了不起。总说我不会自己做,不出力,他以为他是谁呀,还非要我亲手做。好啊,我就亲手做,有本事他挂出去。”

一面说,黛玉心里存了气,果然就决定自己做一个,他要是敢不挂出去,她也有话说。

贾氏有心再劝,又怕自己越是劝,女儿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就越是想左,索性不说话,只哄着她在车上眯一会儿。

车刚刚进了街头,便有家里的人跑过来了,在车子外头道,“小的奉老爷的命,特来告太太,这会儿家里来了不少人,都是族里的太老爷老爷们,北街那边的两位老爷也都来了,正商量事儿,太太回来,就直接去后院。”

“那就从西角门进去吧。”

车又掉头,绕了半圈,方才从西角门进去,在院子门口停下来。黛玉已是睡了一觉醒来,由李嬷嬷过来,抱了她到屋里去。

贾氏重新梳洗一番,换了衣服出来,喝了一盏茶,林贵家的已是在旁边说上了,“奴婢亲自把礼送过去了,人就来了,偏偏太太不在,奴婢便打发了大太太回去,只说待太太回来了,再亲自去府上拜谢。她听奴婢这话不对,便一个劲儿地告罪,奴婢是个下人,也不怕得罪了她,只说咱们这边也不敢再和他们来往,这满京城里,还从没见哪家哪户把个过了法场的死人牌位请回来供奉着的。”

“你这话说得很是有理。”

林贵家的便越发来了劲,“也不知是谁把这话给传出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有族里的人去把老爷请回来,又小半个时辰,族里也都来了,只逼着老爷要把那边出族,因这事非同小可,那边的两位老爷匆匆赶来。奴婢不敢在那边打探,只问了奴婢男人,说族里让那边选,要么出族,要么把牌位扔出去,林氏子孙的香火断没有供一个祸害林氏子孙后人的恶妇的道理。”

“哼!”贾氏歪在榻上,冷笑了一声,“斩尽杀绝,直捣黄龙的事,谁不会呢?便是咱们再占理,又如何一一地和人去分辨。你瞧瞧今日,南安太妃那话,若是咱们真做了,还不知道多少人说呢,将来老爷在朝中,若好还好,若有一分半点不好的,他还是个御史,还不知道如何被人攻讦呢。”

“太太如今这样就很好。横竖,亏是咱们吃了,恶也不是咱们做了,只太太心绪要放宽一些,您可要记住了,如今哥儿姐儿还小,您好了,哥儿姐儿才好。”林贵家的,把一床夹褥盖在了她的身上,又递了碗茶过来。

“是这个话。”贾氏接过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便不再喝了,“这两日,我也不见人了,正经赶紧把箱笼收整好,只等宫里的信儿,说走就立刻要走的。只这边,留哪些人看着好,你若是心里有了主意,就说出来,一块儿合计合计。”

第48章 不见

差不多是贾氏的车从北静王府一起动,北街那边就知道了,当即便赶了过来。贾氏才刚刚眯着,二门上就有人来报,说是大太太和三太太一块儿过来了。

黛玉在车上睡过,王嬷嬷便不许她再睡了,让雪雁和素烟两个半大的陪她翻花绳。黛玉也不耐烦翻,因拘了半日,便和两个小丫鬟陪了弟弟在院子里捉迷藏。

看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的,她停了下来,问一声,那门口的婆子连忙过来,说了那边来访的事。

“太太今日受了人好大一通气,回来就说胸闷心口疼,如今才躺下,你去回了,就说今日身上不好,实在是见不了,待好了,会过去赔罪。”

那婆子见黛玉一个娃娃,纵然是话说得再利索,也不敢就这么回。林贵家的已是从屋里出来了,走到院子中间,打量着说话声屋里也听不见了,便骂道,“还磨蹭什么?那边是许了你什么好处,今日是一定要报到太太那边去的?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既是倒了茬了,不如就到那边去伺候,连赎身的银子都是不要的。”

这婆子也并没这个心思,她不过是担心黛玉随口说的话,怕回头惹得两头不亲热。这一向,便是闹出了那魇镇的事,牵扯到了那头,这边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该走动还是一样走动。

谁曾想,无端就受了一回骂。这婆子一番赔罪,忙说实在没有得那边好处的事,回到二门上去,已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跟北街那边的婆子一通抱怨,“为了这事儿,我已是被一通好骂。如今太太受了气,说是既府上都告到了南安郡王府去了,何苦还在乎这边呢?都被气得病了,要去请太医呢,眼看着就要启程了,实在是见不得人了。还是姑娘说了句好话,说待好了,再去府上赔罪。您就先回去吧,这两日也别来了。”

早两天,庞氏已是拿出了不少陪嫁,甚至把给鸾姐儿做嫁妆的两件上了年头的珍玩拿出来给这边送了,待贾氏让人过来送回礼,她还很是担心,生怕丈夫把老太太的牌位请回来供奉,惹得贾氏不快,又翻了脸。

又看了礼单后,她松了一口气,贾氏的回礼不过是些寻常物,既是如此,她便以为贾氏约莫是怕外头的人说闲话,才给她回礼,实则也是受了她的好儿的。

但这会儿,她是觉着,天都塌下来了。徐家一而再地派婆子来过问和南街这边的事,她送了一车礼过来后,才好了些,如今贾氏连面都不见了,也是恨她没那么大本事,实在不知贾氏在北静王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一路上,董氏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如今,也只比庞氏好那么一丁点儿,无非是几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没到这火烧眉毛的时节。可要说,这祸事也不是她夫妻惹来的,真要怪,也只能怪大伯糊涂,非要把老太太的牌位请回来家里供着,实在要供,去那不起眼的庙里,舍点银子,还怕没人帮忙供不成?

说是敬孝道,可自古以来,连忠孝都不能两全呢,如今一面想得个孝道的好名声,一面又想保全儿女,天下间哪有做了错事,不付出代价的道理呢?

到了晚间,快宵禁了,这边的两弟兄才回来,各自气冲冲的,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的。董氏在二门口迎上了,夫妻俩回房的路上,颇有默契地一个字不吭声,待到了屋里,董氏才要问,林如盛已是躺倒在了榻上。

正要让丫鬟送热水帕子进来,绞了给他擦脸,却被林如盛一把拉住了,“你坐,我和你说事。”

董氏忙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了,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还记得我上月和你说的事吗?我说‘只怕以后,你跟着我,要更加吃苦了’。”

董氏自是记得,当时她不解,问了,相公也没说,便去了南街。回来后,她因事情有了转机,便也没再问,此时少不得点头,又道,“你我夫妻一体,何苦说这种话,我自嫁你,便是烦心事,也不是你带给我的。”

“今日在那边,大哥又犯了糊涂,虽说后来他还是同意把老太太的牌位请出去,但我想了想,如今也没有父母在,便趁着这机会,求了族里,让我们兄弟分家。”

“分家是迟早的,我原以为怎么地也要等二伯回来,兄弟商量了再分,现如今要怎么个分法?”

“所以说,我怕是要让你受委屈了,祖上的我一概都没要,你如今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便搬出去了。”

董氏大惊,“只是,难不成要出去租赁房子不成?”

没想到林如盛点了头,捏了捏妻子的手,“你也别担心,三哥答应我了,要帮我走动走动,寻个机会,外派出去。我这样的,留在京中也难再有升迁,不如外放出去,过个几年,待风头过了,再回来。”

董氏想到长房那边,哥儿被从学里劝回来,姐儿寻不到个好婆家,又想到今日贾氏在北静王府也不知受了谁的气,便突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了,“我想想办法,凑个一千两银子,给三嫂那边送过去。”

“应该的。”林如盛拍了拍妻子的手。

董氏派了个心腹嬷嬷给贾氏送了一千两银票过去,先是行了一番大礼,“如今太太正在收拾箱笼,也不得空,就让奴婢来请太太大安,说是眼见得骨肉就要分开了,以后想见大姐儿也不易,着奴婢送来,供大姐儿平日里打赏丫鬟也好,买个花儿戴也好,只不要忘了太太才好。”

贾氏知道她娘家在钱财上一向对她支持颇多,便什么话都没说,受下了,随手把银票递给了黛玉,“这是你四婶娘心疼你,你就谢过你四婶娘,待去了扬州,买几样新鲜式样的首饰。”

黛玉平白无故得了一千两银票,自是欢喜不过,银票用个匣子装着,里头大小面额都有,她一回屋,便散了几十两出去,上至王嬷嬷,下至雪雁素烟,各自得的不等,却也一个没落下,教这东厢房里头就跟过年一样。

林贵家的过来传话,说宫里已是着钦天监看过了日子,两日后宜出远门,定了那一日出门,叫屋里的人把箱笼都归好,黛玉叫轻絮塞了十两一张的银票给她,“拿去买酒吃。”

第49章 同舟

很快,不待两三天,林如盛那边的调任便出来了,恰好宁海那边一个县的知县出缺,说是死在了任上,林如海便为他谋了这个缺。那县还是个大县,又是在南边,死了的知县身上还是正六品的阶,林如盛如今也是个正六品,去的话,也不算委屈。

再,林如盛也素无在地方任职的经验,林如海自然是不敢轻易为他谋个知府的缺。林如盛素来也不是个眼高手低的,连忙道,“待弟有了政绩,上头自然是看得到的,将来再有一番大作为也不迟,如今已是极好了。”

董氏的娘家一听说,高兴得不得了,欢欢喜喜地把一套京城的两进的院子送给了自家姑娘,这边慌忙地把东西搬了过去,连箱笼都没有打开,便挑了要用的,跟着林如盛去了任上。

因都是在南边,林如泉的两个孩子正好也要被接过去,那来接孩子的管事,大约也是不肯担责任,便说,和林如盛的一起启程,待到了南边再分开走。

谁知,董氏竟不同意,说是如今路上本也太平,四个孩子在一起也太皮了些,怕不好照看,又是走的水路,要是有个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一时出了事都不好。二老爷这边,来的人都是齐齐整整的,没什么不放心,还是各走各的好。

这些纠纷,贾氏自然是不予理会的,因都要走,便没说谁去送送谁。宫里已是定了时间,到了走那日,林如海先是让人把行礼都送上了船,又与镖局的人一番交待,说了万万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妻儿性命的话,这才作别。

云臻是早一步到了船上的,一座大船,他并没有如黛玉所想的那样,单独坐一船,毕竟,除了宫里,谁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南下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叫人惦记。

黛玉站在甲板上,遥遥地和父亲挥手,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被贾氏牵着回到舱里去。一挑开帘子,便看到,正一本正经坐在窗下的榻上看书的小人儿,穿了一件水蓝纱衫,脚上趿着一双软底素鞋,看到贾氏母女过来,连忙放下了书起身。

贾氏哪里敢得他这般待遇,连忙道,“这里没人,快别这么着,这一路山高水长的,平日里我们不和你见礼,你也都随意些。既是要装,少不得也要装得像一些。”

黛玉没听懂,只见云臻微微垂了头,恭敬地喊自己母亲一声,“是,姨母!”

黛玉已是吓了一大跳,她母亲怎么地就做上了八皇子殿下的姨母了?别说是假的,便是她母亲与荣妃一母同胞所出,也不值他一个天家子对她母亲这般恭敬。

因前些日子,两人吵过架了,黛玉只微微福了福身,算是和云臻见过礼了,云臻瞅着她也不看自己,只低着头做了做样子便走开,自顾自地去和她弟弟玩耍,理都不理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眨巴眼,不明白怎么地,她就对自己这副冷眼态度了。

贾氏自是知道女儿在记仇,可两个小孩儿,她也不好在中间调解什么,自己女儿有些牛性,她怕在中间一说,她面儿上对云臻是和缓一些,可暗地里,还不知道如何记恨呢。

贾氏便假装不知道,只笑着对云臻道,“你先和娇娇他们玩一会儿,或看会儿书,想什么吃的,玩的,就跟我说,别和姨母见外。这一路长,没得委屈了自己。”

“是!”云臻恭敬地答着,黛玉冷眼看过来,心里想着宫里的果然都很会演,这装模作样的,活像是她母亲的亲子侄一般。

刚上船,要走一两个月,贾氏少不得要去张罗一番,还有中膳吃什么,晚上要睡的舱也要收拾整理一番,便不得在这里久候,原是想嘱咐黛玉一番,别冷着了八殿下,却又还是不敢出口,怕她小人儿心里生出怨怼。

也幸好没有说,黛玉见云臻手里虽是拿着书,可眼睛总是朝这边瞟。自己已经冷了他快小半个时辰了,他一个人坐在那边,身边两个服侍的人又跟木桩子似的,连个话都不跟他说,黛玉便一时间有些心软,把他前日和自己争吵赌气离去的事也给忘了。

“你要不要来玩?”黛玉扬了扬手上的花绳,她弟弟喜欢和她玩,可太小了,不会翻,每次都是把自己的手指头都绞在一起了,就把自己胖乎乎的肉包子般的手举到自己跟前喊“几几,几几”,连姐姐都喊不清楚。

云臻本意是要过去和她玩的,待看到站在黛玉跟前,穿着开裆裤的毛孩子,嘴角边挂着涎,恨不得都流到了花绳上,他眼角抽一抽,摇了摇头,目光专注地落到了手中的书上。

黛玉竟然就看懂了他眼底的嫌弃,不由得又气起来,他定是嫌自己玩的游戏是小孩儿玩的。果然,云臻看了一会儿书,就把书放下了,起身活动的时候,严铎便问道,“公子要不去射会儿箭?”

“嗯!”

黛玉便和弟弟趴在窗口朝外张望,看严铎在船头给云臻置了个靶子,他拿着的那弓,都快和他的人一般高了,也亏得他举得起来,且那弦在他手上竟然拉了个满月。

黛玉早先就听说,当今圣上对皇子们的要求是格外严厉,三岁便在他们身边安排了识字的宫人,每日里务必要教小主子识字,五岁启蒙,先是由教习师傅领着背《三字经》,《诗经》之类的。待七岁了,正式延师,专门请了大儒,手把手地教着动第一笔,启读《四书》,这时候才是正式入学。

此后,寒来暑往,每日里都是三更眠五更起的,一年到头,只有冬至日、元旦、万寿节,才能放个一日半天的假,骑射功夫也是一日不得辍,平日里少有人监督,可到了秋狩之时,显露出来,惹得圣上大怒,便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了。

严铎捧了箭壶上来,云臻眼都不瞅地,便拿了一只出来,可见主仆二人做这动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熟练地引弓搭建,小小的手腕用力,拉动弓弦,脚掌像是吸在了甲板上,连船身随着浪摇动,他也是纹丝不动,右手松开时,箭已是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第50章 共济(求收藏,求票票,求评论)

黛玉忍不住要喝彩,忽地想起,凭什么要给一个嫌弃自己的人喝彩?更何况,她也没忘记那日在北静王府,他反问她的话,“我会不会挽弓射箭,你回头就知道了”,他今日便是在她面前炫耀来了吧?

虽说,他小小年纪,一手功夫非比寻常,可黛玉还是忍住了。只觉得,这人,心眼比针尖还小,一些事斤斤计较,比她还记仇,实在是不讨喜。

反而是檐哥儿,咯咯咯地笑着,双掌猛地拍,啊啊啊地大叫,这还不够,连忙从榻上往下爬,噔噔噔地要跑出去。

黛玉连忙去抓,他腿脚倒是跑得快,已是冲了出去。

严铎生怕他朝船舷跑,连忙一把抓住笑道,“哎哟喂,小祖宗啊,这是要往哪里去?”

檐哥儿被抓住了,不高兴,拼命要挣脱,严铎不肯放,他便扭头朝黛玉求救,喊道,“几几,几几!”

云臻疑惑地转过身来,抬眼朝黛玉看去,眼见得是没听懂檐哥儿的话。黛玉却是有误会了,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顿时脸一红,从严铎手里解救出弟弟来,指着云臻,哄着檐哥儿,“叫哥哥,哥哥就给你玩!”

檐哥儿如今一直是黛玉带着,很是能听懂些话,连忙讨好地朝云臻喊道,“多多,多多!”

云臻愣住了,又像是被吓着了,左手里捏着弓,右手里捏着箭,有种朝后退的意思,严铎笑着道,“哥儿太小,吐词也不大清晰,这是常有的事。”

云臻的眼里便有种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景象来,一道光彩映照在其中,朝着黛玉看了过来。黛玉已是看明白了,他先前其实不明白“几几”是什么,如今才是真正明白过来,顿时羞得连耳尖都红了,别过脸去,却恰好把半边绯霞般的脸颊送到了云臻跟前,那绯色似能放光,竟是将他的眼都照亮了。

这才是真正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在,云臻并没有趁机取笑,而是忍了笑,对严铎道,“去寻把小点的弓来。”

待严铎领命去,他又喊住了,嘱咐道,“看看弦勒不勒手,找个手巧的丫头,用布条缠上。”

“是!”

黛玉心里头的那点怨怼,这会子已是烟消云散,目光很是和善地盯着云臻手里的弓看,又瞧瞧他,见他并没有注意自己,而是从箭壶里又取出一支来,檐哥儿正要扑过去,他忙松了手,将箭投回壶里,朝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摆摆手,让他退下。

檐哥儿已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云臻的腿,“多多,多多”地叫,眼睛直直地盯着云臻高高举起的弓,眼见得是不拿到手不罢休的样子。

严铎很快就回来,却是拿了一个比云臻手里那个稍微小一些的,虽说用布条细细地缠过了,可那弓立起来,比檐哥儿要高多了。云臻拿在手里掂了掂,明显不满意,问道,“就这个了?”

“是的!”严铎陪着笑,“主子小时候的那个,这次出来匆忙,并没有带上,不如待靠了岸,奴下去买一个来?”

檐哥儿却是等不及了,已经拉着这弓,在和云臻进行拉锯战了,云臻又不敢放手,实在是这弓太沉了一些,他只得把自己手里的给了严铎,道,“寻根细竹子来,这总能做到吧?”

他脸上总是不喜不悲的,小小年纪,叫人瞧不出他的心思来,说话也总是四平八稳,除了与黛玉闹不快的那两茬,便是再不快也轻易不会在面上显露。此时,说话,却明显又有些不耐烦了。

严铎赶紧又领命而去,想着,无论如何也是要找出一根细竹来的。好在也是老天爷保佑,在底舱里寻出一根来,说是有个帮夫曾拿着这个钓过鱼,所幸,还刮得光光溜溜的。

黛玉临时叫贾氏喊过去一会儿,来的时候,便看到云臻坐在榻上,檐哥儿也坐在一边,正看他的“多多”认认真真地帮他在缠一个弓,怕竹子上的节硌了他的手,用的竟是缎子布,二色金穿花蝴蝶,花花绿绿的,鲜亮得很,檐哥儿已是看得又流口水起来了。

这口水怕是流了有会儿了,舱里,几个角落里都站着下人,云臻先时不叫人擦,这会儿见黛玉来,便皱了眉头,格外嫌弃地瞥了檐哥儿一眼,道,“快来帮他擦擦!”

那口气又是一番嫌弃,黛玉撅了嘴,任谁都见不得别人嫌弃自己的兄弟,可凭心而论,云臻对她弟弟真心不坏,竟肯带着这小不点玩,还亲自动手给他做弓,她也只闷声过去,用帕子给弟弟擦了嘴角。

弓做好了,云臻面向窗外,拉起弓来,试了一下。他也不敢多用力,感觉大约差不多了,便将弓递给檐哥儿,“给!”

檐哥儿欢喜得不得了,起身便去找之前给云臻捧箭壶的,伸着手喊“要,要,要!”

那太监是正是黄芦,也不敢碰这小不点,一个劲地被他逼得后退,黛玉认出了他来,之前给自己买过糖炒栗子,便笑道,“他是在要箭呢!”

云臻便道,“把箭镞取了,给一根他玩。”说着,他已是又拿起了书,歪在榻上,迎着亮,看了起来,黛玉瞧去,是一本《四书集注》,黛玉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瞧见过,是沈孝卿所著,竟是将朱氏的诸多都推翻了,也不由得感到稀奇。

檐哥儿自己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他偶尔要过来找人,也不再是找黛玉,而是要缠着云臻。黄芦便主动和他玩,手把手地教他拉弓,还在椅子上挂了个垫子当靶子,箭若碰了上去,檐哥儿便高兴得紧,竟是连中觉都没有睡。

黛玉先头还怕他晕车,这会儿,已是不必担心了,她坐在榻的另一边,和云臻中间隔了一个矮桌,看了一会儿,便听到云臻问,“我不是说叫你给我做个荷包的么?”

黛玉扭过头来,朝他腰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他已是把那荷包挂在上面了,眨巴眼,“我也没说不给你做,你又不是没得戴的,总追着我要,活像是我不想给你做。你催得我烦了,我就不做了。”

云臻笑了起来,他把书放在桌上,坐直了身,离黛玉便近了一些。旁边服侍的人连忙过来倒了茶,他推给黛玉,自己端了另一杯抿了一口,“你待别人总是很好,就像今天在码头上,来送你的那个胸前戴玉是谁?我看你跟他有说有笑的。”

第51章 论玉

胸前戴玉的,除了宝玉,也没别的人了。更何况今日,宝玉也的确跟了琏二哥哥到码头来送他们,还带了不少仪程来,他们毕竟沾亲带故的,又不隔了点什么,她为什么要给人脸子看呢?

“我跟他是姑表亲,再我上头也没有个哥哥的,便是连堂兄都没一个。就有,也是隔了房头,如今又闹得不像样子,再见面估摸着仇恨得乌鸡眼一样。论起亲疏来,和外祖母家的反而亲些,他来送我,我不跟他说笑,莫非还不理不成?”

“那倒不是,我是见他待你的模样格外殷勤,你们两家是不是有什么亲上加亲的想法?”

黛玉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怎地如此说?再,亲上加亲什么的,他又是怎么想起来的?女孩儿说到自己的亲事难免会难堪,一时间不由得脸又红了,不愿搭理,便别过头去看檐哥儿,若不是他这会儿兴头起,她真要拉着他离开的。

云臻却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冒犯,还以为黛玉不说话,是自己说中了,他放下茶杯,又歪在榻上,唇瓣被水洗过,一片水亮,稚嫩的唇显得有些娇艳,“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将来也是个没担当的。别看他生的唇红齿白,男人生得好看有什么用,终究是要做些为国为民的事,或匡扶朝纲,或上马杀敌,方才不枉人生一世。”

黛玉又无话可说了,她着实是没有见过这等人,他自己家里有皇位可以继承,天下是他家的天下,这么一门心思地励精图治便巴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以天下为己任,难道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但这些话,是给了她十个胆子,她也是不敢说的,又觉得气不过,只好拿别的话来对付,“你难道就不是个娇生惯养的,景阳宫里,伺候你的人有多少?”

“我不住在景阳宫,我已经七岁了,宫里头的皇子们,除非格外不成气候,五岁就要搬出后宫,哪里有这么大了还跟着母妃住的?”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别告诉我,你那表兄还在后院,在女人堆里待着。”

黛玉再次说不出话来,云臻便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似乎觉着,再计较,有些掉身份,又没有别的话说,便要拿书来看,恰好贾氏着人来喊他们去吃饭,两人各自起身,黛玉牵了弟弟,扯着他一起过去。

贾氏空出上位给云臻坐,云臻却不肯,在贾氏的左下首坐了,那位置一向都是黛玉的,她又不好说,只好闷声在另一边坐下,正好与云臻面对面。

桌上一道清蒸鱼,黛玉下筷子去夹鱼肚皮的时候,正好云臻的筷子也到了,两人的碰在一起。黛玉抬眼朝他看去,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这会子黛玉的筷子收也不是,继续吧,又没这么厚的脸皮。反倒是云臻,笑着收回了筷子,吩咐侍立在一旁的严铎,“帮她把鱼夹过去,把刺给剔了。”

黛玉这顿饭吃得颇不是滋味,那鱼是才从湖里捞起来的,味道又极好,她想说不必吧,又有些鄙视自己的矫情,只埋头吃,全然没有注意到,严铎竟一直在旁给她布菜,夹的也全是她爱吃的。

待从桌上下来,到了晚间,她便不太想过去吃饭了,轻絮劝道,“姑娘这会子若无事,不如好生想想,该给殿下做什么样的荷包才好。”

“你是得了他什么好处,怎地还帮起他说话来了?”

“奴婢能得殿下什么好处?姑娘就没瞧见,这都一下午了,大爷都没往姑娘这边来么?都在殿下那边呢,听说缠着陛下教他挽弓射箭,殿下读书,大爷就睡在殿下跟前,如今都会叫哥哥了,说得可清晰了。”

“你还有完没完啊?”黛玉如今最听不得人说“挽弓射箭”之流的,更是听不得“哥哥”,只要想到云臻稳稳地射箭,一箭射中靶心,又想到檐哥儿喊他“哥哥”,喊自己“几几”,心里就不畅快。

轻絮还要劝,黛玉只好道,“你也也备了纸笔,还有料子,我来做就是了!”她倒要看看,她做出来的,云臻到底戴还是不戴了?

黛玉在这边动针动线的,因和云臻堵了一口气,她没要丫鬟们帮忙,凡事亲力亲为,谁知做出来的实在是不成样子。特别是,云臻还要在上面绣海棠花,一来二去,花了二十多天做出来的,便是把脸蒙上,她也实在是拿不出手。

云臻一连好些天都没有看到黛玉,忍不住便问了,严铎笑了一下,耳听得外边没有人,便凑到云臻耳边道,“听说林姑娘如今正在自己的舱房里做针线活呢,这第一次拿针线,费的功夫要多一些,手指头都扎了好几个洞,连筷子都捏不了。”

云臻默了半天,最后道,“怎么笨成这样?”有道,“要不会做,不会让身边的丫鬟做?养那么多针线上的做什么?”

严铎心说,不是主子您说给您做的都是林姑娘没有费心思的?终究这话,是不能出口的,笑笑道,“殿下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是针线上做的?贾夫人也说了,如今姐儿也该学着做了,只每日里不得这么费劲,别伤了眼睛。”

“是这个话。”云臻接得很快,朝地上的檐哥儿扬了下下巴,“把他给他姐姐送过去吧,瞧他姐姐对他那么上心,也不知道去多陪陪。”

黛玉也有些日子没好生与檐哥儿一块儿玩了,这会儿看到严铎把他拎了过来,很是欢喜,连忙把桌上的剪子、针线、布头叫人收起来,一面接过了檐哥儿,亲热地问道,“怎么来找姐姐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姐姐,姐姐,抱抱!”

黛玉没想到他居然叫人叫得这么清晰了,不由得“哎呀”一声,夸道,“怎么这么厉害了?”

严铎笑道,“公子每日里哄着叫,叫得好了,就有好吃的好玩的,哥儿又聪明,老早几天就很会叫了。”

竟然是云臻的功劳,黛玉便笑而不语了。严铎看到榻上搁的篓子里有好了的绣品,红红白白的,只看不出模样来,便笑着道,“姑娘的手可真是巧,怎地做得这么巧了,这是不要了的吧?”

黛玉这几日正做得灰头土面的,和轻絮她们做的比起来,简直是不堪入目。可谁想到,严铎这样不知见过多少精品的人竟还会夸他,不由得感念他的鼓励,笑道,“严爷爷要是瞧得上,我就送您一个。”

第52章 献宝

严铎欢天喜地地把黛玉做的拿了一个回来,献宝一样地捧到了云臻跟前。说实在的,若黛玉没有入了景安宫的眼,他是犯不着去巴结一个小姑娘,把这完全看不出是何物的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而黛玉既是入了景安宫的眼,哪怕黛玉做的是个金荷包,情愿送给他呢,他也是不敢要的。

云臻正在用功,他如今虽然在外头,随行的也有师傅,每日的功课骑射是半点都不敢落下的。光《论语》,每一则他父皇都是要求读一百二十遍,背一百二十遍,每日里写的大字一百张,一张都不能少。

虽说船上不能跑马,可能射箭,锻炼臂力,蹲马步练下盘功夫,这些他也不敢懈怠。

若换了平日里,有人敢这么打搅他,云臻自然是一脚踹过去,以后都不会再用这人了。可严铎到底与旁人不同,他是荣妃派到他身边来的,也是很有分寸的人。谁曾想,今日也做出这种事来了,云臻暂且先忍着,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突地就来了兴趣,接过来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这是……哪里来的?”

他本想问,这是什么,又猜到了什么,着实怕赊了另一个人的面子,才临时改了口。

果然,严铎笑道,“公子想是已猜出来了,奴听说,这都是第三个了。”

云臻忍不住笑起来,手指头捏了捏,“虽说差了些火候,已是不错了。她不过就是懒,也不是没有天赋的,如今一发愤,果然就很好了。”

严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这么一坨,连颜色都杂在一起,恕他眼拙实在瞧不出好在哪里?但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他没看出什么,自然是他眼力弱了一些,便越看,越觉得的确是好,也忙夸道,“林姑娘也并非是懒,想来往日里要带哥儿,忙了一些,如今有殿下搭手,这才抽出时间。”

云臻也觉得严铎说的有理,“以后就把檐哥儿带过来,每日里在这边玩上半日,也不能时间太长。这荷包如今有换的就行了,也不急着这一时。”

严铎听这话的意思,这一团疙瘩,还准备戴在身上不成?他不由得多瞅了一眼,有些后悔自己拍马屁会不会拍到马掌上去?眼下看着是好玩,可若真戴到身上去,叫人笑话了,会不会生气?

这个觉着没什么,那万一那一个生气了呢?

严铎满脑门子都是汗,偏偏云臻不懂他的心思,还把荷包递过来,严铎捧着,看看整个儿大约就那绦子还像个样儿,正要谏言一番,云臻已是吩咐下来,“留着明日戴,今日就不换了。”

待第二日,黛玉从舱里出来,两人在贾氏的舱里见面,黛玉惊讶地看到,云臻身侧挂着的荷包,正是自己先前做的不好的,严铎讨要了去,怎地就落在了他手里了?

云臻浑然不觉黛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贾氏正在问,“这一路过去,哥儿有没有想在哪里靠岸的?前面过了凤阳府,便是扬州府了。”

云臻落座,亲手给贾氏斟了一碗茶,“侄儿并没有什么要买的,不知姨母和妹妹有没有什么要买的,听说凤阳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我只听说那边戏唱得好,这也不是能带走的,若说有什么好东西,还真是没听说。”黛玉便拉着母亲,“娘,小哥哥他是哄咱们的,定是觉着咱们少出门子,没见过多少世面。”

这三日五日的,两人总是能找着一些话头这么争来争去的,偏次次都是云臻让步,连贾氏如今都为女儿骚得慌,就不明白了,明明平日里格外通情达理也从不和人争吵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容不下眼前这个。

云臻没说话,端了茶杯喝水,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头,还暗地里朝黛玉瞅两眼,严铎侍候在旁边,瞧见了主子眼里的笑意,也更明白了一些便是,主子平日里也是个小气的,每每睚眦必报,偏偏在林姑娘跟前,颇能忍得下气来。

“哪里就没好东西了?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别说咱们离这凤阳府隔了九重山水,就说住在他附近,连同一种豆腐都有不同的吃法呢。我倒是听说,这里的盐水鹅很是不错。”

黛玉差点哧溜了一下口水了,眼睛都亮了,也忘了自己方才说这话,是不平服云臻,觉得他故意把自己做的不好的荷包骗了去,戴在身上,为的就是让她难堪。

严铎便连忙笑道,“是啊,这边的藤茶也是不错的,既是咱们路过了,好歹也留一天再走,买些土仪,回头去了扬州,送人也能图个新鲜。”

船渐渐地靠岸了,严铎先上去安排,因一路都坐船,既是要留一天,最好就在岸上找间客栈住两晚,让身上散淡散淡。一行人在后面慢慢地跟,黛玉越是看云臻身上挂的荷包,越是觉得刺眼,便趁着上岸的功夫,凑到他跟前,小声商量,“小哥哥,这荷包是我之前不会做才做的,你莫非就这一个了?要不,我把我的换给你,你换一个戴,好不好?”

云臻托着荷包看了一眼,又朝黛玉瞅过去,思忖片刻,“这就是个物件儿,里头放的香料我闻着还可以。我也知道是你新做的,谁也没规定说什么样的是好,什么样儿的是不好。不过,你要是觉着难为情,我们换也没什么。”

黛玉初初听,越听心里火越大,似乎云臻是非要戴这个的了,可后来他竟同意换,反而显得自己小心眼儿,又听着觉得他说得有理。可实在是,万一别人问起他说是她做的,岂不是丢人,便把自己身上戴的给了他。

贾氏买了不少土仪,黛玉也吃到了盐水鹅,云臻还专门去给檐哥儿订制了一个小弓,十来把小箭。一行人在岸上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歇了两晚,到了第三日,便上船再往前,又走了些时日,便到了扬州。

第53章 偷听

扬州,千古名邑,多情富庶之地。东接泰州,西临金陵城,南与镇江隔江相望。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

林如海原本姑苏人氏,老房子虽然是在金陵,但苏州也有房子,一共四进,左右各两进三间正房,两个硬山相连。

从右边正房过去,一溜儿都是园子,里头花厅曲桥,隔池假山,古藤盘云,风荷夕照,又有几处轩亭,几座小桥,虽比不上京城那边,也不及金陵老宅,然林家人口简单,即便如今多了云臻一人,已是尽够的了。

先时,已派了林禄来,早就打扫停当,屋里屋外一派齐整,两个三进正房自是分派了一个给云臻,那边虽有单独进出的门,贾氏安全起见,担心他身份被人识出,祸及安全,便对外依旧称是姨侄,也仍旧是从这边进出。

黛玉这边还没有收拾好,王协便来了,轻絮是在院子里小隐亭那块儿见他,听完了,道,“你稍微等等,我回头还有事要交代你,你若是不耐烦等,略转转再来。”

王协腼腆一笑,“不打紧,这园子你们没来前,我们要修整,早就转尽够了的,我这跑了半日路,就在这里略等一等。”

黛玉听了轻絮一番话,惊得把书都差点掉了,“你是说,那拐子还不肯把人卖了?”

“是啊,王家哥儿说了,他手里本是有钱,先头姑娘给的四五十两银子,他哪里花费得了这多,当时手上还有二三四两,想着这姑娘与奴婢又是有缘故的,她又有爹娘在,看着拐子打骂她,便说把她买了来,先把银子垫在那里,回头再去找来。谁知,那拐子硬是死活不卖。”

黛玉原先也是想着用钱把这事给了了,现在竟是花钱都不中用了,一时也急了,“多花些银子呢?二三四两他若是不卖,咱们两三百两,如今我也是拿得出来的。”

“姑娘可是糊涂了,哪里有花二三百两来买个人的?寻常的丫鬟,几两银子都买得来。听姑娘的意思,这叫英莲的姑娘,约莫也就十来岁,能值几个钱?这拐子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是说什么都不卖,那也是奇了。”

“我那奶兄怎么说?”

“他说,估摸着那拐子是见他面孔生,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像是个诚心来买人的,非但不卖,还把他打了出来,说那是嫡亲的女孩儿,他是疯了才会卖了嫡亲的女儿。”

“莫不是弄错了人?”

“奴婢问了,错不了,姑娘奶兄私底下打听过了,确确是买来的。先头不住在这边,后来挪过来的,打量人不知道,可一问,那姑娘多多少少说一些,来来回回一凑,便都知道了。”

“哎呀,会不会王协哥哥一走,他又搬家了?”

“果然姑娘猜的是,他实在是又搬过一次,可巧王家哥儿一直盯着,才算没有看丢了。”轻絮如今已是知道,黛玉那梦是个真的,也心里很是为那姑娘着急,不由得道,“可如今怎么办才好?”

全然忘了黛玉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反应过来,不由得道,“不如,奴婢去求求严公公,也不说是姑娘,还是先前一套说法,只说是奴婢的亲戚,如今既然来了,知道自家亲戚被拐卖了,又知道下落,没有不伸手的道理。”

“你岂不是傻?这事儿一旦到了他们那样人的眼面前,他们岂有不查个清清楚楚的?你当皇家的人和咱们一样,是好糊弄的?”黛玉不由得好笑,“这事儿也不难,因先前我们也不在,只说让王协哥哥盯着,如今既是已来了,少不得,就开始动起手来。英莲她父母都还在的么?”

“在的,奴婢没忘了问。原还以为说是要投奔他岳丈的,王家哥儿特意跑去他家里要杯水喝,那甄家老爷也是个不太通事务的,竟里里外外都和王家哥儿说了一通。王家哥儿没忘了姑娘梦里的事儿,劝解了一番,又说,若是去投奔了,那边会如何看封大娘子,没得叫封大娘子抬不起头来,又说他自己住在金陵城里,听说了有人拐卖孩子,先留了一个活口,只等姑娘来了再说怎么办。”

黛玉听得点头,笑道,“我原就说王协哥哥是个能做事的,如今果然不差。这事儿也不难办,既是王协哥哥先前就留了这活口,如今岂能不用起来?你让他着力去做,若有个什么事,回头我再求到我母亲跟前去。”

轻絮一听就笑了,难得姑娘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有担当的话来,便越发笑道,“姑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说,这本就是积德的事,若果真有个好结果,那也是圆了人一家子,连菩萨都是要保佑的。”

“正是这话。”

云臻既来了,少不得是要把这园子好好看一看的,四处走动一番,见整个园子,叠山引水,水随山转,山因水活,树木山池为主,略点缀些轩亭楼阁,假山前后隐藏丘壑,游径也不是北方那边惯用的简单的通幽之法,而是隧洞、夹岸、飞梁、小桥又或是一艘小船垫脚,如秘境一般,一面走,一面心里暗暗称奇。

他才走到一片绿竹丛边,龙吟凤啸之声中,夹杂着话语传来,云臻不由得住了脚步。

一道飞檐从竹林边缘横出来,那说话声便是从过来的,“这事儿,我已是跟姑娘说了,哥儿也知道,我来这里也是人生地不熟的,少不得要去跟姑娘求助,好歹看在亲戚份上,要把她从火海里拉出来的,姑娘说这事儿就委托给哥儿了,全权去办,一是保全自己安全,二来若有什么事,还有姑娘太太在呢。”

云臻的目光投向了严铎,可怜严铎也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都盯着黛玉的人,顿时满脸茫然又满额头都是汗,不由得一脚踹向身边的小太监,“还不快去打听清楚。”

他压低了声音,那小太监连忙飞起来就跑出去,也不敢弄出声来。可惜的是,云臻这会儿躲在这里,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偷听清楚了,那边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来。这事儿,前后也就三个人知道,原先还有王嬷嬷,如今,她又不在。

第54章 薛呆

屋子里,云臻靠在南窗下的榻上看书,严铎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杯茶来,犹豫半天,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良久,不得已开口道,“黄芦那边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来,这事儿……”

他正想说,要不,他去问问林姑娘,云臻已是不耐烦地把书扔到了榻上,冷笑一声,“若今日他们是在密谋要害我,你们也还是打听不出来?可见,你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若她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你们也不敢去问她贴身的丫鬟,那今日和那丫鬟说话的下人处,莫非也问不出来?”

严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云臻依旧是笑道,“你也不必如此,你打量着是我母妃身边的人,我也不能拿你如何,是以,我说了什么,你自己斟酌着,觉得该办才去办,觉得可办可不办,便要瞧你心情了,是不是?”

“奴,奴这就去办!”

云臻扫了他一眼,扬扬手,让他离开。他自己重新捡过了书来,眼里瞧着书上的字,心里却在盘算这一次来的任务。他母妃已是说过,沈孝卿不是个轻易能请得动的,即便请得动,也不是他如今能请得了的,“若你已开府建牙,又是你父皇格外看重的,奔着匡扶天下为己任的念头,他或许会赏这个脸,可你如今不是,这一次去,你父皇的旨意固然要遵守,你也该明白,机会不易,先得把自己给顾了。”

他自幼是个聪明的,也看出来,父皇派他出来这一趟,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存心要为难他的意思。他母妃又一贯是个很能揣摩父皇心思的人,大约是怕他吃亏,才会和他点明了说。

沈孝卿也住在扬州城里,离林家也格外近,只是他的住所是一座茅屋,每日里就在门口授课,但凡是想听的人都能去听。不管是扬州的教谕,抑或是扬州府的府台,要为他建房子,他都拒绝,固执不已。

云臻这么小的年纪,昨日严铎还在跟他说,务必想个法子,要把沈孝卿带回京城去,他当时也是壮志成城,过了一夜的功夫,他如今冷静下来了,决定先观望一番,再做决定。

第二日,云臻便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细布稠衣,脚上一双不起眼的白底黑面布鞋,肩上背了个书包,正要出门,轻絮便来了,“姑娘吩咐奴婢给公子送荷包来。”

黛玉是听说云臻要外出,生怕他又把自己先前做的那些荷包戴出去了,连忙让轻絮赶在他出门前送了过来。

云臻从盘子里拿出勉强看得上眼的,原说让她用黄绫子布做,黛玉竟没有,用的是净面的一块,上面绣了一枝海棠,荷包做成了小兔子形状,整个儿看去,似乎还不错,只针线难看一些。

云臻又是翻来覆去一番看,只听得轻絮声调有些高,“姑娘说了,这是做得最好的一个了,还请表少爷把先前那个还给姑娘,实在是太难看了一些。”

云臻一笑,“我这正要出门,你家姑娘送来得时间倒是巧。你回去跟你家姑娘说,我这次出门得匆忙了些,也没带荷包过来,让你家姑娘多绣些,我这边好换着戴。”

黛玉得了轻絮带回来的话,又是一番好气。也不过是一时的,如今,贾氏见她似对针线上的事很有劲头,专程请了个师傅上门来教,她横竖是要学的,便打定了主意,所有做的,都给送过去,瞧他戴不戴得完。

云臻这边出了门,走不多远,便看到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出来,背着和他一般的书包,朝城西北走去,待出了城门,放眼望去,竟是一片水亮之色,严铎连忙道,“公子,那边是保障湖,那沈老先生便是在保障湖边的垂柳林里讲学。”

“过去吧!”说着,已是迈动了脚步,走了过去。

地面上,放置了一个个蒲团,起初,云臻不知实情,以为这是沈老先生为前来听讲的学子们准备的,便靠近前头,寻了个新一些的跪坐下来。谁知,就有人伸手要来推云臻,“小子,你薛大爷的位子你也敢占?”

有严铎在,自是不会叫人碰云臻,接着便听到了杀猪一般的响,“哎呦”起来,骂道,“是哪个兔崽子敢碰你薛大爷?小子们,还不上来,给我揍死这狗日的!”

眼见一场架要打起来,这时候,茅屋的门开了,云臻抬手止住了严铎,严铎的手一松,一肉团子栽倒在地上,扬起了一场灰。云臻扭头看去,见一个呆子一样的人物,头上一顶帽子已是歪倒在旁边,正一面呲牙,一面揉着手腕,从地上起来,瘫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

云臻只扫了一眼,抬起头来,朝着茅屋门前的一个高树桩子上的人望去,已是见着了沈孝卿老先生,形容消瘦,须发花白,脸上皱纹丛生,唯独一双眼睛目露精光,叫人望而生畏。

“今日这一讲,讲的依旧是君子之道,何为君子?一部《论语》,几乎句句都是在为君子作注,若非要总领一个大纲的话,在下以为四字以蔽之,‘克己复礼’而已。”

“或有人要问,克己复礼当为仁,正是如此,如今便牵扯到君子与仁,谁实谁虚,抑或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云臻还在认真听着,一部《论语》,他已读过数遍,也遵照他父皇的规矩,背了大半部了。沈孝卿的《四书集注》,他也早就阅览了一遍,颇下了一番功夫,如今,躬领教诲,竟是觉着,从前的都白学了一般。

谁知,不一会儿,他耳边便听到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那声音如雷鸣一般震响,连沈老先生都停了下来,左右观望后,朝这边看了过来。云臻已是皱起了眉头,严铎不待他吩咐,便连忙过来,拎起了这位薛大爷,直接扔进了柳树林里。

这边算是清净了,那边薛呆子也没睡死了去,一摔之下,几乎闭过气去,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张口就要一番骂,谁知被他身边的小厮一把捂住了嘴,“大爷,您可别再出声了,横竖您来也不是真为了听讲学,不过是做给太太瞧的,咱赶紧家去吧!”

第55章 上门

“放屁!”薛呆子一把拉下小厮的手,怒道,“我是你的爷,还是他是你的爷?今日爷吃了这大亏,仇还没报呢,你竟叫爷家去?你当爷是什么了?离了金陵,爷就称不得霸王了?”

小厮没法,只得实话实说,“大爷,小的打听过了,刚那人不是别人,听说是新来的巡盐家的亲戚,是贾夫人的姨侄儿子。”

“贾夫人?哪个贾夫人?”这姓,有些熟。

“还能是哪个贾?自然是姨太太家里的那个,贾夫人是爷您的姨爹的亲妹妹呢,说起来和咱们家还沾亲带故的。”

薛呆子一听,愣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来,一巴掌糊在小厮的头上,怒道,“连你也敢欺到爷的头上,打量爷不能治你个欺君之罪?哼,你当爷糊涂到不知道贾夫人并没有嫡亲的姊妹?便是有,便是她姊妹的儿子,又有哪个是上得了台面的?敢跟爷我一并儿提?”

这,小厮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护着那位八爷的人非同小可,也不敢撺掇自家爷去讨回公道,只先把他劝回去再说,“这老一辈的亲戚,爷未必也都知根知底,咱们先回去问问太太,若果然是个惹得起的,那也是太太帮爷去要回公道。”

这薛呆子不是别人,正是薛蟠。这小厮说,他家与贾氏家里沾亲带故也并没有说混,薛呆子的母亲跟荣国公府王夫人是嫡亲的姐妹,如今她二人的兄长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一直以来,贾家、贾母娘家史家、王家和薛家,因连络有亲,同气连枝,彼此都有照应。

薛蟠这才料定,若非是贾氏嫡亲姐妹的孩子,贾氏瞧在娘家嫂子的份上,也要偏心他这边。况这一次,又不是他打了人,而是人打了他,想起平日里他妈骂他的那些话,心想着,这一次看他妈说些什么才好。

便也不叫小厮们帮他收拾,只照顾颜面,叫要来了一顶轿子,抬着就往家里去。

薛家本在金陵,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家中也是巨富。因薛蟠的父亲去得早,他又是他妈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子,下边也只有一个妹妹,未免就娇惯了许多,年纪虽小,平日里也是无所不作的。

这一次,之所以连带的,他妈和妹妹一齐跟着他从金陵过来,也是他妈望子成龙,听说沈孝卿老先生又开了讲学,想着在家里跟着族里那些混账们也不学好,又不是没条件,便举家来了这里,就住在这竹林茅舍旁边,一心地逼着儿子每日里来听,哪里曾料想,薛蟠来了也是跪在蒲团上睡觉,并不曾学的一星半点儿。

薛蟠一到家就哼哼唧唧,活像是被人把筋抽了一遍,由两个小厮搀扶着,在二门口下了轿子。里头的婆子们要出来换手,那小厮在薛蟠的提点下连忙道,“妈妈快别,大爷这次被打得不轻,怕是不能轻易移动的。”

婆子们一听,可不是吓得魂儿都没了,一面去里面报,一面寻了人找了春凳出来抬。里边成日家只听说薛蟠在外头惹了什么,打了谁,要如何拿钱去摆平,抑或是衙里的来了人说惹了官司的,这被人打还是头一遭。

王氏寡居,膝下就一儿一女,儿子又是她的依靠,自是看成了自己的命根子,一听被打得动不了,一起身就差点倒了下去。好在,她女儿,虽比儿子还小两岁,如今也才六七岁光景,却生得格外沉稳,容貌莹润,举止娴雅,着实不可多得,连忙扶着母亲,安慰道,“妈先别急,打得如何,也还是先请了大夫来看看再说!”

王氏这才稳住了心神,却还是脚不点地地出去,宝钗连忙跟在后头,腿短几乎跟不上。好在那边抬薛蟠的婆子腿脚快,刚刚到了院门口就到了。王氏已是赶紧招呼婆子们,“抬到我屋里去,我的儿,这是谁打的?把你都打成这样了。”

宝钗原也以为哥哥这次又不知什么兴头哄骗妈,谁知一看薛蟠,头发衣服凌乱不堪,沾着草屑灰尘,一脸灰头土脸,手背上搓伤了一片,渗出了血珠子,果真是前所未有的被打,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强盗,竟然打到了他哥哥跟前不说,还能真把她哥哥给打了。

进了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请了大夫来,开了跌打损伤的药,王氏又吩咐丫鬟仔细去熬,这才撵走了屋里人,细细问起,得知是贾氏的侄儿,不由得怪了,“她几个姐妹,如今也就剩了她一个,那几个的都大了,没你说的那么小的,又会是谁呢?”

“必定是哪个不要脸的,假托了是她家的,本来是个生疏的,偏偏说是有多亲近。打量糊弄我们呢,怕是死都不知道我们两家这才是近的。”薛蟠气愤地说道,“妈,亲戚跟前,咱也不能坐视不理,不如打上门去,问个清楚,叫那小子出来,给我磕个头,看在姨妈的份上,我就大人大量不计较了。”

王氏心里也在活动,她原本是要等着贾氏上门的,站在王夫人那头,她长了一点,贾氏是个小的。如今,她家也不知是什么亲戚,竟是把儿子打了这一顿。可怜大夫都说虽没骨折,好歹也是伤筋动骨了的,得好好养着,别落下病根。

王氏并没有多想,薛蟠都瘫在床上了,大夫能不照着他的说?能进出薛家后院的,哪一个又不是对他家知根知底的,谁又敢得罪这个霸王?

王氏这一次,竟被哄了个彻底,转身就给贾氏那边递了帖子,只说明日一早就去拜见。

贾氏拿着帖子皱眉,她并不是个不知礼数的,看在娘家嫂子的份上,她既然知道薛家如今寓居在此,少不得是要亲自上门拜会一番的,谁能想到薛王氏竟是要先上门来,不由得沉吟着问林贵家的,“你说她这是个什么意思?”

林贵家的也想不明白,“难不成是为了老爷如今点了盐政的事?”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贾氏自然也不会如此以为,主仆二人也就懒得多想,只吩咐门上,明日薛王氏来了,好生迎进来,不要怠慢。

第56章 宝钗

第二日天气甚好,沈孝卿院子里的菜畦说是要浇水,长了些许野草,也要拔。这一日的讲学完了后,老先生有些气不接,喘了一会儿才说,第二日先休息一日,这正如了云臻的意,他来了后,要点时间熟悉这里的人和事,再,他皇兄如今也不知走到哪里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关心一下。

虽说他一个孩子,每晚应早些睡下,如今又离了他父皇的眼面前,没人拘着,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就刻了规矩,依旧是睡得晚起得早,这边的正门关了后,那边的大门里还出出进进不少人。

难得他这般勤奋,熬了半夜后,总算是把实情理了个头绪。黄芦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匹枣红色的小矮母马,一看就是个纯种的,云臻便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打了一通拳后,就兴致勃勃地出去跑了一圈。

回来,黛玉才刚刚起身,正睡眼惺忪地坐在桌前,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打瞌睡的样子,看到云臻进来,也就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云臻见着好笑,有些像以前母妃养的那只波斯猫,便不由得起了逗的兴致,坐到她跟前,“还记得我在京城里常骑的那匹马吗?”

黛玉正坐着有些不清醒呢,听了这话,勉强打起了精神,点了点头,差点一头栽到了云臻身上,云臻忙扶了她一把,有些尴尬地要收手,又想着她不过四岁,不到分席的年龄,也就托着她,把她放在了桌上,“我又得了一匹更好的,想不想骑?”

黛玉的精气神瞬间就上来了,眼睛一亮,头猛地扭过来,她头上的珠花都跟着晃荡了一下,“我能骑吗?”

“这匹可以,挺温顺的,才两岁,品种又好,在园子里转一转没问题,我叫黄芦牵着走。”

黛玉深吸一口气,见云臻顺眼多了,竟都顾不上别的,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你若叫我骑了,我下大力气给你做个好的荷包。”

“你是说,你之前给我的都是胡乱做的?”云臻的眼睛眯起来,无端就叫黛玉觉着有些危险,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讪讪一笑,“谁让你从前待我不好,总归不是心甘情愿的。”

她这般实诚,云臻也不好和她计较,见她此时清醒了过来,一双眼睛亮得真的和猫一样,不由得好笑。

用过早膳后,黛玉便跟母亲说了要去骑马的事,贾氏初有些担心,骑马不是闹着玩儿的,云臻连忙道,“姨母不用担心,我身边多是擅骑射的,她也不过是坐上去玩一会儿,出不了事。”

檐哥儿也要跟着去,叫人拿了他那小弓箭,蹭蹭蹭地跑在后头。

贾氏这边,人才刚刚走,门上的便来报,说是薛家那边人来了。贾氏少不得便要迎去,在二门口接了薛王氏,又见薛家姑娘生得极好,一番真心实意地拉了手赞一番,笑着道,“我来之前,她二舅母还说,和姨太太这边已有多年不见,哥儿姐儿这些年也都没有过去走动,想念得紧,我还说,我这就要去了,帮她二舅母先瞧一瞧,这是真好,比我家里的好多了。”

薛王氏面上热络,心里却是想到了自家儿子在她来之前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讪讪一笑,问道,“听说是姑奶奶先来的,姑爷还在后头走,怎地没有一道儿?”

林如海那边的事至关重要,贾氏来了这两日,这边的盐商太太已是雪片般地飞了不少帖子过来,都是套近乎的,薛家又是皇商,在南边多年,盘根错节,贾氏也不知她这话是纯粹关心,还是刻意打听,笑道,“这边老宅上有不少事,原是今年没这事,也是要过来一趟的,可不就赶紧来了,也幸好来了,恰好遇上了姨太太,咱们在这外头说什么话,先进去,我是有好多话要和姨太太说的。”

黛玉骑着马,黄芦帮她牵着走在前面,她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还会骑马的,因为激动,脸上红扑扑的,嫩得如豆腐,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一样。云臻放下手里的书,朝这边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轻絮急匆匆地赶来了,道,“姑娘,薛家那边也来了一个姑娘,太太说叫姑娘过去见一见。”

一听说薛家,黛玉猛地一惊,几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也幸而黄芦手脚快,扶住了,黛玉趴在马背上问道,“你说什么?谁家?”她竟是连自己的安危都顾不上了。

“是薛家。”

“那姑娘叫什么?”

“叫宝钗!”轻絮笑道,“说起来真是的,薛家竟是问罪来了,说是咱们家有个表少爷,打了他们家的大爷,打得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还要叫咱们家表少爷过去认一认。太太说,既是打架必是有个由头,问薛家,可是问清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果然是咱们的错,咱们认错也不是不可以的。”

只听得云臻嗤笑一声,朝旁边的严铎看了一眼,严铎便走了过来,对黛玉道,“照理说,家里来了客人,八爷是该过去见个礼,只是既有了成见,贸然去不合适。那天的事,原有蹊跷,也并非是”

黛玉已是想着了,抬眼朝云臻看过去,见他翘着个腿遥望过来,眸色坦然,丝毫没有任何窘迫之意。黛玉又一想,虽说在学堂里打架了,对方长辈找上门来有些丢人,可云臻这样的身份,又会惧怕谁呢?

云臻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想到在船上的时候,她似乎挺护着她那表兄,这个薛家的呆子也是个与她沾亲带故的,她这般护短的人,是不是也会觉得他欺负了人?

云臻放下书,走了过来,“薛家的那个,是我叫人打的,姨母若不好交代,叫他找我便是!”

“没什么不好交代的!”黛玉自然是知道薛蟠是何样儿的人,她也知道云臻是什么样的性子,他虽身份贵重,却不是个行事鲁莽的,甚至比寻常二三十岁的人都要稳重,道,“有本事在外头打架,打输了回去找长辈,他也不嫌丢人,薛姨妈也真是的,这么巴巴地跑了来,是打量着比我母亲年纪大,好仗势欺人么?”

云臻等人已是愣着了,黛玉是个爱使小性儿的,但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今日怎地发这么大的火?只见她从马背上跳下来,把个黄芦吓得都要晕过去了,连忙接住了,“姑娘,您悠着点啊,您要是把自己摔了,可是要了奴的命啊!”

黛玉已是推开他,噔噔噔地跑开了,轻絮连忙跟在她的身后,竟是跑不过她的两条小短腿。

第57章 理论

云臻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严铎也是个很有眼力劲儿的,笑着跟在他后头道,“您平日里还气姑娘,说是她偏心眼儿,您都救了她的性命了,她连个好的荷包都不给您做,还向着她外祖母家的表兄,如今您看,林姑娘连问一下来龙去脉都没有,就向着爷呢!”

云臻也是想到了,难免有几分得意,又觉着不能叫人随便看透自己的心思,只矜持一笑,“便是一只猫儿也该养熟了,她也不是个没良心的。”

严铎想说,这话,您可千万别当着林姑娘的面儿说,这要是叫听到了,依着两人先前种种,只怕得有好多日子不会说话,可不得急死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

“还是过去看看吧!”云臻看了一会儿书,也看不进去,索性便抛了书,起身朝上房走去。

黛玉已与宝钗和薛姨妈见过面了,她着实没想到,如今她竟然是这么早便见着了这两人,倚到了贾氏的身边,也依旧是在打量宝钗,丰润如莹玉,穿着一件靠色百蝶穿花袄,玫瑰紫八团花比肩褂,葱黄绫裙。黛玉偷偷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笑吟吟地在打量她。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我跟前也就这个孽障,还指着他活命呢,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也不肯吃药,不肯看大夫,非说是这口气咽不下,若府上表少爷不肯赔礼道歉,情愿死了去,说是以后没脸子出门了。”薛姨妈抹一把泪,哽咽道,“我说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要脸子,别人不要?好说歹说都说不通,还嚷嚷道,他好生生地听课,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扔了出去。”

“原是这样?我竟不知!”贾氏很是惊讶,她如今也是很为难,因她根本不知道薛蟠是何样儿的人,一听说竟然是在沈孝卿老先生的课堂上打了架,一时有些急,一来云臻年纪小,怕他胡闹,二来他是荣妃的独子,贾氏自是盼着他有些出息。

黛玉走了过去,站在宝钗的跟前,笑着问道,“宝姐姐的哥哥原是个爱读书的呀,不知如今都读了哪些书了?”

宝钗犹豫了一下,看向她妈,薛姨妈很显然是一愣,也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贾氏均看在眼里,笑道,“姨太太见谅,小孩子总爱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实在是因她这表兄是个爱读书的,年纪虽小些,成日家就跟小大人一样,抱着本书看,又听说原来薛家大爷和她表兄原是同窗,才会问起的。”

“不过些许认得几个字,原来家里是有家学的,我妈也总逼着他去上学,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去挤了那些寒门学子们的名额,考个功名什么的,最起码也不该当个睁眼瞎。”宝钗说到这里又问,“你表兄想必学问不错,不知都读了几本书了?”

“他读了几本我是不知道。他天天儿都在读,和宝姐姐家的哥哥又不同,我娘见天儿叫他歇一歇,他也总不肯,来的这一路上,早知道要来听沈老先生的课,就把他的《四书集注》都背下来了!”

这可真是厉害了!宝钗笑问道,“想必是要急着下场的,这般刻苦,想必身上早有功名了吧?”

黛玉摇摇头,满是遗憾,“我也说该去考个功名了,可一来他年纪小,如今和宝姐姐一般大,二来和宝姐姐说的一个样儿,他那样的人,又怎会和那些学子们去抢那名额呢?”

宝钗默了默,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年纪的?”

黛玉有些说漏了嘴,心里有些急,也算她机灵,笑道,“这有什么,咱们两家本就是有些渊源,我来之前,去跟外祖母辞行,遇到了宝二哥哥,是他说,有个神仙一样的姐姐,祖上就是这边,一直也没往京城去,遗憾总没见着面儿呢!”

“哎呀,说的可是宝玉?”薛姨妈扭头问贾氏道,“我那妹子,你那嫂子跟前的小的,叫宝玉的,衔玉而生的那个?”

“可不是?”贾氏一说起娘家的侄儿,兴头便起来了,道,“姨太太是没看见,真正是玉一般的人儿,也怪不得老太太欢喜,成日家恨不得含在嘴里才好,可惜又怕含化了。那人品,那模样,那机灵劲儿再是没有比得上的,最是难得的就是他孝顺,行一步,走一步,总会多想一个会不会惹老太太和太太担忧,您说这孩子,他是不是该遭人惦记?”

薛姨妈已是被勾得恨不得如今就去一趟京城的好,却又家中诸多事走不开,只听得贾氏说道,“说起来,姨太太和我那嫂子已是多年姐妹都没好走动了,如今府上哥儿姐儿也都大了,节度使王大人也是在京城的,您何不带着哥儿姐儿走一趟呢?”

“是要去的,如今家里的生意买卖,也没个人张罗,我是个没用的,可好歹在的话,家里那些老人儿看在往昔他父亲还在的情面上,也会多兜着些。”说着,薛姨妈已是站起身来,“今日是来的匆忙,竟是空手来的,改日少不得再正式跑一趟,叫姑奶奶笑话了!”

“亲戚面前,瞧姨太太说的这话,真正叫人听了不欢喜!”贾氏已是招招手,对宝钗道,“好孩子,过来,我瞧瞧,怎就生得这般好了?比我黛玉瞧着要好多了!”

“姑奶奶这不是要打嘴了?姑奶奶要是愿意,我就把宝钗跟姑奶奶换了!”薛姨妈生怕黛玉听了不喜欢,却又见这孩子,虽说年纪小,却格外稳重,笑着道,“姨妈听错了,我娘的意思,她是叫姨妈把宝姐姐让给我娘,好给我当姐姐呢!”

“我的儿,你怎地这乖巧!”薛姨妈将黛玉笼在怀里,揉了两把,道,“你宝姐姐是个可怜的,你两个如今隔得又近,正好可以多走动走动,我就当你是我亲儿了!”

正说着,宝钗已是望了过来,她腕上新戴了一个蜜蜡手镯,显见得就是贾氏才给她的,薛姨妈便道,“姑奶奶给的,你就拿着,怪我,竟是空手来的。”

第58章 回酬

贾氏领着黛玉,把薛姨妈和宝钗送出去,从院子里经过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云臻,薛姨妈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望了一眼过去,问道,“这可不就是姑奶奶家里的表少爷?按理说,姑奶奶的几个姐妹,我也都见过,家里的孩子,我虽都记不大清楚,也不该不记得还有这么小的。”

谁知,贾氏并没有叫云臻过来见礼,而是道,“原也不是亲的,因他娘和我从前交好,又见过黛玉几面,两家就这么走动起来了。这一次,我们来,他家里也说沈老先生的讲学不能不听,就托了我带他来。”

“原是如此,也是该当的,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很是有些道理。”

贾氏讪笑两声,说话间便到了二门上,待薛姨妈母女登了车,走得远了,这才回来。

且说,宝钗上车后,就闷闷的,不说话。薛姨妈自是知道怎么回事,心疼不已,把她搂在怀里,拿了贾氏方才给的镯子看了看,“是个成色不错的,还是件有年头的。横竖不管她如何,你姑妈倒是没有亏了你。”

两家都是顺着贾府的孩子们在喊,黛玉喊薛王氏是姨妈,自然,宝钗也要顺着宝玉这边喊贾氏一声姑妈。

“我也没有气别的,我是气哥哥。难道不知咱们家和林家是什么关系?竟是哄了我们上门来。他家又不比别家,一听咱们家的名头,不管有理没理,就先矮了半截。我如今是有些想不通,一来,这表少爷是谁家的孩子,瞧着不像是个没来头的,二来,林妹妹她像是早就知道哥哥是个懒怠读书的。”

“想必也是她表兄告诉她的,两个人先在沈老先生座下打了一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孩子一看就是个眼明心明的,我平日说你是个少见的,如今说不得也要夸她两个几句了。”

“妈有什么夸不得的?妈还怕我是个小气的?再说了,妈再夸,那也是人家家里的孩子,还能到妈跟前来,和我抢妈不成?”

薛姨妈将女儿搂在怀里,一声叹息,“你哥哥但凡有你一半儿懂事,我也不用操这许多心了!”

云臻已是听说了,见黛玉送完客又回来,少不得跟她道一声谢,黛玉不解,“你谢我做什么?”

“我不是看你说了我快一箩筐的好话了,不该跟你道谢吗?”他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把我也当你表兄了,才这般维护我的?”

“也不是!”云臻坐在石凳子上,黛玉走过去也要坐下,严铎已是眼明手快地拿了两个垫子垫上,一时间有些高了,黛玉踮起脚也坐不上去,严铎少不得叫声“冒犯了”,扶着黛玉的腋下,将她提起来,放在上面。

见云臻眼里有笑意,似在笑话她,黛玉难免有几分不高兴,可谁叫她自己长得不高?

眼见黛玉是生气了,云臻清咳了两声,收敛了些,打量她两眼,“你这样就很好,刚才你的那个宝姐姐生得就太胖了一些,女孩子纤细一点好!”

“可我就是想长得胖些呢?”想到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和书里一样,多病又多愁,黛玉不由得蹙起眉头,人身子不好,就难免不耐烦些,遇事之后,就会想得多些,总很难开怀,就像她现在,虽说好了许多,还是有精力不济的时候,难免影响情绪。

云臻想了想,扭头对严铎道,“太上皇如今身子骨不好,林白生是跟不过来了,你叫李觅来她身边伺候,她做的那些药膳我是吃不惯。”

黛玉瞪大了眼睛听着,严铎略有些为难,云臻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和林白生是一脉相传的,她在京城的时候,一向就是林白生在给她请脉。李觅过来正好,你回头把叶远志叫来,他不是说他要写《温寒药论》吗?南边的气候和北边不一样,叫他多长些见识。”

严铎方放下心来,却也心头难免讶异,一面应下,又问,“李先生是暂时拨到姑娘那边,还是以后就跟着姑娘?是今日过去,还是等叶先生来?”

云臻抬头朝黛玉望了一眼,想了想,道,“先给她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黛玉也放下心来,平白无故地身边多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秉性,又不知该给什么待遇,总归是有些棘手。再说了,她身子骨也不是总不好的,白占用一个大夫,她心里都过意不去。

严铎很快就去把人领来了,路上,他嘱咐道,“虽说如今主子还是八爷,可八爷的意思,是要好生伺候姑娘的。那边的事,轻易不要打听,若姑娘实在是有了为难的,也不能坐视不理!”

李觅年近不惑,出自杏林世家,年轻时候嫁的夫君也是有本事的,谁知时运不济,一场病下来,自己先就去了,把个李觅留下来守寡,因膝下没有孩子,夫家不容,撵了出来,幸而预见了荣妃,留在身边,才生活安稳了下来。

她先是跟云臻行了礼,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黛玉,看出她是个胎里就带了些弱的,如今气色竟还有些不错,想必也有过一番造化,耳边听得云臻道,“我和我母妃用着还不错,先给你用几年吧,看看能不能把你调成人家那样的。”

“人家哪样的?”黛玉不由得歪着头好笑地问道,眼里又有几分讥诮,“瞧着人家好,长得比我敦实,这就瞧不起我了,也不用把我调理得和人家一个样儿,这会子你就可以去跟人家搭个话,凭你,人家也不会不理你。”

云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别过脸来,半天才道,“你这伶牙俐齿的,多早晚才能改一改?我这是在为你白操心不是?我说你这样好,你偏说想长得胖些,我叫李觅过来给你调理,你又说我是嫌你单薄!”

严铎有些吓住了,生怕两个吵起来,忍不住在中间打趣道,“也不拘要调理得多胖,适中便是最好。”又道,“林姑娘可别介意,八爷平日里少和姑娘来往,没把姑娘当姑娘!”

他一说,哎哟一声,拍了一把自己的脸,“瞧我这笨嘴笨舌,不会说话的。”

谁知,两个都不听他说,黛玉哼了一声,想起身走,又不甘心。幸而云臻是个大度的,也不理她,只吩咐李觅,“胖瘦都不打紧,我瞧着要你把她调理得长些肉,也是太为难你了,只身子强壮些,少生病,能吃能睡就行了!”

第59章 顺手

黛玉带着李觅回了屋。这边,云臻并没有走,捡起书来,看了十来页,方才想起来,对严铎道,“你才刚说什么?说爷一贯地少和姑娘们打交道,不会和姑娘打交道的意思?”

严铎两腿一软,几乎要跪倒,他急得满头都是大汗,虽然明知云臻这会子是要歇一下眼睛,才拿着他说事,可主子的心思难猜,若答得不好,这坎儿也难过去。

“八爷,奴不会说话,还请八爷见谅。可奴那会子也是急得没办法,咱们如今寄居她府上,总不至于为这点子小事就和她闹翻不是?”

“这扬州,太上皇和父皇也不知来了多少次了,又不是没有行宫。你的意思,我没地方去了,只能住在这里?”云臻嗤笑一声,又捡起书来,“来前,父皇也说是叫我去行宫里去住,是母妃说,行宫又大,如今多久没人住进去了,一时要进去住,又要张罗人收拾,关防也不好安置,才说叫我住在这里的。”

严铎何尝不知,一叠声地说是,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云臻也不是非要他说出个一二三来,嘱咐道,“爷要是再听到你说爷这不是那不会,仔细爷揭了你的皮。爷只不过是瞧着她年幼不懂事,才多让着她一些。”

严铎只好跟着道,“可不是才怪,谁知,林姑娘也是怪,待别人还能大度些,总爱和爷使小性子,亏得爷还救了她一命呢!”

他话还没说完,云臻已是从书里头抬起眼,冰冷的眼神朝着他瞧过来,严铎顿时只觉着浑身寒毛一竖,连忙缩了头,后悔自己多话了,连忙道,“说起来,林姑娘待爷也是不一般!”勉强地把这一坎儿给过了。

李觅细细地给黛玉诊了脉,又有贾氏在旁边跟她说了,黛玉平日里都喝什么药,饮食如何,睡得如何。李觅听了之后道,“姑娘如今只需好好调养就好,也不是非一定要和别人一样胖瘦,每个人的身体底子不同,只要自个儿舒服,精气神好,便是大功德!”

“你这话说得极是。只臻哥儿那边,你来了,他怎么办?依我说,还是两边跑,只辛苦你一些?”

李觅摇摇头,“主子的话,我们做奴婢的不能不听从。八爷那边自有人来接我的班,我今后只负责姑娘的身体,哥儿我瞧着还好,隔个三五日,我给太太和哥儿请个脉,就是我要做的事了。”

贾氏感激不尽,要照着管事嬷嬷每月的俸例翻了倍地给,谁知,李觅又拒了,“太太不必客气,我如今也不是这边的人,一应的都还是八爷那边给。”

吃过中饭,贾氏便给云臻说起这事来,还说,“怎么能这样胡闹?有她在你那边,我还放心一些,你年纪也不大,又出门在外,好就好,若有个伤风咳嗽,你母亲隔了那么老远,又看不见你,不定有多担忧。”

“姨母不必挂在心上,她天天早晚做的药膳我也懒怠吃,都是倒了。我每天起来打一遍拳,活动筋骨,吃得也多,睡得也好,哪里用得着一个医者天天在旁边看着……”说到这里,他连忙止住了话头,朝黛玉瞅一眼,正好她也看过来,黑黝黝,清凌凌的眼,他话头一转道,“小的时候还要,现在我也用不上了。”

黛玉心里冷哼一声,觉着他年纪小,心眼儿真多,说个话还斟三酌四的,也不知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他必定是又怕她想多了,才故意拐了个弯儿,打量她听不出来?

吃完饭,两人一同离开,出了上房的门,轻絮便连忙过来了,道,“姑娘,去歇会儿吧,昨日晚姑娘也没睡好。”

黛玉见她神色也知道,必定是她奶兄那边的事有了进展,便“嗯”了一声,跟云臻分开,回了东厢房那边。

黛玉每日里是要午睡的,轻絮帮她除了衣服,低声道,“姑娘,说起来可真是怪,竟有人把那姑娘给买走了,连那拐子都没了人影儿,可不是奇怪?”

黛玉这一惊,可吃得不小,“王协哥哥可没弄错吧?怎么会呢,不是说那拐子死活都不卖的吗?多少钱买的?”

“说是那日,来了个人,身手极好的,要跟那拐子买英莲姑娘,那拐子原先是不答应,非说是自己亲生的,也不知怎么地,就同意了,王家哥儿说,必定是动了粗,那拐子架不住就买了。后来,来了两个衙役,就把那拐子弄去打了一顿,腿都瘸了,在街上要了一天饭,第二日,就再没见到了。”

“这些是打哪儿听来的?”

“王家哥儿问了那拐子的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轻絮如今是对这事上了心了,也不由得急了,问道,“姑娘,如今可怎么办好?说什么也打听不到究竟是谁买了英莲姑娘了,怎么办?”

云臻回了屋里,在南窗下的榻上歪了下来,严铎已是上前来,跟云臻说道,“爷身边一向又不用丫鬟,那姑娘虽买了来,若就这么带在跟前也不是个事,不如还是给她父母送过去吧?”

“那甄士隐,你可打听得好了?”

“打听过了,本名姓费,在仁清巷那一带颇有名望,原也是个读书人,只因年轻时一些事,后不以功名为念,每日里种花修竹,酌酒吟诗,日子过得也是神仙一般。家中又颇有资产,很能怜贫惜弱。今春杏榜上那贾雨村,便是他资助了上京的。只是,合该他命里多桀,今年元宵节,他家里的小厮带了这姑娘出来玩,被花拐子摸了去。又两月,他隔壁住着的葫芦庙,炸果子供佛,结果失了火,他家里也一齐烧了个精光。”

严铎实则好奇,这事儿,林姑娘那边又是如何知道的?她行事,明显也是瞒着林老爷和贾太太的。只有了前头的事,他是再也不敢在云臻跟前多说一字半句。

云臻身边,从小到大,连伺候的宫女都没有,自他断了奶,连奶娘都被打发走了,就别说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乡宦之女来伺候了。

“这事儿,我原只是顺手帮她一把,省得她闹出大动静来。林老爷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候小事闹成一桩大事来。你还是给她那边送过去吧,后头的事,不必再管了。”

第60章 甄家

轻絮才把事儿都跟黛玉说了,二门上,又有人来说,王协找她。她少不得又过去了,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身量矮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袄褂,露出鞋面儿的水绿裙子,低着个头,也瞧不出是谁来。

“这就是姑娘,还不快跪下!”轻絮一说,这女孩儿便连忙跪了,手伏在地上,头快贴着地面了。

“这谁呀?”黛玉好奇,忙叫人把她扶起来,待这姑娘听到声音,略微抬头,黛玉一眼便瞧见了她眉间的米粒大小一点胭脂痣,不由得惊呼一声,“英莲?”

正是英莲,她连忙抬起头来,这一年多,她也没全忘了从前的事,自己的名字也还是记得的,原以为会见到个认识的,谁知是个全没印象的,又见黛玉穿着打扮富贵,连忙垂下头来,再不敢看。

“可不就是英莲了?”轻絮也是大喜,笑道,“可见姑娘的这点心,菩萨看到了,竟是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原说实在是找不到那拐子把英莲姑娘卖给谁的了,今日王家哥儿进来说,还长叹短嘘的,谁知一出门,还没走出街头,看到前头有个人背影熟,上前一看,正是这姑娘。”

英莲听到这会儿,怯怯地抬头,看了黛玉一眼,只怕她是个比自己还小的,也大了些胆子,“王家哥哥说,你知道我爹爹妈妈的,是真是假?”

“你是听信了,才会跟着他进来的么?”黛玉从榻上下来,牵起了英莲的手,“你以后可别这样了,别轻易地信人,万一是个坏的呢?”

英莲的眼里已是积了泪了,“我想见到我爹爹妈妈,便是坏人,只要叫我见到我爹爹妈妈,我都感激。”她噗通跪下来,“姑娘,你是好人,求你,让我见我爹爹和娘亲一面,我一辈子感激你!”

“快起来!”黛玉拉起她来,“我原也是想着把你从那火坑里拉出来,再送你去见你爹爹和娘亲的,如今好了,你们一家子可以团圆了。”

“姑娘,我知道如何回我家,姑娘救了我一命,我自是要想法子报答姑娘的。”她说着又跪下来,要磕头,轻絮连忙拉起她,“傻妹妹,你就算会自己走,姑娘也不会让你独自回去,万一又被摸走了,就真找不回来了。”

“可不是,你留在这里,我叫你爹爹和妈妈来看你,可好?”

“可是……”英莲有些害怕,黛玉看出她的心思,“也好,我让王协哥哥陪着你回去找你爹妈去,不过,他们已经不住在葫芦庙那里了,换了个地方。”

“为什么?可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黛玉不好多说,只说她爹妈如今也还好。她如今了了一桩心愿,也是高兴不已,忙把英莲交给轻絮,叫她带出去给王协。自是又少不得要花费些银两,好在,黛玉如今手上也不缺钱。

王协送英莲回去,自是不提。

薛家这边,却又是一番大动静。薛姨妈和宝钗从林家回去,薛蟠满心地想着,那小子必定是要来给他赔礼道歉的,届时,该如何惩罚一番好呢?想着云臻那眉眼如画,他又一番啧叹,心里正没个着落呢,便听说,他母亲和妹子回来了。

“哎呦!”一声痛呼,恰好,薛姨妈跨进门槛,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眼见得一把鸡毛掸子放在几上,她拿起来,便朝着薛蟠的屁股抽了过来。薛蟠疼得嗷叫一声,跳了起来,捂着屁股,一蹦三尺高,喊道,“妈,你这是做什么?”

前儿还瘫在榻上,动都动不了,这会儿却又手脚利索,薛姨妈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心头一灰,哭了起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还不如叫我死了的好!”

宝钗一面安慰她母亲一面道,“哥,你还不跪下来给妈说实话!”

薛蟠只好跪了下来,一番赔礼道歉,又一番保证,“明日就去听讲,必定好好听,再也不惹事了。如今,父亲不在了,我若不学着些好,日后妈和妹妹能靠谁?”说着,他也跟着哭了一鼻子。

薛姨妈反而好了,收了泪,一手搂着一个,“你们两个好好儿的,我才能好。”

宝钗不敢再闹得母亲难过,推了她哥哥一把,“可不是就明白过来了?也不是要叫你去考功名的,多学几个字,不叫人糊弄了去,你自己好,妈也跟着放心!”

没几日,金陵那边来了信,说是明年宫里要采选,一来充任妃嫔,二来备公主、郡主们入学的陪侍。甄家这边要送姑娘进京。这就跟姑娘出阁子一样,亲近的几家都要上门去送些压箱底的。

甄家如今总领江南这一代织造,当今四次临江南,都是甄家接驾,他家的女孩儿进宫,王家岂有不上门的礼?连派个婆子上门一趟都不该,是以,薛姨妈便领着宝钗回了金陵,临走前自是百般交代薛蟠要好生读书。

这接连的几日,薛蟠因去得晚了些,那日打了他的那个小子总是坐了前面的好位置,他又不肯坐到最前面去,便想着早些去,将那小子拖到后面坐,便一日比一日去得早。

薛姨妈只当他是改邪归正了,这一去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走前还做着回来了,定是能看到他有所成就的梦呢。

云臻天刚蒙蒙亮,便起来打了一套拳,用过早膳,离开林府的时候,日头也还没有出来。如今,已是交秋了,天气正好,他在城外跑了一趟马,便去了沈孝卿的草屋里,亲自服侍老先生起床。

云臻身边没有书童,黄芦是个太监,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便要了王协在身边使唤。他是个手脚灵活的,已是拿了两个碗来,把买来的豆浆倒进去,放了糖,汤包、煨面还有烧麦都一一码放在桌上。

沈孝卿这几日精神还不错,看到云臻二人,不由得叹口气,“你就算这般,我也不会为你破了例,再收个弟子的,又是何必?”

“老先生多虑了!”云臻扶着他在桌边坐下,亲自拿了碗筷给他布菜,“我听您一日讲,便终生是您的弟子,弟子服其劳是应该的。否则传出去,外人不知内情,有辱老先生的清名,不能叫人说,老先生弟子三千,老都老了,连个近身伺候的都没有。”

第61章 冯渊

到了老先生用完早膳出来,重新开始讲授,门前的蒲团上已是跪满了乌压压一片。云臻本要到最后去寻个位置,他不肯泄了身份,身边除了黛玉的奶兄,连个日常侍候的都没有,自然没有谁专门帮他占位置。

谁知,这时候,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收拾得颇为齐整,朝云臻喊道,“小兄弟,你来这里来,我帮你占着位置的呢!”

云臻朝他看去,见他眉清目秀,粉面儿一团,看自己的眸色很是温存,虽心中不喜,却也不便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领这份好意,而最为关键的还是他担心到了最后面,老先生上了年纪说话难免显出些中气不足来,他总听不得太清楚,这才走了过去。

云臻心里寻思着,不论如何,不搭理他便是了!

这少年大约也是看出来,这小孩子不太领他的情,又不知何故,偏又受了他的好意。这人也很是识趣,一直到老先生这一日的讲学完了,他也没有主动与云臻说话。

老先生进了茅屋歇息,来听讲的,那些迫于父兄压力而来的,自是跟放了鸭子一样开始撒欢儿了。他们原不肯来这里,谁知,来了才发现,竟不受拘束,又有些志同道合的在里头,时日一长,彼此之间气味相投的自然是聚到了一起,这会儿吆五喝六地相约去了。

薛蟠独独地拣了个靠后的位置,他早就瞅好了,云臻这小孩一直在巴结这老才,所以每日里好位置都被人抢了,他便只能坐在最后面。他还特意在自己旁边留了个位置,谁知,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薛蟠岂有不气的?特别是,这抢了他好的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薛蟠便冷眼瞧着这人,待他收拾好了书笔文物,一个人踟蹰着出去的时候,他便挥手喊上了身边的小厮,指着前面那少年,“给他一顿好的,叫他知道,我薛大爷的人也是他能抢的?”

说起来,这少年也不是别人,是个叫冯渊的,是个乡绅之子,从小儿父母双亡,并没有兄弟姐妹,只一个人守着一些薄产过日子。他本心里也想发奋一回,谁知心里总藏了一些痴意,每每在学里看到一些生的雪面玉意的,便喜欢多打量几眼,总幻想着与人亲近缠绵一番,言行上就难免带些出来。

日子一长,少不得也得手几个,这么小的年纪,虽做不出什么太违大道的事出来,难免也会有风风雨雨,便没有哪个学里敢要他了。他一心想规正,又少有才智,不肯轻易放弃自己,只好到沈老先生座下来,这半年来,有了好大一番进益。

冯渊身边,自是带了小厮,本在不远处等他。见他过来,身后跟了一串儿人,不由得一阵心慌,还没来得及提醒自家主子,对方也看出了端倪,生怕他主仆二人跑了路,自己不好交代,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是一顿好打。

可怜,冯渊被打了个稀烂,那小厮也是吓着了,左右护着,也没护个周全,待他们打得满意了,才松了手,他自去请了人来,把自家主子抬了回去,一打听竟是金陵薛家的,少不得一阵气呕,也不知去哪里讨回这公道去。

这打架斗殴的事,云臻起先并不知道。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早懂事的,直觉对方心思不纯,又因自己年纪不大,约莫有些雌雄未辨,便特别厌恶,一心不想再看到那人。

谁知,过了两三天,这事便闹出来了,云臻又来听讲学,便听到人议论,说是一个叫冯渊的被薛蟠给打死了,为的竟然就是那冯渊特意给自己留了个位置。他一听之下,不由得心头火起。

待他忍着气回到了林府,严铎便上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昨日一大早就报了丧,薛蟠后脚就回了金陵,我们的人跟过去,就听说他要和甄家送人的船一起进京。”

“应天府那边呢?没有动静吗?”云臻端着一盏茶,凑到嘴边,也不喝,就这么跟一尊雕像一样,静静地等着严铎回话,见他半晌不言语,不由得冷笑一声,把茶盏往桌上狠狠地一掷,起身绕过书桌,坐在椅子上,也不看书,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这件事,既王协知道了,黛玉自然很快就知道了。她听轻絮说起的时候,正在喝木樨清露调的甜水,手一抖,差点洒到了衣服上,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不由得问道,“英莲那边,确实是大妥了?”

她都不敢相信了,原书上薛蟠打死冯渊,为的是那拐子贪两家的钱财,先是把英莲卖给了冯渊,那冯渊是个好男风,厌女子的,好容易看到英莲后,只说以后改了,纳她为妾,也不会再娶,只一心一意过日子。本约好了三日后上门来抬,谁曾想,这拐子转身又把她卖给了薛蟠。

这才两家大打出手,薛蟠又不是个能让步的人,一鼓作气地把冯渊给打烂了,回去三两日便咽了气。

不过,这按照书上的日子来看,也该是几年后的事了。如今,竟是因为云臻,薛蟠又把人给打死了。只若过些年,贾雨村遭人弹劾,罢了官,来她家坐馆,而她幼弟和母亲都不在了,外祖母来信,要接她进京,她父亲帮贾雨村出面求贾政舅舅,谋了应天府一职,贾雨村也少不得为薛蟠遮掩。

那这一次呢?

“应天府那边呢?就没个动静吗?”

“那薛大爷说是要随了甄家送人的船一齐进京呢。再听说如今,应天府尹因身体抱恙,暂时封衙了。”

“还有这样的?”

正说着,上房那边说是京里来了信,黛玉便和轻絮一起过去。贾氏拿了信,因是荣国公府老太太写来的,很是高兴,招手让黛玉过去,又把信给她,“看看识得几个字,给我念念!”

一通下来,不过是说些近况,吃得好,睡得也安稳,宝玉日渐听话,舅母们也都很孝顺,没旁的忧愁,就只担心贾氏和两个孩子,说贾氏若是忙,照顾不过来,便让把黛玉送到京里去。

第62章 破劫

贾氏舍不得女儿,又不忍拂了老太太的意,便问黛玉,“去还是不去?”

“不去!”黛玉舍不得弟弟,担心她不在跟前,弟弟出了事。书上说弟弟出事那一年是三岁上,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哪里肯去?“我又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我留在娘亲身边,还能帮衬着照看弟弟,待弟弟大了,那时候若外祖母想念了,女儿再回去帮娘亲侍奉外祖母不迟。”

薛家那边一路进京自是不提。

过了一月有余,林如海就回来了,他身为巡盐御史,召集盐商为朝廷捐输,又收集两淮盐政弊端,一面与之前在京中时和皇上拟定的条陈对比,一面又重新拟出对策,快马加鞭地送回京城去。

大皇子独自一人住在行宫,他与大皇子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大约一年有余,盐价一路走高,因增发盐引引发的中溢额,再就是盘剥灶户,以至于私盐泛滥,官盐滞销等等诸多弊端,也都逐渐拟出了章法,朝中下旨,允在淮北盐场试行。

林如海几住在了淮北那边,他执法甚严,颇有些铁面无私,宫里对他也无偏颇,大皇子云甯功劳已成,又婚期将近,不得不回京去,自然是带了云臻一同回京。

不知不觉间,云臻已有九岁,谁也不曾想,他去向沈孝卿辞行的时候,沈孝卿竟是愿意跟着他回京城,少不得便拜了师。又这一两年来,檐哥儿常随在他身后,相处下来,竟情义深重,一听说云臻就要离开了,檐哥儿又是一番不舍。

他来向黛玉辞行,时值秋日,他穿着一身月白丝绸质地银丝柳叶湖青紫葳六团花圆领湖蓝束口箭袖,腰系三镶白玉明黄腰带,一双白底青面朝靴,端的是小小年纪,便已玉树临风。

他粉团儿一般的脸,见黛玉坐在窗下做针线,已是熟稔地过来,在矮几的另一侧坐下,手指头在桌上轻轻地敲,待黛玉抬起眼来,他不由得朝她手上的活计看过去,见是一个精致的扇套,不由得问道,“这是给我的?”

恰好黛玉收了针,她歪着头,贴着线头处,用两颗细牙轻轻一磨,那线便轻易断了,递给他,道,“瞧瞧,看喜不喜欢?”

如今,她的针线已不像以前那么拿不出手了,只是一贯事也多。自前年,她父亲来了,正好碰到了甄士隐带着妻女来向林家道谢,两厢里一交谈,竟很投脾气,林如海又敬甄士隐是个散淡的性子,真心做学问,便留了他在府上做了西席。

虽单单只教黛玉一个,云臻只偶尔会去向他请教一二,一来林如海给的束脩不薄,二来自己女儿与黛玉相处甚欢,三来仁清巷的房子已经一把火烧光了,他暂时也懒怠再弄住处,便在林府里,贾氏留了一个偏院出来,一家三口住下,另外朝一方有门出入,竟是格外自在。

黛玉这里,便再也不像以前,每日读书习字,还要照顾弟弟,这个扇套是她早就起了针线的,谁知一来二去拖到了现在,自觉有些难得拿出手,谁知云臻拿着却很欢喜,反而笑道,“这针线越发好了!”

他来,本是要和黛玉说些话的,便收了扇套,道,“我问了李觅,她愿意留下随你,她每月的月钱银子我已留给她了,你不必操心。我看你如今身子调养的也还不错了,这是个天长日久的事,不能虎头蛇尾,你平日里要多听她的话。”

“嗯!”黛玉难得地就应下了,云臻松了口气,“王协就随我了,你身边要有使唤的,我把黄芦留下,他素日机灵,又身份不同,你若有什么事叫他去办,兴许还便宜些。”

黛玉也应下,云臻身边因都是阉人,一出面就叫人瞧出端倪,多有不便,王协也跟了他一年多,如今叫他回来跟自己,未必愿意。反倒是黄芦,进进出出后院不须避忌,也不用轻絮总是来回传话,反而好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时辰不早了,外头来人催,云臻少不得起身,黛玉随在他的身后,把他送到了门上,站在廊檐下,一直看着他骑了一匹大黑马走了好远。那匹枣红小矮马倒是被他留下了。

黛玉便每日里读书习字,跟着母亲做针线,不知不觉间,到了第二年二月二十日,又是黛玉的生日,京城那边快马加鞭给她送来了生辰礼物,打开来看,竟又是一枚玉环,上面嵌着七枚金瓜子儿,大红丝线打成的络子,明黄流苏,若非上面的金瓜子儿与前些次数量不一,还真是难分辨出来这又是一个新的。

五月里,檐哥儿淘气,后院里撵着湖里的鸳鸯,不小心落了水。岸上陪着他的丫鬟差点吓死了,好在他打小儿身子骨熬得好,又常常跟着云臻玩着蹲马步,云臻在湖里学着泅水的时候,他又跟着学了一些,又有一个身量高大,力气也不小,一直在檐哥儿身边服侍的丫鬟烛莹很快就下了水,将他抱了上来,才只喝了两口水,没受什么罪。

黛玉当时在屋里写字,听说之后,半天都回不了魂儿,叫人扶着过去,见檐哥儿只脸色差一些,并无十分不妥,她才觉着身上慢慢地有了气力。

只依旧魂不守舍了几日,黛玉觉着这次能逃过一劫,也幸好檐哥儿自己有点泅水的本事,再加上,这丫鬟是当日在京城时候,梧桐院打扫的丫鬟,是个有本事的,她才一直叫烛莹留在了檐哥儿身边,最后还是起了作用。

凡事还是该未雨绸缪才是,黛玉想了又想,趁着她父亲得空的时候,说了自己的想法,“女儿瞅着宫里教养皇子们,从来没有娇生惯养的,不说别的,就八殿下在咱们家里住着的时候,父亲也瞧见了,又是武功师傅,又是学文的师傅,必定要培养得文武全才才好。上一次我们去爬山,他一脚踩空,那会儿我看他身手就很好,根本不需人搭救,一把攀住了旁边的树,轻易就避开了一难。”

林如海已是听明白了,很是赞同女儿的意见,“真正的世家大族多是如此,少有娇养儿女的。”

“一来,女儿觉着,弟弟如今已是五岁了,也该启蒙了,不如叫他搬到前院来,先跟着甄先生读些《声律启蒙》之类的,再慢慢地延师,这边有才之士不少,务必求那品行纯良的人,哪怕学识稍逊也无不可,依女儿看来,德行为上首,旁的将来都可补救!”

黛玉也是想到,书中,林如海给黛玉请的是贾雨村这样的,虽说也是两榜进士,可也太能钻营一些,再又是个狼子野心的,这样的人请来给檐哥儿当老师,岂不是糟糕?

第63章 长高

甄士隐便又多了个学生,檐哥儿虽年纪小,但从小就跟在黛玉身边,她亲自教着,又有云臻这样的人每日里带着,一来习惯好,二来他本身也聪明,甄士隐竟渐渐地把重心朝檐哥儿这边倾斜了。

转眼到了中秋,往年,林如海都要邀请甄士隐过来小酌一二,今年,甄家那边本来就准备好了,谁知,临了,叫英莲亲自过来说,“父亲一位故友来了,也是一位有才之士,也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大个顶个的螃蟹,一斤也只称两三只,请林老爷过去一起品尝呢。”

黛玉便留了心眼,笑着问道,“也不知是位什么故友?才学究竟如何?”

“原先我们在仁清巷住着的时候,这人在葫芦庙安过身,他去京中赶考的时候,我父亲资助过他银两,他倒是有几分运气,去了一考高中,本升了知府的,谁知遇到个不讲理的上峰,因实在不合,被上峰寻了个空隙,参了一本,他便索性不做官了,出来四处云游,恰好走到这里,听说了父亲,便来相见。”

林如海也不知其为人如何,因与甄士隐相交甚深,见是他看重的人,便有些意动。

谁知黛玉却笑道,“这人真是的,怎么能这般说自己上峰呢?这世上的事,一向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既做了父母官,一心一意为百姓做事,便是上峰不喜,他也不是为上峰在做官,横竖是老百姓在奉养他,可见他这人是个沽名钓誉,巧于钻营的,如今得不到机会,便处处拿上峰说事。”

英莲皱了皱眉头,“说起来也是巧,今日我母亲叫娇杏出去买根线,谁曾想凑巧就遇上了,他一打听,便来了我家,还说是与妹妹外祖家里从前是连过宗的,便说不如请了林老爷过去坐坐,他也好向林老爷讨教一二。”

“他倒是没有说错,当是和我外祖家连过宗的。”

林如海当了真,便看向贾氏。谁知这事儿,连贾氏都没有听说,不由得称奇,“娇娇如何得知?可是你外祖母和你说起过?可惜这人,我也从未听说。”

“娘也不想想,这天下间,任再巧的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贾’字来,他非要说连过宗,谁又能拿他怎么办?”

林如海彻底歇了过去见一面的心思,黛玉便留了英莲在家里吃螃蟹,打发了个婆子过去说了一声。

过了两日,英莲又过来,说是贾雨村因看中了她母亲封氏身边的丫鬟娇杏,才讨了娇杏做小,那边正筹备着办喜事。晚间,贾氏把这话说给林如海听,林如海便越发对这人有些厌恶了。

扬州这边,人杰地灵,过了些时日,林如海便在人的举荐下,寻了个中了二甲三十七名的进士,回家丁忧的,做了西席,檐哥儿彻底挪到了前院去,跟着他先生读书不提。

又过了三四年,黛玉已是十一岁了,檐哥儿也越了九岁,个子一下子便窜得比黛玉高。他早已习了四年武了,吃得又多,自是长得牛犊子一样。做学问的师傅也换了一茬,林如海这些年越发谨慎,挑选西席也格外慎重,养得两个孩子也与别家不同。

荣国公府老太太一再来信,也不知跟贾氏都说了什么,贾氏这边便以老太太日渐年老为由,要将黛玉送进京去,跟在老太太身边,又叫黛玉带了信进宫去给荣妃,想必也是叫荣妃多关照她女儿。

甄家回了金陵,在城里盘了一个院子,自搬回去住。黛玉与英莲相处这几年,两人自己又没有旁的姐妹,自是比亲姐妹一样。她早年,封氏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后来因被拐子拐了,那亲事作罢,如今回金陵,说是相中了一家,两家关系走得很近,也是好事将近。

檐哥儿随父母送黛玉到了码头,姐弟俩执手相看泪眼,均是不舍,好在檐哥儿少不得将来要回京城去赶考,他心里也存了念头,以后每日里读书多读半个时辰,早点回京城去,把姐姐接出来,不叫她住别人家里。

黛玉身边带了自己的丫鬟,又有黄芦在一旁张罗一二,一路登舟前行,也并无不适。在水上走了一月有余,这一日,船才靠岸,便看到了骑着马立在岸边的人,一时间差点没有认出来。

初夏季节,这人穿着云白软绸阔袖云纹兰花滚边长衫,露出天蓝绸裤,外罩水蓝披风,脚上蹬一双白底青缎朝靴,看到她从船里出来,不由得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喜色,忙翻身下马,过去扶她。

彼此执手,相互看了一眼,见她虽走了这么长时间的水路,精神头还好,梳着倭堕髻,一支点翠小凤钗轻轻晃悠,身上穿着桃红百蝶穿花袄儿、水红撒花百褶裙,裙边系着那块明黄丝绦镶金瓜子玉环,玉腕上是缠丝镶玉的金镯,整个人瞧着亭亭玉立,别有一番风流。

云臻眼里的喜色自是止不住,笑道,“长得好高了!”

黛玉歪着头瞧他,一双眼也是亮晶晶,打量一番,笑道,“是要我夸你也长高了许多么?”

两人虽一别多年,这些年却一直有书信来往,彼此之间并不陌生,云臻知她这次回京,多半是因她外祖母几次数番要她来,便问道,“是先回家里去,还是先去你外祖府上?”

“我若先去那边,这会子他们能不叫人来接么?你瞧瞧除了你还有别的人?”黛玉抿嘴一笑,由他扶着上了马车,转身道,“我又不是没有家,为何一回来,就往那边跑呢?”

“你平日里和我写信也就三言两语,如今,见了面,编排我的话倒是多,少说两句你不甘心不是?”

黛玉笑着放下了帘子,云臻上了马,陪在车旁,黛玉便掀开了帘子,还是如小时候一般,两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地说话,只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外头的人倒也瞧不见,一路便到了林府。

数年没有回来,好在她乳母王嬷嬷一直在,又有林贵留在这边守着,早先便得了消息,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应安妥。云臻也跟着一起前后瞧了瞧,二人一起到了黛玉屋里。

第64章 香膏

黛玉如今已不住她母亲上房的东头的厢房了,而是另外收拾了一间院子出来,里面重新修葺了一番,规制得井井有条。便是如此,云臻瞧了一遍后又说,这个瓶移到那里去,那个摆件放到这儿来,黄芦少不得就跟陀螺一样围着转。

王嬷嬷在旁见了笑道,“原是奴婢们没见过世面,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摆设,到底是八爷眼界高,这么一挪腾,就好看多了。”

“嬷嬷快别搭理他,又不是他在这里住,听他做什么?还不如赶紧的把我买的都拿出来,还要往宫里送,要是晚了就不成敬意了。”

云臻原没多理会,依旧是在吩咐,听了她这话,扬头朝这边道,“你不用急,送往宫里的先摆出来,我叫人来拾掇,造册后再往宫里送。”

黛玉知道,往宫里送的,规矩甚多,她也巴不得云臻帮忙出面,便听他的,一应的全都收拾出来,多是些南边的布料,稀罕的舶来品,自鸣钟都有好几座,还有几块怀表,给荣妃,至于说她是自己留着或是用来送人,都由她。

太明宫里单独一份,给云臻的就不一样了,随意多了,也不算多贵重,他写了信要她帮忙留意的古籍孤本,黛玉自己觉得尚可的几个砚台,又一些平日里拿来练手做出来的绣品活计。

云臻单拣了一个荷包看,见是个虎头的,里头放了上好的香料,瞧着圆乎乎,金黑色线绣出来的纹路,栩栩如生,不由得会心一笑。转眼看到几个砚台,云臻听黛玉说了来历,果然都是些不凡的。

往宫里送的礼都打点好了,云臻细细看了一遍,叫黄芦送进去,交给他说的那个人,又叫人递了牌子进去。不一时,宫里便传了话出来,说景安宫里叫黛玉明日一早就进去,不必在宫外候。

一时王嬷嬷来问,晚膳摆在哪里,黛玉便留了云臻一起吃饭。她才回来,府上也没人,云臻本就有这个意思,两人打小儿一桌上吃过饭,又有两人身边服侍的人在,便没有那么多避忌,就在黛玉的屋里摆了桌,略用了一些。

云臻见黛玉用的不多,也只是这些日子船上累着了,少不得担心,朝李觅递去了一个眼神。李觅便出去,端了一盅汤过来,黛玉又喝了一点,问起宫里娘娘如何。

“还是那样,檐哥儿如今如何了?”

“我回来的时候,他要跟着回来。只是眼看着他就要上场了,来回难免耽误,便先留在那边,若顺利,也要等到将来春闱前才会进京。”

林家祖籍扬州,檐哥儿上场须在原籍,自然是留在扬州要便宜些。

“明年宫里会选几个人进宫,为的是有要入学的公主,须有个伴读。母妃的意思,你若是想的话,她便帮你张罗着。”

黛玉却摇头,“我才不去。你们家我以前日日看着你读书就觉得够累了,才不去遭那罪呢,我也不图那虚名,更不想充那什么才人、赞善……”说到这里,她脸一红,没再说下去。

云臻只当没听见,笑着道,“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以前一桩事了。”

“什么事?”

“据说有一年,父皇去江南,大皇兄那会儿估摸着是不懂事了,跟了去,就跟人说,想给盐商做儿子,每天睡到自然醒。也不知为何,这话儿后来就传到了父皇耳朵里。那年,林大人将被点为扬州巡盐,父皇当着内阁大臣们的面把这话说了出来,大皇兄几乎被吓坏了,我那会儿小也不懂事,差点笑出声来了!”

黛玉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自是知道,御前答对,规矩大得很,只是这典故的确很好笑,只怕那时候,云臻也是憋得难受。

一时间,天色也不早了,眼看要宵禁,云臻便起身离开。他走到门口,又顿住了脚步,扭头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到荣国公府去?预备带几个人去?怕是要住的长久,过去了是不是要和那边的姑娘一样?”

黛玉走了过来,扶住门框,想了想,“我想着明日一早派人过去说,先把东西规整了,都是在京中,也不拘带多少东西过去,服侍的人还是要带过去的,也不会和那边姑娘一样。”

云臻便点了点头,“横竖今日只一夜,今晚上我会叫人过来盯着,你也不必担心,明日一早,我来接你进宫。”

除了今晚上要用的,一些箱笼倒是不必打开。黛玉将就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还没用早膳,云臻便来了,王协跟着他一起进来,提了不少街边的小吃过来,黛玉用得倒是欢,跟他说,叫他着人多买些好玩的玩意儿送她,“我给你多缝几个香囊。”

李觅在一旁笑道,“姑娘不如跟殿下讨些香膏,就上半年娘娘叫送到扬州去的那种宫里制的,奴婢瞧着比外头的好,如今所剩不多了。原本奴婢想自己制些的,如今方子也没捣鼓出来,怕一时半会弄不好,后接不续。”

云臻哪里知道什么香脂膏子?好在他身边的人是严铎带出来的,严铎的干儿子叫郑平的,见云臻瞅他,他便忙道,“这事儿还是交给奴来办吧,爷屋里又没个姑娘姐姐的,贸贸然去要香脂膏子,别的惹眼。”

一时间,二人都觉着脸子发热,便也无多的话,把早膳用了,黛玉出二门坐了车,朝着宫里去。

黛玉先去太明宫拜见而来皇太后,后进了景安宫,云臻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荣妃因多年没有见过黛玉,见她生得婀娜多姿,容貌又昳丽,言行举止极有章法,与她之间又不生疏,很是欢喜,撵了云臻出去,“叫我们娘儿俩好生说说话,你若不得空就不要进来了,回头我打发了严铎送她出去。”

云臻只得退了出去,才出了正殿,郑平和严铎在廊檐下不知说些什么,二人见了他忙过来,云臻便背着手,站在台基上,望着天,冷笑一声道,“严铎,你叫你干儿子把他早膳时说的话,跟你学一遍,可说得妥当?”

第65章 手段

严铎一时有些傻眼,他这也算是祸从天上降了,可也没地儿说理去,谁叫郑平是他调’教出来的呢?他从扬州回来后,因要回荣妃身边办差,云臻身边又不能没人,就把郑平调了过去。

郑平已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汗珠子雨下一般,哆哆嗦嗦地把早起的话说了。严铎已是一脚朝他踹了过去,“要你可劲儿地献殷勤,不长脑子的东西,该什么时候说话,不该什么时候说话都没拎清楚,就跟在主子后头出门,怎不见你把脑壳往门框上磕?”

云臻抬步就走了,严铎连忙叫了自己另一个干儿子撵上,他自己把郑平拎到了一边儿,教道,“亏我平日里还说你机灵,如今,竟是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姑娘跟前也是你什么话都能浑说的?爷自己就没门路去弄那香脂膏子?别说是几盒香脂膏子,宫里娘娘公主们用的,哪样爷弄不来,要你叭儿狗一样献殷勤!”

要说郑平也不是个蠢的,他之所以犯下这样的傻事,也是因他大意了,此时严铎一说,他已是脑门儿清醒了,知道自己是多话,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连忙一叠声地保证,“以后再不了”,严铎方才放过他,“好生儿当差,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说起来,严铎自己如今也是一阵后怕,当年在扬州林府的后院里,他不也是犯过这种蠢?要不是他当初自己弯儿转得快,只怕,早就被云臻一脚踹回了京城里,如今也不知郑平的后路在哪里?

严铎少不得为了这干儿子去云臻跟前套近乎,云臻这边一直忙到了快晌午,他才得了机会,亲自给云臻端茶倒水要传膳,听得问道,“景安宫那边这会子怎样了?林姑娘可出宫了?”

“还没呢,娘娘欢喜,留了林姑娘用中膳,主子可是要过去?”

“去瞧瞧吧!”他放下了手里的笔,起身朝外走,吩咐道,“中膳传到那边去,找人去递给话,今日陪母妃一起用午膳。”

待到了景安宫里,郑平还在廊檐下跪着呢,云臻瞧见了,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背着手就进去了。严铎也是无法,只盯了郑平一眼,见他脸也是白的,头上冷汗直冒,跪着却是一动不动,心里难免心疼两分。

里头传来一阵笑声,云臻绕过立屏,走过去,笑道,“母妃和娇娇都在说些什么?”

荣妃眼泪都笑出来了,“在听娇娇说南边的事儿,我昨晚上就看了你给我带的。你母亲每年都会送些东西进来,好些是不能进宫的,她也是没法,多叫人送些布料进来,都没你带过来的好玩。”她抬手抚了抚黛玉鬓边的发,“好孩子,去了南边这几年,也长了不少见识!”

云臻兀自在一旁喝茶,外头传膳,三人这才一起起身,一时用饭无话。饭后,黛玉要告辞,荣妃便拉了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你这次回来,说是要去荣国公府暂住,为你母亲尽孝。只我听说如今荣国府明面儿上是你长房舅舅家的媳妇当家,实则还是你二舅母说了算。”

黛玉一面惊讶荣妃身在宫中,外头的事,居然还知道得这么清楚,一面听她说道,“从前你母亲也说过几次,每一遇上,她总爱问起你大表姐的事,这次你先进的宫,也不知她会不会再问起。”

黛玉朝云臻看了一眼,云臻便上前接了话,道,“这有什么,贾家的那姑娘是在太明宫里伺候的,母妃这边就算每日里过去请安,能遇到的次数也有限。再,她要问也不该问一个姑娘家这种事。”

“是呢!荣姨放心好了,我又不是我母亲,她哪里就问的上我?只我想起一件事来,从前李嬷嬷是伺候荣姨的,如今我大了,身子骨也养好了,还是该叫她来荣姨跟前伺候的好。”

荣妃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李嬷嬷是谁,便笑道,“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李觅跟你臻哥哥去了扬州后,我就又寻了医女进来,这几年我吃她做的药膳还好,暂时还不想换。就叫她跟着你,女孩儿家,不比男子,身子是大事,一定要调理好的。”

一说“臻哥哥”,黛玉的脸便红了,她还从未这么喊过他。她从前是好玩喊“小哥哥”,后来二人懂事了,她又没什么事非要当面叫他,便一直都没有叫。

云臻也别过脸去,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还是有几分不自在,耳朵都红了。

好在,荣妃并没有多留,就叫他们先出去了。

待将黛玉送上了车,云臻凑过来要说话,迟疑了好久才道,“你那大表姐是伺候皇爷爷的,这几年很得力,她年岁也不小了,不拘是什么样,总是要给她一个归宿的,大约也就在近些时日了。”

黛玉要跟他说几句,只是暂时没了机会,贾府那边,琏二爷过来了,下马与云臻见过礼,云臻淡淡点头,并无一字,转身叫了郑平过来,叫他给黛玉磕了头,道,“黄芦多年不在京城,如今这边你若有了事,恐他料理不开,叫郑平跟了你去!”

郑平被那么折腾一番,早就吓得肝胆俱裂,这会儿黛玉跟前给了他一条活路,能不上心伺候?一片忠心自是不在话下。

云臻走后,黛玉的事,自是琏二接了手。要带去贾府的箱笼并没有卸下车,轻絮在家里又收拾了一番,把昨日里拿出来的箱笼归拢起来,放到了车上,浩浩荡荡便朝贾府来了。

车到了二门口下来,两个舅母和嫂子已经等着了,黛玉下车,告罪了一番,“怎地还劳烦舅母嫂嫂们来接我?”说着深福一礼,又很快被琏二嫂子拉了起来,拍着她身上没有的浮尘,“哎呀,我就说是什么神仙人儿,这么盼着,原是把神仙都比下去的,也不知姑妈是怎么生的,就生出这样的人儿来,我可得叫姑妈好好教教我!”

黛玉下扬州那年秋上,王熙凤便嫁了过来,先是协助王夫人掌府里中馈,后王夫人也总是三灾六难的,便把个偌大个掌家的重担都交给了熙凤。

第66章 住处

说着,四人簇拥着黛玉往贾母上房里去,熙凤还边张罗着黛玉的箱笼,见她拉了快十来车过来,一面暗叹果然是个娇养的,一面又琢磨不知该把黛玉安置在哪里?

绕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隔着小小的三间厅,黛玉遥遥地就看到了站在正房大门前的台基上,朝自己望过来的老人,比起前些年见过的那一次,老太太果然还是老了。

不由得,眼中一时蓄了泪,连围着老太太一块儿等的姑娘们都没仔细瞧,提起裙子的,黛玉便快步走了过去,旁边还有丫鬟拿了蒲团过来,黛玉朝地上跪去,已是被老太太一把拉进了怀里,搂着哭起来,“我的儿,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黛玉又和薛姨妈见了礼,迎春、探春和惜春三个过来与她相见,倒是宝玉和宝钗,站在一边儿,黛玉少不得过去,跟二人招呼过,见他二人神色亲近,黛玉心里称奇,却也并未流露出来,反而是拉着宝钗,“之前在扬州,不知道宝姐姐要来,连送都不曾,是妹妹失礼了!”

“你还记得那些事,我都忘光了,只一心地盼着你来,姑妈和弟弟可都安好?”

“都好!”

寒暄两句,黛玉便回到了老太太的身边,一行人进了屋。熙凤免不得又拉着黛玉夸一番,“我常说老太太偏心,眼跟前又不是没个孙女孙儿的,总巴巴地盼了妹妹来,如今见了妹妹才知,这哪里是外孙女儿,这分明就是嫡亲亲的孙女儿,也难怪,这一来,把我们这些都比成了泥瓦土狗了!”

众人一番大笑,黛玉却笑道,“琏二嫂子,你夸老太太好,也别总把我捎带上。也不是人人都和你这般聪明的,仔细有人听不出话音来,白以为你在夸我了!”

凤姐心惊,初看黛玉温柔婉转,体态风流,可如今听她说话,又是个不凡的,便笑道,“我哪里是夸老太太了?我在老太太跟前夸你,可不比夸老太太有用?”

这人,也难怪老太太看重,行事大落,黛玉也难免喜欢她,笑道,“我娘是老太太生养的,我又是我娘生养的,你如今把我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谁不知是在夸老太太,若不是一脉相承的,有这么好?”

众人已是大笑一通,宝钗笑得歪在了薛姨妈的怀里,王夫人搂着宝玉帮她揉肚子,探春“哎呦”一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迎春一杯茶扣在了李纨的身上,凤姐叉着腰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黛玉,“你说你这张嘴,哎呦,老太太成日家说要打我的嘴,你们瞧瞧,可是比我的更厉害些?”

老太太把黛玉搂在怀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欢喜得不得了,“谁叫你惹她的?”

“我哪里惹她了?”王熙凤笑着要拧黛玉的脸,“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说归说,也不知姑娘带了多少人来,你虽厌弃我,我还少不得为你张罗晚上睡哪儿,你带的那些人睡哪儿?”

“我可没厌弃你,是你自己说的。”黛玉起身,挽着熙凤的胳膊,“老太太偏向我,那还不是把你当内里人,你还当我是在老太太跟前抢了你的好儿呢,我在扬州都知道,你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意的人,你别得了好还卖乖!”

“听听,听听,天下间竟有这么厉害的小姑子,得亏姑妈没有先生个哥儿,要不,也不知哪家的敢跟她当嫂子了。”但熙凤还是爱她爱得要死,又赶着问她这边怎么安置?

“把宝玉挪到我这边来,把她安置在碧纱橱里头去。”

“老太太也不瞧瞧,她带了多少家当来了,哪里安置得下?要我说,东厢那边早就收拾出来的三间房,又大又亮敞,把姑娘安置在那边才好!”

王夫人笑道,“不知姑娘带了几个人来,用起来称手不称手?”

黛玉便叫跟了她的人进来给主子们磕头,她带的人不多,总共五六个,道,“轻絮和秋痕是我屋里伺候的,雪雁和素烟寻常外间伺候,李嬷嬷专门帮我调理身子,外头还有个跑腿的叫郑平,日常也可进出内院。”

宝玉以为她不清楚世家大户里头内院的规矩,好心提醒道,“妹妹,在咱们家里,男子是轻易不得进出内院的,便是我小厮也只在外书房伺候。”

黛玉不好解释,端过茶盏,抿了一口,轻絮便忙伸手帮她接过,轻轻放下。

宝钗见此,在旁开解,道,“只你们家规矩大,天下别家的规矩就不大?也不看看林妹妹家的规矩又是谁定的!”

众人见黛玉带来的人,不论规矩气度都很不错,李嬷嬷一举一动,都有宫里的规矩痕迹在,便是雪雁和素烟二人年纪小些,一团孩气,也颇懂行止进退,默默点头,老太太道,“虽说如此,也还该有个家里的先带一带,不如就把琥珀给她吧!”

黛玉却不依,歪进老太太的怀里,“我早就瞧中了老太太跟前的一个了,不如给了我吧!”

众人又是一阵笑,熙凤已是料理好了黛玉的箱笼,过来就听到了这句,不由得道,“自己不知道多少宝贝,敢情还看中了咱们家的,老太太快别依,要给也要拿了好东西来换!”

黛玉便指着她道,“瞧瞧,这是看中了我的好的了,你也别说,我的你看中了什么,自己拿去,我这会儿讨老太太的东西,你别打岔!”

老太太已是乐得儿啊肉啊地边笑边叫,“你说你都看中了谁?”

“一个叫鹦哥的,老太太给了我吧,日后我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你们听听,这软话说的,我都恨不得帮老太太答应了。”熙凤自觉自己是个能干的,如今见黛玉,明知老太太定是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偏偏这般软语相求,果然哄得老太太高兴,屋里别的人也没话说。

鹦哥进来,拜了黛玉,老太太又说,“如今跟了姑娘,就改个名儿吧,以后就叫紫鹃。”众人便知,老太太这是把自己屋里的拨一个给黛玉了。

第67章 叮嘱

一时说闹一番,从前面传来话,说是知道姑娘来了,若见过了老太太,这会子正好得了空,叫姑娘过去见一见,一别多年,骨肉亲情甚是想念。

老太太还说要两个嬷嬷带过去,邢夫人已是连忙起身,“还是我带姑娘过去吧!”

老太太便吩咐熙凤,“今日就在前边那厅里,摆上两桌,留了姨太太一块儿,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熙凤自去安排不提。

因贾赦这边虽是长房,然她大舅舅住的却并不是正房,而是从荣国府的花园里隔出来的,房屋院宇均小巧玲珑,树木山石随处可见。到了正房后,里头诸多盛装艳服的姬妾丫鬟们迎了出来,里头贾赦已是先到了,黛玉过来请了安,得了贾赦几句训导,“和姑娘们一处住着,不要见外,也不要把这里当舅家,只当自己家里,少了什么要什么玩的吃的,和你舅母说,若一时办不到,也可着人来找我!”

黛玉道了谢,贾赦还说要邢夫人张罗席面请黛玉,邢夫人忙道,“老太太那边说要摆两桌给姑娘接风,要请也是往后排日子。”

黛玉忙说,“舅舅厚爱,黛玉感恩不尽,以后日子还长,叨扰舅母的日子不知凡几,还望舅舅舅母日后不要烦才好。”

因还要往贾政那边去,黛玉便起来告辞,邢夫人少不得送了她出了正房,过了仪门,婆子们已是套好了车,黛玉坐着,过了东西穿堂,南大厅后,仪门内又是五间正房,贾政已是在正室旁边的耳房内等着了,王夫人在一旁相陪。

黛玉过去,王夫人要拉了她在炕上坐,黛玉让了一番,行过礼,依旧是在底下的椅子上坐了半边。贾政问过了扬州那边的事后,又训话,黛玉忙起身听,“和姑娘们一起,或读书习字,或玩耍,彼此须谦让,一时受了委屈,也不必忍着,说给你舅母听,不要见外,只把这里当你自己家里。”

又问道,“是进了宫后过来的?”

“是!”

“想必宫里娘娘也有一番训诫?”

“并无,娘娘那里只是进宫去谢一番恩,留了一顿饭就出来了,因多年不见,只问了些南边的事,想必将来再去,会有训诫!”

贾政点头后,王夫人担心老太太那边传饭,便领着黛玉出来了,一路上叮嘱她,“你也看到了我那孽根祸胎,是个不安分的,成日里想一出是一出,也没个规矩准绳,日后他若是惹了你,你还要看在你老太太舅舅舅母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才是!”

黛玉一笑,她从前看《红楼梦》,大约因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只觉得书中写宝玉有些夸张,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如今,才算是信了,富贵大户,若不好生教育子女,大抵是真会像宝玉薛蟠这种的,实则与“何不食肉糜”已经无甚区别了。

“舅母多虑了,我来了后,自然是每日里与姐妹们相处,宝二哥哥是个男子,想必也是在外院行走,大家兄弟姐妹间交往并不多,哪里他就能惹了我去?”

王夫人听如此说,也再说不出话来,恰好有婆子来说,老太太那边要传晚饭了,令领了姐儿过去,王夫人便携了黛玉从后房门出,过了穿堂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穿过南北夹道,从熙凤的屋子跟前过,进了穿堂,便是前面的三间厅里,已是摆上了桌椅,前后用了屏风把风一挡,因人多又分了两桌。

老太太、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和宝玉是一桌,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熙凤等又是一桌。邢王两位夫人,还有李纨熙凤本应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因老太太高兴,也只在他们摆菜安箸后就叫各自坐下,“叫我们娘儿几个好生吃,你们自己也去吃!”

一时吃饭也不说话,许是不尽兴,老太太又叫人上了些酒,薛姨妈等人陪着喝了两口,饭毕,漱过口,喝了茶,又回到上房安坐,王夫人便说起老太太屋里配药的事,问黛玉,“姑娘可吃什么药?”

“并不吃,日常只李嬷嬷每日里早晚做些药膳,足够了。”

老太太便道,“那就好,我这里小厨房里,叫她们单独劈个小灶出来,平日里要什么就找你风姐姐去。”

一时说了话,见老太太今日兴致高过了,如今有些疲乏,熙凤便说不如今日散了,横竖姑娘已经来了,以后日子长着呢。黛玉便起身,邀了宝钗、三春姐妹和两个平辈的嫂嫂去她屋里,“去我屋里坐坐,给你们都带了礼物,本该叫丫头们给你们送到屋里去,如今她们连门道都摸不到,自是你们自己去拿了。”

宝玉也跟着,“妹妹可给我备了什么礼没有?”

“自然是少不了你的,你且先等等,回头我找琏二嫂子要了人,再送到你们各屋里去。”

“不了,我横竖这会子也没别的事,合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也跟你们一起去瞧瞧。”

黛玉的丫鬟已是把礼物一堆一堆地都摆出来了,分派得妥当,除了两个嫂嫂的多了一重外,姐妹们的和几个哥儿的都是一应的平等,都是南边特有的土仪,轻巧好玩的舶来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迎春一向老实木讷,拿了自己的道了谢就走了,惜春说是还有今日没完的功课,也和迎春结伴出去。倒是探春一向都很稀罕这些,商量着要拿了银子给黛玉家的下人们,“下次过去,方便的话一定给我带一箱笼来”。

黛玉自是应下,对宝钗道,“我知宝姐姐家里是不缺这些的,实在是不成敬意,但一想到姐姐北上这几年,家里也不大去南边走动,就带了这些来,姐姐不嫌弃才是。”

“怎么会嫌弃呢?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况你宝姐姐日常本就是宽厚大度的,看到你送这些欢喜还来不及呢!”宝玉拿了自己的一个自行人看,又翻了一个酒令儿出来问黛玉,“这个怎么玩?”

黛玉也不大理会他,李纨站了有这么一会儿了,对黛玉道,“多谢你带这些来了,这天儿也不早了,兰哥儿那边也离不得我,我先过去,回头再谢你!”

第68章 修庙

熙凤也要走,黛玉扯了她一下,她便站了一会儿,待探春三人离开了,她才叫轻絮给熙凤上了茶,又拿出一罐上好的茶叶给她,“是那边的绿茶,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巴巴地留了我,就为这这个?”熙凤知道她有话说,也是一味打趣。

黛玉嗔怪道,“谁还为这点子事留你?”又说起正事来,“按理我不该这么见外,只恐将来天长日久的,我就不得不开口了。我知你们家规矩大,一应的都有定例,但我毕竟也不是你们家姑娘,我带来的也都不是服侍你们家人的,你别到了日子叫人送一包银子来说是什么月例银子,我要退回去,你别怪我臊你脸。”

“喲,这就奇了,你从哪里打量我要上赶着送你和你丫鬟银子了?你说你知道我们家,我就不知道你们家了?你母亲当年那嫁妆一条街都没摆完,还有你家里,四代侯爷攒下来的家当,都归到了你父亲一人身上,你父亲如今做的这差事……”

“我就说了一句,你就这么一大箩筐的。”黛玉打断了她的话,“你扒拉扒拉你家里就行了,你都算计到我家里多少家当了,也亏了你了,怎地就不见你长白头发?”

李觅进来催黛玉睡觉,熙凤下死眼打量了她两眼,这才离开。一路上,心里思忖着,这人实在是处处都和她见过的嬷嬷们都不一样,听说是宫里出来的。若是寻常的,两个主子说话,断没有她进来催的份,谁知,人家竟进来了,只向她福了福,就催黛玉,“姑娘,到了睡觉的点儿了!”

熙凤回去后,少不得去找了王夫人,说了黛玉的话。到了次日,王夫人又瞅了机会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沉吟片刻,点头道,“她如何说,就叫她如何做吧!”

黛玉便在荣国公府住下了,她除了早晚去老太太跟前请安,待老太太精气神好的时候陪在身边凑趣儿,每日里有她和熙凤在,老太太的上房热闹不已。老太太对她也是百般宠溺,一应的饮食起居均比照宝玉。

只黛玉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每日里除了读书习字,便是帮贾氏照顾檐哥儿,后檐哥儿搬到了前院,启了蒙后,她闲暇时间也只做做针线,帮衬贾氏主持府上的一些人情往来。

如今,她倒是很能沉得住,不在老太太跟前的时候,便在自己的东厢房里,若府里的姐妹,宝钗来,她接应一番,若不来,她也有自己的消遣。

没两日,郑平便进来,送来了十来盒膏子,又回了云臻的话,“八爷说,先用着,尚药局又要制了,八爷已交代过去了,要多制一些,回头给姑娘再送新鲜的来。”

黛玉觉着奇,“眼看就是冬日了,这用的是什么制的膏子?”

“这姑娘就不知了,这膏子还真要这种季节制,从冬日里开始,就要收集各类的花瓣儿了,腊月里的梅花,春日里的海棠,牡丹,连五月里的石榴花,还有昔日里荷花,入了秋的菊花,采了来,洗净,晒干,还要收集起春日里的雨水,夏日里露水,秋日里的霜,还有上年的雪,专用了这些无根水,再用些不知道的秘药,制成这膏子。姑娘说说,若不是这种季节如何制?”

“原是这般麻烦的?”李觅惊叹一声,“我还说我自己试着做,省得总要找八爷要,谁知,竟是做不出来的。我看里头还有别的药材,还有,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保鲜。”

“那是,听说里头有人参榨的汁儿,单说姑娘用的这洗头发的膏子,里头就有上百年的何首乌,寻常人家便是有法子,也难做出来,实在是太繁复了一些,奴光听他们里头的人讲,都听了老半天。”

黛玉原先还想着,她得了这十来盒,一时也用不完,还想着要给府上的姑娘们一人送一盒过去,如今一听,打消了这念头,只叫李觅收起来,把扬州那边带来的胭脂膏子之类的拿出来,叫紫鹃拿去,“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太太屋里的彩霞、风姐姐屋里的平儿姐姐,迎春二姐姐屋里的司棋、宝二哥哥屋里的袭人、探春三妹妹屋里的侍书、惜春四妹妹屋里的入画……”

黛玉想了想,也记不起来珠大哥哥屋里是谁,还有没有漏了,只说,“你瞅着吧,一人给她们送一盒去,别漏了谁就好了,顺道带了轻絮和秋痕去,就说姑娘初来,路途又远,也没备什么好的,叫她们不要嫌弃,便是嫌不好,偷偷儿扔了别臊姑娘的脸子就好!”

紫鹃带着人去了,黛玉又问了郑平,“八爷如今还好?最近可还忙着?”

“才领了差事,说是要去建一座庙什么的,如今正四处找工部的人,还一些耆老们,听听他们的意见。因头一次领差事,又怕办得不好,每日还有功课要做,今日一早奴瞧着,竟憔悴了一些。”

黛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来了,他身边如今伺候的人是谁?”

“是我干爹的另一个干儿子叫钟顺的,还有黄芦,原本就是殿下身边的,回来这些日子,他里里外外也都熟了。八爷也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说不用担心,等忙过了这些日子,再想法子来瞧姑娘。”

“你出去了跟八爷说,我这边一切都好,若有难处,自是会跟他张嘴。再,他素日里与这边府上没什么来往,老太太年纪大了,叫他轻易别来,惊动了老太太就不好了。若有什么事,托你进来说,或是再想别的法子。”

云臻回府的时候已是戊时三刻了,正如郑平所说,他如今天天儿忙得脚不点地的。修个庙本非难事,他大可把这事交给工部去做,然他打小儿养成的习惯,凡事不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不罢休的,是以,里里外外从木料到雕刻还有佛像塑成,他都亲力亲为,凡事征询一番后再拿决定,便事儿多了数倍。

听说郑平一直等着,他便先叫郑平进来回话,得了信后,他就明白了,又细细地问了黛玉那边的事,见时辰不早了,便道,“今日先留在这里,明日一早再到那边去,多进去瞧瞧姑娘,或有她不愿开口的难处,记得来回我!”

第69章 秦氏

这一日,黛玉用过早膳,正跟在老太太跟前,给她读一本佛经。她声音轻缓,带些清脆,听得人神清气爽,屋子里便只余了她的声音,便是平日里最能闹腾的宝玉这会儿也正如老僧入定一般。

宁国公府那边,贾珍的媳妇尤氏带着蓉哥儿媳妇来,悄悄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丫鬟要通报,她摆摆手,蹑手蹑脚地,才在门口一站,黛玉便住了声音,回过头来,尤氏不由得笑道,“我原说不惊动老太太,又不好来了什么都不说就回去,谁想,还是惊动了。”

黛玉放下了书,已是和宝玉一起起身迎了过去,行了礼。黛玉也是第一次见蓉哥儿媳妇,她本姓秦,小名可卿,本是与宁国府有些渊源的一个营缮清吏司任个小吏的秦业抱养的一个孩子,因生得实在是艳丽,便娶了给贾蓉做媳妇。

黛玉暗地里打量了她一眼,果然是娥眉婉转,肌肤丰盈胜雪,秋波含情,偏偏穿一件雪白偏襟立领袄,一条白底撒花裙,外罩一件玫瑰红满绣窄褃袄,搭着一条纱地银暗纹披帛,头上梳着高髻,斜里插着一根烧蓝凤头钗,嘴里吐出三串珍珠流苏,她身材袅娜多姿,那珍珠晃在她脸边儿,点点光束便落在她的脸上,越发地娇艳动人。

“几次请你过去,你总说走不开,到底是什么事儿把你绊得动不得?”蓉哥儿媳妇拉着黛玉的手笑道,“我早仰慕妹妹的人才,还没来看一眼,就先得了你的礼,连我丫鬟都得了你的胭脂膏子,那么贵重,你送给她们做什么?怎地不自己留着用?”

她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娇怯,叫人听着,深深体会什么叫我见犹怜了,黛玉便笑道,“不值什么,原也是买了自己用的,谁知在船上竟走了一两个月,如今我年纪小,轻易又不出门,怕白放着糟蹋了,就打发人送过去,你也是太客气了。”

尤氏这边也拉着黛玉说了两句,便跟老太太道,“恰好那边几株梅树先开了,这才刚入冬,比往年开得都要早些,如今又不算太冷,林姑娘来了也有些日子了,我们都没请过,就想趁着这梅花,请老太太姑娘过去乐一乐。”

老太太便瞅向黛玉,见她也无不可的意思,点头道,“那就明日吧,吃了早饭再过去。”

于是说好了,秦氏又去找了老太太的丫鬟鸳鸯,问了些老太太的喜好,又去黛玉的屋里盘旋了一盏茶功夫,这才回去,整治酒席,安排明日宴请的事。

提前一天,黛玉便叫紫鹃去二门上跟小厮说了,叫把郑平找来,第二日她去宁国府那边,是要郑平跟着的。实则,她不提,郑平也是要跟过去的,这也算是黛玉进了荣国府后,第一次出门子,提前他还去了一趟云臻那里,说了这事。

云臻沉吟了片刻,道,“这趟去了那边,你须时时跟着姑娘,那宁国府……污糟不堪,跟姑娘说能不去,尽量不去。”

郑平听了心里称奇,也不知东府那边到底如何。但他如今也是明白过来,黛玉这边,他是轻忽不得的。是以,到了第二日,早早地便在外头等着了,待黛玉坐的车过来,他忙跟了上去。

这边尤氏得了信儿,早就领了贾蓉媳妇还有一众的姬妾们在仪门外等着了,见了人来,忙都一齐围上来,彼此见过面,忙把人往里头让,在上房安坐片刻,因说今日的宴是在会芳园的,便一路逛了过去。

尤氏和蓉儿媳妇是服侍老太太、太太们的,迎春和惜春独自走,宝玉寻了宝钗在说话,说哪一朵花儿开得好,宝玉便去叫人剪了过来,倒是探春,与黛玉走在一起,悄悄儿地问她,“这便是你那日说,若我要买些什么,可央求你的原因?”

黛玉知她说的是郑平,便道,“我哪里要你央求我了?你若要买什么,你只管把钱给他,他保管给你买了来,连跑腿钱都不用管。”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荟芳园,赏了会子腊梅,吃过中饭,园子里又开始演戏,黛玉坐着听了一会儿。因宝玉说倦怠了,要睡中觉,黛玉便说也要歇着,因她有些择地方,便招了宝钗,“宝姐姐,你陪我一块儿吧!”

宝钗便笑道,“你多大的人儿了,睡中觉还要人哄着呢吗?”

老太太边说叫人把他们三人一起带了去,好生安置下。秦氏忙起身,“早就安排下了屋子,老祖宗放心,交给我就好!”一面说着,领了三人一起,经过一座两层高的楼,黛玉便说不耐烦走,就在这儿歇下。

“这里日常也没什么人住,上头虽有屋子,也没收拾得多整齐,哪里就能给你们睡了?”秦氏笑道。

黛玉见她粉面含春,穿着雪白棉绫袄,白底满绣百褶裙,大红二色金百蝶穿花缎面窄褃袄,头上一个六翅凤头钗,嘴里叼出一颗拇指大的五彩琉璃珠,衬得一张脸欺霜赛雪,比那院子里头的腊梅还要出色。

她边说,边把宝玉和自己二人往一间上房里引,与原书上说的一样儿,进了一间端正的内间,因壁上贴着劝学的图画,宝玉便死活不愿在这里头,黛玉便笑着道,“我与宝姐姐在这里歇着就好。”

秦氏因笑道,“这里若不好,就只有去我屋里睡了。”宝钗闻,不由得愣了一下,黛玉扯了一把她的手,待二人走了,宝钗便道,“你今日要死了,神神叨叨为的是什么?”

黛玉犹豫了一会儿,歪着头问道,“宝姐姐是真想知道吗?”

宝钗笑着拧了一下她的脸蛋儿,“你说你怎地就这般招人爱呢?”说着,她自己已是叫了莺儿进来,更了衣,在床上歪下了。

黛玉则去了外间,郑平已经在外面候着了,黛玉便道,“你悄悄儿去,跟了蓉大奶奶,瞧她去哪儿,你仔细些,别叫人看到了,若看到她挣扎,你便想个法子搭救一下,若不然,你就只看着,不要轻易惊动了人。”

郑平听得晕里晕乎的,也不知自家姑娘如此到底是为何,生怕误了事,便连忙出去了。

第70章 果然(二更)

黛玉到了里间,她是每日里午睡惯了的,今日挪了地方,再困也睡不着,只歪在床的里侧,拿块帕子,把脸蒙上了。宝钗寻了一本书在看,听黛玉细细的声音,也不知她到底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总觉得她这样的,断乎难安睡,又不敢和她说话。

约莫半个多时辰,紫鹃进来,跟守在外头的轻絮道,“那边宝二爷已经醒了,姑娘是这会儿起身还是一会儿单独过去?”

只听黛玉在里头说,“紫鹃进来说话!”

丫鬟们便一齐儿进来了,莺儿也跟着进来了,一起张罗着要帕子的要帕子,要净面的水,分派梳子,清点钗环。

黛玉揭开了帕子,见宝钗依旧没动,便支起了身子,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笑着问道,“宝姐姐看什么呢?”

宝钗已是丢了书了,笑着朝外面让了让,先下了地,转身扶着黛玉下来。黛玉的丫鬟已是围了过来,宝钗这才由莺儿扶了过去梳洗。

一时,已是打理齐整,秦氏已是带着宝玉从那边过来接他二人。宝玉这会子要跟宝钗说话,谁知宝钗一直跟在黛玉身边,见郑平落后了十步远,不紧不慢地跟着,一面心里称奇,一面又有些犹豫。

及至到了会芳园,已是演完了一场戏,老太太打赏那些戏子们茶水点心,正和薛姨妈在亭子里坐着说古,黛玉过去,老太太忙把黛玉拉进怀里,止住了话头,问道,“怎地睡了一觉,反没精打采的了?”

“挪了地儿,就睡不着了。”黛玉一面在老太太的怀里拱了拱,一面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老太太便说,今日就到这里,先回去,等明日来逛。宝玉原也急着回,又不好说,如今黛玉说要回,老太太又格外坐不住了,乐得一同回来。

一时打道回府,薛姨妈要送老太太过去,车马一直跟在,到了仪门上,便停了下来,转了个弯,往他们现住着的梨香院去了。那里本是当年荣国公老年静养之所,在院子的东北角上,一共十来间房舍,西南一角门,通一条夹道,走上头便是王夫人东小院的门,平日里来往也便宜。

宝玉回来后,不过在老太太跟前打了个马虎眼,便回了屋里。他身边的丫鬟袭人跟上去服侍不提。黛玉则在老太太跟前歪了一会儿,迷糊了个盹儿,醒来反而是老太太也睡着了,黛玉因怕她老人家这会儿睡了晚上走了醒儿便不好了,便扯了老太太说话。

一会儿,轻絮几次进出,老太太便说,要找几个人打叶子牌,叫鸳鸯着人去请了来。因熙凤没有回,还在那边玩,便请了府里几个老人,赖大家的,还有几个体面的过来陪。

黛玉便从里面出来了与轻絮一齐进了屋里,郑平早等在屋里,小丫头们沏了茶给他打发时间,见黛玉来,慌忙起身,跟着黛玉到了西次间,这里布置成了书房,里头放了一些或淘来,或买来,或从家里带来,又云臻送的些古籍,她每日里也好拿这些来消遣。

“快说吧,究竟怎么了?”实则,黛玉从里头出来,看到郑平微微摇头,便已是猜出来了。

“蓉大奶奶把宝二爷安置在她屋里后,嘱咐了院子里的丫头就出来了,奴原以为是来姑娘这边,谁知竟又去了院子里,也没去老太太那边的临水轩,反而走了箭道,绕去了天仙楼。因她上的是二楼,奴也不好跟上去,便去了背面,上了一棵树……”

他说到这里便止住了话头,黛玉也知不好再问,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她原是怜悯秦氏的,自古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她因貌美而入东府,背后却没有强势的娘家,贫女得居富室,虽无不可,却也须福厚,进那重纲常伦理,严规守矩之家,否则便也只能落个夭亡下场。

郑平见黛玉摆摆手,叫她下去,他简直是如释重负,连忙退了出去,在门口打了个转儿,已是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晚间时候,他去了南三所那边,云臻今日回来得早些,听说他来,便叫他进来回话。云臻今日是进了宫里,他已是得了一版图出来,皇上御览之后,一一点出了诸多问题,他一一记下。如今已换了常服,坐在桌前吃饭。

郑平看过去,他一人,只要了三个寻常小菜,一碟腌萝卜,一碗米饭,细细地嚼着,见了他来,招呼一声,叫他说,“姑娘那边可还好?”

“都好,只今日,姑娘吩咐奴去做件事,回去后,奴回了一个打头儿,姑娘就没让奴说了,奴看左右没事,便过来逛逛!”

云臻默了一会儿,待把桌上的饭菜都吃完了,要过帕子擦过手,黄芦端来了一盏茶,他漱过口,这才换到了南窗下的榻上,盘坐着,问道,“说吧,都什么事儿?”

郑平便把前边的说了,“姑娘就没问了,奴只好出来。奴当时在树上,也没人瞧见,就看到那边蓉大奶奶已是上了二楼,去了西边的一个屋子里,里头已经有人了,奴记着姑娘的话,见是个男人,又是个有了些年纪的,断然不是蓉大奶奶,便说要想个法儿叫她避开,谁知她却和那人说上了话了,说‘你把我的簪子还我吧!’”

他捏着嗓子说,云臻正又要了一杯茶在喝,不打妨,一口便喷了出来,恰好郑平正跪在他跟前回话,不小心就喷了郑平一头一脸,云臻自己也呛着了,钟顺便忙上前来伺候,朝郑平踢了一脚,“你咋不去学唱戏呢?”

云臻用帕子捂着口鼻,狠狠地咳嗽了几下,好容易把那股子劲儿缓过去,又新要了一杯茶过来润了润喉咙,这才道,“你说话便好好说话,跟姑娘回话也这么着?”

郑平连头上的茶水也不敢抹,越发低下头去,云臻见此,想他好歹也是黛玉跟前的人,叫他去换洗了一身来,继续回话。

“……那簪子只是没要到,奴也不敢再看下去了。后约小半时辰,那蓉大奶奶出来了,奴一看云鬓已是重新整理过了,只身上的衣服也没换,穿花扶柳地,避开了人,一直到了会芳园门口,才叫个婆子唤来了她丫鬟从,重新去寻了宝二爷,又去接了姑娘,才回院子里去。”

第71章 劝诫(三更)

云臻深吸了一口气,又琢磨了一会儿,问道,“姑娘呢?在东府那边的时候,没找着你问什么?”

郑平不愧是严铎带出来的,他又回想了一遍,摇头道,“姑娘没问,奴寻思着,蓉大奶奶过来的时候,姑娘重新打量了她一遍,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瞧出了端倪,后来问奴,也不过是不太敢信,问了一句,又改变了主意,奴却想不通了。”

云臻却明白,东府如何,与她并无干系。便是荣国府有什么衰荣,她大约除了关心老太太,旁的人也是没太放在心上。而她实则并不是这样的人,想来想去,云臻自己也不明白了。

“那人是谁?”云臻也有些好奇,问道。

黛玉拿了书,看了半日,也没看进去一个字。可笑的是,轻絮过来添茶,一看,她家姑娘连书都拿倒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不由得好笑,从她手里抽走了,“姑娘走神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既是看不进去,也不该勉强,明明今日日子好,姑娘也不多在那边玩一玩,回来了,又没有别的事做,反而是待在屋里费神。”

“轻絮,你说,一个人该如何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呢,如今看来,我是高估自己了,我到底也不是神。”

轻絮听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她说的都是什么,生怕她把自己想出个好歹来,劝道,“姑娘,前日郑平送了好些玩意儿来,还放在那边的箱子里,姑娘要不要瞧瞧?好的咱们留下来,不好的,送出去,也图个好!”

一说,黛玉便起了兴致,把书放了。雪雁和素烟抬了箱子过来,拿了两大包出来,轻絮便道,“郑平来的时候说了,一包是八爷独独给姑娘挑的,另一包是托人买的,姑娘瞧!”

说着,便把包袱开了,云臻给的那一包小一些,虽精致,但也多是贵重的,比如一支兼毫笔,头上还镶了颗琉璃。一个套盒,竟是整块的玉抠出来的,用来装胭脂膏子挺好。装蛐蛐的笼子,竟是用金银线交织着编成的,用来做摆件小巧又好看。

着人买的,便是些寻常的,黛玉瞧了一眼,便把紫鹃喊了进来,交给她,“你给三姑娘送去,就说我说了,欢喜呢,就留着玩,不欢喜呢,不拘送给谁,别嫌弃就好。再,你说,若都不喜欢,改日寻了机会,我带她出去,她自己个儿挑去。”

一时,紫鹃来了,送了一叠子橘子,说是院子里长的,侍书带了几个丫鬟去摘的,正要给黛玉送过来,恰好紫鹃去了,便叫她带了来,还说,“说了话就要算数,将来必定要带她出去买的。”

黛玉原是随口一说,谁知,探春竟当了真。她也没放在心上,横竖,若将来她可以出门子,探春也未必就不能,到了那会儿再说那会儿的话好了。

倒是轻絮,见黛玉的心情好了起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大早,老太太说是头一日在那边吃了,有些积食,请了太医来看了,说是不打紧,只要净净地饿上两顿。老太太便叫王夫人把黛玉和宝玉带到她那边去吃饭。

黛玉本想说,她就叫李觅在老太太的小厨房做一顿药膳吃吃算了,谁知,王夫人自己过来接,她便不得不跟着去了。一路上,宝玉要寻着机会与她说话,谁知,黛玉却是挽着王夫人,与她说说笑笑,虽说的都是谁的针线扎的好,在扬州的时候吃的都是什么菜,与北边有些不同。

“那日,去的时候经过凤阳府,船上的说靠岸叫我们上去瞧瞧,我原说,这么个地方,以前也没怎么听说,能有什么好东西?谁知,去了才知道,那盐水鹅是真好吃,还有那藤茶,喝在嘴里就是另外一种滋味,那边的花鼓戏也好听。只可惜,回来的时候,因为赶路,就没有停一会儿,本想带点新鲜的来给外祖母和舅母们尝尝?”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瓷实,处处总想着别人。俗话说,穷家富路,原是说的是路上走大不易。你小小年纪回来,走那么老远的路,还想着买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打听说你从扬州起了程,我跟你外祖母就没睡过安稳觉,盼着你早点儿到。”

宝玉在旁边道,“林妹妹,你这也是走了好几千里的路了,早听说南边富庶,必定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吧?”

一时到了,原来贾政今日也留在王夫人这里吃饭,赵姨娘和周姨娘便也过来伺候。黛玉和宝玉一起来行过礼后,贾政和王夫人坐了主位,黛玉便挨着王夫人坐了,贾政问道,“听你们一路说过来,都说些什么好笑的?”

宝玉如临大敌,黛玉笑了一下,听王夫人道,“才我和宝玉问娇娇一些南边的事。”

贾政便抚着胡须,朝着南边的方向憧憬了一番,“江南富庶之地,风光自是不同凡响。”

“舅舅说的是,这些年我在南边,也走了一些地方,不说扬州这种温柔富贵之地了,园林别致,山水多情,便是街上风景也大不相同,各种肤色种族的都能看到。苏杭那边风景自古夹天下,还有金陵旧都,本是六朝古都,天下文枢,古人文笔随处可见,也是长了一番见识。”

贾政听得神往,竟没有动筷子,宝玉更是两眼发光,王夫人便道,“说起来,那边是祖籍,谁知我竟没有机会去瞧一瞧,娇娇说的,连我都心动了。”

黛玉笑道,“何止是舅母心动?我倒是听了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宝玉大感兴趣。

“说是前些年,当今陛下下江南,那会儿大皇子殿下才稍稍懂事,随驾前行。待到了扬州,那边盐商多,大皇子殿下因年纪小,每日里睡三更起五更地读书练功,有一日便开玩笑说,还是当盐商的儿子好啊!”

王夫人和宝玉不禁莞尔,待看到贾政脸色不好,忙都收敛了笑。黛玉只当没看见,接着道,“当时不自知,谁知,这话到底是传到了皇上的耳中。后来一次在临敬殿奏对时,陛下感慨地说,当皇子确确不易,可如今的几代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想想前朝的皇子们一个个和如今盐商的儿子们有什么两样,结果又是如何?他每每想起,都是不寒而栗!”

第72章 宫花

贾政听了若有所思,目光在宝玉身上转了一圈儿,收回来,问黛玉道,“这话,外甥女是听八皇子说的吧?”

黛玉摇摇头,“殿下从不与我说这些,他不过是因从前在我家里住过一年多,才如今对我多有关照。这些几位内阁大臣们都有所知,甚至传到了扬州,如今扬州的那些盐商们没有不约束自家子弟的。”

周姨娘捧饭,赵姨娘进羹,一时吃饭无语。

饭毕,贾政便说叫宝玉跟他去外书房,宝玉耷拉着肩,低着头,就跟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地跟在后面走。几在贾政一开口的时候,王夫人便朝外面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蹑手蹑脚地出去,一溜烟儿就跑了。

黛玉知那是去报老太太的,她低头抿了一口茶,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堪堪把一盏茶喝完了,才说离开的话。

“我与你一块儿去,瞧瞧老太太,也不知老人家这会儿可好些了!”

“是呢,这要净饿着,实在是遭罪!”

从正房出来,才过了西角门,倒了粉油大影壁前,看到熙凤匆匆过来,着急忙慌地问道,“才听说老爷把宝兄弟叫过去了,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急得我连饭都没好生吃上。”

“着什么急?他老子能把他打死了?要急,不如叫个丫头去把他身边服侍的喊一个来,看这些日子有说过做过什么没有?”

一面叫人去喊袭人,一面熙凤对王夫人道,“还说叫周瑞家的去问问太太,来了个什么刘姥姥,说是从前去过咱们王家,她女婿家姓王,还与咱们连过宗的。”

王夫人不由得顿了一会儿脚步,使劲想了想,这才道,“原有这么个影子,她与咱们并不是一家,不怪你不知道,当年她祖上是做过京官,恰好与你祖父是在一块儿,只因是一个姓,偶尔连了宗。往年她家也来过,不曾空过一遭儿,不值什么,你打发打发便算了。”

这会儿熙凤哪里有什么心思去打发了,进了老太太的院子,王夫人便去了宝玉那边的屋子,熙凤也跟着去了,黛玉却是去老太太那边回了一声,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轻絮见黛玉跟没事人儿一样,拿起书便看,又跟往常一样写了几幅字,也不见有不着力的地方,因问道,“姑娘今日偏说这些话又是为什么?你明知他最不喜欢听那些仕途经济的。”

黛玉接过了秋痕倒的茶,道,“你若有心呢,多把心思放我身上。你管他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你何曾见过我顾过什么人的喜好?”

秋痕朝轻絮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蹑手蹑脚地出去了。隔了一重帘子,便听到秋痕低声在说轻絮,“平日见你是个机灵的,姑娘还倚重你,你怎地如今恁地没有眼力劲儿了?真是的,姑娘一贯不喜与人离得太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今日不过是故意说罢了,你还巴巴地跑去问她,也不怪她生气!”

“我不过是想着咱们好歹住在他家里!”

“那又如何?咱们家又不是没地儿住,林家哪里住不得?还有,姑娘在扬州跟着老爷太太哪里不好了?难不成请了咱们来,还要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不成?”

“是我想左了,可不该是这样?明明姑娘不喜和人说话,偏偏每日里睁开眼睛就要来,还有一次,竟跑到咱们屋里来,要我给他梳辫子,你说,我是服侍他的不是?听说回去了还给袭人一顿好说,说什么以后不敢服侍了,叫他来咱们这边,横竖有人服侍……”

黛玉蹙了蹙眉头,把碗往旁边一推,碰到了砚台,一点声音传了出去,外面嘀嘀咕咕的声音便没了。

一会儿李觅进来,身后跟着紫鹃,便听说,前面政老爷把宝玉狠狠地骂了一顿,又布置了好些功课要他写,好说如今有多少日子没去学里了?训了一顿,也没怎样,就回来了,如今一脸青白,没精打采的,歪在老太太的怀里,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知道了!”黛玉说着,二人就出去了。

到了下午,黛玉正午睡醒来,往常这个时候,宝玉必定来闹了,说是她午睡长了,晚上会走了眠,今日却是好生睡了一场。宝玉这才踟蹰着过来,黛玉已是梳洗完了,拿了本书在看,见了他,笑着问道,“宝二哥哥这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舅舅都跟你说了什么?”

谁知,宝玉却爬了过来,凑到她跟前道,“林妹妹,我回去查了你说的那些景致,只叹我如今,上有祖母父母健在,下有兄弟姐妹,一时不得自由,不能学古人一顶蓑笠一双草鞋,一根拐杖,肩担日月,走遍山水。”

黛玉不语,只把目光盯着他瞧,便听他继续一脸神往地道,“我也只能通过书上的记载来遥想那边的繁华,林妹妹,你还没跟我说秦淮河上的胭脂,扬州女儿的多娇……”

正说着,秋痕进来了,道,“姑娘,周妈妈来了,说是那边薛姨妈叫送来的宫花,我说姑娘一向少戴这些,周妈妈又说是薛姨妈的一点意思。”

黛玉已是看到了打起的帘子外头的周瑞家的,是太太的陪房,她忙站起身来,迎了过去,“还不快请周妈妈进来,薛姨妈说送宫花过来给我戴,你不说帮我谢谢,还往外推,你说你这丫头,如今怎地越来越不会做事了?”

“姑娘快别说,这哪里是不会做事了?依我说,比我见过的丫鬟都会做事呢!”说着,周瑞家的便把盒子递了过来,秋痕接过,递给黛玉。

偌大个盒子里,只剩了最后一对儿,黛玉也知周瑞家的这一趟过来,是先送了给凤姐,再府里的三春,自己这边是最后一站。她原也不稀罕这些,便并不在意,拈起里头的绢花,宫制堆花的款式,并不是她一贯会戴的式样,却还是笑道,“这真是的,是今年新出来的花样儿吧?做得真好!”

说着,便交给了秋痕,“去放着去,改日再戴!”

周瑞家的见黛玉今日,梳了个矮髻,插一根海棠花点翠的头花,另一边插一根金嵌蓝宝石蜻蜓簪,雪玉一般的皓腕上戴的是副玳瑁手镯,样样儿看着是不出彩,可件件都是难得的宝物。

第73章 冷香

周瑞家的才从梨香园过来,来前与宝钗好生寒暄了一番,才说那边穿一身家常衣服,和小丫鬟趴在桌上描花样子,端的是大家小姐的端庄,真正是再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物儿,这会儿又见黛玉一身簇新,身上是胭脂红二色金百蝶穿花宫缎棉袄,水红撒花洋绉裙,脚上一双满绣绣鞋上缀着两颗颤巍巍的南珠,一颗足有拇指般大,她忍不住道,“姑娘怎地还把珠子都嵌到鞋上了?这要是掉了可怎么得了?”

黛玉动了动脚,朝那上面扫了一眼,还不及说话,旁边秋痕便已经说了,“可不是,也不是没掉过,姑娘也说一双鞋以后不必这么费心,谁知,有人不答应,说是几颗珠子罢了,掉了也不打紧。可不得以后姑娘出门,我们就都要上心些,专程跟在后头盯着地儿看,不敢弄丢。”

周瑞家的不禁笑起来,“想是太太疼姑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你们姑娘命好呢?”

秋痕撇了撇嘴,也没再说什么,黛玉朝她斜了一眼,她便动身说要送了周瑞家的出去。宝玉又说话了,“宝姐姐这会子在家里做什么?”

“说是旧疾犯了,我还说怎地这些日子不见过来玩,问是不是她宝兄弟冲撞了,说是不是,正在家里养病呢。”

“呀,那我可得去瞧瞧去了!”说着,就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身问黛玉,“林妹妹不去么?”

外头天寒地冻的,黛玉不惯这种天气,也懒怠动,她又不好就这么拒了,便问周瑞家的,“也不知宝姐姐是什么病?可有妨碍?”

“没什么,说是往年的旧疾,犯了就服用一颗叫什么‘冷香丸’的,便可压服住。说起这冷香丸,我一问,可真是费事呢,说是一个秃头和尚给的方子,要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说了一大通,宝玉听得眼睛都不眨的。也不知李觅什么时候进来的,听了这半日,便道了一声道,“我原说前日姑娘得的那香脂膏子已是费事了,原来费事的还在这里呢,也不知是什么高人大士,竟想出了这种治病的法子,想宝姑娘应是胎里带来的热毒,积在下焦了,需用这些天材地宝无根之水制的压服住才好。”

宝玉一听,忙道,“李嬷嬷这番也是高论,不知可否帮宝姐姐瞧瞧,可有根治之法?”

李觅摇摇头,“宝二爷,我只是个奴,是人送给姑娘调理身体的,不说如今宝姑娘已有治病的法子,便是这会子病得要死了,我但凡能治,也不能轻易出手,须得我主子开了口,我才能施展。”

宝玉也不知为何,一时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我以前竟不知宝姐姐胎里带来了病,她原也没跟我说,也不知她这冷香丸还剩有多少,多早晚会吃晚了,这么繁复,想必制起来已是极不易,我这会子就瞧瞧去。”

所幸他走了,也没有再说要黛玉一块儿去的话。周瑞家的也忙起身告辞,屋子里总算是安静下来,轻絮过来问那绢花的事,黛玉道,“收起来先放着,既是人送的,哪怕我不戴又不好送了给你们,好在不是什么稀罕的!”

“我也听说了,一共十二支,琏二奶奶那边是两支,珍大奶奶那是两支,这府里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都得了,才送到姑娘这儿来的。这算什么?姑娘何曾得过人剩下的?”

黛玉不由得抬起手,朝她额上戳了一下,骂道,“没见识的,这是多好的玩意儿,值得你计较这一大堆的?没得叫人听见了笑话。你要实在气不过,你把咱们收着的随便拿一样儿出来,给那边送过去,就说不白得了,多谢她们的好意。”

“凭什么呀?就这,咱们哪一样不比这强?姑娘才还说要赏给我们,谁要啊,给了我们是戴还是不戴?”

说着,轻絮转身便给了雪雁和素烟一人一支,“留着,也别戴了,你们给自己家里人还是好姐妹,等以后姑娘们不戴了,你们再拿出来送人。”

也并不是有多差,到底是给宫里的,雪雁和素烟拿着自是高兴不已,因两种颜色不同,还商量着交换了颜色,拿了各自喜欢的。

转眼一日,午睡过,黛玉看了一会儿书,便叫李觅撵了出去,站在廊檐下逗鹦鹉,休息眼睛。外头郑平匆匆地赶来,见熙凤也要进老太太的上房,便在门口守着,待熙凤过了,他才弓着腰过来,将一封帖子送给黛玉,“临安伯府老太太千秋,把帖子送到了咱们府上,才林贵叫人送了过来,请姑娘示下!”

并一份礼品单子,黛玉拿在手里,瞧了一眼,正要进屋,见郑平还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便说,“你过去吧,叫雪雁她们给你沏壶茶,还有轻絮今日说给我做南边的点心,结果好些不成型的,也不是不能吃,叫她们端一碟子给你,也算是不糟蹋了。”

说得秋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朝站在一边面红耳赤的轻絮眨眨眼,轻絮“呀”地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扭身进了屋,不肯出来了。

秋痕不由得骂道,“还不快服侍姑娘笔墨,就专拣了好时候躲懒呢!”

轻絮少不得出来,给黛玉安置了手炉,先暖了一会儿手,把墨又研了一遍,黛玉单列了一份礼品单子,减了几样,又加了几样。那边,郑平已经暖烘烘地吃喝完了过来,听黛玉吩咐,“咱们和临安伯府一向不怎么来往,前几次两边有事也都没有下帖子,大约也是因我们那会儿在扬州。如今,她是看我回来了,这才下了帖子,既是要走动,自然要一开始就表示得亲热些,也不拘礼送得多重,显得有心才是要紧的。”

郑平答是,接过礼单子,瞅了一眼,不由得诚服,又听黛玉道,“你去跟林贵说,到了那日我是要去的,叫他安排了人过来接我,若这边有人去,我坐他们的车,咱们的人跟着,若这边没人去,叫他记得备车。”

第74章 倭花

也不知是谁说了送宫花的事,郑平倒是当一件大事给云臻回了,“那宫花,轻絮姑娘送过的时候便看了,已说了姑娘从不戴这些花儿朵儿的,便是戴也须是现采的新鲜儿的,谁知,那婆子非要献宝儿一样献到姑娘跟前,可怜姑娘还少不得跟着道番谢。也不是单单给姑娘送去的,原是大家伙儿都有,别的姑娘们挑剩了的菜送过来。”

郑平回完了话,云臻半天没有说话,他吓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说错了。倒是钟顺是个憨厚的,悄悄儿朝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先下去了,这才上前来,从云臻的手里接过笔来,小心地问道,“爷,这事儿已是过去了,姑娘也并没有太过计较,想必也是觉着并不值得。郑平也真是的,多大的事儿……”

他话未说完,云臻已是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接过黄芦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把手,吩咐道,“去宫里,跟严铎说,上次倭国进攻过来的那绢花,我瞧着还算新奇,难得的是那边的工匠在这点子事上比我们这儿的还要细致,上面还嵌了些那边的珠子,不算拿不出手,叫他弄一盒子来,给姑娘送过去,就说娘娘也知道这件事了,叫人告诉姑娘,凡事得了人的好处必定是要还上的,别叫人说咱们小家子气!”

他说一句,钟顺便低着头应一声,听完了,忙退开后转头往外跑去,见了郑平,朝他打了一拳,“你个臭小子,真是走了运了!”

郑平问起,他便说了,“我这会子朝宫里去递话,你也先别回去,爷生了好大一场气,这会子气还没消,他若叫你,你好歹把姑娘平日里做什么说什么吃什么说一说,把他哄得开心些。”

郑平已是抹了一把汗,稍顷,黄芦便出来叫他,让他进去,果然云臻盘坐在南窗前的榻上,端了一杯茶在喝,面前放着一本书,问起黛玉,郑平便把她近日来看什么书,做了什么针线活,又说了哪些话都说了,还说,“前儿说姑娘这些日子又长了个儿了,奴回去说了,王嬷嬷带了人来,给姑娘重新量了尺寸,又送了些衣服过去。”

云臻便说,“我这里还有好几块皮子,你叫人拿过去,眼看天冷了,给姑娘做几件鹤氅是正经,她好些年没在这边过冬了,只怕会不习惯,若冻着了就不好了。”

郑平应下,等钟顺从宫里提了一盒子倭国的绢花回来,又把那皮子用包袱包了给他,他才回去,先回了林府,把皮子给了林贵,嘱咐一番,又回了黛玉那儿,把绢花交给了轻絮,又把云臻的话说了,这才返转。

黛玉就着轻絮的手,看了一眼里头的绢花,一大盒子,有用金丝做成的花蕊,也有嵌上珍珠做露珠的,倒也的确如云臻说的,比咱们这边的匠人做的要细致一些,她用手扒拉了一下问道,“一共多少朵?”

“奴婢数了数,有二三十呢,八爷从哪里弄了这么多来?难道说都给梨香院送去?”

“挑四朵出来,给东府那边的珍大嫂子送去,就说给珍大嫂子和蓉大奶奶戴。下剩的,叫紫鹃捧了,拿去给姑娘们自己挑,欢喜多挑几朵,不欢喜随意。”

轻絮忙道,“叫紫鹃送去东府吧,这送花儿的事,奴婢去做!”

黛玉知她的心思也不阻扰,只是这边说着,不知怎么地就惊动了老太太,叫了黛玉过去,黛玉少不得把那花儿也一并带过去,回了老太太,“前日薛姨妈送了花来,孙女儿那里也没什么好的回敬。恰好今日,宫里送了花儿来给孙女儿戴,说是倭花,孙女一瞧竟分外新奇,送来的又多,一时哪里戴得了这么多,就说给府里的姐姐妹妹们一齐送过去。”

黛玉边说,拈起一枝来,插到了鸳鸯的头上,端详一番,对老太太道,“外祖母瞧着,可是别致?”

老太太左右看看,点头,眼里满是赞赏,“如今已不大见这些了,你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从前有一段时日,那些小姐太太们都喜欢这些。”

黛玉便催着轻絮给送过去,嘱咐她,“你也别贪玩,送完了就回来,别到处逛着,也少和人多说话!”

轻絮一时答应去了,先是给熙凤送过去了,熙凤稀罕做得精致,便多拿了两朵,说给东府那边蓉大奶奶送过去,轻絮笑道,“奶奶自己戴,姑娘早叫人送过去了,连珍大奶奶都有的。”

平儿送轻絮出来,轻絮抓了几朵给平儿,“留着玩,或是送人,姑娘不爱戴这些,连带的我们也不戴,送也是送不完,留着白可惜了!”

“你们姑娘这性儿啊,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她自己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把你们一个个惯得也是大手大脚的。你瞧瞧这花儿,若单是绒或是绢做的,买来也要花不少钱,别说这上面还嵌着宝呢!”

“我悄悄儿跟你说,你也别往外说。这才是刚从里面拿出来送过来的呢,为的就是前日,那边送花,也不知怎地,就把最后两朵给姑娘送去了。这可真是比不给姑娘还要气人。姑娘倒没什么,只说总有人得这最后两朵,横竖她是用不上的,可姑娘不计较,总有人计较,可不,就拿了这一匣子花来了,非要送,说是不能白得了人的好儿。”

平儿得了这话便去了,进了内室,熙凤正在摇椅上坐着,手指头按着头,见她进来,手里拿着花儿,瞅了一眼,问道,“叽叽咕咕都说了这好大一阵子了,都说了些什么?”

平儿便把这话说了,道,“那日是周瑞家的送的,她是太太身边的老人儿了,照理说,怎么地也该给林姑娘先送去,再给咱们这边的姑娘挑剩下的,也不怪她家丫鬟这么愤愤不平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护主的。”

熙凤听了后,默了半天,嗤笑一声,“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几朵绢花,值得她绕那么大个弯子,把林姑娘留在最后挑,这是在打谁的脸呢?也不瞧瞧人家身边的都是跟的什么人,会叫她这么把人欺着?要不是老太太在,人家会稀罕在咱们家里住?唉,要我说,老太太这番心,怕是要落空了!”

第75章 央求

平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道,“奶奶觉着,她是自作主张呢,还是听了太太的信儿?”

熙凤白了她一眼,“她是谁?平日里都听着谁的话?我也不是想不到,不过是因前些年姑妈就在说,宫里头大姑娘会有喜信儿,如今一去这么多年,没有信儿传来,连甄家姑娘如今都得了封赏,偏咱们家大小姐还没有,这是故意挤兑人呢!”

“姑妈一家如今和宫里走得近,又不是隔了一重的,若是有好的,还少了咱们家,偏她就想不开。”

熙凤这边说的,平儿自是都明白,见她这会子倦得不行,便走到后头,按起她的头来,“老太太那边摆饭还有会儿,奶奶先别操这些心了,眯一会子吧!”

轻絮把花送过去,薛姨妈笑着拒,“宝丫头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送过来也是白放着了,还不如留给你们姑娘戴。”

轻絮也不硬塞,把匣子抱在怀里,笑道,“姨太太说笑了,这一大盒子的,咱们姑娘一个头也是戴不了。原我们姑娘也不知道宝姑娘不爱戴花儿朵儿的,再姨太太前日叫周妈妈送了花去,才说不能白得了姨太太的礼,这才叫我送了过来。”

“这算什么?那些花儿放着也是放坏了,你们姑娘这么见外,也不见你们劝着些。两家本是亲戚,何必弄得这么生疏呢?”

宝钗在一旁听了,对轻絮招招手,“你快过来,我瞧瞧,都有些什么,不定有我喜欢的呢!”

轻絮便朝她的头上看了一眼,走过去,将盒子递给她身边的莺儿姑娘,主仆二人在里头挑了半天,挑了两朵出来,一朵浅蓝的镶细碎珍珠的,一朵水红用金丝做了花蕊又填累金丝蝴蝶的,都是栩栩如生。

轻絮见了也觉得很好,“很配姑娘,便是莺儿姑娘戴也是极好的!”

轻絮走后,薛姨妈半天没想明白过来,便喊了人来问,谁知府上并没有听说什么,便一时把心放下,只当是黛玉清高,不肯轻易受别人的恩惠,这才有了这次倭花回礼的事儿。

又一日,黛玉听说临安伯府的帖子送到了荣国府,熙凤和王夫人朝这边来,她便先去了老太太那边。果然,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二人就进来了,回话的时候说起临安伯府老太太的寿辰来,“礼已经备好了,也不知道派谁送去好?”

说着,熙凤朝黛玉这边瞅了一眼过来,黛玉微微一笑,低头给老太太捶腿,听到王夫人道,“你瞧着谁闲着,派四个女人送过去就好了,这点子事值得问?”

熙凤便没有说话,又说了一会儿别的,眼看话说完了,熙凤便说,“那边珍大嫂子来,说是叫我过去逛逛,明日倒是没什么事。”

黛玉惊得抬起头来,反而把熙凤唬了一下,二人打了一箩筐的眉眼官司,彼此又各自把目光挪开。

老太太瞧在眼里,哼了一声,“她平日里就邀你去,每次我们去你都不自在,明日有事没事你去逛逛便是。”

宝玉听说也闹着要跟着过去玩,还说眼看要去学堂了,他也好去松散松散,去了学堂也能收心读书。熙凤自然是不会说拒绝的,见王夫人不说不让去,便应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熙凤与宝玉去过一趟后,晚上回来,先是说了那边见过了秦氏的弟弟叫秦钟的,宝玉便说,“人品出众,可惜生在了寒门薄宦之家,才不得与他早日结交,以后我去了学里,有如此人物相陪,也不至于不求奋进,荒芜了学业。”

熙凤也在一旁帮腔道,“我原说我们家的孩子已经是不得了的了,谁知,这孩子竟生得眉清目秀,那风流俊俏,也实在是少见,又是个安分得体的,若果真能陪着宝兄弟好生读书,也是他两个的造化。”

老太太一听,欢喜得不得了,连忙说叫明日带来看看,若果真是个好的,好和宝玉一块儿去学里,“也省得你老子成日家想捶你!”

熙凤便趁机说叫老太太明日跟着一块儿过去逛逛,“请了个新戏班子,好几曲咱们没听过的戏,珍大嫂子一再地央求我,务必要把老太太请过去,我都立下了军令状,说一定去的。”

老太太便说去,又道,“临安伯府也有几年没怎么走动了,这几年都是两家的节礼送来送去,那边老太太又是个整岁,不去也不好,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把礼单再拟一拟,回头我带了你几个妹妹过去坐坐!”

熙凤已是心里明镜儿一般,知道是黛玉要去,老太太这才要跟着去,忙应下,回去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却是不明所里,老太太要去,自然是先预备一番。

第二日,黛玉自是跟着去了东府,却没见着秦氏,竟然也没有听到人问。老太太初还兴致很高,点了两曲戏看,中午吃过饭,又说倦了,便回来了。

宝玉却嫌闷的慌,老太太便又说宝姐姐没来,怕是病还没好全要去瞧。

王夫人便说叫黛玉陪着一起去,黛玉自己也懒得慌,哪里肯,王夫人便道,“好孩子,看在舅母的份上,你就陪这搅事精跑一趟吧,别叫他自己一个人去,跑得远了,又是一顿打!”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黛玉便说叫他先去,自己要换身衣服,又问,“从哪儿走?我是出不得二门的,若从后面走,碰到了舅舅,我是不会解救你的。舅舅早说叫你上学去,你如今还不去,仔细舅舅见了好好盘问你!”

这一说,又把宝玉吓得不轻,便说他出二门去,叫黛玉从院子里走,“我们就在宝姐姐那里碰头吧!”

黛玉还在屋里换衣服收拾,宝玉已是出了二门,带着丫鬟婆子从东,向北,朝东北角上的梨香院去了,自然是先到了,薛姨妈少不得拉着他儿啊肉地叫一番,“这么冷的天,怎地就来了?快到姨妈这边来坐!”

说着,把他拉到了炕上,抱在怀里,自己的抚一番,又道,“你宝姐姐那边屋里暖和,你先过去坐,我收拾收拾就过来了。”打发了宝玉过去后,她就吩咐了人沏茶,摆果子,屋里尽有的好吃的都送过来了。

第76章 探病

稍后,黛玉也来了,与薛姨妈见过礼了,道,“姐姐可大安了?早就听说这些日子不安逸,原该早些来看,谁知我自己也是这里不安那里不舒服,一来二去就耽误到了现在。”

“难为你病里还想着我们,前日送来的花,瞧着也新奇斗艳。这会子,你宝姐姐和宝二哥哥都在里头,好孩子,你先找他们玩儿去,我一会儿就进去。”

黛玉进去,见宝钗二人正坐着说话,她头上挽着个纂儿,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袄裙,眉眼明艳,却又寡言守拙。二人见她进俩,忙起身,黛玉便忙过去,按下了宝钗,“我又算不得新鲜客,你这么客气,我就走了!”

“真是笑话了,我若不客气你才该走,怎地我客气了,你反而要走?”说着,宝钗已是拉着她坐下。

“这你就不懂了,你若客气呢,显见得是把我当外人,我不走留在这儿做什么?你若不客气,便是拿我当自己人,我才安心留在这里。”

“真正你这张嘴啊,也不知是不是每日里早起抹了蜜了,说的些话叫人听了只烫到人心里去,不喜欢都不行。”宝钗见她的发钗有些歪了,便抬手帮她扶了扶,一抬眼瞧见宝玉看过来,问黛玉,“妹妹来的时候,可是下雪了?”

原是黛玉的刘海上,打湿了几点子,黛玉装作不解,问道,“怎么地,我来了,宝二哥哥就要走?可是在怪我才没有和你一起来?”

宝钗好奇问,“既是要来,为何不一起?”

黛玉便把宝玉怕政老爷的事说了,道,“何尝是我不肯,舅舅原说叫他好生读书,谁知,说了有好些日了,如今竟还没有起动起来,若真遇上了,姐姐你说,我是劝着好,还是不劝着好?他怕舅舅,难道我就不怕?”

一时,薛姨妈摆了好些精细的茶果子来,一面又要留他们吃饭,宝玉因说起昨日在东府里吃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便说,她自己也糟了好些,拿来与宝玉吃,宝玉吃了还不满足,又说要就着酒吃才好。

把酒拿来了,宝钗又不敢叫吃冷酒,怕冰了他的五脏六腑,又叫温了来。黛玉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喝了一盅茶后,宝玉已是灌了一盅酒下去,他的奶妈妈进来说,不该给他喝酒,反而道,“林姑娘也不知道给劝着些,如今老太太太太也不在跟前,若在呢,哪怕喝三盅五盏的,也不关我们的事,也不知道老太太哪日让他喝,哪日不让喝,平白地叫我们受累。”

黛玉听了笑一声,不置可否,只伸手对宝玉道,“宝二哥哥,把你的玉给我瞧瞧,我还从没见过呢?”因又像宝钗道,“姐姐,我瞧着你的这个锁和宝二哥哥的像是有渊源的,一并儿给我瞧瞧!”

莺儿在一拍笑道,“果然说林姑娘是个有眼光的,原来看的出来的呢,姑娘不知道我们姑娘这锁,是个有来历的……”

她没说完,宝钗已是红着脸不让她说出来,黛玉却推了宝钗一把,对莺儿道,“别听你们姑娘的,我叫你说,你就说,说说看,是个和尚给的还是个道士给的?”

她左手里拿着玉,右手里拿着锁,上面各有几句吉利话,瞧着是一对儿,玉上的,正面写着“通灵宝玉”四个字,又有一句话,“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的是“除邪崇疗冤疾知祸福”。

那锁上也是正反两面,錾了两句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黛玉笑道,“这真正是一对儿呢,莺儿好姑娘,快告诉我,必是有一段故事的。”

莺儿没说,宝玉倒是在一旁说了,“是个癞头和尚给的,说是必要錾在金器上。”

宝钗已是羞得要把那金锁抢了过去,又见黛玉神色寻常,笑嘻嘻地把那玉还给了莺儿,“你帮宝二爷戴上”,她自己郑重地把金锁给宝钗戴上,“好姐姐,这有什么好羞的?依我说,这样的和尚道士必是有来历的,咱们都是凡夫俗子,敢不听从?又不是咱们叫着喊着非要来的,原也是为了活命保健康!”

薛姨妈在一旁听了,道,“还是林丫头懂道理,你宝姐姐总不肯戴着,还说怪沉甸甸的,我就说,我的儿,你若不戴着,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这哥哥成日里着三不着两的,我到时候要靠谁去?”

一时宝玉的酒喝得多了些,黛玉便道,“姨妈快劝一劝,这酒也不能可劲儿地喝了,回头家去了,闹得老太太不安宁了,一时错了宿头,又是一夜睡不好。”

薛姨妈听得极有道理,便哄着宝玉道,“只喝了这一杯,就盛饭来吃。”

李嬷嬷便在一旁道,“早先就说叫林姐儿劝劝,偏不劝,如今可喝了这么多了,回头老爷想起来,要查问他的书,看叫怎么回?”

黛玉一味不理会,倒是雪雁在外头听见了,隔着窗户道,“这位妈妈,你是奶嬷嬷,该你说的话你不说,你一遍两遍地叫姑娘说,姑娘是拿了他家的月例银子还是得了他家的卖身钱,要为他家使唤,当他的教养嬷嬷不成?”

里头,李嬷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轻絮也不知在外头把雪雁怎么着了,只听见雪雁“哎呀”一声,接着便听到轻絮道,“你知道什么道理?李嬷嬷是宝二爷的奶嬷嬷,宝二爷吃了她的血变的奶长大的,自然是该与太太同走同坐才是,怎么就指使不得姑娘了?要你在这里多嘴多舌,还不快家去,把素烟或是紫鹃换来!”

李嬷嬷是再也站不住了,有心想在黛玉跟前陪个不是,只黛玉人看着和善,却是连正眼儿都不给她一个,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说是要去更衣,便再也没来过了。她一走,宝玉身边的人就走得不剩了,只留了两个小丫鬟等着。

到了要走的时候,要穿大衣服,轻絮和后来的紫鹃忙进来给黛玉穿戴,新做的鹤氅,那红狐狸毛一根儿杂色都没有,沿着帽檐和对襟镶了一整圈儿,倒是把黛玉一张脸衬得如同涂了一层胭脂,直叫人移不开眼来,便是薛姨妈不知道见了多少好东西,这会子也是暗叹一声。

第77章 茜雪

宝玉这边,给他穿戴的是个小丫鬟,素日里也没有做过这种事,哪里会?个儿又不足量,一下子便把宝玉的头发勾了几根在斗笠上,他一时吃痛,骂道,“蠢东西,你自己不会戴就没见别人戴过?”说着,喊了轻絮,“好丫头,来帮我戴戴!”

轻絮正在给黛玉理裙边的绦子,一时也没闲着手,也不理会。黛玉也跟没听见一样,问紫鹃,“怎地把这件拿来了,雪地里怎么走?不经脏,也不好洗。”

“是秋痕姐姐给的,说就这件暖和些,原也想到了不经脏,也不敢叫姑娘冻着,又有前儿郑平递进来的话,便说横竖也不差皮子,若真洗不好了,再叫那边做一件厚的就好了。”

宝钗一时看不下去,不得不招呼宝玉,“宝兄弟你过来,我帮你瞧瞧,别把头发弄散了,一会子还要梳。”便站在榻上,高出他一截子些,帮他把斗笠取下来,又顺好了头发和上面的簪缨,重新戴了上去。

宝玉却一把拽住了宝钗的袖子,拉到鼻端深吸了一口,“姐姐这是熏的什么香?凉浸浸甜丝丝的。”

宝钗扯回袖子,笑道,“你真是醉得狠了,我能熏什么香,原是早起吃了冷香丸,留在身上的香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在身上熏什么香的。”

黛玉已是妥当了,见宝玉还在央求宝钗说也要吃一丸,也不理会,独自带着丫鬟出了门。这时薛姨妈见宝玉身边也就两个小丫鬟了,忙派了跟前的婆子,“好生扶着他,别叫摔了,妥当送回去!”

黛玉走在前头,郑平也过来了,带了两个林家经常在这边走动的婆子,一行四五个人,护送黛玉,到了贾母上房门口,这才停下,眼看着轻絮和紫鹃把黛玉扶着进了门,这才转身离开。

宝玉也跟着回来了,先后进了老太太那边,老太太还没有用饭,见宝玉喝了酒兴致很高,她也跟着高兴,命丫鬟婆子们赶紧扶了他回屋里去,又叫了袭人过来,吩咐好生伺候着。

这边吃饭,三春陪着,黛玉见王夫人和熙凤两妯娌都没来,便洗了手,要给老太太布菜,老太太哪里舍得,将她拉着坐下了。吃过之后,喝茶,老太太问了在薛姨妈哪里吃了什么,正说着,那边传来了一阵响动,老太太忙要叫人去问,是怎么回事?

“必定是为奶妈子的事!”黛玉沉吟着说了一句,果然,鸳鸯过去了,回来先是说袭人失手打了一个茶盏,后见老太太脸色不好,便把那边的事儿细细说了,“说是留的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原说回来了吃的,结果被李嬷嬷拿回去说是要给孙子吃,又一大早起来沏了一碗枫露茶,千叮咛万嘱咐要出三四次色,结果又说是李嬷嬷来了,把他的给喝了,又这会子回来,他还没走,李嬷嬷倒是跑得快,一来二去的,就吵嚷起来,还是袭人劝着了。”

“说是劝着了,也不知是哪个做了这替死鬼了。”黛玉扭头对老太太道,“若是宝二哥哥不要了的丫鬟,不如给我吧,他身边的,哪一个不是外祖母这里出去的,白扔出去可惜了,我这里就缺人呢!”

老太太原听得心里气,听了这话,不由得笑起来,对鸳鸯道,“是哪个孩子,去瞧瞧,别叫他吓着了,既是你林姑娘要,就领了她去林姑娘屋里。”

一时,黛玉回了屋里,轻絮便领着茜雪过来,笑着道,“怪可怜的,来了一个劲儿地哭,说是没脸伺候姑娘,是叫那边撵出来的,哪里够格到姑娘这里来?”

“又不是你要跟着我的,原是我向老太太要了你来的,什么有脸没脸的?”黛玉叫轻絮把她领走,“跟雪雁她们一块儿,原人手就少了一些,叫紫鹃跟你们一块儿,屋里本该是四个丫鬟,一直你们两个,没日没夜的,别年纪轻轻,跟着我熬出一身的病来!”

茜雪磕了头下去,秋痕过来服侍黛玉沐浴后,李觅进来帮她身上抹了香脂膏子,又揉捏了一遍,浑身通泰了,这才帮她盖上了被子,严严实实地,放下帐子,熄了灯出去。

第二日,黛玉叫紫鹃去跟熙凤说,茜雪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就不从贾府这边出了,又要把茜雪的卖身银子给出来,叫熙凤赶了过来,把黛玉骂了一通,“这是要跟我们生分的意思?我知你一贯瞧不起我,也不想想,你是从哪里出来的,回头我跟姑妈说,就说你是嫌弃你外祖家呢!”

黛玉只好亲自沏了茶,给她赔不是,又道,“我实在是可惜她的人品儿,原私心就不好,这才有愧,生出说买了她来的意思。我知道你的好意儿,瞧在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气了!”

“你要说叫我原谅,也不是不可以,只前日那种倭花,我听说你还有,拿来孝敬我了,我这才原谅你!”

黛玉求之不得,忙叫轻絮拿来,亲手给她,“这是姐妹们都挑剩了的,你喜欢你拿去赏丫鬟去,别说我把不要了的给你!”

“我不嫌弃,你给我就好,你也别管我自己戴还是送人!”熙凤捧着花儿就走了。

轻絮倒是看不懂了,不由得问黛玉,“姑娘,琏二奶奶这是什么意思?要那么多这种花做什么?”

“她是个精明的,也是个有手腕的,你那日和平儿说了这么多,她哪里会什么都没做。这不,机会就来了,这是在向我邀好儿呢。你也别管这事了,明日要去临安伯府上,我还挺喜欢那红狐狸毛鹤氅的,你瞧瞧如何,明日穿了那件去。”

到了第二日,黛玉梳洗整齐,到了老太太的上房,迎春、探春和惜春,连宝玉和宝钗都到了,也都打扮的格外齐整,陪着老太太用了饭,一齐出二门,郑平和林贵已是带着林府的仆妇随从们都到了。

第78章 贺寿

老太太坐一辆八人抬大轿,王夫人、凤姐一人一辆四人轿子,宝玉骑马随在一边。迎春、探春和惜春坐一辆朱轮华盖车,原本安排黛玉和宝钗坐一辆车,如今林贵已是带了一辆车来,黛玉边说不和宝姐姐挤,又把探春从那边车上挪过来,和自己坐一辆车。

两人在车上说笑了一会儿,车边上又都是林家的仆妇随从,黛玉便掀开了帘子,朝外观望,探春本就好奇,见此,哪里还管得住自己,笑着道,“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不其然见,黛玉便瞧见了云臻,突然看到他身边跟着的孙绍祖,不由得愣了一下,眉头蹙起,很快收回了目光。云臻扭头看过去,见孙绍祖正朝黛玉那边张望,不由得眉头一拧,他的身边,严铎已是眼疾手快,一鞭子朝孙绍祖抽了过来,“孙大人可真是有闲心啊!”

这已是第二次被抽了,黛玉不由得忍俊不禁。探春放下了帘子,好奇地问她,“你这是笑什么?可是认识的人?”

“那人我不认识,不过,我眼见着他被人同样的人抽了两次,才觉着好笑。”

“还有一次?什么时候的事?”

“好多年前了,我还没有去扬州前。”黛玉抿了抿唇,原书上,孙绍祖是个中山狼,他妹妹是要嫁给北静王的,他自己是跟着云臻的吗?

很快,临安伯府便到了,出来迎的是临安伯府的嫡长媳,见过礼后,从二门到正房短短一程,扶着老太太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待进了门,里头人已是不少,临安伯老太太自然是起身迎了过来,和贾母一拉扯,两人各自叹了一声,说道,“老姊妹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待各自安坐,有丫鬟拿了蒲团出来,黛玉、宝钗和迎春、探春、惜春跪下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一个个拉着说话,自然是说标致好看之类,待到了黛玉,便听到一个声音道,“丫头片子,这才过去几年,你就不认得我了?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黛玉跟老太太告了罪,扭头,循着声音看过去,见是南安郡王府的太妃,略略愣了一下,要过去磕头,北静王太妃道,“你也真是的,有多少话不能稍微等一等的?孩子这是来给人拜寿来了,你这着急忙慌地催着做什么?”

一句话,倒是不叫人觉着黛玉是目中无人了。连贾母也觉着稀奇,临安伯老太太来不及打发见面礼,将一支玳瑁镶金嵌珠宝镯褪下来,套进了黛玉的腕上,推着她道,“快过去和南安太妃说说话,一听便知是与你相熟的,这是等不及要见你呢!”

黛玉便过去了,在南安太妃跟前福了福,笑道,“一别多年,黛玉依稀记得当年在北静王府见您,才三岁,诸多事已是记不起来了,还请恕罪!”

南安太妃朝黛玉手上的镯子瞥了一眼,对临安伯老太太道,“我记得这镯子还是你年轻时当媳妇儿时,先太后送你的,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拿出来,也不心疼?”

“怎地不心疼,原是打算给她别的,谁叫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我若是略有怠慢,不显得欺负孙儿辈?”

南安太妃瞥了临安伯老太太一眼,朝黛玉招招手,待她近了,又不与她说话,反而是拉了自己身后的一个姑娘,比黛玉略要小那么一点儿,对贾母道,“这是我那孙女儿,成日家我就说,你也别觉着自己家世儿,容貌儿,性情儿都是不得了的,又加上认得几个字儿,你是没有见过那好的,不比那宫里的公主们都强。”

“是个好的,我也算是见了些人儿,还真没有见过比她好的呢!”贾母见这姑娘生得确实好,又是南安郡王府出身,头上点翠嵌珠石凤钿花便又增色不少,真心叹道。

“那是你灯下黑!”南安太妃牵着她孙女儿的手,指着黛玉便道,“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姐姐,可不是比你强了一百倍?别说你只是个郡主,你瞧瞧她是不是比那宫里的公主们都强?”

屋里显得很静,不少人都知这是在算多年前的老账了,谁能料到,南安太妃竟会发起作来,这些诰命小姐们无不为黛玉捏了一把汗,谁知见她淡淡一笑,“老太妃说笑了,我好与不好另当别论,只我爹爹成日里也教导我,我如今锦衣玉食,非全赖祖上之德,便是祖上四代封侯,我爹爹被点中探花,也都是皇家恩德,为人臣子,当思忠君报恩,随意攀比,终非贤德之举,实不敢领太妃娘娘的赞!”

南安太妃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你倒是和你母亲不同,她是半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倒是伶牙俐齿,你父亲也是个遵法守礼的,真不知你这性子从了谁?”

“能从了谁?林大人探花出身,自然是腹有诗书,莫非他还能和你斗嘴皮子不成?我倒是觉着这孩子气质芳华,是个不错的!”北静王府太妃朝黛玉招招手,“好孩子,过来,等着和你说几句话真是不容易!”

黛玉过来,北静王府太妃挽着她,见她的腕子上还带着当年她给的碧玺珠翠玉串,不由得越发高兴,“还戴着呢,这都多少年了,果然年轻就是不一样,这多漂亮!”

一时,说完了话,临安伯老太太便说叫府里姑娘把姑娘们带出去玩,自己和几个老姐妹一块儿说说话,黛玉便跟着出去了。探春落后两步,趁机拉着黛玉,问道,“你和南安太妃以前就认识?怎么瞧着她对你不欢喜?”

黛玉便与她把一些渊源说了,“你也不能担心,她也拿我没有办法,不过是凑准机会,在众人跟前落我的面子,于她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只是,她终归是老太妃,京城里四个老王中,她也是里头的一个。”

“这都是老说法了,忠顺王不是王?还有,皇上跟前那么多皇子,如今虽然都没分封,可哪一个又是好打交道的?”黛玉不愿叫她多担心,便指着前边一片梅林,“我们去那边瞧瞧!”

正要过去,轻絮已是凑了过来,对黛玉低声道,“姑娘,那边郑平说有话要说,因这边都是姑娘们,他不敢过来,怕冒犯了,还请姑娘移步!”

探春知郑平的身份,忙松开她,“你快去,回头我再找你说话!”

黛玉忙过去,轻絮带着她一直往里头走,梅林中条条小径四通八达,她往里头走了两步,没看到郑平,反而是钟顺,在她跟前行了礼,“姑娘,八爷在那边等着,请跟奴来!”

黛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才绕过一个弯儿,便看到云臻乌发玉冠,一身鸦青色的鹤氅,正站在小径的尽头,朝她笑盈盈地看过来!

第79章 用香

黛玉不由得心生欢喜,提起裙子朝他走过去,云臻嘴里说了声“慢点”,已是快速过来,扶了她一把。

“你怎么来了?莫非也是来拜寿的?”

只是拜寿的人里头也没有看到他,她犹记得当年北静王太妃做寿的时候,皇太子带着他和四皇子一起过去,那动静可真是大啊!

“听说南安王太妃又为难你了?”云臻盯着她,见她脸上并无愠色,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两人一并朝前走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么走着又挺好。

一阵风吹过,朵朵红梅如雨一般纷飞,黛玉的头上便沾了几朵,云臻停下脚步,扶着她的肩,“别动!”抬手拈起她发间的落花,一股香味从他的袖口处飘了出来。

黛玉不由得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扯着他的手凑近了一闻,见两道烟眉蹙起,歪着头,似笑非笑地道,“这是什么香?你平日里不用香的,莫非你们喝酒也请了伶人作陪?”

云臻比她高出一个头来,这会儿见她眼底的讥诮,一张雪玉般的脸映在红梅之中,越发地冰雪动人,他心头不由得一荡,很快地收敛心神,一时很好笑,也不说话,只盯着她瞧。

黛玉有些气怒,又觉着自己实在是不妥,便松开他的手,却听到云臻道,“哪里来的什么伶人?前日父皇赏下的龙涎香,我得了一些,你也知道我素日里不用香,可到底是父皇赏的,皇兄们都在用,我若不用显得特立一些,谁知,就叫你给……冤枉了!”

“我说什么了?”黛玉窘得转过身去,用帕子捂住了脸,只觉得脸上耳朵烧得厉害,“我是觉着好闻,才多问了一句,谁知道你从不用香,突然用了,你还怨我!”

云臻知她是羞恼了,便不肯再说,忙道,“闻着倒是舒服,只我身边也没个熏香的高手,你若喜欢,回头我叫黄芦给你送去。你前日给我的荷包里熏得又是什么香?”

话题岔开了,黛玉也就好了许多,“是我闲着没事的时候,按照古法制的,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

“一股子梅花的清香味,细细地闻没什么味道,只是不经意间飘出来一些。若是你自己制的,不如叫软娇香?”云臻说完,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随后一路无话。

走了一会儿,不便再往前走,黛玉见轻絮在前面探头探脑的,她点点头,轻絮便过来了,低着头,不敢看二人,有些战战兢兢地道,“姑娘,那边催着坐席了!”

黛玉便说要离开,低着头默了一会儿,“你呢?是这会子走吗?”

“我是从后门进来的,没叫人看见,一会儿还是从后面离开。”云臻抬手给她把鹤氅上压着的一块红狐狸毛拨弄出来,一想到这红狐狸毛是自己的猎物,当初为了得这块皮子,追着那两头红狐狸快跑了一个山头了,便总想着,也不知她穿着会是什么模样,果然是比这梅花还要娇嫩。

“你去吧!”说着,松了手。

云臻站在林子边上,一直看着她进了亭子,和贾府的姐妹们在一起了,他才转身,依旧是穿过花林,顺着黑瓦白墙边的小径,才走到西角门上,突地窜出一道人影来,朝着云臻当头罩来。

云臻身子倒退,他身后脚跟踢起的飞雪,如飞针一般朝着对方迎面罩去,那人连忙捂住脸避开,嘴里嚷嚷道,“啊啊啊,别,别,别,八爷,是我,是我!”

严铎已是笑着过来,一面帮云臻收拾他身上的沾的雪粒一面道,“小伯爷,你也是太低估八爷了,若他不是早就瞧出是您,这会子,你以为你只是被雪捎一下?”

“呸呸呸!”临安伯小伯爷把嘴里的雪粒土块吐了干净,这才上来给云臻行礼,笑着道,“你来,都不叫我知道,要不是我看到了你的马停在后面,过来找你,只怕再也见不到。你说你鬼鬼祟祟来,必定不是给我祖母祝寿的,又是来后院,说,到底是寻哪个红颜知己来了?”

云臻心里突了一下,还是严铎道,“小伯爷这是说笑了,爷养的头雪鹰跑了出来,飞到这附近,眼看着停在贵府的梅树上,因只听爷一个人的,旁的若是靠近了难免受伤,又今日是府上的好日子,不敢惊动,可不是只好悄悄儿进来!”

这小伯爷也是个棒槌,当真是信了,一面送云臻出去,一面道,“早说今日热闹,叫你来松散松散,你当真是不去?”

“都有些什么人?”云臻问道。

好容易他开了口,小伯爷已是跟得了铁券丹书一般,连忙罗列人数,“缮国公家的小公子,荣国公府的小公子……”

说着,眼见云臻有些心动,谁知,刚到门口,黄芦已是快马加鞭地过来,近了,从马背上滚落,趴在地上,“爷,皇上着您即刻进宫!”

云臻已是来不及与他告别,钟顺早就牵了马过来,云臻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鞭一扬,已是如箭一般飞了出去。他身后,一共数骑,呈环形朝他围了过去,马蹄阵阵,一道雪墙在他身后,将小伯爷的视线遮挡住了。

至晚方回,第二日一大早,宝玉来辞,说是从今日开始要去上学了。黛玉正坐在窗前梳妆,将一根点翠嵌珠宝五凤钿插入发鬓间,站起身来,笑道,“宝二哥哥这一去必定是要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了。”她说着,吩咐,“轻絮,把南边带来的笔墨纸砚再拿一套出来给门外宝二爷的小厮拿着。”

宝玉见她一大早起来,气韵芳纯,唇瓣上才点的胭脂瞧着色泽欣妍,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盯着瞧,竟要抬手去抠,黛玉不由得往后一退,李觅已是斜里出来,拦在了宝玉的跟前,不悦地道,“宝二爷,爷们和姑娘说话便说话人,如今都大了,再动手动脚,叫人瞧着不体面。外头的人不会说爷如何,只会说姑娘轻浮,爷是做哥哥的人,怎能不为妹妹们多体谅?”

这话,还从未有人和宝玉说过,他听了不由得有些失魂落魄,道,“林妹妹,我知道你素来是个稳重的,我只是觉着大家姊妹一场,能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你这胭脂也不知道是如何制的,我昔日也制过,没有你这般好,就想瞧仔细一些!”

黛玉一笑,“这不值什么,我叫紫鹃把我这胭脂送一些去给袭人姐姐,待你回来了再好生瞧。”

第80章 殁了

转眼宝玉走了,宫里来了人,原是严铎,传来了荣妃娘娘的旨意,说是叫老太太、二太太和黛玉即刻进宫。老太太和太太自是一番按品大妆,一人一乘轿子,往宫里去。

到了宫门口,按礼是要等着的,旁边是南安太妃的轿子,瞧着是等了不少时辰了,谁知,宫里来了传旨的人,一个两个等着进宫觐见的都进去了,就是不叫南安太妃。她身边的人去问了,那传旨的公公得了银子,却依旧是极为不耐烦,给了模棱两可的话,“我们都是奴,哪里知道这些,见谁不见谁,不都是瞧主子们的心思,你要耐烦等就等,不耐烦等,可不就走呗!”

谁又敢走呢?少不得是要耐着性子等的。

待传旨的公公又说,请荣国公府老太太、太太和姑娘进去的时候,南安太妃见着那景安宫里的严铎亲自来了,殷勤地领着黛玉,小心地伺候着,她的脸都白了。

黛玉进来也是莫名其妙,及至进去后,见着了元春,她才略有所思,抬眼朝荣妃看去,荣妃轻轻地点头,受了三人的礼,朝黛玉招手,“你来陪陪我,原也没什么事,叫贾氏领你外祖母和舅母到院子里走走去!”

这便是把她们支开了。按礼,进了宫里,妃嫔们和宫人们轻易不得与家里的人见面,贾氏如今又是在太明宫里伺候的,与荣妃并不相干,连黛玉也都不知道她如此这般到底所为何事?

“我听臻儿说了,你在你舅母家里的事,连个奴才都能欺负上你。你也别怪你外祖母,她虽是个老封君了,可年纪大了,说句难听的,你舅舅们若是不孝顺,她少不得还得看儿子们的脸色过日子。这世上,不论是伦理亲情,还是夫妻情义,凭的都是靠彼此成全。”

“娇娇哪里敢?也没想过要怪外祖母,况我身边的丫鬟们也都不是轻易饶人的,也都还回去了!”

“你也是孩子气,这就叫还回去了?”荣妃牵着她沿着殿里的回廊慢慢地走着,“我也知道你舅母图个什么,她也是颗慈母心。这一次,且看她如何吧?”

约莫有办个时辰的功夫,待黛玉跟着荣妃回到了殿里,差点在榻上歪着睡着了,贾氏这才领着老太太和太太出来。黛玉连忙正襟危坐,一张小脸端得严肃,看得荣妃有些想笑,瞧贾氏的脸色略有些笑意,她心里算是舒坦一点,点点头,道,“她原不在我跟前伺候,是太上皇跟前得力的,既是见着面了,就先回去吧,日子长了,终归还是有机会的。”

从宫里回来,又过了几日,黛玉便听到轻絮跟她说,“宝二爷在学里格外不像话,昨日他几个小厮带了头,把学堂上闹得乌烟瘴气,打架打得一塌糊涂。也没好好上学,尽跟几个长得好的,一个叫秦钟,一个叫香怜,一个叫玉爱的,眉来眼去,耳鬓厮磨的,不像个样子。”

轻絮是伺候过黛玉跟着檐哥儿上过学堂的,哪里能想得到贾家的学堂竟是这般德行,唠叨着,“也难怪老太太不肯叫宝二爷搬出去,听说那香怜和玉爱原是和那边薛家的大爷好过了的。还有个叫金荣的,说是这次,连砚台都飞来飞去,差点把兰哥儿都给砸了。”

黛玉默了默,才道,“终究是膏梁纨袴,不知稼穑辛苦之辈!”

至晚间,黛玉过去老太太那边吃饭,看到宝玉在,平日里她总是懒怠搭理,今日却问道,“宝二哥哥,今日怎地回来得这么早,虽说是冬日,学里也不该放得这么早才是!”

宝玉正因在学里打了架,秦钟受了气,有些不自在,回来后只说今日先生不在,别的都没说,谁知黛玉偏偏问起,少不得强打起精神胡掐了一番。黛玉笑了笑,“我怎地听说你们学里今日架打得厉害,为的还是个据说长得格外清秀的孩子?难道说你们在学里竟是不好生读书的,成日里就说弄这些?”

谁知,才刚说起来,熙凤便一阵风一阵火地进来了,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道,“说是蓉哥儿媳妇不太好,请了好些个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只说小日子不来有两个月了,又不像是有喜的样子。如今,人竟干瘦下去了,这可怎么着才好?”

好在隔日便是宁国府那边贾敬的寿辰,那边要请老太太过去坐一坐,黛玉懒怠去,老太太自己也不想去,便只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和凤姐,领了姑娘们过去坐了一日,回来,又说起蓉哥儿媳妇秦氏,“连床都起不来了,我和宝兄弟去坐了一会儿,瞧着她竟不是个人儿了。”

贾母听了,落了一番泪,惋惜半日,却也是无法的事。

到了冬底,黛玉也忙了起来,因她在京中,来前便说好,京中的一些亲戚近友打点都是她。林府那边往来贾府的人便多了起来,每日里婆子们来,请示各家各户的节礼,惹得熙凤都打趣说,黛玉比她还忙呢!

这一日夜里,黛玉睡得正沉,忽听到响动,把她吓得从梦里惊醒。一时间,屋里的人也都纷纷起来,李觅连忙过来,朝她身上一摸,里头的小衣竟全都汗湿了,黛玉自己的脸色也不好看,连忙裹了被子搂着她,一面唤轻絮和秋痕去提了热水来擦身上,一面又叫紫鹃,“去外头瞧瞧,都怎么了?”

一时,紫鹃来了,说,“二门上的云牌敲响了,说是那边东府里的蓉大奶奶殁了!”

黛玉的心神越发有些不宁,她一贯地有些怕这种事,又听到院子里就跟水沸了一样动乱起来,人追着宝玉在喊,一会儿说叫他别往那边去,一会儿又说叫他加件衣服去,又有人跟上前来说,“老太太说了,去瞧一眼就回来,刚落气的人不干净。”

吵得黛玉皱起眉头来,李觅帮她把身上擦了一遍,换了干净的衣服,掖着被子坐在她的身边,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怀里,“还早着呢,姑娘再多睡会儿!”

第82章 秦钟(三更)

反而是宝玉,去送完殡回来,大衣服都没有换,就跑进来看黛玉。紫鹃把她拦在外头,好心道,“姑娘才好些儿了,你这又去招惹,万一又不好了起来,可怎么得了?”

“蠢材蠢材,这有什么惊不惊的?我是要进去跟她说,人都有一死,今日是蓉儿媳妇,明日便是我和她……”

紫鹃一听他这话说得大不妥当,急得要捂住他的嘴去,谁知却被他拉开,自己就朝里头冲。只见李觅,从旁边一闪出来,拦住了宝玉的去路,“宝二爷,若再如此,姑娘可就家去了,这里是断然住不得的了。”

到底李觅身上带着几分威严,说的话又格外重,把宝玉给唬住了,他傻站在那里不动,只听见黛玉在里头道,“宝二爷,敢情你欢喜谁,便叫谁都该欢喜那人不是?你是恼我没去送她一程?”

宝玉一听这话,那点子痴劲又上来了,一想到那样儿个人竟然死了,心里难过得几滴泪落了下来,“她平日里待你难道不好?她如今去了,就不值得你一送?”

“不去送她的人何止我一个?再我一个姑娘家,没道理说去送她的。你心里难过,自己找地方哭去,你别杵在我这里了。缮国公府的诰命也没了,也没见你说要去送的,同样是女人,你怎地就不去送?”

黛玉说了这一番话,咳起来了,李觅连忙进去料理。屋里,轻絮和秋痕等出出进进,都当宝玉是个透明人儿,他兀自傻站在那里,被黛玉一番质问逼得胡思乱想,人有些迷糊起来。紫鹃见了吓得不得了,连忙又拽又扯地,把他送回了他自己屋里,问袭人道,“你也不看着紧儿一点,如今姑娘那里忙得人仰马翻的,你叫他过去做什么?”

待黛玉好些了,已是翻了捻,她叫了郑平进来吩咐他,“她还有个弟弟叫秦钟的,听说和馒头庵的一个叫智能儿的关系甚好。终究那智能儿是个尼姑,两人为世俗不容。若长此以往下去,难免会出事。你去看着点那智能儿,设个法,叫他们做一对夫妻,如此我心里稍微安些。”

郑平便去了,恰好秦钟因在外染了风寒,又和智能儿偷情过甚,失于调养,卧病在床。他少不得托说是宝玉的意思,与秦业说了,请了太医过来调养。正好又遇到了智能儿偷跑进城里来瞧他。郑平忙拦住了,将智能儿带到了林家,安排住在一处下人房中,与她商议若不肯在馒头庵里,可在林家暂住,帮她还俗。

智能儿也是个聪慧的,连忙下拜,说肯在林家为奴。郑平少不得把王嬷嬷叫来,将智能儿交给她,说是姑娘吩咐的,留在府上用,等头发留起来了再说。

秦钟这边得了这信儿,很快就痊愈了,进贾府里去找宝玉的时候,少不得说要给宝玉磕头。谁知,宝玉莫名其妙,秦钟一说起是郑平,他便知道是谁了,心里不由得大喜,想到她平日里总是远着他,谁知竟把他的朋友放在心上,如此肯帮忙,可见人对人的好也不全是说面儿上亲和便是好,也有黛玉这样,冷面如霜,可内心如火的。

秦钟一走,他便过来黛玉这边,恰好她在睡觉,李觅不肯让他进去,他便道,“如今这日头短,这会子若睡了,晚上难免走了困,不如我陪妹妹说说话,把那困头解了,晚上还睡得香些。”

却说李觅,从前在宫里见到的均是八皇子这种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点地,别说和女孩子厮混在一起,就算是吃饭都难得得空的,哪里见过宝玉这种专爱在脂粉堆里经营的?听了宝玉的话,李觅觉得简直是前所未闻,难免正色道,“宝二爷,七岁不同席,如今姑娘都这么大了,爷也是该顶门立户的了,您不说把功夫都花在仕途经济上,怎地成日家都喜欢在这后院里待着?”

黛玉在屋里躺着,听了这话,不由得笑出声来,轻絮撇撇嘴,“依奴说,这屋里就该有几个嬷嬷,就凭奴和秋痕几个,哪里拦得住?”

“你想拦住谁呢?他必定是来跟我道谢的,你出去瞧瞧吧,他也不是那坏人,何苦一天到晚地不给张好脸子他瞧?”

轻絮只得出去,果然听宝玉道,“我也是来跟姑娘道个谢儿的,秦钟秦大爷是我同窗,听说得了姑娘的关照……”

“宝二爷,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话?若这事是郑平做下的,您找郑平说去,与我们姑娘很不相干,她是在屋里待着的,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去哪里认识什么秦大爷爱大爷的?”

宝玉垂头耷脑的走了,轻絮只好跟着出去,叫住了他,“宝二爷,我们姑娘也是听了郑平的话一时起了恻隐之心,这不算什么。请您千万瞧在与姑娘是姑表亲的份上,这事儿您只当是您做下的,将来菩萨感念给了那善果也必应在您的身上,咱们姑娘只求心安,别的都不求。”

过了几日,贾政的生日,黛玉预备下的礼物是一双千层底的鞋子,自然也不是她下的功夫。府上正热闹,突然宫里的太监夏守忠来了,宣贾政进宫觐见,一时间唬得众人都心惊肉跳。贾母领了一大群人在正房的台基上望着。不一时,赖大来了,说是宫里传出的消息,贾元春被封为凤藻宫尚书,贤德妃,让老太太领太太等进宫谢恩。

黛玉有些疑惑,原本不是这样的,如今又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贾元春再次被封为了皇妃?黛玉见众人均是喜气洋洋,薛姨妈等都围着王夫人恭贺一番,她也少不得上前。

贾母已是带着两府的诰命进了宫,郑平进来了,带来了云臻的话,“原说是要将贾氏许配给哪个皇子王爷做侧妃的,谁知,也不知怎么地,皇上去太明宫请两宫安,喝了点酒,就叫贾氏服侍了,自然是要给个名分的。”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心知,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只能如此,便道,“你跟他说,尽人意,听天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第83章 妙玉

到了晚间,黛玉过去,隔了一道帘子就听到熙凤在说,“那日,蓉儿他媳妇没了的那晚上,她来给我托过梦了,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我心里一直在琢磨,究竟是什么事,原来应在这上头,是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黛玉的脚步不由得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进去。薛姨妈、宝钗她们都在,王夫人眼里噙着泪,“谁曾想,皇家会有这样大的天恩呢?可见那孩子是苦尽甘来了,听说宫里的两位大圣人体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如今,谁家不是踊跃感德,周贵人的父亲已经在家里动了工,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勘探地方去了。”

“这么说,咱们家也要迎接大小姐了?”熙凤拍着手叫着好儿,“若果真如此,我也可算是要见一番大世面了。可叹我生的年纪小,若早生两年,听说当年皇上下江南,光甄家就接了四次驾,把那银子花的就跟淌海水似的。那场面,比一部书还热闹。”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转眼间,省亲的事已经定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忙起来了。两边的意思是,把后面的院子,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盖造一座省亲别院,接贾元春回家省亲。果然,这府上的银子花得就跟淌海水儿似的。

黛玉一向少出门,除了每日里早晚在贾母身边陪着,便是待在自己的屋里。这一日,院子盖好了,说是宝玉陪着他父亲逛院子,因他才思敏捷,题了不少好诗词句,得了几句赞,回来便跑到黛玉这里来,告诉她,“我原本说去瞧一眼,谁知到了门口,就被老爷看见了,少不得跟着进去逛逛,那里头,我瞧了几个好地方,明日我带妹妹进去瞧瞧。”

黛玉因第一回见到宝玉,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玉摔了,便一向不多与他亲近。如今,见他一番心思都在宝钗身上,也不再拿玉说事了,寻常话也愿意和他多说,便问道,“都有哪些好地方?你先说来我听,我若是觉着好,才去看。”

那省亲别墅是迎接贵妃用的,贵妃都没有来,除了宝玉,谁能进去?于这些世事上,宝玉从来就不是个通透的,黛玉也懒得跟他分辨,正要说,宝钗等人也约着一块儿来了,黛玉忙请进来,笑道,“来得正好,宝二哥哥说今日得了舅舅的嘉奖,正要跟我说呢,一块儿来听听!”

宝钗不由得笑道,“就是听说了才过来的,我才去老太太那边,说是来林妹妹这里了,就过来了!”

黛玉命上茶点,六个人围着桌子坐着,轻絮用茶盘端来一套各色釉盖碗来,七彩缤纷,众人看了皆很新奇,黛玉便道,“这是来时,路过景德镇,在那边的时候碰到了买下的,一套是七个,正好合了虹彩之数。”

沏的是一壶枫露茶,宝玉尝了一口,惊讶地道,“哎呀,林妹妹,我常说枫露茶是要出了三四次色才喝的,你这是怎么泡出来的?这味儿和我寻常喝的,就不一样,怪好喝的。”

“你总说自己是喝茶的大家,怎地还问起我来了?说起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向都只会喝会吃,旁的能耐都没有,你要学,就问我的丫鬟们,我是没本事教你的。”

探春便说,“二哥哥你现在又学什么泡茶的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泡茶一来是看茶,二来是水,便是这茶叶是一样的,水若不同,不也是味儿不一样吗?”

宝钗已是抿了一口,品了品,道,“我尝着,茶叶和水断无不同。想来,还是泡茶人的心思不一样。说起茶来,我跟你们介绍一个茶的高手。”

“是谁?”宝玉和探春异口同声。

黛玉因已猜出是谁来,便端着茶碗笑而不语,她平日里只用一个翡翠盖碗,雪白如玉中点缀着丝丝翠绿,映着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叫人看一眼,一口茶不喝,都醉了。

“是一个叫妙玉的,听说本是姑苏官宦家的小姐,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这次采访聘买小尼姑和小道姑,恰好她师傅去世了,留了言,叫她不必回南边去,只留在这里,姨妈便专程给她下了帖子,把个栊翠庵就给她住。”

探春等人不由得神往之,只如今却是进去不得。少不得,便叫宝玉把那院子里的景象都说了一遍,“我最喜欢还是怡红快绿,有凤来仪,蘅芷清芳这三处。改日,我跟老太太说了,我们一块儿到里头逛逛去?”

黛玉捧着茶碗不置可否,宝钗笑道,“宝兄弟,固然你一说,老太太必然允,你也不必现在就去说,横竖娘娘就要来了,待她来了,我们再去逛也不迟。”

正月初八日,宫里传出消息,说贵妃娘娘会在十五那日来省亲。待到了那日,不过是来了一趟,用宴、听戏、又彼此说了一番话,便去了。前后不过数时辰,只可惜,这省亲别墅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别的不说,这荣国府只怕已是元气大伤。

黛玉歪在床上,她虽什么都不做,也依旧是跟着累得不轻。也有些后悔自己先前还跟着用不少力,总想着要改变点什么,不叫荣国府如《红楼梦》书上说得那样,将来有一日精穷了,最后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李觅在帮她疏通身体,香膏揉在掌心里,待热气晕开了,抹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从前奴在宫里,也从没听说哪个娘娘为了回家省亲,要把娘家给掏穷了的,如今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说什么甄家接了四次驾,那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皇上自己的银子往皇上身上花,谁还做赔本的买卖不成?”

“这不过是一场虚热闹罢了!”黛玉闭上眼,叹了一口气道。

第84章 吵闹

休息了两日,荣妃派人出来接黛玉进宫去玩,她便去了。陪着荣妃说了会子话,云臻来了,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儿,笑道,“又长高一些了。”

黛玉也朝他瞅了两眼,低眉顺眼的,竟是格外柔顺,荣妃见有她在跟前,黛玉有些腼腆,便摆手叫云臻离开,“去忙你的吧,回头她要走了,我去叫你,你帮我送她出宫。严铎不在,我这边今日人手不够。”

云臻笑笑,朝黛玉眨了眨眼睛,便转身一阵风地走了。

“听说,元宵那日,贾妃回去,你们那边甚是热闹?”

“皇妃回宫省亲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说起来,也是我年纪小,见识短,竟是不知还有这样花银子的。听说光采买那十二个乐伶戏班子乐器行头就花了三万多银子,如今还养在那院子里,每日里不是花销?”黛玉想起来心里便有些烦闷,“偏偏我还做不到眼不净心不烦,如此不顾将来的活法,真不知他们家是如何做到的?”

“不是我当着你说,你那二舅舅本就是个读傻了书的,除了做官,不懂经济,这样的人,不懂得齐家,又如何治国呢?不过是赖着祖上的恩荫才有今日。昔日的四王八公,如今都不成气候了,君子之恩,三代而斩,古人诚不欺我等。”

“荣姨娘家还好,那齐国公小公爷,我听说是个好的,哪里和我那表兄一样?”

“那也是我多少次跟我那兄长繁复说过,说若是他不管教,我就把我那娘家侄儿弄进来给皇子们当伴读。我那侄儿哪有不怕的?可不得日日读书,明年是要上场的了。哦,对了,你不是还有个珠大表兄吗?听说是个书读得好的,如今如何?”

黛玉摇摇头,“好不好的,我也说不上来。贾府的族学一塌糊涂,依我说,该去外面的书院读书才是正经。那学里听说是贾代儒老先生在授课,他若是好,他自己不去考个进士,还有功夫来教这些后生们?”

“噗嗤!”

云臻进来了,想是听到了黛玉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见黛玉一双嗔怪的眸子凝着他,便收敛着,问道,“该传膳了吧?”

“你就等着吃呢?你在外头做事,莫非还少了你吃的?”

“倒也不是,是想着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忙得都没空陪母妃吃顿饭,这不,正好今日娇娇进来,母妃这里的伙食定是不错了,儿子也顺带沾沾光。”

说得黛玉和荣妃忍不住笑起来了,黛玉便凑趣道,“我的光可不是白沾的,你沾了我的光,可要给什么好我?”

“要不,一会儿送你回去的时候,带你去买五福记的点心吧?”

“我那里点心都没吃完,还要什么点心?再说了,你就想用两盒点心把我打发了?才没这么便宜呢!”

“那你说如何是好?”

“先记着吧,待我想起来了,再问你要。”

两人说着时,荣妃在一旁笑看着,待她二人说完了,才说叫人传膳来。三人一起吃了饭,漱了口,又喝了茶。荣妃问这茶味道如何?说是才送进来的陈年普洱,用来养胃极好,叫人包了两包,给黛玉带出去喝,“你脾胃有些虚,平日里少喝龙井,多喝点这茶,若喝的惯叫臻儿再给你送些去。”

正要出去,说是凤藻宫里贵妃娘娘召见,黛玉少不得要到那边去一趟。她毕竟是才升上来的位份,宫里的一应陈设很新,却也正是因此,而显得不那么厚重,不如荣妃宫里,摆的都是旧年陈设,透着经年的富贵,处处都给人一种不容轻忽的威仪。

“我一个人在这宫里,平日里也没个人进来瞧瞧,你以后来了,就到我这里来坐坐。上次我回去,叫姐妹们写诗,独独你说是写不出来,我听说你也是读过书的,怎地还不会写诗呢?”

“因以前在扬州的时候,才开始启蒙,八皇子殿下便说,诗词易移性,在读通四书之前,最好不要读诗词。那时候,大约我还小,把这话听进去了,后来一直都记在心里,轻易不看诗词,便也没机会学做。倒也不是故意要违拗娘娘的。”

一时间,贾元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原那一日,她叫姐妹们做了很多诗,又听说那院子里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都是宝玉题的字,她还很高兴。

她未入宫时,自幼亦也是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她是长姊,因念王夫人年岁将迈,方得此弟,将来少不得是以他为法,是以怜爱非常,与别的不同。及至宝玉大些,又是她手把手地教宝玉识字启蒙。见宝玉有所出息,她哪能不高兴?

她还叫探春把那日省亲的诗词抄录一遍,预备装订成册,记录这一次省亲之事。谁知,黛玉方才一番话,却是将她将住了。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一早就知道,林家与景安宫走动得格外近,荣妃似对黛玉格外上心,也自然知道,八皇子殿下小时在扬州游学时,在林家住过一阵子,且她的林姑父也格外得圣上的赏识。

自然也是知道,“诗词移性”这话,必定是皇上的意思。

黛玉见无话,便退了出来。回到了景安宫里,荣妃见时辰不早了,也不问,催着云臻送黛玉出宫。因宫里过年的时候,又赏赐了一番,恰好云臻这一次差事做得好,皇帝很是高兴,赏赐也颇丰,黛玉便林林总总地搬了不少回来了,只择了些即将要用的,多的都叫送到了林家去,锁进了她的库房里。

回来后,恰好袭人回家了一趟来,就病了。宝玉因闲着无事,来找黛玉玩,李觅说姑娘才从宫里回来,先歇一歇,叫他先去找别的人玩,回头再来玩。一时,宝钗来了,便和黛玉说起那日贾妃省亲,叫做诗词,宝玉一时忘了典故,不知道该如何做,急得大冷天里汗流浃背的事。

三人正一阵说笑呢,就听到那边宝玉的屋里吵嚷起来了,三人赶紧过去看,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正指着袭人在骂,“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第85章 还仇

屋里,袭人听着越发骂得难听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宝玉在一旁分辨,说是袭人因病了,才吃了药在发汗,他要不说还好,一说李嬷嬷越发骂得起劲了,一面自己也委屈得哭了起来。宝钗少不得在一旁哄着,“妈妈您也是屋里的老人了,您若不担待他们一点,谁还能担待呢?”

李嬷嬷便拉着宝钗的手,一个劲儿地哭,把之前的豆腐皮包子、枫露茶,还有为这事要撵茜雪的,昨日屋里一盖碗酥酪,明明是宝玉给她留的,偏袭人不给她吃,前前后后都说了,“如今不吃我的奶了,就不把我当个人儿了,吃了我的奶长了这么大,宠着丫鬟们都踩到我的脸上去。”

“这位妈妈,你要说事就说事,拉扯我的丫鬟做什么?”黛玉款款地走了过来,斜着眼朝李嬷嬷瞅了过去,冷笑道,“茜雪是我的丫鬟,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说的,你们屋里乌七八糟的吵闹躲在屋里吵便是了,怎地跑到这廊檐下拉拉扯扯地,还把我丫鬟说上,这是什么道理?打量着我是这府上的亲戚,不是你正经主子,你三天两头地不把我当回事?”

宝钗一听,便知道是那日在她屋里,这李嬷嬷口无遮拦地把她拉扯上说了,如今是来还仇来了。一时,倒是不好再劝了。

“哎呦,林姐儿,你也不用在这里吆吆喝喝地,我哪张嘴说了你丫鬟了?那茜雪出那事儿的时候,可是你的丫鬟吗?就算是,我都是这府里出了大力气的人了,我怎地就说不得?我又是哪只眼睛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黛玉朝后退了一步,她身后已是两个婆子上前来了,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打在了李嬷嬷的脸上,两人一左一右将她一钳,往地下一推去,“姑娘也是你能说的?一次两次地,拎不清,以为奶大了个哥儿就是立了扶驾的功了?清醒些,不是你还有别的人,给你这个机会,不知道感恩,还天天儿在嘴上说,饶是这样,那宫里奶大了皇子们的,不还要扶梯子上天了?”

“你们这是反了天了……”

李嬷嬷话没说完,另一耳光子又打了过来,这两个嬷嬷也不知李觅是从哪里弄来的,手上的力气又大,两边脸上就肿起来了。宝玉见了,忍俊不禁,只差拍手说打得好了。

黛玉一展眼,见熙凤领着人来了,想是也听说了这边的动静,黛玉便招手道,“凤姐姐,你来得正好,这婆子是我的人打的,你去回了舅母,若有了错处,说我不该打了宝二哥哥的奶妈妈,有什么错,我去领!”

熙凤知她素日里的心性,也是被养的孤傲了,一向少与这府里的丫鬟婆子们打交道,一来犯不着,二来她也是嫌弃她们没规矩,今日怕是有原委,哪里还接她这些话,不由得朝身后的婆子们吼道,“还不快起把那老虔婆捆起来扔到马棚里去,还愣着做什么?”

她又看到黛玉的两个嬷嬷,一个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神恶煞,只怕是上战场都上得,再看李嬷嬷果然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很是不堪,心里也怪道,活该,总是爱倚老卖老,如今算是撞上墙了。

熙凤少不得搀着黛玉回到了屋里,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黛玉笑道,“你若是如此,我是在你家里住不下去的了。说起来,我也是把这里当自己家,若不然,今日这事横竖与我无干,我何必出这头呢?”

事情原委,熙凤早就知道了,她一面赞叹黛玉这般为人处世,一面道,“那就叫宝兄弟给你赔个不是。”

黛玉摆摆手,一面叫丫鬟们上茶,一面道,“我今日也没受委屈,要赔什么不是?”她又撵宝玉,“你还不回去瞧瞧,只留在我这里做什么?还不定你那屋里怎么热闹呢!”

果然那边,闹得一塌糊涂,袭人在哭,晴雯在旁边说着酸话,大意是说,袭人既然有本事得罪李嬷嬷,就该有本事承担,何苦叫她闹到了屋里来。晴雯是个生得风流灵巧的姑娘,因也是从老太太那边给宝玉的,平日里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又说话直,脾气上来了连个天王老子都不怕。

她素来也有些瞧不起袭人的做派,越发是说话难听了一些。那袭人气得哭了一阵儿,到底怕闹得太大了,也不敢还嘴,只有忍着。

紫鹃去听了一阵儿,回来说与黛玉听,黛玉是再清楚不过,也不觉着稀奇,只嘱咐她,“以后少往那边去,虽说都是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如今也各是各的主子了,平日里要玩和轻絮她们一块儿。”

一时人去了,老太太屋里传饭,黛玉过去吃了,因老太太要和几个年纪大的老管家嬷嬷们抹牌,她身边有熙凤和鸳鸯,熙凤便说叫黛玉回去自己玩儿去,“去我那里找你平姐姐,你宝姐姐家去了,你去找二丫头三丫头她们”一面说,叫丰儿,“去把三位姑娘叫来,陪林姑娘玩会子。”

黛玉只好回去张罗着预备她们来,屋子里热闹起来,她这里烧的比别处暖和一些,围在了炕上说话,不过是黛玉在扬州的些事儿,又她拿了些轻巧的玩意儿出来。那边,丫鬟们在一起掷骰子玩,不知怎么地,就听到了哭声,黛玉少不得起来过去看,见贾环来了,把桌上的骰子铜钱撒的到处都是,因他到底是这府上的爷儿,几个嬷嬷忍了又忍才没有上前来。

“这是怎地了?”

“你们都欺负我,才那边和莺儿在一起玩,她明明输了还说我耍赖,是风姐姐叫我过来玩,你们也欺负我。”

黛玉便看向雪雁,见雪雁畏畏缩缩地,抿了抿唇,将手里的一把铜钱放在了桌上,“原是奴等输了,看错了,才错怪了三爷!”

她说着要跟贾环赔礼。黛玉抬手拦住了她,“把铜钱都拾起来,秋痕,去拿一吊钱来给环三爷,好生将他送过去,跟姨娘说,就说丫鬟们不懂事,以下犯上,冒犯了环兄弟,因这会子姑娘屋里有客,改日姑娘亲自来给环三爷赔礼道歉!”

说着,黛玉便接过了雪雁的帕子,给贾环擦了一把泪,笑道,“多大点事?兄弟姐妹们在一块儿玩,原本就该大度一点,就算是姑娘们赖了你,你一笑置之也是你当爷的风度,哭鼻子可是很丢人的!”

第86章 湘云

贾环因从无人待他这般和颜悦色,才和莺儿吵架,原本也是他的错,他掷了骰子,莺儿说是幺,他说是六,结果真的是幺,他一生气才赖账。莺儿骂他不如宝玉大度,他回去又被他姨娘骂了一顿,说他不该去登那高台盘,遇到了熙凤,把他带到这边来,还给了他一吊钱,谁知他转眼就输光了,又不肯离了这里,这才又耍赖的。

“她们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探春早就在那边听到了,忍到了现在,听到这话冲过来就骂,“一天到晚把这话放在嘴边上,便你就是太太养的,瞧你这乌眉贼眼的,谁又瞧得起你?你但凡自己立起来,谁又能欺负你去?”

贾环原本好了的,这会子又哭得厉害起来了。黛玉少不得拦住了探春,又哄着贾环,“好了,别哭了,男儿流血不流泪,你姐姐说得极是,你若是少哭,为人开朗一些,便没有这些事。”

也不知贾环听没听心里去,轻絮领着他去了。因这一吵闹,探春便没了心思,她一走,迎春就是一木头美人儿,一句话都不说,留着无趣,也跟着去了。独留了惜春在,问她,“听说你知道智能儿的下落,如今她在哪里呢?”

“我不认得什么智能儿,你说的是五榴吧?她在我家里,怎么了?”

“五榴?这是你给她取的名儿?怎地取这么个名儿?五月里的石榴,那得多红火啊!”

“可不是?人活着难道不该像那五月里的石榴,红红火火一生?便是即刻死了,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可我总觉着这尘世腌臜,我倒是愿意住进我画的那些画儿里,干净,也没有想过要活得多么轰轰烈烈,惟愿清清静静地一场。”

黛玉摇摇头,“你竟是个糊涂的,什么是干净?什么又是腌臜?”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你那么能干,会没有听说过?要不然,蓉儿媳妇过世,唯独你偏偏病了一场?且自那年过去那边听了一日的戏后,我哥哥嫂子们怎么请你你都不过去?你不也是嫌腌臜吗?”

黛玉心头一惊,她虽早就知道,惜春听说了什么,谁知她竟然这么早就知道了。想想又觉得原也应当,因秦氏死,这府里多少人都很惊讶,只不过各自不说罢了。

黛玉深知,只怕这才是让这姑娘后来出家,侯门缁衣,谁知最后也难得好的缘故,不由得真诚地劝道,“你才多大一点,才看了些什么?成日里关在这侯门公府里,如那坐井观天的青蛙,以为自己看到一点便是全世界。,谈什么干净,腌臜。不是我说,你的心干净了,哪里都干净,便是人说的,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那话,你若是个了悟了的,就不该说这话。”

惜春平日里是极为宾服黛玉的,这会儿她一番话教导下来,惜春顿感惭愧,叹了一声,“林姐姐,以后我多来和你说说话儿,你这些话,平日里是无人教我的,我有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想,想来想去,就钻牛角尖,想不开了。”

“你来吧,我也有说话的人儿。只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世上处处都是腌臜地,你若想干净,就要靠自己打扫,除此之外,无人帮你打扫的,佛祖也好,三清也罢,他都只会教导你,求人不如求己。你难道没听说,佛是未来人,人是过去佛吗?趁早儿把你看的那些书丢了,若想修身养性,多看看四书是正经。”

“我又不想安邦定国,我为何要看四书呢?”

“傻姑娘,家是小国,国是大家,谁在叫你考状元呢?”

正说着话儿,鸳鸯叫人来说,“史大姑娘来了!”

史湘云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儿,那几年老太太要黛玉来贾府,黛玉没来,便把湘云接过来住了好些年,那会子她便是与宝玉一块儿住在碧纱橱里头。她打小儿没了父母,跟着叔婶过日子,大了些,接了回去,老太太偶尔也会把她接来玩些时。

黛玉和惜春忙叫人穿了鞋子过去。轻絮怕她才在屋里就坐,又出去吹风,便找了一件大衣裳给她穿上,黛玉见惜春穿得也单薄,便说叫把她前年做的那件鹤氅拿出来给她穿上。

惜春一穿,竟然正好,黛玉边说,“我也是穿着短了一截,给你正好,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穿。”

惜春穿上,觉着身上就有一团火在烧,不由得惊讶,问道,“这是什么毛?怎地这么暖和?”

“是北边过来的熊皮,我身上这件也是去年做的,和你的一样,我因喜欢缎面,做的都是缎面儿的,这边上镶的是狐狸毛,你肯定以为是狐狸的了。”

二人边说,边朝上房走去,宝钗和宝玉也来了,史湘云便上前问道,“连宝姐姐都来了,林妹妹这会子才来,你还离得近一些,怪道说你清高孤傲,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这般不待见我?”

黛玉一时被问得愣住了,笑着道,“这是哪里说的话?我是一听说你来了,就赶紧来的,不过因换衣服,才稍微迟了一些。”她笑道,“既是如此,改日你来,提前一天说好,什么时辰,我们就列队迎你可好?”

史湘云道,“你还说不是你的错,你来了后,老太太都不记得我了。往年,早就派人接我去了,就因为你在这里,老太太都不稀罕我了。”

黛玉是知道她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虽说是侯府实则早就落败了,如今她家里因请不起针线上的,每日里要做半夜的针线,府上的一应衣物都是她们自己做,分外辛苦,巴不得出来散淡散淡,便不予她计较,“这是我的不对,我跟你赔个不是,这一次你来了,可就多玩几天。”

便听到老太太在那边说,“还是我的玉儿通情达理!”薛姨妈在一旁笑道,“这么多的孩子里头,我就没有见过比林姐儿还好的了,又大方,又言行得体,气度比谁都大。”

湘云听了便越发不高兴,回身跑开。宝玉少不得追了出去,叉着手在门框上拦住了她,宝钗也过去,在她后面笑道,“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林妹妹一句话都没有说偏的,怎么就得罪你了?”

“她没有得罪我,她又大方,言行又得体,气度比谁都大,横竖是我小心眼,挑了她的不是。”

宝玉道,“她平日里可是没说你半句不是的,反而是你处处都挑她。不就是你头一次来,要跟她睡,她说不习惯拒了你,值得你记这么久?”

第87章 娇气

这才是把湘云给真得罪了,转身进了屋,就说要家去,一面又叫翠缕收拾衣服。翠缕也知道,自家姑娘一来了这里,就爱跟哥儿姐儿们闹,哪一次不吵个几架,只说道,“这才收拾出来呢,待车马准备好了,再收拾不迟。”

好在,宝钗来了,笑着安抚道,“你是第一天认识他的?不知道他说话是个这样的?你还跟他计较,这就没意思了。”

“哼,从前不是这样的,纵平日里他们都在一块儿玩。我才能来几天?听说我来了,还来得这么迟。好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在家里多想念你们?我哪次去,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他,好歹在老太太面前说起我,提点着去接我。我就知道,他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正月里都快过完了,才记起来去接我。”

“还有,她屋里那么宽敞,我来了也不过住那么几晚上,她竟就容不下我。二哥哥还偏偏向着她,我就说了她几句,她都没计较,二哥哥就说起我来了,可不是嫌弃我?”

宝钗听了笑道,“你是真看错她了,她绝不是你说的这样儿的。人的秉性不同,有的人边儿上有人,她就是睡不着。我是知道她的,前年在东府那边,她困得什么样儿了,偏换了个床,又不是不好,她就没睡着。你瞧她那身子骨儿也不是多强实的,饶是这样,身边还有医婆三百六十五天不断地给她做药膳。你自己也不是个倒头就睡的,她怕是要辗转一晚上了。”

“哼,就是娇气。”湘云撅着嘴,“我又不是没地方睡,我不去叨扰她便是了。”

二人正说着,便听到黛玉在外头喊,“宝姐姐,云妹妹,传饭了,你们是不吃了么?”

到了掌灯时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三春姐妹,宝玉和宝钗,又有湘云,一齐在老太太跟前凑趣说话。黛玉因有些懒,独歪在老太太的怀里,闭着眼睛养神。

湘云凑了过来,笑着在她耳边道,“林姐姐,你说你一个人睡惯了的,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出阁的么?”

黛玉扯掉脸上的帕子,伸手就朝她腋下挠了过去,“我把你个口没遮拦的,你说说,这是你能说的话么?”到底,黛玉也没与她计较,转过身来,将脸朝老太太的怀里,复又闭上了眼睛。

宝玉一直提心吊胆地瞅着,眼见黛玉转身就不搭理了,他难免心里想着,黛玉这是大度,抑或是压根儿觉着不屑于与云妹妹计较?

一时话毕,湘云依旧睡在了老太太的碧纱橱里面,宝玉搬了出来,睡在隔间。

至第二日,宝钗来了,邀了黛玉往贾母上房里去。此时黛玉已是起来了,梳洗过后,用了一碗药粥,正站在廊檐下逗鸟雀。她将一个缠丝玛瑙的雀食盒子递给轻絮,拍拍手,接过了秋痕捧过来的湿帕子,擦罢了手,这才和宝钗一块儿过去。

湘云的房里热闹得紧,宝玉早就过来了,坐在镜台前。湘云在洗面,洗毕,翠缕要把残水泼了,宝玉却拦住了,要就着这水洗。里头早有湘云洗完了的香胰子沫沫,他也不用打香胰子,只双手捧起水来,往脸上浇了浇,拿过了一块帕子,擦了,算是了事。

黛玉看得别过脸去,宝钗笑道,“宝兄弟,你怎地不在你那边梳洗?莫非袭人姐姐今日睡了懒觉,还没有起来?”

翠缕嫌弃地道,“还是这老毛病,多早晚才改改?”

宝玉也不理会,又要了青盐漱口,见湘云已是梳好头发,妆扮好了,他又赖在镜台前,要湘云帮他把头发梳了。湘云好歹顾忌一点,说,“如今是不能了!”

宝玉却赖着不动,“好妹妹,从前你也不是没替我梳过,横竖我也不出门,你随便给我梳起来,再把辫子辫上就告事了。”他说着,跟扭糖儿一般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又拉着湘云不放,好妹妹喊了千百遍,黛玉笑道,“云妹妹今日不给他梳,他是不出门了。”

湘云少不得给他把头梳了,见他发辫上,从上到下总共是三颗珠子是一套儿的,如今有一颗不同了,便问起,说是丢了。湘云便朝黛玉的绣鞋上瞅了一眼,笑道,“我瞧着林姐姐的鞋子上,那珠子与你这个倒是一个色儿,怎地不说叫林姐姐匀一颗给你?”

好在宝玉不接话,看到旁边有胭脂膏子,他的毛病犯了,抠了一点出来,往嘴里塞。湘云看到之后,不由得一把打下去,“你再这样,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眼看袭人来了,黛玉便出了门,与袭人擦肩而过,果然便看到袭人气冲冲地来,气冲冲地走,她笑着摇摇头,回到了屋里,轻絮过来,将一盏茶递给她,“幸好姑娘当初没答应叫史大姑娘来咱们屋里睡,饶是如今,一天三趟地来,若是来了,如今都这么大了,也不避着点,还以为是小时候,男女不避。”

“奴婢才看到袭人姐姐气得跟什么似的,要奴婢说,气也是白气。说实在的,奴婢还拿不准她到底在气些什么,宝二爷在这边屋里梳洗了,不也省了她一桩事吗?”秋痕笑着道。

黛玉抿了一口茶,“你们不懂,袭人姐姐这个人原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给了宝二爷,她是跟着谁,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一个人,更别说,她如今是万般为着宝二爷,以他作法的。”

见秋痕和轻絮两个还是不明白,黛玉也不多说了,自去里头拿了一本书来看。李觅则指着两个丫头直摇头,“你以为那花姑娘跟你们一样,伺候的是姑娘啊?伺候爷们跟伺候姑娘不一样的。”

秋痕还是傻,嘟囔着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吗?要说不一样,我瞧着,横竖是宝二爷和别的爷们不一样。”

轻絮是明白了,不由得摇摇头,“如今宝二爷才多大啊,就有了屋里人了。”

第88章 戏子

黛玉在屋里听到了,她也知道,李觅和她不同。她是看过了原著。那一次,在东府那边,秦氏把宝玉往自己屋里带去睡中觉,便是在那里,宝玉看了秦氏屋里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还有摆设,又在那里大梦一场。

那梦里,与他一起销魂的便是秦氏。可见,秦氏那屋子,对他的触动是多大。要怪也该怪袭人,男孩子梦遗,本是寻常不过的事。她知道了,不说掩过不提,反而还勾得宝玉说,一时间,二人好奇,回来后的当晚,就吃了这禁果,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书上是这般说,后来秦氏果然与原著上写的不同,黛玉便也信了。今日,瞧袭人这模样,她越发不再怀疑,只怕袭人已经服侍了宝玉。贴身的丫鬟,原也有诸多这种便利的。

也正是早就怀疑,宝玉并非是个男孩子了,而是成了一个有过男女之事的男人,黛玉便越发避开他。偏偏,湘云又是个大大咧咧的,与宝玉总很亲近,若是让她住在她的屋里,一来身边多个人睡不好是一则,再也是为了不叫宝玉总往她的屋里来。

宝玉那边屋里,又有一番官司。老太太这边等宝玉用早膳都等了一会儿了。湘云过去瞧的时候,他正跟袭人赌气呢。湘云也不管,拉了他来。用过早膳,熙凤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大姐儿出喜。

喜姐儿的痘平了后,恰好遇到了宝钗的生辰。老太太便说要给宝钗好好地办一场,如今是整十五岁了,也是到了要及笄的年纪了。薛姨妈便说,原本就住在这里讨人厌了,如今又要破费,哪里过意得去?

湘云便安排了身边人回史家去拿了几件绣活来给宝钗庆生。轻絮有些急了,晚些时候,黛玉在灯下写字,她过来请示下,“那边史大姑娘送的是绣活,奴婢又去打听了,二姑娘那边是一副棋子儿,三姑娘是一副绣字,可用来装屏的,四姑娘是两块绣腊梅荷花的帕子。咱们怎么办?姑娘平日里也没绣活留下,如今现绣也来不及了。”

秋痕在一旁道,“还绣活呢,咱们姑娘绣的都不够用呢,不知道多珍贵,怎能拿去送礼?若是被八爷知道了,又不知要说多少话。依奴婢说,南边带来的还有些,拿出来去送,也不寒碜。”

这边正商量,老太太那边鸳鸯过来喊,说是大家一块蠲资给宝姑娘过生日。黛玉放下笔,拿帕子把手擦了过去。原来不是出官中的,老太太已是率先出了二十两,熙凤一番打趣,把这二十两银子给说没了,黛玉便知,薛家是断然不会收大家蠲资的钱的。

但看,老太太和王夫人她们送的礼不等,回到屋里后,黛玉叫人拿了一套笔墨出来,着紫鹃送了过去,“总也不好压过了老太太去。”

次日,就在老太太的屋里搭了戏台子,又问了宝钗喜欢吃什么,看什么戏,宝钗自然是循着老太太的喜好说了吃的,玩的。又叫黛玉点戏,黛玉并不是个欢喜看戏的,随便点了一首,只听见戏台子上,咿呀哎呀地,她反而觉着吵。

倒是宝玉,与宝钗凑在一块儿,正好是宝钗点的一曲《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宝钗在与他分说那里头一首《点绛唇》。湘云在一边,见黛玉总也不说话,又竖起耳朵在听宝钗与宝玉说话,会错了意,笑道,“你虽也是个爱读书的,凭你爱读书,也没宝姐姐读得好,知道得多。”

正好,宝钗在念一首《寄生草》,“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黛玉听着,觉得好归好,难免太悲怆了一些,一笑,不置可否,落在湘云的眼里,便浑不是赞同的意思。

恰好,戏唱完了,因贾母爱那扮生旦和小丑的,专程叫了来,说是打赏。叫近了来看,越发喜欢,便问起年龄,又是个与黛玉一般年纪的,老太太便说可怜见的,叫多撒些钱。

熙凤边磕着瓜子儿,边朝黛玉和这小旦瞅了一眼,笑道,“我瞧着这孩子扮相,活像咱们的一个人,就瞧你们看不看得出来?”

众人已是看出来了,都笑而不语,黛玉也心知肚明,明白熙凤说的这孩子是像自己,而都不说原也是因这孩子是个戏子。偏史湘云拍着手儿笑道,“我瞧出来了,像林姐姐,哎呀,活像是另一个林姐姐,林姐姐,要不是你在这儿坐着,我还以为这戏台子上的是你呢!”

宝玉连忙拉扯湘云,拼命给她使眼色,他若不这么着,湘云怕是还不说这么多话出来,如今他越是拉扯。湘云反而说得还多了。众人见此,也都说,“有几分像,也不是太像。”

黛玉不予理会,朝那孩子招手,那孩子过来了,黛玉细细地问她,“叫什么?家里可有人?”又道,“还真是与我有缘呢!”

众人见了均是一惊,黛玉便牵了那孩子的手,对轻絮道,“去拿一百两银票,给了这孩子,去跟班头说,以后不许为难这孩子,她愿走愿留,都随她,好生厚待!”

轻絮忙应,领了这孩子去了。湘云眼见着这孩子的背影,脸上已是一阵白一阵红的,一时戏散了,黛玉扶着老太太起身,她朝湘云淡淡地瞥去一眼,目光滑了过去,并未做停留。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吩咐翠缕将衣服收拾起来说要家去,“明儿一早就走,留在这里做什么,看别人的脸子过日子么?”

宝玉赶了过来,忙道,“好妹妹,你原是错怪我了,她一向是个金尊玉贵的,众人都瞧出来那小旦像谁,都不说,偏你说了,你说便罢了,何苦说得那么多?我不是怕她生了你的气,我原是一片好心。”

“我原也知道自己不配和你那林妹妹说笑,她是有钱有势的侯府千金,我原是落魄不过的奴才丫鬟,她随随便便打发一个戏子都是一百两银子,我原也知道这一百两是扔给我看的,她分明是瞧不起我!既如此,我何必留在这里,讨她的嫌?”

第89章 簪子

宝玉这边劝不住,便又来了黛玉屋前,听到她在里头吩咐丫鬟,“把那香炉换了,我总觉着这龙涎香,用那掐丝珐琅鼎式的香炉失了味儿,把那铜金釉三足鼎的拿过来,熏这香。”

轻絮答应一声,出来倒先前的香灰,一抬眼瞧见宝玉,丢魂失魄,耷头耷脑地在她们门口转悠,她生怕被人瞧见,忙问道,“宝二爷这是有事吗?姑娘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宝玉则求轻絮,“好姑娘,我和林妹妹就只说一句,姑娘行行好,让我进去说一句就走!”

黛玉屋里的婆子出来了,有些不悦,却也无法不顾情面,道,“二爷,姑娘在屋里,有什么话,隔着帘子说吧!”

宝玉只好站在帘子外头,“林妹妹,好端端的,今日怎地还打发了那戏子一百两银子?纵是平日里,老太太和太太们打赏也没有这么多的。平日里,我敬林妹妹是个行事妥当的,今日这般,究竟为何?”

“才云妹妹在屋里暗自掉泪,说她不过是个玩笑话,谁知妹妹竟这般大手笔,活像是在欺负她,我说林妹妹断没有这样的心思,一定是她想左了。”

黛玉听了,心知宝玉是赶过去,在那边被湘云一番排揎。她披了一件鹤氅走了出来,见宝玉一脸颓废,又有几分于心不忍,“宝二哥哥,我也敬你是个男子,当以安社稷,平天下为己任,谁知你成日家不是调解这个妹妹,便是安抚那个姐姐。莫非,你以为,大家还是小时候儿,说话行事随兴所致,没个避忌?”

“今日,若云妹妹只说,那小旦像我,原也没什么。她虽是个戏子,我也从无瞧不起她的意思,天底下长的像是缘分,可你云妹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非说那戏台子上唱戏的是我,这究竟是不是玩笑话,你去问她。”

黛玉冷笑一声,“既是挑衅,便该有挑衅了我,接我招的底气。我是没她那般会哭的,她若没这点胆识,以后就不要轻易招惹我!”

黛玉说完,转身便进去了。恰好袭人来寻人,把黛玉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她心里不由得惊讶,原也觉着林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瞧来,何止是不好相与,分明是个泼辣的。

她忙拉了宝玉回家去。却说宝玉,本是一番好心,想着姐妹们在一起一场,也不知能相处几年。且黛玉与湘云彼此又没个什么好值得争抢的,何苦闹得乌鼻赤眼的?结果好了,反而落得他自己一番不是。

回到屋里,他独自一人上了床,躺着瞪眼睛。袭人存心找他说话,把这事儿撩开,谁知他也懒得搭理。

反是湘云,睡了一觉起来,早就把昨日的事忘了,去寻宝玉。黛玉这边,因有宫里的旨意出来,说是叫黛玉今日晚去宫里赏灯去。原是皇上给景安宫里赐下了不少灯,说是装点得到处都是,特特地预备着今日点了,请宫里的赏。

来传旨的是严铎,专程给黛玉提了一盏兔子灯来,如今正摆在老太太的屋里,点了之后,滴溜溜地转,确是比外头的要精巧许多,连上面的兔子也都画得逼真些,那嫦娥活像是要从里头出来。

因王夫人也要往宫里去,便两人一起乘了车。景安宫早就遣了人在这外头等着,黛玉到了,便先由景安宫的人领着进去,王夫人在外头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功夫,也去了凤藻宫。

黛玉先陪着荣妃说话儿,至中午时分,云臻来了,见了黛玉,抬手在她的发顶上比了比,道一声,“长高了!”他自己也长高了不少,黛玉跟他说话要仰着头了,便道,“真是不公平,我平日里吃的也多,怎地就是长不过你?”

荣妃笑道,“你若长过他了,我得多担心?既担心你,也担心他!”

不一时,十三皇子来了,他母妃德妃庞氏早几年过世了。生下他来便不好,他打小儿便养在荣妃的宫里,本和檐哥儿一般大,小时候还总在一块儿玩,如今也是八九岁了个子长了好高。

他一来,凑到黛玉跟前,“玉姐姐,我听父皇说,檐哥儿录了第三名,他要入今年的院试吗?”

檐哥儿如今已是个小童生了,贾氏写了信来告诉她后,她也只自己欢喜了一场,反而写了信回去给檐哥儿,告诉他不要骄傲,又嘱咐说如今暂且不要轻易考试了,再多读几年书,把基础打好了,再参加乡试。

是以,黛玉摇摇头,“他还小呢,待过几年再说,暂且先把书念好。”

两人说话说得很投机,眼看十三皇子朝黛玉这边越靠越近,黛玉都要抬手揉他的头了,云臻喊了一声,“小十三,去瞧瞧,该摆饭了!”

他自己过来,也不靠近黛玉,只一双眼睛灼灼地瞧着她。黛玉先是觉着没什么,说了两句话,难免脸红,别过一边去,也不理他了。云臻一笑,抬手扶了扶她头上的簪子,问道,“我前儿叫人送去的簪子,你怎么没戴?”

“那簪子颜色有些艳,我寻思着,待过几天天儿暖和了,穿颜色亮丽些的衣服配着正好。”

云臻又朝她头上看了看,“这支还是素了一点,我记得你有个粉珠做的钗子,都比这支强。”他边说,叫来了黄芦,“你去把我书房里收的那匣子里的一根嵌宝蜻蜓钗拿过来!”

黛玉一听,不由得脸略有些红,歪着头,一双眼睛盯着他,也不说话。云臻初时不解,想起那日在临安伯府梅林里她为个香,还质问了他一两句,不由得明白过来,左右瞅瞅,见也没人搭理这边,道,“原说过几日再给你的……”

黛玉也不领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黄芦把钗子拿来了,云臻给她,她也偏不换上。到了晚间,到处的灯都亮了,整个景安宫如那瑶池仙台一般,皇帝也过来了,荣妃这边要陪着皇帝,云臻少不得要去御前伺候,他瞅着个机会,将黛玉的钗子取下,把自己这个给她簪上,再叫人伺候好她,他自己方才过去。

第90章 进园(二更)

过了小半个月,便是黛玉的生辰。提前一日,宫里的赏赐下来了,前来的依旧是严铎,礼单上写着:四季衣服鞋袜各一套,四季头面各一套,端石长方砚一方,宝相花铜熏炉一尊,汝窑醉乡酒海梅瓶一对,童子持莲和田玉把件一个,另有一个田黄冻双钮闲章一枚,往年总不漏的压裙嵌岁数金瓜子的玉佩不在礼单之中。

严铎双手捧着装印章的明黄绣蟠龙的袋子递到黛玉跟前,笑道,“这是额外的,八爷说才学着做来玩儿的,姑娘若觉着好,就拿着玩儿,不好,待做的好了,再给姑娘做。”

黛玉接过来,打开了看,玉是上好的玉,只雕工也确实是稚嫩了一些,但瞧着新鲜,便欢喜道,“挺好的,我就觉着挺好了。”

待她回了屋里,叫人拿来了印泥,将这章子沾了印泥后,往宣纸上一按,见清晰的分明是小篆体的“嫀嫀”二字。她一时有些愣了,又一想,已是满面通红,轻呼一声,这印章几乎脱手而落,心里暗地里嗔怪一句,又见它通体玉黄,无一点杂色,想着好端端的一块玉坯,竟被他糟蹋了,哪里还舍得略有磕碰,便平日里拿着把玩,竟比那和田玉童子持莲的把件还要得心。

早两日,老太太便说要给黛玉好生过个生日,黛玉便说,才过了年,正月十五元宵也没有闲过,又宝姐姐的生辰才过,如今又说要给她热闹,她笑着道,“外祖母这心也不要太偏了一些,总该心疼心疼这管家的人,如今凤姐姐每日里看着人把过年的东西收拾起来都还没忙完呢。”

王夫人在旁边听了笑道,“到底是姑娘心瓷实些,想得到她凤姐姐。”

待年过完了,宫里贾元春的旨意也下来了,说是大观园闲着也是闲着,叫姑娘们都搬进去住。黛玉听了之后,觉着奇,反复问了,说是里头没有说叫宝玉一齐搬进去,便觉得奇。

到了老太太这边,王夫人也来了,是来说这事的,说派了婆子们进去打扫,少不得要安置床帐之类的。

宝玉在老太太怀里打滚,非要跟着一起搬进去,“姐妹们都进去,唯独我不进去,我还瞧中了怡红院那个院子,想着好歹还能进去住几年呢,以后姐妹们都走了,谁还陪着我?”

黛玉在一旁坐着,默默地喝着茶,王夫人在一旁坐着一直不说话,看似要老太太做决定。只老太太却为难得很,摩挲着宝玉的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住进去,去找你老子去,看他捶不捶你?”

他却偏不肯,只磨着老太太,黛玉便笑道,“宝二哥哥,你真是的,这事是娘娘定的,先守国法,再遵家规,这事儿,你与其求老太太,不如求舅母,改日再进宫去,为你求一条许可来!”

宝玉便只好起身,去求王夫人。王夫人不由得朝黛玉看了一眼,揉着宝玉的肩道,“好好好,我明日就进宫去,问问娘娘,不过你也得先许个诺来,好生读书,在院子里住着不要淘气!”

宝玉一听便欢喜了,问黛玉,“好妹妹,你可看中了哪一处?准备住哪儿?我瞧着妹妹性子娴静,潇湘馆里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挺合妹妹的。与我那怡红院又近,我们走动起来也便宜。”

黛玉原不想住进去,只元春的旨意里,是偏把她含上了的,她也不好不遵,只觉得住哪里都好。原著中,黛玉也是住潇湘馆的,便道,“一切听宝二哥哥安排即可。”

到了第二日,便听说王夫人已是进了宫里。黛玉在老太太跟前用早膳,来回话的是个周瑞家的,老太太听了只点点头,叫黛玉扶着她,“我们到院子里去走走,瞧瞧你那潇湘馆如何?”

熙凤便说从这儿过去,要走好长一段路,便叫人抬了软轿过来,与黛玉一左一右去了大观园,从五间正门进去,朝往左走进去,是一条曲折游廊,阶下石子铺就的小路,小小的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头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里面房内进去又是一个小门,出去是后院,一大棵梨树,种了些芭蕉,两间小小退步。

熙凤便说,这屋子小了一些,想了想,便说,“我瞧着紫菱洲还不错,那一处宽敞,又有缀锦楼,正脸儿是五间,楼上又是五间,姑娘住楼上,楼下待客,左右游廊,后面又是五间,安置姑娘正好。”

老太太便说去看看,朝西南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一处庭院,西侧临水,东侧靠山,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翠荇香菱,正面两层高楼,雕梁画栋,甚是气派,进去瞧了,站在楼上轩窗前往外一看,见山水有叠,老太太便觉着甚好。

至午,王夫人便回来了,果然没有叫宝玉失望,贵妃答应下来,只说一定要好好管教,“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

一时,贾政也知道这件事,叫人来找宝玉过去,他顿时吓得跟听了猫叫的耗子一样,过去听了一番训回来,择了日子,一齐搬进去。与原书中不同的是,黛玉占了紫菱洲,反而是潇湘馆叫迎春住了,其他的依旧是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宝玉住了怡红院。

各处又多添了上夜的婆子,打扫的丫鬟,反而是黛玉这里,原本人多,之前在老太太屋里,未免有些挤,林贵要多安置些婆子过来也不能。如今,便一股脑儿地添了四个婆子进来,又十来个丫鬟,把个紫菱洲填得满满的。

黛玉自是住了楼上,一共五间,好在里头都是打通的,明间依旧是起居的,东边两间做了书房,西边两间用来安寝,西边的隔断是一个填漆雕花格子架,轻絮看了之后,欢喜不已,笑道,“如今,姑娘的摆件算是用的上了。”

第91章 看书(三更)

轻絮正说,黛玉攒的那些摆件可以用的上了,便拿了翡翠小盆景,紫檀嵌百宝盆景,景泰蓝葡萄摆件,珊瑚、掐丝珐琅荷花盆景,一应的拿出来摆上了,黛玉瞧了之后,不由得摇头,“瞧你这品味,还不收几盆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是开珠宝店的呢!”

秋痕便在一旁打趣道,“幸好八爷来不了,先前在咱们自己府上,姑娘那屋子也是布置得真正好了,谁知,叫八爷挑出那么多刺儿来,要真看了咱们这里的,不定怎么说呢。”

黛玉便道,“你把那宣德炉拿出来,摆在这里,再放两个瓶子上去,这架子上,宁愿空着也别摆太多了,偶尔换一换,才叫人看着既不空旷着,又不日日瞧着厌烦。”

西次间里,临窗有炕,黛玉便叫在中间摆了个炕桌,又在后面安置了个柜子,上面一边摆了个瓶,插了时鲜的花,一边放了个透明琉璃缸,上面养了几尾鱼。炕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架双面人物花卉琉璃桌屏,右手边上放着一个小巧的太平有象四足熏炉。

中间是雕花门,梢间是一张千工百巧填漆拔步床,秋痕已是换上了玉兰雀鸟织锦帐子,临南窗处摆了梳妆台,上面是一个菱花镜,左右各一个高几,各搁置了一对玉壶春瓶,里头养着两把茶梅。

黛玉搬了房子,每夜间,郑平便不再出去了,只在楼下的正厅里值夜。

云臻又着人送了几个摆件过来,还说,“姑娘乔迁之喜,恕不能亲自前来恭贺,这几个摆件姑娘留着玩,不嫌弃才好!”黄芦亲自送了来,又来传话,说的小心翼翼,黛玉心知所为何事,不由得好笑,什么话都不说,只朝秋痕示意一下。

秋痕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递给他,道,“这是姑娘抽空做的,一共是一套衣服,一双鞋子,还有几块帕子和一个香囊,里头也是姑娘自己制的香,你出去的时候带上!”

黄芦前后转了一圈,吃了几口茶和点心出去,自然是把黛玉这里的一一说了,又把包袱呈上去,“姑娘没说什么,就只叫奴带回来这些!”

他是吓坏了,也不知姑娘和八爷之间有些什么?云臻先是有些忐忑不安,他一直为自己先前的莽撞有些后悔,只觉得那印章该晚些时候给才是,到底是心急了一些。打开包裹,见黛玉送过来的,依旧和先时没什么不同,待翻到最后,见里头一双袜子,才松了一口气,又欢喜起来。

不知不觉三月里,黛玉睡了中觉起来,听说宝钗来了,便起身到了外间,见她正坐着与轻絮在说话,看到黛玉过来,忙起身,笑道,“怕是吵着你了,我先见袭人姐姐朝你这边来了,我恰好找她有事就过来,谁想,到底是扑了个空。”

轻絮道,“来是来过,是问宝二爷有没有来过?”

黛玉心里便明白,问道,“可是来过?我正好睡了,怕是来了,她们也没叫醒我,又走了!”

“没呢!”

正说着,紫鹃进来了,道,“宝姑娘是在找宝二爷吧?我说个地方姑娘好找去,沁芳闸桥边桃花林子里头,保管在那里!”

黛玉一听,来了兴趣,问紫鹃,“你怎么知道的?”

“奴婢才给三姑娘送东西过去,见那边的桃花开了,给姑娘折了几枝来换瓶,便看到了,拿了本书在看呢。”

黛玉抿唇一笑,携了宝钗,“走,宝姐姐,咱们瞧瞧去,看宝二哥哥一个人躲在那里,究竟做什么呢?”

宝钗知道她一向消息灵通,也不知这会子在促狭什么?有心不想去,见她十分想去,少不得便跟了她一起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你成日家都什么坏心思呢?”

两人悄悄过去,连身后跟的丫鬟婆子都不叫靠近。见宝玉在一处石头上坐着,手里捧了一本书,春日里也不怕冷,看得津津有味。

一阵风来,桃花成雨,朝他身上洒去,满身满头,满地满书都是一阵桃花,这才惊醒了他,站起身来,欲将身上的花抖在地上,又盯着地上的落花看得像是痴了。

宝钗已是一眼看到宝玉手里拿着的书,拉了黛玉便要走。谁知,黛玉却偏不依,反而是上前去,笑道,“宝二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宝玉回头看,见是黛玉和宝钗,便道,“我在瞧这些花儿,若是抖在地上,若叫人踩了,该是何等践踏。”

这真是,春恨秋愁何时了!

黛玉朝那沁芳闸下的流水看了一眼,道,“不是说‘落花流水’么?你把这花兜到那边,散在水面上,随它流到哪里去!”

宝玉走了两步,又停止,摇头道,“不妥,若这水流到了那个污淖的地方,岂不是照样把这花儿玷污了?”

“也是!”黛玉点头道,“这院子里的落花何其多,宝二哥哥难不成要教丫鬟婆子们把它都扫起来?有句叫做‘化作春泥更护花’,就这样洒着,顺其自然的,不是很好吗?”

宝钗也在一旁道,“正是这话呢!”

宝玉少不得悻悻然地把花抖在了地上,也不肯踩,跳了过来,问道,“你们怎地在这里?”

宝钗便道,“袭人到处找你呢!”

宝玉正要走,黛玉却一把拉住了他,“宝二哥哥,我瞧瞧你看的是什么书?”

宝玉吓了一跳,连忙把书收到背后去,笑道,“自然是四书的。”

“四书里头哪一本?”

“《大学》。”

“哦,原来《大学》里也是有‘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也不知我都读的是哪个版本,竟然从未见过这句话,宝二哥哥,你把你这本《大学》借与我瞧瞧可好?”

宝钗见事已至此,是没办法再遮掩的了,又见黛玉摇头晃脑地吟出这句来,模样儿可爱,又见宝玉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也是觉着可笑,忍不住便“噗嗤”笑出声来,“真真你这张嘴啊,你说,你怎地知道他那书里头是有这句的?难不成方才你那么一眼就正好瞧到了?”

宝玉醒过神来,惊呼道,“原来林妹妹也是看过的,不知妹妹怎么就看过了?”

第92章 留意

黛玉摇头道,“我没有看过,不过,这句名言我还是听说过的。”她歪着头,盯着宝玉手里的书,假装如梦初醒,惊呼一声,“哎呀,原来宝二哥哥真的在看《会真记》。”

宝玉一听,已是魂飞魄散,急急地把书往身后藏,一面道:“妹妹瞧错了,原不是《会真记》,那等书,我怎会看?”

黛玉便道,“也不知《会真记》是本什么样儿书,宝二哥哥可否告诉我?”

宝钗已是摇头,指着黛玉的额角,“你说你这淘的是哪门子气啊?”又对宝玉道,“宝兄弟还不快把书收好了回家去,袭人到处找你呢,也不知为何事,可别把她给急坏了!”

宝玉已是如释重负,忙把书往腋下一藏,已是拂柳穿花而去,临去前,他还扭过头来,与黛玉做个鬼脸。黛玉笑道,“你且去吧,回头我就去舅舅那里说,我不信你那屋里就这么一本,你日日时时地都藏在身上也没用。”

宝钗只觉得奇,因黛玉平日里从不爱在宝玉跟前留意,便是宝玉常常去找她,她也是能拒便拒了,谁知,今日她出了奇了,宝玉藏在这处隐蔽之处,她也知道,连宝玉读的是什么书她也知道,且还用这种法子来谏宝玉。

从小儿,她也曾读过些书,知道真正的良臣反而是那些爱谏君王的,那才是一门忠心。一面想,她心里已是留了意了。

宝玉这边,听黛玉如此说,知道她素来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眼见是逃不掉了,不由得回来再三作揖保证,“再不把这些书带到院子里来看了。”

谁知,黛玉却不依不饶,“我也知道是谁怂恿你做这些的,我连你在学堂里如何和人打起来的事,我也都知道。你若改了还好,你若是不改,日后有你亏吃的。”

宝玉已是呆住了,半晌方才道,“我平日里竟是错见姑娘了,我原以为你也是水做的女孩儿,却没想到,你原是泥水做的骨肉,你和那世间的须眉男子又有何区别?”

黛玉只冷笑,点头道,“宝二哥哥,你犯不着如此说我,我也不稀着你说我个好或是坏的,我也懒得与你这般子较真,你且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我也不白给你说的。”

说着,黛玉转身便走了,跟她来的婆子已是在一旁听了这话,均是万般不屑地朝宝玉瞥去一眼。反而是宝钗,站在一边觉得甚是尴尬,不由得上前去安抚宝玉,“林妹妹也是为你好,哪有男子不挂心经济仕途,成日家把心思花在这上头的?”

宝玉本就在黛玉这里受了一肚子气了,这会子听宝钗如此说,气得眼泪汪汪地,把个书往沁芳闸的水渠里头一扔,“我算是白认得你了!”也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宝钗怔怔地站在这儿良久,她的丫鬟莺儿也不知怎么地就找了来,拉着她道,“姑娘,快家去吧!”

宝玉闷闷地回来,他这书,原本是因为闷,茗烟才给他找了来,他好容易偷渡到院子里,谁知,竟是被黛玉给抓了个正着。这会子,他还得想个法子,把书又偷渡出去。

谁知,鸳鸯在他屋里,看到他来,连忙起身,“去哪里去了,叫我们一顿好找,老太太叫你呢,那边大老爷病了,叫你快去瞧瞧去!”

他便从二门出,招来茗烟,说是要他设法子把书弄出去。茗烟拍着大腿,“二爷,我就说那书必不能弄进去,您偏不听,这会子好,露了馅儿了,可如何是好?”

“回头我叫你花姐姐给你包出来,连外书房都是不能放的了,必要毁尸灭迹才算。”

他因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心头已有一计,轻松了些,拍拍茗烟的肩就要走。茗烟一把拉住了他,“好二爷,您且说说,又是怎么走了踪迹的了,都落到了谁的手里?”

一听说是黛玉,茗烟几乎要哭出来,“哎哟喂,我的二爷,您怎地就偏偏叫她给瞧见了,别瞧她是美人儿,那心眼儿不知道有多少,便是那钟顺,那么厉害个人物,在她跟前不跟那叭儿狗一样乖顺,您这不是要我去死吗?”

却说黛玉,已知是贾赦病了。她便换了衣服,去了邢夫人那边,迎春姐妹都到了,邢夫人拉了她坐着说话,原不过是她舅舅染了风寒,大夫已经来瞧了,只须静养,并无大碍。

一时,贾环和贾兰来了,眼见的邢夫人没什么好脸色,黛玉便朝环哥儿招手,“你过来,我和你说说话。”

贾环因黛玉素日里待他反而比待宝玉要亲热些,便拉了贾兰一块儿过来说话,也不过是说些在学里的事儿,黛玉又考了考二人,道,“我那里还有得了的一些好的笔墨纸砚,回头叫丫鬟们给你们送去。你们若是得了空儿,便去我那儿玩。”

正说着,宝玉来了,因是从老太太那儿过来的,邢夫人先是起身问了老太太安,便又拉着宝玉说话。黛玉因才与他吵过,见他看到自己满脸不自在,也懒怠在这里待,要起身告辞。谁知,邢夫人又要留她们姐妹吃饭,原不想搭理贾兰和贾环,此时少不得一块儿留。

贾环见黛玉总不理宝玉,也乐得拉着她说话,一块儿在邢夫人这里吃了饭,三人又和迎春姐妹一起出门,反而把宝玉一个人给孤立出来了。

贾环是回赵姨娘那里的,因黛玉要回缀锦楼,原宝玉说和她一块儿回去,想路上和她说说话,谁知贾环偏说,“林姐姐,你回缀锦楼我送你吧!”黛玉又应了下来,“那就劳烦环兄弟了!”

宝玉又没得到空儿,只好耷头耷脑地回了怡红院。

贾环到了缀锦楼,黛玉一面叫丫鬟们给他倒茶倒水,一面拿了笔墨纸砚给他,“这纸是那年来的时候特特地叫人去买的宣纸,我用着还好,却用的地方不多,你拿去,送人也好,自己用也罢,都随你!”一面,又叫人送了一些去给贾兰。

第93章 庙会

宝玉这边,一直等着贾芸来,好在第二日,贾芸便来了,是怡红院的丫鬟红玉把他领来的。他原是在外头书房等着,茗烟叫他进院子里来,不知怎么地就遇到了红玉。宝玉简直是如获至宝,招了他进来,“你来,帮我个忙,便是救了我的命了!”

谁知,竟是一包袱的书,宝玉跟他说,“你悄悄儿,从北边梨花院那边的后门出去,那里通街,别叫我父亲给瞧见了,把这书你或是扔了,或是拿去卖了,横竖别落到了谁的手里。”

贾芸几快提不动这包袱了,他手上本没有本钱,欲去给凤姐送礼谋个差事做做也不可得。昨日去求了他舅舅,结果得了好一顿白眼,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醉金刚,得了他的银子,原说等得了差事再想法子还,如今这兜子书已是有了大用处。

贾芸已是高兴不已,忙道,“侄儿这点子事还是做得的。只宝二叔还得指个人把我带出去才好!”

宝玉便依旧叫了红玉来,“你领芸儿出去,走后面梨香院!”

二人迤逦而去。

老太太屋里,黛玉和迎春姐妹,还有宝钗正在跟前凑趣儿,说些笑话。熙凤便来了,还没进门,就一串儿声道,“哎呦,还是老太太这里热闹,老远就听到了笑,是什么好笑的,老太太也不说等我来了再说!”

“你这猴儿,还有谁的嘴皮子有你的厉害,有你说的好笑?”

她先来,坐着说了会儿话,王夫人领了个脸生的婆子来了,给老太太请过安,才知道是王夫人娘家的人,是王子腾的夫人打发来的,说是明日是王子腾夫人的生辰,请老太太太太过府去乐一天。

老太太说身上不舒服,王夫人便说叫黛玉和姐妹们去玩。黛玉原想说不去的,老太太却叫她去,“难得出门一趟,跟你姐妹们去玩一天,我是懒怠动,你跟着拘着做什么?”

因老太太不去,王夫人自然是不去,凤姐也没法去。只薛姨妈第二日带了宝钗、黛玉和迎春姐妹,坐了车出门。

到了后,王子腾夫人跟前的嬷嬷在二门迎着,将她们带到了正房,已有与王家相好的诰命姑娘们来了,拜过寿后,王子腾夫人便叫了宝钗,“好孩子,领你姐妹们去园子里逛逛去,别拘在这里,叫你们也不自在。”

黛玉也知,这原是要和薛姨妈她们一块儿说话,这才把她们打发了。园子逛完了,黛玉便扯了探春,“我想趁着这空儿出去逛逛,你跟不跟我去?”

探春一听吓着了,“你如何出去?没人陪着,你若是出去了,可如何得了?”

“我就问问你愿不愿跟着吧?你总说我若是能出去买个什么,是必定要带你一块儿的,这会子我要去买了,你又没这个胆量。”

“谁说我没胆量了?”

黛玉便喊了轻絮,叫她去外头找了郑平,叫林府那边林贵派了马车来接她。郑平听得说她要出去逛逛,哪里敢,也没敢去跟林贵说,自己跑去跟云臻说了。恰好云臻因略感风寒,便没有出城去,在南三所里静养,拿着本书在看。

黄芦一听这事,已是吓得战战兢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因跟黛玉多年,于她深有感情,生怕黛玉太过异想天开,而惹得云臻不悦。毕竟,深闺女子,竟然说要去外头逛逛,实在是叫人难以想象。

谁知,云臻却笑了一下,放下书来,叫过钟顺,“今日初几?我记得大相国寺每逢二、六、十是有庙会的?”

钟顺已知云臻的心思,笑道,“可不是,今日正好逢六,必定是热闹非凡的!”

云臻便起身,吩咐郑平道,“你叫林家驾了车马过去,就说宫里传姑娘并贾家的三个姑娘,将她们接出来。”又吩咐黄芦,“你多带些人,随从护卫姑娘们到相国寺,务必叫姑娘们逛得高兴!”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黄芦,看似欲有话说,却并没有。反而是钟顺听出来了,同样是吩咐郑平和黄芦的两句话,前后语气却是不一样的,给黄芦说的,到底要温和许多。

钟顺有心提点郑平几句,却觉得应是无用。这全凭自己一颗心,实在也说不上说郑平不对。踌躇一二,反而是郑平自己悟出来了,待安排妥当,耷拉着脑袋跟钟顺说道,“是不是我又惹爷不快了?”

黛玉正愁如何去跟王子腾夫人说呢,郑平进来了,在黛玉跟前行了礼后,说道,“姑娘,宫里来了人,说是要见姑娘和贾家的三位姑娘,还请这会子就出府去,车马已是准备妥当了。”

黛玉不明所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看向宝钗,“宝姐姐,怕是要失礼了,还请带我去跟夫人说一声,我们这就要告辞!”

出来后,待黛玉上了马车,车并不是朝着宫里的方向去,她难免担忧,好在,车壁外头有人敲了三下。黛玉忙揭开帘子朝外看去,只看到了云臻的背影,他骑着马朝前跑了几步,回头朝黛玉望了一眼,便又跑远了。

“林姐姐,咱们这是去哪里?真的进宫吗?”探春兴奋地凑了过来,朝外看了一眼,顿时新奇得不得了。

黛玉不由得笑了,所谓的“宫里的人”还真是不假,只是并不是如之前想的那样,以为是娘娘们,便道,“不是,我也不知去哪里,我只跟他们说我们要去买东西,谁知道他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这会子黄芦过来了,隔着马车帘子道,“姑娘,林贵大爷说了,今日相国寺里有庙会,那场面是极热闹的,货物也多,常听人讲,说是‘珍奇宝玩百列,四方珍贵之物齐聚,因中庭两芜可容万人,商旅交易,皆在其中’,林大爷说,姑娘难得有这兴致,恰好又有贾家姑娘们陪着,不如去哪里瞧瞧!”

别说探春了,便是迎春和惜春姐妹此时一颗心也都被说得馋了起来,纷纷聚拢过来,一个说,“哎呀,我都没准备银子”,一个又说,“竟还有相国寺庙会?”一个个难得平静下来,探春双手合十,恨不得对黛玉顶礼膜拜了,“以后我就以你马首是瞻了”。

第94章 碰到

这京城里的大相国寺,原是前朝一座王府,因在运河的边上,又是在城中间,便不是逢庙会的日子,也是人烟稠密,车水马龙。

黛玉的马车找了一处偏僻又靠近相国寺的地方停了下来,头顶是一株长了快千年的银杏树,冠顶如华盖,铺展开来,树上一些善男信女们不知道挂了多少红绸条,一阵风来,树叶瑟瑟,万千彩条舞动,已是一副热闹场面。

从车上下来,抬头望去,正前方便是大相国寺的后院,黄墙琉璃瓦,一个小沙弥从门内出来,拾级而下,快步走了过来,和郑平说了几句,便朝黛玉们施礼,“请跟我来!”

黛玉从前住扬州,也走过不少地方,江南一带,几被她走遍了。江南富庶,天下闻名,只这相国寺里与那边又是不同。贾氏三姐妹是打小就没有见过这等场面的,身边虽有丫鬟婆子,却是以林家的下人们为主,没有婆子们在旁边耳提面命,便如了下了辔头的马儿,撒着欢儿地跑了。

一个个提了裙子,跟在那小沙弥的后头,进了院门。

“施主们怕是从未来过,待小僧先说明一二,这大三门上,皆是些飞禽猫犬之类;第二、三门上,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家具什物,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箭、时果脯蜡之类。女施主们若想买针线玛瑙,珍珠首饰,头面衣冠,头面钗环,便在近殿处,殿后资圣门前,则是书籍古玩之类。”

这一听,素有主见的探春也不知道该如何逛了,她见黛玉快步追了上来,忙拉了她的手,“林姐姐,你来说,咱们先从哪儿逛起?还有,你可先借我些银子?待我回去后,再还你如何?”

黛玉便叫郑平,“给姑娘们一人五十两银子,记在账上,以后是必定要她们还的。”

三春不由得笑了起来,一面叫自己的丫鬟收了银票,一面打趣黛玉,“是必定要还的,若还不了,就把我们自己卖给你了!”

“依我说,一人带几个人,随你们自己怎么逛,不拘怎么地,也不管你们将来逛够没逛够,到了酉时初刻,就在这里会面,是一定要回去的。”

因黛玉也知道云臻已是安排了人,又有林贵带了不少林家的来,一人身边少说也有十来个丫鬟婆子护卫,也不怕走丢了,黛玉也就不怕。且,既是带了她们出来,也肯定是要叫她们尽兴的。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安排,还以为要一块儿逛,谁知竟是自己逛自己的,也不需要再去顾忌身边人,这真是从未体验过的,探春已是感激不尽。反而迎春和惜春有些没底气,说要跟着黛玉。黛玉便安抚,“别怕,自己逛去,必不叫你们出事,也不怕回去后有人说什么?”

黛玉也没什么要买的,只到了大三殿那边去,脸上遮了块丝帕,看了看那些猫犬之类,连大狐狸都有人卖,还有老虎崽子,因味道格外难闻,她便退了出来,叫来一个小沙弥,叫安排一间僻静些的厢房,待一会儿。

一时,黄芦来了,说是后面藏经楼的二楼清净,那里又有书可以翻阅,一些达官贵人今日来了,多在那边落脚。黛玉便说过去,领了人,浩浩荡荡地往那边去了。上楼的时候,恰好与几个人迎面错过,其中一人,穿着一身金绣牡丹的道袍,头上歪歪斜斜戴一顶帽子,见了黛玉,已是脚都挪不动了,贴着墙看着她。

黛玉顿时眉头一蹙,朝轻絮瞥了一眼,轻絮冷笑一声,遮挡住黛玉,从他跟前经过时,冷不防一脚朝那人踢了过去。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薛蟠,他也不知从哪里知道说今日,当年在沈孝卿座下与他一同听讲的那个孩子如今也来了,便寻了过来,到处也找不到,谁知竟碰到了黛玉。

她虽蒙着半张脸,实在是一对烟眉,一双清目,足以慑人魂魄,一时便有些呆了,哪里有所防备,一跤跌下去,滚了十来级楼梯,扑到了地面上,一时摔得鼻青脸肿,简直是不堪入目了。

这一着,谁能想到呢?跟薛蟠的人,喊了一声“大爷”,忙扑了过去,薛蟠哼哼唧唧地躺在地上,他随从里为首的,见他依旧斜着眼睛朝楼上看去,又见打了人的这方的人一个个淡定若素,鱼贯而上,无一丝色变,顿时为难不已,不由得劝道,“大爷,咱们先悄悄儿打探一番,瞧着是谁家的,再叫了东府珍大爷出面,不愁报不了今日这仇。”

到了屋里,里头布置得极为雅致,中间是一道立屏隔开,外头有榻与桌椅,里头一张小小填漆床,临窗是一张书桌,上面摆了文房四宝之类,一个小小香炉里燃的正是她熟悉的龙涎香。

黛玉转了这好大一会儿了,有些累了,歪在榻上,轻絮要来了水,帮她梳洗过一番,又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钟顺过来了,给她行过礼,“爷在对面那屋里和人说话,一会子就完,姑娘先歇着些,一会儿爷过来找姑娘说话。”

黛玉点头,“你去跟他说叫他别慌,得了空儿就过来,若是忙着,就先忙他的事。”

钟顺过去,云臻的事还没完,他这会子已是没有心思,要把人打发了。待说完了,临安伯府小伯爷一直在旁边待着,不由得问道,“八哥,你在慌什么?”

云臻懒得理会,拍拍他的肩,“你且去玩,我这会子有事,你瞧着那殿里头有没有好的狸猫,给我弄一只来,我有用。”

“是荣妃娘娘要吗?”

“你别管谁要,横竖我要就是了。”

临安伯小伯爷连忙去了,云臻要水洗了手脸,拍了拍身上并未曾沾染的灰尘便过来了。黛玉正歪在榻上看书,见了她来,要起身,云臻摆摆手,叫她不要起身,又吩咐轻絮,“沏两碗大红袍来!”

“今日哪有大红袍给你喝啊?我们来的匆忙,便是连银子都没有带,还是林贵机灵,带了些来,才三妹妹朝我借银子,我差点都没得给的。”

第95章 打湿

云臻笑道,“大红袍钟顺那边有,我听郑平说你要出来,便叫人准备了银子,你若是想临时买个院子什么的,我一时怕是没那么多钱,这里头的东西,你不拘看上了什么,还怕得不了手?瞧你这小气样儿!”

黛玉也不过是和他说着玩儿的,轻絮泡了茶来,黛玉便接过来,斟了两碗,一碗给云臻,一碗自己端了喝。茶碗倒是现成的,一个是黛玉自己带的,一个是云臻身边的人随身给他带着的。

“怎地会想到出来逛逛?我听说你搬了家了,如今住着可好?”

“王子腾夫人做寿,老太太不肯来,二舅母便也不好出来,非要我也跟着来,我本不肯出来的,又是老太太开了口,少不得要露个面。我跟那边又一向不熟,去了也是难受,如今出一趟门也着实不易,不像以前在扬州的时候,要出去哪里,带了人就出来了,天天儿在家里守这种虚礼,我也是闷得慌。”

她说了这一大通,觉得有些难为情,便端了茶喝,面儿上觉着有些热的慌。云臻见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道,“这边听说开了一家扬州菜馆,我前儿听大皇兄说,味儿还地道,回头我再找你出来,带你去尝尝。”

这便是说以后会寻了机会带她出来玩了,黛玉笑道,“我也不过是白说说,这京城里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今日说带了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出来玩,她们高兴得什么似的。我算是个好的,从小到大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倒是难为了她们,打小儿出的最远的门,怕是王子腾夫人家了。”

正说着,郑平来了,先是给云臻行了礼,接着跟黛玉说道,“姑娘,那边,二姑娘那边才有人和二姑娘起了冲突,幸好咱们的人多,把人给打跑了,一打听说是孙指挥。”

黛玉并不知孙绍祖袭了指挥一职,但一听,便脑中出现了孙绍祖那人,不由得看向云臻,“我那二姐姐,木头一样的美人儿,这孙指挥又是个什么人?怎地就冲撞上了?”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来,拜倒在云臻跟前,“回八爷的话,才是咱们的人说是踩了孙指挥那边的人一脚,原也是无意的。孙指挥偏说是他的人踩了咱们的人,非要跟贾二姑娘赔礼道歉。”

云臻难免脸上讪讪的,待要问,黛玉已是问出口了,“这孙指挥,可是叫孙绍祖的?他姐姐是嫁了北静王府那一个?”

“回姑娘的话,正是!”

“生得一张大丽菊的脸,脸庞都快有脸盆那么大了,又是武官出身,竟能嫁到郡王府中,还能为兄弟谋一个指挥的袭职,真不知该说孙姑娘颇有手腕呢,还是说北静王这姻缘份奇特!”黛玉已是气难平,吩咐郑平道,“你去跟孙家的说,就说既是他们踩了咱们一脚,自然是要扯平的,只咱们不要什么道歉,都说杀人偿命,咱们踩回去便是了,找个孔武有力的,要把那姓孙的脚趾踩断才算完!”

众人都愣住了,抬起头来,望向了云臻。云臻早已别过脸,端着一杯茶喝,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谁知,这会子是装不下去了。他眼里有藏不尽的笑意,声音里也有强忍着的颤抖,“愣着做什么?要爷教你们怎么做?”

钟顺提醒道,“爷,若孙指挥的脚趾被踩断了,回头去庙里传话看工的活儿谁做?”

“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死绝了?回头再给我找个跑腿的来不就是了?”

黛玉这才知道,孙绍祖原是在云臻手底下做事的。想想也是,她已是不止一次地在云臻身边瞧见过孙绍祖,自然是跟了他的人,此时不由得讪讪,又难免担心,怕那孙绍祖是个得用的,她如此,怕是要砍了云臻的臂膀。

云臻也瞧出来了,之前强忍着的笑意也散了去。他拿过黛玉手里的茶碗,给她斟了一杯,“你素爱多想,那孙绍祖原本是水溶举荐到我身边的人,平日里也只当个小厮用,后因他妹妹进了北静王府,他便得了个指挥的袭爵。几次在我跟前说要回大同,去军中立功,我因不便与军中的人打交道,一直没得这个便利,如今他怕是早就想改弦更张了,你如此一来,也恰合我意。”

黛玉也算是放下心来,虽说这其中难免有云臻宽她的心的说辞,可好歹没坏了他的事,便强嘴道,“我才没多想,他那算是什么好人?撵走了好,省得留在你身边,反而把你给招惹坏了。”

“哦,原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在给你二姐姐报仇,原早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云臻打趣着,黛玉顿时急得脸通红,跪起身来,撩起帕子朝他脸上挥去,他怕把自己眼睛招到了,忙抬手捉了她的手,一扯,她往前一扑,已是惊呼一声,将桌上的茶碗茶壶茶盖子都掀翻了,朝地上落去,顿时碎了一地。

那茶碗倒了下来,顿时淋了她前襟满怀,又裙子也被打湿了,顿时,她不由得扯起裙子呼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一面喊了轻絮等人过来,“是不是还得把才换下的衣服又要换上了?”

云臻已是扶了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榻边上,黄芦等人进来,快手快脚地把矮几给挪走,又把一地碎屑都清理干净了。云臻担心地上还有碎末,怕把她伤着了,只得一把抱起,将她挪到了里间的床上去。

轻絮提了包袱进来,“哪里就出门只带一套衣服的?备了同色儿的三套,这可就只剩了最后一套了,姑娘若是再不小心些,可就真得穿才换下的了。”

黛玉不由得朝云臻嗔了一眼,“那就劳烦八爷挪步了,我要换衣服了。”

她前襟上还沾着茶叶,云臻瞧了,难免有些难为情,摸了摸鼻子,道,“你那二姐姐这会子要来了,我还有事,先过去了,回的时候叫人和我说一声。”

“嗯!”

迎春一辈子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原本是她身边的人把对方的脚给踩了。这大相国寺人山人海的,踩了一脚,碰了一下,原本正常,谁曾想,对方非颠倒不说,还一定要赔礼道歉。两厢拉扯下,黛玉的人便说道歉不必了,那就回一脚,他二话不说上前便把对方脚骨踩折了。

第96章 姐妹

迎春回了黛玉这里,半天都醒不过神来,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的,她哪里不知道对方怀的是什么心思,原有些后悔今日出门,此时是万分后悔今日出门了。

黛玉只当不知,到了快酉时时分,探春和惜春满载而归,一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便问起,“听说二姐姐这边出事了,不要紧吧?”

黛玉笑道,“你瞧二姐姐这模样是没事人的样儿?”

迎春这才有力气开口,嗫嚅半天,问黛玉,“林妹妹,今日之事本就因我而起,回去若是老爷太太们知道了,你只管往我身上推。”

探春和惜春一听这话,顿时吓着了。四人本就是瞒着了出来的,如今竟惹了事,回去可如何交代?忙问怎么回事,一问清楚,探春难免把对方骂了几句到底还是担心,只看着黛玉,“这可如何是好?”

“怎地就是因二姐姐而起?他本就是居心不良的人。这人,我原见过两面,次次都令人讨厌得不得了,我早就有心要收拾他了,谁曾想这会子,他偏撞到我手里了。”黛玉从榻上起身,搂过迎春的肩,“别怕,他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起来,这点子事我还是能收拾的,祸害不到府上去,也决计不会叫舅舅舅母们知道。”

三人方放下心来,惜春笑道,“林姐姐,你但凡是个男的,我也不出家了,这辈子定是要跟着你的!”

黛玉笑道,“出什么家啊?想礼佛,居家一样的,日后咱们都要好好儿的,你当出家就必定能安好么?笑话,你若是弱了,便是躲到天涯海角,一样有人不放过你,倒不如先自己强起来,过什么日子,才能由得了自己!”

迎春道,“林妹妹这话虽有理,可咱们闺阁女子,真要强起来,又哪里强得起来呢?”

“自然是你处处强了,旁人瞧你才是强的,才会在要拿捏你前先掂量掂量。比如说,你屋里有奶妈子,有贴身服侍的丫鬟,你若连她们都强不过去,任由她们左右你,旁人会怎么瞧你?”

《红楼梦》一书中,迎春的奶妈子连她的金累丝攒珠凤钗都能偷了出去,她还处处受她奶妈子的辖制,真正是个公府弱质千金。

探春一声声叹服,“我平日冷眼瞧你,总觉着你难免盛气凌人一些,以为你是仗着自己家世好,谁知你原是有道理的。”

三人买的还不少,丫鬟婆子们都打理过了,送到了外面车上去。一时,轻絮过去和云臻说要走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笼子,笼子里还有只狸猫不说,身后还给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

黛玉也没多问,探春等人以为黛玉是买了只猫,怕不会养,连人都买了下来,难免为她的大手笔叹服。

回了贾府,她们四人从西角门下,去了老太太的屋里,恰好太太们都在,问起来,“说是你们半路里叫宫里的娘娘们叫走了,又没听说你们进宫,原是去了哪里?”

黛玉便出来回话,“去了大相国寺,去那边说了一会子话,顺带地,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与我一起作伴儿,在大相国寺逛了逛。”

老太太和太太,连带熙凤也觉着惊讶,熙凤道,“你们四个倒是会逛,幸好听说你们跟前不少人,家里才不担忧着,若不然,你们这般回来,便是姑娘家,把你们当娇客,也是要跪一跪祠堂的。”

黛玉故作不知,连忙朝贾母扑过去,跪下道,“外祖母,原是娇娇不知,我还觉着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为何非拦着我不叫我去呢,她们是听说她们若不去,我自己去,才不得已跟着的。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我爹爹和母亲凡庙会也带着我去,还走了不少远路,还去过普陀山拜观世音大士,我原不知,是出不得门的。”

迎春三姊妹听得难免愧疚,低下了头,又实在是不敢出来揭穿。倒是老太太,见过不少世面的,不由得摇摇头,摸着黛玉,对熙凤道,“你也别在这儿唬她了,你忘了之前她被吓得病了一场?姑娘家是该少出门,偶尔出去见见世面,也省得将来出了这门子,一问三不知,遇事只会哭,反被人小瞧了。”

王夫人等人听这么一说,便无话了,反而是跟着附和,“极是呢!”

在老太太这边用过了饭,老太太便说今日是累了一天了,叫她姐妹们一块儿回园子里去。待人走了,老太太便问熙凤,“可是打听清楚了,确是宫里的来传话的?”

“是呢,这不会错的,是公公的模样,只面生,没见过,也不知是哪一宫里的?假传旨意这种事,林妹妹是断不会做的,老太太倒不必担心。”熙凤道。

老太太点点头,不由得略有所思。

四人回了黛玉的屋子,谁知,宝玉早等在这里了,见她们来,指着道,“好啊,原是把我一个人撇开,自己先去逛庙会去了,连我都只去过一次,见你们买了好些东西,还不快给我瞧瞧!”

一楼厅里的桌上,放了好大三包,黛玉只扫了一眼,便道,“我什么都没买,你要,叫她们分给你去。哦,不对,她们是花了钱买的,你要且拿了银子来买。”

探春一听,拍着手儿笑道,“哎呦,我都没想得出来呢,宝二哥哥,还是林姐姐想的周到,我还欠了好大一笔债呢,你若要,就拿钱来买,我好卖了还债。”

迎春和惜春也都跟着笑,因都想快些把买的拿回去瞧,便叫跟了自己的丫鬟婆子们把东西提上走,跟宝玉说道,“你若要,明日来!”

到了屋里,黛玉便叫了紫鹃来问,“今日,宝二爷从他舅家回来,便来了咱们屋里?有没有去太太哪里去?”

“并没有,因姑娘们晌午就从王家走了,去了大相国寺,那边今日又有庙会,跟去的人在后面和林家的接洽上了,说是宫里的贵人出来了,在那边和姑娘见面。太太便去了老太太那里说事。宝二爷回来后,去了老太太那边,知道了,就来了咱们屋里一直等到了现在。”

原书中,这一日晚些时候,贾环会把点着了的蜡油灯推到宝玉的脸上去,紧接着便是赵姨娘用魇魔法害凤姐和宝玉姐弟俩。如今,前一着是没有发生,黛玉便道,“那个马道婆,若这两日来了,告诉我一声。”

第97章 化解

第二日一大早,黛玉便叫茜雪,“把昨日带回来的那包袱里头的两份,一份给兰哥儿送去,一份给环哥儿送去。”

茜雪不由得问道,“宝二爷的呢?”

“没买,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能出门就给他带什么礼物?况且,他若要,不拘二姐姐还是两个妹妹,谁又给他匀不出一堆来?”

稍时,茜雪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双鞋,做的极为精致,给黛玉道,“是赵姨娘给的,说是多谢姑娘总想着环哥儿。奴婢送去了,三爷也瞧了,说是都用得上,也挺欢喜,把那纸和笔各捡了,带到学里用去了。”

黛玉用过药膳,去了老太太那里,见一个头上圈了石青色抹额,穿了青缎掐牙褙子的人,正唾沫横飞地在和老太太说话,“……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

见黛玉进来,忙起身,笑着道,“这可是林探花的千金,老太太的外孙女儿,真正是生的金尊玉贵的,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人的,还从未见过姑娘这般出色的。”

黛玉深知这样的人不好惹,她原是不信这些的,如今是不得不谨慎待之,不由得笑道,“马婆婆今日怎地有空就来了?我瞧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且说说,我外祖母欠了你多少香油钱,你就讨上来了?”

熙凤不由得噗嗤一声笑起来,“哎呦,我是琢磨半天没琢磨明白,原你来是为这出啊,你早说啊,在这里磨多少洋工,你早些说,我早些把香油钱捐了,你也好,我也好,连老太太也便宜。”

“怎地还编排上我了?”

“老太太必定是心底里明镜儿一样,就故意在这和马婆婆打官司呢,你一言我一语,故意说,就是不说透,就指着我自己出来说一句这香油钱我帮老太太出了,偏偏我是个愚钝的,若不是林妹妹这会子来,老太太这言语官司是白打了。”

屋里不由得大笑,薛姨妈指着熙凤,“你这张嘴啊,非得把话说这么直白!”

“姨妈快别这么说,既是要我出了这银子,必定得在老太太跟前落个好才是!”

银子并不多,老太太说要给宝玉点一盏灯,每日五斤香油的,一月便是一百五十斤。凤姐便出了一个月的香油钱,又将马道婆给送了出去。这是个惯常喜欢在内宅大院里头糊弄生事的,每日里就拿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勾引得人出钱。

黛玉见她走了,叫人把紫鹃喊进来,“我忘了一遭儿事了,你回去找轻絮,叫她把前儿得的一匹对鸡对羊灯树纹锦拿出来给你,你给赵姨娘送过去,就说那鞋很合脚,这锦我因不喜欢这颜色,瞧着给环哥儿做来穿应是极好,你在那等一会儿,瞧着环兄弟回来了,带他到我屋里等我!”

熙凤不解,问她,“你何时和那屋里的这般亲近起来了?那颜色不好,你给谁不是给,给他做什么?还有,她做的鞋子你也穿的?我平日里瞧着你怪讲究的,还以为外头人做的鞋子你不穿呢。”

黛玉笑着喝茶也不理论。

赵姨娘得了这锦,很是欢喜,一面阿弥陀佛地感谢黛玉。恰好,那马道婆在各屋里跑了一圈后,来了她这里。见她正在做鞋面子,便说她也要粘鞋呢,要她给一点零碎布料。赵姨娘便说,“你瞧瞧我这里可有好的?有好的也到不了我这里来。”

马道婆已是一眼瞧中了她身后柜子上摆着的一匹锦,指着道,“我瞧着那便很好!”

赵姨娘哎呦一声,“这可不能给的,才是那边林姑娘送来给她环兄弟的,说是叫好生做件衣服穿,这锦哪里能随便用来做鞋面子?”

马道婆一听,便凑近了道,“我也早听说她吃的穿的用的,与寻常都不同,你把那拿给我摸摸,我瞧着比寻常卖的要好。”

赵姨娘撇撇嘴也不动,只拣些别的话来说,问她来做什么?去见了谁?那马道婆便觉着没意思,又问了几句,见她死活不接话,又要挑拨几句,见她已是起了戒心,少不得便告辞出来了。

却说薛蟠被人一脚从那办层高的楼上踹下来,摔了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回到了家里,早已是把薛姨妈唬得不行,请了大夫延医用药,宝钗也得了信儿回去照看她哥哥去了。

她妈妈问了小厮,得知是被个姑娘家欺负了,少不得气得要死,便一面要去跟王夫人说,“既是在那藏经楼里,哪里有问不出来名姓的?横竖不管是谁,先问出来,便是那皇亲国戚也要讲道理!”

偏薛蟠见了个半边脸的美人,已是跟害了相思一样,撺掇着他妈非要去把人寻出来,“凭她是谁,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把人往地下踹,幸而我生得皮糙肉厚,若是个不顶事儿的,这会子岂不是要死了?”

王夫人这边得了信儿跑来瞧,一看,着实是不轻。王子腾夫人也来了,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说,“我这一生也是见过些世面,宫里的公主们我也是见过的,还从未见过这样儿的,这一说,连我都好奇起来,这到底是谁?”

便着人去查,一查,那日在藏经楼里安歇的人是有,谁知,竟真查不清姓名来,连王子腾都亲自去问了,那老和尚死活也不说,一问,开口就是“阿弥陀佛”,再没有第五个字。

这案子,竟成了冤案,那薛蟠成日家欺男霸女,如今这次竟摔了个半死,连对方的人影儿都没有摸到,白挨了这一遭。

转眼五月初三是薛蟠生日,头前几日,宝钗亲自来邀黛玉,“我家里着实得了些好东西,这么粗这么长的嫩藕,这么大的西瓜,还有几尾鲟鱼,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我妈妈说别的倒是都好说,使了钱都能买到,偏生这藕是极为难寻,叫你无论如何要过去尝个鲜儿。”

第98章 欺负

黛玉不好推,少不得便去了。东西也的确是新鲜,黛玉却不惯吃这些,吃过后,要了茶水漱口,听宝钗在说,前边薛蟠请了宝玉还有几个相好的也在吃,正说着,轻絮匆匆进来了,站在一边局促不安。

黛玉便起身说告辞,说家里还有事,改日再来玩。薛姨妈和宝钗将其送出去,那门口,薛蟠正好借机说送宝玉也出来了,正好碰了个对着,看到黛玉,已是不由得酥倒了一半,黛玉走得远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妈,妹妹,她就是,就是,就是林家妹妹?”

这边,黛玉快步离开,轻絮跟在她身边,她问道,“你这般丢魂落魄的便是因了这薛家大爷?”此时,黛玉自是已知,原来这就是薛蟠呢?

轻絮惊魂未定,“姑娘,这下可好了,谁知道竟是薛家大爷,这不是坏了两家的亲戚情分吗?奴婢可是听说,那薛大爷足足在房里躺了一个月才好起来,如今他可发现是咱们了。”

“是又如何?他素来放浪不羁,行事为所欲为,你且放宽心,便是他跟他母亲和妹子说了是我们,薛姨妈和宝姐姐也唯有万般保密,绝怪不到咱们头上来,她怕旁人知道还来不及呢!”

果然,薛蟠竟并没有说,第二日,宝钗依旧来找黛玉说话,黛玉看她似并不知情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好笑,也不知这薛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把这件事丢到了一边儿去。

到了芒种节这一日,黛玉叫屋里的姑娘们都到园子去玩。她也跟着去了,因书中,这日有件大事,她便格外留意着,眼见得宝钗追着一双大玉蝴蝶去了,她也便悄悄儿跟在身后,到了滴翠亭跟前,见她伏在那儿,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黛玉便过去,喊她道,“宝姐姐,你伏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并不隔音,里头有两个正在说话,一个是宝玉先前叫领了贾芸出去的红玉,一个是他屋里的小丫头子坠儿。

红玉丢了一条帕子,是贾芸捡了,托了坠儿给了另一条帕子给坠儿,叫她帮着还给红玉。这原是遥寄儿女情丝的事儿,独两个当事人能体会其中意味,旁的人是不知道的,此时正扯着呢,坠儿说,“芸二爷再三再四说了,若姐姐没有谢的,叫我不给你呢!”

谁知,外头有人在说话,二人忙把窗子给推开了,四个人八双眼睛,就这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顿时有三个人觉着尴尬。黛玉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笑着问红玉,“你们在里头看什么?大家伙都在园子里玩儿呢,你们出来吧!”

宝钗已是听了个大概,见都是宝玉屋里的丫鬟,原想悄悄儿避开的,谁知没来得及,倒是叫黛玉给碰到了。她笑道,“可不是,才我瞧见二姑娘在这儿的,你们可瞧见她去哪儿了?”

都说没瞧见。待黛玉和宝钗一起走了,红玉并不信宝钗的话,拉了坠儿道,“说了叫你给我完事,谁知,你扯这么多,反而叫人听了去,怎么才好?”

坠儿也是没主意,却也并不把这事放心上,“都是姑娘家听了,还能如何?各人干各人的事,横竖你又不是她屋里的,等她哪日做了你的主子,以后的事你能管得了这么多?”

红玉想了想,“话虽如此,她平日里是个正派的,怕是见不得咱们说的这些,若是林姑娘,倒还好些,她眼里素来没咱们这些人,听了去也不会放在心上。”

宝钗和黛玉转身便遇到了宝玉,和探春在一块儿说话呢。见了她二人来少不得便分开,黛玉便笑道,“是在说什么?见我们来了,就不说了,果然是在显摆亲兄弟姐妹呢!”

探春兀自意难平,指着宝玉的鞋子,“你说,我就给他做了这一双鞋子,她竟说三道四,说我怎地不跟环儿做,我是那专给人做鞋子的人吗?”

宝钗笑着,黛玉朝宝玉的脚上看了一眼,道,“这鞋子着实做得也太得力了一些,不是我说,鞋子总归是踩在地上的,瞧瞧你下的这功夫,别说赵姨娘,便是我也要嫉妒了。”

说得,探春本是一肚子火呢,这会子也笑出来了,用帕子朝黛玉挥过来,“你有嘴说别人,怎地不说说你自己?你脚上的,下的功夫还少?”

“还别说,我这一双,不是别的人做的,正是赵姨娘,昨日又给我做了一双。说起来,我这双脚也是娇气,平日里也不是人人做的我都穿,偏赵姨娘做的,我就觉着穿得好,底也厚,舒适得紧。”

探春已是无话可说,问黛玉,“你们从哪里来?”一面,二人挽了手走了,竟把宝钗二人丢在了这边。

又过了一日,黛玉来老太太这边吃饭,因没看到宝玉,老太太便问,说是去冯紫英家里去了。老太太一面问说有谁跟了去之类的,外头,说是贵妃打发了太监出来,送来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初一至初三日在清虚观打三天的平安醮。

并赏下来了端午节的节礼,老太太拿了礼单子一瞧,上头谁的都有,独独没有黛玉的,且偏偏,在宝玉后头,明明写了一个人的名字,下头还有一串儿礼品,偏又叫人用墨给涂没了。

到了晚间,宝玉回来,听说了节礼,便问道,“怎地合家都有,偏偏林妹妹的便没有,别是传错了吧!”

他并不知,凤藻宫里,元春在生气,她身边跟着从家里进来的抱琴在安抚,“如今,娘娘且先顾着自己,您也不是不知道,那林姑娘素来和咱们不是一条心,原是和那边宫里走得还近些,何苦做这样的事来?”

元春却是落着泪道,“但她也不能这般欺负我,况且如今,林妹妹不是也并没有定亲吗?她顾着她的儿子,我顾着我弟弟,又有何错,她何必欺人太甚?”

抱琴因打小儿就跟着元春,也知道她多少苦衷,少不得直言相劝,“娘娘,您且看看,这宫里早年跟了皇上的还有几个?她自己养了八皇子殿下,如今正得皇上赏识,十三皇子又是养在她跟前的,陛下一月里头有十天都是歇在她宫里,便是平时也是赏赐不断,咱何苦和她别苗头?”

第99章 荣妃

可不别又如何?在这宫里,就如同逆流而上一样,不进则死。景安宫与林家固然是多年的情,可林家与贾家还是姻亲呢,不论如何,荣妃确乎是太霸道了一些。

那给凤藻宫传旨的太监,便再没有回来过了,到了下晌午,她宫里的太监来说,出宫去给贾家送节礼的太监,因回来的时候惊了马,没了。

到底是不是真的没了,凤藻宫是不知道的了。她不由得气,换了装饰,说要去一趟景安宫,抱琴难免担心,劝道,“娘娘,不说这会子,皇上正在景安宫里,且说娘娘这会子心浮气躁的,去了,难免忍不住气。”

“我好歹还是贵妃,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妃位,她竟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今日就要去皇上那里分辨一番。”

凤藻宫这边略有动静,景安宫那边便知道了,待到了宫人们进来报,说是贵妃娘娘来了,皇帝正喝一碗莲子羹,吹了吹,含了一口,回味一番,咽下去,漫不经心地问道,“她来做什么?”

荣妃笑着用勺子在给他舀,也浑然不把这当回事,“大约是因皇上多日未去凤藻宫里,贵妃姐姐念着陛下了,陛下快去吧,叫人都找到臣妾这里来了,明儿臣妾去了太明宫请安,少不得又要多跪半个时辰。”

“胡说!你如今又不是那二八年华,你这身子骨如何能多跪的?”皇帝难免把一番气撒在了外头那人的身上,“去跟贵妃说,朕在荣妃这里,不方便见,叫她回去!”

荣妃只当没听到,见那宫人略为迟疑,她给了个眼色,那人去了。她又将一碗红豆羹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皇帝的口边,“陛下快尝尝这个,臣妾也是熬了快一个时辰呢,宫里一位老人教的,说是她打小儿从她娘那里学来的,教给臣妾,叫这门手艺不至于断了传承。”

皇帝才喝了一口,听了这话,笑起来,结果呛着了,见荣妃吓得花容失色,他用帕子捂住口鼻,咳了两声,摆摆手,示意她无碍,接着道,“亏你还说自己是个识文断字的,这熬个红豆羹的手艺传不下去,还叫断了传承?传承是这般用法?”

“臣妾觉得就是,陛下在前殿成日里要操心国计民生,谈论的都是文韬武略,臣妾在后宫,关心的当然是一些衣食住行,难道陛下觉着您那文韬武略才有资格叫传承,臣妾这里一门熬粥的手艺,或者缫丝的技艺,都不能叫传承了?”

皇帝想了想,点点头,“婵儿说得有道理,你说叫传承,就叫传承吧!”

荣妃方转而为笑,倚进了皇帝的怀里,抚着他颌下的胡须,道,“皇上,那明日臣妾能叫人给皇上进一碗羹吗?皇上平日里晚间好吃一些点心面食,实不宜克化,于养生不利,不若进些汤汤水水,又能饱腹,又易克化,岂不是好?”

“不必这么麻烦,你做好了,朕每日里过来。”他又想起来了,“最近这些日子,小八可还来?前些日,朕叫他得了空进来瞧你,他怕是又忘了。”

“才来了一次!”

“朕怎么听说,他好似和林御史家的姑娘走得挺近的?”

荣妃已是大惊失色,“这话是从何说起?皇上,这话别人家可以说,皇上和臣妾可是万万不能说的,这若是坏了林家姑娘的名声,叫臣妾如何和臣妾那好姐妹交待?原是荣国公府老太太非要把那孩子从苏州接来,皇上也知道,从前咱们小八在林家住过一两年,打小儿兄妹般处着,既来了京中,哪有不走动,说是来往,不过是每每臣妾唤了那孩子进来,叫小八送过两遭。这流言蜚语的就出来了,才多大的孩子呢!”

皇帝便道,“朕也是瞧着小八年纪不小了,若是有合适的姑娘,朕好生考量一番。”

荣妃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如今还小,知道什么?他身边如今,臣妾连个宫人都不肯给,就是怕他管不住自己,伤着了身子。臣妾的意思,他又是个儿子,谈婚论嫁的事儿,待他大些,皇上再为他操心不迟。这些年,还是多帮皇上做事为上!”

皇帝不由得好笑,又是万般无奈,瞧着荣妃的眼里,满是愧疚,点着她的鼻子,“你是把对朕的那点子期待,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了吧?”

荣妃眼窝一热,少女一般嗔怪道,“皇上又在冤枉臣妾,臣妾哪里有?”

终究,二人没再就这事儿继续说下去,一时前面有事,皇帝去了。荣妃坐在位置上,她身边的姑姑玉筝端了一盏茶过来,递到她手上,道,“也不知这事是谁递到陛下跟前的,也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还能是谁?她那边知道了,太明宫就知道了,太明宫多的是耳线。”荣妃嗤笑一声,“真是太小看我了,且让她先这么蹦跶,横竖臻儿和娇娇还小,我还能等,我且看她如何等!”

“大约以为自己是贵妃,后边又是太明宫,便觉着可以和娘娘摆擂台了。”

荣妃笑一笑,“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儿,以为这宫里没有皇后,她又是个贵妃,端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年皇后是何种样儿的人,谁知,差点一尸两命,拼了命生下了太子,丢在这宫里,说是尊贵得不得了,活得比那野草都不如。”

说起来,便觉者沉闷,玉筝便不再接话,怕她想的多了,于身子不好。好在荣妃很快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把前儿进过来的头面,挑两套出来,我瞧着那套红宝石的,和那套累金丝还像那么回事,再尚衣局是不是把她衣服送进来了?给贾家那边送过去,叫严铎去办这件事。”

她又想了想,道,“去把夏守忠叫来,跟他说,我要他出去办个差,他若是得空便去,不得空便不去。”

夏守忠是六宫都太监,一向在皇帝跟前伺候,得了信便跟皇帝说了,皇帝挥挥手,“既是她叫你去办,你就去办,和朕说什么?你不想去,要叫朕去跟娘娘说?”

“哎呦,陛下,您这是要老奴的命!”夏守忠噗通跪下来,“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不听娘娘差遣!”

第100章 赏赐

夏守忠从宫里出来,迎头就遇到了云臻,连忙翻身下马,要跪倒云臻马前来,云臻连忙用马鞭将他拦住,笑道,“爷得罪你什么了?叫你这样陷害爷?”

他说着从马上下来,目光在夏守忠身后捧着赏赐的小太监们的托盘上转了一圈儿,皱眉问道,“这是往哪儿送?”

“八爷是明知故问呢,这都是赏给林御史家林姑娘的。”

云臻一听,眼里已是迸射出了寒光,似笑非笑地盯着夏守忠,夏守忠一见,便知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是荣妃娘娘差奴送过去的,八爷这是要进宫里去?”

“怎地是你送去?严铎呢?他跑不动了?”

“八爷这是说笑呢,严铎才多大年纪,哪能跑不动?他今日要给娘娘去办别的差事,恰好老奴出宫也有事儿要办,就去求了这趟差事。”说着,夏守忠从怀里掏出礼单递给云臻的时候,把事儿前因后果说了,道“陛下今日还提了八爷的婚事,被娘娘拒了。”

云臻的脸略微有些红,细细地看了礼单,交给他,“好生办这差事,她日常在老太太屋里,你多走两步路,给她送进去,省得她跑出来。”

夏守忠不高兴地道,“老奴也是办老了差事的人了,还用八爷这般小心交待?”

云臻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马,“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两句,对了,这事儿是谁说给我父皇听的?想必也是闲的慌,回头您老若是得了便,就给她找点事儿做是正经,省得天天盯着我!”

夏守忠长驱直入,把个贾府的人吓得一溜儿跟着他,到了老太太的屋里,凤藻宫送过来的赏赐还摆在屋里,多半没有撤回去。夏守忠随意扫了一眼,领着人进来了,老太太领了人要给他见礼,他忙一把扶起老太太,“咱家不过是皇上跟前的一条狗,老太太可别折煞咱家了!”

他又扫了一遍这屋里,笑道,“老太太也不用担心,咱家常年在宫里也是在娘娘公主们跟前伺候的,若不是贵人交代了,咱家也不敢往这后院里头闯,怕的是冲撞了姑娘奶奶们!”

夏守忠身后跟着一溜儿的太监,捧了不少赏赐来,谁都不知道是给谁的。后听夏守忠与老太太寒暄完了,这才问道,“不知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家的千金是否在府上做客?”

黛玉这才走了出来,夏守忠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了她,这才客气地道,“不知林姑娘住哪里,这些赏赐就叫这些小的们给林姑娘送到屋里去!”

黛玉见数量不多,笑道,“离这儿有些远,我领他们过去吧!”

夏守忠忙道,“再远也不算远,既是林姑娘要过去,我也陪林姑娘走一趟!”

一说,老太太也少不得要跟着一起去,一屋子人便浩浩荡荡地朝黛玉住的紫菱洲过去,一路佳木葱茏,山石奇巧,夏守忠见了不由得心里一声叹,只觉着太过奢华。

待到了紫菱洲,夏守忠竟是坐下来喝了一杯茶,与老太太在此又略攀谈了几句,这才离开。李觅送他出去,少不得塞给他一个荷包,道,“这是姑娘的意思,劝你还是收着。”又问起今日送节礼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按理说,这贵妃也不至于这般不会做人,必定是又出了什么事?”

夏守忠见左右没人,便低声道,“可不是出了差错,原是那节礼中,与这府上一个小公子的礼是一样样儿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这林家的姑娘,是荣妃娘娘早就盯上了的,她哪能叫人给截胡了?便在半路上,叫人把她的礼单都给改了,如今那传旨的公公都叫她给收服了呢。”

李觅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这才真正是叫好笑了,也不看别人愿不愿意?”

夏守忠便道,“姑娘必定是好姑娘,只是怎么就不愿意了?不是说在这府上住着,朝夕相对,青梅竹马的,彼此又知根底……”

李觅瞪大了眼睛,“你这是打哪儿听来了?这不是胡说是什么?真是姑娘的好名声都给说没了,成日里有我们这些人跟着,寻常人连门都不叫进,怎地就成朝夕相对了?若论青梅竹马,难道不是和八殿下才算是的吗?”

夏守忠收了这话头,问道,“那凤藻宫里的赏赐,原本给林姑娘的那一份呢?”

“给了薛大姑娘,把薛大姑娘的那一份给了姑娘。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到了晚些时候,李觅把这话从头至尾地和黛玉说了,她正躺在床上,李觅在往她身上抹香膏,她气得抖了抖,紧咬着牙关都在打颤,气道,“这里的人必定以为我是要攀高枝儿了,才瞧不起我那宝二哥哥,也不定怎么瞧我的笑话,以为我是幻想着一步登天。我且把话撂在这儿,这不过是彼此不合意,我从小儿到大,不曾将就过日子,以后也不能。只是我说这些,也没人能明白我!”

李觅不由得安慰道,“姑娘别急,别人不知道,奴婢们跟在姑娘身边这许多年岂有不明白的,再有人不明白,宫里娘娘也是明白的,要不,今日赏赐怎地就如此丰厚?不就是觉着姑娘是受了委屈的么?”

黛玉很快收拾了心情,道,“先别理这些事,我一日一日地也大了,老太太也一日一日地老了,总是有散的一天。且看在老太太的面儿上吧,我娘在南边的时候一心记挂着老太太,有些话她也跟我说过,实在是委屈了,就回林家去住几天,也不是没有家的,在他家里也不过是做客罢了。”

荣妃那里每次均有赏赐下来的衣服,每每一赏赐,便是一季的衣服好几套。她一大早起来,叫轻絮把昨日赏赐的衣服均摆出来,一一看了,都很喜欢笑道,“荣姨的眼光总是不错的,每次送来的衣服都是成套的,偏偏总能叫我喜欢。”

李觅笑道,“娘娘在宫里便是出了名的会打扮。”

第101章 手串

因天热,她便挑了一件月白绵纱袄穿了,搭了一条折枝山茶花罗裙,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缂丝领子喜鹊登枝暗花镶对襟褂子,领子处多出来两根纱带,打了个蝴蝶结,裙边是一块翠三羊佩。她头上绾了斜髻,插着一根红宝石步摇,另一边用一根银镀金嵌宝玉蛛簪压着,一对红宝石的耳铛,将她一张本就胜出芙蓉的脸,照得越发光彩。

她来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有起身,宝钗和宝玉都在了,正在看宝钗腕子上的一串红麝串子,她本生得肌肤赛雪,一段雪腕又丰盈肌泽,黛玉进来,见宝玉正盯着看得出奇,她忙装作没看见,笑着对迎出来的鸳鸯道,“鸳鸯姐姐好,外祖母可起身了?”

“老太太说叫姑娘先进去呢,这会子已是起来了,还在梳头。”

那二人惊醒了过来,宝钗忙起身,她脸蛋儿有些红,到底女儿娇羞,有些不好意思。黛玉便笑道,“姐姐先坐会子,我进去瞧瞧老太太,回头咱们一块儿说话。”

宝玉却见黛玉的腕子上也戴了一串珠子,却与宝钗有些不同,便指着问道,“林妹妹,你这珠子可否给我瞧瞧?”

黛玉晃了晃胳膊上的翡翠十八子手串,笑道,“应是不及姐姐的红麝串子,从前在普陀山的时候,看到了买来玩儿的。”说着,便褪了下来,也不给宝玉,而是递给宝钗。

老太太确实已经起身了,正坐在屋里窗下的榻上喝牛乳,见黛玉来,忙放下碗,牵过她的手,将她搂到怀里,“我的儿,昨日受了大委屈了!”

黛玉便倚了过去,笑道,“哪有,外祖母怎地就看出我受了委屈了?”

老太太便道,“好,没有就好。你凤姐姐昨日还说,初一日去打醮,你去不去?我说天热,怕你不耐烦去,都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怎么玩?那边楼高,树多,林子也深,他家的斋饭还不错,不如去松散一天?”

“外祖母不说去,娇娇还准备说要去呢,怎么不去啊,必定是要去的,一来元春姐姐掏了银子,不花白不花,二来那里的后山好,娇娇想去爬爬山。”

老太太就是喜欢这外孙女通透的性子,已是欢喜起来,“好,好,好,去吧,去吧,去了叫你姐妹们去爬爬山。”

外头,熙凤等人都到了,见老太太出来,便叫人摆了桌子,说起去打醮的事,别人不说,探春是第一个想去的,不由得眼巴巴地瞅着,见黛玉朝着她微微颔首,她便笑了起来。

“她姐妹们在家里也是闷得坏了,因我如今不太爱走动,倒是一年到头的难得出趟门,这一次都去,你也去,叫姨太太也跟着咱们一起去。那清虚观的张道士原是他爷爷的替身在那观里的,也不是外人,咱们就去扰他两日。”

一说出门子,老太太兴致又这么高,便都说去,只除了王夫人说身上不舒服,怕娘娘又遣人出来外,竟没一个说不去的。各个跟了姑娘奶奶们的丫鬟们,便一个个恨不得初一日快点来。

到了晚间,黛玉这边,轻絮问起第二日的穿戴,黛玉边说,“明日天热,换一身清爽点的。”

正日子那天,黛玉里头穿了玉兰花色纱袄,百色芙蓉妆百褶裙,水蓝织金妆花纱对襟褂子,一边压着翠镂雕荷花坠,另一边是从不离身的嵌金瓜子玉环,底下吊着明黄丝绦,头上戴着点翠嵌珠宝五凤簪,一根金镶珠宝镂空扁簪压在后面,耳边珠翠流苏环,处处瞧着并不起眼,却又处处叫人不敢低瞧了去。

见黛玉过来,熙凤忙迎上来搀上,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着道,“我平日里还觉着我自己是个会收拾的,如今,才真正见到了会收拾的人儿,你们瞧瞧她这一身,得多少银子才妆扮得出来?”

黛玉懒得理她,提了裙子要上车,露出一双满绣雀儿的绣鞋,中间一个凤头,上叼着颤巍巍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粉珠,宝钗便笑道,“嫀儿过来,与我一块儿,半路里有人打劫,我拼了命护着你!”

众人都笑了起来,黛玉进了车,从里头露出头来了,道,“宝姐姐什么时候和凤姐姐成一党的了,也这般打趣人了?”

她那小印因常把玩,便叫姐妹们瞧着了,便说这字取得好,不如就拿这做字好了,时常便常叫她小字了。

她们这边还没有走,前头早有东府珍大爷领了人过去打头阵。老太太的轿子走在前头先到,黛玉跟前除了跟她的丫鬟婆子,还有郑平和黄芦跟着,也没有多靠近,却也不离他们视线。

一时到了,里头张道士带着人在门口列队迎着。进去里面,在正面楼上安坐,张道士换了熙凤大姐儿的寄名符后,又把宝玉的那块玉托了出去,叫人瞧了一圈,孝敬了不少珍玩过来。

那里头,有些是外头人的敬贺之礼,有些还是法器,宝玉在翻看,老太太朝里头看了一眼,见有个金灿灿的,问起来,“约莫记得是谁家的孩子,也有个这样儿的,我倒是记不起来了。”

宝钗便笑道,“是史大妹妹有一个。”

老太太点点头,“是云儿有这一个”

宝玉见黛玉朝他手里的金麒麟看过来,忙殷勤地捧了过来给黛玉,黛玉就他手里看了一眼,道,“史大妹妹的那个比这个要小些,这个也是活灵活现的。”

宝玉听她一说,原以为他喜欢,便要送给她,黛玉摇摇头,笑道,“我不爱戴这个,我要是戴,就戴个宝姐姐那样的,这么一大个金坨子,戴在脖子上不嫌累得慌?”

宝钗便把自己的取下来给黛玉,“你掂掂,沉不沉?”

黛玉接在手里,“总比这个沉,他这个,比宝姐姐这个要重好几个呢。”

熙凤便不由得摇头道,“真林妹妹这性儿,把老太太的那点好全得了去了。”

那张道士才恍然大悟的样子,“原这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小道还说,府里的姑娘姐儿没有小道不知道的,这是哪里来的神仙人儿?活像老太太年轻时候儿!”

第102章 吃菜

“她不像我,她比我还要好,我像她这般岁数的时候,也没她这般机灵,醒事儿,她那性子还有几分像我们那姑爷!”

“林姑爷不是原宣平侯的独子,二十岁出头便中了探花的那个?哦,原是侯府千金,怪说呢,寻常人家的姑娘哪有这灵气劲儿?”

王熙凤便笑道,“老太太跟前的自然是好的,得亏我是个女的,我若是个男的,这会子,我是要抱着老太太的腿好好求求,必定要把这外孙女儿求回家去做媳妇儿的。”

一说,楼上的都笑起来了,黛玉愣了愣,才他们三个一起说话,也没听说的是谁,宝钗便拉着她笑道,“还不快撕了凤姐姐的嘴去,她在说你呢!”

黛玉便装作委屈地往老太太的怀里钻,“外祖母,还不快帮帮我,她哪里是瞧上我了,她是瞧上我这身行头了,故意叫我没脸!”

老太太搂着她哈哈大笑,用拐杖子故意朝熙凤挥去,“你这猴儿,还不快把戏单子拿来,竟在这儿贫嘴。”

张道士便凑了上来笑道,“说起来,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要等了老太太的示下,才好去问询。”

老太太便道,“他如今年纪还小,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且帮着打听打听,性格要好,模样要周正,首要的是门当户对。”

黛玉听了不由得好笑,老太太这要求是不能再高了,便笑道,“宝二哥哥,将来你若是娶不到媳妇儿,就来问老太太,天底下样样儿都好的,我瞧你往哪儿得了去。”

“这眼前不就有一个?”熙凤笑着伸出手指头朝黛玉晃着,“家世好,模样好,性格好,能持家,你们说说,是不是都配得上?宝兄弟,我要是你,这会子就抢回了家去。”

黛玉一把拉过宝钗,熙凤的手指头便点在宝钗的额头上,一下子愣住了,惹得众人又是一番大笑,宝钗满脸赤红,扯过黛玉来,“好啊,你这个促狭鬼,把我拿来当挡箭牌,看我怎么收拾你。”

便要过来挠黛玉的痒痒儿,黛玉最怕这个,往老太太怀里躲,吓得什么样儿似的。贾母不由得把她搂得严严实实的,哄道,“好好好,别怕,别怕,她挠不着你!”

点了一曲《满床笏》,黛玉最不喜看戏,便要出去走走。探春是要与她一块儿的,宝玉和宝钗也跟了出来,她二人要去看里头的塑像,黛玉和探春去后面爬山。山间一条小路,蜿蜒向前,两边是参天大树,地下是石块铺成的路,泥地里是青苔,幽深生寒,祛了多少暑气。

二人身边跟了不少丫鬟婆子,还有黄芦和郑平,也并不怕,都大胆地朝前走。翻过一个山头,二人爬了这一段路,都是累的气喘吁吁的,身上都生了汗,正愁没个地方歇着,便说过去坐一会儿。

谁知,靠近了,才看到两个人在里头下棋。黛玉正止步,听到里头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巴巴地寻了过来,究竟找我什么事?快说吧,说完了,赶紧走!”

黛玉顿时脸一红,掉头要走,却听到另一人道,“我好容易打探到你今日来了,才找了来,平安州那边你是真的不愿插手?”

黛玉这次是真非要走不可了,探春已过来,牵了她的手,二人正要离开,便看到一人出了亭子,他穿着一身蓝地璎珞梅花绫绸箭袖,腰间一条同色三嵌宝腰带,一双白底青缎朝靴,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朝她招了招,笑着道,“过来!”

探春还怔怔地不知所措,黛玉已是牵着她的手,提着裙子拾级而上,因见亭子里还有一人,便侧身站在了云臻的后面,云臻笑着往旁边让了让,指着亭子里另一人道,“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

从未有人这般介绍人的,好在他身份使然,冯紫英已是满怀诧异地站起身来,因也不知黛玉的身份,欲要行礼又不知该执何礼。云臻却也不介绍黛玉,只摆摆手,叫冯紫英免了这一礼,又朝探春点了点头,邀二人道,“坐吧!”

四人方坐了,黄芦殷勤地过来斟茶,冯紫英不敢打量黛玉,便悄悄地往探春那边看了一眼,谁知,探春也在打量他,二人的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在一起,均是慌张地撇开,耳脸都红了。

好在,云臻正问黛玉一些事,也并未觉察到二人的异样,这才避免越发尴尬。

云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方才的话说,“我今日原是好不容易告了假出来的,也懒得跟你说这些事,这会子我要去吃淮扬菜,你先走吧!”

“断没有说到了饭点儿上还把人往外撵的,你要吃淮扬菜,我孝敬便是了,何苦撵我?”冯紫英说着朝探春偷偷地瞅了一眼,他自是看出,云臻的心思都在黛玉身上,从头到尾连眼角都不曾给探春,偏探春一脸英气,是他见过的所有闺阁女子中都不曾有的,难免就有些好奇。

云臻不好撵,故意吩咐黄芦,道,“去跟钟顺说,冯大爷也要吃,叫那边多送几个菜,今日这菜金就算在冯家的账上,不要入爷的帐。”

冯紫英笑道,“小的这边就感谢八爷赏脸了。”

二人插科打诨,探春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已是忍俊不禁。她越发好奇,一会儿的这淮扬菜如何吃?云臻起身,黛玉也拉着她一块儿起来,因下山的路有些窄,云臻也不怕路滑,让了石板路给黛玉走,他走在旁边的泥地里,也不怕脏了鞋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他一只手随时准备着,怕黛玉摔了,要拉扯她一把。

三人被云臻带到了清虚观后面的一个竹庐里,建在一片竹林之中,也是蜿蜒一条石板路过去,离地约有三尺高,踩了台阶上去,先是云臻牵着黛玉上了,后又黛玉拉着探春上去,一共两间两桌,他二人一间一桌,黛玉与探春一间一桌,分开而食。

第103章 香菱

这边的菜味儿重,且多以大块肉作料,不如淮扬菜,制作精细,风格雅丽,真正是一方水土一方菜品。一盘盘菜端上来,探春便觉着不是菜,而是一处园林,一片山水,每一盘菜都叫她舍不得下筷子。

“唉,我只恨我不是个男儿,整日里只能呆在这闺阁之中,寻常不得踏出二门半步,见不得多少世面。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我也曾听说淮扬菜的特色,家里也不是没有品尝过一二,可终究比不得亲眼所见。”

黛玉已是尝了一筷子,笑道,“这味儿也挺正的,你就不尝尝?”她说着,就告诉她,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这是三套鸭,这是水晶肴肉,这是松鼠鳜鱼,且把那原料做法都告诉了她。

“嫀儿姐姐,你又是请我去逛街,如今我还欠着你的银子也还不上,又是请我吃今日这淮扬菜,你说我究竟怎么谢你才好呢?”

这边,冯紫英要了酒陪云臻喝两盅,两人也没真喝,算是助个兴罢了。中间一面竹席做的墙,也不隔音,二人低声说了两句,便听到这边姑娘们说话,冯紫英听的是探春的声音,云臻却是听到了探春喊黛玉“嫀儿姐姐”,想着她到底还是用了他取的字。

云臻怕两个姑娘不知道这边不隔音的,说出什么来,便扬声道,“黄芦,把这盘菜给姑娘们送过去!”

那边,声音果然嘎然而止。过了片刻,听到了黛玉压低了的细细的声音来。

吃完后,从竹楼里出来,冯紫英告辞,临走前问云臻,“今秋打围你肯定是要去的,是不是?”云臻不置可否,他便去了。

送黛玉回去时,近了那边戏楼,云臻便住了脚步,朝探春瞥了一眼。探春便忙跟黛玉说,她瞧见那边有花,叫她在这儿等一等她,她去采了来,再一块儿回去。

黛玉笑一笑,待她过去了,便扯着云臻腰间的丝绦,“你过来,我有话说!”

云臻顺从地跟着她朝前走了两步,黛玉便道,“她是我舅舅家的三妹妹,是庶出,闺名叫探春,那个冯紫英……”

云臻一笑,凑到她耳边问道,“才刚在那边吃饭,我听到你的笑声了,你们说了什么那么好笑?你先告诉我!”

原是探春在问黛玉,云臻是谁?又打趣她,黛玉便也拿了冯紫英说事,结果探春羞了个满脸红。此时,她哪里好意思说?云臻便也不追问,理了理她身上披风,道,“快去吧,那边已经吃完饭了,这会儿你外祖母身边有好几个诰命,你操心的这事还早,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老太太在这里打醮,又是宫里贵妃出的银子,惊动不小,先是冯家的来了两个婆子,后又有赵侍郎家的来了人,送了猪羊、香烛、茶礼之类的,又过了些时候,一应的世家相与、远亲近友都来,老太太便有些闲不住心了,后悔惊动这么大,“又不是什么正经斋祀,我原说只是带她们出来逛逛,怎地就都来了?”

看了一下午的戏,便回来了。到了第二日,熙凤便说,“打墙也是动土,横竖已是惊动了,不如再逛一天去。”谁知,宝玉因头一日张道士说了亲事的事,心里颇不自在,又宝钗说是昨日中暑了,要在家歇着,黛玉因出去一趟,云臻知道后要去瞧她,还请了一天的假,她怕今日又出去,又要惊动他,便懒怠去。

正坐在楼上看书呢,轻絮匆匆地进来了,急得高声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家里那边来人说,英莲姑娘一家今日到京,才在码头,结果一下船,英莲姑娘就被人抢了去了。”

黛玉吓得手里的书都掉到地上了,几乎从榻上掉了下来,幸而李觅眼疾手快扶住了,也是跟着惊得不行,问,“可跟爷那边说了?”

“林贵一得了消息,就去找了八爷的人,只是能被谁给抢走?问了甄老爷,他们头一回进京,说是不知道。”

“既是进京,怎地不提前说?我们这边好安排人去接。”

“封夫人哭得跟什么似的,王嬷嬷也是这么说,她说,是说了要跟姑娘说,英莲又说提前说了怕姑娘一直盼着,这样直接来,给姑娘一个惊喜。”

这算是什么惊喜?是惊吓吧?

黛玉便叫人把茜雪喊来,问道,“你和薛家那边婆子有没有什么来往,你去悄悄哨探一番,一件是偷偷打听今日那边薛大爷的人有没有去过码头?二件,去了后有没有从码头带回什么人来?”

她又吩咐轻絮,“找人去跟黄芦或是郑平说,叫他们派人看紧了咱们这边薛大爷和东府那边珍大爷,叫八爷想办法去找他们这两边人,先从这两边下手。”

黛玉急得跟什么似的,在屋子里不停地打着陀螺儿转。李觅也跟着急得不得了,虽不知道黛玉为何非盯着这两府的人,可她一一贯信黛玉这副玲珑心肠。

一直到了晌午,轻絮匆匆跑进来说,“姑娘,人找到了,是在东府那边,如今那边也遭了大殃,忠顺亲王府的长史亲自来的,朝东府要的人,说甄老爷进京原是为给宫里的公主郡主们请的先生,谁曾想人才到了京,他还没派人去接,就给东府接了过来,劳烦东府了。可如今外头的人都在传,说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被东府藏起来了,长史才上门要人来的。”

“人呢?”黛玉急急地问道,能劳动忠顺王府,便应是云臻出面了。她如今担心的又是另外一宗事了。

“人没事,被关在天香楼上,幸好去得早,又有黄芦过去拖住了那边珍大爷,暂且没事,就只受了惊吓!”

黛玉眼泪都掉下来了,命收拾东西,“派人跟老太太说一声,就说林家那边有事,我暂且先过去住两天,待处理完了再过来陪老太太。”

李觅见不妥,便亲自去跟老太太请辞,黛玉带了人,直接从园子里出去了,马车在大观园的牌坊前等着,上了车,径直回了林家。

章第104章 敷脸

见了面,黛玉与英莲抱在一起,自是一番大哭,黛玉气得狠捶了她几下,“你既是来看我的,也不提前说,你说你要是出了事,叫我这辈子怎么活?以后,咱们且撂开手,我是再也不敢和你好的了。”

英莲一面道歉,一面安慰她,“我不也没事?有你在,我怕什么?”

王协来了,说是八爷从宫里出来了,这会子准备过来。黛玉与他也是好些日子不见,自己这会子哭得眼泪鼻涕一大堆的,难免难堪,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道,“今日的事多谢王协哥哥了!”

英莲与王协以前在扬州的时候也是常见面,如今多年不见,彼此偷偷打量一眼,便别开了眼,心里却是各有一番滋味。英莲对他是心存感激,她被关在天香楼上,心如死灰,王协进来,如神兵天降,她一颗心无以为报。王协则是觉着几年不见,谁曾想英莲已是出落得这般好了。

黛玉收拾了一番,英莲还没出来,她便和甄士隐见过一面,与封氏说话,问起当年说英莲去金陵原是有好事的,如今是不是有变故?一说,勾起了封氏的伤心事,“原是她命薄,说的挺好的人家,家世好,父母也好,谁知,老爷一打听,原是个好男风的,只愿意娶个妻子传宗接代,说是会好好尊重。我原说,这也不差,只要那人好便是了,比起那娶到家里来,没三五日又是三妻四妾的,为个丫鬟通房两口子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也不知好到哪儿去,谁知她偏不肯!”

“英莲姐姐哪里是命薄?这分明是命好,若是那命薄的,进了门才知道这些事,那真是哭都来不及呢!”

一时英莲也出来了,听到了说的是她的婚事,又听到了封氏那番话,“妈,你既能遇到爹爹这样好的,焉知我将来没有我的福气呢?”

“罢了,你横竖也有你的福气!”封氏也懒得理会自己女儿,一把拉住黛玉,“姑娘,跟你打听个事儿,王协小哥儿如今可有婚配没有?”

黛玉一听便知其意,笑着对李觅道,“嬷嬷,这事儿我可管不了,我也没法子去打听王协哥哥的事。”

封氏原也没存心向黛玉打听,已是撂开了黛玉的手,转而去和李觅说话。她与李觅原熟,李觅又格外喜欢英莲,自然是愿意操这份心,便说回头去跟王嬷嬷打听打听。

云臻过来,到了黛玉屋里,见轻絮在用鸡蛋给她敷眼睛,过来弯着个腰,细细打量,问道,“这是又哭了一场了?你一年里头要哭几次才罢休?”

“哪有几次?这是第一次呢?”黛玉说着,就用手去推云臻,她又看不见,那掌心一下子便覆到了云臻的脸上去,不由得“哎呀”一声,急问道,“我有没有戳到你的眼睛?”

云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挪走了,“你虎口都贴上我鼻子了,哪里能戳到我眼睛?你才说你是第一次,我怎地记得你年头上说是又哭过一回来着?那是为什么事?”

黛玉不记得了,轻絮便笑道,“姑娘绣帕子,一株梅树才要绣好,把手指头戳破了,才掉了眼泪了。”

“就你记性好,赶明儿别在我跟前伺候了,好生去读书,将来好点状元!”黛玉气呼呼地说道,“我那又不是疼的,是心疼那绣活。”

轻絮忍不住笑出声来,“奴婢若是能考状元,天底下的状元公便是连这京城都装不下了。”

云臻拿起桌上一个热鸡蛋,吩咐轻絮,“下去!”

黛玉睁开眼睛,看着云臻,问道,“还很明显吗?”说着,眨眨眼。

云臻见她睫毛如翎羽,又长又翘卷,忍不住用指腹刮了一下,细细端详她的眼,“有点儿,再敷一个,横竖今日不出门,晚些时候叫李觅给你抹一层膏子,明日起来就瞧不见了。”

“什么膏子这么有效果?”

“宫里太医治的。”

“怎会有这种膏子,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我也是小时候听我母妃说的,说宫里的妃嫔们才是没脑子,须知,哭的时候要哭得梨花带雨,叫君王心动,那眼睛红肿着的时候也要叫君王看到,好叫君王怜惜,谁知她们只知道大着嗓门哭,哭过了又嫌那眼睛又红又肿的,恨不得前一刻收了泪,下一刻眼睛就好了,这不留痕迹的法子才是傻。”

黛玉不等他说完,已是伏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云臻见敷不成了,便坐下来,把鸡蛋磕了,壳儿剥了,把个鸡蛋给吃了。黛玉笑道,“这是敷了眼睛的,你也不嫌弃?”

“外头这么厚一层壳,怕什么?”他又剥了一个,递给黛玉咬了一口,下剩的又一口塞进肚里,问道,“多早晚用饭,我已是饿了,今日中午父皇训太子,我们兄弟也跟着连饭都没吃上。”

“你怎地不早说?”黛玉连忙叫传饭,谁知厨上说还要一会儿,黛玉便道,“都是蠢的么?谁是要吃大席面?有什么先传上来!”

云臻四处转转,他记得这院子还没个匾,便问黛玉有没有想好的题字?黛玉笑道,“你这是又要赐我个字儿?我可得洗个手,好给你服侍笔墨了!”

云臻也是兴致来了,走到桌边,见黛玉果真是挽起袖子,露出一小节皓雪一般的腕子,那肌肤细腻的当真是比他才剥的鸡蛋还要光滑,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忙别过了头,从笔架上挑了一支毛笔,掂量掂量,从旁边抽出一张宣纸来。

一时,墨磨好了,黛玉走过来他身边看他写。云臻扭头朝她看了一眼,笑了笑,提笔在宣纸上落下,见气势煊赫,笔走龙蛇,纸上已是入木三分地现出“徽音”二字来。

“如何?”云臻放下笔,低头问她。

黛玉笑着点头,轻轻地吹了吹那字迹上的墨,举起来看了看,“这字写得越发好了!”

“我问这名字取得如何?”云臻苦笑不得,也不管她说不说好,只将字接过来,叫黄芦进来给他,“也不拘多好,就用这名字,明日便给姑娘把这匾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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