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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恋物语》


摄魂者 第一章

百合香死了——六月的夜晚,空气中仍带着丝丝寒意,连绵的雨从早上起就下个不停。

看着妹妹形销骨立的遗容,早苗无尽的眼泪收拾不住。她总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沉痛的悲伤排山倒海撕心裂肺。

“百合香,我对不起你……你要原谅姐姐啊。”早苗执起病床上妹妹的手,嚎啕大哭。

那么多事还没来得及为你做,现如今一切都晚了……无能为力的悔恨痛彻心扉,万般遗憾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早苗的心。

“早苗,不要那么自责,你已经尽力了。”一双温暖的手伴随话语声落在早苗肩膀,是她的恋人晴纪。

“百合香生前常说,我对姐姐真的是感激不尽。她还交待我,姐姐为我吃尽了苦头,所以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这确实像百合香这孩子会说的话,想到这里,早苗泪如泉涌。

最辛苦的,明明是百合香自己啊。

最感到悲哀的应该是百合香,是年仅二十二岁就被迫结束人生的妹妹才对。

“我知道现在说这话也无济于事……但你要这么想,如此一来,她就能从病痛中彻底解脱了。”晴纪抱着哽咽不已的早苗说道。

是啊。这些寻常的宽慰言词,此刻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

百合香是高中快毕业时发病的。自那以后整整三年半,她一直顽强地与病魔斗争。尽管好几次陷入病危状态,她都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痊愈。疾病本身对身体就已是极大的折磨,治疗带来的痛楚更是雪上加霜,她甚至曾哭着说过自己还是死了算了。

那样的痛苦终于画上了句点,作为她唯一的亲人,我应该对她的坚强表示嘉许。

“你一定还有很多未尽的心愿吧。”

早苗轻抚着妹妹尚有余温的脸颊,对无法回答的她说。

这具年轻美丽的身体,终将变得冰冷僵硬,被火葬场的劫火烧为灰烬。随后,永远消逝于这世上。想到这里,阵阵悲痛撕心裂肺。

“百合香的姐姐……请节哀顺便,保重自己。”

年轻护士对在晴纪搀扶下站起来的早苗说道。百合香长久以来都是这位护士照看的,她的眼睛也因哭泣而红肿不堪。或许是因为两人年纪相近,她们一直都以朋友相待。

“百合香的姐姐,现在我们要把小百合转移到一楼的房间,麻烦您到一楼电梯前稍等一下好吗?”

“我不能和她一起下去吗?”

听到早苗这么说,护士面有难色的答道:

“我们得为百合香清理身体。”

早苗刚要开口说自己也想帮忙,晴纪拍拍她肩膀,打断了她的话。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专业人士,我们还是去下面等吧。”

“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下去?这孩子现在一定很寂寞啊。”

“你放心。佐佐木小姐是百合香的朋友,百合香不会寂寞的……你不要任性。”

晴纪把早苗带出房间,接着说道:

“她们不但要把百合香的身体擦干净,还得用脱脂棉塞住她的鼻孔。你不会想要看到那一幕的,不是吗?”

“为什么要那样做?用脱脂棉花把鼻子堵住,这让她怎么呼吸啊——”早苗正想这么说时,想起百合香早已断了呼吸,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他们等在一楼电梯前,不久后躺在推床上的百合香被护送了下来。

她身上原本乳黄色的睡衣被浴衣所取代,临终前因病痛挣扎而蓬乱的头发也已梳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这是护士们用心打理的结果。如果用粉底遮掩她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就会像是一个沉沉酣睡的人了吧。

“姐姐……真不好意思在您如此悲痛的时候打搅您。”在百合香病重时多有照顾的护士长面有难色地说道。

“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呢?”早苗不明白她的用意,侧头表示疑惑。

“我们医院可以帮您安排灵车……您是要送回家吗?”

她刚想回答“当然了”,话到嘴边又不得不缄口。

早苗住在又小又旧的公寓里。双亲遭遇交通事故过世,他们的遗产和保险金都用于百合香的治疗了,她工资的大半也付了住院费,花在自己生活上的钱寥寥无几。

这该如何是好?

想起自己窄小的房间,早苗心情一阵暗淡。如果把百合香带回家,安置在哪里呢?葬礼又该在哪里举办呢?

现实果然是残酷的。相依为命的妹妹死了,连让自己沉浸在悲伤的时间都吝啬给予,迫在眉睫的问题接踵而来。

“您不介意的话,我们也可以为您介绍葬仪公司。”护士长仔细斟酌语句。

然而,对仍然沉浸在与妹妹天人永隔悲痛中的早苗而言,这句话却异常刺耳,她总觉得护士长是在拉生意。

“不好意思,这事我们需要商量一下,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晴纪代替不知所措的早苗回答道,也许他对护士长的话也有同样的感觉。

百合香被转移到医院大楼远处的小屋里。虽然门牌上写着“第三处理室”,但恐怕这里平日就是当作太平间使用的吧。

您决定好了,请联系我们……护士长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房间。早苗和晴纪拉过折叠椅,并肩坐在遗体旁。

“这下怎么办……我对殡葬公司一无所知。”

早苗看着静静躺着的妹妹。

“还是让她们介绍比较好吗?”

她曾看过杂志上的报道,据说殡葬公司的人平时就蹲点在大医院,让院方在患者死后给他们介绍业务……这家医院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也不会例外吧。殡葬公司也是企业,努力争取业务也是情有可原。

“也许只能这么办了……只是刚才护士长说的话让我听着很寒心。”

晴纪说的不无道理。

早苗一想到护士长通过介绍能拿到好处(虽然这也有点太疑神疑鬼了),不管她表情多么悲切,当下就是不想托她介绍。

“这个世界做什么都要钱呢。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离不开钱啊。”

要是我有足够的钱,妹妹就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了——早苗悔恨不已。

“不过,这孩子已经到和钱没关系的地方去了,现在说不定已经和爸爸妈妈相聚了。”

她们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因为交通事故撒手人寰。从不和亲戚来往的早苗,如今好像孤儿般形单影只。

“话说回来,她真漂亮……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呢。”

早苗轻轻抚妹妹的脸颊。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她觉得那里好像比刚才又冷了几分。

“简直就像睡美人。”晴纪一脸认真地说道。

“那是当然,她才二十二岁啊。不过……再怎么漂亮都逃不过化为灰烬的宿命啊。”

想到这里,早苗愈发伤心。

最后诀别的时候,自己还能保持镇定吗?面对自小看大的这张脸,自己能平静地道别吗?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啊。”

早苗感叹道。此时,晴纪突然叫了一声:

“啊!”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了件怪事。”

晴纪语气含糊,态度迟疑。一副拼命想把刚才想起的事推出脑海的样子。

“怪事?什么怪事?”

早苗上心问道。晴纪缄口不言,但经不住早苗再三追问,最终只好坦白。

“我想起了以前朋友对我说过的一件怪事,嗯……也就是一个无聊的传言吧。”

“什么样的传言?”

“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说不知哪里有家殡葬公司,他们有专门给死人拍照的摄影师。”

“专门为死人拍照?”

早苗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怎么说呢……就好像拍遗体纪念照那样的吧。”

遗体纪念照——好特别的说法。

“说是说纪念照片,但并不是拍遗体在棺材里面的照片哦。要追本溯源的话,好像早在一百二、三十年前美国就有这样的服务了。”

或许是在考虑如何措辞吧,晴纪说得很慢。

“当时,儿童的死亡率比现在高很多,三个里就会有一个夭折。因此,有些父母想要拍下孩子的遗照留念,专业的遗体摄影师也就应运而生了。他们给夭折的孩子化妆,穿上华服拍照。当然因为孩子已经死了,所以眼睛是闭着的,不过照片看起来会像是睡着了……抱歉,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的。”

“没关系,快接着说。”早苗被晴纪奇妙的故事所吸引,她对那些父母的痛苦感同身受。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还有殡葬公司提供这样的服务?”

“是不是真有我也不清楚……之前朋友说是在网上看到的。”

这些话对早苗来说,简直就像是沙漠中的甘泉。

百合香这几年很少拍照。早苗不想留下妹妹受病魔摧残的样子。手中仅有的一张,是晴纪在去年圣诞节拍的。

照片中的百合香坐在床上,微笑地面对照相机展示着礼物——一双红鞋(她最终也没能穿着它们出门)。她脸颊瘦削,黑眼圈甚是醒目,发丝光泽尽失,干枯的唇瓣毫无颜色。

那时候,百合香一定是在强撑,她努力露出微笑,以便不让照顾自己的姐姐和姐姐的恋人在圣诞节担心。现在想来,那张笑脸就是她给他们的最后的圣诞节礼物。

“……我想试试看。”早苗轻轻拉起晴纪的手。

“当真?”

“要是那张圣诞节的照片成为百合香最后的照片,那实在是太悲哀了。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那家殡葬公司?”

早苗紧紧握住恋人的手。

晴纪一言不发地凝视了她一阵。他非常了解早苗,固执的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想方设法做到。最终,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想办法找找看。”

摄魂者 第二章

“承蒙您的关照!”

早苗向送行至医院后门的护士们点头致谢,坐进晴纪身边的副驾驶座。停在医院后门边的黑色灵车许是看到了她这个动作,也随即发动了引擎。

在仪表板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晴纪按下通话键,喇叭里传出对方放大的声音。这套系统是为了开车时也能用手机通话设计的。

“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嗯,出发吧。”晴纪回复沉稳的男声。

“我会尽量慢速前进,请注意不要跟丢了。如果看不到我了的话,麻烦您打电话给我。”

“这个时间车子比较少,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男人向晴纪说明了大致的路线后,挂断了电话。

“这人看来挺诚恳的。”早苗望着雨中灵车的尾灯说道。

“殡葬公司的人大都是这样的,不过这人看起来特别诚恳。”

“有你这句话,我花这么大力气找到他们也就值得了。”

晴纪说着慢慢启动车子出发。

早苗从手提包里取出刚才收到名片,借着路过的街灯看了看,名片上印着“空仓殡葬”的公司名以及“八岛孝吉”这个名字。

为了找出一家提供遗体拍摄服务的殡葬公司,晴纪好像花了不少功夫。早苗寸步不离守着百合香遗体时,晴纪给朋友打电话,后来又回家上网检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

“这个名字真奇怪啊。怎么读来着?”

晴纪回来后,早苗看着他打印出来的殡葬公司主页说道。

“空的仓库,应该就是读‘kuukura’吧。喏,这里写着呢。他们认为不能以自己的工作谋取利益,仓库最好一直都是空的……所以才取了‘空仓’这么个名字。”

晴纪探头看去,指了指写着这句话的地方。

他在家打印出来的纸足足有七八页,网站首页、历史、价目表、客户之音等等,都是一般公司常有的资料,而正是这些普通资料让早苗定下了心。她之前担心提供遗体摄影服务的会不会是非法的地下公司,然而就从这个主页来看(她不熟悉殡葬公司,但按一般常识来判断),这个公司没什么可疑之处。

“拍照服务写在哪里?”

“你看最后一张。”

早苗按晴纪说的翻到最后,在“特别纪念”标题下面,展示了八张照片。六张是儿童,其余两张是年轻的女子。

“真不错!”

早苗不由低声赞叹。因为网页上照片里的人,一点也看不出都是已经死去的。

有一张用的是童话“睡美人”的插画构图,七岁左右的少女躺在花团锦簇的床上。如果事先知道的话,还是能看出是遗体的。但除了这一张,其他的照片都让人觉得里面的人物栩栩如生。

比如一张穿着蓝色连衣裙坐在大藤椅上的十岁左右少女的照片,她双手搭在扶手上的姿态十分自然,好像正在避暑胜地的庭院里打瞌睡;还有一张3岁左右男孩的照片,居然让他支起上身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各色玩具,给人一种好像玩到一半睡着了的感觉……不论哪一张都神奇地充满了活力,让人觉得下一秒他们的眼睛就会睁开。

其中最吸引早苗的是一张穿着纯白婚纱的年轻女子照片。她和在避暑胜地女孩一样坐在藤椅上,背部勾勒出美丽的弧线,正面对着镜头,嘴角含笑。要说这是新娘在拍照时一不小心闭上了眼睛,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这……是合成的吧·”

“不是,下面写着完全没有合成和修改。”

早苗看了照片说明,确实清楚地写着这些文字。

“那他们是怎么拍出这种姿态的照片来的?人死后,身体不是会变硬吗?”

她不想用死后僵直这种表达方式,故意换了个说法。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一定有什么独门秘诀的吧。”

确实,这问题问晴纪,他也不会知道。

太了不起了。看着新娘的照片,早苗心中燃起一股希望。

妹妹还没谈过恋爱就这么走了,至少也得让她穿次婚纱。然后留下照片,作为自己的宝物珍藏纪念——想到这里,早苗决定就用这家殡葬公司。

当然这也许只是徒然的安慰,与其说是为了英年早逝的妹妹,不如说是为了被留在世上的自己。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得和这亲爱的面容和身体诀别,即便是虚构的假照片,她也要留下妹妹的倩影。而且她认为自己这个愿望决不是荒唐的。

联系殡葬公司的事,由晴纪全权处理。

打了电话后,殡葬公司的人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就是那个现在开着灵车的男人。

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拿出名片,上面署名“八岛孝吉”,或许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他彬彬有礼,极为客气。八岛孝吉工作很有效率,了解早苗的要求后,当场便算出了费用。早苗在父母离世的时候就知道殡葬是很花钱的,但这家却意外的便宜。早苗问他怎么会这么便宜,八岛亲切地答道:

“我们公司的经营理念,是在尽可能减轻家属负担的基础上,举办印象深刻的葬礼。作为企业应尽的责任,我们竭诚提供全方位的服务,绝对让您物有所值,请务必放心。”

早苗心想,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还有点道理。

八岛为百合香的遗体盖上白布,迅速推到医院后面放进灵车。一个人来完成本该两个人做的工作,大概就是他所谓的经营理念的体现吧。

“尽管这公司是我自己找的,但我还是不能不说,世界上真是什么样的公司都有啊。”开车跟在灵车后的晴纪感叹。

“这行业竞争也很激烈吧。现在哪都一样。”

此时,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按下通话键后,传出八岛的声音,他的声音温文有礼好像是用熨斗烫过。

“请在下一个路口向右拐进大道,之后只要顺着路开就行了。”

“好的。”

车子在雨中已经行驶了四十分钟左右,离开医院所在的市区,经过城市边境,灯光越来越少,道路也成了上坡。好像是开进了哪里的山中。

“这下麻烦了,如果地方太偏僻的话,来参加葬礼的人就不方便了。”

“放心吧,他们有开车接送的服务,客人们只要到最近的轻轨车站就行了,不会很麻烦的。”

晴纪好像殡葬公司工作人员似地回答道。

早苗也觉得自己在说傻话。父母过世后,她和亲戚完全没有来往。会有哪些人来参加百合香葬礼的人,自己心里也大概有数。百合香高中时期的朋友和自己公司的同事,他们能来参加就很不错了。

正当她这么想时,开在前面的灵车打出右转灯,驶进了路两边长着茂密树木的森林。晴纪尾随而入,小路尽头出现了一栋两层楼的白房子。

“好像就是那里了。”

这样的房子若是在城里的话,也许很普通。然而不知为何,早苗总觉得这栋森林里突兀的白房子让人毛骨悚然。

因为这房子一扇窗户都没有。

摄魂者 第三章

房子旁边有个小停车场,地上只铺了沙砾,就算车子都停得整整齐齐,最多也就能停个五六辆。

或许是八岛事先联系过了,车子开到时,有人打开了房子的后门,门后出现一名推着推床的西服男子。晴纪把车停在了灵车不远处。

“这里是搬运遗体的出入口,家属请从正门入内。”

这男子比八岛年轻不少,他为早苗打着伞平静说道。

“我们会护送遗体进去,大家请往这边走。”

从灵车下来的八岛再次关照道,早苗和晴纪回到了正面的玄关。这幢房子设计独特,与其说是举行葬礼的地方,还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多功能大厅。

“对令妹的去世,我们表示衷心的哀悼。”

打开钢化玻璃门进入其中,一位穿着深灰套装的中年女子迎接了早苗。

虽然她身高不足一米四,孩童般的身形令人吃惊,但很有气质,举止温文尔雅。

“感谢您选择鄙公司为您的亲人举行葬礼。我们会竭诚为您服务。”

女人说着便向早苗和晴纪递上名片。名片上写着“浦井秀子”,边上注明了副董事的头衔。

“您就是社长?”面对看著名片一脸惊讶的晴纪,浦井秀子平静地答道:

“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无所谓什么社长董事的。请跟我来。”

说着浦井打开旁边的白色大门。里面有三十多平米大,地上覆有灰色地毯。葬礼应该会在这里举行吧。

在早苗他们进入大厅的同时,位于房间角落的门也被人打开,载有百合香的推床随即而入。她从头到脚,都由白布覆盖。

“八岛之前向我介绍过您的情况。听说去世的是令妹,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致以哀悼之情。”

看来在来的路上八岛已跟她联系过了,浦井对早苗的要求好像非常了解。

“这边请。”浦井示意屋子角落的沙发。

“您是需要拍照服务吧。”

“嗯。还请多多关照。”早苗落座沙发回应道。

“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如果可以的话,想拍婚纱照。”

听了早苗的要求,浦井打开手上的黑色大资料册,透明薄膜内有各式服装的目录。她从中翻出婚纱的那页。

“因为有不少客人要求拍婚纱照,所以我们特别准备了各种婚纱以供挑选。”

说是有各种婚纱,但眼前的两页目录上只有六张照片。早苗心想也许需要这种服务的人本来就不多,所以六张才会显得很丰富了吧。

还是纯白的好?百合香会想穿什么样的婚纱?早苗绞尽脑汁。虽然自己了解她日常的喜好,但婚纱就毫无头绪了。

仔细想来,百合香生前从未提过结婚这个词。是她觉得结婚和自己无缘而早已不再奢望?还是她知道一提结婚定会让早苗伤心?

“你觉得哪个好?”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早苗征求晴纪的意见。晴纪看了资料,最后指着一件淡粉色婚纱说道:

“怎么说呢……百合香是有个性的孩子吧?说不定她会认为白色太普通了。”

晴纪的话一语中的。百合香确实喜欢与众不同,所以婚纱她一定会别出心裁,不选主流的白色。

“而且……你不觉得这件婚纱和那双鞋子很配吗?”

晴纪不太好意思地又补了一句。原来他是想让百合香穿上圣诞礼物的鞋子,所以才拐着弯的提出建议。对他的这份心思,早苗很欣慰。

“那,就这件吧。”

决定淡粉色婚纱后,浦井礼貌回以微笑。

“那么,我来向您介绍摄影师。”

她坐在沙发上,向在角落待命的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微微点头走进白色大门,不到一分钟,带来了一位身穿黑缎西服、异常瘦削的人。

一见来人,早苗不由“啊”地轻呼了一声。因为西服的主人不是男人,而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并且是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这位是我们的专职摄影师,索尼娅老师。”

这个外国人的手脚好像枯枝那般纤细,金色短发整齐的三七分,上了摩丝固定。乳白色脸上的大眼睛好像蓝宝石,闪烁着神秘的光芒。细带蝴蝶领结和她很般配,早苗脑中顿时闪过“男装丽人”这一词汇。

“对令妹的去世,我表示衷……心的哀悼。”

年轻白人女子来到早苗面前,用节奏奇怪的日语说道。

“我叫索尼娅·米哈伊罗杰斯卡娅,是您今天的摄影师。”

外国人的名字果然听一遍是记不住的。她日语说得很好,不过还是有外国口音。“衷心的哀悼”这几个字在她口中也多了份异国风味。

“您是俄罗斯人吗?”晴纪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的,她来自圣彼得堡。”浦井替索尼娅回答。

“您看上去很年轻啊。”

对日本人来说,光看外国人的外表很难判断他们的年龄。索尼娅看起来好像才二十岁左右,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五岁吧。

大概浦井把早苗对索尼娅年龄的感叹解读成了担心,急忙强调道:

“关于这一点敬请放心。她的专业能力在世界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话虽如此,但遗体纪念照摄影师在世界上也不会有多少。或许她是那些为数不多人中的出类拔萃吧。

高个的索尼娅弯腰低头靠近浦井耳语。大概除了初次见面用的寒暄语之外,她并不懂日语。

“她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吧。”

索尼娅走回门边,推了一个小推车过来。那推车就像新干线里的销售推车,上面罗列了各种小东西。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化妆品,还有些很厚的木板,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索尼娅站在推床边,先是行礼,然后默默揭去百合香身上的白布。看到百合香如睡着般的脸庞,她秀眉一挑,喃喃自语起来。

“她说,您妹妹很漂亮。”

浦井迅速翻译。她话音刚落,索尼娅语音又起。

“她说,这么漂亮的人,却匆匆离世,命运实在太残酷了……还说,但我们还是要尽力与命运抗争。”

语毕,索尼娅深蓝的眼睛直直望向早苗。早苗对这句话不知为何深有感触。这个见面连三分钟都不到的俄罗斯女人,好像对自己所知甚深。

“拜托您了。”

说完眼泪夺眶而出,一度平息的悲伤再度涌上心头。索尼娅默默按住早苗的手,她的手冰冷僵硬,干巴巴的。

此后,索尼娅的工作令早苗大开眼界。

首先,她指挥八岛和年轻男子把大灯和摄影器材搬进会场。原以为摄影室在别的地方。但看来所有的工作都在这里完成。这一定也是减轻家属负担的一种努力吧。默默站在那里光看不动,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晴纪也主动出手帮忙。

浦井趁这个时间,与早苗沟通商议。当她听说早苗希望用红鞋子来搭配淡粉色婚纱时,美眉微皱。

“这件礼服的裙摆比较短,人要是坐在椅子上就会露出很一大截腿,这样反而凸显不了鞋子的美丽之处。”

早苗试着想象,觉得应该不会有很大差别。不过,她并不打算忽视艺术家的品味。

“您觉得呢,还是要换其他的礼服会比较好些?”

“不,您稍等一下。”

浦井和索尼娅小声讨论起来。浦井看起来比较困惑,频频惊呼又陷入沉思。

“那个……有什么不妥的吗?”

“摄影师说想让您的妹妹站起来,那样的话鞋子看起来才最漂亮。”

“站起来?”早苗不由得大声说道。

“我妹妹可是死了的,怎么站啊?”

“我可以做到。”索尼娅坚定说道。后面的俄语早苗完全听不懂,好像是在具体说明操作方法。

她想起晴纪打印出来的照片里,有一张上半身直立起来的儿童照片。照片里的小孩看上去简直就像玩累了在打瞌睡,如果照片没有经过合成和修理的话,那一定是用什么特别的方法将他支撑起来的吧。因为没有生命的身体,是不可能那么自然地直立起来的。那个坐在藤椅上新娘的背影,那么端正笔直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摄影师说她可以做到,您怎么考虑……按她说的做,可能会花不少时间。”

“只要可以拍出好的照片,我没意见。”

听到早苗的回答,或许是读懂了早苗的表情,索尼娅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您是?”浦井从沙发站起身来,问道:“摄影师说,您在外面等我们完成当然没有问题,但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请您帮忙。”“请让我帮忙吧。”

早苗不加思索地立刻回答。

摄魂者 第四章

索尼娅最先做的,就是把包括晴纪在内的所有男士赶出大厅。

随后她轻轻褪下百合香遗体上的浴衣。此时,她示意早苗脸转向一边回避。她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妹妹用纸尿布的样子。得到索尼娅示意后,早苗回过头来,百合香已经换上干净的白色吊带衫和配套的内裤。苍白的肤色让人心碎。

“首先,我会在她全身涂上特制精油按摩,这不仅可以让已经变硬的肌肉变得柔软,同时也能起到调节肤色的作用。”

担任俄语翻译的浦井遣词委婉,也避免了使用“死后僵直”这个表达方式。早苗对他们在细微之处的用心深感宽慰。

索尼娅从推车上拿起一个深蓝色的大玻璃瓶,将其中白色乳液大量倒入掌中。那乳液虽然有点刺鼻,但还不到让人不舒服的程度,闻起来有点像疏筋镇痛的跌打油。

随后她从百合香的脚开始揉捏。

从脚尖到膝盖,再到大腿,缓慢地揉捏过去。可能这动作很费力气,索尼娅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对脚踝、膝盖、手肘等关节部位,都特别进行了重点处理。

仔细按摩完后,百合香的全身呈微红色,令人完全看不出她是死者。单凭这点,就已经是超越常识的技术了。

“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开始争分夺秒了。我们要在身体再次变硬前完成所有的工作。”

浦井拿来粉色婚纱,索尼娅和早苗两人一起帮百合香穿上。或许是精油按摩起的作用,除了冰冷之外,百合香的身体和活人并无二致。整个过程就好像是给睡着的人换衣服,给她套上婚纱也好,穿上袖子也罢,并没有特别为难的地方。

原来如此,居然还有这种机关设计。

帮妹妹穿婚纱时,早苗注意到衣服有硬质的塑料衬里。衬里是按人体曲线制作的,各个部件之间都由皮绳和小弹簧联结。这些辅助材料代替死者松弛的肌肉,固定人体姿态。

穿好婚纱后,索尼娅帮百合香穿上红鞋,垫上厚厚的木板,确保鞋底平整后,用绷带缠绕脚尖和脚踝固定形状。随后弯曲她双手的手肘,把它们提到腹部上方,挂上蕾丝手袋,把假的捧花放她手里,用绑带固定。

紧接着就是梳妆。发型由有着专业技术的索尼娅料理,化妆则是早苗负责。这是索尼娅的建议,她觉得这样比较恰当。

“你就把这当成她真正的婚礼,给她化上隆重的新娘妆。”

早苗按照浦井翻译过来的意思,给死去的妹妹化最后一次妆。她觉得自己的口红颜色太素,索尼娅就从工具箱里挑出玫瑰红色的借给她。

完成所有的装扮工作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当解开百合香身上各个部位的固定绷带时,早苗这才注意到她们有精确地控制操作时间。由于百合香的遗体逐渐变僵硬,握住花束的双手保持了捧花的姿势,脚尖也很自然的翘起,就好像是栩栩如生的橱窗模特。

到了这时,晴纪终于获准回到大厅。一看到百合香灵动的姿态,便不由得惊叹道:

“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已经死了的。”

早苗也是这么想。她甚至觉得,说如此美丽的百合香已经死了,简直让人觉得是恶劣的玩笑。

“好了,我们帮她站起来吧。”

听了索尼娅的话,浦井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拍摄站姿。”

索尼娅命令年轻男子拿来一个形状奇怪的银色支架。这东西很像画家用的画架,只不过更细更大,上面有很多薄金属板以及可伸缩的细钢条。好像能用螺丝固定任意的角度和位置。

在淡绿色的幕布前,索尼娅花了很长时间调节支架。一切完成后,才让工作人员把百合香搬过来。

男人们协力把百合香的身体竖起。索尼娅穿梭于他们之间,迅速将百合香的身体固定在支架上。婚纱背后有钩子,可以借助它来固定。同时在腋下与颈部使用金属板和钢条支撑,摆出姿势。

“您觉得怎样?”终于,所有的准备都完成了。

看到这样的百合香,早苗不由得惊叹。这一刻,她感动得落下泪来。

百合香在炫目的光线下,活灵活现宛若生前一般。

除了眼睛是闭着的以外,脸色和姿势都很完美。脚的姿势,身体重心,线条——这一切的一切都极其自然。若让不知情的人看到了,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已经死了的。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老师问您是否满意。”

索尼娅站在代言人的浦井身后,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早苗哭着拉起这位俄罗斯女子的手,紧紧握住。

“那么,我们就开始拍摄了。”半刻都不休息,索尼娅马上开始拍摄。

计算好曝光时间,索尼娅让年轻男子拿着反光板,拍摄了好几张立拍得照片。此间,早苗担心百合香会不会倒下,但她好像保持着绝妙的平衡,一点摇晃都没有。

断定万事俱备以后,索尼娅放下立拍得,换上带三脚架的箱型照相机,终于开始正式拍摄。

她表情愈发认真,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她说的大概是俄语,言语中有着奇怪的韵律,听上去好像神秘的咒文。

“她在念什么呢?”早苗问站在身边的晴纪,他无言摇头表示不解。

闪光灯亮了十来次后,拍摄完成了。之后,百合香的葬礼平淡无奇地举行了。

早苗原想如果可以的话,就让百合香保持现在的姿态放入棺木。但那是特制婚纱,上面有着拍摄用辅助器材的,所以不能让她如愿。为了感谢索尼娅替百合香换回了白色寿衣,早苗特意包了点心意给她,这才第一次看她露出微笑。

迅速收拾好摄影器材后,八岛与年轻男子在同一地方布置起庄严的灵堂。早苗不信任何宗教,所以就请他们采用了常见的佛教仪式。没想到空仓殡葬就只有浦井和那两个男人,晴纪别无选择不得不出手帮忙做些劳力活。

第二天是守夜。不出早苗所料,来吊唁的客人很少。亲戚就只来了叔叔婶婶,他们上完香就匆匆回家了。最后真正参加葬礼的,也就是早苗公司的上司和同事,还有百合香高中时期的朋友。不过百合香对社交活动并不热衷,所以来的朋友连十个人都不到。

“大家,真是冷漠。”

翻着两页都没写满的签到簿,晴纪感叹道。虽然他自己的父母也没参加,但考虑到他们住得很远,父亲的身体又不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没关系……只要有人来,我就心存感激了。”

虽然嘴上逞强,早苗心里还是很落寞的。父母因交通事故去世,唯一的妹妹又生病离开人间,这种举目无亲的辛酸,此刻越发难耐。

“放心,有我在。”晴纪像是看穿了早苗的心思,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安慰道。

“有你在身边,真好。”说着,早苗将额头靠上恋人的胸口。

两人初次见面,就是在百合香入住的医院。晴纪来医院探望友人,搞错了病房,误开了百合香病房的门,成就了一切故事的开端。

自那以后两年过去,他们也互许终身准备要结婚了。人的命运真的是难以捉摸。妹妹一直伤感自己过世之后,会留下姐姐孑然一身形孤影单,没想到神秘莫测的力量通过她将两人连到了一起。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

晴纪说着紧紧抱住早苗,他温暖的体温令早苗觉得弥足珍贵。她决心要依存这份温暖生活下去。

所有的仪式终于结束,到了该和百合香告别的时候。

他们再次将棺木运上灵车,护送去山中的小火葬场。在场的只有早苗,晴纪、还有浦井,八岛四人。

早苗自认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好好睡觉,身心疲惫至极,甚至都想过快点让这一切都过去,让自己早一点得到解放。

然而,当百合香的棺木被放在焚化炉前,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一想到妹妹的肉体将会在这个世界消失,排山倒海的悲伤席卷而来,令她招架不住。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烧掉百合香!”

早苗扒住棺木,拒绝将它放入焚化炉。

“如果烧掉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试图将早苗拖离棺木,大家只是用哀怜的目光看着这位悲痛欲绝、无法自控的姐姐。

“她是您的至亲,您如此伤心我们完全理解。没关系,今天这里没有别的预定。您可以慢慢平复心情与她告别。”

浦井轻抚着痛不欲生的早苗,低声说道。早苗觉得她比那些不出席葬礼的亲戚更感亲切。仿佛觉得心中的悲痛找到了倾述的对象,她不由得对这个声音产生了依赖。

“我不会让你们把她火化的。这孩子,我要就这样把她带回去。”

早苗心里明白自己在说任性的话,却怎么也收不住口。

“那样的话,您的妹妹会很可怜的。”

一定是看过很多这样的场面了,浦井沉稳的语气温柔亲切。

“别担心……您妹妹的灵魂会在这个世界一直看着你的哦。”

“你骗我!骗我!百合香已经死了。不要安慰我了。”

“我可没骗你哦。”

浦井的表情瞬间扭曲——也许她笑起来就是这样的吧。

摄魂者 第五章

成品照片送来的时候,已是葬礼结束一周后的晚上。

快递送来的时候,照片包裹了好几层减震材料,早苗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它打开。最里面的是一个薄木盒,而照片则夹在其中好似相亲照的相册里。

“啊!”

打开盒子,她不由惊叹了一声。

照片里的百合香身着粉色婚纱、脚穿红鞋、手持捧花,惟妙惟肖。摄影师拍摄时有意避开那个画架似的支架,如此一来,百合香看起来简直就像自己站着一样。

太漂亮了!望着这张照片,早苗久久无法作声。

索尼娅天才的技术,在拍摄时就已经一目了然。现在看到实物照片,心中更是倍感惊异。就连假花都拍得栩栩如生,反倒让人觉得有点害怕了。

“百合香,这真是太好了。”早苗手指轻抚照片中妹妹的脸庞喃喃自语。

说照片中的她还活着可能过于夸张,然而,照片里的百合香给早苗的感觉就是她还活着。她在这张薄薄的照片里,延续着她在真实世界无法继续的生命。

真想快点给晴纪看看。可惜晴纪在贸易公司工作,从今天开始要去外地出差。

早苗的心情还未平复,晴纪虽然觉得丢下她一人出去有点不安,但他毕竟是拿人薪水的工薪族,自然没有资格拒绝出差。而且之前因为百合香的葬礼,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上班了,更是无法拒绝。

早苗心想至少该打个电话告诉他,但怎么也打不通。反反复复听到的,不是信号不佳就是已关机的语音提示。

他一定是在和客户喝酒吧。

早苗想起他说过出差的时候,那样的应酬很多。看了下钟,刚过八点,正是应酬的时候,也许这次他喝酒的店信号不太好吧。

“那就没办法了呢。”早苗对着百合香的照片说道。

正在此时,公寓门铃响了。

除了晴纪,很少会有人来她的公寓。早苗满腹怀疑地从大门的猫眼望去,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看似女性的影子。

“请问您是哪位?”

隔着门询问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道:“我是村浜。”

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早苗将门打开一条细缝,屋内漏出的光线中出现了一个和蔼的中年女子,原来是百合香住院时的护士长。

“未能出席百合香的葬礼,非常抱歉。”护士长满怀歉意地深深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我才该多谢您在医院里对我们的照顾呢。”

早苗在门口低头表示谢意,但却不明白为什么护士长会来自己家。虽然医院里还有些账没有结,但他们说只要这个月内结清就好。应该不是来催款的吧。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为百合香上支香吧。”

对于她的这个请求,早苗想想自己也没有理由拒绝。虽然觉得麻烦,却也不得不带她进房间。

由于屋子里没有佛坛,早苗只得将百合香的骨灰放置在屋子角落的折叠桌上。桌上放了香炉和佛铃,做成临时的佛坛。护士长跪坐在桌前,上香合十。

“贸然拜访,不知是否打扰到您。”

“没,我也没在做什么。”

之前送来的照片,早已和包装一起放进了柜子。因为早苗担心外人看了那张照片会受到惊吓。

护士长望着桌上的遗像,聊起了百合香生前的往事。早苗对于她的突然来访虽然觉得困扰,但能听她谈谈百合香的事,便稍感安慰。

“请问,您最后请的是哪家殡葬公司?”

聊了半小时左右,护士长斟酌语句小心翼翼地启齿问道。一听她提起殡葬公司,早苗就有些不快。

“我委托了一家叫空仓殡葬的公司。”早苗特意若无其事般的回答。

“是‘空无一物的仓库’的空仓吗?”

“嗯,是的。”

“是吗……果真如此……”

护士长马上愁容满面,早苗见状有点生气,总感觉自己不会喜欢她接下来会说的话。

她想起空仓殡葬的那些人:八岛、全力帮助支持的年轻男子、浦井。虽然人手不多,但他们切实完成了自己的要求,对此她只能说是感激不尽,没有丝毫的不满。索尼娅天才的技术,更是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这有什么问题吗?”早苗强势反问。

“也不是,我只是有些地方很担心。”

或许是注意到让早苗不快了,护士长伏下目光。但,只是几秒后,她又恢复了坚定的态度。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如此自持,不愧是管理那么多护士的护士长。

“我也知道问您这些有点失礼,可是百合香真的火化了吗?”

早苗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完全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火化了,百合香的骨灰就在那儿啊。”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那里面是否真的是百合香的骨灰?”

“我不懂你要说的是什么。”

早苗望着临时佛坛上的白色包裹回答。与此同时,那前面的一根火柴梗长的黑色小棒莫名地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一根直径五毫米的螺丝。

“请您稍安勿躁,听我说下去。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护士长啜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悠悠道来。

“请您谅解,我告诉您这些事并无他意。希望你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护士说的话,而是当作朋友说的话来听。”

做好充分的铺垫,护士长说起了故事。早苗本能地不想听,因为这个人表情如此严肃,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R市的医院上班,刚生了第二个孩子,正为了兼顾孩子和工作而疲于奔命。那时医院里来了个23岁的女患者。就叫她良子吧……她身材很好,长得像女明星那样漂亮。”

护士长的视线掠过坐在面前的早苗,想起往日时光,陷入了过往的回忆。

“她父亲是当地颇负盛名的富豪。这种事其实并不少见,她与父母不合离家出走,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她和一个素行不良的男人来往密切,还在后背靠近肩胛骨的地方刺了一朵玫瑰花。”

早苗心想,这一定是她对父母无聊的反抗吧。对于到了叛逆期却没有父母可反抗的自己来说,良子是令人羡慕的。

“她生了什么病?”

“胃癌。来我们医院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病情非常危急。虽然也做了手术,但为时已晚,结果过了不到半年她就过世了。您也知道,年轻人的病发作起来是很快的。”

的确,百合香也是如此,她能撑三年半,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遗体送回父母家后,她的双亲悲痛万分。我自己也是一个母亲,非常能体会失去孩子的痛苦。更何况孩子死前与他们还有心结未解,他们一定痛不欲生。”

这个家的事和空仓殡葬有什么关系?早苗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默默听着,心想只要自己不乱插话,护士长就能很快把话说完,早点回去了。

“大约是她过世一年以后,我在上班的时候被外科医生叫去。我正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诊察室就看到两个陌生男人表情严肃地在和医生交谈。医生说他们是邻市的警察,前几天在某个山头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次是为了调查尸体的身份来的。虽然这种事不经常发生,但如果遗体上有特征明显的手术痕迹,警察就会像这样来询问。”

早苗想起自己以前看牙齿的时候,也见过警察来询问案件。当时他们好像也是去调查尸体身份的,还给牙医看了死者齿形的照片。

那时候,牙医一看照片就断言这不是他治的。警察走后,牙医笑着说:“牙医都记得自己所有做过的治疗。”也许外科医生也是一样,自己做过的手术都不会忘记。

“医生问警察拿了一张照片,让我看了下。因为工作关系,我已经习惯看到受伤的人,但那张照片还是让我透不过气来。照片里的女人赤身裸体俯趴着……双手手肘下面的部分已经不知所踪,两条腿也只剩下骨头,好像是抛弃在山里后被野兽啃食过了。”

听到这里,早苗心中一阵不适,她真搞不懂为什么护士长会突然找上门来说这些让人不快的事。不知为何,她没有想要制止护士长说下去。

“因为警察问我是不是见过她,我眯着眼睛看了那张照片……一看到尸体的后背,我马上就想起一个人。对,就是一年前去世的良子,因为那具遗体的肩胛骨附近,有一幅和她一样的玫瑰图案的刺青。”

“难道不会是巧合吗?”早苗禁不住插话道。如果是同一个人刺的话,位置大小一样也是不奇怪的。

“证据当然不只这个,还有在我们医院做的手术痕迹,以及她曾提到过的小时候左肩撞伤的疤痕……所有的一切,这具尸体都有。”

“这怎么可能?”

“我也这么想。正因为医生也这么觉得,所以才会征求我的意见。”

早苗想,还是让她回去吧。如果再继续听下去,也许会听到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但不知为何,逐客令却说不出口。她虽然不想听,但又觉得一定要听下去。

“我问是否有这具尸体脸部的照片。医生说,有是有的,但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说了好几次没关系,才看到了照片。”

好像是要消去眼前浮现的幻影那般,护士长紧闭双眼继续说了下去。

“她的一只眼睛和嘴唇的一部分已经没有了,也许是被乌鸦什么的叼了,但她确实是良子。”

早苗后背一阵战栗。

“但她一年前就已经过世,遗体也被双亲领回家中,应该早就被火化了。不过,照片中的遗体,毫无疑问是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当时为良子举行葬礼的就是空仓殡葬。因为他们并不常来医院,而且名字也不同寻常,所以我才记得。听说还是良子双亲特地找来的。”

护士长瞄了早苗一眼。

“自那以后我就彻底忘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听到来护送百合香走的那个男人自报门户,这才想了起来。”

早苗看向那小小的祭坛,神思恍惚。

“据警察后来的调查结果说,她的双亲一口咬定良子是火化后埋入墓地了。最后,那具遗体只能作为无名死尸处理……但那毫无疑问就是良子,她的遗体并没有火葬,而是被抛弃在荒山里了!”

早苗回想起百合香那简单的葬礼。

那天在火葬场的窑炉,她与百合香做了最后的告别。从棺材盖上的小窗确认了妹妹美丽如昔的容颜。看着那样的她,越发觉得告别是如此艰难,以致于自己也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最后好不容易克制了自己,棺材才被放进了焚化炉。

但是,后来呢……

晴纪揽着自己,在别的房间等待火化完成。那时,焚化炉里火化的真是百合香吗?

“我知道这么问很失礼,但百合香的遗体真的被火化了吗?那家公司该不会是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的吧?”

骨灰盒前放着一个焦黑的螺丝。早苗没有回答护士长的问题,伸手拿起螺丝。

“护士长,您说这个是什么?”

早苗挥去脑中出现的恐怖想法,把手中的火柴棒样的螺丝给她看。

“这很像是治疗骨折用的螺丝,是为了让骨折的骨头不再岔开,做固定用的。怎么了?”

她看着早苗掌心里的东西回答。这个答案给了早苗巨大的打击,因为这根螺丝是从百合香的骨灰里拣出来的。

火化后在给百合香拣骨时并没有留意到它,是回家后和晴纪一起打开骨灰壶时才发现的。

“一定是哪里的螺丝松了,正巧掉下来,混到了火化炉里面。”

晴纪说完便劝早苗把它扔掉。但早苗不知为何就是不想丢。留着这个螺丝到底是对是错?

那副遗骨,可能不是百合香的。

视线落在收纳骨灰的白色包裹上,早苗心思动摇。

百合香生下来后一次都没有骨折过,身体里不可能有需要螺丝固定的地方。然而,如果这个螺丝是用来固定骨头的话……但是,这些事却没有办法向护士长坦白,早苗心里还是想相信空仓殡葬公司的人的。

“不过,您不觉得奇怪吗?如果说是去世一年了的话,那身体早就应该腐烂了吧?背上的刺青和她的脸您是怎么认出来的?”

“这也是这件事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古怪地说道。

“警察也这么说……那具遗体一点也没有腐烂,全身肌肤水嫩光滑,根本看不出已经被抛弃在山里很长时间了,简直就跟活人一样。”

摄魂者 第六章

事情绝不可能是那样的。

空仓殡葬的人,一定都是可以信赖的人。他们对自己那么亲切,百合香的葬礼也办得很成功。

早苗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护士长回去以后,她说的话却一直在脑中萦绕。因为百合香骨灰中混入的螺丝与那谎言般的故事都令人产生同一种联想。

如果说这螺丝是用来固定骨头的话,那么没有骨折过的百合香的骨灰里不可能有这样东西。总不可能是之前火化的遗体留下的吧。难道就像晴纪说的那样,是焚化炉某处的螺丝脱落下来的?

然而火化用的窑炉,哪个部分是用这种螺丝的?不了解窑炉的构造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出。

这一定是恶意的诽谤。早苗觉得这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但是,只是为了没请和医院有关系的殡葬公司这点事情,那个护士长不至于会做这么恶劣的事吧。百合香在医院的时候,她真的是全心全意照顾她,也帮了自己不少忙,作为护士来说,她是一流的。

如果她没有说谎,刚才那个故事又说明了什么呢?难道说空仓殡葬没有火化遗体,把遗体丢弃在荒山野外?若是这样的话,那骨灰又是谁的呢?

还是打个电话吧。早苗这才想起来可以打电话。

以收到照片致谢为借口,给他们打个电话也不奇怪。虽然那样只能听到声音,并不能判断事情的真伪,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安心。

早苗取出葬礼时收到的名片。

“……没有电话号码。”

收到名片的时候,她神思恍惚,就只看了名字。现在重新看了下,名片上并没有印关键的电话号码。

她慌忙找出八岛的名片,上面也没有电话号码。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会吧……

送来照片的快递单上的电话栏也是空的。事到如今,只能认为他们是故意隐瞒了。

那天晴纪打印出来的主页上应该有电话号码,因为晴纪是看了那个才联系到他们的。

但是早苗翻遍了整个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资料。既然如此,就只有打开电脑,试着在网上搜索了。但是键入“空仓殡葬”后,却什么也检索不出来。

奇怪……

应该有那天晴纪查到的公司介绍的页面的,怎么现在什么都没有?

早苗试着输入各种各样的关键词,继续搜索。八岛孝吉,浦井秀子,索尼娅·米哈伊罗杰斯卡娅,空仓,特别纪念,遗体摄影……都一一落空。

还是问一下晴纪吧。

看了看钟,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多了。早苗心想晴纪应该回到旅馆了,就给他的手机打电话,这次听到的不是语音提示,而手机铃声。

“喂……”过了好一阵子晴纪才接电话。听声音好像很疲倦。

“你该不会已经睡了吧。”

“嗯,刚睡下。”

早苗突然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也许是出于女性的直觉,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晴纪刚才似乎不是在睡觉。

“你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当然是旅馆的房间里咯。被人灌了很多酒,真拿他们没办法。”

晴纪明显是在敷衍,听声音感觉他想尽快把电话挂了。

或许是自我中心惯了吧,早苗觉得晴纪从未用这种态度对自己说过话。以前不论他有多累(就算真的是在睡觉),都会温柔地回答自己。这是晴纪的性格使然,也是自己最喜欢他的地方。

“百合香的照片今天送来了。”

“哦?是吗……拍得怎么样?漂亮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早苗的猜疑,晴纪换回一贯温和的语气,但听上去还是有些不对劲,好像他耳朵虽然在听手机,注意力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

难道他是和别人在一起?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总觉得晴纪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这也不是绝不可能的。男人因为出差的解放感而沾花惹草,不是屡见不鲜的吗?

不要担心……晴纪绝对不会那样的。

早苗对自己的猜疑感到羞耻。

晴纪才不会是那样肤浅的男人,他一定是真的累了,而且还喝醉了——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全是因为听了护士长那番奇怪的话的缘故。

“晴纪,那个公司你是怎么找到的?”早苗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我问了朋友,按他说的名字上网找到的。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我也搜索了,但是搜不到啊。”

“那么,可能是网站关闭了吧。”

“一个星期前还在的啊。”

“这种事情在网络世界是常有的呢。网站开开关关,鼠标点点就什么都搞定了。”

话虽如此。但是还是觉得有点不妙。

“其实,刚才医院里的护士长来了。”

“是来上香的吗?”

“是来上香的,不过……”

她原本并不打算说这件事,但为了让晴纪集中精力听电话,不知不觉还是把护士长讲的故事说了出来。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虽然遗体摄影这种服务不太寻常,但我觉得那家公司真的不错。”

晴纪愤愤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骨灰里混了螺丝,我也就笑着听过就算了。”

“她做这样的事本来就很失礼吧,竟然专程来说这种事!等着吧,我回来后一定要去医院投诉。”

“算了,别去了。”

早苗回答后,电话那头的晴纪沉默了几秒。

“晴纪?”

“不好意思……刚才有点走神了。实在是太困了。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挂了行吗?”

“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说话了。”

早苗慌乱挂断电话,但心里感到莫名的不安,她还是觉得刚才晴纪旁边另有其人。

早苗一阵疑神疑鬼,但光胡思乱想也没有用。想到这里,早苗从柜子里取出百合香的照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明天我就去名片上的地址一探究竟!

她看着照片心想。

丧假用完了,早苗不好意思再向公司请假。但是她宁愿被上司批评,也不想有这么件事膈在心里。不过如果只是请一天的话,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拿到。

那天晚上,早苗迟迟不能入睡。

摄魂者 第七章

第二天午后,早苗开着租来的车,行驶在自己不常开的山路上。

她虽然有驾照,但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开车了。一路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才找回感觉。而现在开的山路,更是让她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整条路上就她一辆车。

原来这里的路这么难开!

她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周围的景物都被夜幕覆盖,而且下着雨视线不清,就只知道是在山里面,也没再多花心思留意其它了。

然而一旦自己开车,道路曲折得就像条痛苦翻滚的蛇,出人意料地高低起伏,时不时还能看到山边的断崖,这给驾驶生手的早苗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即便用马上可以停车的慢速行驶,她的掌心还是冷汗不止。

应该是这里吧……不对,好像还得再往前开点。

早苗试图寻找举行百合香葬礼的那幢房子。

因为那里是连公车都不到的地方,所以只好勉为其难自己开车过去了。虽然她不记得那幢房子的确切地址,但是山下加油站的人告诉她,山上就这么一条路。也就是说,那房子一定就在路边。

空仓……空仓……空仓……

在全力以赴与眼前道路斗争的早苗的脑中,这个单词就好像咒文一样循环往复。

这家公司,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短时间里,早苗心中对空仓殡葬的想法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就在几小时前,她去了浦井名片上写的地址。

那地方在市内住宅区的边缘,从轻轨车站步行就能走到。早苗乘轻轨抵达那里后,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名片上的住址。

然而,在那新旧住宅密集的一角,没有一幢看似殡葬公司的建筑物,有的只是一家旧玩具店。

“不好意思,请问这地址是您这里吗?”

早苗把浦井的名片拿给店主看。店主是一位精瘦老头,他手颤微微地将名片举到灯下。

这店铺也有些年份了,里面完全没有现在流行的电脑游戏,也看不到拼装机器人和大公司出品的换衣服娃娃,有的只是铁皮娃娃和木质玩具,整家店就好像是从五十年前穿越时空而来的。这里想必是针对旧玩具收藏家开的店吧,但是看店主的样子又不像。

“地址确实是我这里,但是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店主花了很长时间确认名片上的信息,一脸诧异地回答。

“是这名片印错了吧?”

早苗问店主是否听到过八岛这个名字,店主只是摇头。她想起美丽的尸体摄影师,为确保万无一失。她又问道:

“那您也不认识年轻的俄罗斯女人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西伯利亚的时候见过。”玩具店主人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齿笑着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早苗心跳莫名加速。

是名片有问题?还是这一切从开始就都是谎言?很难想象两张名片都印错了,所以按常理来解释的话,答案便是后者。

昨天护士长说的话开始有了奇妙的现实感。

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些什么,但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他们不是什么正经的殡葬公司。如果是的话,就不会做这么乱七八糟的名片了。

想到这里,她眼前浮现出躺在床上的百合香遗体,仿佛看到从焚化炉取出的骨灰与那遗体交错重叠了起来。

难道那不是百合香的骨灰吗?如果不是,百合香的遗体又到哪儿去了呢?

“啊,对了!”

玩具屋的主人叫住正要低头离去的早苗。

“刚才您说到俄罗斯人,我想起来了。那个公司叫什么,怎么读的来着?”

“公司叫‘空仓’,读‘kuukula’。”

“啊,那也许就是我们这里了。”

早苗望着玩具店主,正奇怪他突然要说些什么,店主悠然抬手拿起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女布娃娃,笑着给早苗看。

“在俄语中,娃娃的发音就是‘kuukula’。我们这里就是卖娃娃的呀。”

不知为何,早苗一听这句话,顿时就觉得那个布娃娃十分诡异。

终于到了森林深处那幢似曾相识的房子。

早苗心下奇怪,既然只有一条道路,为什么房子还会建在森林深处呢?走到近处,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有条铁链拦出的私家小路一直延伸到房子入口。只有来这儿有事的人,才能得到通行许可。

早苗停下车,走到那条小路的入口。一米左右高的悬索牢牢固定在两边的铁柱上,看来没有办法开车进去。

早苗无奈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从悬索上跨了过去。

这路原来就那么窄的吗?早苗走向那幢房子,途中被铺在地上的沙砾绊了好几次。

“哎?”步行两分钟左右,看到上次来的停车场,早苗不由得喊出声来。

停车场的角落里停着一辆甚为眼熟的银灰色车子。

她走近那辆车,满心狐疑地看了看驾驶座。没错,这是晴纪的车。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晴纪不是在外地出差吗?他不可能在这里啊。

“欢迎光临。”

背后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早苗吓得猛地缩起脖子,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那个八岛面带微笑,不知何时出现在上次护送百合香遗体的入口。他依旧西装笔挺,领带却不是黑的,而是换成了酒红底色加银色条纹的时尚款式。

“照片您已经收到了吧?”

“昨天晚上收到的……因为实在拍得太好了,我想来当面谢谢你们。”

“您真是太客气了。”

或许是接受了早苗急中生智的借口,八岛保持着微笑走近前来。

“太巧了,你的朋友也来了呢。今天大门已经锁了,麻烦您跟我往这边来。”

八岛一如既往客气,带着早苗走进边门。

晴纪果然也在这里。

八岛所说的朋友,应该就是晴纪吧。他按理正在出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来干什么?

“请往这边。”

进了边门,八岛打开近处的棕色大门,伸手向内示意。那里应该是百合香拍摄照片和举行葬礼的大厅,但没有开灯,室内一片漆黑。刚进去几步,背后响起“砰”地一声,门被关了起来。

忽然,面前亮起了强光。

“恭候您多时了呢,早苗小姐。”

不知从何处传来熟悉的女声——那是浦井。早苗想试着确认她的位置,然而光线实在太强,头都抬不起来。

“请不要把光打在我身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真对不起。因为房间太暗,我想好歹也得照亮您的身边。”

和之前见面时稳重优雅的语调有所不同,她的口吻略带强势。

“快把早苗小姐请到这边来。”

话音刚落,早苗的双手就被人擒住,八岛和那名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早苗不由尖叫起来。

“哎呀,好响啊。不过,这个房间是完全隔音的,这么叫只会让您的喉咙疼。就算这声音能传出去,外面也是荒山僻野,不会有人听到的。”

早苗完全不能理解正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想要脱逃,但手臂被两个男人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晴纪,救救我!”感觉到自身危险的早苗,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她突然想到晴纪应该在这幢房子里,虽然这个房间完全隔音,但在身处同一幢房子里的他说不定能听到。

黑暗中传出低沉的笑声,与她的叫喊交织在一起。抓住她手腕的八岛也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您朋友现在非常忙,您最好还是不要打搅他。”浦井含笑说道。

“八岛,给早苗小姐看看她朋友在忙什么。”

话音未落,早苗就被用力转过身去。与此同时,黑暗中亮起一台小电视,好像是八岛在操作遥控器。

“来,好好欣赏一下。”

电视里出现一个房间,一个单调得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

“不要!”早苗不假思索地把脸转开,因为那张床上,有对一丝不挂的男女正在亲热。

“您还是看清楚比较好哦。”

说着,八岛将遥控器指向电视,电视上丑陋的画面立刻被放大。

毫无反应的女子身上,年轻男子正疯狂地摆动着身体。早苗很庆幸音响是关着的,如果有的话,一定会听到男子粗重的喘息和床暧昧地嘎吱作响。

“这是现在发生在二楼的事哦。不过您的朋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偷拍。”

朋友?听到这里,她才注意到,那个全裸的男人竟然是晴纪。虽然之前被那猛兽般激烈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有发现到他是谁,但那毋庸置疑是晴纪。

令人震惊的事实让她失去了反应,好像有个巨大的拳头伸进了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他待在那间屋子里已经整整两天了呢,真是一往情深啊。”

背后响起浦井的调侃。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地方能满足他这方面的需求呢。”

早苗再次尖叫。下一刻,她脑中的一切都被燃烧殆尽,什么也没有剩下。

晴纪正在侵犯的,是百合香。

不,准确地说,是百合香的身体。晴纪正在和百合香的遗体做爱。

摄魂者 第八章

早苗醒来时,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迎面而来的强光剥夺了她的视线。

她想动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被绑缚在椅子上。绷带似的软绳固定了她的四肢、身体和胸口,能自由动作的只有脖子。嘴里被塞了东西,堵得无法出声。

“您醒了吗?”

照明灯近处,出现了矮个女子的身影,儿童般的身形令早苗马上认出她是浦井。

“请不要乱动。我不想让您美丽的身体受伤,绑您的时候我们可是非常用心的。”

早苗看向自己被绑住的身体,手臂外侧和手腕的与绳子之间,都垫了纱布样的东西。

这是……

她终于注意到自己身体上绷带以外的东西。右手衬衫的柚子被卷起,肘部靠下的地方刺着点滴用的针头那样的东西。

针头连着透明的管子,中间流淌着红色的液体。管子的尽头因为强光而看不清楚。

当意识到那红色液体是什么的时候,早苗彻底绝望了。

液体不是从外面流入体内,而是从自己身体流出去的——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血。

“很抱歉,我们用了这么费劲的方法,但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您身上留下奇怪的伤痕和印记……请放心,你很快就不会痛苦了。”

浦井的声音又恢复到初时的优雅亲切。早苗听着听着,落下泪来。

“早苗小姐,请一定不要误会,您不会死的。当然,可能会短时间进入那种状态。我们的摄影师会帮您好好拍照。这样,您就可以得到永生了。”

“您现在不能马上相信我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我之前和您说过不是吗?我们的摄影师可是天才哦。”

浦井的声音带着令人发毛的亢奋。

“我们的摄影师能把拍摄对象的灵魂锁在照片里面。对了,很久以前,人们相信拍照会把灵魂锁在里面,这故事您一定听说过吧?那可是真的哦。不过,那是只有能力卓越的摄影师才能做到。”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脸颊。

早苗用力睁开眼睛望去,看到了一张外国女人美丽的脸。是索尼娅,她正用冰冷的手指擦拭着早苗脸颊上的泪珠。

“我们摄影师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个。只要是她拍过的人,遗体就不会腐烂呢。”

仿佛是想尝尝早苗眼泪的味道似的,索尼娅舔了下自己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强光照射下,深蓝色的眼睛像宝石那样富有光泽。

“听索尼娅说,灵魂和肉体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只有在灵魂离开人世后,身体才会开始腐烂。所以用她的力量将灵魂锁在照片里的话,肉体就能一直如生前一般永不腐烂。当然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做,只能让身体不会僵硬、腐烂。怎么样?很棒吧?”

白茫茫的光雾中响起了浦井低沉的笑声。

“索尼娅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为您拍照。您简直就像刺激艺术家灵感的缪斯。据说您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才来的,不过这对我们来说真是正中下怀。”

那是温柔的死刑宣告。早苗竭尽全力挣扎,想要摆脱绳子的束缚,但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最多也只能让椅子稍微晃动。

“这是您最后的时刻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您吧……索尼娅是只要能拍照片就满足的,但我们还会做些生意。其实,在这世上就像您的朋友那样,想要遗体作自己恋人的人并不少。”

刚才看到的情景,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早苗的脑海中。

晴纪攀附在百合香遗体上浑然忘我——那难道不是自己的噩梦?

“所以我们接管遗体,把它们出售给那样的人。反正那也是要像垃圾一样烧掉的东西,根本无所谓不是吗。”

那果然不是百合香的骨灰,早苗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想那一定是和百合香体型相仿的其他人。

“我们交给您的,”浦井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接着说道,“是好几个小孩的骨灰。怎么说呢?因为实际上找我们拍摄的还是孩子早夭的家长比较多。当然,这样的儿童身体也是很好的商品,虽然很少有人会要小孩当恋人,但是器官方面……”

早苗惊惧交加,愤恨不已。这还是人做的吗!自己当初竟然还曾对他们怀有感谢之心……“吓死人了,吓死人了。您要是兴奋过度,血就会更快地流光哦。”

浦井揶揄道。索尼娅也用俄语嘀咕了几句,像是在回答她什么。那声音机械,不带丝毫情感。

“空仓的日语发音在俄语里指的是娃娃这件事,您是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吧?”

早苗想起白天交流过的旧玩具店的老店主,那个老人果然也是和他们一伙的——而且,恐怕晴纪也是。

他昨天晚上一定也在这里。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荒谬的癖好。

接她电话的时候,他肯定就在百合香的遗体边。自己告诉他从护士长那儿听来的奇怪故事后,他一定马上就对浦井说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止不住的泪珠落在裙子上,渐渐晕开,浸湿了裙摆。

此时此刻,早苗希望一切清零消失,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理由。

浦井无视早苗绝望的心境,继续得意洋洋地说着。

“我们以销售优质的人偶在圈内负有盛名,毕竟索尼娅的技术是不可复制,独一无二的。客人对我们都非常满意。只要灵魂不从照片里逃出来,人偶就不会腐烂。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东西了吧。当然,也有人嫌不再需要的人偶处理起来麻烦,会把人偶随意丢弃至荒山里。”

那就是护士长所说的遗体吧。肩胛骨上有玫瑰刺青的女子,恐怕就是因为被索尼娅拍过照,身体才没有腐烂。随后被某个荒唐的人购入,成为性玩具。又因故不能保留才被丢弃山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眼前这个女人到底几岁?

早苗瞪着不停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的索尼娅,心里想道。

护士长说过那是15年前的事情。如果索尼娅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做尸体摄影师的话,她到底几岁了?

两人视线交汇,索尼娅淡然一笑。她该不会不是人类吧……这种想法在早苗意识朦胧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发生了人偶遗弃事件以后,我们也做了相应的考量。有些客人很想要把人偶放在身边,但现实情况又不允许,所以,我们就造了这幢房子,让他们可以随时来访。这种做法很受欢迎,所以总是宾客盈门。你的朋友也是其中一位。”

说到这里,浦井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拍了下手。

“话说回来,您的朋友可真不容小窥。为了能让您委托我们处理令妹遗体,还自己做了我们公司的假网站主页。由于做得实在太出色,我们正考虑是否真的要使用它呢。”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真相。

体力在流失,早苗无法定神思考,浦井的声音越来越飘渺。

“不过,他为此可是整整等了两年,所以他会做到这个地步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如……此……

晴纪一定是在百合香生前就看中她了,一直耐心等她过世,好将她做成自己的偶人。而且还为此接近我……一切真相大白,早苗却已失去了愤怒的力量。流出的血量已经到了致命的程度。

看她如此,浦井命人把堵住嘴巴的东西取出。马上有人拿走了塞在她嘴巴里的布,但早苗已经感觉不到轻松。

她只觉得异常寒冷,就好像到了索尼娅的故乡,被赤裸裸地丢弃在冰原。

“告诉我……一件事,就这一件。”

早苗凝聚起最后的力气问道。

“百合香……百合香的灵魂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浦井向索尼娅说了什么,索尼娅只用俄语应了一声“哒——”,便从视线中消失。

过了很久,她才回来。一张百合香的婚纱照展示在早苗的眼前,和寄给早苗的那张一摸一样。

“令妹的灵魂在这张相片里。寄给您的是八岛复制的。只要这张相片还存在,令妹的灵魂就会一直留在里面。嗯……只要照片不被扔进火里,她就会永远、永远保持这样。”

我可怜的百合香!

你的灵魂无法前往该去的地方,就这么被永远锁在照片中。而你那无法腐烂的身体,也成了那些叛经离道的人的安慰品。

是我的错。如果我意志坚强,能平静地为你送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但是,我真的做不到。

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这最后的纪念。即使是假的也好,想要留下你美丽的身影。

难道这种想法是愚蠢的吗?

“对不起……啊……百合香。”

早苗对着妹妹的照片道歉,努力想抓住自己流失的意识。

意识慢慢堕入黑暗。恍惚间,早苗看到了最后的幻象。

也许那才是尸体摄影师索尼娅媲美魔法的技术的真髓——照片中的百合香突然睁开了眼睛。

百合香茫然地眨了几次眼后,像受惊的小鸟似地看向自己。

多么哀伤的目光啊!

就在早苗不忍再看转头的瞬间,她听到了耳边掠过的风声,感觉自己身体坠落深深的黑暗。

遥远的彼方响起了咒语般陌生的俄语,还有薄薄的金属片不停碰击的声音——那一定是索尼娅在调整她引以为豪的人体支架。

自己也要像百合香那样被拍照片了吗?也要成为永不腐烂的尸体人偶,成为罪恶荒唐的人的慰安品,承受永生的凌辱吗?

既然要拍,最好能穿着婚纱——早苗并没有嘲笑有了如此想法的自己。

但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因为事到如今,她心中仍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晴纪能在身边。

不久后,风声消逝了。

瑞妮·伊莱恩 第一章

涩谷车站前,新岛石人像。佐原站在石像木讷的大脸前抽着烟,看了下手表。

真慢……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了2分钟了。

要是在平时,迟到这点时间佐原不会在意,但也许是此刻心里有鬼,老在同一个地方待着让他心浮气躁的,总想快点离开这里。

那女人怎么搞的?

工作日的上午,车站前依然熙熙攘攘。人们好像水缸里自由穿梭的各种热带鱼,色彩斑斓,风格迥异。一到六月,气温骤升,各式单薄夏装争奇斗艳。穿无袖衣衫的年青女子所露出的臂膀晃人眼目。

人潮中的他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身着藏青色的夏季西服,脚踩棕色皮鞋的标准上班族,换句话说就是那土了吧唧的河鱼吧。

不过,这样不引人眼目反倒好——幸好他已经把俗气的公文包锁在了投币式储物箱里,要不看上去更俗不可耐。

西装胸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惯用震动模式,每次手机震动时,就觉得好像有一只大瓢虫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里面逃出来。

打开手机,有一封短信。发信人署名“小林”,一个胡乱编造的网名。

“请抬头看那夜晚的星星。”

搞什么呀?佐原一头雾水。他第一反应是课长最拿手的卡拉ok歌曲。

按她说的抬头望去,天空一阵阴霾,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出门的时候还是大晴天的,他和涩谷果然气场不和。

仔细看了一圈,找到了爱丽丝。

她在玻璃帷幕的车站大厦的二楼上,正孩子气地向他挥手。本就圆墩墩的身体,从下看去更显臃肿。那件红色的夏季外套都快被她撑爆了。

“抱歉,等了很久?”

爱丽丝下了楼梯,拨开人群走来。她像一条大号的热带鱼,不,应该说像巨大的金鱼才更恰当。

“你去买东西了?”

爱丽丝提着个知名百货公司的小纸袋。从上望去,可以看到包裹的粉色结扣。

“没。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就做好带来了。”

她该不会想要去野餐吧。

我的妈呀,才第二次见面,就在宾馆吃温馨便当吗?

佐原虽然觉得厌烦,但也没表露在脸上,还故意做出快乐的表情。

一起出发后,爱丽丝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她拽住佐原整个手臂,让他感觉整个人都被她拖着走。明眼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们关系匪浅。虽然佐原试图想要把她的手甩掉,但颇具肉感的手臂好像触手般缠绕着他,并不那么容易摆脱。

“你对涩谷很熟吗?”

从高架下到忠犬小八像去的路上,佐原问道。

“不熟啊,以前都没怎么来过。”

“那为什么今天要来涩谷?”

以前听爱丽丝说过,她住在琦玉县某个游乐园的附近。从那过来至少也得花上两个小时吧。把孩子送到学校后马上打点自己,在这仅有的时间里还做好了便当,不愧是专业的家庭主妇。

“是这样的,我在杂志上看到M山町有一家很棒的旅馆。房间里整个都是用粉色装潢的,超级可爱,上次我们去的地方虽然也不错,但是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就想去那种时髦的地方。”

上次是指一个月前他们的初次见面。在上野碰头后,他们去美术馆参观走了下形式,随即便去了不忍池附近的爱情旅馆。

那是一个昏暗的旧房间,墙壁上贴着酒红色的丝绒,但丝绒的接缝已经脱胶,很多地方都卷了起来。洗手间的瓷砖也起了裂缝,镜子朦胧一片。

即便如此,佐原对那也没有什么不满。不过,如果爱丽丝要去更有情调的地方,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喝咖啡吗?”他觉得一见面就直奔宾馆有点太那个什么。但爱丽丝猛然摇头,马上否决了他的建议。

“不早点去的话,就定不到想要的房间了。十一点开始是特价时段,竞争很激烈的哦。”

“原来如此啊。”

看来爱丽丝还真是非“它”不可啊,也只能随她去了。

佐原和爱丽丝是在手机约会网站上认识的。爱丽丝发帖“寻找白天可以发短信的人”,佐原给了她回复。因为这句话基本就可以理解为她在“寻找白天可以见面的人”,他们短信聊了一个多星期,爱丽丝就提出要见面。

第一次在约定的咖啡店见面时,佐原觉得她和短信里的昵称“小林”非常契合。爱丽丝对自己的描述——“胖乎乎的”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现实中的她基本看不出腰线,体形呈倒装的水滴状,爆炸式的卷发,让她整体看来更有存在感。

“我的真名叫爱丽丝,一点都不像吧。”爱丽丝玩笑道。

“我妈很喜欢童话,在我出生前就决定,如果是女孩的话就叫爱丽丝。这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呢。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体形,所以老是被人当作笑料。而且我妈总给我穿那种有荷叶边的衣服,更是雪上加霜,就连我自己看到小时候的相片,都觉得好笑。”

开朗爱笑的爱丽丝,并没让佐原感到特别失望。他反而觉得期望在约会网站能遇到完美无缺的美女才是痴心妄想。

佐原到现在为止见了几十个女人,像她这样可爱型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有的女人,在短信上开朗活泼,真正见面的时候却不发一语,然后一用短信沟通又恢复活泼开朗,这才让人觉得恐怖;还有不少一见面就滔滔不绝满嘴废话的女人。

那天本来只想纯见面的,后来佐原试着开玩笑邀请她去情人旅馆,没想到她好像早有心理准备。原来,“白天能见面的人”,就是这样的意思。

二个星期前还一无所知的女人,现在不用金钱就可以享受爱人的待遇,佐原心中不禁感叹,真是赶上了好时代啊!

佐原通过约会网站认识,发生关系的女人已经超过二十个。不善言辞也不热衷于社交活动的他,现今只要掌握诀窍也能成为花花公子。这让他不由得想大喊一声:“It万岁!”

穿过车站前的超级十字路口,他一下停住脚步。

看到眼前109大楼,佐原脑中瞬间浮现出过往的记忆。

那时的天空并不像今天这样阴沉,夕阳西下的彩霞异常美丽。

“怎么了?”爱丽丝嗲声说,“我说,佐原先生?”

“啊……没什么,我在想M山町该往哪走。”

109大楼两边的路,分别是东急总店大道和道玄坡大道。

“哪边都能走,你想走哪条?”

佐原选择了道玄坡。可以的话,他不想和爱丽丝走那条有着自己回忆的东急总店大道。

仍旧是和刚才一样被她拖着走的样子,他们上了坡。人行道铺着石板风格的瓷砖,凹陷的花纹积攒着陈年的污垢。

突然,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脸上。

“真讨厌,下雨了。”佐原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天,就听到了爱丽丝的抱怨。

“别担心,不会下大的。”

雨滴很小,连淋湿整个人行道都做不到。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雨天的M山町,有点……”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一首红不起来的演歌歌名?下雨又怎么了?”

“我待会儿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你就会想要回家了。”

爱丽丝脸上露出孩子般淘气的笑容。从佐原的角度看去,她的脸比想象中还要可爱。

上坡不久,从派出所前的路右转,就是M山町。

三十秒不到的路程,把他们带到了随处都是情人旅馆的地方。理华死后他来过这儿一次,时隔五年,这里一成不变,还是以前的那个“背影街”。

“我想想,应该是这个方向。”

爱丽丝从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里马上找到了她说的那个旅馆。说不定她来过这里好几次,看她推开旅馆大门的时候,不带半点犹豫。

“太棒了,房间还在。”

看到前台边显示房间状态的屏幕,爱丽丝抚胸放下心来。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但近半的房间都已有人占用。当然你也可以认为那是有人在打扫,不过就算真的都有客人在使用,在这条街上也很平常。

“就这间好吗?”

他一点头,爱丽丝便按下房间照片旁的按钮。小窗口里递出房间钥匙,佐原收下。

才进电梯,她就扑了过来,抬头闭眼,求他亲吻。佐原脚踝用力支持着她的体重,吻了上去。

爱丽丝湿滑的舌头推开牙齿侵略进来。这感觉和甘甜、炽热那些常见的形容词完全不同。只是,湿滑——仅此而已。

“你知道吗?来旅馆的情侣,大都会在电梯里接吻的。”

就电梯停止前那一刻,爱丽丝结束了这个吻,笑着说。

“杂志里也还写这个?”

“嗯,也有吧。”

她到底都看些什么杂志啊?

出了电梯,眼前就是定下的房间。门上有灯忽明忽暗地指引着位置。

“你先进去把灯都打开好吗?”

爱丽丝一脸诡异地说。佐原进了房间,一个个按下旁边的开关,入口的灯亮了。

“房间里的灯也打开,浴室和洗手间也是。”

佐原按她说的走进房间,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灯。

“我就是怕进门的时候。总会想,这黑乎乎的房子里,万一有什么的话,可怎么办啊。”

不小心说漏嘴了吧。既然说“总是”,那就意味着她是爱情旅馆的常客。当然佐原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彼此彼此嘛。

“哇!这个房间真不错。”

一进到明亮的房间,爱丽丝就兴奋地大声赞叹。这里和之前那间比,确实要舒服得多。

上野的旅馆房间,七平米多的房间中放了大床后,就不剩多少空间了,只够放一张小桌子。房间整体都采用暗色装潢,让人感觉在这里做的都是该避人耳目的亏心事。

和那个房间比,这里好多了。

十六平米的宽敞房间,除了主角大床以外,还有舒适的沙发和玻璃桌。房间整体以粉红的明亮色调为主,照明也十分充足。除了木板封住的窗子外,和一般的市内旅馆没什么两样。不,应该说比市内旅馆更好。

爱丽丝打开各处的柜门,又看了看浴室,赞声不绝。大概她是想起杂志的报道,感叹自己现在终于身临其境了吧。

“这房间真棒!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比上次那间好多了。”

佐原一进屋子就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太好了!找你到这儿来,没来错。”

爱丽丝在他身边坐下,亲了佐原脸颊一口,好像一对新婚夫妇那样。

“那么,我们先吃午饭吧。”

爱丽丝把百货公司的纸袋放在桌上,取出有凯蒂猫图案的粉色包裹,平时应该是给孩子用的吧。

“啤酒喝吗?”

“好啊。”

爱丽丝打开小冰箱,拿出两大罐啤酒。旅馆里,按下按钮取出商品,退房时会一起结算。

接着她又从包里拿出便当盒,一个个仔细打开放好。里面分别是炖鱼、煎鸡蛋,还有看着像是冷冻食品的汉堡牛肉饼,菜色很是丰富。

“来,干杯!”

两人碰了碰啤酒罐,佐原只是抿了抿,爱丽丝却一口气灌下不少。看来她是想快点失去理智。

“能开电视吗?”不等佐原回答,她伸手去拿遥控器。

“看什么呢?二频道?”

关东圈情人旅馆的二频道,一般就是那些成人影片。

“那可不行。那种片子里的人身材都很好,我们看了会郁闷的。”

佐原不禁笑出声来。确实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能换到《笑就笑吧》这样的综艺节目吧。她把这里当作什么地方了?

“你先吃吧。”

爱丽丝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佐原,突然站了起来。原以为她这是要去洗手间,结果看到她蹲到角落里的观叶植物前,在包里摸索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不用管我,马上就好。”

传来了开瓶盖的声音——佐原悄悄走到她身后,看她动作。

爱丽丝在花盆的土上铺了一层纸巾,然后从瓶子里倒出白色的东西在上面。

“这该不会是盐吧?”

“就是盐。你真不用管我。”

她手里拿的就是餐桌上常见的小盐瓶。打开瓶子倒出二茶勺左右的盐后,她又去屋子另一角干起了同样的事。

“这可不是什么宗教仪式哦。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聚集那种东西。所以最好在房间四角和枕头边放点盐。”

“聚集?聚集什么?”

“什么‘什么’嘛,当然是死人啊。”

爱丽丝回过头来,表情严肃。

“幽灵就算没有身体,也可以怨恨、可以悲伤。但不管怎么说,那种事没有身体就做不了吧。那可是活人的特权,死人再怎么眼红也没用。所以他们才会想要偷看,才会聚集到这种地方来。”

佐原差点笑出声来。原来如此,人死了以后也会对那件事有兴趣。真是叫人头疼。

“所以你进房间的时候才会害怕啊。只要你能安心,随便你怎么做。”

佐原将一块炖鸡肉放入口中,调味还真重。

“我听说,幽灵只会在相信他们存在的人面前显形哦。”

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但他对这句话相当赞同。

这个世界才不会有幽灵呢。就是因为相信有鬼,心里害怕才会看到幻觉。心里发怵的时候,连枯芒都看着吓人。

“别忘了……这里可是M山町哦。”

爱丽丝好像被佐原的口气触怒了,语带威胁地反驳道。

“你刚才也这么说,这里下雨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真是不想说的……你听说过瑞妮·伊莱恩吗?”

“什么瑞妮?”

“瑞妮·伊莱恩!”

爱丽丝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和枕边放上盐后,回佐原身边坐下。

“我倒是知道一首叫做《玛丽·简》的歌。”

佐原故意给了她个不着调的回答。他伸出筷子去夹汉堡牛肉饼,这是他上小学的孩子最喜欢吃的东西。看时间,学校现在也是在吃午饭吧。他老婆应该在打工的超市休息室里,正打开她简单的便当。

“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女子被杀事件,你知道吗?就是那个白天在一流公司上班、晚上却在这边接客的白领丽人。”

佐原一愣,措手不及松了筷,汉堡牛肉饼也因此掉进了饭盒。

“犯人到现在都没被抓到……据说一到下雨天,那个女人就会回到这条街上。听说有好多人都看到过她。她撑着伞,衣服却是湿透的……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

一股炙热的电流,从脊椎冲上脑门,佐原毫无防备地被她戳到了痛处。

“那件事的话,我知道。当时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啊。但是死的是日本人啊?为什么叫瑞妮·伊莱恩?这不是外国女人的名字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她接客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名字。你说为什么呢?”

忽然,爱丽丝的声音变得飘渺。

是他的大脑拒绝处理情报吗?佐原虽然听得到声音,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同样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重现。

涩谷夕阳的天空下,理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抬头望天。她的侧脸如雕像般美丽。那天佐原默默地望着她,直到理华终于注意到有人在看她,这才转向他。

“真可惜,刚才那么漂亮,你却没能看到。”

理华微笑着说道。

与那个场景重叠的是耳熟能详的音乐——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四月她会来》。

事实上,当时他并没有真的听到这首歌。只是在佐原的心中,这两者是不可分离的。因为介绍这两位歌手给自己的正是理华。

而那个理华在五年前的冬天,被发现勒死在M山町的小路上。她白天是一流公司的白领丽人,晚上则游荡在这条街上,传闻说她每个晚上都接待好几个男人。

佐原完全没想到在这里会听人谈起这个话题,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因缘际会吧。

“瑞妮·伊莱恩……”佐原像念魔法咒文似地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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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瑞妮·伊莱恩 第二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15年前的春天,有位人气偶像跳楼自杀,舆论一片骚然。

周六下午,佐原独自走在涩谷街头。几周前,他考进了梦寐以求的F大学。

那时的涩谷,和现在并无二致。

虽然手机还没有普及,也没有大胆染发的人,但到处都是那些走在流行前端的年轻人。涩谷,是个让佐原很不自在的地方。

佐原虽然是东京人,但从小就和这些热闹地方没什么缘分。因为他对时尚与流行敬而远之,也没朋友带他去这些地方。运动和摩托车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有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推理科幻小说。有时他会偷偷地做着作家的梦,写点东西自娱自乐。他没有和女生交往过,在学校也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

这样的佐原会来涩谷,是因为那天傍晚有语言班的联欢会。若非如此,他是不会自己来涩谷的。

佐原的姐姐送了他一本行事录作为他考进大学的礼物。他打算先去东急手创馆买替换的内页,所以就提前三个小时到了这里。

不过佐原有点路盲,怎么也找不到东急手创馆。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按姐姐说的那么走的,但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兜来转去。就在他快要死心的时候,忽然看到独自一人在人群中漫步的濑川理华。

理华和佐原在同一个语言班,在语音教室上课时还是邻桌。佐原不善于和女生打交道,与她却出人意外地谈得来。或许是因为,在一群打扮精致穿着时尚的女生中,唯独理华素颜简装返璞归真,让他产生了找到同类的安心感也说不定。

“濑川。”

听到招呼声,理华吃惊地停下脚步。认出是佐原后,她亲切地回以微笑,非常可爱。

“你来得真早。不是五点半集合吗?”

理华穿着淡蓝色长裙,奶白色的衬衫,衬衫的领子上还绣着小花。粉色的针织开衫,棕色的低跟鞋。一副远离流行的模范生样。她个子娇小,看上去简直就像中学生。

“老实说……我迷路了。”

听到他的坦白,理华一下子兴奋起来。

“好巧啊!我现在也迷路了。你知道淘儿唱片在哪里吗?”

佐原想起姐姐告诉自己的路线上好像有这么一个名字。

“听说在东急手创馆附近。”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东急手创馆在哪儿吗?”

“这倒也是。”

不知哪里正中了她的笑点,理华听了这句话哈哈大笑。自己说的话能让女孩子开心,这是第一次。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被冒犯了。

“那我们一起找吧!”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理华出其不意地提议。

若是平时,佐原一定会端起架子故作姿态,但那时他却轻轻应了声“好吧”。

就这样,不期而遇的两人并肩走在了涩谷的街头。他们到了佐原要去的东急手创馆后也没在那里分道扬镳,理华陪佐原买了东西。为了道谢,佐原在店内的冷饮铺买了冰红茶请她,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理华谈起了故乡北陆和刚加入的英语俱乐部,佐原则第一次对别人说起了自己的作家梦。

之后,两人去了淘儿唱片。一进店内,理华就径直走向外国音乐角,兴致勃勃地浏览起佐原不知道的歌手的黑胶唱片。

“佐原,你听什么样的音乐?”

“哎?那个……甲壳虫乐队”

慌不择言的这句回答其实是谎话。热爱文学的佐原,并不喜欢音乐,知道的也就是那几首热门单曲。他自己从来没有买过唱片。

“我喜欢他们。”

说着理华递给他一张唱片,是西蒙与加芬克尔的《寂静之声》。佐原对举世闻名的这二人一无所知。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混过去的,早已不复记忆。后来,他买了这张唱片,每天都听。特别是其中那首《四月她会来》,不可思议地和记忆中的理华深深联系在了一起,因为那曲子很符合她的形象。

因为五点半要到忠犬小八像前集合,五点多时,两人离开了淘儿唱片,沿着东急总店大道走去。

今天运气真好!

和理华并肩而行的佐原心中感叹,要是借这个机会能和她混熟那该多好啊。有她伴在身边,大学生活一定会丰富精彩的。

正这么盘算着,理华突然在坡道上停下脚步,面露不安。

“佐原,那是什么?”

佐原马上就明白了理华口中的“那个”是什么。那家把衣服展示到人行道上来的服装店对面,有红灯在闪烁。他伸头探向窄小的巷子,里面停着一辆救护车。

“好像是救护车。”

走近一看,十多个看热闹的人正围着一个男人。那人二十五岁左右,一身当时少见的学院派打扮。

“是出了交通事故了吧。”

附近的护栏上靠着一辆前轮变形的自行车,旁边停着辆风尘仆仆的小型卡车,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表情严肃地在和警察交谈。

恐怕是自行车在机动车道撞上了卡车,那男子一定是把自己当作纽约骑行客。

“他肯定没救了。”

他们听见附近路过的人这么说道。虽然这句话非常冷漠,让佐原很是不快,但事实或许确实如此。

学院派男子左耳被插入了塑料管,管子的另一端连着烧瓶样的容器,用来承接他耳朵里流出的血。管子中间有个红褐色椭圆形的橡皮球,一个急救队员正不缓不急地反复捏放。

尽管那人眼睛睁着,但他应该已经失去了意识。眼球细微的转动,并不是他看见了什么,而是对椭圆形橡皮球收放动作的反应。

曾经有人告诉佐原,耳朵出血是很严重的状态,因为这代表了脑袋里的某处出了问题。那个人没有马上被送往医院,一定是他的伤势已经相当严重了。为什么在这里会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故?

“佐原,我们还是快走吧。”

理华拉住佐原的手臂胆怯地说。两人旋即离开了那里。

“这条街让人觉得有点恐怖啊。”

离开事故现场很远以后,理华回头望去,轻声低语道。佐原也深有同感。

并不是说这里发生了事故才会令人觉得恐怖,因为哪里都会发生事故。问题是,就在离这十米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垂死挣扎,而这里的人却因为汹涌的人潮而对此毫无知觉,这才是让人觉得恐怖的。就说在旁边商店挑选夏天t恤的那些女孩子们吧,她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车祸。

“你放心。他的伤好像并不严重。”

看到理华因为恐惧而紧锁眉头,佐原故意乐观地开解道。极力掩盖他对耳朵出血所代表的意义知之甚深的事实。

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一直走到忠犬小八像都没说上几句话。好几个同学已经到了,理华离开佐原,加入了女生的群体。直到那时,才终于传来了救护车离去的声音。

到了约定时间,已经集合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出发去事先预约好的居酒屋。刚走过站前十字路口,独自一人步行的佐原被人拍了一下后背,原来是理华。

“佐原,你看那是什么?”

理华指向耸立在眼前的109大楼上方,佐原望向夕阳染红的天空,却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看不到吗?喏,就是那个橙色的。”

佐原努力向理华所指的方向看去,仍然一无所获。

“它越飞越远了呢……你看不到吗?啊,不见了!”

过了一会,理华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完全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是什么?”

“该怎么说呢……是小小的橙色光,刚才就浮在那栋大楼上面。好像气球那样,飘飘荡荡的。”

“好酷!你是看到了UFO吧?”

这时,人潮中正好有一对母子进入了佐原的视野。一个上幼儿园的男孩拿着银色的气球,上面印着知名汽车公司刚刚上市的新车标志。一定有人在附近派送这个吧。

“濑川,你看那个孩子拿的东西?一定是有人放飞了气球,气球在夕阳光映射下看起来就会像是橙色的。”

“才不是呢!”

理华断然否定佐原的说法。

“如果是夕阳的反射,那应该更加刺眼。刚才那个光很温和。就好像透着磨砂玻璃看到的那样。”

理华目不转睛地望着涩谷被夕阳染红的天际,那深沉的目光让佐原心醉不已。如同雕像般的侧脸,散发出令人不敢亵渎的神圣光芒。

“真可惜,你没能看到,刚才真的漂亮。”

理华收回视线,对佐原微笑说道。当佐原无法承受她直视的目光,正要转移视线的时,她又说了一句:

“那个人,一定死了吧。”

“佐原,你这是醉了吧?”

玻璃桌上,排列着空啤酒罐。冰箱里有的两大罐、四小罐啤酒全都被取出来了。即便如此,佐原都觉得还没喝够。

“你平时都这么喝的吗?”

“佐酒小菜好吃的话,就会停不下来。”

佐原嚼着饭盒里的炖鱼说。还能拍马屁,应该还算清醒。

“你这儿,没问题吧。”

爱丽丝富有深意地笑着伸手探向佐原裤子。看来她是那种不胜酒力的人,大罐啤酒才喝了一半,就连脖子也红了。酒精游走的同时,她的情绪也慢慢高涨。佐原想,理华以前也是对着男人这样笑的吗·

那之后,他和理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一端架子就什么都做不了是佐原性格的致命弱点。开始他还能在教室里和理华聊上几句,不久后,她的身边就有了同班男生的追随,最后他连打招呼的勇气也没有了。

时光流转,到了就要毕业的时候,佐原在校园偶然遇见理华,她主动伸出手来说道:

“以后你出了书,一定要让我看哦。”

理华能记得自己的梦想,这令他心情大好。握着她的小手,佐原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作家,然后把自己的作品送给她。

这个梦想,早已破灭。

佐原已经好几年都没写小说了,理华也已远离人世。

“人家想要了呢。”

爱丽丝撒娇道。佐原揽过她丰满的肉体,手指在她背上轻抚。由于内部的压力,艾丽丝的衬衫接缝发出悲鸣。

“要去床上吗?”

“……还是先冲一下吧。”

佐原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就这样做下去的话,一不留神把裤子弄皱的话,事后就麻烦了。要是衬衫沾上口红印更糟糕。

“那你先去吧。”

“为什么?一起洗不是更好吗?”

“不好意思,我还真没办法。要是在明亮的地方被看到身体,我会哭的噢。”

爱丽丝好像那被杀虫剂喷到的虫子,连忙摆手。佐原本想着一起入浴也是一种情趣,没想到被这么利落地否决了。

他站起身来走向浴室,脚下有点飘。明显是喝多了。

“什么……瑞妮·伊莱恩?”

佐原胡乱脱下衣服冲进浴室,热水从头顶淋了下来。

毕业后,佐原做了公务员。

那时候经济还不像现在这么不景气,有很多公司可以选择。是学生选择公司的买方市场,一个人很容易就能拿到好几家公司的录取通知。佐原开始考虑去一般的公司,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做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够确保写小说的时间。事实上,他工作以后写了好几篇作品,投给了各个大众文学期刊参赛,不过都落选了。后来终于有次冲进了复试,他正觉得自己有所长进了的时候,他遇见了现在的太太……他们恋爱,结婚,养育了两个孩子。自那以后,执笔的时间明显地越来越少。佐原曾有一段时间执意不愿放弃梦想,但在不断地写作过程中,他开始质疑自己的才能,慢慢地,创作的热情也休眠了。

成为大人就是一个被社会豢养的过程——就像故作成熟说这句话的人那样,他和大家一样放弃了梦想。

理华事件的报道是在五年前。自他们在校园握手道别之后,七年的岁月流转而逝。

开始的时候,佐原是被“一流企业的白领丽人在M山町路上被人勒死”这个极具冲击性的标题所吸引,而后看到被害女子的名字和照片,他顿时哑口无言,总觉得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理华在深冬的清晨,被人勒死后遗弃在情人旅馆间的小路上。她上身穿著名牌套装和大衣,下身却一丝不挂,体内还留有男人的体液。看这情况,只能认为他们是在路上发生关系的。

这个事件成了媒体趋之若骛的矛头所在。

一流大学毕业的美女白天在职场身居高位,晚上却是徘徊在M山町的娼妇,此事被曝料后,她的个人隐私就不断地被揭露曝光。

佐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变成娼妇的。有的说她遭到职场同仁强奸,也有的说她是被恋人甩了,各种传言满天飞。但不管缘由为何,理华死前连续两年每天都出现在这条街上确是事实,为了“通勤”,她还买了地铁月票。她在便利店里勾搭客人,在街上撩起裙摆露出底裤,正因为这些完全脱离常规的举动,很多当地人都对她记忆深刻。

但过着如此荒唐生活的她,却会在记事本上仔细记录每天的人数和收入。只要看了记录,就会明白她的目的并不是钱,而是那种关系本身。因为有人居然只花了一千日元就睡了她;接完一个客人,她马上又会寻找下一个目标;如果是周六晚上,她一夜就会招呼四五个客人。

所有这些传闻,和佐原认识的理华完全联系不起来。媒体固然是会捕风捉影煽风点火。但即使如此,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最后,佐原还是得出和大家一样的结论,那就是理华一定是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

所以我才讨厌这条街。

他关掉淋浴,开始洗澡。

流水声停止后,一下子变得安静。脱口秀观众的笑声隔着玻璃从卧室传来。

伊莱恩……

第一次听说理华用了这么个名字。佐原自认为看了所有能看到的报道,或许自己还是有所遗漏的吧。有关她的报道量非常庞大,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但为什么是“伊莱恩”呢?

是她随手取的名字?还是有特殊的意义?佐原总觉得理华会取与西蒙和加芬克尔的歌有关系的名字。但他想不出他们哪首歌和瑞妮·伊莱恩有关,如果是塞西莉亚或者凯西的话,倒还有相关的歌名。

佐原再次打开水龙头,任热水淋在自己头上。闭上眼睛,理华的各种表情在眼前轮番浮现。

“我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听起来虽然不错,但是字就有点那个了。既然是按照发音定字,同样的发音,为什么不用有更温柔的字呢?”

佐原想起,那天和她一起漫步涩谷时,理华曾说过这样的话。

你最初是想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迎面对着水流,佐原思绪万千。虽然问别人连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很不公平……但他仍旧想知道答案。

瑞妮·伊莱恩 第三章

“你看,这好像有点奇怪呀。”

浴室篮子里放有预备好的浴袍,佐原披上薄薄的袍子回到卧室,只见爱丽丝一筹莫展地皱着眉头。

“电视好奇怪。”

应该播放脱口秀画面的电视,不知何时放起了国产的成人片。

“这可不是我要看的哦。我什么都没做,它自己就变成这样了,怎么也转不回去。”

爱丽丝焦躁地把遥控器伸向电视,频频按下开关。但画面没有一点反应,还是播放着镶着马赛克的床戏。

“是吗?给我看下。”

佐原也按了好几次,但画面始终没有变化。电视机上只有电源开关,无法改变频道。

“是遥控器的电池用完了吧。”

画面中的年轻女子与肌肉男浑然忘我,男人好像擦橡皮那样节奏动作,女人被压扁的乳房随之晃动。

“她的胸部好像在跳呢。”

爱丽丝尴尬地笑了笑,佐原却无动于衷。他心想,她要是老这样唠家常的话,自己可就头大了。得快让她进入情况。

他从沙发后弯腰抱住爱丽丝,亲了口她肉嘟嘟的耳朵,爱丽丝倒吸一口气。

“对了……”

爱丽丝还想说些什么?这让佐原有点不耐烦。

“话说那个被杀的女白领……”

理华的笑容又在脑中浮现,佐原强制性地将她“驱逐出境”。今天请了带薪假是来找乐子的,可不是来祭奠她的。

“听说她和客人做的时候……总说,让我们来一场嘉年华吧。”

“嘉年华?”

“嗯……她说那个是嘉年华。”

这话有点道理。佐原吻上爱丽丝带有浓郁香水味的颈项。

“这也是在杂志上看到的吧?”

爱丽丝无暇回应,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脖子上。

“不行,你停一下。”

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去,逃离他的爱抚。

“我冲一下就来。”

她在佐原的脸颊亲了一口,起身去了浴室。

嘉年华吗……

佐原坐在还留有爱丽丝余温的沙发上,点着了烟。

之前也有个女人对他这么说过,一个同样是在约会网站上碰到的人妻。

她和爱丽丝一样三十岁出头,住在横滨。丈夫是她的中学同学,现在得了重病,与佐原通信时总是向他倾诉每日看护病人的痛苦。佐原持续认真地回信不久后,对方就提出想见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山下公园。

她穿了件旧连衣裙,素颜而来,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美女。她就好像老电影里的明星,那样干净素雅,在所有佐原见过的女人中(从过去乃至将来),绝对算得上是前几名的。

刚见面时那女人端庄稳重,喝了点酒变得大胆,约她去旅馆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今天就算是来参加嘉年华的。”

女人说了这么句话,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在床上主动积极,如饥似渴,佐原也因此十分尽兴,度过了真可谓是嘉年华的曼妙时光。

高潮过后,余韵慢慢散去,女人又是另一幅风貌,不,应该说是她找回了原来的自己。佐原送她去车站的路上,女人泪如雨下。因为,嘉年华结束了。

佐原当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此后他们再无联络,两人重新又变回陌路人,佐原也没再想过她现况如何?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在这条路上死去的理华也好,热衷于约会网站寻找对象的自己和爱丽丝也罢,大家相差无几。除了在把牺牲代价最小化这个方面各有千秋以外,都是想要在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嘉年华。

浴室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大块磨砂玻璃的背后是爱丽丝丰满的身影。玻璃上是一幅模仿比尔兹利作品的女神画,实线的部分是透明的,别出心裁的设计让客人可以欣赏伴侣洗澡的情景。

线的空隙中,爱丽丝白皙的肌肤晃来晃去。虽然比不上电视里的AV女优,却着实让人觉得可爱。

佐原离开沙发走到床头,脱下浴袍,钻进被子,按下床边的按钮关了屋里的灯,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浴室中爱丽丝的身姿。

爱丽丝关掉水龙头,开始洗身体。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自己在被窥看,总觉得她有点故作姿态。她双手捧起自己的胸部,专心抚弄。爱丽丝一定也是在嘉年华吧。

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来到这条街,在同样的嘉年华中呢?

望着爱丽丝的白色身影,佐原怅然若失地想道。

理华的事件见报半年后,佐原曾从单位早退,独自一人来过这里。

他想看看理华夜晚生活过的,最终丧命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来这,就和当初找东急手创馆那样,他兜兜转转找了半天才终于走到这里。

落日前的M山町静逸十分,悄然无人,能看见的只有旅馆的招牌。佐原正感慨这里很不寻常,眼前出现了一尊面善的地藏菩萨。

他走进小巷,猛然注意到一件事。

这条街被周围好几栋大楼包围。每一栋大楼都不约而同地背对着这边,它们都把应急楼梯那面冲着这里,而将正面留给干线道路。让人觉得非常具有象征意义。

这里就是背影街啊。

不止大楼是这样,来这里的人也是如此,他们都只会留下背影。

白天来这条街的人很少,就算迎面相遇,大家也是伏下视线。能直视的,只有他人的背影。在这条街上,盯着别人的正面,或是相互对上视线,都是违反规则的。

这条路上只有背影。

佐原试着在脑中描绘独自在这条街上游荡的理华,那情景让他痛彻心扉。

就算当时自己在她身边,也一定救不了她。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走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佐原看见电线杆上搭着一块告示牌。白纸上密密麻麻字列工整,还用塑料薄膜包着防雨。这是警察为寻找理华遇难时的目击者而设立的牌子。既然这块牌子放在这里,那么也许理华倒下的地方也是这里。

走近一看,事件过了半年,塑料薄膜早已千疮百孔,雨水从破损处流入晕湿了文字。佐原将告示反复读了好几遍。

他忽然发现塑料膜的一个破口处有行很小的字,好像是用圆珠笔写的。

——安息吧,你将永存我心中——

很烂的字。如果想象力丰富的话,或许还会觉得这可能是犯人的杰作。但佐原直觉这是她的客人写的。寥寥数语,却令他异常欣慰。

他偷偷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行人之后,用自己带来的圆珠笔窃窃写上。

——我喜欢你——

突然,他想起了爱丽丝,举目向浴室望去。

……我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佐原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么的,他看见两个爱丽丝的影子。佐原心想,今天确实有点喝多了,但也没醉得那么厉害啊。

再看一次。

还是两个影子。爱丽丝的身线与另一个单薄女人的轮廓重叠在了一起。凝神望去,手脚的动作看起来也有点重影。

怎么可能?

佐原从床上坐起身来。

是照明的关系?比如说,是电视的反射造成的?一定是那样。有两个光源,当然也就会有两个影子。

那么关掉电视的话,另一个影子就应该消失了吧。佐原走近电视,按下电视开关切断电源,再回望浴室。

爱丽丝正弯腰洗脚,身体像个问号。在她身影上,有一轮完全重合的人影。

那是个极瘦女人的影子。她肤色青灰,直挺挺地站着,肩膀单薄,胸部扁平,与爱丽丝毫不相像,很明显是另有其人。

影子的脑袋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这头,视线穿过玻璃,对上佐原的目光。

他再揉了把眼睛,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爱丽丝开始冲洗身上的泡沫,影子自然也就和她重归一体。

我果然还是喝多了。

佐原回到床上,对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刚才一定是喝醉看错了。因为时隔那么久又想起理华,而且还到了她丧命地方,所以才会看到奇怪的幻觉。爱丽丝不正安然无恙地洗着澡吗?

“我们一起过嘉年华吧。”

耳边突然响起小小的声音。

佐原抬头张望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感觉不对劲啊……

不知何时起,屋内的空气也变得沉重潮湿。

“我们一起过嘉年华吧。”

这回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佐原背后一阵战栗,好像有条冰冷的蜥蜴慢慢爬上背来。

那个瞬间,一个从未见过的理华的迷乱身影,不知为何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夹杂在其中的,是他同样也未见过的躺在路上的理华的尸体,尸体的下身一丝不挂。

瑞妮·伊莱恩——下雨天她会回来。

佐原从床上弹起,一把抓起玻璃桌上的盐瓶,在周围撒了一圈。

幽灵只在相信的人面前出现。越觉得害怕,越会看见奇怪的东西,听见奇怪的声音。

至今为止,他都是这么理解的,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幽灵爱靠近认可自己存在的人,要是这才是这话真正的意思的话……瑞妮·伊莱恩,下雨天她会回来。回到企盼她的人身边。

现在还只是下午一点多。虽下着雨,但屋外天色明亮。佐原冲向架着木板的窗口,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阳光。

木板怎么也移不开。这上面明明没有类似锁的东西,但佐原使劲到手指都发白了,窗还是纹丝不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移不动呢?

“怎么了?佐原。”

后面有人问道。

回头看去,爱丽丝身上裹着浴巾,正站在他身后。佐原喉咙一紧,什么也回答不出。

“来……我们过嘉年华吧。”

一听到这句话,佐原顿时浑身僵硬。身体里的关节好像一下子都被固定了,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原本讨厌被人看到身体的爱丽丝,这会儿却自行解下浴巾丢在床上。

此时的她和之前总觉得有点不太一样。很多女人情思一动便会判若两人,但这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神态表情都截然不同,好像是某种精神上的改变才导致这样的差异。

“你一定要对我很温柔哦。”

说着,爱丽丝湿漉漉的身体倚了过来。呆若木鸡的佐原被她推上薄薄的窗板。

“你心跳得好快啊。”

爱丽丝脸颊靠上佐原赤裸的胸口,笑着说。她身上散发出阵阵好似花朵腐烂的气味。

她身体里有别的东西。

不知何时起雨势变大,雨点啪嗒啪嗒地敲打在窗板上。

“你要是害怕的话,就不能过嘉年华了呢。”

爱丽丝露出从未有过的妩媚笑容,伸手环上佐原僵直的脖子,吻了过来。湿热的舌尖好像某种生物侵袭而来。

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有别的东西。

细微震动的炽热,从爱丽丝的双唇传来。在他身体内慢慢扩散。

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一定有别的东西!

炽热终于冲上头顶。

白色的火焰在佐原脑中闪耀,各种影像交错掠过。老婆的脸、孩子的脸、单位同事的脸、上司的脸、迄今为止有过关系的女人们的脸——记忆就好像急速弹珠那样交互撞击,擦出火花。

突然,所有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

脑中一片沸腾,冒出无数气泡。从未感受过的,深沉巨大的欲望跃然而起。他甚至冲动地马上就想要撕咬爱丽丝丰满躯体。

身体突然自由了。

佐原顺势将爱丽丝按倒在床上,以饥饿野兽般气势扑了上去。

低声自语般地,爱丽丝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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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瑞妮·伊莱恩 第四章

一次并不尽兴。他们的欲望似乎永无穷尽。

除了快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遍布全身。

佐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某样东西正如熔岩般的灼热,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将郁积至今的无聊情感燃烧至尽。

这才是“嘉年华”。这才是他想要追求的境界。

佐原与爱丽丝简直如同机械般沉溺于云雨之中。

忽然,佐原大汗淋漓的后背感到异样,好像有种不知名的生物碰了他。他持续着与爱丽丝的动作,抬头四顾。

只见上方漂浮着一个个好似小气球那样的东西。朦朦胧胧的橙色球体。

而且不只是一个两个。许多球体不知何时聚拢而来,以两人狂乱的床为中心漂浮着,它们大小不一,有人头那般大的,也有和急速弹珠那样大的。

以前理华看到的……难道就是这个吗?

这确实和气球如出一辙。像过去某人不小心失手飞走的气球,令人怅然所失。

或许是畏惧活人的视线,在感觉到佐原的目光后,它们就好像见光即闪的深海鱼,匆忙退避角落,如果你向鱼群照射强光的话,气球们就会慌忙四散而逃。然而,它们并不退隐身形,就这么守着佐原与爱丽丝的嘉年华。

你们这群死人,给我睁大眼睛老老实实地看着……这是活着的人,拥有肉体的人才能享有的嘉年华。

佐原的动作越发激烈,贪婪。没有恐惧也没有不安。他心中满是凌驾于弱者的优越感。

“佐原……”

爱丽丝几近尖叫的声音下,传出一声轻轻地呼唤。没错,他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狂野动作中,佐原寻找起声音的主人。

“你写出好作品了吗?”

声音是从爱丽丝那里传来的。一条声带竟然同时传出了两个声音。

“你是濑川……理华?”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声音匪夷所思。

“在这个女人身体里的,果然是你!”

“好久不见呢。”

理华声音带着哽咽,佐原有点搞不清自己现在拥抱的到底是谁。

“我最近没写小说,写不出来了。”

佐原的脸颊贴在爱丽丝的胸口厮磨回应,好像只有这样说话,爱丽丝体内的理华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现身出来吧……我想见你。”

“我已经在你手里了。”

现在佐原手里抓着的是爱丽丝的手臂。他是下意识地按住她的双臂的。

但仔细看去,他右手握住的手臂并不是爱丽丝的,在爱丽丝的手臂后面,仿佛阿修罗神像那样,还伸着另一只手。那是一只纤细的手臂。

佐原猛地拉起这只手。

“理华……”

细腻嫩滑的手感。

宛如一柄扇子打开了一般,从爱丽丝丰满的肉体滑出了另一个女人的上身。

如此异常的场景让佐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一个身体里分叉出两个上身,就好像英语字母“r”一样。但佐原丝毫不觉得恐怖与害怕。

“我们都变了呢。”

理华此时的笑容,与当年在涩谷看到的如出一辙。佐原第一次看到她的乳房,那乳房如少女般娇小单薄。

“你怎么会……”

问到一半,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事到如今,问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爱丽丝好像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房间里漂浮的气球,她一定也没看到。只是迎合着佐原的动作,仿佛溺水般地大口喘气,呼吸凌乱。

佐原伸手探向理华,她的身体冰冷却切实存在。顺势轻抚,理华眉头微皱,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你为什么哭?”

身下的理华问道。

“我才没哭呢!”

“你在哭……一定很痛苦吧?”

冰冷的指尖抚上佐原的脸颊。

“我一直在找你。”

两滴,三滴,泪水不断落在理华的胸口。啊,真的。不知何时起,佐原泪流不止。

“你为什么会死?究竟是谁杀了你?”

理华愁眉微皱,随即笑着安慰他道:

“不要再追究了……这是我自己想要的结局。”

“你想要的?你当初是想死吗?”

“也不是想死……这条街就是一个嘉年华乐园。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来过嘉年华。所以我喜欢这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条街了。”

“嗯,确实是这样,这条街真的不错。”

“你也这么认为吧?我可是这条路上的女王殿下哦。”

“女王……殿下?”

佐原感到背上有什么东西在碰他。

回头看去,只见橙色的气球好像小狗那样,轮流擦过他的身体,感觉就像一张张纸从皮肤上掠过一般。

“你也来吧?这里真的很棒!”

佐原被她说的一头雾水。

就在这一瞬间,他腰间窜起一股猛烈的快感,那销魂般的快感仿佛会将大脑与心脏都席卷而去。

“我想和你在一起。”

佐原喘息着回应后,理华纤细的手立即伸向了他的胸口。

“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结束了。”

理华的指尖对着佐原的胸口,玲珑的手指好像伸进沙子里一般,毫无阻力地侵入他的身体。

冰冷的手掌覆上佐原的心脏。

刹那间的强烈快感使佐原几乎把脊背都弓了起来。

“你怎么了?佐原!”

凄厉的喊叫声使爱丽丝回过神来。她看到自己肚子上压着胸口呼吸困难的佐原,慌忙站起身来。

佐原一声不吭地倒在床上,理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气球们也退散而去。

“不会吧,你得坚持住啊!”

惊慌失措的爱丽丝紧紧抓住佐原,胡乱摇动他的身体。佐原耐不住胸口疾走的巨痛,从床上跌落下来。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佐原痛苦到了极点后,慢慢又像放了气的皮球一样,忽然感到轻松多了。

他的视线只能看得见地毯和沙发脚,不要说是动弹手指,连转动眼球都不能做到。

“佐原!佐原!!”

爱丽丝冲他叫喊的声音显得很遥远。脑中只有雨点落在柏油路上啪嗒声。

爱丽丝放下佐原,哭丧着脸在房间里乱转。她口中不断念叨着什么,但佐原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最后,她抓起浴室前篮子里的衣服,飞快地穿在身上,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要联络前台或是叫救护车。

胡乱地穿好衣服,爱丽丝抓起自己的物品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房间,从佐原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她可能是想,只要拿走这个,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了吧。

爱丽丝把佐原的手机装进包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离开了房间。

四周慢慢变暗,佐原心中闪过老婆和孩子的脸。

原来如此。

然而在记忆消失之前,涌上他心头的却不是对家人的思念。

伊莱恩——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电影《毕业生》里女主角的名字,西蒙和加芬克尔担任了这部电影的音乐制作。凯瑟琳·罗斯扮演女主角,她与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青年本杰明一起从结婚典礼出逃的最后那个黑白画面,浮现在佐原的脑海里。

你真傻啊,理华。

你难道一直是在这条路上,等待会把你带走的本杰明吗?

你真的,很傻。

这里可是“背影街”啊。

佐原今天也在M山町徘徊。

他时而闷坐在旅馆前,时而进入大楼,但大多的时候都在各条小巷飘来荡去。

没有人能看到他。若是有人看到他了,那就是下雨了。在白天不出太阳的雨日,好像就能用肉眼看到他朦胧的影子。

他时不时碰到和自己一样的东西,但是大家都不会交谈,只会羞耻地伏下眼眉,错身而过。不管你变成什么,这条路上的铁则依旧如一。

他看到过理华好几次。正如她当初所说的那样,她是这条路上的女王。身边总有很多气球簇拥追随,宛如游行一般声势浩荡。

如果是她先看到佐原的话,就会马上靠近。即使知道以这样的状态,他们是无法抚摸到彼此的,她还是会伸开双臂试着拥抱自己。

那时,佐原就会觉得无比悲伤,过去活色生香的日子已成奢望,他异常怀念自己身体犹在的日子。

再也没有嘉年华了。

他最为悲痛的不是不再为人,而是他永远失去了嘉年华。

也许他总有一天会像理华那样,附上别人的身体去感受肉体的快乐吧。只凭着这样的期望,佐原今天也徘徊在这条街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这种悲伤偶尔也有被治愈的瞬间。

一般都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气球,会同时在这条路上漂浮交汇。那些气球如萤火虫一般飘忽不定,既像是在讴歌没有身体的自由,又像是感叹失去身体的不自由……人的肉眼是看不到的。人们毫无知觉地低头走在气球底下。

佐原从不加入那群气球,他一定还没有彻底接受现在的自己吧。直到有一天他慢慢淡忘自己曾经有过身体的记忆,就会也成为那飘舞气球中的一员吧。

现在的话,这样就好。

现在的话,当个旁观者就好。

无数气球们好像微笑的泡泡,在这条路上交错飞舞—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心愿 第一章

又是一天的早上。

偶窝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呆呆地看着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钻入房间慢慢延伸。

日夜的更替,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才觉着高速公路对面的太阳该微微探出脸来了吧,一眨眼它就斯溜溜地爬上了天。

这就是地球转动的速度吧。

平时偶的小脑袋瓜子里从没想过地球自转的事,仔细观察日升日落后,才发现这速度还真是非一般的快。这样的速度不由得让我觉得,人这一生看着长,其实还是很短的。

只是想这么点事的工夫,太阳就已爬得老高,光束慢慢延长到了墙上的海报。海报里有个贴身穿着皮夹克故作姿态的偶像。

中学时贴的这张海报,算来也有好多年了,他都已经淡出演艺圈了呢。

那时候觉得这人超酷,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偶自己都觉得奇怪,当初怎么会贴他的海报?还是撕下来吧?想归这么想,现在这情势下也干不成,唉,暂时就只能让它这样了。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比一般人帅很多哒。要是有这么个男朋友的话一定超有面子,一起走在路上还能享受到别人羡慕的眼光。

不过,好像哪里搞错了。

这人本人到底怎么样偶不清楚,海报里的那张脸,怎么看都冷冰冰的。帅是帅,但不是我现在的菜。

能这么想,就说明现在的偶也变了不少的意思咯。唉,一升到高三,要考虑的麻烦事,就堆得跟大山一样高,也许人一旦开始动脑子,口味就会发生变化吧。

偶就这么傻乎乎地发了一阵呆,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老妈连门也不敲就进了房间。

真是的,她怎么就学不会敲门呢?

快要十八岁的少女的房间,她闷不吭声地闯进来,这算什么嘛。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而且她还一脸的不耐烦。

大概又是和老爸吵架了。一大清早看到这样的脸,什么干劲、精神、耐性、集中力都跑走了。

老妈看也不看偶一眼,默默地把橙汁和吐司放在桌上。每天、每天都是一样的东西,看了都烦。不过老妈一定都没注意。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出去啊?正这么期望着呢,没想到事与愿违,她倒是一屁股在偶椅子上坐下了。

当下偶就觉得惨了惨了,只听到她深深地两声叹气。啊——真看不下去了。

老妈,你知道吗?老是叹气的话,幸福就会溜走的!虽然偶想对她这么说,但还是选择了沉默。老妈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言地走出了房间。

她一共待了四分二十秒。

说起来或许很短,但你知道这段时间给偶带来多大的精神压力呀?咳,偶的存在感还没稀弱到可以说,没关系,随便你怎么样的地步,真尴尬,烦死了。

老妈不耐烦的叹气瞬间让我一秒也不想待在家里。没办法,还是去学校吧。偶找起书包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偶怎么也找不到书包。真奇怪!

看遍了房间各个角落,哪都没有。那么大一个东西,偶到底是放哪里了啊?

啊,算了。

反正里面什么都没有,书包就是个小道具,不带也没什么特别的麻烦,反而轻松呢。

嗯!偶出门咯。

外面天气晴好。因为昨天下雨了,今天的太阳就显得特别亲切呢。

啊,是昨天下雨的吗?还是前天下的咧?

呃……算了,让它去。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是为了向前看的,没必要那么计较过去嘛。

偶特喜欢这句话,话说《机器猫》里的康夫也被这句话感动过呐!嗯,这就是共鸣呢。

走在路上,与穿西装的人刚好擦身而过,随后就是无袖衫的姐姐,再下来是夹克衫女白领,再再后来就是套着一件t恤的学生。嗯……今天到底算是凉快还是热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十月就是这么让人混乱的时候啊。

当然,偶还是穿着白衬衫加格子超短裙的校服。虽然系着领带,但因为衬衫的纽扣开到了第二颗,所以就那么松垮垮地荡在那里。与其说它是领带,还不如说它是像蝴蝶结那样的装饰。除此之外,还有一定会穿的袜套。

好吧,偶承认自己这身打扮已经落伍了。

现在很少有女生穿袜套了呢。像这样一眼望去,大家都改穿流行的紧身深蓝色袜子了。

不过,流行总是反复轮回的,不久后说不定又会流行袜套的,现在就这样吧。

心愿 第二章

偶住的小镇在偏僻的乡下。

一听偶说是乡下,你可不要马上就联想到在山里啊,一望无际的农田哟。这里虽然不是东京,但乘轻轨一小时左右就可以到涩谷(骗你的,其实得花一个半小时)。

当然,从车站再走远点,也能看到田地呀,可以摘梨子的观光梨园呀……但总的来说,这里是卫星城市。车站附近有大型超市和百样均一店,还有家庭饭馆,再走远点就都是公寓了。车站前面停着一大堆无人认领的自行车。他们真是过分!

偶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搬来这里的呢。

从那时起就一直住这儿,可偶并不讨厌这儿。仔细规划后搭建的城区井然有序,很多年轻人住在这里,走到哪儿都生气盎然。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在建造新公寓,所以将来这里会变得越来越有规模吧。

偶边走边想,来到了偶的老地方——一栋公寓前。

形状各不相同的三幢建筑物,好像是美术课上学的样本那样有机地排列在一起。

它们的高度也不统一。十四层的大楼一枝独秀,八层的那栋有点胖胖的,时尚的十层大楼居中,每栋都各有长处。三幢风格迥异的建筑物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小城市,它们的名字叫作Joyful town Plaza。

偶虽然不是很清楚这个名字代表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公寓的名字一定是主人们胡乱排列出来的吉祥名字,用不着耗费脑细胞去纠结。

镇上的公寓每幢都是用心设计匠心独具的,其中就属这幢与偶的美感相当,深得偶心。所有大楼的棱角都是浑圆的设计,隐隐透出前卫的意识。

每幢大楼分别采用简约的颜色为基调,更是锦上添花。A幢是橙色,B幢是奶黄色,C幢是天蓝色,从远处看极其漂亮。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就想,要是能住这里该有多好……唉,不过这些大楼也造了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已经显得陈旧。

其实这幢公寓里,有一个偶特喜欢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有点特别,所以你绝对猜不到。你觉得会是哪里呢?

答案是……A幢大楼救生梯边的花丛里。

这么模糊的地方,猜中才奇怪吧。不过你要是真来找的话,很容易就能找到。

绿色对人是很重要的,公寓周围种了各种各样的花朵,连一点空隙都不放过。偶对花不是那么了解,所以也说不上什么花名,只能告诉你里面有红花、白花、粉红的花,真的很漂亮!

偶喜欢的地方,种着繁茂的杜鹃(杜鹃偶还是认得出来的),五月长假的时候,它们就好像天然的彩灯那样漂亮。在这花丛中,有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空地呢。就好像花丛突然得了圆形脱毛症那样,光秃秃的空出了那么一块。

其实这半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就是偶的秘密基地。偶最喜欢坐在那里了。

要是问偶坐着要做什么……事实上,偶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像坐在超小浴桶里那样,蜷在那儿而已。

偶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走进花丛里,只是这么静静待着。连脑袋都好好藏住,就好像变成忍者一样呢。视线穿过杜鹃花丛,观察前面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或许有人会想:“你这是干什么啊?”或许还会有人不客气地说,你要是有自闭症,就回家待着去吧。

但每个人的爱好都不同,偶也不想多啰嗦。偶的朋友沙织往米饭上溜溜地挤沙拉酱时,虽然偶看得有点反胃,但也没说什么。

偶蹲在花丛里的时候,就会觉得特别的自在。老实说,比起会有老妈一脸烦躁郁闷闯进来的房间,这里更让偶觉得舒服。抱着膝盖蜷起身子,总能让偶特别安心。

偶在花丛里发呆,过了一会儿,旁边停下一辆自行车。这辆破自行车刹车时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后面还安置了个小孩坐的位子。

偶不禁哀叹,啊啊……又来了。

骑车的是胖墩墩的眼镜阿姨。她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车上都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一定都是在送孩子去保育园的路上吧。

她明明没什么事,却特意在花丛前停下,盯着坐在里面的我看。这人总是这样。

她大概才三十来岁,但身上处处透出生活的沧桑。头发完全任其自然生长,一点妆都没化,穿的衣服也相当老旧。

带孩子还真辛苦……虽然偶很同情她,但那也不能成为松懈的借口。女人终究是女人。不论多忙多辛苦,女人绝对不能忘了自己是女人!

算了,自行车后面的男孩子特别调皮,都没静下来的时候,粗眉尖嘴的,怎么看都不是省油的灯。阿姨你每天都要带着他,也确实够辛苦的。

所以嘛,你也要像偶这样试着理解别人嘛——不要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嘛。

当然,偶也知道现在已经过了九点,学校早就开始上课了。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坐在这种地方,也确实奇怪。你看,偶很了解你在想什么的。

人啊,真的要学会体谅别人的呢!你看你皱起眉头,怎么看怎么不礼貌地抿着嘴——和偶家妈妈一摸一样。啊啊,你一定也是个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老妈吧。

偶实在受不了肥猪眼镜阿姨的视线,从花丛里走了出来。

偶既不是这幢公寓的居民,又穿着校服,要是她向管理员通风报信的话,那就可麻烦了。唉,这年头,要找个能自在待着的地方真不容易啊。

没办法,偶只好慢吞吞地走向车站。

偶这个镇的车站有座兼具广场功能的天桥,桥下非常宽敞,市营公车始发站就在那安营扎寨。天桥的楼梯通向站前的各个街道。

这里也是偶钟爱的地方。

天桥上有点像公园,周末的晚上,会有自以为是街头艺人的年轻人弹着吉他唱歌,时不时还有附近的阿姨们来摆摊开跳蚤市场。

怎么说呢?这里就好像是地区的沟通站,总是朝气蓬勃的。

随处可见的是那一排排的椅子,为了不让无家可归者睡在上面,每个座位两边都有扶手区隔。不过就算做了这个,那些人也会靠着水泥花坛席地而卧。哈哈哈,一点都没用!

偶走在天桥上心想,既然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那么就让他们睡又有什么不好呢?那些人也不是自己喜欢才那样的。

桥下的斑马线对面,好像有样东西。偶不禁停下脚步。

那里是车行道的沿线,排列着便利店、自行车店那样的店铺——就在那店铺林立的路上,有一只虫男在那儿,噗噗地跳着。

说到虫男,大概一般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吧。老实说,它长得可恶心了。

嗯……怎么说呢,请试着想象一下有着水黾身体的人类,就容易理解了。手脚是身体三倍长,就这么长在人类的身体上。

当然这样的身体是没有办法像一般人那样站立行走的。它们走动起来有点像蜘蛛,伸展着长长的四肢。手脚越往指尖越细,到了手掌那里,就只有婴儿那样大小了。

虽然瘦骨嶙峋,但也只有身体看起来还像个人。当然它是不穿衣服的,行动的时候,可以看到暗沉肤色下每根骨头的活动。

它就这么悉悉索索地爬动,有时会把手脚当弹簧用,你能想象他们居然可以跳五米高吗?

很离奇是吧。

凑近看的话,更恐怖呢。特别是它的脸……该有五官的地方和人一样,但大小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尤其是眼睛,超级大,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好像随时都会飞出来似的。与之相反的是,嘴巴极其小,只有婴儿的那么大。下巴很尖,感觉真像蚊子苍蝇的脸勉强嵌在了人身上。就算是给小孩子看的科幻节目,也不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出场呢。

还好一般人是看不见虫男的。要是能看得见,小孩子早吓哭了。偶从第一次看见他们到现在,也适应了很久。

站前的虫男,噗噗地跳跃着,攀上了附近的大楼墙壁。在那里咕噜咕噜转着脖子,眺望着城区的各处。那下面的人来来往往,这场面让偶联想起世界末日。

虽然偶一直在说虫男,其实也有虫女的。如果分得再细点的话,好像男女老少都有。很久以前,偶就看过一个小学两年级左右的虫少年,还见过胸部像公车里吊环那样垂着的虫奶奶哦。

所以要给一个统称的话,偶觉得叫人虫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但要让偶说,偶还是觉得叫虫男、虫女更有感觉。不过,能看见它们的也就只有偶,怎么叫都没关系。

正觉得虫男大概在大楼墙上待了一阵子吧,没想到它就这么沿着墙壁溜溜地爬了上去,消失在偶的视线里。虽然这和偶没什么关系,但偶还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其实虫男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偶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们会附在人的身上让他们自杀,又或者让他们遇到灾祸。

早前,偶见过一只虫男蹲在一位中年工薪族的大叔肩上。

那可是十分稀奇的画面哦。它把那么长的手脚灵巧地折起来,站在人的肩膀上,就好像体育节的团体操那样。最重要的是,那个大叔一点都没注意到,还是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

偶看到他们的地方,也是在车站附近,当时偶就有不好的预感,于是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说来那也是偶第一次看到虫男蹲在人身上呢。

那是个怎么看都很普通的大叔……虫男蹲到他肩上还没十分钟,他就突然纵身跳入了列车轨道。

列车当然马上紧急刹车,但因为他是从离车头最近的站台跳下去,所以根本无从救起。当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等到列车停下,大叔的身体已经惨不忍睹了。

在场的人都看不见吧。停止的列车下,虫男溜溜地爬了出来,踏过围观群众的头肩,慢慢地又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那以后过了好一阵子,偶又看见一个中学男生肩上站着个虫女。

那只虫女还很年轻,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男生肩上,总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真是的,关键时候偶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个男生在去学校的路上被大型货车撞飞当场死亡,和他一起的虫女却毫发无伤,在货车边跳了几下,也就不知所踪了。

事已如此,就算脑袋再不灵光的偶,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些家伙一定——简单地来说,就是恶灵、魔鬼之类的东西。

他们就那样在镇上噗噗跳着,到处寻找可以成为猎物的人。

不过尽管如此,偶也不明白它们是以什么标准来选择猎物的,或许它们尽挑那些内心脆弱的人吧。

心愿 第三章

之后,我乘轻轨去了学校。

喀嚓·喀嚓·喀嚓,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学校,不过之前在花丛里待了不少时间,再加上还是慢慢逛过来的,到学校的时候,第三节课已经快结束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教室里会很热,大家会把门窗全都打开通风,偶从敞开的大门悄悄地溜进教室。当然等到下课再进去会比较好,但偶已经不想在外面打发时间了。

偶的座位是中间那排的最后一个。

那个座位是额外加出来的,两旁都没有人。不过,偶觉得这样的位置对偶来说倒是正好,偶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也不想要有朋友。

这节是偶最讨厌的数学课——老师讲的东西,好像外星球打来的电话那样天马行空,本来基础就差,现在从中间听怎么可能明白嘛。而且偶也没有课本和笔记,什么也做不成。

才坐下五秒就觉得烦了,但偶还是看着黑板装着努力听课的样子。反正教室里那么吵,像偶这样听课的人也并不多。

说来惭愧,偶的学校属于中下流。

学校里,为学校勉强维持还能见人的偏差值的,是一小撮聪明人;然后是学校里,那些不管学习还是体育都不上不下的男孩女孩;最后就是那群是既不读书也不参加体育活动的人,这些人只热衷于骑摩托车、夜游和其他玩乐。遗憾的是,最后那群人是这个学校的主流。

学校这地方,你再怎么反抗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但你也拿它没办法。

偶当然也不喜欢学校。

你要是问我为什么,偶可以举出一抽屉的理由。

但是,坦白说,那些真是偶的真心话吗?倒也不是。

怎么说呢,不知道是讨厌的理由数不胜数呢,还是偶真的是夸张了。讨厌的理由说多了只会让人烦躁,但要真是偶夸大其词,那可就成说慌了,偶可就郁闷了。人的心还真复杂呢。

发了十分钟左右的呆,就听到下课的铃声响起。老师虽然还想补充些说明,但绝大多数同学已经啪地合上教科书丢进课桌里了。只有坐在最前面的那一小撮人认真地听到了最后。每个学校都是这样的吧。

下课,起立,行礼。不可思议的是,只要你完成最后的礼仪,老师就会安然放行。

“哎,我说……”

一下课,就有个女生来找偶前座的女孩。

嗯……那个女生名字叫什么来着?佐藤还是铃木,好像是很常见的姓。最近逃课逃得厉害,同班同学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

这个女生一下子把她的大屁股重重地坐在我的桌子上。喂喂,这算什么礼节?难得来一次,你就这么招呼偶。

偶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这种时候,只有靠实力说话了。偶用手敲了敲那女生的背。

“啊……”

那女生好像条被踢飞的小狗般惊叫了一声。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盯着偶这儿看,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偶打心底里感叹,啊啊啊,还是不来的好。

这种地方一定不会有偶想要的东西。不来的话,也不会碰到这么让人不爽的事了。

不想再待在教室里,看了下课程表。下节课是……唉,古文。和数学一样讨人厌。

到了这时,偶的干劲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以下,心想实在是受够了,就这么和刚来的教室告别了。

如果要说学校里我最中意的地方的话,那就是这里——西校舍的房顶。学校前面正好有个大公园,从这里看过去视野绝佳。

如果想再爬得高点,还可以攀到净化槽上去。当然,爬的时候是绝对有损形象的。

反正谁也没在看,偶也就什么都不管地爬了上去,这样就有了偶自己一个人的空间。偶觉得能爬上这里的男生也不太多。

净化槽并不大,连伸开双臂舒适地躺下都做不到。这里到处都有好像瓶子那样突出来的东西,所以只能像之前在花丛里那样蹲着。

要是从远处看过来,圆圆的净化槽就好像个大锅,而偶就像锅盖上那握手的地方吧……唉,偶还真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觉得友香烦不烦?”

偶待着晒了会儿太阳。下方响起了几个女生的说话声,好像是和偶一样翘课的学生。偶把头伸出净化槽望了望,正好看到对面那个从校舍看不见的死角,有三个女生正吃着点心开心聊天。啊,真好,乐天的考拉小熊饼干。

“怎么说呢?你不觉得她老是喜欢说些恐怖的事吗?有些挺好玩的,但是有些就让人觉得烦,让人觉得她有完没完啊。”

看来她们是在背地里说朋友的坏话。人啊,说起这种话题还真会特别兴奋呢,偶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啊,没错!没错!她知道好多恐怖故事哦。”

“那是因为她家有一大堆恐怖杂志和稻川淳二的书呢。”

“只是说些恐怖的故事也就算了,可她老是说自己灵感很强。偶最讨厌她这点了。”

三人中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不满地说道,她长得好像戴着棕色假发的面包超人。嗯嗯,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的人的表情,总有妙处呢。

“你们知道B班的邦子吗?就是之前是在篮球部的那个。”

“知道,知道。就是长得很可爱的那个吧,她长得有点像模特×××。”

“就是她就是她。偶跟她关系很好的。前不久她搬家了,搬到车站前面的新公寓。”

“那幢刚建好的,超大的大楼?”

偶从净化槽上面望了一眼她们说的大楼,那是幢十四层楼的大公寓,在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对面,大概两个月前建成。

从净化槽上看过去的话,就可以看到楼顶的部分,但从她们的角度是看不到的。那大楼除了新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邦子叫偶有空去她家玩,偶就叫友香一起去,因为她也认识邦子。谁知道友香居然说她死也不去,那偶就问她为什么了啊。你们猜她怎么说的……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那座大楼就觉得恶心。”

“这算什么啊?”

“偶也不知道,她说那座大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只要走得近一点,就会觉得头晕,想吐……你们想想,这话多失礼啊。”

“那幢大楼不是刚造好吗?怎么就有幽灵了呢?”

“怎么可能有啊?不就是她一个人这么说吗?”

听了她们的话,偶才明白她们是在说一个有灵感的女生。

说自己有一点预知能力、能看到幽灵的孩子并不少见。偶中学的时候,也有一个老说这些话的同学。

她给人的印象并不深,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大家都叫她小绿。

对了,是本岛绿。

她学习不怎么出色,跑步超慢,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女孩,对幽灵呀、超能力的故事倒是异常熟悉。有时候她还会说丘比特来到教室里回不了家,闹得满城风雨。

“老实说,友香说的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们也搞不清楚啊。”

“嗯嗯,她说她能感觉到,但有感觉的只有她一个人嘛。有时候就觉得她好像在说谎。”

“她该不会只是想要引人注意吧?”

这么说的话偶倒是能够理解。

确实有些孩子有神秘的力量,但其中一定也有为了引人注目老把这些事挂在嘴上的人。那个叫友香的到底是哪一种,偶也不知道。

“啊,等下,有短信。”

说到一半,一个女孩打开手机。

“这么巧,是友香发来的,问我在哪里呢。”

“她去上课了?哈哈哈,傻不啦唧的。”

“她既然这么厉害,你就跟她说让她用灵感来找嘛。”

她们的话让偶觉得友情这东西,还真脆弱。

“不要这样嘛。告诉她我们在这里吧。也好让她顺便把我们的便当带过来嘛。”

“啊,这个点子真棒!”

“Good idea!”

女孩子们笑闹着发出了短信。

下课的钟声终于响了。

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三五成群地爬到房顶上来。这么好的天气,谁都想在蓝天白云下吃饭,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你们真过分,要翘课大家一起翘嘛,都不叫上我。”

灵感少女友香,与吃乐天小熊饼干的女孩子们汇合了。

从净化槽往下瞄了一眼,一个长发女孩提着很多便当袋站着。她个子小小的,额头和脸颊上满是青春痘。身材纤细,总的来说没什么存在感。

“一下子要拿四个,还真重。”

说着,友香把提上来的便当分给每个人。嘴上虽然抱怨,脸上却露出讨好的笑容。她一定很孤独吧。所谓友情,也不过如此呢。你最终也就是给人打杂跑腿的。

偶在这待腻了,从净化槽上跳了下来。友香听到偶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

“怎么了,友香。”

“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她确实敏感。

“又来了。”

说着,女孩子们相视而笑。我真想偷偷告诉友香这群女孩子刚才说了些什么。不过算了,反正她也听不到。

“不过,幽灵到这个学校来也很正常嘛。”

一个女生突然说道。还以为是谁说的,原来是棕发的面包超人啊。刚才她还说友香讲恐怖故事招人烦,现在倒是自己说起来了,什么逻辑嘛。

“你们知道吗?我们学校以前有人自杀。”

“唉?没听说过。真的吗?”

“是学长告诉我的……那人很孤僻,都待家里不怎么来学校的。然后突然有一天就从家里附近的公寓上跳下来了。”

“不会吧!”“好吓人!”女孩子们频频惊呼。

“她住哪里的?”

“住在××,就是S车站再过去点的地方,有个叫Joytul town的公寓,知道吗?”

“知道!知道!就是那三幢颜色不同的大楼。”

“听说她是从那里的九楼还是十楼跳下来的呢。”

事实是十二楼啦,真想纠正她们,要说就说准确点嘛。

“那人为什么想死啊。”

“唉……那种人想什么我怎么知道啊,一定是想太多了吧。”

没想到偶这么出名——偶走到她们身边,棕发面包超人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鼻子。但这些女孩们都看不见偶。只有一个人——友香,她感觉到了偶的气息,显得特别不安。

“怎么了?友香。”

“没什么……那个,其实……”

听到朋友的问话,友香畏畏缩缩地回答。

“我觉得好像我们旁边有什么人。”

真遗憾,这个女孩好像也不能看到偶。偶有点失望。

“友香,够了!”

“老吓唬我们,真讨厌!”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责备友香。有那么一刻,友香委屈得差点落下泪来。

这孩子说的明明是真话。

心愿 第四章

偶走出学校。

对偶来说,学校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意义。因为谁都看不见偶,也听不见偶。

是的……偶从Joytul town A幢十二楼跳了下来,是从大楼外的救生梯那里跳的。身体被风卷起,掉进了花丛里摔坏了。

从那以后,偶就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

偶以为偶一定会去天堂、地狱那样的地方,至少不是待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偶还是在这里。

看过自己在棺材里的身体,也看过身体火化后烧得发白的骨头。但是,偶的心却哪都去不了,从那天起就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偶百思不得其解。

偶来到学校和公园之间的十字路口。

这是条双车道单行线的宽敞大路。眼前是红灯,行人们都很遵守规则地等待绿灯。

这对偶毫无影响,径直走上斑马线,大型混凝土滚筒车转弯后笔直驶来。

偶站停在路中。

一般在这种时候,都会听到刺耳的刹车声。然而,司机并没有注意到偶。周围的人也看不见偶。

滚筒车就这么开来,穿过了偶的身体,而偶也穿过了滚筒车。

一切如常。偶没感觉碰到了什么,就连滚筒车卷起的风都没有感觉。现在的偶就好像空气,不会撞上任何东西,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推倒。不,应该说比空气还要虚无。人虽然看不见空气,但都知道它的存在。

而偶什么都不是。没有分子,没有原子,没有影子,没有形状——对,偶就像那玻璃上映射的风景,放映机里放出的影片。

红灯变绿,大家纷纷过马路。谁也没有注意到独自站在斑马线正中的偶。

在这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里,偶总是一个人。普通人既看不见偶,也听不见偶,更摸不到偶。

现在的偶,就只是灵魂的结晶。

偶漫步路上,回到车站前。

偶那个镇的车站比这里大很多,但这里的商店街比偶那里更热闹。不大的区域里挤满了店铺,从早到晚都是人头攒动。

店铺的种类也各式各样,除了常见的书店,服装店,还有很多快餐店和影片出租屋什么的,更有些印度物品店之类比较少见的小店铺,又或是白天就会被抢购一空的知名日本点心店。这家点心店之前还在电视上被介绍过呢。

以前,偶放学回家时常来这玩。也不是非要买些什么东西,只是随便逛逛就很开心。

当然偶现在也是在逛,但什么都不能买,连拿起商品在手里看都做不到。

不过现在的偶,也不会想要这些东西。

首饰和化妆品现在用不着,也就没兴趣了。至于衣服嘛,偶一直穿着跳楼时的校服。

还有书,虽然偶时不时会想看书,但偶又不能翻书,也就彻底放弃了,只不过偶尔会凑到站在店里看书的人旁边偷看,所以,如果你在书店看书的时候,脖颈间感觉有点奇怪的话,大概就是像偶这样情况的在和你一起看吧。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怎么样?

说心里话,真的很寂寞。因为在如此广阔的世界上,就只有你孤零零一个人。

真变成偶这样了,就会觉得以前那些平淡无奇的事,原来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比如说,这里的人群。

以前偶最讨厌人多的地方了,现在却觉得很温暖。虽然身边都是陌生人,但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

如果真的有神能给偶一天拥有身体的时间,偶一定会到人群里去跟大家打招呼的。

“您好!您最近好吗?”

“偶叫树理,做个朋友吧!”

“表情别那么严肃嘛,一起来聊两句吧!”

或许大家会觉得偶脑子有问题,谁也不会搭理偶。偶当然也知道人是多么喜欢猜疑多么有戒心的生物。但如果现在真的有身体的话,偶一定会热情地招呼别人的。

这对以前的偶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偶活着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觉得烦。做什么都有抵触心理,常打心底里这么想,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事。

“树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天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妈老爸泪流满面扑在偶身上,不停地嘶喊泣不成声。

那时偶觉得这样挺好。死了以后,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会消失,偶也就被解放了。

然而,现在偶却想不通,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想要自杀?

中学的时候,也有很多开心的日子。偶很喜欢老爸老妈。有亲昵的好朋友,还有喜欢的男生。但是那天,偶突然觉得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烦人。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偶也不复记忆。只觉得所有的、所有的东西都让偶焦躁,就连朋友的问候——“树理,你还好吗?”都会刺痛偶的神经。

以前的偶一定很幸福吧。

偶拥有过太多东西,多到偶认为身边有那么多的人,被大家关心包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酿成最后的结局。

现在的偶没人关心,只能孤独地在城里徘徊。虽然也有些人像友香那样能感觉到偶的存在,但偶还没有遇见过能和偶交谈的人。

偶想若是有一天能碰到那样的人,偶就会向他索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偶最想要的东西,是任何普通人都拥有的东西。那东西太平常了,以致于大家都忘了它的珍贵。

心愿 第五章

偶在车站前逛了一圈后,穿过铁道,来到了车站的另一边。

这时候就体现出偶的优势了,因为要是有身体的话,就得上下车站的楼梯了。

车站的另一边比不上有学校的这边热闹。这也是没有办法事呢,谁叫那里附近就是大型公车停车场呢?没人想要在这种地方开店。

偶搭上刚好停在车站的公车,当然不用买票。偶总觉得这样做不太好意思,所以通常都不坐位子站着。反正对偶来说,站和坐没什么区别。坐着也不会变得轻松,站着也不会累。

有没有人会想为什么幽灵(偶最讨厌这个词语了!)要乘车呢?有什么要去的地方的话,咻地一下飞过去不就行了?大家都会这么想吧。

偶变成现在这样以后才明白,就算变成灵魂的结晶,也不能做什么特别的事。

至少偶就飞不起来,也没法附在别人身上。当然,不开门就能进到屋子里面倒是没问题。不过想想偶没有实体这件事,能做到也是说得通的嘛。

所以要到处走,就只有靠自己的脚了。

虽然不管怎么走身体都不会累,但要去远些的地方,还是乘轻轨或公车比较方便。文明的力量还是很伟大的呢!

所以偶经常搭交通工具。有时会换乘轻轨到涩谷或池袋去。虽然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过了一会,公车猛然震动起来,出发了。

刚过中午,车子里并不挤。没有人站着,座位也是三三两两地空着。

既然没人坐……那偶就坐最后一排的中间吧。嗯,偶就是这么随性的。

这种时候得注意的是,尽量不要碰到别人的身体。

不然偶没办法拿东西,也没办法做出敲人肩膀的动作,但是不经意碰到偶身体的人,好像都会有奇怪的感觉。就他们的反应来看,似乎是感到冷或者轻微的麻痹。

还记得么,偶之前不是在教室里敲了那个一屁股坐在偶桌子上的女生吗?

那个时候她大吃一惊猛然回头,看上去好像感觉有人敲了她后背,但偶觉得她应该感觉不到偶的存在,只是被后背上突如其来的寒气吓了一跳而已。呵呵,你明白了吧,现在的偶是多么的无力。

顺便说一下,那张课桌并不是偶的课桌,而是很早以前就空在那里了。听教室里的同学们说,那个学生好像就和以前的偶那样,不来学校上课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希望她不要落到偶这样的结局……偶真的很为她担心。

这么寂寞的结局,有偶一个就够了。

车开不久,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高大的公寓,那是学校楼顶那群女生提到的新公寓。

偶在那幢公寓附近下了车。是趁车子等红灯的时候,穿过紧闭的门下来的。

那些女孩虽然不相信,但这世上确实有像友香那样的人,他们能感知到偶这样的存在。简单地说,他们拥有灵感。

如果说她在这里能感觉到什么的话,那就意味着这里或许会有和偶一样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这里或许会有偶的同伴。

说这话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事实上,至今为止,偶都还没有碰到和偶一样情况的。

偶能看见的也只有正常活着的人,还有之前说的虫男。和偶一样失去归处在城里徘徊的灵魂,一次都没见过。

你也觉得这很奇怪吧。

因为单说日本,每天就会有很多人死去。老死的老爷爷老奶奶,因为车祸、生病死去的人……不管怎么说,这个数量都不会少的啊。

但即便如此,偶从未遇见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事怎么想都不合逻辑吧。

人死后世界的结构,就偶这笨脑袋瓜子是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的。不过,偶想到或许有一种可能。

能想到这一点,对偶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那就是,自己抛弃性命的人,也许就会受到这种形式的惩罚。因为从很久以前,大家就认为自杀不是好事。

但这还是有让我想不通的地方。

要是偶现在是接受惩罚的话,那这个给偶惩罚的人又是谁呢?神?佛?偶什么都没见到啊。他们真的存在吗?

有时偶自己也思考这些问题。偶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要是有身体的话,早就发烧倒下了。

但不管偶怎么想,都没得出答案。果然这种级别的问题,不是偶这种脑袋瓜子可以找到答案的。

所以偶就像现在这样在城里到处游走,一心想要找到伙伴。也许他们会知道什么,就算和偶的程度一样,有伙伴总是能让人安心点,日子也会变得快乐。

其实偶最渴望的还是和活人对话……但这已是奢望。

偶从公路旁走向那幢公寓。

虽然不是很肯定,偶依稀记得这一块好像不久前都还是田地。

嗯……这里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漂亮了。柏油路面的车行道旁边是铺着瓷砖的人行道,米色和酒红色小块瓷砖拼接成漂亮的几何图形。人行道上还种着街道树,营造出时尚的气息。

要改变一座城镇,并不需要很长时间啊……偶专踩酒红色的瓷砖前进(这个举动其实毫无意义)。

就是因为做了这么孩子气的事情,视线就只顾盯着脚跟,差点错过了要去的公寓。偶果然有点笨。

这幢公寓设计得有棱有角,说是最新建造的,却给人朴素的感觉。大楼整体以奶咖色为基调,搭配白色,有点像个超大的摩卡蛋糕。就是不太诱人。

只有入口周围装饰着象牙感觉的雕刻,给人相当豪华的印象。他们一定在宣传广告上把大门的照片放得很大吧……唉,偶又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偶绕着这幢大楼溜达,不断地左顾右盼。

遗憾的是,偶一点都没感觉到友香那个女孩所说的恐怖。这幢公寓怎么看怎么普通。

事实上,灵感是人与生俱来的才能。偶活着的时候就没这种才能。变成现在这样,也不会有。

这种事让一般人听来会觉得很奇怪吧。但活人在一楼的时候,不也没办法知道二楼有多少人吗?这都是一样的道理,就算偶只有灵魂了,也感觉不到其他灵魂的位置。

真的,像偶这样的灵魂,根本就没有什么超越活人的能力。不能和人说话,也碰不到东西,有的只是更多的不便。

走到小区里面,一个颇具规模的公园映入眼帘。

好像有法律规定,如果要造这么大的公寓小区,那么其中的百分之几就一定要造公园。细节偶不是很清楚,不过这真是很好的法律。只是一味地搭建混凝土建筑,人类也会枯竭的。

公园和高中校园一般大。里面是起起伏伏的宽广草坪,一条让人散步的小径穿梭其中。

怎么说呢,这是一个比起奔跑游玩更适合闲情散步的公园。现在社会,孩子越来越少,老人越来越多,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有这么一块地方的。

正觉得无聊的时候,发现公园另一头有个像儿童乐园的地方。偶不由自主地抬腿朝那里走去。

儿童乐园真是迷你,和可容纳十辆车的停车场一般大。那里的游乐设施也是针对低龄小孩的,滑滑梯只有五个台阶,秋千座位像个小箱子,还有围着栏杆的沙地。

这样一来,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就玩不成了……偶没来由地感到非常不满。不过现在的小学生也没空在公园里面玩吧,作为小区里的公园来说,这点设施或许已经够了。

偶走进儿童乐园,挑了一个长凳坐下。

乐园里有四五个小孩在玩耍,看上去都是两三岁大的样子,每个小孩身边都有妈妈跟着,妈妈们正聚在一起聊天。游乐设施旁边都有围栏,也没什么危险的东西,所以只要稍微看着点就行了。

孩子们各自随心所欲地玩着。三岁大小的孩子能够和朋友一起玩耍,再小点的孩子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偶坐在长凳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

像机器人那样没完没了地上下滑梯的孩子;不知为何,一个劲地往许多空布丁盒子里装沙子的孩子;拿着怪兽人偶手舞足蹈的孩子——对现在的偶来说,他们是多么耀眼的存在。毫无瑕疵的肌肤,阳光下柔软的头发,最重要的是那无邪的笑容。

笑容——这就是偶最想要的东西。

你也许会说,什么呀?你要想的就是这个啊!能这样说的你是幸福的。在偶还有身体的时候,偶也会这么想。那时,很多人会笑着叫偶“树理”。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笑着招呼偶了。

当然,在电视里、照片里,还是能看到很多笑容的。但那都不是针对某人的笑容。不过是动了下微笑肌肉的表情而已。

偶不想把那也叫作笑容。在偶的心目中,笑容应该是针对某人所发射出去的“信号”。

人只要走在街上,就会遇到这样的笑容。孩子们的,恋人们的,朋友们的,父母们的,大家都会相互微笑。不熟悉的人之间,商店员工与客人之间,也会有笑容。

你大大地嘲笑偶也可以,但那真的很美丽,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笑容更美丽的了。

这是活着的人们生活中太平常不过的东西了吧。但对现在的偶来说,最悲哀不过的,就是不再会有人对偶微笑了。当然大家都看不到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人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

朋友之间,同事之间,任谁都行。明天,向大家微笑吧。

自己笑着面对别人,对方也会微笑以对,你一定会看到对方灿烂的笑容的。

幸福的人总会觉得笑容太过寻常。

但这是错的。

因为笑容是那么珍贵、美丽的东西。能对笑容淡然处之的人,偶是多么羡慕你啊。

偶最喜欢有笑容的地方,所以才会经常去学校、超市这些人们聚集的场所。在那里看着人们互相微笑,总能让偶感到安宁。

但偶也很明白,这些笑容并不属于偶。

就连“笑容免费”快餐店的店员也不会给偶笑容。

心愿 第六章

阳光渐渐变弱,孩子们也被各自的妈妈领回家了。偶就这么坐在长凳上,愣愣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去。

没有一个孩子的儿童乐园是很寂寞的,连秋千和滑梯都显得无聊。

偶也觉得该走了,但却找不到动力站起身来。也许是因为太阳下山以后,偶也没有非得回去的地方吧。

老爸老妈的家——那里还保留着偶生前的房间。老妈每天还在给书桌上偶的照片供上早饭。

然而,那里并没有笑容。

自偶从Joyful town的十二层楼跳下以后,那个家就失去了笑容。是偶夺走了他们的笑容。独生女的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有这样结果也是可以想到的(老爸老妈,偶真的对不起你们)。

一想到这些,待在那房子里就会让偶非常痛苦,因此偶很少回去。

接下来做什么呢?正琢磨着,儿童乐园入口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大约四岁,穿着可爱的粉色上衣和红裤子,扎着洋葱头。

哇,这女孩笑起来好可爱……偶真高兴她能来玩,因为她蹦跳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笑容。

啊,看吧。

小女孩跳着跳着,把手上篮子里的沙地玩具都抖出来了。铲子,杯子掉得到处都是。

“你这么跳来跳去,东西当然会掉出来。这点事都不懂,真是的。”

女孩的身后,一位四十岁的瘦阿姨对她叫道,她大概是女孩的妈妈吧。

没必要用这样的口气吼人嘛。不过,小女孩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没有露出特别害怕的样子。她吐了吐小舌头,调皮地捡起满地的玩具。

“玩沙子!玩沙子!”

小女孩指着沙地,不停地对妈妈央求道。

“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但不能坐地上,那样沙子会进裤子里。”

妈妈抿着嘴埋怨了一声,好像有点生气了。

从那女孩毫无惧意的表情来看,大概这个妈妈平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吧。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妈妈,而偶也大致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个妈妈大概为人比较强势,所以和同一个公寓的妈妈们处不来,就等大家回去以后再把孩子带出来。人类的世界,还真是复杂。

她坐在偶对面的长凳上抽起烟来,一举一动都散发这颓废的气息。

而这边小女孩却快乐地玩起沙子来。她很听话地蹲在地上,注意不让沙子进到裤子里。

“我跟你说啊。”

过了一会,妈妈把烟头扔到脚边说道。她在对谁说话呢?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她总不会是对偶说的吧。

“你一个人玩会儿。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

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马上就要天黑了,怎么可以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碰到变态怎么办?

小女孩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但马上就恢复了笑脸。

“如果觉得冷了,就自己回家,听明白没?”

发号施令后,她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离开。

这算什么母亲啊!如果可以的话,偶真想抓块石头砸她,当然偶什么也做不到。

妈妈打了个大哈欠,从刚来的路回去了。公园里,只留下小女孩一人。

怎么办……

就算有偶看着也没用。

万一真发生了什么,偶什么都做不了,连叫人求救都做不到。偶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没有用的存在了。

即使如此,偶还是想在她妈妈回来之前看着小女孩。不这样,偶也放不下心。

偶从长凳上站起身来,走进沙地,蹲在小女孩身旁。

这时,发生了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小女孩抬头朝偶看了过来。

不会吧?

偶脑子一热。

“你能看到偶吗?”

我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

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偶的脸,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她还是看不见偶,看来刚才是偶的错觉。偶伸出食指抵着鼻尖,像节拍器那样左右推动。

就在那个瞬间。

她笑了。

笑着看向偶的眼睛。

小女孩学着偶的样子,伸出手指抵在鼻尖左右推动。她好像还不擅长运用手指,所以连手腕的劲都使上了。

那小模样着实招人喜欢。但毫无疑问,这是对偶发出的笑容。

啊,神啊……太感谢您了!您一定听到了偶的愿望。

“你几岁啦?”

偶忍住眼泪问道。小女孩开始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马上就对偶张开了右手。

“五岁了吗?”

她的样子看起来没有五岁。

听了偶的话,她歪着头又想了想,这次又朝偶张开了两只手。

那时偶才明白,这个孩子的智能比同龄孩子低。大概是有什么障碍吧。

但这并不重要。这个孩子,能看见偶,能听见偶说话。这个孩子,她会对偶笑。

“你的头发真可爱。”

偶指着她的小洋葱辫子说。小女孩抓着辫子尾巴笑了。

“苹果!苹果!”

“啊,真的呢。好像小苹果啊。”

一定是家里有人看到她的辫子,这么说过吧。她饱满的额头微红,孩子本身也给人苹果的感觉。

“偶能叫你小苹果吗?”

“苹果!苹果!”

小女孩毫不吝啬地满脸笑容。

偶又叫了她声小苹果。小女孩又展开了笑颜。

和小苹果一起玩了四五十分钟。时间很短,却让偶感受到了长久以来未曾有过的充实。

那时,偶真的很幸福。

偶当时想,这个世界上一定是有神,而神听到了我的许愿,所以给偶这样舍弃自己性命的人再次感受到幸福的机会。

但,那果然是个错觉。这个世界一定没有神——至少没有会听偶心愿的神。

秋天的太阳落得早。小苹果的妈妈回来时,天色已经慢慢变暗。

注意到出现在公园入口的妈妈,小苹果嗯、嗯地叫着,开心地站了起来。

快乐的时光结束了,我满腹遗憾地往妈妈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偶不禁楞在了那里。

因为——小苹果的妈妈身上紧紧附满了虫男。

这可没有之前看到的只有一只站在肩头那么简单。她除了肩上有只虫男外,背上也有一只虫孩,腰间还附着一只虫女——它们紧紧扒在她身上,几乎把她整个身体都遮住了。

偶不由得惊声尖叫。

听到叫声,小苹果回头朝偶看来。她也一定看到虫男他们了吧,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好了,我们回家。”

说完,妈妈牵起小苹果的手。这语气比刚才更加颓废。

偶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绝不能让她就这么把小苹果带走……想到这里,偶慌忙把手伸向小苹果,但偶的手什么都抓不住,直直地穿过了小苹果的肩头。

“妈妈这样养你,已经累了!”

她牵着小苹果的手,突然说出令人震惊的话来。偶赶忙追了上去,拼命想要抓住小苹果。

“小苹果,你不能去!”

小苹果听到偶的话,回头看了看,却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她妈妈正用力拽着她走。

“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不要我们了……妈妈已经筋疲力尽了。”

“住手!!!”

偶站在公寓入口,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母女,大力伸展着手臂。但小苹果妈妈的身体连同虫男畅通无阻地从偶的身体穿过。

“我们一起死吧!”

小苹果妈妈说这句话时,她肩上虫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

或许是这幢公寓的地基、方位、朝向都有着吸引虫男的地方,所以它们经常聚到这里来。友香所感觉到的一定是它们的气息。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妈妈也和你一起去。”

小苹果妈妈心理一定十分脆弱,所以虫男们才会趁虚而入。

神啊,请再聆听偶一个愿望吧!

偶几度请求。此时小苹果妈妈牵着她上了电梯,果断地按下了最高层的按钮。偶也立即跟着她们走进了电梯。

神啊,请给偶阻止这个人的力量吧!

正当偶奋力祈求时,电梯里响起了偶从未听过的声音,那声音好像踩碎枯叶时发出的声响。

“吵死了……”

说话的是在小苹果妈妈肩膀上的虫男。

“你这个自杀的灵魂,居然还想要向神祈愿?”

虫男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婴儿般的嘴巴歪了歪。他一定是在嘲笑偶吧。

“神可是很忙的哦。”

贴在小苹果妈妈腰上的虫女说。

“你自己不也是自杀的?”她背后的虫孩讽刺道,“真不要脸!”

“吵死了!”

偶使出全身力气向那令人恶心的脸打去。但果不其然,挥空了。

电梯停了。

小苹果妈妈镇定地下了电梯。眼前是刚入夜的天空,西方还留有淡淡的紫色。

“小苹果,快哭!大声叫出来!这样的话,一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小苹果一脸困惑,视线在偶和母亲两边移动。

“没什么可怕的,妈妈和你在一起。”

小苹果妈妈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小苹果也好像明白了一切似地点了点头。

“小苹果,你妈妈现在被怪物附身了,你要大声求救啊!”

小苹果妈妈在长长的走道上停下脚步,往下看了看,拿定了主意。她点了点头,抱起小苹果。

“要是有个平台就好了。”

她自己自语般地嘀咕一句,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小苹果妈妈看到附近房门口放着辆儿童自行车,平静地把它拉到栏杆旁。

“住手!!”

偶站在自行车和栏杆中间,张开双臂。

“好了,听话,闭上眼睛。”

小苹果按妈妈说的闭上了眼睛。妈妈抱着小苹果,踩上儿童自行车的踏板。

“嗯,我们出发吧。”

妈妈自言道。紧接着,她们两人的身体向前猛地冲了出去。

就在那时,小苹果张开眼睛,朝偶笑了。

“神啊,求您了!”偶张开双臂惊叫。

他们从偶身体中穿了过去。

长长的数秒后,传来一声惨烈的巨响。

从十四层跳下的母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好像绚烂烟花的绽放。

心愿 第七章

偶今天也呆呆地抱着膝盖,蹲在Joyful town的花丛里。

偶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虫男太可怕,这个世界没有神。

就这样一动不动,还比较适合偶。什么都做不了的偶,不需要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

当初偶从这幢大楼的十二楼跳下,抛弃了自己的生命。所以这里就是偶的原点。

或许没人想为沾了偶的血的泥地松土,所以那里的植物才会枯萎凋零,中间才会有这么一块光秃秃的地方。

仔细想来,这也有可能是某人为偶辟出的地方,难道有人知道偶现在的状况?

一大清早发完呆,就看到那辆自行车又来了。

还是那个眼镜阿姨,她身后带着淘气的小男孩,这是正去保育院路上吧。

“树理……”

阿姨叫了声偶的名字。

“你在那里吧?之前我就有感觉到了。”

偶没有回答。也许回答了她,就能对上话了。

但,我已经受够了。

偶现在和什么都不想有关系。

很早以前偶就注意到了,这个阿姨就是当年的本岛绿。她结婚以后搬来了Joyful town。

“树理,你要是在的话……给我句话。”

偶还是保持沉默,只是透过杜鹃花丛,望着与过去判若两人的本岛绿。

如果偶还活着的话,现在也这么大了吧?想到这里,感觉有点微妙。

自那以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但偶还是这样。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够了,你们谁也别再看偶了。

我是弗朗西斯 第一章

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很抱歉贸然以这种奇特的形式给你写信。

原想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久违的声音,但转念一想,万一你早已把我忘记,岂不尴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所以才想到把要对你说的话都录在MD里,给你寄去。如果你觉得MD挺多余的,把它丢掉也罢,但烦请务必将全文听一遍。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R。

初中两年级的时候,曾有那么一小阵子,坐过你斜后方的位子。那时我还梳着长长的麻花辫。

如果你心中还对我留有些许印象,我会深感荣幸。

不过,即便你已记不起我,那也无可厚非。

岁月自中学毕业起已走过了十二个春秋,生肖也轮回了一周。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倘若你尚能记得班里默默无闻的我,反倒会让人啧啧称奇。

我既不会学习也不擅长运动,简直一无是处。长得不可爱,更不擅与人沟通。所以不仅在学校,到哪儿我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与我相反,你学习、运动全能,可爱的脸蛋足以媲美偶像,更是女子篮球队的风云人物。你深受班里同学们爱戴,大家都推荐你去参加学生会选举,让你不得已只好拒绝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俱乐部活动……那时的我,是你的忠实粉丝。

请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讨厌,其实我只是梦想“要是能变成你那样就好了”而已。

和你同班的时候,我的眼光总是追随着你。

每次看你上课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侃侃而谈的风采,我就不禁为你臣服。体育课上看到你不论做什么都胜人一筹,更是打心底里敬佩你。

放学后,只要你在体育馆有篮球比赛,我一定会去那里观战。

你凌厉地指挥队友,疾风般地运球突破的姿态实在太有魅力了。闪烁的汗珠如宝石般从你嫩滑的肌肤流下,真是令人战栗的美丽。

对了,你还记得么?你曾问我借过一本书,好像是里希特的《弗里德里》。

我在休息时间看书,你探头随口问了我一句:“这本书,有意思吗?”或许,正是这种平易近人的态度,为你赢得了超强的人气。

你能对我说话,实在是受宠若惊,我顿时手足无措,脑袋一片空白。

太过紧张的我连话都说不清楚……但你细长的眼睛带着笑意,耐心地听完了我颠三倒四的幼稚感想。

“那你看完了以后,借我看下吧。”

你一定无法想象这短短一句话在我心中激起的涟漪。

这意想不到的亲切话语让我欣喜若狂,为了能早点把书给你,当天晚上我就通宵把书看完了。

你和我约定十天后归还,却整整两个月都杳无音信。最后还我的时候,你在书里夹了一张自制的卡片,上面写着“不好意思借了那么久”。卡片上还画了和你神似的可爱猫咪……虽然几经变迁,卡片已不在我身边,但那曾是我的宝物。

想起我了吗?

你那么聪明,一定想起了在班里像空气一样的我了吧。即使你只是依稀记得:啊,是有这么一个人……我也会很高兴的。

不过,你一定会对我的信感到意外吧。

我和你的交情,也就只有那一本书了。我们并没有交换过贺年片和暑期问候卡,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也换了班级,毕业时更没互道珍重。毕业后各自去了不同的高中,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我为什么突然给你寄这么奇怪的信呢?我仿佛看到了你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坦白说,我并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让你了解我的人生……仅此而已。

从现在开始,我会向你诉说我自幼儿园起到现在的故事。

如果听到令你不快的内容,那就请按下暂停键,把MD丢掉就好。你并没有义务要听完所有的内容。

但如果你还有哪怕一点兴趣,就请听到最后,因为我是那么想要你了解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对任何神志清醒的人来说,一定是避犹不及的,他们肯定会觉得我疯了。

但是,现在的我很幸福。

即使别人对我横眉冷对,都不会对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幸福产生丝毫影响。

<hr />

注释:

我是弗朗西斯 第二章

你还住在那个海边的小城吗?

我是按中学毕业纪念册上的地址给你寄的MD,不过也许你早已搬去了别的城市。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心目中的你,现在应该在某家公司忙碌工作吧。不过,如果你告诉我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也不会吃惊。因为无论干什么,相信你都会完美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那个小城——那个我们从小长大的小城,你喜欢吗?

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喜欢。当然,并不是某样具体的东西让我觉得不快。

事实上,前临海,后靠山的格局,是再适合不过居住的了。车站前有大型超市和商业街,生活便利;周边的很多渡假公寓,在每日工作在繁杂都市的人眼中,或许还可以说是一片令人羡慕不已的乐土。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爱上那座小城。

前临海,后靠山——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的土地,特别对连轻轨都不会乘的儿童来说更是如此。

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是那么想的。因为我在那座小城曾是如此地压抑着自己。

小河从城中穿流而过直入大海,我家就在河边的住宅区里。

如果告诉你我住在你们篮球队h的家附近,你就明白了吧?住宅区边上的那幢两层的小房子里,住着我、父母还有大我三岁的哥哥。

我父亲是一名公务员,在临市的市政府工作。母亲是全职家庭主妇,她十分热衷于教育,是PtA的领军人物,有什么活动准少不了她。哥哥和我不一样,从小就异常聪慧,从你读的县立A高毕业后进了关西的K大。据说现在在知名的贸易公司工作,不过我和他多年未见,具体情况也并不了解。

我家虽说不上富裕,但也绝不贫穷,在邻居眼里,是很常见的中产家庭。

但是,我们家有个秘密——我们是一个宗教团体的成员。

我无法在此告诉你那个团体的名字,只能说它源于美国,历史相对较短。

当然宪法是承认宗教自由的,我们加入那个团体按理也不是什么会被人说三道四的事。不过你也知道,乡下地方大家闲来无事,常会家长里短的。只是加入一个宗教团体,就足以引起别人十二万分的关切。哥哥和我当时还年幼,很有可能会因此被人欺负。

所以父母就与我和哥哥约定,不论是对邻居还是朋友,都不能透露这件事。这种自卫手段虽然消极,却十分有效。

然而对于还没进小学的我而言,这是非常痛苦的约定。父母简单的一句“要保密哦”,会给孩子带来巨大的压力。或许,我的“恶癖”就是由此而来的。

如此回想过去时,总觉得当年与家人来往教会的日子,就好像破旧历史书上的一页那般久远。

教会位于山里深处,开车也得花五十分钟到一个小时。

每周日我们一家都会去教会,一大清早出发,直到日落西山才能到家。小孩子在教会都被集中在一个地方,由年轻的辅导员带领,学少儿圣典和唱圣歌。

有时还要参加传教活动,主要是在大城市车站前分发布道的传单,或是挨门挨户开展传教活动。那时候就会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家。

从儿时起到十六岁,我都十分积极地参加这些活动,还曾被任命为幼年部的预备队长,教会的分会长也对我称赞有加。

然而,为什么我那么努力为我崇敬的神工作,也无法治愈自己的恶癖呢?

其实,我真的是羞于启齿的。

想到要把这事和你坦白,更让我害怕得两腿发抖。但如果对这个恶癖避而不谈,却又无法真正让你了解我的人生。

我的恶癖是偷盗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偷窃别人的东西。

偷盗是重大的罪过,用“癖好”这种轻描淡写的措词或许不太恰当,我并不是要强词夺理,但我这种情况似乎只能用“癖好”来解释。因为我真的会身不由己地去偷窃,尽管我并非想要那些东西。

我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偷东西,是在幼儿园的时候。

那天一直教我们的年轻老师请了产假,来了新的老师代替她。

新老师比之前的老师年纪大了很多,听说当年结婚后辞去了幼儿园的职务,她现在一定是来救场的吧。

她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她十分亲切,很会照顾孩子。她特别会折纸,第一次见面,就给我们每个人折了各自喜欢的动物作为见面礼。

给我折的是黄绿色的纸鹦鹉。鹦鹉收着翅膀,突起尖尖的小嘴,真的十分可爱。我非常喜欢它,为了能把它完好地带回家,我打算把它放进书包里去。

就在我走近房间角落的架子,想要把鹦鹉放进包里时,我发现架子上放着一只红纸折的乌龟。和我的鹦鹉一样,乌龟也用蜡笔画上了圆溜溜的眼睛。

我知道这个乌龟是谁的。刚才老师问大家喜欢什么动物的时候,那个总是在房间里蹦跳吵闹的男孩子用超大的嗓门叫嚷过:“乌龟!乌龟!”

朝屋内看去,他正浑然忘我地和其他孩子在搭积木。他一定是随手把乌龟放在架子上,就以为已经保存好了吧。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按理说,我应该让它去,或是提醒他把乌龟收好。然而,我当时连周围的情况都没好好确认,就把那只纸乌龟和我的鹦鹉一起迅速地放进了自己包里。

现在想来,还真鬼迷了心窍。

我其实并不想要那个乌龟,比起只伸出短短的手脚和头的六角形乌龟,我觉得自己的鹦鹉不知要可爱多少呢。

然而,一旦知道没有人在看自己,而乌龟又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我就很自然地伸出了手。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二十年后的现在,我虽然记不起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但这第一次偷窃的经过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发现自己的乌龟不见了。我没想到他会大哭大叫地拼命在屋子里四处翻找,因为他刚才明明把那个乌龟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孩子还真是喜怒无常的生物。

最后老师给他折了新的乌龟,才平复了这件事。当时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论那个孩子怎样哭喊,都没有感觉到良心的苛责。仔细想来,这或许比偷窃更罪过。

自那以后,我的恶癖就频频作祟。

现在想想,那真是匪夷所思的心理,因为我偷的每一个东西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例如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去同龄的女生家玩,偷了把换装娃娃的梳子。

那把粉色的塑料梳子才四厘米长,再怎么说也只能给娃娃梳头用。而事实上,就算是用它给娃娃梳头,也很费时费力。

和那个纸折的乌龟一样,我并不是想要那梳子,但鬼使神差地,就在那个女生转移视线的一瞬间,我迅速地把它放进了自己裙子口袋里。

当然她一点都没注意到,之后我也不记得她有特别提过这件事,这或许是因为少了那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缘故吧。

那把梳子我在当天回家的路上就扔了。话已至此,你就明白我并不是因为真心想要才偷东西的吧。

而且,我也不是要给那个朋友找麻烦才偷的,我并不羡慕她有换装娃娃。虽然我确实没有这样的娃娃,但我对这种娃娃并不热衷。

所以我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东西,我觉得我的两手好像听命别人,自说自话肆意妄为。

而我的恶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愈演愈烈。

也许当时年幼胆小,害怕事情闹大,所以从不出手去偷那些会带来麻烦的东西,偷的只是学校的巧克力啦、白板上的磁铁之类的小物。这话由我本人来说有点厚颜无耻,但我偷的确实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要说真正失了分寸的话,是在小学四年级时被妈妈“大刑伺候”以后,那次我偷了一支教会的圆珠笔。

教会为了某个纪念特别制作了圆珠笔,笔身上有金色的文字标明了教会的名称。教会桌上的笔筒里总会插着几支,这是给还没入教的人到教会来时做问卷调查用的。他们有的是在街上收到布道传单,有了兴趣;有的是接受登门传教后被唤起了尊崇教义的信心。

其实我家也有一摸一样的笔,它们和剪刀一起放在柜子抽屉里,要做什么记录的时候,就可以任意取用。所以我并没什么理由非要偷它不可。

但我那天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它,并放进了我的包里。在拿之前,我还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情况,可见当时我还是明白如果被发现会被教训的。

事情就是这么巧,当时我妈妈目击了这一切。

也许是顾虑到面子,妈妈在到家之前完全没有提这件事,然而一到家,她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R,把你包里的东西都给我拿出来放桌上!”

正要和哥哥一起回房间的我大吃一惊。妈妈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恐怖。

我按妈妈说的,颤微微地从书包拿出儿童圣典、记录讲义的笔记本等等放在桌上。就在我故作镇定地拿出那支笔时,妈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将它抓了过去。

“这支笔不是教会的东西吗?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不是啊,是我从家里带去的。”

“你还说谎!”

妈妈毫不犹豫地扇了我稚嫩的脸颊一巴掌——不要看到有信仰的人,就妄下判断认为他们都是非暴力的。

“我亲眼看到你把这支笔放进包里的!你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谎!”

既然说偷盗可耻,为什么当场不指出来呢?当场说的话,不就可以还回去了,也就够不成偷盗了嘛。

“你明不明白自己犯了多严重的错误?”说着,妈妈又扇了我一巴掌。

“你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支圆珠笔,但这可是来教会的人回答问卷用的东西。没有这支笔的话,他们就不能回答问卷了!”

我反驳道,那里一共有五支笔,足够用了。

“那五个人一起来了怎么办?就因为你偷拿了一支,剩下的那个人就没办法写了。要是他觉得麻烦,也许就不写问卷了。这样的话,他就断绝了神缘,不是吗?”

老实说,教会里不常有外人来,会回答问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笔筒里只要有两只就足以应付了吧。

但妈妈依旧对我穷追不舍。

我觉得比起实际产生的损害,我偷了教会东西这个事实给她带来的冲击更为强大。父亲也加入战局,我被两人说得无地自容。

“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你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偷盗罪!”

严苛的辞令让我泣不成声地请求他们的原谅。

“对我道歉有什么用?你要请求神的宽恕!”

之后,我被罚在门厅跪坐了两个小时。期间,我必须以祈祷的姿势,双手高举胸前。等他们松口的时候,我整个身体早已麻痹冰冷了。

妈妈一定以为我的过错仅此一次,严惩过后就彻底治好了。

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恶癖确实没再复发。

那段时间,我极其真诚地去教会,帮助传教活动,照看后来的孩子们。如此积极的行动,也是为了挽回父母的信任。但遗憾的是,如此轻微的惩罚是无法根治我的恶癖的。

小学六年级的春天,正是初经来潮的时候,我又重蹈覆辙了,而且行为比以往更为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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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我是弗朗西斯 第三章

第一次在超市偷窃的经历,在记忆的深处隐隐约约。不,正确的说,那天的事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

那次好像是要买学校家政课用的绣线,同学们都是三五成群去买,只有我是一个人去的。

其实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就已经没有朋友了。

我觉得这和我的性格不无关系,而且父母也不喜欢我和教会以外的孩子一起玩。

以前,我也有过一起玩耍的朋友。我们关系非常亲近,会放学后一起去玩,还常到彼此的家里去。

然而,圆珠笔事件发生以后,我就不怎么和他们一起玩了。不,应该说不能和他们玩了。

因为在妈妈的想法中,我之所以会做出偷窃这种事,就是因为和教会以外的孩子在一起,受了他们不良的影响。

妈妈渐渐不为我转接同学打来的电话,他们来玩时也冷冰冰地一一逐回。

我虽然觉得她这样很过分,但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即便是小小的抗议,她也会马上拿圆珠笔的事来让我闭嘴。

最后,学校里就没有人来找我玩了。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谁也不想去不受欢迎的地方自找没趣的。

六年级班级调整,和好朋友分开以后,我在学校里更是形单影只,休息时间总是孤零零的,要是有分组活动,我就一定是那个多余的人。

能够排遣这份寂寞的,只有去教会的时候。会来教会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一样是教会的信徒。大家处境相同,彼此理解,玩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暴露自己教徒的身份,和他们一起玩要比和同学玩快乐得多。因此,那段时间,我比以往更热衷于参加教会活动。

然而,身边没有好朋友的日子还是非常痛苦的。没有人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起说话,买上课用的绣线也只能一个人去。

我去的地方是车站前稍远的叫做赛百利的大型超市。你一定也知道,那里的四楼有手工用品的柜台。

那天,我运气不好正值经期。上个月是第一次,这次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二次。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我就直说了。我是那种症状特别严重的人,开始的时候体温会升高,精神也会恍惚,还会有刺痛感。初潮来时,一想到这样的事今后要纠缠我几十年,就觉得生为女人真是太不走运了。

扛着不舒服的身体,连找个需要的绣线都变得特别辛苦。一点精神都没有,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

我想快点回家睡觉,于是马上结好账,乘自动扶梯到了一楼。

要出大门,就必须通过食品柜台。走着走着,我来到了卖点心的地方。或许是因为通道窄小,我下意识地想避开人多的地方,才不由自主走到这里的吧。

就像之前反复说明的那样,我并没有想要吃点心。如果想吃的话,也有足够的钱可以买。

然而鬼使神差地,当我路过糖果架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顺手取了一颗迅速放进了口袋。连一步都没有停留,也没有用心观察四周,就好像在检票口取车票那样。

或许我本能地知道,如果战战兢兢鬼鬼祟祟的话,反而会引人注目吧。

没有人叫我站住,我堂而皇之地出了超市。偷得实在太轻松了,反而让我有点回不了神。

我那时一直以为大人的世界是非常严格无隙可乘的,身手再好,也会被人看到。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就连我这样的孩子都能避人眼目手到拈来,之前所想的一切反倒是像在草木皆兵。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在超市偷东西了。

你也知道,那个小城过去有大大小小三家超市,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又开了一家,正好凑成四家。但没过多久,最老的那家角田超市倒闭了,马上又恢复到了三家。

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频繁在那几家超市偷东西。当然没到三天两头的地步,一般来说一个月三次,任选一家下手。

偷的大多是点心、文具之类,偶尔也会有男士袜子,或随便一卷保鲜膜。

其实不管什么东西都无所谓,我会把点心吃掉,其他的东西通常都会马上扔掉。

我那时一定只是单纯在享受“偷盗”的快感吧,至于偷盗的结果和到手的东西都无所谓。

但按理说,在那么个小城偷东西是十分冒险的。要是被抓到的话,准会满城风雨,让人待不下去。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十六岁那年初夏之前,我一次都没被抓到过。不是自吹,我的偷窃技术确实是天才级别的。

我是那种存在感异常稀薄的人,所以才特别适合吧。再仔细推敲的话,或许是我从小学开始便屡屡出手,所以自然而然就造就了我这么一个人也说不定。

我的恶癖偶尔也会在学校里出现。

老师忘在讲台上的批改用的红笔。

图书馆的书。

理科教室的实验器具。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有机会我就偷。当然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单纯地想享受偷盗的快感才下手的。偷来的东西大多被我随手扔进堤坝的石堆沟堑里了。

对了,初中二年级和你同班时,有个女孩丢了铅笔盒,那件事你还记得吗?单一只铅笔盒本来不会闹出多大的风波,但她在铅笔盒里放了三千日元,所以才闹得鸡飞狗跳的。那钱好像是用来交课外活动的制服费的。

班主任狠狠训斥那个女生不该在铅笔盒里放现金之后,空出自己整整一节的国文课,发动全班一起查找偷窃的人。

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那个铅笔盒,不是吗?

时至今日我能坦白告诉你,那也是我做的。我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铅笔盒,就趁从旁走过的时候悄悄拿走了。

我完全没想到里面会有现金。要是知道的话,就会偷偷放回某个地方了。然而事情闹大的时候我已经无能为力,因为东西早已不在我手里了——到手后我连开都没开,就扔进了学校后面的焚化炉里。

我是弗朗西斯 第四章

就这样,我的恶癖不断升级,最终我也因此不得不离开那个小城。

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偷东西的时候被人发现了。然而,如果发现我的人是超市店员或保安的话,大概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一连串事了。我父母最多会怒极给我一顿毒打,把我赶出这个城市,还不至于愤然与我断绝血缘关系。

我觉得我是在错误的时候碰到了错的人。若那是个稍有正义感的人的话,我也不会有那样的下场。

那年六月,我十六岁,上高中二年级。地点不在当地,而是乘轻轨七站远的F城。

你也知道,我们的小城没有电影院也没有书城。更没有知名的快餐店(有的只是在东京完全看不到的,有着奇怪名字的汉堡店)和出售时尚物品的店铺。因此大家进了高中以后,就会特地乘轻轨去沿线的大城市玩。F城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和对面的G城比,就没那么热闹了。

我那天去了F城的车站大楼。估计你也知道,那幢车站大楼里有各式各样的小店,不出楼就能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我最初的目的是去最高层的书店买喜欢的作家的文库本。我们当地的书店只卖畅销书,很难买到我喜欢的作家的作品。

我在书店逛了一个多小时,买好书乘自动扶梯下楼。既然要买的东西买到了,其实并没有必要出楼。但一想到已经花了车费到了这里,总觉得不出去走两步岂不可惜,就打算出去逛逛。

出去的路上,我在一个饰品专柜顺了一个小发卡,是那种大量生产的廉价小东西,价格是二百八十日元。

这种事作为工作而言——这种说法或许不太妥当——实在轻松,只要在路过时伸手一摸,下一秒东西就进了手袋。犹豫不决反而会引人注意,所以重点就是要狠快准。

我若无其事地离开那里,出了车站大楼。当然,马上去看包里的战利品,这种不入流的动作我是不屑而为的。

然而……

几分钟后,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看去,是一个戴着眼镜、胖得像液化气罐的长发男人。

“你,刚才……”

他嘴里嘟嘟哝哝,听不太清楚。

“有什么事吗?”

我反问道。男人撩起盖在脸上的头发,口齿比刚才略微清楚了一点:

“你刚才在那家店里偷东西了吧?”

瞬间,我觉得喉头一紧。

“我看得可清楚了。”

男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的眼睛。不知怎么的,他给人一种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

“我们去警察局!”

说着,他畏畏缩缩地拽住我的手腕。

六月的天气还不那么热,那人额头上却大汗淋漓。我记得他好像有严重的体臭,在他身边让人恶心反胃。

回顾当时,其实还是有很多方法逃跑的。比如说,挣脱他的手就能跑走,那男人看起来并不像能追上我的样子。

我还可以大声喊叫,这样周围的人反而会认定是他对我图谋不轨。因为那人衣着随便,身上脏兮兮的,胡子拉碴。

但我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叫喊,而是老老实实被那个人拉着,向车站大楼边上的派出所走去。

我还是很怕去派出所的。光是想到父母的厉声斥责,就觉得浑身无力。然而奇怪的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逃跑。冥冥中,我总觉得既然被抓到,就要接受惩罚。现在想来,或许我早就在等着被人惩罚了吧。

“你……不想被警察逮捕吧。”走到看得见派出所的地方时,那男人突然开口说道。我一时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过来一下。”

男人说完抓着我的手,又把我从派出所门前带进车站大楼,拖进了残障人士用的厕所大隔间。

“想要我不揭穿你,就乖乖不要动。”

说完他就把我推向墙壁,一下子把脸伸到我眼前。

正以为他会把舌头伸进来时,他却先细细地舔吻起我的牙齿嘴唇。泽泽水声响起,嘴里好像有只巨大的鼻涕虫在肆虐。

与此同时,他那好像手套一样粗糙的手迫不及待地掀起我的衬衫,袭向胸口。我试图伸手抵抗,却无济于事。

这之后的事,怕玷污了你的耳朵,就不细细道来了。结果就是,我在那间厕所里被他侵犯了。被一个从未蒙面,浑身散发令人恶心体臭的男人侵犯了。

我简直可以看到你皱眉的表情。

你一定会想,如果我像你一样聪明的话,一定能巧妙地逃离那里吧。不,如果是你的话,绝对不会落到那般田地。

然而,我却连一丁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做——完全没有想过要按下厕所的紧急按钮——而我自己本身也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也许是想受到惩罚的吧。对这可以称之为业障的恶癖,或许我打心底里期待着惩罚。

而那样的苦痛,真可谓名副其实的“惩罚”——女人的身体就是这么的脆弱,由于这个惩罚,我怀孕了。

人生啊,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总认为我这一辈子都会待在那个海边的小城。毕业上班后也会留在父母身边,一直活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结婚对象也会从教会的信徒中选择,生下孩子后,和父母一样每逢周日就去教会。

我从来就没有反抗父母的心思。细节无法多说,但那个教会就是这样规定的。

对孩子而言,父母就是神的代言人,反抗他们的教诲就等于违背神的意志。诚然,父母也有义务引导孩子正确的信仰,但人无完人,他们或多或少还是会有将自己的愿望与神的意志混淆的时候。

特别是母亲,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引用神的话来教育我,因此,不管遇到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我都不会反抗。

比方说,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上初中时,我在教室里是绝不会和男生说话的。那是因为一到青春期,母亲就开始禁止我和男生的一切交往。不要说是亲近了,连日常的对话也是绝不可以的。

那是因为青春期的男生正是对“性”饶有兴致的时候,很容易有这方面的胡思乱想。而依据我们教会的教义,只要被男生联想,我就会被玷污。不过,我自己都很奇怪,是否真会有男生会对我有那样的想法?

那样的母亲发现我怀孕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你很容易想象吧。

或许我说的这事,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在我家,每次月经的时候都是要向妈<kbd>?99lib.</kbd>妈报告的。在这种情况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身体的巨大变化的。

“R,到底怎么回事?”

生理期稍稍迟了一点,妈妈就马上发现了我的异样。她问我是否有数,我只得回答“知道”。那是在厕所受到惩罚刚好两个月后,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你能想到妈妈听完我的回答后,接下来对我做了什么吗?

这可不是打巴掌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顺手抓起旁边的花瓶,用力砸到了我脑袋上。花瓶粉身碎骨,我的额头——正好是发际线那里——裂了好大一道口子,血迅速喷涌而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倒在地上,她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拖了起来,表情狰狞得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但无论她如何追问,我都无法坦白说出自己的恶癖。

当然我也知道,即便在普通的家庭里,这样的事也会引起一场风波。但这事在我家的严重程度,和普通家庭相比,却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在我们的教义中,夫妻以外的性生活是极大的罪恶。如果有孩子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就会毁灭整个家庭(这仅只是我们教会的教义,与一般常识差之甚远,请不要介意)。

除此之外,堕胎也是一项大罪。堕胎的人、认可堕胎的人、帮助堕胎的人,无论有什么理由,死后都会下地狱。

这样的教义,多少也能起点预防作用吧。诚然,如果事前警告,会这样做的人一定会减少。不过,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教义中就没有任何拯救那母子的条款了。

妈妈对头上血流不止,精神萎靡的我说:“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这个家里……你要是留下来,全家都会跟着你下地狱的。”

把孩子生下就会给全家带来灭门之祸;但要是劝我堕胎的话,自那刻起妈妈她自己又会堕入地狱;为堕胎出钱更是同罪。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那样的家人,可以牺牲自己去地狱拯救我。

“R,你离开这个家吧!在我们一家落入地狱之前,离开这个家。”父亲对倒在地上的我说,“你虽然可怜,但我们不能给你钱,也不能帮助你。因为不管我们给你什么,都会被视为不义。”

总而言之,正如爸爸所说的,从怀孕那一刻起,对父母和哥哥而言,我的存在就只是一个祸害。

我只得听爸爸的话,别无选择地离开那个家。

“R,事到如今,我真的很遗憾……你是一个好妹妹,”我正想拿一块毛巾敷在额头上止血时,哥哥说,“但这个家的任何一样东西,你都不能带走。现在帮助你的行为,都是不义……如果你拿走毛巾,会让我们很为难的呢。”

听他这么说,我也只能把毛巾放回到柜子里。这就意味着,我不能带走家里任何一样物品,只能穿着身上的衣服净身出户。

“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你不要自杀,自杀的话会堕入永劫无法转生的。”

哥哥对着正要走出玄关的我又补了这么一句。如此冷酷的话,让我不禁泪如雨下。

我所说的这一切,你一定觉得难以理解吧。

无法想象普通家庭的父母会与孩子就此断绝关系再不相见。虽然会费些时间,但一般总会有重修旧好的机会吧。

然而,我家的情况并非如此。比起亲子的缘分,教会的教义更为重要。当违背信仰的人是家人,更是无法饶恕。

以前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某宗教信徒家的孩子因为交通事故受了重伤,父母因为受到教义的影响,顽固地拒绝给孩子输血。如果接受正常的治疗,孩子是能得救的。然而在那个家庭信奉的教义中,是绝对禁止他人的血进入自己体内的。为此,那个孩子最终不治身亡。

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是怎样也无法理解那对父母的心情的吧,然而我却十分清楚。就算那个孩子因为输血而得救,只因为违反了教义,他对父母来说也形同死人了(不过以我现在的想法,好死不如赖活——应该输血救人才对。)。

我家也是如此。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家庭的。

我是弗朗西斯 第五章

之后五年中所发生的事,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经历。

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只穿着一身的衣服被赶出家门,又能做些什么呢?没人依靠,也没有钱,更不用说还怀有身孕。

被赶出家门的那天,我在海堤边过了一夜,随后搭上与学校方向相反的车去了东京。正巧口袋里还有前几天拿到的零花钱,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选择东京的理由很简单。

我自己不想再待在这个小城里了,而且觉得如果去都市会更有出路。东京人口比我住的小城多得多,其中也许会有好心人。

我来到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的涩谷,因为当时那身衣服腹部的地方有前日夜里流的血,便偷了套服装店陈列在街上的衣服,到百货公司的洗手间换上。

那以后我整整两天滴水未进,在第三天便开始接客。

我别无选择。饥饿、困倦与被赶出家门带来的打击使我神志不清,接二连三的不幸遭遇是逼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大原因。

啊,其实我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现在,就这样说着这些事,都让我脸如火烧。对自己曾经的堕落,我还是有羞耻之心的。或许世上会有人骄傲地谈论这些事,但我绝不在这之列。

因此,这五年中的详细经历,我就不叙述了。

唯一要和你交代的是,在频繁地接客过程中,我流产了。此后,我两次被警察抓住,在少教所蹲了一年两个月。再之后,我便遇见了M先生。

人常说上帝如果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你另开一扇窗。但如果我再早一点遇见M先生的话,也许就不用过那些悲惨的日子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过那种生活,我也不会遇见他,这个世界总不会让你什么都称心如意的。

M先生,原本是我的客人。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并不是惯于此道的那种人。我猜想他当时一定是压抑太久了吧。

那时我在某个业者手下工作。仔细想来,这些管我们的人到底该怎么称呼呢?要说是组织的话,不够分量;要说是公司吧,又有点奇怪。

对于过着寻常生活的你来说,一定很难想象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孩独自从事那种工作有多辛苦。客人很难找,时不时还会遇到各种危险。

我刚来涩谷的前两个月,是自己独立接客的。这种事在电视和杂志上经常报道,你也应该有所耳闻,那个街区会有很多成年人来找年轻女孩。虽然我初来乍道,但好歹也能过活了。

然而,一旦那里的人能认出你,日子就不好过了。你会被同行的女孩视为眼中钉,而且遇到恶劣的客人陷入险境的话,也无法保护自己(我流产也是因为某个中年男人的粗暴对待)。因此,为了安全有效地工作,最好还是依附在别人手下。收入经过别人的手,虽然会变少,但这样我就不用费工夫找客人了。

刚开始,我跟着一个叫U的业者。不是我自己投奔他的,而是我逛街的时候被他发现的。

我身材不好,胸部平平像个男孩子,唯一的商品价值就是未成年了。也因此,我在短时间里攒了不少钱,而且业者还借公寓给我住,我总算过上了像样的生活。

一年后U因为让未成年人工作而被举报。警察前来盘查,所有的经营者都被逮捕了。我就是那个时候被送去少教所的。毫无悬念地,我的家人拒绝与我有任何往来。不要说是见我了,连保护官提出的会面也被断然拒绝,这使少教所的教官都异常同情我。

出少教所后不久,我二十岁了。仔细算来,被父母逐出家门以来,已经过了三年半。

我自己租了公寓,开始在附近的超市打工,但也没能坚持多久。因为没有任何征兆的,我的恶癖又再次出现了。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涩谷业者手下工作的时候,我的恶癖还曾很彻底的潜行藏身。是因为离开了那个家?还是因为我开始接客?不管怎样,那段时间无论有什么样的机会在眼前,我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或许,那样的生活方式才是适合我的吧。

所以,一旦恢复正常的生活,我的恶癖就又卷土重来。这已经可以说是不治之症了。因为我自己也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我一点点偷起店里的东西,事发之后就被开除了。店长并没有把我送去警察局,但我却深感自己的无可救药而无地自容地哭了。我一定是那种不能好好过日的人——怀着这样的感悟,我走上了回归涩谷的老路。

我是弗朗西斯 第六章

我再次依附业者开始接客。

客人一般是从旅馆打来电话,然后我们再应招过去。在电话里,他们会对需求对象提出要求。业者也会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满足对方的要求。那些要求一般都相差无几,绝大多数就是“要胸部大的”“要身材好的”“要年轻的”之类。而业者也不是一直手下都有很多人可供选择,所以未必一定能满足客人的要求。

有一次,客人提出了另类的要求,说是“要个子尽可能小、身体柔软的”。当时业者手下,个子最小的就是我了。

“这个客人的要求还真古怪。个子小的我还能理解,但身体柔软的……R小姐,要是碰到变态,你就逃走好了。”

开车送我到旅馆附近的业者如此告诫。记得在那之前我什么都没考虑,听了他的话以后,心中反而蒙上了一层不安。

走进客人电话中所说的房间,里面等着一个身材颀长,温文尔雅的男人。无框眼镜给人以知性的印象,灰色的西装质地优良做工考究。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那人好像喝了点酒,即便如此,待人接物都还是彬彬有礼。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就给业者打了电话。

“要是不对劲,就马上逃出来啊!”

业者在电话那头叮嘱道,但我觉得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那人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虽然确实偶尔有客人看上去像绅士,一旦上了床就变得野蛮粗暴,但眼前的人不像是那种类型。

我照规矩一一做来,这里就不用详细介绍了吧。

“你为什么这么赶时间呢?”

做到一半,那位客人说道。

我们的工作是计时收费的,所以最好是尽可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所有服务。花费时间多的话,客人就需要支付半小时一万日币的延长费用。

我这样说明后,那位客人丝毫不当一回事地延长了两个小时。那可是四万日元啊!如果去别的店,他能享受到更加豪华的服务。

“我已经不年轻了,赶时间不是我的特长。慢慢来吧,我还想和你聊聊呢。”

我觉得这个客人真奇怪。不年轻?一点也看不出来(怎么看,都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为了和我这样的人说话居然还愿意花这么多钱。

我和客人在床上悠闲地谈天说地。客人用钱买了我,却对我那么礼貌——好像我才是客人那样被他照料的无微不至。

“对了,听说您喜欢身体柔软的女人……那是为什么呢?”

“哎?啊,那个……”

听到我的问题,客人腼腆地笑了笑。

“其实我有事要拜托你。”

好像我的问题把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们做的时候,你能一直把手在藏背后吗?”

“你是要把我的手绑在身后?”

偶尔也有喜欢剥夺女人自由的客人,但那是会要加收附加费的。

听到我的回答,客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复说:

“和那个有点不一样,只是像这样把手藏在身后就好。”

客人将自己的双手在身后抱起,挺起了胸膛。这个姿势并不难。

“是这样吗?”

我按他做的试了下,客人开心地笑着为我纠正姿势。

“就是在身后抱起双手……可能的话,手臂尽量收紧一点。”

我在大镜子前听他教我。

“对!就是这样!你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吗?”

客人要求的姿势,简单说来,就是要从正面完全看不到两手。

“这个姿势虽然不难,但要一直保持下去就有点困难了。我不收附加费了,你能用毛巾帮我绑起来吗?”

我自发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这个客人,所以就会想要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吧。

“我其实不太想对女性这样做……真对不起,疼吗?”

客人用浴室里的毛巾将我在身后抱起的双手绑了起来。这样一来我就不用那么使劲,反而轻松了不少。

“现在怎么样?”

客人一看,双眼闪起兴奋的光芒,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世上真是有各种趣向不同的人啊。

我看镜子中的自己,想起了没有双手的娃娃。好在我比较消瘦,所以把肩膀以下的双手完全藏到了身后。原来如此,如果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身体不够柔软是做不到的。

在那以后的事,我到如今都历历在目。

虽然我们之间是买卖的关系,但却相处得好像恋人一样。和他聊天的时候,我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心里异常轻松。这无疑是客人的为人——他的包容力带给我的。

被客人温柔而富有激情地疼爱,我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回应他的同时,我感到心灵深处仿佛有一簇火焰在欢快跳跃。

回想过去,我从未有过无关金钱交易的性行为,也从没爱上过一个男人,虽然这也是事出有因的。

然而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和客人被神秘的线连接了起来。那根线虽然纤细,却异常坚韧,把我和客人的心连接到了一起。

一番云雨过后,我们默默无言地并肩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沉浸于贯穿全身的激情余韵之中,动弹不得。脑袋里空无一物,只觉得心好像漂浮在宇宙中一般。

后来听人说,性行为以后人脑中一片空白的情况叫作“高原状态”。不知道是谁想的这个名字,那个人一定在床上度过了燃尽一切的快乐时光。若非如此,就不会用如此恰当的词汇来表达了。

“你实在太棒了!”过了一会,客人开口说道,“真想就这么让你做我的恋人啊。”

这句话在我心深处荡漾,又悠然散去。我无言以对。

这位客人好像非同一般的温柔,即便对我这样的女人,也能由衷地说出这样充满爱意的话语。

再见的时间还是到了,我们又回到了金钱的关系。我从他手上接过钱放进钱包,突然泪如雨下。

“怎么了?”

客人担心问道。然而我却无法解释当时心中涌起的感情。

我怅然若失。觉得和他分开,就好像有人要抢走自己手中温暖的咖啡那样。

“如果您觉得满意的话,下次请直接点名找我。”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纸上交给了他。别的地方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上面的业者因为怕我们私下接客赚钱,是不允许我们和客人直接交涉的。

“谢谢……下次我还会指名找你的。”

说着客人当场就把我的手机号码输进自己的手机里。

这就是我和M先生的初次见面。

我是弗朗西斯 第七章

不知为何,我对M先生总是念念不忘。

虽然我们天南地北聊了很多,但说白了也不过是金钱交易。就算感受到了心神相通的喜悦,分开以后又会重归陌路。

然而,M先生是特别的。

我时常想起他,也从心底懊悔为何自己没问他要电话号码。我总觉得他是唯一能够拯救我的人。

因此,当我十天后接到他的来电时,心中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他仿佛试探我心思那般谨慎地斟酌言辞,而我则积极地邀他下次单纯见面。或许,我还不甚说出了,“你走了以后,我很寂寞”这样撒娇的话。

我们当天就见了面,无关金钱的在一起。那次他也将我的双手绑缚在了身后。

“为什么……您喜欢这样呢?”

事毕,我向他问道。M先生尴尬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我。

此后没过多久,我就不再接客了,因为M先生让我不要做了。

他三十八岁,经营大型咖啡连锁店。如果说出名字,或许你也会有所印象,在他家的分店喝过一两次咖啡吧。我自己也很喜欢他家的摩卡漂浮,工作间隙的时候常喝。

我从未想过那家咖啡店的创始人会如此年轻,温柔体贴,而且还是单身。

“能有现在的成就不仅只是我工作努力,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很多优秀的人。是各个店的店员兢兢业业,才使得公司壮大成长。”

他一点都没有成功者的傲慢得意,诚挚地说着那些听上去像是场面话的言辞。只是待在他身边都会让我觉得特别的安定。不是开玩笑,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杯温暖的咖啡。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他既没有恋人也没有结婚的现状,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奇怪,他周围的女性都干什么去了……我老老实实地向M先生交代了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当然也包括我那恶癖。你听到这里,一定已经非常清楚我的人生是如何被它影响的吧。

听了我的告白后,M先生使劲抱紧了我。

“真是可怜……你小时候,教会一定给你造成了很大的负担。那些把教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家人,不知不觉中也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这都没关系了。你以后有我。”

听到这里,我像孩子般地嚎啕大哭。心想,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我的神了。

M先生让我住进一间小小的公寓,从那里去非全日制高中上课。他想让我学完中途辍学的高中课程,可以的话,以后再读大学。

诚然,这对我而言已是过分的恩宠了,但我心底仍有一丝不满。因为他口口声声说最爱的是我,但不知为何,从未带我去过他独居在六本木的公寓。

当然我很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有着不堪过去的人想做他的妻子绝对是痴心妄想。就他的社会地位来考虑,他也应该找一个更加出色的女人。

我可以不管那些社会上的名份,但我想成为她最爱的女人(女人,果然是欲望深重的动物啊)……事实上,哪怕作他的情妇我都毫无怨言,只要他最爱的是我就好。

你也明白,女人对自己爱上的男人,是会迫切地想了解他所有一切的。他在怎样的房间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墙壁是什么颜色的?装修是什么风格的?CD架上摆的又是什么唱片?

虽然不知道这些也不会带来任何困扰,但总忍不住想要了解却是人之常情。

“请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吧。”

他每次来的时候,我都这么央求他。

“我的房间可没什么好看,单身男人住的地方,乱七八糟的。”

他总是这么说着蒙混过关。

然而,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也许有另一个女人住在那里也说不定。就算没有住在一起,偶尔出入那里,在那里留下痕迹也没准。

爱一个人,就是快乐与不安并存的。我忘记了自己没有资格说那样的话,更加疑神疑鬼起来。

一天,他本来在我屋里很放松,听了我的要求后,无奈地说:

“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那么不放心,我这就带你去。”

那天,我把刚才说的对于他有其他女人的猜疑一不小心都说了出来。

“我也不是不懂你的担心,而且我觉得这事总有一天是要和你交代的。”

坐上M先生的车,我们向六本木的公寓进发。当时我的心中一片慌乱,担心自己的反复纠缠让他发了火。不过他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反倒和我一样,隐隐有些不安。

“R,我先跟你说好……不管在我房间里看见了什么,你都不要吃惊。”

车子慢慢向公寓驶近,他把这句话反复强调了好几遍。

“你也有点感觉出来了吧,我有些地方和别人不太一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反社会的人哦。”

并不是自夸,但曾经出卖过身体的我才更像是反社会的人吧。他这样品质高洁的人怎么可能反社会?

车子终于抵达公寓,他带我进了房间。

房间在高层公寓的顶楼,就一个人生活而言,空间大得有些奢侈。他常说这里是单身男人住的地方,乱七八糟,但整个房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因为太缺乏生活气息,反倒给人一种身在旅馆的印象。

“房间的清洁我都托给专人负责了,她两天来打扫一次。”

我有点失望。那么干净的房间,根本无法透露他的生活习性。

“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东西嘛。这里的夜景非常漂亮呢。”

听了我的评价,他说:

“其实我有一间连保姆都不让进的房间……那是我的娱乐室。”

他轻轻揽上我的肩膀,带我向卧室旁的房间走去。不让保姆进好像是真的,他当着我的面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听好了,R。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进入这个房间的人。记住,在这个房间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告诉别人。”

他柔声告诫后,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下一刻,黑暗中出现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女人脸,我不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两步。

“别怕。那只是照片而已。”

定下神来一看,那是一副白人女性的半身黑白照。照片被放成拉门那么大,在淡黄色的反射灯光下,隐隐约约。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她大约二十五岁,额头饱满,卷发垂于脖颈之间,给人温柔而有教养的感觉。虽是老旧的黑白照,却仍能感觉到她亮丽金发的光泽。

“这是我从录象带中截取出来的,虽然后期加工过,但怎么也没办法弄得更好了。我请人用电脑数码图像技术还原这张照片,正等着它早日完成呢。”

M先生陶醉地看着照片。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房间接近二十平米,基本是家庭影院的格局,巨大的屏幕,舒适的沙发,在这里看电影一定很舒服吧。或许是为了提高音响效果,墙上铺了宝蓝色的天鹅绒。空白的墙面上有几幅照片,书柜靠着墙边,随处放着三十厘米高的人偶一样的东西。

光看这些,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电影发烧友的房间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墙上一共有七张照片,其中两张的主人公就是那张放大照片中的金发女人。余下的那几张也是外国女人,有泳衣造型的,也有穿着漂亮连衣裙嫣然微笑的。每个人的打扮和发型,都给人以很久以前的感觉。

要说奇怪,也确实有些诡异。因为这些女人双肩以下什么也没有,并不是有人修掉了照片里的手,而是她们本来就没有手臂。她们肩膀的地方都是浑圆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们失去了双臂的呢。

“这是……”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了那些张照片,我该表示同情吗?照片里的女人个个表情开朗,这种浅薄的同情心反而会令人感到失礼。

“R,你看到这些以后,有何感想?”

M先生搂住我的肩膀问道。

我再次细细看过这一张张的照片,在她们美丽的表情之下,同情心根本不值得一提。特别是那张黑白照片中的女人,让人感觉气质高雅。

“她们非常漂亮啊。”

听到我的回答,M先生开心地点点头。

“是吧。你也觉得她们漂亮吧。”

我望了下M先生的侧脸,随即将视线落在屋子里随处摆放的人偶上。那些人偶都精致地再现了女人的姿态,但无一例外全都没有手臂。

“这个女人叫弗朗西斯·奥康纳,曾经在Sideshow表演过……虽然也有和她同名的女演员,但对我而言,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弗朗西斯·奥康纳。这样美丽的人,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M先生的言谈中带着奇妙的热情。后来我听人说,所谓Sideshow,就是外国的杂技团。

正如刚才所说的,房间里一共有三张弗朗西斯·奥康纳的照片。一张在房间入口的正对面,是胸口以上的特写。余下两张是全身像。其中一张是面对相机摆的姿势,另一张则是坐在原木桌旁吃饭时的照片。桌上放着盘子和饮料杯子,她的右脚握着杯子细小的手柄。她该不会就是这么喝东西的吧?

“想看她活动的样子吗?”

M先生不等我回答,迫不及待地伸手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对着银幕对面的放映机按了几个按键。之后,又用别的遥控器关闭了室内的灯。

不一会,眼前屏幕里出现了弗朗西斯坐在桌前的黑白身影。这好像是一部老电影的片段。她温柔地说着什么,由于没有字幕,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用右脚脚趾灵活地抓起叉子,将盘子里的菜送入口中。随后放下叉子,又用右脚拿起杯子,畅饮起其中的啤酒来。这两个动作都是往嘴里送东西,却都那么的优雅。这么说稍有冒犯,但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她是在用脚吃饭。这个女人的脚,是如此的灵活雅致。

不仅如此,她的脚本身也非常美丽,柔和的线条(过去的女人都是如此吧)十分女性化。因为是黑白影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即便如此,我也感觉得到她皮肤一定异常白皙。

“这张她出演的《奇人异事》中的镜头。我是她的忠实粉丝。这特别制作的DVD里面集中了她所有出镜画面。”

M先生边说边操作着遥控器,切换到别的场景。

银幕上的弗朗西斯·奥康纳正用右脚拿着餐刀敲击着眼前的盆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好像是在聚餐,她胸前戴着朵小小的康乃馨。

“电影的这一部分我反复录制了好几十遍,所以看起来会有点奇怪……不过,你也能感觉到她的美丽吧。”

M先生望着弗朗西斯,露出陶醉失神的表情。

看到那样的他,我终于明白,和我在床上的时候,为什么M先生要把我双手绑在身后……“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嗜好有点奇怪……我就是喜欢这样没有双手的女人。”

那一瞬间,我感觉室温略微下滑了几度。

我是弗朗西斯 第八章

Aophilia——

你听说过这个单词吗?我在遇见M先生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单词的存在。

我脑子笨,无法解释清楚这个单词的意思,据说它主要是指对无手无脚的人会产生炙热感情的人。

“解释为什么是最难的了。”

那天,M先生抬头望着弗朗西斯·奥康纳的大幅照片说道。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迷上弗朗西斯。如果去咨询精神科医生的话,他们大概也会有各种说法吧。”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漠与淡淡的不快。看他的表情,如果我对此稍有异议的话,他一定会说我跟错了人吧。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打心底里喜欢弗朗西斯,也喜欢这样的自己。然而世间有太多的人无法体会她的美丽。我不喜欢被人问东问西的,所以也就没有公开此事。其实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他说着拿起附近架子上三十厘米左右高的石像。

“R,你一定知道这个吧。”

我马上认出那是闻名世界的“米洛的维纳斯”的缩小模型。真品好像是在巴黎卢浮宫美术馆吧。

“弗朗西斯在Sides how表演的时候,她的广告语就是‘米洛的维纳斯降临人间’。你不觉得她就是维纳斯的化身吗。”

M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充满爱意地抚摸着维纳斯失去双臂的肩口。那个动作,令我想起他抚摸我身上敏感之处时的指法,我不禁伏下视线。

“米洛的维纳斯最早被发现的时候,是四分五裂的。然后才慢慢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在大沙发上坐下,让我也坐在他的身边,我听话落坐。那时M先生的侧脸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诡异感觉。

该怎么说呢……他瞳孔中闪烁的光辉和平日里截然不同,带着异样湿润的热意。那炙热的视线,仿佛能令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的温度骤然上升。那样炙热的眼神,是以前我在床上未曾见过的。

“买下维纳斯的人把她献给了路易十八。皇帝觉得没有双臂的维纳斯甚是可怜。就请一流的雕刻家给维纳斯做新的手臂。”

M先生没有留意到我的心神不定,继续说了下去。

“接到命令的雕刻家们为了给维纳斯接上手臂绞尽脑汁。从她原有的姿势与断面的情况综合考量,推测她是在脱衣服?还是正在穿衣服?或许旁边还有一尊雕像,她正向那座雕像伸出手来?”

说着M先生拉起我的右手,让我的指尖轻轻抚摸维纳斯左侧的腰线。石像手感顺滑,轻抚过去,指尖下曲线的触感非常舒服。然而,再往上就是那令人惨不忍睹的仿佛被斩断的残缺,那粗糙的断处让我感到非常痛心。

“最后,伟大的皇帝没有允许给维纳斯接上手臂。你知道为什么吗?”

M先生把维纳斯像放在附近桌上,脸上浮起微笑。

“也许他也注意到了……这尊维纳斯就是因为没有手臂才会那么迷人。”

我不由抬头去看房间墙壁上那些没有双臂的女人的照片。

除了M先生最爱的弗朗西斯·奥康纳,那里还有好几副女人的照片。没有一张表情是悲凉的,反而个个都朝气盎然。

“R,我对她们这样的女人情有独钟……你会害怕吗?”M先生闷闷地问我,我马上摇了摇头。我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是个人的自由。

在涩谷工作后,我遇到过各种客人。我早已明白,每个人的心都不同,每颗心都有着不同的欲望。

我的客人中就有嗜好些许与众不同的人。比方说有不少人喜欢剥夺女性的自由,还有甜言蜜语磨着我蒙眼睛的客人,更有在限定时间里不停吻我后背的年轻男子(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做)。每个人快乐的形式是各不相同的。

所以就算M先生的嗜好稍微有点与众不同,我也不会觉得害怕或恶心。

“谢谢!我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懂我。”

了解了我想法,M先生像是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虽然自诩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在心底还是会介意被别人当做是另类的。

“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秘密了,你放心了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立刻对自己曾猜疑他是否有别的女人感到羞愧。那时我想,M先生虽然有这特别的嗜好,但只要他没有别的女人,那就没有关系。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我们就没有必要分开住了。你明天就搬过来吧。不好意思,这样我就要辞掉保姆,家里所有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这句话让我兴奋得犹如飞上了天堂。

果然,能待在喜欢的人身边照顾他是一件幸福的事。或许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已经过时,但我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

几天后,我离开自己的房子,搬进了M先生的公寓。

除了去学习高中课程之外,我开始白天去料理学校上课,为喜欢家庭料理的他提高自己的手艺。虽然使用信用卡的机会不多,他还是给了我一张,也允许我随意购物。

曾经走投无路、不得不在涩谷出卖身体的我,真的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吗……优越的生活反而让我心生忐忑。回想起被逐出家门后的那些日日夜夜,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套句老话,这就是灰姑娘故事的重演。

然而……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幸福。同是女人的你,一定能懂吧。

正如你所料,不管我如何倾心于他,M先生心里只有弗朗西斯——那个没有双臂的天使。

“她的本名是弗朗西斯·贝儿·奥康纳,1914年9月8日出生在美国明尼苏达州。没人知道她失去双手的缘由。她在怀俄明州的巴恩斯马戏团出道,有记录说她后来去了赛尔斯·弗洛特马戏团。”

说起弗朗西斯的事时,M先生神采飞扬满脸快乐与幸福。那语气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了解弗朗西斯。

“你猜她的特长是什么?告诉你,是射击哦!听说她是用一只脚架好枪,另一只脚扣扳机。我真想亲眼看一下呢。虽然我觉得她柔滑的美足与枪这种东西并不相配。”

我也这么觉得。弗朗西斯的脚纤合有度,简直就像是年幼少女的脚,十分迷人。只不过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却绝不会说出口。

“她天性十分善良。据说她把马戏团的工资都寄给母亲了。她一定非常爱她的家人吧。但遗憾的是,她自己孤老终身,1982年1月13日在加利福尼亚的长滩去世。”

谈到她的死,M先生很是伤心。或许他在想,要是当年自己能陪伴在她身边就好了。

每次说完弗朗西斯的事后,M先生一定会安慰我。

“R,我爱你。你也许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了吧。但是你不要管我挂弗朗西斯的照片、说赞美她的话。因为她真的是特别的。我并不只是心里爱她,我整个灵魂都是她的。”

M先生一定认为,这样说清楚讲明白才算是真正的诚实吧。他不藏一点心事,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对我一一道来。他认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这一点我非常理解。

然而,他一定不知道吧,一直面带微笑听他说话的我,实际上在内心深处燃烧着怎样激烈的妒火。

如果除了M先生之外,我还有别处能倾注感情,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然而我只有他一个人。如果说弗朗西斯是M先生的天使,那么他就是我的神祗。

我想你一定可以明白我的心情吧。身处世界上最爱的人身边,但他的最爱却不是自己。对女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拷问。

啊……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四目相视怦然心动?是绵绵细语浸润心田?

是同床共枕销魂摄魄?还是山盟海誓托付终生?

我对此一无所知。

正如之前所说的,我在遇见M先生之前,从未爱上过别人。过去我的心犹如沉在河底,被满是苔藓的乱石之类毫无价值的东西(我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压着,哪儿也去不了。

因此,在遇见M先生之后,我真的非常幸福。像他那样对我温柔体贴的人,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了吧。

如果我真的对这一切感到万分满意的话,那又为什么会一个人看着六本木的夜景偷偷落泪呢?

这些还不够。

越是想着M先生,我就越想把他心里的其他女人都赶走,我要成为他唯一的最爱。

我觉得是女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爱一个人就是要独占对方。

想要成为他的最爱,这种执念深植心底。我甚至想过,要是他能把我杀了吃掉,那该有多好啊。

我要成为他的最爱,成为比弗朗西斯更重要的存在,要像弗朗西斯那样得到他的灵魂。自从搬进他家后,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因为我早就从灵魂深处爱着他了啊。

我是弗朗西斯 第九章

我不否认,正是这样的心情让我陷入了极其不稳定的状态。

倒是以前不懂得爱时,我反而更能定下心来思考问题。人一旦拥有了什么,就会害怕失去。

与M先生一起生活了大约半年以后吧,我的精神终于不堪重负,引发了一次突发事故。

时值深秋,这天我从早上起就不舒服,觉得脑袋很重,身体也有些发热。我向来认为身体健康是自己唯一的优点了,但这次好像还是感冒了。

那天本该去高中和料理学校上课,我向两边都请了假,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休息。因为还没有严重到要卧床养病,所以还是像往常一样做起家事。

之前提到过,自从搬来这里以后,M先生便辞退了保姆,所以我接手了所有家务事。家事如果要做得彻底,还真算是体力活,重点是它毫无止境。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头盖骨的缝隙里好像被涂上粘土似的,打扫起房间。

说是房间,但这里堪称超高级的豪华公寓,所以空间很大。休息室,吧台之类一般生活中不常使用到的地方特别多。他的书房与客厅连在一起,若要把书架、电脑清洁得一尘不染,得费上不少时间。

我打扫完所有房间,最后收拾他的娱乐室。有保姆的时候,这间房间是上锁的,从我来这里以后,便一直敞开了。

M先生之前对我嘱咐过,别的房间都不重要,这个房间一定要用心打扫。那是当然,这个房间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钟爱的地方嘛。

即便他不吩咐,这里的打扫也比其他房间麻烦得不止一星半点。墙面整体铺的有宝蓝色的天鹅绒,家庭影院用的机器会因静电吸附尘埃,而且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微弱的照明(说穿了,这个屋子只有夜晚),在里面用吸尘器很辛苦。当然,他最珍贵的照片和雕塑也不能有一点灰尘。

我仔仔细细地打扫,但身体还是不对劲,中途不得不好几次瘫在沙发上休息。

那时,我的视线对上了照片里女人的眼睛。

其实,来过几次后我注意到,墙上照片的摆放是下过一番功夫的。照片与墙壁接触的部分用小小的垫片调节过角度,使她们的视线都落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她们。

正如我之前反复提到的那样,她们每个人都没有双臂。虽然不知道她们各自因为什么事而失去了双手,但她们不约而同地都有着心无芥蒂的爽朗笑容。

我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这些人为什么能露出如此迷人的笑容?为什么身遭如此厄运,却还能幸福地生活呢?

如果我遇到和她们一样的不幸,是绝不可能露出像她们那样迷人的笑容的。我一定只会哀伤自己的残缺,终日以泪洗面吧。光凭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和她们比起来,我是多么卑微渺小与不可救药。

你是不会明白的。突然,我仿佛听到了照片里弗朗西斯们的声音。

你终此一生都不会理解我们的。

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是幸福的,因为他用灵魂爱着我们。

恐怕是身体不舒服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吧。不过,我当时真的觉得照片中的弗朗西斯们在动着嘴唇对我说话。

他爱我们……比爱你更多。

你有着我们没有的美丽双手,但你抓住了什么呢?

你这双手只会偷东西!

我惊恐万分地冲出房间,将门紧闭。然而还是听得到她们的低语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响起。

“这绝对是我的错觉……照片怎么可能开口说话?”

我自言自语地走向厨房,想倒杯水喝。

或许当时我已烧得很厉害了。我浑身发冷,口干舌燥,只有耳垂感觉烫得莫名其妙,用指尖摸了下,却像冰一样凉。

我站在厨房一连喝下两杯水,终于缓过神来时,注意到脚下垃圾箱底,有样东西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伸手从垃圾箱里把它捡了起来。

那不是家用的耐热玻璃杯,而是哪个超市都随处可见的不锈钢量杯。

我彻底忘记它是我从料理学校偷回来的了。

是的——我和M先生在一起后,也没有改掉我那恶癖。

当然我已不再是个孩子,比以前也更有自制力了。我用意志力压制恶癖,自认为还是比较成功的。

但搬进这里和M先生一起生活以后,我的手又开始像以前那样不甘寂寞了,前几天在料理学校就偷了这个杯子。

按以往的习惯,我会把偷到的东西马上扔掉。但因为那天和班里同学一起回家,就顺手放包里了。可它怎么会在厨房的垃圾箱里?

我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

这根本就不用想,如果不是我扔的,那就一定是M先生。他肯定是寻机借故把杯子从我包里拿出来扔掉的。

当时我无地自容的心情,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没顶的羞耻,让我忍不住想放声尖叫。

我想,我一定是个过不得幸福生活的人,是个不做坏事就无法活下去的人……很明显,在出卖身体的日子里,我一次都没有偷过,就算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也没有动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我一定生来就是罪犯。是比谁都无耻、比什么都悲哀的存在。

这该死的手!

仔细想来,这双手从未给我带来过幸福。

先不说在那个家里继续生活算不算是一种幸福,为了这双手,为了这个恶癖,我牺牲了多少东西啊!

没有这双手,我才会幸福。

这一双手还不如没有!

现在想想,那真的是一种病态的冲动,就好像人会不自觉地用手按住自己的疼处一样。

我把左手放在料理的砧板上,从刀架上取出不锈钢的厚刃菜刀举了起来,照着手背中央刺了下去。刹那间的激痛让我眼冒金星,刀刃穿过单薄的手掌,将左手牢牢地钉在砧板上。

该死的手!该死的手!

一拔起菜刀,鲜血猛地溅了出来。我虽然没看过泉水喷涌,但觉得这和那也差不多了。

“R,你在干什么!”

再一次举起菜刀的时候,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回头看去,是M先生。

“正巧有时间回来看看。没想到……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M先生的工作时间并不像一般工薪族那样固定,经常刚过中午就回来。公寓大门是自动门锁,M先生总是自己开门进来。这天他到玄关后好像按过门铃,但我脑子中一片混乱,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流了那么多血!”

M先生脸色铁青地看着我手掌的伤。我手掌中的皮肉翻了起来,就像嘴唇一样。手一动,伤口也随之扭曲,好像是嘴巴在笑着不断地吐出鲜血。

“这得要去医院。”

“没关系……血一会儿就会止住的。”

我将手丛M先生手中抽回时,血一下子洒得褐色的木地板上遍地都是。

“你说什么呢!这可不是放着自己就会长好的伤口。”

但是,我还是拒绝去看医生。因为我不喜欢给M先生带来麻烦。

M先生和我不同,是有地位有名誉的人。他作为年轻的成功者,他经常出现在杂志和电视上。要是被人知道他送一个明显是受刀伤的女性去医院的话,一定会对他不利的。

M先生一边用毛巾包裹我血流不止的手,一边说道:

“既然你那么担心,就让我朋友看吧。他作风虽然有点古怪,但技术可是一流的。”

我再三确认那人口风很紧之后,才同意去医院。

M先生抱着我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上车开向医院。途中,他打手机与对方取得联系,谁知那天竟然是对方休诊的日子。记得我当时还淡定地想,既不是星期天也不是节日,居然还休息,真是个悠闲的医院啊。

“这事就拜托你帮我搞定了,在医院准备好等我。”

M先生强势的请托,终于取得了这个朋友的同意。

我说不清地点是在哪里,那家整形外科医院位于离六本木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虽然是个人经营的小医院,可能是地段的关系,时尚的建筑外观让人乍一看都不知道这里是医院。

“大好的休息天,你居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从已经打开的入口进去后,旁边的诊察室里走出一个瘦削的白衣男子。他身材高挑,明明是个医生,脸色却不怎么健康。戴着淡棕色边框的眼镜,过肩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看起来的确与一般的医生有所不同。

“R,这是我的朋友D。虽然人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是医术高明。”

D医生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她被菜刀弄伤了。”

“特地到我这里来,一定也有你的苦衷吧。今天没有护士,你来帮忙。”

我马上被送进空无一人的诊疗室,开始医治手伤。包在手掌上的毛巾吸满了血,好像海草那样膨胀起来。

“可真够狠的,整个手掌都穿透了……你还真下得了手。”

不用我自己特别说明,D医生一眼就看出这是我自己弄的伤口。

“我下手有点重,你忍着点。”

诊疗室里忙碌起来。我低烧未退茫然地看着D医生灵巧地为我动手术,神思飘忽。

我是弗朗西斯 第十章

幸好这一刀没有伤到肌腱。医生诊断说只要缝合伤口,就不会有后遗症。但毕竟这么大个伤口在手上,要想完全不留痕迹是不可能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

治疗完毕后,M先生向躺在诊疗室角落里的我问道。起初我并不想对他说实话,但听到他那么温柔耐心地询问,我就把自己的心思全盘托出了。

“我并不知道那个量杯的事。我也不会去碰你的包,更不会去打开它……因为那是侵犯个人隐私。”

仔细想来,确实像M先生说的那样,他绝不会毫无缘由地翻看别人的包。那么,为什么量杯会落在垃圾箱里呢?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只能认为是我自己扔的吧。因为我的手确实会不顾我的意志任意行动。

“我还是不该让你看那个房间啊。”

说完量杯的事,M先生怅然感叹道。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把你逼到这个地步。因为你那么希望知道真相,所以我就想给你看下也无妨。”

想要知道真相的确实是我,M先生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流着泪不停摇头。

“但是,R,我这话或许真的很不中听……就好像人不可能变成飞鸟一样,你也不可能变成弗朗西斯的。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你的。”

说着,M先生轻轻地用手包裹住我那缠满绷带的左手。我好想放声大哭。

“喂,M。”

此时,D医生从诊疗台旁的屏风后面探出头来。我原以为医生已经走了,但他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瞧你这话说得,还真不是一般的无情啊。”

那时我并不知道,医生和M先生是十年深交的好友,对他的特殊嗜好也非常了解。M先生那间娱乐室里的部分照片和一些相关藏书,都是经他之手得到的。

“我并不了解详情,但她这么全心全意对你,你怎么忍心说她成不了你的最爱?”

看不出来D医生原来是这么率直的人。

“你不知道事情原委,就不要乱插嘴。你不是知道我的业障的吗?”

“知道是知道。”

听了M先生的话,D医生一下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像他们之间把它称为“业障”。

“我就是这点怎么也改不了。身不由己啊。”

说着,硕大的泪珠落下脸庞。

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明白了——M先生对于无法改变性癖的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他所追求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说穿了,那是一种让爱人自断双臂的危险爱情。

这就好像M先生胸口有一团能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炙热火焰。不管爱有多深,只要被他拥抱就会丧命,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拥抱别人。

因此,他只好将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被他伤害的不死鸟——那早已不在人世的弗朗西斯身上。

“M先生。”

面对落泪不止的M先生,我说道。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请让我变成你所想要的样子!”

也就是说,请断去我的双臂。

我早就有了这种觉悟。拿起菜刀切手,也是这种觉悟的表现。

是的。

我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他的最爱,想要成为他心中比弗朗西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

“这绝对不行!”

M先生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我有点错愕。原以为他会高兴地接受,绝没想到他会这样断然拒绝。

“为什么?”

“这还用说?我很高兴你能有这份心……但要舍弃健康的手臂,这真的不合常理。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的。我现在确实非常感动。坦白说,光是假想你失去双臂的姿态,我就热血沸腾。但一想到你总有一天会后悔,我就怎么也不能同意你那么做。”

“如果你能用灵魂爱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后悔。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你被弗朗西斯所占据着,反而会让我更加痛苦。”

我不知何时忘记了左手的痛(或许是镇痛剂起了效果吧)大声嘶喊。

“不管怎么说,你不准再说这种傻话了。为了自己的嗜好切断爱人健康的双手……要真这么做了,我才真的不是人了。”

从他的表情里很容易看得出来,M先生正在业障与理性中挣扎。他除了有这个癖好以外,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比一般人更为认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因为自己的业障而饱受折磨。

见他如此坚决,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抱歉,你们小两口吵架的时候,我想插句话。”

就在我和M先生相对无语的时候,D医生加入了进来。

“M。下次你带她去‘Synonym’看下吧?”

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好像是东京某区一家小酒吧。我认识M先生没多久,他就开车带我去过。那家店远离闹市,招牌也不显眼,要通过窄小的楼梯才能进去。

我记得那里好像有五个包厢、能坐十来个人的吧台,店堂角落还有个小舞台。那大概是乐队现场表演用的吧,不过我们那次去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演。

“那家店我之前去过。”

我躺在诊疗台上说,D医生显得有些意外。

“那你见过夫人了?”

“夫人……?”

“是的,F夫人。头发到腰,‘波涛汹涌’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她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一直在窄小的吧台里招呼熟客。她和M先生好像很熟,M先生把我介绍给她后,为了以示亲近,她还调了一杯“中国蓝”鸡尾酒给我。

“你和夫人聊聊会有帮助的。”

我从久远的记忆中努力挖掘关于她的片段。

印象最深的还是她那人偶般端正的脸庞,以及D医生所说的“波涛汹涌”的丰胸。那天她穿着黑色的丝缎礼服,更是体现出她不凡的身段,胸间的乳沟,就连同是女人的我都赞叹不已。略带沙哑的声音,更是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她确实不像是什么坏人,但也没有什么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言谈,为什么D先生说和她沟通会对我有帮助呢?

“听我的,M……你就带她去吧,去看一次‘桌秀’。”

听了D医生的话,M先生犹豫不定地看着我。

“那样会整个颠覆她的价值观的。”

“桌秀”是什么?这种活动真的会改变人的价值观吗?

M先生转过身去,与D医生小声商量起来。虽然我集中精神想要听清他们的对话,然而那一大堆陌生的词汇却让我徒劳无功。

我是弗朗西斯 第十一章

三周后,M先生带我去参加了那个活动。不巧那天遇上暴风雨,整个东京都像被彻底洗涮了一番。令我对那天所发生的事更加难忘。

我和M先生晚上八点左右到了Synonym。我无法告诉你它的具体地址,事实上这里是爱好者(稍后我会介绍他们爱好的是什么)之间颇有名气的酒吧。

从外观来看,这里十分普通,让你完全想象不出里面别有洞天。之前说过这里远离闹市,但那儿的商业街本身就很小,只有二三十家店铺。Synonym的入口在其中更是不起眼,路人一般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当天在凄风厉雨的驱赶下,我们到了店门口,棕色木门上挂有“完全会员制”的铜质标牌。要是一般不了情况的人误入其中,的确十分尴尬。

打开门踩上通往地下的窄小台阶,楼梯中途转了很大一个弯,完全看不见店内的情况,然而我马上注意到这里和上次来的时候气氛完全不同。阶梯左右挂着的相框,之前里面放的是纽约下城区的黑白照片,这次都换成了充满奇异魔力的画作。走下阶梯一路看去,才发现画里的生物都是死的。

“这些画很有意思吧?这是一个圈内的著名画家鼎凛子的作品,他只画已经死了的动物。”

对绘画与音乐一窍不通的我,却能感觉到画面所散发出的阴暗的紧迫感。不是开玩笑,这画真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画出来的。

“这些都是夫人的收藏。只有在‘桌秀’的时候才会挂出来。”

M先生怕我被难走的台阶绊倒,牵起了我的手。那些画让我莫名的胸室压抑难耐,所以就加快了脚步走下楼梯。

看到整个店铺的时候,我不由得惊叹出声。因为在这不算大的室内人声鼎沸,不要说五个包厢,连吧台也挤满了人,不少没有座位的人只能靠墙站着。外面那么大的暴风雨,这里却令人难以相信的爆满,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上次来过的同一家酒吧。

“晚上好,M先生。D先生已经到了。”

刚下楼梯,就听到一名西服笔挺的男士招呼。他彬彬有礼,颇有绅士风度。

“他是夫人的伴侣S先生。”

M先生向我介绍了他。不是丈夫也不是先生而是伴侣,这样的称呼很新鲜。

“这位就是R小姐吧,久仰大名。”

S先生微笑着礼貌地招呼我。我看到他的表情,想起小时候教会里的辅导员。我慌忙把这记忆挥去,不想再回忆起教会的事情。

“嗨,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把我们带到放着预约牌的包厢,D先生和他的恋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已经坐在里面了。她叫K,是知名政治家的女儿,请原谅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她有着媲美模特的美丽脸蛋与身材,和D医生在一起,让人觉得即相配又不搭调,是对不可思议的组合。

“我昨天兴奋得都没睡觉呢。小R,你怎么样?”

K小姐性格十分开朗,第一次见到我,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亲昵搭话。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能胡乱地频频点头。

“她可是第一次来呢。”

D医生开口为我救场。

“唉?真的吗?真好。”

K小姐心有神往地感叹道。

“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最有意思的哦。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呢。”

“真的吗?”

听到我的问题,K小姐悄悄凑到我耳边,淘气地说:

“这说不定会改变你的人生哦!”

这时,吧台边的门开了,F夫人穿着赤红的丝缎礼服走了出来。妆面比上次见面时更为精致,令人惊艳不已。配合她的出场,店内的灯都关了。

“大家好。”

夫人手持小麦克风站在那里开口说道。

“各位今天冒着如此恶劣的天气莅临Synonym的桌秀,对此我表示由衷的感谢……请尽情欣赏接下来的精彩节目。”

话音刚落,场内响起震天的掌声,气氛异常热烈。我不禁环视了一下店内,满堂客人的眼睛都专注在夫人的身上。这些视线,和我以前见过的M先生的眼神一样,都充满了奇妙的热情。

不一会儿,音乐切换成了一首耳熟能详的爵士乐曲,可惜我不知道曲名。与此同时,刚才和我们打过招呼的S先生站到夫人身旁,把她横抱起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公主抱)。从夫人站的地方到店内角落的舞台只有几米之遥,S先生却一路把夫人抱了过去。

此间,S先生情意绵绵地看着怀里的夫人,夫人热泪盈眶地迎着他的视线,两人的感情尽在不言中。

舞台上准备了高脚椅,S先生好像是对待珍宝似地,小心翼翼地把穿着红色礼服的夫人放下。之后,夫人用沙哑的嗓子开始唱起爵士歌曲。

我有点意外,夫人的歌声确实出众,颇有水准。但老实说,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能改变人生的成分。说白了,这和常见爵士歌手的现场表演并没什么区别。

“R,好戏还在后面呢。”

身旁的M先生对正沉浸在夫人歌声中的我小声说道。我自觉没有露出无聊的表情,或许是我心里的那点失望都写在脸上了吧。

一曲终了,会场的掌声此起彼伏,随即又响起了另一首曲子。这是一首让人想要跳舞的快歌。夫人倚在高脚椅上,轻盈地摆动着身体。

夫人放开歌喉,满面笑容地环顾全场。大家自然地拍起手来,场内气氛逐渐升温,我也随着大家拍手。忽然,当歌曲进行到一半在你毫无防备之际,发生了一件让你不得不停下手来的事。

站在舞台旁边的S先生悄悄接近夫人,在她腰间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然后突然将夫人抱了起来。

“怎么可能……”

我不由惊叹失声。

夫人的身体在S先生怀里,沙哑的歌声并没有停下,然而高脚凳上却留着夫人穿着长裙的下半身。

“那条裙子本来就是可以分开的。”

K小姐向目瞪口呆的我解释。但是,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夫人的身体可以一分为二?

“夫人是没有双腿的……从大腿根部开始彻底没有。”

M先生啜了一口兑水威士忌说。

“那个S先生,有着和我同样的业障……只不过,他钟爱的是没有双腿的女人。”

S先生抱着夫人的上身,舞姿优美;夫人在他怀中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歌声缭绕,会场里气氛愈发热烈,掌声更响了。

“夫人是发生什么事才……?”

“不。”

M先生对我摇了摇头。

“她本身就有这样的爱好。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遇见了S先生。”

“那么,她是为了S先生才……”

“才不是!”

M先生断然否认。

“或许遇到S先生正好给了她一个契机……但是,下决定的是夫人本人。”

舞曲终了,紧接着的是悠扬的慢歌。S先生已将夫人轻轻放在店堂中央准备好的小桌上。只有上半身的夫人,就好像一件美丽的装饰品。

舞台高脚凳上夫人的下半身依旧坐在那里。被网袜包裹的腿散发着人体模型那种呆板的光泽,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的确不像人腿。

上次见面时,她一定戴了义肢吧。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动作迟缓,确实有些不自然。

夫人在中场时和大家短暂地聊了几句,又继续表演。

我终于明白了何谓“桌秀”。夫人唱歌的时候,S先生把她放在各个客人的桌上,让客人们在最近距离听到她的歌声。当然他们也来到了我们的桌子。

“您是R小姐吧。今晚可要玩得尽兴哦。”

来我们桌子的时候,夫人招呼我道。我就像面对一个巨星,紧张不已。

“吓到你了吧?”

M先生贴心问道。四十分钟左右的桌秀已经结束,店内恢复了些许照明。我除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这家店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聚会的场所。当然,每个人的程度不一样,有只来了一两次适可而止的人,也有上瘾了一直光顾的人。但有一点很清楚,这里的客人都对残缺的肢体有特别的爱好”

我又把整个店堂悄悄环视了一遍。

所有人都兴奋得脸色泛红,对夫人优美的身体赞不绝口。就我所看到的,在场的客人绝大多数不是普通人,有一个还是在电视上看见过的知名歌手。

“那个人……”

我正想问身边的K小姐时,她举起食指抵在唇前,止住了我的问话。

“在这里是不可以议论别人的哦。我们可以热烈讨论夫人的事,但是不可以讨论别的客人的私事,这可是规矩。要是拿出名片的话,马上就会被赶出去的。”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个必要吧……不过我还是有点呐闷。夫人的身体确实与众不同,但这也不是什么下三流的表演,充其量也就是现场爵士表演。

听到我和K的对话,D医生插了进来。

“小R,到现在为止,都只能算是前菜,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正如他们说的。稍作休息后,店内照明再次变暗,开始了别的表演。

细节我就不多做赘述了,因为那是夫人和年轻女子的秀。

夫人被放在店内桌子上一丝不挂,对聚会的人们充分展示自己的身体。她的搭档是个四肢健全的女子,手臂和后背刺满了荆棘花纹,看来也是有着特殊嗜好的人。

我第一次看这样的表演,然而在舞台一旁守护夫人的伴侣S先生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他毫无痛楚,反而满是自豪地接受着众人对夫人的赞美。也就是说他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堂堂正正地展示在大家的眼前。

那两个人的灵魂是联系在一起的。

看着他的表情,我顿时领悟。

M先生娱乐室照片中的那些女人,她们的灵魂也一定是与镜头背后的伴侣联系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失去双臂的。不过,他们遇到了用灵魂爱她们的人。所以才会露出那么美丽幸福的笑容。

这确实是罪孽深重的业障。不过,有这种业障的人,也可以说是有深切爱意的人。因为对其他女人完全没有兴趣,所以他们的感情才会如此炙热深刻吧。不过我并不想否认,无论爱有多深,为对方牺牲自己的一生,确实会造成他们很大的精神负担。万一爱意冷却(灵魂如果没有联系,就会这样),他们就会陷入被怨恨的困境。

所以有业障的人的最佳伴侣,就是有同样业障的人。D医生一定是想让我知道这个,才让M先生带我来这里的吧。他确实有先见之明。

K小姐在夫人登场前对我说过:“这说不定会改变你的人生哦。”

正如她所料,我被舞台上F夫人的身姿深深地打动了。

“好可怜啊”,“真让人同情啊”,这些人之常情好似粉尘般被一吹而尽,只留下对那具身体的赞美之情。夫人的身体只能用艺术品来形容。

我随即下定了决心——我也要像她一样。

我是弗朗西斯 第十二章

我的身体变成现在这样,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当然,要切下健全的手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一切都委托了D医生,但也不能一下子就从双肩断臂,得分阶段按关节逐步切除。

在这段时间里,M先生做了我的全程看护。白天K小姐会来帮忙料理家务,M先生工作一结束就会赶回家,照顾我吃饭和更换绷带。他的表情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身体成型的时候,M先生将娱乐室里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把房间改成了一般的家庭影院。因为现在我就是弗朗西斯,他再也不需要其他的弗朗西斯了。

我们的灵魂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能带给M先生幸福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我以外的女性,对他而言只是路上的风景。所以,我再无奢求。

我对自己的身体也感到自豪。

我不会再为恶癖烦恼。在Synonym的桌秀表演时,会得到众人热切赞赏的目光。我和F夫人的秀,按挑剔的D先生的说法,就是“珠联璧合”,大受欢迎。

对了,前天晚上的桌秀,你也在场呢。

只稍一眼,我就认出了你。那个与一位身材匀称的中年绅士在一起的穿米色西服的女人一定是你吧。好像你之前也来过,觉得怎么样呢?

请不要因为对我们这样的人感兴趣而心怀愧疚,任谁都有比黑夜更深重的业障。

作为昔日的朋友,我只想对你提出一个忠告。

请你不要再来了。为你自己的身体着想,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但如果你心里已经有了深刻的觉悟,那我也无话可说。

届时我会真心欢迎你的,因为我们一定可以成为灵魂相通的朋友。

时至静海 第一章

三十年前,我最爱的就是夜晚。

因为那时没有唠叨的老师,没有反复无常的朋友,能随心所欲的时间。

只有夜晚才是安宁且自由的。

所以,我总是一心盼望着夜晚的到来。白天,那些发生在阳光下的所有事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只有在夜晚独自度过的时间才最珍贵。

那时我住在东京边缘的一座小城。

私铁站前虽然也有热闹的商业街,但走十分钟就能逛完,再往里去就是旧房子集中的住宅区。小城的东面有一条大河,混凝土河堤划分了地界。河对岸是化工厂,巨大的气罐、缠绕着银色管道的银色建筑物,看起来好像大型的实验装置。

我和父亲在城镇一角的小公寓相依为命才刚懂事的时候,妈妈就离开这个家了。

我不知道妈妈的名字,也没见过她的照片。父亲说她是“最差劲的女人”,但我对她没有丝毫记忆,自然便也没有什么感慨。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她在我还没能站起来走路之前,就和别人私奔出走了。

爸爸用他自己的方式煞费苦心地把我养大——至少没让我死掉。

按常理来说,我应该对他心怀感恩。不过遗憾的是,他隔三差五对我的虐待把这些恩情都一笔勾销了。要不是我生命力强大,父亲早就变成杀人犯了,所以我们俩应该算是各不相欠吧。

譬如说,我的左手无法举到肩膀以上,那就是小时候被父亲殴打所留下的旧疾。当时我的手已经骨折了,父亲也没把我带去医院看病,所以骨头就以奇怪的形状自行痊愈了。而由这所带来的不便,真是一言难尽。

然而,我并不想一一列举父亲加诸于我身上的恶行来彰显自己的可怜。那是对亲子关系抱有幻想的人才会做的事。他们总觉得真正的父母一般不会抛弃孩子,也不会真的下手打孩子,所以才会想要摸摸自己的头,自我安慰说自己没有这个福气。

我生下不久就被妈妈抛弃,此后由暴力的父亲抚养长大——事实就是如此,我也只能认命。从一开始我就别无选择,那么探出头去窥探别人的人生,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事并不是我长大成人后才明白的,而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想通了——虽然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时,我连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都不清楚。

我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是白天工作的,但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干活了。好像是在夜店当店长,那家店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店铺,有次父亲因为拉皮条差点被逮捕。

咳,其实这也无所谓。我只是想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独自过夜了……我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都在公寓房间里睡觉,他每天傍晚四点左右出门。我不想和他打照面(他也是如此),放学回家后马上就会出去玩,等他出门工作后才回家。因此每天能和他说上话的时间少之又少。

有时,我一整天都碰不到他。这时候父亲就会放点钱在家里桌上(大多是一百五十到两百日币),我就会用这些钱去买晚饭吃。

那时并没有便利店和外卖的便当店,只能到店里去吃。我偶尔会在附近的大众食堂吃咖喱饭,但大多时候选择吃泡面和面包,因为这样就可以把找零留下来当零花钱。存到一定程度后,我就会在星期天去远处的城市逛逛。因为我喜欢陌生的土地,而且在家和父亲共处一室让我非常痛苦。

父亲不在家的工作日晚上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时间。

那是没有痛苦,可以自由地尽情舒展羽毛的时间。只要在钻进被子前仔细整理好房间,父亲就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还可以折腾到凌晨才睡觉。

现在离婚率节节攀升,像我这样的孩子一定不少吧。或许还有些不爱带孩子的父母,晚上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出去玩也说不定。不过现在的孩子一定有游戏机作伴,我小时候可没有那么好的东西。

我夜晚的朋友,主要是电视机。

晚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看自己喜欢的节目。所以朋友们对我很是羡慕。

我倒是觉得他们的日子比我舒服多了……只有在看晚上十一点以后播放的成人节目时,我才充分理解他们的心情。我小学的时候就看了不少这样的节目。

在报纸的电视节目表上发现有意思的节目时,我就在家简单地打发晚餐;没有好的,就到商业街附近的食堂去吃咖喱饭。

我大多六点过后去,食堂的大妈可怜我总是一个人去吃饭,会附赠我煮鸡蛋和土豆沙拉。我记得她是个胖墩墩的好女人,一年到头都穿着厨房的中袖制服(这样方便洗东西)。那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臂白白嫩嫩,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摸摸那看上去冰冷的手臂,但我还是很是识时务地没有把这个念想说出口。

时至静海 第二章

小学四年级的秋天,我遇见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当时我总觉得这是一连串偶然的结果,现在想来冥冥之中必有注定,一定是某种精巧的命运装置将他与我、还有“公主殿下”联系在了一起。

那天学校秋游。郊外爬山。我绝不是体质虚弱的人,不过由于平时缺乏运动,而这次又一下子有点运动过度,所以那天虽然有我很感兴趣的节目,但我一回家就倒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了。

在黑暗中起身,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这话或许听起来有点夸张,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地球的自转。

我头马上疼了起来,因为肚子在唱空城计。

也许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当时我实在是饥饿难当,绝不可能就这么安分地继续睡下去。我拿出书包里的奶糖来舔,希望藉此转移注意力,没想到这样做肚子反而更饿了。

我在窄小的厨房仔细翻找,却一无所获。父亲通常早上(话是这么说,其实是快中午的时候)在附近的咖啡店吃早点,晚上在工作的地方解决晚餐,虽然说出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但我家确实是连一粒米的存粮都没有。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是连便利店都没有的时代。我住的小城一过十点,所有的食品店都会关门。

过了好一会,我才想起站前商业街的水果店。

我不记得当时是为了什么事了,有一次和父亲出门回来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当时站前开着的尽是夜店、居酒屋这些做酒水生意的店铺,只有一家水果店鹤立鸡群。店门口吊着好几只电灯泡,炫目的灯光下,架子上的哈密瓜和菠萝好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

我心里盘算,要是去那里,或许就能买到梨子或者是苹果了吧……我从未在十一点左右出过门,虽然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还是耐不住腹中饥饿,犹豫再三后,我把父亲留下的两枚百元硬币揣进口袋,出了门。

公寓周围都是些老住宅,五米宽的大路两旁排列着好几户木质的房子。有些房子里还点着灯,但路上十分昏暗,因为当年很多人家都习惯晚上把外窗落下来。

夜晚的街区恢复了宁静。

没有亮到深夜的电子招牌,没有通宵点灯的大楼,只有一轮明月悬在头上,小小的人影紧紧跟在我的脚边。

从公寓到站前,如果走大路的话,以小孩的步行速度约十分钟就能到。

不过我选择穿小巷,稍微绕了点远路。因为遇见普通市民还好,要是撞上巡逻的警察可就麻烦了。警察一般都是骑自行车的,只要我走窄窄的小巷,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

我漫步走到小小的儿童公园。这是我白天常来的地方。

晚上的公园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花坛里、梧桐树的树荫下,总像是潜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令人心里惧意。

正当我打算快步穿过公园时——

“喂喂,那里的小家伙。”

附近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不,事实上是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赶忙看向四周,却没有看见声音的主人。

“我在这,这里。”

就在身旁的滑梯上面,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头上皎洁的月光带来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面目,但他毫无疑问是人。

我一下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僵在了原地。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别害怕。”

声音的主人安抚道。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反而要更加警惕。

“我这就下来,你等我一下。”

那个影子在滑梯道上蹲下,用跳跃滑雪般的姿势灵活平衡地滑了下来。他双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就只靠双脚控制速度。

“吓着你了吧。”

他说着向我走来。这是一个在秋天还穿着牛仔裤配薄t恤的男人,他头发齐肩,脸的一部分也被阴影所遮盖,在那小小的阴影里,银边的圆眼镜闪着光。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进包里,向我靠近。那时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想要逃跑的话还是有机会的,但他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就好像幼儿节目的主持人那样爽朗亲切,让我不由得松懈了警惕。

“别怪我多管闲事……小家伙,你应该还是小学生吧。这个时间怎么会在这儿?”

男人说着站到了我的身边。现在想来,他长得和留长发时的约翰·列侬一模一样。我无法从他的模样判断他多大,应该是二十八到三十岁左右吧。

我老实地回答了男人的问题。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很少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处境,那时却丁点犹豫都没有,因为还是孩子的我不想让半夜出门这件事给自己带来麻烦(比方说联络学校)。

听完我的话,男人亲切地说:

“你是要去车站前的水果店……那里东西很贵哦。那里是做附近酒吧酒鬼生意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泡面的话,我家就有,分你一点吧。”

“不用了,这太不好意思了。”

我马上回答。那时我认为接受别人东西是很丢脸的事。食堂大妈的情况,最多也只能说是附赠,所以没有关系。

“一点也不麻烦。我会收你钱的。”长发男人笑着说,“我家就在附近,跟我来吧。”

我想了一下,结果还是点头了,因为肚子一直叫个不停。

按常理说,半夜里跟陌生人走是非常没有常识的行为,不过当时我对他一点也没有戒备,因为他没有来由地给人一种可以相信的感觉。

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弱者本能的直觉在起作用,又或许是命运注定使然。

正如他说的,男人的家在公园附近。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的小公寓,并不是那种一进玄关就分割了房间的格局,各个房间都完全独立。男人的房间在一楼尽头。

男人打开玄关大门,请我进去,这我可就不能听话照做了。看我摇头,他拍拍我的肩膀笑了起来。

“确实不能随随便便就进陌生人家里呢。”

就算是在亮处看男人,也说不清他大概几岁。听声音很年轻,但他脸色苍白,皮肤干燥,给人一种生活很不健康的感觉。

男人打开房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近五平米的小厨房,里面好像还有间十平米大小的屋子。从玄关脱鞋的地方看去,整个房间非常整洁,再说得准确点,里面基本没放什么东西。

厨房里只有个小冰箱。上边铺着报纸,放着几件餐具。大概其他小物件都放进厨房角落的柜子里了吧。

“我买了一箱,你拿两袋走吧。”

男人从冰箱旁的纸箱里拿出泡面说。

然而我却无暇顾及他,因为厨房对面的房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厨房与那间屋子之间,平时好像是用淡绿色的门帘区隔的。门帘并不是拉滑式的,而是拉了一根塑料包裹的粗铁丝,随后穿上的门帘。那天门帘拢在左侧,所以看得见房间里面。

屋子里有一张小床,上面躺着一个年轻女人。花色艳丽的被子盖到她的脖颈,看不到下面。

她起先望着天花板,注意到我来了,偏头看向我。她好像是只凭脑袋的重量转动头部,看起来十分吃力。

第一次见到她那不可思议的感觉,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牛奶般的肤色,明亮的大眼睛,白的地方犹如白瓷,黑的瞳仁又若嵌入的琥珀。鼻梁美丽挺拔,看上去有点不像日本人。

我站在玄关低下头,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无声地微笑着。

看到她的微笑,我突然有种喉咙被掐住的紧噬感。她纤身横卧的睡姿,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强而又力的引力。

“对不起,您太太已经睡了吧。”

“没关系,她一直是这么躺着的,因为身体比较虚弱。”

男人瞥了房间一眼答道。

“而且,她也不是我太太。这听上去或许有点奇怪……她是‘公主殿下’哦。”

那时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甚至诧异地觉得,这个大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这个是送你的哦。”

连同两袋泡面一起递来的还有鱼肉肠。

“真不好意思。”我弯腰低头致谢。

当时我就已经懂得,在年长的人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礼貌。只要你有礼有节,对方一般都不会把你当作敌人,有时还会有意外的收获。这是我虽年小,就凭经验已经学到的处世之道。

“小家伙还挺有礼貌。你叫什么呀?”

“我叫泽村克也。”

我报上名字后,他也告诉我他姓曾根。我对这个姓并不熟悉,完全想象不出这名字该怎么写。

这时,旁边房间突然传来奇妙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就好像猫咪发情期难耐地叫声,又或者是忍耐不住饥饿的婴儿呼喊。

抬头望去,里面房间的那个女人——曾根先生所说的“公主殿下”正张大嘴巴呻吟着,像是在讨要什么东西。

“啊,是肚子饿了吧。”

说着,曾根先生轻按我的肩膀,把一直盯着她的我推出了玄关。

“拜拜,克也小朋友……回家路上要小心哦。”

说完他慌忙关上了公寓薄薄的门。

时至静海 第三章

那天,多亏曾根先生,我不用饿着肚子睡觉了。我没做泡面,啃了一根鱼肉肠填饱肚子,随后便进入了梦乡。

然而从那天起,我就对那个称为“公主殿下”的女人挂念不已。

和曾根先生一样,单看外表很难判断她正确的年龄。我猜她大概是二十岁左右。

要描述她给我的印象并不难,我能很清楚地告诉你,她皮肤雪白,鼻子很挺,长得像外国人……但是,唯有那双眼睛所散发出来的魅力,却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那不可思议的视线好像能穿透你的肌肤,直入你的灵魂。对年仅十岁的少年来说,那双眼睛神秘奥妙充满了魅惑。

曾根先生说她不是他的太太。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的声音那么奇怪,一定得了什么病吧。

虽然只是见过她一次,我却被她深深吸引。真想再看到那双眼睛……这种想法萦绕心底,挥之不去。

五天过后,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决定再度拜访曾根先生家。记得那应该是傍晚四点多的时候吧。

那天我从学校花坛里摘了一束康乃馨,想以此作为自己登门拜访的借口。我深知,像这样孩子气的行为能够获得大人的理解。

站在曾根先生房门口,敲门前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屋子里有人在走动。但敲完门后,里面的声音嘎然而止,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仿佛主人并不在家那般。我猜他一定在门后,收敛了动作声息吧。

倘若是现在,我能够体谅曾根先生不想出来的苦衷。然而,那时我有着孩子与生俱来的任性,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把好不容易摘来的花浪费了。

“曾根先生。”我凑近门缝叫唤。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轻声的回应:“请问哪位?”

“是上次收到您馈赠泡面的泽村。”

如此报上名去后,大门终于打开,曾根先生探出头来。

“哦呦,是小家伙你啊……你是叫克也吧。”

“呃,这个。”我把花递给他。

曾根先生四下张望了下说道:“先进来再说吧。”

我听话地走进玄关。

“花很漂亮呢!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当然,这是给公主殿下的。”

如此回答后,曾根先生的视线在鲜花与我的脸之间反复几次后说:

“谢谢你,她一定会很开心的。既然来了,你就自己送给她吧。”

满脸笑容的曾根先生请我进屋,这次我毫不犹豫地脱下鞋进了房间。

“公主殿下,来客人了哦。”

那天厨房边的门帘严实地拉着,曾根先生掀起门帘走进里屋,我也随后跟进。

那是一间近十平米的房间,和我与父亲住的公寓一样大。由于床在房间正中央,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准确地来说,那也不是什么床,是好几个翻过来的啤酒箱拼在一起,上面铺着被子的东西。

“公主殿下”就躺在上面。

被子依旧盖至脖颈,她脸朝天花板躺着。被子并不厚,可以看出下面她身体的轮廓。不过,或许是因为下面还有一条被子,那体形有点不自然,好像一颗巨大的杏仁,完全显不出她女性的曼妙曲线。

就近看她白皙的脸庞,让我十分紧张,喉咙一阵收缩。外窗关着,在白天仍开着的灯光下,她的双眼晶莹闪烁。

“他叫克也。几天前的晚上来过,你记得吗?”

听到曾根先生的话,公主殿下扑眨着眼睛,好像对我有点印象。

“今天,他来给你送花了。”

公主殿下睁大眼睛看着我送上的花,就好像从未看到过似的。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微微发光。

就好像珍珠那般,她的整张脸散发出微弱的光泽。现在的女性化妆品里也有这类东西,但我觉得这又有所不同。那光泽不是涂在表面的,而是她皮肤本身好像就含有某种云母质的东西。

公主殿下微微笑着,发出了之前那种猫咪般的语声(不,应该说是声音比较准确)。

“啊,她很高兴呢。”

说着曾根先生抚上她富有光泽的头发,让我非常羡慕。

“请问……公主殿下生病了吗?”

现在想来,我的问法太过于直接了,十分失礼,不过曾根先生并没有表示不悦。怪不得常言道童言无忌呢。

“她也不能说是生病……这个比较难解释啊。”

“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

“不,一点都没关系。只是公主殿下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

说着曾根先生站起身来。

“客人来了,总得拿点什么招待嘛……你稍等一下。”

说着他拍了拍我肩膀,去了厨房。我觉得他这是故意让我和公主殿下独处。

我坐在公主殿下身旁。眼前就是她端正的容颜,从被子的缝隙可以看到她的颈项。和脸一样白皙皮肤,衍生出单薄的肩线。

看到那里,我紧张起来,因为她的肩头赤裸,好像没穿衣服。

我一时不知该看向何处,脑中浮现出自己经常偷看的成人节目里出现的裸体女人。突然有股想要把被子撩起的冲动,但终究是有心无胆,也不知曾根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向周围看去。

房间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大概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壁橱里(我家也是这样),但连电视都没有,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我突然注意到床边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有个类似地球仪的东西。只不过那整个都是淡棕色的,看上去很不起眼。要是地球仪的话,就会有大海的蓝色和大地的绿色、棕色,整体看来色彩斑斓。

“那是月球仪哦。”

或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那东西看的缘故吧,曾根先生拿着家庭装的可乐和两个杯子回来时,洋洋自得地告诉我。

“很少见吧。”

阿波罗11号登月是几年前的事了。我想起在那段时间里,与月球相关的东西相当畅销。附近模型店在橱窗里陈列着登月舱和火箭的塑料模型成品,大型的文具店里,月球仪还与地球仪摆在一起销售。

“原来是月球仪啊……”

毫无疑问,没有比这更无实用价值的地图了。

如果是地球仪的话,还是有很大的可能会去上面标示的其它国家。同在一个星球,只要下定决心要去的话,总有一天能站在那片土地。

不过月球的话,就行不通了。

阿波罗11号登月以后,人类几度造访月球,然而那都是精挑细选的人。少年杂志在报道中讴歌说“普通人去月球的时代即将到来”,但我觉得那是绝无可能的。就算这样的时代来临了,恐怕也得花很多钱的吧。

那么遥远的天体的地图——如此没有意义的东西实在不多。

“你看看吧。很有意思的哦。”

说着,曾根先生把月球仪递给我。

月球仪上印着大大小小的环状山,还写有许多地名。

静海,丰海,风暴洋。澄海,凋沼,阿波罗尼奥斯高地,哈德利月溪,亚平宁山脉……究竟是怎么取上这些名字的啊?

“月亮上明明没有水,为什么叫海呢?”

“因为那里比周围地势低,所以就先称作海了。”

曾根先生说着转动起月球仪。

“这里是静海……阿波罗11号着陆的地方,你知道吗?”

我依稀记得听说过这个词。这时公主殿下又发出了声音,比前几天的声音更像人的。

“静海……静海……”

这声音好像是努力穿过细窄通道后传来的,低沉沙哑。我觉得这对于拥有美丽微笑的公主殿下来说,很不匹配……“你刚学会说话,不要逞强哦。”

曾根先生不顾我在身旁,凑到几乎要和她接吻的距离说道。我一时又不知该往哪儿看。

“我记得……您上次说,她不是您太太。”

“嗯,是的。”

“那么,你们是兄妹吗?”

“不,我们也不是兄妹。”

曾根先生笑着回答我的问题。

“那……为什么叫她‘公主殿下’呢?”

“你很在意吗?”

其实,我偷偷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曾根先生并不是像他外表所看的那样是一个好人,公主殿下是他从别处诱拐来的。

“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说着,曾根先生把被子掀起到她的颈部,随后砰砰敲了敲她的胸口,表情严肃地说出天方夜谭般的话来:

“她呀……是月球人哦!”

时至静海 第四章

我大致可以想象出自己当时的表情,因为曾根先生对目瞪口呆的我说,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大白天看到鬼样的。

“她是月球人?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从月亮来的宇宙人·”

“嗯,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虽然说她月人也可以,但我总觉得这种叫法有点老掉牙了。所以就叫她月球人了。”

我还是觉得他在开玩笑,那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都觉得他的话不可置信。

“小家伙,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吧。”

或许他从我的态度里感受到了质疑,曾根先生语气变得尖锐。

“可是……实际上是没有宇宙人的吧。”

“如果你想象的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生物的话,也许没有。”

曾根先生说着抚上公主殿下的脸颊。她的脸颊看起来那么柔软,在他的指尖游走下闪闪发光。

“但是,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说宇宙人是有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生命的生物,又会怎么样呢?就不能断言说完全没有这样的生物了吧。”

说着,他突然抓起我的右手腕。

“小家伙,你摸摸看。”

曾根先生把我的手带到床上公主殿下的脸旁,我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惧,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感柔滑得像是在摸绸缎。

“光摸头发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摸摸她的额头、脸颊,皮肤看。”

这次他带着我的指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带着冰冷的湿气,让我想起塑料泳池的触感。

“和人类的女人没什么差别吧。”

他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没有母亲的我,完全没有碰触女性肌肤的经验。

“就这么摸下去看看。”

他有点像是在恶作剧。见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又焦急地补了一句。

“从脸颊到下颚,一直摸到喉咙看看。然后再顺着往下……一直到她的胸口。”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少年,没办法马上按他说的那样做。

“如果你不好意思,我转过身去不看你。”

明白了我的顾虑,曾根先生背过身去。

“不过,你要一路摸到她胸口哦。”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暗暗吞了下口水,不可思议地感到腰际一阵燥热。

我按曾根先生说的,让指尖从公主殿下的脸颊滑到下颚,轻轻碰了碰她桃色的嘴唇。她的唇瓣好像饱满的新鲜果肉般柔软,按上去充满弹性。

公主殿下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我。我不想让她看出我朦胧的欲望,不敢与她对视,只得不时偷偷看她一眼。

手指顺着下颚柔和的曲线滑到喉咙口,公主殿下又发出了之前猫咪般的声音。喉头随之震动,振颤传至我的指尖。

“静海……”突然,公主殿下小声说道,“我想去静海。”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抽回手。

“你不要介意。她常这么念叨的。”

曾根先生背对着我笑道。

我的指尖停在半空,愣愣地望着公主殿下。她的眼睛颜色真的很深,让人觉得她一直以来看到的风景都沉浸在了那琥珀色的小湖。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的。

那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想道。当你望着她眼睛,尽管明知自己根本做不到,也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想法。

那一刻,她那大眼睛眯了起来,没有来由地对我笑了笑。

我把这当做她对我的认同,再一次把手放回她的喉咙口,继续在被子里向下摸去。

我的指尖来到她柔滑的胸口,接着向乳房探去。柔软的肌肤传来触电般的感觉,我的脑袋逐渐升温。

曲线慢慢顺滑而上。她的肌肤是那么柔软——那种柔软会让人有种错觉,觉得似乎只要指尖稍一用力,就会顺势陷入,缠绕其中……然而突然,我的指尖碰到了难以名状的硬物。之前指下好似天鹅绒般的柔滑触感,一下子变得像是摸在树皮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无法理解。她胸口下面是戴着什么机器吗?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时,曾根先生一下子回过身来,迅速地掀起她的被子。我的视线马上胶着在了她那一丝不挂的身体上。

在看到一切的那个瞬间,我不由地惊叫出声。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那是怎样一幅景象了。不,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记住吧。因为在那个瞬间,我幼小的脑袋只顾着想方设法理解自己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了。

“怎么样……现在相信我了吧?”

我的指尖毫不迟疑地摸上了她的胸口。然而,她的胸口到一半的地方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肤色也像是被什么颜料涂抹过似的,截然分成两块。柔软的部分,宛如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乳白色,坚硬的部分,则若石炭般的暗灰色。相同的是,它们都含有可以反光的云母质,晶莹闪烁。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的身体——只有从头到胸口的部分。是的,胸口以下什么都没有。就好像素描练习用的半身石膏像。

那大概是为了固定她的身体,防止她不慎滚落,曾根先生将薄被卷成细长状,U字型包裹在那个奇妙的身体周围。

“你吃惊也没什么奇怪,”曾根先生从容说道,“这样的人你从来都没见过吧。但她活得好好的哦。”

像是回应他的话那般,公主殿下发出她猫咪般的声音。

“其实她才会说话不久。小家伙,你知道人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吗?是靠气息震动声带的哦。公主殿下之前肺都是不完全的,长到现在这样,才终于可以发出声音。”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听天方夜谭。

这个人脑子坏了——如果真能这么想,反倒简单轻松了吧。然而,看着眼前半身如此鲜活的公主殿下,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其实,公主殿下是一种矿物呢。”

曾根先生用食指指背轻抚她闪闪发光的脸颊说。

“矿物……你说她是石头的朋友?”

“对。我得到她时,她是根灰色的石棒,像支大号的蜡笔。”

虽然这样的比喻让小孩子的我很容易想象,但我还是无法相信。

“只要一直给她某种特别的液体,就能让她慢慢长大——长到现在这样,花了我九年时间。”

“整整九年?”

在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那时妈妈还在我身边),曾根先生就开始养育她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相当遥远的过去。

“你觉得九年很长,但对我来说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呢……来,你仔细看看这里的断面。”

曾根先生对着一脸茫然的我说。

“这里慢慢地长出了内脏,你看得见吗?”

我按他说的,向她胸下看去。

那里像岩石表面那样凹凸不平,一片灰色中掺杂着红色与橙色小点,但却没有曾根先生所说的内脏什么的。

“那些红点会慢慢膨胀汇集,形成内脏的。不过从外面看还是不明白的吧。”

他轻轻地抚弄着她的断面说。

“这就好像是痂一样,所有的成长都在它的下面。”

这样说我就懂了。如果膝盖擦伤的话,就会结痂保护伤口。过一段时间,伤口上的新皮肤长好以后,就能很轻松地剥下。公主殿下一定也是这样在长身体的吧。只不过她要长的不是一层薄薄的皮肤,而是所有的内脏。

“那么,公主殿下以后也会长成和我们一样的人吗?”

“那是当然。只是花了九年的时间才长到现在这么大……要完全长成的话,不知道还要花多久呢!”他挠着脑袋回答道,“因为形成手脚与形成内脏的时间应该是不同的,所以只要身体主干长好了,后面或许会很快,不过也有可能还是很慢,现在说不清楚。”

这倒也是。

“嗯,花个三十年,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要花三十年啊……”

当时我觉得这个时间无尽无止漫长无比。那是自己长大成人,然后进入中年的,完全没有实感的岁月啊。

“我明白了公主殿下以前就是一块石头,但为什么叫她月球人呢?难道是阿波罗带回来的吗?”

“哈哈哈,克也小朋友说话真有意思。”

说着,曾根先生站起身来,走出房间进入厨房。刚听到冰箱开闭的声音,就见他一只手拿着个褐色小瓶子回来了。

我在我家公寓的一间屋子前,看到过一大排同样的空瓶,所以马上明白了那是日本酒的小酒瓶。

“我刚才不是说过要给她特别的液体的吗?就是这个了。”

“你说的特别液体,就是酒吗?”

“这个瓶子是废物利用,因为只有这种瓶子可以反复使用。”

说着,曾根先生取下玻璃瓶的瓶塞,把瓶子倾斜给我看。我向里面望去,见瓶里装着透明的水,不由得将鼻子凑了上去,不过也没嗅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光这样你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理科实验用的玻璃滴管。那是长约二十厘米的大号滴管。曾根先生将它的前端伸进瓶子,汲取无色的水。

“这是月亮水。”

“月亮……水?”

我反问道。曾根先生微微一笑。

“和一般的水没什么区别吧?你舔舔看。”

他滴了点在我的手掌上。我啜了一口,有点苦,还闻到了好像是轻石的味道。

“不好喝吧?但这可是公主殿下的粮食哦。”

说着,曾根先生将吸管的前端放到她的口边。

“啊,啊,啊……”

她看到吸管,急不可耐地叫着伸出粉色的舌头。舌尖像蛇一样卷曲着。

“啊,公主殿下……肚子饿了吧。”

曾根先生用滴管从十厘米的高处一滴一滴向下滴水。我想,既然要给她喝水,就快点给她嘛。但望着公主殿下焦急地盯着吸管前端的表情,不知为何,我的后背战栗不停。

“喝着月亮的水长大的她,难道不应该叫月球人吗?”

他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容。

时至静海 第五章

自那以后,我的夜晚变得更加特别了。

从学校回来待到日落后,我就去曾根先生家。有时是吃好饭再去,有时也和曾根先生一起吃泡面。

要说我在那里做些什么的话,就是为公主殿下“收集月亮水”。

准确地说,收集水是曾根先生的工作,我归根究底也就是打打下手,要不就是在他出门的时候看家。不用说,我当然更喜欢与公主殿下独处看家。

月亮水——或许有人会好奇那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收集的吧。在亲眼看到曾根先生使用那种奇妙的工具之前,我也是。

告诉我公主殿下真正身份的那天,曾根先生让我先回家,晚上再回来。我按他说的,在常去的食堂吃了咖喱饭后,晚上八点左右又去了他家。

“给你看样有意思的东西。”

招呼我进房间后,曾根先生打开冰箱,从中取出一个平口铁罐。罐子的直径和现在的CD差不多,约七厘米高,上面印有“雾村高原黄油”的字样。当然,这也是废物利用。

曾根先生用勺子的一端撬开紧扣的罐盖,里面有大概七分满的牛奶(因为我最讨厌牛奶,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就是‘月光镜’喔。”

说着,他从牛奶里面捏起一小块扇形白板样的东西。

“月光镜?”

“名字是我自己随便取的,这可是收集月亮水的必要工具。”

他将沾满牛奶的白板在水龙头下轻轻冲洗。

“你看!”

怎么说呢,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月光镜”。

乍一看,这是块白色塑料做成的扇形板。然而,它不是完全平整的,板材有着微微的弧度。扇形整体外厚内薄,让人联想到车身靠近车轮部分的弧度。

它通体纯白,只有正中间圆圆的部分略微透明。并不是能看穿的那种透明,只是大部分灯光能透过的程度。大概是因为那个部分是最薄的缘故吧。

“那是镜片吗?”

对孩子来说,镜片就是放大镜了。但曾根先生手中的东西,不管是形状还是透明度,都和放大镜相去甚远。

“其实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公园收集水呢。我待会做给你看,你先过来。”

说着,曾根先生拿起几个床头柜上的小玻璃瓶,穿着凉鞋走了出去。我急忙跟在他身后。

“正好……今天没什么云呢。”

虽然不是满月,秋夜的天空还是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我与曾根先生并肩走向之前相遇的儿童公园,周围昏暗而宁静。

“我在很多地方试过了,这一带还是这个公园的滑梯上最好。因为这附近没有高层建筑,也没有很亮的路灯。”

我爬上滑梯,曾根先生在梯子中间弯下腰。

“克也小朋友,你能帮我拿着这个吗?稍微斜一点。”

曾根先生让我拿着小玻璃瓶。这应该是放感冒药的瓶子,盖着黄色的旋盖。曾根先生吩咐我把它举到眼前,把瓶口对向月亮倾斜。

“好好看着哦。这样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叫它月光镜了。”

曾根先生把刚才那块扇形的白色塑料片样的东西遮在我的瓶前。月光透过中间特别薄的部分,散发朦胧的光。

“看到了没。”

这简直就像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

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分钟后,我手上的透明瓶子里出现了好几滴水。当然,瓶盖是好端端盖着的。

“为什么会有水……”

“是月光在结晶哦。”曾根先生将月光镜遮在玻璃瓶前,心醉地解释道,“普通的球面镜不是可以聚集阳光产生火吗?这个镜子相反,它收集月光产生水……今天月光很强,所以作业就很顺利呢。”

就像他说的那样,小瓶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就装满了。曾根先生好像早有预料,从口袋里取出别的瓶子,又开始蓄水。

“还真有这么奇妙的东西啊……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被这不可思议的东西所吸引。收集月光结晶成水的镜子——多神奇的东西啊!

“这是我自己做的……得到公主殿下的时候,有人教我做的。”

那时,我问他是怎么得到公主殿下(也就是那个蜡笔大小的石棒)的,但他几次岔开话题,丝毫不肯透露实情。

所以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地球上的。

曾根先生不让我碰“月光镜”。好像是因为镜子非常纤细很容易弄坏,不能让小孩碰。

“我也想要月光镜,你教我怎么做吧。”

当跟他熟悉到可以不用敬语的时候,我试着央求了他好几次。他总是说“下次吧”,却从未实现过。我觉得,他压根就不想教我吧。

也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了“月光镜”,就可以养公主殿下。这样的表述虽然不太好,但这就等于“有资格拥有公主殿下”了。这是要有一定的觉悟才能做到的事。

就算我并不了解曾根先生,连他的名字叫什么都没问,更不知道他在哪里出生,走过怎么样的人生,但我知道他这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公主殿下。

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听别人说过,新生儿每隔三小时就要哺乳。因为新生儿的胃小,身体却在不停地成长,所以必须适时适量地给予营养。

公主殿下也是如此。

虽然她成长的方式和人不一样,但也是摄取营养形成肉体,只不过人吃的东西她一概不碰,只能吸收月光镜收集的月亮水,而且她还没有胃。

一次喂的量虽然很少,但每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要是稍微迟了点,公主殿下就会不停发出猫咪般的声音。那声音会让听到的人听得无比揪心。

曾根先生在遇见我之前一直都是独自照看她。那有多么劳心费力,不亲眼目睹是很难理解的。最辛苦的是,他根本就睡不好觉。睡着了也得每两个小时起来一次。

此外,他还得在月光明亮的晚上,出门用月光镜收集月亮水。好在月光镜性能优越,公主殿下三天需要的水一天就能收集完成。但考虑到有时会连着好几天都下雨或有看不见月亮的日子,必须大量储存月亮水。因为这可不是用完了马上就能在超市买到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还得维持生计——不打工挣钱,就付不了房租,甚至连特价的泡面也买不起。

遇见我的时候,曾根先生靠送报纸维持生活。像这种短时间内能有相当收入的工作,不管在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不多的。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但能想象他应该是在黎明的时候送报纸,然后马上赶回来给公主殿下喂水,睡两个小时再爬起来喂水,日复一日。

简而言之,他的生活几乎都献给了公主殿下。如果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就没有拥有月光镜的资格。

“刚开始的时候,反而还比较轻松呢。”

曾根先生有时会告诉我公主殿下以前的情况。

“我之前告诉过你,她最早的时候是像蜡笔那样的石棒吧。现在想来,那时候是最省心的,只要把她放在装满月亮水的瓶子里就行了。虽然花了三个月才变得柔软,但那时候只要补足她吸收掉的水就可以了。”

这个故事我听过好多次,但他总是乐此不疲,那对他来说一定是很愉快的回忆。

“你猜她身体的哪个部分是最先成型?”

这个问题他也考过我好几次,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每次都歪着头装作不懂,因为我知道他希望看到我这样。

“一定觉得是脑袋吧?才不是呢。告诉你……是眼睛哦。”

他每次都会画丑丑的画来解释。画里的小眼睛,好像是被人强制安在鬼魂脸上的。

“这可爱的小眼睛是最先长成的……不过棒子里面的大脑也许已经在慢慢成型了也说不定。我以前把手指在她眼前晃动过,那眼珠马上就咕噜咕噜动起来了。眼睛长好以后,上面的部分很快就变大了。大概是要处理从外部收到的情报,所以脑袋长得特别快。”

我虽然没见过当时的公主殿下,但觉得那一定相当诡异。飘在瓶子里的活眼球——这简直就像是怪诞影片中的场景。

“那个时候还分不清楚性别,所以我就叫它‘小爱’。这个名字可爱吧?”

这个名字对只有眼球的生物来说确实不错,但和公主殿下并不相配。曾根先生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在公主殿下长大以后换了名字的吧。

她不应该有别的名字,无论哪个国家多美妙的名字都不行。她的名字就是公主殿下,除此之外都配不上她。

时至静海 第六章

三十年后的今天,一想起在曾根先生公寓里度过的夜晚,我的心至今都能回忆起那份不可思议的悸动。

那扇粗糙单薄的大门将现实世界完全隔离,门里面和阳光下的世界截然不同,完全是别的世界。

自从开始去他家后,我便一直都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学校给我的,只有荒废时间的空虚,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真正该待的地方……本来就和同学相处得不好,认识曾根先生知道公主殿下的存在后,更是偏离了一般孩子的世界。

电视的话题也好,同学大肆炫耀他的最新玩具也罢,都在我心中荡不起一丝涟漪。朋友之间的谈话,只让我觉得他们幼稚。

那时我全部心思都在公主殿下身上。

我为她的不断成长而感动,光是想象她逐渐成型的身体,就能让我沉浸在甜蜜之中。那一定比成人节目中女性的身体更加曼妙。光是想象,就让我的脖子一阵瘙痒。

不过,我几乎不碰公主殿下。

曾根先生去收集月亮水时,就会留下我和公主殿下独处。她虽然长着一张成人的脸,但智能很低,还不及人类两岁的幼儿。就算我悄悄抚摸她的脸颊(或者更得意忘形点,亲吻她),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吧,更不用说去向曾根先生告状了。

但是,我并没有做出这些举动。

因为我觉得那对她是一种玷污,出于自己的欲望触碰她,是绝不允许的。

只有在帮她调整姿势的时候,才可以碰她(不当的姿势会妨碍她的呼吸)。没有这样的正当理由,我绝不会碰她。

单是抚摸她的脸颊,就会感觉她原本是矿物质这件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她的肌肤水嫩晶莹,柔软得让人的手指流连忘返。

每天晚上都和如此美丽的生物在一起,会觉得白日里朋友的谈话无聊也是无可厚非。我有时甚至会觉得,为了小小的玩具就欢天喜地的他们,才令人觉得悲哀。

这世上明明有着如此清逸美丽的生物,他们竟然一无所知——要是能让他们见到公主殿下,他们的人生一定也会大有改观的。

“我有事和你商量,克也小朋友。”

大概在我们认识一年过后,曾根先生突然对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我那天晚上也在他公寓里。因为早就混熟了,我有时还会在他家做作业。

“嗯,这再怎么说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小家伙你能代我照看公主殿下吗?”

虽然已记不清了,不过那段时间曾根先生身体情况确实不太好。仔细想来,他不眠不休照顾公主殿下,身体垮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他还没有多余的钱看病,好像连保险都没有加入。

但那时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让我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这么打算,所以,我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事……我肯定做不到。”

其实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很清楚曾根先生为公主殿下的付出,所以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能随便答应。

“你好好想下再回答我吧,我是真心拜托你的。”

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只有拜托你了。除我以外,知道公主殿下的只有你这个小家伙了,我也别无选择。”

我很是困惑。为什么曾根先生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无法读懂他的真意,只有陷入沉默。想来,他当时已经注意到自己身体发生的问题了吧。

“你为什么不能马上答应我?小家伙你不是很喜欢公主殿下的吗?”

毫无疑问,公主殿下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从第一眼看到那乳白色脸蛋开始,她就住进了我幼小的心灵。那时我就想,要是能在近处看看这琥珀色的瞳孔,那该多么幸福啊……“如果你能答应我照顾她,我就教你月光镜的制作方法哦。”

“哎?真的吗?”

当时我就已经非常清楚他这句话所代表的深刻含意。

“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和公主殿下亲吻哦。不只是脸颊,嘴唇也可以喔。”

我条件反射似地摇了摇头,孩子就是这样的率真。曾根先生看着我微笑说。

“我知道小家伙你是个很绅士的人。如果真有意的话,你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这样做,但你并没有。光凭这个,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让人信赖的人。”

公主殿下不会告状,为什么他知道我从没亲吻过公主殿下,我百思不得其解。

“能托付公主殿下的只有小家伙你了。拜托了……吻她。我去厨房回避。不过,你吻了她,我们的契约就成立了。我先和你说好了,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家伙你就要照顾公主殿下……”

说完,他不等我回答,径直站起身来,掀起门帘去了厨房。

我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这不是可以随便承诺的约定。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她……如此美丽的生物,终有一天会属于我——这份契约诱惑十分,尽管代价是今后的大半人生。

我向床上的公主殿下望去,她也盯着我。

“要回……静海……”

公主殿下呢喃道。没有灵魂的琥珀色瞳孔,比平日更为水漾润泽。

“好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的。”

我说出了以前深藏心底的话。

这不是谎话。我真觉得有一天能带她回静海。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去,但我确实感到自己能将她归还回月亮的世界。

然后,我轻轻将自己的唇靠近她的。

她的唇,出奇的冰冷。舌尖探入,她也舔了过来,那舌尖也是冰凉的。

她的口中充满了石灰那样的味道。然而我毫不介意。

过了一会,曾根先生回到了房间里。

“我可以认为契约成立了吧?”

我羞愧地不敢看他,只能点头。

“那么就按说之前好的,我教你怎么做月光镜……很遗憾,到了这一步,小家伙你已经不能回头了。你不后悔吧?”

初吻的甜美冲昏了我的头脑,只能在那一味点头。

面对那样的我,曾根先生说出了有如冷水浇头的事实……

时至静海 第第七章

曾根先生的离世,突如其来,那是我们相遇两年后——小学六年级的期末。

那天我一如往常来到他家,却发现他已经死在厨房。铺着瓷砖的洗手台上吐有大量紫黑色的血,他身体周围也满是血迹。看来他是非常痛苦地吐血而亡的。他几天前就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身上也瘦得不剩几两肉了。灰败的脸上,只剩下眼睛还在放光。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日不久矣。

如果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马上通知警察叫来救护车了吧。曾根先生家虽然没有电话,但常去的公园附近有公用电话亭,就算没有钱,也可以打警察的直线电话。

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

以前和曾根先生聊天的时候,我曾和他约定,公主殿下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要保密的,因为要是被人知道了,公主殿下一定会被送到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

再见,曾根先生。

看着他脸上苦闷的表情,我在心中暗道。虽然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但我却出奇地沉着冷静。

我虽年少,却也觉悟到自己履行诺言的时刻到了。

我必须接手公主殿下,照顾她——虽然还不知道该让她睡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兼顾学业……需要解决的问题成堆,但约定就是约定。

“曾根先生……他死了。”

我对躺在床上的公主殿下说。她看着我的脸,只是一个劲地微笑。我想曾根先生在厨房饱受痛苦折磨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笑着的吧。

她无法理解人类的死亡,我甚至怀疑她对曾根先生和我是否有记忆。或许她认识我们的脸,也只不过因为我们是喂她水的人……“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照看你了。”

我掀起被子。

那时,公主殿下的双臂长到一半,身体发育到肚脐那里,有着形状姣好的白皙乳房。

我将脸颊贴在她的胸口厮磨,心里盘算着,和父亲住的公寓里,隔开一户的那间屋子正好空着,不管怎么说,可以先把她运到那间屋子的壁柜里。当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对了……月光镜!

我猛然想起养育公主殿下最重要的东西。

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避开曾根先生吐的满地血,打开冰箱,却不见之前装月光镜的罐子。

我用眼睛扫视整个厨房,终于看到那个罐子倒在的曾根先生身边。罐盖开着,牛奶流淌而出,在紫黑色的血中形成白色的漩涡。看到这一幕,我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如此。

镜片被曾根先生牢牢地握在手中。

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只见他掌中的镜片已经四分五裂。纤薄的月光镜,稍稍用力就会碎掉。

我马上明白了,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个考验。

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能为公主殿下奉上我的人生?为了她我到底能做出多大的牺牲?

望着表情痛苦、僵硬倒地的曾根先生,我想起契约成立那天他说过的话。

“月光镜啊,是用人的头盖骨做的哦。”那时他说得轻描淡写,简直就像在教我怎么做某个菜,“是把这里——双眼之间的骨头仔细地切下来做成的。明白吗?”

他边说边指着自己的眉间。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震惊得茫然失语的表情,他从冰箱里拿出月光镜来,把它抵在自己的额头。塑料片似的扇形球面镜,与双眼之间弧度刚好契合。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之前想不通的半径部分的弧度,正是眉骨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的人有所不知……人类的眉间有感应月光的部分。你听过‘月醉’这个词吗·”

小学生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么生僻的单词。我呆呆地摇摇头。

“敏感的人只要被月光照到,就会陷入晕醉状态,那就是‘月醉’。或许是脑中涌出了月亮水,麻痹了脑袋也说不定呢。”

我想起以前舔过的石头那样的味道。

“呐,不是有狼人的吗?先不说是不是真有人会变成狼,我觉得满月之夜人会变异的说法,就是根据月醉编出来的故事。”

他说着将月光镜放在厨房电灯泡下。镜子正中泛起强烈橙色光芒。

“要做这个,还是很劳神费力的呢……首先得从头盖骨上把这个部分恰到好处地切下来,这时用钢丝锯是最好的。”说着,他用空着的手做出锯东西样子,“仔细切下来以后,接着就要把眉间正中的部分尽量削薄。表面的弧面是最重要的,那里绝对不能用手碰。最终只能小心翼翼把脏的地方弄干净……弧面越薄越好,但要注意分寸,太过的话就会裂开呢。我以前就弄坏过两个。”

曾根先生面带微笑,百无禁忌地回顾着自己的失败。我那时紧握的手汗湿掌心。

“所以,不管做什么,分寸都是最重要的。打薄要用磨砂纸,五金行就有防水磨砂纸卖,用那个比较方便。店里人会问你要几号的磨砂纸,嗯……你就说要二百八十号以上的。”

听曾根先生的口气,好像磨砂纸号数越大就越细腻。

“要是用很粗糙的磨砂纸,就容易出划痕。划痕太大就没法修复。所以还是要精工出细活,逐渐替换细腻的磨砂纸。”

我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既然月光镜是用人的头盖骨做的,那作为素材的头盖骨,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我也没法说得很细……头盖骨的话,已经烧过的,或者死后过了很久的都不行喔,因为干掉的骨头会整体萎缩,表面的弧度也会变化。用那样的骨头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做不成月光镜的。所以要在它干枯萎缩前使用,还不能忘了把镜片一直浸在牛奶里补充营养。”

那就是说,一定要用新的头盖骨。但这样的东西究竟要如何……这骇人听闻的话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曾根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息道:

“照顾公主殿下,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而那如此贵重的月光镜,如今却四分五裂在早已气绝的他手中。

看着破碎的镜片,我明白了他的真正想法。

他要说的就是——如果真的想要得到公主殿下,就得做出自己的月光镜,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就没有资格拥有她。

当然,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会给你留下一个东西的。

平日里放滴管的床头柜里,放着曾根先生精心准备的新钢丝锯。

我最终还是没能养育公主殿下。

虽然我把公主殿下装进曾根先生家里的大袋子,运到了自己的公寓(她的身体,就跟轻石那般轻),但要做新的月光镜,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我把曾根先生留下的水都喂给了她,用尽以后她的生长就停止了。

起初是她的表情变得贫乏,慢慢地没有了声音。而后她细腻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失去水分,像一尊精巧的人偶。身体的颜色逐渐暗淡,先是像木头,后来变得越来越像石头。最终一点一点缩小,直到变成一块能放在手掌上的小石头。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死了。

时至今日,她仍被我安置在房间的窗边——月色美丽的夜晚,当她沐浴到泠泠月光时,你还可以听到细小的吱吱声。

那定是她怀念故乡静海的声音,但我现在却爱莫能助。

要是有月光镜,也许就能恢复她以前的样子吧。只要耗尽我的余生,应该就能见到她四肢健全的姿态。

不过,除非我月醉了,否则,这是绝无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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