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骚 - xp1024.com
《潮骚》


正文 第一章

歌岛是个人口一千四百、方圆不到四公里的小岛。

歌岛有两处景致最美。一处是人代神社,坐落在岛的最高点,朗西北而建。

从这里极目远望,可以望及伊势海的周边,歌岛就位于其湾口。北面濒临知多半岛,由东向北伸展着渥美半岛。西面隐约可见从宇治山田到津的四日市的海岸线。

拾200级的石阶而上,来到了由一对石雕唐狮子守护的牌坊前,猛然回首,可以看到被这种远景包围着的像是古代的伊势的海。这里,原先松枝交错,形成一座"松牌坊",为赏景的人提供了一个别有风趣的自然画框。但是,松树在几年前已经完全枯死了。

松树的绿还是浅谈时,靠岸的海面已经被春天的海藻染上了红赭色。西北的季节风不断从律的风口吹拂过来。这里赏景,寒气袭人。

八代神社供奉着绵津见命海神。这种对海神的信仰,是渔夫们从生活中自然产生的。他们经常祈求海上平安,如果遭遇海难,获救后就首先来到这座神社奉献香资。

八代神社有珍宝砧面铜镜,有八世纪的葡萄镜,还有在日本仅有的十五六面的中国六朝镜复制品。镜子背面所雕刻的鹿和松鼠群,是在遥远的过去从波斯的森林辗转漫长的陆路,再渡重洋,旅游了半个世界,来到如今这个岛上安家落户的。

岛上景致最美的另一处,就是靠近岛上的东山山顶的灯塔。

灯塔耸立的断崖下,不断地传来伊良湖海峡的海潮声。起风的日子里,这连接着伊势海和太平洋的狭窄的海峡,翻卷起无数的旋涡。与这海峡相隔,靠近渥美半岛的一端,在多石而荒凉的岸边,耸立着一座伊在湖海岬的无人小灯塔。

在歌岛的灯塔上,东南可以望及太平洋的一角。刮西风的拂晓时分,在东北隔渥美湾的群山远方,有时还可望及富士山。

从名古屋和四日市出入港的轮船,擦过星散在湾内至外海上的无数的渔船,经由伊良湖海峡时,灯塔看守从望远镜中窥视,很快就念出了船的名字。

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摄入了三井航线的1900吨货轮十胜号。货轮上的两个身穿工作服的船员一边踏步一边在闲谈。

过了片刻,又一艘英国的塔里斯曼号轮入港。可以清楚地看见上甲板上的一个船员正在投套圈的小小的影子。

值班小屋里,灯塔看守坐在办公桌前,将船名、信号、符号、通过时间和方向,都一一记在船舶往来报表上,并将它拟成电文进行联络。多亏这种联络,港口上的货主才能及早做好准备。

一到下午,落日被东山所遮挡,灯塔周围变得阴暗起来。老鹰在明亮的海的上空翱翔。它仿佛欲与天公比试,轮流扇动着双翅,刚要俯冲,却又突然畏缩在空中,飞翔而去。

榜黑时分,一个年轻的渔夫拎着一层大比目鱼,从村里急匆匆地只顾攀登通向灯塔的山路。这个年轻人方才几岁,前年从新制中学毕业。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惟有脸上的稚气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他的黑得发亮的肌肤,一个具有这个岛的岛民特点的端庄鼻子,搭配着两片裂莹的嘴唇,再加上闪动的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这是以海为工作场所的人从海所获得的恩赐,而决不是属于智慧的澄明的象征。因为他在学校的成绩非常之差。

他依然穿着今天一整天都裹在身上的捕鱼工作服,即已故父亲遗留下来的裤子和粗布工作服。

这年轻人穿过静谧的小学校园,踏上水车旁的坡路,拾级而上,来到了八代神社的后面。可以清晰地看见神社的庭院里在薄暮笼罩下的桃花。从这里再攀登,不足十分钟就可到达灯塔了。

这山路实是崎岖不平,即使白天,走不惯这条路的人也难免会绊倒。可是,这年轻人就是闭上眼睛,他的脚也能膛着松树树根和岩石前进。纵令像现在这样一边沉思一边行走,也不会绊跤。

方才还在夕阳残照的时候,载着这年轻人的太平号运回了歌岛港。每天,年轻人和船主以及一名伙伴都一起驾驭这座小汽船出海打鱼。回港后,年轻人就把捕获的鱼移到合作社的船上,然后把船靠在海边,拎起比目鱼准备到灯塔长家去。这时,他想先回家一趟,于是沿着海岸走了起来。这仿黑时分,还有许多渔船靠岸,一阵阵吆喝声,使海滨沸腾起来。

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沙滩上,靠在一个名叫"算盘"的坚固的木框边小憩。当起重机把船拖上来的时候,这木框就做垫船底用,是依次往上挪动的工具。少女操作完毕,像是在那里喘气歇息的样子。

少女额上渗出汗珠,脸颊红彤彤。寒冷的西风十分强劲,她因干活而发热的脸袒露在劲风之中,秀发飘逸,像是十分快活的样子。她身穿棉坎肩和扎腿劳动裤,手戴肮脏的粗白线劳动手套。健康的肤色与其他的妇女别无二致,但她眉清目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着西边海面的上空。那里黑压压的积云中,沉入了夕照的一点红。

年轻人未曾见过这张面孔。按理说,他在双岛上没有不认识的人啊。要是外来人,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可少女的装扮又不像是外来人。只是,她独自一人面对大海看得入神的样子,与岛上的快活的妇女通然不同。

年轻人特意打少女面前走过,在少女的正面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望着少女,就像孩子望着陌生人一样。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依然直勾勾地凝望着远方的海面,连看也不看年轻人一眼。

寡言的年轻人实地调查完毕,旋即快步离开那里。这时候,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沉捆在一种好奇心的幸福感中,这种失礼的实地调查在他脸上反映出来的羞怯,直到后来,也就是直到他开始登上通往灯塔的山路时,才渐渐地消去。

年轻人透过一排排松树的间隙,鸟瞰眼下的汹涌澎湃的大海。月亮露脸前的大海,漆黑一片。

转过"女人坡"——传说这里会迎面碰见魁伟的女妖——就可以望见灯塔的明亮的窗户。那亮光刺痛了年轻人的眼睛。因为村里的发电机发生故障已久,村里只看见昏暗的煤油灯的灯光。

年轻人为了感谢灯塔长的恩情,经常这样把鱼送到灯塔塔长那里。临近新制中学毕业,年轻人考试落第,眼看就要延长一年才能毕业,他的母亲对灯塔长太太——他的母亲平时常到灯塔附近来检引火的松叶,同灯塔长太太有一定交往——诉苦说:儿子延期毕业的话,家中生活难以继传。太太转告了灯塔长,灯塔长去见了他的挚友——校长。这样,年轻人才免于留级,准予他毕业了。

从学校出来,年轻人就出海捕鱼。他经常把捕获的鱼送到灯塔,还不时地替灯塔长夫妻采购,博得了他们的欢心和喜爱。

登上灯塔的钢筋水泥台阶这边,紧靠着一小块旱田,便是灯塔长的官邸。厨房的玻璃门上,摇曳着太太的影子。她像是正在准备晚餐。年轻人在外面扬声招呼。太太把门打开,说:

"哟,是新治。"

太太接过年轻人默默地递过来的比目鱼,高声地说:

"孩子他爹,久保送鱼来了。"

从屋里首传来了灯塔长的朴实的应声:

"你总是送东西来,太感谢了。请进来吧,新治。"

年轻人站在厨房门口,显得有点腼腆。比目自己经躺在一只白搪瓷大盘里,从微微喘息的鱼鳃里流出来的血,渗入又白又滑的鱼身。

正文 第二章

翌日清晨,新治乘上师傅的船儿出海捕鱼去了。黎明时分,半明半暗的云空,在海面上映出一片白茫茫。

开到渔场,约莫得花一个小时。新治身穿工作服,胸前围着耷拉到膝头的长黑胶围裙,手戴长胶手套,站在船头,遥望着航行前方的灰蒙蒙的层空下的太平洋方位,回想起昨晚从灯塔回家后就寝前这段时间的事来。

……在小屋的炉灶旁,吊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母亲和弟弟在等待着新治归来。弟弟12岁。自从父亲在战争最后一年死于机关枪扫射之下以后,到新治出海劳动这数年间,母亲一人以海女的收入来维持一家的生计。

"塔长很高兴吧?"

"嗯。他一再让我进屋去,还请我喝了可可呐。"

"可可?可可是什么?"

"是西方的红小豆汤吧。"

母亲什么烹调都不会,只会切切生鱼片,拌拌凉菜,或者烤整鱼,一锅煮熟。盘子里摆了一尾新治捕捞上来的绿鳍鱼,是整条煮熟的。由于没有好好洗干净就下锅,吃鱼肉时,就连鱼肉带沙子一起吃了。

在饭桌上闲谈的时候,新治盼望从母亲的嘴里吐露出有关那位陌生少女的一些传闻。然而,母亲这个人是不爱发牢骚,也不喜欢背地议论人的。

饭后,新治带弟弟到澡堂洗澡去,他想在澡堂里听到少女的一些传闻。但时间太晚,浴池空空荡荡,洗澡水也脏了。天花板上回响着粗哑的嗓音,原来是渔业合作社主任和邮局局长泡在浴池里谈论起政治问题来。兄弟俩以目致意后,就泡在浴池的一端。新治一味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政治话题总是没有移到少女的新闻上来。这时候,弟弟很快就洗完澡走出了浴池,新治也只好一起走了出来,问明缘由。原来是弟弟阿宏在玩剑戟游戏的时候,用刀击中了合作社主任的儿子的头,把他打哭了。

平时一仰脸躺下就入睡的新治,这天晚上上床后却兴奋得久久未能成眠。他从来没有生过病,这回他担心起自己是否生病了。

……这种奇妙的不安情绪,一直持续到今天早晨。眼下新治站在船头,眼前展现广大无际的海。只要眼一望见海,他平日那种熟悉的劳动的活力就在全身沸腾起来,心情自然而然地就会平静下来。发动机一震动,汽船也随之微微震动。凛冽的晨风,扑打在年轻人的脸颊上。

右边悬崖高处灯塔的光,早已熄灭。早春的褐色树林下,伊良湖海峡飞溅起的浪花,在清晨的迷蒙景色中,呈现一派白花花。太平号由师傅熟练地操纵着橹,乘风破浪地顺利穿过海峡潮水的旋涡。要是巨轮航行这海峡,必须通过总是掀起浪花的两处暗礁之间的一条狭窄的航道。航道水深约140多米至180多米,而暗礁上则只有23米至36米左右深。由是,从这条航道标志的浮标周围,向太平洋方位深深投下了无数的捕章鱼的陶罐。

歌岛年捕鱼量八成是章鱼。11月开始的捕章鱼汛期,在起始于春分的捕乌贼汛期以前已经接近尾声。伊势海天气寒冷,秋天章鱼群为了避寒,顺流游向太平洋的深处,所以捕章鱼的陶罐正等待着捕捉这些章鱼。就是说捕章鱼季节快结束了。

对干练的渔夫来说,非常熟悉岛屿的太平洋一侧的浅海海底全部地形,就像熟悉自己的庭院一样。

"海底黑沉沉,简直像瞎子按摩一样呐。"渔夫经常这么说。

他们靠指南针辨别方向,仔细观察比较远方海角的群山,通过高低的较差,来弄清船儿的所在位置。弄清位置,就知道海底的地形。每条缆绳分别挂上上百个捕章鱼陶罐沉入海底,很规则地排成无数的行列。拴在缆绳的一处处上的许多浮标,随着潮涨潮退而摇动。捕鱼的技术之老练,得数既是船主又是师傅的捕捞长了。

新治和另一年轻人龙二都认为,只要致力于适合自身的力气活儿就行。

捕捞长大山十吉的脸,活像被海风鞣熟的皮子。连皱纹的深处也被晒得黝黑,手上的疤,不知是渗透在皱纹里的污垢,还是打鱼的旧伤痕,如今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他这个人难得一笑,平时很是冷静,虽然为了指挥捕鱼而扯大嗓门,可是不会因生怒而大声吼叫。

打鱼的时候,十吉基本上不离开掌橹场,用一只手调节发动机。到了海洋,许多原先看不见的渔船都麇集在这里,互致平安。十吉降低发动机的马力,一开进自己的渔场时,就向新治示意,让他把传动皮带挂在发动机上,再绕在船舷的旋转轴上。船儿沿着挂上捕章鱼肉罐的缆绳缓缓行驶,这个旋转轴带动了船舷外的滑轮。青年们把挂着捕章鱼陶罐的缆绳拴在滑轮上,倒了上来。必须不停地倒,否则缆绳会滑回去。再说,要把饱含了海水而变得沉重的缆绳拉上来,就需要加倍的人力。

微弱的阳光笼锁在水平线上的云层里。两三只鱼鹰把长长的脖颈伸出水面游来游去。朝歌岛望去,向南的断崖被群栖鱼鹰的粪便染成一片白花花。

风,格外的寒冷。由滑轮将缆绳卷上来的同时,新治望着湛蓝的海,从中感受到马上就应使自己出汗的劳动的活力涌了上来。滑车开始转动,湿漉漉的沉重的缆绳从海里被倒了上来。新治带着胶手套的手,紧握住冰冷而坚硬的缆绳。倒上来的缆绳通过滑轮的时候,四处溅起了像冷雨般的水花。

接着,红赭色的章鱼陶罐从海面露了出来。龙二在等待着,倘使罐子是空的,他就不让空罐接触滑轮,迅速将蓄满罐里的水倒出来,然后靠缆绳把陶罐再放回海里。

新治叉开双脚,一只踩在船头,接连不断地把长长的缆绳倒上来,他心想:从海里会拉上什么来呢?他不停地倒着缆绳。新治胜利了。但是,实际上海也没有输。不断倒上来的都是空罐子,它们像是在嘲笑。

拉上来的相隔七至十米一个的意鱼罐已有二十多个,全都是空的。新治仍在倒着缆绳。龙二把空罐里的水倒了出来。十吉不动声色,手握住橹,默默地注视着年轻人的操作。

新治的脊背上渐渐渗出了汗珠。裸露在晨风中的额头上的汗珠在闪闪生光。脸颊火辣辣的。阳光好不容易透过云层,把年轻人跃动的淡淡的身影投射在脚下。

花二把拽上来的罐子不是倾倒在海里,而是倾倒在船里。十吉停止了转动的滑车。新治这才回头望了望章鱼罐。龙二用木棍连续捅了几下罐里,总是不见章鱼出来。他又用木棍搅动,章鱼才勉强从罐里滑了出来,蹲在船板上,就像人午睡正酣的时候不愿意被人唤醒一样。机械室前的大鱼糟的盖子弹开了,今天的第一次收获,一古脑地倾泻在槽底里,发出了低沉的声响。

整个上午,太平号几乎都是以捕章鱼度过的。仅仅捕获了五尾章鱼。风已停息,和煦的阳光开始普照大地。太平号驶过伊良湖海峡,回到了伊势海,准备在这捕鱼禁区里偷偷垂钓。

所谓垂钓,就是一种捕鱼的方法,即把结实的一串串的鱼钩放在海里,船儿向前行驶,鱼钩就像铁耗子在海底耙来耙去。许多挂着钓钩的绳子被平行地系在缆绳上,缆绳水平地沉人海里。相隔一段时间再拉上来,四条(鱼甬)鱼和三条舌鳎鱼从水面上蹦了上来。新治赤手把它们从鱼钩上拿了下来。(鱼甬)鱼露着白腹躺倒在沾满血迹的船板上。舌鳎鱼那两只被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珠、那濡湿了的鱼身,都映照者蔚蓝的天空。

午餐时间到了。十吉将捕获的(鱼甬)鱼放在发动机部的盖子上,切成生鱼片,分成三份放在三人各自的铝饭盒盖上,浇上小瓶装的酱油。三人端起了在一角放上两三片罗卜咸菜的麦饭饭盒。渔船在微波中荡漾。

"宫田的照大爷把女儿叫回来了,你们知道吧月十吉突然说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两个年轻人摇了摇头。十吉又说道:

"照大爷生了四女一男,他觉得女儿过多,三个出嫁,一个送给人家做养女了。幺女名叫初江,已经过继给志摩老峡地方的一个海女。独生子阿松去年不料得了心脏病,猝然死去,照大爷就成了鳏夫,他突然变得寂寞了。于是,他把初江唤回来,重新落了户口,还打算把个养老女婿。初江长得格外标致,小青年都想当他的入赘女婿,这是一桩了不起的事吧。你们怎么样?"

新治和龙二面面相觑地笑了起来。的确,两人都脸红了。只因为肌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不见那股泛起的红潮罢了。

新治心中已将这个议论中的姑娘,同那个昨日在海滩上看见的姑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财力的缺乏,丧失了信心,昨日近在咫尺的姑娘,今日却变得远在天边了。宫田照吉是个财主,又是拥有山川运输公司出租用的185吨级的歌岛号机动机船和95吨级的春风号轮的船主,还是个闻名遐迩的爱申斥人的老家伙。他申斥人的时候,那头像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就竖了起来。

新治考虑问题是很切合实际的。他觉得自己才18岁,考虑大人的事为时尚早。因为歌岛的环境与受到许多刺激触发的城市少年的环境不同,岛上没有一家弹子房,没有一家酒吧间,甚至没有一个陪酒的女招待。再说,这年轻人最朴素的幻想,就是将来自己拥有一艘机动帆船,同弟弟一起从事沿海运输业。

新治的四周是宽广的海,他却不曾向往不着边际的雄飞海外的梦。对于打鱼人来说,海就像农民在观念上之执著于自己所拥有的土地。海,是打鱼人的生活场所,它的不定形的白色波涛,就像田间的稻穗和麦子在容易感受到绿油油的软土上不断地摇曳着。

……尽管如此,那天作业将结束的时候,年轻人竟带着一种奇妙的感动,遥望着一艘从水平线上的晚霞前通过的白色货轮的影子。世界竟以迄今他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的宽广,从遥远的天际逼将过来。这个未知的世界的印象,宛如远雷,从远处轰隆过来,尔后又消失了。

船头的甲板上,有一只小海星干瘪了。坐在船头上的年轻人,把视线从晚霞移开,轻轻地摇了摇他那用白厚毛巾缠着的头。

正文 第三章

这天晚上,新治去参加青年会的例会。从前称做"寝屋"的青年寄宿制度,如今改称这个名字,依然有许多年轻人喜欢这里。他们宁可在这间坐落在海边的煞风景的小屋里泊宿,也不愿在自己的家中过夜。在这里,他们认真地就请加教育、卫生、打捞沉船、抢救海难或者就诸如狮子舞和孟兰盆舞等自古以来属于年轻人的活动展开争论。年轻人一来到这里,就可以体会到一个堂堂男子汉应负的愉快的重担。

海风把紧闭的木板套窗吹得咯咯作响,把煤油灯吹得摇摇曳曳,时而明亮,时而又变得昏暗。黑夜户外的大海逼将过来,海潮的轰鸣总是冲着在煤油灯投影下勾画出来的年轻人那快活的脸,倾诉着大自然的不安和力量。

新治一走进屋里,只见在煤油灯下匍匐着一个年人,让他的伙伴用带锈的推子给他理发。新治微微地笑了笑,抱膝坐在墙脚下。他总是这样默默地倾听别人的意见。

年轻人或笑着夸耀自己今天的埔鱼收获,或无情地攻击对方。喜欢读书的,则以同样出热情在埋头翻阅漫画书。有的则用与其年龄相比显得大了些的骨节突出的粗手,在按住书页,乍看不明白这一页画中的幽默含义,仔细地琢磨了二三分钟后才笑了起来。

新治在这里也听到了那位少女的传闻。一个齿列不齐的少年张嘴大笑过后说:

"要说初江嘛……"

这只言片语传入了新治的耳膜里,后来的话则被嘈杂的人声和笑声所掩盖,听不见了。

新治是个毫无心思的少年,然而这个名字却像是个非常难的问题,使他的精神苦恼不已。仅仅听见这名字就觉得脸烧心跳。依然这样纹丝不动地坐着,竟产生了一种只有在剧烈劳动时才会出现的变化,这真令人不快。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颊试了试,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恍如他人的脸颊似的。这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的存在,伤了他的自尊心,莫名的愤怒使他的脸颊更加通红了。

大家就这样等待着会长川本安夫的到来。安夫年仅19岁,是村中的名门出身,具有强行把人拽走的力量。他这点年纪却已经懂得树立自己的威严,每次集会一定姗姗来迟。

门轻易地打开,安夫走了进来。他胖墩墩,还有一张像他父亲酒后的红脸那样的脸。他的长相虽不令人讨厌,但那双稀疏的眉毛却显得有些奸狡。他用一口漂亮的标准话说:

"我来晚了,很抱歉。那么,我们马上商量一下下个月要办的事吧。"

说着,安夫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摊开了笔记本。不知为什么,他显得特别焦急。

"这是早就预定要办的事嘛,譬如举办敬老会,运石修路,还有村民会委托我们办的清扫下水道灭鼠。这些事都要在暴风雨天不能出海捕鱼的日子里做的。灭鼠嘛,什么时候都没有关系。即使是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杀了老鼠,警察也不会抓嘛。"

大家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说得好。"有人说。

有人还建议请校医做有关卫生的报告和举办辩论大会等,可是旧历新年刚过,年轻人很腻顿集会,对此并不感兴趣。此后就是共同举办评论会,讨论油印的机关报(孤岛》。有个爱读书的年轻人朗诵了在随想最后所引用的保罗·维拉列①的诗句成了众矢之的。这诗句是:

我的心的莫名悲伤

不知为什么从海底深处

兴冲冲地疯狂跃动

展翅翱翔……

"什么叫兴冲冲啊?"

"兴冲冲就是兴冲冲呗。"

"恐怕是慌慌张张吧,念错了吧?"

"对啊,对啊。准是慌慌张张地疯狂,这样的句子才通啊。"

"保罗·维拉列是什么呀?"

"是法国著名诗人嘛。"

①保罗·维拉列(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什么,谁认识他呀。这是不是从哪支流行歌里选出来的?"

每次例会,照例如此交锋一番就结束了。会长安夫匆匆回家去了,新治不明个中原因,便抓住一个伙伴询问。

"你还不知道吗?"伙伴说,"他是应邀到宫田老大爷家参加宴会,祝贺女儿回村的呀。"

新治没有被邀请参加这个宴会。要是平时,他与伙伴有说有笑地走回家,现在一反常态,独自溜出来,沿着海滨向八代神社的石阶走去。从鳞次栉比的屋宇中,他找到了宫田家的灯光。那灯光与其他人家的一样,都是煤油灯的灯光。虽然看不见屋内的宴会进行的情形,但是毫无疑问,容易感触到的煤油灯的火焰,会将少女那清秀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摇摇曳曳地投映在她白脸庞上。

新治来到台阶的最底下一级,抬头望着落上了稀疏松影的二百级的白石阶。他开始拾级而止,本展发出咯咯声。神社四周渺无人影。神富家的灯火也早已熄灭了。

年轻人一口气登上了二百级台阶,毫不气喘。他站在神社前将结实的胸膛倾向前方,虔诚地施了个礼,然后将十元硬币投入了香资箱。接着又果断地将另一个十元硬币投了过去。在响彻庭院的拍手声中,新治心中祈祷:

"神啊!请保佑我出海平安,丰收归来。保佑渔村愈发繁荣!我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总有一天会当上堂堂的渔夫,请保佑我熟知任何事,精通任何事,诸如海的事、鱼的事、部的事、天气的事!保佑我的和蔼可亲的妈妈和年幼的弟弟!保佑妈妈在海女季节里潜水避免各种危险,平安无事!……此外,还有一个或许是不合理的祈求,请保佑我有朝一日也能娶上一个性情温柔。长用标致的新娘吧!……例如像回到宫田照吉家那样的姑娘……"

一阵风吹拂过来,松树梢沙沙作响。这时候,直吹到神社黑暗深处的一阵风,发出了森严的响声。它让人感到佑怫海神俯允了年轻人的祈求。

新治仰望星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暗自想道:

"提出这种任性的祈求,神灵不会处罚吧!"

正文 第四章

此后过了四五天,一个刮大风的日子,海浪越过歌岛港的堤防,飞溅起高高的水花。海上到处都是白色的浪峰,一个接一个地炸成了浪花。

天气虽然晴朗,但由于刮风,全村人都不出海打鱼。母亲让新治上午搬运完青年会的石料后,去把山上的柴火背回家里来。这是母亲在山上打来的柴火,她用红布捆绑起来,藏在山上原陆军观测演习的哨所遗址处。用红布捆着的柴火就是母亲采集的那一份。

新治背着用做装柴火的木框从家里出来,向观哨所遗址走去。这条路是要通过灯塔的。绕过女人坡,就没有一点风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灯塔长的家静悄悄的,人家大概都在午睡吧。灯塔的值班小屋里,回荡着收音机的乐声,可以望见灯塔员坐在办公桌旁的背影。在登上灯塔后面的松林陡坡的时候,新治出汗了。

山上鸦雀无声。不仅渺无人影,连一只徘徊的野狗也没有。在这岛上,由于忌讳镇守神,岂止野狗,就是家狗也没有。岛上净是斜坡,土地狭窄,连供运输用的牛马也没有。要说家畜,只有家猫一类,它们走在流落下来的石头将一排排房屋分别割成一段段的小路上,一边用尾巴抚弄着一户户轮廓分明、错落有致的房檐的影子,一边走了下来。

年轻人登上了山顶。这里是歌岛的最高处。四周围满是杨桐、荣萸等灌木林和高高的野草丛,视野也不开阔了。惟有从草木之间传来了海潮的声音。从这附近通向南方的路,几乎都被灌木和野草埋没,要到现哨所遗址,必须走相当迂回曲折的路。

走不多久,在松林沙地那边,可以望及三层的钢筋水泥的观哨所遗址。在周围渺无人影的大自然的幽寂中,这个白色的废墟显得格外神秘。当年的士兵就靠二楼观望台上的望远镜,来确定从伊良湖海岬对面的小中山靶场发射出来的试验炮弹的弹落点。室内的参谋询问炮弹落在什么地方,士兵马上就回答上了。直到战争期间,野营的士兵在这里一直来回重复着这种生活,他们总是把不知不觉地减少了的粮株当做是被狐狸精化走了。

年轻人窥视了一下观哨所的一楼,只见堆积如山的一捆捆枯松叶。似乎是用来堆放东西的一楼,因为外头窗户窄小,里首也有些窗玻璃没有损坏。他凭借着一丁点亮光,马上找到了母亲做了记号的柴火。其中好几拥系上了红布条,上面用笨拙的毛笔字写着自己的名字"久保富"。

新治把背着的木框卸下来,然后将枯松叶和成捆的枯枝捆绑好。他好久没有到这观哨所来了,觉得马上折回去未免太可惜,于是他把要背回去的东西放在一起,迈步登上了钢筋水泥的楼梯。

这时,上面传来了像是木头和石头相撞的轻轻的声音。年轻人竖起耳朵倾听。声音戛然止住。他想:这一定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

再登上楼梯,看见废墟的二楼上,一个大窗户既没有玻璃也没有窗框,窗外是寂寞地环绕着的大海。观望台的铁栅栏也没有了。淡墨色的墙壁上,留下了士兵用粉笔胡乱涂写的痕迹。

新治再往上攀登。他透过三楼的窗口,将视线投在倒塌了的升国旗的旗台上,这回他确实听到了有人哭泣的声音。他一个箭步跑了上去。他脚蹬运动鞋,轻盈地登上了屋顶。

正在哭泣、脚蹬木屣的少女没听见脚步声,就突然看见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年轻人的身影。她顿时止住哭声,呆然不动。她原来就是初江。毋宁说,这使对方大吃一惊。

这种意想不到的幸福的邂逅,使年轻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两人的警惕心和好奇心交织,好像是森林中偶然相遇同类动物似的,彼此只顾面面相觑,呆呆地位立着。新治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

"你是初江吧?"

初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憋足一股子劲儿的年轻人,那双乌黑的诚实的眸子,似乎使初江回忆起某天在海滨上定睛凝视着自己的那个年轻人的脸庞来。

"方才是你在哭吗?"

"嗯"

"干吗哭呢?"

新治像警察似地盘问。

没料到少女竟爽快地回答说,事情原委是这样的:灯塔长夫人为村里有志的姑娘举办一个集会,讲授礼仪,她第一次参加这种集会,早到了,就想登上后山看看,没想到竟迷路了。

这时候,鸟影从他们两人头上掠过。原来是只隼。新治认为这是吉兆。于是不灵的舌头也自如起来。他恢复了平日的男子汉的态度,建议说:他回家要经过灯塔,可以送她一程。少女微笑了,却无意将流淌下来的泪水抹掉。宛如雨中射出的阳光。

初江下身是黑色哗叽裤子,上身是红毛衣,脚穿红色天鹅绒袜子,蹬着木屣。她站起身来,一边从屋顶的钢筋水泥边缘鸟瞰大海,一边问道:

"这样的房子是什么建筑物?"

新治走近边缘,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回答说:

"原先是观哨所,从这里可以望见炮弹飞到什么地方。"

山峦遮挡着歌岛的南侧,没有一丝风。日光照耀下的太平洋尽收眼底。悬崖的松树下,耸立着被鱼鹰粪染成白色的岩石角,靠近岛的海,海底的海藻的茶色,使海面呈现一片黑褐色。新治用手指着一块正被怒涛击起的水花冲刷着的大岩石解释说:

"那是黑岛,据说有个叫铃木的警察在那里钓鱼,被海浪卷走了。"

这样,新治虽是十分幸福,可初江必须赶到灯塔长家的时刻逼近了。初江离开钢筋水泥的边缘,冲着新治说:

"我,该走了。"

新治没有回答,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他发现身穿红毛衣的初江的胸前,斜划着一道黑线。

初江意识到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胸前,方才靠在钢筋水泥边缘的地方,正好沾上了一道黑色的污线。她低头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几乎完全隐藏在坚硬的支撑物里的、在毛衣下微微隆起的胸脯被胡乱地拍打,微妙地摇晃起来。新治惊喜地注视着。在她拍打的巴掌下,乳房反而像逗着玩的小动物一样。年轻人为这种运动弹力的柔软性所感动。那条黑色的污线被排掉了。

新治率先从钢筋水泥楼梯走下来时,初江的木屣发出轻轻的清澈的声音,在废墟的四壁引起了回响。刚要从二楼下到一楼,新治背后的木屣声公然而止。新治猛然回过头来。少女笑了。

"怎么啦?"

"我黑,可你也够黑的。"

"怎么啦?"

"晒得够黑的!"

年轻人无缘无由地笑了,他一边走下楼梯,正想径直走去,又折了回来。因为他忘记了背母亲托付过要拿回家去的那些柴火捆。

从那里通向灯培的路,是新治回家必经之路。他背着一大捆松叶走在少女的前面,少女探问他的名字时,他这才第一次自报了姓名,然后他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求她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以及她和自己在这里邂逅的事告诉别人。新治深知村里人是多嘴多舌的。初江保证不告诉别人。避讳爱说闲话的村里人最正当的理由,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使他们的邂逅变成了两人的秘密。

下次相会的办法,新治连想也没想过。他只顾默默地行走,不觉间两人来到了可以俯视到灯塔的地方。年轻人告诉少女一条可以下到灯塔塔及住宅后面的捷径,而自己却特意绕远路回家,就在这里和少女告辞了。

正文 第五章

年轻人迄今过着虽是贫穷却很安稳的生活,可是自从这天起,他竟受一种莫名的不安所侵扰,落入了沉思。他总是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点是可以吸引初江的心的。自己陈幼时出过麻疹,不知道什么叫做病。这健康的体魄,这能环游歌岛五圈的本领,这自信不亚于任何人的力气,似乎都不可能吸引初江的心。

从此以后,很难有机会遇见初江。每次打鱼归来,他总是Liao望海滨,偶尔即使认出她的身影,也由于她忙着干活,连搭话的空隙也没有。上次她那种独自凭倚在坚固的木框"算盘"上眺望大海的情景再也不会遇上了。但有时年轻人想初江想苦了,就下决心不想了,可偏偏这当儿他在渔船返航时海滨的喧嚣中,窥见了初江的身影。

城市少年首先是从小说和电影里学到如何恋爱,可歌岛的少年压根儿就没有可以模仿的对象。因此新治从观哨所到灯塔这段仅有两人的宝贵时间里,即使想起该做点什么,也无法想像该怎么做,留下的只是痛失良机的悔恨。

虽说不是祥月的忌辰,但父亲的忌辰到来,全家齐聚一起去扫墓了。新治每天出海打鱼,就挑选了出海前的时刻,同上学前的弟弟、手持香火和鲜花的母亲三人从家里走了出来。在这岛上,即使无人在家,也不会发生被偷盗之类的事。

墓地坐落在村庄尽头连接海滨的低崖上。涨潮时,海水没到低崖的紧下方。坑洼的斜坡上埋着无数的墓碑,有的坟碑由于沙地地基松软而倾斜了。

天未明,灯塔那边的天际却已是吐白的时刻。面向西北的村庄和海港则还被留在黑夜中。

新治拎着灯笼走在前头。弟弟阿宏一边揉着惺松的睡眼,一边跟了上来,拽了拽母亲的和服袖子,说:

"今天的盒饭,给我四个豆沙糯米饭团吧。"

"傻瓜,只给两个。吃三个就会拉肚子。"

"不,给我四个嘛。"

为庚申家和家把祖先忌辰而做的粘糕团像枕头那么大。

墓地上劲吹着寒冷的晨风。被岛屿遮挡着的海面一片昏只,远处的海面却已染上了曙光。环绕伊势海的群山清晰可见。拂晓微明中的墓碑,恍如无数停泊在繁华的海港里的白帆船。那是不会再鼓满风的帆、在过长的休息期间沉重地垂下来并完全化为石块的帆。把钱抛入黑暗的地底,深深地扎进去再也拽不起来了。

来到父亲的墓前,母亲把花插上,划了好几根火柴都被风吹灭,好不容易才将香火点燃了。然后,她让两个儿子叩拜,自己则在儿子们的后面叩拜、哭泣。

这村子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许女人与和尚上渔船。"父亲死时的船,就是犯了这个禁忌。有个老太婆死了,合作社的船载着这具尸体到答志岛去接受验尸,船儿从田岛驶到约奖三海里的地方,遇上了B24舰载飞机。飞机投弹,接着机枪扫射。这天,轮机手不在,替代的轮机手不熟悉这只船的机械性能。停泊时发动机冒出的黑烟,成为敌机轰炸的目标。

船上的导管和烟囱被炸裂,新治父亲的头部从耳朵以上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另一人眼睛挨作,当场毙命。还有一人腿部受伤。一个被削去臀部肌肉的人出血过多,不久就死了。

甲板上、船舱里都成了血池。石油槽被击中,石油扔到血潮上。因此,没能采取匍匐姿势的人腰部被击伤。躲在船首舱的冷藏库的四人得以幸免于难。一人不顾一切地从Liao望塔的背自穿过去,逃跑了,可是折回来之后,想再次从这小圆窗钻出去,却怎么也钻不出去了。

就这样,十一个人当中有三个人丧生。尽管如此,盖着一张粗草席横躺在甲板上的老太婆尸体却没有被击中一发子弹。

"捕捞玉筋鱼的时候,父亲害怕极了。"新治回头看了看母亲说,"几乎每天都挨打,简直连消肿的工夫都没有响。"

捕捞玉筋鱼是在七米多深的浅海进行操作,要有很高的捕鱼技术。要模仿海鸟追寻海底鱼的捕鱼法。这种捕鱼法使用绑上鸟羽毛的柔韧的竹竿来进行,还要憋足一口大气。

"是啊。就是渔夫捕捞玉筋鱼,也要棒劳力来干呐。"

阿宏觉得哥哥与母亲的对话与己无关,他只顾梦想着十天后的修学旅行。哥哥在弟弟这个年龄的时候,由于家境贫寒,无钱参加修学旅行,这回哥哥可以用自己挣来的钱,给弟弟积攒旅费了。

一家人扫完墓,新治独自一人朝海滨的方向走去,因为他必须做好渔船出海的准备工作。母亲必须回家把盒饭取来交给出海前的新治。

新治急匆匆地来到太平号时,来往的人的话声,随着晨风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当初江的人赘女婿啦!"

听了这句话,新治黯然神伤了。

这一天,太平号还是在捕捞章鱼中度过的。

直到渔船归港的整整工回个小时里,新治几乎一言不发,只顾拼命地捕鱼。他平日就讷讷寡言,就是一声不响也不会引人注意。

渔船返港后,像往常一样与合作社的船儿接上头,将章鱼卸下,其他的鱼通过中间人转手倒卖给号称"买船"的个体鱼贩。过秤时,金属笼子里的黑朝鱼,在夕阳的辉映下熠熠生光地蹦跳着。

帐目每十天结算一次。就在这天,新治和龙二跟随师傅来到合作社办公室。这十天里总收获量是150多公斤,从中扣去合作社的手续费、先行扣下百分之十的储蓄存款,再去掉损耗贷款,纯收益是27997元。新治从师傅手里得到4000元回扣。这时候,捕鱼旺季已过,这可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年轻人用粗大的手,拿着钞票,舔了舔手指,仔细地清点着,之后把钞票装入写上名字的纸袋,深深地揣人工作服的内兜里。然后他向师傅施礼致意,就从合作社走了出来。师傅与合作社主任围在火炉边,自我欣赏着各自亲手用海松木制造的烟嘴。

年轻人本来打算径直回家,他的脚步自然地向黄昏笼罩下的海滨移去。

海滩上剩下最后一艘被拖上来的船。操作绞车的男子、帮忙拽缆绳的男子,为数不少。两个妇女把"算盘"木框垫在船底往上推。一看就像进展不大顺利。海滨已经擦黑,也看不见前来帮忙的中学生的身影。新治心想:是不是去帮他们一把呢?

这时,把船往上推的一个妇女,抬起头来,瞧了瞧这边。是初江。新治不想看一眼这个从今早起就使自己黯然神伤的少女的脸,可是,他的脚还是移过去了。她那张脸——冒着汗的额头、泛起红潮的双颊、凝视往上推船方向的乌黑而晶莹的双眸——在昏暗中燃烧着。新治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他默然地抓住缆绳。操作绞车的男人向他招呼了一声"你好"。新治的臂力非同凡响。船儿立即滑过沙滩,拖了上来。少女赶忙手持"算盘"木框跑到船尾去了。

船儿拖上来以后,新治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其实他是想回头瞧瞧的,却又强忍住了。

打开拉门,像平时一样看见展现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的自己家发红了的榻榻米。弟弟趴在灯光下阅读者新发的教科书。母亲忙着厨房的活计。新治穿着长统胶靴就那么把上半身仰躺在榻仍米上。

"你回来了!"母亲说。

新治喜欢一声不吭地随手将装钱的小包送给母亲。母亲自然心领神会,但她却佯装忘记今天是该领十日收入用日子。因为她知道几手希望看到她惊讶的神情。

新治将手伸进工作服内兜里。没有钱。他又将手探进另一边的兜里。再将手探到裤兜,甚至神进裤子里首摸了摸。

肯定是丢在海滩上了。他什么也没说,拔腿就跑出去了。

新治跑开不久,有人来访。母亲走到门口,只见外面的昏暗中站立着一个少女。

"新治君在家吗?"

"他刚回来又出去了。"

"这是我在海滩上捡到的。上面写着新治的名字,所以……"

"啊!太感谢啦。新治大概是出去找这个了吧。"

"我去告诉他。"

"是吗?那就谢谢啦。"

海滩的天色已经漆黑。答志岛、首岛的微弱的灯火在远处的海面上闪闪烁烁。很多静悄悄的渔舟在星光下排成一列,很有气势地将船首冲向大海。

初江望见了新治的身影。刚一望见,身影却又隐没在船后头了。新治在低头寻找,他似乎看不见初江的身影。多亏有艘船,两人正好相遇了。年轻人茫然地伫立着。

少女说明缘由,她说她是来告诉他,她已经把钱送到他母亲的手里了。她还说她曾向两三个人打听过他的住址,为了避免别人猜疑,她一一让他们看了装着钱的纸袋。

年轻人松了口气。他微笑时露出来的洁白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更美了。少女急匆匆地赶来,急喘吁吁,胸脯激烈地起伏。新治不由得想起海面湛蓝而汹涌的波浪的起伏,今早产生的那股痛苦的忧虑解除了,勇气又复苏了。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去当入赘女婿,是真的吗?"

这个询问,从年轻人的嘴流利地吐了出来。少女笑了,笑得止也止不住,呛了起来。新治本想制止她笑,但她还是止不住地笑。他把手搭在少女的肩上。本来并不是很使劲,可是初江却颓然地坐在沙滩上了。她仍然笑个不停。

"怎么啦?怎么啦?"

新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摇晃着她的肩膀。

少女好不容易才从大笑中清醒过来,从正面认真地凝视着年轻人的脸,又笑了起来。新治探头问道:

"是真的吗?"

"傻瓜。这是胡说。"

"可是,确实是这么传说的嘛。"

"全是胡说。"

两人抱膝坐在船儿的背阴处。

"啊,真难受。笑得太厉害了,这里可难受了。"少女按了按胸口。她穿着的斜纹哗叽工作服都褪了色,只有胸脯部分的条纹激烈地起伏着。

"这里好痛啊!"初江又说了一遍。

"不要紧吧?"

新治说着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给我按摩一下会舒服些。"少女说。

新治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两人的脸颊贴得很近了。两人彼此都强烈地嗅到对方犹如海潮气味般的体臭,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干裂的嘴唇相互接触,多少带点咸味儿,新治觉得就像海藻一般。这一瞬间之后,年轻人对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有点愧疚,便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

"明儿打鱼回来,我把鱼送到灯塔长家里。"

新治只顾眺望着大海,重整威严,用男子汉的气势宣布说。

两人分别在船儿的两侧行走。新治准备从这里径直走回家去,他注意到少女的身影没有从船儿的后面出现。但从没在沙滩上的影子,他知道少女躲藏在船尾了。

"你的影子正好露出来啦!"年轻人提醒说。

于是,他望见穿着粗条纹工作服的少女的身影,活像野兽一般地从那里跳了出来,朝着海滨对面的方向,连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远了。

正文 第六章

翌日,新治打鱼归来,手里持着两尾用稻草穿鳃串起来的五六寸长的虎头鱼,向灯塔长宅邸走去。到了八代神社后边,他想起还没有礼拜神灵,感谢神灵的恩赐,便绕到正面,虔诚地顶礼膜拜起来。

祈愿过后,他眺望着早已笼罩上月色的伊势海,做了深深的呼吸。朵朵云彩恍如古代的群神,浮现在海面的上空。

年轻人感到包围着他的丰饶的大自然与他自身,是一种无尚的调和。他觉得自己的深呼吸,是仿造大自然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的一部分,它深深渗透到年轻人的体内深处。他所听见的潮骚,仿佛是海的巨大的潮流,与他体内沸腾的热血的潮流调合起来了。新治平日并不特别需要音乐,但大自然本身一定充满着音乐的需要。

新治把虎头鱼抬到齐眼高,朝那长着刺的丑陋的鱼头,伸了伸舌头。鱼儿显然还活着,但它一动也不动。新治捅了一下它的下巴颜,其中一尾在空中跃动了一下。

这样,年轻人十分惋惜这幸福的幽会来得太早,便慢腾腾地走了。

灯塔长和夫人对新来的初江抱有好感。他们原以为她寡言,不会招人喜欢,而她竟笑逐颜开,脸颊绯红,看来十分聪颖,不愧是个可爱的姑娘。学习礼仪会快放的时候,其他姑娘都没注意到,可初江却快手收拾起伙伴们喝过的茶碗,并满涮干净,还帮夫人洗洗涮涮。

灯塔长夫妇的女儿在东京上大学。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才回家。平日老两口总是把经常来访的村里的姑娘们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真心关怀她们的境遇,把她们的幸福看做自己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

已经度过30年看守灯塔生活的灯塔长,有着一副顽固的风貌,常常喊声如雷地怒斥悄悄潜入灯塔内探险的顽皮的村童,所以孩子们都很害怕他。可是,他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孤独使他完全失去了相信他人会有恶意的心情。在灯塔里最佳的款待莫过于客人来访。无论是哪里的远离人群的灯塔,从千里迢迢来访的客人,理应不会怀有恶意。再说,来客受到坦诚的被视为稀客的款待,纵令怀有恶意,任谁也会打消这种坏念头的。事实上,正如他常说的:"恶意无法像善意那样走远路。"

灯塔长夫人也确是个好人。过去曾担任过乡村女校的教师,再加上长期的看守灯塔的生活,愈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成为万事通,活像部大百科全书。连斯凯拉国立欧剧院是在意大利的梅拉诺,她都知道。东京的女影星最近在什么地方把右脚扭伤了,她也知道。在辩论的时候,她能辩赢她的丈夫,之后她又专心替丈夫缝补布袜子,准备晚餐,如此等等。每次客人来访,她都滔滔不绝,谈个没完。村里有的人对这位夫人的能言善辩听得人迷,把她与自己的寡言的妻子相比,对灯塔长寄予属于多管闲事的同情。不过,灯塔长是很尊敬妻子的学识的。

灯塔长的宅邸是三间平房。所有地方都像灯塔内部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揩拭得一尘不染。柱子上挂着轮船公司的日历,饭厅地沪的灰总是弄得清洁而平整。客厅的一角上,女儿不在时,书桌上照样摆设着法国洋娃娃,青色玻璃的空笔碟子在闪闪发光。使用灯塔的机械油残渣变为煤气做燃料的铁锅澡盆,也安设在房子的后面。与肮脏的渔家不同,这里连厕所门口的手巾也是刚洗好的、靛蓝色还很清新的。

一天的大半时间,灯塔长坐在地炉旁,叼着黄铜烟袋,吸着新生牌香烟。白天里,灯塔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年轻的灯塔员在值班小屋里填写船舶经过的报告记录。

这一天,时近黄昏,也不是什么例行聚会的日子,初江手里拿着用报纸包裹的一包海参礼品前来造访。她那深蓝哗叽裙下面,穿着肉包的长锦袜子,然后再套上一双红色短袜。毛衣还是那件常穿的红毛衣。

初江一进门,灯塔长夫人立即用坦率的口吻说:

"初江,穿深蓝色裙子的时候,最好是穿黑袜子。你不是有黑袜子吗?记得有一回你来时也穿过的嘛。"

"嗯。"

初江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潮,在地炉旁坐了下来。

诸事快将办完的时候,夫人也坐在地炉旁,先用与在冽会上讲授的不同的口吻说了起来。一看见年轻的姑娘,她就从一般的恋爱观谈起,乃至探问:"你有意中人吗?"有时连灯塔长看见姑娘扭扭怩怩,也会提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已近黄昏,灯塔长夫妇竭力挽留少女一起用晚餐。初江却回答说:老父亲一人在家等候,所以得回家去。说着她主动帮灯塔长夫妇备好了晚餐。她自己连早先端上的点心也没有吃,只是低下绯红的脸,走进了厨房,精神就振作起来了。她一边切海参,一边哼着昨天刚从伯母那里学会的。本岛流传的孟兰贫会上歌唱的伊势舞曲。

衣橱、衣箱、旅行箱,

送给女儿做嫁妆,

不要指望再还回。

啊!母亲。这太勉强,

东边天阴或许会刮风,

西边天阴或许会下雨,

连运载粮食万斗的部,

一不顺风,嘿嘿!

出了航也得折回。

"哎哟,我来这岛上已经三年了,还没学会这首歌,初江却学会了。"夫人说。

"哦,它很像老崎那边的歌咏。"初江说。

这时,昏暗的户外传来了脚步声,从暗处听见了招呼声:"您好!"

大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

"那不是新治吗?……哟,又送鱼来了,谢谢。孩子她爹,久保又送鱼来了。"

"总让你费心,谢谢。"灯塔长没有离开地炉旁,说:"请进来吧,新治。"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向时候,新治和初江互相交换了眼色。新治微笑了。初江也微笑了。夫人冷不防地回过头来,瞧见他们两人的微笑。

"你们彼此认识呀。唔,村子不大,这样反倒好。新治,请进屋里来……哦,千代子从东京来信了,还特地问新治好呐。千代子是不是喜欢新冶了呢?快放着假了,她会回来的,到时来玩儿吧。"

这席话,完全挫伤刚打算进屋里来的新治的锐气。初江冲着厨房的水槽,再也不回过头来。年轻人复又返回到薄暮中,经多次挽留,他也没有进屋里来,就在远处施了一个礼,转过身子走回去了。

"新治真腼腆,孩子她爹。"夫人说。

她经常是边说边笑。这触自的笑声响彻整个屋子。灯塔长和初江都没有搭话。

新治在女人坡的拐角处等候初江。

一拐过女人坡,灯塔四周的薄暮就变成还残留着微明的日落时分的余晖。松林后面,一派漆黑。眼前的大海却还辉映着落日最后的残照。今天一整天,一早刮起的东风吹遍了全岛,到了黄昏时分,这风也没有让人有痛肤彻骨之感。扬过女人坡,连风丝也没有了,只见薄暮沉静的光芒透过云端的缝隙流泻了下来。

大海对面的一侧延伸着濒临歌岛港的短短的海岬,海岬的一端是断续的,好几块岩石劈开白浪高高地耸立着。海岬附近格外明亮。山顶上挺立着一株赤松,树干沐浴着夕阳的余晖,轮廓分明地映现在年轻人的视野里,映现在他目力敏锐的眼里。树干突然失去了光泽。于是,仰望天空的云层,黑压压一片。星星在东山的尽头开始闪烁。

新治站在岩石的一角上侧耳倾听,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这是从灯塔长宅邸的正门前的石阶走下来,并从石板路上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他很调皮,准备躲藏在这里吓唬初江。但是,当可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却担心少女害怕,反而吹起口哨,让她知道自己的所在。口哨吹的是方才初江所唱的伊势舞曲的一书。

东边天阴或许会刮风,

西边天阴或许会下雨,

连运载粮食万斗的船,

初江绕过女人被走过来,她仿佛没有发现新治就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走了过去。新治紧追在她的后面喊道:

"喂!喂!"

尽管他叫喊,少女并没有回头。年轻人无奈,只好默默地跟随在少女的后面。

道路被松林笼罩,又漆黑又险峻。少女借着小手电筒的光柱照亮前方,步子变得缓慢,新治不知不觉地走在她的前面了。随着轻轻的叫唤声,手电筒的亮光像腾飞的小鸟,修地从树干飞到了树梢。年轻人机警地回过头来。他马上把摔倒的少女抱了起来。

虽说是四周的情况迫使年轻人这样做,但他对刚才的埋伏、吹口哨打信号以及跟踪等举动所描绘出来的自己像干了不良行为似的形象,深感愧疚。于是,他扶起初江后,没有转移到重复昨天那样的爱抚,而是像兄长般亲切地把沾在少女身上的孤立掸掉。因为沙地泥沙掺半且很干,一禅就落下。幸亏她没有受伤。这时候,少女活像个孩子,把手搭在年轻人壮实伯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初江寻找从她手中掉落的手电筒。它就横躺在两人背后的地面上,展开淡淡的扇形的亮光。在这亮光中的满了松叶。岛上的深沉暮色包围着这一丁点朦胧的光。

"在这儿呢。我摔倒的时候,它大概照在我的背后了吧。"少女快活地笑着说。

"你刚才生什么气呀?"新治认真地问道。

"千代子的事呗。"

"傻瓜!"

"真的没什么吗?"

"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并肩走着,手里拿着小手电筒的新治活像个领航员,-一指点着难走的路。没有话题,不爱说话的新措哨响地说开了:

"我真想有朝一日能用干活措到的钱买艘机帆船,和弟弟两人运输纪州的木材和九州的煤啊。这样就可以让我母亲生活得快活些,将来我老了也要回到岛上来,过过舒坦的生活。我无论航海到哪儿,都忘不了岛上的事儿。我觉得岛上的景色是日本最美的。歌岛上的人都这样确信。还有,我们大家要齐心协力让岛上的生活比哪儿都充满和平,比哪儿都充满幸福。不然,谁也都不会想起海岛的事际无论时局如何,太坏的习气传到这岛上来之前,都会消失的。要知道,大海只会送来岛上需要的正直的好东西,保护留在岛上的正直的好东西啊!所以这岛上一个小偷也没有。它任何时候都会培育出真诚的、做好了认真劳动的思想准备、具有言行一致的爱和勇气、毫不怯懦的男子汉来的。"

当然,这些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向,条理并不是那么清晰。尽管如此,年轻人罕见地善辩,简要地向少女做了说明。初江没有作答,却一味点头。她没有露出丝毫厌倦的神态,表情里洋溢着真诚的共鸣和信赖。新治深感高兴。这样诚挚的交谈的结果,年轻人就不去想不诚实的事了。他特意省略了向海作祷告的最后一句重要的话。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他们两人了,连道路也被绵延不断的树木的茂密的影子所笼罩,但这回新治连初江的手也没有握一握,更何况接吻,是想也没有想过啊。昨日傍晚在海滩上的偶然事件,简直不像是出自他们的意志,而像是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所驱使,这是意想不到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实是不可思议。他们好不容易才相约下次渔休日下午在观哨所会面。

他们经过几代神社的后面时,初江首先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止住了脚步。新治也跟着止住了脚步。

原来,村子一齐燃亮了灯火。那派景象简直像无声的辉煌的祭扫的开端,所有窗户都流泻出了不像是煤油灯的发黄的光,是闪烁着坚定的璀璨的光。村子恍如从黑夜中苏醒,浮现了出来。因为故障多的发电机已经修好了。

两人在进村之前分手了。初江独自从许久没有走过的室外灯光照耀下的石阶走了下去。

正文 第七章

新治的弟弟阿宏修学旅行出发的日子来临了。周游京饭地方五夜六天。迄今未离过岛的少年们,可以亲眼一睹广阔的外部世界。从前,有的小学生到内地修学旅行,第一次看见老式马车就瞪大眼睛喊道:

"嘿,大狗拉茅厕跑哩!"

海岛的孩子是通过课本上的图画和解说替代实物而首先学习概念的。电车、高层建筑物、电影院、地铁等,都只是从想像中创造出来的,这是多么困难啊。但是,这回一接触实物后,产生新鲜的惊奇之余,原先的概念便明显地变得无用了。在岛上度过漫长的生涯,连想也没有想过现在都市的马路,会出现如此喧闹的来来往往的电车之类的玩意儿。

一到修学旅行,八代神社就可以售出许多护身符。母亲们觉得孩子们去自己未曾到过的大都市,简直像是要去做一次决死的大冒险。尽管在他们每天的谋生中,在他们身边周围的大海里,时刻都潜伏着死亡和危险,可是……

阿宏的母亲豁出钱来买了两只鸡蛋,把它烧得很咸,做成一个盒饭。还将牛奶糖和水果深藏在书包里,轻易找不到。

谁有这天,神风号联运船特别在下午一点从歌岛出发。这艘轮船载重不足20吨,顽固而老练的船长本来对这种例外的做法大为不满,可是这年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修学旅行,船过早抵达鸟羽就要候乘适当的火车,消磨时间需要花钱,于是才勉强接受了学校的这个建设。

神风号的船舱和甲板上,都挤满了把水壶和书包交叉在胸前的学生。带队老师对挤满码头的母亲们变得有点担心了。在歌岛村,母亲们的意向可以左右老师的地位。有个老师被母亲们打上了共产党的烙印,结果被撵走了。可是,有个很有人缘的男老师,即使同女教师生了私生子,也能晋升为代理教务长。

大好春光的一个晌午,轮船开始徐徐启动,母亲们便各自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把帽带系在颚下的学生们,估计轮船已经驶到码头上的人分辨不清他们的脸庞的时候,就冲着海港开玩笑地高喊:"傻瓜!""嘿,笨蛋!""糊涂虫!"满载着身穿黑色制服的学生的船只,把徽章和金扣的闪光移向了远方。阿宏的母亲坐在连白天也很昏暗的静悄悄的家中的榻榻米上,想起两个儿子不久就要扔下自己出海,便潸然泪下。

神风号泊在珍珠岛旁的鸟羽港深水码头,让学生下了船,又恢复了它原先那种悠闲的带乡土气的风采,开始做返航歌岛的准备。人们往古老的蒸气烟囱浇水,水影在船首里倒和吊在栈桥的大鱼笼上摇曳。用白漆在灰色外壁上书写着一个"冰"字的仓库,濒临着大海。

灯塔长的女儿千代子拎着手提包,站立在码头的尽头。这个性情孤僻的姑娘,阔别许久才回到岛上来,她讨厌与岛上的人们攀谈。

千代子没有施脂粉,身穿朴素的深褐色西服裙,更加不显眼了。她的这副容貌并不引人注目,但轮廓粗犷而明朗,也许对一些人会有魅力呢。虽然如此,千代子却经常露出一副忧郁的表情,固执地考虑自己不美的问题。眼下,她最明显的成就,就是在东京接受大学教育,是个有"教养"的人。但是,人们常以貌相人,如此深思其貌不扬,也许同深思其貌标致是同样过分的吧。

父亲是个老好人,不知不觉又袒护了千代子这种忧郁的确信。因为女儿总是公开露出她对于过分继承父亲的遗传、其貌不扬而感到伤心。所以有时候,诚实的灯塔长明知女儿在邻室,他也对客人抱怨一番,说:

"唉,真是的,年轻姑娘为其貌不畅而苦恼,也是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长相太丑的缘故,我感到有责任啊。不过,也许是一种命运吧!"

有人拍了拍千代子的肩膀,千代子回过头来。穿着锃亮的皮工作服的川本安夫笑着站在她面前。

"欢迎你回来。放春假了吗?"

"嗯。昨天刚考完试。"

"大概是回来吮妈妈的奶吧!"

安夫受父命,前天来到津县衙门办理合作社的事,投宿在鸟羽的亲戚经营的一家旅馆里,现在正想乘这艘船返回双岛。他最满足的,就是能用标准语与东京的女大学生对话。

从这个善于酬酢的同龄人的言谈举止,千代子感到他非常快活,他肯定是认定"这姑娘对我有意思哩"。有了这种感觉,她就愈发无精打采,心想:又来这一套!千代子在东京受到电影和小说的影响,很想看看——哪怕是一次——男人说"我爱你"时的眼睛的表情。然而,她开始断定这种事是一生无法看到的。

神风号轮那边传来了嘶哑的呼喊声:

"喂,坐垫还没有拿来呢。瞧啊!"

转眼间,只见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沐浴着大半个仓库影子的蔓草花纹大坐垫包,从码头另一头走了过来。

"已经到开船的时间啦!"安夫说。

从码头跳上船的时候,他握住千代子的手跳了过来。千代子感到这只铁一般的手掌与东京的小伙子的手拿不同。她从这只手掌,想像着尚未与她握过一次手的新治的手掌。

从小天窗式的人口往船舱窥视,只见人们横躺在昏暗的舱内的榻榻米上的身影。有的脖颈围着白毛巾,只有闪亮的眼镜反射,映在习惯于室外光线的眼睛里,更加显出深沉的积淀。

"还是呆在甲板上好啊。虽然有点寒意,也比船舱好啊。"

安夫和千代子刚靠在船桥里倒绕着的缆绳坐下来避风,那个鲁莽的年轻的船长助手就说:

"喂,请抬抬屁股!"

说罢,年轻助手从两人的屁股底下把木板换了出来。他们两人是坐在用来遮挡船舱人口的盖板上。

船长在剥落了油漆而露出木纹的船桥上吗钟了。神风号轮启航了。

他们两人眺望着远方的鸟羽港,任凭陈旧的发动机在震颤。安夫本想向千代子透露一些自己昨晚偷偷嫖女人的事,可转念一想又作罢了。要是在一般的农村渔村,安夫会嫖女人倒是可以成为自豪的本钱,然而在这清净的歌岛,他就噤若寒蝉。他年纪轻轻,却摆出一副伪善的架势。

千代子看见海鸥飞向比鸟羽站前的缆车铁塔更高的地方的一瞬间,心里就暗暗下了赌注。她悄悄地盘算着,在东京没有遇上任何冒险的行动,所以希望每次回到岛上,自己身上会发生完全改变世界面貌的事情。船越是远离鸟羽,她就越觉得任何低徊飞翔的海鸥要超过远方小小的铁塔都是毫不费率的。然而,铁塔依然高高地耸立着。千伏于把眼睛移近红皮表带的手表的秒针上。她心想:"再过对秒钟,海鸥要是飞过铁塔,那美好的事情就在等待着我。"……五秒过去了。一只紧追着轮船飞过来的海鸥突然高飞,它的翅膀越过铁塔,振翅飞远了。

千代子趁别人还没有猜疑自己的微笑时,开口说道:

"岛上是不是发生什么变化了?"

轮船在前进,左侧已经看见坂手岛。安夫把快烧到嘴唇的短短的烟蒂按在甲板上掐灭后,答道:

"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对啦,十天前,发电机发生了故障,村里只好点煤油灯。现在已经修好了。"

"我妈妈来信也谈到了。"

"是吗?其他新闻嘛……"

在洋溢着春光的大海的反射下,他眯起了眼睛。海上保安厅的纯白色的鹎号艇,从距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向鸟羽港驶去了。

"对了。宫田照大爷把女儿叫回来了。她叫初江,长得特别标致呐。"

"是吗?"

一听到"特别标致"这几个字,千代子顿时面带愁容。因为单凭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对自己的非难。

"照大爷很喜欢我呐。因为我排行老二,村里人又都说我最适合做初江家的人赘女婿哩。"

神风号轮行驶不久,右侧出现营岛,左侧出现巨大的答志岛的景观。就是在平静的日子里,轮船一驶出雄峙着两岛的海域,就会遇上惊涛骇浪,把船板摇晃得吱吱作响。从这一带始,鱼鹰不停地在波涛中艺游,还可以看到大洋中屹立着岩群的暗礁。安夫看见这些暗礁,就皱起眉头,把视线从歌岛这惟一使人感到屈辱的回忆中移开了。因为自古以来,每次争夺,年轻人都要为之流血的暗礁的渔业权,如今已划归答志岛了。

卡代子和安夫站起身来,越过低矮的船桥,等待着海面出现的岛影。歌岛经常从水平线上露出朦胧的、神秘的头盔似的形状来。轮船随海浪倾斜,头盔也随之倾斜。

正文 第八章

渔休日姗姗来迟。阿宏参加修学旅行的翌日,暴风雨袭击全岛,才被迫停止出海。岛上为数不多的樱树刚刚绽开的蓓蓉,被这场暴风而全打落了。

前一天,不合时宜的湿润的风,不断地吹拂着。奇妙的晚霞,笼罩着天空。大浪汹涌,海滨传来了阵阵呼啸声。海师螂、甲壳虫都拼命地爬上高处。半夜里,狂风夹着暴雨刮了起来。悲鸣和恍如笛子的声音,从海上、从空中传了过来。

新治在卧铺里听见了这种声音,才明白今天是渔休日。这样,就无法修理渔具和搓网绳,青年会也无法开展捕鼠作业。

心地善良的儿子哪会忍心把身边正在打刀的母亲摇醒呢。他依然躺在卧铺里,一心等着窗口的发白。房子剧烈摇晃,窗户咯咯作响。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马口铁板倒塌的尖锐的响声。歌岛的房子不论是大户人家,还是新治家这样的小平房,都是一样的布局,进门上门的左侧是厕所,右侧是厨房。暴风雨肆虐的时候,只有静静地飘荡着一种气味,支配着整个黎明前的黑暗,就是那种熏人的、冰冷的、冥想的厕所气味。

面对邻居家土仓库墙壁的这扇窗,迟迟才开始发白。他仰望着刮在屋檐下的顺着湿漉漉的玻璃窗流淌下来的暴雨。直到刚才,他还憎恨剥夺了他劳动的喜悦和收入这两桩事的渔休日,现在却又觉得让你回像是盛大的节目。不过,这不是由碧空、国旗和光灿灿的金珠子装饰起来的节日,而是由暴风雨、怒涛和摇树如虎啸的劲风装饰起来的节日。

年轻人等得不耐烦,从卧铺上跳起来,套上到处开了洞的黑圆领毛衣,穿上了长裤。一忽儿,睁开眼睛的母亲看见做明的团前站着一个男人的黑影,便喊叫起来:

"喂,是谁?"

"是我。"

"别吓唬人啦!今天这种暴风雨天,还出海打鱼吗?"

"不,是渔休日。"

"既然是渔休日,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什么呀,我还以为是陌生人呐!"

睡眼惺讼的母亲最初的印象应验了。看起来她儿子实际上像个陌生的男子。平素难得启齿的新治,竟大声唱起歌来,还揪住门框做器械体操的动作。

母亲责备说:这样会把房子弄坏的。她不了解个中原因,还抱怨说:

"屋外闹暴风雨,屋里也闲暴风雨啦!"

新治看了好几回被烟熏黑了的挂钟。这颗不习惯猜疑的心,从未曾怀疑过女子遍上这暴风雨天还会不会守约。年轻人的心缺乏想像力,说不安也罢,欣喜也罢,凭着想像力去扩大它,使它变得烦杂了。即使如此,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用于消磨忧郁的余暇的手段。

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于是技上肢雨衣,来到了海边,与海相会。因为他觉得仿佛只有海才会回答他那无言的对话。巨浪高高地涌上防波堤,发出惊人的轰鸣,尔后又崩溃了。根据昨晚的暴风雨特别警报,所有的船只都被拖到比平时更高的地方了。河线出乎意料地逼近过来,海港内部在巨浪退下时,水面陡斜,几乎露出了底。浪花夹杂着雨点,从正面拍打在新治的脸上。飞溅在热辣辣的脸上、顺着鼻梁淌下的雨水,带上一股浓烈的咸味儿,使他回想起初江的嘴唇的妙味儿来。

云朵迅速飘流,昏暗的天空急遽变化,时明时暗。苍穹深处偶然也露出包含着不透明的亮光的云层,仿佛预感到晴天的到来,但是,很快又消失了。新治凝神仰望着天空,不知道波浪冲到了他的脚边,把他的木屣带也濡湿了。一只美丽的桃色小贝壳落在他的脚边上。大概是方才那股浪潮把它冲上来的吧。年轻人拎起来看了看,形状完整,连纤细的薄边也无破损的痕迹。他想把它作为礼品,放进了衣兜里。

午餐过后,他立即做好外出的准备。母亲一边洗测餐具,一边凝视着又要走到暴风雨中的儿子的身影。她没敢问儿子上哪儿,因为儿子的背影似乎充盈着一股不容地询问的力量。她后悔自己没有生个呆在家里帮忙于家务活的女儿。

男人出海打鱼,乘上机帆船,把货物运送到各个港口。女人则同这种广阔的世界无缘,她们只能烧饭、汲水、采海藻,夏天到来就潜水,潜到深海底。母亲在海女中也算是老练的,她知道海底的黎明世界是妇女的世界。白昼也昏暗的家、黑暗的分娩痛苦、海底的微暗,这些都是一系列相亲相爱的世界。

母亲想起前年夏天,有个妇女和自己一样,是个寡妇,她有个吃奶的儿子,自己身体孱弱,从海底采完鲍鱼上来,在燕火旁烤火的时候,猝然倒下。她翻着白眼,紧咬着紫青的嘴唇死去了。黄昏时分,在松林里焚烧她的尸体时,海女们悲伤之余,连站都站立不住,跪倒地上,痛哭不已。

奇怪的谣传四起,于是出现了害怕潜水的女人。语言说死去的女人在海底看见了不应看到的可怕的东西,所以遭报应了。

新治的母亲嘲笑这种谣传,越发潜入深海底,她捕的鱼比谁都多。因为对于未知的东西,她是决不会自寻烦恼的。

……即使回忆起这些往事,她也不那么伤心。她有天生的爽朗性格,有值得自豪的健康体魄,和儿子一样被户外的狂风暴雨唤醒了愉快的心灵。她把碗碟洗干净后,在吱嘎作响的窗户的微亮下,掀起衣服的下摆,仔细端详自己那双露出来的大腿。这双晒得黝黑的结实的腿,没有一丝皱纹,明显隆起的肌肉,放射出近乎琥珀色的光泽。

"凭这副身子,我还能再生三五个孩子啊!"

她的脑子问过这种念头,那颗贞洁的心顿时震颤起来,于是她赶紧整了整衣着,叩拜了丈夫的灵牌。

年轻人在去灯塔的上坡道上,雨水形成了一股奔流,冲刷着他的脚。松树在低吟。区长统胶靴走路很困难。他没有打雨伞,感到雨水顺着他的分头流进了他的领窝。但他依然迎着暴风而继续攀登。他倒不是要反抗暴风雨,而是恰恰相反,仿佛要弄清他购这股静静的幸福感是与静静的大自然有着密切的关联的。此刻,他感到自己内心对这种大自然的躁动,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亲近感。

从松林缝间可以鸟瞰的大海,白浪悠悠,后浪推前浪地滚滚而去。连海岬前端的高大的岩石,也常常被波涛覆盖。

据过女人被,就看见灯塔长宅邸的平房,关着所有的窗户,垂下窗帘,在暴风雨中显得更加低矮了。他登上了通向灯塔的石阶。今天,紧闭着的值班小屋里,看不见灯塔员的身影。小屋的玻璃窗被雨水打得湿漉漉,被风吹得吱嘎响个不停。屋里只有一架时着紧闭的窗呆然而立的望远镜、一堆放在桌面上被贼风吹得散乱了的文件、烟斗、海上保安厅的制帽、画着新船的轮船公司的绚丽月历、挂钟和桂钉上随便挂着的三把大三角尺……

年轻人到达观哨所的时候,连贴身衬衣也濡湿了。在这静谧的地方,暴风雨显得格外凄厉。靠近海岛的顶端,四周是毫无遮蔽的天空,暴风雨更加肆虐,为所欲为。

三面做开大窗的废墟,毫不挡风,倒是把风雨引进室内,任凭风带着雨星乱舞。从二楼的窗口可以望及的太平洋宽阔无垠的景观,尽管视野被雨云弄得狭窄了,但是一片滔天白浪,其凶猛之势,使四周在灰黑的雨云中朦胧不清,这样反而引人想像出无限宽广的粗暴的世界。

新治从外侧的楼梯走下来,窥视了一下先前曾来取过母亲存放柴火的一楼,发现那里是最好的防风处。这一楼本是用做存放东西的,开了两三扇很小的窗,其中只有一扇的窗玻璃被损了。先前这里堆积如山的松叶捆,都被存主分别运走,眼下还能看到其痕迹,只在一角落里留下四五捆。

新治闻到发霉的臭味,心想:"简直像个牢房啊!"他从风雨中躲进废墟,倏然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大喷嚏。

他脱下雨衣,在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过惯船上生活的人事事都非常细心,出门是要随身带火柴的。指头在触及火柴之前,先触及早晨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他把它掏了出来,借助窗户的亮光照了照。仿佛依然被潮水濡湿了似的,桃红色的贝壳闪闪发光。年轻人得到满足,又把它放回裤兜里。

潮湿的火柴很难划着。他从松散了的一捆柴火中,把枯松叶和枝扭堆在水泥地面上,用麻利的动作划着火柴,待闪出小小的火焰时,整个室内已经充满了烟雾。

年轻人抱膝坐在青火旁。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他等待着,没有丝毫的不安。自己穿着的黑毛衣多处绽开,他用手指捅了捅绽开的洞,以消磨时间。他的身体渐渐暖和的感觉,与户外的暴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荡漾在无可怀疑的忠实的自身所给予的幸福感中。他没有现存的想像力,不会感到苦恼。等着等着,他把头靠在膝盖上入睡了。

新治醒过来时,眼前的黄火依然燃烧着。火焰对面仁立着一个陌生的朦胧的影子。新治心想:不是在做梦吧?一个半裸的少女低头站在篝火旁,低垂的双手拿着洁白的贴身衬衣在烤火。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

新治明白过来这不是梦的时候,闪过一个狡黠的念头。他佯装还在睡梦中,身子一动也不动,却把眼睛眯成一条键在注视着。因为初江的体态实在太美了。

海女似乎对赤着淋湿的身子烤火习以为常,丝毫也不踌躇。她来到相约的地方时,这里已生了火堆。年轻人睡着了。于是她像小孩子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想趁年轻人沉睡的当地,赶快把湿透了的衣服和濡湿了的肌肤烘干。也就是说,初江没有意识到是在男人面前裸露,而只是偶遇这里生了房火,于是便在火堆前裸露罢了。

新治要是个饱经女色的小伙子,也许就应清楚在暴风雨包围的废墟里,站在篝火对面的初江向裸体,千真万确是处女的躯体。她那决不能说是白皙的肌肤,经年承受潮水的冲洗,显得润滑而壮实,那对高耸的小乳房似乎彼此腼腆地背着脸,在经受长年累月潜水锻炼的广阔的前胸,丰隆起一对杏花色的蓓蕾。新治害怕被她看破自己在窥视,所以眼睛只是咪起一条细缝。这种姿态保持着朦胧的轮廓,透过几乎冲及水泥天花板的火焰,隐约可见。

但是,年轻人冷不防地眨了眨眼睛,这一瞬间,被火焰的亮光夸张了的睫毛的影子,在脸颊上晃动了一下。少女连忙用尚未干透的洁白的贴身衬衣遮住了胸脯,高声喊道:

"不许睁开眼睛!"

忠实的年轻人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仔细想来,倘使再装睡的确不太好了,再说惊醒过来又不是谁的过错,他从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中获得了勇气,于是再次把那双乌黑的美丽的眼睛睁开了。

少女无所措手足,但还是没想把贴身材衣穿上。她再次用尖锐而清脆的声音喊道:

"不许睁开眼睛!"

这回,年轻人再也不愿意将眼睛闭上。出世以后,他就看惯了渔村女的裸体,但看心爱的人的裸体却是头一回。而且仅凭赤身露体这一理由而在初江和自己之间产生阻隔,使平常的寒暄和亲见的接近变得困难,这是叫人无法理解的。他用少年人的坦率站起身来。

年轻人和少女隔火相望。年轻人稍向右侧挪动了一下身子,少女也随之向右侧稍外开了几步。薄火仍旧在他们两人之间燃烧着。

"你干吗要躲?"

"人家害羞呗。"

年轻人并没有说"那么你穿上衣服好了"。因为他很想看看——哪怕是多看一眼——面前的她的身影。此时此刻,他不知如何续上话头,便提出孩子般的问题:

"怎样才不害羞呢?"

少女做了实在是天真烂漫的回答,但出语惊人:

"你也脱光,我就不会害羞了。"

新治非常困惑,但只踌躇了一瞬间,就不言不语地开始脱掉圆领毛衣。脱衣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少女会不会逃掉呢?年轻人脱毛衣经过脸面的一瞬间,优柔寡断起来了。他在脱掉衣服之后,身上只剩下一块兜裆市,一个比他穿着衣服时英俊得多的裸体站立在那里了。然而,新治的心炽烈地向着初江,愧疚好不容易在他的身上苏醒,这是在他们做了如下问答之后的事了。

"你不再害羞了吧?"

他像质问似的热切地追问了一句。少女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可怕,她出乎意外地找到了托词:

"不!"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完全脱光嘛。"

年轻人在火焰照耀下的身体,由于羞愧而变得通红了。他的回话快要脱口而出时又堵在喉咙里。他一边将手伸近旁火,近得指尖几乎插进火里,一边凝视着少女那件摇曳着火焰影子的白色贴身衬衣,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你要是把它脱了,我就脱。"

这时候,初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这微笑意味着什么呢?新治不明白。连初江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意味着什么。少女把遮掩胸脯至下半身的白色贴身衬衣脱掉,扔在身后。年轻人看到这副情景,像一首塑像,威立不动。他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少女闪烁着焰影的眼睛,一边解开了兜裆布的带子。

这时,窗外的暴风雨突然更疯狂地刮了起来。这之前尽管风雨一直以同样的凶猛在废墟上肆虐,然而这一瞬间,狂风暴雨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他们体味到高窗的紧底下,太平洋畅快地摇荡着这持续的躁动。

少女后退了二三步。后面没有出口。少女的脊背触到被烟熏黑了的水泥墙。

"初江!"年轻人喊了一声。

"从火上跳过来,从火上跳过来啊!"少女气喘吁吁,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说。

裸体的年轻人毫不犹豫。他那映着火焰的躯体一跃跳过了篝火。下一瞬间就是这躯体呈现在少女的紧跟前了。他的胸脯轻轻触及少女的乳房。年轻人非常激动,心想:"就是这种弹力!原先我所想像的藏在红毛衣下面的,就是这种弹力啊!"两人拥抱了。少女首先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松叶扎得好痛啊!"少女说。

年轻人伸手把白色贴身衬衣拿过来,准备给少女垫背。少女拒绝了。她的两只手已经不想拥抱年轻人了。她缩起双膝,双手将贴身衬衣揉成一团,好像小孩在草丛中捕捉到虫儿时那样,用这种动作顽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初江说了一句含有道德意味的话:

"不要,不要……出嫁前的姑娘不能这样嘛。"

年轻人有点畏怯,无力地说: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不行。"……姑娘闭上了眼睛。她的声调像是训诫,又像是劝解,流利地说:"现在不行。我,已经打定主意嫁给你了嘛。出嫁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行。"

新治心中对道德观念也抱有一种盲目的虔敬。首先,他还不曾玩过女性,所以觉得这时候自己仿佛接触到女人所存在的道德的核心。所以他并没有强求。

年轻人用胳膊紧紧抱住少女的身体,两人都听见彼此裸露的鼓动。长吻给无法满足的年轻人带来了痛苦。然而,这一瞬间,这种痛苦又转化为不可思议的幸福感。稍微减弱了的铸火,不时蹦跳出几颗火星。两人听见这种声音,也听见掠过高自吹进来的暴风雨的呼啸,以及夹杂着他们彼此的心脏的跳动声。于是,新治感到这种永无休止的陶醉心值,与户外杂乱的期紧和挖树的风声在大自然的同样高调中起伏翻动。这种感情充裕着一种永无穷尽的净福。

年轻人离开了她,用不愧是男子汉的沉着的声音说:

"今儿我在海滩拾到一个美丽的贝壳,想把它送给你,就带来了。"

"谢谢。让我看看。"

新治回到了自己脱衣的地方,开始把衣服穿上。少女也开始静静地把贴身衬衣裤穿上,整理了一番,衣着十分自然。

年轻人手持美丽的贝壳回到已经穿上衣服的少女面前。

"哟,真美。"少女让火焰映在贝壳表面上,显得十分高兴。她把它插在自己的头发上,又说:"真像珊瑚啊。能不能把它当头饰呢?"

新治坐在地板上,把身子靠在少女的肩膀上。两人都穿上衣服,轻松地接吻了。

……回去的时候,暴风雨还没有停息。过去他们两人为避忌灯塔的人,习惯去灯塔之前绕岔道走。现在新治难以遵守这个习惯了。他送初江经由稍为易走的路,向灯塔的后面走了下去。两人从灯塔起互相依偎,从刮着劲风的石阶走了下去。

千代子回到岛上的父母身边,第二天起就为无聊而苦恼。新治也不来访。虽然村里的姑娘都来参加学习礼仪的例会,但千代子知道其中一新参加者是安夫所说的那位初江时,就觉得初江那副乡下人的长相,比岛上的人所说的更漂亮。这就是千代子的奇特的优点。有点自信的女子一般都爱议论别的女子的缺点,可千代子却比男人更坦率地承认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类型女子的美。

千代子无所事事,学习起英国文学史来。她对维多利亚王朝的困秀诗人克里斯蒂娜·乔治、阿德雷特·安·普罗库塔、兹因·因兹罗、奥加斯塔·维布斯塔、阿莉丝·梅尼尔夫人等作家的作品全然不知道,却像背诵经文似的把她们的名字背了下来。千代子最得意的是死记硬背,甚至连先生打喷嚏都记在笔记本上。

母亲在她身边拼命想从她那里学到一些新知识。上大学本来就是干代子本人的志愿。父亲原先有些犹豫,母亲热心支持,最后说服了父亲。从灯塔到灯塔,从孤岛到孤岛的生活所激发起来的对知识的欲望,经常促使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描绘出许多的梦,在母亲的眼里也就看不见女儿内心小小的不幸。

暴风雨的日子里,灯塔长面对头晚起越刮越紧的强风,感到责任重大,彻夜未眠。母女俩一夜相伴,睡了个早觉,少有地将早餐和午餐并为一顿了。饭后收拾完毕,一家三人被暴风雨围困在家中,寂然度过了这一天。

千代子眷恋起东京来,眷恋起就是在这样暴风雨的日子汽车也若无其事地来回行驶、电梯照样运转、电车照样混杂的东京来了。在那里,大自然首先被征服了,剩下的自然的威力就是敌人。然而,这岛上的人都把自然看做朋友,都是袒护自然的。

千代子学累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凝望着把自己封锁在户内的暴风雨。暴风雨是单调的。潮声犹如醉汉的唠叨声,不断地传来。不知为什么,千代子想起了有关学友被所爱的男子强奸的传闻。这学友深爱其情人的温存和优雅,并且为他吹嘘,可是那一夜之后,她便爱同一个男子的暴力和私欲,只是无论对谁都噤口不言。

……这时,千代子望见了新治的身影,他正同初江相互依偎,从暴风雨冲刷下的石阶上走了下来。

千代子一直认定自己的脸丑陋,并相信这张脸的效验。这一确信一旦固定下来,就比漂亮的脸蛋更能巧妙地骗取感情。确信丑陋的东西就是处女所相信的石膏。

她把朝窗子的脸转了过来。母亲坐在地炉旁做外线活儿。父亲默默地抽着新生牌香烟。户外有狂风暴雨,户内有家庭。谁都没有察觉千代子的不幸。

千代子又面对书桌翻开了英文书。她不解词意,只见排列着一个个铅字。小鸟忽高忽低地盘旋的幻影,晃着她的眼睛。原来是海鸥。千代子落入沉思:回岛途中,自己对飞向马现铁塔的海鸥赌过的小小的占卜,原来就是意味着发生这件事啊!

正文 第九章

阿宏从旅途中寄回一封快信。要是寄平信,也许本人比信件还先到达岛上,所以他在京都清水寺的明信片上盖上一个紫色的参观纪念的大印章,用快件寄回家里来。母亲本读信之前,气鼓鼓地抱怨说:还寄什么快信,多浪费啊,现在的孩子不知道攒钱的艰难啊。

阿宏的明信片,只字未提名胜古迹,只是写了第一次去电影院的事。

在京都的头一个晚上,允许大家自由活动,我便同阿宗。

阿胜三人到附近一家大电影院去看电影。这是一家非常豪华的电影院,很像是一座华丽的宅邸。可是椅子特别窄,且特别硬,坐在上面就如坐长凳,坐得屁股疼痛,且坐不稳当。不一会儿,后边的人就喊:坐下!坐下!我。心想:我们明明是坐下了嘛,真是莫名其妙啊!后边的人便特别告诉我们,这是叠椅,要把它放下再坐。我们三人出了洋相,都挠了挠头。我们把它放下来,坐上去就觉得松软了。很像是天皇殿下的宝座呢。我多想也让妈妈坐一次啊!

母亲让新治念这封信,她听到最后一句,哭了。然后,她面对佛坛把明信片举起,祈愿神灵保佑阿宏在前天的暴风雨中旅行平安,保佑阿宏明后天身体健康、平安无事地归来。她还强求新治也一起祷告。过了片刻,她像是想起来似地骂道:哥哥读书写字都不行,还是弟弟脑袋瓜灵。所谓脑袋瓜灵,就是能让母亲舒畅地痛哭一场。她马上拿着明信片到阿宗、阿胜家里去,让他们家人也看看,然后同新治到澡堂洗澡去了。在澡堂里,母亲碰见邮局局长夫人,裸露着双膝,跪坐在局长夫人跟前施个礼,感谢邮局准确无误地把快信送到她的手里。

新治很快治罢,在澡堂门口等候母亲从女澡堂入口处出来。澡堂的屋檐下部分彩色木雕已经剥落,水蒸气弥漫在屋檐下。夜是暖和的,海是幽静的。

新治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正仰望着相距二三间的前方的屋槽顶端。这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脚蹬木屐,有节奏地行走在石板路上。新治在夜里看见了他身穿茶色及工作取的脊背。岛上是没有几个人穿这样昂贵的皮工作服的。他的确是安夫。

新治刚想招呼的时候,安夫正好回过头来。矫治绽开了笑脸。安夫却毫无表情,只顾直勾勾地望了望,又转身扬长而去。

新治很是纳闷,但他并没有把友人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举动特别放在心上。这时,母亲从澡堂里走出来,他像平时一样,默默地和母亲一起走回家去了。

昨日狂风暴雨过后,万里无云。安夫出海捕鱼归来时,迎接了干代子的造访。千代子说,她和母亲一起到村上购物,顺便登门拜访。母亲到了附近的合作社主任家里,她便独自来访安夭家。

安夫从千代子嘴里听到她把新治这个轻浮的年轻人的骄矜贬得一钱不值。他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新治认出安夭的时候,安夫正站在沿横穿村子中央的坡道由一户人家的门前,观看挂在那里的值班表。

歌岛水源贫乏,旧历正月里尤为干涸,不时因水而吵架。以村子中央为一段的沿小石路而流的小河,其源头就是村子的惟一水源。梅雨时节或暴雨过后,河流成为湍急的浊流,妇女们就在河边一边说长道短,一边洗涤衣裳,孩子们也可以举行手制木军舰的下水仪式。可是干旱季节,小河就变成断续内干枯的洼地,连推动一丁点垃圾流下去的力量也失去了。水源是泉水。也许是注入海岛顶端的雨水,经过过滤后汇成这泉水的吧。除此以外,岛上别无其他水源。

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公所决定轮流值班汲水,每周轮流一次。汲水是妇女的事。谁有灯塔把雨水过滤后贮存在水槽里。村上分派只靠泉水生活的各户人家值班,有的人家轮到值深夜班就只好忍受不方便了。不过,值深夜班的,数周后便可以轮到值导班的方便时间。

安夫仰望的,就是那张挂在村子行人来往最多的地方的值班表。深夜两点的这一栏上写着宫田二字。这是初江的班。

安夫咋了咋舌头。要是还在捕章鱼的季节就好了。因为早上出工稍晚些。可是,在最近这样的马赋鱼汛期里,黎明前就必须到达伊良湖海峡的渔场。这时节,家家户户都是三点起床,开始准备做饭,性急的人家三点以前就炊烟袅袅了。

尽管如此,初江值班不是下一个三点,还算好些。安夫发誓明天出海之前要把初江弄到手。

安夫一边仰望值班表,一边不了这样的决心。这时他发现新治站在男澡堂门口,愤恨至极,把平时的尊严也忘得一千二净了。他匆匆回到家里,斜视了一眼餐厅,只见父亲和哥哥一边收听收音机播放的响彻全家的浪花小调,一边在交盏对饮。他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不管不顾地拍起香烟来。

安夫根据常识判断:冒犯初江的新治肯定不是个童男子。在青年会上,新治常常是规规矩矩地抱膝而坐,笑眯眯地倾听别人的意见,尽管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是个玩弄过女性的人,是个小狐狸!而且,在安夫看来,新治的面孔,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是个表里不一的面孔。这种想像尽管难以相信,但其结果却令人感到:新治是靠无与伦比的坦率堂堂正正地征服女性的。

当晚,安夫为了使自己不致睡着,在被窝里拧自己的大腿。其实这样做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他对新治的憎恨,以及对新治抢先下手的竞争心就足以使他无法安眠了。

安夫有一个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夜光表。这天晚上,他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穿着工作服和裤子就悄悄地钻进了被窝。他不时地将手表贴在耳边,不时又望着手表发出荧光的字盘,觉得光凭这只手表,对女人就会有很大的吸引力。

深夜一点二十分,他从家里悄悄地溜了出来。因为是夜间,涛声犹如霹雳。月光明晃,村庄一片寂静。户外电灯计有:码头一盏、中央坡道两盏、山腰的泉潭边一盏。海港除了联运船以外,净是渔船,挂在船桅上的白灯、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海港之夜并不热闹。农村之夜显得庄重的,是鳞次栉比的黑暗而厚实的屋顶。然而这渔村的屋顶都是葺瓦或镀锌薄铁板,在夜间没有芭茅屋顶那种威胁人的沉重感。

安夫脚蹬运动鞋,走路没有发出声响。他从坡道的石阶快速地登了上去,穿过了由花朵半绽的樱树环绕的小学校的宽阔庭院。这庭院就是最近被扩大了的运动场,四周的樱树也是从山上移植过来的。有一株小樱树被暴风雨刮倒,黑黝黝的树干在月光下横躺在沙地的一旁。

安夫沿着河流登上台阶,来到了泉水汩汩有声的地方。室外的灯光把泉潭的轮廓描画了出来。那里设置的石槽承受着从长苔的岩石缝隙流出来的清泉,清泉从石槽边缘的光滑的苔藓溢了出来。流泉的这种情景,不像是在流动,而像是在苔藓上浓重地涂上了一层透明而美丽的釉。

环绕家潭的小树林的深处,猫头鹰在啼鸣。

安夫躲藏在户外电灯的局面。一只鸟儿微微振翅飞走了。他倚在一株粗大的榆树干上,一边看手腕上的夜光表,一边等候着。

两点刚过,肩上挑着水桶的初江在小学的庭院里出现了。月光把她的影子清晰地描画了出来。对女子的身体来说,深夜的劳动并不轻松,可在歌岛不问贫富,所有男男女女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健康的初江经过海女劳动的锻炼,全然没有显出痛苦的神色,她挑着空水桶前后晃动地登上台阶来的身影,倒不如说好像为意外的事情而高兴的孩子似的,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来。

安夫本想等初江来到泉潭边一放下水相就跳将出来,转念又犹豫不决,最后打定主意,还是耐心等待初江汲满水以后再说。他左手搭在高处的技杠上,一动不动,做好准备,关键时刻就跳将出来。这样,他将自己想像成一尊石像。他从用水桶汲水时充盈于耳的水声,从那双带点冻伤的又红又大的手,想像着那女子健康而娇艳的身体。他觉得这是最快乐的事。

安夫将手搭在枝桠上,手腕上戴着的值得炫耀的夜光表,荧光闪烁,发出的秒针走动声尽管微弱,却是清澈的。大概是这声音把在枝桠上刚营造好一半的蜂窝里的沉睡的蜜蜂惊醒了,大大地引起了它们的好奇心。然而,这只放出微光、很有规则地鸣啭的奇异的甲壳虫,身上披着平滑而冰凉的玻璃板铠甲,所以蜜蜂的期待落空了。于是它把刺移到安夫的手腕上狠狠地蜇了一下。

安夫惊叫起来。初江猛然回头,如惊叫声的方向望了望。她绝不呼喊,连忙把扁担从水桶绳上卸了下来,斜握在手里,摆好了准备迎击的架势。

安夫以连自己都觉得笨拙的姿态出现在初江的面前。少女仍以同样的架势后退了一两步。在这种情况下,安夫觉得还是逗笑掩饰过去好,于是他傻笑着说:

"嘿,吓一跳了吧?以为遇上妖怪了吧?"

"什么呀,原来是安哥。"

"方才一直躲在这里,本来是想吓唬你的啊。"

"干吗夜半还躲在这种地方?"

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本来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可是她当时真以为安夫躲在那里只是为了吓唬自己。安夫掌握初江这种心情,钻了空子,一眨眼工夫,就将初江的扁担抢了过来,然后用手抓住初江的右手腕。他的工作服的皮革发出了咯吱声。

安夫终于恢复了威严,仔细观察着初江的眼睛。他本来打算沉着而堂堂地说服这少女,却无意识地模仿起自己想像中的新治在这种场合所表现的光明磊落来。

"嗯,要是不听我说后悔也莫及啊!你和新治的事,大家都在议论哩……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初江脸颊绯红,喘着粗气。

"放手!我和新治的事?什么意思!"

"别装糊涂啦。分明是同新治暗中调情,还……想抢在我前头先下手。"

"别胡说,什么事也没有干嘛。"

"我都知道了。暴风雨那天你和新治上山都干了些什么啦?……瞧,脸都红啦……我说,跟我也来一次嘛。没关系。没关系嘛。"

"不要!不要!"

初江拼死挣扎,欲脱身而逃。安夫绝不让她逃脱。倘使完事之前逃掉,初江一定会向她父亲告状;倘使完事之后,她大概对谁也不会说出去的吧。安夫最爱读都市无聊的杂志常出现的"被征服"的女子自白之类的东西。给她增添欲说又不能说的苦恼。这是很了不起的啊。

安夫好容易把初江按倒在泉潭边上。一只水桶被撞翻,水流出来,把布满苔藓的地面濡湿了。户外电灯照映下的初江的脸,小巧玲珑的鼻翼在翕动,睁开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头发一半泡在水里。嘴唇突然撅起,下巴额上被安夫的唾液沾湿了。初江的这种举止,愈发煽起安夫的情欲,他感到初江的胸脯在自己的胸口下激烈地跳动着,但他还是把自己的脸压在初江的脸上。

这时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是蜜蜂又蜇了他的脖颈。

愤怒之余,他试图用手胡乱地把蜜蜂抓住。他被蜇得手舞足蹈的时候,初江向石阶方向逃走了。

安夫狼狈不堪,为追赶蜜蜂而忙了一阵子。他又如愿地把初江抓住了。可是,瞬息之间,究竟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乃至连顺序也都不知道了。安夫好歹把初江抓住,再次将她丰盈的躯体按倒在苔藓地上。这回精明的蜜蜂落在安夫的屁股上,蜂刺穿过他的裤子深深地蜇在他的臀部肌肉上。

安夫跳了起来。这回初江有了逃跑的经验,她向泉潭的后面逃遁了。她钻进林间,隐没在羊齿草叶丛中,一边跑一边找了一块大石头。她一只手举起石头遮光,好不容易才止住喘气,从泉潭的一侧俯视着下面。

坦率地说,迄今初江真不知道拯救自己的神灵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纳闷地眺望着安夫在泉潭边上疯狂地手舞足蹈的时候,这才明白所有一切都是机灵的蜜蜂的作为。户外电灯的灯光正好照着安夫追赶上空的蜜蜂的手,一只蜜蜂拍打着小小的金翅膀横飞过去了。

看来安夫终于把蜜蜂赶跑了。他果然地站着用手巾揩拭汗水,然后在附近到处寻找初江的踪影,但没有找着。他战战兢兢地用双手围成喇叭形,低声呼唤着初江的名字。

初江故意用足尖将羊齿叶拨弄得沙沙作响。

"喂,你在那儿,下来吧。我什么也不干啦!"

"不要!"

"还是下来吧。"

他正想爬上去,初江抡起了石头。他畏怯了。

"你干什么,多危险啊!……我怎么做你才下来呢?"

安夫害怕初江就这样逃逸,一定会向她的父亲告状,所以执拗地询问说:

"……我说,我怎么做你才下来呢?你是不是要向你爸爸告状呢?"

——没有回答。

"喂,你说声你绝不向你父亲告状好不好,我怎么做你才答应不说呢?"

"你替我汲水,挑回家里,我就不说。"

"真的?"

"真的。"

"照大爷太可怕了。"

然后安夫默默地开始吸水,他仿佛被某种义务观念所握住,实在滑稽可笑。他把那只撞倒了的水桶,重新汲满了水,再将扁担穿过两只水桶的系绳,挑在肩上迈步走了。

不大一会儿,安夫回过头来,只见初江不觉间在自己的背后两米远的地方跟了上来。少女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安夫一停住脚步,少女也跟着停住脚步。安夫走下石阶,少女也跟着走下石阶。

村庄依然一片宁静,家家户户的屋顶沐浴着月光。但是,黎明前的象征,是这两人向着村子沿级而下的脚下,处处不断传来了鸡鸣。

正文 第十章

新治的弟弟回到岛上来了。母亲们都站在码头上迎接自己的孩子。细雨靠手,望不见远处的海面。联运船驶到距码头百米远处,才从雾河中露出了身影。母亲们不约而同地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孩子们站在船甲板上,有的挥舞帽子,有的挥舞手绢,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楚了。

船儿一靠近码头,中学生们一个个就是同自己的母亲照面,也只是笑笑,尔后继续与同学们在海滨上戏耍了。这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到自己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模样。

阿宏回到自己家里,仍旧兴奋不已,总是平静不下来。让他谈旅途见闻,他只字不谈有关名胜古迹,却净谈些学友在旅馆里半夜起来解手,因为害怕,就把他叫醒一道去,所以第二天早晨困倦得起不了床之类的事。

这次旅行,的确给阿宏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于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诸如他在学校的走廊上涂了蜡,让女教师滑倒等一年前的事;电车、汽车、高层建筑、霓虹灯广告光灿灿的,一瞬间迫近自己身边,擦过复又消失等一些令人惊奇的东西,不知都到哪儿去了。这个家庭,与他出发前一样,有食具橱、挂钟、佛坛、矮脚桌、梳妆台,还有母亲;有炉灶,还有肮脏的榻榻米。这些东西不用说谁都知道。可是,就连这一些,母亲也纠缠着要他谈呢。

直到哥哥打鱼回来,阿宏才总算平静下来。晚饭后,他在母亲和哥哥的面前,打开笔记本,泛泛地谈了一通旅行的见闻。大家听完,心满意足,不让他再谈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这一切就是不谈,也成为熟悉的存在。食具橱、挂钟、母亲、哥哥、熏黑了的旧炉灶、海啸……阿宏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酣睡了。

春假即将结束。阿宏早晨起床以后直到晚上睡觉以前,拼命地游玩。岛上可供游乐的场所很多。自从在京都、大版头一回观看了早就听说的美国西部电影以后,阿宏就在伙伴中间玩起模仿西部电影的新游戏来。他们看见隔海相望的志摩半岛上的元浦一带,山火的烟云袅袅,就自然地联想到印第安城堡点燃起的狼烟。

歌岛的鱼鹰是候鸟,这季节鱼鹰的踪影渐渐消失了。全岛的夜踪不时调嫩鸣略。冬季里,通向中学的陡坡顶端上,正面迎风,人们立在其间,鼻子都被刮得通红,所以人们把它称之为红鼻子岭。不过,纵令是余寒料峭的日子,风已经不足以刮得人们鼻子通红了。

岛南端的辨天海岬是孩子们玩西部剧的舞台。海岬西侧的岸上,石灰岩嶙嶙峋峋,顺其而行,绕到了歌岛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的岩洞入口处。从这宽一米半、高七八十公分的小人口进到里首,迂回曲折的路渐渐变得宽阔了,三层的洞窟就展现在眼前。来路一片漆黑。走向洞窟,呈现不可思议的微亮。洞穴看不见的深处,贯通海岬,从东岸流进来的海潮,在深深的监坑底里,时而涨潮,时而退潮。

顽童们手持蜡烛,走进洞穴。

"喂,留神!危险!"

他们一边互相提醒,一边爬进黑暗的洞穴,彼此交换了眼色。在烛光的映照下,伙伴们微微绷着的脸浮现了出来。于是,他们对在烛光照耀下的不论谁的脸都没有长出浓胡子而深感遗憾。

小伙伴就是阿宏、阿宗和阿胜。他们一行正要深入洞窟里首,做一次印第安式的探宝行动。

来到洞窟,好容易站起身来,先行的阿宗的头,碰巧缠上了厚厚的蜘蛛网。阿宏和阿胜起哄说:

"什么呀,头戴这么多头饰,你成了个酋长了嘛!"

他们在昔日不知谁人在洞壁上刻下的长满青苔的梵文下方,立了三支蜡烛。

从东岸涌进深坑的海潮,拍打在岩石上发出了强烈的回响。这怒涛声与户外所听见的涛声,简直无法比拟。沸腾的水声在石灰岩洞窟的四壁上引起的回响,形成多重的轰鸣,使人感到仿佛整个洞窟都在鸣动,都在摇撼。他们想起人们的传说,阴历6月侨日至用日这期间,将有七尾纯白的大鲨鱼在坚坑的角落里出现,就不寒而栗。

少年们游戏,角色是随便对调,敌我也是可以轻易地轮换的。报举头缠蜘蛛网的阿宗当"酋长"之后,另外两人便放弃了迄今充当边境守备队队员的角色,这回成了印第安人的随从,伴着涛声的可怕的回响,伺候在"酋长"的身旁。

阿宗也心领神会,威严地坐在蜡烛下的一块岩石上。

"酋长,那可怕的声音是什么声音?"

同宗用严肃的口吻答道:

"那声音吗?那是神灵在发怒呐。"

"要怎样做才能让神灵息怒呢?"阿宏问道。

"是啊。除了祭上供品祈求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家将从母亲那里要来的或偷来的薄饼和豆包,摆放在报纸上,供奉在对着坚坛的岩石上。

"首长"阿宗从两人之间通过,肃穆地走到祭坛前,跪在石灰石的地面上叩拜,然后高举双臂,即席诵起奇妙的咒文,时而始起上半身,时而弯下腰身,虔诚地祷告。阿宏和阿胜尾随其后,和"酋长"一样进行祷告。冰凉的岩石地,透过裤子,触及膝头,此时阿宏感到自己仿佛成了电影中的一个人物。

幸亏神灵息怒,涛声稍稍平静下来,三人便围坐在一起,品尝撤下来的薄饼和豆包。这样吃,比平时的香十倍。

这时发出了轰然巨响,从坚坑里激起。高高的飞沫。瞬间飞溅起来的水花,在昏暗中恍如洁白的梦幻。海浪在震动,在摇撼着洞窟,仿佛要把围坐在岩洞内部的三个"印第安"人也卷入海底似的。连阿宏。阿宗和阿胜也都害怕了。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阵狂风,把岩壁上的梵文了方不停摇曳的三支蜡烛中的一支吹灭了。这时的可怖情景,简直是无以名状的。

三人平时总爱竞相亮架子,炫耀自己的勇敢,他们也就任由少年快活的本能所驱使,立即让游戏来掩饰自己的恐惧。阿宏和阿联扮演了胆小的"印第安人"的随从,两人都吓得浑身发抖。

"暧哟,太可怕,太可怕!酋长,神灵大发雷霆啦。他为什么这样愤怒呢?"

阿宗重新坐在岩石的宝座上,俨然是个"酋长",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在追问之下,他心无邪念地回想起这两三天在岛上的闲话,心血来潮地想将它派上用场。阿宗清了清嗓门儿说:

"因为私通,因为不正派呗。"

"私通?什么叫私通?"阿宏问道。

"阿宏,你不知道吗?你哥哥新治和宫田家的女儿初江交媾,神灵才大发雷霆的。"

阿宏觉得哥哥被人奚落,肯定有损名誉,他愤怒地冒犯了"酋长"。

"哥哥和初江姐怎么啦?什么叫交媾?"

"你不知道?所谓交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呗。"

阿宗这么说,自己也不知所云。阿宏懂得,这种说明是涂上了浓重的侮辱色彩,使火冒三文地冲着阿宗补了过去。他抓住阿宗的肩膀,打了一拳阿宗的颧骨,乱斗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因为阿宗被按倒在岩壁上时,剩下的两支没有熄灭的蜡烛也落在地上完全熄灭了。

洞窟里仅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彼此只能看到对方朦胧的面影。阿宏和阿宗气喘吁吁,相互对峙着,但他们渐渐明白过来,如果在这里撕打下去,搞不好会招来多么大用危险啊!

"别打啦!多危险啊!"

阿胜充当了仲裁,三人便点燃火柴,借着火光在寻找蜡烛。然后,他们讷讷寡言,从洞穴里爬了出来。

……他们沐浴着户外璀璨的阳光,登上海岬,来到了海岬脊背处,这时平日相好的伙伴消除了隔阂,把方才打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一边唱着歌曲,一边向海岬脊背处的小径走去。

……古里海滨沙砾一片

辨天八大海面平静……

古里海滨在海岬西侧,划出了岛上最美的海岸线。海滨中央独立着一座像二层楼一般高的巨大岩石,人们称之为人立岛。这巨岩的顶端丛生着爬地松。四五个顽童在这爬地松村旁,一边挥手一边不知呼唤着什么。

三人也向对方招手致意。他们踏足的小径四周,松树之间缀满细柔的草丛,处处都绽开着簇簇的红色紫云英。

"啊,小船儿!"阿胜指着海岬东侧的海面说。

在那里,只见平静的海面拥抱着美丽的小峡湾,靠近湾口泊着三只小船儿在等待涨潮。这是只拖网船。

阿宏也"啊"地喊了一声,和伙伴一起眯起眼睛,望着波光须教、令人目眩的海面。可是,刚才阿宗的那番话还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它越发沉重地沉淀在他的心头上了。

晚餐时间,阿宏带着空腹回到自己的家里。哥哥还没有回来。母亲一人在往灶口里添柴火。干树枝的劈啪声和灶里像风吹似的燃烧声交织在一起,飘逸出香喷喷的气味,只有这个时刻,厕所的臭味才得以消去。

"妈妈。"阿宏喊了一声。他成大字形地仰躺在榻榻米上。

"什么事?"

"有人说哥哥和初江姐交请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离开了炉灶旁,正襟危坐在仰躺着的阿宏的身旁。她的眼睛发出了异样的光芒。这光芒与两鬓被散的短发在一起,显得甚是可怖。

"阿宏,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是谁这么说的问?"

"阿宗呗。"

"这种事,不许再说啦。对哥哥也不许再说了。要是再说,我就几天不给你吃饭,听明白了吗?"

对年轻人的情事,母亲一向是持宽容态度的。她讨厌人们在海女的季节里一边围坐在青火旁烤火,一边议论人家的长短。如果是议论自己儿子的情事,她就不得不与流言为敌,这时候她就有必要履行一个母亲的义务。

这天晚上,阿宏入睡以后,母亲咬着新治的耳朵,用低沉却是有力的声音问道:

"你知道吗,人家背后说你和初江的坏活了。"

新治摇了摇头,顿时满脸绯红。母亲感到困惑,但纹丝不乱,当场斩钉截铁地用非常坦率的口吻问道:

"一起睡觉了吗?"

新治又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人们就不该说长道短啊!是真的吗?"

"真的。"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你要留意,人言可畏呀!"

……但是,事态并没有向着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第二天晚上,新治的母亲出席妇女惟一的聚会"庚申神之会",刚一露面,大家刹时面露不悦的神色,把话头止住了。原来她们正在背地议论呢。

第二天晚上,出席青年会的新治,无意中开门走进去时,伙伴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围桌而坐,正在热心地谈论着什么。他们看见新治的脸,顿时沉默下来。谁有涛声,在这间杀风景的房子里旋荡。房间里简直像是空无一人似的。新治和平时一样,背靠墙边,默默地双手抱膝坐了下来。于是,大家又像平常那样热闹地开始议论起别的话题。今天稀罕地先到达会场的安夫,隔桌向新治爽快地点了点头。新治没有生任何疑心,笑眯眯地回了礼。

新治记得有一天,太平号出海打鱼,午饭时刻,龙二曾不知所措似地说:

"新治兄,我真生气呵。安夫在背地里说你的坏活哩!"

"是吗?"

新治只是默默地笑了笑,他真不愧是个男子汉。船儿在春天平静的海面上摇荡。少言寡语的十吉少有地就这个话题插进来说:

"我知道。我明白。那是安夫吃醋。那小子仰仗他老子的权势,骄傲自大,是个气色不好的大混蛋。新治,你也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美男子啦。那小子太吃醋了。新治,你不要介意。一旦出什么麻烦事,我就站在你一边!"

……安夫散布的谣言就这样传遍了整个村庄,街头巷尾都议论开了。可是,还没有传到初江父亲的耳朵里。一天晚上,村里发生一件足够全村议论一年也议论不完的事件。事件是在澡堂里发生的。

村子无论多富有的人家,自家都没有温泉浴室的设备,宫田照吉到澡堂洗澡去了。他非常傲慢,用脑门儿把布帘挑开,像茅草似地把衬衫脱下来,扔进篮子里,可衬衫和裤带散落在篮子的外面。照吉一次次地大咋舌头,用脚趾把这些衫裤夹起来,放进篮子里。在四周观看的人都有些害怕。然而,这正是留给照吉为数不多的一个机会,他可以在公众面前显示一下自己人虽老矣,但力气却不减当年的威风。

这老夫的裸体,的确是健美。四肢紫铜色的肌肉没有明显的松弛,目光锐利,在顽强的额上零乱地倒竖着犹如狮子鬃毛的白发。那呈酒红的赤色胸脯和这白发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发达的肌肉,由于久未运动已经发硬,经过与波涛搏斗,给人留下更加像险峻的岩石一般的强烈印象。

可以说,照吉是歌岛这个岛屿的劳动、意志、雄心和力量的化身。他是一代创业者,精力充沛,有点粗野,他那决不担任乡村公职的孤高性格,反而赢得村里头头们的尊重。他的望天观测气象的准确性是惊人的。在打鱼和航海方面,有着无比的丰富经验。对于村史和传统非常自负,但却又往往顽固得不能容人,自命不凡得可笑,上了年纪也动不动就跟别人吵架等等。这些都抵消了他的优点。不过,好歹这位老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万事铜像般地显示自己,也并不太滑稽可笑。

他打开了澡堂的玻璃门。

澡堂里相当拥挤,透过腾腾的热气,可以朦胧地看见人的动作的轮廓。水声、水桶碰撞发出的响亮的木头的声音以及笑声,在天花板引起回响,与丰足的温泉水一起,充溢着劳动一天之后的解放感。

照吉在人浴池之前,绝不先冲洗身子。他从澡堂入口堂堂地阔步走了过去,直接把脚伸进了浴池。不管水多热,他都不介意。他对心脏和脑血管之类的事,犹如对香水和领带之类的事一样,毫不关心。

浴池里的浴客们脸上就是被溅了水沫,一旦知道对方是照吉,也得乖乖地点头致歉。照吉一直傲然地泡在没及下颚的水里。

两个年轻的渔夫,在靠近浴池的地方冲洗身子,没有留意泡在浴池里的照吉。他们肆无忌惮地大声议论着照吉。

"宫田家的照大爷已经糊涂啦。连女儿被人糟蹋,他都没有察觉呢。"

"久保家的新治干得很漂亮嘛,不是吗?还觉得他是个孩子,可他不觉间竟吃上天鹅肉啦!"

先泡在浴池里的浴客觉得很尴尬,都把视线从照吉的脸上移开。照吉把身子都泡红了,他带着一副乍看平静的表情,从浴池里走了上来,然后双手拎着两个水桶,从水槽里汲满了水,走到这两个年轻人的身边,冷不防地把冷水冲他们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然后猛踢了几下他们的脊背。

半边眼睑满是肥皂泡的年轻人欲突然反击,当他们知道对方是照吉以后,就又畏缩了。老人一把抓住他们被肥皂泡弄得滑溜的脖颈,拽到了浴池前,使上了浑身的力气将两人的头接在水里,然后用粗大的手紧紧抓住他们的脖颈,像洗涮东西似的,将这两人的脑袋摇来晃去,让它们互相碰撞。最后,照吉斜视了一眼吓得呆若木鸡地站了起来的浴客们,也不冲冲身子,就大步地走出了澡堂。

正文 第十一章

翌日,在太平号渔船上吃午饭时,船老大十吉从烟盒里拿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笑眯眯地递给了新治。新治刚伸出手,师傅就说:

"听着,你能保证读了这张纸条,工作也不偷懒吗?"

"我又不是那种人。"新治简单而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

"好。男子汉一言为定……今早我路过照大爷家门前,初江正好从门口悄悄地走了出来,没有出声,硬将这张纸条塞在我手里,然后又走开了。我心想:自己都这把年纪,还有女孩子给我暗递情书。我美滋滋地打开一看,原来是写给新治你的。嘿,我真糊涂,差点儿把它撕碎扔到大海里啦。转念又想,太可悲了,也就把它带来了。"

新治接过纸条,船老大和龙二都笑了起来。

新治生怕弄破这张纸条似的,用骨节突兀的粗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烟末从纸条的一角撒落在他的掌心上。便笺上的头两三行字用的是钢笔,后来像是钢笔的墨水已经用尽,接着就用淡淡的铅笔书写了,字迹稚拙。内容如下:

昨日傍晚,父亲在澡堂里听到有关我们的流言蜚语,勃然大怒,令我绝不能再同新治你见面。父亲就是这样一种人,我无论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他说:从晚上渔船返航前到旱上渔船出海这段时间,绝不许我外出。还说,轮流汲水的事,也拜托邻居大娘代办了。我无计可施,实在伤心透了。父亲还说:渔休日他将整天在我身边守着。我怎样才能同你见面呢?

请想个办法让我们见面吧。通信嘛,邮局净是些相熟的老大爷,太可怕了。所以,我只好把每天写好的信,夹放在厨房前面的水缸盖上。你的回信也请夹放在那里。你亲自来取太危险,请你托付可靠的伙伴来取。因为我来岛上的时间很短,还没有可以真正信赖的朋友。真的,新治,但愿你坚强地活下去!我天天都对着母亲和哥哥的灵碑祷告,祈求他们保佑你平平安安。神灵一定理解我的心情的。

新治读着这封信,脸上时而露出因与初江的情谊遭破坏而生起的悲哀,时而又现出因想起初江的真诚而带来的欢欣,这两种表情恍如背阳与向阳似地交替流露了出来。新治刚读毕,十吉就将信抢了过去,一口气把信读完,仿佛这是他这个信使的当然的权利。同时,十吉还大声朗读给龙二听,而且是用十吉式的浪花小调的腔调,也是他经常独自朗读报纸的腔调。新治明知十吉没有任何恶意,可听到十吉将自己心爱的人儿的严肃的信,读成滑稽的腔调,也就有点伤心了。

然而,十吉读了这封信,深受感动,好几次停顿下来,有时深深叹气,有时还加上感叹词。最后他用平日指挥捕鱼时在白昼静静的海上百米之内都能听清楚的音量,叙述了自己的感想。

"这姑娘真聪明啊!"

船上别无他人,只有可以信赖的人在场,新治在十吉的央求下,渐渐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他说话的技巧实在拙劣,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漏掉重要的地方,要把话说完得花很长的时间。总算谈到关键的地方,即谈到在那个暴风雨的日子里,两人都赤裸着身子互相拥抱却终未成事的地方,平素很少有笑容的十吉竟然笑个不停。

"要是我呀,要是我呀……你真是坐失良机了。不过,没玩过女人的男人,也许就是这副样子吧。再说,这姑娘相当健壮,你也难以对付吧。尽管这样,你也太傻冒了。哦,算了,把她娶过来,你一天干它十次再补偿补偿吧。"

比新治小一岁的龙二听了这番话,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新治也没有在城市长大的初恋少年那种易受损伤的神经。成年人的哄笑,绝不会伤害他,对他来说,倒是一种慰藉、一种温暖。推动着渔船的平缓的波浪,使他的心镇静下来。他把心里话都和盘托出,感到安详。这时,这个劳动场所便成了他宝贵的安息之地。

龙二主动承担了每天早晨去取夹放在水缸盖上的信的任务,因为他从家里到海港途中必经照吉家的门前。

"打明儿起,你就是邮局局长啦。"

难得开玩笑的十吉说了这么一句。

每天的信,成了渔船上的这三个人午休时的话题。信的内容所唤起的悲叹与愤怒,常常由他们三人来分享。特别是第二封信成了他们愤懑的原因。信上这样详详细细地写道:深夜安夫在泉潭畔袭击了初江,尽管初江信守诺言,对那种威胁性的语言,缄口不言,可安夫为了发泄私愤,竟无中生有地在全村到处散布谣言;照吉禁止初江与新治会面时,初江直率地进行辩解,并且顺便将安夫的暴行都端了出来。父亲却不想对安夫采取任何措施,与安夫一家依旧亲密交往,然而初江连看安夫一眼也嫌肮脏云云。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请放心,我绝不会让安夫钻空子。

龙二为新治而感到愤慨,新治的脸上也掠过平时很少流露的怒色。

"都是因为我太穷,才不行啊!"新治说。

过去他是从不曾说过这类牢骚话的。他对自己竟吐出这样的怨言的软弱性,甚至比对自己的贫穷更感羞耻。他的眼泪快夺眶而出。但是,他绷着脸儿,强忍住这意想不到的眼泪,终于没有让人瞧见这副难看的哭相就挺过去了。

这回十吉没有笑。

嗜烟的十吉有个奇怪的习惯,他论天轮换着抽烟丝和卷烟。今天是轮到抽烟卷。抽烟丝那天,他就经常将烟袋锅往船边敲打,船舷一部分因此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处。他是很爱护船儿的,为此停止了隔日抽烟袋锅的习惯,改为隔日使用手工做的黑珊瑚烟嘴,抽新生牌卷烟。

十吉避开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一边叼着黑珊瑚烟嘴,一边眺望着满天彩霞的伊势海。透过彩霞,隐约可见知多半岛边上的师崎一带地方。

大山十吉的脸庞犹如一张皮革。太阳把他的脸庞,甚至连深凹的皱纹也晒得黑黝黝,放出了皮革般的光泽。他的目光敏锐,炯炯有神,但已经失去了青年时代的澄明,有着一种混浊的沉淀,这种混浊犹如经得起很强烈的阳光曝晒的皮肤一般。

从作为渔夫的丰富经验和年份来判断,他知道现在需要平静的等待。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把安夫狠揍一顿是不是?可是,即使狠揍一顿也无济于事啊。他健就让他便去好了。虽说新治也很难过,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忍耐啊。就像钓鱼,缺乏耐心是不成的哟。不用多久,一定会好起来的。正确的东西,即使保持沉默,最后也一定会胜利的。照大爷不是傻瓜地不会经正确与不正确都分辨不出来。安夫由他去好了。我确信正确的东西最终是坚不可摧的。"

村里的流言蜚语如同每天运送的邮件和粮食,即使晚点,充其量也是晚一天就会传到灯塔里的人的耳朵里。传来照吉禁止初江同新治会面的消息,千代子被罪过的思绪弄得心灰意懒。新治大概不知道这个无中生有的流言竟是出自干代子吧?至少于代子是这样相信的。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正视新治那副无精打采的脸,新治就是挂着这样一副脸把鱼送到她家里来的。另一方面,千代子莫名的不悦,使老好人的双亲也不知所措。

春假快将结束,千代子将要回到东京的宿舍去。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亲自坦白自己所搬弄的是非,她的心情是:如果得不到新治的宽恕,她就不能这样返回东京。这种想法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她想在不坦白自己的过错的情况下得到新治的宽恕,而新治不了解自己搬弄是非,又怎么会生气呢?

千代子返回东京的头天晚上,借住在邮局局长家里,黎明前独自向海滨走去。人们正在海滨忙于准备出海打鱼。

人们在星光下劳动。渔船下垫着"算盘"木框,随着众人的吆喝声,一步步地向海边移动。惟有男人头上缠着的手巾和毛巾的白色,格外的显眼。

千代子的木屣一脚一脚地印在冰冷的沙地上。沙子又从她的脚面上悄悄地落了下去。谁都忙得无暇看千代子一眼。每天的活计是单调的,但旋律却是强有力的,它紧紧地抓住这些人,使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从最深层燃烧起来。千代子一想到没有一个人像自己那样热中于感情问题,心情也就有点愧疚了。

但是,千代子的眼睛竭力透过黎明前的黑暗,搜寻新治的踪影。那里的男人几乎都是同样的装束,黎明时分要想分辨出他们的面孔,实在太困难了。

终于,一只船下到海浪里,像得到解救似地浮现在水面上。

千代子不由得走过去,呼唤着头缠白毛巾的年轻人的名字。刚想乘上渔船的年轻人回过头来。千代子凭着年轻人的笑脸上露出的无瑕的白齿,清楚地认出他就是新治。

"我今天要回东京,是来同你告别的。"

"是吗?"新治沉默了。他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用不自然的口吻说了声:"再见!"

新治着急了。千代子知道他着急,她就比他更加着急。她说不出话来,更谈不上自白了。地闭上眼睛,暗自祷告:但愿新治在自己跟前哪怕多呆一秒钟也好啊!于是,她明白了,她盼望他宽恕的心情,实际上就是想挥到他的亲切的抚慰,这种长期以来的希望,只不过是带上假面出现罢了。

千代干希望他宽恕什么呢?这个相信自己长相丑陋的少女,突然间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平时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疑团脱口说了出来:

"新治,我就那么丑吗?"

"什么?"

年轻人露出莫名的神色反问了一句。

"我的相貌就那么丑吗?"

千代子盼望着黎明前的黑暗能掩护自己的脸,哪怕使自己多少美一点儿也好。可是,大海的东方,却不体谅她的心情,早已发白了。

新治当即做了回答。因为他很着急,过于迟缓的回答会伤害少女的心,所以他想从这种事态中摆脱出来。

"哪儿的话,很美嘛!"新治说着将一只手搭在船尾,一只脚跃到船上。

"很美嘛!"

谁都知道新治是不会说恭维话的。只是,问题这样突如其来,他只有急中生智才能做出这样得当的回答。渔船启动了。他在远去的船上快活地挥了挥手。

岸上只留下了幸福的少女。

……这天早晨,同从灯塔下来相迎的双亲谈话的时候,千代于神采飞扬。灯塔长夫妇有点纳闷:为什么女儿返回东京觉那样高兴?神风号联运船离开码头,干代子独自站在暖和的甲板上时,那种从今早起就不断地回味着的幸福总,在孤独中变得完善了。

"他说我很美!他说我很美啊!"

从那一瞬间起,千代子不厌其烦地反复着她那句重复了几百遍的独白。

"他真的这样说了啊。光这一点就足够了。不能期待更多了。他真的这样说了问!光这一点就满足了,我不能期望从他那里获得比这更多的爱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为什么要干这种缺德的事呢?大概是出于我的妒忌,才使他陷人这么可怕的不幸境遇吧?而且,他对我的这种背叛却报以好意,说我很美。我一定要赎罪啊!……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尽可能来报答他阿!……"

……海浪传来了不可思议的歌声,打破了千代子的思绪。定睛一看,原来许多挂满红色旗帜的船儿从伊良湖海峡驶来,歌声就来自船上的人。

"那是什么?"千代子问正在绕缆绳的年轻的船长助手。

"那是去参拜伊势神宫的船儿啊。从骏河湾的烧津和远州方面携带家眷的船员们,乘上捕红船到鸟羽来了。船上挂满了写上船名的红色旗帜,有的自饮,有的歌唱,有的在赌博。"

红色旗帜渐渐地鲜明起来。这些行驶迅速的远洋渔船越来越驶近神风号,歌声乘着海风吹拂过来,听起来太嘈杂了。

千代子心里反复地说道:

"他说我很美啊!"

正文 第十二章

岁月蹉跎,转眼间春天快将结束。林木添绿,丛生在东侧岩壁上的文殊兰距开花期尚早,但岛上这里那里已是被各种奇花异草点缀得色彩缤纷。孩子们上学校,一些海女潜入冰凉的海水里采摘裙带菜。白天不上门锁,敞开窗户,家中空无人影的人家增多了。蜜蜂自由自在地造访这样空无人影的人家,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飞来飞去,一直线地碰在镜面上,这才惊恐万状。

新治不善于动脑筋,想不出与初江会面的任何办法。虽说这个幽会的次数甚少,但还是有相会的喜悦让他耐心地等待着。可如今无法相见,思见的心绪就愈发沸腾了。尽管如此,新治既然对十吉发过警,又不能撂下工作不管,只好每晚打鱼归来,瞧着行人依稀的时候,便在初江家附近徘徊,除此别无他法。初江不时地打开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除了月光恰巧照亮她的脸时,她的脸几乎是笼罩在阴影之中。但是,年轻人凭着极佳的视力,连她那双湿润的眼睛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初江顾忌左邻右舍,没有出声。新治也只从后院的小石头墙后面,不声不响地仰望着少女的脸。这种短暂幽会的痛苦,她在翌日龙二送来的信中一定会详细地记述,新治读罢,总觉得她的影子与声音重叠起来,体味着她的声音和动作,昨夜所看见的初江那无言的身影,也就栩栩如生了。

对新治来说,这种幽会也是十分痛苦的。有时候,他夜间索性独自在岛上人踪稀少的地方徘徊,借以排解胸中的忧郁。有时候,甚至徒步到岛南端的德基王子古坟处。这座古坟没有明显的境界,不过坟头上栽着的七棵古松之间,建有小牌坊和小洞堂。

有关德基王子的传说,已经模糊不清。连德基这个奇妙的名字究竟是哪国语言也不得而知。旧历新年举行的古式家把上,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稍打开一个奇怪的盒子,就可以窥见里面装着的一件像街一般的东西。这件秘密的珍宝与王子有什么关系,也不甚清楚。直到十年前,岛上的孩子还管母亲叫"嗳呀",据说那是因为王子管妻子叫"嘿呀",幼小的王子就误叫成"嗳呀",于是人们就这么叫开了。

据传,古时候某遥远国家的王子,乘上金船漂流到了这个岛上。王子娶了岛上的姑娘为妻,死后就埋在这陵墓里。王子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传说,无论是牵强附会还是假托杜撰,任何悲剧性的故事都没有安在这位王子的身上。这暗示着即使传说是事实,也恐怕由于葬身歌岛上的王子的一生是幸福的,所以没有产生故事的余地。

也许德基王子是下凡来到这本知地的天使。王子不为世人所知,度过了他在人间的生涯,幸福和天宠都没有离开过他。所以,他的尸体没有留下任何故事就被埋葬可以鸟瞰美丽的古里海滨和八丈岛的陵墓里。

……然而,不幸的年轻人流浪到这小祠堂旁,劳累了就双手抱膝呆坐在草地上,眺望着月光映照下的大海。月亮周围出现了风因,预兆着明天将要下雨。

翌日早晨,龙二去取信,发现初江为了不让雨淋湿了信,就将信夹放在水缸木盖的一角稍们的地方,还盖上了一个脸盆。出海的一天中,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午休时间,新治蒙上雨衣,读了收到的信,字迹难辨极了。因为信是一大早写的,如果亮灯会让家人怀疑,也就在被窝里摸索着写就。平时是在白天空闲的时候写,赶在早上出海之前"投递",可是这天早晨有要事告诉新治,也就将昨日写好的长信撕掉,另写了这封信。

初江在信上说做了个吉利的梦。她梦见神灵来告知新治是德基王子的化身。新治就圆满地同初江结了婚,生下了一个珠玉般的孩子。

按理说,新治昨晚拜谒德基王子古坟,初江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受到这种奇妙的感应的冲击,想在今晚回家以后好好写封信,谈谈初江梦卜的根据。

新治干活挣钱以后,母亲可以不用再在海水还冰冷的时候干海女活了。她想待到六月份再下海潜水。然而,爱干活的她,随着气候转暖,光干家务活嫌不够,一空闲下来,总是要为多余的事操心。

她常常将儿子的不幸挂在心上。比起三个月以前,如今新治简直判若两人。现在虽然他和过去一样,依然是油油寡言,但洋溢在年轻人脸上的快活劲已经全然消失了。

一天上午,母亲干完针线活儿,晌午百无聊赖,茫然地思索着解救儿子不幸的办法。太阳照射不到自家的房子里,但在邻居的泥灰墙仓库的屋顶上方,可以仰望到部分晚春晴朗的天空。母亲决定到外面走走,便一直走到了防波堤上,眺望着波浪破碎的景观。她也和儿子一样,每当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愿意去同大海商量。

在防波堤上,晒满了系着捕意鱼罐的绳子。在几乎看不见船只的海滨上,晾晒了一大片鱼网。母亲看见一只蝴蝶从晾开的鱼网那边向防波堤翩翩地飞了过来。它的黑色翅膀又大又美。蝶儿可能是要飞落在这些渔具、沙滩和水泥地上寻觅什么新奇的花儿吧。渔夫们的家没有像样的庭院,只有沿街用石头围成的小花坛,蝶儿似乎厌烦这些小小气气的花儿,才飞来海滨的吧。

防波堤外侧,波浪总是乱翻着堤岸边下层的土,堤岸边沉淀着黄绿色的混浊物。波浪涌来,混浊物泛起。母亲看见蝴蝶忽儿离开了防波堤,飞近混浊的海面,仿佛要在上面落脚;忽儿又高高地翩翩飞舞。

"多奇怪的蝴蝶啊,它在模仿海鸥呢。"

她这么想着,注意力完全被蝴蝶吸引过去了。

蝴蝶翩翻高飞,欲迎着海风飞离海岛。风是平和的,但对蝴蝶那柔软的翅膀来说,风的撞击力还是很强大的。尽管如此,蝴蝶还是飞向高空,远离了海岛。母亲凝望着耀眼的天空,直到蝴蝶变成了一个黑点。蝴蝶总是在她的视野之内振翅飞翔,但它被海的宽广和闪耀所眩感,对蝶眼里映现出来的邻近岛影那似乎很近,其实很遥远的距离感到了绝望,这回低低地飘忽在海面,又折回到防波堤上。它落在晾晒着的鱼网绳所画出来的影子上,添上了粗粗的网眼般的影子。

母亲是不相信任何暗示和迷信的,然而这只蝴蝶的徒劳,却在她的心上投下了阴影。

"蝴蝶真傻啊。要是想飞到别的地方,落在联运船上不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这个海岛了吗?"

她在岛外没有什么事情,已经好多年没有乘过联运船了。

……不知为什么,这时新治母亲的心里竟然产生了如此无比的勇气。她迈着坚定的步子,快步离开了防波堤,途中遇见的一个海女向她打了招呼,她却没有回应,只是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似的,一个劲地向前走,海女不禁吓了一跳。

在村子里,宫田照吉是个屈指可数的财主。他家的房子并不比周围的人家高多少,只不过是新建的罢了。这幢房子没有大门,也没有石头围墙。入口左侧是厕所的掏粪口,右侧是厨房的窗户,恰似左大臣和右大臣相对而坐在阶梯式的台上,以同等的资格在堂堂地抒发已见。这种布局,也与其他人家别无二致。只是这幢房子建在斜坡上,用做仓库的地下室,使用了坚固的钢筋水泥,牢牢靠靠地将它支撑着。地下室的窗,是靠小巷而开。

厨房门口的一旁,放置着一个可容纳一人的大水缸。初江每天早晨夹信的木盖,从表面上看,仍然原样地盖在水缸上,以防止尘埃落到水缸里。可是,一到夏天,死蚊子和死羽虱就不知不觉地、不可避免地漂浮在水面上。

新治的母亲想从大门走进去,却又踌躇不前。平日她与宫田家没有交往,如今她要造访宫田家,光这一点就足够村里人挂在嘴边了。地环视了四周,间无人影。两三只鸡在小巷里闭荡,只有透过后面人家的稀疏的杜鹃花的叶影,才能看到下方的海色。

母亲用手拢了拢头发,但头发依然被海风吹得零零乱乱,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缺齿的红色赛璐珞小梳,麻利地梳了梳。她穿的是平时在家穿的衣服。她的脸没有施脂粉,胸脯晒得黝黑,一身扎腿式的劳动服净是补丁,脚蹬木屣,没有穿袜子。由于当海女的长年累月踩海底的习惯,她的脚几度受伤,锻炼得结结实实,浮出海面时,可以看见脚趾甲又硬又尖,而且弯曲,其形状绝不美,可这双脚踏地却是稳固而不摇晃。

她走进土间。已有两三双木屣杂乱地脱在那里。其中一只翻了过来。红色木屣带的一双,像是刚去过海边,鞋底还留着濡湿的沙子。

家中悄然无声,飘荡着一股厕所的臭味。围绕着土间的房间昏昏暗暗,紧里首的正中,从窗户投射进来一束犹如姜黄色包袱皮艇大小的、轮廓分明的阳光。

"屋里有人吗?"

母亲招呼了一声。她等了一忽儿,不见回应,又相呼了一声。

初江从土问一侧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说:

"呀,伯母。"

她身穿朴素的扎腿式劳动服,头发上系着一条黄色丝带。

"好漂亮的丝带啊!"

母亲恭维了一句。她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所朝思暮想的姑娘。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的胸部稍消瘦些,肌肤也多少有点惨白,因此她的那双黑眼珠就更加澄明晶亮,引人注目。初江知道她在观察着自己,脸上飞起一片红潮。

母亲确信自己的勇气。她要会见照吉,申诉儿子的无辜,技汤真情,以促成两人结成佳偶。这件事,只有由双方家长商量解决,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你爹在家吗?"

"在。"

"我有事要找你爹谈谈,请你给转告一下好吗?"

"好的。"

少女带着不安的表情,登上了楼梯。母亲在二道门的底格边上坐了下来。

母亲等了很久,心想:要是随身带香烟来就好了。等着等着,她渐渐失去了勇气。她明白过来了,原来自己所抱的空想是多么狂妄啊!

静谧中传来了楼梯的吱吱声。初江下楼来了。可是,她走到半途,就稍扭转身子说:

"哦,爸爸说他不见客。"

楼梯附近昏沉沉的,初江低下头来,看不请她的脸庞。

"不见?"

"嗯……

这一回答,把母亲的勇气完全挫伤了。屈辱感把地驱到另一种激情中。她倏然回想起自己漫长一生的劳苦,以及孀居之后说不尽的艰辛。于是,她用几乎使唾沫溅出来的气愤的口吻,大声申斥道:

"好啊,你是说不想见我这个穷寡妇吗!你是说希望我不要再踏进你家的门槛吗!我把话说在头里,哦,转告你父亲:我也不会再踏进这种人家的门褴了!"

她说着一半身体已出了门口。

母亲无意向儿子坦白这次失败的始末。她乱发脾气,憎恨初江,说初江的坏话,反而同儿子发生了冲突。翌日一整天,母子都不张口说话,到了第三天就和解了。母亲突然想起向儿子哭诉,便把访问用吉的失败全抖落了出来。至于新治,他早已从初江的来信了解到这些情况了。

母亲诉说时,把自己临走时所说的那番胡言都给省掉,而初江为了不伤新治的心,也把他母亲那番胡言给省略了。所以新治内心涌起一股母亲吃了闭门羹的屈辱感。年轻人心地善良,他觉得母亲说初江的坏话,即使不能说都合乎道理,但也是没有法子的问。他暗下决心,尽管他以前对母亲从不隐瞒自己对初江的恋慕之情,但今后除了对师傅和花二以外,对谁也不吐露了。

由于善意的行为失败了,母亲也变得孤独了。

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幸好一直没有渔休日,否则就会感叹不能与初江会面的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太长了。就这样,他们两人一直没有的会的机会。五月来了,一天龙二带来了一封令新治欣喜的信。

明儿晚上,父亲难得要请客。那是从津县政府来的客人,

准备在我家中留宿。父亲接待客人,一定猛喝酒,然后早早就

寝。估计晚上11点光景设问题,我可以溜出来。请你在八代

神社院内等候我……

这一天,新治打鱼归来,换上了一件新材衫。母亲不明底细,探头探脑地望了望儿子的身影。仿佛再次看到了儿子在暴风雨中的形象。

新治早已有所体验,他懂得等候的痛苦。他想:要是让女方等候就好了。可是他知道不能这样做。母亲和阿宏一就在,他就出门了。这时,距11点还有两个钟头。

他心想:不如到青年会去消磨时间吧。从海滨小屋的富流泻出了灯光,传来了泊宿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说话声。新治觉得他们在议论着自己,便离开了那里。

晚上他来到了防波堤上,迎面吹拂着海风。他不由得忙起从十吉那里头一回听说初江身世的那天傍黑的情景,即他带着不可思议的感情,目送了从水平线上的晚目前驶过的一艘白色货轮的影子的情景。那是一艘"未知"船。远眺"本知",他的心是平和的,但一旦乘上"未知"出航,就交错地涌上了不安、绝望、混乱和悲叹。

他觉得此刻自己理应为喜悦而振奋,可他明白这样的道理:自己受到了某种挫伤,是不可否定的。初江今晚见面,将会迫切地要求尽速解决。两人私奔吗?可是,他们两人都居住在孤岛上,即使想来出逃走,自己没有船,首先也没有钱。一起殉情吗?岛上也曾经有人肉增而死的,可他们是只考虑自己的利己主义者。这么一想,年轻人的坚实的心也就拒绝这样做。他一次也没生起死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赡养家属。

他左思右想,时间意外地过得很快。他本来并不善于思考,现在发现思考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消磨时间的效果,因而感到震惊。然而,健壮的年轻人断然停止了思考。因为思考虽有很大的效果,但他更先发现思考这种新的习惯,是一种极端的危险。

新治没有手表。具体地说,他不需要手表。白天黑夜他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才能,可以本能地判断时间。

曾如,观察星星的运转。虽然他不擅长于星星运转的精密测定,但是他凭借身体可以感知黑夜大环的循环和白昼大环的循环。只要置身于与大自然关联的一角,就不可能不知道大自然的正确的秩序。

实际上,新治在人代神社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听到敲响10点半的钟声。神富的家周都已人梦,夜阑人静,年轻人将耳朵贴在木板套窗上静听,仔细地数了数挂钟轻轻敲响的11点的钟声。

年轻人站起身来,穿过松林的阴暗的树影,立在二百级的石阶上。没有月亮,薄云笼罩着天空,稀疏的星星在闪烁。石灰石的石阶处处都撒下了黑夜的激光,在新治的脚下布满了白茫茫的一片,恍如巨大而庄严的瀑布。

伊势海宽广的景致完全隐藏在黑夜之中。比起知多半岛和渥美半岛的疏硫落落的灯火来,宇治山田一带的灯光比较集中,没有间隔地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年轻人为自己穿上新衬衫而自鸣得意,这种特别的白色,即使是在二百级台阶的最下方也能赫然跳入眼帘的吧。在约莫一百级的地方,左右两侧伸出的松枝,在台阶上投下了黑影。

——石阶下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新治异常喜悦,心潮澎湃。一心只顾跑上石级的木屣声,发出了与那小小的身影很不相称的回响,响彻了四周。也看不出她有气喘吁吁的模样。

新治按捺住自己也想跑下去的心绪。因为他已经这样等候了多时,也有权利悠然地在台阶是上方等候了。也许等她来到可以望见她的脸的地方,年轻人会不甘于抑制自己情不自禁地要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的感情,而一股作气地跑下去的吧。在什么地方才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险呢?在第一百级的地方?!

——这时候,新治听见脚下传来了异样的愤怒声。这愤怒声确实是呼唤初江的名字。

初江突然在第一百级稍党的石阶上停住了脚步。看得出她的胸脯在激烈地起伏。躲藏在松树背后的她的父亲雳出了身影。照吉抓住了女儿的手腕。

新治看见父女两人三言两言地进行激烈的交锋。他仿佛被捆住似的,果然不动地站在石阶的最上方。照吉连头也不回过来瞧新治一眼,依然抓住女儿的手,从石阶上走了下去。年轻人无计可施,仿佛半边脑袋都麻木了,依然以同样的姿势,呆立不动,像卫兵似地站在石阶的最上方。父女两人走下台阶,向左拐后,身影就消失了。

正文 第十三章

对于岛上的姑娘来说,海大季节,就像城里的孩子带着压抑的心情直面期考的季节一样。这种技能是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在海底玩争石头的游戏锻炼出来的,再加上竞争的作用,自然而然地进步起来。好容易人此门道,随心所欲的游戏一旦变成严肃的工作,姑娘们也就发怵。春天乍到,她们为夏天之将至而烦恼了。

诸如冰冷,喘息,海水渗入水中眼镜时的无法形容的苦痛,在再够二三寸手就能够者鲍鱼时袭击全身的恐怖感和虚脱感,还有各种创伤,担海底漂浮上来时尖利的贝壳扎手指的伤痛,潜水过度之后像铅一般死沉的倦怠……这些现象在记忆里越来越深刻,经过多次反复,就愈发可怖,噩梦往往突然在连做梦的余地也没有的熟睡中把姑娘们惊醒,深夜里透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平和的卧铺四周的黑暗,让人看到了渗满自己掌心上的汗珠。

有丈夫、上年纪的海女们则不一样,她们潜水上来时就大声歌唱,放声大笑、说话。在她们的生活节奏里,工作和娱乐似乎已浑然一体。姑娘看见这般情景,心想:自己决不比她们差多少,过几年后,她们发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些快活而干练的海女中的一员,感到惊愕不已。

六七月间,是歌岛海女的劳动高潮期。她们的根据地是辨天海岬东侧的平静的海滨。

这一天,时值梅雨前夕,在已不能说是初夏的烈日下的海滨,燃起薄火,烟雾随南民团到王于古达那边。平静的海滨拥抱着一个小小的峡湾,峡湾濒临太平洋。夏云升腾在远方的海面上。

小小的峡湾名副其实地拥有庭园的结构。围绕海滨,布满了石灰石的岩石。模仿西部剧游戏的孩子们藏身在岩石后面发射手枪,这里确是个的好地方,而且表面光滑,到处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的洞穴,成了螃区和虫子的栖身之地。由岩石环绕的沙地,一片白晃晃。临海的左方悬崖上,花盛时的文殊兰不是衰落潮的凋零的花儿,而是官能性地将洁白的葱似的花瓣伸向蔚蓝的天空。

午休,篝火的周围谈笑风生。沙地还不至于均得脚板发烫。尽管海水还很凉,从海水里上来还不至于冷得非赶紧穿上棉袄烤火不可。大家一边纵声大笑,一边相互自豪地挺起胸脯显示自己的乳房。有的人还用双手捧起自己的乳房。

"不行,不行。不把手放下来不行。用手捧起来,不管怎样大,也都是骗人的呀!"

大家都笑了。接着互相比赛乳房的形状。

无论哪对乳房都被晒得黝黑。它没有神秘的白,更看不见透出的静脉,看来也不是只有那儿的皮肤特别敏感。但被太阳烤赤的皮肤,滋养着蜜一般半透明的、光洁可爱的色彩。乳头四周的乳晕的晕影,就是那种色彩的自然延续,并不是谁有那儿才带有黑色的湿润的秘密。

拥挤在簧火四周的许多乳房中,有的已经干瘪,有的像干葡萄又干又硬,只有乳头多少留下昔日的风采。一般来说,她们的胸部肌肉相当发达,乳房没有沉甸甸地垂下来,还结实地雄峙在广阔的胸脯上。这种状况,说明这些乳房不知羞怯,像果实一样天天在太阳下发育。

一个姑娘苦恼于左右乳房大小不一。一个直爽的老太婆安慰地说:

"不必担心嘛。将来情郎会给你揉得好看的啊。"

大家笑了。姑娘依然担心似地追问道:

"真的吗?阿春婆。"

"当然是真的喽。从前也有这样一个姑娘,有了情郎以后,就变得匀称了。"

新治的母亲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己的乳房还是那样光洁。比起有丈夫的同龄人来,自有一种特别的圆软。她的乳房似乎是不知爱的饥渴和生活的辛劳,夏季里,还经常将脸朝向太阳,直接从太阳获得取之不尽的力量。

年轻女子的乳房并不那么激起新治的母亲的妒忌心。然而,惟有一对美丽的乳房,岂止使新治的母亲,而且还成为一般人的赞叹的对象。这就是初江的乳房。

今天是新治的母亲今年头一次参加游水作业。今天也是她头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初江。自上回她说过那番胡言之后,她和初江相遇虽然也交换注目礼,但是初江本来就不是话语多的人,今天她东忙忙西忙忙,彼此没有很多说话的机会。即使在这种比乳房的场合,话语多的还是以年长的妇女为主。本来已经拘束的新治的母亲,也就不想特意从初还那里引出话题来。

然而,一看见初江的乳房,新治的母亲就断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初江和新治的谣言,肯定会烟消云散。新治的母亲在脑海里索绕着这样一个念头:看到这对乳房的女人也再不会怀疑了。因为这绝不是一对做过爱的乳房,它还只是行将绽开的蓓蕾,一旦开花,不知该有多美啊!

在雄峙着一对蔷薇色蓓蕾般的略微高耸的山峰之间,嵌着一道峡谷,它被太阳烤的,然而肌肤纤细、柔润,却不失一派冰凉,飘逸出早春的气息。搭配着四肢匀称的发育,乳房的发达也绝非晚熟了。但是,还带有几许坚硬的丰隆,只要少许羽毛的一触习习微风的爱抚,即将苏醒的沉睡,眼看就被惊醒了。

这对健康的处女乳房,形状之美难以形容。老太婆情不自禁地用她的粗糙的手触了触初江的乳头,初江吓得跳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

"阿春婆懂得男人的心情吧。"

老太婆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皱巴巴的乳房,尖声说道:

"什么呀,那还是个未熟的青桃呐。可我的是腌透了的陈咸菜,味香啊!"

初江笑了,摇了摇她的头发。从她的头发上洒下了一片透明的绿色海藻,落在耀目的沙滩上。

大家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异性掐准恰当的时刻,从岩石背后露出了身影来。

海女们故意惊叫起来,她们把竹皮饭盒放在一旁,捂住了乳房。实际上,她们并不是那么惊讶。这个不速之客是按季节来到岛上的年老的货郎。她们戏弄这个老者,才有意佯装害羞的样子。

老人身穿皱巴巴的裤子和白色的开襟衬衫。他把背着的一个大包袱卸在岩石上,指了揩汗水。

"不用那样惊慌嘛。要是我来这儿不方便,我回去就是喽。"

货郎特意这么说。因为他知道在海滨上让海女们看货物,最能激发她们的购买欲望。在海滨上,海女们变得大方了。货郎让她们随意挑选货物,晚上送货上门才收她们的货款。海女也乐意在阳光下分辨衣物的色调。

老货郎把货物摊放在岩石背后。妇女们嘴里塞满了各式食物,在货物的周围围成了一堵人墙。

货物有:单和服、便服、重装、单层腰带、神权、衬衫、女和眼用丝带。

货郎打开装满了货物的平整的木箱盖,妇女们同时发出了赞叹声。内中塞满了美丽的小百货:小荷包、木屣带、塑料手提包、丝带、胸针等等,琳琅满目。

"所有东西都是大家想要的啊!"一个年轻的海女坦率地说。

无数黝黑的手很快就伸了过去,精心地挑选,品评这些货物,彼此交换意见乃至争论是合适还是不合适,还半开玩笑地开始讨价还价。结果,卖出近千元的单和服两件、混纺单腰带一条,以及很多零星杂货。新治的母亲买了一个200元的塑料购物袋。初江买了一件白地印有牵牛花的年轻人流行的单和服。

老货郎对这笔意想不到的买卖十分高兴。他瘦骨嶙峋,从开襟衬衫的领边露出了晒得黝黑的肋骨。斑白的头发理得很短,从脸颊到太阳穴周围刻上了道道黑色的皱纹。被香烟熏脏了的牙齿稀稀疏疏,说话很难听清楚,尤其大声说话更难听清楚。不管怎么说,梅女们通过他的脸部痉挛般的颤动的笑,以及过分夸张的动作,就知道他能够做到"离开贪婪"的优质服务。

货郎急忙用长着长指甲的小指,在小百货盒里拨弄了几下,将两三个漂亮的塑料手提包拿了出来。

"瞧,这蓝色的适合年轻人,茶色的适合中年人,黑色的适合老年人……"

"我,应该是买适合年轻人的呀!"

阿春婆用笑话打岔,逗得大家都乐了。老货郎愈发扯着嗓门喊道:

"最新流行的塑料手提包,一个正价800元!"

"喂——太贵啦。"

"反正是谎价。"

"800元,货真价实,还免费赠送一个给各位当中的一位,酬谢大家的光顾。"

大家天真地一起将手伸了过去。老货郎故作姿态,拂开了她们的手。

"一个,只给一个。祝贺歌岛的繁荣,近江屋奖大出血酬宾。谁赢了就送给谁一个。年轻的赢了,就送给蓝色的。中年太太赢了,就送给茶……"

海女们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得手,就可以白得一个800元的手提包。

自信可以从这种沉默中收笼人心的老货郎想起自己的履历来,他从前当过小学校长,因为女人问题而失职,落得这种身分,他企图再次充当运动会的指挥。

"反正搞竞赛,还是搞为歌岛村报恩的竞赛好。怎么样?大家比赛采鲍鱼吧。一个小时内看谁采得最多,就将奖品奖给谁。"

他郑重地在另一岩石后面铺上一块包袱皮,隆重地摆上了奖品。其实所有奖品都是500元左右的东西,却着似值800元的。适合年轻人的奖品是蓝色金形手提包,像新造的船,呈鲜艳的蔚蓝色,同镀金的带扣的闪光,形成妙不可言的对照。适合中年人的茶色手提包也是金形的,是很讲究的假鸵鸟皮压膜,乍看同真驼鸟皮一模一样,很难区别出真假来。只有适合老年人的黑色手提包不是金形的,但无论是细长的金带扣还是党长的船形,的确是典雅的高级手工艺品。

新治的母亲一心想要适合中年人的茶色手提包,她最先报了名。

接着报名的是初江。

运载着自愿报名的八名海女的船儿离开了海岸边。掌舵的人是一个不参加比赛的中年胖女人。八人当中初江最年轻。自知反正赛不过人家因而弃权的姑娘们都声援初江。留在海滩上的妇女们各自声援自己偏爱的选手。船儿沿着海岸从南侧驶向岛的东倒去了。

其余的海女把老货郎团团围在中间,唱起歌来。

峡湾的海水湛蓝、清澄,在波浪还没有把水面搅法之前,布满红色海藻的圆形岩石仿佛漂浮在水面。清晰可见。实际上,这些岩石是在很深的海底,波浪在上面通过,翻滚了出来。没纹、涌波和飞沫,如实地在海底的岩石上落下了影子。波涛一涌上来,就拍击在海岸的岩石上破碎了。于是,似是深深的叹息声响彻整个海岸,把海女们的歌声遮盖住了。

一小时过后,船儿从东边海岸运航了。因为比赛,这八个人都比平时疲惫。她们探注着上半身,互相依偎,沉默不语,把视线投在各自所好的方向。濡湿了的蓬乱头发,与邻者的头发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也有两人互相拥抱,抵御寒意。乳房起了鸡皮疙瘩。阳光璀璨,她们被太阳晒黑的裸体,活像苍白的溺毙的尸堆。海岸边上的人迎接这些参赛者的热闹,与没有声响、安稳地前进的船只很不相称。

八个参赛者下了船,立即瘫倒在房火四周的沙地上,话也说不出来。货郎一个个地从她们的手里接过水橘检查了一遍,大声地数起鲍鱼数来。

"20只,初江第一名。"

"18只,久保太太第二名。"

第一、第二名是初江和新治的母亲。她们用劳累得充了血的眼睛交换了一下目光。岛上最老练的海女败给了接受外地海女训练的技术娴熟的少女。

初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到岩石后面去领取奖品。她拿到的是适合中年妇女用的茶色手提包。少女把它硬塞在新治母亲的手里。新治的母亲脸颊绯红,喜形于色。

"为什么给我……"

"因为家父曾经说过一些对不起您的话,我老想着要向您赔礼道歉啊。"

"真是个好闺女啊?"货郎说道。

大家也异口同声地称赞了一番,并劝说新治的母亲接受这份厚意。她就郑重地用纸把茶色手提包包好,掖在裸露的腋下,爽快地致谢说:

"谢谢!"

母亲坦率的心,正面接受了少女的谦让。少女微笑了。母亲心想:儿子挑选的儿媳妇真贤惠啊!——岛上的政治总是这样进行的。

正文 第十四章

梅雨季节,初江的信也中断了。新治每天都十分痛苦。初江的父亲所以在八代神社加以阻挠,大概是因为发现了女儿写信的事,后来就坚决禁止女儿执笔写信了。

梅雨季节尚未完全过去。一天,照吉的联岛号机帆船的船长到岛上来了。歌岛号停泊在鸟羽港。

船长首先到照吉的家,然后到安夫的家,入夜再到新治的师傅十吉的家,最后才到了新治的家。

船长四十开外,养育三个孩子。他是个彪形大汉,素以健壮、力大而自豪。为人忠厚。还是个热心的法华宗信徒,阴历孟兰盆节,他只要在村上,就代理和尚诵经。船员们所说的"横滨大娘"或"门司大娘",全都是船长的相好。每次船长抵达这些港口,都带领年轻人到当地的相好家喝上几盅。大娘们衣着朴素,对年轻人照顾得十分周到。

人们背地里说,船长的脑袋所以半秃,是因为好玩女人闹的。船长也因此而经常戴着金丝缎制帽,以正威仪。

船长来了。他旋即当着新治和他母亲的面,商量起有关事情来。这渔村的男青年,十七八岁都上船当伙夫,接受船员的训练。所谓伙夫,就是在甲板上见习。新治也快到这个年龄了。船长说:你愿不愿意作为欧岛号的伙夫到船上工作呢?

母亲不言语。新治回答说:等我和十吉师傅商量后再回复您吧。船长说:我已经征得十吉师傅同意了。

尽管如此,有件事却让人纳闷。歌岛号是照吉的船只。照吉理应不会让他所憎恨的新治到自己的船上工作的。

"不,只要你成为一名好船夫,照大爷也会赞同的。我说出你的名字以后,照大爷也同意了嘛。你就卖力气好好干活就是呷。"

为慎重起见,新治和船长两人造访了十吉家。十台也好言相劝。他说,新治走了以后,作为太平号来说,当然是个损失。不过,我们也不能耽误年轻人的前途啊。于是,新治就答应了。

翌日,新治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言,说安夫也同样决定到歌岛号上当伙夫。不过,并不是安夫自愿的,而是因为照大爷宣布过,作为与初江订亲的条件,他必须完成这项训练任务。这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

新治听了这种传说,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和悲伤,也涌起一线希望。

新治和母亲一起去参拜八代神社,祈求航海平安,还求来了一个护

登船当日新治和安夫在船长的陪同下,登上了神风号联运船,开往鸟羽。给安夫送行的人甚多,其中也有初江,没有看见照吉的身影。给新治送行的,只有母亲和阿宏。

初江没有瞧新治一眼。船儿快启航的时候,初江把嘴贴在新治母亲的耳朵上,还交给她一个小纸包。母亲把它递给了儿子。

上船之后,船长和安夫在场,新治无法打开纸包瞧瞧。

他眺望着远方的歌岛的影子。年轻人生在这个岛,长在这个岛,最热爱这个岛,可是这时他攀然发现自己多么想离开这个海岛啊!他所以接受船长的要求,也是因为希望离开这个海岛。

岛影隐没以后,年轻人的心才平静下来。这次与平时的打鱼不同,今晚上不回岛上也可以。他内心呼唤:我自由了!他这才晓得世上还有这种奇妙的自由。

神风号在蒙蒙细雨中前进。船长和安夫躺在昏黑的船舱的榻榻米上入睡了。安夫上船之后,还没有同新治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把脸贴在落上雨点的舷窗上,借着一点亮光,查看了初江的纸包的内容。纸包里有八代神社的护身符、初江的照片和信。信是这样写的:

今后我天天参拜神社,祈祷新治似平安无事。我的心是

属于你的。请你健康地回来啊!送上我的一帧照片,但愿它

能伴你一起出航。这是我在大王崎拍的照片……这回父亲什

么也没言语,特意让新治你和安夫同乘自己的船,大概是有什

么考虑吧。我仿佛看到了希望。请不要农』心,加油干吧!

这封信给年轻人增添了勇气。他感到胳膊充满了力量,浑身热血沸腾,生活也有价值了。安夫还在梦乡中。新治借着窗外的亮光,仔细地端详着倚靠在大王崎的巨松上的少女的照片。照片上,海风掀动着少女的裙下摆。去年夏天,少女穿着的洁白连衣裙也是这样被风掀动,吹拂着她的肌肤的。他忆起自己也曾有一次身临海风的吹拂,给他增添了力量。

新治舍不得把照片收起来,一直在端详着。立在舷窗一端的照片的背后,烟雨迷蒙的答志岛缓慢地从左方移动过来……年轻人的心又复变得不平静。希望绞痛着他的心。对他来说,这种苦恋已经不是新鲜的东西了。

歌岛号抵达鸟羽的时候,雨已经停息。烟云已经消散。微弱的光线,透过云隙洒落了下来。

停泊在鸟羽港的船只,大多是小渔船,185吨的歌岛号也就格外醒目了。三人来到了雨辰阳光灿烂的甲板上。雨点沿着白色的桅杆闪闪烁烁地流落下来。威严的吊车在船舱上曲着身子。

船员们还未归来。船长领着两人到了客舱。客舱在船长室的贴邻,位于厨房和餐厅上方,是入铺席党的房间。舱室里除了堆放杂物和中央铺板铺上带边席子之外,右侧摆放着两张双层床,左侧摆放着一张双层床和轮机长的卧铺,仅此而已。天花板上张贴着三张女明星的照片,像是张贴护身符似的。

新治和安夫被分配睡在靠右侧的双层床上。除了轮机长外,还有大副、二副、水手长、水手和操机手。不过,经常有一两人出去值班。这么几张卧铺就够了。

然后船长带领他们两人参观了船上的Liao望塔、船长室、船舱和餐厅,之后说了声"船员们回来之前,你们在客舱里休息吧",就离去了。他们两人留在客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夫有点沮丧,妥协了。

"就剩下你我两人了,在岛上虽然发生过种种事情,但今后让我们友好相处吧。"

"哦。"

新治讷讷寡言,只微笑着应了一声。

——临近傍晚时分,船员们回到船上来了。他们几乎都是歌岛出身,与新治和安夫都相识。这伙浑身带酒气的人,戏弄了这两个新来的人,并告诉这两人每天需做的工作,以及交代他们各项任务。

船儿是明早九点启航。早早分派给新冶的任务是,明日天蒙蒙亮时,将停泊灯从桅杆上取下来。船上的停泊好熄灭了,就像陆上人家打开木板套窗,是已经起床的信号。这天夜里,几乎辗转不能成眠的新治,日出前就起床,四周刚刚发白,他就把停泊灯取了下来。晨光被接橡细雨所笼罩。两排的海港街灯,一直延伸到鸟羽火车站。火车站那边响起了货运列车粗大的汽笛声。

年轻人爬上了收了帆的光秃秃的桅杆。濡湿了的桅杆凉飕飕的。舔着船腹的波浪的微微荡漾,正确地传到了桅杆上。停泊灯在烟雨中透露了第一丝的晨光,呈现出润泽的乳白色。年轻人将一只手伸向了吊钩。停泊灯不愿意被卸下来似地大幅度地摇摇摆摆,湿漉漉的玻璃灯罩里的火焰闪闪烁烁。雨点滴落在年轻人抬起的脸上。

新治沉思:下次自己卸下这盏灯时会是在哪个海港呢?

歌岛号包租给山川运输公司做运输船,将木材运送到冲绳,然后回到神户港,往返约莫一个半月。船儿通过纪伊海峡,顺便驶往神户,经做户内海往西驶去,在门司接受海关的检疫。尔后从九州东岸南下,在宫崎县日南港领取出港执照。日南港设有海关办事处。

九州南端大隅半岛的东侧,有一个名叫老布湾的海湾。面临这海湾的福岛港,位于宫崎县的尽头,火车开往下一个站的时候,越过了同鹿儿岛县的交界线。歌岛号在福岛港装卸货物,装上了392立方米的木材。

离开福岛以后,歌岛号与远洋轮一样了。从这里起,约莫要行驶两昼夜乃至两昼夜多才能抵达冲绳。

……没有装卸任务或空闲的时候,船员们闲极无聊,就漾在客舱中央的三铺席榻榻米上,欣赏手提式唱机的唱片。唱片仅有几张,大部分都是磨破了的,加上唱针生锈,放出了沙哑的歌声。全部唱片同样是以回忆海港、水手、雾、女人以及对南十字星、酒的咏叹和唉声叹息告终。轮机长是个五音不全的人,他本想出航一次学会一支歌,但总是记不住,待下次出航时又忘得一干二净。船儿突然摇晃起来,唱针斜斜地滑落下来,唱片损坏了。

晚上,有时候又漫无边际地议论到更深夜半。议题是"关于爱情与友情"、"关于恋爱与结婚"、"有无与生理盐水同样大的葡萄糖注射液"等等。一议论就是几小时。结果,坚持到底者便获胜。岛上青年会会长安夫的议论头头是道,博得前辈的敬佩。新治只是默默地抱着双膝,微笑着倾听大家的意见。轮机长曾对船长说,他准是个笨蛋。

船上生活非常紧张。刚一起床就忙碌起来,从清扫甲板起,一切的杂务都落在新手的身上。安夫偷懒,渐渐令人难以容忍。他的态度是,只要完成任务就足够了。

新治庇护安夫,也帮着干起安夫那部分工作。所以安夫的工作态度不会马上被人发现。可是,一天早晨,安夫在清扫甲板时悄悄地溜了出来,佯装上厕所,实际是偷懒到客船去了。这时水手长生气地责备他,他却很不妥当地回答说:

"回到岛上,好歹我就成为照大爷的女婿呐。这样一来,这船就是我的啦。"

水手长勃然大怒,可又担心万一果真如此发展,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他也不直接批评安夫;只是把这个不顺从的新手的回答悄悄地告诉了同事。结果反而对安夫不利。

忙忙碌碌的新治要不是利用每晚睡觉前的时间或值班的机会,连看初江照片的闲暇也没有了。这帧照片,他是不让任何人看的。一天,安夫又自吹起他快成为初江的夫婿,新治对他进行一次罕见的颇费心机的报复。那就是问安夫:那么,你有初江的照片吗?

"有,有呀!"安夫立即回答。

新治知道这明明是撒谎。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过了片刻,安夫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也有吧?"

"有什么?"

"初江的照片呗。"

"不,没有。"

这大概是新治生平头一次撒谎。

歌岛号抵达那霸,接受海关检疫后,进港卸了货。船儿被迫停泊了两三天。因为要从运天装载废铁运回内地,运天是不开放港,必须取得到运天的通行证才可以进港,而这通行证久久尚未批下来。运天位于冲绳岛的北端,战争朝间是美军最先登陆的地方。

一般船员不许上岸,大家每天只好从甲板上眺望岛上的一派荒凉的秃山,打发着日子。当时美国占领军害怕尚未爆炸的残留炸弹,就把山林烧光,夷为焦土。

朝鲜战争虽已结束,岛上还是这样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战斗机练习投弹的爆炸声,终日不绝于耳。无数的汽车在亚热带夏日阳光的照射下,于沿海港敷设的宽阔的水泥马路上来往奔驰,有小轿车,有卡车,也有军车。沿途赶建起来的美军营房,放射出新油漆的光泽。民房几乎都被摧毁,修修补补的白铁房顶给风景描绘出了丑陋的斑驳。

惟有大副一人可以上岸,他是到山川运输公司承包公司去办事的。

绕航运天的申请终于批准了。歌岛号驶入运天港,装载了废铁。那时冲绳的天气预报说台风将袭击冲绳半径范围的地方。为了尽早启航,驶到台风圈外,以躲避这场台风,歌岛号一大早就驶出海港,直向内地前进。

早晨,细雨集罪。波涛汹涌,起西南风了。

不一会儿,背后的山峦就看不见了。歌岛号依靠指南针的指引,从狭窄的视野中,在海上行驶了六个小时,晴雨表迅速下降。浪头翻卷得更高,气压异常的低。

船长决定返回运天。雨被风刮得纷纷扬扬,把视线遮挡住,六个小时的返航非常艰难。终于运天的山在望了。水手长十分了解这里的地形,他站在船头监视着。海港四周两英里被珊瑚礁包围住,没有浮标设备,从这狭窄的航道穿过是非常困难的。

"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歌岛号多次停驶,放慢速度,从珊瑚礁的狭缝中穿行而过。这时已是下午六点。

一艘鲤船在珊瑚礁内侧避风。这艘船与歌岛号用数条缆绳将船舷挂在一起,驶入了运天港。港内波浪较小,风势却很猛烈,船舷并排的歌岛号和红船为了防备风灾,用两条缆绳和两条钢索,把各自的船头挂在港内约莫大平方米宽的浮标上。

歌岛号上没有无线电设备,只有指南针作为航海的指南。鲣船的无线电台长将有关台风的走向和方向的情报,逐一通报了歌岛号的Liao望塔。

浮标是否可以确保安全,已成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但是,缆绳是否会断这种危险就更大。值班员一边同风浪搏斗,一边无数次冒着危险,用盐水淋湿缆绳。因为缆绳干就容易截断。

晚上九点,这两艘船被时速25公里的台风包围了。

晚上十一点开始,是由新治、安夫和一个年轻水手值班。三人都撞到船壁,趴在甲板上。像针一般的飞沫扎在他们的脸颊上。

在甲板上无法站立。甲板犹如一堵墙挡在眼前,船的所有部分都在轰隆作响。港内的波涛虽然不至于冲刷到甲板,可是狂风吹撒着波浪的飞泳,像翻滚的烟雾,盖住了视野。三人匍匐前进,好不容易爬到船头,抱住了船头的木桩。因为两条缆绳和两条钢索把这根木桩和浮标联结在一起。

夜半,20米前方的浮标隐约可见。一片漆黑中,一个白色的东西仅仅显示其所在的地方。而且随着钢索近似悲鸣的呻吟声,风的巨大的撞击把船高高地抛了起来。浮标在黑暗的遥远的下方,显得又远又小。

三人抱住木桩,相对无言。民把海水刮在脸上,眼睛几乎无法睁开。民的呼啸和海的轰鸣,把三人销在无限的黑暗中,反而给他们带来了狂暴的宁静。

他们的任务是看守缆绳。缆绳和钢索紧紧地联系着浮标和田岛号。所有的东西都在疯狂叫疾风中摇动,谁有这绳索划出了一道坚定的线。他们目不转睛地看守着,给他们的内心带来了由于精神集中而产生的某种确信。

有时候使人感到风可能会突然停息。这瞬间,三人反而战栗不已。忽然,狂风又袭击过来,把阶桥刮得摇摇荡荡,以惊人的巨响把大气推向了彼方。

三人默默无言地监视着缆绳。缆绳在风声中也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尖锐的高亢的吱嘎声。

"瞧这个!"安夫兴奋地扬声喊道。

钢索发出不吉利的吱嘎声,缠绕在木桩上的一头有些错位了。三人发现眼前的木桩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可怕的变化。这时候,在黑暗中,一条钢索反弹过来,活像一根鞭子闪烁着撞在木桩上,发出了一声轰鸣。

瞬时间,三人趴了下来,避免截断了的钢索打在自己的身上。倘使打在身上,肯定是皮开肉绽。钢索犹如不甘于死亡的生物,发出了尖锐的悲鸣,从昏暗的甲板周围蹦跳起来,划了一个半圆形,复又沉静下来。

三人好容易才把这种情势察看清楚,他们的脸色倏地刷白了。原来是系在船上的四根绳索中的一根截断了。剩下的另一根钢索和两根缆绳,也难以保证不断了。

"向船长报告吧!"安夫说着离开了木桩。他抓住东西,好几次被风刮倒在地,艰难地走到了Liao望塔,将情况向船长做了汇报。魁梧的船长非常沉着,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是吗,该使用保险绳了吧?据说台风在凌晨一点左右达到高峰,现在使用保险绳就绝对安全。谁能游过去把保险绳系在浮标上呢?"

船长把陈望塔上的工作委以二副之后,同大副一起跟随安夫来到了甲板上。他们把保险绳和新的钢索,像老鼠拖饼似地一步步连跌带撞地从Liao望塔一直拖到船头的木桩边上。

新治和水手抬起了询问的视线。

船长猫腰大声说道:

"有人愿意来把这条保险绳系到对面的浮标上吗?"

风的呼啸,保护了四人的沉默。

"没有人愿意吗?都是窝囊废!"

船长又吼叫了一句。安夫缩着脖颈,嘴唇在颤抖。新治用爽朗而明快的声音喊叫起来。这时候,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他洁白而美丽的牙齿浮现了出来。他的确是微笑了。

"我来!"

"好,来干吧!"

新治站起身来。他为自己刚才屈着身子而感到愧疚。风从夜间的黑暗深处袭来,正面刮在他的躯体上。他牢固地站稳了脚踉。对于习惯在暴风雨的日子里打鱼的他来说,摇晃的甲板只不过是露出些许不悦的大地罢了。

他侧耳倾听。台风在他这样勇敢的人的头上呼啸而过。无论是在大自然寂静的午睡旁边,还是在如此这般疯狂的宴席上,他同样是有资格被邀请的。他的雨衣内里,完全被汗水濡湿了。他的脊背和胸膛也完全濡湿了。于是,他把雨衣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白色圆领衬衫,光着脚丫。年轻人的这副雄姿,浮现在暴风雨的黑暗中。

船长指挥着四人,把保险绳的一头缠绕在木桩上,把另一头同细索给在一起。作业由于风的阻碍,进展不了。

一系上绳索,船长把细索的一头递给了新治,在他的耳边喊道:

"把这个缠在身上游过去!然后把保险绳倒到浮标上系好。"

新治把细索在裤腰带上缠了两圈。他站在船头,俯视着大海。碰在船头粉碎了的浪头和飞沫的下面,是黑得看不见的悠悠翻卷的波涛。这是反复着的不规则的运动,隐藏着支离破碎的危险的无常变化。刚觉着它逼近眼前,又见它紧迫而去,形成漩涡,扎在无底的深渊。

这时,新治的心上隐约地抹过初江的照片,如今它还放在挂在客舱里的外衣的兜里。但这种徒然的问念,被风刮得粉碎。他踩着甲板,纵身跃进了大海。

到浮标的距离是20米。纵令他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的膂力,有甚至能绕歌岛五周的游泳本领,但要游完这20米,却不能说是很有把握的。一股可怕的力量袭击了这年轻人的胳膊。一种像看不见的棍棒似的东西,痛打着他那欲划破波涛的胳膊。他的身体不由得漂了上来,刚觉着自己的力量要同波涛激烈地搏斗,脚就像被抽吸住,力量白白地消耗了。他相信自己已经来到手可触及浮标的地方,便从波涛间抬起眼睛,只看到仍然是在原来一样远的地方。

年轻人使尽浑身解数游过去。一个巨大的东西,进两步退一步地一步步开辟了一条道路,像坚固的岩盘被钻岩机不断地凿穿一样。

手触到浮标的时候,年轻人的手一颤,又被推了回来。这回幸亏波涛几乎把他簇拥到浮标边上,他一鼓作气爬了上去。新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这瞬间,都快窒息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浮标全然委身于黑暗的大海,摇荡不已。波涛不断地冲洗着它的半个身子,沙沙地流落下来。新治伏下身体来解身上的绳子,避免被风刮跑。濡湿了的绳扣很难解开。

新治拽着解开了的细索。这时,地方望见船的那边。船头的木桩处仿佛固定着四个人影。鲣船船头上的值班员也在注视着新治。仅距20米,看起来却相当遥远。拴在一起的两艘船的黑影,彼此相携忽而高高升起,忽而又低低沉下。

细索对风的阻力很小。(扌至)细绳的时候比较轻松,然而转眼间,它前头的重量增加了,开始(扌到)直径12公分的保险绳了。新治险些掉进大海。

保险绳对风的阻力很大。年轻人好不容易才握住了保险绳的一头。绳索太粗,他的坚实的大手掌几乎握不住。

新治很难使上劲。即使试图用力叉开双腿,风也不许他做这种姿势。一不留神的话,反而会被保险绳反作用力拽到海里去。他的湿漉漉的身体在燃烧,脸部在燃烧,两边太阳穴在激烈地跳动。

新治将保险绳绕在浮标上,绕了一因之后,作业就变得轻松了。因为在上面产生了力点,粗大的保险绳成了新治身体的依托。

他绕了第二圈,就沉着地打了个结实的结,尔后举起手来,宣告作业成功。

他清楚地看见船上的四个人在向他招手,年轻人忘却了劳累,快活的本能复苏了,衰颓的力气又重新源了上来。他迎着暴风雨,尽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跃进大海,在回游去。

人们从甲板上抛下绳索,把新治教了上来。船长用他的大手掌拍了拍上了甲板的年轻人的肩膀。他的男子汉气力,支撑着差点失神的劳顿。

船长命令安夫将新治扶到客舱里。非值班的船员替新治指拭了身体。新治仰脸躺下,昏昏沉睡了。任凭暴风雨呼啸,也无法阻挠他进入甜美的梦。

……翌日清晨,新治一觉醒来,明晃晃的阳光已经投射在他的枕边。

他透过卧铺边上的舷窗,凝望着台风过后的澄明的蓝天、亚热带的阳光照耀下的秃山的景致,还有平静的海面的闪光。

正文 第十五章

歌岛号比预定日期晚几天回到了神户港。船长、新治和安夫回到岛上的时候,已经赶不上在先前计划的八月中旬旧历孟兰盆节了。三人在神风号联运船的甲板上,听到了岛上的新闻。据说,旧历孟兰盆节的四五天前,一只大龟爬上了古里海滨。充当场被宰杀,取出了满满一水桶龟蛋。每只龟蛋卖二元钱。

新治参拜人代神社还愿,旋即参加了十吉的宴请。十吉灌了不会喝酒的新治好几杯。

第三天开始,新治又登上十吉的船出海打鱼了。新治一句也没有谈及肮海的事情,可十吉从船长那里一一地听说了。

"听说你大显身手啦!"

"哪儿的话。"

年轻人脸上淡淡地飞起一片红潮,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不了解他为人的人,还以为他这一个半月在哪儿睡大觉呢。

过了片刻,十吉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照大爷没有来说什么吗?"

"嗯"

"是吗?"

谁也没有提及初江的事,新治也不觉得格外的寂寞,他在三伏天的大浪中摇摇荡荡的渔船上,全力以赴地从事熟悉的劳动。这种劳动犹如做工很好的衣服,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非常合适,没有可供其他隐藏烦恼的余地。

他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知足感。傍晚航行在远处海面上的白色货轮的影子,与老早以前所看到的是另一种种类的船儿,它给新治又带来新的感动。新治心想:

"我知道那艘船的去向。船上的生活和它的艰辛,我都了解。"

至少是那艘白船已经失去了未知的影子。然而,晚夏的榜黑,远方拖着长长云烟的白色货轮的形影里,含有比未知更加激动人心的东西。年轻人回忆起他的手风力拽过的那极保险绳的分量。新治的确曾一度用自己粗壮的手接触过那个背旧眺望远方的"未知"。他感到自己也能接触远方海面上的那艘白色的船儿。他在孩童般的心情的驱使下,举起骨节突兀的五只手指打着凉棚,眺望着东方远处的海面,那里已投下晚霞的浓重阴影。

——暑假已经过去一大半,干代子还是没有回家。灯塔长夫妇终日等待着女儿返回岛上来。他们去信催促,却没有回音。又再次去信,过了十天后,好不容易才来了信。只是写了今年暑假不返回海岛,也没有写明理由。

千代子的母亲终于想到拿出哀求的招数,写了十多张信纸的长信用快件邮去,让女儿回家并倾诉了衷肠。接回信时,暑期所剩无几,这是新治回到岛上过了七天,即第八天发生的事。信的内容出乎意料地使她的母亲惊愕不已。

千代子在信里向母亲做了坦白:是自己对安夫搬弄了不必要的是非,说在暴风雨的日子里看见新治和初江两人互相依偎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使他们两人陷入了苦境。罪恶的反思在折磨着千代子的心。信上还说:只要新治和初江不能获得幸福,自己就不能厚着脸皮回到岛上来。我的条件是:如果母亲能费心出面做媒,说服照吉,让他们两人结合,那么返回岛上也是可以的。

心地善良的母亲看了这种悲剧性的说情信,不禁胆战心惊。只要她不采取适当措施,女儿就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甚或可能自杀。灯塔长夫人读过各种图书,了解到适龄姑娘由于某种细微琐事而自杀的可怕的事例。

灯塔长夫人决定不让丈夫读这封信,她想:万事必须自己尽快操办,必须让女儿早日回到岛上来。她换上出门穿的白麻质地西服裙,重新焕发了昔日女校先生的风采,犹如去学生家长处商谈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来到村庄路边的一户入家。门前铺着席子,晒着芝麻、红小豆、大豆等。青青的小粒芝麻,沐浴着晚夏的阳光,在新鲜色泽的草席的粗纹上,投下了一个个可爱的纺锤形的影子。今天从这里鸟瞰大海的浪涛,并不算高。

夫人脚蹬白凉鞋,从村路的水泥台阶一级级地走下去,发出了轻轻的脚步声。还可以听见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有节奏地拍打湿衣服声。

仔细察看,原来是六七个身穿便服的妇女在沿路的小河畔洗濯衣服。阴历盂兰盆节过后偶尔去采褐色海带,平时空闲下来的海女们就集中洗濯积攒的脏衣服,其中有新治的母亲。所有人都几乎不使用肥皂,把衣服摊放在平坦的石块上用双脚踩踏。

"啊,太太,今儿上哪里呀?"

妇女们齐声招呼道。在河水的反映了,她们挽起裤管露出的黑腿在晃动。

"去拜访宫田照吉先生呐。"灯塔长夫人回答说。

夫人看见新治的母亲,她觉得不打一声招呼,就去解决人家的儿子的婚姻问题是很不自然的。于是,她从石板路上迂回,踏上了通向河边的布满苔藓容易滑跤的石阶。穿凉鞋是很危险的。她转身背向小河,还好几次回头偷看小河那边,一边扶住石阶慢慢走了下去,一个妇女站在小河中央,伸手助了她一臂之力。

下到河边,夫人脱下凉鞋,光着脚丫,开始tang水过河。

对岸的妇女们望着这种冒险的行为,吓得目瞪口呆。

夫人抓住新治的母亲,在她的耳边说了些悄悄话,可是并不高明,被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其实嘛,在这种地方说话不怎么合适,不过,新治和初江的事,后来怎么样?"

新治的母亲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提问,瞪圆了眼睛。

"新治喜欢初江吧?"

"哦,这个……"

"尽管这样,照吉先生加以阻挠了吧。"

"哦,这个……所以很痛苦……"

"那么,初江本人怎么样?"

其他的海女对这全部可以听见的悄悄话,抱有极大的兴趣,大家都加入进来了。首先是提起初江的事,自从货郎举办比赛以来,海女们全都成了初江的伙伴,从初江那里听到了她的心里话,她们一致反对照吉的做法。

"初江也很迷恋新治啊。太太,这是真的啊。可是,照大爷却打算把没有出息的安夫招为养老女婿,天下哪有这等傻事啊!"

"所以嘛……"夫人用讲课的语调说,"我接到女儿从东京寄来的一封威胁信,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促成新治和初江的结合。所以,我这就到照吉先生那儿去谈谈试试。不过,这事也得先听听新治母亲的意见。"

新治的母亲拿起了正踩在脚下的儿子的睡衣。她慢慢地把它拧干,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夫人低头施了一礼,说:

"那就拜托您啦。"

其他海女在侠义心的驱使下,活像河边的水鸟群也沸腾起来,彼此商谈,认为她们要代表村里的妇女跟夫人一起去,以人多来给照吉施加压力,这样可能有利。夫人同意了。她们商定,除了新治的母亲以外,五个海女也一起去。她们赶忙把洗濯的衣服拧干,送回家里之后,在去照吉家的拐角处与夫人会合。

灯塔长夫人站在宫田家昏暗的主间处。

"屋里有人吗?"

她招呼了一声,声音显得很有活力。屋里没有回应。晒得黝黑的五个妇女非常热心,从屋外像仙人球似地把头探进去,闪烁着目光,瞧了礁上间的里首。灯塔长夫人再招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旋荡。

片刻,传来了楼梯的吱嘎声,身穿单和服的照吉走了下来。初江好像不在家中。

"噢,原来是灯塔长太太。"

照吉堂堂地站立在门框处,嘴里嘟囔了一句。他接待来客,决不露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而且倒竖起活像鬃毛的白发,令大多数来客看见这种情状都想逃跑。灯塔长夫人虽然也有点畏怯,但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是吗,请进屋里来。"

照吉转过身子,旋即登上了楼梯。灯塔长夫人随后,五个妇女也尾随,悄悄地登上了楼梯。

照去把灯塔长夫人让进二楼里首的客厅,自己落坐在壁龛的立柱前。他对走进屋里的来客增至六人,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无视客人的存在,凝望着敞开的窗户,手里摆弄着画有鸟羽药铺广告的美人画团扇。

透过窗户,可以望见歌岛港就紧贴在下方。防波堤内侧挂着一艘合作社的船儿。夏云仿佛仁立在伊势海的遥远的彼方。

室外的光线过于明亮,室内就显得黑暗。壁龛里挂着他家的祖先——三重县知事的墨迹。利用盘根错节的树根雕刻了一只报晓鸡,将自然生长的细细分开的枝杠雕成鸡尾和鸡冠,它发出了树脂般的光泽。

灯塔长夫人坐在没有铺上桌布的紫檀桌的一侧,五个海女则成四角形地坐在门口垂帘的前面,仿佛在举办便服展览会似的,方才的气势都不知到哪儿去了。

照吉依然一声不吭,不理睬她们。

夏季下午闷热的沉默,压在心头上。只有几只在屋里飞来飞去的大银蝇的嗡嗡声,占据了这种沉默。

灯塔长夫人揩了几遍汗水,终于开口说道:

"我要说的,就是府上初江姑娘同久保家的新治君的事……"

照吉依然把脸扭向一边,久久才冒出了一句:

"初江和新治吗?"

"是啊。"

这时照吉才把脸扭过来,也没有一丝笑咨,说:

"这件事嘛,我已经决定了。新治将是初江未来的夫婿。"

女客们像决了堤似的骚然。照吉压根儿无视客人的感情,只顾继续道:

"尽管这样,无奈新治太年轻,我想,眼下先订亲,新治成人以后再正式举行婚礼。听说新治母亲生活并不富裕,我打算商量妥后,由我来扶养他的母亲和弟弟,或者按月给钱也可以。这些,我对谁都没有谈过。

"起初我也很生气,可是,一拆散他们两人的关系,初江也像丢了魂,这样下去也不行,我就想了个招数,拜托船长让新治和安夫都上我的船实习,考验考验他们,看谁有出息。这件事,通过船长给十吉透露了。十吉大概什么也没有告诉新治吧。哦,就是这么一回事。船长格外看中新治,他说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女婿了。新治在冲绳,显示了非凡的本领,我也重新考虑了,最后决定选他做女婿。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

照吉加强了语气。

"男子汉嘛,就是要看气力。只要有气力,就是好样的。歌岛的男子汉非这样不可。至于门第、财产都是其次,难道不是这样吗?太太,新治是个有气力的男子汉啊!"

正文 第十六六章

新治已经可以公开登宫田家的门了。一天晚上,他打鱼归来,穿上干净的开襟白衬衫和长裤,两只手各持了一尾大鲷鱼,来到宫田家,在门口呼唤初江的名字。

初江早有准备地等候着,因为两人已经相约去八代神社和灯塔那边报告他们的婚事以及道谢。

土间周围的薄暮显得还很明亮。从屋里出来的初江身穿上回从货郎那里买来的带大朵牵牛花的夏季白地单和服,在这白地单和服的映衬下,夜里看也是很鲜艳的。

新治一只手扶着门边在等候着,初江一出来,他马上低下头来,用穿着木屣的一只脚在驱赶什么,嘟哝地说:

"蚊子真多啊!"

"是啊!"

两人登上八代神社的台阶。本来就没有什么理由非一口气跑上去不可,他们两人心满意足地细心领会似地一级级攀登而上,来到一百级处,他们似乎觉得就这样再往上攀登太可惜了。两个年轻人便想手拉着手,但鲷鱼却妨碍了他们。

大自然也给他们恩赐。他们登到台阶尽处,回头鸟瞰伊势海。夜空繁星闪烁,只有在多知半岛的方位上,国忽着听不见声响的不时掠过闪电的低低的云层。潮骚也并不凶烈,听起来像海的健康的鼾声,很有规律,也很安详。

他们两人穿过松林,前去参拜简陋的神社。年轻人觉得自己拜神时的击掌声格外的响,在四周引起了回荡。于是他又一次击了击掌。初江低头祈祷。多亏白地单和服的衣领,她的脖颈并不显得特别的白皙,但比任何白皙的脖颈更吸引着新治的心。

年轻人先前向诸神祈求保佑的事,都能如愿以偿。他内心又泛起了幸福感。两人做了很长的祷告。他们一次也不曾怀疑过诸神,所以得到了诸神的保佑。

神社办公室灯火通明。新治扬声招呼,只见神宫打开窗户,探出头来。新治的话不得要领,神宫总也领会不到两人的意图。话儿好不容易说通了。新治把神前的供品钢鱼拿出来,神宫接过这尾鳍大肉厚的大鱼,想到不久的将来将亲手操持这对情侣的婚礼,也就衷心地祝福他们了。

两人从神社后面登上了松林道。此时此刻他们更加体会到夜间的凉爽。已是擦黑时分,茅蜩还在啼鸣。通往灯塔的路非常艰险。新治空出一只手,牵着初江的手。

"喂,"新治说,"我想马上参加考试,考取航海技术执照,当个大副。满月岁,就可以拿到执照了。"

"太好了。"

"拿到执照,我们就可以举行婚礼。"

初江没有回答,腼腆地笑了。

据过女人坡,快来到灯塔长宅邸的灯前,看见厨房玻璃门上的灯塔长夫人的投影在移动,她正忙着准备饭菜呢。年轻人像平时一样,招呼了一声。

灯塔长夫人把门打开。她看见年轻人和他的未婚妻伫立在薄暮中。

"哟,你们一起来啦。"

夫人用双手好容易才接过新治递过来的大鲷鱼,高声呼唤道:

"孩子她爹,新治送来一尾好大的鲷鱼呐。"

凡事怕麻烦的灯塔长坐在里首,没有站起身来就叫唤道:

"你经常送鱼来,太感谢了。这次要祝贺你们啊!来,请进屋里来吧,请进来吧!"

"哦,请进来吧!"夫人补充了一句,"明儿千代子也回岛上来。"

年轻人全然不知道自己给千代子所带来的感动和种体心灵上的困惑,他对夫人这种唐突的补充,只是听听,没有再想些什么。

在灯塔长夫妇的一再挽留下,他们两人在灯塔长家里用餐,呆了将近一个小时。临回家时,根据灯塔长的建议,安排他们两人参观灯塔。新回到海岛的初江一次也没有参观过灯塔的内部。

灯塔长陪同两人首先参观了值班小屋。

由宅邸经过昨日刚播种的小块萝卜地,登上水泥台阶,就是值班小屋。灯塔位于这高台山边,值班小屋就濒临悬崖绝壁。

灯塔的亮光,把值班小屋临悬崖的一面划出了一道光的雾往船的东西,从右向左在横向移动着。灯塔长把门打开,先走过去,点燃了灯,照见了窗柱上挂着的三角尺、整齐的书桌、书桌上的船舶通过报告,以及面前的架在三脚架上的望远镜。

灯塔长打开窗户,亲自将望远镜调整到适合初江的身高。

"啊,真美!"

初江用单和服袖子揩了揩镜头,又看了一遍,欢呼起来……

新治以敏锐的目光,望着初江所指方向的灯光做了说明。初江依然将眼睛贴近镜头,用手指着东南方向海面望及的星星点点的数十盏灯。

"是那个吗?那是内燃机船拖网的灯光,都是爱知县的船呐。"

海上无数的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仿佛一一遥相呼应。眼前是伊良湖崎灯塔的灯光。伊良湖崎市镇的灯光,撒落在灯塔后面。左边,被岛的灯光也隐约可见。

左边看到的,是知多半岛的野间崎的灯塔。它的右边是丰滨叶的一片灯光。中央的红灯是丰滨港堤防的灯光。再右边,是大山顶上的航空灯塔熠熠生辉。

初江再次欢呼,一艘巨轮驶进她视野里。

这是非常漂亮的、肉眼无法看到的明晰而微妙的映像,所以当巨轮通过镜头的这段时间里,小伙子和未婚妻被此谦让着轮流看。

看来巨轮是一艘满三千吨的客货船。可以清楚地望见供船客散步的宽阔的甲板里侧放着几张铺上白桌布的桌子和椅子。甲板上阒无一人。

还可以望及一间像是餐厅的房间里涂着白沥青的墙和窗。突然,右边出现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待者,从窗前走了过去。

片刻,亮着绿色前灯和后桅杆灯的巨轮,离开了望远镜头的视野,从回良湖海峡向太平洋方向驶去。

灯塔长领着两人参观了灯塔。一楼里有注油器、煤油灯、大油桶,飘逸着一股油臭味儿,发电机在轰鸣,震动。从狭窄的螺旋楼梯上到了尽头,顶上是孤零零的小圆屋,灯塔的光源悄悄地安居在这里。

两人借着灯塔的灯光,透过窗户望见黑XuXu的波涛汹涌的伊良湖海峡茫茫地从右向左横过去。

灯塔长善于动脑筋,他把两人留在那里,自己从螺旋楼梯走了下去。

圆顶上的小屋围着磨得锃亮的木头墙。黄铜金属零件发出的光芒,通过长镜头把500瓦光源的电灯周围,扩大为65000烛光,保持连闪白光的速度,在悠然地旋转着。镜头的影子围绕着四周呈圆形的木头墙,伴随着成为明治时代灯塔特征的叮叮叮的回转声,绕着把脸贴在窗边的年轻人和他的未婚妻的脊背。

两人贴得很近,近得彼此都感到要是想把脸颊接触对方的脸颊,立即就可以接触到。他们燃烧着的热情也是如此……两人的面前又是一片预想不到的黑暗,灯塔的亮光很有规律地从茫茫的黑暗中横扫而过,镜头的影子恰好在这个地方,绕着穿白衬衫和白单和服的脊背,把其形状扭曲了。

如今新治思索了。他们尽管历经了那样的艰辛,最后还是在一种道德中获得了自由,神灵的保佑一次也没有离开过他们。也就是说,笼罩在黑暗中的这个小小的海岛,维护着他们的幸福,使他们的爱恋获得了成功……

突然,初江面对新治笑了。她从和服袖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桃色贝壳给他看了看。

"这个,还记得吗?"

"记得。

年轻人露出美丽的牙齿微笑了。然后,他从自己的衬衫胸兜里掏出了初江的小照片,给未婚妻看了看。

初江用手轻轻地摸了模自己的照片,然后还给了新治。

少女的眼睛里浮现出自豪感。因为她认为自己的照片保护了新治。然而,这时候,年轻人扬了扬眉毛。他知道能摆脱这次风险,靠的是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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