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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寻仙记》


第一章 令从咸阳来

夏夜遇霖雨,暴雨带走一天的暑热,清凉的温度最是适合酣睡。九岁的阿娓在榻上辗转,她睡不着,只因为屋外的雨声,听在她耳中就宛如无数幼童的呐喊和哭泣声。

起初,阿娓还揉了下耳朵,以为是突然出现了幻听。可当她放下手来,发现雨声不绝于耳,那混合着的哭喊、求救之声也同样不绝于耳。

毛骨悚然的嘶吼,以及无望地悲泣之音,顺着这雨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阿娓听得心惊肉跳,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沉船落水无数孩童惊惶呼救的画面.......

她只得独自抱膝坐起,心想,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耳边这些哭喊之声是那么的真实,这根本就不是梦啊!她忍不住蹙眉,不知道她这算是通灵了,还是走火入魔般的异想。

也难怪她一时会多想。毕竟今日有诏令,从咸阳快马加鞭送来府上。始皇帝有令,特意征招她为侍奉仙人的童女,即日随内侍回咸阳复命,预备两年后随徐福出海寻仙。

爹娘强颜欢笑地接了诏令,复又安排好佳宴,着人好生款待那传召的内侍及其手下。

待人走后,阿娘立马就拉下脸,拂袖扫落了接旨时摆放在香案上的青铜器皿,怒气冲冲地吼道:“简直是欺人太甚!”说罢,回眸怒视着阿爹,“妾身决不答应此事。”

阿爹根本不敢直视阿娘的眼神。打送走内侍后,他便颓然地跪坐在地上。他浑身都在发颤,听得阿娘的话,方才仰起头看她,声音哽咽:“皇帝陛下的旨意,何时由得我们说不答应?”

只这一句,阿娘的气势便弱了下去。

半晌屋内才传出轻微的啜泣之声:“难道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妾身统共只有阿安、阿娓这两个孩子。七年前他下旨要阿安出海,说是去海上寻找仙山,求取仙药。可结果呢?那徐君房他倒是回来了,可我的阿安呢?阿安他可是连个囫囵尸首都未留下。如今他又下旨来要阿娓,他这不是想要我们的命么?”

阿爹听阿娘提到阿兄,一时也忍不住感伤。半晌方才苦笑道:“我倒期望他要的是我的命,可事实上,他不过是想断绝我的血脉而已。”说罢,他从怀中掏出贴身收藏的龟甲,念念有词之后,将龟甲撒在了地上。

龟甲滚在了阿娓的脚边,打了几个圈,而后停了下来。阿娓豁然惊醒,低头看了眼龟甲上的卦象,脸上划过一抹苦笑。她伸手打乱了龟甲的卦象,而后将它拾起,捏在手中,向爹娘强颜欢笑地说道:“既然避无可避,阿爹阿娘还是由我去吧!”

阿爹闻言,闭眼不语。阿娘闻言,忍不住扑了过来,紧紧抱着她哭泣。

无可奈何地阿娓只得回抱着阿娘,耐心安抚着她。

可阿娓没想到的是,她的懂事、她的安抚,却越发激起了阿娘的愤怒。

阿娘推开了她,转身指着阿爹的鼻子,怒斥道:“难道你真要坐以待毙?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娓去送死?”

阿爹闻言睁眼,看着愤怒的妻子,懂事的小女,终究一声长叹:“你当我就不怜惜阿娓了么?你当我愿意让阿娓去步阿安的后尘?可这些事又何曾由得我们做主了?怪只怪我们生不逢时!若是早生个百十年,我……如今诏令既出,失期当斩,阿娓与全族人性命,我们总是要做个选择的。”

阿娘闻言,怒色更重,开口讽刺道:“生不逢时?哼,就算你能早生百十年,天下诸侯割据,无权无兵无钱,你又能改变些什么?”

闻言,阿爹也怒了:“你又何必讽刺于我?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能有更好的主意?”

阿娘盯着阿爹看了半晌,而后转身取下璧上的青铜佩剑,拔出利剑,顺手挽了个剑花,笑得十分诡异:“你说,若是现在去杀了那徐福,阿娓是不是就不用出海了?”

阿爹闻言沉默不语。阿娘冷冷一笑,反手将剑收回剑鞘,便迈步向门外走去。

一旁跪坐的阿娓突然起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阿娓的声音清冷而坚定:“阿娓绝不允许阿娘赴险。即便是要去刺杀徐福,也不劳阿娘亲自动手。”说罢,偏头望向阿爹,求助似的说道:“是吧,阿爹?”

阿爹看着小女儿恳求的眼睛,只得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他扳过阿娘的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莫要性急,横竖大船重铸出海还要两年,我们细心谋划便是。你这一去,自己送死不要紧,如若牵连到族人,你又于心何忍?”

阿爹似乎知道阿娘的死穴,故此一戳就中。

见阿娘神色似乎有些松动,阿娓也忙规劝道:“那徐福既然又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如今定然会被护得滴水不漏。阿娘贸然前去,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若只是打草惊蛇,也就罢了。怕只怕,没杀成徐福,反倒将阿娘陷进去了,最终牵扯家族入狱,最后得不偿失。

阿娘听完,颓然地松开手,青铜剑顺势而落。

“好,我听你们的,暂时不妄自行动。”阿娘扯着阿爹的衣摆,急切地逼迫道,“阿承,当着阿娓的面,我要你发誓,你会杀了徐福,替阿安报仇。”

阿爹被阿娘迫得没法子,只得咬牙点头,艰难地开口道:“好,我发誓,此生与徐福不死不休。”

见阿爹点头发誓,阿娘便顺势扑入阿爹怀中,呜咽地哭诉起来:“小儿阿安何罪之有?死得不明不白也就罢了,可死后连个体面的葬礼也没有。一想到他孤零零地呆在大海的某个角落,一想到他死后的遗体还要遭鱼虾啃噬,我都恨不得将徐福挫骨扬灰。如今他又故技重施,蛊惑始皇帝来要我家阿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阿爹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着阿娘的身子。可阿娓却明白,阿爹的心里只怕也极其悲痛。丧子之痛,本就是这世间最为噬心之事,更何况阿兄还是爹娘唯一的儿子。如今诏令又来要她,这让本就嫉恶如仇的阿娘如何忍得?又让生性懦弱的阿爹如何是好?

阿爹的犹豫,阿娓看在眼里。他懦弱了一辈子,苟活了一辈子,为的还不是想替家族嫡支留下一丝血脉。可事实证明,自身没有实力,就算生下了骨肉血脉,那又怎样?不过是为人忌惮,顺手多算计一回罢了。

从秦昭襄王到如今的始皇帝,他嬴姓之人的手上尽是她姬姓之人的鲜血。

要知道阿兄离家的时候,她才两岁有余。两岁的孩童约么还未记事,饶是如此,那时的她也隐约明白那个疼爱她的阿兄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自阿兄走后,阿爹每日长吁短叹,阿娘每日唠唠叨叨。二老终日倚门盼着、念着……此般景象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阿兄走后,尚有她承欢膝下,成为爹娘的寄托。如今连她也要被征召去,随那徐福出海,待她走后,爹娘又该如何自处?

舍不得、放心不下。可诚如阿爹所言,一人性命和全族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嫡支血脉已然这样,退而求次保全人数众多的旁支,想来也是划算的。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阿娓便趁爹娘相拥抚慰之际,蹑手蹑脚地躲回她的屋子。

她想要好好静一静,细细整理近些日子里得到的消息。

七年前,徐福上书言说海上有仙山,蛊惑始皇帝铸造大船、征集童男童女出海寻仙,求取不死药。始皇帝应下,徐福便带着数千童男童女出海,一晃数年都未有消息传回。

谁会想到那徐福,竟早已偷回了琅琊?因不曾看到仙山,还折算了太多童男童女,更不曾带回始皇帝期盼已久的不死仙药。徐福自知无法交差,便一直未去报归。

直到秦始皇第五次出巡,再临琅琊,派人传召徐福,一切方才真相大白——跟他出海的那一船童男童女呵!大都折损在了海里,连个尸骨都没带回来,这其中便包括她的阿兄。

乍闻阿兄早已去世,阿爹阿娘几乎哭昏死过去,而后阿娘就有杀徐福泄愤的心思。若非她尚年幼,需要阿娘照顾,只怕阿娘当时就会奔赴琅琊,亲自去取徐福的性命,给阿兄报仇。

事实上,失去孩童的人家,谁家不深恨着徐福?爹娘有没有派人去刺杀徐福,阿娓不知道。但阿娓却明显感觉到,如今徐福故技重施,蛊惑始皇帝再次征召童男童女出海,终究还是有些报复的意味在里面。想必他偷回琅琊的消息传出后,日子过得也不大太平。

阿娓忍不住想,这徐福只怕也不是泛泛之辈。他能在始皇帝面前脱罪,并再次取得信任,让其再次支持他的寻仙大业,此人的心计手段只怕格外出众;消息传出后,天下多的是想要他性命的人,可他至今还安稳活着。如此一想,那徐福只怕也是有一身好武艺傍身。自古医毒不分家,或许这徐福不止善于炼丹治病,还善于用毒?

一念及此,阿娓就更加庆幸当时拦住了阿娘,内心深处则更为忌惮徐福。

明日她便要随内侍回咸阳复命了,阿娓只得掩下斑驳的心事。唤了仆役进来替她收拾行李。

是夜大雨,阿娓于睡梦中惊醒,而后便发觉自己产生了幻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得不翻身抱膝坐起,幻听着那些哭喊之声,胡思乱想着,孤零零地静待天明。

第二章 终须别离

第二日,天放晴。初升的骄阳慵懒地照亮被夜雨洗礼过的世间,日新月异,让人恍惚觉得现下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

阿娘含泪望着她,阿爹则招呼着仆役将她的行囊安放在牛车上。阿娓含泪抱了抱阿娘,而后转身扑向阿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无法言说。爹娘含泪将她送上牛车,而后骑马跟在后面。

行至城门口,爹娘挽住了马缰。内侍携了阿娓跳下牛车,阿娓心知爹娘只能送到这里了。

爹娘翻身下马,当着内侍的面,以他们的身份也做不出儿女情长之态。对此阿娓却难得松了一口气,她是真怕爹娘再抱着她哭一场。毕竟幻听了一夜的哭泣声,她对哭声都有些敬谢不敏了。

阿爹眼中含泪,神色倒是极为镇定,拉着她的手叮嘱起来:“你打小调皮,到了咸阳后要好好听从前辈们的教导,一言一行莫要错了规矩,来日侍奉仙人才能做到进退有据。在外不比家里,凡事谨慎小心,要好好照顾自己,免去爹娘盼顾之忧。再者你此去咸阳,和你年纪相仿的孩童甚多,人多嘴杂,是非总是有的,若遇着他人挑衅轻慢,能忍则忍,若当真不能忍了,那就别手下留情,杀鸡儆猴之事,以你的身份,做下一次也并不妨事。”

阿娓点头应下,而后又被阿娘抱在怀中。阿娘虽未落泪,可声音沙哑地极为厉害,她凑在阿娓耳边,小声叮嘱道:“阿娓,你自幼聪慧,便是与阿安相比,也毫不逊色。爹娘自幼将你当男儿教养,但你终究不是男儿,此去咸阳保全自身为要,凡事莫要强出头。另外你舅家的阿兄、阿姊此次亦被征召,若有难事,可与他们守望相助。”

阿娓闻言点头,心下却骇然。舅家远在数百里之遥,阿娘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再者,妫姓陈氏素来低调自谨,如今连他家都被征召了,这是被自家牵连了么?

不过此时不适合深想,阿娓只得挣出阿娘的怀抱,退了三步,而后屈膝跪下,三叩首后,放落泪哽咽道:“王命传召,身不由己。女儿不孝,从此以后不能在二老承欢膝下了。今日临行有三愿,一愿爹娘努力加餐;二愿爹娘恩爱偕老;三愿尚有归来日,以报爹娘生养之恩。”

因在城门口,过往行人,听了她这一席话都忍不住动容,好些人都开始八卦她的身份,以及所为何事了。前来传召的内侍,见路人开始围观,忙命手下驱散。

阿娘只能掩面哭泣,阿爹则红着眼眶,将阿娓扶了起来。他牵着阿娓走向内侍,声音悲凄:“承膝下唯此一女,如今就将她托付给阿翁了。”说罢,似用尽全身力气才放开阿娓的手。而后命仆役呈上谢仪,低声诉求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阿翁笑纳。”

仆役打开礼盒,阿娓垫脚看去,却是一套宴飨用的青铜酒器。阿娓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望着阿爹,这可是国宴之器,这份礼若还叫薄,只怕这天底下也难有厚礼了。那唤作阿翁的内侍见此,也不由得一惊,而后含笑命人代为接过,方才揖礼道:“周公客气了,此次回京,翁定当会向皇帝陛下转陈周公的一片爱女之心。令嫒至情至性,若得陛下眷顾,恩赏回乡也未可知。只是翁人微言轻,陛下心事亦不敢妄猜,如若事有不成,请周公勿怪。”

阿爹回了他一礼,万分感激道:“阿翁怜悯,事成与否,承都会记着阿翁的援手之恩。如若事成,承另有重谢;若事不成,还请阿翁看在承的薄面上,护着小女一二。”

那内侍忙将阿娓牵到身边,保证道:“周公放心,令嫒在咸阳的安全,翁尽可保证。”

内侍的意思,在场之人都已明了。人在咸阳他可以保证,来日随徐福出海,他便无法做出承诺了。不过,此时此刻,爹娘要的也是她这两年的安全吧,毕竟他们还要谋划者刺杀徐福,结果如何,终究是要等。

她人呆在咸阳,爹娘反倒能放开手脚,拼死一搏。此时此刻,阿娓多想劝勉爹娘放下。可复又想绝祀之恨,爹娘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劝爹娘放下,又如何对得起横尸大海的阿兄?

于是她只能在心里默祝,祝阿爹所选的刺客是个口紧的,来日即使事败,也不会牵连到爹娘和族人。至于她自己,阿娓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一己之身与全族性命相比较,她还有得选么?

她唯一指望的便是能活着回来。上次徐福出海,好歹活着回来了七八十个孩童,如今的阿娓,也只能盼着自己福大命大,将来也能活着回来。

故土难离,可终有分别之时。见日头渐起,周围温度逐渐升高,阿娓无奈,只得任由内侍牵着,爬上牛车。

阿娓掀开车帘冲爹娘挥手作别。她望着目送她离开的爹娘,心中明白,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时常落泪忆兄的阿娘,见不到沉迷卜算的阿爹,甚至会再也见不到梁城。

前路坎坷,从此以后,便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走了,一如阿兄当年。

泪眼模糊,竟有些看不清城门口的人影了。阿娓揉了揉眼,直至看不清梁城的城门之后,才叹息着放下车帘。一回头,便对上了内侍探究的眼神。

阿娓心下一禀,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低头任由对方打量。

不曾想头顶却传来笑意:“素闻周公小女姿容出众,聪慧超群,今日一见,姿容倒是不假,聪慧二字,依我之见,怕是当不得。”

阿娓心下大怒,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可转念又一想,此人怕是故意在试探她,因此面不改色地抬头说道:“流言蜚语本就当不得真,阿娓身份虽特殊,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罢了。”

内侍呵呵一笑,而后状似提点道:“我倒真期望你没有传言中的那般聪慧,如此也就不会徒惹陛下忌惮了。”

阿娓听完神色一禀,而后深深看了那内侍一眼。

第三章 慧极必伤

那内侍见阿娓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忙摇头称辩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有妄测圣心的意思。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来日面见陛下,该如何表现,还得你自己拿捏。”

阿娓点了点头,心下自是明了。人的出身本就无法改变,各为其主,也不能指望谁全力帮助。求人不如求己,这内侍能如此提点,于她而言已是极大的恩情。

她素来聪慧,见微知著的本事尤为出众。当下便明白了这内侍想要传达的意思。来日面见始皇帝,她得表现得聪明,不能太过愚笨让人觉得她在做戏;又不能表现得太过聪慧,让人忌惮。联想到此,阿娓心底忍不住苦笑,始皇帝活得还真累,区区一个女童都要忌惮。可苦笑之后却也明白,皇帝陛下忌惮的不是她这个女童,而是她身上的血脉。

两厢无言,车中的氛围有些清冷。阿娓只得没话找话地与之攀谈起来:“还未请教阿翁尊姓,甚是失礼。”

那人无奈地白了她一眼,而后别过头去,闷声闷气地说道:“陛下有旨,姓氏合一,我姓什么重要么?”

阿娓虽碰了一鼻子灰,却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位内侍只怕也是姬姓了,也是,如若姓氏未曾合一,这天底下,又该有多少人是姓姬的?便是诸侯林立的时代,最大的七个诸侯中,燕、魏、韩三国可都还是姬姓当权,若再论及西周时的分封,天下姬姓何其多?上古八大女姓,姬姓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可谁能料到,最终的赢家真会是嬴家呢?阿娓一时忍不住循着史书的记载感慨起来,如今想来,三家分晋之时,嬴姓便有争锋天下的实力了吧。如后来的战国四大名将,皆出于嬴姓的秦、赵两国。他们兵多将广,是同时期其他姬姓诸侯国难以相抗衡的。

直到赵政横空出世,灭六国统一天下,颁布法令,取消姓氏制度。直至今日,又有多少人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姓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而那些无法或不肯隐姓埋名的人,便注定会成为赵政心中的一根刺。

想要拔掉这根刺,也唯有斩草除根。可如今天下已定,大肆地杀戮只怕会引得天下别姓之人,人人自危。既不利于大秦江山,又不利于身后之名,想来也是得不偿失。但倘若换一种温和而不易被察觉的方式,悄无声息地让那些刺绝嗣,结果又会怎样?

一念及此,阿娓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抓住灵光的她不由瞪大了双眼,双手因为恐惧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一刻她竟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千年寒冰之中,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她一时忘了呼吸,冷得上下牙齿都在打颤——

她这边的动静,内侍自是注意到了。见她似有不适,忙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这么冷?”内侍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忙招呼外面的仆人送来斗篷,细心将她裹了起来,嘴上却骂骂咧咧道,“你可别想不开,就算要病死,也别当着我的面。否则我罪过大了去了,来日如何向周公交代?”

阿娓闻言,只得勉强扯过一丝笑意,而后在众人的惊呼中昏睡了过去。

离家不过半日阿娓就病倒了。内侍无奈,只得将全部行头都裹在她身上,可她还是喊着冷。内侍只得命人加紧赶路,在下一个镇上,方寻得医馆,替她诊治。

那个年过七旬的老翁,只看了眼她的症状,便笃定地说道:“她这是突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吧。”

内侍摇头,一时莫名其妙。

老翁也不理会他,径直拿出一枚石砭,开始在阿娓身上随意敲打了起来。阿娓似是冻僵,但神识却是清醒的。故此她虽无法动弹半分,却也感觉到老人这是在敲打她的心、肺两经。石砭的敲打带着些暗劲,内力化入她的经络里,阿娓只觉四肢在开始回暖,慢慢地整个身体都开始变暖了,阿娓心下了然,她这是遇到医家的高人了。

半晌老翁停止了敲打,阿娓伸了个懒腰,不仅身体得以康复,一直裹足不前的内力也因祸得福涨了一成。她忙整理了下衣衫,起身,恭敬地向老人揖礼道:“不药而愈,老先生好生厉害。”

老翁冲阿娓笑了笑,约么是看她小,不屑与她交流。转身对内侍道:“医馆利薄,概不赊账,今日诊治费用下币百枚。”

“什么?下币百枚?你怎么不去抢?”内侍骂骂咧咧地争辩道,“禾粟一石也不过三十枚下币,你不曾把脉用药就敢要价百枚下币?”

老翁也不生气,只抚着白须,极为认真地讨价还价:“这小女娃一时惊吓过度,害的是冷厥闭气之症。若非时日短,又遇上了老夫,不出三日,定会一命呜呼。把脉用药之事尚且不论,莫非在你眼中,她的性命还不值这百枚下币?”

阿娓听了似笑非笑地望着内侍大人。

内侍无奈至极,也懒得跟老翁争辩,只得命手下之人拿了百枚下币交给老翁,而后怒气冲冲地回到车内。

阿娓掩唇而笑,冲老翁做了个揖,准备辞行上车。谁料那老翁却叫住了她,塞给她一个锦囊:“女娃子,你小小年纪,心思倒也驳杂,这是我自配的香料,有宁心凝神的功效。我劝你凡事莫想太多,英才总遭天妒,你还是要多学学老夫我,随遇而安,自得逍遥,如此才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阿娓听着老翁的念叨,心知此人医术了的。却也不曾辩解,只含笑接过他递来的香囊,打趣道:“老人家,这可是您自己要送我的哦,横竖我也不会另外付账的。”

老翁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阿娓的头:“你可真是有趣!咱们萍水相逢,若非机缘不合,我倒真想收你做徒弟。”

阿娓立马摇头:“我是有师承的,不敢另投医家。”

老翁听得此话,收回了手,一脸严肃地盯着阿娓。

医家二字一出口,阿娓就知道要糟。好在此刻内侍在车内等得不耐烦了,出言相催,阿娓借故,忙抓着香囊冲进牛车。

即便隔着车帘,阿娓依然觉得老翁在看着自己。她一时紧张,只得乖乖坐直了身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内侍吩咐出发,牛车离开医馆数里后,阿娓方才松了一口气。

内侍见此,不置可否地摇头叹道:“看吧,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又惹祸了。”

阿娓闻言瞪了他一眼,着实没想到这内侍功力如此高深,坐在牛车内就将她与老翁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骇然,却越发好奇这内侍的身份了。

第四章 杀鸡儆猴

似是为了避嫌,此后数日那人便单乘一骑,在前面引路,独留下阿娓一人在牛车内无聊。也亏得他不在身边,阿娓才能便宜行事,只几天的功夫,阿娓就跟赶车的小兵混了个脸熟。

于是阿娓便趁机打听那内侍的身世:“你们领头的叫什么?怎么感觉格外霸道?你们竟也服他?”

“不服不行啊!”小兵牛二一边赶车,一边感慨道,“他叫蒙翁,原本是齐国王室的羽林护卫,齐降秦后,便跟随齐侯迁居入秦。皇帝陛下听说他是我大秦蒙将军的族人,便格外开恩,许他进入内侍府,这些年里一直跟着蒙毅统领处理内务。有这层关系在,谁又敢小瞧了他?这次若非姑娘你身份特殊,不容有失,只怕皇帝陛下也未必肯派他出来呢。你别看他现下位卑职轻,前程可远大着呢。”

车夫小兵牛二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蒙家的人么?阿娓望着前面的马上的身影,心想:忠义难全,可也真是为难他了。

“姬姓,蒙氏,名翁。”阿娓小声嘀咕着,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大抵是照顾阿娓年幼,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牛车一路走走停停,阿娓便顺道饱览着沿途风光。那蒙翁似是深知她此去咸阳凶多吉少,故平日里虽对她言语不忿,可到底也不曾亏待她。阿娓惯会察言观色,见蒙翁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果断决定及时行乐。

于是阿娓走一路、吃一路、买一路。到后来,牛车里的东西已是她行囊的百倍有余。蒙翁看了直摇头,倒不是吝啬钱财,着实是为青牛的负重发愁。

为此,二人又起了一番争执。相看两厌的人接连又冷战了数日,此后蒙翁则不再惯着阿娓,直言赶路要紧。

阿娓哭丧着一张脸,对着牛二抱怨道:“真是欺人太甚!我又不曾犯罪,且又不是他的囚犯,凭什么事事都要听他的?”

牛二一边拍着牛的屁股赶路,一边劝道:“姑娘,我劝你还是消停点吧,于人于己都好。也是看你小,领队才顾着你些。天下贵女何其多,便是我大秦的公主,也没如你这般难缠过。”

阿娓闻言不觉拉下了脸,搁下车帘后,又觉得有些发冷。她忙将香囊拿了出来,深深嗅了一口后,方才回暖过来。

大秦公主!呵……谁封的公主呢?当真是可笑。所谓公主,不过是公侯主婚罢了。若放到诸侯并起的时代,公主多了去了,大秦的公主难道就比谁尊贵些不成?

阿娓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得告诉自己如今是嬴姓夺得天下,形势逼人,她不得不低头。可她内心深处却并没打算低头,横竖都是一死,为何要听话地任人宰割?

这赶车的小兵牛二,明知她的身份,却还拿她与大秦公主相较。士可杀不可辱,她可以慷慨赴死,却怎能容忍自己受此等庶民折辱?这才过去多少年,他竟忘了他曾也是周民?

阿娓勾起唇角冷笑了一下,而后从行囊中翻出一柄匕首,却是真动了杀鸡敬猴的心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掀起车帘,一跃而出,信手割破了牛二的喉咙。

牛二怔然地回头望着她。望着这个拿着匕首,正冷眼看着他的九岁女童。他着实没想到前些天还有说有笑的阿娓,会突然拔刀相向。更没想到自己会没有防备,就这样轻易被人刺杀。他还想通过这次任务和蒙翁领队拉上关系,从此平步青云,他从没想过他的仕途会就此终结。

他一手捂着脖子,另一手向阿娓抓了过来,阿娓运起内力,将他踢下牛车。刚落地的牛二,又被青牛踩了个正着,这下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一抓一踢都是求生的本能,发生的极快。快得牛车周围其他的士兵都来不及援救。牛二跌下,被青牛踏死。青牛因这突然落下的主人,也懵了神,停了下来。周遭的士兵忙抽出兵器,将阿娓团团围住。

前面的蒙翁听得动静,策马回来,士兵们忙为他让出一条道路。蒙翁坐在马上,看了眼阿娓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眼被牛踏死的牛二脖子上那道明显的刀伤。眉头一拧,声音清冷地质问道:“你杀了我的兵?”

阿娓似是没见此刻紧张的气氛,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未染血的匕首插回鞘中。此刻见蒙翁发问,便抬头直视,理直气壮地答道:“你的兵话太多,我嫌烦。思来想去,唯有这般才好教他闭嘴。”

四周的士兵传来一声轻“嘶”声。这牛二平日虽然投机取巧,话又多,丝毫没有秦军严谨的作风,但这些日子来,不也和这小姑娘言笑晏晏,打成一片么?如今就这样被杀了?果然天生贵族就是冷血,比他们这些刀上舔血的士兵都可怕。众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再也不敢因阿娓只有九岁而小觑了她。

蒙翁虽在前面领路,却一直留意着后面的动静。是以一路之上,她和牛二的谈话他都听在耳里,包括牛二轻易地将自己的身份等事告诉阿娓。他一直不曾出言相阻,不过是在试探,试探阿娓套出话来,又待如何?

只是他当真不曾想到,阿娓会出手杀人。

牛二身为秦军,话多确实该罚;提及大秦公主,着实也是大不敬之罪;他还言语间轻视阿娓,也难怪阿娓会觉得受辱,愤而杀人。

道理虽是如此,可这到底是一条人命啊!阿娓才多大?不过九岁。蒙翁忍不住叹息,这样的心计、这样的手段,还身怀那样的血脉,也难怪会被皇帝陛下所忌惮。

蒙翁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牛二是我的兵,赏罚自有我这个领队负责。你有不忿,自可寻我说话,你并没有权利出手杀他。按照大秦律法,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

阿娓满不在乎地打断了蒙翁的话头,笑道:“秦律,我需要用到么?在我看来,出海寻仙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我将为皇帝陛下去侍奉仙人,只要我喜欢,想必皇帝陛下也乐得送我个人头,讨我心甘情愿出行。当然,若阿翁能说服陛下斩了我,来日魂归故里,反倒是要多谢你的这番美意了。”而后话锋一转,似是抱怨,“我可真不想出海,万一死在海上,遗体还要被鱼虾啃噬,这得多疼啊?”

众侍卫不由抽了抽嘴角,心想,那时你都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感觉到疼?此时此刻他们都有些明白阿娓的想法。横竖不过一死,她却只求速死,只求死在国内,只求魂归故里。此时此刻,即便是双手沾血的众位士兵,也不由对她心生敬意。果然是天生贵族,够聪慧、够果决,也够可怜。

是啊,还真是可怜。因为她不是大秦的贵族。

第五章 无所畏惧

蒙翁见阿娓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言语。他深知阿娓这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故此连退路都不曾给自己留下。

于是蒙翁只得指挥手下将牛二草草埋葬,另安排了一人替阿娓驾车。

他冷眼望着阿娓,公事公办地说道:“你的过失,待到咸阳,面见皇帝陛下,由他亲自圣裁。如今你也是戴罪之身了,沿途上下还请你安分守己些。如若故态萌发,再次伤人,就别怪我不留情面,绑了你去咸阳。”

果然,还是做敌人轻松得多。阿娓唇角溢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不再看任何人,径直掀帘步入车内。而那位被安排来替她赶车的新人,磨蹭了半日,方才手忙脚乱的驾着牛车继续前行。

阿娓消停下来,行程自然就快了起来。不消几日,车队便来到了咸阳城郊。

到底是都城所在,往来行人良多,阿娓等人不过停歇了一会儿,便见到数十个车队进出。有前去狩猎的贵族,有往返的行商,有平民百姓,更多的自是和阿娓一样,被征召来的孩童。

只是那些人没有阿娓独坐一车的待遇,他们或三五一车,或六七成群。见此阿娓暗自在心底嗤笑,既然都是败战之臣,又何必依着身份分出些什么高低贵贱?

待到马车上的孩子们接连对她露出不满和敌意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这些孩子只怕都是各国的贵族后裔,平日都是家中一宝,谁肯让人?此次被征召,三五一处、六七成群,免不了受些折辱。

如此一路过来,看似些小摩擦,到后来注定会累积成较大的矛盾。等到了咸阳,大家安定下来,最大可能也不过是各家姓氏的孩子抱成一团,没有谁有能力将这些孩子聚在一起。

就身份而言,阿娓倒真是最大的威胁。是以秦国一开始便给她最好的待遇,一方面是做戏给她爹娘看,表示对周室的尊重,另一方面又何曾不是想要借此将她孤立?

秦人想用待遇不一,来挑起他们这些孩子的不平与不忿。滴水穿石,秦人不必刻意诱导,他们也会各自为政。合纵连横之术,不独秦一统六国时有用,放到此刻,依然被秦国用得娴熟。

阿娓唇角勾起一抹嘲讽,都已得到天下,还如此坐立不安。呵,可见那位皇帝陛下也自知这天下得来得不太道义。只是,道义本身又值几何?秦人就是计算得分明,敢为天下先,方才得了这天下吧。

蒙翁催促进城,阿娓深深看了蒙翁一眼,而后将车帘放了下来。

被坑一回,阿娓并不太在意。毕竟一个人若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只是她倒颇为好奇,不知出此计谋的,会是大秦的丞相李斯,还是那素有大秦智囊之称的蒙毅?看蒙翁这遵从执行的态度,怕是蒙毅的可能性更大吧。阿娓内心嗤笑,蒙毅此人还真是谨小慎微呢。

阿娓的牛车入了咸阳,又径直去了咸阳宫。

阿娓到底是特别的,至少其他孩童可没有她这么重的身份,能得赵政的亲自接见。

阿娓随蒙翁进入偏殿,沐浴更衣后,方才被引着去见大秦的皇帝陛下——赵政。

赵政今年四十有七,他的勤政是天下闻名的。毕竟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位帝王强行规定手下之臣,每日务必上交多少重量的竹简奏章。重量不够的,还得加班加点的撰写,唯有达标者,方才被允许回家吃饭.......据传,这些竹简赵政都是要一一过目审核的,是以阿娓一进大殿首先看到的就是埋在一堆竹简中奋笔直书着的冕冠。

发色有些斑驳,想必是呕心沥血的操劳所致,皇帝也不好当,这是阿娓初见皇帝陛下赵政时的想法。

赵政没注意到他们进来,可他身边的侍从注意到了。那人凑到赵政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赵政终于停下笔,并抬起了头来。

好一张年轻帅气的脸。阿娓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昔日艳绝天下的赵姬之子,这张脸端地是俊逸非凡、神采飞扬。大抵是护养得当,若单看脸,只怕真要以为这个赵政不过弱冠之年。

蒙翁见赵政抬头,忙屈膝跪拜道:“蒙翁此行梁城宣诏,幸不辱命,将周公姬承之女娓姬带回,特来向陛下复命。”

赵政颔首,示意蒙翁起来。蒙翁谢过陛下,而后起身站在阿娓的下首。赵政听了蒙翁的话,打量了阿娓一眼,而后不悦的蹙起了眉。

皇帝陛下的心思,离他身边最近的人最是清楚。是以赵政还没发话,他身边的一位侍从便已呵斥道:“大胆娓姬,见了皇帝陛下还不速来参拜?”

阿娓斜看了蒙翁一眼,而后只向赵政揖了一礼,笑道:“陛下命蒙统领一路以王姬之礼待我,如今却又任凭侍从呵斥于我。如此前恭后倨,倒让阿娓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阿娓的言外之意很是明白,你以王姬之礼待我,那我就是王姬。天子之女,又岂能向诸侯之王行跪拜之礼?

“放肆——”侍从再要呵斥,赵政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赵政听得阿娓这一袭话,总算去掉了轻视之意,开始认真打量着这个站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的九岁女童。成熟、稳重、豁达,她的言谈举止当真让人费解。她年仅九岁,又是一个女儿身,怎么说话做事,端的比一些年过半百的大臣还要老成?

又是天生聪慧么?赵政忍不住蹙眉,想起了一个相似的故人来。时间有些久远了,他这一生经历的事情也多,但他始终记得那个故人,那个同样少年老成的天才——甘罗。

只可惜,他眼前的这个女童比甘罗还特别。甘罗虽聪颖,却好在是秦人,能为他所用。当发现控制不住时,他也能轻易利用朝廷的勾心斗角使其消失不见。可阿娓不同,一来她是个女子;二来她身份特殊;三来她到底是周天子近支唯一的血脉了,他这一国之君若是连个小女童都容不下,着实会叫天下人耻笑。

只是,这个女童着实太过聪慧,跟她的兄长一样,这让赵政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原因很简单,他们越是出众便越发显得他这个皇帝无能。他倒不是认为自己无能,只是他有二十三个皇子,却无一人能与之争锋,这让他如何能放心将江山托付给他们?

于是他只能硬下心肠,趁他还活着,剪除掉这些威胁。不然六国贵族卷土重来,天下群起而攻之,他大秦的万世基业岂不是一场空谈?

第六章 赵政的思虑

赵政深知周朝的分封制度深入人心,纵使他在天下平定之初就统一货币、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但六国存在的时间太长,要将六国传承断尽谈何容易?若不断了他们的传承,又怎么去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去实现大秦的万世基业?

故此,赵政心中也是矛盾的。

他堂堂正正赢得了天下,如今却要为子孙后代,为了大秦的万世基业去谋算他人。他也曾想,若这世上真有不死药仙药那该多好?他若能长命百岁,在他的治理下,六国余孽根本掀不起风浪。

可徐福到底辜负了他的信任。起初他是被其勾勒的美好蓝图迷了心窍,如此才轻信了他。如若不是这次东巡,一时无意提及徐福之事,命手下暗查。不然还真不会知道,这徐福居然胆大到早已偷渡了回来,还敢不来回报。

说不恼那徐福,那还真是假话。可在听闻了上次出海的经历,以及童男童女百不存一的结局后,他到底还是有些心软。毕竟他们出海所受到的惊吓,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受到了惩戒。

是以他原本打算饶过徐福,并恩放那活下来的七十二个孩童归家。谁料那徐福却不知死活,竟还敢口出狂言说什么真有不死之药,强辩什么是海上有大蛟鱼阻拦,故此不能到达。

他见徐福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情形,只得命徐福独自随一队军队上船,并准备了连弩等物。那时他曾并向士兵们传达,若此行遇不到徐福口中的大蛟鱼拦路,便就地将徐福抛入海中以祭奠那些死于海中的亡魂。

可谁曾想到,最后军队却又将徐福带了回来。领队之人拿出比船还巨大的蛟鱼骨骸,回禀他道,海船由琅琊起程,航行数十里,经过荣成山,再前行到芝罘时,果然见到大蛟鱼,当即连弩齐射,大蛟鱼中箭而死,沉入海底,他们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寻得这副骨架回来复命。

赵政不信徐福,但不得不信自己手下的军队。况这大蛟鱼的骨骸着实大得惊人,证据确凿,他倒也不好再为此事折腾徐福,只得命人放了他回琅琊。可那徐福竟不知道见好就收,还拿不死药游说于他。他不堪其扰,又恰逢太医例行诊治,言说他身体不大好,还请早作打算。

思及身后之事,他到底没有拒绝徐福再请出海的请求。一方面是对仙药之事心存了一份奢望;另一方面则是对上次徐福出海,船上之人百不存一而耿耿于怀。他想,既然要征召童男童女,这次倒不如将计就计,这次全部征召六国贵族后裔,将他们集体送出去,将他们的命运交给天意来掌控。

如若尽数死于海上,那是他们福运不济;如若侥幸寻到了仙山成为仙人的侍从,那他也不亏,有了不死仙药,他便能一直活着,只要他还活着,这天下又有何人能兴风作浪?

即便他们中的某些人如同上次一样,大难不死,偷渡返航,他也乐得不去追究,毕竟经过海上风浪威胁,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更加惜命。而惜命的人,自然做不出什么举起反抗大旗的热血之事。

他将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却独独对阿娓的存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毫无疑问,他是讨厌她的,任何周王室后裔于他而言都是威胁,虽然这阿娓是个女童,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天生聪慧。

这样聪慧的女子,无论嫁给六国的谁,未来都会是他大秦的威胁。若将她聘给嬴姓的宗室,一般人岂又驾驭得住她?替后辈聘娶,最后只会是引狼入室,她铁定会成为下一个芈八子,或者更甚。

她毕竟是周王室近支唯一的血脉,若成为皇后,再进一步也可成为女帝。毕竟她若打出旗号恢复周制,只怕六国贵族都会心甘情愿尊她上位。

千辛万苦得来的江山,怎么可能拱手让人?于是赵政神情一紧,终究起了杀心。

大殿里静静悄悄的,只听得沙漏倾泻的沙沙声。自阿娓说出王姬、诸侯国之语,赵政没出言呵斥后,大家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了起来。

沉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陛下的沉默。天知道这句话会让皇帝陛下想到什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赵政不是天子,也不屑成为周时被架空的天子,他自比三皇五帝,拟了个尊称皇帝。他自称始皇帝,并期盼着大秦的万世基业,是以他的壮志、他的雄心、他的霸气,一直都明明白白的,多少年来,无人敢触他的锋芒。

如今倒好,一个年不过九岁的女童,却来了个言语挑衅。众人都在暗猜,皇帝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就叫人将她拖出去斩了?若真要斩,他们这群人又该不该求情?众人之中,蒙翁是最紧张的,而站在他身边的阿娓则明显是最淡定的。

赵政见此,怒急反笑:“王姬?是你父亲这样告诉你的么?”

阿娓也在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家父?家父若有此等胸襟,陛下你还能如此安坐在帝位之上?”

阿娓又一次语惊四座。

赵政却难得地沉默了片刻。他原是想拿阿娓的父亲姬承的性命吓唬她一下,好教她服软。可她倒好,不仅不曾顾及,反将他一军。姬承此人素无大志,是以从不参与那些反叛勾当。要知道,此时此刻早不同于当年秦灭周时,身为天子后裔的他若想参与,振臂一呼,六国之士怕真是要从者如云了,如此他还真会坐不住。

只是,也亏得姬承素无大志吧,否则他的父辈和他,又岂会任由他苟活至今?

赵政不杀姬承,不过是需要一杆旗帜去标榜自己的仁善。但若这根旗帜让他感到威胁,他自是会腾出手来将其折断,比如,数年前,他就亲自折断了旗帜之下的那杆小旗帜,阿娓的兄长——姬安。

忆及旧事,赵政丝毫不觉愧疚,身为帝王,便注定要果决地将威胁一一铲除。毕竟仁慈不能强国,太过仁慈或是明君,但绝对不会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天大地大江山亦大,是以他只能狠下心去斩草除根。

犹豫、仁慈乃是帝王大忌,这也正是他一直不喜长子扶苏之处。望之是明君,却不足以成天下主。

他大秦要的是扬名立万的万世基业,并不是如周王室倾颓苟延残喘的懦弱的王。过去这么多年,扶苏终究还是不曾明白。此乃大秦,不是大周,他仰慕着先贤,却终究忘了做他自己该做之事。

扶苏与周室相似的懦弱、他和阿娓相似的锋芒,一念及此,他终究还是怒了。他堂堂帝王威严,何时容得一个小女童侵犯?

第七章 蒙翁的无奈

赵政拍案而起,呵斥道:“看在你年幼且又是女子的份上,只要你认错,胡言乱语之过,寡人就不与你计较。”

阿娓听后倒真摆出了一副知错的模样,低头对答道,“回陛下,阿娓知错了。”

众人见此莫不惊诧。

赵政闻言也不由一噎。只觉得他怒到极致,一口气还没发泄完,便被对方轻轻巧巧的借势下坡给堵了回去。赵政是多年未曾遇到这样的人了,一时气极反笑。

毕竟他都决定了送阿娓出海寻仙了。生死天定,如此倒也乐得对这个敢于略他锋芒的小女孩多一些纵容。毕竟她还那么小,世界这么大,还没长成便要夭折在他手中。

如此他不由放缓了声音,清冷而威严的说道:“此来咸阳途中,你胆大妄为,竟敢肆意刺杀我大秦的士兵,其罪难恕!若非事出有因,且又看在令尊的面上,寡人即刻就命人拿你下狱了,又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阿娓低头不语,心想,这都能忍,只怕所图更大,亦或者童男童女那边还安排着自己的戏份,她还有用,是以赵政才会在心里找理由,暂且留着她。

两人各怀心思。赵政见阿娓低头不语,以为她真心知错,难得在心底称赞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端地是能伸能屈。称赞之后,赵政又忍不住心酸,他的皇子皇女若有她八分的聪慧和气魄,他也知足了。

心里到底是欣赏阿娓的,是以赵政看阿娓的眼光也逐渐温和了起来。只是他素来冷静自持,只得假装不耐烦地说道:“也罢,现下预备出海寻仙,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寡人就暂留你的性命,容你以后戴罪立功吧。”

说罢又指着蒙翁道:“阿翁,人是你带回来的,就由你带过去好生安置吧。派人日夜跟着她,免得她在学习期间又做些妄为之事。上次之事,你有不察之罪,如有下次,连你一起革职查办。”

“诺。”蒙翁领命,在其余侍从诡异的目送下,带着阿娓退出了大殿。

一出正殿,蒙翁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头看向淡定自若的阿娓,终究是有些佩服的。

蒙翁跟着蒙毅这么些年来,一直呆在皇帝陛下身边,负责他的安危。他从未曾见过陛下对谁怒极反笑,最终却没有将之直接拖出去斩了。

能将陛下逼得怒而不发,这阿娓也算是独一份的了。听陛下的口气,阿娓出海之事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思及周公所托之事,蒙翁也只有暗自叹气。

最无奈的是,陛下最后的安排,却是将他近两年的荣宠生死,一力系在了她的身上。这阿娓会乖乖听话?蒙翁直想想都觉得头疼。

蒙翁一边想着事情,一边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

阿娓跟在他后面,走了一小会儿,气恼地抬腿踢了他一脚,怒道:“喂,你一声不吭地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蒙翁到底是习武之人,听到风声很快做出了反应。他纵身一跳避开了阿娓的一踢,站定后方才嗤笑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拐带了你?”

“你敢违背皇帝陛下的旨意拐带我?”阿娓冲到蒙翁身前,似笑非笑。

一提皇帝陛下,蒙翁便焉了下来,只得闷声闷气道:“带你去与其他童男童女汇合,而后安置你的寝殿事宜。”

阿娓闻言忍不住蹙眉:“这次征召的童男童女数量庞大,想必是要合室而居了。”

蒙翁点了点头,看阿娓神色,似乎并不乐意与人同住,思及陛下还让他安排人日夜看着她,便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殿下放心,您贵为王姬,身份比公主都尊贵,又是我等岂敢轻慢的?”

阿娓闻言似是因能独处而舒展了眉头。丝毫不理会蒙翁的打趣之语,竟像是本该如此一般。

蒙翁自讨没趣,也没办法和一个孩童计较,只得不动声色地继续在前面引路。七拐八拐,走了许久,蒙翁遥指着一处宫殿道:“那是宜春宫,是扶苏公子的居处。”

“宜春宫、公子?”阿娓重复了一下蒙翁的话,眉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阿娓修的是史家,夏商周史皆有研习,尤其是周史,学习之时都是将其当家史看待。是以熟知史实的阿娓,只听蒙翁这么一说就觉得其中有问题。

赵政不给扶苏太子之位,可见对他并不满意。但以赵政霸气独断的秉性,却又将扶苏安置在历来唯有太子才能居住的春宫。这其中,只怕有什么缘故吧。

心知问了蒙翁也不会回答。阿娓只得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催促道:“走吧,一个宫殿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蒙翁闻言一阵无语。阿娓不是很聪慧么?修的又是史家,她本当知道宜春宫的含义才对啊?他故意绕路带她过来看宜春宫,原是想提点她扶苏公子很好相与,又是最有力的继承人人选,若得扶苏公子看中,说不定亦可求得陛下开恩,放其回家与父母团聚。

如今看来他的心思是白费了。蒙翁无奈地带着阿娓继续前行,一时脚步都有些沉重了。这阿娓,说她聪慧吧,有时她还真的聪慧得惊人;可不开窍的时候,也着实蠢笨得让人无可奈何。

蒙翁就这样带着阿娓一直向前,走得阿娓的腿都酸了。似乎想起了什么,阿娓突然顿住了脚步,而后怒气冲冲地冲蒙翁道:“阿翁可是欺我年幼无知?”

阿娓突然发难,蒙翁一头雾水。

阿娓看着蒙翁不似作假的模样,忍不住蹙眉追问道:“宫车呢?”

“什么宫车?”

“你们大秦的宫殿中,竟没有安置代步的宫车?”阿娓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被她这么一问,蒙翁自是明白了,忙点头道:“自是有的。”

于是阿娓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蒙翁见此,方才后知后觉得知道阿娓因何说他欺她年幼,只得开口解释道:“宫中的车撵都是有定数的,仆役各司其主。”言下之意则是阿娓你是外来的,没有资格坐车撵,故此我只能带你步行。

阿娓则叹了口气,点头表示理解。沉默半晌问道:“平日里你们这些侍卫也这样一直走着巡视?”

蒙翁难得大笑:“那当然不是,成为内侍首要的条件便是轻功要好。”

阿娓听完,立马回问道:“那你为何不用轻功带我?”

蒙翁难得蹙了下眉,解释道:“男女授受不亲。”

“噗——”于是阿娓也笑了起来,十分好笑地道,“你都多大了,我又才多大,谁会计较这个?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那是儒家的规矩,你是儒家吗?我是儒家吗?当真是笑死个人了……”

蒙翁看着这个大笑不止,惊起林间鸟雀的阿娓,终究一咬牙,拦腰抱着她,一射而去。

第八章 宫室之争

阿娓被蒙翁带到了芷阳宫,蒙翁掏出令牌着宫人唤来本宫掌事,传达了皇帝陛下的意思后,让其带阿娓下去休息。而他自己又折转去寻看守牛车之人,派人将半车行李通通与阿娓送去。

芷阳宫是特意腾出来供这次遴选上来的女童居住的,因为人数较多,故此宫内里里外外,进进出出都是人。人多嘴杂,是以听闻阿娓被安排为独居一殿,其余独处一室的贵女看阿娓的眼神都变了。

谨慎些的开始暗猜阿娓的身份;嫉妒上头的便直接抹黑阿娓,说她是秦国的走狗,不然同是贵族之女,为何独她不一样;更有简单粗暴的则直接堵在了阿娓的门口,似乎铁了心要阿娓给一个解释。

分配给阿娓的大殿名为听雨轩,是芷阳宫内相对僻静且最小的殿宇。好在阿娓一人独居,倒也十分宽敞。阿娓见此地僻静着实满意,待宫女们替她铺好被褥之物后,便招呼她们下去。

见四下无人,思及近来赶路,她也有好些日子没有练功了。功夫在勤练,是以她也不再迟疑,就地盘膝而坐开始练功修行。却不料她刚进入状态,窥到功力深厚了些许,正暗自窃喜,便被屋外的吵闹声打断。

阿娓只得收了功,蹙眉从内屋走了出来。见门口乌压压站着十数人,一时很是不适。她素来喜静,此刻练功被人打断,着实没有什么好脾气。更何况这群人来势汹汹,一看也不是来交好的,是以蹙眉呵斥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女童们还没来得向阿娓示威,反倒被阿娓出言呵斥了,一时也有些不适。更何况怒起来的阿娓真有些压倒全场的气势,顿时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阿娓见镇住了她们,方才蹙眉问道:“你们相约而来,所谓何事?”

“你凭什么一个人住一殿?”

“就是、就是。”

“把大殿让出来,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父亲可是……”

大家七嘴八舌,听得阿娓着实有些难受。一群被惯坏了了孩子,一群头脑不清醒的小家伙,吵得真是有失贵女风范。

“停——”她忙大吼一声,再一次镇住了她们。而后淡漠又认真的建议道,“你们的来意,我已悉数知晓。不过我这里只有一间宫室,我便是有心相让,你们十多人,我该让给谁呢?不如你们私下去商议,人选出来了再和我一同去见本宫掌事吧。”

众女童一愣,似乎没料到阿娓会这么好说话。大家听完阿娓的话,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齐声道了声打扰,而后三三两两拉帮结派,预备去选出最终个人选。

阿娓见人散去,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跟我斗,你们太嫩了。她伸了个懒腰,转身正准备回内室,一个声音却叫住了她。

“阿娓妹妹——”

阿娓回头,便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略显玲珑的女子,站在海棠树下,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阿娓蹙眉,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那女子自来熟的走了过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媚妫。”

“媚姐姐?”阿娓上下打量了媚妫一番后,心下大惊。媚妫本是她舅家的女儿,大她三岁,今年刚好十二岁,压着诏令上的年岁。只是经年没见,媚妫变化着实太大了些。十二岁的媚妫已经具有少女的某些特质,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个女童,加之女大十八变,起初阿娓真没认出她来。

认出亲人的阿娓,忙拉着媚妫进了正殿。二人坐于一处,关切地问询起来。

“阿娓,你真打算将住处让给她们?”

阿娓莞尔一笑:“当然不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还有后招呢。”

“什么后招?”媚妫好奇地追问。

阿娓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刚不过是给她们言语设了陷阱而已。我只说我有心相让,却没答应一定会让。她们理解的是选出人选后,一起找本宫掌事交接,可我的意思却是在掌事处将其当做罪首直接告发。”

“噗——”媚妫痴痴地笑了起来,“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滑头。我甚至可以预想,那个倒霉蛋的结局了。”

阿娓见媚妫发笑,反倒羞红了脸,不好意地低下头来。而后身子一歪,靠着媚妫的肩头,问道:“媚姐姐,你要不要过来和我同住?”

媚妫用手替阿娓梳理着头发,回绝道:“我的居所已经安顿好了,懒得搬来搬去。”

阿娓也不苦劝,知道这个姐姐素来懒散。因想起临行前娘亲的叮嘱,忙坐起身扯着媚妫的手问道:“彦哥哥也同你一起来了?”

媚妫点点头,叹息道:“阿兄和我同胞同岁,我既被征召,他又如何能幸免?”

阿娓闻言也叹息,而后又劝慰道:“好在还有阿宇弟弟能在舅父他们承欢膝下,你们总比我强些。”

媚妫只得摸着阿娓的头顶,劝慰道:“姑母姑父素来坚强和乐,你也不要太记挂他们,照顾好自己为要。”

阿娓含泪点头。

媚妫深知阿娓的家事,见此只得抱紧了阿娓。

阿娓正要开口说些私密话,却见一队宫女捧着东西进来。媚妫忙放开阿娓,阿娓则站起身来,疑惑地看向来人。

为首的那个宫女道:“阿娓姑娘,我们是过来送行李的。”

阿娓点了点头,说真的,她真没想到一路且行且买,行李都已经这么多了。被媚妫看着,她只能硬着头皮逐一吩咐安置。

待安置完毕,宫女全退了下去后,媚妫方才嬉笑着打趣道:“难怪要安排妹妹独居一殿,你这行李家当都是我的百倍了。”

阿娓难得红了脸色,只得呐呐道:“都是看着新奇,沿途一路买的,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说罢挠了挠头,指着屋中的东西,真诚地说道,“媚姐姐可有喜欢的?喜欢就随便拿,有相熟的玩伴也可以挑些送出去,替我分担下。”

媚妫乍见到这些有趣的小玩意,着实喜欢得紧,见阿娓这般说,倒也不和她客气。干脆利落的选了一大堆,阿娓见此便将自己的行囊腾空出来,替她将选出的那些小玩意装了进去。

媚妫得了新鲜玩意,方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这些都是你沿途买的?”阿娓和她都是贵族之女,家中根本见不到这些民间的玩意。

阿娓倒也不瞒她,兴致勃勃地拿起小玩意逐一讲起其购买之地、价值几何、妙用何处……媚妫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可到后来就有些昏昏越睡了。只是阿娓讲得起劲,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应付。心想,阿娓这孩子一路怕是憋坏了,得了心喜之物,可供分享的人都没一个,着实是让人心疼。

只是,见阿娓似乎要将积攒的话,一股脑的讲完,媚妫再也撑不住了,只得用手撑着下巴,疲惫地睡了过去。

第九章 忍饥挨饿的童女

阿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见媚妫半天没有回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睡着了。

阿娓懊恼地将手中的小玩意搁下,轻手轻脚地拿起披风盖在了媚妫身上。她静静地坐在一边,仔细打量着媚妫的睡颜,一时又是懊恼,又是感动。

这次征召的女童数以千计,媚姐姐一路过来,只怕不太如意。车马之中睡不好,到达芷阳宫后,只怕还一心记挂着她的安危。要从数千人中打听到她的消息谈何容易?可媚姐姐却第一时间找到了她,此情此心,她又该如何回报?

不知不觉间阿娓就红了眼眶。她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在心底发誓,前路虽险,她若活着一日,便要护着媚姐姐和彦哥哥一日。唯有他们,才是她在此间的亲人。

媚妫这一睡就睡得有些沉了。到天将黑,侍女进来掌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她才被惊醒。

媚妫醒来,看四下宫女正在掌灯,不由揉了揉眼眶,而后方才确定,天是真的黑了。忙将肩上的披风取了下来,搁置在案上,欲起身向阿娓辞行。可到底跪坐得久了,腿部都有些发麻,将要摔下地的时候,阿娓忙冲过去扶住了她,嗔怪道:“媚姐姐,你又睡迷糊了。”

一个又字,二人情义尽显。

媚妫笑道:“我不是知道你会扶住我嘛!”说着又只能扶着阿娓的肩,前后踢腿地活动起来。

阿娓则掩唇笑道:“还好我如今大了,扶得住你了。”

媚妫活动了好一会儿,方才得以独立站稳。她看着跳动的烛火,感觉有些饥饿。便偏头来问阿娓:“你这里可有吃的?”

阿娓听她这么一问,也觉得有些饿了。而后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似乎没人给我送膳!”

媚妫蹙眉,不确定地道:“这是打算饿死你?”

阿娓心想,赵政还不至于如此下作。又思及自己独处一殿已是芷阳宫最显眼的存在了,万没有别处送膳,独她这里遗漏的道理。摇头道:“只怕别处也没有送。”

媚妫听得这话,反倒舒展了眉头,只要不是针对阿娓就好。

阿娓建议道:“前面只怕闹翻了,要不咱们过去看看?”

媚妫点头,而后两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居然没有宫女侍从。欲行夜路,却是连个提灯的仆役都没有。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媚妫忍不住骂道:“这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

纵使阿娓聪慧得很,一时也分析不出这是什么情况。见没人提灯出不去,一时也只能作罢。又见媚妫不自觉地摸了下肚子,忙道:“我还有些干粮,要不给你先垫垫底?”

媚妫点头,阿娓则进内室去寻干粮。好在里屋里的蜡烛已被宫女点亮了,不然她今夜怕真是要两眼一抹黑了。阿娓拿了干粮,到外屋递给媚妫。媚妫也没客气,接过正欲独享,又见阿娓两手空空,忙将粟饼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阿娓。

阿娓摇了摇头,示意不吃。

媚妫坚持,阿娓只得接过那半张粟饼,而后用手撕成小块,碎末弄得一案都是。

媚妫见了“噗嗤”一笑,阿娓知她是在嘲笑自己手法不匀,忙将一小块送到媚妫嘴边,笑道:“拿去堵嘴。”

媚妫笑着张嘴接过,想是一直再闷笑,竟因此被噎到,一时咳得昏天黑地。

阿娓见此,忙搁下粟饼,拿了案上的水壶欲给媚妫倒杯水,而后窘然地发现,连水壶都是空的。又见媚妫着实难受,忙弃了水壶,奔过去替她拍背。折腾了好半晌,媚妫方才缓过劲来。

见媚妫缓了过来,阿娓方才放下心来。心想,若是因为这一块粟饼的缘故将媚妫噎死了,只怕她此生都不要后悔不迭。

媚妫拿起案上的水壶,晃了晃,而后颓然放下,自嘲道:“不给吃也就罢了,连水都不给,他们还真当我们是神仙呢?”

“神仙?神仙……”阿娓重复着这个词,神色豁然开朗。她突然认真的说道:“媚姐姐,我或许猜到他们的用意了。”

媚妫见阿娓如此,忙搁下水壶,也正色起来。

“大秦征召我们,是要将我培养成仙人的侍从的。”见媚妫神色迷离,阿娓只得补充道,“你且从侍从二字着手去想。”

媚妫神色豁然一禀,怒气冲冲地说道:“他们这是要我们学习如何侍奉别人?”

阿娓见此却摇头:“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想必秦国还是知道的。仙人的侍从该如何当,谁又知道呢?秦国想必不会在此事上折辱我们。”

媚妫闻言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阿娓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大秦想必是要我们自给自足了。”

媚妫闻言一怔,而后露出一丝苦笑。自给自足,当然不能算折辱。但他们都是天神贵族,素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好的身份不要,谁要去学那什么自给自足?可若不学,不肯低头,似乎真没办法去侍奉仙人呢?

媚妫想到的,阿娓自然也想到了。她不由慵懒地趴在案上,看着被她撕得不成样子的粟饼,心想,她连饼都分不好,要她自给自足.......

“他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把我们杀了才好呢。”阿娓不满地嘀咕。

媚妫素来慵懒,一想到以后或要自给自足,一时也愁。只得侥幸道:“万一阿娓你猜错了呢?万一今日你这里没有送膳,只是凑巧被人忘了呢。”

阿娓可见不得媚妫的侥幸想法,忙指了指烛台:“诺,她们可没忘记给我掌灯。”

于是媚妫也不说话了。

阿娓看了看案上的粟饼,问道:“媚姐姐,你还吃吗?”

媚妫摇头:“饿一顿不会死,没有水回头再噎到了,可就麻烦了。”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将案上的饼用手拨到一个角落。素来聪慧的她,也从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事实上,因为媚妫的缘故,阿娓发觉没人送膳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加之天又黑,没人提灯引路她们也不敢外出。倒是其他不曾睡过时辰的女童,到了酉时发现还没人送膳过来,争相去找徐掌事问罪,最终被徐掌事数语打发了回来。

徐掌事的话大致与阿娓推测的相当,只是更详细地告知了何处取饭、何处取水、何处学规矩……

极小部分地女童很是识时务,立马叫宫女引路,亲自去拿晚膳,她们大抵是真饿了,加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部分的女童,听得徐掌事提什么自给自足当即就拂袖而去了,她们有身为贵族的尊严,贵族之身又岂可做这些平日里由仆役所做的卑贱之事?更多的则是犹豫不决,集体站在徐管事的屋子外,似乎要无声抗议,直到天黑,方才各自回屋。

是以,今夜挨饿的绝不止阿娓、媚妫二人。

第十章 尊严与性命

相较于女童这边的忍气吞声,男童所在的长杨宫那边,反应则要强烈许多。很多贵族子弟听闻秦宫不给送膳,以后要自给自足,有人当即拔剑杀了那边的管事。众男童以剑威胁宫女送膳,最终还是那边的内侍发觉不妥,派了大批军队才将局势控制下来。

被收缴佩剑的贵族自是很不服气,大骂赵政欺人太甚。军队首领见此人骂他大秦的皇帝陛下,也不给辩解,当着众男童的面将那为首的男童杀死。于是局势就更乱了,男童暴乱,闹得赵政不得不连夜过来镇场。

最终,男童那边,死了一人,伤了数百人,而秦国这边,死了一个管事、三个士兵。由于男童人多,贵族子弟皆有习武佩剑的传统,是以士兵皆有挂彩但到底甲胄加身,却无性命之忧。领头的那个军队首领因为擅杀贵族,官降三级,但送膳之事赵政却始终没有松口。

这些事情阿娓、媚妫当夜自是不知。等到第二日上午,她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决议早已尘埃落定了。至于那个出头被杀的贵族男童,她们只知道他是楚国人,至于姓甚名谁,女童这边谁也不知道。

阿娓听了,心下也忍不住叹息,到底是楚国男儿,方才有此豪情。他这一剑比起她刺杀牛二的那一刀,可要强得太多了。当然结局也比她好得太多,至少不用再苟活,至少能魂归故里。

因为赵政没有松口送膳等事,而杀死楚国男童的那统领才被官降三级,不忿之人太多。加上有人组织煽动,最终,男童那边集体绝食。而女童这边听说了昨夜之事,心中难免震动,最终也积极回应,亦开始绝食。更有昨晚亲自去取过膳食的三个楚国女童,对比之下,悔恨万分,最终留下绝命书,自刎而死。

绝命书被呈到了御前,赵政看后大怒:“吃下去的还能吐出来不成?惺惺作态,岂有半点贵族之风?”

此话传出,第一夜去领过膳食的女童因觉赵政这话,是在暗讽她们,最终不堪受辱,接连自杀。这一次,却是连遗书都未曾留下。

阿娓眼睁睁看着一副副冰冷的尸体用白绢裹着,被内侍抬了出去。不过一日的功夫,整个芷阳宫就死去了二十七位女童。性命与道义尊严相比,哪个更重要?阿娓忍不住想起当初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采薇采薇。”阿娓低声呢喃。

媚妫则紧紧拽着她的手,一脸正色道:“阿娓,你可别学她们,姑父姑母他们还等着你回去。”

阿娓含泪点头,反手安慰媚妫道:“媚姐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的。”

媚妫悲凄地望向她,终是不信她的话。

阿娓不得不破涕为笑:“莫非你要我顶风作案,现在去拿膳食来证明?”

媚妫立即摇头,扯着阿娓地袖子道:“走,我们回去,将那半个粟饼吃完。”

阿娓眼前一亮,而后相视一笑。

待到第三日清晨,便有宫女开始逐一送膳送水了。阿娓看到这些,心下不由悲凄,这可是用二十八个孩童的性命方才换来的尊重。阿娓一边吃,一边流泪,媚妫亦是如此。

伺候在一旁的宫女见此,一时也有些不忍。心想,若非扶苏公子听闻此事仗义执言,只怕皇帝陛下依然不会松口吧。

多好的扶苏公子啊!小宫女红着脸低头遐想。

自给自足之事,告一段落,学习之事总算被提上了日程。恢复送膳之事后,媚妫便搬回去住了,于是偌大的一个听雨轩,便真的只有阿娓独居了。

然而阿娓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因为她深知,这看似无人的宫殿之中,也不知藏着几个监视她的内侍。这次芷阳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身份又特殊,不被盯着才怪?好在除了偷吃半张粟饼,她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是当他们不存在,食饮有节,早睡早起。

阿娓跟着去上了一天课后,便向徐管事直言道,她不会再去上这些毫无意义的课程了。

徐管事是知道阿娓的身份的,心下也清楚这些甲骨、铭文之流本就是她平日所长。

只是她却做不了主,一时犯难,不肯答应。

阿娓则极其果断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你该知道,你的意见并不影响我的决定。”

徐管事只得目送阿娓离开。

到了晚上用膳之时,徐管事方才亲自过来传话:“阿娓姑娘日后就不必去进学了,日后的时间就由姑娘自行安排。闲来无事,姑娘也可以在芷阳宫内随意走动,但不得诏令,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这是变相软禁了,阿娓立马就联想到老祖宗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故事来。思及能自由安排时间,也算是优待了。点了点头,示意知了。

于是,阿娓在芷阳宫的名声就更臭了。

因为她不但能一人独居一殿,而今连那枯燥无味的小学都不用去上了,着实让人嫉妒。

也有大胆的孩童听了阿娓的事情,亦效仿着去找徐管事说不想再去上课之类。可徐管事找来夫子,一番考较后,直言她依然得继续去上课。

那孩童自不服气,言道阿娓为何不用考?

徐管事还没想好如何作答,谁料那夫子却神色一禀,义正言辞地道:“你口中的阿娓姑娘从辈分来上来说也算是我的师叔了,如此,我又岂敢当她的老师?”

那女童听完,十分无语地离开。最终,阿娓在芷阳宫里得了一个怪人的代号,很多不知她名姓的人,皆以怪人称她。到后来一说起怪人,众女童就立马能反应过来说的是听雨轩中住着的那位。

媚妫将此事当做笑话讲与阿娓听。阿娓不甚在意地笑道:“你就是藏得太深,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当个怪人的。”

媚妫忙摆手:“我素来慵懒,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阿娓诱惑道:“成为怪人可以睡到自然醒哦!”

媚妫斜了她一眼:“你会睡到自然醒?”

阿娓自是摇头,她的作息很小的时候就被阿娘规正了。

媚妫笑道:“孔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阿娓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儒家的。”

媚妫也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你们史家就是记恨他胡乱修经。”

第十一章 生存之道

“是有如何?”阿娓振振有词道,“何为史家?载述时政,以日系月,本非扶助圣言。可孔子他修经,褒贬善恶,类例分明,终究有失客观公允。标新立异,不得史家真法。”

媚妫见此不由笑了:“得了吧,人家孔子可不是史家,你总不能拿史家的规矩约束他。”

阿娓冷哼了一声:“那他就不该拿他不该拿的东西。”

媚妫心知阿娓这是一语双关,既是在说史家的经史,也是在说当年周馆之内的典藏。

媚妫只得摇头:“你呀你呀!孔子死那会儿,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呢。如此又何必跟个作古之人较劲?”而后又赞道,“他开创的有教无类,到底是不错的。。”

阿娓对此不置可否。她也曾读过孔子删减后的《诗》,对比自家所藏之《诗》,彼时年幼感慨孔子私心太重。说是有教无类,他终究没有大方到倾囊相授,选出来的教材也是相对浅显易懂,易于传颂的篇章而已。那时觉得他培养出来的子弟,也不过是普通的士族人才罢了,虽数量可观,但真对上底蕴深厚的贵族,到底不够看。

可如今想来,孔子确实有先见之明。试问这世间是贵族更多还是士族更多?儒家能后来居上,从人数上压倒其他法脉,也全赖他提出的有教无类了。

想到此处,阿娓不由叹了口气,各家法脉为了更好的传承,也着实费了些力气。比如较小的流派便会优先选择贵族子弟作为自己的传承人,一来他们家学渊博,教授起来更容易理解明白;二来也是指望借着贵族子弟的身份,将来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当然也有贵族与宗脉合作,投机取巧的存在,远的不说,近的便是杂家的代理人吕不韦了。

想到此处,阿娓忍不住惊叹,原来很多宗脉的继承人都在六国贵族之中,赵政这次让他们这些六国贵族后裔一起出海寻仙,来日这片大地上,只怕要断却好些宗脉吧。

诸子百家,最后能得以完整延续的,只怕还真要数人多势众的宗脉了。人多势众,果然不愧为一种好用的生存之道。

质量不成,便以数量取胜,上次送膳之事的博弈上,他们这些童男童女也也是仗着人多势众,让大秦不得不妥协。

一时之间阿娓又想起与儒家并称显学的墨家来。心下忍不住感慨,或许到最后,也只有儒墨两家才能得以完整的传承吧。曲高人和寡,这世间又哪有那么多天才精英?

阿娓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直到媚妫扯了扯她衣袖,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媚妫好奇地问道。

阿娓摇了摇头,见媚妫不信,只得转移话题道:“媚姐姐,你此次突然被征召了,你师门那边,反应只怕极大吧。”

媚妫闻言只得摇头苦笑:“师父得信后,就赶到咸阳城郊堵了我,还以乐传音,再三告诫我要隐忍低调,总是重复一个音符,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阿娓了然的一笑。乐家研习需要极高的天分,是以能得真传之人极少。媚妫虽生性慵懒,但她的资质却当真是万里挑一的,音乐之道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因此乐家一早便将传承的重任托付给她了。这次媚妫被赵政下令征召,乐家不急才怪。

想到此处,阿娓不由莞尔一笑:“难怪你近来不大愿出头。”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媚妫无奈至极。

乐家传承有多难,参看儒家简化的《乐经》便可窥晓一二。世间乐者,或流于弹奏技巧;或流于名曲名篇;或只是善听的理论派……能真正做到兼美,信手则能以乐动人,传递出感情的,终究是太少了。对比其他法脉,乐家或许还真是天赋比勤劳都重要。

想到天赋和勤劳,媚妫一时又是叹气,见阿娓但笑不语地望着她,抱怨道:“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家学不去继承,偏要去学什么史家?史家之人那么多,你又是个女儿身,讨得到什么好?”

“兴趣所在而已,横竖我又不会去争什么继承人。”阿娓摸了摸鼻子,惭愧地低下了头。

倒不是她不想去继承家学。只是易学终究太难,天赋和勤劳缺一不可。祖传的周易还好,如连山、归藏一类,阿爹都是模拟两可,又如何能高屋建瓴,深入浅出的传授于她?在易学的天赋上,只怕无人能比阿兄更强。阿爹曾直说,阿兄是精于连山、归藏的。可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易学到深入,终究是窥了天机,要遭天谴的。

至于阿娓会师承史家,却是幼时老太史亲自来给她讲家史,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从而引发了她对史学的浓厚兴趣。最终她能以女儿之身拜入史家门下,绝非她有什么极高的史学天赋,很大程度上是有赖她的血统身份。老太史毕竟曾是她曾祖父周延的臣属,面对她的要求,根本无法开口拒绝,只得命长子将她收入了门下,故此她虽年纪小,在史家的辈分却极高。

回想前事,阿娓暗自叹息。诸子百家之中,比她有天赋的,大有人在。只因她血脉特别,日常举动总要受到关注,为了不坠了家族名声,她只能更加刻苦用心。以勤补拙,终究让史家之人认可了她的存在。可外人不知,只会因她的年幼和女儿之身,硬将她的勤奋努力归结为天生聪慧。而后天生聪慧,便成为赵政忌惮她的缘由之一。

媚妫见阿娓似乎又陷入沉思,倒也不甚在意。命宫女上了壶清酒,斟了一觥盏,斜倚案边,小口饮了起来。

阿娓闻到酒味,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却见媚妫饮酒的慵懒模样,一时又忍不住心惊,媚姐姐当真当得起一个媚字。芳龄十二便有如此风姿,再等些年,怕是要颠倒众生了。思及此,又不禁想起自家阿娘、想起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桃花夫人息妫与其姐蔡妫,只得承认,妫姓的女子,古来都生得极美。

媚妫搁下觥盏,见阿娓又在发怔,忍不住掩唇嗤笑道:“你呀,一天就是想得太多,着实无趣地紧。”

阿娓也笑了。而后命宫女亦斟了一觥盏,正欲饮下,却瞥见蒙翁引着一人,朝她这听雨轩过来了。

第十二章 公子扶苏(一)

阿娓放下觥盏,命宫女将酒撤了下去。而后低声对媚妫道:“我这里有贵客前来,媚姐姐是留、是避?”

媚妫抬头朝外看了一眼,扫兴地说道:“我先回去了,你凡事小心。”说罢站起身来,用手拍了拍阿娓的手背,示意事后记得告知她。

阿娓点了点头,亦起身目送她离开。

媚妫与来人擦肩而过,稍微驻足了一下,心底祈愿他们不是来找阿娓麻烦的。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径直朝前院行去。

另一边,阿娓见蒙翁过来,难得起身相迎。三人各自揖礼后,蒙翁指着身旁之人,向阿娓引荐道:“此乃我大秦扶苏公子。”

蒙翁不过一语,阿娓的心中便确定了一件大事:蒙氏一族只怕支持的就是这位扶苏公子。

而后蒙翁又指着阿娓向扶苏引荐道:“这位就是周公姬承的小女,娓姬。”而后有补充了一句,“公子,她便是姬安的妹妹。”

听得姬安二字,扶苏和阿娓眼中闪过一道思绪。到底是阿娓更在意阿兄的事情,是以问道:“公子认识家兄?”

问罢,方才细心打量来人。扶苏今年二十有九,名若其人,端地是风神玉韵。阿娓想,若是读《诗》之人想不透“念言君子,温其如玉”这八个字,看看扶苏就能明白。不过,扶苏身为大秦的公子,常人想要见其一面,却又谈何容易?

而扶苏见阿娓有问,忙拱手道:“令兄天纵之才,孤昔日有幸一悟,获益良多。”

阿娓只得谦道:“公子说笑了。”

阿兄入咸阳时不过七岁,虽天资惊人又精于易学,但到底年幼。彼时扶苏都二十有二,正是入朝效力的年纪,二人交集可想而知。是以扶苏即便看起来温文无害,且又没道理说谎,可阿娓还是不信他所说之语。毕竟以姬、嬴两姓之仇,阿兄铁定不会与扶苏交好。

得蒙翁引荐,三人宾主分坐,阿娓条理分明地安排宫女准备宴飨之器。

阿娓虽年幼,端起来却又是十足的贵族架势。扶苏本是因蒙翁一时陈情,怜惜其与父母分离之痛,有心见上一面,来日好向父皇进言,为其言说一二。但真见到了阿娓,见其行事滴水不漏,举止行云流水,神态恬然自得,一时也为之心折,方信蒙翁夸赞她的那句“经心皆见识,书史尽通该”,她确实当得起,如此一来惜才之心更甚。

故此扶苏举觞赞道:“素闻姑娘天生聪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阿娓只得举觞回赞道:“公子仁义,亦是天下皆知。”

两人相视一笑,掩袖饮下。可见这天下,深受传闻其害之人,不独一人。

一饮既毕,阿娓则举觞望向蒙翁,言道:“阿翁的厚意,我心领了。”

是的,若此时此刻还不明白蒙翁的好意,阿娓就当真是个傻子了。她不由想起初来咸阳那天,他遥指宜春宫与她相认,便是在替她指路吧,希望她能借扶苏之力归乡。

阿娓心下感念,却深知无济于事的。于她个人而言,求助嬴姓的扶苏她拉不下脸;于赵政而言,起了杀她之心,谁也拦不住。

是以,她真就只能心领蒙翁的好意了,蒙翁替她所做,也的确对得起她阿爹的厚礼了。君子重诺轻生死,这蒙翁身为赵政近臣,能为她谋算到这地步,也是仁至义尽了。

蒙翁闻言,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最终长叹一声,举觞饮下。

扶苏见此,反倒宽慰道:“事在人为,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言外之意,却是让阿娓选择相信他。

阿娓见此,倒真有些感动。扶苏此人是真仁义,还是有目的地去收买人心,她且暂不去计较。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敢自信做出承诺,确实有让人心折追随的本事。毕竟她这听雨轩内有的是大秦的内侍,今日他的一言一行,点点滴滴只怕转瞬就会被呈到御前。

想到此,阿娓忍不住勾唇一笑,难怪扶苏住太子之宫却无太子之名。想来一个常常跟老爹唱反调的孩子,老爹会真心喜爱?只怕这儿子越出色,他就越别扭吧。老爹想做之事,儿子不帮忙也就罢了,还偏偏要阻拦,这事放一般家庭,老爹都可以骂儿子是不孝子了。

若将此事类比,放到一国之尊的位置上,事情只会更加复杂。赵政明显不喜欢扶苏这个“不孝子”,可奈何扶苏身后支持力不少,羽翼已丰,其他诸子暂又不能略其锋芒,赵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太子宫赐给扶苏。

赵政内心深处大概觉得,你不让我顺心意,我也不让你顺心意,太子宫我是给你了,至于太子之名,你这辈子也别想要。哼!我就是要你把心一直悬着,你不高兴,我才高兴!谁叫你一天没事找事,事事来跟我唱反调?

脑补出这别扭的天家父子情,阿娓心底忍不住偷乐。赵政雄霸四海,富有天下,临到头来,有个克星儿子;而这个当儿子的,每回惹老爹不开心了,却还不知自己错在了哪儿。毕竟他哪次的进言,不都是为家业着想?

天大地大家业最大,扶苏最大的错处,只怕就是眼里只看到了大秦的家业,而忽视赵政作为一个父亲的感受吧。

当然作为世仇,阿娓虽对扶苏有一点小感动,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出言提点他。堂堂大秦公子,手下有的谋臣之士,只要其他诸子不向赵政打感情牌,扶苏的继承人位置,肯定是永固的。

是以,阿娓偏头向扶苏问道:“诸子中,陛下最喜欢谁?”阿娓这话,也算是侧面表明了她并不信任扶苏。两年之期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但她依然不想信任他。

听阿娓这样一问,蒙翁不敢答,只得看向扶苏。

扶苏深觉阿娓敏锐,加之他听闻阿娓拜入的是史家,倒还真想听一听她的看法,是以声音温润地回答道:“孤十八弟胡亥天真烂漫,深得父皇之心。”

“天真烂漫?”阿娓重复着这个词,抽了抽嘴角。

第十三章 公子扶苏(二)

天真烂漫,这是形容一个皇子的词么?一个天真烂漫的皇子能活得下来?还深受赵政喜欢?阿娓十分肯定,这天真烂漫只是那胡亥故意装扮出的保护色吧。

如此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当爹的岂不格外忧心?生怕被其他心机深重的哥哥弟弟吞没了?还真是高明的亲情牌。即便赵政内心深处并不是真的最喜欢他,可因为对他的关注最多,旁人便难免会揣度圣心,认为赵政最喜欢他。

这个美丽的误会若一直延续下去,来日他突然窃夺了家业,旁人虽然不服气,觉得他才不配位,可转念一想又会觉得顺理成章。毕竟陛下当年最喜欢他嘛,找个最顺眼的继承人也不是合情合理?毕竟陛下当年也并有真的封扶苏为太子,并明确要扶苏来继承王位。陛下将扶苏安置在宜春宫,或只是为了替心爱的儿子挡刀呢?

一念及此,阿娓突然就不看好扶苏了。

只因比起堂堂正正的阳谋而言,阴谋更容易颠覆世界。就像烽火戏诸侯,一个玩笑断送一个王朝;就像郦姬一句诬告而乱晋。一个细微的假象,只要谋算得当,便也能拥有无限的可能。

扶苏见阿娓良久不语,心下突然有些不安,他偏头望向蒙翁。蒙翁会意,问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阿娓忙掩下心思,笑道:“我平日所见,多是些聪颖的孩子。不知令弟几岁?可有延请师父教导?”

说罢,举觞独饮,以此来缓解自己的尴尬。却因此也错过了蒙翁、扶苏一起抽动的嘴角。

几岁?“咳咳……”蒙翁心想,若非是场合不对,他都要大笑出声了。

宫中内侍多在猜测胡亥真正的性情。可他在陛下面前装得实在太像,一时谁也没想到如何去戳破他的假面。而如今阿娓的一句几岁,才真的算是点醒了他们。是啊,又不是几岁的人了,哪来的天真烂漫?平日里装出来,只怕也是为了讨陛下欢心而已。

蒙翁与扶苏对望了一眼,扶苏眸中也闪过一丝深意。

早先父皇宠爱胡亥时,他便觉得是个威胁,可手下的谋士却说,公子文有李斯大人,武有蒙氏兄弟,陛下对十八世子不过是关爱幼子之心而已,亦或者本就是为了做出来试探公子的。公子你不可自乱阵脚,此时此刻,你更该树立自己友爱幼弟的形象,兄友弟恭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

当时,扶苏亦觉得谋士分析得在理。问及岳父李斯,李斯亦觉如此处理最好。是以多年来,他便一直善待胡亥,胡亥对他也是有些依赖的。却原来,天真烂漫从一开始就是获取陛下欢心的手段?那么只怕与他的依赖、交好,是不是也是为了麻痹他?

毕竟,胡亥如今都已经十八岁了,得父皇这么年的关心及赵高的教导,早不至于还是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吧!而今回想,胡亥藏得好深,只怕他一开始的用意,就不仅仅只是为了得到父皇的宠爱吧。

亦或者是父皇的宠爱增长了他的野心,使他生出了不该有的觊觎之心?亦或者父皇本意就是选定了十八弟?扶苏一时也不由警惕起来,只因为有人曾说过他没有皇帝的命。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娓的兄长——姬安。

彼时,他早已听闻有个叫姬安的孩童精于易学,因见父皇将其征召到咸阳,便乔装打扮之后,想去求他一卦,问问自己的前程。

谁知那孩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和来意,并直接对他说,他没有皇帝的命。

当时他也年轻气盛,气极反笑,问他,你既然精于易学,可知自己几时会死?

孰料那孩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明年春,我会替一个人死。

扶苏当即大笑不止,替人死,你有这么高尚?

男童以看弱智的眼神看他,冷冷道,我若活着回来,陛下就会放过我?

扶苏愣了半晌,最后叹息道,那你也不用替人去死啊?真心要死,自刎就好。

男童笑了,笑得别有深意,对,自刎很好。不过我横竖都有一死,替他死了,他就会觉得欠我一命,以后就不好意思不救我妹妹了。

你还有个妹妹?

是啊,她叫阿娓,现在才两岁,殿下以后见到她,还请关照一二。

扶苏笑了,你就那么确信孤以后会见到她?

自然。男童将手中的龟甲抛向他,自信得说道,你也不看看我学的是什么。

扶苏伸手接过龟甲,疑惑道,你把龟甲给孤作甚?

这是求殿下照顾我妹妹的谢礼。以后传给你的后代,拿着它,至少可以保命。男童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正是由于姬安最后不确定的语气,扶苏也就只当那时他是昏了头了,才会耐心去和一个七岁孩童探讨些人生结局的事情。此后数日,姬安便随徐福出海了,而他因为姬安那句没有皇帝的命,便立志要当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以证明那姬安算得不准。

扶苏本就是始皇帝的长子,居长本就是他的优势。小心经营,细心谋划,局势自是一片大好。后来他得居宜春宫,自是春风得意,风头无二。奈何父皇始终不肯封他做太子,于是他的心也就一直悬着,毕竟被一个精于易学的人说他没有皇帝命,他又岂能不会在意?即便那个人只有七岁。

直到后来,蒙恬、蒙毅兄弟代表蒙氏一族站在他身后,站在父皇面前表示支持他,他那颗悬了数年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文有岳父李斯,武有蒙氏一族,他已觉足够,是以父皇宠爱十八弟,他虽心有不爽,却也不甚在意。

直到今日,因阿娓这一问,他突然才明白,自己到底差了什么。简在帝心,父皇宠爱才是最重要的啊!文官也好、武将也罢,这天下终究是父皇的天下,事实上父皇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以为是的大好局势,他多年来的苦心筹谋和经营,到头来只会是一场错了方向的努力?当然不是。只要父皇一日不表态,他就还没有输。扶苏心底闪过一丝冷意,却不知十八弟失去了父皇的宠爱,又能拿什么来和他相争?

第十四章 公子扶苏(三)

阿娓饮毕,放下酒觞,宫女过来替她斟酒,因而挡住了她的视线。待宫女退后,阿娓抬头,方才见蒙翁神色古怪、扶苏亦沉默不语。不由蹙眉问道:“可是我刚才的发问有何不妥?”

蒙翁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来。

扶苏回过神来,也难得勾唇一笑:“十八弟今年正好十八,师从中车府令赵高大人。”

阿娓听了反倒是平淡地“哦”了一声,表示知了。毕竟她起初也只是一时好奇,随口发问,并没想过他们会告诉她。阿娓面色平淡,心下还是蛮惊讶的,直觉那胡亥羽翼已丰。

胡亥年纪合适、师承也够好。中车府令,九卿之一太仆的下属,职位或许不高,但绝对是赵政信得过之人。更难得的是,赵政是嬴姓赵氏,那赵高想必也是嬴姓赵氏了。此人二人之间的羁绊,怕是比阿娓想像的要深吧。彼时阿娓还不知道这赵高兼了秦国行符玺令事,若是知了,只怕会对胡亥这次拜师拍案叫绝。

阿娓神色淡淡的,扶苏也不好深问。毕竟二人交情尚浅,阿娓对扶苏自有迁怒的恨意在,而扶苏对阿娓也是有几分愧疚之意的。

事实上,若阿娓当真开口说胡亥有争储之心,只怕扶苏不但不会相信,心底反倒要怀疑她的动机。认为她是不是故意想挑起他们兄弟相争?从而乱了大秦的内政。可正是因为阿娓只是单纯好奇,三言两语之后就什么都不说了,高深莫测一副预备看戏的模样,反倒让扶苏觉得真实。再结合昔日他与姬安的对话,心中就愈发肯定了胡亥有了相争之意。

一想到这个发现源于阿娓,扶苏又觉得格外别扭。毕竟他也是有谋士的人,他的谋士们,为何就没有发现这个问题?难道他的宜春宫是养着他们吃闲饭的?还是说他们的洞察力真的远不如这个九岁的小女童?亦或者他们已身在局中,如此事情反倒是旁观者清?

好在扶苏也是经历过挫折、风浪之人。是以他很快恢复了自己的温润模样,站起来拱手道:“今日冒昧前来,原本是想和姑娘讨教学问的,不曾想拿些俗事打扰了姑娘雅兴,孤着实过意不去。”

阿娓淡淡一笑:“公子能纡尊降贵,亲自前来探望,阿娓心下感激不尽。”

扶苏见她言语间过于客气显得格外疏离,心知她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倒也懒得去做什么好人,是以拱手继续说道:“孤还有要事在身,如此就不多做打扰了。”

阿娓一听这是要辞行了,心下十分乐意,早该走了,谁乐意跟仇人举杯宴谈,虚与委蛇?着实累得慌。

故此阿娓忙站起来,口中推说道:“哪里、哪里,公子能来听雨轩,这是整个芷阳宫的荣幸。”

扶苏哪会听不出来她这是嫌弃他?是以温润一笑:“令兄当年说孤一定会见到姑娘,孤不过是不想让他食言而已。”

“公子当真见过家兄?”阿娓仍是怀疑。

“见与不见,于姑娘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横竖姑娘也不信我说的话。”扶苏起身往外走,徒留下一句,“就像孤从来不信令兄所说的话一样。”事在人为,他就不信他真没有皇帝的命。

蒙翁见扶苏已走,忙起身向阿娓揖了一礼,而后跟了出去。

阿娓被扶苏一席话弄得不上不下,怔怔望着二人的背影,最终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故弄玄虚……”至于心底是不是这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命宫女将案上之物撤走,因为饮酒之故,头脑到底有些昏沉。她派了个宫女去流云轩向媚妫报信,让她安心。而后径直入内室,合衣而卧。

一觉睡醒,神清气爽。看了看四周点亮烛台的,知是深夜了,便翻了个身背对着光,细细回想今日之事。

这扶苏只怕是真见过阿兄吧。他最后所说的那句,‘孤也从不信令兄所说的话’,难不成是阿兄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是以他才说不信?不好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呢?

阿娓嘴角不由噙起一抹笑意,阿兄的话扶苏只怕是有些信的吧。倘若真不信,他今日就不会特意前来了。以她的血脉,扶苏本该避之不及才是,仅凭蒙翁的言语,怎么可能打动得了公子扶苏?

这倒不是她小看蒙翁,只是蒙翁比起他族兄蒙毅来,确实差得太远。

因为确信扶苏是受了阿兄的影响,那么,精于易学的阿兄到底跟扶苏说了什么呢?阿娓想不出来,顿时分外苦恼。

她对阿兄其实并不了解,阿兄走时她才两岁。若非阿娓记事早,隐隐约约记得儿时有个喜欢逗她的小子,只怕真要以为阿兄只是爹娘杜撰出来的。事实上阿娓关于阿兄的记忆,大多都是阿娘有意灌输的。孩子都是自家的好,以阿娘那护短的心思,阿兄早被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反倒是她学易之时,阿爹的一些感慨,更具参考价值。

但那些到底都只是些虚无而模糊的言语。毕竟这世间的大人,都善于给小孩子树立那么一个榜样,类似于:你看看那谁家的谁谁谁,多聪明、多懂事,再看看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闹心的哟!

阿娓的人生里,自然也有这么个谁谁谁。只是这个人,不是别家的,正是她的阿兄——姬安。娘说她不如阿兄聪慧、孝顺、伶俐,爹说她学易的天赋不如阿兄好。起初阿娓被爹娘拿来与阿兄比较,还会带着憧憬遥想阿兄的模样,到后来,听得多了,反倒觉得悲哀。

阿娓常想,若是阿兄还在该多好?有这样一个出色的阿兄顶在前面,无论她是何模样,爹娘都只会宠着惯着吧!若是爹娘说她,她还能扯着阿兄的袖子撒娇,躲在阿兄背后装傻……一家人和乐团聚的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事实上,阿娓也不是一两次地幻想阿兄还活着。若是阿兄还活着,即便是爹娘依然那她与阿兄比较,她也会觉得即使自己小时不如他,那长大了呢?只要勤学努力,万一她后来居上,超过了他呢?

第十五章 国仇家恨

只因阿兄已经死了,她就终其一生无法实现超越他的梦想。于是那份遗憾深藏在她心底,一直空落落地,未曾被填补,甚至还会这样伴随她终身。

这样一想,阿娓就更恨徐福了。当然在她心底最恨的,还是赵政。

毕竟徐福只是上书要求出海寻仙,却未必一定要她阿兄作为童男。但赵政就不一样了,他是有预谋,有目的地征召她阿兄,一如现下征召她。

赵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国,那么她算计到秦国,是不是也就算计到了赵政?阿娓目中闪过一道寒光,既然胡亥生出了觊觎之心,她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不做点什么,那岂不是对不起她自己的姓氏?毕竟嬴姓于她家可不仅仅是灭国之恨,更有绝祀之仇!

国仇家恨。阿娓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朝代更替,起起落落,修行史家的她自是看得开。就像商之灭夏、周之灭商,故此秦之灭周,在她看来原本也无什么可恨之处。可错就错在,秦国终究太过残暴,焉能让人不怀恨在心?

想当年她的曾祖父,最后的周天子——周赧王姬延亲率族人降秦,秦昭襄王受降后封他为周公,让他迁居梁城,可是曾祖父到梁城不满一个月就忧愤而死了。

何以不忧?降国之君,高台之债;何以不愤?降秦之后,秦昭襄王竟然将他的太子,也就是阿娓的祖父姬坛杀害了。祖父、曾祖父相继而死,那时不足十岁的阿爹就这样继承了周公之位。阿爹战战兢兢,只得醉心于易学,遣散宗室家臣,虽说名号周公,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还为秦王所忌惮呢。到秦庄襄王继位,又诛她的族叔姬根、姬杰及其后人。待到赵政为秦王时,曾祖父的近支血脉,竟只剩下阿爹一人。

阿爹如履薄冰,及长,亦没有合适的婚配。直到身为陈国后裔的阿舅得知此事,念及周室分封之德,不忍周室香火断绝,宗庙无祀,遂以妹相嫁。

府中有了女主人,梁城才算得上一个温暖的家。再后来爹娘有了阿兄,爹替他取名为安,便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得以将家族血脉延续下去。由此可见,阿爹其实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大抵是深知秦王忌惮自家血脉,又感于阿娘不弃相嫁,阿爹终其一生也没有像其他贵族一般拥有姬妾。待及阿兄四岁,阿娘方才再次怀孕,而后就有了她。儿女双全,阿爹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家人安安生生地在梁城居家过日子,可谁又能想到,那个扫平六国,建立秦朝,自称始皇帝的赵政,一时竟又想起了他们来?

于是他们连这样寻常的日子都过不成了。七岁的阿兄被他下诏招入咸阳,而后被充做童男,随徐福出海寻仙。从此爹娘再无笑颜,阿娘一提阿兄,更是以泪洗面。若不是那时她小,还需要照顾,还不知道爹娘将会作何打算呢。

再后来得到徐福的消息,知道阿兄是真的去了。一时之间莫说爹娘哀哀欲绝,便是整个府中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绝望的气息。阿兄之死,昭示着他们天子一脉绝祀。待到阿爹百年之后,谁去替阿爹祭祀上香?

周室八百年天下,姬姓嫡系旁支不计其数,到最后竟连先王血脉都保不住!

何其悲乎?阿娓闭着的双眼,却依然止不住眼泪滑落。

在阿娓心底,国仇或可不报,东周之后,王室本就衰微,摇摇欲坠。曾祖父的天子当得也着实窝囊,虽居天子之位,过得还不如一个小诸侯,被灭本就是常理。可家仇呢?嬴姓两代数人,手上沾满了她姬家嫡出的鲜血。灭国杀君古来有之,但毁人宗庙,绝人祭祀之事,便是史书之上也未曾有过!

商之灭夏,桀子避居北野,商汤便封了夏室一支姒姓贵族于杞国,以侍奉宗庙祖先;周之灭商,武王仍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殷,以奉其宗祀。武王死后,武庚叛乱,周公平叛之后,又另封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于商丘,国号为宋,以奉商朝的宗祀。

周室整整八百年天下,有何所凭?不过是因为一个德字罢了。像武王灭商之后,不仅保留了商的宗祀,甚至还将大禹的后裔东楼公封于杞地,延续杞国国祚,主管对禹的祭祀,直到如今大禹的姒姓后人还世代为大禹守陵呢。

对比之下,秦又做了什么?秦也曾是周的诸侯国,大军压境,周无力抵抗只得投降。秦接受了周的降意,却转头又杀降臣,逼死周王。到后来更是绝其后代子嗣,断其宗庙,绝其祭祀,秦之残暴、手段之毒辣,简直前所未闻。

既已绝其嗣,断其宗庙,到如今竟连她一个女儿家都容不下,又是何等可笑?

商得夏天下、周得商天下,皆是众望所归。赵政得天下,仅以武力取胜,他日夜煎熬,看人人都是威胁,又何尝不知自知这天下他大秦得来得不义。不义之战,不义之人,不义之天下,还妄想什么万世基业、长生不老,着实荒唐至极。

于是阿娓哭着哭着反倒笑了。谁会想到,当赵政为了他大秦的万世基业正拼命打压着他们这些贵族“余孽”之时,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拉帮结派分化他的威信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来日兄弟阋墙,他所谓固若金汤的大秦只怕会崩得更快吧。拉着六国贵族的国仇家恨,一旦大秦失势,想必天下之人都会起来共击之。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彼时她早已出海,生死都未知。但这并不妨碍她猜到结局时的开心,果然,当初修习史家是对的,即使生命很是短暂,但目光可以很长,也可以很远。

六国贵族之仇,他日自有人报。可她周室的国仇家恨,她得乘自己尚在咸阳之时,努力地讨要回去。赵政既然忌惮她,她若不做点什么,又岂不是愧对了他的忌惮?

扶苏、胡亥这便是她手中最好用的棋子。扶苏既已见过,其人如何,她已尽数知晓。因为被困芷阳宫,现下她只有等,等扶苏忍无可忍揭开胡亥天真烂漫的面具,等胡亥失势时的迁怒。

第十六章 突然出现的琴

只要胡亥手中有筹码,自然会查到今日她与扶苏的一席对话。十八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一个九岁小女孩拆穿了面具,会不来找她算账?

待见到胡亥,她便可以开始她的下一步谋算了。是的,她笃定胡亥会来,毕竟有扶苏这样一位出色的皇长子存在,他还敢生出觊觎之心,智计如何,没见之前先不与评说,但胆色过人绝对是有的。

若那胡亥不曾过来,那就只能证明他就是唯有宠爱的纸老虎了。若真是只纸老虎,那就不劳阿娓费心,那么她就可以将所有的谋算用到扶苏身上。父子不和的戏码,未必会比兄弟相争的戏码差。

纵使大戏不能在她离开之前开唱,但她亦可以亲手将戏台搭好,虽说秦腔是大秦的技艺,可论及发源到底周才是出处。导一出戏,给天下人看,也算是她身为周室王族血脉,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那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终究是结束了。而她则要为这片土地,做出最后的献祭。

可在这之前,她得保护好自己,蛰伏起来,方才是上策。

自扶苏来过听雨轩后,阿娓便安安生生地过了大半年的平静日子。因为不用去上课,她的时间安排甚是自由。只是隐于背后,负责监视她的内侍们则格外郁闷。无他,阿娓这日子着实过得太规矩了,一点也没有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寅时末起床,而后盥洗,之后的一上午则呆在内室练功打坐。午时初用膳而后睡至午时末,醒来之后则每日坐于外室,倚案发呆,间或媚妫过来闲谈二一。申时末用晚膳。饭毕沐浴更衣,而后恬然入睡……

周而复始了近半年,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居然真耐得住性子,做到了足不出户?芷阳宫那么大,她就不想出去看看吗?日日倚案发呆,无聊了就不会看看书、写写字、画会儿画自我消遣?

四个负责监视她的内侍一时也有些无奈。即便她清楚有人在监视她,可也用不着如此谨慎小心啊?这大半年里,除了那生辰那日,媚妫过来送了她一件亲手做的衣衫之外,她竟是连一件外物都没收过,同样也没送出任何一件外物,丝毫没有传递消息的嫌疑。

自打扶苏公子来看过她后,她再没有任何出挑的言行事迹。四位内侍背地里莫不唉声叹气。原本一下子派出四人来看守一个小女童,他们就觉得统领是大材小用了;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们毫无收获,也就没法子立功,因此也都得不到升迁。

但这些都还不是他们唉声叹气的根本缘由。让他们觉得要命的是,看着这么个小女童被逼得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有时真的会让人觉得抓狂。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的身份他们是知道的,她家的事情他们也是知道的,可正因为知道才会觉得越发怜悯,有时看到她竟会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毕竟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而已,陛下都杀了人家兄长了,还如此对她,却又是何必呢?使其小小年纪与父母分离也就罢了,来日还要被送去出海寻仙……

横竖都要死了,何不让人家在芷阳宫开开心心活个两年?何至于防备到如此地步么?虽说有什么国仇家恨,可这女孩的父亲都没说什么做什么,她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又能做些什么呢?

纵使心有疑虑,但他们四人终究不敢违背皇帝陛下的命令,也只得规规矩矩日复一日地盯着那个了无意趣的她。

大抵是见阿娓着实无聊,某日某个内侍不顾其他三位的阻拦,不知从哪里顺来了张琴,将之搁在了阿娓的案头。

当日下午,阿娓午睡醒来,见案上有张琴,不由蹙眉问道:“谁放的琴?”

负责伺候她的三个宫女都摇头表示不知。

阿娓迟疑了一番后,走到案前坐定,打量着这把琴,而后又蹙起了眉头。无他,因为这并不是一把古名琴,琴身漆迹很新,倒像是新制的一般。阿娓犹豫了一下,最终将手放了上去,试拨动了一下,却发现音准得很,于是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这琴材质极好,琴身偏短,很明显是为她这样的贵族女童特意定制的。可是她在秦宫之中,除了蒙翁并不认识什么其他相熟之人。可蒙翁身为皇帝近侍怎么可能来给她送琴?便是要送,以蒙翁的性子也该是大大方方的送。

那么,这琴又是谁送的呢?毕竟要做到悄无声息,不惊动内侍的前提下送琴,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竟还没惊动负责看守她的内侍?阿娓脑海中灵光一闪,而后仰起头来,在大殿四周张望。

众内侍以为阿娓发现了他们,忙隐藏起身形,一时大气都不敢出,心底暗骂那个多事的内侍。虽然阿娓一直知道自己被他们监视着,但这么明晃晃地告诉她,到底还是不好吧?

是的,阿娓已经猜出送琴之人了。要不惊动内侍的前提下送琴给她,那么此人必然也是这一殿的内侍。阿娓忍不住自嘲,想必是那人看她日日发呆,无所事事,怕她闷出病来,是以才送张琴给她给闷吧。

可是送琴……

一念及此,阿娓只得仰头笑道:“琴很好,我很喜欢,多谢了。”

殿宇某个角落的某人嘴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意。

弄清楚了琴的来源,阿娓彻底放心下来。吩咐宫女们替她备了合适的指套后,她便信手弹了起来.

听得琴音,三位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惊疑不定,一时又恨不能用手捂住耳朵。

殿宇内的四个侍卫一时也烦躁至极,其他三位一齐盯着某人,似乎在用眼神传达意思,看你干的好事!某人也无辜地摸了摸鼻子,无辜地看向另外三人,他可是真没想到阿娓不会弹琴。毕竟贵族子弟大多擅琴,尤其是周王室之人,历来都是琴道高手。

毕竟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待得周得天下,古琴的琴弦才彻底被定为七根,从此合称文武七弦琴。

是以谁能想到,堂堂周室的后人,贵为王族血脉,阿娓竟不会弹琴?

第十七章 琴被转送(一)

阿娓信手弹了会儿,大概也自觉难听。便停了下来,逐一摘去指套,望着这张琴,难得地红了个脸。

她虽天生聪慧,但到底不是全才,姬家的琴道天赋,她倒真是一点也没继承到。是以,最初看到琴时,她才会直接蹙眉。毕竟小时候被爹逼着练琴,是最痛苦不过的事情了。她练得痛苦,阿爹教得更痛苦。而一府之人在魔音灌耳了大半个月后,最终是阿娘忍无可忍,发威拧了她去练功习武,才将阿娓解救了出来,当然也顺便解救了大家的耳朵。

打那之后,阿娓就再没碰过琴。今日之所以会信手而弹,自曝其短,却不过是不想拂人好意。毕竟这琴真心极好,想来这送琴之人为这张琴也花费了不少心思。怎奈何明珠暗投了,谁能料到她堂堂周室后裔竟不会琴之一道呢?

是以阿娓只能仰头歉意道:“那个,这琴真的不错,只是……”

殿宇某处某人心底也划过一丝长叹,另外三人幸灾乐祸。而负责伺候阿娓的三个宫女,就这样愣神地听着阿娓自言自语,似是在跟空气讲话,可想到莫名其妙出现的这张琴,一时又觉得脊背发凉,仿佛这时她们才想明白为何芷阳宫的其他人会称她们伺候的这个女童为“怪人”了。

岂止是奇怪,还很吓人好吧!

阿娓却并没意识到自己此举吓人,因为她长叹一声过后,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你放心,我会替这琴另寻一个主人,保证不辜负制琴之人的一番心意。”

好琴得配好琴手,如此才能相得益彰,如此才不会两厢辜负。在阿娓心里,能配得上用这张琴的人,毫无疑问只有乐家的继承人,她的表姐——媚妫。

这是阿娓大半年来第一次走出听雨轩。

她抱着张琴,似乎是要去做一件很郑重的事情。她从没去找过媚妫,是以根本不知流云轩在芷阳宫的那个地方。于是当日,很多女童都见到久不曾见的怪人,抱着张琴在芷阳宫走动。一时弄不清楚她的意图,又觉得她这样子着实神秘。

是的,阿娓对于她们这群人来说格外的神秘。知道她叫娓姬的人也很多,但知道她身份的女童却屈指可数。众女童不知她是哪国的贵族,不知她为何能独居一殿,不知她为何不用去上课,亦不知她每日足不出户在听雨轩里折腾些什么……

除了媚妫,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相谈的朋友。于是免不了有人向媚妫打听她的身份,媚妫却只推说是亲戚,丝毫不肯说破阿娓的身份。其他与媚妫相熟的,早被叮嘱了不能说破阿娓的身份,自然也是守口如瓶。如此,阿娓的独立特行,就更显得神秘了。

阿娓抱着琴,在芷阳宫乱转,跟着她过来的某内侍一时也有些迷茫,心想,她这是要将琴抱起去送给谁呢?

而阿娓心里也懊恼,早知道该唤个宫女引路的。半晌遇到个躲在假山后面窥视她的小女童,于是她抱着琴走了过去,侧头问道:“流云轩该怎么走?”

那女童看起来不及八岁,本就是因为年纪小、胆子小,才被一些稍大的女童合伙推出来练胆的。这女童虽怎么没见过阿娓,可怪人的名声却是如雷惯耳的。见她向自己走了过来,一时吓得都忘了躲,见其开口问路,吓得忙随手指了个方向。

阿娓蹙眉,那边她已经走过,根本就没有流云轩,是以她不由冷着一张脸:“你骗我?”

女童似乎被阿娓的气场所震慑,“哇”地一声大哭跑开了……

留下阿娓风中凌乱,她做了什么,都把人吓哭了?

内侍隐藏在暗处,见此也不由抿唇偷笑。这个阿娓只怕根本不知道她近半年来足不出户,外面都将她传成什么模样了。今日吓哭了这小女童,想必明日这“怪人”的事迹上又不知要多添上几个版本呢?

阿娓无奈,抱着琴不知该往哪面走,而后耳边传来清越的男声:“向左走,绕过高台,荷花池另一边的阁楼即是。”

阿娓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人,知是内侍提醒,忙道了声:“多谢。”

待阿娓走到流云轩,问清媚妫的居所,走进去后才发现媚妫不在。

伺候媚妫的宫女告诉她,媚妫去听雨轩找她了,出去小半个时辰了。阿娓则叹息,小半个时辰前,还不知她在芷阳宫的哪里转悠呢。

阿娓只得将琴托付给宫女,要其代为转交,并告诉媚妫,要她切莫辜负了这这张好琴。宫女替媚妫谢过,而后目送阿娓离开。

走出流云轩的阿娓一时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心想,此刻媚妫听说她出门了,只怕已经回转了。琴既已送到,她也没什么要跟媚妫说的了,难得出趟门,不如在芷阳宫好好转一转,她的确有很久没有出门了。

更何况,她着实好奇,为何那女童见她会怕成那样?

阿娓自在芷阳宫闲转不提。

倒是媚妫去听雨轩见阿娓不在,立即反应过来阿娓是寻她了。以阿娓近半年来谨慎小心的行事,若非遇到什么大事,决计不会出门的,是以又忙往流云轩回走。

待回到居所,宫女奉上琴,并将阿娓叮嘱的话一并传达后,媚妫则挥手招呼她下去,一个人盯着琴深思。

阿娓不擅琴道,这事媚妫是知道的。早些年姑母还将此事当做笑话写信来跟她的娘分享,问她是怎么学好琴道的,阿娘回信姑母说是天赋,最后阿娓就再没逼着学琴了。

所以,这琴阿娓是从哪来的呢?媚妫信手拨动了一下,流畅的音符瞬间飘出,她将手按在琴弦上,漆新、音准、身短,这是一把特为女童新制的好琴。

是谁替阿娓制的琴?芷阳宫内侍重重,谁又能轻易将琴送给阿娓?替阿娓制琴也好、送琴也罢,也明显此人与阿娓并不相识,亦不知阿娓的喜好。不熟但轻功极好,好到能不被内侍察觉地送琴,媚妫一时只觉脑袋都不够用了。也不知道这张琴会不会替阿娓惹出什么祸事来。

可转念又一想,若是这琴来路有问题,以阿娓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转送给她?是以她知道这琴是谁送的,只是单纯不想让好琴蒙尘,是以才想着送她?

第十八章 琴被转送(二)

想到此处,媚妫的神色不由闪过一丝感动,阿娓有好东西能舍得跟她分享,这的确很好。想到这里,她不由望向一屋的小玩意。而后她又不得不望着这张琴发笑。

阿娓你惜琴,但这次却是将琴送错了人。我既要低调行事,掩藏起乐家继承人的身份,又怎么可能轻易弹琴?将琴送我,岂不是暴殄天物了?更何况此琴身短,再过些时日我也用不上了。

媚妫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叹息,她怎么就长得这么快呢?比同龄人都明显高出一个头了。这样一想,媚妫便抱琴而出,去了一个她相熟的姐妹处。

待得媚妫抱琴进去,只见这一处小居室内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她一时不由惊诧,这是怎么个情况?

有相识的女童,忙将她拉到一旁,偷偷告诉她:“阿榭不是胆子太小了嘛,今天怪人来院子里乱逛我们便将阿榭挤出去打探情况,没想到她被逮着问路,最后竟然吓哭了。”

媚妫听完,反倒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胆子倒是很大嘛!”

那女童一听,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哪里惹到媚妫了,忙赔笑道:“我一时顺嘴,一时顺嘴。知道你跟那阿娓亲近,下次再也不敢犯了。”说着竟拉着媚妫的衣袖撒娇道,“原谅我这次啦!我是无心的。”

要知道,这次入芷阳宫的女童甚多,六国贵族后裔极多,大家各位其政,最后竟形成以姓氏为划分的小团体存在,比如燕、韩、魏以及一些姬姓的小诸侯国,联合起来带着各国以前的士族子弟,建立起姬姓的小团体,为首的是一个燕国的王室女;而陈、田齐两国皆为妫姓,按理说齐大陈小,本该是齐女来当这边的首领,奈何媚妫不仅年长,个头高,生得又美,在人群中格外出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当了妫姓这边的领头人;再有楚国的贵女独自成团;吕齐的姜姓后人;夏朝姒姓的后人;宋国的子姓后人……让人意外的是,各国之中人数最少的,反倒是赵国之人,算上该国士族,竟然只有九个女童。

而后人们忆起长平之战,想起被坑杀的十万将士,又念及赵灭后,赵国皇子又曾拉起一只队伍反秦,是以赵国的贵族被剩下的才格外少吧。众人一时唏嘘不已,同为嬴姓,赵秦两国的战争,才是最为惨烈的吧。

是以,赵国之人虽少,其他姓氏的之人非但没有因为她们姓嬴而迁怒,反倒因为怜惜而更为照顾她们。当然人数最少的还是某些小姓之人,比如有个姓风的女童,本是周人,姬姓那边邀请她却死活不点头,只说她是有哥哥照应的,叫大家不必理会她,是以她倒是整个芷阳宫内继阿娓之后有一个独立特行的存在。

又因为她以周人自居,是以以前东西周治下的人也不肯加入诸侯国那边的姬姓一族,最终他们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周的小团体,并邀那个风姓的女童来当首领。那女童犹豫了很久,最终拿出龟甲算了一卦后,方才点头答应:“我可以暂代你们的首领。”于是周那边的人各自绝倒,当个首领还要算卦?但忆及周王室精通易学,有个喜欢算卦的首领也极好,是以大家最终喜气洋洋地将风姓女童围了起来。从此她们也是有固定组织的人了。

媚妫跟阿娓交好,又是所谓亲戚,这事在妫姓这边已不是什么秘密。是以那女童见自己一提怪人,媚妫不高兴,忙认错撒娇,求其原谅。

媚妫当然不会因此事而影响团结,忙摇头道:“下不为例。”而后又道,“你去开路,我去看看。”

那女童忙点头,而后跑过去说:“媚姐来了。”

于是围着一屋的人,忙回头侧身给媚妫让出一条道来。

媚妫抱琴走了进去,见满满一屋子人,蹙眉说道:“都各干各的去,挤在一屋里别人还以为我们在谋划什么呢,回头徐管事又要多心,找我谈话了。”

众女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媚妫这话在理,便道了声“诺”,各自退去。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四个人。

媚妫,吓哭的女童榭妫,她的姐姐符妫,以及田齐的一个负责人婵妫。

媚妫将琴递给符妫,说道:“阿榭以前不是吵着要学琴嘛,可惜没有合适的琴具,这是我特意找来的,你没事就好好教她练琴吧。琴曲怡心,或者她胆小的毛病就此就根治了。”

符妫双手接过琴,她本是好琴之人,琴刚上手,还来不及道谢,便发现了更大的问题,不可置信地道:“媚姐,这琴是特意为阿榭新制的?”

哭红眼的榭妫闻此,忙止住眼泪,抹了下眼泪,紧跟着来看琴,只觉得有些眼熟,而后恍然大悟道:“这不正是那怪人抱着的那张么?”

榭妫怪人二字出口,媚妫当即就笑了:“是啊,怪人送来的琴,你敢用吗?”

符妫、婵妫听媚妫没有因榭妫说怪人二字而生气,反倒以此来激榭妫的胆气,一时都有些佩服了。

榭妫看了看姐姐手中的琴,心下不舍,可又想到是那怪人送的,一时又觉得别扭,是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琴真是媚姐姐你向那人特意要来给我的?”

媚妫连忙点头,心知善意地谎言才能激起孩子的向学之心:“是啊,她今天就是来给我送琴的,可惜不知道路,所以走了好多冤枉路。”

榭妫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那人是问的去流云轩的路,因而倒将媚妫的谎话信了个全部。是以她忙伸手从姐姐手中接过琴来,抱在怀里,极其认真地想媚妫说道:“看来那人也不是坏人,媚姐姐替我谢谢她。这琴得来不易,以后我一定跟着姐姐好好学琴。”

三人听她如此一说,倒是真笑了。一张琴便让一个胆小的孩子变得懂事起来了。

符妫揖礼替妹妹向媚妫致谢:“阿榭调皮,劳媚姐费心了。”且不说这琴如何得来,单是媚妫将此事放在心上,也足够她感激了。

媚妫虚扶了一把,傲然道:“一声媚姐,总不至于叫你们白叫不是?”而后语气一转,喜悦地说道,“我本就喜欢好乐的孩子。”

婵妫则摸了摸榭妫的头发,叮嘱道:“这的确是张好琴,切莫辜负了它。”

榭妫抱着琴,腼腆而坚定地说:“我定不会辜负它的好。”

于是三人都满意地笑了。

第十九章 婵妫的好意

见榭妫有琴之后,便兴致勃勃地缠着她姐姐符妫教授,媚妫、婵妫二人相视一笑,悄悄走出了符妫的屋子。

婵妫心有疑惑,望着媚妫好几次欲言又止。

“阿婵有话不妨直说。”媚妫停下脚步,侧头说道。

婵妫也知自己的心思瞒不住人,忙凑近媚妫,小声道:“这琴的来源可妥帖?”这样的好琴,只怕出自名手,制作已是不易,要送进芷阳宫就更不易了。虽然心喜榭妫得到可以练手的好琴,但身为齐国王室之女的婵妫怎么也要多个心眼。毕竟为张琴害了大家的性命可就不好了。

媚妫听了心底倒是肯定了婵妫的谨慎。见其不放心,便小声道:“今日阿娓因不识路,抱着琴在芷阳宫晃荡了大半日,这琴的来源,牵扯不到咱们这边。”

婵妫听完心下稍安,又想起阿娓是媚妫的亲戚,这把琴也是因为谢妫想要学琴而牵扯出来的,到底心有不忍,是以担忧道:“那阿娓那边……”

媚妫因婵妫这一问,倒真是高看了她一眼。这乱世之中,还有心底如此纯净的王室中人,却是不多见的。是以她摆手止住了婵妫的担忧,直接说道:“放心,阿娓不会因为这张琴有什么不是的。”不过送阿娓琴的那个人,只怕就会不好过了。

婵妫听阿娓不会有事,方才松了口气。却又因此更加高看阿娓一眼,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特别?若是将此人拉来她们妫姓这边的团体,只怕她们也能获得更多的优待吧。

这样想着,婵妫就忍不住问了出来:“媚姐,那阿娓既然是你的亲戚,不如将她邀请来加入我们这边吧。”

媚妫当然懂婵妫的意思,一时觉得好笑,心想你若真知她身份,只怕会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才安全呢。媚妫倒也不是没想过将阿娓拉进自己这边,可到底她们这是妫姓的团体,加上阿娓的身份若其他人得知,想必她们也不会同意的。是以叹惜道:“阿婵你不知道,阿娓虽然是我的亲戚,但实际上却是姬姓,她不信妫。”

婵妫掩唇,略微惊呼:“姬姓?那怎么燕、魏、韩那边没有反应?”

媚妫了然地一笑:“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娓姓姬啊!”

她们不知道?婵妫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不过想着阿娓就这么单着也不是一回事,既然她帮榭妫弄到了琴,她自是要投桃报李报答的。如此倒不如让阿娓加入姬家的阵营吧,横竖姬家那边人多势众,若有什么事,她们也能相互相应。

媚妫见婵妫不再问话,以为再无他事,便主动向婵妫告辞,那之后二人便分开了,各自回居处不提。

谁料到第二日早课上完,婵妫竟将姬家那边负责的燕国王室女妍姬给堵了。于是姬、妫两家的人便大眼瞪小眼起来。

“你找我有事?”妍姬见婵妫劝退了妫姓族人,便也将姬家的人劝走后,疑惑地问道。

妍姬是认识婵妫的,因为妫家那边有些特别,虽然名义上的领头是媚妫,但媚妫素来慵懒,故此很多事情都是田齐这边的婵妫负责商议解决的。这次婵妫堵她,难不成她姬家的人几时欺负她妫家的人?

妍姬的感觉确实很准,因为婵妫一开口就证实了她的猜测。

婵妫点头说道:“你们姬家的人欺负了我家榭妫。”

榭妫这孩子妍姬也知道,毕竟大家一起上了大半年的课了,她对那个胆小又爱哭的妫家人有很深的印象。毕竟两家最初也因为有人将榭妫弄哭了,而发生了争执。

是以,妍姬格外叮嘱过族人,说以后千万不要去惹小哭包榭妫。她自是相信自己的管理能力的,是以她立马拉下脸来:“虽然我家曾经有人欺负过你家榭妫,可打后我就已经约束族人了。这次的事肯定我是我家的人干的,你莫要因为我们姬家人多,就故意赖我们头上。”

“我赖你们?”婵妫的怒气装得格外逼真,“我堂堂前齐国王室之女,会信口雌黄?”

妍姬见她将身份都拿出来作保了,只得低声劝说道:“你且先别恼,你总得先告诉我那人是谁吧?”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怪人吗?”婵妫振振有词地说道,“这事昨日都传遍了,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昨日怪人破天荒出来游荡,三言两语吓哭小哭包榭妫的事情,她当然听说过。可这事跟她姬家有什么关系?是以她面色不善地说道:“怪人又不是我姬家的,你来找我作甚?”

“怎么就不是你家的?”婵妫见她不肯认账,立马反驳道,“我家的媚妫跟那人可是亲戚,她说那人姓姬,难道她还说谎哄我不成?”

妍姬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既然你家领头的都跟人家有亲戚关系,你们直接找上门去解决不就是了?到我这里闹什么呢?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媚妫说那人姓姬?

“那人姓姬?媚妫说的?”妍姬重复着婵妫的话,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婵妫点了点头,却又假装惊讶地问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妍姬听婵妫这么一说,要面子地马上否认道:“知道啊,当然一直都知道的。”

“真的吗?”婵妫似笑非笑,“刚刚是谁说怪人又不是我姬家的?”

妍姬听完脸色一红,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登时指着婵妫,怒道:“我知道了,你今日堵我根本就不是来替榭妫出头的,你就是来羞辱我的。”

“我哪里羞辱你了?”婵妫一头雾水。

妍姬一时也振振有词起来:“你明知道我不知道那怪人姓姬,又知道我好面子,故意拿话堵我。”

“原来你指这个。”婵妫莞尔一笑,承认道,“我今天确实给你挖了个坑,但心意确是好的。那阿娓虽行止奇怪点,但终究也是出色的,你们姬家将她遗落在外,终究是你家的损失不是?”

第二十章 妍姬的反应

“我姬家的事要你管?”妍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下却明白了婵妫说得在理。但她到底觉得别扭,自家的事情,还要别人来告知。一时自责自己这领头当得不够好将人遗落在外要别人提醒;一时又恼那怪人独来独往,一般人都不知道姓名。

见婵妫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脸色不由又一红,只得呐呐道:“你放心,此事我会去证实的。若她真是姬家人,我家会给你家榭妫一个交代的。”

婵妫忙摆手道:“她也不过是问了下路,是我家阿榭太胆小了。经此一事,我家阿榭还长大了不少,你若见到她还替我谢谢她。”

妍姬见婵妫所言不似作假,犹豫了半晌方才道:“既然如此,你干嘛来找我?”

“就想告诉你那怪人是你家的人啊。”婵妫很淡定。

“用得到这么绕圈子?”妍姬无语。

婵妫撇嘴:“我若一堵上你就跟你说怪人是你家的,你家人多势众还不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啊?”

妍姬想起初来芷阳宫时,那怪人拉齐了各家仇恨的事情,若婵妫当着众人面这么一说,姬家的人还真不会认呢。只怕真要一人一口唾沫将婵妫淹个半死。是的,只是半死,毕竟妫家的人也不可能任由婵妫淹死,如此,两家怕是要混战了。

只一设想这个画面,妍姬就忍不住头疼。好在婵妫聪慧行事妥帖,此事私下告诉她又给了她面子,是以妍姬正色地揖礼谢道:“那人姓姬之事,还要劳烦你相告了。”

婵妫则摆了摆手道:“其实我这也是好奇使然。媚妫明明跟她是亲戚,可根本不肯告诉我她的身份。你若知道了,还请满足下我的好奇心。”

妍姬忙点头道:“别说你,其实我也好奇她的身份的。只是她长期独居听雨轩里,没有由头,我们根本无法上门拜访。”

“这次你不就有了?”婵妫说完,与妍姬相视一笑。

妍姬是个行动派,与婵妫分别之后就径直前往听雨轩寻阿娓。她倒不担心婵妫说了假话,毕竟都是贵族之女,谁会拿自己的姓氏开玩笑?

妍姬来听雨轩时,阿娓正在例行着她上午的练功修行。见宫女进来禀报说有客来访,心中甚是不喜。因为知道她的作息,媚妫若要来看她都是选择下午的。阿娓收功,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后,忙命宫女传话让其稍坐片刻,她得换身衣裙方才不至于失礼。

宫女出来转达了阿娓的意思。妍姬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事实上,此刻阿娓不在才好呢,正好方便她可以多看看这一屋子的小玩意。这些正是阿娓入咸阳时,一路淘买回来的民间玩意。身为贵族的阿娓、媚妫乍见欢喜,妍姬乍见之下,当然也会喜欢。

不过妍姬虽看着这些玩意,心底想地却是,这阿娓确实不一样。其实她也未必是怪异不合群,单看她搜罗的这些小玩意,就知道她其实是个有趣的人。可能是生性内向不太喜欢与人接触罢了。旁人觉得她冷冷的,高不可攀,也起不了跟她玩的心思。

这样想着,便愈加自责自己将阿娓遗忘了。正想入非非,便听得宫女道:“姑娘来了。”

妍姬转身,只见一个身着曲裾深衣的小女孩,正含笑向她走来。

妍姬一时也笑了,看来这阿娓其实也不难相处的。

二人互相见礼,宾主分坐后,阿娓才开口问道:“这位姐姐不知该如何称呼?”

妍姬拱手回答道:“我叫妍姬,是前燕国的王室之女,听闻姑娘亦是姬姓,特来拜访。”

是来打探自己身份的?不过她从何处得知自己姓姬的?可复又想,自己姓姬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别人都能姓姬,她这个地地道道的姬家人还能怯场不成?是以拱手道:“不敢,我是娓姬,你可叫我阿娓。”

妍姬顿时就不高兴了,这娓姬,人都说了自己的身份了,她怎么就不说她的呢?难道是身份低微不好意思说?可身份低微又怎么可能有如此高的待遇?而后妍姬似乎拨云见日地抓到了什么,比她待遇都好的姬姓之人,也只有……于是妍姬忙起身揖礼道:“刚才礼数不周还请姑娘莫怪。”

阿娓见此,知她怕是猜出自己身份来了,见她不曾点破,但礼数周全,当下也不再防备,起身回礼道:“不敢不敢,你能知道我,还肯来看我,已是相当不容易了。”

这话说得妍姬不好回答,心想,我只是知道你姓姬,早知道你是王姬,我岂敢来?岂会来?你这样独来独往,摆明了要独善其身,我哪敢来打扰你的清静?还平白惹得自己被猜忌?又深知后悔无益,只得转念想,皇帝陛下将周室的人都请了出来,这次出海寻仙,到底有个什么特别之处?

阿娓见妍姬面露尴尬,也不去点破,直接说道:“回去吧,以后莫要再来了。”

妍姬忙点头,而后有些不舍地看着屋中的小玩意。

阿娓见此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它虽喜欢这些小玩意,可看了大半年也看烦了,是以说道:“喜欢就随便拿,我素来喜欢清静,就当给你封口费,你不必客气。”

妍姬听完心下感动,心想若不是这是秦宫,若非这样尴尬的身份,她其实也很好相处的吧。当下也不客气,选了一堆抱在怀里,阿娓见了又命宫女找来行囊替她打包起来。

妍姬再三谢过,最后道了声:“珍重。”

阿娓笑了笑,终究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还要跟你们一起出海的,不会有事的。”

提到出海妍姬只觉鼻子一酸。事实上谁不知道出海的结局?就算真不知道,参见上次出海的结局不就明白了?也就是某些士族子弟满足着这秦宫里的衣食无忧,却不知这根本就是行刑前的断头饭。只不过这刑足够特别,这顿饭也格外久罢了。

阿娓收回手,妍姬忙吸了吸鼻子,抱着行囊走出了听雨轩。

第二十一章 婵妫的心思

出门数十步之后,妍姬终究忍不住回头,却见听雨轩外室早已没有了阿娓的身影。她只能苦笑了一番后回头,以阿娓的个性,怎么可能做出目送这么温情脉脉的事情来么?

让王姬来目送她,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妍姬自嘲地笑了一回,抱着行囊自回居所不提。

下午课后,妍姬主动叫住了婵妫。两家的族人见此,很自觉地避开了。

“你去见了那阿娓?”婵妫很是兴奋。

妍姬点头。

婵妫一脸膜拜:“你倒真是个急性子,说了就立马去办了。”而后又凑近了,小声问道,“怎么样?她好不好相处?”

妍姬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半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玩意来递给婵妫:“这个算作给你家的赔礼可好?”

婵妫一见这个就知道来处,毕竟媚妫那里也有不少,她千求万缠才得了一个。这次能再得一个当然是意外之喜,忙接过来塞进袖里。

妍姬见此,就知道她是满意的了,于是转身要走。

婵妫哪会让她就这么走掉,忙追上去问道:“怎么样,她加入你们那边没有?”

妍姬一个趔趄,她加入她们?见到她知道她身份后,这些话她提都不敢提。一则为了大家的安全,二者真要说加入,也该是她们加入她好吧?就这,还要人家愿意呢。毕竟人都说了她素来喜欢清静。

婵妫见妍姬不说话,自是知娓姬没加入姬家那边,便自顾自地嘀咕道:“那要不要请她加入我们妫家这边呢?有媚妫在,可能性还是有的。”

妍姬听了不由蹙眉:“你怎么对她就那么执着呢?”先是想让她去拉拢阿娓,见她没成功,又想着自己去拉拢。

婵妫白了她一眼:“就她这样独身一人,又不与同龄人交流,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妍姬听了这话倒难得地高看了婵妫一眼,原来这难缠的家伙,也是个热心肠的人。

婵妫的话说得也很有几分道理,这么小的孩子,与父母分别本就难过,她又是那样的身份,一直在听雨轩谨慎行事,只怕更是难过。

只是要阿娓加入妫家?妍姬想想都觉得这不可能。为了不让这热心肠的家伙白跑一趟,也为了阿娓的清静,她忙拦住婵妫,正色道:“你别白费心机,她是不可能加入我们任何一家的。”

婵妫闻言怔了一下,而后眼前一亮:“你知道她的身份?”

妍姬点了点头,心想,这事只要有心人往姓姬及其特殊的待遇上一揣摩,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是以她凑近婵妫的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她是周王室的人。”

婵妫闻言面色极其平淡,似乎是早就猜到了一般。

妍姬登时无语,略微埋怨道:“你猜到了也不提醒我一下,害得我今日差点出丑。”

婵妫忙向妍姬道歉:“那个,我当时也只是瞎猜了猜,哪敢告诉你?”心里想的却是,我若将我的猜测告诉了你,你还会去邀请她么?

妍姬知她是将自己当做前锋用了,狠狠瞪着婵妫。

婵妫自知理屈,便低着头任由她瞪。

婵妫低了半天的头,发现妍姬只是瞪着她,并没有出言责怪,忙抬头安慰道:“以她的身份不加入我们也是应该的。”言外之意是,你别因为被她拒绝而灰心,她不加入你们,也不会加入我们。

妍姬亦是点头,自顾自地说道:“谁说不是呢?猜到她身份过后,让她加入我们这样的话,我愣是提都不敢提。”

婵妫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自己跟妍姬想的根本不在一处,差点跳脚道:“我还以为是你的提议遭她拒绝了呢,搞了半天,原来你提都没提过!”似乎想到了什么,方才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该不会是担心她加入你们姬家,你的首领地位就保不住了吧?”

妍姬一时愣住,这她还真没想过,现在想来若阿娓真加入她们姬家,结果还真难说。但见婵妫这么一问,她还真是冤枉,至少她当时真的没这么想。

是以妍姬忙红了脸争辩道:“我是猜到她身份过后,想起她一向独来独往,自是喜欢清静的。”说罢,还补充了一句,“她自己也说过‘我素来喜欢清静’之类的话,还让我莫要再去了。”

婵妫白了她一眼,恨恨道:“她那是觉得自己身份特殊,故意避嫌罢了。她要当真喜欢清静,以她的身份和个性直接拒绝见你不就好了?”

妍姬醍醐灌顶。

婵妫却没放过她,喋喋不休道:“人还送你小玩意,可见不是个难相处的。人真心待你,你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都替你脸红得慌……”

妍姬听完,一时也忍不住脸红.忍不住又想,婵妫怎么会知道阿娓送了她小玩意呢?应有疑问,当即就问了出来。

“你若不是有很多,当时拿出这个给我做赔礼时,会那么轻描淡写?”婵妫白了她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你会不喜欢这个?”

妍姬被她戳穿,一时又忍不住脸红,心中却婵妫的洞察之力感到惊异。而后又问道:“那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个是阿娓给的?”

这下婵妫不翻白眼了,直接拿看白痴的眼神看她。

妍姬被她这么一看,想起自己当时的对话,又想起婵妫曾说媚妫是阿娓的亲戚,于是也暗骂了自己一声,真是蠢啊!

婵妫见此也不想于她再聊下去,转身就走。

妍姬忙追上去,叮嘱道:“她大概不想将自己的身份弄得人尽皆知,所以你得保密。”

婵妫头也不回地道了声:“知道了。”心想,我哪有你笨?你都说了人不想弄得人尽皆知的,你还将她的身份告诉了我?婵妫真心为阿娓不值。

事实,在她听闻媚妫说起阿娓姓姬之时,她就隐约有些猜测,待到证实妍姬真不知道阿娓姓姬后,已经十分确认阿娓的身份了。毕竟天下姬姓再多,但燕、韩、魏都不知道的存在,要么地位低微,要么地位更高,结合秦国给她的待遇,是以也很好猜。而妍姬的话,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测罢了。

第二十二章 上门邀请

婵妫边走边想,难怪媚妫一直不肯邀请阿娓来她们妫姓一族的小团体。一来人家是姬家最尊贵的存在,不合适来妫姓;二来还是身份特别受秦国忌惮,媚妫只怕牵连到她们。

婵妫忍不住苦笑,都到这个地步了,横竖都是一死,还能坏到哪里去?若真在秦宫死了,还能得到厚葬,来日魂归故里。真要出海死在外面,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那阿娓倒真是个好心肠,为了她们而避嫌。事实上,都是即将出海的童女,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哪里还需要避嫌呢?本就该快快乐乐,能活一日便是一日。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去游说阿娓加入她们妫家这边,这样慵懒的媚妫也不用有事没事,两边跑。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好喜欢阿娓的那些小玩意啊!

婵妫来到听雨轩时就发现她来得不是时候,因为媚妫居然也在。

见媚妫正坐在听雨轩的外室,婵妫忙要躲,却被眼尖的媚妫叫住了。

婵妫只得摸了摸鼻子走进听雨轩内,向阿娓揖礼后自我介绍道:“阿娓姑娘,我是田齐的婵妫。”

阿娓看着婵妫走了进来,一时有些愣神,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接二连三有人上门?上午是燕国的妍姬,下午又是田齐的婵妫。

不过上门是客,这婵妫也算有礼,加之还是媚姐姐认识的,阿娓只得站起身来回礼,不料衣摆却被媚妫拉住了。

阿娓疑惑地望向媚妫,媚妫松了手,打了个哈欠:“你们揖来揖去的烦不烦?既然都是我认识的,那就坐下来好好说话就是了。”

阿娓听媚妫这么一说,倒也不再坚持礼数,忙附和道:“媚姐姐说得在理,又不是正式宴饮,倒没必要那么多规矩。婵妫是吧?过来坐。”

婵妫听阿娓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深觉意外。又见阿媚和阿娓都这么说,直觉这是好朋友才有的随意待遇,大喜地坐了过去。

媚妫嫌弃她道:“阿婵你挤这么近做什么?过去点。”

婵妫听了,忙又听话地挪开了一点。

阿娓见二人互动,心知她们只怕格外熟稔,一时竟觉得有点失落。她打小居住在梁城,家中亲眷不多,认识的小孩子也不多,也就媚姐姐及她的兄弟。除此之外她几乎都跟着阿爹、阿娘及师父学习。自家就不必说了,在史家学习的时候,因为师承的关系,跟她一起学习的都是些而立之年的先生,是以她根本就不认识其他同龄的小孩子,自然也没有亲人以外的同龄朋友。

故此,见媚妫和婵妫的互动,一时也忍不住欣羡。虽然这二人同是妫姓,可事实上她们最初并不相识,她们现下能如此熟稔,想必也就是在这芷阳宫内,大半年的相处结下的友谊吧。

媚妫见婵妫坐定了方才没好气地蹙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婵妫白了她一眼,而后直接对阿娓拱手道:“阿娓,我来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妫姓一族的。”

“加入妫姓一族?”阿娓重复着这话,一头雾水。她一个姬姓的,去加入什么妫姓一族?虽然她阿娘姓妫,她身上有一半的妫姓血脉,但不认父族、却去认母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媚妫见此自是知道阿娓误解了什么,忙解释道:“你别多想,阿婵其实就是单纯来邀请你和我们一起玩的。”

“一起玩?”阿娓依然一头雾水。

婵妫忙点头道,条理分明地说道:“芷阳宫太大了,这次来的女童又多,难免会引起些纠纷。为了方便管理、调节各方矛盾,最终形成了以姓氏为区别的各种小团体,各国的士族后裔就跟着各国的国姓划分。”

见阿娓听得认真,婵妫讲得就更起劲了:“现下最人数最多的团体是燕、韩、魏三家及其它姬姓的小诸侯国建立的姬家团,她们的领队阿娓你也见过,正是上午过来的燕国的妍姬。可惜她胆子小,没敢跟你提,所以我才过来邀请你加入我们妫家的。”

婵妫讲到这里,看阿娓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忙接着介绍自家:“我们妫姓这边是以陈国和田齐为主,统领正是媚姐,又因为媚姐懒散,所以组织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在负责。我听说你和媚姐是亲戚关系,特来邀请你加入我们,以后能和我们一起玩。”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阿娓。

阿娓听完就笑了,原来她孤独地呆在听雨轩内大半年,外面的女童日子却过得分外有趣。这么有趣的事情媚姐姐竟然没讲给她听,难不成是怕她听了多心?

可是她岂是那般小气的人?这些事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才更尴尬吧。毕竟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家表姐不肯带她玩呢?

阿娓看向媚妫,发觉她果然有些局促不安。于是也懒得理她,微笑着向婵妫问道:“倒是有些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团体?”

婵妫听阿娓这么一问登时来了兴致,如数家珍地说道:“还有赵国嬴姓,不过她们人太少,楚国的芈姓,吕齐的姜姓,宋家的子姓,夏氏的姒姓。”说到这里婵妫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阿娓后,小心翼翼地说道,“东周国和西周国的合在了一起组建了个周,她们的首领是一个风姓的小女孩。”

阿娓听到这里不由高看了婵妫一眼,这人明知道她的身份还来邀请她和她们一起玩,可见也是个有胆识的。婵妫如此小心地描述,大约是担心刺激到她吧。阿娓心下苦笑,诸国中周灭亡得最早,灭国时她爹也不过她这般大呢,她于周,其实又能有多大感情呢?不过是研习史书时,常听曾为家臣的老太史论史感慨而已。

不过东周国和西周国的贵族能合在一起去,这倒还真出阿娓的意料。毕竟周王室分崩离析后,治下的东周与西周两个诸侯国素来各自为政,争锋相对。历史上如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

媚妫见阿娓沉默不语,不由瞪了婵妫一眼,意思是你邀请就邀请吧,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婵妫已经极为小心了,哪成想还会这样,只得苦着张脸,耷拉着脑袋。

第二十三章 活泼又热情的婵妫

阿娓回过神来,见婵妫那副模样,哪里不知道媚妫再护短欺负婵妫,忙白了媚妫一眼,冲婵妫笑道:“若不是你来,我还不知道外面这么热闹。”说着亲自替婵妫倒了杯水,递过去,继续说道,“你说了这么多先润润嗓子,回头再跟我说说那个风姓女孩的事情。”

婵妫见此忙诚惶诚恐地接过水杯,一口饮干,心想这可是王姬亲自倒的水呢,不喝岂不是大不敬?

当然,她这也是玩笑的想法,毕竟周即使存在之时,王姬虽然身份尊贵,但周后期实在太弱,联姻之时,反倒不及诸侯国的公主抢手。更何况同姓不婚,那时的王姬除了齐国是最佳的良配外,楚是外族,不会选,秦国一开始地位太低亦不选,是以那时的王姬大多下嫁给姒姓的杞国、子姓的宋国、妫姓的陈国。虽诸侯国小,但到底都是王族联姻,姒姓的夏、子姓的商、妫姓系出虞舜,这三家血脉相当,故此联姻的反倒是最多的。

婵妫饮罢,方才继续说道:“那风家的女孩倒是跟你一样独立特行,起初姬家那边见她只有一人,就拉拢她,结果她说她是周人,又说她有哥哥照应,让妍姬不必费心。因为她那句周人,东周国和西周国两边的人听了后,当即决定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周,邀请那个女孩去当她们的首领。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阿娓不由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你起初不是说了周的领头是个风姓的小姑娘么?这还有什么需要猜的?

婵妫见阿娓根本不配合,只得继续言道:“谁成想那小姑娘居然直接拒绝,直说他们找错了人了。可周那边的人那信她的话啊?以为是她的谦辞,于是集体出动堵了她足足大半个月,最后她烦得没法子了,掏出龟甲算了一卦方才说道,‘我可以暂代你们的首领’。这首领还有暂代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婵妫说完,发现阿娓和媚妫都没笑,怔了一下后,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拍案赞道:“那风家的女孩简直神了!”

这次阿娓笑了。

见阿娓笑了,媚妫也不由抿唇偷笑。事实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之时,她就明白那风姓小姑娘说的那句你们找错人了是什么意思,到后来她无奈说的“暂代”,却更是验证了媚妫的猜想。

是以媚妫忍不住叹道:“那风姓姑娘只怕是个易家。”

阿娓点了点头:“伏羲八卦,想必也是家传。”

婵妫听了一时只觉得二人在打哑谜。伏羲八个卦她是知道的,可这和易学、风姓、家传有什么渊源?这也不怪婵妫无知,田氏代齐虽然位居一国高位,但到底底蕴不及吕齐的姜家深厚。再者田氏的先祖早前是从陈国逃出来孤身流落到齐国的,妫姓底蕴不差,但她们田氏到底没得到传承。

阿娓见婵妫听不懂,反倒有些意外。这姑娘以她看来也算得上有胆有识,善谈爽朗,没道理不被哪家盯上,从此接触到诸子百家啊?

媚妫看出了阿娓的疑惑,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于是阿娓也只得丢开不提。

事实上,婵妫虽是不错,亦真是田齐的王室之女,可她是庶出。再怎么聪明又如何?贵族的世界里,血统尊卑是很分明的。这也是为何她面对阿娓亲自给她倒水时,心中诚惶诚恐。

婵妫身份之事媚妫知道,可阿娓不知道。更何况她爹根本没有侍妾之类,是以她一时也根本没从身份上想,因此也忽略了妍姬和婵妫来她这里的自我介绍时的不同。

她们一个说的是前燕国王室之女,另一个说的是田齐婵妫,这其中的细微差,若非媚妫与婵妫熟稔的影响,或许她会想得明白,可现下她是真不明白。不过见媚妫摇头,知这事可能会刺激到婵妫,也就直接丢开手,毕竟她也没有必须知道的必要。

为避免婵妫尴尬,阿娓只得岔开话题,有些遗憾地说道:“既然那风姓姑娘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不能加入你们妫姓一族了。”

婵妫忙摇头道:“不加入也没关系,你若闷得慌了可以随时来寻我们玩,我们一般都在芷阳宫东南角的那处高台上聚会。”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她的话。这婵妫太过热情了,她根本无法开口拒绝,更何况她还当真好奇同龄孩童们的聚会是怎么样的。

婵妫见阿娓点头答应,不由乐得拍了拍手。一时恨不得马上回去告诉大家她们有新的伙伴。

阿娓见她这欣喜若狂的模样,一时倒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她只没拒绝而已,有没说马上会去,她这么激动做什么?

媚妫见此则难得笑了起来。也好,阿娓性子冷,又不知道如何和同龄孩子玩;阿婵性子热,又乐得拉拢引导。婵妫虽身份不济,见识有限,但心地善良有聪明好学,让她跟着阿娓得阿娓教导只怕是不错,而阿娓有了婵妫,想必也能更好的融入大家。

是以媚妫轻咳了声,对婵妫说道:“阿婵,我给你个建议,马上去拜阿娓为师。”

婵妫愣住了,阿娓一时也愣住了。

婵妫忙指着阿娓道:“媚姐,她可比我小呢?”认个比自己小的师父算是怎么回事?

阿娓也忙摇头道:“我还小,不急着收徒。”她上下打量了婵妫后,方才认真说道,“她的性子也不适合学史。”

媚妫听两人都不愿意,只得作罢。

谁料阿娓却认真替婵妫设想起来,直接对着婵妫说:“你心地善良,古道热肠,在我看来墨家和医家就很适合你。墨家辩墨一脉就很适合你,若是入医家,著书立说、行医济世似乎都还不错。”

婵妫一时听愣了,半晌才呐呐道:“你在说些什么?”阿娓的话,婵妫有些听明白了,有些却十分不明白。比如儒墨并称天下显学,墨家她知道,辩墨是什么?医家不就是看病的太医、大夫么?她一个贵族之女,干嘛去学如何给人瞧病?

阿娓发觉她似乎是在对牛弹琴,从没遇到这种状况的她,一时只能默不作声。

第二十四章 胡亥登门

媚妫见阿娓如此热衷替婵妫寻师,不由摇头道:“阿娓你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墨门、医家传人,哪是那般容易遇到的?即便是遇到了,人家愿不愿收徒,还很难说呢。你可别忘了,咱们现在还身在秦宫。”

阿娓听媚妫这么一说,方知自己思虑不周、操之过急,忙道:“那也没什么,等以后上船了再去寻,届时愿学,肯定有人愿教。”毕竟这六国贵族后裔中,多的是百家之人。想到这里,阿娓反倒有些失落了,忍不住望着媚妫,很是无奈的说道,“好像我的史学出海后只怕就没用了。”

媚妫听完一时也乐了。还真是,海外可没有什么三皇五帝、夏商周秦,史学还真的是最没用的存在。

于是媚妫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谁叫你没事瞎学!下血本学的东西最后没用了,哈哈......笑死我了。”

史学这个婵妫是知道的,这课她以前也上过,只觉枯燥乏味。她却真没想到阿娓能耐着性子学这个。听媚妫的意思,她在这上面的造诣只怕还很高,一时也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偷笑起来。

阿娓看着这两个幸灾乐祸的人儿,一时格外郁闷。

媚妫见了,忙止住笑,起身跟阿娓赔礼,婵妫见了也忙起身,阿娓见她们站起来赔礼,也跟着站起来还礼。

三人正闹成一团,一个少年冲了进来,似乎是没料到屋中有三个女童,一时以为自己情报有误走错了地方。于是又退了出去,待看清牌匾上真的是听雨轩三个篆字后,方才又重新走了进来。

从这少年第一次踏进来,阿娓就发现了他,见他接着又退出去,是以并没有太在意。见他退出去后盯着牌匾看了会又走了进来,心下便确定此人的身份和性情了。见那人走了进来,阿娓忙一手一人将媚妫、婵妫扯到了身后。

媚妫还好,毕竟有些武功底子,婵妫则被这一扯弄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媚妫手疾眼快,忙扶住了她。而后三人呈众字一起望向来人。

来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倒是周正俊朗,可眼神似乎有些煞气,婵妫有些害怕,亦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得紧紧抓住媚妫的手。媚妫心知这人只怕是来找阿娓麻烦的,身为姐姐,她本来应该将自家妹妹护在身后的,可看着婵妫的模样,一时也很无奈,只得优先安抚婵妫,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淡定。

那少年看着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女孩将两个比她大的女孩护在身后,一时忍不住笑道:“孤倒是开眼了,原来这世间还有小的要护着大的道理?”

孤字一出,这人的身份就昭然若揭。媚妫、婵妫对视了一眼,被人这么说,着实也有些难为情。想起方才自己被阿娓护在身后,乍见到此人还会害怕,着实不及阿娓的淡定,忍不住想这就是王室贵女的气度么?

阿娓向前踏出了一步,声音平和地解释道:“她们是客,我这个做主人的,自然不能要客人替我出头。”

来者倒是笑了,只是那笑不达眼底:“你以为你护得住她们?”

阿娓自是摇头。

来者这次倒是真笑了。

然后阿娓也笑了:“我虽护不住她们,可我这殿里却有人能护住她们。”

“哦?”来者挑眉、冷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孤倒是好奇此人是谁了。”

阿娓亦笑:“自然是殿下的父皇,大秦的皇帝陛下。”

“着实可笑,你居然会拿孤父皇来吓孤。”来得笑得得意,“可惜,孤父皇日理万机,理的是天下之事,又岂会注意你这一个小小的听雨轩?”

阿娓依然含笑,声音从容:“皇帝陛下公务繁忙,自是无暇分身。可陛下行事向来谨慎,行事又何必非事事亲历?我这听雨轩虽小,可有的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说完话锋一转,提醒道,“只怕见殿下孤身前来这芷阳宫,身后亦跟着一堆的眼睛和耳朵呢?”

那少年闻言心神一震。想着自家父皇的手段,想着蒙毅治下的内侍,倒对阿娓的话信了十分。

忙收敛起自身锋芒,拱手一笑:“阿娓姑娘说笑了。孤乃大秦十八世子胡亥,素闻姑娘天生聪慧,特意上门拜访,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说罢,竟是长揖了一礼。

他可是以天真烂漫获得父皇宠爱的,近来又被扶苏揭穿,正面临着失宠的危险,若此事处理不当,真的失却圣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阿娓闻言,也不拆穿。忙回礼道:“原来殿下竟是十八世子,如此倒是我失礼了。”而后转身吩咐宫女,“去,按照上次扶苏公子来时的宴飨布置即可。”

“诺。”三位宫女领命而去。

阿娓则招呼胡亥入座大殿的左侧,另又招呼媚妫和婵妫入座大殿的右侧,自己则居上位主坐。一时宾主分明,似乎很是和谐。

媚妫初见这两人你来我往的试探交锋,还有些担心事情不可控制,此刻见阿娓压下这十八世子的气场,以主客之礼待之,便已不在担心,拉着婵妫入了右座,见宫女上菜之后,也不去管那两人,径直叫宫女替婵妫布菜,而她则自斟自酌起来。

婵妫起初听者二人的对话,只觉云里雾里。当然更不明白的是,为何派给她们童女居住的芷阳宫怎么跑进来个称孤的秦国皇子。难道秦国的皇子就这么没有规矩?徐管事等人也不拦着?若真是那样,这芷阳宫还真不够安全呢。

提到安全,她猛然想起阿娓拉她和媚姐的那一下。这阿娓,原来还曾习武了么?小小年纪学这么多,想必很是辛苦吧,当然也很了不起。东想西想的婵妫就这样被分散了注意力一时倒也忘了再害怕。

直到被媚妫扯了过来坐到右座,方才反应过来。而后暗骂了自己几句:不是早就知道此行横竖一死,怎么事到临头却又紧张害怕了呢?看着比自己还小的阿娓都淡定自若,应对得当,一时还真有些尴尬。因此见媚妫叫宫女替她布菜,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当然她一边吃一边还是在留意那边的动静。毕竟真实的宴飨之礼,贵族间的言谈交锋,此刻正真实的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胡亥呢,见阿娓当真替他备了公子一般的宴飨之礼,一时又是得意,又是惶恐。得意是在于阿娓看重他待他与扶苏一般无二;惶恐则是因为此处布满了内侍,不消几个时辰只怕父皇和皇兄人尽皆知。

第二十五章 言语交锋

于是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是阿娓在给他挖坑。是以他拒绝了宫女的布菜和斟酒,冲阿娓拱了拱手,笑道:“阿娓姑娘厚待于孤,孤自是感激不尽。然孤忝居世子之位,全赖父皇隆恩,如此又岂可与身为公子的扶苏皇兄比肩?”

阿娓斟酒抿了一小口,笑道:“我闻陛下并没立太子,且又对诸位殿下一视同仁,可有此事?”

胡亥闻言自是点头赞同:“阿娓姑娘所言甚是。”

“如此殿下又何不领了我这番美意?”阿娓似笑非笑,“陛下对诸位殿下尚且一视同仁,我又怎敢将殿下们分作三五九等?”

胡亥闻言,起初很是得意,心想这阿娓果然聪明,直接说自己与扶苏比肩,捧得自己欢喜。但是她再三强调父皇对诸位皇子一视同仁,是不是想告诉我,除了我和扶苏,事实上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都有得位的可能?

胡亥想了想,心底不由发苦,也是,他都能装傻充愣暗地里起夺位之心,其他皇兄皇弟又岂是好相与的?父皇既然没立下太子,身为皇子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不起觊觎之心?看来他需要防备的对手远不止皇兄扶苏了,事实上,剩下的二十二位皇子,每一位都可能是他潜藏的对手。

如此一想,胡亥倒是难得地退让了一步,命了宫女斟酒,举觞饮下,算是谢了今日阿娓的提点之意。

阿娓见胡亥肯饮,心中自是得意。她要报仇,要的就是以赵政的血脉祭祀,如今在胡亥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来日他与扶苏争锋,免不了就会将其他皇子卷进去,以胡亥这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不争的皇子只怕很快要消失不见,而那些要争的,阿娓心底划过一丝冷笑,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以胡亥这性子,又岂会放过?

如此想来,胡亥上位倒真比扶苏上位得好。扶苏生性仁慈,若他继位,当真怀仁天下,只怕六国后裔在经历过赵政的铁血镇压后,真的会有感于扶苏的仁德而真心俯首,如此大秦的基业也就真的稳固了。

但若是继位的不是扶苏呢?阿娓只这样一想,就越发觉得事情可疑。按理来说,以扶苏的心性,以大秦目前的局势,扶苏自是当仁不让的下代储君之选,可为何胡亥还能起相争之心,还能隐约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凭借的又是什么?

看来中车府令赵高的身份和她起初想的不大一样吧。起初她想的是同为嬴姓赵氏,赵政信任赵高是理所当然之事。如今看来,却是她错了。赵政的嬴姓赵氏只因为他幼时随父亲质子于赵,本质上来说,他其实是嬴姓秦氏,赵高却是地地道道的嬴姓赵氏。

嬴姓赵氏呵!堂堂赵国皇室中人屈居为宦官,是真心臣服?还是迫不得已无路可走,只能学勾践卧薪尝胆?这胡亥,到底又是不是只是他向秦国复仇的棋子?

看来未来变数很多,而她只怕还要见上赵高一面了。否则她布局的大戏,只怕唱着唱着要变样。阿娓这样想着,便又自饮了一杯。

婵妫见此刻其他三人都是各自饮酒,便也效仿着饮了一杯。却不料阿娓招待所用的是清酒,较之她日常饮用的酒浆大为不同,一时辣的脸都红了,因为有贵客在场,又只能憋着。还是与她同坐的媚妫注意到了她,心下了然地无声替她布菜。婵妫忙低头,自是去猛吃压酒不提。

沉默,大抵是阿娓、胡亥各有心事,是以殿内持续地沉默,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半晌,胡亥举觞站起身来,略带些真诚地问道:“以姑娘所见,孤要如何,才能在众兄弟之间脱颖而出?”

这话问得着实大胆,其心昭然若揭。大抵是天真烂漫地面具被扶苏拆穿后,便也不屑为之,既已相争,那就是不死不休。故此他已不怕扶苏知晓,至于父皇那边,有赵高师父在,他一时也是有恃无恐。

这是在问策了。阿娓心想,这胡亥明知她的身份,却不敢出口问策,是笃定她已选中他暂时不会坑害他,还是因为深知殿内有的内侍,她也说不出什么胆敢坑害于他的话?

阿娓心中冷笑,面露不解地问道:“殿下为何想要脱颖而出呢?”

胡亥不说话,只端着酒,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阿娓只得举觞饮下,而后说道:“古语有言‘出头的椽子先烂’。”

胡亥这才了然,而后饮下此杯,坐定方又问道:“孤兄扶苏,素以仁义闻名天下,朝中诸臣亦对他赞赏有佳,众望所归,储君之位宛若探囊取物,可父皇为何对此迟迟不决?”

阿娓闻言心底免不了对胡亥刮目相看,这话问得好,既给扶苏在赵政那里挖坑上眼药,又偷偷摸摸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可是阿娓会当真如他之意?他也太小看她了。是以阿娓只是微笑:“殿下当真如此所想?”

“自是如此。”胡亥一脸正色地说道。

阿娓心底冷哼了一声,若真是如此,你今日会来这听雨轩?果然,皇室子弟就是喜欢惺惺作态。当下也不揭穿,只得回答道:“陛下所虑,不过公子之胆魄而已。”

“何解?”胡亥问道。

阿娓站起身来,朗声道:“昔日周室衰微,能灭周之诸侯国不知凡几,独秦敢为天下先,其胆魄如何?”她眼中含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朗声继续道,“及至陛下继位,敢凭一国之力而连灭六国,其胆魄如何?扶苏公子较之昭襄王、陛下,胆魄又如何?”

胡亥闻言,一时只觉振聋发聩。

媚妫听得此言,觥盏一时也不禁落地,“啪”地一声,跌落在地上。

婵妫更是惊得忘了咀嚼口中之物,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阿娓,一时为这十岁孩童的言语、气势所折,心想,难怪媚姐起初要让自己拜她为师。此人之见识、胸襟,确实当得一个师字。

第二十六章 拒绝收徒

不说这殿中在座之人如何,便是隐在这大殿周围的内侍听得这掷地有声之语,一时也有些心惊。这样的见识、这样的胸襟、这样的胆魄,若非女儿之身,以她的身份绝对是大秦的大敌。此时此刻,一直负责在听雨轩内监视的四位内侍,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陛下何以如此重视这个看似规规矩矩的女童。

大殿之内,因阿娓这一席话静到了极点。半晌胡亥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样的气度,他只在父皇身上领略过,却不想今日竟在一个十岁的小女童身上看到。一时又是嫉恨又是庆幸,他嫉恨阿娓不但天生聪慧,对政事见解也看得透彻分明;却又庆幸阿娓只是女儿之身,而且终将被送出去寻仙,来日不会是隐患。可一念及此,又觉得自己着实可恶,这样的人,多少年才生得出一个?就这样放任其才华不用,使其冤屈而死,何其可悲?

到底心有不忍,是以胡亥心生折服地拱手问道:“周乃君家,秦之灭周,能无怨乎?”从一个姑娘到一个君,他已将阿娓放得很高了。

阿娓听他这么一问,笑道:“我修史家,看尽朝代更替。商之灭夏,周之灭商,秦之灭周,时势使然,仅此而已。”见胡亥似乎不信,补充说道,“我生之时,周早已为秦所灭。我生来便是周公之女,也只是周公之女。”

胡亥闻言,不由对阿娓肃然起敬。心想既无国恨,以阿娓今日之言,传到父皇耳朵里只怕也会怜惜其才学和胸襟免其一死吧。毕竟只是一个女儿家,以父皇的胸襟不会容不下的。想到此处,便一个忙站起身,拱手行礼说道:“君之才学胜孤百倍,孤不才,想拜君为师,君可肯收下孤?”

只是,他哪里能想到,阿娓与他大秦嬴姓,虽无国仇,却有家恨,且不是一般的家恨,乃是绝祀之仇,如此又怎么可能放下?又岂会收他为徒?

阿娓听得胡亥的拜师之言,亦是大吃一惊。她着实被其弄了个措手不及,看来这胡亥啊……

阿娓怔愣了半晌后,方才推脱道:“我年纪尚幼,不日又得随徐福出海,不能胜任殿下的师父之职。”

胡亥听她的推脱之语,忙道:“闻道不分先后,君是史学的长辈,自然当得孤的师父。”说着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而后坚定地说道,“只要君能收孤为徒,孤愿意以性命作保,向父皇求情赦免君之出海一事。”

胡亥此言一出,别说阿娓有过一丝动容,便是旁听的媚妫一时也有感于胡亥的诚意。

虽然媚妫起初对胡亥的印象不好,这少年满眼煞气地就冲了进来。但纵观他与阿娓的对话,却也不得不让人佩服,这是个谨慎聪颖的少年。这少年拜师之意虽然突兀,但此刻为了求阿娓为师,竟动了以性命作保的意图,这诚意着实有些大了。

婵妫见此则忍不住在心底苦笑,心想自己以阿娓年纪小而拒绝拜师。转头来,一个比她年纪更大、身份也更尊贵的皇子,当着她的面,诚意满满地求拜阿娓为师。婵妫心想,若她是阿娓,只怕是要点头答应了。

只是,她终究不是阿娓,是以又如何猜得透阿娓的心思?

阿娓静静地看了胡亥半晌,见他当真不是作假,只得劝说道:“我听闻殿下曾拜中车府令赵高大人为师,今日殿下却又来拜我为师,如此这般,确是要将令师赵高大人置于何地?”

胡亥闻言倒真是怔愣了一下。他真的是为阿娓的学识、胸襟、气势所折,心下一动,便起了拜师的心思,若非阿娓这一提,几乎忘了他已经有师父。

想起对他亦父亦师的赵高,心中依恋之情就更深了。若不是得师父尽心教导和指点,他岂能有今日?阿娓提醒得没错,他确实不该如此莽撞行事,今日之事,师父知道了,又会作何想?

只是,要他就此打消拜阿娓为师的念头,心下却是不甘。若得此人为师,扶苏又有何惧?想着今日之事师父终究是会知道的,若真能得拜阿娓为师,于自身局势也是好的,想必也能说服师父与之共处,更何况事成定局,师父再生气也无济于事,大不了死皮赖脸多缠个十天半月罢了。

故此胡亥将心一横,拱手道:“君有所不知,孤随家师赵高大人学的乃是狱法;今日欲再拜君为师父,求学史学。狱法、史学两厢并不冲突,想必家师亦能谅解。”

狱法么?阿娓听到这个信息,不禁对赵高更有兴趣了,一个管出行车马的官,教一名皇子狱法,看来这赵高十之八九是赵国的王室公子,并得到法家中狱法一脉的传承了。如此一来,她便更不能收胡亥为弟子了。

于是阿娓拱手,义正言辞地道:“看来殿下对百家传承并不十分清楚,殿下既已拜在法家门下,便不可兼拜其他各门。若殿下真要兼拜,亦必须是在令师同意的前提下,我才能再做考虑。”

事实也是如此,诸子百家之间,门户之见甚重。是以这世间也甚少出现兼拜的现象,若真有人东学一点、西学一下,最终会被认作是杂家,最终也会失去学到各家理念精髓的资格。

就阿娓自己而言,她虽得师父和阿爹同意,得以身兼史、易两家之学,但最终却只能以一家之名行走天下。若非易学拜的是自己的父亲,谁又肯真花心思教个不能给自家扬名立万的弟子?是以诸子百家中的师徒之名,并不是能轻易定下的,师父所收弟子,终其一生也都是要以弘扬自家思想为己任的。

胡亥听完似有不信,只看着阿娓欲言又止。

阿娓见此,只得安慰道:“我并不诓骗你,你回去自可向令师垂询。”

胡亥听完,这才作罢。

一旁的媚妫见此,终究叹了口气,隔着灭国之恨,隔着绝祀之仇,还隔着门户之见,这少年与阿娓确实没有师徒的缘分。

第二十七章 彩衣娱亲之说

婵妫有些听不懂,但此刻也不适合发问,只得闷头不语,暗想着自己与她们的差距。再思及阿娓说的辩墨、医家之语,心想,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学一家,不然只会与她们的差距更大,被她们甩得越来越远。

胡亥颓然坐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娓见此倒难得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这样就不需她费心思去拒绝他了。她自然是不能收他当弟子的,不然坑自己弟子的事情她可做不出来,毕竟她要谋划的是大秦的江山社稷,若结了师徒之缘,她又如何去算计这位十八世子?

绝祀之仇,当以绝祀报之。她是不会因为一点小感动,就心慈手软的。

何况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出海以后史学就无用武之地了,那么她得乘着有用之时,就得用个尽兴,来日回想,方才不会觉得辜负这些年来为学的辛苦。

于是阿娓微微一笑,坐定举杯道:“其实殿下今日的来意我是清楚的。”

事实上她都等了他大半年了。怪只怪她被禁在芷阳宫出不去,怪只怪她没想到扶苏会隐忍至此,直到现在才宣泄出来。

既然拜不成师,一时间就敌友未明了。是以听阿娓这么一说,胡亥的面上当即就怒了,可思及还有拜师的可能,又只得隐忍不发,一时闷闷地坐着静默不语。

阿娓见他吃瘪,微微一笑:“殿下原不该为此愤怒。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今有殿下装疯卖傻仿而效之,陛下心里也会念及殿下的一番孺慕之情。”

胡亥听了眼前一亮,这倒是给他昔日假装天真烂漫骗取父皇宠爱一个绝佳的借口。孝字当头,便是扶苏也无法打压他了,谁叫他一直以仁义示人?他自己不能博得父皇的疼爱,难道还不许弟弟尽孝,彩衣娱亲了?

是以胡亥佯装感动,以衣角拭泪道:“君知我意,孤着实感动。”说罢,又举觞站起,向阿娓道,“此杯就敬君相知之意,想必君也是至孝之人。”

阿娓见此只得举觞对饮,心中笑骂,这胡亥虽见识有限,思虑尚浅,但只要有人提点,便能举一反三,做出些令人拍案叫绝之事。这番落泪哭诉,一个至孝就给自己贴金了,如此内侍将这段话传给赵政听时,赵政不但不会觉得是她在替胡亥找理由开脱,反倒真会为胡亥装傻充愣讨他欢心而动容。

毕竟赵政身为一国之君,虽能富有天下,但亲情却从来都是他最为缺失的吧。幼年丧父,而后又有那样一个母亲、一个亚父,长子扶苏亦不与其一条心,阿娓感慨道,果然感情牌便是立胡亥于不败之地的王牌。

阿娓甚至能想到赵政听完内侍回禀胡亥今日听雨轩之事的结局是,笑骂一句稚子胡闹,而后更加亲近他了。因为知道这孩子一直是在装傻充愣,反倒会因为心疼给胡亥更多的机会去历练,让胡亥得以去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证明给天下人看,他赵政最终没宠错人。

胡亥太能装,而赵政又太自信,这一局,扶苏必输无疑了。

胡亥与阿娓对饮后坐定,欲拜其为师的想法就更甚了。这女童翻云覆雨的本事着实太高,他若得其相助,只怕会所向无敌。于是越发坚定了一会儿回去,就说服师父赵高答应此事。

阿娓见此不又摇头,既然吊起了胡亥的胃口,便要乘胜追击,是以举觞道:“既然殿下与我之嫌隙已解,就请满饮此杯。”

胡亥见此自是依从。

饮罢,阿娓放下觥盏,含笑望着胡亥:“不知殿下可否替我带句话给令师赵高大人?”

胡亥一时警惕,隐约又有些期待,忙拱手问道:“不知是何话。”

阿娓笑道:“殿下既然想拜我为师,我自当是想亲自与令师一叙究竟。”

胡亥一听大喜,以为阿娓是答应收他入门,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请君放心,孤一定请得家师前来拜会。”

阿娓自是点头称谢,而胡亥一时也不敢托大,开始执起弟子之礼。宾主尽欢,待胡亥离去后,阿娓方才举觞向媚妫、婵妫告罪道:“今日惊到二位,着实过意不去,便以杯酒赔罪了。”说罢一饮而尽。

媚妫见此口中嗔道:“阿娓你言重了。”而后举杯一饮而尽。

婵妫对此苦大仇深,看了看杯中之物,最终将心一横,也一口饮下。

而后阿娓命宫女撤席,另置了些瓜果点心于案上,三人坐于一处。

阿娓见婵妫面色绯红,问道:“阿婵姑娘不善饮酒?”

媚妫点头,一时递了个枣子给婵妫。

婵妫伸手接过,呐呐道:“我倒是第一次喝这么醇厚的酒。”

阿娓听了心下了然,只得安慰道:“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我第一次喝清酒时,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说罢又命宫女去弄碗解酒的汤药来。

婵妫听了只得点头称谢。今日,托阿娓的福,她倒是真见识了一场贵族间你来我往的言语争锋。对比此,再忆起平日自己与妍姬的小打小闹来,还真的上不得台面。她要学的还很多,她想,只要她肯学,总有天也能与阿娓、媚妫比肩的。这次宴饮,为她开了一扇窗,从此她也窥见了另一番广阔的世界。

三人边吃边聊。感知到周围气息减少之后,媚妫才偏头问阿娓:“你当真决定收胡亥为弟子了?”

阿娓待枣核吐出,方才道:“这要见过赵高才清楚。”

于是媚妫心下了然,阿娓将胡亥高高吊起,只是为了想见那赵高一面。不过那赵高是谁?为何阿娓想要见他一面?

阿娓当然不会收胡亥为弟子,这事想必赵高心里也明白。但阿娓相信赵高肯定会来见她一面,毕竟人都有好奇心。她担心赵高对大戏的影响,赵高何曾又不担心她对大局的影响?

所以这一次会面是必须的。而胡亥想拜她为师,就恰巧给了他们一个不被赵政猜忌的面晤机会。至于见了面,该怎么说,会怎么说,说些什么?这些阿娓还是没有主意的。毕竟赵高不同于扶苏、胡亥之流,他只会更加圆滑,更加深不可测,要说服他配合,没有足够的筹码怕是不能够的。

第二十八章 话里话外

阿娓一时也有些为难,复又想,赵高或许也在为如何说服她不干涉他而苦恼呢。可见这会是一场棋力相当的较量,故此也只有拼比双方临场的心态了。阿娓不怕死,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而赵高呢?他在赵灭之后就已将自己置于死地,如若二人较量,胜负还真的很难说。

阿娓叹了口气,只得转变了自己的想法,与其拼个未知,争个你死我活,倒不如彼此合作,横竖他们的仇家一致的。

这样一想,阿娓心神也不由一松。一抬头却发现媚妫、婵妫两人正看着自己发呆,忙问道:“我可是有何不妥?”

媚妫掩唇偷笑,只是摇头不语。

婵妫则含笑说道:“阿娓你想什么想得入神了?刚才我们看见一颗枣被你一整个儿地吞下了。”

待客而走神,本就是件失礼之事;走神而被人抓住,则更是尴尬;尴尬之余,还闹出了吞枣的笑话。阿娓便是再善变一时也找不到合适地词来替自己开脱,只得求助地望向媚妫。

媚妫伸手,按了下她的头,笑道:“这会子记得我是姐姐,合该护着你了?刚才十八世子来时,你怎么敢将我扯到身后?”

阿娓被按头也不恼,心道媚妫这是放过自己了。可听她言语,却又是要算谁护谁的账,一时苦大仇深,只得拉着媚妫的手撒娇道:“媚姐姐,看在我今日跟十八世子斗智斗勇大获全胜的情况下,你就饶了我这次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媚妫却不吃她这一套,拍开她的手,恨恨道:“还有下次?我倒真以为你规规矩矩呆在听雨轩呢,却还不从实招来,你到底如何招惹来十八世子的?”

婵妫听到这里,一时瞪大了眼睛。她就说一个秦国皇子怎么会没事跑到她们芷阳宫来,却原来是阿娓先招惹了他!厉害,着实是厉害,也不知她一天闭门不出,是怎么招惹到胡亥的。

阿娓闻言,心知媚妫这是在借机为自己辩解脱罪,毕竟这殿中还有内侍的。是以只得无辜招认:“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半年前扶苏公子来此拜访,言谈说起他十八弟天真烂漫,我一时好奇问了句几岁。”

媚妫听阿娓这么一说,再思及阿娓今日彩衣娱亲之语,胡亥这少年的来意倒也真的清楚了。只是这真是阿娓一时好奇之语,而非她计划之中的一问?媚妫想不透,一时只得摇头叹道:“你呀你呀,你且安生些吧!”

而婵妫听阿娓这么一说,心里只得暗骂胡亥小气,不就是不知道你年纪问了声几岁嘛!换做是谁,遇到天真烂漫这个词也会想到几岁啊。而且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才一脸煞气地冲进来问罪,这人着实无理至极。由此也可见,婵妫她是真不懂政治。

阿娓听媚妫这么说,当然不肯承认,于是佯装无辜地道:“我已经很无辜了,打那之后我连门都不敢出,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给你送琴了。”

说到琴,婵妫则立马想到榭妫得到的那张琴,忙冲阿娓拱手道谢:“谢谢你替阿榭寻来的琴。”

“阿榭?”阿娓一头雾水,好在她耐心极好,只拿眼神盯着媚妫,示意她可以解释。

媚妫见此心底暗骂婵妫多事,在阿娓的目光直视之下,极其不自然地打哈哈道:“你送来的琴于我而言太短,我只好转送给我们妫家一个预备学琴的小女孩了,就是婵妫口中的阿榭。”

婵妫一听,登时就有些明白了。原来那琴并不是为阿榭定制的,是阿娓特意送给媚妫的。可因为琴身的缘故,媚妫又将其送给了阿榭,因为阿榭素来胆小,媚妫就说这琴是特意为阿榭定制的,以激起阿榭向学之心。

婵妫明白自己的一时道谢怕是给媚妫惹祸了,见媚妫解释,也忙解释道:“阿娓姑娘,真是抱歉,是我弄错了,差点误会了媚妫的意思。”

阿娓心知她二人中有一人说谎,却也懒得分辨,横竖她自己又不擅长弹琴,不过是怕辜负了制琴、送琴之人的一片心意。

见媚妫将其送出,心下虽有些不大自在,但终究没再追究下去,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相信媚姐姐你的眼光,只希望她不要辜负那张琴吧。”

婵妫一时无语,半晌方才道:“阿娓放心,阿榭除了胆小爱哭,其实蛮聪明的,学东西也快。”说到这里,婵妫不由拍手笑道,“阿娓你再想不出来,其实你那天在芷阳宫中抱琴而走,被你吓哭的那个女孩就是阿榭!”

媚妫听到这里,也不由拍案笑道:“这倒是了,你吓哭了阿榭,再将琴赔给她,如此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阿娓听到这里,仿佛对那个躲在假山后面的小姑娘有些印象,也懒得再想,推说道:“横竖由你们去吧,只要不辜负好琴就是了。”

媚妫见阿娓着实在意这张琴,心下也有些犹豫,最终向阿娓说道:“你放心,她现在正在跟她姐姐学基础,你若真不放心,来日我亲自收她为徒,如何?”

媚妫此言一出,阿娓倒是怔住了。能让媚妫开口说收起为徒,其人音乐天赋怕真是不错。半晌过后,明白媚妫心思的阿娓不由摇头道:“为了一张琴,说什么收徒不收徒的?为了我,你也不该委屈自己。”

媚妫听了,眼眶微润,心知阿娓这是不想她暴露身份,自是点头不语。

婵妫侧耳听着二人的对话,半晌过后,方才回神望向媚妫,不可置信地说道:“原来媚姐你竟然深藏不露,当真是没看出来。我原以为符妫的琴技,已经是一绝了,听你这口气,难道你的琴技竟比符妫还高?”

阿娓心道不好,媚妫乐家的身份怕是要暴露了,一时又看向婵妫暗骂她多嘴。

媚妫反应却是很快,只见她拍了下婵妫的头,推说道:“我哪能跟符妫比?不过是见阿娓心疼那张琴,是以说出来宽她的心罢了!偏你来较真。”说罢还恐人不信,接着道,“我弹琴也就比阿娓好听些,对比她的魔音灌耳,我的琴音已经称得上仙乐飘飘了。”

第二十九章 因琴而起的变故

婵妫着实难以相信,毕竟古琴是贵族子弟必修之课。这般厉害的阿娓竟不会弹琴?这怎么可能?婵妫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指着阿娓道:“你弹琴真的不行?”

阿娓自然要替媚妫圆谎,点头道:“总之听过我弹琴的,横竖都不想再听第二回,我又打小独居,认识的同龄人极少,媚妫弹琴比我的好听,所以琴之一道,我最信她。”

其实,阿娓更多的是在解释给殿中的内侍听,她真心不希望媚妫就此暴露身份。

好在此刻殿中的三个内侍都在用眼神打趣那个送琴的内侍,他千辛万苦弄来的琴,最后落入了初学者手中,众内侍焉能不幸灾乐祸?这还是托阿娓近半年里着实太过规矩,弄得负责监视的他们也着实无聊透顶。今日胡亥世子前来,难得可以立下一功,故此一时也没过多在意她们的对话。

算起来,这也是媚妫的幸运。也正因这次的无心之失,媚妫以后行事就越发低调小心了。乃至最终离开芷阳宫,前往琅琊飞舟,都没有内侍发现媚妫是乐家传人。

媚妫听阿娓这么说,意味不明地打着哈哈。

婵妫听她这么一说,方才丢开刚才的问题,直接拍手道:“如此说来,我的琴也比阿娓弹得好了。真好,我总算有一样比过你了。”

阿娓见婵妫如此,满头黑线,闷气顿生。弹琴比我好有什么值得开心的?给我添堵,小心我挖坑埋了你。

媚妫听婵妫如此一说,一时也只得扶额,果然有对比,才会觉得有些人蠢不可及。你都明知对方不通琴道,还拿对方的短处来比较,这不是给人添堵,平白拉仇恨么?

也亏得阿娓从不计较这个。媚妫暗自摇头,出言打击婵妫道:“阿娓除了不通弦乐,其他乐器都能驾驭的。”言外之意是,你能么?能不能不要得瑟啦?就你那琴技比符妫都不如,也亏得你一天如此乐呵。

媚妫其实也很护短的,一个是自家表妹,也是隔着国的族人,谁重谁轻,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婵妫听媚妫如此一说,立即拉下脸来,小心翼翼地望着阿娓求证道:“媚姐说的都是真的?”

阿娓只得苦笑着摇头:“别听媚妫瞎扯,我那就是胡乱吹打,只能说比起弦乐来,其他尚能入耳罢了。”

媚妫听阿娓自谦,也不戳破。以她的行家眼光看来,阿娓的其他乐器也都称得上入门级别,假以时日也是能大成的,只可惜这些年里她一门心思都专研着史、易之学,彻底荒废了其他。

婵妫听阿娓这么一说,却是信了她所说的话。毕竟天下乐器这么多,都要学会也不容易,何况阿娓还要学那枯燥的史学,是以她真心夸赞道:“你小小年纪,学会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

阿娓“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心想,若非这殿中暗布内侍,担心婵妫说出些不该说的来,平日里相处,只怕这婵妫也蛮有趣的,至少是个活宝,有她在,都能让人多高兴几回。

婵妫见阿娓发笑,一时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便打定主意以后与阿娓相处要少说多听。

而后三人或吃或闹,阿娓也大略懂得了如何与婵妫相处。日渐西斜,媚妫与婵妫辞行,婵妫厚着脸皮讨要小玩意。

媚妫听了笑骂道:“感情你不是来邀阿娓和我们一起玩,是为了这些小玩意才来听雨轩的呢?”

婵妫也不回嘴,抱着一堆小玩意笑得心满意足。

夕阳的余晖,透过海棠花树,斑驳地撒在她们身上,阿娓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霞,心想,今日过得还真是多姿多彩呢。

就这样平静地又过了两日。到第三日下午,阿娓没等来赵高,却迎来了蒙翁。

原来芷阳宫中多出来的那把新制的琴,最终被其他内侍发现了。有人顺藤摸瓜查到了听雨轩,以内侍的手段,很快又锁定了目标,故此蒙翁这次前来,却是奉命来给阿娓换内侍的。

阿娓听了心中过意不去,忙问蒙翁:“他们可是都要死?”

那些人都是蒙翁的手下,因此被折损,蒙翁心下也难过。见阿娓关心的一问,倒也为那四个内侍感到高兴,毕竟阿娓还是承他们的情的。是以蒙翁难得泄密似地开口说道:“自作主张给你琴的那个内侍自是活不成的,念及他一直有功于国,族兄以命其自尽,留其全尸。至于其他三人知情不报,念及往日功绩,已降为下等兵士,发配到边疆,交由蒙将军调遣。”

阿娓听完只是点了点头,心下暗自盘算,看来要给她换内侍是蒙毅的主意了,此时此刻给她换内侍,防的只怕不是她,而是赵高吧。阿娓心下叹息,不愧是大秦的智囊蒙毅,这心细如发的谨慎行事,也难怪会被赵政视为心腹中的第一人了。

至于内侍的处置,这本就在阿娓预料之中。现在看来,这处置还算轻了,将军蒙恬到底是蒙家人,自会护着那三个,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以他们的功夫,在疆场大展身手,积攒军功只怕格外容易。只可惜那个送琴的内侍了,竟为此丢掉了性命。

一张琴要了一条命,倒与阿娓那时因一句话就要了牛二的性命一般。在这乱世,人命是最不值什么的,如今想来,这芷阳宫内的女童,大约也已经忘了起初自尽的那二十多个女童了。

安逸最能让人忘记仇恨、忘记使命、忘记尊严。

是以阿娓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请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想用他的名字去命名那张琴。”

蒙翁沉默了半晌,最终吐出几个字来:“任姓舒氏名钧。”

“哪个均?”

蒙翁想了下,苦笑道:“倒还真与乐律有缘,乃乐调之钧。”

“舒钧,乐调舒适。”阿娓亦是苦笑。

两人正说着,蒙翁突然道:“他们来了。”

眨眼间阿娓眼前就出现了一对刚及弱冠的孪生兄弟。

阿娓看着蒙翁,蹙眉道:“你这是要在我身边放明卫?”

蒙翁点头道:“我想过了,横竖我的使命就是监视你,如此明卫暗卫也没什么区别。与其派暗卫让他们受旁的内侍猜忌,倒不如直接放明卫。这样处在明面之上,省得再出些什么意外。”说罢,还深深看了阿娓一眼。

第三十章 舒氏兄弟

阿娓听了蒙翁的回答着实无语,一想到她身边从此以后就要一直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就不住摇头。她在芷阳宫内已经足够招摇显眼了,蒙翁还给她弄这么一出,可见这是非要将她往死里盯了。

已忌惮至此了么?

当然,她今日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从蒙翁的话里,她听出了内侍中亦有派系之争。赵高手段果然了得,蒙毅一手负责的内侍里,居然都混进了他的人。

阿娓偏头打量那对孪生子,只见他们站在蒙翁身后一言不发,脸色苍白,略微眯眼,大抵是一直受暗卫训练,还不大适应出现在阳光底下。

于是阿娓笑了,指着那对孪生子道:“他们不行,根本不适应做明卫。”

蒙翁却笑道:“我相信你会调教好他们的。”

“调教他们如何监视我?”阿娓一副是你傻,还是我傻?

“如此监视别人,本就是暗卫最擅长的工作。”蒙翁神色轻松,“你只要教会他们,如何在阳光底下生活就是了。”

“你确定我会答应你的请求?”阿娓嗤笑道。

“你会答应的。”蒙翁笃定道,“因为他们是舒钧的弟弟。”

阿娓听完蒙翁的话,一时气得跳脚:“你别欺人太甚,把他们带回去,换合格的来。”

蒙翁听完却是不动,淡淡地道:“我若将他们带回去,他们就一辈子没有机会活在阳光底下了。”暗卫最终是见不得光的。

“你威胁我?”阿娓怒视。

“不,我只是赌你会心软。”蒙翁含笑直视阿娓。

阿娓亦笑,讽刺道:“你算计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你真算是个小孩子么?”蒙翁亦是含笑讽刺,“几日前你可是替十八世子狠狠算计扶苏公子一把,这手段、这心机,谁敢拿你当孩子看。”

阿娓摊手道:“技不如人,还怪我了?”

蒙翁见此叹息道:“我就不明白了,扶苏公子仁义大度,又有何不好?为何你偏偏要帮十八世子?”

听得蒙翁抱怨,阿娓心想,就是因为扶苏太好,是大秦之福,所以我才不肯帮他啊!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不显,只能佯装惊讶地推说道:“谁说我要帮十八世子了?大秦储君之位是我这样的身份能参与的?”

而后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还是说阿翁自己参与了,故此推己及人?”

“你——”一着不慎被阿娓拿了话柄,蒙翁气得跳脚,只得一甩衣袖,恨恨道,“人我就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说罢转身欲走。

阿娓看着他的背影,笑道:“你就不怕我策反了他们?”

“背叛大秦者,死。”蒙翁头也不回的留下这句话。

阿娓听完掩唇偷笑,而后走到两个面无表情的少年面前。

因为她的靠近,其中一人用轻功后退了三步之远,站定后方才打量她,而另一人则握紧双手死死地盯着她。

阿娓见此,不由摇头道:“这不行,你们一个警惕性太强,一个因人靠近就太过紧张,的确不是当明卫的料。”话锋一转,却又赞叹道,“不过你们的确是暗卫中的佼佼者,一个足够警惕,一个足够忍耐。”

阿娓话音落下,那个退了三步远的少年最终走了过来,与自己的兄弟并肩。阿娓见后,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们且随我进屋,杵在门口算怎么回事?”

二人默不作声地随阿娓进屋,隔着案与阿娓对坐。

阿娓看着面无表情的他们,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一起冲阿娓摇头。

阿娓当即就怒了,站起身指着他们俩,怒斥道:“你们舒氏兄弟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傻子?想算计我,那也要看我肯不肯配合。”

兄弟俩再次对视了一眼,又一次冲阿娓摇头。

阿娓怒极反笑,坐下身来,冷笑道:“不肯说是吧?时间还长呢,你们不说,我来说给你们听可好?”

兄弟俩再次对视了一眼,这次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一丝紧张。

阿娓也懒得看他俩,自顾自地开口道:“从前有个内侍,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和三个同僚的前程,来换了自家两个弟弟能活在阳光底下。”

阿娓说完见其中一个人面上直冒冷汗,另一个却“呲”地一声,退到了墙角。

阿娓笑靥如花:“怎么?觉得我很可怕?”阿娓站起身来,指着这二人道,“敢算计我,就该做好被我识破,而后遭到报复的打算。”

半晌,还坐着的那个流汗的少年哑着声音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当然是猜到的。”

那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惊异的神色,这都能猜测到?多智近妖,这女童着实有些吓人。一时间他也恨不能离她远些。但想起上命,只得强装镇定地说道:“那你是几时猜到的?”

“大约就在阿翁告诉我,你们是舒钧兄弟的时候吧。”阿娓淡淡地给了个微笑。

“那你为何不拆穿我们?”那少年继续问道。

“你们都设计到我身上来了,还不许我亲自动手报仇?”阿娓气极反笑。

“你打不过我们的。”那少年认真地陈述道。

阿娓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好像真是这样,要不,我找蒙翁,再将你们退回去?”

那少年难得地笑了:“你被禁在芷阳宫行走,见不到蒙翁大人的。”

阿娓也笑了:“你们就是笃定我这一点,才来算计我的?”

那少年含笑点头。

“所以不惜牺牲兄长的性命和三个无辜同僚的前程?”阿娓嗤笑道。

那少年一时沉默了下来,半晌方才说道:“小人物的算计,总是要付出些昂贵的代价的。我们并不后悔。”

阿娓点了点头:“我倒觉得那三个被降级的内侍,大概挺后悔认识你兄长的。”

“他们并不知情。”那少年自信地笑了。

阿娓却笑了:“他们或许以前不知情,但现在必定知情了。”

“何以见得?”那少年问。

“蒙家军可不收叛逆之人。”阿娓笑道。

少年神色大变,冷不丁问道:“既然蒙统领发现了我们的异常,为何不下令直接杀了我们?”

“因为他们没有证据。”阿娓风轻云淡的陈述道。

那少年听完,得意地笑了。

阿娓见他笑得得意,一时也笑了。而后一挑眉,神色大变,惋惜地说道,“可惜,现在他们有了。”

第三十一章 内侍之乱

“有了什么?”那少年一时不解其意。他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回过头时,却发现弟弟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动手的赫然是内侍的最高统领——蒙毅。

他迅速做出反应,回身扑向阿娓,却发现哪里还有人?抬头间,却发现阿娓被蒙翁领队抱着飞上了横梁。他权衡了一下,以轻功向外飞去,却对上了舒钧昔日的三个同僚。以一敌三,那少年最终被擒了下来。

蒙翁抱着阿娓飞了下来,落到地面,站定后,阿娓才蹙眉望向那个刚毅镇定的男子,抱怨道:“你们弄脏我的屋子。”

“那还真是抱歉。”那人收了匕首,拱手揖礼道,“今日之事,多谢姑娘帮衬。”

阿娓摇头叹道:“我若知道你们一早就藏在这里,定然是不会问的。”

那人只是笑了笑,而后拱手说道:“我是蒙毅,幸会了阿娓姑娘。”

“运筹帷幄,先生不愧是皇帝陛下的智囊。”阿娓苦笑着称赞道。

“姑娘谬赞了。”蒙毅微笑着说道,“回头我会安排人将这里处理干净,保证不影响姑娘起居。”说罢,也不再理会阿娓,径直走向门外,让那三个内侍押了那个少年,几个纵身消失在了阿娓眼前。

阿娓偏头看蒙翁,发现他居然没有跟上,不由试探地问道:“阿翁这是被怀疑了?”

蒙翁长叹一声,无奈道:“权谋倾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怀疑了。”

“那还真是可怜。”阿娓笑道。

蒙翁也笑了:“被安排来监视你的人是我。”

阿娓最终变了脸色,指着蒙翁不可置信地道:“他们派你来当我的明卫?”

“有何不可?”蒙翁跪坐在案上替自己倒了杯水,很是淡定地饮下。

看着蒙翁的淡定,阿娓却很不淡定了。赵高还没见到,身边就多了这么一尊大神,有蒙翁在,赵高又怎么会来?果然,蒙毅此人,防微杜渐,事必亲为,可还当真不能小瞧了他。

蒙翁喝完水,见阿娓发愣,偏头问道:“发什么呆?”

“替舒钧感到可惜而已。”说罢也跪坐了下来。

“你不记恨他利用你?”蒙翁含笑问道。

阿娓摇头:“能利用我的人不多,蒙毅算一个。至于舒钧,起初我也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决定陪他演会儿戏,看他图个什么而已。”

“从一开始你就在怀疑?”蒙翁惊诧地问道。

阿娓傲然道:“内侍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谁会真对一个被监视的小女孩动容?我虽不善琴道,但还是识货的,那琴太好,不是一个内侍拿得出来的。是以我早就怀疑这是一个阴谋。”

蒙翁一时头大如斗,突然就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监视住阿娓了。毕竟他们无厘头的寻找找证据,却原来最大的破绽早就呈现了别人面前。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如阿娓般这么聪明?所以舒家的那些兄弟败得真不冤,谁叫他们不知死活拿阿娓做棋子呢?

阿娓见蒙翁似乎被她吓到了,一时也不由掩唇偷笑。心想,其实蒙翁来做她的内侍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以后的日子会更加有趣,不会那么沉闷无聊。

阿娓转头看了眼那具被杀的尸体,终究开口问道:“若只因兄长替弟弟谋划出路,还不至于要惊动蒙毅统领吧。他们兄弟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蒙翁无奈摇头,只得解释道:“舒钧是我们的人,他那对孪生子弟弟是赵高的人,舒钧临死前的要求是希望两个弟弟能成为你的内侍。”

阿娓笑了:“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将这二人充作明卫来引我怀疑?以我的聪慧自然能顺藤摸瓜逼得他们承认阴谋,而后躲在暗处旁听的你们,就有十足的理由拿下他们了?”

蒙翁自是点头:“监视你的任务极为重要,我们肯定不会让给别人。至于将计就计之事,不过是信任姑娘的聪慧而已。”

阿娓心下无奈叹息,她会被人利用,终究是因为敌暗我明。又想起为此事死去的舒钧,忍不住叹息道:“我还真为舒钧不值。”

蒙翁也是无奈:“他倒是一个好兄长,可惜生错了人家。”丝毫不提他们内侍府的过错。

阿娓一时也无语,弟弟们为了前程出卖自家哥哥,当哥哥的无法,只得违心遵照行事。而与舒钧同僚的那三人,只怕是琴的事就汇报给了蒙毅,故此蒙毅才会将计就计,借此打掉赵高的两颗棋子。

“还真是好一出闹剧。”阿娓打着哈欠,静静看着侍卫们过来拉走那具被杀掉的尸体,而后多次用水冲洗地面,最终将痕迹尽数抹去。

蒙翁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待侍卫们退出去之后,方才感慨道:“可惜事涉江山,每一场闹剧都会有人付出生命。”

阿娓撇了撇嘴,忍不住提醒道:“你是齐人。”

“可是这天下已经没有齐国了。”蒙翁十分认真地说道。言外之意,我如今只为大秦效力。

阿娓也笑了,而后认真地说道:“我前些天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婵妫。”

蒙翁的手微抖了一下,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阿娓却没打算放过他,自顾自地说道:“她今年已经十一岁了,照理来说,你曾经应该是见过她的,就算没见过,也该是听说过的。”

蒙翁只得摇头苦笑:“阿娓,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娓却站起身来,笑道:“我突然想去看看舒钧了。”

蒙翁身为内侍领队,自然知道那把琴最后送给一个叫榭妫的女童,亦是田齐宗室。他听阿娓这么一说,当即明白,看琴是假,借此让他去见见婵妫,让他心软、让他生出恻隐之心才是真的。

蒙翁心下叹息,旧主、新主,他的内心终究出现了一丝挣扎。因见阿娓已经走出了听雨轩,身为明卫的他一时只得无奈跟上。

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唯一的期盼就是,希望蒙毅能尽快扫清内侍里的奸细,得以证明他的清白。阿娓谋算熟人的本事当真太可怕了,只怕他即便是清白的,最终都会被她坑得不清不白。

第三十二章 高台雅集(一)

阿娓自是不知道榭妫的住处,可好在她有个熟知一切的明卫,是以直接开口问道:“那个榭妫住哪里?怎么走?”

蒙翁着实无语,他只是负责监视她的明卫,并不真是她的侍从。不过想起阿娓上次抱着琴在芷阳宫乱转的事情,一时也忍不住头疼。他好歹也是内侍领队之一,跟着阿娓到处乱转,只怕真得颜面扫地,只得叹了口气,拧了阿娓,直接飞去了榭妫住的椿萱居。

站在椿萱居外,阿娓不由蹙眉,指着牌匾跟蒙翁说道:“这牌匾取得不好,无奈离家的小女儿,本就会思乡思父母,日日面对这样一个牌匾,也难怪那胆小爱哭的榭妫更爱哭了。”

蒙翁无奈抽了抽嘴角,得了,为她一句话,难道还真叫人将这牌匾换下?不过想想也是极有道理,叫什么不好,非得叫椿萱?

二人踏进椿萱居,却并没见到正主。逮了个宫女相问,方知今日妫姓的族人出去雅集了。阿娓想了想,回忆起婵妫那天的话,便回头对蒙翁说:“带我去芷阳宫东南角的那处高台。”

蒙翁见此再次抽动了下嘴角,最终无可奈何地拧了阿娓,几个纵身消失在了那宫女的面前。

当蒙翁抱着阿娓从天而降,吓得正在高台集会的妫姓女童一个个花容失色。正在弹琴吹笙的女童更是乱了调子。

蒙翁放在阿娓,面色如常地立在一旁,阿娓则摸了摸鼻子,拱手揖礼道:“着实抱歉,思虑不周,惊吓倒诸位了。”

于是女童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那个怪人吗?她怎么来了?”

“那个男子是她的侍从么?好高的功夫!”

“小声点,你没见那侍从一身秦国甲胄么?没准是派来监视她的呢?”

“监视她的?那她还带着他来我们这雅集做什么?”

“嘘!小声点,我可听说她是媚姐的亲戚。”

“是亲戚又怎样?她又不是妫姓,又不是我们陈、齐两国之人。”

“她或许只是有事来找媚姐的呢。”

“就是,就是,以她独立特行的个性,怎么可能特意来参加我们的雅集?”

婵妫在众人议论声中方才清醒了过来,揉了下眼,发现真是阿娓,忙从席上站了起来,跑到她身边问道:“阿娓,真的是你?我没有眼花吧!”

阿娓自是摇头,含笑不语。

倒是一直慵懒在席上的媚妫,看到站在阿娓身后的那个接近而立之年的侍卫,目光中闪过一道暗芒,而后稍纵即逝。她慵懒地含笑站起,向阿娓说道:“过来坐。”

阿娓见此点了点头,婵妫忙搀着她,一边走一边向其他人族人介绍道:“这是娓姬,以后就是我们这边的客人了。”

见媚妫欢迎,婵妫也赞同,其他人自然也就默认了阿娓的加入。

阿娓以客礼自居,寻了处下座。婵妫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径直坐到了阿娓的身边,殷勤地安排这安排那。于是众人越发迷惑,不是说媚姐才是这怪人的亲戚吗?怎么看起来婵姐倒更像关心妹妹的亲戚了?

媚妫见婵妫替阿娓安排好席面上的一切后,方才举杯问道:“你怎么今日想起过来了?”

阿娓忙举杯回应道:“我是来看舒钧的。”饮罢见媚妫不解,忙道,“就是上次送出去的那把琴。”

“舒钧?这倒是个好名字。”婵妫在一旁拍手,而后又指向榭妫道,“阿榭,弹一首给阿娓听听,教她知道你没辜负那张琴。”

被称作阿榭的姑娘似乎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她旁边的女子忙拍了拍她安慰了句什么,而后站起来拱手道:“舍妹得琴不久,目下还在学基础,当众弹琴着实有些为难她了。如若阿娓姑娘不弃,我愿替舍妹弹奏一曲,以谢姑娘当日割爱之意。”

阿娓见她这话说得好听,便点了点头。而后偏头看向婵妫,婵妫当下介绍道:“那是阿符,正是阿榭的姐姐。”

符妫见阿娓点头,便再次盘坐下来。从妹妹手中接过琴来,试调了下音,而后就静心凝神地弹奏了起来。

琴音空旷幽远,似有洗涤人心之力,阿娓初时听得入神,而后惊诧地拿眼睛望向媚妫。

媚妫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心下也就了然,这符妫只怕也是乐家中人。好在她和媚妫不在一国,加上媚妫有意隐瞒,只怕她并不知道媚妫的身份。

一曲既罢,高台之上连鸟雀虫鸣之声也无。半晌婵妫回过神来,惊得站了起来,指着符妫道:“好啊,没想到平日里你竟深藏不露!今日若不是托阿娓的福,我竟不知你的琴竟然弹得这么好!”

符妫并不去理会婵妫的话,只拿眼睛盯着阿娓道:“阿娓姑娘觉得如何?”

她只觉得阿娓平素的做派有些曲高和寡的意味,心中便有些肯定此乃一门大家。虽不相识,但到底早有结识之意,加之此人于她妹妹有赠琴之谊,一时倒也不太在意暴露自己的实力。

她早已想过,能拥有这等好琴的人,必然是懂琴爱琴之人,其人能割爱,送出这等好琴。她又如何敢藏拙?毕竟曲弹知己听,她总要确定这阿娓是不是知己。

阿娓听她这么一说,忙诚惶诚恐地拱起手来:“阿符姑娘乃乐家圣手,我这史家之人倒有些不敢妄自作评。”

言罢见符妫眼中闪过失落,忙补充道:“阿符姑娘的琴音空旷幽远,宛若空山新雨,清新悠远,超脱红尘,有‘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感。”

符妫听她这么说了,方才自傲地点了点头:“如此,你倒也称得上知音。”她到着实意外阿娓一个女子,修习的竟是史家。

见符妫引阿娓为知己,一旁的婵妫捧腹大笑起来:“阿符,我跟你说,阿娓她根本就不通琴之一道。还知己呢,你笑死了我了。”

符妫听了自是不信,振振有词道:“识得琴音、琴趣之人,岂能说是不通琴道?”

阿娓见自己被婵妫说破,只得苦笑道:“阿符姑娘,着实抱歉,我真的不通琴之一道。”

符妫还是不信。

阿娓见此,只得将心一横:“我的确不大通弦乐。”

媚妫见此,也忙出来证明:“阿娓的确不通琴之一道。”

符妫心底无比失落,颓然地落座不语。

第三十三章 高台雅集(二)

媚妫自是知道她在失落什么,便对符妫说:“你也别失意,阿娓虽不擅长弦乐,但其他乐器都是精通的,乐之理义相通,她听得出你的琴意、琴趣也没什么特别。”

符妫听媚妫这么一说,狐疑地看了阿娓一眼,而后又想起媚妫说的那句乐之理义相通,更是狐疑地看了媚妫一眼。这样高深的话,被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这媚妫怕才真是深藏不露吧。

阿娓只得摸了摸鼻子。又见围着的其他人,似乎也一副想证实她真的会其他乐器的样子。只得故作不知地低头坐下,她还真不适应被这么多陌生的女童集体盯着。

婵妫扯了扯她衣角,笑道:“既然来了,不如给我们露一手。”说罢,咬咬牙道,“我们都知道你的特长是史家,所以即使不中听也不会笑话你的。”

其他人忙起哄道:“嗯嗯,露一手嘛!”

要知道这阿娓素有怪人之称,素不合群,今日赏脸来参加她们的雅集,来日传出去,可得引起多少人羡慕啊!若再能有幸听到她的乐声,说出去,准要羡煞旁人。

媚妫见此也懒得去劝阻,她本就打定主意要让阿娓学会融入同龄人中的。更何况,她也好些年没听见阿娓的乐声了,一时也好奇,她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阿娓见媚妫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也知自己今日怕是躲不掉了,只得拱手道:“今日来得仓促,不曾带什么乐器,不知……”

“用我的埙如何?”符妫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陶埙。

众人见符妫拿出的是陶埙,皆不以为符妫是要故意为难人。毕竟埙之吹奏之法确实简单,但要将陶埙吹出音律之美,那技巧可就高超了。众人见此,莫不已同情的眼光看阿娓,一致认为符妫这是在报复阿娓了。

阿娓见此倒不由眼前一亮,心想,这符妫不愧是乐家的人,因她说自己不通弦乐,就果断拿出最难的吹奏乐器埙来,倒是真的想将她的声乐实力都全逼出来了。

阿娓倒也不怯场,含笑接过对方递来的陶埙。试了下音,而后在婵妫担忧的眼神中,闭目静心吹奏。

埙音本就朴拙抱素独为天籁,符妫给阿娓的这枚却是雅埙。阿娓以之吹出雅之坎音,浑厚低沉的声音似乎是是将一个远古的故事,先人的事迹,向众人娓娓道来。

众人听呆了,似乎沉浸在故事之中,唯有媚妫、符妫二人虽心下陶醉,但神志依然清明。媚妫自知阿娓擅长宫廷雅乐,倒是不甚惊讶,而符妫则惊叹,此何人哉?以她的天资完全可以拜入乐家,干嘛要拜入史家呢?真是想不透。

一曲既罢,符妫含笑站起:“今日得闻君之埙声,倒也不负此次雅集了。”

阿娓拱手道:“哪里哪里,我之埙声较君之琴音,远矣!”说罢,将陶埙递还回去。

符妫接过,笑道:“术业有专攻,我若跟姑娘论史,只怕远不及姑娘的埙声了。”她堂堂乐家之人,若是在乐道上被阿娓比过去了,那也不要活了。

二人相视一笑,倒也因这一曲,互生好感。

婵妫见二人夸来夸去,心中更是郁闷。自己比不过阿娓也就罢了,结果却是连符妫都比不过。符妫这个宗室之女,倒比她这个堂堂王室之女都厉害了。这就是嫡庶之别么?婵妫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喝起了闷酒来。

蒙翁站在一边,自是将这边的情形收入眼底。心想,这就是当初那个小公主么?他离开之时,她才不过两岁,一晃经年,她都这么大了!

蒙翁叹气,好在阿娓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他曾是齐国王室侍卫,不然,还不知道今日她会闹出些什么幺蛾子呢。

是的,他曾是齐国王室的侍卫,而那时他负责的正是小公主母女的安危。直到齐被灭,随他们迁来陇西,而后被族兄引荐为秦之内侍,一别经年,若非今日阿娓提及,他都差点了忘了,这个小公主是他从战火之中一力救下来的。

既然又遇到,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若是有可能,他终究还是要救这小女孩一命的,如此也不辜负她娘临死前的嘱托。庶女,是很容易被家族的抛弃,更何况婵妫是个已经失去娘亲的存在!

蒙翁的心事阿娓自是不知,此刻她正手足无措呢。

原来,回过神来的众人,争相向她围了过来,接踵而至的诸多赞美,让阿娓着实不知该如何应答。媚妫见此,忙过来替她解围。

阿娓见人们在媚妫的劝说下安坐回原位,方才舒了一口。心想以后这样的集会她还是不要参加的好。一群水平不怎么的孩子各自夸夸其谈地吹捧,着实不大有意思。她的埙声自己清楚,入门有余,但哪里就称得上天籁了?

可见,人之见识,也是结友的一个重要标准啊。就像,若不是因她来,符妫未必肯拿出全部实力弹奏琴音。所谓知己,总是要在一个层次之上,才能相称的。

想到这里,阿娓忙向符妫拱手道:“当日送给令妹的琴,制琴之师给取了名字,唤作舒钧,和谐乐调之意。”

“舒钧,倒真是个好名字。”符妫回头让妹妹将琴捧了过来,引荐道,“这就是舍妹阿榭。”

榭妫忙抱琴向阿娓亲自致谢道:“谢谢你将舒钧给我,我一定会向姐姐好好学琴,定不辜负这舒钧。”

阿娓听了倒仔细打量了下这个当日被自己吓哭了的女童。冲她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阿榭的头发,打趣道:“嗯,下次我再向你问路,可别再哭鼻子了。”

四下闻言大笑,阿榭一时都窘红了脸。

阿娓见此思及今日之事已罢,便起身辞行,众人挽留不住,只得目送她被那个侍卫抱走。

媚妫见此,心下倒担心起阿娓的处境来:明卫,可见上次琴的事,终究是牵连到了阿娓。舒钧,或许就是那个送琴之人的名字吧。

于是,当她再看向阿榭抱着的那张琴,就忍不住会想,若是让谢得知她那张琴是用一个人的命换来的,会不会吓得从此再也不敢弹琴了?

胆小爱哭,终究还是要改掉的啊,毕竟这世间,没有人真能被人保护一辈子。

第三十四章 暗夜惊变

自打上次参加集会之后,阿娓便又过上了闭门不出的规矩日子。她等了大半个月,都没见赵高前来,心下便知他这是来不了。

蒙毅一出手,赵高只怕要疲于应付,无暇他顾了。更何况她这里,由蒙翁亲自监视,一时莫说赵高、胡亥不敢来,便是扶苏只怕也要避嫌的。

好在蒙翁是她的明卫,相互又比较熟识,一来二去,倒也能通过他的言谈知晓些宫外的局势。但蒙翁到底是防备着她的,所说也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勾起阿娓的兴趣,免得她无聊罢了。

一时阿娓只得感慨世事无常。谁会料到,一张琴的变故,最后竟是将她围困至此。本就出去,从此还没有其他任何消息来源,就是曾经笃定之事,也因此发生了偏移。可见在一个大背景之下,极小的一个变局也会将事情演变到不可预测的地步。

蒙翁作为她的明卫便是她不曾预料到的,而蒙毅会因为一张琴以小见大而亲自动手清理内侍,只怕也是赵高没预料到的吧。

时局既然如此,再着急也是没用,是以阿娓只能静候转机。

身上的服饰从冬装到春装,从春装到夏装,阿娓身着单衣,不由轻叹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她都离家一年了,也不知身在梁城的阿爹阿娘可好?也不知他们派出去的刺客结果如何?更不知阿娘到现在有没有放弃亲自刺杀徐福,为子的心思?

大抵是日有所思睡不着,亦或者到了夏季便辗转难眠,阿娓近几日似乎都有些打不起精神。蒙翁看见日渐憔悴的她,好几次都欲言又止,但最终碍于自己明卫的身份,没敢开口。

又一日,阿娓梦见她阿爹来向作别,叮嘱她从此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她将玉璜贴身保管,说那是她的转机。而后又言笑晏晏地道,他懦弱一生,如今也是解脱了,并劝阿娓莫要为他伤神,他此去也是求仁得仁了,亦不要因此而心生怨怼。

说罢转身离开,阿娓伸手去拉,只扯下了对方一方衣角。等阿爹远去,她低头再看之时,手中之物却转瞬间就化作飞灰,消失不见了。

“阿爹——”阿娓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而后她发觉自己浑身皆以湿透,看着床头的更漏,知道这是午夜。午夜之梦,阿娓只觉心下难受,又忆起阿爹梦中之言,方才解开衣衫,取下自己一直佩戴的玉璜,看了又看,终究依梦妥善收好。

她看了看屋中明灭的烛火,终究睡不着,心有不定,立即披衣而起。她掌灯在屋中翻找了半日,总算找出了占卜用的耆草。将心一横,开始默祝卜卦——

半晌,卦出。阿娓盯着卦象看了又看,似是不信一般,再次起卦,如此三次,她跌坐到地上,“哇——”地一声,硬是吐出一口血来。

阿娓冷笑着收起了耆草。她修史家,故此很少用易学,若不是这次阿爹托梦,她只怕一直还要遗忘这项技艺。阿娓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心想,怪不得这几日她夜里辗转难眠,父女血脉相连,父有丧,她身为子女,岂能不有所感?

阿娓冷笑着披衣而出,脚步声惊醒了在外殿打坐的蒙翁。

蒙翁借着烛光看清阿娓苍白的脸色及唇角的冷笑,忙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娓走近他,突然抽出利刃横在蒙翁未曾防备的脖子上,面色阴冷,居高临下地问道:“说,你是不是知道我阿爹薨逝的消息?”

蒙翁似乎对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并不在意,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消息他一直瞒得很好,阿娓一直由他看着,今日根本没人进出这听雨轩,她是怎么知道的?

阿娓闻言,心中顿生杀意,匕首很快,蒙翁的脖子上很快划过了一道血痕,若非他功夫极高,很快以轻功推开了,今夜只怕还真要冤死在阿娓的手上了。

蒙翁退到墙角,一手捂着脖子,看着一身杀气的阿娓,沉声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跟你动手,你别逼我。”

“好,我不逼你。”阿娓收回了匕首,径直坐下,“说罢,我父几时薨逝的?现在梁城又是什么个情况?”至于为什么他们不告诉她消息,她也懒得问,她心里明白,她若得了消息定会是要回梁城奔丧守孝的,等过了孝期,只怕徐福他们早就出海了。一心想杀她以解后顾之忧的赵政,又怎么可能放她回去守孝?

蒙翁见阿娓似乎真的安稳平和了下来,方才靠过来坐定,小心翼翼地说道:“七日前令母突发心疾,当夜就去了。令尊苦撑了三日,安排好令母的丧事之仪后,留书自刎殉情于灵堂前。”

“阿娘也薨了?”阿娓不可置信地望着蒙翁喃喃道。

蒙翁见此,反倒难得地叹了口气:“想哭你就哭出来吧!”也是,谁家儿女听到父母俱亡的消息,不会当场崩溃,痛哭流涕?蒙翁捂着脖子,心上也并不怪罪阿娓给他的这一刀。

“我为什么要痛哭?”阿娓冷笑着说道,“我爹刚刚托梦给我要我好好照顾自己呢,我若痛哭流涕,岂不是让泉下的父母难安了?”

于是蒙翁也知道阿娓为何会得知周公姬承的死讯了。梦有时真是最不可捉摸的事情,心诚则灵,何况她家还有个曾经研究梦境的祖宗。

“你待如何?”蒙翁心底很是没底,不知道得知父母薨逝的阿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梁城那边情况如何?”阿娓再一次问道。

蒙翁将心一横,说道:“承公无子,陛下已派了于周室近宗的几支族人,前去协理承公夫妇的丧葬之事。”

“承公无子?”阿娓嗤笑。

蒙翁听了一时也不敢作答。此事他们不敢告诉阿娓,终究还是因为绝嗣之事。承公一死,周赧王血脉当真就此断绝了。

灭国不绝祀,陛下起初谋算姬安也不过因为他太过聪明,阿娓深受忌惮,何尝也不是因为她太聪慧?陛下原想着待阿娓出海后,再赐些姬妾给周公,命其诞下血脉,来日以庶出之身,继承周公之位。却不想,承公因夫人薨逝,就这么自刎殉情了。

阿娓杀与不杀,便切实地摆在了陛下的面前,在陛下还没做出决定之前,蒙毅便让他将这些消息全面封锁。一方面是为了大秦为了陛下;另一面也是为了阿娓,怕她一气之下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如此也让承公白死了。

第三十五章 阿娓的迁怒

承公会自刎殉情,一方面是真舍不得夫人;另一方面又何曾不是想以自身性命换阿娓一命?族兄终究是姓姬,对承公唯一的女儿阿娓,到底还是心软了。

可谁又会料到,承公到底还是一心放不下女儿,会托梦给她呢?以阿娓的聪慧,自是明白其中的因由。父爱如斯,也难怪阿娓会知道承公死后,对他直接拔刀相向了。毕竟她也是要泄愤的,而他身为明卫,因为隐瞒消息,自是要首当其冲的。

脖子上的血渐渐止住了,蒙翁看了眼手中的血迹,心中暗自叹息,承公不因秦而死,却又因秦而死。他一时都不敢确定,阿娓心中到底会有多恨皇帝陛下了。

此时此刻,阿娓自是恨不得当即杀到咸阳宫,取了赵政的性命的。可她知道她做不到,是以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那根本不可能之事。她不是她阿娘,看得那么浅,血债需要血偿,她至始至终,要的就不是赵政一人的性命。

故而,此时此刻,她只会更加镇定,更加谨慎小心。再者蒙翁给她的消息,让她终究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阿娘还没死。阿娓忍不住叹息,只怕是阿娘见刺客久久未曾取下徐福的性命,便决定亲自前往,是以阿爹只能以性命为助,让娘假死。而后不论刺杀成功与否,都不会与姬、妫两姓有关。而阿娓又会因为父母双亡,成为孤哀之人,得天下人怜惜,逼得赵政畏于人言,不敢轻易杀她。

此一计,牺牲的不过是阿爹一人的性命,也难怪阿爹会说自己求仁得仁,无所遗憾。他以自身性命,护住了姬家、保全了她,自是求仁得仁。阿娓忍不住叹息,只是阿娘,得知阿爹薨逝的消息,又会作何感想?而赵政,又岂是因心软而受胁迫之辈?

阿娓深知,以阿娘的脾气,只怕此行刺杀徐福不管成功与否也决计不会独活。如此,她倒真要成为孤哀之人了。

阿娓心中悲凄,声音都有些哑了,她问蒙翁:“阿翁,我自知不孝,不能回去替父母奔丧守孝,可否托你为我带几句话出去?”

“什么话?”看着这样平静的阿娓,蒙翁只得闷声相问。这倒不是他真的有多怜惜阿娓,肯赌下自己的前程,到底是因为他深知阿娓的秉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他带话,回头还能与蒙毅合计下,替其掩护一二;若不带话,不知道阿娓会在陛下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做出什么事情来。

阿娓看穿了蒙翁的打算,这一刻却毫不在意,她径直站起身来,声音冷冷得道:“这第一句便是:灭国绝祀之仇不共戴天,自今日起,凡我姬姓之人不得与嬴姓之人通婚,若有违者,以除族论,天下姬姓共击之。”

此言一出,蒙翁一个趔趄坐不稳了。他心底忍不住想,阿娓这话若传出去,只怕天下姬姓之人都要争相承效了,可是这天下姬姓之人何其多?姬姓姻亲又何其多?其后代子孙皆不与嬴姓通婚,几百年后,这嬴姓之人,只怕会难寻觅到合适的配偶了。

绝祀,绝祀,阿娓这个决定,亦是想绝嬴姓的祭祀啊!第一句话就这么吓人了,蒙翁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娓看着蒙翁,笑得诡异:“阿翁可别忘了,你们蒙家也姓姬,所以这句话,你最好老实地替我传扬出去,否则,我姬姓先祖也不会原谅你的。”

蒙翁只觉牙疼,心底的寒意,竟比脖子上的痛意都重。他甚至能预见到,此言一出,世代深受秦国皇恩的蒙家,只怕也要因为姓氏而受到陛下的猜忌了。狠,果然够狠。阿娓这个样子,倒真像是个因父母双亡,行事不再有束缚,从而疯狂报复的猛虎。

阿娓才不管蒙翁作何想,她便自顾自地开口道:“第二句话就是,梁城周公府内一切仆役、侍卫及周王室旧臣,皆为我父殉葬。”

此言一出,蒙翁更是感到满满的杀意。阿娓这是要自断后路,以绝她再回梁城之心了?可这次殉葬涉及面也太大了吧,尤其是周王室旧臣,早不与周公相关,何以陪葬?蒙翁这样想,便这样问了。

阿娓冷笑道:“他们先时受我曾祖父天恩,后又赖曾祖父托孤,如今孤死,宗庙断绝,让他们殉葬已经是给他们赎罪机会了,难道他们那些老不死的,还敢不去死不成?”

蒙翁只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迁怒,这是妥妥的迁怒。而后又是叹气,臣事君以忠,君既死,臣又哪得活?周赧王当时为幼孙姬承,留下了他们,为的便是庇护后代。既然他们有负所托,此刻为承公殉葬,却也应该。多活这几十年,留下子孙后代,已是周王仁慈了。

蒙翁叹气道:“你知道你这两句话传出去,结果会如何吗?”

“如此不正合了你们陛下的意?既绝了周室的势力,又让他可以有理由留下我,各得其所而已。”阿娓自是冷笑,“你也不想想,我爹娘都薨逝这么多天,他都不肯让我回去守孝,可见他忌惮我之心多重?我身为周王室而今唯一的血脉,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起他的忌惮?”

蒙翁见此,心知矛盾不可调和。诚如阿娓所言,灭国绝祀之仇,她不回敬,那还真对不起她的血脉了。于是他只能吹了口哨,着了两名内侍来替他监视阿娓,自己去寻蒙毅,向陛下禀报此事。

蒙毅跪在赵政面前,诚惶诚恐地回禀了阿娓的事情。

赵政听完大笑道:“果然是好胆魄,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说罢见蒙毅战战兢兢,忙又道:“你蒙家世代深受我大秦皇恩,我岂怎会因一个小女童的离间之语,就因你家姓氏而猜度你们?”而后长身玉立,霸气道,“你且将她这两句话传扬出去,寡人且要看看这天下,是她的姬姓之人更多,还是寡人颁布的统一姓氏制度更得人心。想以不通婚绝我嬴姓祭祀,我倒看看最后她姬家还有几人敢姓姬!”

蒙毅听完只能跪地口称:“陛下圣明。”此刻方才明白阿娓那句各得其所的真意。

第三十六章 悲愤之语

阿娓这话是要将天下姬姓架在火上烤。她因姬姓王室血脉断绝,宗族再无祭祀,而迁怒天下姬姓之人。你们其他人还敢自称姓姬?你们也配?这天底下如此多的姬姓之人,最终不仅保不住自家的天下,还保不住自家的姓,如此族人要来又有何用?不如趁早给我改姓,免得玷污了我姬家一门的清誉。

蒙毅忍不住叹息,从此他们蒙家,无论男女,以后也只能姓蒙了。从此这天下,也只有那些不怕死之人敢自称姓姬了。至于阿娓,她原本就不怕死,如今就更不怕死了。

阿娓等到蒙翁回来,说陛下已经准许将她这两句话传扬出去,阿娓自是点头谢道:“多谢阿翁为姬姓做了最后一件事。从此你姓蒙,我姓姬,咱们就真的恩怨分明了。”

蒙翁也是苦笑,他起初还以为她这是要绝嬴姓的祭祀,却原来她要的是天下姬姓共哀,记住今日之痛。她果断地告诉天下人,至今以后他们姬姓绝祀,如此,这天下也不必再有姬姓了,因为无人会再庇护他们,而他们也不再配姓姬,只因为他们不敢再姓姬。

蒙翁忍不住苦笑,她此举倒为陛下的统一姓氏制度建功立业了,也难怪陛下听闻会大笑,不但不生气治罪,反倒真下令将梁城国公府中之人与承公陪葬。

好一个各取所需!好一个女儿家!如此苦心孤诣,就为了自家父亲的风光大葬,也不管这天下的姬姓之人到底是因为丢掉了自己的姓而哭,还是为先王血脉断绝而哭,她终究是做到了要天下同悲!

这哪里还是一个周公的葬礼,分明是要媲美天子之礼了?一时就是身为秦将的族兄们,心中只怕也要为了承公的薨逝而难过了。

他女儿真狠,居然因为他之死,疯狂到不许其他人再姓姬。可实际上,阿娓真有不许旁人姓姬么?不过是旁人胆小,碍于强秦不得不改姓吧,终究是他们自己无能,保留不住自家的姓。

是以蒙翁只得苦笑着长叹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日后定不敢对姑娘动恻隐之心。”

“如此甚好。”阿娓言罢,也不再搭理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外室中,望着屋外逐渐变明的天色发呆。

待到天明,宫女前来送膳,阿娓吩咐道:“换了吧,此后三餐全给我准备鬻食即可。另外将我这宫殿里所有的小玩意都送去媚妫那里,让她替我全部送出去吧。”

宫女听完一愣,而后道了一声:“诺”。

阿娓见此,便又接着吩咐道:“立即传话下去着人替我准备丧服,斩衰裳,苴绖、杖、绞带、麻布带、箭笄、布总、菅屦等事物。”

宫女这次听完立马全跪了下来,哭诉道:“姑娘不要为难我们,这是秦皇宫,陛下未准,谁敢私制丧服?”

阿娓听完怒道:“我爹娘相继而死,我一个孤哀之人,夺情不能回去奔丧守孝也就罢了,如今还不能私祭?你们大秦的礼数也着实有悖人伦!”

众宫女顿时以头伏地,再不敢多言。

蒙翁见此,忍不住仗义言道:“你又何必为难她们,她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阿娓冷笑:“我当然不是为难她们,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在为难你吗?”

蒙翁苦笑了下,只得再次招呼了暗卫守着阿娓,自去寻蒙毅寻求解决之法。

因赵政不许阿娓回梁城,故此也只得特例迁就,命阿娓在听雨轩内替周公夫妇服丧。总之阿娓的听雨轩,借调来许多宫女、工匠,仅半天的功夫,齐心协力便将听雨轩内外,布置成为一个守丧之所。

阿娓束发成髻,用总布包住,再横插一根一尺长的小竹为笄,服斩衰裳,手拿苴杖,跪在灵堂下首,神情哀戚的无声落泪。

蒙翁与众宫女无奈,亦着缌麻立在一侧。

是以接到阿娓那些小玩意后,心知不妙的媚妫,派送完东西后,赶来听雨轩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场孤寂凄哀的丧仪。

她深吸了一口气,因见神主排位上并列着一对名字,故周公父姬承,母伯妫的字样,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媚妫醒来,见阿娓正红着眼守着她。都来不及问情况,忙挣扎着起来,命宫女给她准备大功的丧服,又命宫女回去将她的洗漱用具尽数带来,从此她要常住听雨轩了。

想了想,她终究再命宫女替她前去长杨宫,给一个叫陈彦的人带话,告诉他姑母姑父已薨逝,让他着九个月的大功。

阿娓看着这样的媚妫,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这就是她的亲人啊,她在这世行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媚妫看着阿娓这样,想起幼时见过的笑得爽朗的姑母,一时也哭了起来。她倒是有很多问题想问阿娓,可终究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又恐越问阿娓越伤心。只得担起一个姐姐的责任来,发誓要尽量照顾好阿娓的饮食起居,三年斩衰裳,也不知道阿娓能不能熬过去。

谁料阿娓却哭着向媚妫道:“幼时读丧仪,言说孝子要昼夜无时,哭不绝声,以为很有道理。今日于此方知,那不过是嚎啕大哭做与人看的,真正的痛失所有,反倒容易无声落泪,所谓思忆则哭,倒真有其事。”

媚妫见此,心下更疼,只得劝道:“阿娓你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姑父、姑母泉下有之,想必也不忍心见你如此。”

阿娓点头道:“媚姐说得对,昨夜我梦见阿爹来向我辞行,醒时方觉不妙,三次占卜都显示阿爹已经薨逝。”而后阿娓突然冷笑道,“他们居然对我封锁爹娘薨逝的消息,你说可笑不可笑?”

蒙翁眼观鼻、鼻观心,此时此刻只能装聋作哑,一时当真不敢去看阿娓的眼睛。心下也骇然,原来阿娓竟是如此得知周公夫妇去世的消息的。

而媚妫心下一寒,阿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她抱着阿娓,拍着背安慰道:“做这有悖人伦之事,自有老天爷收拾他!”

“可是老天爷他也有瞎了眼的时候啊!否则怎容得下这灭国绝祀之事?”阿娓怒声呵斥道。

第三十七章 言灵谶语(一)

谁料阿娓话音刚落,只见晴天一个霹雳,正好砸中庭前的那株海棠花,屋中众人俱是一震。阿娓见此,反倒得寸进尺地骂得更狠了:“我骂你,你听见了?听见了那就继续劈啊!劈向我!劈向整个秦皇宫!你劈颗树算什么?我大周八百年天下,不曾绝断地祭祀于你,却落得如今这等结局,你若有眼,见此结局,是不是也合该为我姬姓一族大哭一场?”

于是,晴天又起了几个小霹雳,但这次却没再劈到地上。渐渐地屋外开始有了雨点,再后来雨点越下越大,竟像是真的在为此哭泣一般。

阿娓因这场雨而笑了,此后便再也不哭,再也不骂了。媚妫日日对着这样怪异的阿娓,着实不该如何劝慰,只得每日静静陪着阿娓。

那场雨也格外诡异,早晚各下一场,中间阴、晴、雨随心得很。那诡异的雨就这样,持续下了整整五个月,而后天终于放晴了。因为持续地降雨,芷阳宫附近的渭河都暴涨了不少,据说冲坏了周遭不少的民田和民宅。

好在听雨轩的人也知事情的轻重,故此阿娓那天怒而骂天之事,终究没被传扬出去。这是蒙翁亲自下的封口令,对此阿娓已无所谓,媚妫则真心感谢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侍卫。至少这一次,他是真保护了阿娓,当然不保护也是没可能的,见证言灵之事,少不得因此而被灭口,说出去,他们谁都活不成。

见天终于放晴,阿娓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诸侯五月而葬,七月而卒哭”,放晴了好,趁此天晴,阿爹刚好出丧下葬。

阿娓遥想着这一切,终究对着神牌哭出了声。守了阿娓近五个月的媚妫见阿娓终于又哭出声了,也松了一口气。

近些日子里,阿娓平日不言不语,着实瘦了太多。她变着法子给她安排吃食,她总是吃不到两口就放下,只是冲她摇头。媚妫有时就忍不住想,若非她亲自盯着,若非阿娓不忍辜负她的心意,只怕一口也不会吃的吧。

媚妫着实放心不下这样的阿娓,可又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今日,阿娓总算又哭出了声,又开始跟她讲话了。

“媚姐,今日阿爹和阿娘也该下葬了。想必老天也是可怜他们无后嗣相送,替他们落泪了五个月。”

媚妫心想,你这说了还不如不说。言灵之事,谶语之言,终究是帝王大忌!

好在蒙翁如今已不在听雨轩了。

大抵是借着给周公治丧之机,收拾了所有周王室的旧势力,加之阿娓的姬、嬴两姓再不通婚的言论一出,很多姬姓人家畏惧皇帝威仪,终究各自改姓。于是皇帝陛下觉得阿娓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小女孩而已,失去政治价值,也就不再有遭人忌惮的影响力了。是以三个月前,蒙翁就被调出了听雨轩,此后整个内侍局似乎就忘了他们听雨轩一般,而后竟没再派出半个内侍过来窥探下。

听雨轩这边能格外安宁,不仅因为前番之事,更因为最近朝堂间出了件大事。

始皇帝想寻找不死仙药,当然不止委任了徐福一人,当中更有一位卢生。今年这卢生回来复命,表示未能替陛下找到不死之药,却拿到了一本“仙书”,书上写着一则谶语:“亡秦者,胡也。”

也正是因为这个谶语,内侍们最近都在抓紧筹备军饷、粮草,以备秦军北伐匈奴,哪有时间来关注她们这个小小的听雨轩了?

因为始皇帝认为谶语中的“胡”是指匈奴,于是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以绝亡秦之患。与之同期的命令还有,广征徭役,修筑万里长城,以防胡人南侵。

媚妫交际广泛,自有些消息渠道。是以便趁着阿娓今日开口说话了,于守灵的当口,便逐一讲给阿娓听,说到底她还是希望阿娓能振作起来,哪怕是去直接找赵政报仇,也好过前番那副不声不响的模样。

阿娓听完痴了半晌,想起那时自己根据史家的推测,认为胡亥上位的可能,最终偏头问媚妫:“媚姐姐,你觉得十八世子如何?”

媚妫起初不明白,不知道说着谶语、北伐,修筑长城之事,阿娓怎么提到了十八世子胡亥了呢?想到胡字,媚妫眼中神色大变,盯着阿娓看,用眼神示意道,你是这个意思么?真是这个意思么?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小声地对媚妫道:“我初听扶苏说到胡亥,便觉此人善于专营,有跟扶苏争锋的机会。”

媚妫听了一时缄默不语。胡人、胡亥,外患、内忧,或者兼而有之,终会造成大秦亡国?

可媚妫只这样一想又觉得可笑。夏多少年,商多少年,周又多少年?以秦之强大又怎么可能二世而亡?也难怪始皇帝会最终断定胡为胡人了。秦之末世,胡人来犯。这倒跟史书上突厥南下灭东周一般,胡人终究才是中原的最大祸患。

半晌,阿娓见媚妫不说话,不由笑道:“媚姐姐是信这谶语,而不信秦会二世而亡?”

媚妫见阿娓看透了自己的想法,一时很是心惊。阿娓这洞察人心的本事着实有些骇人,还好她不是她敌人,否则……媚妫见阿娓正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忙点了点头。

阿娓声音清冷地说道:“姐姐莫要拿秦与夏、商、周三朝相比,这三朝立国定天下,本就是众望所归之事。而秦全以武力得天下,治理天下之时又不善安民,加之这次为修长城而征徭役,天下苦秦矣久;那些被迫改变姓氏的贵族,心底也只会更加思念自己的故国家园,在我看来,民怨,才是摧毁这大秦最无坚不摧的利器。什么谶语,那不过是术士为求保命故意做的手段罢了!”

媚妫修的是乐家,见阿娓分析得这般鞭辟入里,一时也不由听愣了。她虽不大通史,前些年从家乡出发一直到咸阳,一路所见,到底是民不聊生的多,安享富足的少,民怨的确才是摧毁一国的存在啊!夏之怨桀,商之怨纣,周之高台之债,真论起来,周的灭亡倒是最可笑的存在,穷成这样的天子,居然还存在了那么多年,也真是祖宗有德上天庇佑了。

第三十八章 言灵谶语(二)

媚妫这样想着,却又想起而今周已绝祀。想起商之对夏,周之对商,再及秦之对周,能使民无怨乎?六国贵族有怨,六国百姓亦有怨,到底应证了阿娓那句话,秦得天下并不是众望所归之事,由此,也就有了不同于三朝时最大的隐患。

阿娓却不再说话,只望着父母的神牌,暗自发誓:“谶语也罢,言灵也好,我终将完成自己的目标,以嬴姓秦氏的血脉去献祭这天地。秦既让我们绝祀,我便去绝秦之祀好了。终究是一报还一报。”

媚妫见阿娓突然沉默不语,开始无话找话说了:“要我说,这卢生比起徐福还是有用的,至少他找到了所谓‘仙书’。”

阿娓倒是难得一怔,而后说道:“如今两年期将近,又出了卢生这等子事,想必徐福怕是要坐不住了。”

媚妫也点头:“只怕徐福如今正马不停蹄往咸阳赶呢。”

阿娓听得这话,一时又沉默不语。抬头看了看神牌,终究忍住没告诉媚妫,阿娘有可能没有死,很可能会在路上刺杀徐福。可那又怎么样呢?事实上那人即便是再活下去,也不会是自己的阿娘了,她名义上的阿娘早已随着阿爹下葬,这世间再也没有她的阿娘了。

媚妫见阿娓又开始伤心落泪,不由伸出手抱住了她:“别怕小妹,你还有我,有你彦哥哥,我们一起出海,无论生死,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阿娓却突然摇头,挣开媚妫道:“媚姐姐,你不能跟我们一起上船,为了乐家的传承,你必须留在大秦,必须活下去。”

媚妫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始皇帝不会放我们任何一个离开的。无论我低调与否,没有任何机会的。”

阿娓见此,神色凝重了一会儿,而后极其郑重地问道:“媚姐姐可愿为了乐家,为了我,而留在大秦,孤独地活下去?”

媚妫眼前一亮,欣喜地问道:“你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阿娓沉吟了半天方才问道,“媚姐姐你可愿意嫁给大秦宗室?”

媚妫因阿娓这一问,自是明白阿娓的办法了,嫁给大秦宗室,便是族谱上记着名字的秦人了,届时莫说自保,便是救下阿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只是……她将手捏成一个拳头,内心挣扎了一番后,方才说道:“阿娓,我听到过那些传言,也听过那句姬、嬴两家再不通婚的誓言。我作为你嫡亲的表姐,我妫家作为你姬家的姻亲,你让我嫁给大秦宗亲嬴姓的人?你倒不如直接拿把刀,杀了我好了!”

阿娓听完,也只得低头。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想着以媚姐姐的容貌,以她的才情,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是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可以乱秦天下者,不止内乱、不止民怨、不止外患,还可以有女色。她就不信,若她将所有的灭国因素加之于秦,秦还有不灭的道理?

可惜媚姐姐不同意。

不同意也罢,毕竟她对秦宗室之人了解的得太少,有没有那样的痴情种,还真不得而知。

媚妫怔了半晌,见阿娓半天不说话,只得问道:“你想在秦宗室内安插眼线?”

“不,不是眼线。”阿娓苦笑道,“我都要出海了,还安插眼线做什么?我要的是能替我导戏的手,我要有人能替我亲眼看到,这大秦的血脉是如何一个个被弑杀得干净的。”

媚妫突然不敢问阿娓几时有的这些想法,只能暗自猜测或许是接到诏令之后,亦或是打小听完阿安之死的事情后,亦或是占卜出父母之死后?她只要知道阿娓现在需要帮助,而她替她寻一双合适的手就够了。

媚妫在脑海中将她所认识的人过了一遍,而后提出两个人选:“你觉得婵妫和符妫如何?”

阿娓听完,而后笑道:“都好,又都不好。一个管不住嘴,容易被人看穿;一个清高自傲,定是不肯低头。”

媚妫一听便知阿娓中意谁,是以道:“符妫有个胆小爱哭的妹妹榭妫,为了她妹妹,她什么都敢做的。”

阿娓听完眼前一亮:“好,那就是她。你去问问她可愿做胡亥的妾室?告诉她如此既可以救她妹妹,让她妹妹归家,还可以为她齐国报仇,亲眼目睹大秦绝祀。她若愿意,便叫她前来商议,若不愿意,那就算了。”阿娓想,趁着听雨轩如今不受内侍监视,尚可成事,若几时再添了内侍,只怕事情也成不了。

媚妫听完一时又不说话了。妾室!以宗室之女为妾室?阿娓这条件也太没诚意了。不过凡事看缘分吧,毕竟以胡亥的年纪想必也早已有了嫡妻滕妾,阿娓要符妫作妾,本就不是为了地位,而是为了那双手,一双会嗜血会报复的手。

能亲手报仇,又能救下妹妹,想必符妫也不会太在意这些虚名吧。以她的性情或许还巴不得如此,如此隐于幕后,又丝毫不受一点骂名。想到这里,媚妫不由摸了摸鼻子苦笑,阿娓首先想到的是她,那时莫不是想用她施展美人计?

于是媚妫看阿娓的神色都变了,她的这个妹妹,智计只怕当真惊人,从美人计转变到一双手,她调整得太快太快,媚妫忍不住想,若不是阿娓最终要被远送出海,只怕这大秦的江山,还真要被她算计完。媚妫心下叹息,也难怪阿娓会如此遭始皇帝忌惮,倘若她是赵政,只怕也会忌惮阿娓的吧。

媚妫一时就思绪纷杂了起来。出海,她一定得随徐福出海,阿娓的世界里不应只有仇恨,她这一生绝对不该为周王室的绝祀负责,她该有属于她自己的追求。而要让她安安心心地走,那便只有将她的所有计划在走之前布局好。

为了妹妹的将来,她说什么也要说服符妫答应此事,再不济她可以以乐家继承人的身份相诱。大秦妾室的地位她不动心,若能救下妹妹,还能得到乐家的传承人身份,符妫身为乐家之人,岂有不动心之理?

胡亥的妾室么?看来阿娓心底还是相当看好那胡亥呢,只怕也格外相信那句“亡秦者,胡也”。既然阿娓信,那她媚妫也信,横竖她也决定随他们一起出海,这乐家继承人的身份,送出去也没什么可惜,不如就赌一把吧!

至于乐家门中其他长老会不会认可符妫,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中了。毕竟她亲自授予的资格,总会让符妫有优先继承权,若是那样符妫还丢了继承人资格,那也只能证明符妫没用,也是怪不到她的。

为了阿娓,她无论如何,也要将符妫拖下水!

“亡秦者,胡也”。媚妫突然无比期待这句谶语的应验。

第三十九章 绝祀之谋(一)

在这乱世之中,没有谁会真心对谁好,也没有谁必须要对谁好。除了亲人间可以相互扶持之外,这天下间可真正相信的,又能有几人?

但阿娓就决定相信符妫,因为她清高自傲,因为她足够聪慧,更因为她分得清家国利益孰轻孰重。

所以在媚妫的安排下,她支开宫女,终究与符妫谈妥了那笔交易。她会助符妫成为胡亥的妾室,从而救下她胆小爱哭的妹妹,而符妫亦答应日后隐在胡亥身边,伺机而动,以逸待劳,帮她盯着赵高,亦出言劝勉胡亥杀尽其余秦朝宗室血脉。

符妫选择相信阿娓,一来她除了出海本就无路可走,如今阿娓既然给她指了条路,为了妹妹,别说是为姬妾,便是为奴做婢,她也会强迫自己接受的。屠尽秦朝宗室血脉,这话才是最打动符妫的存在。她可是真正的齐国宗室女,若说内心深处不恨秦国?谁信?

是以媚妫、阿娓只这么一说,她便当即点头答应了。媚妫甚至都没拿出乐家继承人身份相诱。

送走了符妫,媚妫忍不住叹气:“着实没看出来,这般清高自傲的阿符,心底也深恨着大秦。”

阿娓却但笑不语。事实上越是清高自傲之人便越是自持身份,符妫其实与她是一种人,她们到底为自己的身份自豪,当然也就会深恨剥夺她们身份的人了。

有这么个心中持有恨意,面上却丝毫不露破绽的符妫在胡亥身边,阿娓真的很放心。因为符妫到底出身乐家,她的琴音,可以安抚胡亥的焦躁易怒,如此胡亥以后只会更觉得她贴心,对这个孤高清冷之人生出些依恋的心思,如此符妫的话就会更有用了。

然而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她该如何联系胡亥,并将符妫推举给胡亥?

阿娓忍不住叹气,心想可见这内侍于她而言也是柄双刃剑,内侍在时容易影响她布局行动,可不在之时,她却连个向上传话的机会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阿娓只得让媚妫再三叮嘱符妫,让其耐心等待,静候佳音。

而符妫对此却一笑而过。她深知芷阳宫被盯着滴水不漏,消息是很难传递出去的,为了报仇,她自会忍耐。毕竟再不济,也不过是回到原点,带着妹妹与大家一起出海而已。横竖怎么看,事情都是她得利最大,是以她当然有足够的耐心。

如此又过去了一个月,阿娓的听雨轩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阿娓看着那个被徐管事领进来的,提着一个木匣的而立之年的男子,直接拄着苴杖站了起来,蹙眉问道:“你怎么会来?”

来人打量了一下听雨轩内布置的丧仪,看着这个眼中含泪,已瘦得有些伶仃的女童,抽了抽鼻子,瞬间就湿了眼眶:“姑娘节哀,我是来给姑娘送东西的。”说罢,将手中的木匣递了过去。

阿娓接过,搁在了案上,斜看了一眼徐管事,她忙起身辞行。

待其走后,阿娓支宫女去寻媚妫、布置待客用的膳食等,最终拉那男子坐下,问道:“这个是?”

那男子忙擦了一下眼泪回道:“这是周公府的管事殉葬前交给我,托我转交给姑娘的,说是周公特意叮嘱过的。”

只一这一句阿娓就泪目了,她终于有些悔意地开口问道:“我让他们去为爹娘殉葬,他们是不是恨我?”

那男子忙摇头道:“他们见你没有回去奔丧,便知道你回不去了。又听说你传言回去的两件事后,也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以他们都是自愿去为周公陪葬的。”

阿娓泪下如雨,半晌才止住泪,嘶哑着声音问道:“令祖父及其他老爷子呢?”

被阿娓这么一问,那男子也不由落下泪来,但他到底是男儿,很快收住泪,回道:“祖父他们是先王旧臣,如今周公既薨逝,他们也自知没脸活在这世上。早在姑娘这话传回来之前,他们就因愧疚,而相约自刎了。若非姑娘心善令他们得以陪葬,只怕我们如今都没脸来见姑娘了。”

阿娓只得落泪道:“阿爹之死,终究是怪不到他们的。所以你们也不必觉得愧对我。”

那男子只是不说话,低头默默垂泪。

半晌阿娓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男子抬起头,泪目回答道:“不大好,祖父自刎后,留书说愧对先王,不该享有祭祀,是以不许家父服丧,姑娘的陪葬之言传回后,家父才领着我们几个后辈去哭丧了数月。待周公下葬后,便叮嘱我等不必守丧,打发我们前来咸阳,面见姑娘。”

“见我,见我做什么?”阿娓看了眼案上的木匣,最终叹了口气问道,“你们这回,来了几人?”

男子看了眼四下,忙凑到阿娓的耳边说道:“不多,也就七人,史家就我一人,兵家、法家的各两人,还有一个纵横家的,一个剑道的。”

阿娓听闻不由蹙眉:“师父这是要……”

那男子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言语恳切地说道:“祖父说愧对先王,家父便嘱托我等入秦,说无论怎样也要护住姑娘,如若再护不住姑娘,我等便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说罢,竟以首伏地,哭诉道:“还请师妹怜惜师兄,给我们一个机会。”

说话间宫女便端着膳食回来了,那男子见状忙转身向灵堂方向跪去。

阿娓见状,只得亲手将他扶起,点了点头。

二人对坐,谁都没有吃东西的欲望。阿娓只得命宫女替他们倒了杯水,以水代酒,以谢其相送遗物之情。

那男子倒也很会察言观色,忙回敬道:“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先祖曾受周公大恩,今日能替姑娘走着一遭,也是出于道义。还望姑娘节哀,孤哀之人本就不易,还望多多保重身体。”

阿娓自是点头不语。

半晌那男子道:“我和几个兄弟此次前来秦国宦游,倒有出仕之心,素闻姑娘天生聪慧,不知于我们几人,可有什么好的指点?”

阿娓一听,也明白师兄的意思,便道:“既是宦游至此,取个谋士出身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君既对我有送遗物之恩,我便指君一条明路,去投靠十八世子吧!”

男子一听,倒是怔了怔,阿娓的选择,倒真出乎了他的意料。

第四十章 绝祀之谋(二)

阿娓笑了笑,忽想起宫女不认周国文字,便以水为墨,手为笔,写下绝祀胡也,四个字来。

男子见此,眯了眯眼,而后拱手道:“姑娘果然大才,来日若受十八世子重用,定不负姑娘指路之恩。”

绝祀,这是目的,师妹是想要一报还一报;胡也,恰好是最近闻名天下的谶语“亡秦者,胡也”的后两个字,师妹这是确定这个胡也指胡亥,亦或者便不是指胡亥,他们也要替她将其变成真的。

师妹是想在赵政死后,用宗室争位内乱之机,而尽力剪除嬴姓血脉,来报国仇家恨。绝祀,这便是她的心愿么?那么他们定是要完成她的心愿,来日也才有脸回去见自家的大人。

阿娓见师兄听懂了,复又笑道:“十八世子先前曾有意拜我为师,若是君诸兄之中有人出自史家,想必定能得世子青睐的。”

那少年也笑了,阿娓这是在给他交换消息,是以拱手道:“不才正出自史家。”

于是阿娓一脸欣喜,二人就借三朝兴亡之事各自发表了些看法。借古喻今,也让彼此交换了心中所想。

最后男子叹息道:“姑娘所学浩如烟海,只可惜要随着徐福东渡出海,着实可惜。”

阿娓却笑着安慰道:“人固有一死,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学富五车,却从没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此出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很好。”而后话音一转,又道,“我终究只是女儿之身,史家所学,终不能学以致用,如此我的理想和见解就要有劳足下替我去实现了。”

那男子忙点头道:“不敢,既出同门,自当为姑娘效劳。”如此也算是绝了救阿娓的心思,从而决定遵照她的意愿为周报仇,使秦灭而绝祀。

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那男子最终拱手辞行。

阿娓最终目送他至门口,想起符妫之事,说道:“替我向十八世子问好。”

男子不解其意,但还是回身点了点头。

阿娓送走了那男子,而后惆怅地看着案上的木匣,最终没有立马打开,只望着它怔怔地落泪。

待宫女寻回课毕的媚妫之时,看到的就是阿娓盯着木匣发呆的样子。路上她倒是听说了遗物之事。

媚妫走近阿娓,陪其跪坐道:“这就是姑父留给你的遗物?”

阿娓因媚妫的声音回神,而后点了点头,命宫女将木匣的锁砸开后,方才打开了木匣。

匣内却是一件男童的衣衫,五卷竹简,以及一套龟甲。媚妫一一看去,却发现那五卷竹简分别是《归藏》、《连山》、《易经》、《家学周易辑要》、《与女书》。

媚妫心下明了,姑父只怕是担心死后家传易学断绝,故此送书与阿娓,勉其振作吧。前四卷竹简所载之内容,想必阿娓早就烂熟于心了。

阿娓也明白,是以直接拿起了那卷《与女书》。

昔者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待吾知天命,始信前言。念及家传之学无继,只得托之于幼女,何其悲乎?

奈何天不假人,绝我后嗣。抚衣忆子,却不见其,魂兮归来!平生最痛,莫过于江河浩瀚,海水不可倾覆,吾子魂兮何在?吾之将死,以兄衣遗汝,傩舞埙声,替兄招魂。待及安定,择一处葬之,如此吾泉下有知,亦欣然耳!

遗书托事,愿汝勿恨。人固有一死,亦莫做哀戚之声。吾临终一卦,卜汝真有仙缘。如若长生不死,吾家血脉永存,何其幸哉!

阿娓看完此书,一时只得发怔。易学继承、替兄招魂这些事她都能尽力完成,可她真有仙缘、长生不死之事么?阿娓一时也忍不住惆怅起来。

阿娓还是相信阿爹这至诚之卦的,她其实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仙人。她到底继承的是史家,又有姬家的家学,又怎么可能如儒家那般掩耳盗铃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她相信这天地自有神灵,也相信冥冥之中一些机缘的存在,一如易学的天机言灵,巫家傩舞的招魂,术士的谶语,星象家的观星术……终究是些不可言说,却真实存在的力量。

媚妫见阿娓看完遗书后不语,凑过来看了看,而后也有些无语。她倒不是不信这世间有真仙。可徐福什么货色她更清楚。出海寻仙,终究是九死一生,仙缘飘邈的,若阿娓真有仙缘,她一直跟着她,是不是也能求得善终?

想到这里媚妫就忍不住苦笑,还说要保护妹妹,却是一见利益就趋之若鹜了。但媚妫还是相信姑父的卦的,是以倒也真心为阿娓感到高兴。成不成仙她无所谓,此行出海,能活着就好。

阿娓回过神来,将竹简卷好。而后拿起那身男童的衣衫,喃喃自语道:“阿兄,你再等等,等我到海上之时,就可为你招魂了。”言罢,她回头问媚妫,“媚姐姐,楚国那边的女童有精于傩舞招魂之事的么?”

媚妫一时只得摇头:“这不清楚,自打初来芷阳宫那时三个楚国女童因自拿膳食而自杀后,楚国那边的人就不大与其他家族的女童往来。”

阿娓“哦”了一声,而后又问,“那姒姓那边可有巫家的人?”

媚妫蹙眉:“这就更看不出来了。”

阿娓想了下,也不由叹气,也是媚姐姐都知道低调掩饰身份,其他人自是如此。只要她们不刻意表现,谁会想到某些平凡的女童、男童身上具备着某些奇异的力量?

于是阿娓只得将这些东西收回匣子里,待到上船之后再做计较。

媚妫见阿娓如此,反而问道:“今天来看你的人是谁?”

阿娓凑到媚妫耳边轻声道:“是我史家的师兄,我引他去投靠胡亥,我们出海后由他引导之后的事情。”

媚妫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那符妫的事,还办不办?”

阿娓眨了眨眼:“枕边之风,能办当然办了,于师兄他们而言,也是个绝佳的助力。”

“他们?”媚妫疑惑。

阿娓点了点头:“大抵是阿爹的死,使得周王室旧臣们惭愧,他们便各自派了后代出来,以我师兄为首。”

媚妫听了,也不再多问,心中却也为阿娓感到高兴。这也是横插的一笔,他们的到来会保证阿娓的想法得以更快更好的实现,有了他们阿娓就不再是孤军奋战了。一个阿娓的报复就这么可怕了,若是许多不相上下的之人,涌入秦国未来的夺位之战中,秦宗室的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四十一章 绝祀之谋(三)

阿娓也笑了:“也是,他们一来,我倒真是无事一身轻了。毕竟论及权谋手段,他们只会比我更强。”

媚妫则抚摸这阿娓的头发安慰道:“你到底年纪小,见识得更少,他们身为男子,得以行走天下,定然比你书中得来地更为深刻。”

阿娓也不由感慨道:“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这天下有的是傲骨铮铮的男儿,也有的是智计出众的谋士,又岂是皇帝陛下忌惮得了,杀得完的?”

媚妫看着这样的阿娓,一时也不由升起作为一门继承人的豪情来:“就是,诸子百家,哪家的传承不能培育出风靡一时的人物?不过是或隐或现,不爱将心思花在朝堂争斗间罢了!”

阿娓一时也掩唇笑了,真好,乱世出英雄。来日秦灭,这天下,到底是谋士与兵家的战场。也不知何人有幸能被推到台前,亦不知哪家思想有幸,会获得新朝的重用?生于史家真好,能看尽历史风云,秉笔记录一个又一个朝代,朝代不绝,史家亦不绝。

史家终究能一直被传承下去,不像易家,阿娓手抚着匣子,心想,易学都是需要天赋和血脉的,是以大多的易家都是家传,父子相传、父女相传,代代不绝。可如果哪家绝嗣,那么哪家的传承也就会断下去。《归藏》、《连山》何以不懂居多?还不是因为传承不完整?回头,只怕连《易经》的传承都不会完整了。

想到这里,阿娓就不由想起以前婵妫说起的那个会占卜的风姓女童,听说这次一起被征召来的还有她哥,如若她家只有她兄妹俩的话,传承是不是也会断了下去?

绝祀,绝嗣,绝道统承继,赵政所图,甚大。某一天,他是不是还想图谋诸子百家?

阿娓想了想,复又觉不太可能,纵使赵政一心想着图谋,他大秦官场上的那些百家弟子也会维护师门承继的。赵政若敢向诸子百家下手,那么迎来的就将会是诸子百家的联合作战了,一家之力,尚不可小觑,百家之力,大秦还会存在么?毕竟秦得天下有赖法家、兵家之力,要灭诸子百家,唇亡齿寒,法家、兵家岂不袖手旁观?如此这天下,只怕要更乱了。

媚妫见阿娓手抚着木匣,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一时也有感与自家的传承,思索再三,最终决定要将自己的继承人信物交给榭妫。

她相信阿娓能说到做到,日后符妫能为胡亥妾室,那么榭妫至少能得以保全,得以回家,得以让师父找到她。

阿娓依然日日呆在听雨轩守孝,媚妫则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某日,阿娓见此,终究忍不住开口追问。

媚妫笑道:“我还以为你能多忍几天呢?”见阿娓一脸关切的模样,只得偏头对阿娓说道,“我最近在教榭妫学琴。”

阿娓一脸惊讶:“你收她为徒了?”

媚妫摇头道:“不,我是代师授艺,我想将乐家的继承人的信物交给她带出去,那孩子天赋还不错,看在信物的份上,师父或许会收下她。”

阿娓一时不由对媚妫心生佩服。为了门派承继,慵懒的媚妫也能做到如此。同时也期望那个阿榭,莫要辜负了媚妫的一番心意,莫要让人将身上的信物夺走了。

而后阿娓更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看来符妫之事,终不能再拖了。不然媚姐姐的一番心思不就白费了?

是以,阿娓当即就派宫女传话给徐管事,说她想见蒙翁领队,若蒙翁有空,邀其前来一叙。

蒙翁接到阿娓的传话后,顿时头大如斗。想他好不容易回到族兄身边,安生地筹备着粮草、军饷,干得不亦乐乎,这阿娓,竟然又来烦他。

蒙毅看着如此烦恼的族弟,一时也好奇阿娓对蒙翁做了什么,让其纠结成这样。他想起那回见到蒙翁脖子上的一道血痕之事,最终眯了眯眼,说道:“她只怕有什么事想向上传话吧,如此你自去做你的事,回头我替你去一趟听雨轩。”

阿娓看到前来的是蒙毅,一时也懵了下,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蒙毅本来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和防备而来的,可看到瘦得几乎看得见骨头的阿娓,再看向神牌上的名字后,一肚子的怨气又都化为了怜惜。不管阿娓曾经如何可恶,如见的她亦不过是一个失去父母庇护,失去政治价值的小女孩而已。

是以他蹙眉道:“不过一年没见,怎么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这听雨轩是少你吃的了?”

殿内的三个宫女闻言,忙跪下以头伏地,阿娓听得这话,一时也怔了怔,蒙毅这是在关心她?

见阿娓一时怔住,蒙毅反而大笑了起来。招呼宫女退下后,心想,这阿娓,其实也还真是个别人一对她好就会发怔的小女孩而已。她所谓的那些刁转聪慧也不过是她为求自保的壳罢了!

蒙毅与阿娓对坐后,朗声道:“阿翁正忙着筹备军饷、粮草之事,分不开身,所以我就代他来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阿娓“哦”了一声,便真不客气地说了起来,“我这还在守孝,便是到船上只怕也得守孝,故此我的东西怕是要提前独立准备了,这些支出都是特例,还请你跟徐管事那边吩咐一声。”

蒙毅听完这话,倒很是意外,他倒真没想到阿娓是为守孝开支的事情找蒙翁的。一时又有些懊恼自己对个孩子多心,是以仿若聊天似地回答道:“上次出海,有许多孩童因水土不服而死,是以这次你们会提前上船,以适应船上的生活。如此你的守孝之物,怕当真要加紧赶制了。不过没事,回头我会派人去跟徐管事说的,你要什么,也只管吩咐下去。”

见蒙毅说得这么细,阿娓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大秦的智囊居然这么好说话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而后似乎又明白对方而今好说话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如今的自己对大秦没有威胁吧!可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威胁早都在暗处隐藏好了,只是他们不曾察觉到罢了。

第四十二章 绝祀之谋(四)

蒙毅见阿娓似乎在发呆,笑道:“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阿娓忙摇头道:“只是一时不大适应蒙统领你的关心和细心而已。”

蒙毅大笑:“我辅助大秦内部银钱粮草管理,若不细心,陛下又怎么会放心?”

阿娓只得摸摸鼻子,违心道:“那倒也是。”

蒙毅突然就不笑了,看着阿娓问道:“你今日要见阿蒙,到底所谓何事?”

阿娓知道守孝之事肯定瞒不过蒙毅,故此倒准备了一份厚礼,因而道:“我听闻有个叫卢生的术士,得了本仙书,上书‘亡秦者,胡也’,可有此事?”

蒙毅听得这话,眼前闪过一道精光:“你对此有所得?”

阿娓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看得深远,看到了千百年后胡人对大秦的威胁,故此派蒙将军出征北伐,防微杜渐,这或许算不得错,只是……”

“只是什么?”蒙毅倒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只是,这前提是那卢生得到的真是仙书了。如若不是,是对手作假,算准了陛下的心思而故意调开蒙将军,那么以蒙统领之见,谁损失最大?”

听到这里蒙毅眼光一闪,他不是蒙恬一听有仗打就兴奋,所以他心思一转便道:“你觉得有人想要对付扶苏公子?”

阿娓也没点头也没摇头,依旧神色淡然:“陛下看得太远,免不了顾不上看眼前,陛下既然相信统领,统领就该替他看着些眼前。”

蒙毅笑了:“你会这样好心?”

阿娓面无表情:“我几时又不好心了?起初不过是为求自保罢了。”

蒙毅也懒得跟她贫嘴,是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亡秦者,胡也。这个胡,可以指外患——胡人,也可以近指内忧——胡亥。”

胡亥二字一出,蒙毅立马就坐不住了。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可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沉声道:“你这解释,可还有谁知道?”

阿娓自是摇头。

蒙毅见此,倒十分难得地向阿娓揖了一礼:“姑娘大恩,毅心佩服。”

阿娓摇头道:“我不是尽人事吧,天意如何,谁又知道呢?”

于是二人再度对坐。

阿娓方才开口道:“其实,我今日找阿翁是为了一件私事。”

“何事?”蒙毅问道。

阿娓道:“时间紧迫,想请阿翁搭救一个人,田齐的王室后裔婵妫。”

提到田齐王室,蒙毅便知道这次阿娓怕是说了真话。又想起自己族弟曾经的身份,倒也有些想替他一消前恩,是以道:“如何救?”

“和秦国宗室联姻。”阿娓叹气道,“出海结果九死一生,婵妫性子单纯善良,我真心不忍见她……”

蒙毅摆了摆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替阿翁处理好的。”

阿娓起身也向蒙毅揖礼:“如此,我就先代婵妫谢过蒙统领了。”

蒙翁却也受了她这一礼,而后看着阿娓发呆。

阿娓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因此问道:“我有什么不妥?”

蒙毅摇头道:“我只是好奇你能想到与秦宗室联姻能保全身家,又何必提出姬嬴两姓再不通婚的说法。”

阿娓见此,亦是摇头:“国仇家恨,于我而言绝祀之恨,终不敢忘。”言罢,又苦笑道,“只怕我这样的女孩,你们大秦宗室也不敢娶。”

蒙毅听完复也一怔,而后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之心,只能淡淡地说道:“那就祝你未来出海之一行一路顺风了。”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说道:“扶苏公子的确不错,若你们能保得住公子上位,大秦基业算是稳了,如若是其他世子继位,结局如何,还真难说。”

这算是最真心的叮嘱了,却也是提醒扶苏一脉从此要与胡亥一脉死磕了。

蒙毅自是揖礼道:“我替公子先谢过姑娘了。”

阿娓自是摇头,心想,若是扶苏知道自己在背后的筹谋只怕要恨死她呢,便是蒙毅若真知晓了,只怕也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看。不过各有目的,阿娓并不后悔会坑倒扶苏。

送走了蒙毅,阿娓忍不住想,如此有扶苏这边联姻开局,那么符妫日后成为胡亥侍妾的关注力就会小很多。旁人只会单以为,扶苏、胡亥争相拉拢田齐,如此抛出一个婵妫解了蒙翁的旧主之情,却又能将符妫这颗棋子,隐藏得很好。便是日后符妫的清高孤傲,在胡亥面前都可以有个出处,比如:殿下纳我不就是为了得到田齐支持与扶苏公子相较么?如此难道还希望我对殿下有个好脸色?咱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而蒙毅到底还是赵政最信任的人,只要他有那么一丝怀疑这个胡也是胡亥,那么胡亥就不能被赵政立为太子。太子之位久悬不下,双方势力才会有交锋的机会。这样,来日胡亥上位,才会有复仇心和怨恨,这大秦若没有蒙氏一族守护,六国贵族复国方才会有机会。

阿娓伸了个懒腰,想着师兄如今可有入十八世子麾下?她可还等着胡亥前来,指点符妫联姻之事呢,这胡亥,可真令人好等!

三日之后,阿娓等来了胡亥。

与上次不同,这次胡亥前来特意着了身素服,想必是知道阿娓这里在举行丧仪守孝,特意令人准备的。

说不感动还是假的。阿娓忍不住叹气,也难怪赵政更喜欢胡亥。他的行事,十分照顾人心,在讨好人这件事上,不得不说,他特别有天赋,所以他用起感情牌来,自是无往不利。

阿娓见他来,也不意外,熟稔地念叨了一句:“你总算来来了,若再不来,只怕都看不到我了。”

胡亥听她这么一说,一时也笑了。又想起这是灵堂,阿娓还在守孝,忙又硬绷着脸,诚恳地对阿娓爹娘的牌位拜了三拜。对彼此,阿娓又想起三日前来得蒙毅,如此心中的偏向不由更重了。

待胡亥礼毕,二人对坐。胡亥忙拱手致歉道:“前番事情太多,家师总不好过来打扰,今日孤就替家师向君说声抱歉了。”

阿娓自是摇头道:“无奈,近些日子确实发生了不少事。”说着沉默了半晌,问道,“我举荐过去的人,殿下见到了?”

第四十三章 绝祀之谋(五)

胡亥又忙拱手道:“说来还要多谢君的引荐,都是些良才。为此家师还多次叮嘱,要孤善待他们。”

阿娓听他一口一个家师,也明白赵高在他心中的地位了,是以笑道:“他们虽不错,到底未曾真正地切入时局,比不得令师赵高大人常年身在陛下身边,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是以殿下以后还是要多仰仗令师,凡事也莫要越过了令师行事,于人于己都好。”

胡亥听了,又觉得阿娓不为所荐之人争权,还教他尊师,却也是真的想指点他的。是以问道:“君托言唤我来,可有要事?”

阿娓点头,低声道:“卢生谶语之事。”

胡亥初听,笑道:“君不必为此事烦忧,父皇以命蒙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北伐,以绝我大秦之患。”

阿娓摇头,凑到胡亥耳边道:“那是外忧,那内患呢?殿下莫要忘记你叫胡亥啊!”

胡亥一听,猛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道:“君怎么能和孤开这样的玩笑?”

“并不是和殿下开玩笑?”阿娓叹息道,“如若陛下不信谶语,自然也不必派兵北伐了。如今陛下既已针对外患了,想必不久之后也该腾出手了。”

胡亥果然被吓到了。

阿娓见此笑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殿下是殿下,旁人也不可能直接向陛下进谗言的。只是殿下要的储君之位,只怕会花落别家了。”

胡亥一时悲凄,心想,自己可真冤。

阿娓却道:“依我之见,殿下此次回去一定得查清这卢生到底是谁的人。毕竟一计使得扶苏公子去了蒙恬将军,又使得殿下直接被猜疑,这背后之人,用心着实险恶了些。”

胡亥听阿娓这么一说,当即眼前一亮。是啊,他们都局限在相信了这个谶语,若是跳开这个谶语,那么背后之人倒真是一举削弱了他和扶苏二人。

胡亥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到底是哥哥们还是弟弟们?胡亥捏紧拳头,此事他一定得查清楚。如若真查不清楚,便是得不了储君之位,他也要拉那些哥哥们、弟弟们陪葬。

亡秦者,胡也,胡还明指我胡亥?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念及此,胡亥忙起身,冲阿娓道:“君之大恩,孤记在心上了。不日君就要出海了,若有何事相托,尽管开口。”

阿娓心想,我倒想说你上位了能替我将你的哥哥们、弟弟们都杀了么?如果能族灭那就更好了。但这可能么?

是以阿娓只得叹气道:“我一个孤哀之人,还能有何所托?横竖我家也没人了。”

胡亥一听,一时也极其无奈。

阿娓又道:“殿下不必为我忧心,我替殿下着想,不过是因着殿下此前的那番拜师诚意,如今虽不成师徒,但指点你一二也不枉这场交情。”

胡亥眼眶一下子都湿了。阿娓分不清这是真心还是做戏,但一个年近弱冠的男子,一下子眼眶都湿了模样还真见过,阿娓只得轻叹道,看来这胡亥,只怕最后成也感情,败也感情吧。他那么依赖和信任赵高,可赵高只怕和我一样图谋甚大,一个重感情的棋子,倒确实是个好棋子,赵高真有眼光。

阿娓见胡亥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自说自话道:“我听闻近日扶苏公子那边与田齐王室那边预备联姻,不知你可听说过?”

胡亥当即摇头,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身处这芷阳宫内何以知道此事?”

阿娓摇头,一副你真傻:“联姻对象就在这芷阳宫内,我又岂可不知?”

“谁?”胡亥问道。

“齐国王室庶女,婵妫。”

“一个庶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胡亥一脸不在乎。

“这是齐王最后一个女儿了,听闻扶苏公子那边说的是娶字。”

胡亥忙摇头道:“怎么可能?大皇兄的妻子可是丞相大人家的千金。”说道李斯,胡亥又是佩服又是胆寒。

阿娓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想哪里去了?我们宫里的女子才多大?说到娶,想必扶苏公子是要替儿子聘娶吧。”

胡亥也为这乌龙弄得有些尴尬,想起子婴的年纪,一时倒也明白了过来。而后又忍不住叹气,他怎么就生得这么不大不小的呢?不能自己去求娶,更没有适龄的儿子去求娶,好替自己拉拢势力。

阿娓却咳嗽了声,胡亥忙镇定了下来。阿娓道:“此事真假,不日尚有定论。如若此事为真,我倒有一计给殿下,不知殿下可愿一听?”

胡亥忙点头不迭:“请君指教一二。”

阿娓道:“这芷阳宫中,还有对齐国宗室的姐妹,此乃嫡出,如若那边之事成定局,殿下亦可效仿,纳这边的姐姐为妾。”

胡亥一时听愣了:“以嫡出宗室为妾!她怎么可能答应?”

“她会答应的,为了她妹妹。”阿娓笃定道,“殿下只要保证救下她妹妹,并将她妹妹送回家,她自然会答应做殿下的侍妾的。活着,可好过出海。”

胡亥一听,再次起身向阿娓揖了一礼。

阿娓道:“我不过是替殿下防患于为然吧,至于我走后,前路如何,还要看令师赵高大人的手段了。”

胡亥听完再次拜谢。

阿娓道:“你来了也有些时候了,去吧。今日之事,你可对令师赵高大人提起,毕竟日后你就要全部仰仗他了,故此切莫引起他的猜疑。”

胡亥点了点头,而后起身告辞。阿娓目送其远去,心想,联姻之谋,总算设计完成了,剩下的便是等待了。等待徐福入咸阳,等待她们出发,等待赵政下旨。

扶苏、胡亥。阿娓勾唇冷笑,为那个位置斗吧,最好将大秦宗室内所有皇子皇孙都卷入进去。成王败寇最终以嬴姓秦氏的鲜血去祭奠这天地,去祭奠她姬姓姬氏的绝祀之仇,去祭奠六国宗室的颠沛流离。

阿娓回望堂前父母的灵堂牌位,心中默念:阿爹,你走好,寻仙之事无论真假,我都会去海上将阿兄的魂魄招回,好生安葬的。阿娘,你一定不要去寻死,你要替我们全家活着,看看这大秦江山是如何覆灭的。

第四十四章 后续之事(一)

有关徐福的消息,都是媚妫带来的。

媚妫告诉阿娓:“徐福在来咸阳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因为重伤养了足足三个多月,是以如今才来咸阳复命呢。”

阿娓听了,自是紧张不已。因而问道:“是怎样的刺客?男的、还是女的?”

媚妫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没抓到。”

媚妫见阿娓对这刺客之事格外留心,突然凑到阿娓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据说那刺客很是厉害,使的是剑仙手段,生生要了徐福半条命。若非当时有另有一位剑仙在场,突然出手,将那剑仙的剑架住,并将人带走,只怕徐福现下都没命前来咸阳了。”

阿娓听完讶然不语。有剑仙手段的刺客,那定然不是阿娘了。她阿娘是很擅长剑道,但离传说中散修存在的剑仙相比,那就差得远了。如此,这剑仙会是从哪里来的呢?

娘亲请的刺客?只是阿娘若能请到这样的刺客,只怕刚得知阿兄死讯之时,就会请了去刺杀徐福吧。而后一个剑仙,为何又要拦住前一个的刺杀呢?

难道是仙凡不同,可伤而不可杀?此间之事,阿娓着实有些吃不透,总觉得处处古怪。

媚妫见阿娓只是惊讶了一下,不满道:“阿娓,你也太无趣了吧。常人听到这个,不该是嘲笑徐福出海寻仙,却被剑仙寻仇了么?”

“啊?”阿娓果然没发现笑点在哪里,反而喟叹道,“只怕陛下这回,怕是更是要相信徐福的海上仙山之说了。”

媚妫偏头问道:“为何?”

“剑仙的存在,反倒证明了仙人的存在。长生不老之事,何等诱人。换我是皇帝陛下,只怕也要放手一赌了。”阿娓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更何况牺牲的还是他们这些于赵政而言,有威胁的存在。

阿娓心下叹息,就不知这徐福是真的遇见剑仙刺杀了。还是根本没有受伤,妄图假借剑仙之说,来唬得赵政相信。若是后者,这徐福心机,也着实骇人了些;若是前者,这徐福可真是福大命大,或许他身上还真有那么丝仙缘呢。

而后想到阿娘,便又觉得徐福的伤是作假的。根据媚姐姐的描述,这刺客倒像是被人救走了,故而不知是男是女。不管是不是阿娘,横竖这刺客没事,阿娓也算放下心来。

事实上,她就担心阿娘意气用事,事败之后被人认了出来,从而牵连到姬、妫两家。是以初听到阿爹自刎后,她才会狠下心肠,亲口说出让周公府的所有人全部殉葬。

阿娘,从此天地宽广,任你遨游。没有阿爹,没有阿兄,也没有我,仗剑走天涯,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你了。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你是不是也会想起阿爹?想起那个因你执意离开,而自刎殉情的男子?

阿娓长叹。

媚妫却不知道阿娓的长叹由何而来,只得开解道:“看来我们也要离开芷阳宫了。”

阿娓点头,心想,婵妫、符妫的联姻之事也要尘埃落定了。

不久之后,赵政便下令长杨宫及芷阳宫的童男童女开始收拾,言说不日将启程前往琅琊。随后两道赐婚的诏书便接着下发了。一道是将婵妫赐婚子婴的;另一道却是将符妫赐予胡亥为妾,并赦免其妹榭妫,着人送还榭妫归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事在芷阳宫中引起了不小的的轰动,便是长杨宫那边的男子都开始琢磨这两道婚旨背后的意义了。好在他们不认识什么公主,也没起过娶公主,而避开出海的念头。

榭妫胆小,却并不愚笨。听闻自己能归家,是姐姐去给胡亥作妾换回的,便闹着不走,只抱着符妫哭。

符妫则一边安慰她,一边思索着那阿娓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方才将此事办成的。还有婵妫之事,难道也是出自阿娓的手笔?难道婵妫也是阿娓手中的一颗暗子?

一念及此,符妫心底便有些别扭了。毕竟她和婵妫都是田齐之人,如此被阿娓设计,谁又高兴得起来?好在榭妫一直绊着她,不然她怕要第一时间冲进听雨轩质问一番了。

而媚妫听说婵妫也被赐婚了,一时也很迷茫。恭喜了婵妫一番后,依然觉得此事费解,只得回听雨轩追问阿娓。

阿娓笑道:“婵妫之事还真不赖我,是婵妫在秦宫有贵人。”阿娓想了想之后说道,“就是以前我的那个明卫蒙翁,他曾是齐王室的侍卫。”

媚妫听了淡淡“哦”了一声,一副你敢说婵妫的婚事,没有你的手笔在内?

阿娓只得承认道:“好吧,是我提醒蒙翁,婵妫的存在的。但我保证,我真没有拿婵妫当棋子的意思。”

媚妫斜眼看她,似乎不大相信。

阿娓忙道:“就她那样,我还真看不上。”

媚妫知道阿娓这是嫌婵妫缺心眼,根本不足以做棋子。可也正是婵妫的这份缺心眼,让阿娓觉得她很好。好得都不忍心去算计她,只想给她一份好姻缘,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底,比起符妫,阿娓还是更偏心婵妫的。

媚妫沉吟了一会儿,又恐符妫多想,自又去椿萱居看望符妫,并对婵妫之事做了一番解释。

到了晚上,符妫领着妹妹榭妫,前来听雨轩拜谢。

阿娓忙扶起她们,认真说道:“能认识你们,是我的福气。之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不能再相互照应了。如此还请你们能尽力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更多的可能。”

符妫此时疑心已去,现下倒是感谢阿娓。感激她帮了自己和妹妹,又借蒙家之手给婵妫一份好姻缘,免受出海之苦。

媚妫见此刻四下无人,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链子,上面挂着一个精致的骨笛,郑重地放在了榭妫的手上:“将它保管好,日后遇见师父了,再将它交还给师父。此物于我乐家干系重大,今日我就将它托付给你了。”

符妫见了这骨笛,当即就要给媚妫见礼。

媚妫忙拦住她,神色尴尬地道:“之前一直瞒着你,是以为自己有脱困的可能。如今既没有了,就劳烦令妹将东西送回乐家。令妹天赋不错,看在信物的份上,家师会收下她,细心培养的。如此也能解了,你在宫中的盼顾之忧。”

符妫听完后,忙叮嘱榭妫将东西收好。榭妫听姐姐这么一说,忙郑重地将链子带上,贴身收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 后续之事(二)

媚妫叮嘱符妫道:“令妹还小,不太懂门中之事。回头还请你将消息传回乐家,我师父得知了自会去寻她。”

符妫听了,只觉阿娓、媚妫对她姐妹俩的恩情太重,因而哽咽地保证道:“你们放心,我拼死也会完成你们所托之事。”

阿娓则叹了口气道:“我虽欲绝秦之宗室,但婵妫之夫,若能放过,就暂且先放过吧。我终究不忍为了复仇,让婵妫失去了庇护。”

符妫听完,心下更是怜惜阿娓。是以道:“阿娓你放心,我不会诞下嬴姓的血脉。婵妫之事,我会拿捏好分寸的。”仇人的血脉,她自不会诞下,她可不想陷自己于两难的境地。

阿娓只得抱了下符妫,凑到其耳边叮嘱道:“一切就拜托你了。胡亥身边有我的师兄,也是个史家之人。日后你若有什么为难处,只管说与他,他会替你想办法的。若有人进他的谗言,也望你相助一二。总之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出事,守望相助,徐徐图之就好。”

符妫回抱住阿娓,哽咽着点头。阿娓这是对她完全信任,是以将一切尽数托付给她了。都身怀着国仇家恨,她比起阿娓的谋算,着实差得太远。但这并不妨碍她会是一个好的执行者,符妫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会以嬴姓的血脉去祭奠她田齐宗室所流过的血泪。

这边榭妫见了,也忙抱住了媚妫,抽泣道:“师姐,我一定会努力让师父认下我的。”

媚妫忙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别哭了,师父最讨厌爱哭又不努力的孩子了。”

榭妫忙收回眼泪,点头道:“我一定会做到最好,一定会超过师姐你的。”

媚妫欣慰地点着头,心中想的却是:超过我?那怎么可能。我将骨笛给你,不过是给你一张进入乐家的引荐,顺便让你将信物送回而已。

天赋有限,纵使你再刻苦努力,难道还能赢过几位师伯、师叔的弟子?乐家到底是不大公平的,只期望你回头,莫要再被打击得哭鼻子了。

且不提媚妫内心的纠结。符妫姐妹依依惜别,最终还是乘夜溜了回去。

待二人走后,媚妫问阿娓:“计谋得逞的感觉如何?”

阿娓摇头叹道:“好戏即将登场,可惜我只能遥想。”

媚妫嗤笑道:“你倒是求仁得仁了,我师父若听说我真要上船了,还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模样。”

阿娓一脸理解:“所以你就替她认了个胆小爱哭的徒弟,逼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教导?”

“知我者,阿娓是也。”媚妫只得叹气。

以她师父的脾气,知道她要上船,肯定是要来路上堵人的。故此她完全没必要将信物托付给阿榭,转一圈再回到师父手中。她这不过是怜惜阿榭的天赋,担心师父因她的离开而变得颓丧,故此顺势而为罢了。更何况,安顿好了榭妫,才能让符妫无后顾之忧地遵照阿娓的计划行事。

一箭三雕而已。媚妫她是慵懒,也正因为慵懒,是以她从来不做无用之功。

第二日清晨,听得送膳的宫女议论,说是她们明日就要出发去往琅琊了。

媚妫一边吃早膳,一边问阿娓:“东西收拾好了没?”

阿娓点头道:“幸好将那些小玩意都送人了,否则还真没办法带走。”

说罢引媚妫去看,只见其四季的衣衫鞋袜装了满满四大箱,而后再无它物。

媚妫忍不住蹙眉道:“你准备这么多衣衫作甚?”

阿娓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虽然船上会有人替我们裁衣,但我还要守孝,这些未曾染色的素白衣物,船上是没有的。加上我近两年还要长个,是以这些四季衣衫鞋袜,看起来就特别多了。”

媚妫听了,目光依次扫过四大箱衣物,看来阿娓这是有意守孝,故此一口气准备了两年多的白衣。

阿娓见媚妫不语,便出言问道:“媚姐姐,你的东西可收拾好了?”

媚妫摇头道:“我东西不多,其余的也是开了单子,徐管事那边正在赶工呢。罢了,我先回居所去了,等打点好自己的东西,晚些时候再过来。”

阿娓点头,目送媚妫离去,心底却盘算着,大秦这边好像还欠她一个交代呢。

临近午时,蒙毅带了近三十个侍卫抬着一箱一箱地东西来到听雨轩。

阿娓见了,偏头问道:“这便是我周公府的遗财?”

蒙毅一听,便知阿娓一直记挂着此事,忙拱手道致歉:“近来忙于整理北伐军饷、粮草之事,倒忘了来与姑娘交接,还请见谅。”

阿娓微微颔首:“蒙统领日理万机,自当是国事为先。”

蒙毅听完微微一笑,示意众侍卫将箱子搁到殿内。而后他沉声说道:“这些便是与周公夫妇陪葬之后,剩下来的财物。”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清单何在?”

蒙毅则从袖中抽出两卷竹简,递过去。

阿娓接过展开,一目十行,心下有数了。只怕是知道她不能返回梁城,是以周公府管事殉葬前,便将这些清单拟写好了,而后才合着东西,一并交给了秦使。

阿娓合上竹简,心下忍不住感慨。她曾祖父那时会穷到高台避债,不过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可折算成现银之物罢了。堂堂周天子,总不能将家藏王族之物,拿去抵债吧?

周朝八百年江山,所遗之青铜礼器、玉器、珠宝珍奇,又岂能少?待到降秦,交出了传世九鼎及大半的奇珍异宝之后,实际所剩余财,也还是个天文数目。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将这些木箱都拆封打开吧!”

于是众侍卫协力打开了十五个木箱,一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使得众人都为之一震。

阿娓看了眼,而后问道:“箱内皆是小鼎,不知天亡簋等大型礼器何在?”

蒙毅忙拱手道“大型青铜礼器共计五十余件,如今都收于秦宫之中。此物重且大,并不便携带,故此吾擅作主张,便没有命人抬来。姑娘若要察看,而后可随我同去一观。”

阿娓听了,也只是摇头不语。她都要被送上船了,又如何能带得走那些庞然大物?不祭天地、不祭祀宗庙,那些大件之物,她要来还有何用?

终究是要便宜秦人了。

第四十六章 财物与仪程(一)

阿娓逐一清点箱中之物,其中青铜器数量巨大,有七箱之多,含炊器、食器、酒器、壶器、乐器(编钟等)、兵器等。

阿娓命人拿来十个空箱,将各类青铜器选出一套来,装了足足三箱。蒙毅看后也明白,这被阿娓挑出来的,是她要带上船的,至于剩余的,也不知她要如何处理。

阿娓接着便清点起玉器来。玉器居其二,有五箱之数,其中三箱是祭祀用的璧、璋、琥、琮、圭、璜、戈、圭、戚、钺、锛等物,另外两箱则是玉制的笄、簪、珠、管、璇玑、柱饰、各种小型配饰、动物配饰、贝饰、杂佩、项饰、腕饰、大型组佩的饰品、玉制的乐器、以及部分玉制容器。

阿娓见此一笑,直接命人将那两箱非祭祀用的玉器抬放到刚才选出的三箱青铜器一处,如此她便多了五大箱行礼。

接下来是珠玉装饰之品,数量不少,亦有两箱,阿娓大手一挥直接收了下来。最后一箱装的是各色杂器,以陶器、竹器为多,件件堪称精品,包括乐器、壶器、酒器等等,阿娓到底不舍,于是这一箱也被留了下来。

阿娓环视了一圈,蹙眉问道:“怎不见书卷、金银、绢帛之物?”

蒙毅一听,忙打起精神道:“周府管事殉葬前有言,说周公有令将大部分书卷殉葬,少部分转交给了太史公珍藏,言说姑娘早已熟背书卷,如此留之无用。”

阿娓听了只得点头。她虽没有阿兄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到底书读三遍便能咏颂,不仅自家藏书,便是史家藏书都完全记刻在她的脑海中了,如此书卷还真于她无用了。

蒙毅见此又道:“因为有姬姓近支前来主持周公之丧仪,周府管事便做主将姑娘的金银器、绢帛等物分派给了他们,作为谢仪。此事有贵府管事殉葬前留书,并有分派之物的清单,姑娘可要一看?”说着蒙毅又拿出一卷竹简来。

阿娓接过,照样一目十行。待看完清单后,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管事果然够大度。而后又叹息,只怕那些近支为此,还不依不饶吧。若非大秦这边施压,只怕她连这十五箱东西都守不住。

果然是财帛动人心!阿娓合上竹简,随口问了句:“也难得他们瓜分了这些就散了。”

蒙毅道:“也是贵府管事聪颖,一早便将这些交由了我大秦使者看管。”

阿娓心下了然,如此姬姓近支根本不敢来与大秦这边的使者来闹,管事这清单上只怕还少了贿赂大秦使者这边的财物清单。

不过,人也算不错,收了厚礼,没敢私吞她的东西。是以阿娓笑道:“如此,还要劳烦蒙统领替我谢过那位使者。”

蒙毅拱手道:“姑娘不必客气,那位使者亦是我蒙氏族人,蒙常。”

阿娓也笑了,蒙毅不愧是内侍之首,肥差都是优先自家人。

阿娓看了眼,被自己选后剩下的七大箱东西,朝蒙毅拱手道:“听闻陛下北伐,正在筹措军饷、粮草,阿娓不才,愿将这剩余之物,连同那五十余件大型礼器都献给陛下,只求陛下一些小恩典。”

蒙毅心知阿娓带不走这些,故此听了阿娓的话,也不太意外。是以问道:“姑娘所求为何?在下定替姑娘向陛下转达。”

阿娓与蒙毅对视道:“我想船上不比宫里,故此求陛下恩准,许我能独居一室。再求陛下赐我一名精于武艺的护卫,财帛动人心,船上之人,我终究是信不过的。”

蒙毅闻言,倒是舒了一口气。他其实还是怕阿娓狮子大开口,令彼此为难,此等小事,他自有信心陛下会答应,是以道:“如此,在下就替北方将士谢过姑娘的大义。姑娘放心,明日临行前,陛下定有旨意下来。”

阿娓点头,目送蒙毅带着侍卫,抬了那七大箱东西回去。回头见自己仅有的八大箱东西,一时也是叹气。

赫赫周室八百年江山,最后她能用上,并可带走的,也就只有这八箱而已!

午膳后,阿娓正准备重新清理并收纳下这八大箱东西时,便见一个宦官领着四个抬着箱子的侍从来了听雨轩。

阿娓疑惑地迎了上去。那宦官忙对阿娓作揖不迭,口中道:“我家殿下听闻姑娘明日就要启程离开,特遣我来向姑娘表示谢意。并送上这两份仪程,还请姑娘笑纳。”

说罢命侍从将这两口大箱子搁在了听雨轩内,而后逐一打开亲自介绍道:“这一箱是吃食,上面一层是御制的点心,中间是宜于存放的粟饼之类,最下面的则是各色干果,殿下担心姑娘路上吃食不便,今日上午特意命御厨替姑娘准备的。”

阿娓一听,心下终究是一暖。一箱吃食,虽不值几个钱,可这心思却花得着实巧妙,新鲜的美食,还分出不便于存放的,便于存放的。此中诚意,着实让人动容。

果然,在讨好人这件事上,胡亥着实天赋奇绝。这也难怪他的感情牌,打得赵政毫无防备。

那宦官见阿娓微笑着颔首,立马又打开另一箱。阿娓看过去时才发现,里面装的是各种有年份的药材。

阿娓蹙眉:“殿下这又是何意?”

宦官忙拱手道:“姑娘有所不知,殿下打听到上次随徐福出海之人,虽很大部分是死于海上风浪,但仍有不少人是死于得了风寒,无药可医。是以殿下特命医局那边给姑娘备下了各色药材,以风寒、补益的为多。殿下听闻姑娘还要守孝,是以就令医局那边特别给姑娘准备了补益的药膳方,说是姑娘在船上可自行调配服用。”

这礼物送得还真是上心,阿娓忍不住感慨。这胡亥,若不是赵政的儿子该多好?

见那宦官似乎等着她的答复,阿娓忙拱手道:“殿下送来的仪程甚和我心,殿下的心意我也明白了。如此还请你回去,替我向殿下致谢,说我很满意他送的这份仪程。”

第四十七章 财物与仪程(二)

那宦官听了,眉眼含笑道:“姑娘客气了,殿下说,这些东西远不足以表达对姑娘的谢意。临来前殿下还有特别安排,命我转告姑娘。”

阿娓忙道:“还请告知详情。”

那宦官笑道:“殿下知道姑娘行李颇多,怕是要为出行犯愁。是以殿下托赵高大人为姑娘准备了两架独立的车马,一架供姑娘乘坐,另一架帮姑娘托运行李,如此姑娘可以无忧矣!”

阿娓听完,一时也不由得感慨胡亥考虑周全,想必这背后也少不得赵高的指点了,是以忙拱手道:“如此,那就要麻烦中车府令赵高大人了。”

那宦官摇头道:“姑娘不必客气,赵高大人身为殿下的师父,姑娘对殿下的提点之意,赵高大人也是领情的。”

阿娓见这宦官嘴甜,格外会说话,便自开箱取了一件玉饰递予他道:“你很会说话,这就赏给你了。你且回去复命吧。”

那宦官接过,看了下玉的成色,心想这阿娓姑娘可真大方。忙慎重地将玉饰收入袖中,堆笑道:“姑娘可还有什么要托我转告殿下的?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也尽可告知我,趁现在还有时间,殿下或可为姑娘解忧。”

听他这么一说,阿娓倒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道:“如此烦你转告殿下,情可动人,情亦可害人,情中滋味教他谨慎拿捏。”她也只能提点至此了,胡亥会不会防备赵高,终究不是她能决定的不是。

那宦官听完,也不大懂。不过想着这是姑娘说给殿下听的,他也不必懂。是以道:“姑娘的话我记下了,定当一字不漏转告给殿下。”

阿娓挥手让他下去,那宦官便高兴地带着四个侍从回去复命了。阿娓目送人家的背影,才哑然失笑,真是,她连人名字都忘了问。也罢,横竖以后也没机会再见到了。

阿娓命人将这两箱东西放在上午的八箱一处,思及早有的那四箱衣衫,一时也不由蹙眉,不知不觉已十四箱东西了,海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那边有没有人?若是有,在那些国度里又是以什么东西相互交易的呢?

交易,到底还是该准备些黄金、绢帛之物。

阿娓还在思索,蒙毅却捧着个匣子,挽着个包袱走了进来。

阿娓见了忙迎上去,笑道:“你居然也来给我送仪程?”

蒙翁这么一听,便知有人已经先来过了。虽是好奇,但到底没追问,只将匣子和包裹搁在案头,冲阿娓道:“匣子里的东西是我族兄蒙毅托我带给你的,包袱里的东西则是我送给你的。”

阿娓好奇地打开,发现匣子里的是一些瓶装的丸药,有专治水土不服的,有治风寒咳嗽的,有治食欲不振的,似乎还有一种治疗晕船的膏药。阿娓看到这些药材,便明白蒙毅的心思了,他只怕是知道我的行李,思及不周全,才替她准备了这些吧。如此,一时倒真有些感激蒙毅的细心和关心。

再打开蒙翁的包袱,发现里面包的却是一套防身的软甲,阿娓看了看,而后眯了眯眼。

这两兄弟的礼物,一是在提醒她注意身体健康,一是在提醒她船上或有性命之忧。海上是什么样的,阿娓或许不清楚,但他们这些跟在陛下身边的人,只怕是有过一些耳闻的。故此,他们送来的东西,引起了阿娓极高的注意。

阿娓忙站起身来谢过蒙翁,又让他替自己代为答谢蒙毅。

待其走后,阿娓果断命宫女去替她寻些伤药过来。蒙家兄弟的礼物,让她意识到,海上或许不大太平,身在船上,财物固然重要,可比财物更重要的,却是人的性命。

好在阿娓今日要来的空箱不少,便拿了一个空箱,将蒙毅给的木匣、阿爹遗物的木匣、自己寻来的伤药、以及蒙翁给的防身软甲都放在了一起,如此便又多出一个箱子的东西了。

阿娓忍不住摇头叹息,怎么就这么多东西呢?

阿娓正愁着行礼过多,不多时,又有一个宦官领着一对侍卫抬着个箱子进来了。

阿娓这下真没猜中是谁,忙迎上去,蹙眉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来人忙拱手道:“我是宜春宫的,我家主子听闻姑娘明日就要启程离开,担心姑娘路上不够盘缠,特意命我前来送上仪程。”

阿娓忙将人迎了进来。侍卫搁下箱子,冲阿娓行了一礼,而后退到了一边。扶苏的人,礼数果然是最好的。

那宦官打开木箱,一排的金块黄橙橙地几乎刺伤了阿娓的眼。

那宦官见此,忙关上箱子,拱手道:“我家主子知道姑娘不缺青铜珠玉之物,特意命我等送上这些俗物。此箱内有黄金若干,另有各色绢帛若干。区区薄礼,比不得姑娘家传之物,只当是姑娘路上的现银花销吧。”

阿娓想起路上确实需要些现银花销,是以冲那人点了点头,拱手道:“那我就收下了,回头替我谢谢你家主子。”

那宦官听了忙拱手笑道:“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

阿娓点了点头,含笑目送。待看不清人影之后,方才转回身望着这一箱俗物发呆。毕竟这礼送得根本不符合扶苏的身份,可那宦官又自称他家主子是宜春宫的。

宜春宫的主子。难不成这东西出自扶苏之妻的手笔?

扶苏之妻么,阿娓心思千回百转。听闻大秦丞相李斯,儿子皆尚秦公主,女儿皆嫁秦公子。这扶苏之妻只怕也是李斯的女儿了。扶苏身后有蒙家,蒙家文有蒙毅,武有蒙恬,却不知这身为岳父的李斯是怎么想的。

是了,李斯他其实根本不用多想。横竖他又不只是扶苏的岳父,来日其他公子上位,依然会有他一席之地。只要李斯不犯蠢,他的地位只怕是无人能及了。

一念及此,阿娓再看向这箱黄金,不由想得更多。派人给她送仪程的是扶苏之妻,那么扶苏呢?难不成他早已被胡亥等人联手排挤出咸阳了?

阿娓摇头叹息,到底是被困于这芷阳宫中,朝堂消息格外匮乏。

第四十八章 处置财务

心知不会再有人来,阿娓便着手整理她的行李。首先是青铜器,以大套小,分门别类,最终将三箱青铜器装成了两箱半,阿娓想了想,将阿爹那份遗物的木匣取出来装在了里面,如此凑成了三箱整。命人贴了封条,并拿朱砂为其标序。

待及四箱珠玉之器,阿娓想了想,便决定重新遴选一遍,而后乐器装了一箱半,配饰装了一箱半,也凑了个三箱的整数,照例贴封条,用朱砂标序。

面对那选剩下来的大半箱珠玉之器,阿娓则命宫女寻来一大两小的盒子。其中最好的被捡到了大盒子里,待大盒子装满后,阿娓贴了封条,命人给媚妫送去,叫她收下,以后可以自行佩戴或送人。而后又随意地装满了两个小盒子,照例贴完封条,命人将其中一盒送去给婵妫、一盒送去给符妫,只说是给她们添妆之用,叫她二人务必收下。

宫女们颤巍巍地捧着盒子,着实没见过送礼送得这般惊人的。她们都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要是打翻了盒子,只怕卖了全家三代都赔不起其中一件。

接到礼物的三人打开盒子后,也各自惊疑不定。媚妫反应得最快,猜到了这些是周公府遗物,便也不做推辞,盖上盒子,让宫女回去复命,而后将盒子谨慎地收于行李中。自己佩戴也就是了,拿这个去送人?媚妫摇头,阿娓这还真是财大气粗呢。

符妫接到礼物时,起初还不太在意,只是道了声谢,命宫女回去复命即可。见那宫女不走,便好奇地打开,而后倒吸一口凉气,阿娓这添妆着实吓人。她齐国宗室便是嫁她,也未必有如此大的手笔陪嫁吧。又想起阿娓所托之事,想起以后收买人心也是需要花钱,便镇定地盖上盖子,对宫女道:“你回去吧,晚些时候我会亲自去向阿娓道谢的。”

听了这话,负责送东西的宫女方才敢离开。礼物太贵重,她可真怕出了什么差错,掉了脑袋。

而婵妫接到阿娓的添妆之礼,打开后,惊得嘴半天都没合拢。她指着匣子里的珠玉,结结巴巴地问宫女:“阿娓真说这是送给我添妆的?”

宫女见此,怕她不肯收,忙道:“是的,婵姑娘和符姑娘是一样多,媚姑娘则更多。”

婵妫听完这话,方才镇定下来。她倒不嫉妒媚妫更多,人家毕竟是亲戚。可她和符妫,这礼太厚了,她都不太敢收,忙命自己的宫女去打听符妫收了没。

宫女回来道:“符姑娘收下了,也劝姑娘收下,还约姑娘晚间一起去向阿娓姑娘道谢。”

婵妫听了这话,方才将盒子盖上,示意宫女回去复命,说晚间会与符妫一起去道谢的。如此那宫女才拱手回去回礼。

待三个宫女回来复命时,阿娓已将其余的木箱都贴了封条,标了序了。

杂器那箱本就是单品直接封箱就好,四箱守孝衣物亦是如此。胡亥送的那箱药材被阿娓重新整理了一下,倒空出些地方,阿娓舍了木匣,将蒙毅送的药丸瓶子及宫女准备的伤药一脑股塞到了里面,而后封成一箱。至于宜春宫送来的那箱俗物,阿娓则捡了两匹绢帛,十多块黄金后,将蒙翁送来的软甲搁上面,也直接封了箱。

阿娓叹了口气,即便如此,算上未曾封箱路上需要吃的那箱食物,她便有十四箱东西了。可这些东西里面,还没算上被褥、幔帐、竹席等物。

阿娓叹了口气,命宫女寻来包袱,将那两匹绢帛,及那些黄金包好,这是预备着去琅琊,一路之上的花销。

回头见那边的珠玉还有铺箱的一层,便也选了几件装在包袱内,方便路上佩衣之用。而后她将剩余的珠玉装在蒙毅装药来的木匣内,竟也还装了大半匣子。

阿娓看了看这两年来一直负责侍候她的三个宫女,而后随意取出三件,搁在案上,对她们说道:“你们伺候我也快两年了,我这性子也算不得大好,如今要走了,也没什么好相送的,此物你们便各取一件,以后留个念想吧。”

三人听后,辞不敢受:“照顾姑娘是我们的职责,不敢要姑娘的赏赐。”这是王室玉器,又岂是她们这些卑贱之人可以拿的?

阿娓摇头道:“留着做个念想吧,等我出海了,或许这世间也没人会记得我了。”周王室,早已绝了。王室之物,也不过是一般珍器而已。

三人见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磕头谢过,各自拿了一件。

阿娓看着手中的大半匣子珠玉,脑海中灵光一闪,最终有了主意。她招呼了两位宫女看家,寻了一位带路,亲自携了这珠玉,去见那风姓的丫头。

此刻周这边的人正在聚会,商议着明日的车程安排及行囊事宜。好在宫女之间各有私交,得那风姓姑娘的宫女引路,阿娓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她们。

众人见这怪人身着斩衰裳,抱着个木匣而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风姓的丫头反应最快,忙迎上来,冲阿娓眨了下眼道:“我等你很久了。”

阿娓却摇头道:“我今天不为此事而来。”

那风姓丫头脸一下就垮了下来:“那你何事而来?”

“谁知道呢?”阿娓也与她打哑谜。

那风姓丫头点了点头道:“我叫嘘风,我哥哥叫风咦,你得记住我们的名字。”

阿娓点了点头:“我是娓姬,很高兴认识你嘘风。”

嘘风也点头,而后问道:“你今日为何而来?”

阿娓若有所思地说道:“不如你算算?”

嘘风听了也不怯场,径直拿起龟甲念念有词起来,而后抬头笑眯了眼:“你是来还债的?”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走到众人中间,朗声说道:“我叫娓姬,曾祖父正是周赧王姬延,昔日祖父向全国富户借钱,举债伐秦,不成想遭盟军背弃,不了了之。最终富户追债,曾祖父不忍以王室珠玉相抵,只得避于高台,从此为天下笑。如今周既灭,王室之物,亦可入寻常百姓家。今日我这孤哀之人,便是来替曾祖父还清旧债的。”

说罢,当众打开木匣,引得周围的女童一阵惊呼。便是那还在质疑她身份的人,一时看到这么多王室珠玉,也暗自对阿娓钦佩起来。难怪这怪人会格外受优待,难怪嘘风会一直说她们找错了人,原来这世间还真有周王室的后裔。

第四十九章 还债与琐碎之事

见众人认可了她的身份,阿娓方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昔日国中富户已不可考,但身为贵族后裔,想必也是你们中某些人的祖辈吧。如今我也只是为了完心愿而来,故此匣中之物,在座之人你们都可以各取一件。真有债的,便当以此偿债;没有债的,便以此留个念想吧。”

众女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心喜这些做工精良,质地珍贵的珠玉,却也没谁敢出手去取。

嘘风见此,便笑道:“我肯定我祖辈不是昔日国中的富户,但我是周人,所以我先取一件了。”说罢便当真取了一件。

见首领嘘风都如此说,想起她们都是周人,这娓姬又这么说,便各自向阿娓道了声谢,陆续上前取了一件。

待到众人取完,匣中珠玉还有剩余。有女童就此感慨道:“先王之高义,舍脸举债伐秦,虽事不成,但终究为国。国之不存,富户焉在?昔日先王避债高台,心中当时何等忧愤?”

阿娓合上木匣,只深深看了那个女童一眼,却也懒得再去追究这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可惜当时那些人看不明白吧。

阿娓捧着木匣,向众人揖礼道:“此间事了,便不打搅诸位议事了。”

众人挽留,阿娓摇头道:“周室宗庙已毁,先王血脉再无。诸位留我何用?不如放我回去替父母守孝吧!”

众人一听,一时也不由动容。难怪这怪人会穿着一身的斩衰裳,难怪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珠玉来。遗物,这便是周王室之遗物,难怪她会说,拿着留个念想吧!

从此以后,这世间或还会有六国,却再也不会有周了。先王血脉尽断,便再无复国的可能。

一时她们这些以“周”为族称的人,不由都沉默了下来。

阿娓看着嘘风,认真地建议道:“改个族名吧。”

嘘风沉默了一下,而后建议道:“那你替我们取一个。”

阿娓想了想,而后说道:“那就叫风兼吧!”

“风间?”嘘风会错了意。

阿娓以为嘘风解其意,于是点了点头。于是因为这一误,此后周这个族便改为了风间。当阿娓后来从媚妫嘴里听清是这个风间后,也只是淡淡一笑,毕竟,她也并没真在意过这些事情。

阿娓抱着剩下的这些珠玉,一时有些无奈,想了想,最终将其交给宫女,说道:“把这些拿去,交给徐管事,让她转交给蒙毅,就说这些我也捐了。”

宫女看着面色不善地阿娓,自去寻徐管事不提。而阿娓则顺着来路,优哉游哉地踱回了听雨轩。

待及媚妫整理好行李,回到听雨轩时,阿娓的行李已经彻底变成了十五箱,这最后一箱自然是她命徐管事那边特意准备的被褥、幔帐等枕席之物。

媚妫看着这一大堆的箱笼,打趣道:“你这是要搬家?”

阿娓苦笑道:“我倒是想搬家,可惜没处可搬,最后也只得便宜了秦人。”

媚妫心知只怕好些青铜器、玉器都无法带走,只得安慰道:“好歹他们没有吞没你家的东西,好歹这是你自己安排的。”

阿娓再次苦笑:“我一个孤哀之人,他们好意思直接霸占家产?”虽然作为降臣,她周王室的财物本该由大秦安排。

媚妫一时也只得苦笑。

半晌,媚妫没话找话说:“你这些东西拉出去,只怕又是要引起一番非议了。”

阿娓则自傲道:“我自己的东西,谁还敢来抢不成?”说罢,对媚妫道,“他们承诺给我在船上单独安排一间屋子,你要不要来与我同住?”

媚妫一时讶然:“我听说船上可是四人或六人居一处的。”

阿娓则道:“我是守孝之人,身份又特别,自然要优待。”

媚妫嗤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这些其他贵族是捡来的一样。”

阿娓则笑道:“谁叫只有我敢跟他们提要求呢?”

媚妫一时默然,而后才说道:“我还是过去和妫姓族人同住,以前有婵妫帮忙,我自可不去理会族内之事。可到了船上男女混杂,我还得护着她们。再者听说上次出海活下来的那些少年少女也要随我们一起出海,所以船上的事情就更复杂了。”

阿娓一听,蹙眉道:“上次出海之人,最小的都该有十六岁了吧!”

媚妫一时也无语,只得分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他们这些活着回来的人,都是深受上天眷顾的。这样的人,定是仙人也喜欢的。有道是仙不问寿,如此也不用计较什么年岁。经过上天筛选的人,岂不比他们凡人遴选的仙童更好?”

阿娓听完只觉得这话说得格外无赖!仙不问寿……也不知徐福这是被哪个术士算计了呢?果然,寻仙这个事业,也是有竞争者的。只可惜这人一语,使得哪些死里逃生的少年少女又得再奔赴一场生死未知的海上之旅了。

是以阿娓叹道:“或许那些少年少女中有认识我阿兄的呢。”

媚妫一听眼前也不由一亮:“是啊,听闻阿安哥哥自小聪慧,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这样出色,那些少年肯定记得他。”

阿娓也点头道:“如此,到了琅琊也该着人打听下,以便到了海上替阿兄招魂。”

媚妫听了则抱住阿娓安慰道:“阿娓,你还有我和你彦哥哥,我们会帮助你,保护你的。”

阿娓心下一暖,“嗯”了一声。

待到晚上,婵妫、符妫果然携手而来。

说是道谢,其实也只是来送下回礼,符妫回赠给阿娓两枚陶埙,一个颂埙,一个雅埙。阿娓自是谢过,而后装到预备随身的包袱里。

婵妫则比较拘谨,半晌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财物,阿娓你这礼,我着实不太敢要。”

阿娓轻轻抱住她:“以后你要为人妻,为人母,自己有财物傍身总是好的。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以后你多保重。”

婵妫则哽咽地道:“你明明比我小,却如同个姐姐一般照顾我,我着实羞愧得很。”

阿娓则拍了拍她的肩,认真地说道:“有什么好羞愧的?人各有命,我此去还不知前路如何,你得在大秦好好过日子,若我有机会回来,一定会去看你的。”

婵妫只得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回来哦!”

“会的、会的。”阿娓只得苦笑。

第五十章 临行前的余事

符妫见此,忙岔开话题:“阿婵,阿娓送你那么多添妆,你可别忘了给人回礼啊!”

婵妫忙拭去眼泪,哽咽地道:“我也不知道阿娓你喜欢什么,只得将我最珍贵的东西送你了。”说罢她从脖子上取下一物来,极其认真地说道,“这是我娘亲的遗物,我从一出生起就带在身上了。如今我把它送给你了,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阿娓忙伸手接过,低头看时,却发现是个做工精美的玉饰项链,为了不让婵妫寒心,阿娓只得立马将其带在脖子上。

符妫掩唇偷笑,也不去拆穿。

婵妫见阿娓肯带上,当即就露出了一个笑脸,喋喋不休地道:“有了它,阿娓你肯定能平安归来。”

阿娓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就是这样直白得有些傻气的婵妫,说话才格外的让人感动。

符妫见天色渐黑,便拉着婵妫辞行。待她们走后,阿娓才偏头问道:“她们就只给我送礼?”

媚妫听了自是会意,忙解释道:“今日我们妫姓一族聚会过了,给我的礼物,她们早送了。”

阿娓听了,方才作罢。

盯着烛火,阿娓猛想起一事,忙命宫女去寻来两个食盒来,而后打开那个装着食物箱子,将上层的糕点分装到两个盒子里后,又命宫女去寻徐管事要写小玉瓶灌满清酒,装在这箱子内。

深知今夜事情多,一位宫女忙掌灯出去。

阿娓将点心递了一盒给媚妫:“路上吃。”

媚妫看到下面还有粟饼等,掩唇笑道:“你连干粮都自备了?”

阿娓摇头:“这是十八世子送来的。”

“他还真是心细。”心细二字,媚妫咬得很重。

阿娓将自己的那盒点心收到包袱内,一时有些叹息。如今这包袱可不轻,好在还真不要她背着走。

待到宫女们提了清酒的玉瓶回来。阿娓发现箱子的空间放不下,便命她们将粟饼先拿了出来,再将果脯捡出去一层,而后放好清酒,以果脯填充缝隙,再铺上粟饼,直到箱子铺满。

阿娓再次给箱子上了封条,编了序号,就此,十五口木箱全都密封并标序了。

阿娓回身对宫女吩咐道:“明日上车时记得叮嘱他们,序号在前的放在最下面,序号再后的放在最上面,如此我路上要吃的,会方便很多。”

众宫女忙应诺,表示记下了。

媚妫在一旁看着,一时也忍不住赞道:“你可真是细心,连这样的小事都得一力安排。”

阿娓也不理会她的打趣,命宫女寻来包袱,将案上没有装下的粟饼五五分,一份给自己,一份给媚妫。

媚妫也不跟她客气,宫里的东西,总比沿途买来的强。

收拾好一切,二人和衣躺下,闲话了几句,便各自睡去。

第二日清晨,二人用过早膳,媚妫便背着阿娓昨日给的点心粟饼回了她的居所,等着车程安排。

阿娓看着宫女们又替她打包了一堆梳妆用具,一时很是无奈。

及至辰时,宫中便传令巳时出发,请各位童男童女做好准备,按照分配的情况携行李上车。

而阿娓这里,随着诏令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

宣旨的宦官指着那少年向阿娓说道:“他是内侍府里的新人,是刚训练出来的,这一批里数他最能打。他又是个孤儿,也没有后顾之忧,故此陛下就将他赐给了姑娘。”

阿娓点了点头,从包袱里摸出了块黄金打赏给那宦官。

那宦官接过,收入袖中,忙拱手道:“船上之事尽由徐福负责,陛下已命徐福给姑娘准备单独的房间了。”

阿娓再次点了点头。

而后那宦官就留下那个少年,径直回去复命。

阿娓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自我介绍道:“我是娓姬,以后就是你的新主人了。以后你是我的影,负责保护我和财物的安全。”说罢,向他指了指身后的十五个木箱。

影难得地笑了笑,似是在嘲笑阿娓的说法。不过既然内侍那边将他安排了过来,那么此后,他也只能跟着她,负责保护她了。

出海么?听说可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呢。

阿娓见那少年似乎有些不屑,有些轻视她。不由蹙眉道:“这就是你在内侍局所学的规矩?”

影听了,只得跪地,低头道:“影参见主人,多谢主人赐名。”

阿娓当然听出了影语气里的敷衍。却也不甚在意,毕竟要收服一个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对此她并不着急。

阿娓站起身来,走过去亲手扶起了他,算是全了主仆之礼。而后对影说道:“你以后叫我姑娘即可。”

“是的,姑娘。”影说道。

阿娓听了,当即吩咐道:“回头你跟这些财物一车,随在我身后。此去琅琊有大秦军队护航,你替我看护好财物就行。”

影点头不语。

待及宦官去后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中车府令的侍从进来,请示阿娓的行李。宫女们叮嘱之后,那些人就将阿娓的东西搬出了芷阳宫。而影自然跟着行李,坐在了车上。

阿娓见行李安置妥当,忙命宫女将两个包袱送出去,放在她的车架上。想了想,而后又命人去向酒司那边要了一瓮甜浆,命人搬到自己的车上。如此一番折腾,也快到巳时了。

阿娓提前上车,听着其他女童在那里争执。

“你东西也太多了。”

“太挤了,你坐过去一点。”

“不要挤,已经坐不下了!”

.......

阿娓掀开车帘,见那三个宫女还在芷阳宫门口凝望她,便向其中一人招了招手。

那宫女过来问:“姑娘可有什么事?”

阿娓将包袱解开,将那些粟饼拿了几张出来:“劳你交给后面车上的影,如若可以,最好趁出发前再给他一壶水。”

那宫女听完,忙接了粟饼,跑去转交给影。

影点头接过,心中倒泛起了一丝温暖。他们相隔不远,即使是在嘈杂的环境中,以他的功力,自是将阿娓和宫女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宫女真赶在她们出发前给影寻来了一壶水,阿娓见此,又拿出三块黄金偷偷塞给她,她却辞而不受。阿娓只得收回,与其依依惜别。

宫女挥泪目送,阿娓含笑放下了车帘。

此间事了,她终于要离开这牢笼了——

第五十一章 途中见闻

将近三千的童男童女,纵然三五一车,这车队也格外的壮观。

阿娓掀开车帘探头回望,蜿蜒的车队似乎看不到尽头。

可向前看呢?阿娓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她前面的车里,坐的正好是术士徐福。而徐福的前面,则是负责本次护送任务的上将军王离。

王离这次带兵一万,副将正是他的长子王元。

阿娓放下车帘,忍不住感慨。王家世代为将,为大秦江山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以致于三代封侯。可谁能想到,待得平定天下,这王家混得反倒不如昔日手下的裨将蒙家好,这着实是一种讽刺。

蒙恬可以领兵三十万北伐,身为武城侯的王离,却只能领着一万小兵护送他们这些童男童女。想必这武将一旦到达封无可封的地步,也只会落得国君忌惮,屈才而不得用的尴尬境地。

阿娓还是信任王离的能力的,是以她放下车帘后,便靠着车壁睡了过去。待及醒来,车已出了咸阳城。

车队正在咸阳郊外缓慢前行着,阿娓估摸着时辰,拿出两块点心吃下,又饮了几口甜浆,方才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离开咸阳城,她只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虽前路不明,但她却并不害怕,毕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放轻松的阿娓,打算找一些有趣的事情做做。她掀开车帘,见王离手下的士兵不曾停下来造饭,心知他们是自备了干粮。可士兵有粮,他们这些童男童女难道也自备了干粮?

阿娓正疑惑着,替她赶车的人突然回了个头,发现她正掀着帘子探头张望,忙道:“原来姑娘醒了呢。你的干粮在我这里,现在可是要吃?”

原来干粮是统一发放到车上的,看来这蒙毅也算是事无巨细了。见车夫有问,阿娓忙回答道:“出门时我准备了一些,等吃完了,再问你要吧。”

那车夫道了声:“好勒。”便回过头去,专心地驾起车来。

阿娓见此,猛想起这车夫只怕是赵高亲自安排的了,是以难得致谢道:“这一路倒是要辛苦你了。”

车夫忙赔笑道:“姑娘客气了,姑娘于殿下有恩。此事虽不曾对外言说,但十八世子府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能替姑娘驾车,是我的福气,回头世子定会嘉赏于我。”

阿娓听了,只得客气道:“你家殿下太客气了。”

那车夫却诚恳地说道:“姑娘不必过谦,赵高大人都说姑娘聪慧,还时常惋惜不能见姑娘一面呢。”

阿娓听出些意思来了,只怕这车夫是赵高的心腹之人呢。是以阿娓笑道:“赵高大人很想见我?”

车夫忙道:“是的,尤其是那日姑娘让宦官带给殿下那句‘情可动人,情亦可伤人’的话被赵高大人听了,直接喟叹,只恨没能见姑娘一面。”

听到这里阿娓懂了,赵高这是明白她叮嘱胡亥的意思了。可赵高明白了,只怕胡亥没有明白。果然,棋子就是棋子,注定难得翻身。

阿娓见车夫一口一个赵高大人,因而笑道:“你是赵高大人的下属?”

那车夫果然一怔,而后道:“姑娘果然聪慧,我叫阎乐,目前正在赵高大人麾下。”

阿娓年纪又小,又常困在芷阳宫中,哪里知道这阎乐是赵高的女婿。赵高因她那句“情可动人,情亦可伤人”对她起了忌惮之心,生怕她临行时再叫车夫带些奇怪的话给胡亥,是以才派了自己的女婿阎乐来充当车夫。

一边有心隐瞒,一边是真不知道身份,故此一路之上阿娓倒和阎乐相谈甚欢。至于赵高担心阿娓再提点胡亥的话,根本未曾发生。

阿娓本来就是要算计胡亥的,胡亥若真再被赵膏算计丢了性命,只怕她更是求之不得,横竖都是赵政的血脉,死了谁她都不会可惜。

当时阿娓会出言提点,也确实是看在胡亥仪程送得贴心,又将是符妫夫婿的份上。她能因婵妫,对子婴不忍心;也自然会因符妫,对胡亥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

横竖她已提点过了,明不明白,那就不关她的事了。是以赵高派出阎乐来替阿娓驾车,其实也是白盯着了。或许,也不算白盯着,至少阎乐跟着阿娓闲聊一路,当真长了不少见识。而阿娓也因为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便也不觉旅途无聊了。

让阿娓颇为不适应的是,与她前去咸阳不同,王离似乎将他们这些孩童当做军人对待了。除了洗漱方便之外,中间几乎不做任何休息,到了晚上,还要士兵点着火把,暗夜前行。这样折腾了三天,原本就休息不好的童男童女便彻底闹开了。

王离也不恼,端坐在马上,运起内力朗声道:“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你们吃住都在车上,还可以随意安睡。看看我麾下的将士,连续数日,步行行军,他们可曾吵过?可曾闹过?”

一席话通过内力传得很远很远,最终队伍里没有了声音。

再后来,他们发现王离也不是丝毫不近人情。日夜行军五天后,到第六天,就会停下来休息。王离的原话是,原地休息一日,补给补给。

于是,赶车的得以喂养牛马;孩童们可以观山看水;士兵们可以生火造饭彻底休息。阿娓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只觉这王离领军端的是纪律严明,他深刻知道自己所带之兵的极限。

一行翻山越岭并无大事,赵政下令修筑的直道,格外方便行车。加之咸阳到琅琊一路,是赵政几次东巡都曾走过的路,平顺也可想而知了。就这样走五休一,她们沿途共休息了十来次。

某天阿娓正在车中打盹,车外便传来阎乐提醒的声音:“姑娘,到齐郡了。”

阿娓便将车帘掀开了一角,因是傍晚,街上行人很少,可大街两边的摊位横条却明显可以窥视到此地白天是何等热闹。

阿娓偏头问阎乐:“几时可以到琅琊?”

阎乐道:“我估摸着咱们会在齐郡修整一夜,随后与留在齐郡的那些少年、少女汇合,而后再一起前往琅琊郡。”

阿娓有些意外:“就上次出海的那些?”

“是的,姑娘。”

是那群可能认识她阿兄的少年、少女啊!阿娓素来平和的心境,此刻也有了波动。

第五十二章 初上飞舟

阿娓的期盼最终落空。

他们在齐郡修整了一日,待到日暮之时,方才有十多辆马车追了过来。

阿娓听得前面的徐福对王离说:“王将军,这马车之上的,便是上次出海回来的幸存者。”

王离回答道:“那就让他们归队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些马车远远地被安排在了队尾,阿娓眯起眼睛都看不到。

大抵是阿娓的眼神过于热切,阎乐一边喂马,一边问道:“有姑娘认识的人?”

阿娓摇头:“我只是想向他们亲自打听下阿兄的事情。”

周公之子曾被陛下选做童男出海寻仙,最终没有回来。这事阎乐也有所耳闻,是以他立马安慰道:“姑娘节哀。”

阿娓点了点头:“无事,我不过是想打听阿兄是怎么死的,回头好替他招魂。”

招魂二字一出,阎乐就觉得阴风阵阵。好在他此刻也还没干什么坏事,是以还能笑着道:“看来姑娘和令兄感情很好。”

阿娓闻言一噎,苦笑道:“阿兄离家那时我才两岁。”

阎乐闻言也一噎,尴尬地说了声:“抱歉姑娘,我说错话了。”

阿娓摇头,而后退进了马车里。

阎乐一边喂马,一边想,岳父大人这次倒是多疑了,这阿娓姑娘也没那么多心眼,人也挺好相处的。他哪里知道阿娓该布置的早已布置妥当,她于胡亥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

自那天后,马车又行了三日,便到达了目的地。

阿娓掀开车帘,便见一片广袤无垠的水域,一时忍不住感慨道:“这便是海么?”

阎乐望着大海,一时心神都有些震动,听得阿娓的话,忙回答道:“托姑娘的福,我这次总算是见到大海了。”

阿娓听了笑道:“你们为宗室之人赶车,终究是他们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若非赶上陛下东巡,又怎么可能走得这么远?”

阎乐回头对阿娓道:“看来我也只能将姑娘到送这里了,不知姑娘可有话让我带回?”

阿娓点了点头,直接说道:“回去替我谢谢殿下和赵高大人。”说罢从包袱中拿出一块雕饰着燕子的玉饰,递给阎乐道,“你的车驾得很好,行程很轻松。收下吧,路上辛苦你了。”

阎乐见此双手接过,而后将其收在了袖中,郑重地说道:“待姑娘上了船,安顿好了,我再回去复命。”

阿娓点了点头,却没再去称谢。她视角一转,猛看到一艘庞大如宫殿的大船,问道:“那就是飞舟?”

阎乐正要回答,却听得王离运起内力的喊声:“诸位在马车内稍做休息,待这边合计好人数,分配好房间之后,再按房间牌号逐一登船。”

前边徐福和王离合计了半晌,阿娓心知她会是第一个被安排上船的女童。特殊的身份,一路上的特殊待遇,加之赵政对徐福的叮嘱。而王离,即便是再严肃端正,也碍不过赵政的威仪。

“梁城,娓姬,甲字一号房间。”

阿娓提着两个包袱,从徐福手中接过房间的牌号,转身招呼了帮忙搬东西的阎乐和影。王离将军见此,大手一挥,便安排了十四个士兵,一个扛了一个木箱,似乎要帮她一次性将木箱搬到房间去。

见此,身后的男童们开始议论纷纷——

“那梁城的娓姬什么来头?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

“一路过来就觉她格外不同,她独坐也就罢了,马车的等级也与我们的有所不同。”

“我听我妹妹说起过她,她在芷阳宫时待遇就格外特殊。”

“哦,我知道了,她就是我姐姐口中说的那个怪人了。”

“怪人?”

“听说她在芷阳宫只去上过一天的课,传闻她……”

阿娓自是不会注意这些小事。是以也没想到她怪人这个称号不仅在女童间流传,便在男童那边都传开了。

至于女童那边,知道她身份的,不会去议论;不知道她身份,却早已习惯她特殊的待遇。见怪不怪,芷阳宫众女童对此已趋近麻木。

而少年少女那边,有人听到梁城二字忍不住偏头说道:“这个娓姬什么来头?她也姓姬,梁城的姬姓,她会不会认识阿安?”

“记住她的房间号,待上船了,你亲自去问下,不就知道了?”有人应和道。

起初说话的那人看了眼为首的那个少年,见他点了点头,便道:“那好,便由我去问她吧,若再有梁城的人,就由你们去打听。”

同坐在一辆马车上的剩余三个少年一起点了点头。

而阿娓这边,见王离主动派士兵相助,忙冲王离行了个礼,道了声谢。

王离朝她笑了笑,阿娓便提着自己的包袱,顺着大船放下的扶梯开始往上攀爬。

时隔数年,她终于见到了曾经吞噬了她阿兄的大海。

提着包袱的阿娓,站在大船的甲板上,望着那广阔无垠的大海,被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又或者是提着包袱爬上来之后,已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近一年的守孝,已然让她身体变得格外糟糕。

彼时海是安安静静的,像一面碧蓝的镜子。此刻有些微风,惊起一圈一圈的微浪,那碧绿的海面,像丝绸一样柔和,微荡着涟猗。阿娓站在甲板高处看时,只觉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睁眼眺望去,不见白浪滔天,也不见渔帆点点,那片水与天交接之处,犹如一块缓缓隆起的蓝色大陆,闪着神秘的光泽,吸引着人去探知一二,但阿娓知道,其实那远方的光泽也只是海水而已。

她收回视线,开始环顾自己所处的这艘巨船。看着船上那一栋栋装饰一新的房屋宇舍,着实是有些难以置信——

赵政下令后,才仅仅两年的时间,工匠们便成功重铸了飞舟。不但加固了船上的防御;还筹备了比上次多数倍的药物、粮食、绢帛、金银;又下令征召了三千七到十二岁的幼童,与上次幸存的孩童,凑成如今这三千多童男童女。大秦的强盛,由此也可窥视一二了。

身后登船的童男童女接踵而来,神游天外的阿娓只得追上前面士兵的脚步,很快寻到了她的房间。

第五十三章 疑心生暗鬼

阿娓搁下包袱,嘱咐那些士兵将木箱按照序号,靠墙摆放。

搁置好行李,士兵们便向她拱手辞行。阿娓叫住了为首一人,从包袱里抓出七块黄金,亲自递到他手上,诚恳地说道:“拿下去,晚上给大伙儿添个菜。这些日子日夜兼程,你们也辛苦了。”

因不是单给某人,为首那人倒也不好拒绝。只能接过那些黄金,颇有些感动地说道:“多谢姑娘的厚爱,那我就替将士们收下了。”

阿娓点头笑了笑,而后招呼他们下去。

阎乐旁观着阿娓的处事方式,心下暗赞。打赏的理由恰到好处,既让人无法拒绝,还会让人心生感动。他别有深意地看了阿娓一眼,似乎是在猜测,阿娓这番举动是出自真心,还是算计。

也难怪阎乐会多想,或许阿娓不知,但他却是知道的。别看王离一路上对这一万士兵要求格外严格,事实上,数十万王家军中,也只有这样一万人是被王离放在心上的。这些人的祖辈、父辈都是跟着王离的祖父王翦、王离的父亲王贲上过战场的。是以这些人是打上了王家烙印的嫡系存在。

也正因为此,王离才会带他们前来护送这些童男童女,捞取些军功奖赏。也正因为此,从未上过战场的王元,这次能以副将的身份随行,还没引起军中任何不满。

在他们这群嫡系的王家军眼里,王元是侯爷之子,是少主,自然能担任副将。若是换做其他王家军,只怕军中就会传出王离任人唯亲,引起兵士哗然了。

阎乐身为赵高女婿,故此才深知大秦军队里的盘根错节。可阿娓此举,也不知是她一早就知晓,还是观察判断出的。若是前者,倒还无碍;若是后者,这敏锐洞察,只怕真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阎乐在心底叹气,以岳父大人要他亲自前来驾车,只怕这阿娓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这样的人离开咸阳,送出海也好,否则还真是祸患。她若去助殿下,他们复赵的谋算只怕难以达成。

用七块黄金给所有将士加菜,以后王离还能不卖她一个好?只用了七块黄金,便让王离记着她的好了。这话若传出去,让那些捧着金玉宝器排队上武城侯府求见的人怎么想?

见众士兵退走,阎乐也不好多做逗留,便拱手向阿娓道:“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阿娓忙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记得替我向殿下和赵高大人问好。”

阎乐点头,而后并没退走。

阿娓想了下,最后冲阎乐拱手道:“愿君平安回程,一路多多保重。”

阎乐见此忙回礼道:“姑娘客气了”。

既然对方没有要叮嘱的话,阎乐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他还急着赶回去,毕竟岳父那边还有重要的事情等他回去处理。

阎乐走出房间,在门口略微停驻了一下。见阿娓没有叫住他,方才死心地快步离开。早知如此,也不用他亲自前来驾车的。

阎乐径直下了大船,而后走到了王离将军面前,与之寒暄了数句之后,方才命与他同来的那人,驾着车马,扬长而去。

徐福见此,惊诧道:“这是大秦车府令的车驾?”

王离抬头看了眼飞舟上某一处,而后点头道:“先前那人是中车府令赵高的女婿。”

“赵高大人的女婿亲自来给那个娓姬驾车?”徐福吃了一惊。

事实上,皇帝陛下交代他要给娓姬安排单独的房间时,他心里已经将娓姬看得很重了。一路上娓姬的待遇,将他这个未来主管飞舟上一切事物的人都比下去,说他心里没有疙瘩那还真是假话。可此刻听闻替娓姬赶车的人是中车府令赵高大人的女婿,徐福心里有的那些小疙瘩,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一想起赵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徐福就不由打了个寒颤。在徐福看来,皇帝陛下其实很好应付。可那赵高,他着实看不透。这娓姬居然与赵高有牵连,看来他以后对她要更加恭敬小心才是了。

赵高能派出女婿亲自送这阿娓,只怕是真看重她的。可既然看重她,怎么会没救下她,偏要将其送上飞舟呢?徐福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赵高是因为忌惮,才特意派出了女婿一路上监视阿娓的。

徐福会怕赵高,只因为他觉得其人深不可测。这次入咸阳,若不是赵高提点,只怕他连暗自着了卢生的道都不知晓。既然他承了赵高的情,既然知晓赵高看重这阿娓,以后他自然会对阿娓多看顾几分,日后也优先保证她的安全就是了。

事实上,徐福心里隐约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测,以为是皇帝陛下不信任他,特意派了这娓姬上船,是作为眼线,特意监视他的。

王离看徐福的脸色变来变去,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那席话胡思乱想了,暗自觉得好笑。

不过王离也没想去提点徐福什么。说到底,此前他与徐福并没有什么交集,上次徐福出海,还是蒙恬带队护送的。在王离心里,徐福不过个是靠忽悠皇帝陛下发家的江湖术士而已,这人为了一己之私,不知坑害了多少儿童,害得多少家庭骨肉离散不得安宁。

即便这徐福是替皇帝陛下办事,但他对徐福,还真没什么好感。是以他丝毫没对徐福提起阿娓的身世。想起刚才士兵下来,在他耳边回报之事,王离觉得既然她对他的兵有心,便也是尊重他。如此他也卖她个好,希望她在飞舟上能过得自在。

徐福思来想去,越想越不安,张嘴似乎要再问些什么。

王离当即打断了他,果断地说道:“徐师,眼下还有这么多孩童没有安排住处,有什么疑问,等安置好他们之后再说吧。毕竟这里的每一位孩童都是贵族后裔呢,真等急了,闹了起来,便是我和我的兵都没法担待的。”

徐福一听,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本来出海寻仙,就是一件危机重重,吃力而不讨好的事情。这次皇帝陛下居然征召一群没怎么吃过什么苦的贵族后裔来充当童男童女,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是以这次出海,徐福格外紧张。毕竟这都是些贵族后裔啊,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的亲人还不集体联手,直接灭了他啊?就算他远航出去了,他们还能联手灭了他的族人呢。

徐福忐忑不安,可被王离一直盯着,也只得硬着头皮,假装平静地继续唱喏,安排起其他孩童的住宿问题。

第五十四章 被善意的对待

阿娓见该走的人都走了,招呼影关门。

影自岿然不动。

阿娓蹙眉看着他。

影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我的职责只是保护姑娘及姑娘财物的安全。”言外之意是,你不能真将我当奴仆使唤,我就是个保镖。

阿娓笑了,辩说道:“叫你关门是为了防止他人窥视我及我的财物,这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吧。”阿娓话音刚落下,只觉一阵暗风吹过,门就掩上了。

阿娓瞪大眼睛看着影:“阁下好深厚的内力。”

影不说话,只是抿了下唇,示意他对阿娓的话,有反应。

阿娓见此也不与他争辩,借着窗户里传来的光线,细细打量了下这间木板屋。这里起初也是安排给多人合住的,床榻摆放的痕迹被留在了地面上。到如今只依窗安放了一张单人的小榻。

阿娓蹙眉,叮嘱影守着屋子及里面的东西,便打开房门,径直往外走。

阿娓避开上船之人,及他们的行李,好不容易挤下船,却被下面的士兵伸手拦住了去路。

知道这是在防备船上的童男童女逃跑,阿娓忙拱手道:“我不会逃跑,我是来找王将军和徐师的。”

徐福到底没有官职,长者为师,是以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徐师。阿娓在人前,也只能跟着这样称呼。

有替阿娓搬过行李的士兵忙上前解围。问过事由之后,亲自领了阿娓去见王离、徐福。

王离见她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徐福一眼。

徐福一偏头,看到阿娓,忙丢下那个正被安排的男童,迎上去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应的?”

阿娓点头道:“陛下吩咐徐师替我单独安排一间屋子,徐师就不会真只给我一间空屋子吧?”

空屋子三字一出口,徐福脸上就不由一红。因阿娓这要求是特例,他也是在离开咸阳当日才接到消息的。是以这边的屋子也不过是单独腾了出来,的确没做任何布置,也难怪这娓姬不满意了。

王离听了,忙替徐福解围道:“徐师自去安置其他孩童的房舍吧,阿娓姑娘的事,便交由王某来处理如何?”

徐福忙拱手答道:“那就有劳王将军了。”

王离点了自己的儿子王元:“元儿,稍后你亲自带十来位军士随阿娓姑娘上街,购置她想要的东西。”

王元虽好奇父亲为何会如此优待这个阿娓,但军令如山,到底只得遵从,是以道:“谨遵将军令。”

王离有些不放心,便又嘱咐道:“待她要谦和有礼,给足尊重。当然前提是她不想逃跑,若是人跑了,你知道后果的。”

王元忙保证道:“将军放心,末将一定不辜负将军所托。”

阿娓听了一时倒愣住了,看着王离半晌才道:“你许我上街?”

“怎么你不想去?”王离好笑地看着她。

阿娓忙点头,急切地道:“当然想去。”而后声音又弱了下去,“可我没带钱啊。”

带阿娓过来的士兵就笑了:“姑娘,你给我们的黄金就是钱啊!”

阿娓知道自己这话引起了士兵的误解,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下来的时候没有带钱。”

王离大手一挥,笑道:“你且先去买,钱由元儿替你出。若是过意不去,回头加倍还给他就是了。”

阿娓一听,心想这王将军还真会给自家儿子赚钱。不过她倒无所谓,横竖这些黄金都是别人给的,能用就尽量用吧。等出了大秦,谁知道这黄金还有没有用?

于是阿娓果断地上了王元的马,一行人直接向最近的集市行去。

此时虽是下午,但好在离收市还早,是以这海边小镇,叫卖倒也颇为热闹。

只是阿娓着实有些后悔答应与王元等人一起上街,就他们那一身大秦士兵的兵甲及武器,都吓得没人敢做她的生意了。

最终,阿娓忍无可忍地冲牵马走在她身旁的王元道:“我保证不跑,你远远跟在我后面就好。等我选定了东西,你便过来拿东西付钱,而后走人,可好?”

百姓畏秦军如虎,王元亦是无奈。想着阿娓这羸弱之躯想跑也跑不掉的,只得摸了摸鼻子,点头赞同。

阿娓独自一人在集市上左顾右盼,而后发现这集市上卖鱼干的小贩特别多。

想着近海的缘故,鱼多也是常理。可盐是官家管控的,即便齐国自管仲之时起就大量产盐,远销各国,从而使齐国一直以富庶著称。可这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盐来腌制鱼干,阿娓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阿娓好奇,自然就会忍不住询问。

那卖鱼干的大叔笑了:“小姑娘是外地人吧。”说着拿起一条小鱼干递给阿娓道,“这是从海里面打出来就直接剪杀烘干的,咸鲜干脆可好吃了,来尝尝吧。”

阿娓礼貌接过,因为守孝自是也没尝。只拿着小鱼干研究了一下,问道:“大叔你的意思是这鱼本身就是咸的?”

那大叔笑了:“因为海水本身就是咸的,这鱼大概在海水中泡得久了,也就被浸咸了。”

“海水居然是咸的?”阿娓惊讶了一下,而后又问道,“那你们可有福了,都可以直接拿海水煮汤了。”

那大叔忙摇了摇头:“吃吃海里的鱼也就罢了,海水又腥又涩,可是吃不得的。我们这里以前有人因为喝海水而发怪病,浑身溃烂而死,着实吓人得很。总之,海水是喝不得的。”

阿娓听了不由怅然。海水喝不得,那飞舟之上会装载多少井泉水?便是装载了不少,可要供这么多人每日吃喝盥洗之用,又能在大海上撑到几时?如若没有了井泉之水,难道他们还要因渴而死?若真是如此,那这死法可就奇葩了。

那大叔见这小姑娘因自己的一席话突然发怔了,忙道:“小姑娘,你是不是没带钱出门啊?没关系的,你若当真喜欢,大叔我可以送你一些,就当做你第一次来我们这里的礼物吧。”说罢忙用荷叶与阿娓装了一包包好,直接塞到了阿娓手中。

阿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包小鱼干,只得向大叔道了声谢,而后离开。

因感念这大叔的纯朴,走了几步的阿娓最终对跟在后面的王元打了个手势,示意待会将这家的鱼干全都买回去。虽然她守孝不能吃,可她不是还有影,还有媚姐姐以及彦哥哥么?大叔人好心善,就让他早点卖完回家吧。

第五十五章 墨门掌柜(一)

阿娓拧着一包鱼干,一直在集市上寻找,最终在一个拐角处方才寻到一家做木活的店面。

阿娓便回头向王元示意了一下,而后只身走了进去。

店中掌柜一见来客人了,忙迎了出来。却见只是一名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时又不由蹙眉,待分辨出阿娓身上衣衫的材质是昂贵的月白纱之后,方才端正了态度,笑着迎了出来。

本来阿娓要守孝三年,此刻应该还是穿着斩衰裳的。可思及离开听雨轩后,着斩衰裳与人会面终究不太尊重,是以阿娓最终让徐管事,以素白的衣料做替代,为其做了四季的各种衣衫鞋袜。所以阿娓的白衣,倒也是低调奢华了,毕竟都是出自大秦的贡品衣料,未尽染色的织物,反倒更考验质地和眼力。

掌柜笑着问阿娓:“小姑娘想买什么?”

阿娓抬头道:“我想重新布置屋子,所以买的东西可能比较多,也比较杂,贵店负责运送吗?”阿娓想起王元的马,以及一群步行过来的士兵,让他们扛着床榻回去,总是不好看的。

掌柜一听,心知必是大生意上门,是以拱手道:“那要看远近了,若姑娘买得多,运得又不远,本店自可免费运送;可若运得太远,本店小本经营,只怕负担不起。”

阿娓见此笑道:“不远不远,就运到海边的大船上。”

“飞舟?”那掌柜倒是一惊?这个姑娘什么身份,怎么会孤身入店?提到飞舟,她是船上的童女?难道她是独自逃出来,想求他们墨家庇护的?

本着兼爱非攻的思想,他们墨家出了很多义士。辩墨、工墨、侠墨,可外界对墨家的认知,却逐渐出现了偏差,总以为只有仗剑行侠的墨者才是墨门中人。

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想法,掌柜深呼了一口气道:“那倒是可以为姑娘免费运送的。”

阿娓听了忙点头道:“那我也不用再去别家看了,就在你这里买了。”

掌柜笑道:“不是我自夸,整条街上大概也没有木活做得比我好的了。”

听掌柜提到木活,阿娓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而后她讶然地盯着掌柜,心想,儒墨并称当世显学,可也没夸张到这琅琊小镇上一个不起眼的木活店掌柜都是墨门中人吧?

阿娓习的史家,是以对各门各脉的来历清楚得很。就像墨家,虽近来侠墨一脉名声更响,可论起传承思想和手艺,还是得推辩墨和工墨。前者从事墨家的谈辩事宜,掌管着墨门的思想、规矩,主赏罚;后者传承着各类工匠技巧,吃穿住行,哪样都离不开墨家的手艺。而木活在墨门中更是特别,据说他们手中传承着古老的机关术。

掌柜见自己一席话似乎惊到了阿娓,也只是看着她发笑。心下却明白,这丫头只怕真是来买东西的。也罢,既不是来求庇护的,他也不去给自己多添麻烦。他毕竟只是工墨,他的任务更多的是传承手艺和研究新的手艺,他又不是侠墨动辄就可大杀四方,若阿娓今日真是来求救的,他最多也只能想办法将她转移走,而后交给侠墨来保护。

阿娓清醒过来,忙向掌柜拱手行礼道:“小女子眼拙,竟不知掌柜是墨门中人,失敬失敬。”

那掌柜见阿娓突然一开口就叫破了自己身份,反倒怔了一下。

掌柜果断不认账,忙摇头道:“什么墨门中人?我不过就是一个会做木活,开门混口饭吃的小店掌柜罢了。”

阿娓见他不认账,也不去揭穿。横竖墨家派人在此,总是有其深意的。她史家与墨家并无牵连,她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买东西而已,认出他本也是意外之事。

是以阿娓笑道:“既然开门做生意,那掌柜你还不引我去看货?”

那掌柜笑道:“这不是还不知道姑娘想要买什么嘛。”

阿娓想了想,而后说道:“首先我要买一张床榻,最好能高一些,床与地面的间隙最好能容纳一个箱子的高度。”船上的屋间到底太小,她还是得充分利用空间。

掌柜笑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别处床榻或矮小,本地的床榻绝对合用。”

阿娓疑惑地抬头。

掌柜道:“琅琊近海,是以地面大多容易受潮,人久居潮湿之所容易生病,是以此处的床榻大多都比较高。只要姑娘的木箱不是特别高的那种,应该都能轻易容纳吧。”

阿娓听了也觉得十分庆幸,如此今晚她都能睡到满意的床榻了,不必再等工期。是以阿娓道:“那先带我去看看床榻吧。”

掌柜唤了声,便有个小学徒从后门进来。掌柜嘱咐他看店,而后对阿娓道:“床榻较大,店内不合适存放,故此都放在了后院的屋子里,姑娘请随我来。”

若是别家店铺,这么说阿娓可能会犹豫一下。可对方是墨门中人,阿娓倒是不怕的,是以道:“劳烦掌柜带路。”

待阿娓看到那一张张做工精美的木床之时,内心就越发肯定这人是工墨了,而且还是工墨中级别较高,传承较好的那种。

阿娓选了张宽约相当于两个木箱长度的床榻后,便对掌柜道:“就这张了。”

掌柜点了下头,而后用墨做了个小标记。

标记好后,掌柜又问:“可还要买什么?”

阿娓道:“一张合适的案、可以摆放青铜器皿的架子、搁置洗漱用具的架子以及一些可以钉在墙上,挂起灯具的钩子。”

掌柜因床榻的风格,自是给阿娓推荐了两款案和架子,阿娓相信他的眼光,便择了其中一款。

东西选好,二人有说有笑的回到了店内。

掌柜让小学徒给阿娓倒了杯水,而后拿起算筹走到阿娓身边道:“既然东西姑娘已选中,不如我们就坐下来谈谈价格如何?”

阿娓点头,与掌柜对坐下来,接过小学徒递来的水,道了声谢。

小学徒递了水,之后就规矩地站在了掌柜身后,掌柜坐定后,咳嗽了声方才说道:“虽然你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但本店生意绝对童叟无欺。”

阿娓点了点头,墨家之人的生意,合该如此。

第五十六章 墨家掌柜(二)

见阿娓点头,掌柜便念叨起来:“姑娘眼光极好,那张床榻榻面用的是黄花梨木,榻身用的是……”

阿娓对木料着实没研究,只得摇头道:“掌柜你直接算钱可好?我也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而且,她也不在意这些。

掌柜一听,了然地点头,而后拿出算筹道:“那张床榻我在心里的定价至少三万铢。”

阿娓心下一沉,一枚秦半两才十二铢,如此仅是这张床榻便要二千五百枚秦半两了,阿娓想起蒙翁那时说的,禾粟一石也不过三十枚,这榻着实贵得有些离谱了。

阿娓倒不是吝啬钱财,看她出手就给士兵七块黄金也知她出手大方了。要知道此时的黄金以溢记,也就是一块就有二十四两,如此阿娓当时才格外有胆气的说,给近万名士兵添个菜。

阿娓抬头看了看掌柜认真的脸,又觉得以墨家的规矩,掌柜自不会说谎的。墨家的工艺和材质自是很有保障的,阿娓她只是没料到,在这个小镇之上居然有这么贵的东西而已。

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说道:“那就三万铢吧。我相信掌柜的手艺和眼光。”

掌柜倒也怔了下,半晌才道:“你都不还价?”小学徒站在掌柜身后,一时也惊诧地盯着阿娓看。

阿娓笑了笑,说道:“我相信墨家的招牌。”

掌柜苦笑了一笑:“你就认定我是墨家的?”

阿娓笑道:“我原本不那么确定的。可又一想,你若是普通木工,还敢要价三万铢?”

掌柜一时无奈。小学徒忍不住偷笑。

半晌掌柜才拱手道:“在下里由,的确是个墨匠,隐藏身份也属无奈。我观姑娘,年纪虽小,气度见识却不凡,恕我眼拙,不知姑娘师出哪家?”

阿娓听了忙拱手道:“见过里掌柜,在下姓姬名娓,你可以叫我阿娓,师承史家。”工墨一脉的人,都自称是墨匠的。

掌柜听了怔了,半晌无语。

那小学徒一听,一时忍不住惊道:“史家还收女弟子?”

阿娓白了他一眼道:“史家规矩也没说过不收女弟子啊?”

掌柜笑道:“可是千百年来,也没听说史家收过女弟子啊!”

阿娓苦笑了下:“那你就当我是个意外,而且说不准,这个意外很快也就消失了。”

掌柜怔了一下,而后问道:“你是要出海寻仙的女童?”

阿娓点了点头。

掌柜摸了摸鼻子道:“他们放你一个人出来,也不怕你跑了。”

“他们既然敢放我我出来,肯定知道我跑不掉。”

“有人跟着?”小学徒问了句,而后走到门口,探头四下张望。

掌柜见了,登时拉下脸来,训斥道:“你贼头贼脑地瞎看啥?平白惹人猜忌!”

小学徒听完,耷拉着脑袋走回屋中。

阿娓看着一幕,笑了笑,而后说道:“里掌柜,咱们还是讨论价格吧。”

里掌柜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你真不想逃跑?你若是想逃,我们墨家可以帮你的。”

阿娓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果断摇头拒绝道:“不必了,代价太大,不是你们墨家承担得起的。”

里掌柜沉默了一会儿道:“跟你的身份有关?”

阿娓点头。

里掌柜道:“我知道了。那咱们还是谈东西的价格吧。”

见对方不再追问,阿娓反倒松了口气。心想,墨家侠义之名真是不白来的,侠墨如此,工墨也何尝不如此?只不过工墨更理性,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要保住自己,保住手艺传承,没有侠墨那般激进,那般不管不顾吧。

阿娓心里发苦,不是她不想逃,而是她根本已无退路可走。逃出去一个人江湖漂泊,倒不如随船出海,顺便替阿兄招魂吧。若真如阿爹推算的那般,她若错过仙缘,岂不可惜?

更重要的是,她是知道墨家或许救得下来她,可她又有何德何能引得无数人为之丧命呢?她的身份终究是太过特殊,一个不好就容易引起灾祸。如此倒不如独善其身。

里掌柜将算筹一收,笑道:“既然姑娘爽快,又是百家之人,如此其他的便算我个人送你的吧,也不枉认识一场。”

阿娓忙回过神笑道:“里掌柜不必如此,我除了缺自由,倒也不缺钱。”

小学徒目瞪口呆,这小姑娘是不是傻啊?不会还价也就罢了,连免费的都不要,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里掌柜也不勉强,便笑道:“如此,姑娘就付我们四万铢吧。”

阿娓点头,而后说道:“今日出门仓促,我身上也没带钱。要么这会儿就让跟着我的人将钱代付给掌柜,要么就请掌柜送货时跟来,安置好一切我亲自付清?”

里掌柜笑道:“姑娘既是史家之人,秉笔直书的气度我还是信得过的,那就由我师徒二人亲自为姑娘送货吧,也正好替姑娘布置屋子。”

阿娓一听,顿时喜出望外。有墨家人帮忙那可真是太好了,他们绝对能规避好些不利因素,便是灯盏的安排都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是以阿娓忙起身,向掌柜拱手道:“那就麻烦掌柜先装货,我去与人交代一声,而后掌柜就跟着我们过去吧。”

里掌柜自是点头。

阿娓将要走到门口,突然回身道:“里掌柜可要备好补差的钱,我只有黄金,没有秦半两。”

里掌柜讶然地看了下阿娓,也只得点了点头。

阿娓出门寻到王元,与其交涉了一番。王元倒也没多想,毕竟阿娓能出来买东西也是他父亲临时的事情,这阿娓又不是齐人,自是不担心其中还会有什么变故,倒也爽快地允了阿娓的安排。

阿娓看着王元马上挂着的两筐小鱼干打趣道:“王副将该不会没给钱吧?”

王元忙辩解道:“我怎么可能不给钱?”见阿娓似乎不信,忙补充道,“虽然有些秦军对他国百姓不好,可我王家军,绝对纪律严明。要是将军知道我买鱼干不给钱,只怕当即要将我军法处置了,丝毫不会因我是他儿子而徇情。”

阿娓听了称赞道:“王将军倒真是爱民如子了。”嘴上称赞,心里却不以为然。六国破灭,王家军当居首功。有多少六国百姓命丧他们之手。如今却做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说到底,他爱的也只是大秦的子民而已。

王元不知阿娓心底所想,听得她夸赞自家父亲,当即下笑道:“那是自然。”

阿娓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只可惜这般爱民如子的王将军,如今却不得重用,英雄无用武之地,还真是可惜。”

王元听了,只能翻了个白眼,他最受不了阿娓这说话的语气了。明明不过十一岁,非得装什么少年老成,自以为自己懂得很多?

第五十七章 此悠悠少年

阿娓见此,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自顾自地说道:“这也不是王将军的错,爵位既定,封无可封,其实皇帝陛下心里,对王将军的才华也很无奈吧。”赵政当然会无奈了,封无可封,还想要再进一步,岂不是要他的江山社稷了?

阿娓内心嗤笑不已,要不是碍于王家军的存在,碍于王翦、王贲两位对大秦的贡献,王离岂能安稳地活到如今?不过是王翦聪明,早早放权,干脆不涉朝政,让人抓不住把柄吧。看看白起什么结局?看看甘罗什么结局?

王元听完阿娓的话,宛若醍醐灌顶。自家的颓势、迷雾似乎一下子就被人道清了真相。他惊诧地望着阿娓,难怪父亲格外优待她,还命他亲自前来相陪,难道真是要她为他家指点迷津?

不得不说王元想多了。好在这时里掌柜已经装好了东西,与小学徒赶着牛车来与他们汇合了。

有了牛车,阿娓自然不肯坐王元的马,嫌弃道:“马鞍太硬,我还是去坐牛车。”

王元问道:“来的时候,你不也坐得好好的?”

“那不是没得选嘛!”阿娓窜上马车,不客气地回答道。

王元郁闷的在前面引路,命手下的士兵围着马车,缓慢前行。

里掌柜看到这个阵仗,也深知一己之力救不出阿娓,可若就此向墨门求助,好像也不应该,毕竟这阿娓也没答应过要走,更没求过他相救。

故此里掌柜也只得老实的驾车,只当自己是个卖东西送货上门的掌柜罢了。

到了海边,看到这里近万的秦国士兵把守,里掌柜一时也眯了眯眼。他抬头看向飞舟,眼神一时也有些迷离。

到了目得地,阿娓忙跳下了牛车。

王元安排了士兵与里掌柜师徒一起替阿娓帮运东西,他自己则亲自提着阿娓的两筐小鱼干,一起登上了飞舟。

也亏得这个时候徐福刚安置完最后一个童男的住处,是以大船上的人都各自在屋里或安置东西抱怨着屋小床小,或互相通名姓的相交结识,或感慨大海之广阔无垠……是以走廊上士兵们抬床、抬架的动静,也没人注意到。

见阿娓回来,影忙闪身迎了上来。其鬼魅的身法,引起了王元的注意,他指着影问道:“这是?”

“我的影。”阿娓骄傲地回答道。

王元很是无奈,照说他也是贵族子弟还出身将门大族,怎么就没遇上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侍卫呢?

阿娓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直接说道:“他以前是内侍,这是陛下赐的人,你想都别想。”

王元到底是少年心性,听阿娓这么一说,以为她是在炫耀,气得将两筐鱼搁在门口,就气冲冲转身走了。

阿娓无辜地对其他人道:“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里掌柜看到了影之后,方才真正断了救阿娓的心思。

要铸造可供远航的大船,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墨家工匠的手笔?是以里掌柜早就听闻大船上的房间都是定做的四张单人床榻。

从阿娓要这张宽大的床榻起,他便知晓她身份绝对不低;待见到这个身法诡异,不知是出于监视,还是出于保护为目的的内侍之后,他才明白,阿娓的身份只怕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难怪阿娓会说,救她的代价不是他墨家付得起的。这女娃只怕早就看透了,是以根本就没想过要逃走,只想着如何过好以后的日子。

里掌柜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甚是怜惜。心想,既然他无法救她,就努力替她布置好房间,让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能过得舒心惬意吧。

如此,也不枉相识一场,也不枉她的信任。

在里掌柜的要求下,屋里的东西全部都被搬了出来。她好奇地看着里掌柜师徒,拿出墨尺在房间里量来量去,一边记录着数据,一边又计算着着什么。

莫说阿娓觉得新奇,那些负责搬东西的士兵也觉得十分稀奇。东西直接摆到屋子里不就好了?这又是在干什么呢?一时也不肯下船,只说待会儿帮忙将东西搬进去。而影则尽职尽责地盯着那些箱子,对这边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最终里掌柜与小学徒对望了一眼,而后他走出来对阿娓说道:“床榻临窗铺放已是最合理的利用了。阿娓姑娘心忧的隐蔽性问题,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阿娓忙拱手请教:“里掌柜请讲。”

“以四挂钩左右牵两绳,内外挂上及地的轻纱、厚帛,白日里卷起厚帛,仅以轻纱透光,夜里放下厚帛,也能给姑娘一个不被窥视的空间。”说罢,朝影看了一眼,意思是他终究是男孩子。

阿娓一想也觉得精妙,忙点头道:“如此便依照掌柜的设想安排。”

而后里掌柜便开始支使着士兵搬这搬那,几盏茶的功夫,里掌柜便又出来道:“阿娓姑娘,屋子已布置好了。”

阿娓一进门看到的便是靠窗横放的一榻。屋子的左边是靠墙竖放的那张单人榻,里掌柜似乎突发奇想,将案居中靠墙钉在了单人榻上,如此一来倒省下了坐垫等事宜。而屋子的右手边安放的是洗漱架和青铜架,洗漱架的右边钉有挂钩、门口的靠左的墙上有挂钩,案的正上方有挂钩,之后是那四个高得快齐顶的四个预备牵线的挂钩,再里面,却是左边并排有着两个不高不低的挂钩。

“如此,便需要五盏青铜灯了。”阿娓自言自语道。

小学徒听了却接嘴道:“是六盏,姑娘平日可在青铜架的最上层随意搁一盏灯,既可照亮屋子,夜出之时,取拿也会比挂钩上的方便。”

里掌柜亦笑着点头。

阿娓听了只得再三谢过。

阿娓寻了影,取了包袱,拿回一块黄金来交给里掌柜。

里掌柜接过去后,面色反倒有些不大好。他命徒弟去将走廊上他们带来的那个木箱搬过来。阿娓打开,看到大半箱的秦半两,一时也吃了一惊:“找补这么多?”

里掌柜笑道:“姑娘给的是足金,如此我这补差倒还赚大了。”他想了想而后说道,“如此我就再给姑娘一个建议吧,姑娘可命人给单人榻下面的空间定制些抽屉,如此取拿方便,姑娘又多了可以存放东西的地方了。”

阿娓一听便将目光投放到了单人榻的下面,猛然醒悟过来,而后盖上秦半两的木箱盖子,郑重说道:“里掌柜这主意很好,不如你就去做吧。船上都是这样的床榻,想必每个人都需要的。”

里掌柜一听,倒是笑了:“姑娘的商机意识,里某甘拜下风。既然姑娘都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五十八章 阿娓和影的相处

又与里掌柜闲扯了一句,见他言语松快,似乎是打消了救她的心思,方才真的放下心来。人和人之间都是看缘法的,可阿娓这样的,却最怕牵连他人,欠人人情。

送走了里掌柜师徒,阿娓便招呼那些看热闹的士兵,帮她将木箱及小鱼干拧进了屋。

事后阿娓欲给他们一些秦半两致谢,却遭到了士兵们一致回绝:“姑娘已经给我们添菜了,这么些小事,就不敢领姑娘赏了。”

说罢一个个拱手而去。

阿娓看着这大半箱秦半两,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给的那七块黄金,到底可以给这一万的士兵添个什么样的菜了。阿娓苦笑了下,倒也不后悔。毕竟钱花出去了,效果还是蛮好的,上至将军,下到士兵,他们都还是领情的。

送走了士兵后,阿娓命影关门。

这一次影没有再回嘴了,直接将门关上了。

阿娓想着里掌柜的话,借着窗外的光线,挑出装着青铜编钟的那个木箱、以及装着珠玉的三个木箱,命影将横推入床底最深处。而后又挑出杂器的一箱,药材的一箱,并两箱再长高些才能穿的衣物,放在了床底的外层,这些或要用到,比在最深处要好取拿。

十五个箱子去其八,还剩下七个。可算上刚才里掌柜装秦半两的这个,便还是八个。

阿娓叹了口气,命影将剩余的箱子全都拆封打开。影打开之后,便面无表情地站在了一边。

影表面冷静,但内心还是有些震动的。姑娘果然阔,箱中的每一件青铜器都是珍品,较之秦宫中的也不差。想起那几箱直接被放在床底深处的木箱,影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难怪姑娘要说什么财帛动人心,也难怪姑娘会特意向陛下要人来守护她。

阿娓也没去管影的心思。她直接走近了那箱装着被褥等物的木箱,偏头问影:“不是说船上有仆役的么?”

“不知道。”影神情淡漠。

“那你会铺床吗?”阿娓纠结地看着这箱东西,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床榻。

影只得在心底叹气,认命地去给阿娓铺床。

阿娓忙笑道:“果然,还是影最好了。”

影不说话,等铺好床后,方才问道:“被子是就这么叠着,还是要铺开?”

阿娓道:“先就这样叠着吧。”说罢又指挥影道,“将这个两个装着衣服的箱子,叠放到床上去。”

“错了,我要睡的就是这边,你将它们叠放到有挂钩的那面墙下。”

“还有这个,这个装黄金的箱子,将它横放到那些箱子的旁边。”

阿娓见影放好,便将包袱拿来解开,将包袱里剩下的两匹绢帛和三块黄金取出来,递给影,让他将其装进那个装着黄金的箱子里。

她将空包袱搁在了床上,而后又招呼影将另一个包袱内的洗漱具安置在洗漱架上。影做事手脚麻利,见此阿娓又道:“看到箱子里的青铜器了吧,把它们也取出来,放在青铜架上。”

影听了,走到装着青铜器的木箱旁,单拿起一个青铜大酒壶,一时竟拿不住,忙用另一只手托住壶底,如此才没将壶给摔了。影蹙眉,晃了下壶,原来里面装有东西。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竟然这样重?

阿娓笑道:“倒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影听话蹲下,揭开壶盖,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待看到一地的爵、角、觚、觯、斝、尊、觥、瓿等物时,一时也呆了一呆。而后他似乎很快反应了过来,又忙将这些东西一只一只装了回去。

阿娓笑看他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从箱子中拿出酒具里无法放入壶中的尊、卣、方彝等物,这些腹中也藏有较小的盉、罍、缶、斗等物。阿娓让影先将壶摆好,而后又将手中的几个递给他,让其挨着摆好。

阿娓对影感慨道:“这就是一套完整的酒具,每次看到它,我似乎都能看见,天子设宴,款待四方诸侯的情景。”

影呆了呆,而后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阿娓。

有了酒具的开头,炊具等不常用的,便被搁置在了青铜架的最下面。中间一层是食器,影看着那些雕刻着奇形怪状图案,他几乎都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一时有些怅然。

阿娓则指给他看:“这就是食器,从右往左依次是鼎,簋,甗,鬲,俎,豆,簠。不过这都是小件了,你肯定见过大鼎,以前我家有很多。”

影不敢接话,此时此刻,他对阿娓的身份已有了明确的认知。这是不同于六国贵族的高贵的天子之裔,于他这种不知父母、没有名姓的孤儿是完全不同的。身份的鸿沟,让自小接受内侍训练的他,莫名有了服从的心思,甚至隐约有种以自己能侍奉她为荣。

内侍训练他,本就是希望他能成为替主人分忧的工具。起初他以为主人会是大秦的皇帝陛下。可是谁能想到,最后他的主人,却会是一个小女孩呢?他内心以为的主人,将他送给了这个新主人,然后就根本没人去在意他,他到底愿不愿意?

可他愿不愿意,于大局又有什么相干呢?毕竟不管主人是谁,他替主分忧的使命不会改变。这便是他的命么?看着一架子的青铜器皿,影第一次开始思考训练以外的东西。

阿娓见影似乎有些发呆,也不理他,自己动手将水器中的盘、匜、盂等物搁置在了单人榻的案上。而后她拿起一盏青铜灯,顺手递给了影,影自觉接过去挂了起来。奴性的烙印一经打上,又岂是朝夕可以改变的?

将东西安置好之后,如此屋中就只剩下那大半箱秦半两以及两筐小鱼干了。阿娓便指着小鱼干对影说:“我守孝不吃荤,所以其中一筐鱼干都是你的。另一筐存好,回头我要送人。”

影似乎没料到阿娓会替他买吃的,身形顿了一下。待放好鱼干后,方才道:“你主我仆,不必如此。”

阿娓听了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得吃荤,如此才有力气保护我。”

影听了抽了抽嘴角,半晌方道:“姑娘说的是。”

阿娓看着最后的秦半两箱子,指着影道:“把它们倒出来替我数数,这到底有多少秦半两。我得对我的钱有数。”

影听了再次抽动了下嘴角,也只得认命地跪在地上,将木箱的秦半两倒出来,开始一枚一枚地数了起来。

阿娓抿唇笑了一下,心想,影很好,很听话。而后她便脱下鞋子,爬上大床,打开那个装黄金的箱子,而后也将其中的东西倒翻在床上。

影听到声音,偏头看了她一眼。阿娓回瞪他:“看什么看,没看过数钱的啊?”

第五十九章 尴尬

影于是笑了,而后闷笑着继续低头数钱。

阿娓叹了口气,她的确对这箱盘缠心里没底,是以黄金花起来倒也有不甚在意。想着以后或许就要依赖这些生活了,一时也忍不住怅然。记起里掌柜说的轻纱、厚帛,忙各自挑了两匹出来,而后又怕不够,最终又各自添了一匹。

阿娓将这六匹布放在枕边,而后又苦笑了下,贡品被她拿来这般折腾,倒也真有些暴殄天物了。可又一想,她现下也没有其他绢帛之物可替,如此,倒也没什么舍不得了。

阿娓其实并不大认得这些绢帛,很多在书中闻其名的,却未必真能对上实物。毕竟史家都是男子,男子有几个会在意绢帛的材质和名称的?至于阿娓的阿娘,她倒是懂,可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教给阿娓,阿娓就被赵政下令征召了。

一想到阿娘,阿娓的心就不由一紧。她总觉得阿爹死后,阿娘并不会真的就此江湖逍遥。阿娘虽向往仗剑出游的生活,可阿娘爱她之心更甚。阿爹去后,阿娘名义上已经去世了。只怕此刻阿娘行事会更加肆无忌惮了,或许阿娘此刻正藏在琅琊郡的某处呢。

阿娓心里其实明白,只要船一日不曾出海,阿娘就不会绝了刺杀徐福的心思。徐福是饵钓着她阿娘,这也是为何她一路上未对徐福出手的缘故。她想要再见见阿娘,再劝劝她。既然阿爹说过出海真有仙缘,那么她就去搏一搏,长生不老的诱惑,连雄才大略的赵政都期许,她又如何能够免俗?

至于阿娘,也只能盼着能提前见她一面,能劝说动她。徐福是该死,但徐福却不能死在船出海之前。此一时彼一时,此刻周公府已成为历史云烟,阿娓的想法早已发生了改变。至于阿娘,也该了无牵挂地去完成她的梦想了。

仗剑江湖,该是何等肆意又潇洒的事呢!阿娓摇了摇头,只可惜要见到阿娘,她还得有足够的行动自由啊。行动自由么?看来她还得出手,谋一谋了。

阿娓思索间,手上动作却没停下,她不识绢帛种类,只好简单粗暴的以厚薄计数。最终分出厚、中、薄三种,不计拿出来的那六匹,最终的数目却是厚者七匹,中者十二匹,薄者二十二匹。

阿娓将其分层搁在了箱子里,想了想又将枕边内侧的包袱拿出,放在箱子的一角。而后她斜看了眼正在努力数钱的影,暗自赞道,果然,内侍训练出来的人,耐心就是好。

半箱秦半两少说也有数万枚,没有算筹计数的情况下,这影今日只怕有得忙了。阿娓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专心开始清点所有的黄金数目。

是以当某少年收拾好自己的床榻行李后,念及梁城娓姬,第一时间过来串门。敲门,恍惚听到一声女声说“进来”,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如此惊人的一副画面——

半屋的秦半两散落在地,一个黑衣少年正在努力盘点着。正对门的临窗榻上还有个小姑娘,此刻也在数着黄金。

阿娓听到开门声,本能地抬头,见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直接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不请自入?”

影则紧张地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枚秦半两,回望向阿娓:“对不起姑娘,我忘了栓门。”

来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解释道:“我刚才敲过门,是听到姑娘说进来,方才推门而入的。”

阿娓放下手中的黄金,偏头问影:“我刚才有说过话?”

影一脸迷糊地摇了摇头:“回姑娘的话,我正在认真数着钱币,数量太大,没敢分神。”

影这倒是说得真话。原本计数都是格外伤神,更何况他手中还没有算筹等物。为了不出错,他集中了全部精力来计数,自是摒弃了周遭一切声音。

他连祁闻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都没听到,如何知道姑娘有没有开口说话?

阿娓听影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尴尬。但她肯定自己并没开口说进来二字,是以当即拉下脸,冷冷道:“你也看到屋里的情况了,你该明白,我现在根本没空搭理你。”

来人一时也被这局面所困,但就这么退出去又觉不甘心。内心挣扎了一番,而后拱手朗声道:“今日之事着实抱歉,不知姑娘哪日有空,在下可改日登门拜访?”

阿娓一听怒极反笑:“你有事,就非得见我?”也难怪阿娓此刻语气不善,着实是这人行事太过理所当然了。

来人一怔,而后见影也转而怒视他,忙低下头来,诚恳地说道:“我叫祁闻,是上次随徐福出海的童男。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他是梁城人,今日姑娘上船时,闻得姑娘也是梁城人,故此冒昧拜访,还望海涵。”

“梁城,朋友?”阿娓心里因他这句话掀起了惊涛骇浪。上次随徐福出海的童男童女可不像这次这般都来头甚大。上次赵政下令征召童男童女,多是养不活孩子,吃不饱饭的人家自愿送出来的,还有些是为了讨好官家免除徭役而献出来。

上次出海梁城有多少孩童参加了,阿娓并不清楚。可这祁闻言谈举止颇有章法,一看就知道不是庶民出身。能和他成为朋友,并让他惦念至今的,会是阿兄吗?

此刻阿娓有些紧张,因为怕听到说是,又怕听到说不是。她是希望知道阿兄的死亡经过,也是要替阿兄招魂的,甚至早早打算过上船后寻上次出海的幸存者问问,可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未曾行动,有人却先一步找上了她。

阿娓捏紧了拳头,开口说道:“不知祁闻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

祁闻倒没料到对方会这样问,略怔了下方才回答道:“他是个看似高冷,实则神叨叨的家伙。”

阿娓努力回想了一下,纵使她早慧,对阿兄的印象其实也不深的。毕竟阿兄离家时她不过两岁,两岁的孩童,又能记得住多少呢?

她对阿兄的印象,更多是从爹娘的言语中拼凑出来的。爹娘虽夸赞得多,可每每提及,都是阿兄的天赋、阿兄的聪慧、阿兄的孝顺。阿兄之于朋友,会是什么样子?此前阿娓还真没想过。

于是阿娓只能轻咳了下,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缓缓开口道:“不知你哪位朋友可有姓氏?”

祁闻一听这话,顿时抬头望向阿娓,只因这话问得着实满含深意。

要知道这个时候,很多人连姓都不曾有过,何谈说氏呢?姓代表着一个人的血脉,氏则代表着家族地位和骄傲。始皇一统天下,下令姓氏合一,至此那些士族公卿昔日的尊贵,就不复存在了。可他眼前这姑娘,明知如此,一开口却直接问及姓氏,这让一般士族出身的祁闻,感到格外不适。

第六十章 特殊爱好

纵使听闻这次上船的孩童多是六国的贵族后裔,但祁闻着实没料到,结果会这样。而后他又苦笑了笑,也是,贵族后裔多是结交同等身份的人,言谈及姓氏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也不能指望他们认识什么庶民村夫不是?

祁闻想起那位看似高冷,实则神叨叨的话唠好友,总觉得他平日的言谈举止,也不是乡间庶民这般简单。可他又未曾听他提起过氏,因而只得拱手回答道:“我那位朋友恰好和姑娘同姓,可惜我不知道他的氏。”

梁城的姬姓么?阿娓听到这里,不由捏起了拳头。直觉告诉阿娓,这个叫祁闻所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她的阿兄姬安。这个祁闻幻听到的那声“进来”,或许是冥冥中出现了幻听了,是阿兄在天之灵的指引。

事实上从一开始阿娓就没怀疑过祁闻说谎。言语有灵,心诚则灵,冥冥之中总有些命数是上天注定。故此易学家能通过占卜之术窥视一二、星象师通过观星预测吉凶、巫能通鬼神手段更是神秘莫测......怪力乱神之事,诸子百家中只怕也只有儒家避之不及,不肯言说吧。

想到这里,她看祁闻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只是她还没做好听阿兄死亡真相的心理准备。幸好此时此刻,她还有拒绝的理由。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对祁闻道:“那就请祁闻公子明日早膳后再过来吧,正好我也想向公子请教下上次出海的往事,事涉我的一位亲人。”

祁闻听了,反倒是一怔。见阿娓的视线似乎飘忽到一地的秦半两之上,祁闻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刻的确不方便谈事。既然约到了时间,他倒也并不着急,因而拱手道:“今日唐突,打扰姑娘了。在下明日上午定会过来拜访的。”

阿娓点头,让影送他出去。

影狠狠瞪了眼这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因为他的突然造访,害得他在姑娘心中的形象降了一大截。他居然一时失误,没有护好姑娘。数钱数得太专心了,连门口的脚步声、敲门声都没听到,这着实是内侍大忌,太对不起昔日他所受的训练了。

见祁闻走出屋子,影一下子就将门关了起来,而后还栓了门。

祁闻听得身后的栓门声,忍不住顿住了脚,脸色羞得通红。他摸了摸鼻子,心想,这叫什么事呢?想来吃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尴尬吧。

这娓姬还真是特别,不仅身份特别、待遇特别,连这爱好都格外特别。安居之后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关门数钱?堂堂贵族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居然喜欢关着门数钱......

这样的爱好被人看到了,似乎真不好吧。所以起初她的脸色才那般不善?

祁闻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是流年不顺。脑海里闪过一瞥而见的成套的青铜器皿,心想,这姑娘的身份只怕高得离谱吧。他得罪了这么高贵的姑娘,一时还真是有些无奈呢。

阿娓见影将人送出门后,就直接关门插栓,动作一气呵成。呆了一下,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影也有孩子气的时候啊!她还真担心,他已经被训练成那种只知道听主人话,而认真完成任务的,没有感情的怪物了呢。

影听得阿娓的笑声,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惶恐地捏紧了拳头。转过身来,神色悲哀地望着阿娓,而后开口道:“姑娘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阿娓一怔,待明白影到底在说什么之后,忙摇头道:“今日之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不也没听到敲门声吗?”

影摇头道:“这不一样,我是姑娘的影,我得保护姑娘的安全。今日屋外之人倘若真有恶意,那么我便算是彻底不合格了。”身为特别训练出来的内侍,任何时候都该打起精神,都该有防备的心思。

阿娓听了也不由一怔。而后见影似乎很是自责,便开口安慰道:“没事,放轻松些,这又是在秦皇宫,你不必有那么大压力。再者这是在船上,下面还有王离将军带着近万的士兵把守,你也是确定船上没有危险,才会放松警惕的。”

影听阿娓这么说,方才松了松拳头。内心也为阿娓的大度原谅、以及找理由安慰的方式而感动。他偏头望了望小鱼干,心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姑娘,这样的事,出一次也就够了。

而后他低头道:“姑娘,那我继续数钱。”

阿娓说了声:“好”,而后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影刚蹲下身子,见阿娓大笑,不由又疑惑地抬头看去。

阿娓见他看来,笑着道:“你说,那人若口风不紧,将我们关门数钱的事情说出去,只怕外面……”

“杀了。”

阿娓的“只怕外面的人都该谣传我的怪癖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影就给出了答案。阿娓一时也不笑了,事实上谁听到一个杀字,无论杀谁,悲天悯人的情怀作祟,一时都会有些不高兴。即便是阿娓自己也曾动手杀过一个无辜的牛二,去杀鸡儆猴。

阿娓叹了口气,而后又觉得影的答案又何尝有错?身为影,保护她便是最大的责任。所以任何不利于她的因素,都会被他无情铲除。

所以影是好的。而那少年,若真是哥哥的朋友,想必也会是个好的。任何人遇上这样尴尬的事情,都会知道守口如瓶,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吧。

阿娓沉思了一会儿,对影道:“天色昏暗下来了,晚膳前弄好吧。咱们虽然有灯,却没有油,得抓紧了。”

影点了点头,而后再度数了起来。而阿娓的黄金数目就好数得多了,只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得出了具体的数目。所以啊,那少年还真还得不是时候,若是再晚来一盏茶的功夫,或许今天她就有心思听他说阿兄的事情了呢。

她还有八十七块黄金,阿娓想了下将其中七十块用包袱包了起来,而后放进了箱子里,再将软甲放好,便将盖子合上了。

她低头去看影,影也差不多要结束了。而后叹气道:“里掌柜还真是过分,都不知道一吊一吊地串起来。”

影听到这里抬头问阿娓:“姑娘,我们不要将它串起来吗?”

阿娓听完无奈道:“我们没线。”而后阿娓才想起,里掌柜他们大概是装货运货根本来不及去数去串,听到补差太大,就直接用称量计数的吧。

阿娓看着还在哪里坚持数钱的影,而后叹道,果然不能小看了墨门中人的智慧。

影将最后一枚秦半两丢进木箱后,方才站起身来回禀道:“姑娘,这里一共有七万三千四百二十四枚下币。”

阿娓听完后,心底默算了一会儿,而后对影说:“看来在大秦,一两黄金可以兑换五千枚下币了。”

第六十一章 天生贵族

影听完直接无语,心想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么?可看姑娘这一本正经的脸色,难道起初她根本就不知道?

事实上,这事,她还真是刚才方知晓。毕竟她以前几乎不用出门;但凡出门,遇到喜欢的直接拿了,自有仆役在后面付钱;待到与蒙翁同行的那一年,也差不多还是那样,她买、蒙翁付钱。

像这次前来琅琊,胡亥则干脆地连干粮都替她准备了。她因守孝,是以一路上也没处花钱。直到今日,因一块黄金反被对方找补回一箱的下币,才好奇起黄金和秦半两的兑换比例。

而后阿娓又自嘲了一下,她没事在意这个干嘛?横竖以前用不上,待到出海后就更加用不上了。于是她站起身,让影将那一箱秦半两叠在装黄金的箱子的上面。补完最后一个三缺一,阿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将床上的十七块黄金以及那六匹布,通通放进秦半两的箱子里,合上盖子后,对影道:“影,开门,我该去去找找我的仆役了。”

影打开门后,阿娓就听到屋外的动静了。看来这时候所有人的热情都已经消退了,都等着油灯、食物了。

阿娓听得屋外一片嘈杂,一时蹙了蹙眉,这还真不太适应。在芷阳宫时,她好歹能独居一处,隔得远听不到。可到了船上,最多是隔壁的关系,三千多童男童女在一艘大船上,便是有一半的人说起话来,这声音也够让人难受了。

好在船上的屋子隔音效果好,关上门时还不觉得怎样,这一开门,当真让阿娓难受极了。是以她干脆抱膝而坐,冲影道:“去打听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怎么这样吵?”

影去了好一阵子,去没有回来,眼见着天都已暗黑了。阿娓叹息自己没早预计到这种情况,懊恼当时该将珠玉的箱子打开,拿几颗夜明珠出来照明的。

又过了一两盏茶的功夫,有个黑影进了屋。阿娓问道:“是影吗?”

影似乎很适应黑夜,站在屋子中间回答道:“是我,姑娘。”

“出什么事了?”阿娓问道。

影缓缓地说道:“我打听到,原来是因为王将军带我们日夜兼程地赶路,所以到达大船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三天。征来负责伺候的仆役如今还在路上,最迟也要明天才能到达。”

阿娓当即就怒了:“怎么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影说道:“徐福负责安排三千多人的住所,这半日嗓子都喊哑了。累得几乎都忘了这件事,到天快要黑的时候,才想起通知王离将军。”

“那王将军怎么说?”阿娓问道。

影迟疑了一下,而后说道:“王离将军说,幸亏今天有人出钱给他的士兵们添菜,如此他们就多买了些食材生火做饭。若诸位不嫌弃,就下船来与士兵们同享。至于灯烛之事,王离将军说他也已经差人去买了,并让各位不要惊慌。”

阿娓听了,一时也为王离的魄力叫好。好一个就下船来与士兵们同享,如此明明是因他而失误,最后反倒可能成就一段佳话。

于是阿娓又问道:“既然王离将军做了安排,他们还在外面吵什么?”

影笑道:“他们不愿意下楼,要王离将军的人送饭上来。”

阿娓听到这里,方才想起咸阳最初的自给自足,一时倒是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是以苦笑道:“我倒差点了忘了,我们是贵族。”士族公卿都有与身俱来的傲气和自尊,傲然之下,不食嗟来之食。

阿娓摸黑穿起了鞋子,影见了问道:“姑娘是要下船?”

阿娓忙回答道:“是啊,下船吃饭,顺便解决下私人问题。”

影本来是要拦住她的,可听到她提到私人问题,最终红了脸,他尴尬地说道:“天黑不便行走,我可以用轻功抱姑娘下去。”

阿娓穿好鞋子,回答道:“放心,这点事难不倒我。你就留在屋里看家吧,外面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人走错房间了怎么办?我岂不是平白损失?”

影听了只觉姑娘真是有些财迷了,可想到这一屋的东西,便也叹了口气:“那姑娘可要小心了,出门别撞到人,也别踩空了。”

阿娓听了笑道:“放心,我没那么娇弱。”事实上,若非守孝吃了近一年的素,又疏于练功修行,阿娓的功夫未必不如影的。

事实上阿娓坚持要下楼去吃饭,不单是因为私人问题,更多的还是因为王离那番借花献佛的意思。她无知损耗了那么多钱财,着实不高兴,她想去看看他们到底添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如若可以,她想要借机谋取开船之前的行动自由。

芷阳宫中,那是赵政的眼皮子底下,在内侍的重重监视之下,她再怎么想,也是白想。可到了这琅琊郡就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在这里,王离说了算,只要他开口应承,只要她能付给足够动心的代价,只要王离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动自由也不会是空想。

阿娓出了门,顺手便将门掩了过来。此时走廊内人已不多了,大多数都怕黑躲进了房间里,只剩下小部分胆大的男童正在甲板上大声与船下的人争辩着什么。隔水传音,也亏得他们耳力好。

阿娓摸黑走出了走廊,下了三道梯子走到了甲板上。而后从那群男童身边挤过,准备顺着扶梯下去的时候,有男童责问她:“你居然不顾惜身份,下去吃饭?”

阿娓回头怒道:“王离将军将我的钱拿去借花献佛,你们这是傻了么?还不去帮我吃回来?”

众男童因阿娓这一席话集体一怔。而后放声大笑起来,为首的一个人笑道:“看到你这么无辜的份上,我们就陪你下去,替你吃回来吧。”

“好啊,那一起去。”阿娓笑道,而后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

有好事地男童问道:“姑娘你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钱?”

阿娓摸了摸鼻子:“七块黄金。”

众男童集体失声,半晌为首的那男童才幽幽地说道:“难怪王离将军突然会这么大方。”

阿娓忍不住偏头问道:“王将军难道平日很小气?”

“大秦的将军里,就他平素最节约。”有人也幽幽补了一句。

阿娓听完一边下扶梯,一边笑道:“所以你们以为王离将军是骗你们的,以为下船也只能吃到平日赶路时他们吃的那样的饭菜?”

众男童被说得红了脸。

阿娓也不再去笑话他们,毕竟付钱的她,好像此刻才是最大的笑话。

扶梯下到一半,他们就闻到香味了。

阿娓笑道:“看来王离将军这会儿没骗我们。”

众人刚站到沙滩上,便有士兵发现了他们,忙跑去跟王离汇报。

王离将军见此,忙亲自迎了过来,口中道:“我还以为不会有人下船来呢。”

众男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阿娓忙挤了出来,冲王离笑道:“是我请他们下来的,我想请他们帮我吃回来。”

王离哈哈大笑:“那今夜他们便是撑死了,恐怕也是吃不回去了。”

于是在场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

王离将他们引到大帐中心,而后将来人分成三队,分别与自己、与徐福、与王元等一起用餐。毕竟这些孩子多是贵族出身,王离也不会傻到真让他们与士卒同食,引起不必要的折辱风波。

阿娓自是与王离一处,她看着一大鼎的大鱼大虾,一大鼎的鸡鸭肉,一大鼎的山珍汤,最终拿了个陶器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就着块粟饼和一盘点心,吃得饱饱的。

王离见了忍不住问道:“阿娓姑娘,可是其他不合胃口?”

阿娓忙摇头道:“都很好,闻着也很香,我守孝,所以不吃荤,你们随意就好。”

隔壁的王元听了还计较下午的事,当即拆穿道:“不吃荤,那你还买小鱼干?”

阿娓笑道:“那卖鱼干的大叔太热情了,我不好意思不买。再说,买来自己不吃,难道就不可以送人?”

王元被噎,而后又发现父亲正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只得低头闷声不语。心里却将阿娓念叨了个千百回:你买小鱼干的钱都没还我呢,还敢拿我的小鱼干送人?真是气死我了。

阿娓也懒得理会王元的突然发难,毕竟王元于她也只是路人。

这时候坐在阿娓右手边的一个男童,突然碰了碰阿娓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齐人,已经有两年没有吃到小鱼干了,你送人的时候,可以送一些给我吗?”

阿娓忙点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告诉你叫什么,住在那个房间,明天我再派人给你送过去,可好?”

那男童听了,一时眼睛都亮了:“我叫卢景,住在丁字七号房间。”

阿娓点了点头,说道:“我记住了。”心想这孩子只怕不是想念小鱼干,而是想家了吧。

阿娓见他们吃吃喝喝很是痛快,便独自一人偷偷离席,寻了个没人处,解决了私人问题。折转回来时,见王离居然也没问她去哪里了,阿娓心下很是疑惑,可转念一想,便又明白了过来,因而打趣道:“王将军似乎不怕我逃跑?”

第六十二章 暗潮汹涌(一)

王离哈哈大笑:“我倒期望你能跑,而后再被我抓回来,如此我就可是大功一件呢。可遗憾的是,你根本不给我这个立功的机会。”

阿娓听了,嗤笑道:“王将军想要功劳还不容易?这世间还有比从龙之功更大的吗?”

阿娓话音一落,将王离及周边几席的人尽数镇住了。下一瞬,几乎都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阿娓也不怯场,就这样坦坦荡荡地任他们打量。

王离看了阿娓好一阵子,方才认真地开口道:“我听说姑娘天生聪慧,姑娘又从咸阳来,不知有什么可以教我?”

阿娓笑道:“要收买我?”

王离也笑道:“若你提的要求不过分,本将军还是可以考虑的。”

这倒正中阿娓下怀,是以她极其认真地说道:“我保证不会逃跑,是以大船出海前你得允许我的行动自有。比如可以随意去逛街,若是可以,将军还得派士兵给我充当车夫和苦力等。开船之后,船上的一切资源都得以我为先。”

王离听了微微颔首,这阿娓倒也知趣,没有狮子大开口。因而笑道:“若只是这样,船下之事我倒是可以应你。至于船上之事嘛,这是徐师的事情,我可不敢越权。”说罢,似笑非笑地看向徐福。

徐福一听,事情还牵扯到他了,忙拱手道:“将军言重了,陛下已嘱咐我凡事要优待阿娓姑娘,我岂敢不听?”

王离听了笑道:“阿娓姑娘意下如何?”

阿娓笑道:“成交!不过计策得在我临行之时才能告知。”

王离笑道:“那就如姑娘所愿。”

王离身为将军,身边自是少不了谋士。但他认识的谋士里,没有一个人能如阿娓这般,清醒而又直接的点出他王家的困境。封无可封,就是这四字让王离起了向阿娓问策的心思。

为了王家的未来,他只能去赌,而阿娓的那句从龙之功,也刚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只是从龙从谁,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要想王家立于不败之地,阿娓给出的那个人选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并不介意用手中的权利,换取些情报。毕竟这阿娓都要出海了,他这次带来的手下,都是他最信得过的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就是吃定了阿娓不会,也不敢拒绝他。

而阿娓心下也很是得意。你以为你算计了我?却不知我早就想拖你下水了。秦国的那潭浑水,你不加入进去,岂不太可惜了?水总是越浑浊,才越容易被人浑水摸鱼。

事实上阿娓从得知负责护送她们的将军是王离时,就已经起了算计的心思。将军王家,那是能与蒙家抗衡的存在。不将王离牵扯进入,怎么让胡亥与扶苏斗得旗鼓相当?

那群跟着下来帮吃的男童们,听到王离和阿娓的对话,一时都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敢与秦国手握军权的大将军谈条件,敢出口就是从龙之功,敢直接争取船上船下的特权……众男童只能拿钦佩的眼光去看阿娓,可钦佩之余更多的却是敬而远之的想法。

唯有阿娓身边的卢景,大概是因为阿娓答应给他小鱼干的缘故,见阿娓气势毫不被王离所压,心中反倒生出些亲近之意。了不起的小姊姊,似乎做她的弟弟会被保护得很好呢?

事已成交,而后宾主尽欢。等到负责采买油、烛之物的士兵回来了,阿娓才起身请辞。众男童见此,亦纷纷起身。

王离大手一挥,便有百多位已经吃饱的士兵从买东西的士兵手中,交接过油、烛之物,预备去船上分派给其他人。

阿娓见此,忍不住问道:“真不给他们送饭?”

王离嗤笑道:“饿一顿又不会死。我的兵是用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可不是为了给谁当仆役的。”

众将士听了,一时热泪盈眶。

阿娓听了,也不由得为此拍案叫绝。这王离果然会说话,有一句话就能收买人心的本事。阿娓又想起他那句下船来与士兵们同享,也端地是豪迈大气。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本该混到这样尴尬的地步?阿娓疑惑至极,难道王离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也是了,兵家之人,又岂会是真蠢的?到底还是因封无可封,自觉无用武之地,而不得不藏拙吧。

见这边不准备送饭,阿娓只得寻了个食盒,打包了一份鱼虾兼点心粟饼等物。她本有心替媚妫再打包一份的,可想起还不知媚姊姊住在哪里,因而也只得作罢。

见众人已准备妥当,就等着她了。阿娓忙拧了食盒,跟着众人回到了船上。让阿娓意外的是,最后士兵那边还特意安排了两个人来送她回房间。一个在前面举火照明,一个则拧了油、烛之物,跟在她后面,很是周全。

影见阿娓回来,忙迎了上来道:“姑娘回来了?”

阿娓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

影接过,却也没吃,只警惕地盯着门口那俩士兵。

举火的那个士兵忙问道:“姑娘是要烛火,还是要油?”

阿娓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们要油,也要两根点燃的烛火。”

那提东西的士兵听了,忙将手中的一壶油搁在了门内,而后又拿出两根烛来。另一个士兵见此,忙配合着将火把放低。待两根烛火被点燃,阿娓正要去接,影却眼明手快地将食盒搁在了案上,窜过去接了过来。

那士兵笑着赞道:“姑娘这侍从很是不错。”

阿娓笑道:“我家的影,自是不错。”

于是那俩士兵向阿娓辞行,拿着剩余的烛火和油,去往别处分派。

影将烛火放在青铜架的最上端,而后将门口的油拧了进来。阿娓见他这般勤快,一时也觉得自己不能不做点什么,是以便走到门口,关门、插栓。

影见此也没说话,取下几个青铜灯,借着烛火的光,将四个青铜灯灌满了油。而后他拿起烛火,点燃了四盏青铜灯,屋子便瞬间大亮。

影笑道:“姑娘,这灯似乎格外好用。”

阿娓笑道:“我家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影听了想起她刚才那句我家的影,自是不错,一时有些红了脸。阿娓见了摸了摸鼻子,自取了一盏灯挂在床尾,影也忙将其他三盏等挂好。因床尾处还缺一盏青铜灯,是以床头那边明亮度就不够了,但按照里掌柜的安排,灯果然能照满整个屋子。阿娓叹道:“果然是精心安排的呢。”

影没再答话,而是坐在单人榻上,倚案吃着他的晚膳。阿娓见此笑了笑,还好这个漆黑不定的夜,有这么个人会一直陪着她。

阿娓有点累了,可又因为屋中没有水洗漱,在睡与不睡间纠结。

影吃得很快,吃完发现阿娓似乎在哪里发呆,忙保证道:“姑娘,天色晚了还是早些睡吧。屋里有我,我会一直守着姑娘的。”

第六十三章 暗潮汹涌(二)

阿娓听了这才不再纠结,脱了鞋,爬上床,关好榻便的窗子,便自行铺开被子睡下了。

夜很静,阿娓很快就睡着了。半夜却被床榻摇晃的动静给惊醒了。她无措地睁开眼,看向单人榻那里,却发现影已不在屋中。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才发现这并不是床榻再摇晃,而是船在摇晃。她有些吃惊,忙爬起来,欲打开窗子看看外面,这时阿娓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阿娓回头,发现是影,便也不再开窗,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影合上门说道:“海里面的浪再往上翻涌,声音很大,已经涨了老高了,再涨下去都要淹到海滩上那些士兵的住处了。”

阿娓蹙眉了一会儿:“这是涨潮了?”

影道:“大概是吧,我也没来过海上,刚感觉到船在摇晃,因为担心姑娘出什么事故,才擅自出去的。”

阿娓却摆摆手,叹息道:“难怪要我们来船上提前适应,这晃荡不安的夜晚,还真是吓人呢。”

影问道:“姑娘可还好?有没有被晃得头晕?”

阿娓一愣,而后问道:“外面有很多被惊醒的人?”

影点了点头:“好些人因为没吃晚膳而睡不着,一屋子抱怨闲聊,突然发现船在摇晃,吓得举着烛火冲到了甲板上。”

阿娓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那还真是热闹。”

影问:“姑娘可要出去看看?”

阿娓道:“我对外面的抱怨惊惶没什么兴趣,还是开窗听听涨潮的声音吧。”

说罢,推开了榻上的窗,而后滚滚涌来的海水声一阵阵地就传到了屋里,伴随着船的摇晃,竟然有些震耳欲聋的感觉。

阿娓看着那黑沉沉的大海,忍不住叹道:“便是这涨潮之音就如此骇人。若再海上遇到风暴,又该如何事好呢?”

影刚要回答,一波大浪涌来,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搁在青铜架顶端的两根烛火突然落下。这只是瞬间的事情,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阿娓听到惊呼声转头,便见两根烛火随着船的晃荡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很快就熄灭了。然而阿娓却不由一阵后怕。她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飞舟据说是以万年寒木打造,坚固防水,可万物相生相克,这船却是极怕明火的。这油烛之物若不放好,只怕要酿成大祸了。”

阿娓想得很多,这船上的屋子都是以木板相隔,若真有一处着火,那便是一个接一个的,船虽在海中,船身却不再海中,倘若遇见火势,亦怕是难有活路。

看来船上的水,才是命脉的关键啊。饮用、洗漱、浆洗衣物、洗菜做羹汤、甚至还要用来救火。这次的童男童女,便有三千人之多,再加上仆役百工之人,就算飞舟上大半的空间都用来盛水,水又能用到几时?

阿娓听到渐渐消失的涨潮之声,再忆及海上的风浪,便是再坚定的心,一时也不禁为这些随时爆发的不定因素而迷惘。

她虽聪慧,但她不是仙不是神,她只是人。她虽不怕死,却怕日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更怕死得不明不白,死在一群愚昧之人的一时失误之中。

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如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船若有事,谁又能独善其身?

望着窗外那渐渐平息了的海潮,阿娓突然叹了口,而后回头问影:“我爹临终前曾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是有仙缘的。倘若我以后真有机缘成仙,你要作何打算?”

影楞了一下神,而后恭敬认真的回答道:“我是姑娘的影,自是姑娘在哪,我就在哪。”

阿娓笑了:“那你最好记住你今晚所说的话,我若不许你死,你也不许死。”

影坚定地回答道:“姑娘,放心,纵使海上风浪再大,影也会护住姑娘,护住自己的。”

阿娓一时怔然,屋内便只剩下潮声。

待到潮声渐消,船已恢复平稳,影方才开口说道:“姑娘再睡会儿吧,明日那个少年还要来拜会,精神不济是不好见客的。”

阿娓一怔,而后才想起影说的是谁。阿娓叹了口气,想着明日或许就能知道阿兄的死因了,一时又是期待,又是胆怯。

上次出海的童男童女,他们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她知道那些往事之后,又会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呢?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海外,那时连她也未曾知晓的领域。

阿娓发了会怔,回神时见影还盯着她,忙掩了窗,捂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阿娓便又被摇晃地动静惊醒。阿娓朝单人榻看去,影果然又不见了。这次她没有再起,睁眼懒懒地躺着,准备等影回来问问。

一盏茶的功夫,影推门而入。阿娓开口问道:“潮又涨了?”

影忙摇头道:“这次是退潮。”

阿娓怔了一下,方才想起潮有信的说法,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影道:“我们没有沙漏计时,我看外面的天色已有些发白了,估计怕是到了卯时了。”

阿娓听了,便道:“那我也起来看看吧。”

影道:“外面风大,姑娘记得加件披风再出门。”

阿娓起了身,听了影的话,又走到床尾,开了衣箱,翻捡出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来。

影见了,心想,姑娘这一身白出去,只怕有点吓人。可他怕姑娘生气,到底没敢多说。

阿娓穿了鞋,将披风抖开。影自觉地过来将披风披到她的肩上,阿娓则动手系好了前面的带子。

影打开门,目送阿娓出去。清晨的海风灌进走廊内,阿娓不自觉地紧了紧披风。阿娓想起影几次出来,想起影仓促跟了她,似乎连身换洗的衣物都有没准备,一时又觉得自己这主人当得实在苛刻。

阿娓踱步出去,发现甲板上人却不是很多。想必是半夜闹了一场,最后都熬不住回去睡了吧。这会子大概睡得死,也不知有没有被摇醒。此刻甲板上的多是男童,他们估计是有早起习武练剑的习惯,是以才来到这甲板上,却又被这退潮之势所惊。

阿娓就站在走廊与甲板的台阶处这样静静看着。待到天破晓,东方大白,潮最终退去,那些男童就三五一组或舞剑、或比划拳脚功夫,阿娓见此忍不住叹息,这世间,到底是对男儿教育更为上心。

可这些优秀的男儿,最终的结局,却要借问天意。

阿娓抬头看天,心里忍不住相问:老天爷,你若有知,会不会怜惜这一船孩童的命运?

东边渐渐发红,海上的朝霞很美。收功的男童们陆续从阿娓身边走过,看着这一身白衣站着发怔的女童,心底都忍不住嘀咕,这还真是个怪人,大清早的就出来吓人。

有人格外多看了她一眼,见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最终没敢去打搅。他已得罪过她一次了,这一次还是遵照约定去拜访吧,不然惹得她不高兴了,只怕真会命她那个可怕的侍从将他丢进海里去喂鱼。

祁闻摸了摸鼻子,从阿娓身边走过。

第六十四章 影的原则

待及太阳露头,清晨地第一缕阳光照在阿娓的身上,她才恍然醒来。阿娓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天色,她刚才是入定了?

阿娓忙奔回自己的房间,影见了刚张嘴要说什么,却见阿娓一进屋,就径直盘坐在地板上了,一时又将到嘴的话收了回去。影见阿娓这是要打坐,忙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出来后还小心地将门掩上了。

而后他就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口站着,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忠心护主的侍从。

起得较晚的男童女童,出门时免不了都会好奇地看一眼站在走廊一端的影。便是原芷阳宫的那些女童,此刻也忍不住嫉妒起阿娓来了。

那个怪人居然还有侍卫?还是那么好看的侍卫?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或是因为阿娓这一大早的刺激;或是因为昨夜没吃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又或是说好的仆役今早还没来;亦或者一大早还是没人来给他们送膳。也不知在何人的组织下,有两千多个孩童一起下了船,欲与王离、徐福讨个说法。

只是他们才走至半路,便被海滩上鱼虾、鸡鸭的香味吸引。

待及上岸,王离哈哈大笑道:“诸位既然赏光下来,便过来与我大秦将士同乐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碍不过美食诱惑,被分离成两大波。

一千多人应了王离的邀请,而后被分派照顾去吃早膳。剩下的人则气同行之人不仗义,可看着那边言笑晏晏,又觉得再去闹事不太合适,只得气鼓鼓地又回到了船上。

为此,徐福暗地里恨恨地咬了咬牙,心想,这王离还真是好运!

阿娓打坐完毕,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只觉神清气爽,守孝导致的羸弱之躯都为之舒展了不少。

她解开披风,见里面的衣物因着一身汗而脏了,见影没在屋中,便插了门栓,脱了鞋爬上床榻找衣物换下。

影在外面听得阿娓插栓的声音,感情却很是复杂。一时只能自我安慰:姑娘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他不过是半路来姑娘身边的,姑娘不能完全信任他,也是常理。

待及阿娓换好衣物,打开门。影见到与清晨衣物不一样的阿娓,方才明白阿娓刚才插栓做了什么。脸不由一红,他怎么能冤枉姑娘不信任他呢?姑娘到底是姑娘,有些事本就该避着他才对。

影只得没话找话:“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去下吃朝食?”

阿娓问道:“王离将军今日备下了朝食?”

影直接说道:“姑娘打坐之时,船上发生了些事情。似乎有人组织他们下去讨说法,最终下去了二千五百多人,却只一千多人回来了。我听回来的人口中抱怨之语,想必是其他人同意在船下用膳了。”

阿娓听得兴致盎然,似乎遗憾自己因打坐而错过了这么有趣的事情。能煽动起近两千五百人的情绪,这人着实了得。也不知这人是长杨宫里出来的,还是上次那批少年?

向王离讨说法,有意思,相当有意思。

阿娓笑着对影道:“人多了,是非就多了,看来以后船上的日子,绝对不会无聊。”

影听了,只淡淡地说道:“管他什么是非,只要不牵扯到姑娘就好。”

阿娓笑道:“倘若牵扯到我了呢?”

“杀了”。

阿娓摸了摸鼻子问影:“那倘若我要去制造是非,硬去牵扯别人呢?”

影沉默了片刻后回答道:“我帮姑娘。”

帮我制造是非?还是帮我去硬牵扯别人?阿娓只得苦笑道:“影,你这也太没原则了。”

影却摇头,认真地说道:“我是姑娘的影,姑娘便是我的原则。”

阿娓被这一直白的说法给弄了个脸红,若非影是她的侍从,这话倒真像是《诗》里那些直白的情话呢。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便略过不提。

半晌阿娓对影说道:“昨夜我下船用膳,遇到一个齐国的男童,我答应给他送点小鱼干,回头你送些过去吧。”

影内心翻涌,那人怎么知道姑娘买了小鱼干的?姑娘你怎么就直接答应了呢?你身为女子怎么能随意给男子送吃的呢?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姑娘行事,怎么也不忌讳一二?

见影半晌没回答,阿娓忙补充道:“那孩子叫卢景,住丁字七号房。他们可是多人居住,你可别送错了。”

影道了声:“诺。”心想,姑娘自己都是个孩子,还称别人是孩子。他到要去看看,那卢景是何方神圣,竟然一顿饭的功夫,就让姑娘记住了他。

见影答应了,阿娓也不甚在意。事实上影面无表情的时候居多,是以阿娓也难以辨别他到底高不高兴。可对于一个主人而言,侍从高不高兴,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阿娓突然有些为难,望着影几次欲言又止。

影自然看在了眼里,蹙眉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阿娓点了点头,突然来了句:“影,你看我脸,脏不脏?”

影眉蹙得更紧了,心想姑娘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影不答话,阿娓就懊恼道:“我就知道见不得人了。从昨晚到今晨都没有洗漱,一路风尘仆仆过来,见得人才怪。”说罢,孩子气地跺了跺脚,躲进屋子里,再也不肯出来。

影一时哑然失笑,想起姑娘到底是贵族女子,在意仪容也是常理。姑娘怎么可能像他这种孤儿,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便心满意足了呢?

想起姑娘待会儿还要会客,虽然他不喜那个什么祁闻。但姑娘的面子还是不能失的,是以推门进入,从洗漱架上取下洗漱用具,认命的下船去给姑娘找水。

阿娓见他拿着洗漱具出去了,脸上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微笑。

洗漱罢,阿娓只觉整个人都清爽了。

影则有些闷闷不乐,总有一种自己被算计了的错觉。可看姑娘高兴,一时又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想起上船那天冷冰冰直说的那句:我的职责只是保护姑娘及姑娘财物的安全。一时都有些恍惚了。

这才上船多久?他就如此没有原则地纵容她的使唤了?是他所受的内侍训练不够,不合格?还是姑娘真的太有手段、太特别了?

此刻影开始自我猜疑起来,若他知道内侍的前辈蒙毅大人也被阿娓坑过,只怕早会放弃这些无聊而纠结的想法了吧。

见阿娓洗漱完毕,影便道:“我下船找水,遇到了王副将。他听闻姑娘这里要水,已经命士兵在开船之前,每日给姑娘送一桶水上来。”

王元?那别扭的少年有这么好?阿娓嗤笑道:“他倒是为了他王家能伸能屈。”

影接不上话来,也不知那王元如何得罪了她家姑娘。不过姑娘不喜欢的人,他以后也不喜欢就是了。他是姑娘的侍从,自当以姑娘为原则。

第六十五章 如约拜访的祁闻

待到士兵将水送上来,阿娓道了声谢,转头吩咐道:“影,将案上的水器都清洗一遍,将匜里灌满水,备给客人洗手。”

影听得蹙眉,可现下没有仆役,他也只得遵照着办。然而心底还是有些委屈的,毕竟年纪相当的少年,总会互相比较。故而影不喜欢祁闻,自是格外有理。

他被姑娘支使着做这做那,而那祁闻却要与姑娘对坐,被以礼相待。主动靠近姑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主动上门拜访的祁闻不是,问姑娘要小鱼干的卢景也不是。

他家姑娘怎么聪慧的时候格外聪慧,愚笨的时候也能愚笨得让人头疼呢?此刻的影,若是知道他的内侍前辈蒙翁曾对阿娓有同样的感慨,只怕会引为知己。

影被阿娓使唤出去给卢景送小鱼干,出门便遇见了如约来拜访的祁闻。

祁闻拱手问好,影只当视而不见,与他侧身而过。祁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果然,传闻中的怪人,连侍从的脾气都这般古怪。是的,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功夫,善于交际的祁闻,已经熟知了阿娓在芷阳宫的各种传闻。

阿娓见祁闻前来,引他入座,洗手后,祁闻看到桌上的三盘果脯及一盘小鱼干,微有些惊讶地抬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得罪了阿娓,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拿他以礼相待?

虽然这礼数算不得齐全,可如今船上是什么情况,祁闻心里门清。阿娓做到如此,已是她最大的诚意了。

是以他忙拱手道:“姑娘之礼,闻受之有愧。昨日唐突,还望姑娘海涵。”

祁闻的这般做派,在阿娓眼中无疑满是虚伪与客套。是以她只能暗示自己这是阿兄的朋友,他身上或许有阿兄的死亡真相。

如是再三,阿娓方才压下火气,耐着性子与之周旋道:“你太客气,昨日之事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来,尝尝。这小鱼干是昨日集市上买来的,很是新鲜呢。”

见此,本就没用早膳的祁闻,也不再客气,将案上之物,逐一品尝了一番后,方才拱手道:“多谢姑娘款待。”

阿娓笑了笑,而后说道:“昨天听你说起,你有位朋友是梁城人。不知你的这位朋友,可是你以前在船上认识的?”

祁闻忙回答道:“不瞒姑娘,正是如此。”

阿娓了然于心,继续说道:“其实九年前,我家也有人被征召上船,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的那位朋友了。”

祁闻心下一禀,总觉得阿娓这话是笃定他认识一般,忙道:“敢问尊亲名姓?”

阿娓意味深长地看了祁闻一眼,轻轻地说出一个名字来:“姬安。”

姬安二字一出,祁闻当即怔了怔,这么巧?他想要打听的就是阿安的家人情况,而阿安的家人就正好坐在他的对面?可想起这女童一路的待遇,以及昨日的所见,这般阔气的贵族是阿安的家人?想起阿安看似高冷,实则神叨叨的话唠一枚,怎么也无法跟这个传闻中神秘、高贵的怪人联系在一起。

阿娓见他的反应,便知他是知情人。是以就直接说道:“你想打听我家的情况,我都可以告诉你;但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阿兄在船上的一切事情,尤其是他的死因。”

祁闻看着这个格外冷静的女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而后蹙眉继续问道,“你称呼阿安为阿兄?不知是堂兄还是族兄?”

“为什么不能是亲兄妹?”阿娓拿了块果脯放在嘴里,吃完后方道,“阿兄和你是朋友,可你我却不是。照我看来,你我交换情报,最合适不过。”

祁闻被噎,而后气极反笑:“我倒不知道阿安有你这么个妹妹。”

阿娓争锋相对:“我也没想到阿兄会有你这么个朋友。”

祁闻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果然他儒家先贤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拱手道:“我自可证明是阿安的好友,那你要怎么证明,你就是阿安的亲妹妹呢?”

见祁闻咬重了那个亲字,阿娓当即嘲讽道:“难道还有谁为了攀亲戚,非要去认个死人当亲哥哥的?”

祁闻一时不适应阿娓这嘲讽和说辞,当即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又为阿娓这不恭敬之语无奈。最终还是祁闻先败下阵来,毕竟阿娓的话虽不恭敬,他却真没法反驳。祁闻只能安慰自己,这阿娓一开始就直接说出了姬安的名字,便是不是他妹妹,只怕也是认识他的。如此将阿安的遗物交给她,也不算辜负好友所托吧。

这样想着,祁闻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递给阿娓道:“这是阿安的遗物,他临终前托我,要我务必要替他转交给他的家人。”

阿娓只在祁闻手中瞧了一眼,当即就湿了眼眶,她颤抖着双手接了过去,而后哽咽道:“这,这是我阿娘亲手绣的。”

见阿娓如此,祁闻不得不信这阿娓真是阿安的妹妹。可是,二者待遇在船上有如云泥之别,真会是亲兄妹么?慢着,他好像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阿安与阿娓真是亲兄妹,那他兄妹都被征召上船了,他家人岂不是格外悲痛?

是以他最终蹙眉问道:“令尊和令堂现下可好?”

阿娓听他这么一问,方才将注意力从香囊上转移了过来。见其巴巴等着回答,只能苦笑道:“去年夏,家母突发心疾仙去,家父忆及妻散子离,安置好家母的葬礼后,也自刎殉情了。”

祁闻听得妻离子散四字,便接着想到家破人亡。想着阿安的父母都不在了,又在船上见到他妹妹,那他家里还能有谁?而后他似乎才反应过来阿娓说了什么,是以震惊地望着阿娓,重复道:“去年夏?”

阿娓点了点头。

祁闻突然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道:“你还在守丧之期?”

阿娓点头:“陛下不放我回家奔丧,是以我只能在居所内服斩衰裳守孝。临行时忆及斩衰裳过于显眼,又行动不便,思量再三,才起了以白色素服代之的念头。”

祁闻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孤哀之人还不被允许归家奔丧?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当时得知消息的她,心里该是何等悲愤?阿安的妹妹,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陛下非要如此逼迫于她?自古也有夺情之事,可对一个女童夺情至此,做下这有悖人伦之事,简直是千古奇闻。

他不禁湿了眼眶,而后问道:“那你可知陛下为何不许你回去守孝?”

第六十六章 遗物香囊

“知道。”阿娓语气风轻云淡。

祁闻听她只这么答,却没有后话,心知对方是不预备告诉他。微有些别扭,此刻却也只得长叹了口气。坐定后方才开口问道:“那你家还有谁?”

阿娓也长长叹了口气:“只有我了。”

祁闻听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阿安让他将香囊交给他的家人,可他的家人却只有眼前这一位了。出海九死一生,没准连这最后的一位都会消失不见。

祁闻突然很是愤怒:“陛下不准许你回去守孝,你当时就直接认命了?就不预备回去了?”

阿娓叹道:“我家就我一人了,便是回去了又能怎样?”

祁闻更愤怒了:“回去能怎样?回去守孝,回去你就能活着!你家就你一人了,那你的命就更重了,如此怎么能轻易将自己置于这险地?”

阿娓看着突然变激动的祁闻,心下已做出了判断,这祁闻只怕真和阿兄感情很好吧,若非爱屋及乌,此刻又怎么可能会如此失态?

因着对方的态度,阿娓只得残忍地以实相告:“回去奔丧就真能保住性命?陛下若真要杀我,我可以死在奔丧的路上,可以是服丧期间不堪辛劳而死,还可以……”

祁闻见阿娓越说越不像话了,怒而打断她道:“一个无父无母无兄的孤女而已,你凭什么认为陛下就非杀你不可了?”

阿娓讶然,而后不可置信地望着祁闻,蹙眉问道:“你是阿兄的的朋友,阿兄就没跟你说起过他的身份?”

祁闻同样蹙眉:“相识第一天他就说了,他姓姬,名安,是梁城的小神童。”

阿娓笑了,而后就笑出了眼泪:“这天底下姓姬的人何其多,阿兄为何非要强调他姓姬呢?你既然知道他叫姬安,也知道他姓姬,难道就没想过他是姬姓姬氏?”毕竟那时男子都还是称氏的啊!

祁闻因阿娓这席话直接惊呆了,他瞳孔微张,嘴亦微张,过了好阵子方才回过神来。他盯着阿娓,不可置信地问道:“姬姓姬氏?天子之裔?”

阿娓不由摇头叹道:“你果然没多想,也果然没见识。若是有见识,刚才洗手之时,见到这一套青铜水器,也该猜出主人的身份了。”

祁闻闻言又低头去看那套青铜水器,但终究见识有限,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阿娓见此,摇头道:“罢了,今日本就不是为说这个而来。”阿娓低头继续打量手中的香囊,却不明白阿兄为何要以这个香囊为遗物。

她仔细将香囊检查了一遍,而后蹙眉问道:“你可是打开过这香囊?”

祁闻一怔,忙摇头道:“怎么可能?那是阿安的遗物,我怎么可能动?”

阿娓一听,心神一动,最终当着祁闻的面拆了那香囊。

祁闻见她如此,张了张嘴欲要制止,可又想起这是她哥哥的遗物,她要怎么处理,他还真没发言权。他于阿娓而言,本就是个送东西的陌生人,也只是个送东西的陌生人。

阿娓拆开了香囊,将案上的果盘悉数移到案下的榻上。祁闻虽不解其意,只见她将打开的香囊倒立过来,轻轻抖了抖,而后香囊里的香料就悉数被倒在了案上。

影回来之时,见阿娓正呆看着案上一堆的废弃香料,而那个叫祁闻的少年正蹙眉望着阿娓。他忙走过去,对阿娓道:“姑娘,我回来了。”

阿娓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

影见此,当然不满意,是以问道:“姑娘这是在研究香料?”

阿娓依旧没有理他,而是伸出右手在香料中摸索了起来。最终阿娓收回手,盯着那堆废料,不可置信地说道:“这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祁闻眉头都皱起来了。

阿娓拿出香囊似乎自言自语:“娘的手艺我自不会看错,这香囊明明有被拆过,再缝合的痕迹。如此,阿兄肯定是留书了,可是去哪里了呢?”

祁闻一听,心下也一惊。起初他以为阿安要他将这个香囊送回去给他家人,只是为了留个念想。可听阿娓这么一说,再想起阿安那时候强调必须要亲手交给他的家人,一时也紧张起来。

毕竟这香囊在他身上放置得最久,若真有留书,他岂不是嫌疑最大?若这香囊内的留书关乎阿安的遗言,那他就真是百死莫赎了。

那一刻祁闻只觉格外受伤。心想,他昨日已经够倒霉了,难道他今日还要更倒霉?

果然阿娓抬头死死盯着他问道:“你当真没有拆动过香囊?”

“没有,真的没有,我以我儒家各位先贤发誓,我绝对没动过阿安的遗物。”祁闻紧张起来,忙发誓道。

阿娓听了却蹙眉:“你是儒家?”言语间不屑之情很是明显。

儒墨并称当世显学,被人如此不屑一顾,祁闻很是无语。念及师门恩怨,想起非儒即墨,问道:“难道姑娘是墨家的?”

“不是。”阿娓这回直接不看他了。儒家的,难怪这么蠢笨。而后她又叹气,哥哥怎么会交个儒家的朋友呢?而后又想起上次出海的童男童女大致的身份,一时又觉得情有可原。

于是她抬头问道:“儒学八脉,不知你师从哪一儒?”

祁闻见她问得这般细,便也猜到阿娓应是百家中一员。可百家中这么不给儒家好脸色的,除了墨家,那也只有……是以祁闻忙拱手道:“我是儒门子张一脉,不知姑娘是道门高足,失礼了。”

祁闻会这么以为也是有原因的,儒家的先贤孔子曾问礼于道家的老子,是以后世道家大多看不起儒家的学问,故此不屑也常有。再想到阿娓总是出人意料的举止言行,祁闻倒越发肯定阿娓是道家的人了。

“我也不是道家。”阿娓忍不住叹气,看来儒家拉仇恨的能力,比她预料的强太多了。毕竟一向清静无为的道教,不喜欢儒家。

祁闻闻言则一怔,除了这两家,他一时还真想不出儒家,还得罪过诸子百家中的哪家了。

第六十七章 寻仙往事(一)

事实上,祁闻不知道的是,儒家在百家内所结的仇还真的不少。可一门一脉,哪有将自家先贤的丑事,讲给门下弟子知道的?

儒家的诗书礼乐春秋,哪本不是篡改或删减别家的作品而成?也就是其他家行事比较低调,事后又不屑跟儒家这群半吊子水平的争吵罢了。故此史家、诗家、乐家、礼仪家……一向也懒得理会儒家的人。

在其他家看来,儒家说什么有教无类,还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学问有限,名气有限,抢不到资质好的弟子?孔子最聪明,后来打起了教育中上士族的主意,又因为士族数量庞大,人数最多,渐渐的便与同样以人数多而著称的墨家并称,成为两大显学。

显学,显现在世人面前的学问。可墨家称作显学,却是有功于百姓,有功于社稷,甚至有功于文明的传承。他们的工墨涵盖了各行各业手艺人的传承,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吃穿住行;再如他们的侠墨,出的那也是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有名有姓的行侠仗义之人,至于他们的辩墨,虽不多见,但若遇上了,争论起来,只怕也只有善于辩论的名家之人能一较高下。

对比起来,同身为显学的儒家,无疑要逊色得多。除了人数众多这一条比得,又真做出过什么值得称道之事?墨家与儒家并称,平白被拉低档次,如此墨家之人不大恨儒家才怪。

因这祁闻是儒家的,是以身为史家之人的阿娓自是难给他好脸色看。祁闻又不知阿娓是何门派,一时只有干瞪眼的份。最终他叹气道:“总之,我真没拆过阿安的这个香囊。”

阿娓点了点头,算是信了他。而后拿起香囊继续研究,脑海突然中灵光一闪,阿娓便直接两手一翻,将香囊的内里翻了出来。

待见到白色内里上朱红色的篆字,祁闻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阿安这到底是在留书?还是在给自家人出题?亦或者这信息真的格外重要,是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祁闻凑过去看时,发现他这一面是两个大篆,写着“为凭”二字。待阿娓将内里翻了一面,他才看清另一边则写着“玉璜”二字。

“玉璜为凭?”阿娓呢喃了一句。想起阿爹所托的那个梦,说玉璜是转机。阿爹这么说,阿兄留书也这么说,那枚她从出生起就一直带在她身上的玉璜,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何解?”祁闻问道。

阿娓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阿兄在打哑谜吧。”

祁闻听出了阿娓语气中的敷衍,颓然地低下了头,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阿娓得了留书,便也放开了香囊遗物之事。见祁闻似乎有些失落,却也没怎么在意。事关自己,她总不能因一时心软就说些自己本不想说的事情吧。

于是她只能拱手向祁闻道:“遗物已送到,还要请你替我讲述上次出海的详情经过。我阿兄他,究竟因何而死?”阿娓声音有些哽咽,“拜托了。”

影看着这样的阿娓,一时有些心疼。原来,姑娘同他一样,也是个可怜人呢。

祁闻听到阿娓如此低声下气的说话,一时很是不适。半晌他整理好情绪,缓缓开口道:“我,阿安,夏虞以及一个叫阿炎的男童,被分配到一间屋子里。船上的两千多个孩童,大多来自不同的地方,是以彼此间最初也是不认识的。此种情况下,同住的感情自然是最好。夏虞大我们三个一岁,是以我们就很自然的让他做了老大,阿安居二,阿炎其三,我居最末。”

阿娓和影就像听人说故事一般,阿娓不得不佩服,这祁闻还是很善于表达的,想必他平日里人缘还不错。

祁闻见他们听得认真,丝毫没有因他从头开始讲起而觉得烦躁,是以就忍不住将两次出海的事情对比,讲得更有意义些了。

“我们上次出海不像这次,并没有让大家提前适应船上的生活。是以船开动后,很多人都觉得晃荡地厉害,胃里各种翻腾,几乎每间屋子里都听得到呕吐之声。我们四人中除夏虞外,其他都觉不适,尤其是阿炎,简直吐得昏天黑地,最后连水都不想喝了。当晚,船遇到涨潮,颠簸之下,阿炎更是连血都吐了出来。夏虞觉得这不对劲,忙去寻了徐福来,徐福说,没事,他这就是初上船水土不服,多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阿炎到底没撑过去,出海的第三天就死在了船上。”

说到这里祁闻神情悲痛,往昔之事宛若再次浮现在眼前。

阿娓心里想的却是,彼时年幼,又是初见生死,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伴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祁闻记忆深刻,也是在所难免。

祁闻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阿炎是船上因水土不服而死的第一个人。也因为他的死,让其他水土不服的孩子心中更为惶恐,在如此压抑的情况下,徐福便将我们全都召集到了甲板之上,当着大家的面给阿炎举行了水葬仪式,并说阿炎的在天之灵会保佑大家好起来的。有些人信了,有些人却不信,我们三在屋里讨论此事时,阿安突然来了句:放心吧,你俩都会活着回来的。夏虞听了无语至极,直冲阿安翻白眼。我听了则忍不住问道:那你呢?阿安指着窗外的海水道:像我这样的神童,海龙王肯定是要留我做客的。我听了还没说什么,夏虞就已经怒了:你一天到晚神叨叨的也就罢了,还尽瞎说。阿安朝夏虞笑了笑,而后那场讨论就不了了之。现在回想,阿安那时哪里是在瞎说,分明是早有预感!”

阿娓听了则有感于阿兄的易学精深。学易的都知道,算人容易,算己难。阿兄那时才七岁,已经能算准自己了,神童之名,果然当之无愧。

阿娓想着自己的占卜水平,终究叹了口气。见祁闻将此归为预感,阿娓不由嗤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居然到现在都不相信我阿兄是算到的?”

祁闻闻此一噎,到也因阿娓这次打岔,消除了心中那些闷得极久的怅然。

只是他情绪依旧不好,是以蹙眉问道:“你还要不要听?要听就给我闭嘴。”

阿娓听完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可最终没再说什么。

影则抿了下唇,似乎是想笑,却又不敢。

第六十八章 寻仙往事(二)

祁闻见此,方才继续说起。

“阿炎的死,只是一个开端。随着时间的流逝,船上水土不服的人就越发多了。或呕吐、或腹泻、或食不下咽……症状不一而足,撑不住的人,自然也丢掉了性命。船行不到一月,便足足要了一百七十多条人的命。我们起初看到天天死人还觉得惶恐,可一个月下来,竟然都觉得有些麻木了,倘若哪天没有死人,反倒会觉得奇怪。”

祁闻脸上满是无奈的苦笑。阿娓听到这里,也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影则无动于衷,因为内侍训练之时,也会天天死人的,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人命其实真的很轻贱的。

祁闻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过这水土不服之症,最终还真如徐福所说的那样,熬过那一个月的,症状就逐渐减轻,而后便不药而愈了。大船继续前行,某日我们看到了岛的影子,我们在船上惊呼,以为是寻到了仙山,徐福也很高兴,忙命船向那岛靠近。阿安站在甲板上嗤笑道:这会儿笑,待会儿有得哭。夏虞忙捂住他的嘴,吼他:你一天少念叨几句,兴许还能多活几年。阿安挣开他,嗤笑道:我多活几年,你还有得混?夏虞气得要打他,他自是在人群里乱窜,我则站在一旁看他们笑闹,只觉天地很小,我们三人一直活着就好。”

阿娓听到这段,反倒觉得那夏虞才算得上阿兄的知己好友,这祁闻倒像是一屋子搭伙过日子的人。不过她倒对那岛很感兴趣,忙问道:“你说的那岛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祁闻见阿娓对此感兴趣,不由摇头蹙眉道。

“那并不是什么仙岛,依我看来,反倒跟传说中的驱逐之地一般。不毛之地,其间杂草丛生,怪石嶙峋,还有些奇怪的小动物跑来跑去,最关键的是,那岛上根本就没有人。”

“没找到神仙,大家意兴阑珊地继续上船远行。没走多久,又看到一岛,照旧上岸,谁料这次却惹来不小的麻烦。这个岛上住着些舞棍拿石头的蛮人,见我们上岸,便拿石头、木棍等扔向我们。我们疏于防备,自是手忙脚乱伤得不轻。被打了自然会还击,最终一场恶战下来,男童们齐心协力,方才将那些人擒住了,捆了起来。”

“抓到活的了?”阿娓眼睛亮亮的,似乎对此很是好奇。

祁闻见此,无奈摇头。

“抓到活的有什么用?彼此语言不通,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因为抓了他们,那岛上的蛮人同伙自是不肯罢休,他们的首领自是带着族人,抄起家伙冲了过来。别看我们人多,但终究还是孩子嘛,最终只得将那几人送了回去,又留了好些食物、绢帛,我们才得以安然脱身。”

“离开了那个岛,我们便又上船,继续往前行。没走多远,却又见一岛。此刻的我们,已经对这些岛不抱任何期望了。可徐福说:海上仙山,本就是三座大岛,既然遇上了,那就去看看吧。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却遇到了一件更为血腥恐怖的事。”

见勾起了阿娓和影的好奇,祁闻笑着问道:“你们见过长着八个脑袋的大蛇吗?”

影摇头,阿娓则说:“没亲眼见过,可听说过有九头的,据传相柳便是。”

祁闻没听说过,是以很是无奈。这阿娓怎么这么没趣?听故事都不晓得要配合一下?

祁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那岛很大,很是平坦,土地也肥沃,很是适合定居耕织。起初我们都疑惑那些蛮人干嘛住在对面那荒岛上,而不过来这边定居。直到某个女童哭着飞奔了过来,说她们一屋的几个女童一起出去小解,都被怪蛇吞了,独她有轻功在身,方才逃过了一劫。听她描述完那八头怪蛇后,众人反应不一,女童们自是吓得不敢再去,纷纷言说要退回船上。男童们则说要一起去看看。”

“徐福听说了这事,当时眼睛都亮了。一边安排女童们船上,一边招呼男童们随他一起去看看。待我们走到那事发之地,便觉腥气冲天,四下里满是血腥味。睁眼望去,便看到一座灰黑小山横卧在草丛之间,定睛一看,这哪里是山?谁见过小山长着八个蛇脑袋?那怪蛇似乎已经吃饱,都懒得动弹,任由我们打量,我们注意到那怪蛇有八个脑袋之后,很快又注意到它腹内有人形之物在蠕动,像是被它吃下去的几个女童内,还有活着之人......”

“见此,男童们则反应不一。胆小的心生惬意,觉得这蛇太大,还有八个脑袋,分明是怪物,还是速速离去为上;胆大的却想杀蛇救人,因为那蛇腹之人都还没有放弃求生,我们又如何能放弃她?打和不打,众人争论不休。可徐福见了这怪蛇,以为是神迹,竟要率众拜倒。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蛇竟游窜了过来,当着我们的面,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个,瞬息间又吞没了八人——”

阿娓听了,一时忍不住捂住了嘴,为这些童男童女的遭遇,也为这八头怪蛇的凶残本性。她不由回想起老师提起的相柳,“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阿娓有一种直觉,只觉这会吃人的八头怪蛇,真和那九头的相柳有什么渊源。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打蛇?”影捏紧了拳头,一副恨不能身处其间,第一个冲上救人了。这怪蛇,真该死!今后万莫撞在他手上。

祁闻听影问得急,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徐福见此当即变了脸色,立马拔出青铜剑,朝其中一个蛇头劈了上去。那青铜剑击在怪蛇的头上,就像是砍在了石头上一般,溅起了星火之光。那怪蛇摇了摇那个被砍中的脑袋,出了一道浅浅的印记,根本没留下任何伤口。我们见此,哪还敢松懈?有剑的拔剑,无剑的就地取材,丢的丢石块,掷的掷木棒。可刀剑尚且不能伤到那大蛇,这些俗物又有造成什么伤害呢?那大蛇似乎吃饱了,懒得动弹任由我们回击,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我们精疲力尽之下,也只能退回船上,从长计议。”

“回到了船上后,我们就此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一派人觉得那蛇这么诡异,此处肯定藏有仙家的洞天福地,说不定这怪蛇,就是某位仙人豢养的;另一派反驳,仙人豢养怎么会吃人?此地连那边凶悍的蛮人都不敢过来招惹,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离它远远的好。先前的那一派就不干了,争辩道,何为安全?只有找到不死药回去献给陛下我们才是真的安全,否则,又哪来的安全?此言一出,我们都不再说话了,齐齐望向了徐福。”

阿娓听到这里,一时也忍不住叹息,赵政之威,更甚怪蛇。

第六十九章 寻仙往事(三)

话说的太多了,嗓子难受,祁闻干咳了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有水?”

阿娓反应了过来,忙递给影一个水盂。影会意接过去,在木桶中盛了水,又端过来递给祁闻。

祁闻也懒得客气,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完,搁下盂后,方才继续说道。

“徐福自是不甘心就这样退走,便决定明日再上岛去,与怪蛇较量。他说:但凡有珍奇之物,必定有凶兽看护。他还对我们说,即便那不是不死仙药,只怕也是能延年益寿的稀罕物,若得了那东西,兴许我们就可以即刻返航了。因为这,我们也只有跟着他,豁出去一搏。谁愿意在茫茫大海上,漫无目的地继续漂浮?夜深人静之时,哭着想家的孩子,比比皆是。谁又真想离开家,去寻那虚无缥缈的仙缘?一路死了这么多人,便是早有准备将身心尽数献给神灵的孩童,也在海上飘忽不定中,淡却了心思。”

祁闻讲到这里,不由扯起嘴角,苦笑了笑。

阿娓也明白,他这是在感怜自身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明明逃过一劫,九死一生地活着回来了,却还要再一次随船出海寻仙,将曾经的那些噩梦再重演一遍。阿娓无奈,对此也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影听了这些,一时倒有些迷茫。想家么?想家多好,他们还能有个家可想。可他呢?他本就是一个孤儿,在大秦、在海上,这又有什么分别呢?从此之后,他只有跟着姑娘,也只能跟着姑娘了。她去哪里,他便去哪里,如此而已。

祁闻听到阿娓的叹息声,心知她是懂他的。可感怜有用么?人终究得面对残酷的现实。是以他抛却心底那点伤感,开口继续说道。

“既然都豁出去了,我们自然是打算与那怪蛇不死不休。可想起那怪蛇堪比铜墙铁壁,刀剑无伤的本事,一时也无计可施。谁料夏虞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他说:对付那怪蛇不能莽撞行事,女童和不会武艺的男童就不要过去送死了。要人分心保护是其一,其二出了什么意外,反会影响到其他人拼命发挥。徐福接受了夏虞的建议,是以只挑选了一队会些武艺的男童,约定明日一起下船打蛇。”

“晚上,我们三人回到住处,讨论明天的事情。阿安突然一本正经地对夏虞道:你不该站出来多事的。夏虞叹气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去送死。阿安摇头道:人各有命,你以为你护得住他们几时?夏虞道:能护几时是几时,我可不像你,一天就只会神神叨叨。阿安很是无辜:我会神神叨叨已经很不错了,你要知道,这世间很多人连神神叨叨都不会。插不上话的我只能无聊的叹气,现在回想,那时的夏虞和阿安还真喜欢斗嘴和打哑谜。”

阿娓翻了个白眼,心想,他们哪里是在斗嘴打哑谜?明明是在说着很正经的事情啊!也就是你自己见识有限,听不懂而已。

阿娓摇了摇头,以祁闻的资质,拜入儒家还真是有些可惜了。复想起祁闻的身份来,又觉得他还能被儒家收入门下,得到学习机会,也是难得了。

毕竟这世间,读不起书的落魄士族、下层的平民百姓,比比皆是,儒家被称作显学,倒也是有一定功绩的。有教无类,孔子至少给了很多人,读书习字的机会不是?

祁闻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因而没看到阿娓这一番神情和动作,还在哪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第二天,徐福便带了三百多个孩童下船,我们三人中去的却只有夏虞。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详情。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他们去了三百多人,活着回来的却不足百人。这群活着回来的,完好者寥寥无几,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更有甚者浑身上下皆是暗伤。船上的女童们见到这样的惨状哭出了声;也有大胆的,一边哭,一边咬牙围了过来,帮着男童们给受伤回来的孩童处理伤口.......”

“对于那一战,活着回来的人尽数守口如瓶,而徐福也只是捂着肿成豬头般的脸,下令开船继续远航。所以我暗猜,他们是没打过那条怪蛇的。我和阿安自是在活着的人里去寻夏虞,可等我们寻到之时,只见夏虞浑身是血,全身上下除了那对依旧神俊飞扬的眼,再无一处完好的。阿安冲他骂骂咧咧,他也只是笑了笑,再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和阿安只得合力抬了他回屋,又替他处理了伤口。阿安出去了一趟,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颗丸药,用水化开,灌进了夏虞的嘴里,然后我就看见夏虞的伤口,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我盯着阿安问药的来处,阿安却笑而不答。等到夏虞醒来,我又追着夏虞问那一战,夏虞也是闭口不言。我问得急了,夏虞反倒说,知道太多,对我不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叫我好好读圣贤之书就是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对于此事,祁闻明显还有些耿耿于怀,是以讲起来,语气中都还带着些愤愤不平。

阿娓听了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夏虞能和阿兄交好,也是个妙人啊!儒家的圣贤之书么?阿娓见祁闻面色不善,只得忍住笑,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夏虞是姒姓?是大禹的后人?”

祁闻闻言抬头,惊讶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记得我没有说过啊?”

阿娓见此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猜的。”

想起相柳,自然会想到大禹治水之事。与相柳有渊源的怪蛇,当然只有与大禹有关的姒姓之人才有克制办法了。只是,大禹的后人不是被封在杞国了么?夏商周三朝以来,分封诸侯国无不遵从“夏君夷民”的做法,无论是商、是周,都是将大禹的后人封为了伯爵。

杞国灭后,姒姓之人竟沦为平民了么?阿娓想不明白,只得暗自揣测:因为是平民,是以上次出海,才会被征召在册?还是这夏虞太过聪慧,又是大禹的嫡系血脉,如阿兄一般为赵政忌惮,也特意被征召了?

阿娓回想起祁闻描述中的阿兄和夏虞,很明显他们是清楚彼此身份和底细的。可是阿兄为了安全起见,在船上定然是要隐瞒身份的和才学的,连同住一屋的祁闻都不曾知晓阿兄是姬姓姬氏,而这夏虞,却又是从何而知晓的?

如此,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定然是和阿兄一般,同被征召入了咸阳。他们在咸阳一起面见过赵政,是以才会知晓彼此的底细。

底细么?阿娓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在案上画着圈。姒姓夏氏,难不成这夏虞,竟是姒姓的夏巫?

第七十章 寻仙往事(四)

祁闻见阿娓脸色变来变去,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想起方才香囊上的“玉璜为凭”四字,她也不肯告知真相,不想自取其辱,故也懒得出言相问。

心知自己不得信任的祁闻,一时也只能感慨:阿安这妹妹,还真是不好相处,防人之心太重了。于是他打定主意,早点讲完早离开,是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自那以后,我们三的关系就逐渐发生了变化。夏虞伤好后,在船上的威望越来越重,隐约间都超过了徐福。船行数日后,又见到一岛,因为夏虞说那里不是仙山,徐福便下令继续前行。此后,夏虞忙着统领船上的童男童女;阿安则开始早出晚归,终日难得见到人影;我则无所事事,只能在船上到处闲游......直到某日早起,瞥见一双人影,才知阿安每日早出晚归,都是去见巫颂了。”

“巫颂?那又是谁?是男是女?”阿娓一脸好奇。以巫为姓氏,这人不管男女,都引起了阿娓极大地兴趣。神秘莫测的巫家人呢?看来上次徐福东渡出海寻仙,成员中也是卧虎藏龙呢。

祁闻闻言,白了阿娓一眼,说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巫颂当然是男孩子了。只不过他长得特别好看,雌雄莫测,绝美宛若女子,反正你只要见过他一回,就再也忘不了他的容颜了。”

“这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人?”雌雄莫辨的绝美,还拥有孤高傲绝的性子?阿娓不由发挥想象去勾勒,这巫颂,该是何等风姿绝色!

祁闻担心阿娓耽迷容颜,忙道:“那巫颂虽容颜出众,可他本人性格却很清高孤僻,平日根本不屑和人答话。说实在的,我到现在都好奇阿安当时是怎么跟巫颂搭上关系、交上朋友的。

“你没问过我阿兄?”阿娓偏头问道。

祁闻苦笑着摇头道:“你阿兄除了看似高冷,实则神神叨叨外,还有一大特点,便是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总是笑而不答,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阿娓“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没问过巫颂?”

祁闻一脸无奈地说道:“我问过,可巫颂他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总之巫颂就是个视人若无物的家伙。这么些年来,他除了对夏虞有点反应,对其他人依旧不屑于顾得很。”这话说得,很是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阿娓听了格外感兴趣,一双眼发亮地说道:“我都有点迫不及待,想立刻就去见见这个比我还神秘古怪的人呢。”

影听了这话,尴尬地咳了声。哪有这样形容自己的姑娘家?他家姑娘还真是特别......

祁闻听完笑道:“对,你也是个怪人。不过知道你身份过后,你的这些怪事都还可以理解。可那巫颂绝对是个真正的怪人。这巫颂平日里就喜独来独往,眼高过顶,视人若无物。他那一屋的同住之人,早先因水土不服都死掉了。彼时船上都议论开了,说那些人是被他克死的呢。美成这样的人,不是祸水,就是妖孽,我劝你还是不要对他太过好奇,还是离他远点为好。”

虽知祁闻是一番好意,但阿娓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这巫颂,她定是要去见的,抛他他曾是阿兄朝夕相处的好友不谈,便是冲着这个姓氏,她都该去见见他的。

更何况她若猜得不错,想必阿兄给夏虞用的那颗丸药,都是从这巫颂那里得来的。能药到病除,使重伤之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速度恢复,这巫颂的巫医之术,只怕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寻仙路漫漫,这样的人,毫无疑问也该被重视,被拉拢的。

祁闻见了阿娓似乎没有打消去见巫颂的念头,也懒得继续再劝。横竖她去碰壁了,自己就会退回来。因容颜、因医术,想结交巫颂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依然独善其身,岂是一般人结交得了的?于是他转移话题,开口继续讲了起来。

“我们的船又继续向前航行了半个多月,某日天气晴好,我们便一起在甲板上,随徐福学习道家经典。突然,一群巨大的怪鱼从海底冒了出来,它们起初还只是攻击船只,惹得船身剧烈晃动,站不稳脚的我们除了靠边拉住栏杆的,便只能随着晃动,在甲板上滚来滚去。”

“也亏得那船和这次的一般是千年寒木制成,那怪鱼见无法撞毁船只,便开始一跃而起,向船内喷水。大抵是它们太过巨大,数量又过多,转瞬便带起一阵阵滔天巨浪。那些巨浪打在了甲板上,顷刻间便卷走了数以千计的童男童女。我们只能紧紧抓着甲板上的围栏,眼睁睁看着那些落水的孩童,成为怪鱼们争相抢夺的食物——”

阿娓听了忍不住张大了嘴,捏紧了拳头问道:“我阿兄就是这么去的?”

祁闻忙摇头道:“没有,阿安那天说身体不适,就没来甲板上听经,是以躲过了一劫。”

阿娓听了方才放下心来。被怪鱼卷下去作为口粮,生吃了,那该是多痛苦多残忍的事情啊!突又想起阿兄以身体不适避开此劫,他到底是卜算到了吧。只是,阿兄既已算到,为何又不告诉他们,让他们避开此等灾祸呢?再有,既然遇上怪鱼,他们这些人又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呢?

影也被这群怪鱼的战斗力惊住了,回过神来忙开口问道:“那你们是在怎么从怪鱼群里活着回来的呢?”

见影有问,祁闻叹了口气道:“都说怪力乱神,可这世间竟还真有怪力乱神之事。”

祁闻说完长久地沉默。阿娓却突然明白,当时船上只怕出现了什么颠覆他儒家信仰的怪异之事吧。

是以阿娓问道:“可是船上突然出现了可以解围的人和物?那人和物超过了你的认知?”

祁闻听了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娓:“你怎么知道的?”而后又苦笑道,“此事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影听得正入迷,哪见得他感伤,瞪着他道:“你倒是快讲啊,吊人胃口可不是什么好事。”

祁闻摸了摸鼻子,他哪里是在吊人胃口?只是担心说了他们不信,更兼不知该如何去描绘那场匪夷所思之事。半晌,他清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

“夏虞不知怎么的,就径直往船下跳。我忙扯住了他,他挣开我的手说:拉着栏杆好好呆着,我去给大伙儿报仇。说罢也不看我,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跳了下去。因夏虞这一跳,上次跟他一起去打怪蛇的,还没被大浪卷走的男童也跟着想要跳下去。这时我们耳边传来徐福的怒斥声:还活着的人都给我抓紧栏杆,不要轻举妄动,待我去会会这群畜生。徐福说罢,竟也从船上跳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 往事之巫神再现

阿娓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不能小看了徐福。

“夏虞、徐福接连跳了下去,我们不知所措,只能抓紧栏杆,探头张望。可下面都是怪鱼的巨大身影,哪里还看得见夏虞、徐福的影子?大家都以为他们是葬身鱼腹了,又想着今日只怕都要葬身于此,葬身鱼腹,悲从中来,幸存的女童们便开始抱头痛哭了起来。这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又在我们耳边响起:哭什么哭?他们又没死!你们都没发现怪鱼已经不攻击大船了吗?我听出了那是阿安的声音,可问题是阿安不是身体不舒服,没来甲板上吗?”

“你笨啊?那么大的动静,阿兄肯定要爬起来看看啊!”阿娓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祁闻苦笑道:“你们果然是兄妹。事后我问阿安,阿安也是这么回答的。”

影只拼命忍着笑,这祁闻某些时候确实很蠢。

祁闻见此也不去理会他们,继续说道。

“因为阿安的话,大家担忧的神色,略微放松了些。便又睁大眼睛四处寻觅,以期能找到徐福和夏虞。终于某个女童指着一处道:你们快看,那条怪鱼是不是死了?都肚皮朝上了。众人随着她那一指望去,果然见到怪鱼翻起浮在了海面上,看起来真像是死了一样,紧接着那处接连又翻起了好几条。我们正暗自惊诧着,却又被某个男童的惊叫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天哪!那是什么?那还是人么?这世间怎么会有那么高那么壮的人?众人被他的话吸引,转头一看,都惊呆了——”

祁闻讲到这里,突然就停了下来,似乎是想就此打住,不想再往下说了。

影见此莫名其妙。

阿娓突然叹气道:“那人是夏虞对不对?你想保护他,所以不想和我说?”

祁闻再次为阿娓的直觉所惊,蹙眉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猜的。”阿娓还是这个回答。

祁闻这次是真的不信了。

阿娓见此说道:“大禹的夏,信奉的是巫神。”

祁闻听了一声长叹:“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这并不是孔圣人愚昧,而是他认为有些东西不是凡人可以拥有和操控的。就算能一时借用,助人成事,可能力太强,终究意味着破坏力太强,一旦为祸不受控制,终究还是要伤到人的。”

阿娓听了他这一番新解,倒也点了点头,难得地称赞了一句:“也着实难为你,经此一事,悟到这个。”

祁闻听了竟不觉得阿娓是在称赞他,反以为阿娓是在笑话他。故此只能苦笑了笑,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女童称赞,还能算是称赞么?

阿娓这女童,着实可怕,面对她的压力,一点也不比面对夏虞的小。可夏虞他至少熟悉啊,比较起来,他还是更愿意回去面对夏虞了。所以他只得继续讲他的故事,以期讲完了能快点回去。

“是的,那就是夏虞,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能呆呆看着那巨人,如履平地般站在海面上,左右开弓,拧起一条一条的大怪鱼将其扭断了头颅。不一会儿海面上就被怪鱼的血染得绯红,剩下的怪鱼似乎知道打不过这巨人,就要分散逃出。这时候那巨人突然大喝了一声,震得大船都颠了三颠,大家都东倒西歪的。然后那些怪鱼就真没敢逃走,任由那巨人一条一条的杀死。那一刻我们只觉时间都静止了,只能呆呆看着那巨人在夕阳下快速收割怪鱼的性命。绝对的单方面屠杀,这比海浪卷走我们数千童男童女都来的惊异、来得匪夷所思。”

祁闻长叹了一口气,而后痛苦似地双手抱头。

阿娓和影见此,一时也不该如何去安慰他。阿娓虽没亲历这些事情,可古史讲述的,其实远比这个骇人听闻。祁闻见的与之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而影打小接受的是内侍中杀手的训练,对于这事的接受力强悍得很,倒也没有什么不适。

祁闻独自静默了良久,阿娓心下不忍,只得问道:“你可还好?若是不行,今日你就先回去,下次再来接着讲。”

祁闻听到这话,忙摇头振作起来:“这样的事,一次说完就好了,搁得太久,心里会更难受。”

阿娓听完也只能点了点头,静等他的下文。

祁闻深吸了有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巨人杀完那一片海域的怪鱼,便转身向我们走来。你知道当时有多恐怖吗?你可以想象一座大山,长着人类的躯干向你走来吗?他的眼是赤红的,一如那时的夕阳和那时的海面。我们不知所措,只能互抱在一起,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个走得越来越近的巨人。”

“就在这危急时刻,船上突兀地响起了埙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能镇定下来吹奏?我们一起看去,却是那从来视人如无物的巫颂,吹着陶埙,一步一步走上了甲板。那巨人似乎被埙声所惑,身形停顿了下来,而后疑惑地看向甲板,最终伸出巨手,将那巫颂拧了起来,赤红的眼睛似乎是在打量他。我们吓得都不敢呼吸,生怕惊动了这巨人。”

“巫颂被那巨人拧了起来,却也不怕,继续吹着他的陶埙,声音断断续续,而后那巨人突然放下了他,似乎是因痛苦而着头嘶吼。我们就看着巫颂被这一放,直直掉进了海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我们以为巫颂会被淹死的当头,他又从海里冒出了头来,居然还吹奏着他的埙声。而后那巨人就一点一点地变小,到最后,竟然变成了我们都熟悉的夏虞……”

阿娓似乎对此早有所觉,是以不曾惊诧。

影却自顾自地感慨道:“从人变成巨人,那到底是种怎样的力量?”

祁闻听了影的话,回了句:“谁知道呢?事后我问夏虞,夏虞也说不知道。只说当时就觉得那群怪鱼不将人命当回事,是以他格外生气,热血上头就跳了下去。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醒来就在甲板上,被大家围观着,极其虚弱无力。”

阿娓听到这里,好奇问道:“谁将夏虞救上来的?”

“自然是巫颂。”祁闻这样说着,当即又补充道,“还有阿安。”

“还有阿兄的参与?”阿娓好奇地问道。

第七十二章 寻仙往事(六)

祁闻点了点头,整理了下思绪继续说道。

“见那巨人变成了夏虞,那巫颂泡在海水中只呆了一下,而后就丢了埙,游过去将夏虞抱起,而后向大船这边游来。阿安见此忙命船工放下扶梯,等扶梯放到海面上时,阿安就第一个奔了下去。等到巫颂将夏虞抱过来后,阿安忙将其扯到背上背了回来。至于巫颂,则根本没看我们这群去拉他的人,自己爬了上来,而后蹙眉打量了一下身上还在滴水的衣物,也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就径直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我们也只能呆呆目送着他。”

“在我们发呆之时,又一个人从海水中冒了出来,徐福见我们都站在扶梯上,笑道:你们这是来迎接本大师的?我们抽了抽嘴角,最终将他拉了上来,却发现徐师的双手已经被怪鱼啃噬得血肉模糊,手臂好几处都可见白骨了。”

阿娓问祁闻:“夏虞对付怪鱼之事你们知道,徐福是怎么对付怪鱼的,你们其实都没看到?”

祁闻点了点头:“巨人太过惊人,谁还会关注徐福那边?何况那时我们也不知道徐福在哪边啊!只是将徐师背上甲板后,我们望向海面,才豁然发现,其实徐师那边浮起的怪鱼尸体,也不比夏虞这边的少太多。”

阿娓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影却疑惑地说道:“那徐福既有如此本事,何必又对陛下卑躬屈膝?”

阿娓叹道:“他大概真是需要陛下支持他的寻仙大业吧!”

“这世界上真有仙人吗?”影叹息着问道。

阿娓因影这一问,想起了一件事来,看来前番徐福说剑仙伤他之事,只怕真是做不假了。以他单人对抗怪鱼的本事,一般人又如何伤得了他?这徐福果然难缠,难怪剑仙出手,都还能留下一命。阿娘啊,你可千万别冲动,不要轻易丢了性命。

祁闻听了这二人的对话,也不由叹道:“徐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我们这些跟他生活了近九年的人都不清楚。”

阿娓指着祁闻,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们跟他回航后,就一直跟着他?”

祁闻点头道:“我们无功而返,回家去只会走漏消息牵连家族,如此也只能跟着徐福隐居在琅琊生活了。”

阿娓听了也只能叹气。千辛万苦地返航,最终的结果却是有家也不能回。待到被悉知活着,却又被安排出去寻仙。与她的遭遇相比,其实他们也一样很无奈。甚至,他们比她还无奈。她临行前还能图谋报仇,而他们这些人,终其一生都只能漂泊在外了。

影见他们越扯越远,忙道:“还是先说故事吧。”

祁闻听了,忙道:“我还要一盂水。”

影瞪了他一眼,还是拿了盂,盛了水递给他。

祁闻道了声谢,喝完后,方才继续说道。

“等我们将徐福放到甲板上,看清他手臂上的伤后,都觉得他那双手是彻底废了。好些女童为此都落下泪来,觉得徐福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受伤的。阿安在一旁嗤笑道:那你们怎么不想一想,若不是他上书寻仙,会有我们出海这一档子事?他那就是活该,要我说,我们就该趁他这会儿虚脱无力,将他丢进海里喂鱼,省得以后继续祸害人。我们听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谁料那徐福却躺在甲板上一本正经地道:我若死了,你们也活不成。阿安笑了:就是知道会这样,我才没想杀你。而后走过来丢了颗药丸在徐福嘴里,于是徐福的双手,同样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

“阿兄又不通医术,哪来的药丸?”阿娓试探地问了句。

祁闻道:“后来听阿安说,那药是巫颂给他的,说是徐福还死不得,必须救。可巫颂自己不想救徐福,就把药丸提前给阿安了。”

“这巫颂真乃奇人也!”阿娓感慨道,“也不知他现在住在哪里,当真恨不得一见!”

祁闻听了,挠了挠头:“阿娓姑娘,其实巫颂就住在你隔壁。他脾气古怪地很,因为上次对徐福有救命之恩,也被特别关照了,也是独处一屋的待遇。”

阿娓怔了怔。

影也怔了怔。

阿娓与影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见过隔壁有人?”

祁闻忙摆手道:“巫颂说要去置办些药材,是以要跟仆役百工一起回来,目前隔壁还真没有人。”

阿娓听了拍了下胸脯:“刚才还真是吓到我了。”

影微微带笑,祁闻也摸着鼻子笑了笑。

阿娓见他们发笑,却也不恼。只是感慨道:“看来徐福果然没对陛下说谎,当时确实有大蛟鱼拦路啊!”

祁闻听了也叹道:“徐福也知说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陛下是不会信的,所以当时被陛下传唤去,也就只能拿大蛟鱼说事。庆幸那时候他们出海还真遇到一条大蛟鱼,被军队猎杀了带回来复命。不然,只怕我们都要以欺君罪处斩了。”

阿娓听了也知那怪鱼只怕比那大蛟鱼更大更凶悍吧,一群怪鱼围攻大船,若非当时船上有奇人,只怕谁都不能活着回来了。可是,阿兄都撑过了怪鱼攻击,怎么还会死呢?

“我阿兄到底是怎么死的?”阿娓紧紧盯着祁闻,焦急地等待着答案。

祁闻长叹一声道:“你别急,且听我慢慢说。”

“好,你说。”

“徐福回缓过来,便命大船回航。劫后余生的我们却丝毫没有要回家去的兴奋。出去数千人,回航的时候却只剩下两百多人。侥幸活下来的我们在风浪中抱头痛哭:一是对逝者的哀痛,二是对自己面临死亡的后怕,三是对前路的迷茫。我们不知道,等我们回到秦国时,那端坐在玉殿上的皇帝陛下会不会因为没等到想要的不死药而迁怒于我们?等待我们的会不会是因为失期的严酷惩罚?而这些惩罚又会不会牵连到家人、乃至家族?”

“因为惊惧,返航途中,陆续有人病倒。起初徐福也会逐一为我们诊治,徐福是为始皇帝治过病的人,出手自是不凡,好些人都得以痊愈。后来,病的人逐渐多了,大船上的存药便不够用了。”

阿娓听到这里,神情有了一丝变化,没药,这便是阿兄的死因么?难怪胡亥会特意给她准备药材,都是因为这个么?

“但这都不是最骇人的,最令人担忧的却还是夏虞。”祁闻似乎非常痛苦,很是纠结地说道,“自那次变成巨人又变回来后,夏虞就一直浑身无力地呆呆躺着。巫颂来看过他,徐福来看过他,都一副无药可医的无奈模样。我和阿安也只能轮流照顾他。某晚,我不过打了个盹,醒来却发现夏虞已不见了。我忙叫醒阿安一起出去找,却在隔壁找到了红着眼,咬断了孩童的喉咙,正在喝血的夏虞——”

第七十三章 姬安之死

阿娓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祁闻也苦笑道:“谁知道呢?若说那时的夏虞当真不是夏虞,与他同住的我们,其实才是最危险的存在啊!可他为何会越过打盹的我和熟睡的阿安,去取隔壁孩童的命呢?可若说夏虞还是夏虞,以夏虞要保护我们的心,也不可能去取船上之人的性命啊!只是,我们不能替夏虞辩解,因为夏虞嘴里的鲜血是做不了假的。”

“当时,我和阿安面面相觑,最终阿安让我去叫巫颂和徐福来,还说莫要惊动旁人。我问:我去了,那你呢?他说:我胆子比你大,我守着他。我知他这是要将危险留给自己,忙道:不行,要去一起去,要守一起守。阿安苦笑道:你还真是倔呢!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能感情用事?他这样子,只有徐福和巫颂才能使他平静下来。于是无奈的我,只能跑着去找徐福和巫颂,生怕跑慢了,回来看到的是夏虞伤害了阿安。”

阿娓听了一颗心都纠结起来了,不可置信地问道:“我阿兄是被夏虞咬死的?”

祁闻一听,忙反驳道:“夏虞怎么可能伤害我和阿安?”

阿娓一听也急了:“那你倒是快告诉我,我阿兄到底是怎么死的?”

祁闻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阿安是怎么死的。总觉得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才提前将那香囊交给我的。”

阿娓对这个答案自是不满意的,是以叹气道:“那你还是慢慢说故事,由我自己去判断吧。”

祁闻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于是继续开口道。

“真该庆幸那次巫颂没有视我为无物。等我将徐福、巫颂找来时,阿安正斜倚在门口,对着红眼的夏虞奚落道:有我在,你还想出去伤人?门都没有。徐福看着我,无奈道:这就是你说的情况紧急?巫颂却没理我们,而是径直走到阿安身边,问道:九宫八卦?阿安捞起左手,这时我和徐福才发现他手腕处缠着一条带子,上面还渗着血,我们低头才发现,夏虞所处的屋子被阿安以血画了好些类似八卦图的东西。便是这东西使得夏虞被困在内,不得而出?于是我们才恍然意识到,阿安刚才斜倚在门口,只怕是失血过多了。”

阿娓听了只得长叹了一声,那时只怕是普通的九宫八卦已制不住巫神灵体的夏虞了,是以阿兄才会用自己的血吧。天子之裔的血,也是神之血脉,周之始祖亦是后稷农神,后稷是真正的天帝之子。

祁闻见阿娓似有所得,也不敢问,只得继续讲道。

“巫颂见夏虞一时被困,也不惊慌,直接将阿安手上的带子拆了,而后拿出一个瓶子倒了些粉末于上,很快阿安的手就恢复如初了。正因为这,徐福才知道那天他吃的丹药出自巫颂之手。止住了血,阿安的脸色就好看了一些,他倚着门,指着屋里乱转的夏虞问道:他一路上不顾惜自己,而一直护着你们,你们就当真没办法救救他?巫颂、徐福对望了一眼,都朝阿安摇头。阿安听了不禁回头对夏虞嗤笑道:真搞懂,你干嘛护着这些弱者。你现在变成这样子,他们也没办法救你了。回头你再害人,没准他们就要将你丢进海里去了,那时,谁还会记得你先前救他们的功绩?”

阿娓一听捏紧了拳头,阿兄这是算到了夏虞的结局,看到了一船人的选择,为夏虞的结局而心寒,是以想以己之命救夏虞?

“哥哥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将香囊给你的?”阿娓颤抖着声音问道。

祁闻见这样的阿娓,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

阿娓也苦笑了一下:“我想我大概知道阿兄的死因了。”难怪阿爹从来不提替阿兄报仇的话,只怕他早算出阿兄是自己寻死的。因为他出海根本就不能活着回来,他若活着回来,死的就不是他一个,而是他们一家了。

因为阿兄必须死,所以阿兄干脆就拿自己的命去替了夏虞的命。他那时用血画的,也不是为困住夏虞的九宫八卦,而是遮掩天机的某种高深阵法吧。是以那见多识广的巫颂提到九宫八卦时才会是个不确定的问句。

阿娓眼眶都红了,深吸了一口气,对祁闻道:“你继续说下去吧,越详细越好。”

祁闻见阿娓这样,便越发不敢马虎了,忙一一道来。

“阿安说完这话就从怀中拿出香囊,而后走到我身边,塞给我,叮嘱道:替我带回去,以后亲手交给我的家人,如此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我当时都被阿安这话给惊呆了,不明白好好的,他怎么就像是说遗言了。巫颂与他激烈争执了几句,我都没听清楚,直到巫颂指着阿安大怒道:你是我朋友,夏虞又不是我朋友。上次出手救他,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我替你做法?看着朋友去送死?恕我做不到。说罢,拂袖而去。而后阿安就看向徐福,最终徐福朝他点了点头,说道:我尊重你的选择。而后我就被徐福打晕了,等我再醒来,夏虞就好了,而阿安也死了。”

阿娓已经哭了,影看着阿娓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祁闻见此也没奈何,想来,谁听到自家阿兄死得这么莫名其妙,都会很难过吧。

阿娓哭了好阵子,方才止住伤心,而后哽咽地问道:“你们是怎么处理阿兄的身后事的?”

祁闻听了,一时也湿了眼眶:“夏虞好了,得知阿安死讯后,反手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三天三夜。徐福顾忌着夏虞的态度,便命人好生照看着阿安的尸首。阿安死后,巫颂去看了阿安一次,是以我们头一次见到,那视人为无物的巫颂,原来也这么多话。他指着阿安翻来覆去地骂他傻、骂他蠢,絮絮叨叨地有时也听不清楚再说些什么。然后他拿出埙替阿安吹了一曲安魂曲,而后就红着眼离开了停放阿安尸首的屋子,直到夏虞出来替阿安举行水葬仪式,他都没再出现过。”

阿娓抽了抽鼻子,总算弄清了阿兄的死因。她想起祁闻先前的话,不由问道:“不是说你们回航时有两百多人吗?怎么最后只剩下你们七十多个人了呢?”

第七十四章 气场不和的主客

“前面不是说了,药已经不够了。那时船上被感染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为了不让病症蔓延,徐福只能决定将药优先分配给症状轻的孩童,当时也只能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了。只是救人的速度跟不上病症蔓延的速度。最终夏虞咬唇道:叫那些重病之人去跳海自尽,没药拖着横竖是死,与其苟延残喘留下来祸害他人,不如成全其他人活命。”

阿娓听到这里捂住了嘴,可想而知,当时他们该是何等无助!夏虞,那个敢对着他阿兄说出“能护几时是几时”的人,居然开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可见当时夏虞真的护不住他们了。一心想要护住众人的人,最终却命众人跳海自尽,内心该是何等痛苦,何等煎熬?

阿娓忍不住又湿了眼眶,想着阿兄其实也不枉此生了。有一个视他为知己,知他、懂他、全心全意替他着想的好友巫颂,还有一个值得人发自内心钦佩的好友夏虞,他终究还是人生路上的赢家。阿兄之命虽然短暂,但绝对精彩。

他是神童,所以生来就不会被埋没在尘埃之中。像他那样的神童,海龙王肯定是要留他做客的。阿娓泪如雨下,掩面痛哭。

祁闻见阿娓突然哭成这样,一时无辜地盯着影。

影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阿娓的后背,劝慰道:“姑娘,你再哭下去,祁公子该坐不住了。”

阿娓听了这话,忙擦干眼泪,向祁闻拱手道:“忆起阿兄,突然哭得不成样子,让你见笑了。”

祁闻这才明白先前说到阿安之死,阿娓没怎么哭,原是拼命忍着的呢。也不知自己刚才那句话刺到她了,让她一下子压抑不住,就直接哭出了声。

祁闻叹息地问道:“你和阿安的兄妹之情应该很深吧。”

阿娓抽了抽鼻子道:“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哥哥,我家连堂兄都没一个。虽然阿兄离开那时我才两岁,可自我懂事以来,听到的都是阿兄小时候的事情。”

祁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在他看来,阿娓已经很坚强很了不起了,便是一般的男童在她这个年纪,遇到娘亲去世,父亲殉情的事,都做不到还强打起精神来听阿兄的事情吧。

痛上加痛,他看着阿娓那一身白衣,只觉格外无力。他真的太弱了,救不了自己,更帮不了阿娓什么。

阿娓哽咽了一下,问道:“刚才说到哪里了?还请你接着说罢。”

祁闻听了,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因夏虞那一袭话,百多个深知无药可医,饱受病痛折磨的孩童,直接选择了跳海自尽。那一天我们集体站在甲板上哭着送他们,他们反而却冲我们笑,要我们答应他们一定活着回去,好将他们的死讯带给他们的家人。”

祁闻哽咽了一声后,又缓缓开口:“他们这一去,船上就只有八十多个人了,一路上我们陆续给轻微伤寒的人用药,最终活下来的却不多。等看见琅琊海岸之时船上就只剩下七十五个孩童了,其中有十个还在发热。到达琅琊后,徐福便忙着安置我们及船上下来的百工等人,生怕不经意走漏了消息引得皇帝陛下问罪。我们就这样过上了隐居的生活,但最后,因为药用得太晚,最终还是有三人又丢了性命。好在,那时我们已经回来了,他们也才得以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阿娓重复着这四个字,再次泪目。

祁闻忙起身向阿娓揖礼道:“上次出海之事,我已尽数相告。至于隐居之事,事涉徐福家事,请恕我不能再相告了。”

阿娓了然地点了点头。

祁闻见此,再对她揖礼道:“今日我已完成令兄所托,如此也不枉我与他相识一场。姑娘有言在先,我与令兄是友,与姑娘却不是,是以往后请姑娘多多保重。如此,闻就告辞了。”

阿娓闻言心底一阵窝火,这祁闻先前还谈笑风生,感情真挚,转回头就立马翻旧账了。也罢,横竖她不喜儒家,祁闻于她到底也只是路人。于是她也站起身来,向祁闻拱手道:“如此,今日有劳祁公子了。”而后又命影道,“速装些小鱼干、果脯等物,待会儿送祁闻公子回去,算是对他今日之恩的回谢。”

影忙找了包袱装取不提。

祁闻见此忙推辞道:“姑娘这又是何必?”

阿娓淡淡道:“如此,方是礼数,日后再见公子,阿娓才不会有愧意。”

祁闻听了,也只得叹道:“随你就好。”

祁闻心想,这阿娓跟阿安可真是两种人。阿安看起来高冷,实则是神神叨叨话唠一枚;而阿娓看起来好相处,实则浑身是刺,孤傲高绝,这两人真是亲兄妹么?好吧,如果性格互补也算。

祁闻最后只得闷闷地带着提着包袱的影回去了。

阿娓目送他离去,突然有些明白阿兄为何会将香囊交给最不起眼的祁闻了。只因为他相对更简单吧,任时间流逝,因见识局限所带有的天真总会存在,如此通过他的描述,她才能得到更多有利的信息。

阿兄只怕早就算到她也会有出海这一劫吧。

而后她的目光看向右壁,隔壁以后会住进阿兄以前的好友巫颂,这真的会是巧合么?当年的男童,经过这些年与徐福的朝夕相处,在他们心中,徐福又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而这次出海,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命运?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为何徐福还要再上书言出海之事呢?

赵政打的主意自是驱逐六国贵族后裔,最好将之一网打尽。那徐福呢?徐福这次出海,又是为了什么呢?寻仙、寻仙,莫非这一次真能让他寻得真仙不成?牺牲了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徐福还能求得仙缘?呵,那还真是天道不公了。

想多了总会累。可多想些,对自己的处境才能有更加深刻的认知。

阿娓将香囊拿起,而后翻了过来,看着案上经过九年时间已经完全无用的香料,最终长叹了一声。她将香囊收进袖中,而后捧起那些废弃的香料,爬到榻上,将其从窗外丢了出去。

那些香料在风中打着旋儿,最终跌落到海面,一个浪打来,便不知被卷到了哪里去了。一如她阿兄的尸首,也不知道被海浪卷去了哪里。

阿娓就这样目无焦距地望着大海,直到影回来,出言回禀,方才将她从迷茫中唤醒。

第七十五章 各有防备

“姑娘,祁闻公子他住在乙字三号房。我送祁闻公子回去时,还见到了那夏虞公子。与他们同住的另外两个是咱们这一批的孩童。那夏虞公子似乎就在等祁闻公子的消息,见他回来就迎上来问询,可见到我提着包袱跟了进去,只蹙了下眉就恢复了正常。”影为内侍出身,自然知道阿娓要他送祁闻回去,是为了去探听消息,是以回禀起来也比较详细。

阿娓听完后,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半晌后对影道:“目前我还不清楚他们这批少年对这一次出海是个什么态度,是以咱们还是按兵不动为好。他们有什么打算,以后总会露出端倪来,咱们先继续关门过我们的日子就好。”

影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阿娓今日打一开始对祁闻都不大友好,一副尽量撇清关系的模样。也是,一群跟着徐福隐居多年的孩子,突然被要求要再次出海,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若是他们如徐福一般真心实意愿意出海,那所图又是什么?当前局面,唯一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动,小心观察。

阿娓看着影道:“若我所料没错,上次鼓动两千多孩童下去讨说法,只怕就出自他们的手笔。不过平白得罪王离将军,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图个什么。”

影也叹气。这才刚开始呢,船上就不消停了。真等出海了,那还不真是徐福的天下了?再加上这群上次出过海,大这一批孩童九岁的少年少女,若真有图谋,只怕还真不好应对。

阿娓则极其严肃地对影道:“我若在房间的时候,你可以多出去打探消息,盯紧着些那些少年少女的动作,目前我需要更多的情报,就只能辛苦你了。”

影道:“姑娘请放心,我明白。”

阿娓点了点头:“去吧。”

待影走后,阿娓才拿出香囊直叹气。也怪她一时心急,早知道该等祁闻走后再行拆看的。“玉璜为凭”四字已泄露,玉璜的玄机,她没有参透,这边或又多了群想要成仙的觊觎之人。阿娓叹了口气,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将那箱祭祀天地的玉器留给大秦,而该带上来鱼目混珠,搅乱时局才是。

阿娓收了香囊,心知懊恼无用。目前走一步,看一步吧。横竖阿爹算过她有仙缘,既然没有生死之忧,他们若不过分,合作下也不是不行。可若欺她及他们这批人年幼,那她也不妨与他们交一交手。

论及武功、奇异之事,她或许不如他们,可她这边至少也有风姓兄妹、表哥陈彦和表姐媚妫,甚至还可能有其他奇异之人隐于暗处。六国贵族后裔,血脉之力总是多的;论及心计权谋,他们山野之民还斗得过她这个设计搅动过大秦江山的人?他们最多也只能倚仗他们上次出过海,有更多的船上生活经验而已。

阿娓嗤笑了一声,鹿死谁手,也要试过才能知道。

她阿兄就算心存死志,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该讨的债,他们谁都逃不掉。就像阿兄说的那样,“那你们怎么不想一想,若不是他上书寻仙,会有我们出海这一档子事?他那就是活该,要我说,我们就该趁他这会儿虚脱无力,将他丢进海里喂鱼,省得以后继续祸害人。”

所以,徐福总是要死的。他不死,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阿兄、阿爹、以及下落不明的阿娘?

善恶到头终有报。赵政不会例外,徐福就更不会了。哪怕那徐福真有通天的本事,她也会将他拉下来,替家人报仇。是以来日任何可能救徐福的人,都是她的敌人。那些所谓阿兄的昔日朋友,善意也好,恶意也罢,如今且都要看她想不想要。她若不想要,谁也强迫不得她。

而另一边,夏虞则蹙眉望着祁闻,声音低沉道:“你今日去,是把人得罪了?”

祁闻点头无奈道:“阿娓不似阿安,并不好相处。横竖我是不想再去见她了,以后你要么自己去接触她,要么派巫颂去。横竖她今日对巫颂很感兴趣的样子。”

夏虞嗤笑道:“你以为巫颂能和我说上两句话,就真算我们这边的人了?这世上除了阿安,只怕谁也不知道他一天到底在想什么,在意些什么。”

祁闻无语道:“那徐福还最优待他?”

夏虞叹息道:“因为他值得。上次出海,巫颂无疑是最优秀最理智的存在。”顿了顿,夏虞补充道,“阿安若不是一时意气救我,也是最优秀最理智的存在。”

祁闻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你真相信徐福所说的,是其他术士陷害他,才使得皇帝陛下下令我们再度出海的话?”

夏虞嗤笑道:“你觉得这是在陷害他?还是在陷害我们?”

祁闻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极反笑:“他想成仙,拿我们做饵。那我们就与他比划比划,这么多饵,看他吃不吃得下。”

夏虞则叹道:“徐福不好对付,我们这群人的实力上次已经过了明路,徐福不可能不防备。所以我们才需要那娓姬的帮助,她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号召力,绝对是一个好帮手。”

祁闻苦笑道:“可是谁能想到她真是阿安的妹妹呢?又父母双亡了,看到她一身白衣,我都不好意思算计了。”

夏虞则叹道:“娓姬那边就先这样吧。横竖她最后也不能置身事外的。她对徐福的恨意不会比我们更少,咱们先按兵不动,且看看她如何行事吧。”

祁闻则叹息道:“阿虞,她到底是阿安的妹妹,咱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夏虞则认真地说道:“她也只是阿安的妹妹,就像她说的,我们也只是阿安的朋友。”

祁闻幽幽地看着夏虞:“她是阿安此生唯一的妹妹。倘若阿安还活着,知道我们算计他妹妹,你觉得阿安是要妹妹,还是要朋友?”

夏虞听完,良久不语。半晌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临近正午,影回来了。他似乎渴极了,抓了案上的水盂在木桶里盛了三大盂喝下,方才缓过神来。

阿娓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乙字三号房那边没有动静?”

“没有。据说一大早就出去串门的两个男童,到现在还没回来。而祁闻从进去后,就没再出来过。”影抹了下嘴,放下盂,忙回答道。

阿娓听完沉默了良久。

第七十六章 初见巫颂

半晌,阿娓开口问道:“可还有其他消息?”

影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姑娘,仆役、船工们到了。目前正在船下接受王离将军的排查。隔壁的那位似乎也到了,长得真的很好看,可就是太目中无人了。刚在船下时,跟王副将闹了些不开心,还是徐福替他解了围,才得以上船的。”

阿娓点点头,继续说道:“昨日太忙,也没来得及问下陈彦和媚妫的住处,这对兄妹是我舅父家的孩子,稍后你去帮我打探下他们各自住在哪里。”

影点头应下。

阿娓看了看外面的骄阳,心知影今日怕是热的不浅,是以道:“你且去单人榻上坐下歇歇吧。明日逛街再去给你买几身换洗的衣物,这大热天,再遇上流汗,铁定难受。”

影被阿娓这突来的一句,羞得耳根通红。他素来不太讲究,有衣穿就好。现在想来还真是,从咸阳过来,似乎都没换洗过衣服。于是影忙拱手道:“姑娘,我不是不爱干净,而是那时行走仓促,没来得及准备换洗之物。”

阿娓见了忙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也是我考虑不周,上次忘了替你买。”

影听了,这才咧嘴一笑,自去一边打坐休息。

阿娓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叹了口气道:“仆役才到,看来午膳又得自行解决了。我下去找吃的,你留着休息看家。”

“好的,姑娘。”

阿娓走了出去,带上门,转身便看到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她呆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这就即将要住到她隔壁的巫颂了。

她只好冲他礼貌的笑了笑。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巫颂拦住了她。

巫颂蹙眉问道:“你是姬安的血亲?”

阿娓诧异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巫颂放下了拦她的手,笑得如初生的骄阳,灿烂夺目。他认真地说道:“你和阿安的气息很相似。”说罢,怕阿娓不知,还特意补充了一句,“阿安是我唯一的朋友。”

阿娓倒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善谈,一点也不像祁闻说的孤高绝冷。果然,人与人,总是有些缘法的。

是以阿娓也很认真地说道:“阿安是我亲哥哥。”

巫颂一怔,而后笑了起来:“原来你就阿安时常念叨的那个软嫩嫩、香喷喷的小娓姬啊!”

“软嫩嫩?香喷喷?”阿娓蹙眉。

巫颂不笑了,认真的点了点头:“安说他家小娓姬可好玩了,饿了会哭、醒了会笑、无聊的时候还会吐泡泡玩。”说罢,上下打量了一下娓姬,叹道:“真可惜,你现在好像一点也不好玩,亏得我当时羡慕了他那么久。”

阿娓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只能蹙眉争辩道:“人是会长大、会变的,不能永远是个无知的懵懂顽童。”

巫颂听了点点头,似乎感同身受道:“的确,长大了就不好玩了。事多烦恼也多,很多事情,不管你是否愿意,总之你就无法置身事外。”

“为什么要置身事外呢?”阿娓偏头道,“敢给我找麻烦的,我肯定会给他找更多的麻烦。一想到他正在一堆又一堆的麻烦中挣扎,那感觉格外舒心。”

巫颂想了想,而后说道:“你这主意倒是新鲜,跟阿安完全不一样。”

“那我阿兄是什么主意?”

巫颂似乎认真回想了一下,而后说道:“避得开就避,避不开就顺其自然发生。”

阿娓点了点头,总结道:“谁都没有错,性格不一样,处事方式就不一样,像我,就比阿兄更要强,也自私小气得多。”

巫颂笑道:“你好像比安还有趣,有空咱们多聊聊。”

“好啊。”阿娓点头,而后说道,“我现在要下船去找午膳吃,我就住你隔壁,咱们回头聊。”

巫颂也点了点头:“好啊,我刚搬上来,等我收拾好屋子,你就可以来做客了。”

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一个进屋,一个走出回廊。同样的直白干脆,也无需所谓熟稔客套,似乎都是随意随缘的性子。

阿娓直到走下扶梯,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这个人平日里要孤高绝冷了,他要不摆出一副高人之姿,只怕当真要被人坑死无疑。也是,那么好看的一张脸,高冷起来格外具有迷惑性,一笑起来,更是明晃晃地扎人眼。不愧是巫家之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娱人娱鬼娱神。

这样的人注定万众瞩目,为了不使人得知真性情,就干脆来个不搭理人,既简单又少麻烦。可实际上呢?他内心也是个格外渴望交际和温暖的吧。

是以有了阿兄这个唯一朋友,才会那么关心、那么在意、放的那么深、放得那么重,时隔多年,以至于感觉到与之相同的气息,都能瞬间失态,从而不经意间就露底了。

软嫩嫩、香喷喷、饿了会哭、醒了会笑、无聊的时候还会吐泡泡玩。阿娓想起这些形容自己小时候的词,就能从中感受到美好和爱。

那时阿兄肯定很喜欢她吧,那时的她肯定也非常讨喜吧,那时候的阿兄和巫颂才真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吧。否则,怎么与阿兄一直同住的祁闻不知道阿兄有个妹妹?怎么不知道她幼时的性情?更不知道她的名字?

何为知己好友?就是我见到你家人,都仿佛像见到你一般亲切。哪怕时过境迁,哪怕一晃经年,有些感情总在内心深处,经久不变。

只是,这巫颂会住在她隔壁真的只是巧合么?阿娓足下一顿,前番的试探,她已肯定着徐福是不知道她的身份的。如此一来,他就更不可能知道她和姬安的兄妹关系了。难道他将巫颂安排在她隔壁真的只是为了将两个受特殊待遇的人,顺手安排了相邻的居室?

至于巫颂为何会享受特殊的待遇,阿娓对此早已了然于心。无非是经过上次出海之事,巫颂的本事,为徐福看中。结合巫颂不喜人爱独居的性子,徐福便有意投其所好,以期来日船出海后,再遇诡异之事,巫颂承了情,自然不好在置身事外而已。

一念及此,阿娓倒是哂笑了一回。这徐福也算有眼光,为了安全,知道提前收买人心。只可惜,对巫颂这样的人耍手段,真会有用么?

第七十七章 唇枪舌剑

阿娓在心底嗤笑了徐福一番,而后漫步向主帐行去。

有士兵见阿娓来,忙迎了上来:“姑娘可是要见将军?”

阿娓点点头,而后吩咐道:“顺便给我准备一份午膳,要素食。”

那士兵了然的点了点头,而后朝主帐通禀了一声,得了王离的应答后,方才引了阿娓入内。

阿娓进去,见徐福、王元都在,见礼后径直坐于一案前。

见王元那少年似乎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明知故问道:“王副将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谁欺负了你不成?”

王元听了当即高声争辩道:“笑话,我堂堂武城侯家的公子,我爹又还在这里,谁能欺负我?”

阿娓听了忍不住望向王离,这王元倒也聪明,如此一激,王离为了侯府的面子、大将军的面子,也少不得要替儿子出头了。

果然,王离瞪了王元一眼,对徐福笑眯眯地道:“小儿无状,让徐师见笑了。”

徐福忙拱手道:“哪里哪里。”

王离沉吟了一下才说道:“昨日徐师安置童男童女,便与在下说皆以安排妥当。不知今日那前来的少年,又是出了何种意外,延迟至此?还请徐师为在下解惑,来日陛下问起,我也好替徐师分解分解。”

徐福听了嘴角一抽,为儿子出头也就罢了,还拿皇帝陛下来压人,这王离果真难缠。当下也只得站起身道:“那孩子名叫巫颂,因为生的好看了些,所以性子就格外孤傲高绝了些,今日若有得罪公子之处,我就在此代他向公子赔罪了,还望公子海涵。”说罢竟向王元行了一礼。

而后才转向王离,继续说道:“那孩子身体向来不好,所以常以医药为伍。前些日他又偶感风寒,在下担心他传染给其他孩童,是以才命他等病好些了,再上船来。碰巧他昨日好了,与仆役、百工他们一起到了。”

阿娓听了心下嗤笑。这徐福倒也能伸能屈了,可是这也太会扯了吧,一个巫医会身体不好?好吧,巫颂那一身的药味,又带着那么的药材,对于不知他底细的王离父子,徐福这么忽悠倒也真像那么回事。

不过,王离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毫无疑问,这场唇枪舌战,阿娓更看好王离。

果然,王离见徐福这样,似笑非笑地说道:“有因病未到者,而没有提前通报?徐师这样就让本将军很难办啊!陛下特命上次出海幸存的少年少女一起上船,本将军又没见过哪些个少年少女,若是徐师有意隐瞒个一二,本将军也无法知晓。来日若有了漏网之鱼,只怕本将军一门的声誉都搭在里面了。”

徐福听了直冒冷汗,果然,王离就是只老狐狸。他只得扑通一声跪地道:“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这巫颂果然是最后一名少年了,将军若不信,我自可亲自上船将上次幸存的七十二个少年少女唤下船来,与将军核对数目,如此将军也就能放心了。”

王离见此,知目的已达到,便忙起身,虚扶了一把,口中谦称道:“徐师快快请起。陛下既然能将出海这等大事,尽数托付给徐师,心下也是信任徐师的,还请徐师不要让陛下失望啊。至于本将军,职责所在,有些事不得不过问一二,若有得罪徐师之处,还望徐师海涵啊。”

徐福忙起身道:“将军忠于职责,忠于陛下,我岂敢因此事跟将军生分?吾等自是要同心协力,一起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情。”

王离含笑拍了拍徐福的肩头:“徐师明白就好。”说罢转身,“如此,我便信徐师所言,少年少女就不用唤下来核查了,也懒得麻烦。”

徐福忙拱手道:“自是听将军安排。”

阿娓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戏落幕,这时某士兵将她的午膳端了进来。阿娓见此到了声谢,将要吃的时候,见对面的王元似乎瞪了她一眼,当即搁下筷子,插话道:“我今日出门,倒是遇见个长得格外好看的少年,也是一身的药味,就不知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位巫颂了。”

王离一听,当即来了兴致:“姑娘觉得此人如何?”能被阿娓一眼记住之人,自有其特别之处。

阿娓别有深意地看了徐福一眼,冲王离说道:“徐师居然将此人安置在了我隔壁。”而后又看了王元一眼,感慨道,“也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居然能如我一般享有独处一室的待遇,啧啧,看来上次出海之人,也有不可小觑之辈啊。”

王离听了,便知阿娓这既是在给他情报,也顺便是想借他之口,向徐福套话吧。也是,那少年就被安置在她隔壁,还一样的待遇,她若无动于衷,倒也真显得她好欺负了。王离心下嗤笑,这徐福以为阿娓好欺负?连陛下都为之忌惮的人,徐福这是嫌命长呢。

不过此刻王离还是很配合阿娓的,是以当即问徐福道:“竟还有此事?在下记得徐师曾答应过船上一切优待以阿娓姑娘为先,何况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徐师如此照顾那名少年,不知是否也是陛下的意思?”

王元听了也立马帮腔道:“是啊,六国那么多贵族于船上都没独居一室的资格,阿娓这么一说,本公子也着实很好奇那少年的身份呢。”

徐福听了直冒冷汗,竟不知自己一时安排不周,惹来这么大麻烦。

阿娓见此,哪有不明白的,当即解围般说道:“我想徐师也是怜惜那人的多病的身子吧,怕传染给其他人吧。”

徐福一听忙点头道:“还是阿娓姑娘聪慧,一下子就说中了我的心思。”

王离、王元不知阿娓这又是何故,为何抓住徐福的把柄,又悄悄放下了呢?王元当即要出口说什么,被王离一个眼神制止了。王离倒觉得,这阿娓只怕另有什么主意吧。

果然,阿娓听了徐福的回答,笑道:“徐师所忧自是有理。可船上规矩也不可废,否则其他六国贵族听了,还不集体下船来找王离将军讨要公道?”

王离、王元听了,想起上次两千多孩童下船之事,一时看徐福的眼神都不善了。

徐福蹙眉,不知阿娓今日这番东拉西扯,目的何在。

第七十八章 翻手为云

王离不看徐福,转而看阿娓,笑道:“不知姑娘有何主意,解决这个多病之人独处的问题。”王离咬中了多病二字。

阿娓掩唇偷笑,而后说道:“徐师也不过是畏惧其他人身份尊贵,与之同居一室,若有个闪失,担当不起,如此我倒真有个主意,不知诸位可要一听?”

王元听了,心知阿娓这是要拿那少年开刀了,兴奋地问道:“姑娘有什么好主意,且说来听听。”

阿娓心下暗赞王元的配合,当即开口道:“我屋中有一侍从,端的身强体壮,兼有内力护身,想必不是那么容易传染的,正巧这少年又住在我隔壁,将其安置在他屋中,倒还真是一举多得呢。诸位以为如何?”

王元听了,当即点头大笑,阿娓这可真绝了,将之与侍从同住,那少年的身份也被压得死死的了。

王离听了这话,眼前也略过赞许,他想的还更多。如此既堵了徐福多病之借口;又堵了其后六国贵族总来她隔壁找麻烦之事;三来不管徐福将这少年安排在她隔壁有何用意,都将被她这内侍直接盯死了,成为一颗废棋。

是以王离当即点头赞道:“姑娘这主意很是不错。”

徐福听了当然不愿意,可王离父子都点了头,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少年身份虽不尊贵,但好歹也是陛下亲点的童男,将之与姑娘的侍从同居一室,这是对陛下的不敬吧。”

徐福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听得徐福将赵政抬出来顶在前面,阿娓心下怒极。

她当即站了起来,气极反笑道:“影虽是我的侍从,却也出自蒙毅统领的内侍门下,又是陛下下旨御赐给我的。以他的身份,徐师怎可将之与一般侍从相提并论?”说着眉毛一挑,继续道,“在我看来,看轻我的影,才是看轻陛下吧。毕竟那巫颂并不是诏令上有名之人,我的影可是独诏独名的,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阿娓此言一出,徐福当即大惊。他一直以为那个侍从是阿娓自家的,倒真没想过那影会是皇帝陛下亲自派出的。他转头望向王离,似乎是要求证什么。

王离听了阿娓这话,当即也眯了眯眼,看来陛下对这阿娓的忌惮还真深呢。便是命其出海还觉得不安心,非得要以内侍随身,是监视还是保护还真不好说。他欲向阿娓问策,到底合不合适呢?

不过此刻,见徐福正望向他,也深知此事阿娓不敢也不会说谎,是以点头言道:“我虽不喜蒙家,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阿娓姑娘那影的身手,确实出自蒙毅统领的内侍门下,如此自是陛下亲赐的,否则阿娓姑娘也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将他带上船来了。”

阿娓见王离作证,当即点头补充道:“陛下怜惜我孤身出海,为了我的安危着想,特赐内侍保护我。陛下的一番心意,我又岂敢推辞?可这影不是一般的侍从,是以我也只能善待他了。原本我还想着男女有别,影的住所不好安排,既然隔壁那少年一人独处不妥,我的影又不怕传染,故此将其安置过去,一屋两人住,想必也是极其妥帖的。”

王元听了也忙点头赞道:“且又是隔壁,这距离也极其方便影的传唤和保护。”

王离自是赞同这两人的说法。

如此一来,徐福也找不到理由来推脱了,也只得点头答应。

王离当即派人上船去跟那少年说明此事,并着人安置影的床榻等物。那雷厉风行的模样,端的很有几分替儿子出气的意思。

身为将军的要替儿子出头,身为嫡系军的士卒更要替自家少主出气了。是以一行人领命而去,当即决定要给那少年点好看。

王元冲阿娓拱了拱手,道谢之意不言而喻。

阿娓见了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已经替你找回场子了,别再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了,严重影响我食欲。

王元被那少年弄出的一肚子闷气,也因此发泄了个干净,心情立即变得愉悦起来。

阿娓见此,方才得以平心静气地享用午膳。今日借力打力,却也收效甚好。这般既破坏了徐福的谋算;又明确了自己独要优待的强硬态度;还替影寻到了住处。

至于会不会因此得罪巫颂,对此阿娓倒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次船上有的是身份尊贵的六国后裔,巫颂何德何能敢享受一人独居的待遇?她因为有赵政的诏令傍身,又一直优待,那些人自然不敢来找她闹事。可巫颂却没有这些倚仗,他独居之事若传了出去,船上的童男童女不每日堵在他门口讨说法才怪了呢。

他住在她隔壁,一吵起来,她岂有安宁的日子可过?何况这巫颂好歹也是她阿兄的知己好友,冲着这个她也得帮他一帮,不让他落入徐福的算计。

是以,阿娓心满意足地吃着午膳。丝毫没曾想过,此刻船上的巫颂正在密谋取同住之人性命的事情。

船上。

刚布置好屋子,搁置好药材的巫颂,就见一群士兵冲了进来,对他的东西指指点点。一个说这个挡道,一个说那个碍事,言说要推到这个、搬出那个,而后某个带头的士兵才来跟他说,王将军命他将东西收拢归置,说这屋里,还要住进来一人。

而后他们也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开始抬床安榻,将他好不容易安置好的东西弄得七零八乱。纵使巫颂孤绝高冷,不轻易动气,此刻也有些忍无可忍了。

巫颂捏紧了拳头,强忍着揍人的冲动。虽心知船上合住是规矩,可徐福有言在先,答应让他独居一室的。如此言而无信,着实可恨得紧。

而后看着这群忙里忙外的士兵,心下又不安。也不知这次要来跟他合住的是什么人?好不好相处?为什么会劳烦这么多士兵来替他安置屋子?

如果身份特别,那他要不要像上回那样直接下蛊毒死算了?倘若不弄死,他的秘密只怕也藏不住的。如此留着也是祸患,还是直接弄死吧。

这样想着,巫颂又松开了拳头。横竖这人死了,他还是一人独居的,现下就任凭这群士兵白忙活吧。

隔壁看家的影,突然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大暑天的,他怎么就突然着凉了呢?

第七十九章 阿娓选仆

阿娓吃完午膳,拱手向王离道谢。

王离见她吃饱喝足,还不走,不由笑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阿娓拱手道:“我听闻仆役到了,正在将军处接受排查,不知可是排查完了?我想就此先选一个带回去。”

王离朗声大笑:“姑娘可真是有趣,连仆役都要亲自去选,难道是信不过徐师的安排?”

阿娓暗骂了一声王离狐狸,当即拱手向徐福赔罪道:“倒不是不信徐师的安排,只是我对仆役有些特别的要求,唯恐劳烦了徐师。左右我现在无事,不如亲自去选,以后用着顺手顺心意也就罢了;若不顺手不顺心意,日后也不必埋怨徐师。”

徐福听了一噎,当着王离的面自是不好动怒,只能陪笑道:“姑娘思虑深远,谨小慎微,在下也只能顺你心意了。”

王离听了便道:“如此甚好,那些仆役还在外面,咱们就一起移步过去瞧瞧吧,看看姑娘选仆役,到底有何特别要求。”

王元听了自是赞同。

这话当然也合徐福心意的,毕竟阿娓等人都是他的特别关注对象,他一早就替他们选好了仆役人选,为的就是来日成为自己的耳目的,却不想阿娓却当着王离的面提出要自选仆役。是以他也好奇,何人会被选中,阿娓又会不会选中他早已收买之人。

仆役这边当然已接到士兵传来的消息,都听说有位身份特别的姑娘要亲自前来挑仆役的。于是一个个就越发精神抖擞,争取自己能被选中,毕竟能优先来选的人,身份最然是船上最尊贵的。能伺候这样的主子,无疑能给他们长不少见识。

待及阿娓一身白衣的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个就有些呆滞了。周时贵族尚青色;秦时贵族尚黑,阿娓这一身白衣,虽然料子看着真是不错,可穿成这样出来见人,也太失礼了吧!白衣难洗,这姑娘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喜欢白衣?那可真难伺候了,仅是浆洗衣物就要多花些功夫了。

因为是个姑娘,男仆那边自然就事不关己,一副看戏的模样,心想,也不知何人不幸,会被她选中。女仆那边也没有了刚才的激动欣喜,场面就有些冷了。

阿娓也不管那些仆役的脸色,转身问向徐福:“徐师,不知船上仆役的人数是怎么安排的?”

徐福听了直接回答道:“一般一屋一个常备的仆役,其余的打水、送汤之人为船上分派。”

“那我就只能选一个女仆了?”

“严格上来说是这样。”徐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于是阿娓转身,对女仆那边说道:“船上四人一屋,我一个人独居,是以做我的仆役只用伺候我一人就好,所以若有愿意成为我侍女之人,请上前一步。”

众女仆闻言,一时面面相觑。她一人独居一室,这待遇只怕也没谁了。既然只用伺候一人,多些浆洗之事却也不算什么了。当即大部分的女仆都上前一步了,只有极小部分,心知这人身份尊贵只怕不好伺候,故此望而生畏,没有上前。

阿娓见站出来了一批人,是以笑道:“很好,我就在此多谢各位的看重了。”说罢当真冲上前一步的女仆揖了一礼,而后起身,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对我的侍女,还是要求极高的,是以除侍候人之外,有厨艺、女工、医药等技艺之人可以再上前一步。”

女仆们面面相觑,没听说过侍候人的,还要通一家之技。这些仆役也是近一年来临时征调而后经过训练的贫家之女,是以阿娓所说的技艺,会的当真是少,是以这一次,便只有八人站了出来。

阿娓见了点了点头,称赞道:“不错,你们八人当得起这批女仆中最优秀的存在了。”

八个女仆听着这个小女孩的称赞,有些害羞的红了脸,有些面色无常,有些略带些喜色。

徐福也很满意,这八人中有四人都是他安置的眼线。

一般贫家女是难以拥有一技之长的。拥有一技之长,却还沦落到被征召上船的,那简直是不可能之事。

是以阿娓立马断定,这八人肯定都是别人的眼线,或许有徐福的眼线,或许有赵政怕徐福得了不死之药,而不肯上报而安插的眼线。只是横竖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是以她直接越过那八人,走到八人身后那一大批女仆面前,问道:“你们中谁是哀孤之人的,请上前两步。”

前面的八人面面相觑。王离、徐福等人见此也面面相觑,不知道阿娓这是在玩哪一出。

生逢乱世,存活本就不易,何况是贫家女。是以那大批人中很快有一小部分上前了两步,超过了那八人。

阿娓走到那八人面前,说道:“好了,你们可以退回去了。我的侍女,并不需要那么优秀的存在。”

八人面面相觑,而后牙咬切齿、内心诽谤地退了回去。

阿娓走到那一小部分人面前,诚恳地说道:“我也是哀孤之人,目下还在守孝。所以做我的侍女难免要跟着我受苦吃素。”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刚退回去的八人,继续道,“我不选她们八个,不是她们不好,而是她们那么优秀,我不想看着她们陪我受苦,她们值得更好的主子。所以我决定在你们中选出一人来给我当侍女,不知可有愿意的?若有愿意的,请再上前一步。”

退回去的八人面色稍解,天天陪她吃素?那还是不要了吧。而这小部分人中也有人动摇了。她们因孤贫被征召过来,就是听说船上能吃饱穿暖,这个主子好像是不错,可跟着天天吃素,这也太过了吧。是以大部分人怯场了,最终只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阿娓走到这两人面前,问道:“她们都不愿意站出来,为何你们愿意?”

其中一个少女怯怯道:“回姑娘话,其实我也正在守孝,所以跟着姑娘我正好能替爹娘守孝,还不犯主子忌讳。”说罢扑通一声跪下,向阿娓磕头道,“请姑娘务必收下我。”

阿娓见了唤她起来,而后问另一人:“她是正在守孝,那你呢?”

那少女看起来有些内秀,却落落大方地说道:“我是在赌,赌姑娘只是出言试探,并不会舍得让自己的侍女受苦。”

第八十章 少女伊一

阿娓笑了,点头道:“你赌对了,我的侍女就是我的脸,做我的侍女,伙食肯定比别人要好,即便是吃素,那定然也是别样的素食。”

那少女点头,笑盈盈地道:“如此,就请姑娘收下我吧。”

阿娓一时也有些难以抉择。毫无疑问,这俩少女都极好,一个孝顺淳朴,一个大胆聪明。一个正眼泪婆娑地盯着她,一个则笑意盈盈的看向她,选哪个,阿娓一时沉默了下来。

徐福见此毫无喜色,因为阿娓这选法,无论选谁,最终都不是他的耳目了。

王元则不明白阿娓为何不选那八人,又不是真要侍女吃素?有个能干的侍女不好么?

王离则目光深远地看向那八个被送回去的侍女,眼神瞟了瞟徐福,而后又老神在在地等着阿娓抉择。

最终阿娓指着那个笑盈盈的少女道:“我选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少女闻言拜倒在地:“奴仆伊一拜见姑娘。”

阿娓点头道:“好,你且起来,站在一边等我吧。”

而后走向那个泪眼婆娑的少女,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抱歉,因为只能二选一,所以我没能选你。伊一比你更有魄力,如此才能胜任我的侍女之职。但你也不错,孝顺淳朴,告诉我你的名字,回头我将你推荐给我的姐妹。放心她们不会强迫你吃荤的。”

那少女忙哽咽着道:“女仆名唤阿水,谢过姑娘今日之恩。”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命众人散去。自领了伊一去向王离等人道谢。

王离笑道:“姑娘这特别要求,果然让王某大开眼界。”

阿娓谦虚道:“小孩子心性而已,让将军见笑了。”而后对一直不曾言语的徐福拱手道,“不知这伊一比起徐师特意准备给我的仆役,那个更好?”

徐福知道自己的打算被打破,当即也不在意,横竖日子还长,开船之后,这阿娓还是要在他手底下过活的,是以皮笑肉不笑地道:“只要姑娘自己用的顺手就好。”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对王元说道:“明儿一早咱们出去逛街可好?记得给我准备马车,嗯,你们也得便装出行,省得逛不过瘾还麻烦。”

王元也着实觉得守在船下无聊,听了阿娓的话,忙点头答应道:“那明日早膳后,还请姑娘早些下船。”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与众人作别。

影见阿娓回来,迎了出来。而后见阿娓身后跟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蹙了下眉。

阿娓进屋,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指着伊一向影介绍道:“这是伊一,以后就是我的侍女了。”而后又指着影向伊一介绍道:“这是影,我的侍从。”

少年少女互看了一眼,算是暂时接受了对方的存在。

阿娓想了想,有对伊一道:“影是皇帝陛下赐下的,身份特殊。所以在我这里,你就将他当半个主子看就是了。”

伊一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影一眼。

影因为阿娓承认他是屋中的半个主子,难免一喜,见伊一看过来,忙招呼道:“你放心,你既然是姑娘的侍女,便也是我们的人,别人若欺负你了,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阿娓听了但笑不语。

伊一听了又是脸红,又是生气。脸红因为害羞,生气则是对方居然小看她,她会是受别人欺负的主嘛?不过好像有人关照着,这感觉真心不错。

见二人相识了之后,阿娓方才对伊一道:“我叫娓姬,以后就是你的主子了,在这船上,以后你只需要听我一人使唤就成。影虽是咱们屋中的半个主子,但他会去隔壁居住,那边自有他与人共用的仆役,所以他的事你也不用费心。以后你只管照顾好我,及打理好我屋中之事即可。”

伊一听了道了声:“诺”。

影听了,则吃了一惊,半晌回过神来,指着伊一问阿娓:“她一来,姑娘就要我搬到隔壁去?”

说罢,看伊一的脸色,就格外阴冷了。

阿娓见影怒视伊一,只觉格外好笑。

伊一神色如常,在影的怒视下也镇定自若。她听了影的话,只是疑惑地望向自己的主子。而后见阿娓似乎没打算开口,便挺直脊背站着。

阿娓看了点了点头。被影怒视竟也没变脸色,说明其内心包容强大。伊一倒也聪明,知道有她在这里,影也不敢怎么样。何况,这明显还是影激动之下的迁怒,所以就更不放在心上。

对伊一很满意,阿娓便抬头对影道:“我做这个决定前,还没有去选伊一。”而后她站起身来,直视影,“怎么?你对我的安排有异议?”

影听了这话,忙恭敬地低头道:“不敢。但凭姑娘安排。”

阿娓听了这才满意地解释道:“我想过了,你总得有处住所,夏天还好,我这屋里你往哪儿一站、一坐或都妥当,可若到了冬天,没有床榻被褥终究容易受寒。你若病了,怎么保护我?”

影听了心下一暖,想着隔壁也近,倒也方便保护,是以认可道:“劳烦姑娘替我安排了。”

阿娓则摇头道:“我这不仅是为你防备冬寒,也是为了咱们日后的清静。隔壁那位未必好相与,待会我亲自带你过去拜会。”

影似乎这才想起隔壁住着谁,想起他偷窥到巫颂那目中无人的一幕,想着以后要跟这样一位神人同住,着实有些头疼。而且这位不是说特殊照顾,单人独处的吗?姑娘又是怎么将他安置进去的?那人会答应?

碍于伊一在,影也没向平日一般问出口。这伊一刚来,背景、性格、行事都不清楚,不能在她面前泄露太多的事情。

阿娓见影这次沉得住气什么都没问,心下也满意。现下她虽断定伊一不是其他人的眼线,可在没收服其心之前,到底还是会防备伊一行事的。能不能得到她的信任,那就要看伊一接下来的表现了,不然她也只能是侍女,在这屋中得不到其他的地位和尊重。

交代完这些,阿娓一时有些乏了。

影见此,深知阿娓这是昨夜没睡好,上午会客又劳心劳神了,忙让伊一服侍姑娘睡下。

阿娓倒也没拒绝,只是叫伊一申时叫醒她,她好带影去隔壁拜会。

伊一点头应下了,见阿娓似乎已经睡着了,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看到枕边换下来的待洗衣物,便抱着衣服,跟影交代了一声,自去浆洗不提。

第八十一章 防备与相处

见伊一退走,阿娓突然睁眼坐起,问道:“你觉得这伊一如何?”

影问道:“这是姑娘选的人?”

阿娓点了点头。

影则道:“姑娘亲自选的人,难怪有如此胆魄。方才我还在想,她这样子根本就不像个侍女,倒很有几分主子的气场呢。”

阿娓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这是在夸我?”

影忙摇头道:“这姑娘怕是身世不凡,若能收复她,姑娘以后也能多个左膀右臂。”

阿娓也点头道:“事实上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考虑她的,不然那个叫阿水的少女绝对是最好的侍女人选。”

影不知道阿娓所说的阿水是谁,但还是坚定地说道:“我相信姑娘的眼光,也相信姑娘的实力。还望姑娘早日收复了这伊一,如此我进出来去,回禀事情也才方便。”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待会儿她回来了,你就出去替我打听下媚妫、陈彦的住处。申时记得回来,我带你去隔壁拜会。那巫颂,算了,回头你见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总之把你安置在隔壁,于你于他都有益处,他会和你好好相处的。”

会吗?影有点怀疑姑娘这次托大了。可姑娘的话自有她的道理,他身为侍从听着就是了。那巫颂不好相与,难道他就是个好相与的?谁嫌弃谁还不一定呢,难道他就长了张好看的脸,所有人都得仰他鼻息而活?

阿娓交代清楚,这次倒下去就真的睡着了。待及伊一归来,影果然叮嘱她照顾好阿娓,掩门而出。

影走后,见阿娓在熟睡,伊一这才大胆地打量起这屋子的陈设和布置起来。可越打量越心惊,姑娘这屋子,还真是特别至极。

布置全出自墨家之手,案上搁置的东西又尽是青铜器中的珍器,伊一看了看熟睡的阿娓,一时只觉她的身份只怕格外骇人听闻。

可她现下是贫女出身的侍女,又怎么能分辨得出这些青铜器的珍贵程度呢?是以她又只能遗憾地收回目光,细心地替阿娓掖了掖被角,而后跪坐在床榻边,守着阿娓醒来,端地是个尽职尽责的侍女。

影打听完消息回来,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姑娘在床上熟睡,伊一则跪坐在一边,尽职尽责地扮这一个侍女的角色。影见此也没说什么,悄无声息地在单人榻上落座。

伊一听到开门声,看了一眼是影,便收回了目光。于是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各自的呼吸之声。

估摸着到了申时,伊一站起身,凑到阿娓耳边,轻轻唤道:“姑娘,到申时了。”

阿娓毕竟也是练武之人,警觉极高。听得声音,便睁开了眼。一偏头,正对上伊一带笑的眼,她微微不自然地蹙眉道;“去给我准备洗漱的东西,回头再替我理理头发。这些日子没有侍女,我这样子着实糟糕透了。”

伊一听了道了声“诺”,而后拿了洗漱具出去打水不提。

见阿娓起身,影便凑了过来:“姑娘,我已打听清楚陈彦公子住在丁字四号房,媚妫姑娘则在丙字一号房。”

阿娓听了点头道:“我睡了这会儿,船上的仆役可分派了?”

影道:“还在统计男女房间数目,是以还没正式安置。”

阿娓听了忙道:“你速去丙字一号房间找媚妫,告诉她选一个叫阿水的少女当仆役,叮嘱她此人守孝,以后不吃荤。”

影则蹙眉道:“媚妫姑娘并没见过我,我去传话她肯信么?”

阿娓想了想,而后从袖中将早上祁闻给的香囊拿了出来,递给影,说道:“你把这个给她看,她就会信。对了,回头记得把这个香囊要回来,我娘的手艺,我手中都没有了。”

影听了,点头应下。

待伊一回来,影自然不见了。她心下虽好奇,姑娘不是说了待会儿带影去隔壁拜访么?怎么影还出去了?可到底也没开口多问。只是伺候着阿娓洗漱,而后又耐心替阿娓打散头发,开始用温水冲洗起来。

影回来时就见他家姑娘很是惬意地享受着伊一的侍候。他也不说话,自盛了一盂水,端回去坐在案边,静静地看着这副美好的画面,而后就发起了呆来。

伊一替阿娓洗了头,用巾布擦干,而后逐缕梳理起来。待到头发干透,方才将她的头发梳起,用白色的丝带挽起。全程没人开口说一句话,阿娓看了看铜镜中自己的样子,夸赞道:“伊一手真巧,我今日是选到宝了。”

听得阿娓夸赞,伊一笑道:“在家时,时常替我妹妹梳头,故此倒也熟稔。”

阿娓听了回头问道:“你妹妹多大了?”

伊一道:“我妹妹与我双生,她若还活着,只怕跟我一般模样吧。”

阿娓听了又是一叹。也不好细问下去,只得吩咐道:“我与影去隔壁拜访,屋子就交给你了。若有为难之事急需走开,就来隔壁敲门找我们。”

伊一心下也知这屋里的东西的珍贵程度,忙点头道:“我记下了。”

阿娓听了,便招呼着影一起出门。

行至门口,影将香囊偷偷塞给阿娓,朝阿娓点了点头。

阿娓含笑将锦囊收回袖中,而后伸手去敲隔壁的门。

因中午士兵那一番折腾,巫颂不得不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加之房间一下子小了一半,又不得不花费心思收纳。忙活到申时初,方才歇下一会儿,便听得有敲门之声。

蹙眉,不知何人会来找自己。复想起上午门前遇到的那个小娓姬,叹了口气,翻身坐起,穿了鞋,亲自去替阿娓开门。

阿娓见巫颂好看的脸上一脸疲惫,倒是惊讶了一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身体不适?”

巫颂摇头,将人迎了进来。见影跟着要进去,蹙眉声音清冷道:“你,出去!”

阿娓见此忙道:“让他进来吧,他是我的侍从,叫影。”

巫颂听了方才点了点头,只是对影,他还是不给好脸色看。

影摸了摸鼻子,走了进来。而后才发现这屋子被一分为二,左右隔开了。右边是已经铺好被褥的,而那光秃秃的床榻,只怕就是他未来的睡榻了。

第八十二章 让步的巫颂

巫颂关上门,见阿娓已经坐在那光秃秃的单人床榻上,影则站在她身边,一时又忍不住蹙了蹙眉。这小娓姬也太不将自己当外人了,这可是他的屋子,她怎么倒像是个主人一般?

巫颂坐回自己的床榻上,与阿娓对望了一眼,而后开口道:“原本以为独居,都已收拾好了屋子,不曾想临时有人又被安置过来,不得不重新收拾。一副疲态,着实狼狈。”

阿娓听了忍不住打量了这屋子一下,心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即拱手道:“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着实抱歉。”

巫颂冲她摆手道:“是那群士兵的不是,与你何干?”

阿娓摸了摸鼻子,而后干咳了声说道:“因为要住进来的正是我的影。”

于是巫颂那张在外人面前终年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诧之色。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阿娓,见阿娓点了点头,而后神色不善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影,慢条斯理道:“阁下倒是好本事,请得士兵来替你收拾屋子。”

影不甘示弱,与之对视。

阿娓忙咳嗽一声,替影解释道:“这不能怪影,是你今日上船得罪了人家少主,那些士兵只是替他家少主出气罢了。”

巫颂收回与影对视的眼光,沉声道:“可,要住进来的是他——”

阿娓点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这是我的主意,于你于他都好。”

巫颂嗤笑道:“你确定真于他好?你不怕我下蛊毒死他?”

影听了也嗤笑道:“区区毒蛊,能耐我何?”

于是二人又剑拔弩张了起来。

阿娓呵斥道:“影,退下。”

影听了这话,看了眼阿娓,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边,闭口不言。

阿娓起身走到巫颂身边,俯身于他对视,十分笃定的说道:“你不会伤害影。”

巫颂别开目光,嗤笑道:“你就那么确定?”

“嗯,我确定。”阿娓站起身来,缓缓开口道:“因为我是小娓姬,而他是我的人。”

巫颂闻此,转头看了阿娓半晌,而后无奈叹了口气:“也罢,看在安的面子上,我让他住进来。可他不许干涉我的事情,也不许出去多嘴,否则我也不确定我会对他做些什么。”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说道:“你放心,我家影是内侍出身,口风紧得很。”

巫颂嗤笑道:“那也只是对别人,对你,他敢紧着口风?”

阿娓听了也笑了,而后点头道:“在船上,他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巫颂点了点头:“也罢,倘若横竖要住一人进来,你的人总比其他人好。我不信他,但我信你。”

阿娓听了反而惆怅道:“你就那么信我?”

巫颂眉眼弯弯:“因为你是安的妹妹啊,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家妹妹一般。”

阿娓想起他上午说的羡慕阿兄的话,忍不住问道:“那你,你有妹妹吗?”

巫颂呆了一呆,而后长叹了口气道:“有的,我也是有妹妹的。我妹妹和我同岁,她叫巫雅,可惜她在六岁那年就去世了......”

阿娓一听,也呆了呆,感慨道:“难怪那时你会羡慕阿兄有我这个妹妹啊。”

巫颂点了点头,而后极其认真地说道:“我没有了妹妹,你也没有了阿兄,不如以后我做你阿兄,你做我妹妹,可好?”

阿娓听了,蹙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那你会像别家阿兄那样无条件的纵容自家妹子么?”

巫颂点了点头。

阿娓很是泄气:“可你应该很久都没当过兄长了。”

巫颂眉眼弯弯:“我会学,真不会也可以问问安。”

“啥?”阿娓听了这话终于不淡定了。

巫颂笑得很是得意:“我是巫,你知道我办得到的。”

想起巫能通鬼神,阿娓抽动了下嘴角:“我要见阿兄。”

巫颂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娓撇了撇嘴,委屈道:“刚才还说要无条件纵容自家妹子的。”

巫颂蹙眉,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现在见安,对安不好,对你也不好。但你真执意,我也可以为你招魂,但……”

阿娓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时机不对,对你有损害?”

巫颂点了点头。

阿娓叹了口气道:“那时候到了,还请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巫颂眉眼弯弯,说了声:“好。”

一见巫颂的笑,阿娓便没有脾气了。巫颂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便是将屋外的阳光都比了下去。是以阿娓叹道:“你没事,生这么好看做什么?”

巫颂摸了摸鼻子:“其实雅跟我一个模样。”

阿娓无不叹息地说道:“那还真是可惜了,这世间从此少了一名倾国倾城的美人。”

巫颂神色古怪地看了阿娓一眼,而后认真说道:“若她还活着,你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阿娓“哦”了一声,表示对这个话题的兴致不大了。而后她将影唤了过来,指着巫颂道:“你们以后就要同处一室了,重新认识一下吧。”

影看着这样的阿娓着实无奈,却也只得拱手向巫颂道:“我是影,以后同住,想来是要麻烦巫颂兄照料了。”

巫颂忙摆了摆手,直接说道:“你既然是阿娓妹妹的人,便也是我的人。如此也没有麻烦一说。住在我这里,我只有一点要求,我的东西便是再好奇,也不要乱碰,否则我真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因被阿娓看着,影只得咬了咬牙,恨恨说道:“巫颂兄放心,我平日要跟着姑娘,对你也没那么多好奇心。此处不过是姑娘替我备下的休息之处,想来我呆的时间不会太多。”

巫颂听了眼前不由一亮:“如此,你的地方可以分些给我存放药材等物么?”

影又咬了咬牙,而后环视了周遭之后,点了两处靠近那光秃秃床榻的地方,说道:“除了床和这两处,其他地方你请随意。”

巫颂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对阿娓道:“你这影很不错,很上道。”

阿娓骄傲地说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

巫颂眉眼弯弯,影则被阿娓这一夸又红了耳根。

阿娓环视了屋子一圈,发现巫颂这里也有龟甲之物,忍不住指着那问巫颂:“你的占卜之术,比我阿兄的易术如何?”

第八十三章 巫家雅颂(一)

巫颂站起身来,看了眼那些龟甲之物,叹道:“自是不如安,安精通三易,其才较之文王也不遑多让,我只兼学占卜,如何能与安相提并论?”

阿娓听了不由怅然:“我的易学也较阿兄相去甚远,阿兄去后,这易学怕是要埋没在我手上了。”

巫颂见此心下不忍,安慰道:“你也有你的天赋,或许是你自己还没发现。”

“天赋么?”阿娓突然展颜一笑,回头对巫颂道,“你肯定想不到,我拜入了史家门下。”

“啊?”巫颂被阿娓这神来的一句弄得反应不过来。

阿娓笑道:“我说我的天赋就在学史上啊,学史使人明智而聪慧。”

巫颂听完摇了摇头,很明显他认为阿娓的天赋不在于此。

阿娓见巫颂摇头,会错了意,一时也怅然道:“是啊,史学学得再好有什么用?等出了海,哪里还有什么三皇五帝,夏、商、周、秦。”

巫颂心知阿娓会错了意,却也不点破,只是在心中默默叹息。

因为屋中三人都没说话,屋子里便显得格外沉寂。

最终巫颂出声打断了这片静谧:“你会吹埙么?”

“会呀。”阿娓当即兴奋地点头,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可惜比不上你的。”

巫颂的心猛地漏掉了一拍,他捂着胸口问道:“你几时听过我的埙音?”

阿娓笑道:“我自然是没听过。不过上午祁闻前来拜访,谈及上次出海之事,提到了你以埙音控制了发狂的夏虞,我便猜到了你是乐巫。我不过是吹着玩玩,怎么可能与乐巫相比?”

巫颂听了阿娓这话,一时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半晌他才平复下心中的思绪,缓缓开口道:“你.......见过祁闻了?”

阿娓道:“你居然知道他?他不是说你向来视人为无物,根本不屑搭理他么?”

巫颂听了惆怅地回答道:“安认识的人,我或多或少都会注意的。”

阿娓听了忍不住叹息道:“你对阿兄可真好。”

巫颂扯起嘴角笑了笑,心想,我对安很好,那是因为他是你这一世的兄长啊。

阿娓见巫颂只是笑而不答,忙又问道:“祁闻的描述里,阿兄是自愿为了救夏虞而死的,是这样么?”

巫颂点了点头:“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其实也不一定非要阿安牺牲的。可他还是坚持,所以我才骂他傻。”

阿娓听完叹息道:“我不信祁闻,但我信你。既然你说阿兄是自愿的,那我就不去迁怒旁人。”

巫颂听了阿娓这话,眉眼又不自觉地弯了弯,温和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阿娓点头道:“直觉你不会骗我。”

巫颂笑了:“能被你信任的感觉真不错。”当年若你能这样信任我,那该多好?

半晌,阿娓好奇地问道:“你的性子也不像是对出海寻仙有兴趣的样子,以你的手段,溜掉也不是难事,这次干嘛还要上船来呢?”

巫颂听得阿娓这样一问,内心小小震动了一下,而后叹气道:“有些事不可说,太过匪夷所思,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阿娓撇了撇嘴:“今日祁闻所言之事,何尝不是匪夷所思?这我都信了,你又何必.......”

“那不一样。”巫颂转身望向海面,幽幽道,“这世间,有的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阿娓眼睛一亮:“那你就说出来,让我涨涨见识。”

巫颂回过头来,望向阿娓:“你当真要听?”

阿娓认真地点了点头。

巫颂叹气道:“我只怕我说了真话,你却不信,最终吓跑了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阿娓笑道:“我还从来没被吓跑过呢。”

巫颂听了眉眼弯弯:“那好,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会上船来,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阿娓错愕地抬头看向巫颂,疑惑地问道,“我们以前认识么?”

巫颂因阿娓这一问,怔了一下,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娓蹙眉道:“可我自幼聪慧,若真认识,我不应该记不得你啊。”

“若我说我认识的是前世的你呢?你会不会相信?会不会吓得当即害怕走掉?”

巫颂这一言,直接让影怔在了当场,前世,姑娘的前世?这巫颂看着也不大吧!轮回转世有这么快的?

阿娓闻言初时也是一怔,然幸好她修的是史家,是以对素来神秘的巫家也有所了解。巫家极其擅长鬼神之道,巫颂说认识她的前世,倒也未必是空穴来风。是以她侧头问巫颂:“那前世,我们是什么没关系?”

巫颂见阿娓这么快就接受了,反倒怔了怔。而后见阿娓眼巴巴地等着答案,最终将心一横,说道:“你的前世,却是我的今世。我会上船来,皆因你是我妹妹巫雅的转世,而我是你前世的兄长。”

阿娓闻言一怔,影听了这席话也忍不住一震。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巫颂道:“证据呢?”

巫颂深深凝望着阿娓的眼睛,直接说道:“雅不通弦乐。”

阿娓被噎,一下子还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她身为姬姓血脉,不通琴之道,本已是极其怪异之事,倘若内里真有个不通弦乐的灵魂倒也真说得通。只是……

最终阿娓决定直面真相:“巫家向来很神秘,一般也不入世。我现在脑子很乱,但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事我阿兄知不知道?”

巫颂眉眼弯弯:“安能与我交好,自然早就知道。”

阿娓蹙眉,思索良久方才找到攻破巫颂说辞的理由:“你既为我而来,那为何第一次就随船出海了?”

巫颂一脸正色道:“因为族长算过,第二次出海以我的身份,没机会上船。是以我只能第一次就随船出发。”

阿娓想起这次征召上船的都是六国贵族后裔,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阿娓想了很久,最终她直视着巫颂的眼睛,诚恳地劝说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都回去吧。出海过于凶险,你不该因此参与进来。我记不起前尘往事,所以这辈子,我只会是姬安的妹妹。”

巫颂听了心内格外惆怅,不过,这不是早已料到的事情了么?是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必因此而觉得愧疚,早在放你转世之时,我便知道你会忘记我们。”

第八十四章 巫家雅颂(二)

阿娓听了直接叹气。

影则被他俩这一袭淡定的对话给震晕了。姑娘居然连这样的说辞都信?这简直是太匪夷所思了。难道这人是用什么妖术,蛊惑了姑娘?

护主的影闪到阿娓身前,双手抓住阿娓的手臂,前后摇晃了起来:“姑娘你醒醒!莫要被这妖人给蛊惑了!”

阿娓近一年来吃素守孝,身体本就瘦弱不堪,被影这一摇,直接痛得蹙眉。

巫颂本还因影这一席话在暗自苦笑,见阿娓似乎被影弄疼了,忙一把将阿娓扯了出来,对影怒目而视:“你干什么?都弄疼她了!”

被解救出来的阿娓舒了一口气,看着那边关切的影,扯了扯巫颂的袖子:“影也是关心则乱,你别欺负他。”

巫颂闻言,方才放开阿娓,也不再去看影。

他将目光投向大海,而后说道:“我是不会回去的,你也不必再劝。我会站在这船上,不仅是因为我是兄长,更因为我是巫家这代最杰出的人,我有我的使命要去完成。”

阿娓听了沉默了半晌:“所以,你其实真是为成仙而来?”

巫颂看了看阿娓,沉重地点了点头。

阿娓笑了:“那你还说什么上船是为了来找我的话。”

巫颂蹙眉道:“我也确实是为你而上船的,因为成仙的契机就在你身上。”

阿娓闻言一怔,而后笑道:“你们巫家精于占卜之术,能卜到这个并不特别。横竖我阿爹和阿兄也卜到了此事。你若好好言说,我自会给你机会,如此,你又何必诓骗我,说什么我是你妹妹转世之类的话?”

阿娓此言一出,影又直接被震住了。这一次他才明白,原来姑娘真的是清醒的,原来他保护的这个姑娘,到底有多聪慧。他似乎有个了不起的主子呢,成仙的契机,于是他想起了那晚阿娓问他,我若成仙,你怎么办?

巫颂神情悲戚:“若我说,我真没骗你呢?你信、还是不信?”

阿娓没说信与不信,只是认真地问道:“按照你的说法,雅死于你们六岁那年,是也不是?”

巫颂点头。

阿娓问道:“你上船那年几岁?”

“八岁”。

而后阿娓就笑了:“这不就是漏洞,雅死于六岁,不到两年的时间你就上船了。阿兄出海时我都两岁多了,再算上阿娘怀胎十月,你自己说,你这话可不可笑?”

巫颂倒没料到阿娓会以时间去论证,雅转世成她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理性的阿娓,哪里还有半点当然雅骄傲任性的样子?

阿娓见巫颂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也不再去看他,转身对影说道:“我们走。”

巫颂使出轻功拦在了阿娓的面前,苦笑道:“我何时说过你是雅的轮回转世?你的转世是我巫家以秘法达成的,你转世之时,那个叫娓姬的女婴就已出生了。你是我妹妹不会有错,因为你身上有我巫家的灵魂气息。”

阿娓闻言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巫颂道:“所以,今天上午你拦住我,根本不是因为我与阿兄有着相似的气息,而是与你?”

巫颂看着这样聪慧的阿娓,着实无奈,只得点头道:“事实上,即使没有记忆,你也该觉得我们是相似的,熟悉的。”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对影道:“你先回去,替我盯着些伊一,待会儿我自会回去。”

影看了看阿娓,又看了看巫颂,深知接下来的对话不适宜被他听见。既然姑娘相信这巫颂,他便信姑娘,是以拱手道:“姑娘,我就在隔壁,有事你敲墙壁知会我。”

阿娓听了,笑着安慰道:“不管真假,我身上都有他想要的成仙机缘,所以他只会保护我,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影听了这才作罢,退了出去。而后还有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阿娓见了,走过去将门插上了栓。而后走向巫颂,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坐下慢慢说,可好?”

巫颂见此难得露了笑脸,舒了口气道:“只要你愿意听,我便愿意说给你听。”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与之对坐。

阿娓坐定,苦笑道:“你一定再猜,我为何会突然留下来听你说了。是也不是?”

巫颂点了点头,阿娓突然就愿意听他说了,他着实很意外。

阿娓笑了,笑得却不达眼底:“我打有意识起,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自己并不是姬家的孩子,那种感觉随着我越学习姬家的东西,感觉便越强烈。直到我发现我身上完全没有遗传到姬家在琴道上的天赋,那时我就怀疑过,我是不是爹娘打哪里捡回来的孩子。”

巫颂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阿娓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当然,那时我只是瞎怀疑。随着我渐渐长大,眉眼越来越像爹,脸蛋越来越像娘,如此,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再后来遇到我师父的父亲,老爷子给我讲史,讲那些远古的诸神大战,我竟会有一种历历如亲目的感觉。就为这感觉,我执意要拜入史家。再后来我发现我学史家的东西,比我学家传的易学还要得心应手。”

巫颂突然抱着头,嘶吼道:“别说了,雅。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若我当初能让着些你,你也不至于死去,不至于转世到姬家,我不是一个好兄长,我……”

阿娓看着这样的巫颂,一时有些心疼,她迟疑了一下,最终站起身走到了巫颂身边,坐下,而后轻轻地说道:“跟我说说你和雅的故事吧。”

巫颂发现阿娓坐在了他的身边,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眶微润地开口道:“我和雅是双生,当时族内正好缺一对修习埙乐的传人。是以我和妹妹一出生便以埙的分类命名,一个是颂、一个是雅。颂与雅,雅与颂,明明是最亲的一对兄妹,因为争执谁大谁小,争执雅埙之音与颂埙之音,谁为埙乐第一,而越走越远。”

阿娓听了也觉得可笑。一对孪生兄妹,当年便是一般大小,一起学习,你追我赶,其实又何来谁保护谁的说法呢?可见巫颂的自责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六岁那年,恰逢我族天骄大比,雅立志要得第一,赢下所有人。最后雅的对手,便是同为埙乐的我。那一场召唤乐中,雅赢了我,她成功召唤来了远古强大的巫神。”

说到这里,巫颂痛苦地停顿了下来。

阿娓却了然地叹气道:“是不是那巫神出了什么问题?”

第八十五章 巫家雅颂(三)

巫颂抬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阿娓,而别过脸去,哽咽地说道:“是的。那时我们还没成年,怎么可能控制得了这远古的巫神?是以巫神暴走,直接一拳打碎了雅的头颅。待到族长等反应过来,合力以乐声送走巫神后,雅已经死透了。”

阿娓捂着嘴,似乎通过巫颂的描绘,看到了这场血腥的画面。

巫颂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与悔恨:“我当时被那远古巫神的样子惊呆了,只能呆呆看着他暴走,看着他一拳打碎了雅的头颅。我亲眼看见雅死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个无能的、不合格的兄长。”

阿娓心想,其实这事还真不能怪巫颂,是雅自己自不量力,想要提前掌控自己根本不能掌控的力量。

阿娓看到这样痛苦的巫颂,有心去安慰些什么,可又觉得若她真是雅的转世,只怕她越是安慰,巫颂只会更加痛苦吧。是以阿娓只能静静看着巫颂的痛苦,心揪着,却无能为力。

待巫颂发泄得差不多了,阿娓方才平静地问道:“那后来呢?雅又是怎么转世的?”

巫颂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族长见雅已经死了,很是惋惜雅的天资,最终以招魂术,替雅聚了魂。族长将雅的魂收在了瓶子里,问我怎么处理。我问:能怎么处理?族长便说:第一种处理便是,我们可以留着雅的魂在族内供养,若我族中有人能修行成神,便可以替雅重塑肉身,使其再度成为我巫家血脉,那样她还是你妹妹。但雅在瓶中的灵魂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我并不能保证在她魂魄消散之前,我族有人能修行成神。我长叹一口气,问道:那第二种呢?族长便说:让她转世,我们可以亲自替她选一个好人家。但转世之后她将记不得我族之事,她只会认这一世的父母兄弟,她便再也不是你妹妹了。”

说到这里,巫颂全身都在发抖。

阿娓眼眶一时也湿润了。半晌颤抖着声音道:“你选择了第二种?”

巫颂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阿娓,似乎是要在她身上找到雅的影。可除了相似的灵魂,其他真的不一样了。是以他只有哽咽地说道:“是的,我等不起,我也不要雅消失不见。所以我只能答应让她转世。”

阿娓突然蹙眉,挣扎了很久,最终问了出来:“雅既然可以转世,为何不转世到你们巫家?”

巫颂别过脸去,长叹了一声,幽幽道:“我巫家有通天的本事,是以子女向来单薄。巫家每一代,只有极少数婴儿可以降生。谁都是父母的心头血,谁舍得将自己的孩子献出来,交给雅转世?”

阿娓突然沉默了一下:“你们所谓的转世,就是杀死一个婴孩,而将雅的灵魂放进去?”

巫颂叹了口气道:“差不多是你理解的那样吧。我们只是收了那个婴孩的灵魂,再将雅的灵魂放进去。”

阿娓突然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那个被你们收走的婴孩的灵魂呢,她去了哪里?”

巫颂叹息道:“自是让其再入轮回。”

阿娓叹道:“那我,又为何会投身姬家,而不是其他姓氏?”

巫颂叹息道:“雅死时虽然只有六岁,但她是修行过的,是以普通的血脉根本无法承受雅的灵魂。可是这世间大多数有灵性的血脉都有祖先庇佑,我们根本算计不到,也无法让雅顶替过去。”

阿娓想了想,而后平静地说道:“所以你们最后就盯上了气数已尽的姬家?”阿娓看似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可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却几乎让她的感情奔溃。

看似气数已尽,但背后的底蕴到底有多深厚,作为娓姬的她自是知道。让姬家甘愿放弃掉那个女婴而成全雅,那么巫家肯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阿娓忍不住看了看巫颂,显而易见,巫家最后被迫入世,巫颂所说的使命,只怕都是因她而起呢。

姬家、巫家,到底哪个才是她真正的家?前世、今生,姬家和巫家因她之故,又达成了些什么呢?

巫颂听着阿娓用平静地语气问出了真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徒然留下一屋的叹息。

这阿娓真的已经不在是雅了。雅骄傲任性,何尝有阿娓这般聪慧冷静?这样理智的雅,是他所陌生的,可这也真是雅,一个经过转世,遗忘前尘,经过再学习成长,变成如今这样的性子。

这样的雅,于他们而言,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阿娓见巫颂半天没有回答,偏头问他:“是不是最后发现,姬家便是气数已尽,其实也并不好算计?你们为了我,应该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吧!”

巫颂不可置信地盯着阿娓,不明白她为何会知道这些。是真知道?还是猜的?倘若真是猜的,雅转世后的直觉怕是惊人了。

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姬家底蕴深厚。我们明明是主动算计了他们,可最后却像是我们送上门去,被他们算计。”

阿娓叹气道:“你们其实可以放弃,不必答应姬家什么条件的。横竖都要忘记前尘,为什么不直接让雅轮回转世呢?”

巫颂抬头看着阿娓,面有不忍之色:“那是不一样的。轮回转世之时,人的魂魄会与其他的魂魄混合在一起碾碎重铸,那样雅的灵魂或许会被分配到很多很多人身上,如此一来,这世间就真的再没有雅了。”

阿娓听完浑身颤抖了一下,最终声音哽咽道:“你是我兄长,为我付出至此,我或能理解。可族长呢?他身为一族之长,又怎么会点头答应姬家的条件?”

巫颂为阿娓的敏感而叹息,半晌才流着眼泪道:“巫家子女向来单薄,所以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血。族长他虽是一族之长,但他终究也只是一个因失去孩子,而变得压抑又疯狂的父亲。”

阿娓惊愕地抬头,指着巫颂道:“雅和颂都是族长的孩子?”

巫颂苦笑道:“若非族长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打小便有那么惊人的天赋?又怎么可能从一出生就被当做巫家绝学的传承之人培养?”

阿娓已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声音沉重地问道:“那族长到底答应了姬家什么条件?”

第八十六章 两姓的仙人之约

巫颂闻言,整理了一下思绪方才说道:“姬家要求巫家派人去替姬安聚魂,而后再护送娓姬,也就是转世后的你,让你带着姬安的魂魄去见姬家的仙人,自有仙人替他重塑肉身,度其成仙。”

阿娓听了豁然开朗,这便是巫颂入世,并随着阿兄一起出海的缘故了。想来祁闻所说的那次巫颂去看阿兄的遗体,吹奏的只怕不是安魂之曲,而是聚魂之乐吧。她叹了口气,问道:“那姬家又给巫家开出了什么条件?”

“姬家自愿舍弃掉那个女婴,亦会以姬姓宗庙之力来保证雅转世成功。另外巫家聚魂护送有功,姬姓仙人承情,亦度护送之人成仙。”

阿娓听完笑道:“口说无凭,仙人又岂会相信这些?你们莫要被姬家诓骗了。”

巫颂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阿娓一眼,最后方才叹道:“自是有信物的。”

“何物?”

“玉璜为凭。”巫颂偏头看阿娓,认真地说道:“那玉璜在你身上,因为你有巫家的灵魂,又身具姬家的血脉,是以两家之人,也唯有你能做到不偏不倚。”

阿娓嗤笑道:“我已然忘却前尘,倘若我根本不信你们巫家之言,你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巫颂苦笑道:“父亲曾说,若真是那样,也是我家的命数如此。只要你转世成功了,你还活着,对于我和父亲来说,便已是最大的安慰。”

血缘亲情么?对此阿娓只觉怅然若失。而后再想起巫颂说的那句“玉璜为凭”,想起阿兄留下的那句“玉璜为凭”,阿爹托梦说的那句玉璜是转机。便都是在提醒她,以后遇到仙人,以玉璜认亲吧。

如此,她只得在心底叹息,这也证明她是雅的转世无疑。若是灵魂、血脉一致,姬姓仙人一窥便知,自会认出她来,又何需玉璜为凭?

可见,她真是巫家的灵魂,被生生装进了这具拥有姬家血脉的身体之中。

是以她最终问道:“那族长是与姬姓的何人说定此事的?来日仙人真会认下这段凡尘私约?”

巫颂看着这样关心巫家的阿娓,心下一暖。明明是那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居然就这样轻易接受了。这些年里,雅的转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让她变成如今这副遇事不急不躁,沉着冷静?

巫颂见阿娓正望着他,忙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是族长与姬家先祖周文王商议,并决定下来的。”

“周文王?”阿娓一副见鬼的表情,而后才后知后觉,只怕巫家的族长还真是去见鬼了。

巫颂见阿娓这般模样,知她已忘却前尘,只得详细地说道:“因为我做出了决定,族长最后选中了姬家。而后族长便偷偷去了一趟周室宗庙,召唤出了周文王的残魂,跟他说:你家气数已尽,又遇上嬴家那煞星,总之你们这一支血脉是要断绝了。”

阿娓不由掩唇偷笑,而后说道:“族长还真大胆,他这么说,周文王只怕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巫颂无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也是族长讲给我听的,谁知道文王当时是何表情?不过想来文王精于易数,我们巫家都能占卜到的东西,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阿娓听了方才点头道:“族长倒是个明白人,一开始就摆出了筹码和诚意,如此两家才有合作的可能。”

巫颂苦笑道:“或许吧。”

阿娓偏头问道:“那你给重复一遍他们二人当时的对话可好?”

巫颂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

“文王幽幽道:寡人精于易,自是知道此事尚有转机,今日见你来,便知吾家有救了。

族长气极反笑:我只是想来知会你一声,以我巫家的手段,你这残魂同不同意,还能有什么影响?

文王也笑了:我姬家的残魂都在这里,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些残魂,可也莫忘了我家的中天北极紫薇儿和小儿雷震子。

族长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我要你们家的一个女儿之身,你要什么?

文王大笑道:这样才对嘛,在寡人面前,你还是谦虚些好。

族长嗤笑道:你有今日的成就,不也就仗着儿子多嘛!

文王大笑:你巫家倒是想多子多福,可惜天不随人愿啊......

族长大怒:快说条件,再不说我可真就走了。

文王这才开口道:我家姬安是神童,打小便精于三易,乃是我姬家易学最出彩之人。奈何天妒奇才,注定早夭,如此也算他命里一劫吧。故此寡人要你巫家之人为其聚魂,来日再护你家那小女孩寻仙,届时我家天上人自会来下来接应他们,度他们成仙,如何?

族长当即大怒:你骗我呢?血同魂不同,你家那仙人见了,还不一怒之下将我家那小女孩和护送之人弄个魂飞魄散?

文王哈哈大笑:放心,你家替姬安聚魂有功,我家也不会亏待你家之人。只要姬安的魂魄安全送达,以玉璜为凭,我家仙人自会度你家小女孩和护送之人成仙。

族长恨恨道:说得真像我家占了你家多大便宜似的,难道你会不知道?转世之后我家那小女孩,根本记不得前世。

文王哈哈大笑:这个嘛,她不记得但你们可以告诉她嘛。至于她信不信,那我就管不着了。再说,横竖你家那护送之人会被度化成仙,你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族长叹息道:我家的雅颂天赋卓绝,只要勤修巫道,有朝一日自会成神。若不是巫雅急于求成,出了差池,又何须借助你家之力?

文王叹道:种种都是命啊。我家姬安若不早夭,又哪里轮得到你巫家前来施恩?

族长道:那此事我们就算谈妥了,来日收了你家那女婴的魂魄入轮回,这笔账你可不能与我家再算了。

文王道:那是自然,我家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家。

族长道:你倒不讲理试试?真当我家就会怕了你家?

文王道:你该走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族长道:正是如此。”

阿娓听完,直愣了半晌。最后不可置信地望着巫颂:“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决定了下来?”

巫颂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或许他们都是直率且干脆的人。”而后幽幽补充了一句,“横竖最后出力的也不是他们。”

阿娓闻言叹了口气,想着蒙在鼓里的自己,因姬姓绝祀之恨,苦心设计大秦未来之乱,想着巫颂因此故而出海,替姬安收魂而历经艰辛。来日,姬家仙人,认账还好,倘若当真直接否决此事,又或者以其他理由,说他们不能成仙,那样巫家岂不是白费心力?

第八十七章 阿娓的忧思

别说什么仙人重诺。事实上仙人为达目的,算计起来只怕比凡间的谋士更恐怖、更可怕。

远的不说,单是周灭殷商,圣人风姓女娲答应妲己灭商后度其成仙之事,就不了了之。圣人说我只是命你去蛊惑商纣王,并没要你去陷害忠良。

多可笑!忠良不死,周能轻易灭商?同理,姬姓仙人亦可找理由将这些承诺推得一干二净。

学史使人明智。阿娓突然庆幸自己拜入了史家,曾看到史家秉笔直书的那些历史真相。在他们的笔下,圣人不像是儒家鼓吹的那般天上地下贤德无比,而是一个个真实的,为了各自利益、手段尽出的真实而鲜活的形象。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凡人如此、仙人如此、圣人又何尝不如此?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若真那样,徐福寻仙,又何必带着他们这么多童男童女?带着各种世间的奇珍异宝?

玉璜为凭,这就是他们对话之中最大的陷阱吧。与其相信什么玉璜为凭,阿娓反倒更相信,谁将姬安的魂魄带给了姬姓仙人,那仙人便会施恩予之,度其成为所谓仙人吧。

姬安的魂魄,才是最佳的通行凭证。至于玉璜,这个所谓信物,反倒更像一个被放出来的幌子,引得各路寻仙之人争抢。从此巫家的雅颂便要被这玉璜所累,最终能不能活着见到姬家仙人还两说。

事后仙人可以与族长说:我去接应他们了,可谁叫你家孩子不争气,没有撑到我去见他?他既然没成功护送姬安的魂魄过来,我姬家自然不欠你巫家什么,你若再纠缠不休,小心……

阿娓甚至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副合格的仙人嘴脸。就像暴走的巫神会伤害自家的血脉后人,那些仙人又何尝不是将凡人当做棋子?

对棋子生出感情的人,便不是一个合格的棋手。就像阿娓算计胡亥一样,她最终还是没有手下留情的。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苦笑。是了,她还暗地里算计了大秦的江山,陷害扶苏,使天下人失去了明主,未来这片天地或许还有兵燹之灾。

阿娓一时只能苦笑,即便是她以后能带着玉璜、带着姬安的魂魄见到姬家的仙人。仙人也可以像女娲嫌弃妲己一样的说她:你生平作孽太多,害天下苍生受苦,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仙人呢?今日我大义灭亲,亲自斩了你,以拜谢天下。

你分辩,你是为报姬姓绝祀之恨而出手的。

仙人却会云淡风轻地说:我要你去报仇了么?这天下之事,自有命数,谁叫你去多此一举的?

他们或许只要挥挥手,这世间就再没了阿娓、也没有了雅。从此谁也不知道仙人也曾出手,暗地里挑起过这世间的局势。

他们挥一挥衣袖,风轻云淡的,不染一点杂尘,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享天下人祭祀的,贤德无双的模样。

阿娓嗤笑了一阵。而后回头问巫颂:“安的魂魄,可是被你聚了?”

巫颂听着阿娓突然这么称呼安,一时怔了怔。而后点了点头。

阿娓怔怔看了巫颂半晌,而后说道:“阿兄,好好保管姬安的魂魄,那是你的保命符,但也有可能是你的催命符。玉璜为凭不过是个骗局,只是为了让我去成为这寻仙路上的幌子而已。”

巫颂听到阿娓唤他为阿兄,当即一惊。而后听得阿娓后面的话,更是一惊。

他突然站起身来,直视着阿娓道:“妹妹,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阿娓不敢骗他,只能摇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有种被蒙骗的感觉。总觉得巫家会因此损失惨重。”

巫颂突然不说话了。

阿娓也只是低头叹气。

半晌巫颂笑了:“我相信妹妹的直觉。”

而后他长身玉立,声音清冷却坚定地说道:“其实成不成仙我无所谓,父亲也无所谓。此行我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想护你周全。来日遇见姬姓的仙人,你若愿成仙,我便随你成仙;你若不愿成仙,我便带你回巫家。虽然你身上不再有巫家的血脉,可巫家的灵魂依旧让你有修行巫术的能力,如此我们又何必非要祈求别人的度化呢?”

阿娓听完忍不住笑了,巫颂这阿兄还真好。而后她又笑出了眼泪,她指着巫颂摇头道:“傻阿兄,你就没想过,万一那仙人既不度我们成仙,又不放我们回去呢?”

巫颂一怔,这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而后他不可置信地指着阿娓道:“妹妹的意思是,杀人灭口?”

阿娓笑了,笑得格外诡异:“杀人灭口已是轻的,以巫家之力,我们或许还有转世的机会。以仙人的手段,又岂会留下祸患?杀人灭口?我怎么觉得会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巫颂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转头问阿娓:“妹妹你就这般不看好姬姓的仙人?”巫颂蹙眉,“你如今的身体里,可是流淌着姬姓一族的血脉啊!”

阿娓叹了口气,而后才一本正经地道:“正是因为此,我才感觉到恐怖不安。毕竟我不是真正的娓姬。倘若那个真正的娓姬并没去轮回转世,以姬家的仙人之力,她其实应该可以夺回我这副躯壳的吧。届时他们度了真正的娓姬成仙,那我又算什么呢?”

巫颂听到这里,差点站不稳脚,而后摇头道:“妹妹,你可别吓我——”

阿娓笑道:“你讲了那么多匪夷所思之事,都没吓到我,我不过才讲这么些而已,就怎么就反将你吓到了呢?”

巫颂听完跌坐到床榻上,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哪里还有所谓的云淡风轻?视人如无物?届时仙人真要杀掉他们兄妹,只怕他们还真没什么反抗之力。一念及此,巫颂也不得不在心底做最坏的打算。

半晌,巫颂苦笑道:“妹妹,你怎么会把事情想得这么坏呢?”

阿娓也苦笑道:“我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再去其中寻找生机。”

巫颂听了忍不住打量了阿娓瘦弱的身躯,感叹道:“这些年,你受苦了。”若非受苦了,怎么会从骄纵任性变成如今这深谙世事,思密周全的性子?

阿娓听了摇了摇头:“这身子瘦弱,都是因守孝弄的。以后我不会了,我得养好身体,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第八十八章 各为其道

巫颂听了点了点头:“也好。总之你记着,凡事你还有我。雅,你也要相信,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看着你深陷危险中,只会呆呆犯傻的弱者了。”

阿娓湿了眼眶,而后拼命点头:“我知道你现在可厉害了,毕竟你也是保护过一船孩子性命的人呢。”她忍不想起祁闻所说的,夏虞变成巫神模样时,巫颂不惧生死的吹埙,最终唤醒了他。

那时巫颂只怕是想到了他的妹妹雅吧。他没能保住雅,却能在若干年后保住一船孩童的性命。他的成长,更多也是因为雅之死的刺激吧。

他其实是个好兄长,只可惜那时的雅太要强、太任性。于是这对兄妹便只有遗憾而残酷的结局,从此独有颂埙响,何曾听见雅埙声?

阿娓突然抬头,眼睛发亮地对巫颂道:“阿兄,以后出海了,你教我雅埙之乐吧。”

“好”。

当阿娓红着眼睛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伊一看见了,忙拿了温水浸了巾布,给阿娓敷上。

阿娓拿着巾布,看影一直呆坐在单人榻上一动不动,忍不住凑到伊一耳边问道:“他从回来就这样了?”

伊一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姑娘,你们去隔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影回来呆呆的,姑娘似乎也哭过。”

阿娓看了看伊一,认真地问道:“倘若在一两个时辰之间,你的认知天翻地覆,你会不会如影一般茫然无措?在这两个多时辰里,你悲哀地发现,你亲人并不是你的亲人,你的仇人更不是你的仇人,你不过是别处来的记不起前尘的孤魂,自恃聪明地做了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会不会也如我一般悲哀哭泣?”

伊一听阿娓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怔了良久。而后试探性地问道:“姑娘可是觉得今日之后,自己所认知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了?”

阿娓听完一怔,而后点头道:“岂止是认知?连我自己都快变得面目全非了。”

伊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以也不再多嘴。只说:“天色有些晚了,姑娘可要用晚膳?”

阿娓听了摇了摇头:“我今日吃不下。”而后想了想对伊一道,“明日起,就给我正常的膳食便可,我可不想还没出海,身体就先垮了下来。”

伊一听了一怔,而后才明白过来,忙道了一声:“诺”。不吃素也好,以姑娘这身体再守下去,只怕还真禁不起出海后船上的颠簸。

阿娓见伊一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反倒多打量了她一眼。

伊一被阿娓这一番打量,弄得格外不自在。问道:“姑娘可是觉得我有何不妥?”

阿娓笑了。

阿娓指着伊一笑道:“你当然不妥。你全身上下到底哪里有贫家女的样子呢?”而后她围着伊一走了一圈,点评道,“听话、懂事、知进退、有魄力、还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阿娓站在伊一身前,仰头直视她的眼睛,以上位者的姿态道:“所以,我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告诉我你来船上的目的。至于你的出身来历,现下我也懒得追究。”

不是阿娓当真懒得追究,而是她认为追究起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她自己,如今到底是巫家之人,还是姬家之人呢?巫家想认回她,可是她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也没有了巫家的血脉;姬家的亲人都死去了,天上的姬姓之人,还不知道未来要如何对待她这个转世之人呢?万一他们坚持认为她只是一个夺了他姬姓女婴身体的强盗呢?

伊一被阿娓这么一说,当即跪了下来。

伊一低头,声音格外诚恳:“还请姑娘明鉴,我只是想随船出海寻仙。因为这次被征召的只是六国贵族后裔,我身份不够,是以才扮做贫女,以仆役的身份上船。”

阿娓因她这话,叹息道:“你可知道,这飞舟之上,有多少孩童是不想出海的?你可知道,上次出海寻仙,那些童男童女,又遇到过什么?你可知道,上次出海,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人?”

伊一被阿娓连着的几问,一下子问懵了。而后明白阿娓这是要她知难而退,忙坚定地回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我只要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想出海寻仙,所以我就上船了。于我而言,这就够了。”

阿娓笑了:“你倒是活得清醒明白。可我却不明白,明知此去是送死,你却偏还要去?”

伊一抬起头,认真地对阿娓说道:“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

阿娓又笑了:“人固有一死,你又怎么会例外?”

伊一抬头道:“家父在世之时,曾替我占卜过,说我有仙缘。事实上,我本该随上次的船一起出海的,只可惜舍妹替代了我。”

阿娓听了叹息道:“那你该感谢令妹,至少她替你死了。”

伊一也叹道:“或许真是这样吧。”

阿娓听到这里,便收回了看伊一的目光,似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好了,你起来吧。此事就算揭过去了。来日出海了,你只要好好做你的侍女,我自是不会亏待你。”

伊一听阿娓当真不过问她的来历,很是松了一口气。见阿娓这么说,忙站起来道:“姑娘放心,伊一在船上永远都是姑娘的侍女。”

阿娓听了这话,心中暗赞伊一聪明。只说船上,来日她若真被度化成仙,只怕也不会认下这主仆情分了。如此也好,和明白人讲话就是轻松,如此也省了去收服她的心思。

影在阿娓点评伊一时就醒了过来。冷眼旁观了这一切,而后看伊一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这样的人,放在姑娘身边是极为不利的,要么只能调开,要么就只有死了。就不知姑娘会如何决定了。

影无疑是了解阿娓的性子的,而后果然听到自家姑娘开口说道:“我若只要侍女,当初就不会选你;我既选了你,你要么成为我的人,要么就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一个滚字,已然昭示了阿娓的怒意。

伊一也没料到看似温和的阿娓会这般果决,竟直接要她走?她只想着以仆役身份上船,却从没想过真要与谁有主仆情义。心知自己与阿娓是谈不拢了,便只能拱手道:“如今船上的仆役早已分派下去,我还能往哪里去?若我走了,姑娘又去哪里寻找一个合适的侍女?”

阿娓嗤笑道:“看来你虽聪明,对我的身份认识还不够啊。以我的身份,只要我愿意,船下的王将军绝对愿意买上百个侍女随我挑选。至于你,你不再是我的侍女,去哪里难道还用我替你安排?”

伊一听了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拱手道:“我明白了。如此就祝姑娘早日寻到合适的侍女,伊一告辞了。”

见伊一退走,阿娓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第八十九章 琐碎的日常

影见此忙走到阿娓身边问道:“姑娘可要我出手?”

阿娓摇了摇头:“一个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等她从那些少年少女嘴里听到上次出海之事及结局,想必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寻仙,占卜,还有仙缘。看来这丫头的来历只怕也不凡,是以才不愿意真的屈身成奴吧。也罢,人各有命,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后且看你我之间,谁的仙缘更深吧。

影只当阿娓是起了折腾对方的心思,让那伊一碰壁之后回来求收留,是以也不再纠结此事。转而问起巫颂之事:“姑娘,巫颂兄所言,你真的相信?”

到底是碍于巫颂可能真是阿娓前世的兄长,是以影给巫颂的也算是敬称了,即使他对那巫颂并不怎么服气。

阿娓看了影一眼,而后认真地说道:“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今日我也认下了这个兄长。所以你日后对他,也要恭敬有礼,你可明白?”

影忙点头道:“我明白了,姑娘。”

阿娓点了点头,发现屋中光线暗了下来,便吩咐影点灯。

待及夜幕降临,月光流华,阿娓倦意顿生,对影道:“我睡了,明日上午要出去逛街,顺便给你采买被褥、四季衣物等。伊一既去,回头我会找人补上,明日又得劳你看家了。”

影忙道:“姑娘放心,影明白。”

阿娓见此,便不再多说什么,脱鞋上床,关窗入睡,端地是一气呵成。

影见阿娓这就这么入睡了,一时倒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还以为姑娘今夜会辗转难眠了呢。果然是他少见多怪,姑娘不愧是姑娘。而后他就围绕下午巫颂与阿娓的对话,翻来覆去地回想了一夜,又暗猜,他走后,二人谈了些什么。

阿娓大抵是今日所受冲击过大,着实疲倦,这一觉竟睡得格外香甜,连潮起潮落都没惊醒她。

待她醒来时,天已大亮了。阿娓睁眼,慵懒地起身,开口问影:“现在几时了?”

影见阿娓醒了,忙凑过来说到:“回姑娘话,现在已经辰时了,外面送早膳的奴仆已经来了两趟了,都被我打发了回去,姑娘这会儿可要用早膳?若用我去叫。早上送水的士兵也将水送上来了,被我拧进了屋里,姑娘可以起床洗漱了。再有伊一来了一趟,将昨日为姑娘浆洗晾干的衣服送了过来,并说她已经被分配到乙字七号房做婢女了,请姑娘不必记挂。”

阿娓一边起床,一边嗤笑道:“自作多情,谁要记挂她了?”而后问影,“仆役昨日不是都分派完了么?怎么还有剩余的?”

影忙答道:“可能是屋里人昨日分派仆役时不在或有事没听见此事,是以延后了吧。”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而后说道:“那隔壁阿兄那边昨日也没选仆役,回头影你去问问阿兄的要求,给你们挑一个回去吧。这种事想必阿兄不会亲自去的。”

“诺。”影答道。

洗漱过后,阿娓方命影寻了两个包袱过来,开箱装了两大包袱秦半两,而后又拿了一块黄金收放在自己的袖中。命影将两个包袱送下船去,替她搁在马车上,并嘱咐他告诉王副将,让他稍做休息,待她用完早膳就下去。

阿娓用完早膳,吩咐前来取食盒的仆役:“以后我这边的膳食也荤素搭配吧,不必再劳烦你们另做素食了,也省的麻烦。”

仆役听了点头道:“谢姑娘体谅。”

“下去吧。”

仆役退去不提。阿娓这才爬上床榻,开了窗,深吸了一口气。此刻朝阳早已越出了海平面,海上日出美得惊人,阿娓心思驳杂,却没有什么观赏的兴致。

及影回来复命,阿娓便径直起身下船。

王元一身贵族黑衣,看得阿娓抽了抽嘴角,果然带王元出门逛街,就是个错误的选择。可若不带,只怕王离也不敢放任她独自出去的。

阿娓心道:你穿得这么好,摆明了告诉别人你是个阔绰的主,在这小镇集市上,人不宰你宰谁?要不就是见你非富即贵,战战兢兢不敢要价,可那样,逛街的乐趣又何在?

王元见阿娓今日气色似乎不错,忙拱手道:“看来姑娘昨夜睡得极好,今日气色不错。”

阿娓笑着点了点头:“昨夜倒是好眠,夜半的涨潮和清晨的退潮都没将我摇醒。”

王元笑道:“这是好事,证明姑娘已经开始适应船上的生活了。”

阿娓笑了笑:“或许吧,船还没开走,谁知道以后呢?”

说着二人上了马车。

阿娓见后面还跟着辆马车,问道:“你们也要采买东西?”

王元忙摇头道:“那辆也是给姑娘准备的,因为不知道你要买什么,是以多备些车,免得待会到集市上手忙脚乱。早上不比下午,人多得很,可买的东西也很多。”

阿娓听了只能拱手称谢。

王元笑起来暖如旭阳:“是我该谢你,谢你昨日替我出了气。”

一想到自己昨日算计的是自家阿兄,阿娓只得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王元凑过来问道:“听说你将昨日选出的婢女又打发出去?可是出什么事了?”

阿娓神色一禀,似笑非笑:“王副将倒是消息灵通啊!”

王元忙摆了摆手,讪讪地道:“你别这样,我可没派人盯着你。是今早送水的士兵们恰好遇到那女仆了,回来闲言碎语,被我听到的。”

阿娓这才舒服一点,没好气地回答道:“那少女心野着呢,她是为寻仙而来,不是为了给我当侍女而来。这样的人,我留来有何用?”

王元听了点头道:“要我说,横竖你有钱,不如自己去集市上的奴隶市场买一俩个得了,以后人是你的,随便你怎么调教、怎么使唤,既不用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更不担心是谁的眼线。”

阿娓听了眼前一亮:“你这主意倒是不错。”

王元见阿娓赞同他这个主意,倒不由得瑟起来:“要我说啊,你也是天资卓绝了,就可惜你这性子过于别扭了。放着好好的身份不利用,非得去委曲求全?在秦宫谨小慎微也就罢了,如今再不拿出些身份气势来,来日开船了,还不被徐福那老家伙压得死死的?”

阿娓听了心下倒一动,而后似笑非笑:“你倒是不喜欢徐福?”

王元撇撇嘴,自打昨日阿娓帮了他,他似乎还真没将阿娓当外人了。自顾自地说道:“那老家伙看着就一脸狼顾之相,不上船去管理好他船上的事宜,天天缠着我爹,也不知是几个意思。”

第九十章 姬姓王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娓她不喜徐福,原是因为阿兄姬安的缘故。如今身世已明,此时此刻,她对徐福倒还真没那么大的恨意了。毕竟姬家都知道那是姬安命里的一劫,如此她也该看开了。

是以阿娓笑道:“不喜欢他,就别去理会他,横竖有你爹在前面替你挡着。论及手段、眼光,徐福还能比你爹强?你就当你爹每日在船下无聊,跟徐福打打嘴仗,乐活下日子吧。”

王元听了这才释然:“也罢,算你说得有理。横竖这些年我爹在府里无所事事,都快闷出病来了。”

阿娓听了倒是夸了句:“你倒也算个孝子了。”

王元听后忙咂舌道:“不不不,我性子过于跳脱,每每都被父亲呵斥,说我没有个当兄长的样子,说我是个不孝子。”

阿娓听了掩唇偷笑:“可就是你这个不孝子被你阿爹拧出来建功立业了,也没见你那些弟弟们跟着。”

王元听了这才得意道:“那是,爱之深责之切。别看我父亲老夸威弟孝顺懂事,可论及得宠,他还真不如我呢。”

阿娓听了摸了摸鼻子,心想她怎么就和王元扯到他家事上去了呢?或许是他们的父子亲情,让她这孤家寡人着实羡慕了吧。

于是阿娓难得正色道:“我观陛下大概不会对你家许予太多权柄,令尊心里只怕也明白。我观他似乎没有将你培养成一代名将的意思。难不成未来你家准备弃武从文?”

被个小姑娘三言两语说出了自家未来的发展意图,王元心下大惊。他目瞪口呆地看了阿娓好一阵子,而后才叹息道:“你若是男子,朝堂之上只怕没人敢于你争锋了。”

阿娓嗤笑道:“那我还真庆幸自己是女孩子。”

王元叹息道:“你这样的女孩子还真没人敢娶,谁娶了你都要被陛下猜疑。也难怪你个孤哀之人,还会被安排去出海寻仙。”说完一脸怜惜之色。

阿娓听完呆愣了一下,不得不不说,这王元这次只怕真猜中了赵政的心思。好在阿娓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对赵政的也没那么明显的恨意了,更何况她还真算计了大秦的江山社稷。是以说道:“陛下也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各为其道而已,倘若我与他易地而处,只怕也会如他这般斩草除根了。”

王元指着阿娓,恨恨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与陛下易地而处?若阿娓不是个女子,只怕早就是一具尸体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王元叹息不已:“你就少说两句吧,不然别说给你自己遭灾,连带我家都要倍受猜忌了。”

阿娓嗤笑道:“你家受的猜忌还少?”

王元被噎,也懒得去搭理阿娓了。

马车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阿娓见王元这少年心性,一时忍不住感慨道:“这世间难有千年的王朝,却可以有千年的世家。要我说,你倒不如劝劝你爹,莫要去赌什么从龙之功。即便跟对了主子,又能如何?功高震主,没准回头被收拾的就是你家了。到时得不偿失,那又何必呢?”

王元听了这才看向阿娓,正色道:“你的意思是固守封疆,将自己一族发展到极致,便是江山更迭,亦可岿然不动?”

阿娓点头道:“横竖你家准备弃文从武,依我看倒不如从此文武兼修。有道是狡兔三窟,你倒可以让你父亲将你兄弟几人分开,各领一支族人,来日朝堂之上守望相助。支族之间又能你追我赶地较劲,如此子弟注定人才辈出。”

王元不可置信地指着阿娓说道:“你这是要我家分家?”分家这可不是小事,若说这话的不是阿娓,只怕王元早就要拿剑砍人了。

阿娓叹气道:“你看我姬家如今是不是宗庙绝祀了?可你真往上数,想想西周的分封,这天下的姬姓嫡系之人到底有多少?陛下是铲除了我们周赧王这一支,可这天下的姬姓之人,隐藏了多少天子之裔?他真算得清楚?杀得过来?分家,亦是将风险分开,来日姓氏永不泯灭。”

王元听阿娓拿自家做比,听后反倒一声长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而后咳嗽了声,难以为情地说道,“阿娓,其实我们的血缘还是很近的。我家其实是东周灵王太子姬晋的后代,先祖姬晋因早夭,王位才被弟弟周景王得了去,而后先祖姬晋的后人则被时人称为“王家”,后世子孙遂以“王”为氏了。”

说罢,低头不敢再看阿娓。

阿娓听了倒是吓了一跳。她上下打量了王元一番,心想,你这姬姓宗室之人倒藏得深,还闷声不响地藏到了秦国。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何王离从一开始对她就很有善意、很是照顾了。

阿娓心下叹息,只可惜她身上虽留着姬家的血,内里却并不是姬家的魂,如此还真一笔糊涂债呢。

但此刻在他们看来,她都是血统极其纯正的周王室后裔,是以阿娓只得淡淡地讽刺道:“你家着实了不起。我倒没想到,我周之宗室会沦为秦将,还帮着秦国覆灭自家天下。”

王元被阿娓声讨,只得干咳了几声。而后方才争辩道:“时过境迁,各为其主罢了!再说我曾祖父为秦将时,周都为秦所灭了。我们也只是帮着剿灭了其他六国。”

阿娓冷哼了一声,也不再去看他。

王元在阿娓这个天子后裔面前还是有些底气不足,一时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句不对招来阿娓唾骂。

阿娓则因王元这一席话,脑海里自觉浮现出族谱中关于姬晋的记载。

姬姓,名晋,字子乔,周灵王姬泄心长子,年少受宠被封为太子。博学多识,对音律造诣颇深,喜音律,善吹玉笙,喜游于伊水和洛水之间。据传其创造了一套吹笙独奏乐谱,并能将其演奏得惟妙惟肖。因才华横溢,而名遍诸侯国。

阿娓感慨,可惜天妒英才,这姬晋死的时候年仅十七。也亏得婚娶得早,竟还有后人留下,传到如今。她想起姬晋,而后又别有深意地盯着王元上下打量了起来。

王元被阿娓盯得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地说道:“有话好好说哈,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因为你血脉的缘故爱护你,可不是我真怕了你……”

第九十一章 玉璜为凭

阿娓听完别过头去,嗤笑道:“看你这样,比我大好几岁还不如我淡定,真是白瞎了你的身份。”

王元听阿娓这么说,方才松了口气。正色道:“嬉笑怒骂皆是性情,我又不是我爹,一国大将军,何苦每日非要逼自己板着张脸。”

阿娓听他提到王离,想起其人端肃严谨,一时倒真难将王元这机灵活泼的性格跟他联系在一起。子不肖父的,还真是少见。

阿娓想起王家的出身,而后侧头问王元:“如此说来,你家定是少不了周室祭祀天地用的玉璜了。”

王元被阿娓突来的一句弄得一怔,而后点头道:“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阿娓直视他的眼睛道:“回去跟你爹说,把你家的玉璜都找出来给我,我拿周室的其他东西跟你们换。”

王元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你在船上又不祭天,要哪个做什么?何况这东西,你家还少得了?”

阿娓叹气道:“我就是知道在船上不会祭祀天地,所以那些祭祀用的东西,都献给你们的皇帝陛下了。如今到船上来,发现这玉璜有大用处,竟关乎我的性命,看在同为一族的份上,你到底帮不帮?”

“当真关乎你性命?”王元蹙眉问道。

阿娓点头。

“非周室玉璜不可?”王元又问。

阿娓再次点头。

王元沉默了一阵子,方才开口道:“也罢,既然你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不帮你也是不成了。我这就派人回去跟父亲说一声,着人快马加鞭赶去将老宅的玉璜找出来给你。”说着真从马车里探出头,吩咐了下去。

而后阿娓就听到有人领命,离队回去了。

待王元坐回马车内,阿娓方才正色地打量了王元一番,而后说道:“你平日吊儿郎当没个继承人的样子,可真遇到大事却能果断决定,周全行事,也难怪令尊最宠你。”收放自如,恣意而不妄为,自有一番风骨气度。

见阿娓夸他,王元笑道:“在你嘴里听一句好话可不容易,为这也值了。”而后拱手言道,“这玉璜也不要你拿什么宗室之物换取,就当是见你远行,我王家的一点心意吧。至于你说的千年世家之事,回头我会与父亲深入谈谈,我并不是吝啬财物之人,倘若分家真是为家族着想,我倒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阿娓听后反倒叹息,王家有子如此,便是将来大秦分崩离析,王家只怕也能屹立不倒了。待到新朝得建,只怕便是王家大展拳脚之时了。

一念及此,阿娓方才想起他承诺送她玉璜之事,忙拱手谢道:“那就多谢你家割爱了。”

王元摆摆手道:“说那些做什么?横竖我家又不为帝王,留那些祭天之物除了证明下家族渊源,也就只能留着压库房积灰,其实也没多大用。”

阿娓听了“噗嗤”一笑,“那倒也是。”事实上,周为秦灭后,她家那些祭天之物,何曾不是留着压库房积灰了?好玉无用武之地,还真是暴殄天物。

王元突然凑到阿娓身边,眼神关切地问道:“你方才说玉璜关乎你的性命,难道这玉璜还能在船上救你的性命?”

阿娓忙点了点头,忽悠道:“昨日有我阿兄姬安的昔日好友拿了阿兄的遗物来找我,而后我在遗物中发现了这个。我虽不解其意,但因为此来自己没带周室的玉璜出来,一直有些心病。今日听你说,你家是姬晋太子之后,故此才出口相要玉璜的。”说罢从袖中将祁闻给你香囊拿了出来,翻过来给王元看。

“玉璜为凭?”王元看了阿娓的香囊,一时也不解其意。只得道:“可见这玉璜是信物,你阿兄是要你拿玉璜去见什么人了。”

阿娓收回香囊,而后说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阿兄要我去见何人,故此只能备下玉璜,引鱼上钩了。”

王元听了,这下知道阿娓要玉璜做什么了。而后又蹙眉道:“可这个,又怎么会关乎你的性命呢?”

阿娓白了他一眼:“若有人等不到玉璜,拿我泄愤呢?那我岂不是有性命之虞了?”

王元听了这才明白过来,而后感慨道:“你倒是很会防患于未然。”

阿娓点头道:“横竖我家那么多玉璜,他也没说是哪一种,哪一块,忽悠过去没性命之忧就好。”

王元哈哈大笑:“只要不是天灾,以你的智计,人祸还是躲得过的。”

阿娓嗤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

王元摇头道:“你的事迹我也听了不少,既然你在陛下面前都成功活了下来,别人要想再害你,只怕不容易。如此我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要你担心了?”阿娓嗤笑道,“你与其担心我,倒不如多忧心你王家在未来大秦朝堂上的位置吧,甚至可以忧心下秦亡后,你家的去向。”

王元听了这话,忙伸手捂住阿娓的嘴,恨恨道:“你真不要命了啊?”

阿娓扒拉开他的手,嗤笑道:“也就见你送玉璜,才提点你一句吧。亡秦者胡也,新朝便出谶语,你认为会是什么好事?”

王元听了这话,方才正色起来,小声道:“你的意思是,大秦国祚不长?”

阿娓点点头:“是以,我觉得你家还是早留退路比较好。秦但凡有差池,六国贵族未必不会卷土重来,届时再想全身而退,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王元听了沉默良久,而后对阿娓道:“这话你对我说有什么用?你该对我父亲说去。”

阿娓咳嗽一声道:“对你父亲说去,你是嫌我命长么?”

王元抽了抽嘴角,心想,我父亲难道还能真拔剑把你杀了不成?看在相同血脉的份上,也会包庇你一二的吧。

而后王元叹气道:“你当真不看好大秦?”

见此,阿娓只得将心一横说道:“我姬家的易学,难道你还信不过?”

王元吓得一哆嗦,而后良久无语。

阿娓见此叹道:“你且看这吧,我赌这大秦这江山最后会落在胡亥手中。而亡秦者胡也,只怕也会应验在胡亥身上。”

王元脸色一下子就苍白了起来。阿娓见他这般,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响鼓不用重锤敲,王家也不是蠢人,而后自有保命手段。

当他们到达集市之后,阿娓扯了一个包袱递给一个便衣的士兵,在集市上这买买,那看看,端地是逍遥快活。

独留下王元一直在马车里蹙眉发怔,这也难怪了,着实阿娓最后之言,过于危言耸听,又惊世骇俗了些。

第九十二章 集市采买

待及阿娓将影所需的四季衣物、幔帐被褥等一一买齐,还买了四大箱厚薄不等的各色布匹后,王元才被士兵们装物上马车的动静所惊,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而后他挑开车帘,看到阿娓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士兵们搬这搬那,一点都没觉得她所说之言有多骇人听闻,又平静地放下了车帘。

王元忍不住在车里苦笑,心下却知,阿娓只怕说的是真话了。若非他今日无意间说出自家的来历,若非看在同族的份上,只怕阿娓临走都不会对父亲说出这些话吧。

以她对秦的恨意,只怕还会忽悠父亲去搅浑大秦那潭浑水,绝不会是劝他们收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胡亥会得天下,亡秦者胡也。只这两句话,就够他王家在未来立于不败之地了。

王元心事重重,怕被人看出来,便一直呆在了马车之中。阿娓见他不下马车,倒也松了口气,毕竟她还真是嫌弃王元那一身贵族黑衣惹人眼。

不被影响的阿娓,乐呵呵地带着士兵,将集市从东头买到西头,而后又命人驾着车去南市。

王元见车上已经一大堆东西了,阿娓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不由蹙眉道:“你还要买多少?”

阿娓眉眼弯弯:“自是将后面那辆马车装满才能回去啊。总之不能辜负你的心意不是?”

王元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随你吧,横竖等你出海了,这样的集市也看不到了。”

阿娓听了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而后把玩着手中的秦半两道,“而且离开大秦之后,这东西还真没什么用了。”

王元瞄了一眼阿娓手中的秦半两,一时也眯了眯眼。心想着要不要等这次护送任务之后,回去也将家里的存钱换成绢帛、粟米、黄金等物了,毕竟秦若真亡了,秦半两还真无任何用处了。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身为秦将怎么能听信别人说什么秦国将亡的鬼话呢?可,宁信其有,若秦不亡换成这些也没什么差别,横竖那家公侯之家不是绢帛成堆、粟米满仓、黄金满屋?下币,其实贵族还真没太过在意。

王元胡思乱想间,阿娓突然命马车停了下来。阿娓跳下马车,王元掀开车帘一看,这不是那日阿娓买床榻等物的那家么?阿娓难道还要买什么木具不成?她就一间小屋,放得下么?

阿娓才不管车上王元的疑惑,命士兵等在外面,径直进了店内。

里掌柜见有客来,忙迎了出来。见是阿娓反倒一惊,而后又神色坦然,拱手问道:“姑娘怎么又来了?”

阿娓笑道:“我是来买上次里掌柜你说的那种可以放在单人榻下的抽屉的。”

里掌柜听了笑了:“姑娘的小徒已经做好了。至于姑娘说的大批量制作,事后我倒觉得很是不必。毕竟这次上船的虽多是贵族后裔,可大多被征召后就被父母视为弃子了。是以手上有闲钱的其实并不多,加之此物真不需要什么手艺,如此也就作罢了。”

而后忙命小学徒将阿娓的东西拿来,替她装进车里。

阿娓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从包袱里捧出一大捧秦半两来,放在屋内的案上,对里掌柜道:“如此,那就劳烦里掌柜你再替我再制作七八张床榻的抽屉吧。”

里掌柜听了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可姑娘这钱付得也太多了,那些抽屉值不了这么多钱。”

阿娓笑眯眯地点头道:“其实我还想那个掌柜替我制作一对袖箭,这该难不倒你们墨家吧。”

里掌柜蹙眉:“姑娘出海还要携带武器防身?”

“万一再遇上怪鱼怎么办?”阿娓笃定墨家知晓上次出海的全部事情,料想里掌柜也没办法拒绝。

果然,里掌柜叹了口气,而后对阿娓说道:“你随我来。”

最终阿娓以袖中的那块黄金换了三对袖箭。临行前还冲里掌柜叮嘱道:“船出海之前,可定要将那些抽屉送上来哦。”

里掌柜抚须笑道:“姑娘放心,小店的信誉还是有的。既然收了姑娘的钱财,自是要替姑娘送货的。”

阿娓意味深长地看了里掌柜一眼,而后向他拱手揖礼道:“害你损失了这个店,当真过意不去。”

里掌柜心下一禀,而后又一笑,反而安慰阿娓道:“别过意不去,横竖你已经付钱了,都够我买十个、八个这样的店面了。”

阿娓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而后拎了包袱,爬回马车里。

王元见阿娓小包袱进去,大包袱出来。待马车前行后,蹙眉问道:“除了抽屉,你还买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阿娓思及王元如今也不算外人,加上他又不上船,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便将包袱塞给他:“你好奇,自己解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王元当真解开了包袱,发现内里装着些秦半两以及三对做工精良的袖箭,当即目瞪口呆。半晌合上包袱对阿娓道:“你从那家店买回来的?”

阿娓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瞪了王元一眼:“你别去找人家麻烦。我买这个是为了防身,听说上次出海他们遇到了怪鱼。”

王元冲她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你既然信任我,给我看了,难道我还能去拆你的桥不成?”而后又打开包袱,拿起一对袖箭仔细打量了起来,竟是越看越爱,最终忍不住开口道,“我出身不凡,机关暗器也见过不少,像这样设计精良的可真不多见。你开个价,我买一对,如何?”

阿娓一听,当即不乐意了,她买这三对,已经是连哭带求才得来的。墨家的机关武器,外面岂可轻易见到?也算是这王元有些见识了。

只是想起他慷慨相赠玉璜,她有三对袖箭而不送其一对,倒显得她小气了,是以点头郑重说道:“这东西出自墨家,以你的见识只怕知道其珍贵程度了。你既然送我玉璜,这对袖箭就送给你了,前路不明,你备着防身吧。”

王元听了当即道谢,而后捋起袖子,小心翼翼地绑在了小手臂上。

阿娓见他绑好了那对袖箭,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一对袖箭绑在了自己的手上。而后她将那包袱里的秦半两捡出来,悉数装进了另一个包袱里,而后将剩下的那对袖箭郑重包好。

王元见阿娓收拾好一切,方才开口问道:“那掌柜是墨门中人?”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恶狠狠地对他说:“这事回去不许告诉你爹,也不许去找人掌柜的麻烦。今日你从我手中得到这对袖箭已是天大的机缘了,就别再贪心徒惹事端。”

王元被说中心事,只得讪讪道:“我不找麻烦,拿钱买还不成么?”

第九十三章 兄妹买奴(一)

阿娓嗤笑道:“墨家的手工业者遍布天下,诸子百家哪家比他们有钱?商家虽有巧思,可不管是制造、运送哪里离得开他墨家的工艺?你觉得这些东西真是钱能买得来的?”

王元听了摸了摸鼻子:“你这不就是买来的?”

阿娓嗤笑道:“你能跟我比?我本就是百家中人,如今又只是一个即将要出海的无辜小女孩,他那是可怜我,才卖给我防身用的。你是什么?你一个大秦贵族,侯爷公子,你想都别想了。”

王元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泄气放弃。横竖他已有一对,回头分一只给弟弟防身,也是够了。如此还真没必要去节外生枝,毕竟墨家的墨侠可不是吃素的,找墨门麻烦,还是不要了。

阿娓见王元真消停了。方才笑道:“其实,你就是派人去寻,只怕也找不到人了。此袖箭一出,那掌柜铁定火速收拾细软离开了。至于那店面,只怕如今都已盘给别人了。”

王元听到这里,方才扼腕叹息,半晌才恨恨道:“你们这些百家之人,着实聪明。”

阿娓听了嗤笑道:“说得好像你不是兵家的一样。”

王元一怔,而后笑道:“这次你猜错了,我还真不是兵家的。”

阿娓摇了摇头,也懒得理他,自掀开车帘对前面赶车的士兵说道:“在南市的奴隶市场停下。”

相对于其他市场的繁华,南市这边白天就要僻静得多。这里夜晚会比较热闹,托昔日管仲的福,齐地歌舞艺伎格外繁盛,这南市便多是这样的存在。是以,这镇上的奴仆买卖也多在于此,也是方便各歌舞坊的管事卖人买人。

此处白天虽相对僻静,但到底是鱼龙混杂之地。王元不敢放阿娓跟着士兵一起出去乱逛,便下了马车,命了三两个侍从看着马车,而后亲自陪着阿娓带着,四个便衣的士兵,向南市的奴隶市场门口行去。

见此二人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又有四个身强体壮的侍从跟着,门前的伙计当即视其为贵客,忙迎了上来,问道:“二位贵人亲自前来买奴?”

阿娓刚要答话,王元就拦在了她的前头,朝那伙计呵斥道:“你且退开些,惊扰到我妹妹,有你好果子吃!”

那伙计见王元一身秦国贵族装扮,忙点头哈腰地退到门口,而后放声喊道:“贵客登门,且有女眷,闲杂人等,还请退避。”

而后阿娓就看到一大群穿红戴绿之人陆续从侧门离开了。阿娓侧头问王元:“这是清场?”

王元点头:“难不成你还想去奴隶市场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议价抢人?”

阿娓一怔,而后苦笑道:“我还真没买奴的经验,如此今日之事就有劳王兄了。回头我再算钱给你。”

王元笑道:“你都叫我一声王兄了,我还好意思找你要钱?走吧,咱进去看看,有合意的尽管买下。”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一行人在那伙计的带领下进了屋子。

一进屋舍,入眼的便是一排排栅栏状的笼子,里面关着很多人。有几个关一处的,有一个一处的,都用竹简写着价码。阿娓看得连连咂舌,似乎没想到奴隶市场是这等模样。

王元其实也从没来过这等地方,好在他听府中的管家说起过。加上在阿娓面前,他也不能怯场,便目不斜视地跟着伙计,直接上了二楼。

这一楼全是贱奴,阿娓有心算计了一下,这数百个笼子里关了不下千人,这么多奴隶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二人到了二楼,便被伙计引去一处厢房,内里设有鲜花、瓜果和点心,看来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待二人坐定后,便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拱手道:“二位贵人驾临,当真是让本店蓬荜生辉了。”

王元冲他摆了摆手:“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妹妹好奇你这奴隶市场,是以我才带她进来看看。也顺便让她涨涨见识,知道这天下何谓高低贵贱之分。”

阿娓听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那胖子听了更是直冒冷汗。心想,这位少年好大口气,也不知他们这琅琊小镇来了什么大人物,带来这两个不知世事的小家伙。不买奴隶你进来捣什么乱?我这里好好的生意都被你这一来给搅黄了。

可人家说得也没错,贵贱有别,他还真得罪不起这对兄妹,只得拱手道:“如此,两位贵人还请慢慢看,若有合心意的,只管遣伙计告知我一声。”

“正是这礼呢!”王元站起身,直接对那伙计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在前面带路?”

那伙计忙诚惶诚恐地领着二人四处闲逛。身后那胖子眯了眯眼,却被王元带的四个侍从狠狠瞪了一眼,当即吓得直冒冷汗,再也不敢妄猜其身份和来历。当然更不敢起什么歪心思了。

他素来吃这买卖人口的饭,看人眼光还是很准的。那两个贵人他看不出端倪,可这四个侍从,绝对是征战沙场杀伐果决的士卒。被这样的四人便衣跟着,那二人的身份他还真不敢去妄猜了。

二楼的奴仆比一楼的自然要少,也多是经过挑选和调教的。是以他们倒有了更大的笼子,个个独处,或生得好看,或有一技之长,都用竹简写明了,挂在笼子之上。只是没有价码,大抵是选中了,竞价而得吧。阿娓见这,倒很是为掌柜的巧心思拍案叫绝。

王元看了一会儿,偏头对阿娓道:“就这样的货色,府里多的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前面的小伙计忙擦汗,心想,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嘛。若真有好的,早去了达官贵人的府邸,哪里还会拉到这里来卖?

正说着,楼下突然出现了骚动。阿娓疑惑地望向王元。王元忙沉声,摆出个纨绔子弟的架势:“不是说清场了么?这又闹什么?”

小伙计冒了下冷汗,忙道:“想必是新货上门了,是以才会有这么大动静。”

阿娓听完了忙扯了扯王元的袖子。

王元会意地对小伙计道:“新货?啧啧,有意思。带我们下去看看。”

小伙计头立马就大了:“贵人,新货都没经过调教,或孤傲不逊,或粗言碎语,或暴躁易怒,总之恐伤了贵人的玉体,惊了贵人的耳朵,如此还是不去了吧。”

王元当即怒道:“去将你们掌柜叫来,跟他说,小爷要去看看新货,问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伙计忙赔笑而去。

阿娓见其走后,掩唇偷笑。真想不到,这贵族威仪原来是这么用的。

王元见阿娓偷笑,只得无奈地摇头。而后拉了阿娓,径直下楼。

第九十四章 兄妹买奴(二)

楼下掌柜正在与那边的人忙着算钱交接,见这小伙计一去,头顿时大了起来。待听清了小伙计的话后,还没做出反应,便见这二人领了四个仆役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当即丢开交接之人及小伙计迎了上来。那边的交接之人正为对方的轻视而生气,猛瞥见一个身着秦贵族黑衣的少年,也忙丢开心中之事,迎了上去。

于是,王元等人便在那掌柜及送货人的带领下一起去看那堆新货。都是用麻绳套着的,一个个风尘仆仆,端地是狼狈至极。但阿娓很快注意到几个特别的人。有一个浑身干净的妇人,她没有被捆,面色平和地牵着一双儿女,儿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那女儿却有十一二岁,倒跟阿娓年纪相当;再有三个被链子锁起来的人,那是两男一女,似乎每一个身上都带着伤,且又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

阿娓当即指着那两男一女,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特别对待,还被打得这么惨?”将一个好奇心重,又同情心泛滥的贵族姑娘表现得淋漓尽致。

还没交接,掌柜自是不知。那负责送货交接的人忙回道:“回姑娘话,这三人是兄妹,都有一身好武艺。可惜得罪了当地的大官,被抓了打残发卖至此。”

“残了?”阿娓蹙眉。

王元知阿娓这是心有遗憾,忙问那人:“他们哪里残了?”

那人咳嗽一声方才道:“那两男子已被割掉了舌头,那女子……已非完璧之身,且终生不会有孕了。”

王元他听完面色未改,阿娓听了则另有计较。她抬头对王元说道:“阿兄,他们真可怜,不如我们买下他们三个吧。”

王元假意呵斥道:“你瞎胡闹,没听见说他们是得罪了某个大官么?你出来逛一趟,还平白给父亲遭灾不成?”

阿娓当即配合,跺脚道:“能有多大官?还能比阿爹更大不成?再说人都残了,又是发卖,我们买回去,他们难道还敢打上门不成?”

“你——”王元似乎对妹妹极其无奈。而后回头问那人,“这三兄妹得罪了谁?”

那人很是为难。

“不能说?”王元皱眉威胁道,“你知道得罪那边不好,可也要知道,我这边你也得罪不起。”

那人看了看王元的服饰,最终将心一横:“他们是胶东郡的人,得罪了当地郡守,才被发卖至此的。”

阿娓听忙道:“区区一个郡守而已!阿兄,我们买下他们吧。”

王元听完点头道:“好吧,此事就随你高兴吧。”说罢转身问两人,“你们谁的货?多少钱?”

那二人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放阿娓轻飘飘的那句“区区一个郡守”,暗自惊心着这二人的背景。见王元听说是郡守后,直接要出钱买人,只为图妹妹一个高兴,送货之人当即拱手道:“贵人,此三人都有武艺在身,一路上我们也是不断灌舒筋散才勉强运到此处。这些人还没经过调教,只怕并不适合做贵府的奴仆。”

“你这是不愿意卖给我们?”阿娓当即柳眉倒竖。

王元听了似笑非笑,指着一个士兵道,“阿达,替我揍他一顿,让他见识下我家奴仆的武艺,免得人说我们调教的,还不如他们的好了。”

被叫到的那名士兵,当然出列,而后含笑地望着那人。

那人还要争辩,掌柜的则将那人扯过去耳语了几句。

那人当即变了脸色,而后拱手道:“原来是将门之后,倒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如此这三人卖与贵人也无妨,只是郡守那边……”

阿娓当即就怒了:“他们横竖要被发卖,卖给我们,与卖给别家能有什么不同?”

肯定不同,大不相同,好不好?那人简直欲哭无泪。

掌柜见此忙拱手道:“贵人息怒,这三人自是可以卖给你们的。只是,吾等担心贵人会受他三人唆使,最后挑起与郡守的争端,那就不好了。”

王元听完笑道:“你觉得本公子是闲得无聊,会替家奴出手的人?”

掌柜忙咳嗽道:“贵贱有别,公子自是不会。可令妹……”

王元笑道:“掌柜放心,令妹久居深闺,不日即将归家,亦不会理会这等俗务。”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掌柜和那人对望了一眼,也只能点头答应。

而后阿娓又将手一扬,指着那带着儿女的妇人:“她呢?她又犯了何事,以至于发卖至此?”

前来交货的那人简直要给这位贵女下跪了。你买下三人走了不就好了?干嘛还要刨根究底地再对这妇人好奇呢?

王元这次也不明白阿娓的意思,毕竟阿娓所要之人不多,那兄妹三人虽哑的哑、残的残,却有武艺在身,正合阿娓船上所用。可这带着一双儿女的妇人嘛,算怎么回事?

不过阿娓的心思,他猜得准才怪了。是以只能假装无奈道:“好啦,妹妹。咱不能再买了,不然回去都该挨说了。”

阿娓却偏头道:“阿兄,你看这里的其他人都衣衫褴褛,就他们三衣衫整齐又干净,可见她们是好人,以至于连这贩卖之人都敬重他们。我们没遇到也就罢了,既然见到了,对此,你好意思视而不见?要不也花钱买下她们,然后再给些闲钱与她们生活,如此就当做回善事,好不好嘛?”

王元听阿娓这么一说,倒忍不住打量起这母女三人来,而后蹙眉问道:“她们是何人?”

那送货之人,本听阿娓这么一说,就动了一下心思。见王元这么问,当即明白他是被自家妹妹说活了心思。忙拱手道:“这母女三人是我昔日恩公的家眷,奈何得罪了贵人,不得已被发卖。于是我自请卖之,亦是想保其一份清白与周全。若贵人愿意收留这母女三人,吾愿不收分文,但求贵人能庇护她们一生。”

“不取分文?”阿娓听了当即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亲自买了她们?而后悉心照料,也算还了你恩公的恩情。”

那送货之人神色悲哀:“我若花钱买下他们,岂不是在羞辱她们?来日我是该以朋友、还是主人的身份去面对她们?”

阿娓听完当即怔在当场。

王元听了一时也不由对这送货之人刮目相看。

有道是仗义多是屠狗辈,他倒不曾想,这倒卖奴隶之人中,也有君子存在。

第九十五章 兄妹买奴(三)

阿娓倒有心买下这母女三人,可她并不需要这妇人为奴。而这妇人只怕身份还特别,是以那送货之人才对她们格外尊敬。她给王元使眼色,示意他自己决定就好。真买下来,若有什么风险,可就都是王家的事了。

王元亦明白阿娓的意思,当即拱手向那妇人行礼道:“在下姓王,与舍妹闲游至此,不知夫人尊姓大名,何方人士,若有需要,在下定当倾力相助。”

那妇人忙放开牵着儿女的手,拱手回礼道:“王公子客气。妾身乃砀郡睢阳县前县尉平之妻,因夫无故被冤下狱,家产查抄,发卖至此。此乃小女阿媛与犬子阿嘉。”

王元再要问时,阿娓却直接对那送货之人道:“我们买下她们,再将其托付给你,可好?”

那送货人起初面露难色,而后明白过来,当即笑道:“如此,就谢过贵人了。”

而后两边就开始算钱。那兄妹三人共计下币三百枚,而这妇人三人却要价颇高,共计下币千枚。那送货之人自是言出必行,当即表示不愿收这千枚下币。

可阿娓坚持道:“既然是我们买人,岂有不给钱之理?你或许能凑齐这千枚下币为她们解祸,可来日她们托你照顾了,你又哪来的余钱安顿她们呢?”

王元亦点头称是。

如是,那送货之人方才收下这一千三百枚下币。钱货两清后,那妇人领了儿女前来向阿娓和王元道谢。

王元只是笑了笑,言道:“萍水相逢,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阿娓则虚扶了一把道:“县尉平官职虽小,却也是武职。同为武职出身,见你们沦落至此,自当尽一份心力,故此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而后两人也不再理会那母女三人,王元则命那四个便衣士兵将那瘫在地上的三个兄妹扶出去,并将他们安置在后面那辆马车上。

等出了奴隶市场的大门,阿娓方才舒了一口气。王元也觉得那市场里格外压抑,一脚踏出大门后,也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这次奴隶市场之行,对他们的认知触动是极大的。

马车之上,王元忍不住感叹道:“像那样被关在笼子里买卖,我宁愿去死。”

阿娓听了亦是点头。而后与王元说起那母女三人,感慨道:“她倒是个好母亲,居不洁之地而洁其身,居不正之地而正其行,她那儿子将来怕是要有一番作为了。”

王元听了笑道:“想那么多干什么?横竖你也要出海了。”

阿娓点头道:“也是,我横竖都要出海了,可惜你是走不掉的。”

王元听阿娓这么一说,忍不住挑帘回望那奴隶市场,而后转头与阿娓道:“我绝不允许我的家族败落至此,我家即便是没有权势和富贵,也绝对不能将风骨丢了。”

他打小便知道,这世间自有高低贵贱之分。可今日这奴隶市场之行,还是深深触动了他。他是个男儿,就一定要撑起一片天,倘若让家人沦为奴隶,那还真不如直接杀了他。

阿娓听了怂恿道:“或许你真的可以听我的建议,去试着打造一个千年的世家。”

王元嗤笑道:“就你那分家的主意,但凡我爹在世一日,都不会同意的。”

阿娓笑道:“那你可以和你弟弟暗自谋划,横竖王离将军也不可能护着你们一辈子。”

王元突然沉默不语,也不知是在犹豫不决,还是在合计与弟弟暗自谋划的可能。

阿娓见此,也不再多话。事实上,该说的,能说的,她都说了。信与不信、做与不做,都在王元手上。横竖人各有命,她对王元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事实上她到底承了姬家一份情,便尽力回报,来日对上姬姓仙人,她能问心无愧就够了。

昨夜她能安然入睡,便是她早已想明白了。做她能做之事,不坐以待毙,横竖不过一死,早在被征召之时,她不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么?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从南市出来,阿娓逛街的兴致就不高了。可她调整得极快,待看到北市新奇的东西后,她的兴致便起来了。阿娓拉着几个便衣士兵,这里买买,那里转转,直到逛完整个北市,包袱里的秦半两花去了一大半,而两大马车内,除了坐人的位置,几乎都装满了东西。

王元看着这连人带物两大马车,忍不住叹气道:“你那小屋子真装得下?”

阿娓听了忍不住叹气道:“我也不过是按需购买,放不放得下,暂时先不考虑。回头收拾下,再精简行李吧。”

王元嗤笑道:“你这也是糟蹋钱币。”

阿娓笑道:“横竖也是别人给的钱,花得一点也不心疼。”

王元听了好奇问道:“谁这么好心?”

“扶苏夫人。”

“什么?”王元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胡亥世子派车送你来琅琊,扶苏夫人还送你盘缠,你在秦宫的人缘还真好。”

阿娓这么一回想,似乎还真是呢。毕竟连蒙毅这个滴水不漏的人最后都还关心地给她送了药丸。现在回想起来,咳咳……送她东西的人貌似都被她坑过呢。这难道是坑出来的人缘?

于是阿娓特别有深意得看了一眼王元,心想,貌似送东西给自己,唯一还没被自己坑过的就属这王元了。他不但没被她坑,还反而受她帮助、受她提点、受她送袖箭,她对他的耐性简直超好,就因为他姓姬,是她姬家血脉么?

阿娓忍不住叹息,原来她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最认可自己的血脉的嘛。即便是知道自己内里是巫家的雅。

王元见阿娓突然不说话,以为自己一不小心使阿娓回想起了秦宫那段不堪回忆的日子。是以忙转移话题道:“后面车上你买的那三个奴,就准备这样带回船上去?”

阿娓忙摇头道:“我哪里太小,最近还要重新收拾这两车东西,你先替我调教着吧,顺便问问他们因何得罪了那胶州郡守。”

王元蹙眉道:“都哑了怎么问?”

阿娓摇头道:“那女的可没哑。倘若真有什么冤屈,劳烦你替他们出出头,先示以恩,而后也就能收其心了。”

王元笑了:“那也是我收其心,不是你。”

阿娓瞪了他一眼道:“王兄今日不是说要买奴送我么?难不成还能送我未经调教的奴?”

王元冲阿娓摇头苦笑道:“原来我这主意坑的是我自己呢?”

阿娓笑了:“你该庆幸,我也就只是这事坑了你。”

王元听了一阵无语,却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阿娓的要求。

阿娓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静静地在马车内,消化着今日的所见所闻。

第九十六章 因嫌屋子小

待到将近海边,阿娓才偏头对王元说道:“待会儿就让士兵将那两箱四季衣衫、被褥幔帐以及我要的抽屉送上船就成。其余的先放在马车里,等我回去收拾好了,再做处置。”

王元白了她一眼:“使唤起我的人来,你倒是还真不客气。”

阿娓笑了:“以前觉得也该客气一番,今日知道你是我族兄,如此我又何须跟你客气?”

王元听了也笑了:“好吧,你去吧。东西我会派人给你看好的。”

阿娓点头。

到达目的后,阿娓拿了那个包着袖箭的包袱及两盏油灯,先上船回屋。稍后便有几个士兵将阿娓点名先要的东西一一送了上来。

阿娓命他们将抽屉放进屋内,其他的东西搁在门外。待几人退去后,阿娓便回头对影说道:“门外都是你的东西,自行去隔壁安置吧。”

影听了领命出门,却在看到那两大箱成衣后,回来对阿娓道:“姑娘破费了,我不需要这么多衣物。”

此时阿娓已经蹲下身在捣鼓那些抽屉。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海上行船,谁知道要走多久?当然是有备无患。那里面装的是你的四季衣物,考虑到路上你或许还要长个,所以看起来就多了些。”

影听了心下微暖,向阿娓拱手道:“多谢姑娘。”而后就走出房门,自去敲开隔壁的门,将自己的那些东西一一搬了进去。

巫颂冷眼旁观着他忙这忙那,一点出手帮忙的意思也没。好在影本就习惯独来独往,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也没指望这位高冷孤绝的少年示好。毕竟这少年,大概也只会对他家姑娘不同吧。

阿娓弄好了抽屉,起身拍了拍手。看着闭合起来与单人榻融为一体的抽屉,心下十分满意。这是一组抽屉,并排起来有七个之多,这么大的空间自是可以存放不少东西了。如此,阿娓就想着待影收拾好了他的东西,再命他重新安置下这屋中的东西。

又想起船下那两大车之物,阿娓一时也有点头疼,她的屋子,终究是太小了。阿娓将搁在案上的油灯拿了起来。将一盏油灯挂在床尾剩下的那个挂钩上,再将另一盏安放在青铜架的最顶端,如此,屋里的灯才算是按照里掌柜的预算而备齐。

想起里掌柜,便想起今日的袖箭来,她拿起案上那个对用包袱裹着的袖箭,暗想,这该送谁呢?影?阿兄?媚姊姊?还是彦哥哥?影和彦哥哥有武功在身,阿兄会巫术,如此一想还是媚姊姊更需要它吧。决定好袖箭的归属,阿娓便将其搁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而后打了个哈欠,有些担心王元能不能成功调教那兄妹三人。

而后她又想,那王元好歹也是侯府世子,手下又有那么多士卒出谋划策,再不济还可以去请几个谋士,若调教几个奴隶都办不到,他还能堪什么大用?

能说出要护住一族的男儿,自然不是草莽之辈,如此她就安心等候消息就是了。

无所事事的阿娓,只得掩上房门,到隔壁去看影布置东西,顺便看看阿兄在干什么。一进屋,才发现影已将他的东西归置好了。床铺铺好了,两箱衣物就叠放在床尾,以影的简单粗暴,似乎还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于是阿娓倚在门边,对影道:“你这里收拾好了?”

影向阿娓点头。

阿娓笑道:“那回去帮我重新布置屋子,下面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搬上来呢。”

“好的,姑娘。”影听了抬腿就往外走,看都没看巫颂一眼。

阿娓看了看似乎无所事事的巫颂,偏头问道:“阿兄不要过来替我收拾屋子?”

被点到名的巫颂,孤绝高冷的表情瞬间破功。他蹙眉道:“你真需要我的帮助?”

阿娓认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而后也不再管巫颂,自领了影回去。

影出门后,便一直嘴角含笑,似乎在为巫颂的变脸而高兴。

阿娓窥见了也不去拆穿,横竖这两朵高冷之花,住在一处,肯定会有交集。他们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好,只要不弄出人命,且由着他们去。

影回到屋内,自是发现了那一组被安放好的抽屉,走过去弯腰抽了一个出来,啧啧称奇道:“这法子当真不错,姑娘果然又多了些可以轻易收放和取拿之处了。”

阿娓含笑点头,而后命影将果脯箱中的小瓶清酒搬出来堆放在那个抽屉的一角,而后又让其将床下的药材箱拖了出来,将那些成品的瓶装丸药拿出来同装进这个抽屉里。如此一来,这个抽屉便被这些瓶瓶罐罐装得快要满了。

阿娓命影将这个抽屉推了进去,而后对影道:“将剩下的这箱药材给我搬到隔壁去,交给我阿兄,就说我送给他的。”

影听了怔了怔。

阿娓见影没动,提点道:“他是巫医,药在他手上才能得到最好的发挥。难道以后我们病了,他还能置之不理?”而后话音一转,幽幽道,“最关键的是,我这屋子太小,下面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安置呢。”

影听完笑了,果然最后一句才是姑娘最真实的想法。而后他弯腰抱起了那个箱子,自是按照阿娓的要求去隔壁交待。

巫颂蹙眉听了影的传话,而后弯腰将药箱打开,待查验了里面的药材种类及年份后,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对影道:“回去告诉你家姑娘,这些东西正合我意,我就收下了。”

影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出了门。

巫颂见此反倒格外不适应了。往日都是他对别人视若无物,这倒是第一次有人将他视若无物了。

这算是一报还一报么?巫颂内心嗤笑了一番。待影走后,自是去将箱中的药材一包一包的取了出来,逐一安置在他的药架之上。

见影回来,阿娓也懒得听他复命,便命影将那两筐小鱼干送出去:“你自己的那箱搬到隔壁去,另一筐连带箱子里剩余的果脯分成两半,一半给媚妫送去,一半给陈彦送去。”

影迟疑了一下问道:“不给巫颂兄送些么?”

第九十七章 影惹出的麻烦

阿娓一怔,而后笑道:“倒是你记得他。如此就麻烦你分成三份,用下面的空木箱装着送过去吧,横竖这些空箱子堆在屋子里也平白占地方,而他们那里或又正需要这些储物的箱子。”

影自是点头分配,而后又搬了一个箱子一筐鱼干去隔壁。巫颂对此不胜其扰,蹙眉问道:“你就不能一次性送过来?”

影指着那筐鱼干,嗤笑道:“这筐小鱼干,是姑娘单独给我的。”而后又指了指地上的那口箱子,“这里面,才是姑娘给你的东西。”

巫颂不理会他的嗤笑,踱步过去打开了木箱,而后才明白影为何会对他嗤笑了。因为他的木箱中只有一大堆鱼干并几种果脯干,看起来着实没有给影的那般舍得及有心。

巫颂啪地一声合上木箱,长身玉立对影道:“你这是在向我炫耀?”炫耀我妹妹对你比对我好?

影安置好自己的那筐小鱼干,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巫颂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筐小鱼干,嗤笑道:“那么大一筐,你倒是也不担心会吃坏了肚子。”

影也不输气场,似笑非笑地道:“横竖吃坏肚子了,也有你负责。”

“我觉得我会对你负责?”巫颂嘲讽道。

影点了点头,声音平淡的说道:“毕竟姑娘将药都给你了,我若出了什么问题,姑娘岂有不找你的道理?”

巫颂听懂了影话中之意,心有不甘地盯着那筐小鱼干,天知道他是忍得多辛苦,才没对那筐鱼干下蛊。这影,还真是可恶!

影得意地离开了屋子,而后又去给媚妫、陈彦二人送东西。

媚妫与影在船上也算是有过交集。上次影拿着香囊传话,让媚妫收下阿水那个女仆,是以这次见影抱着个箱子过来,媚妫便很自然地命阿水将木箱收了进去。

影转诉了阿娓不能亲自前来的歉意。媚妫笑道:“替我谢谢你家姑娘,回去转告她,就说我近来也比较忙,过些时候再去看她。”

影忙拱手回道:“我家姑娘近来各种折腾屋子,也忙得很,不然肯定会亲自前来拜会姑娘。”

媚妫倒是理解阿娓的性子,点头道:“嗯,我知道了。那等她忙完了,我再去看她。”

影点了点头,便在媚妫的目送下,领命而去。

待及送东西给陈彦时,初次见面的影,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陈彦生性多疑,是以对影的敌意,比巫颂来得都大。他直觉这个危险的影跟着阿娓不是什么好事,他是阿娓的亲人,自当要为妹妹的安危着想。

于是影不过是去送一趟东西,在陈彦的攻势下,只差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出来了。

饶是如此,陈彦对他的防备和敌意丝毫不减。最终影只得留下木箱,毫不客气地说道:“信不信由你,你爱吃不吃!反正姑娘问起,东西我是送到了!”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丁字四号房。

陈彦见影甩话而去,一脚将木箱踢了个粉碎,心中暗恨:赵政简直欺人太甚!不让妹妹回去守孝也就罢了,还安排个危险又脾气大的侍从。果然欺负我妹妹年纪小,这都到船上了,还派个内侍来辖制妹妹!

陈彦越想越气,最终看了眼那些被糟蹋掉的东西,一时又觉得着实不该对阿娓的东西撒气,毕竟这也是妹妹的一番心意。

陈彦叹了口气,命屋中的仆役将这些东西清扫出去。而后便起身向甲字号那边的房舍行去。他一直记得阿娓是第一个登船的,甲字一号房么?看来,他真该去见见阿娓,看看她在船上过得可还好?也想好好跟她谈谈,她那个来历特别的、又很是危险的影。

阿娓见影迟迟没回来复命,背地里不由蹙了蹙眉。待及影回来,忙抱怨道:“不就是去送趟东西,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影这次居然没有回话。阿娓抬头,才发现影的脸色格外难看,就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阿娓皱眉,直接问道:“我彦表兄欺负你了?”

影惊诧抬头,而后反倒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阿娓嗤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他,丢了面子?”

影一下子就怔住了,半晌才道:“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阿娓摇头道:“你出身于内侍训练,又怎么比得过他出自百家中的剑道一脉?”阿娓很是平静地陈述道,“以服从命令为目的的训练,又怎么及得上以天赋、学问、传承为主的剑道训练呢?哪怕彦表兄比你小上几岁,但你终究不会是他的对手的。”

“剑道么?”影想起陈彦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轻易制住了他,逼问他出身的诡异身手。让一个受暗卫训练的人都觉得其诡异了,陈彦的身法是有多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剑乃兵器之王,若再给陈彦一把利剑,那将是何等惊人?

阿娓见影似乎不肯说二人因何起了纷争,也懒得去问。横竖影受些教训也好,免得真当自己是这船上的第一人了。

想起他不服巫颂的蛊,阿娓就不觉头疼。也亏得阿兄早有保证,不会对影出手,否则,以他这脾气,都不知该悄无声息地死去多少回了。

阿娓正要吩咐影继续做事,便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好看少年正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冲她笑。

阿娓看着眼熟,试探地喊了一声:“彦哥哥?”这是儿时的称呼,虽经年未见,称呼还是没变。一如阿娓叫媚妫为媚姊姊,也没有变成长大后该有的敬称媚表姐。

那少年勾唇一笑,而后很自然地走了进来。他走到阿娓身前,伸手摸了摸阿娓的头发,而后看了眼她身上的白衣,收起了笑容道,叹道:“妹妹你受苦了……”

阿娓忙摇头,又招呼陈彦坐。二人坐定,阿娓方才拘谨地说道:“我这里正在收拾屋子,如此倒不大干净。”

陈彦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发现有什么需要被收拾的,蹙眉问道:“你要收拾什么?这屋子不是很整齐么?”

第九十八章 表兄陈彦(一)

阿娓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东西都还在船下没搬上来呢,正要将屋里的东西重新收拾一番,好腾出地方来。”

陈彦心下略过一丝了然,而后又蹙眉问道:“妹妹还有东西在船下?”

阿娓忙给陈彦解惑:“是今天逛街买的。”而后见陈彦的眉皱得更紧了,忙道,“开船之前,我是可以随便下去走动的,只是会被士兵们跟着,免得我逃跑。”

陈彦听了这才点了点头,感慨道:“看来赵政对你还算不错。”

阿娓心知陈彦这是会错了意,忙道:“这可不关赵政的事,是楼下那位将军是我家的族亲,大抵怜惜我,才网开一面的。”

“族亲?”陈彦心下一惊,“王离?”

阿娓点了点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王家是姬晋太子的后人。”

陈彦是贵族出身,到底还是读过周史的,听阿娓这么一说,倒隐约记得这么个人,也不去深究,便说道:“那你还算幸运了。”

阿娓忙点头道:“是啊是啊,缺什么都可以添置一二。”说完话锋一转,“当然彦哥哥你若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告诉我,我也可以替你带回来。”

陈彦摇头道:“我所需不多,也没有那么多余钱可花。”

阿娓忙道:“我有啊,横竖彦哥哥你也花不穷我的。”

陈彦嗤笑道:“花妹妹的钱,我成什么人了?”

阿娓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横竖现下情况特别,除了我,这船上有闲钱的还真不多。彦哥哥有什么想要的,趁早告诉我,回头晚了,开船了,便是有钱也花不出去了。”

陈彦听阿娓这么一说,倒是认真想了想,而后说道:“我听说上次出海的那些人遇到了怪鱼,若是可以,倒想求你想想办法给阿媚弄点可以防身的东西。她毕竟不像你,能文能武。”

阿娓掩唇笑道:“你倒是真个好哥哥。”而后话锋一转,有些怅然道,“可惜我阿兄已经去了。”

陈彦一听忙手误无措地站起身来,急切地说道:“我也是关心妹妹你的。安表兄既然不在了,那我自也是你的哥哥,也会负责照顾好你的。”

阿娓见陈彦急成这样,也就不跟他玩笑了。忙道:“彦哥哥不用着急,我不过说着玩罢了。”说罢,起身从枕下取出那个包袱,拿过来递给陈彦道:“你说的,我早替媚姊姊想到了,你看看,何意否?”

陈彦接过那包袱,一层一层地慢慢打开,而后看到那对设计精良的袖箭,眼前一亮,难以置信地问道:“墨家的机关袖箭?”

阿娓忙点头道:“今儿刚得到的,还没来得及亲手交给媚姊姊。既然彦哥哥你来了,就托你亲自带给她吧。”

陈彦忙点头,将包袱合了起来。而后抬头问道:“你把这个给阿媚了,那你自己呢?”

阿娓见他在想到亲妹妹时,还不忘关心她的安危,心下倒也一暖,忙道:“我也有一对的。”见陈彦似乎不信,忙向上捋了捋袖子,“诺,在这里绑着呢。”

陈彦见了这才将那包袱收到袖中。

而一旁的影见了阿娓拿出袖箭又给陈彦看自己手中的袖箭,眼神倒是黯淡了不少。姑娘对他的信任远不及这陈彦,毕竟姑娘回来这么久,提都没跟他提一句这袖箭之事。好在姑娘虽没提,却并没刻意避着他,这么一想,影方才舒服一点。

陈彦收了那袖箭,倒忍不住追问:“这东西可不好弄到,你哪里得来的?”

阿娓倒也不藏私,仔细地回答道:“就是在小镇上逛街得到的。街上某家木工的铺子是墨家的,被我认了出来,缠不过就只得卖给我了。只可惜今日我买得这袖箭后,他们就已搬走了。”

陈彦也深知墨家的性情,只得感叹道:“也亏得是要出海了,不然还得欠墨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阿娓也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可若不是要出海,只怕她死缠烂打,人也不会卖的。

说完这些,陈彦便知阿娓的近况不错,是以也放下心来。便将目光落在影的身上,沉声问阿娓道:“那他呢?又是怎么回事?”

阿娓忙站起身,将影护在身后,认真地回答道:“他虽是赵政给的人,却是我自己要来的。对于他,我还是信得过的。”

陈彦听完蹙眉道:“你糊涂,你要他干什么?他可是内侍出身,你要他是嫌你命太长么?”

阿娓回头看了影一眼,而后坚定地对陈彦道:“彦哥哥,我相信影是不会伤害我的。”

陈彦听完嗤笑道:“赵政的人你也敢相信?我看你也是昏头了。”

阿娓听陈彦这么说,当即不高兴了:“我行事自有我的考量,彦哥哥经年未见,保持一个做哥哥的关心便好,太过了就不好了。”

陈彦听了怒极反笑:“你为了他,来指责我?”

阿娓点头道:“嗯,影是我的人。而彦哥哥你终究不是我的阿兄。你只是表兄,所以姬家的很多事情,你注定不能插手进来。”

陈彦听了瞬间黑了脸,指着影道:“那他就跟姬家有关?”

阿娓点头道:“他是我要来贴身保护我以及姬家遗产的。”

陈彦听了,再细细打量了下阿娓这屋子里的布置,方才叹道:“你是怕财帛动人心,是以才特意向赵政要了个侍从?”

阿娓见陈彦明白了过来,方才坐了下来,直接对陈彦道:“影是我要来的人,我自会信他。”而后她回头问影,“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对不对?”

影被阿娓在陈彦面前护着之时就觉得格外温暖,见阿娓问他,忙神色肃然地点头道:“影,定不辜负姑娘的信任!”

陈彦见此倒难得地叹了口气道:“如此,我今日倒是白做了一回恶人了。”

阿娓听了笑道:“还多亏了彦哥哥你,让我家影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陈彦嗤笑道:“他会感激我?”说罢,对影摇了摇头。

影立马走了过来,向陈彦拱手道:“今日言语不当得罪了彦公子,还望你大人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陈彦嗤笑道:“此刻你倒是能伸能屈了。”

阿娓忙打岔劝道:“好啦彦哥哥,你什么身份,影什么身份?你跟他计较,平白丢了你家的面子。”

陈彦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也不看看今日我这面子是为谁丢的?他要不是你的侍卫,你觉得我多看他一眼?”

第九十九章 表兄陈彦(二)

阿娓自觉理亏,只得轻轻咳嗽一声,内心极其无奈。

陈彦见此,也心知阿娓是个主意大的,只能想着自己功夫比影好,来日替阿娓多防备着影就好了。

他们表兄妹经年未见,为了侍从闹僵了可就不划算了,是以向阿娓拱手道:“妹妹别恼,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有得罪之处,还望妹妹见谅。”

阿娓见表兄这么一说,忙摇头道:“彦哥哥你再这么说,我就真要无地自容了。”

陈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阿娓相处了,只觉若是妹妹在这里就好了。以阿媚对阿娓的了解,肯定能缓和此时二人的关系。

阿娓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彦哥哥,今日派影送给你的小鱼干,是我头次逛街买回来的,可新鲜了,你一定得尝一尝。至于那些果脯之类是从咸阳带来的剩余,也都各分了一些给你。经年未见,还真不知道你的口味和喜好。有喜欢的就留着自己吃,不喜欢的,可以分给同住的其他孩童。”

陈彦见阿娓记挂他,又安排得这么细致,想起自己因影的一袭话,气恼踢出的那一脚,心里格外过意不去,只得讪讪道:“一定尝尝,一定尝尝。”内心打定主意,待会儿去给阿媚送袖箭,从她那里拐点东西回去。横竖有他的一份,阿媚那里肯定也有一份。

阿娓当然不知陈彦已经将她送过去的东西一脚毁了个干净,影也是溜得飞快,自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是以陈彦后来将阿媚那口箱子拐了回去,还真敷衍了过去,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此刻阿娓见陈彦这么说,当然很高兴,忙缠着陈彦道:“彦哥哥,这都快正午了,要不留下来吃了午膳再回去?”

陈彦心想,自己确实难得来一趟,就这么走了也真不适合,便点了点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娓很高兴,忙命影去叫送膳之人多送一份午膳过来。影领命而去。

待影走后,陈彦方才蹙眉说道:“妹妹,你也太依赖这影了。连传唤这种事都要他来办。”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娓这里没有侍女,讶然道:“船上竟然没给你安排侍女?”

见陈彦提到侍女,阿娓只得叹了口气,将自己如何选来伊一,又如何跟她分道扬镳的事情一一说了。完了阿娓感慨道:“我这屋子里,人宁缺毋滥。我宁愿自己苦点,而不留下祸害在身边。”

陈彦听了也不喜那伊一。又因阿娓言说不留祸害在身边,心里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影就是最大的祸害。陈彦就觉得阿娓这是当局者迷,不过阿娓坚持,还拿姬家来堵他的嘴,他也不好再开口说什么影的不是。

待及影回来,见仆役们送来两份一模一样的餐饭。陈彦纠结的看了阿娓一看,到底没出口指责什么。毕竟阿娓已经那么瘦了,在熬下去只怕连命都没了。他这个当表兄的再去指责阿娓守孝期间吃荤,只怕不刺激到阿娓才怪。

倒是阿娓见到了陈彦纠结的那一眼,主动坦诚道:“彦哥哥,我其实一直都是在吃素守孝的,只是昨日听闻了那怪鱼之事,觉得当前的状况还是恢复实力保命更重要。我想家父家母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我这么做的。”

陈彦听阿娓这么一说,倒有些为自己的小心思过意不去。也是,姑父姑母是阿娓的双亲,她又怎么可能不伤心不惦念?可到底如阿娓所说,前路未知,到底该养好身体,积极应对才是。是以忙对阿娓扯起一个笑脸,而后两人静默用餐。

食不言。待用膳完毕,命仆役撤去餐盘,二人漱口、净手之后,方才坐在一起继续闲聊。

阿娓偏头问陈彦:“彦哥哥,我以前听媚姊姊说,徐福有一次遭剑仙刺杀了,对此你怎么看?”陈彦修的是剑道,剑道之上还有剑仙流派。对于此事,这个大船上,再没有比问陈彦更好的人选了。

陈彦听了点了点头,而后缓缓开口道:“此事我也听说过,初时不以为然,觉得以剑仙的手段,徐福哪还有活命的机会?”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这两日在船上认识了些上次出海的少年,听他们讲了许多上次出海之事,竟隐约觉得这徐福怕是道门一脉的高人,如此他遇到剑仙却还活了下来,也就说得通了。”

阿娓听完不置可否,也将自己的所想和盘托出:“以前还在家时,便听闻有不少人去刺杀徐福,结果不了了之。彼时我边断定这徐福只怕不仅通于医术,武功只怕也高得骇人。可这次上船后,听闻他对付怪鱼时,没用武器,却成功弄死一片海域的怪鱼,我倒觉得这徐福只怕是个用毒的高手。”

“用毒?”陈彦因阿娓这话,脑海里灵光一闪,可惜最终也没抓住。只得叹道:“你的说法我会留心观察的。总之你好好保护自己,若有什么不决之事,便派人来及时通知我。”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对陈彦道:“彦哥哥,你们男童那边消息灵通,以后但凡出了什么大事,还请别瞒着我。我虽不敢说自己是女童这边的翘楚,但到底还是能影响些人的,若有万一,相互照应吧。”

陈彦听完也忍不住叹道:“你也觉得上次出海的那些少年轻易告诉我们上次出海之事,是有目的的?”

阿娓点点头道:“他们或许是想用此钓出我们这群孩童里,有能力的人,而后借此谋划些什么。”

陈彦听了也不由叹气:“我也是这样的想的,是以一直隐藏着自己,并告诉我认识的一些人隐藏起来。可还是有不少人被钓了出来。”

“都有谁?”阿娓蹙眉,倒没想到上船还不到三天,他们这边就自乱阵脚了。

陈彦叹气道:“女童这边我还不知道情况,男童那边倒是被钓出了两个楚地的乐巫,一个巴国的巫医,另有一个剑道传人,目前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世。”

阿娓听了感叹道:“大概是那夏虞是巫神之体,上次船上又出现了巫颂这个乐巫以埙音救人,再加上有瞬间能让人恢复的巫药,是以才将这些个与巫有关的人都钓了出来吧。”

陈彦也点了点头:“至于那剑道之人怕是听闻此事热血沸腾,想去找那夏虞试一试身手。”

阿娓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看来那人绝对是剑道里的重剑之人了。”

第一百章 剑道与刺客

陈彦听了,点头称赞道:“看来妹妹这些年里,不仅对史学、易学多有研究,剑道之上,也颇为用心!”

陈彦这话,算是印证了阿娓的重剑之语。

要知道,剑走轻灵,故有千变万化。是以研习剑道之人,用的多是轻灵飘逸之剑。用轻灵飘逸之剑的人,大多心思灵巧,行事也偏机警,纵有热血好斗的,行事却是谨慎周全的。但剑道之中,却又有一门独辟蹊径,他们善化重剑拙力为飘渺灵动,剑质以厚重而闻名,追求一力破万法,性格上又多是鲁莽好斗之辈。

阿娓听陈彦这么一说,反倒摸了摸鼻子,不自在起来:“我不过就是儿时听阿娘提了那么一回,仗着记性好,才记住了这些。倒真没点评你们剑门中人的意思。”

陈彦听了,只能为阿娓的敏感而摇头。苦笑道:“你又何必自谦?你到底是姑母手把手教的武艺,姑母的修为,在我剑道一脉也算是高手了。你若非守孝在身,伤及根本,只怕是长剑在手,你这影一时半会儿只怕也难得胜你。若你轻功再好些,只怕他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说罢,陈彦别有深意地看了影一眼,那意思是,你别当我妹妹年纪小就是好欺负的。

影听了果然神色一禀,这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上次阿娓突然入定打坐,他虽知阿娓是有功夫在身的,却也没太当一回事,此刻听陈彦提及阿娓能与他打平,倒着实吃了一惊。又想起阿娓比他还小几岁,心中一时竟生出些挫败感来。

阿娓听陈彦这么说,忙摇头道:“彦哥哥说笑了,我的功夫连你们剑道的门都入不了,否则当日阿娘岂会放我拜入史家?至于打败影?”阿娓偷瞄了影一眼,还是自信地回答道,“正面对上,我不是他的对手,可论及算计他必定败在我手上。”

影听了心底着实不是滋味。可他总不能立马对阿娓说,姑娘我们来比划一场吧。若是他真敢,只怕陈彦当场就会劈了他。想起阿娓说她自己剑道上还没入门,再想起修习剑道的陈彦来,影突然觉得,今日陈彦擒下他之时,只怕根本没使出全力。如此一想,心下不由一阵骇然。

而后回想起以前内侍训练时,听前辈们提及的那个敢于刺杀皇帝陛下的刺客荆轲,说起他的五步必杀之技,端地是令他们这些暗卫神往。可最后那个刺客还不是刺杀失败了?据说当时就是有剑道的高手在陛下身边,所以那荆轲根本没有得逞。

剑道高手,果然令人敬仰!

陈彦见自己一席话在影心底起了震慑之意,今日目的也达到了,便要起身辞行。正欲开口,神识却突然察觉到门口有人在探头探脑。当即运气朝门外大喝一声:“谁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还不给我滚进来!”

那士兵只觉那声呵斥就炸开在他耳边,吓地一哆嗦,直挺挺地摔了进来。

影见此,一时也不由为此心折。心想,还好陈彦这声呵斥不是对他的,否则一时不查,他都要吓得一哆嗦了。

见摔进来的是个士兵,陈彦不由蹙眉望向阿娓。阿娓偏头望去,却是她认得的熟人,来人正是今日跟着她去逛街的士卒阿达。

阿娓蹙眉走上前去,问道:“阿达,你怎么到船上来了?”

阿达见到阿娓,方才哭丧着一张脸道:“姑娘,你这里都什么人啊!方才真是差点吓死我了!”说罢,爬起来,忙拱手行礼道,“是我家副将遣我上船来寻姑娘的,说是今日姑娘买的那三个奴来历特别,副将不大好处置,故此还请姑娘下去亲自拿个主意。”

陈彦听了,一知半解,又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只得低头问阿娓:“需要我陪你过去么?”

阿娓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自己可以处理,彦哥哥照顾好自己就行,莫要轻易暴露了身份。”

陈彦听了,想起阿娓说的船下的王离是她的族亲,一时倒也放心下来。他向阿娓笑了笑,而后起身出去了,徒留下阿达目送他的背影。

阿达心想,这个只怕就是刚才呵斥他的高手了。

见陈彦走了,阿娓方才向阿达问话道:“他们什么来历?以至于让你家副将都觉得棘手?”

阿达忙拱起手恭敬地回话道:“回禀姑娘,那个女的最后熬不住开口了,可她说他们兄妹三人是墨门的侠墨。”

阿娓听完蹙眉沉吟道:“侠墨?可有证据?”

阿达忙道:“问出消息后,副将就命人飞鸽传书给胶东郡那边的郡尉,打听这事。那边回书说,这兄妹三人是进郡守府盗取上贡的夜明珠,才导致沦为奴隶发卖至此。至于三人身份,那边只字不提,只劝说副将不要留下这三人,免得给将军遭祸。”

阿娓听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郡尉,都可以不把武城侯府放在眼里了!”

阿达听了喟然长叹道:“谁说不是呢?副将当时气得差点没把军用的信鸽给宰了——”

阿娓听了掩唇偷笑,向阿达道:“此事你们将军还不知道吧。”

阿达忙点头道:“今儿姑娘买了三个奴隶的事情将军知道,在大营里,想瞒也瞒不住。不过传书的事情将军还不知道,当然我们也根本不敢告诉将军。”

阿娓示意阿达随她下船,边走便调侃道:“是怕你家将军听了,气得直接派一队人马,立马去平了那胶东郡吧!”

阿达听的这话,军国大事也不敢随意接嘴,只能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甫下船,阿娓便注意到周遭气氛不对,素来纲纪严肃的王家军,此刻居然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阿娓蹙眉,回头望向阿达。

阿达见此,也是一头雾水。见阿娓朝他看来,只得咳嗽一声,迎了上去,对那些士卒斥责道:“擅离职守,聚众议论,成何体统?”

阿达身为王元亲信,众士卒自是认得的,见他发话斥责,都红了脸,忙一哄而散。

阿达见他们各自退回到该守的位置上,目不斜视,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卒身边,盘问道:“方才你们聚在一处,到底在议论何事?”

那士卒看了看阿达身后的阿娓,方才小声地回禀道:“方才有刺客扮作菜农混入营地,刺伤了徐福大人......”

“什么?徐福在营地内遇到刺客刺杀!”阿达倒真是吓了一跳,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阿娓站在一旁,听了个正着,顿时只觉一盆冰水兜头而下,霎时冷得上下牙齿都在打颤。心底一个声音在叫嚣着:是阿娘来了,这个刺客定然是阿娘了——

第一百零一章 徐福遇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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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亏得此前士卒散去,那名士卒回答完阿达的问题后,就恭敬地低下了头。而阿达乍闻此信,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是以也没注意到阿娓的异常。

此刻阿达的心绪很乱,一方面为军营里混入刺客而感到愤懑;另一方面为徐福遇刺这事的影响而忧心忡忡;更多的则是担忧王元的安危,他身为亲卫,不跟在少主身边,万一少主出了什么意外,他简直百死莫赎!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那个士卒几乎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受到牵连。

阿达深吸了一口气,冲那士卒一连串地发问:“将军和副将可还安好?徐师伤势如何?那刺客可有抓到?”

那士卒低头呐呐道:“将军和副将一切安好,徐师旧伤在身,这次又添新伤,只怕难以痊愈了。至于那个刺客,被她逃了......“

阿达听得两位主子没事,很是松了口气;闻得徐福受伤,也没多大表示。待听得那刺客逃了,当即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竟然让他逃了!我们堂堂一万王家军在此,居然连个刺客都抓不住!当时你们便是一拥而上,乱箭射死也好啊!这事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让陛下更有理由看轻将军、看轻我王家军了!“

那士卒呐呐,低头根本不敢多言。

阿娓被阿达这一吼回了魂,听得那刺客逃了,方才深吸了口气,强掩下心事,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抓到就好,阿娘没事就好。

此时此刻,阿娓的心底其实也是纠结的。自从得知前世,悉知那两姓仙人之约,她对姬姓的感觉,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一方面担心姬家仙人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一方面又真的舍不下这一世的血脉亲情。爹娘并不知道此事,阿娓是清楚的。毕竟他们待她那是真的很好,掌中珠、眼中宝,往事悠悠,历历在目。

阿爹定是不知道她身世的,否则也不会留下《与女书》,叫她归葬阿兄。精于易学的阿爹不知晓此事,阿娘就更不可能知晓了。

不知者不怪罪,更何况这些年里阿娘是真心实意地将她当做女儿来疼。若不是为她,又如何会铤而走险前来刺杀徐福?江湖多逍遥,可阿娘还是挂念着她,心疼着她啊。

此情此景难为情,教她如何狠得下心来,对阿娘置之不理呢?

血脉亲情从来都是羁绊啊!是以阿娓只得按下心中的种种,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现下的一切。

她走到阿达身侧,镇定地说道:“眼下生气也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该先弄清事情原委。分析出刺客的去向,抓住刺客要紧。”说罢,也不管阿达,径直盘问起那士卒来,“你给我们详细说说,当时徐师遇刺的场景,以及刺客脱逃的细节。”

士卒有些迟疑,见阿达点头鼓励,方才缓缓说道:“现下营地里的菜蔬都是由附近菜农每日选送过来的,一来二去大家都熟了,检查起来也就不那么上心了。今日如往常一样,菜农来送菜,那边负责守卫的士卒就粗粗一看,放了进来。“

说道此处,那士卒见阿达面有怒容,忙急着说道:“事发后,那名士卒已经自刎而死了。是以他到底是畏军法而死,还是和那刺客早有牵连,一切都不得而知了。为此将军大发雷霆,将他治下的那一队士卒全都扣押了起来。”

阿达听了愤愤道:“擅离职守,死了活该!平白丢了咱们王家军的脸!”复又想起刚下船时看到的聚众议论,一时就更气了,“还有你们,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危险时刻,万一那刺客再来了怎么办?万一那刺客声东击西,要的不是徐师的性命,而是偷渡上船呢?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仔细着点!但凡有纰漏,军法处置!”

阿达一发威,倒真吓了阿娓一跳。一直以来她都有些忽视王元的这个亲卫,只觉他是个忠心憨厚的汉子,到此刻才发觉其人心细如发。是呢,船上,她差点都走了误区,漏掉了船上。

若是阿娘,若来者真是阿娘,只怕刺杀徐福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么上船去寻她,救下她,这才是阿娘最终的目的吧。

阿娓捏紧了拳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回头去看飞舟,生怕被这二人看出什么破绽来。心下却暗自发急,难道阿娘真的逃到了飞舟上?

正所谓关心则乱,阿娓此刻心思已乱,早忘了以当时慌乱的场景,刺客根本没机会往船上逃,若是逃往船上了,只怕此刻王离早带兵上飞舟搜查了。

阿娓会关心则乱,阿达显然也会,只是他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阿达吼完之后,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又担心王元的安危,是以问道:“可知将军派了何人前去追击那刺客?”

那士卒忙回答道:“正是副将带人前去的。”

阿达听了,眉毛都拧了起来。一来担心王元追上了刺客,怕那刺客垂死挣扎伤了他;一时又担心王元没有查到刺客的行踪,无功而返,惹得将军震怒。一时之间只能暗恨自己临时有事被调开,不能陪在少主身边

这样一想,他便没好气地瞪了阿娓一眼,有些迁怒地说道:“姑娘还请速随我去见那三个奴隶吧。等安排好了姑娘的事情,在下好去支援副将,捉拿刺客。”对于阿达而言,王元的安危总是第一位的。

阿娓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此刻她多想说,要不我和你同去吧?可这话明显就不合适此时的场合,更何况她还不会骑马,阿达又怎么会答应带她一起去捉拿刺客?

此时此刻,多说多错,阿娓有些无奈,只能打定主意走一步看一步。片刻间,心思就转得得飞快,不是说那三个奴隶是墨门的侠墨么,去会会也好。若是施之以恩,再胁之以威,由墨门出手找到或救出阿娘都该是容易的。

主意既定,当下便点了点头:“如此有劳你费心安排了。”

阿达撇下那士卒,带着阿娓径直往王元的营帐行去,对守帐的士卒叮嘱了一番后,问清了王元等人的去向,就冲阿娓拱了拱手,寻了匹快马,单枪匹马往集市方向疾驰而去。

阿娓目送马匹奔驰,卷起的滚滚烟尘,暗自揪着心,只好假意避灰似的掩面轻咳。

守帐的士卒见阿娓迟迟没有转身进帐,反以为阿娓这是避嫌,忙道:“既然少主有令,阿达统领也有交代,姑娘随意出入就好。”说罢似乎觉得这话有些歧义,忙又补充道,“少主从来不管军中之事,是以帐中也没有什么军机密要的,姑娘不必避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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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徐福遇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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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那士卒的回话,阿娓一时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这士卒这般说自家少主,还真是出乎阿娓的意外。

她暗自摇头,心想:看来王离真没有打算将王家军交到王元手中,王元今日说他不是师出兵家,想来也不是哄骗她的话了。

她只得摸了摸鼻子,而后回道:“既然这三个奴隶,由你们看守着,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是逃不了的,如此我倒也不着急着见他们。听说徐师受伤了?不知他住在哪处营帐,我想先行去探望探望他。”

守卫的士卒本也是王元的亲信,王元待阿娓如何他们这些人是看在眼里的。加上几次用膳,阿娓又是将军和徐福的座上客,是以倒也没想过阿娓会对徐福不利,故此扬手一指,说道:“右起第三个营帐便是徐师的住处。只是徐师这次伤得有些重了,军医刚替他包扎完毕,只怕也没有精神接见姑娘。”

阿娓不自觉地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徐师当真伤得很重?”

那士卒听了一怔,而后苦笑了笑,小声说道:“只怕是真的很重,据说正好伤到了上次剑仙所留下的创伤处,我看那边帐子里,都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盆热水了,端出来的都是染红的血水呢!”

阿娓听了不置可否,状似无意地说道:“徐师这一受伤,不知几时才能痊愈呢?只怕既定的开船日期,又要延后!这刺客啊,来得可真是巧了!”

能当亲信的人除了忠心,脑子自然也是不坏的。乍听了阿娓这话,那士卒脑海里立马闪过一道灵光,而后望着阿娓,惊疑不定地说道:“姑娘的意思是,这徐福畏惧出海,故意买通刺客,演了出苦肉计?“

阿娓咳嗽一声,摆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哦!在说,即便真是如此,我们也没有证据的。”而后颇有些关切地感慨道,“当下最要紧的,只怕还是将军如何向陛下申辩此事吧。”

王离亲自带军镇守的地方居然出现了刺客,那刺客混入其中居然还伤到了徐福!这事若让赵政知道了,他还敢相信王家军的实力?相信其能保护好他?守卫大秦的江山?因忌惮,赵政早已不大重用王家军了,而徐福军营遇刺一事,对于本已信任垂危的王家军来说,只怕更是雪上加霜。

故此若王离上书言说徐福畏惧出海,买通刺客刺杀自己,以期延误出海,这就会是个极其完美的借口。以赵政多疑的性格,便是徐福得信了上书申辩,说王离污蔑之类,只怕赵政也会先入为主,更为相信王离的话吧。

毕竟王家军再不得帝心,也是大秦的军人。而徐福这个有归来不报的前科存在,信任这东西,在赵政眼中,只怕脆弱得可怜!她只要轻轻那么一推,或许就能打碎了。

一时之间,阿娓也不由感慨万千。心思一转,嘴边又闪过一丝笑意。

徐福当真可怕么?他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倘若失去赵政的信任,对付区区徐福,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王离和徐福的矛盾呈到赵政的御案前,赵政定会派医者前来琅琊亲自验伤的。届时若验出来的结果,是徐福毫发无损,根本没有受伤,想想都觉得格外有趣呢!

毫发无损么?阿娓想起祁闻提到过的那种活人肉,瞬间痊愈的巫药,自得地一笑。徐福,这一回,我坑定你了!

阿娓的算计,这士卒未必清楚,但阿娓找的这个理由,于他王家军有利,正解了将军的燃眉之急。故此他忙躬身向阿娓行了一礼:“姑娘大才,不愧是将军看中的贵客。”

阿娓摆了摆手,淡淡一笑。三人言成虎,便是王离不信这苦肉计,可若全军将士都这么说,他能不信?同袍情深,其他士卒自是不会对那一队牵连关押的士卒坐视不理的。所以这黑锅,徐师是背定了。

阿娓心情甚好,故此决定待会好好去探望探望,这个重伤的徐福。只希望他不要真被她坑死了才好。毕竟若徐福只是被赵政一怒之下斩了,那也太便宜他了!

别过那士卒,阿娓径直往徐福的营帐行去。守门的一位士卒,见到她,拦住说道:“徐师有伤在身,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许打扰。”

阿娓吃了个闭门羹,倒也不想与这士卒争辩,只说道:“我是来见你们将军的,不知将军可在里面?”此刻王离定是在此处的,毕竟徐福是在他营地中受伤的,不管真假,此刻他都不能置身事外,只得做出关切和相陪的姿态。

那士卒见此,倒迟疑了一番。

另一位士卒见此,忙抢答道:“姑娘请进,将军在里面呢。”说罢,还替阿娓掀了帘子,回头对另一士卒抱怨道,“阿娓姑娘是将军的贵客,怠慢了,你我可担待不起。”

阿娓也不辩解,见有人替她掀帘,便径直入内,也懒得理会这守门的两个士卒的恩怨纠葛。自古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忠心也好,专营也罢,这世间,自是少不了想要巴结一二权贵,走个捷径的存在。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士卒懂得卖她一个好,有机会,她还他一个人情便是了。毕竟今日,为了阿娘,她是非见到徐福不可了。

帘子被挑起,光线进入帐内,自是惊动了屋里的几人。阿娓款步入内,屋中几人都直直望向她来

王离蹙眉,却没有发话;王离不说话,他的两个亲卫自是不会多嘴;军医是王离的人,便也只看了阿娓一眼,又低下头,自顾自地忙活了起来。

唯有徐福的那个小道童,欲要上前出言喝退阿娓,却被阿娓先声夺人了。

“听闻徐师受伤,我特意过来探望一番,还请诸位不要见怪!”说罢,当即拱手行礼。

王离熟知阿娓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这徐福刚遭了刺客、受了伤,这阿娓就闻得信前来探望。这其中若说都是巧合,王离却是不信的。

他眯了眯眼,想起逛街回来,王元对自己说的那一席话,一时又觉得,同姓同源,阿娓也没有要害他王家的意思。这次刺客的事情牵连到王家军,阿娓来此,莫不是来替他们解围的?

只这么一想,王离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阿娓看在同姓同源的份上,提点他们王家一二,或是可能。可要说多热心地来积极解围,只怕还真不大可能了。所以,这阿娓此次前来,目的何在?

王离忍不住偏头看了看已经痛昏过去的徐福,心中暗自猜测,难道这阿娓真是冲着徐福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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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徐福遇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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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这些日子里,阿娓对徐福有意无意地针对,王离倒是有些明白了。是了,她该是恨徐福的,若非徐福上书什么海上仙山、不死仙药等事,只怕她如今还好好呆在梁城,哪用得着背井离乡到这琅琊郡!上这即将出海的飞舟?

她若不离开梁城,周公夫妇大约也不会死了吧。王离想到那素未谋面的姬姓族兄,一时倒也有点伤怀的。天子之裔绝祀之仇,这徐福,还真是该死!

只是,他不能杀了徐福泄恨。刺客一事后,他更要担负起保护徐福安慰的职责。若这当头,徐福死了,只怕他和王家军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的。身为族人,他可以怜惜阿娓的遭遇,可身为一军将领,他更要护好手下同生共死的兄弟。

故此他难得板着脸对阿娓道:“你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军营里此刻正是多事之秋,姑娘还是请回,避避嫌也是好的。”

阿娓倒是明白王离在害怕什么。怕什么?不就是怕她一气之下杀了徐福,最终牵连到他王家军!果然,什么同姓同源,哪里比得上什么权势富贵?王离待她好,前提也不过是她要对他没有威胁。

阿娓内心嗤笑不已,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众目睽睽之下,趁徐福有伤在身,行什么刺杀之事?便是要杀徐福,那也得等到船入海之后,再见机行事。毕竟,徐福若死了,船怎么出海?船不出海,如何去履行什么仙人之约呢?

阿娓偏头看了下军医额上细密的汗水,又看了看脸色苍白,昏死过去的徐福,心知徐福这次伤得确实很重。得了准确消息,有王离这只老狐狸在,她也讨不到什么好,是以只能拱手道:“将军说的是,如此我就不多做打扰了,这就告辞!”

说罢,也不管对方许不许,转身退了出去。

见阿娓退了出去,王离绷紧的身子,才逐渐放松下来。说真的,他其实是有点胆怯的,怕阿娓会坚持,怕她真的对徐福下手,届时他拦还是不拦,都是问题。他心底还是真怕徐福身死,王家就此遭受灭顶之灾。

还好这阿娓念及同姓同源,只这样一想,他心底又格外心疼阿娓了。这姑娘当真不错,对族人也是真心的好,她会沦落至此,徐福还真是罪魁祸首!

这么一想,王离便也恨上了徐福。若非他多事,天底下哪来这么多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孩童?

想当年,他祖父和父亲,帮着秦国剿灭六国,为的不也是天下一统后,百姓得以真的安宁!为了不使陛下忌惮为难,他们还主动退出朝堂,从此偏安一隅!

可谁成想,飞鸟尽而良弓藏,权势到达极致后,陛下竟然会妄图求那虚无缥缈之事。

长生不死之药!王离忍不住嗤笑,陛下还真相信这徐福的一番胡说八道!若这海上真有什么仙山,真有什么仙人,当真赐下了不死仙药,你说这徐福会自服成仙逍遥天地间?还是拿回来进献给陛下,换取些权势富贵?

陛下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到头来还不是替人做嫁了?当真是糊涂至极!唉,陛下还是老了啊!

王离在心底叹息。陛下迟迟不肯放权,又不立下储君,来日有个三长两短,这么多皇子王孙,将来还不知如何闹腾呢!想起皇子的夺位之争,他不由又想起自家的几个不省心的后辈,想起今日王元所说的话来,一时又不由叹息。

孩子们都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也好,且由着他去吧,横竖王家底子在此,若是分家能分担风险,能长盛不衰,就由着他们小一辈去折腾吧!横竖他家已位极人臣了,再进一步......算了,以嬴姓血脉的残暴,哪来的再进一步的机会?

是以经此一事,王离倒是开始慎重考虑给王元等几兄弟分家的好处来了。这倒是王元和阿娓都不曾想到的。

却说阿娓出了徐福的帐篷,倒也没急着去见那三个奴隶。阿娓而是站在徐福的帐篷外,向那个起初对她示好的士卒,偏头吩咐道:“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所谓关心则乱,阿达可以不在意那些刺杀的细节,可阿娓却是在意的。她既然能直觉那是阿娘,那便是**不离十的事了。阿娘逃了,她很高兴。可阿娘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有无性命之虞?

这些疑问一直盘踞在她心里,教她如何安得心来!毕竟徐福是那么好刺杀的么?当初剑仙出手都没能要了他的命,阿娘她,可还好?

那士卒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一同守卫的另一个士卒,又朝帐篷内看了看,最终摇头道:“当下正是多事之秋,在下不敢擅离职守,还请姑娘见谅!”说罢,还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娓,似乎害怕她生气。

阿娓是有些恼怒的,可想起王离还在徐福的帐篷内,以他的功夫和耳力,这外面的点滴都该听得一清二楚的。心知这士卒是畏惧王离之势,阿娓也不想节外生枝,一时也只得拂袖而去。

行至王元营帐外,见好几位士卒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阿娓心知这是计谋将成,谣言欲起,心下暗自得意。她咳嗽了声,走了过去。那些士卒见她来了,忙做鸟散,唯有守帐的二位,见她来了,忙堆笑道:“姑娘见过将军了?”

阿娓颔首,算是应答。

其中一个士卒憨头憨脑地忙问道:“那徐师的伤,到底如何了?”

阿娓摇头道:“徐福昏死过去了,我只是远远瞧见军医在替他医治,伤得如何,还真不好说。”

另一个士卒忙道:“也是,姑娘是何等身份,还能亲自前去给徐师验伤不成?”说罢,拱手道,“姑娘快进去吧,我估摸着再过些时辰,那三个奴隶身上的药效就要过去了。”

阿娓本有心就刺杀细节问上一问的,听得这士卒如此说道,也只能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也罢,事已至此,倒不如解决完这边的麻烦,回去详细卜上一卦,纵使力有不及,不是还有巫颂阿兄么?再不济,还能拉上那风家兄妹。

打定主意,便不再多做纠缠。待士卒掀开帘子之后,款步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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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墨门兄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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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入帐,入眼的便是三个还被绳索捆绑住,跌坐在地上的奴隶。

较上午而言,此刻他们的衣衫更为褴褛了,身上还平添了好些新的鞭痕,大抵是他们咬死不肯说出来历,而被王元的人好生伺候了一番。对此阿娓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越是危险的东西,越要弄清楚来历,才敢放在身边的不是?

纵使是条恶犬、饿狼,只要你降服得住它,指挥得动它,那么它便有存在的意义。阿娓起初选中他们,便是因为他们残了。哑了便没有说话的机会,少了泄密的风险,至于不能做母亲的那位,出海嘛,又不是娶回去作妾,要生儿育女?

于别人而言的废物,在她眼中却是宝贝。更何况这兄妹三人还有武艺傍身,这就不可多得了。故此,阿娓会一口气地买下他们。可谁能想到,这三人会是侠墨?

墨门墨侠一脉的人么?阿娓不自觉地捏了捏袖中的机关袖箭,眼前这事,似乎有些棘手呢!论交情,论救娘亲,她该先施恩,放了他们的;可就这样放了他们,那她这一趟奴隶市场之行,岂不是白费了?没有个贴心听话的仆役,船出海后,很多事情都会束手束脚的!

他们兄妹三人得留下,至少也得留下一位!阿娓暗自在心底筹谋着。

三人原本在一处支支吾吾,连比带划,不知在交流些什么,此刻听得脚步声,忙抬头望向来人。来人一袭白衣,十二三岁,正是早上出言买下他们的那个贵族女孩。两个少年对望了一眼,又着急地冲唯一能说话的少女,又一顿支支吾吾的连比带划。

阿娓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交流。她不懂哑语,却看懂了他们三人之间的默契。

有趣,当真是有趣。看得出来这两个少年并非生来就哑的,可是被人割了舌,不寻死觅活,很快就学会手语交流,其心智之坚,绝非常人。而这少女,看起来也大不了她几岁,遭遇侮辱,且终身没有做母亲的希望了,可她整个人却不是死气沉沉的,依旧带着几分英气和生机。

侠墨么?阿娓见此,反倒十分肯定了。还隐约觉得这兄妹三人在侠墨中,声誉地位还不低!

那兄妹三人交代完毕,便一起抬头望向了阿娓。阿娓神色坦然,任由他们打量!彼此都在试探,都在暗自打量,看谁先沉不住气来

最终还是那少女顶不住阿娓的气场,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今日多谢姑娘美言,方才买下我兄妹三人!”无论怎样,谢还是要谢的,若非眼前的小姑娘出言买下她兄妹三人,只怕他们还要在奴隶市场上受些折辱,不知几时才能遇到贵人,得以表明身份,拥有脱身的机会。

是的,脱身。墨门人多,消息自然灵通,墨门中人纵使不识,其情义也宛如兄弟姊妹的。只要他们寻到机会,将身份散出去,墨门中人得了消息,必定是会全力救出他们三人的。只是,他们得罪了一方郡守,对方又知道他们身份,故此一不做二不休,割了他两位兄长的舌头,押送途中,又看得紧,丝毫不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机会。

阿娓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上位,坐定后,俯视着捆坐在地上的三人,直接开口问道:“你等真是侠墨?”

那少女挣扎着站了起来,苦笑着哑着嗓子道:“不敢欺瞒姑娘,我们兄妹三人,正是出自墨侠一脉。”

阿娓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捋起袖子,露出机关袖箭:“那你们可认得此物?”

机关袖箭一出,便是还跌坐在地的两个少年都挣扎着站了起来,双目通红地冲着阿娓一顿支支吾吾。

那少女见到阿娓手中的机关袖箭,眼前也不由一亮,看到迫不及待的两位兄长,沙哑着声音急切地问道:“工墨一脉的小袖飞羽,敢问姑娘,你是从何得来的?”

当马车驶入军营,下车时他们遥看到飞舟,便猜到了王元等人的身份。可眼前这个,称王元阿兄的少女,秦国武城侯的女儿,怎么可能拥有此物?

要知道,小袖飞羽在他们墨门中,也是难得一见的,能得到此物之人,要么是墨门高层,要么是与墨门交好的其他百家嫡传。可眼前这个小姑娘,一个秦国贵族之女,居然拥有小袖飞羽,这一点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

“知道它叫小袖飞羽,看来你们的身份是假不了。”阿娓放下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三人身边,也不多说什么,凝气于指尖,三下弄断了三人身上的锁链。

这是阿娓第一次人前显露出功夫,这一手也镇住了三位还没完全恢复功力的少年少女。他们不清楚阿娓的底细,见其小小年纪有如此功力,一时也不敢放肆。加之阿娓有机关袖箭在手,在没弄清她与墨门的渊源,他们也不敢轻易出手。毕竟小袖飞羽的威力,墨门出身的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阿娓见镇住了此三人,方才退开一步说道:“我不是王元的妹妹,我是即将随徐福东渡出海的童女,买下你们原是为了出海做仆役之用。”

阿娓顿了顿,见三人的目光还盯着她的手臂,似乎很在意那机关袖箭,便接着说道:“我出自史家,得贵派工墨一脉墨匠里掌柜怜惜,方得到这袖箭防身。今日不知三位身份,贸然买下,若有折辱之处,还请三位见谅!”

三兄妹先听得阿娓说起里掌柜,便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因见阿娓言辞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这席话也就信了九分。

是以她话刚落脚,墨家那名女子便沙哑着声音回答道:“姑娘言重了,若非你心善,只怕我兄妹三人如今还在奴隶市场任人搓揉,哪有机会表明身份,得以解脱?”

说罢竟撑着未愈的残躯,摇摇欲坠地向阿娓揖了一礼:“姑娘既是百家之人,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们兄妹三人的,我等定不敢推辞。”

阿娓听了这话,倒不由抬头多看了眼前这少女一眼。好一个爽快又聪慧的女子!好一招以退为进、反客为主!

粗粗听来,这女子的话也是情真意切了。可再细细一想,却不是故意蒙人,又是什么?毕竟从一开始她就表明了身份,说出她是即将出海的童女。跟一个即将出海,生死未卜的人谈什么以后相报,这不是打定主意赖账么?至于什么大恩不言谢,这是要让她就这样白白放他们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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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墨门兄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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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纵使她得了墨家的袖箭,那也是她和里掌柜的交情,也还是她花了真金买下来的。此三人以为表明身份,借着诸子百家的关系,就能这样轻易全身而退?他们真当她是个十一岁的普通女孩,哄一哄,随随便便就忽悠了过去啊!

阿娓愤愤不平地想,她买奴是为了什么,为了方便使唤。辛辛苦苦出入奴隶市场折腾半天,竟要她人财两失,更没有这个道理了。

阿娓心思转得极快,是以那少女话音刚落下,她便有了主意,故而勾唇一笑:“这位姑娘你言重了,我们之间可不存在什么恩义。我买你们,是因为我缺少奴仆,这跟你们的身份无关,故此不能混为一谈!”

两个男子对视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警惕了起来。那少女哑着声音,蹙眉道:“既然你拥有袖箭,又认识这里的里掌柜,当和我们墨家有些交情,难不成,你还想为难我们?”

阿娓听了嗤笑道:“做人还是要讲些道理。我花钱买你们为奴,你们不肯为奴,是我难为你们,还是你们难为我?”言罢摸了摸袖箭,继续道,“儒墨并称天下显学,墨门中人不知凡几。我和里掌柜有交情,又不是和墨门所有人都有交情,如此你们哪来的面子,让我平白损失?”

那少女一听,不由笑道:“原来如此。姑娘今日所花之资,待我等回去后,定百倍偿还。”

阿娓听到这里,当即怔了一下,而后似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面有古怪之色地上下打量着那个少女,见其面色不似作假,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你觉得我像是缺那几个钱的人?”说罢又意有所指地隔袖摸了摸袖箭。

那少女眯了眯眼,是了,买得起她墨家机关袖箭的主,又岂是贫穷之辈?他们卖身之资不过下币三百枚,百倍之资、便是千倍之资、万倍之资,人也未必放在眼中吧。所以她要的是他们的人?还是要他们承情?或者要借此要挟墨门一脉救她性命,免她出海?

那少女行走江湖,自然也不笨,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声音,沉声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放我们离开?”

“我缺奴仆,所以你们三兄妹中,必须留下一人来,发誓效忠于我,充当我的仆从随我一道出海。”阿娓盯着那个衣裳破旧的少女,掷地有声地继续说道,“至于其他二人,我可以放其自由。但我既然买下你们,你们就算欠下我一个人情,墨门侠墨向来行侠仗义,讲究有恩必报,故此那离开的二人,也得必须替我办一件事!”

阿娓此话一出,墨门兄妹一时都有些怔然。严格说来,这话也没什么毛病,要求也都在情理之中,可是,她身为百家之人,如此提条件,是当真不想留一点情面了么?

反应过来的两少年,忙扯着少女咿咿呀呀地表达着什么。少女听着一边点头,一边摇头,又连比带划地不知说了什么,最终安抚住那两少年,方才回头问道:“我等想知道,姑娘想办何事?”

既然这小姑娘要留一人出海,那么必然不是救她性命,免她出海这样的难事,如此倒不妨问问是何事,若力所能及,答应下来也无不可。

当然更多的还是,她在拖延时间,等药效散尽,功力恢复,纵使外面有一万士卒,有她兄妹三人,全力施为,也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再不济,还可以挟持这个小姑娘出去,横竖她能跟着王元出入奴隶市场,想来地位和安危都是武城侯要顾及一二的。

他们的打算,阿娓自然是不清楚的。阿娓修习史家,史家记载的是千古王朝更替,各国重要人物及事件,她通晓的更多是王朝更替、帝王心术、百家学说的精髓,她其实根本就不具有什么江湖经验,面对江湖中人,她到底太过于掉以轻心了。

当然,她没想到,也是因为她从前根本不需要去想这些事,而今日因为阿娘行刺之事,她也先乱了心。百密一疏,谁能想得到这兄妹三人是如此胆大妄为呢?

此刻阿娓不知,是以她依然十分镇定地讲着条件:“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离开的二位要替我救一个人。”

兄妹三人对视了一眼,依然由那能说话的少女出言问道:“何人?”

“今日行刺徐福之人!”阿娓恐帐篷外的士卒听到,故此放低了声音。

“徐福遭人刺杀了?”那少女闻讯惊疑不定,而后蹙眉低声问道,“不知那刺客,与姑娘有何渊源?”

阿娓目光微凝,不悦地道:“你们只要救人便好,知道太多,对你等并没有什么好处!”

少女不语,只是转头与两位兄长对望了一眼,而后又转回头,继续周旋道:“可是人海茫茫,你总得和我们说清楚此人是男是女,是何年纪,是何样貌吧!”

阿娓闻言,倒是瞬间提高了警惕。果然,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墨门中人,多的是行侠仗义之人,可毕竟当世显学,门下人数太多,难保良莠不齐。这兄妹三人,没有一力应承,反倒先问东问西,丝毫不见热心侠义风范,难不成,他们不是侠墨?

不是侠墨,却认得工墨一脉的机关袖箭。阿娓轻抚着衣袖,突然目光锐利地射向那少女:“你们没说实话,你们兄妹三人不是侠墨,你们如此巧舌机敏,合该是墨辩一脉才对!”

见阿娓一下子识破了身份,少女难得变了下脸色。阿娓见她变了脸色,当即提高了警惕。与此同时,这兄妹三人也对阿娓提高了警惕,这个出身史家的小姑娘,还真是难缠。

阿娓心下微微着急,墨辩,墨门中从事谈辩事宜者。话虽如此,可墨辩一直继承着墨门的思想精髓,掌管着墨家的赏罚之事,墨辩出身的辩墨一直都是墨门领袖人物。这样的人言谈厉害,功夫,想必更厉害才对!否则如何服众,居于三脉之首呢?

阿娓忽然想起,营帐外士卒说,还有些许时辰他们的药效就要散去了。难不成,他们与她周旋,是在拖时间,想要脱身而逃?

阿娓想起自己为了出手镇住他们,运气割断了他们的锁链,想来是漏了功夫底细。而他们三人同为百家传人,论功夫该不在她之下的。

她,拦不住他们!

意识到此,阿娓便觉不妙。可这一刻,阿娓依然还没想过,他们已有擒下她,挟持撤离的主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阿娓她会就此阴沟里翻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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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夜明珠

阿娓意识到自己救母心切,不小心着了道,便愈发小心谨慎了。辩墨,素来是极难对付的。论争辩,百家中唯有以善辩闻名的名家能与之一较高下;论武艺,侠墨纵横天下,来去自如,屡禁不止这点,都够媲美剑道高手了。

身为显学的墨家,比之儒家,当真强了不知多少。

阿娓苦笑了下,为自己处于此中困局,还有心分析百家长短而懊恼。果然研习史家久了,行事难免会带着一股子史家的抽丝剥茧,探知真相的习惯。这往往也让人因此而遗忘了现实中的不定因素,又因秉笔直书,历朝历代不知流尽了多少史家之人的鲜血。

那少女见阿娓面露苦笑,知道她是明白了当前的局势,便直接开口道:“还有一柱香的功夫,我兄妹三人就能恢复武功了。我们要走,你拦不住,外面的士卒也拦不住——”

阿娓听了强作镇定地道:“那看来我还有一柱香的时间去说服你们,扭转乾坤!”

少女闻言,哑着声音笑道:“你觉得你能说服我们?”

“能。”阿娓点了点头,而后说道,“若我说,我拥有你们想要的夜明珠呢?”

“什么?你有夜明珠!”少女难得地又变了次脸色,而后摇头道,“你骗人,你怎么可能会有夜明珠呢?”

阿娓听到这里,反倒笑了。看来这兄妹三人,是当真需要夜明珠的。也亏得她急中生智,想起在船上时阿达说起的此三人是为盗取进贡用的夜明珠而被抓捕。既然施之以恩不行,胁之以威不行,那么诱之以利呢?

对上辩墨,阿娓毫不犹豫地用上了纵横之术。

“我为何不能有夜明珠?”阿娓笑不达眼底,“我乃堂堂周王室后裔,周室八百年天下,夜明珠自是有的。”

三人面面相觑,对于阿娓的身份半信半疑。是以那少女睁大眼睛直接问道:“你当真是周王室后裔?当真有夜明珠?”

阿娓颔首不语。

三人又支支吾吾交流了好一阵,那少女方才回头面向阿娓,防备地说道:“我们是要夜明珠不假,可你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你们夜探郡守府盗宝,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阿娓挑眉嗤笑道,“堂堂墨门翘楚,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当真有损墨门声誉!”

两个无法言语的少年,顿时大怒,支支吾吾急得双脸通红。那少女也急红了脸,沙哑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尖锐了:“你们这些天生贵族懂什么?我们墨门向来兼爱非攻,行侠仗义,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好事,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随口就污蔑!”

“劫富济贫?劫谁的富,济谁的贫?”阿娓似笑非笑地道,“难道夜明珠还能救济这天下百姓不成?”

那个少女被这么一问,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了:“你懂什么?你可知道这世间有多少百姓夜里点不起烛火?我们听闻夜明珠能夜间放光,倾照一室,顿时起了研究之意。倘若研究有成,岂不是能惠及天下百姓?如此这般,你岂能拿鸡鸣狗盗之徒,来与我们作比!”

阿娓冷哼了一声,摇头道:“难怪法家的韩非子要说你们墨家,侠以武犯禁!你们需要夜明珠不收购置换而得,却仗着武艺行些窃取之事,果不愧是五蠹之一!”

“你——”少女一时脸都气白了,此刻恨不得两位兄长的舌头还在,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史家小姑娘来一场正正经经的墨辩!只可惜,兄长他们……

少女很是忧伤地望向两位兄长,却见两位兄长正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小姑娘打量。她先是一愣,而后豁然明白,兄长们只怕是看着这样能言善辩的小姑娘想起了往昔吧!这小女孩,也着实聪明得厉害,她这么一说,他们还如何好对她出手,挟持她出营?

那少女暗自苦笑了一番,只得回头对阿娓道:“夜明珠素来是上贡之物,又岂是我们能收购置换得到的。”

阿娓听了,也觉得此话在理。便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有你们想要的夜明珠。也可以送一颗给你们带回去做研究之用,但前提是,你们得答应我方才的条件!”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太明白。时才还咄咄逼人的小姑娘,突然就变得这般好说话了!是因为深知他们恢复功力后,她拦不住而故意示弱;还是,她要救的那个人刻不容缓了?

也的确是刻不容缓了,在武城侯的军营里,刺杀了徐福,而遭到收捕,明显是凶多吉少的。可就这样,这小女孩还要去救?那人和她什么关系?她看起来和武城侯府的大公子关系极好,她这么做,到底又图个什么?

三人想不明白,一时也懒得去想。只想着留一人陪其出海,便能换得一颗夜明珠,倒也划算。若墨门得了这颗夜明珠,工墨一脉没准真能研究出照明的替代物,届时,他们便是为此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陪其出海,舍生忘死地去救一人而已!他们本就残了,以有残之躯,为墨门奉献,也是死得其所的。是以两少年对少女点了点头,那少女也点了点头,而后开口问道:“你此话当真?”

“我的话自是当真。”阿娓神色如常地道:“想必明日里掌柜会派他的小学徒前来给我送余下的抽屉,届时你们其中的两位可以带着夜明珠跟他一起回去。”

阿娓见他们三人似乎有些不信,忙笑着打趣道:“当然若你们兄妹三人感情太深不想分开,都留下来也成,横竖我养得起你们。你们也可以直接将夜明珠转给那小学徒让他交给里掌柜带回去复命。”

那少女一下子也笑了,哑着声音道:“你可真有趣,难怪里掌柜会将袖箭给你。”

阿娓也笑了:“若非我要出海,急需几个仆役,便是都放了你们也是可以的。只可惜现在没有可替代之人,只能劳你们兄妹三人或分开,或都留下了。横竖你们自己决定。”

那少女很是兴奋,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另一名男子拉扯了一下,那男子因为舌头被割掉,只能从喉咙里囫囵地发出些奇怪的声音。阿娓可听不懂,但那少女却听懂了,忙点了点头,对阿娓道:“我二哥的意思是,口说无凭,我们得先见到夜明珠。”

阿娓听了倒高看了那人一眼,而后点头道:“你们先在这里吃饭洗漱再换身干净衣服,回头让阿达带你们来船上找我吧。届时我会给你们看夜明珠的。”

兄妹三人不约而同地蹙眉,很是怀疑这小姑娘的动机!

第一百零七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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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有理由去怀疑阿娓的动机,毕竟口说无凭,就此放她离去,回头再想要挟持她,可就不容易了。倘若她出了门,转回头集合王家军合力而上,还没完全恢复功力的他们,只怕会……

阿娓并不明白他们的忧虑,也没想过,对方会不信任她。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今船上住的,大多都是六国贵族后裔,你们这样子,当真见得人?”

三人闻言一时怔住,看了看彼此的衣着,最终暗自叹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们落得如此结局,当真是有些没脸见人了!

三人无奈,也只能看在阿娓手中的袖箭份上赌上一回。信能得到他们墨家袖箭的人,必定是个重诺的人;修习史家的,也鲜是信口雌黄之辈。他们自我安慰着,对终放任阿娓离开。

阿娓出了王元的帐篷,长长吁了一口气。面对江湖人士,果然有压力,就因为对方比她强么?面对墨门几个辩墨都如此艰难了,将来面对挥挥手就能辗轧一切凡人的仙人,可又如何是好?

谨小慎微,居安思危。阿娓皱了皱眉,交代负责守帐的士卒,去给帐中的三人准备洗漱用具及衣物,并膳食之类,命其好生款待。

事毕,阿娓上船回屋,命影将床下的箱子悉数搬了出来。

影虽不解其意,但好在足够听话。很快,影便将那七个箱子一一拖了出来。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对影道:“来,看看你家主子的家产吧。”说罢,便将封条一一撕开,而后逐一打开。

外面的三箱还好,里面的四箱简直晃花了影的眼。

阿娓却指着这些一一点评了起来:“这箱青铜编钟,这里就属它最没用了,我当时肯定是糊涂了才会带它上船。这两箱珠玉,嗯,待会儿将里面的夜明珠单独选出来,回头没灯油了,可以充作灯火。这箱玉质的乐器,幸亏阿爹知我不通弦乐,是以留给我的几乎都是管乐,不然也会是些没用之物。这箱杂器,个个都是奇珍异宝都是珍品,可惜过犹不及,我都懒得看它们。于我而言还是这两箱衣物最好,以后能穿得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影只有抽动嘴角的份了。什么是富可敌国?看看姑娘这里就知道了。可什么是最是无用?看看姑娘在船上、还在守孝期间就知道了。

阿娓直接合上那青铜编钟的箱子,对影道:“将它挪到以前放空箱子的那个墙角,回头我托人将它搬下去,这东西于我们而言,着实笨重无益。”

影自是不敢质疑阿娓对财物的处置,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事,便只有按吩咐行事。

待及影将东西搬了过去,阿娓便将屋里仅剩的那个空箱子搬了过来,蹲着身子在两口珠玉的箱子里翻捡夜明珠。因为阿娘的事情,她其实心乱得很,只得靠整理东西来发泄,来理清头绪,慢慢平复!

待到士卒领着墨家的三位兄妹进来时,四人看到的就是这副富可敌国的奢侈画面。

三兄妹看着阿娓选出来的小半箱夜明珠惊得都合不拢嘴。他们为了一颗夜明珠,几经生死,最终沦落至此,可到这小女孩这里,竟然……三人之心,可想而知。

那士卒也暗自惊心,可知道这不是他该觊觎的东西,便忙收回了眼神,对阿娓拱手行礼道:“姑娘,我将这三人带来了。”

阿娓抬起头来,笑了下:“我没有骗你们吧。”想了想又说道,“我这屋子的布置以及那张床榻都出自贵派里掌柜的手笔,你们看着应该觉得眼熟吧。”

听阿娓这么一说,三人便真注意到她的床榻和屋里合理的布局上了,三人互相对望着点了点头,果然很有墨门的风格。于是三人算是彻底相信阿娓的话了。

阿娓见他们都信了,便问道:“你们决定好谁留下了没?”而后她补充道,“我已经花了次钱从送货人手中买下你们了。这回我打算用夜明珠再买你们,你们一个人值一颗夜明珠,要多少,你们自己掂量。”

说罢,也不去看她们,低头继续翻捡这夜明珠,最终捡出了半箱之数。

阿娓合了装夜明珠的箱子,直起身笑道:“三位可想好了?”

那少女冲阿娓笑道:“姑娘的出价不得不令我等动容。可我们都是残废之人,如何值得一颗夜明珠的价值?如若姑娘不弃,我愿留下来侍奉姑娘,来日送货的小学徒来了,还请姑娘遵守约定,让其带着我的两位兄长以及一颗夜明珠回去。”

阿娓听了,方知他们真的只需要一颗夜明珠,见这辩墨一门的女子肯留下,倒也觉得知足。

见三人能留一人,还是那位可以开口说话,可以充作侍女的少女,阿娓心下自是满意。如此一来,她觉得今日这奴隶市场之行也算不虚此行了。更可况有两颗暗子替她去寻阿娘,或者出手救下阿娘,再没比这个更有利的事情了。

是以阿娓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那少女的交易。而后神情又一肃,眉眼间自有一番厉色:“那咱们就此说定了,待到那小学徒来时,咱们的交易才算正式开始。现下你们三兄妹就住在船下的营帐中吧。我们不会对你们下药,也不会捆绑你们,还希望你们能守约,莫要仗着功夫欺负旁人。否则不但我们的交易作废,只怕你们三位的性命,与墨家一门的声誉也都留不住了。”

那少女听了自是点头:“姑娘大气慷慨,又与我们有恩,我们自不会让姑娘为难。”

阿娓心下嗤笑,这下倒是承认有恩了。此一时彼一时,也懒得与之计较,略微颔首道:“希望你们说到做到。等那小学徒来了,我自会派人去告知你们。”

那少女也赞同这个安排,是以点了点头。

阿娓见此,方对那士卒道:“你带他们三人下去吧。待到晚间王副将归来,请他务必亲自上来趟,我有要事要亲自跟他说。”

那士卒听了神色一禀,忙道:“副将前去捉拿刺客,还不知几时能返,纵使回来了,人马疲惫,只怕……”

阿娓直截了当地打断他,干脆地说道:“你告诉他,此事关乎你们王家军的兴亡,他还敢不来?”

那士卒听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却又不敢开口多问,只能在阿娓的注视下,艰难地点了点头。而后带着那三兄妹出了屋子,下了船。

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人退走后,方才有些担忧地问道:“姑娘下船一趟,回来似乎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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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影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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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娓定定地看了影好一会儿,方才苦笑地回答道:“徐福军营遇刺了。”

影听了,点了点头,此事的确对王家军有所影响,但危及兴亡,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了。况且徐福遇刺、王家军的兴亡,与姑娘何干?总不能因为是族亲的缘故,姑娘就要将所有的包袱一并背上吧!

似乎看出影的疑惑,阿娓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怀疑,刺杀徐福的,正是我阿娘!”

姑娘的阿娘!姑娘的阿娘不是已经薨逝了么?姑娘不是孤哀之人么?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个阿娘来呢?

影一时觉得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天下皆知,正是因为周公夫人心疾突发而死,周公才自刎殉情的。可姑娘她的意思居然是,周公夫人竟然没死,还不远千里来到琅琊刺杀徐福!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阿娓见此也不多做解释,只对影道:“现下正是多事之秋,为了阿娘,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跟着我出海,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现下突生变故,你若怕死,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姑娘?”影不知阿娓为何会这般言说,弄得一头雾水。

阿娓见此长叹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有得选择,你还可以选择抽身而去,从此天地浩大,任君遨游!”

影难得地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姑娘是因陈彦公子的话,对影起了防备之心,故此要赶我走么?”

阿娓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道:“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你还有选择的余地,还有更好的生活,不应该跟着我去冒这个险,不应该就此……”

影见姑娘越说越离谱了,忙打断她道:“我不过是个孤儿,离开飞舟,离开姑娘,我又能去哪里?”

内侍府自然是回不去了,毕竟陛下已经下旨将他赐给姑娘了。姑娘要他下船生活?说什么天地浩大!无以为家之人,谁不似孤魂野鬼般漂泊无依?

阿娓听了摇头道:“此时无家,不等于以后无家。你此刻下船去,从此便是自由自身,以你的功夫,好好活下去不难,我也可以给你一些金玉盘缠。届时安居落户,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如此便也有了归处。”

影听完,一时都有些怔了。他是孤儿,打小便被内侍府收养、训练和调教。在他的脑海里,服从命令和守护主人便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事情!身为密卫,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过上平民的生活!

为人夫、为人父?这些他从没想过,哪怕他被陛下赐予阿娓为侍从,他也是选择了服从……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又哪来那么多功夫去思考未来?

身为内侍之人,过得多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姑娘的这席话,倒像是给他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只是,他有了选择的自由,可姑娘呢?他若离去,财帛动人心,她又如何自保?她大概是要孤注一掷去救她阿娘的吧,所以怕他被连累,故此早做安排?

姑娘心地其实是真的很好,如此他怎么舍得弃她而去?相处时日虽浅,但他早已将她视为主人,乃至家人了。如此这般,叫他如何一走了之?不就是要拼死救人么?他一个内侍出身的密卫,又何曾惧过生死?

想明白的影,眉间多了一抹坚定,他倔强地对阿娓道:“不,姑娘,我是不会走的。你说过你有仙缘,还有带我成仙的,如此又怎么能因突生变故,就要弃我而去?”

阿娓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湿了眼眶:“那……那你可知道,你留下意味着什么?”

影又是一怔,而后苦笑道:“姑娘果然虑事周全,影自叹弗如。”

阿娓听了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影也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屋中气氛便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影暗自苦笑,姑娘哪里是真心要放他走?不过是试探他,不过是要逼他做出选择吧!他是大秦的内侍出身,是听了陛下的命令,来到她身边,负责保护她。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杀很多人,但这些人里不该包括大秦士卒,陛下的麾下。

倘若那刺客当真如姑娘所言,是周公夫人,那么姑娘便是拼死也要相救的。既然要相救,便免不了对上王家军。姑娘无所谓,可他呢?打小以效忠陛下为己任的存在,他内心深处真能无所谓?

难怪姑娘会放手让他离开,不是真担忧他的生死,而是担心他举棋不定,放在身边碍事吧!影的唇边划过一丝苦笑,也难怪姑娘会对他不放心了,便是他自己,也从没想过要背叛陛下,做些有损帝国之事。

姑娘行事啊,当真是谨小慎微,所虑周全!

阿娓见影不说话,知道他是想明白了,便故作镇定地道:“你我主仆一场,我知此事于你而已是强人所难;可不救阿娘,于我而已也是强人所难。故此我和陛下在你心中,孰轻孰重,终究是要弄个明白的。”若只是保护她,保护财物,她何曾需要计较这么多?留着好好收复就是了,等到船出海,离开了大秦,影便只会听她的了。

可这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故此她和影的问题不得不放大到提前面对。否则谁知道影心里是怎么想的?背着他去救阿娘,只怕他知道了会徒生隔阂;当着他去救阿娘,倘若他更忠于帝国,坏事了又当如何?

那是阿娘的性命,阿娓赌不起,她也不敢赌。故此才觉得放影离去,做个平民娶妻生子,才是最好的归宿。

阿娓的思虑,此刻的影哪能不明白?正是因为想得明白,才格外无奈。他能怎么说?他能怎么办?此刻别说姑娘信不过他,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阿娓见影如此模样,也知如此逼他太过,只能轻轻说道:“故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下船过平民日子,于你而言或才是最好的选择。”

影听了这话,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强忍着暴走冲动,只紧紧捏着自己的拳头。下船离开,那于他而已,真的是一个好选择么?

“你好好想想吧!最好明日一早给我答复。”阿娓抬头,对着影认真地说道,“只要你想离开,我会妥善替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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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巫颂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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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娓说完,不再去理会影的反应,合好所有箱子,径直拐去了隔壁。

她是去见巫颂的。此时此刻,也唯有巫颂,才能帮到她,才能为她所用。

阿娓推门而入,正在捣药的巫颂抬起头来。他原以为是影回来了,却不料来者是阿娓。

巫颂蹙眉,而后放下捣药杵,站起身来问道:“都快要用膳了,妹妹你此刻前来,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阿娓站在门边,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拴好了门。

巫颂见她行事如此谨慎,又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妹妹只怕真的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了。

阿娓拴好门,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巫颂身边,声音急切地道:“阿兄,替我算算阿娘的处境,可好?”

巫颂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才才恍然意识到阿娓口中的阿娘是指周公夫人。见阿娓一脸恳求的神色,心下一软,点头道:“你别急,你说说周公夫人出了何事,再算也不迟。”

阿娓摇头道:“来不及了!我阿娘她今日刺伤徐福而后逃逸,现下正在被王家军追捕。”

“徐福遇刺了?”巫颂难得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来。他好看的眉头拧到了一块,有些将信将疑道,“以徐福的身手,怎么可能被等闲之辈伤到?周公夫人她……”

阿娓忙解释道:“我阿娘是剑道高手,并不是普通等闲之辈!”

巫颂听了,只淡淡一笑,仍旧摇了摇头。

阿娓忙道:“难道阿兄不知徐福上次去咸阳途中,遭到剑仙刺杀,重伤初愈?”

“竟有此事?”巫颂沉吟了好一阵子,方才叹道,“难怪这次见徐福觉得他气血两虚,步履虚浮,原来是为剑仙所伤!”

言罢又嗤笑道:“什么重伤初愈?哼……只怕是重伤未愈,修为半废吧!否则区区剑道高手,能进得了他的身?”

阿娓听完难得蹙起了眉:“阿兄,当务之急是尽快算出我阿娘身在何处,我好派人前去接应。”若非她是关心则乱,心绪难宁,她早就自己起卦了,又何须来求巫颂?

占卜之道,算人易,算己难。故此推算于自己有关的人事也很难有准确的答案。易术一道,窥的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故此易家之人从不轻易起卦,易到精时,每日也不会超过三卦。至于民间那些相面卜卦之人,易学皮毛,或骗人钱财,或博一笑尔。

巫颂听了,也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是走到窗前,凝视着海面道:“既然想知道周公夫人的具体去向占卜倒是无用,依我看来,不如问问鬼神吧!”

巫能通鬼神,鬼神莫测,出入无常,神通广大,当然更容易探知阿娘的处境。阿娓听了一时也不由大喜,当即拱手道:“如此,就要劳烦阿兄了!”

巫颂没有回头,只有声音传来:“既然要请问鬼神,且劳你准备一件与周公夫人有关的旧物,待我问上一问吧!”

阿娓一怔,而后才从袖中掏出一个干瘪的香囊来。她走到巫颂身边,一边递过去,一边说道:“这便是我阿娘亲手绣的香囊。”

巫颂偏头,伸手将要去接,而后眼尖地发现此物甚是眼熟,迟疑地问道:“这是安的遗物?”

阿娓将香囊放到巫颂的手上,方才有些惆怅的道:“嗯,正是阿兄的遗物,里面血书着玉璜为凭四字。”

巫颂听了阿娓的语气,心中也着实有些难受。她到底还是认可今世的身份的吧!也对,阿安是那般喜欢她,周公夫人想必待她也是极好的。如此情深义重,她若因迁怒就舍弃掉那段情感,那也不是为人子女当做之事。

看来阿娓将自己的感情世界处理得很好。巫颂有些欣慰,觉得转世的妹妹当真成熟稳重了不少;同时又有些心酸,想着自家阿娘如果还活着,看到如今的妹妹,还敢去相认么?

阿娓也到底不全是巫雅了啊!

“阿兄准备几时相问?可还要准备些什么不成?我用不用避开?”见巫颂接了香囊迟迟不语,也无甚行动,阿娓忙偏头问道。

巫颂回神,瞧了阿娓一眼,摇了摇头道:“你不用回避,你的身体里是我巫家的魂魄鬼神见了你只会觉得亲切,不会拿你当外人的。”

见阿娓面色稍解,方才继续道:“既然要问鬼神,仪式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之中最忌讳被打断,现下正是用膳之时。我们不如用过晚膳,再行作法?”

阿娓闻言只能暗自苦笑,此情此景,她如何吃得下东西?到底周公夫人不是巫颂阿兄的娘亲,关心则乱,她的这份焦急,巫颂阿兄想必是无法感同身受了。

又知巫颂说得也在理,因此也只能点头道:“但凭阿兄安排!”只有寻得地方,正巧明日安排那墨门兄弟前去接应,在为合适不过。

巫颂冲阿娓笑了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咚咚咚”几下敲门之声。

这个时候来敲门,定然是送膳之人了。二人对视了一眼,巫颂对阿娓道:“妹妹你稍待,我去应付。”

阿娓点了点头,眼看着巫颂过去开门。

巫颂将门打开,惊讶地发现来者不是送膳的仆役,而是影。好看的脸上顿时凝了一层寒霜。

“你不在隔壁看着屋子,来此作甚?”此刻巫颂的声音都泛着冷意。不听妹妹话的仆役,要来有何用?

影见巫颂语气不善,以为阿娓对其言说了他的事情,当即也变了脸色,寸步不让地说道:“你且让开,我是来寻姑娘说话的。”

闻得此言,巫颂的脸就更冷了:“哼!这船上还没有人敢对我如此说话。平日给阿娓几分薄面,倒纵得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影今日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气,见巫颂如此,当即挑衅道:“有本事你就尽管使出来好了,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巫颂如冰的脸上划过一丝古怪的笑意,影只觉心神一震,而后伸手扶额,下一刻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影突然倒地,吓了阿娓一跳。巫颂面色如常地拧起影,进了屋,将其“砰”的一声,甩到了床榻之上。

阿娓只能按了按眉心,看了看浑不知事无法动弹的影,又看了看云淡风轻的巫颂,轻声问道:“那个……阿兄,影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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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巫通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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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颂闻言,偏头看了阿娓一眼:“妹妹放心,死不了的。他是你的人,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阿娓听了不由眯了眯眼,拱手道:“如此,就劳烦阿兄让影多睡几日吧!”若她算无遗策,几天过后,阿娘的事也就该尘埃落定了。

巫颂听了,难得笑眯了眼。他一直有出手整治影的冲动,奈何与妹妹有言在先,这影又老爱恃宠而骄在他面前显摆!如今难得妹妹同意,船上如此无聊,不如就让他好好折腾几天吧!

阿娓自是不清楚巫颂的手段,她只是单纯觉得让影睡过去,等事情尘埃落定,彼此都不再为难。故此,当几天过后,影醒过来,却变得活泼好动,偏执的保护欲,届时阿娓才觉得追悔莫及。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刻巫颂和阿娓却难得地相视一笑。二人默契,将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得“咚咚咚”的敲门之声。

二人循声望去,这次倒真是送膳的仆役来了。阿娓叫仆役将自己的膳食也端了过来,二人草草了事,待仆役撤去食盒,方才点了烛火,再一次拴好了门。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阿娓一想到等会儿或要见到鬼神,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若说不害怕,那还真是假话,谁知道待会儿阿兄请来的是神、还是鬼?

倘若是神还好,仙云环绕,衣袂飘飘……倘若来的是鬼……鬼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看起来格外吓人?

阿娓走神这会儿,巫颂早已准备好仪式所用之物。回过神的阿娓没被鬼吓到,却先被巫颂诡异的木雕面具吓到……

傩戏巫舞,那诡异的面具,在明灭的烛光里,阿娓只觉头皮发麻,可为了阿娘的音讯,她也只有硬着头皮,壮胆坚持!这一刻,面对未知,素来聪慧的阿娓,第一次有了十二岁女孩该有的恐惧之感。

可这感觉,对于阿娓而已,其实是陌生的。她一直相信和知道鬼神的存在,可相信和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却又是另一回事。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见巫颂似乎在对她笑,一时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明明是那般好看的人,笑起来更是恍若雪山骄阳,可在这明暗不明的烛火下,戴着一张诡异又恐怖的木雕面具来,生生将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巫颂在面具下开口道:“小妹你可瞧仔细了,我要开始了!”

阿娓只能点了点头,而后睁大眼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巫颂的衣服上。

巫颂见她点头,便摇响了左手的铜铃……而后开始一边狂舞,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些阿娓听不懂的古怪言辞……

此刻,若非跳舞的是巫颂,是真正的巫家之人,若是别处遇见,阿娓只怕又要以为是哪个假巫在哗众取宠,行些害民之事了。一如那个被西门豹丢河里的巫婆一样……

阿娓走神之间,巫颂已不知做了多少诡异的高难度动作了……回过神的阿娓见此,不由在心底诽谤道:谁是巫能娱人娱神娱鬼了?阿兄这舞只是太难,其实还真没什么美感可言,再加上那张诡异的面具,此刻明灭的烛火,这一切就更显得滑稽可笑了!

鬼神的品味真奇怪,原来是比较欣赏丑角,奇怪的面具,奇怪的舞姿,奇怪的曲调,引得鬼神争相来瞧热闹?这便是巫家的真谛?

阿娓脑补了一出什么,而后才发现巫颂已经停下了巫舞。只见他从桌案上抓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大圆圈,而后又抓起一把红豆,撒向圈内,口中嚷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咯咯咯……才不要出来见你,你使诈,这里有生人!”

“那是我妹妹巫雅,不算外人,你出来见见吧,小时候,你和她可是最亲的了!”

“真的是小巫雅么?我看看……呀!真的是小巫雅呢!”某魂体伸手去摸了摸阿娓,却发现对方并没任何反应。

“她看不见我了?”某魂体收回手,飘到巫颂身边,惆怅地说道。

巫颂只能安慰道:“如今她不具有巫家血脉,自然是看不见你了。”

阿娓看着巫颂一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只觉格外失落!这是请来鬼神了?她都做好被惊艳或被吓到的准备了,结果确是,她什么都看不见……

阿娓素来只讲雅言,这一刻也忍不住想要骂人了!这都什么事?居然……

阿娓忿忿不平间,那魂体与巫颂的对话还在继续……

魂体一本正色道:“仓促唤我过来,是有什么棘手之事要办?”

巫颂拿出香囊,点头道:“找人,找这个香囊的缝制之人。”

那魂体凑近香囊闻了闻,而后不乐意地说道:“这不就是姬安那话唠小鬼的东西么?你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巫颂无奈道:“阿安以前喜欢捉弄你,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了。横竖他都下去跟你作伴了!”

某魂体不耐烦地道:“我才不稀罕他跟我作伴。闭关修炼都堵不住他的嘴,一天都是问东问西,神烦,简直烦透了!对比照料他,我还是更愿意陪在你身边,随时听候调遣!”

巫颂不耐道:“行了,别占了便宜还卖乖!这人是姬安的娘亲,现下只怕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还劳烦你速去查明落脚点和具体情况,我们好安排如何营救!”

“姬安的娘亲!不去不去……”

“你真不去?”巫颂听了摇头道,“这可是巫雅拜托的事哦!她如今是记不得前尘往事了吧!若是她哪天记起来了,知道你见死不救不肯帮她,你说她会对你做些什么?”

“小巫雅的请求?”某魂体瞄了阿娓一眼将信将疑。

巫颂见此,直接了当地说道:“此人也是雅这世的娘亲。”

某魂体听到此处,顿时打了个哆嗦!

“我去,我立马就去!你让小巫雅等我回信……”

“快去吧!”巫颂叮嘱完,突然颓然地跌坐在地,面具后的脸,也早已失去了血色。这魂体跟着阿安混久了,也被传染了话唠属性……这简单的相问之事,竟生生耗了他好些神!

阿娓不敢出言,生怕惊扰到巫颂的仪式。此刻见巫颂颓然坐地,忙奔了过去,扶住他,关切地问道:“阿兄,你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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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缘法(此章建议节后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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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颂听得阿娓的关切之语,只觉今日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能急着追问他的安危,而非急着追问结果,仅此一点,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娓将巫颂扶坐在榻上,并主动伸手摘下那张诡异的面具。借着昏暗的烛光,但见巫颂一张惨白的脸,不由蹙眉道:“巫家问鬼神,需要如此耗费心神?”

巫颂本欲出言宽慰一二的,可见阿娓蹙眉盯着,只能硬着头皮地解释道:“巫通鬼神,也是需要天赋的。这一点上,我比你弱太多了。”

“不是我,是雅!”阿娓难得一见地出言纠正道,“我和雅有相同之处,却又是不同。至少现在我远不如阿兄你!”

巫颂听到这里,伸手拍了拍床榻边,轻声道:“先坐会儿吧!那鬼现下正去打探周公夫人的下落了,你且耐心等一等。”

阿娓点了点头,自家阿兄也不用太过避讳。径直坐到榻边,问道:“那鬼似乎认得我?以前还和我很熟?”天知道,阿娓是用了多大力气才斟酌地说出以前二字来。

巫颂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听见我们的对话了?”

阿娓摇头:“我只听见阿兄你在那里自说自话。”

巫颂听了很是怅然,原来转世后的雅竟是一点巫家的血脉天赋,都没能继承么?天赋异禀,生来就能瞧见鬼神,与之沟通的雅,真的已经不见了么?

“阿兄,你怎么了?”阿娓见巫颂迟迟不回话,脸色更加难看了,以为他是累极了,忙道,“等你恢复了再说吧来历,现在先闭目养养精神。”

巫颂听了,微微颔首,而后就真闭了眼,呼吸渐渐平稳,似是小睡过去了。

阿娓见此,伸手取过一边的被褥,蹑手蹑脚替巫颂盖好。看着沉沉睡去的阿兄,微微发了发怔,倘若她还具有通鬼神的本事,也不用劳烦阿兄,累着阿兄了吧!

只是阿娓不知道的是,乐舞问鬼神,用的都是巫乐,倘若巫颂今日用埙乐召唤,根本不必如此麻烦。

只是埙声穿透力太强,巫颂是担心惊动到船上其他巫者,届时若引起混乱,误了妹妹的事,那就得不偿失了。故此,巫颂只好选择了最低级,又最费力不讨好的傩舞。

阿娓百无聊赖,原该就此退走的。可她又想要第一时间听到那鬼的回信,知道阿娘的下落,也只能耐着性子在此等待了。

暗自忧心的阿娓转回头,却又看见另一床榻上的影,正僵直睡着。想着这姿势睡到明日,免不了要受些苦,便走过去替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替他盖上了被褥。

而后她寻了个垫子,盘坐起来,开始运功修行。她到底还是太弱了,今日对上那墨家三兄妹,她竟隐约会有一丝惧意。

凝神静思,阿娓闭目,慢慢进入修行状态。可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那鬼已经悄悄回来了,巫颂也乍地睁开了一双眼。

见阿娓正在运功打坐,巫颂没有开口说话,只用着意念和那魂体交流着。盘问完毕,见那鬼似乎有些盘旋不去之意。

不由蹙眉呵斥道:“你还不回去?却要在人间逗留到几时?”

魂体嬉皮笑脸道:“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该知道请鬼也是一样的。”

巫颂听了,蹙眉问道:“你待如何?”

那魂体干脆耍赖道:“我打算不走了,你且替我寻一具肉身,我想在人间好好玩玩!”

“胡闹!”巫颂听了这话很是有些生气。

“我想多陪陪小巫雅,还请你高抬贵手,成全一二。”那魂体难得正经地做了个揖。

巫颂听了蹙眉道:“你想从此做人,不想做鬼了?”

那魂体点头道:“为了小巫雅,我宁愿放弃这一身鬼道修为。”

巫颂迟疑了一番后,冲那魂体说道:“你看那床榻上的少年,此人是巫雅的侍从,名叫影。若你愿意屈就,他倒是极好的人选。”

那魂体朝那边看了一眼,也不担心巫颂骗他,直接了当地说道:“好,我就选他。横竖我做了人,这身鬼道修为没用了,如今就赠予你吧,如此你再问鬼神,也省得这般费力……”

说罢那魂体伸出食指,按在了巫颂的眉心。巫颂只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眉心处灌进他的身体之中,先前仪式的疲惫霎时一扫而空。不多会儿,他只觉浑身发热,似有很强劲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里游走,当即变了脸色,盘腿入定,消化吸收。

那魂体见此,突然蹙眉停了手。又飞到阿娓身边,伸出右手盖在她的头顶,竟将剩余的小半修为全部灌输给了她。

而后冲巫颂虚弱地笑了笑:“夺舍之后的事情,就劳你多费心了!”说罢化作一道青烟,分做九股,从影的九窍钻入……

阿娓沉浸在修炼中,外事不知。只觉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流从头灌进,她舒服极了,便贪婪地吸收着,再运转起来,化为己有。

古往今来,机缘巧合最是难得。一部上好的功法,一部绝妙的武技,一本精妙的剑诀,一身奇绝的轻功……此间种种若配上浑厚的内力,那便是如虎添翼,天雷勾动地火了。

冥冥中,于阿娓和巫颂而言,这是难得的一次机缘;而对于无知昏睡的影而言,却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灾难。

那魂体从九窍入,便施展出秘法封住了影的元神,而后九汇一处,隐约幻化成一个容颜清秀的青衣男子,而后他狠狠朝影的元神撞去。

床榻之上的影,浑身不由一震,喉咙深处似乎还发出了几声痛极的呻吟。可此刻屋中的巫颂、阿娓都沉浸在修行之中,外界一切都无法感知。

渐渐地屋中的呻吟声越来越小,床榻之上的影,嘴角处竟莫名多了一丝笑意。而后笑意又散去,像是疲惫至极地陷入沉睡。

待到阿娓打坐醒来,已是两个多时辰后的事了。她一边收了功,一边嘀咕:“今夜这是怎么了?内力居然进展得如此神速?”

不过她也没急着去探究原因,横竖此时功力长进都是好事。她睁眼起身,见巫颂亦盘腿坐在榻上,同是在打坐修行。

只能再次按耐住躁动不安的心,默默祈祷着:但愿那鬼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吧!但愿王元还没寻到阿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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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阿娘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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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巫颂迟迟没有出关,阿娓只能无声叹息。因见屋中的架子上有龟甲之物,便踱步过去,预备取下亲自算上一卦。

“不要碰!”巫颂睁开眼,乍见阿娓欲伸手去取龟甲之物,慌得运气激出一掌,欲用掌风将阿娓与龟甲之外隔开。

听到阿兄的话,阿娓当即停了手。待听到破风之声接踵而至,阿娓心道不好,忙运起轻功闪避……

巫颂见阿娓避开了,心就放下了大半。接着掌风扫到的药架,一下子碎成了片,上面搁置的龟甲、药材之物也因之化成了粉末。

巫颂蹙眉喝道:“妹妹且屏住呼吸!”而后咬破食指,挤出滴血来,运气弹向那处。

阿娓闻言暗道不好,忙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那滴血冲粉末处射去,粉末之中有一物破空而出。阿娓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似蚕非蚕的虫子,那虫迎向那滴血,将那滴血一口吞下,而后又朝巫颂的食指而去。

阿娓捂住嘴,眼见那虫子没入巫颂的食指,消失得不见踪影;眼见巫颂的食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完好无损。

这就是传说中的蛊么?阿娓有无数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唯有屏着呼吸,呆呆望向巫颂。

巫颂状似无事地起身,而后打开房门叹息道:“白白可惜了这一架的药材!”待屋中烟尘散去,方才回头对阿娓致歉道,“我倒是忘了叮嘱你,莫要乱碰我的东西。”

阿娓舒了一口气,而后笑道:“我也没想到阿兄你这架子上养了蛊啊!”

巫颂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架上,危险的又岂止是蛊?他心疼着这次的损失,又欣慰着阿娓没有受伤。

此刻已是深夜,船上之人早已沉入梦乡。巫颂再次栓了门,回头对阿娓道:“时才你打坐之时,那鬼已回返告知了周公夫人的情形……”

阿娓闻言心中一悸,忙凑到巫颂面前,急切地问道:“我阿娘她怎么了?”

巫颂摸了摸阿娓的头,安慰道:“妹妹别急,周公夫人现下有贵人庇护,安全无虞。”

“贵人!什么贵人?”

巫颂收回手,背到身后,笑望着阿娓道:“不知剑仙,在你眼中,可算是贵人?”

“剑仙?”

巫颂点头道:“是的,正是你口中所言,昔日刺杀过徐福的那位剑仙。”

巫颂将那鬼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阿娓听了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然而巫颂接下来的话,却又令阿娓提心吊胆起来。

巫颂斟酌着说道:“周公夫人有剑仙庇护,想必王家军是寻不到她的。只是,周公夫人目下仍有性命之忧,因为她刺杀徐福之时,中毒了。”

“阿娘中毒了!”阿娓当下又是一惊,而后又觉得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和陈彦表兄相谈之际,她便推断过徐福也善于用毒。

阿娓偏头问巫颂:“阿兄,这毒可有解?”

巫颂听了无奈地叹道:“徐福所用之毒,偏于丹毒,巫家专研的是蛊毒、药毒之物,便是以毒攻毒之术,也只能暂缓此毒发作,若要解此毒,当寻当世医家圣手!”

巫颂还没告诉阿娓的是,那剑仙也中过此毒,发作之后,正是凭其高深的修为强行压制,来这琅琊,也是为寻徐福讨要解药的。

徐福所用之毒,就连海中怪鱼都能因此丧命,这一点,又岂是常人可以办到的?故此,巫颂并不看好周公夫人的情形。但这些话,他出于私心,并不想告诉阿娓。

阿娓听得医家圣手可解此毒,便瞬间想起那位替她针砭治病的老人家。因而舒缓了眉头,对巫颂拱手道:“如此我就放心不少了,今夜还得劳烦阿兄替我准备压制此毒的药物了。”

巫颂笑了笑,而后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来,递予阿娓道:“这是我这些年来无事,从徐福对付怪鱼的毒药中,制出的应对之药,想必对周公夫人的情形,有些帮助!”

阿娓忙不迭地接过,收入怀中后,方才称谢道:“我替阿娘,谢谢阿兄了。”

巫颂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阿娓见此,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兄可还有活白骨的奇药?”

巫颂笑着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来,递予阿娓道:“此物不可多得,瓶中仅有三粒,妹妹省着些用吧。”

阿娓慎重地接过,偏头问道:“阿兄可有此药的次品?使人面上无伤的便好。”

巫颂闻言一怔,而后恍然大悟道:“你要用此药算计徐福?”

阿娓点了点头,拉着巫颂细细说起她的算计和安排。巫颂含笑认真听着,最后认命似的地走到一个架子前,打开一个匣子,从中取出几丸药来。

阿娓探头去看,见满满一匣子的次药,只觉手中的三枚奇药重若千金。阿娓只觉鼻子一酸,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眼泪溅到巫颂的手背上,倒吓了他一跳。他手足无措地看向阿娓,忙不迭地说道:“妹妹别哭,大不了我把这一匣子次药都给你!”

“噗……”阿娓破涕为笑道,“阿兄,我……我并不是嫌少,再说我要这么多次药做什么?”

巫颂笑了笑,寻了那个香囊,装了大半香囊,递予阿娓道:“此物虽是次药,但受伤之时止血补血,效用极好,多备些总是无患的!”

阿娓含泪接过,而后悉数收入怀中。她哽咽地对巫颂道:“阿兄,有你在真好。”

巫颂听了又忍不住摸了摸阿娓的头说道:“你遇事知道向我求助,我就很高兴了。能帮到你,我就更高兴了。”

阿娓听了心下微暖,可惆怅之意却更深了。阿兄能为她做到此,可她身为妹妹,又能为阿兄做些什么呢?姬巫两姓之约,但愿姬姓仙人能够守约吧!

阿娓得了药,透过窗看了看天色,深知此刻夜已深沉,便拱手辞行道:“今日劳烦阿兄了,夜已深沉,还请阿兄早日安寝。”

巫颂闻言点了点:“你也回去吧!好好休息番,明日你怕是还要劳神的。”

阿娓颔首答应,临走之时,又忍不住看了影一眼,有些不放心地道:“阿兄,影不会有事吧?”

巫颂瞄了影一眼,有些心虚地道:“妹妹且等着吧!五日后,阿兄定当还你个生龙活虎的侍从!”

阿娓听了这话,方才放心地离开了巫颂的屋子。

巫颂见阿娓离去,再次栓了门,而后自顾自地叹息道:“这一次,我怕是要被你们坑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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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看家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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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阿娓回屋后,合计着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迟迟不能入睡。

她在榻上辗转了好一会儿,最终翻身坐了起来。阿娘之毒是第一件;徐福之伤是第二件;影的去留是第三件;墨门兄妹的交易,里掌柜的态度却是第四件。

多事之秋,教她如何能安然入睡?眼前事,心中事,桩桩件件都萦绕在心头,都不能消停片刻。

阿娓叹了口气,而后盘坐在榻上,用内息之法窥视着体内突然多出的一大截功力。这便是第五件事了。

阿娓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多出这些功力来。这力量精纯,一看便是苦修多年方才得来的。可是又没有哪位前辈大能传功给她,是以这份功力着实来得太过蹊跷了。

阿娓想不明白,目下也只能尽力运转自己的心法,将其与自身内力融合、同化。此等内力聚在体内,能为己所用便是机缘;倘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便是隐患和灾祸了。

故此勤于打坐练功,收复这股内力才是当务之急。万一这股内力的来源不正,来日阴谋露出端倪后,她也才会有足够的力量自保。

变强啊,要努力变得更强!阿娓其实一直都明白,唯有自身的强大,才能战胜所有的未知和恐惧,才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才能让胆敢算计她的人投鼠忌器。

阿娓收了心,独自打坐到天亮。

朝阳初升之后,阿娓收了功,看了看又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不由暗自嘀咕道:“自从上船之后,每日晨曦之时,功力就会进展神速,导致大汗淋漓。可此种怪事,并无前例可寻。这内力缘于阿娘,缘于剑道一脉,看来得空了,还得去找彦哥哥详细探讨下此事。”

阿娓挪动了下身子,爬到床尾开了箱,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后,方才起身去开门

大门拉开,却不见影站在门外,多少是有些失落的。因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影想好了没?”他是准备留下与我共同进退;还是会选择就此下船,去过安稳的平凡日子?

阿娓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只要是个明白人,都会选择后者吧!此刻的阿娓,又怎会知道,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他再也没机会开口,去告诉阿娓他最后的决定了。

阿娓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士卒送水上来,方才惊醒了她。

两个士卒照例将水搁在门口,见阿娓在此,忙主动拱手问好:“姑娘早!”

阿娓笑着回应道:“每日有劳你们了!”

“不敢不敢,能替姑娘效劳,是我们的福分。”

阿娓眉眼弯弯,试探地问道:“不知你家副将,昨夜可曾回来?”

两士卒对视了一眼,都冲阿娓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阿娓见此,心知王元是少年心性,第一次出任务,自是不抓到那刺客不肯罢休了。不由暗自苦笑了笑,而后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招呼那两个士卒下船。

提水进屋,打水洗漱。可见人被逼到无可奈何的地步,也是能屈身亲力亲为的。

阿娓洗漱完毕,忍不住临水叹道:“谨小慎微的行事,却将日子过得这般辛苦,何必何必?”她曾胆大到连大秦的江山社稷都敢于算计的,怎的到船上来了,行事却越发小家子气呢?

果然,未知使人无措;软肋使人顾忌!于是她再看向屋中的几箱财物,一时又觉得这些只是她心中的负累。明知财帛动人心,还偏偏舍不得全部捐出;明知出海前路未卜、凶多吉少,带着这些金铜珠玉,难不成是要比对着身份,作为陪葬么?

阿娓暗自苦笑,而后脑中灵光一闪,浑身一震,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这几箱东西,看了看这间布局得极其合理的屋子,心中暗道:但愿,但愿是她想多了,但愿赵政没有那般恶毒的心思。

阿娓走神间,有仆役送来了早膳。可此刻阿娓哪有还吃得下去?

命仆役原封不动地撤走后,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便开箱取了三块黄金并一颗夜明珠,而后去敲开了隔壁的门

巫颂正用着早膳,见阿娓来,忙放下牙箸,迎上去问道:“妹妹一大早过来,可是有急事?”

阿娓瞄了眼,还在昏睡的影,暗自蹙了下眉,见巫颂有问,忙答道:“我将要下船去,可是没人看屋子,所以想拜托阿兄替我看着。”

巫颂听了展颜笑道:“这是小事。”说罢,低声呢喃了几句古怪的曲调,只见一只似蜈蚣,却有着一双七彩翅膀的虫子,从他的袖中飞了出来。

阿娓讶然道:“这是虫蛊?”

巫颂点头道:“有它看家,妹妹尽管放心。”说罢,只见他对那飞蜈挥了挥袖,那飞蜈竟绕着阿娓转了一圈,而后径直飞出屋外,消失不见,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去了。

用蛊看家!阿娓着实惊异于这些巫家的手段,想要好生研究和讨教一二。奈何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安排,当务之急她还是要下船去,游说那墨家兄弟,早点前去接应阿娘她们。毕竟王元一时不回来,她一时也难安下心来,更何况阿娘的毒,若无药物压制,又能撑到几时?

是以,她忙拱手道:“有阿兄的蛊在,我就在放心不过了。那我就先下船了,晚些时候再来拜访阿兄。”

巫颂点了点头,是以阿娓自便。

阿娓起身辞行,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下保持姿势不动的影,有些担心地问道:“阿兄,影这个样子真会没事么?”

巫颂打了个哈哈,敷衍道:“你且快下船去解决大事吧,一个侍从而已,哪用得着你如此分心?”

阿娓听到这里,也只能干笑着离开了。一边下船,还一边嘀咕道:看来影平日是将阿兄得罪得狠了啊,借故收拾起来,一点也不手软,就不知等影醒来,他的身体还吃不吃得下消?

而后又觉得自己想岔了,以巫家的手段,阿兄总不至于还饿死影吧,或许一颗巫药下去,影就又活蹦乱跳了。

而后又忍不住住想起那只长着翅膀似蜈蚣的蛊来。这一只似乎和昨夜见到的那只似蚕非蚕的蛊不同呢,不过它们都住在阿兄的身体里么?

素闻巫家善于巫蛊之术,善于养蛊施蛊,可阿娓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巫家的蛊都是养在主人身上的。以身养蛊么?只怕这才是阿兄素来高冷,不近人情,视人若无物的缘故吧。毕竟他一身是蛊,若是不小心跑出来一只,吓到不知情的人了,岂不是徒增隐患、另起波澜?

看来,在船上行事谨慎的也不独她一人,阿兄如此,彦哥哥如此,只怕那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夏虞更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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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恬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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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娓下得船来,得士卒相告,才知墨家兄妹被另行安置到离王元不远的一个营帐中了。阿娓被引了过去,一进帐就发现,她果然来得太急了,此刻那墨家三兄妹正在用早膳。

食不言,且又是有求于人的阿娓,只好招呼三人不必理会她,而后百无聊赖地寻了个坐处,暗自走神思考着待会儿如何去游说王离那只老狐狸。

墨门兄妹见阿娓前来,以为是里掌柜的小徒弟已经到了,哪里还静得下心思用膳?草草用了几口,命人撤走残席后,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向阿娓拱手行礼。

阿娓还在神游天外,并没太过注意这边的动静。

三兄妹中唯一能开口说话的少女,只能轻咳地提醒了一次。

阿娓因声而回神,见三人正拱手向她行礼,忙起身回了一礼,而后招呼三人坐下。

四人围坐一处,阿娓被三双满含期待的眼睛盯着,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里掌柜的小学徒,这会子还没来送货,但我已经改变主意了,这会子就能放二位带着夜明珠离开。”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阿娓从他们的神色上并没看出什么喜色来。不愧是辩墨,果然沉得住起来,只怕下一刻,就该直指问题核心了。

果然,那个少女一脸正色地问道:“姑娘临时改变交易,又拿出此等诚意,谋求的东西,想必更急更大吧!”

阿娓颔首道:“的确很急,可相对于前一次的条件,已经小很多了。”

“愿闻其详!”少女沙哑着声音,拱手道。

阿娓偏头道:“我已有那人的详细地址了,烦请二位尽快动身找到她们,再护送她们去一个地方寻医治病。如此一来,是不是要比拼死救人要容易很多?”

那少女闻言点了点头,而后与自家兄长交换了意见。见二人都点头答应,心想横竖兄长的功夫也恢复了,离了军营,纵使事情有诈、夜明珠有假什么的,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横竖她敢先行放行,于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于是那少女朝阿娓道:“如此劳烦姑娘,告知我阿兄具体的位置,以及寻医的去向,当然还有约定的夜明珠。”

阿娓点头道:“这是自然。”方欲开口说出地址,又念及这是营帐之中,恐隔帐有耳,只得传唤了士卒进来,要求其立马替她准备笔墨绢帛之物。

稍待,她要的东西送了来。阿娓看了看那毛笔,忍不住蹙眉问道:“怎么是新制的笔?”要知道,此刻新笔毛太硬,不易吸墨,便是不利于书写的,是以贵人所用之笔,多是泡制之后的旧笔。

那士卒见此,忙解释道:“姑娘用着试试看,据说这是蒙恬将军在北边无事,亲自参与改良过的毛笔。便是新笔,也是格外吸墨好用的。蒙恬将军将此物呈给陛下,陛下用后赞不绝口,故此下令全国官署之处,皆用恬笔撰写公文。”

“恬笔?”阿娓拿起毛笔,盯着笔尖上的白毛发了一会儿呆,回神后又把玩了那毛笔一番后,方才对那士卒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若有其他事,我再叫你。”

那士卒闻言,自是拱手退去。阿娓拿起毛笔,蘸了墨,试着写了一个字,果然发现其独到之处。于是她便一鼓作气,写下了那两个地址。

墨门兄妹本也是精于文墨之士,见了阿娓的字,一时也不由钦佩至极。行云流水、鸾飘凤泊,小小年纪便具有如此气象,待及长大,还不知会是何等恢弘气象。

字如其人,阿娓这一手好字,倒是成功俘获了墨门三兄妹。阿娓写完,见三人正怔怔望着她,看了看字,有些懊恼道:“我倒是忘了,现下通行的是秦隶,这个你们或许看不......”

“不不不,我们能看懂,这字极好,不用改了。”那少女似乎担心阿娓就此抹去这些字,忙将那还没干透的绢帛抢了过来,细心吹干,而后裹了起来,交给了自己的长兄。

阿娓见此,反倒搁下笔,笑道:“不是我字好,着实是这恬笔好用,此物改良得甚好,你们墨门工艺都要逊其一筹了。”

那少女见此,倒有些不信地道:“姑娘又没用过我墨门的精笔,怎么相提并论?”

阿娓眉毛一挑,倒是挑衅地道:“不信?不如你来写几个字,就明白了。”

那少女一时有些迟疑,她的字远不如阿娓的好,班门弄斧,是要贻笑大方的。故此忙摇头了摇头,却又不甘心阿娓说恬笔比她们墨家制的还好,当即掀了掀她的二哥。三人中,就属二哥的字最好了。

被掀的那少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冲阿娓拱了拱手,长身玉立地走了过去,提笔蘸墨,突又不知要写些什么。

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妹妹,那少女一时也无奈,只能道:“二兄,你随意写几笔字就好,咱们的关键是试笔!”

那少年听了,也觉在理,当即提笔要写。

阿娓开口道:“不如写下你们三兄妹的名字吧,相逢即是有缘,我都还不知三位尊姓大名。”

提笔的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见自家大兄和妹妹都点头赞同,方才蘸了墨,在绢帛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待到写完,他倒望着自己的字,发了下怔,而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热切地盯着那只笔。于是屋中之人都明白,这恬笔,怕是真要比墨门当下的精笔都好用得多。

阿娓倒是明白他们见猎心喜之心,是以拱手道:“如此,这只恬笔也一并送与你们,你们带回去,若研究出结果,终究是能造福全天下的读书习字之人的。”

阿娓此言一出,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了她。

阿娓干笑着道:“只是有一点,便是你们墨门解析了此笔的奥义,仿制之时,还请仍以恬笔传扬天下。此物虽轻,意义却重大,希望蒙恬将军的一番苦心,能被世人皆知。”

三人忙一起拱手,由那少女出言道:“那是自然,我们墨家岂敢躲蒙恬将军的改良之名?”

阿娓听了笑道:“如此,事情宜早不宜迟,还请令兄携了夜明珠离开吧。墨门高义,想必定不会辜负我的所托的。”说罢,从袖中取出夜明珠并黄金等物,叮嘱道,“黄金乃求医之资,这瓶中装的是临时救治之药,此番,我就将之尽数托付给二位了。”

三人中的大哥,伸手接过这些东西,冲阿娓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娓微微湿了眼眶,而后对他长揖了一礼。倘若真能救下阿娘,这人也当得起她这一礼了。

那人不好伸手去扶阿娓,只好拉过自家妹妹的手,将其交到阿娓手上。阿娓含泪保证道:“还请二位放心,我定当善待令妹的。倘若此行能顺利归来,定会放令妹回归墨门,与你们团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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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面见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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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割了舌头,现已无法言说的大哥,只能冲阿娓点头表示应承。

此时此刻,阿娓心里也怪不好受的。毕竟都是因她之故,才使得人家兄妹面临分别的。故此她也免不了暗自在心底喟叹,她此番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些挟恩图报,有些违江湖道义的。

只是她如今自身难保,此时必须要留下信得过的人来充作自己的助力。故此,她也只能抛开那些情义之心,无论如何都是要留下这个墨门的少女的。

那少女心知今日与两位阿兄一别,以后只怕难以见到了,便拉着二人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起来。

待到三人交流完毕,阿娓方才唤了门外的士卒,让其送他们二人出营。

那少女站在营帐外,痴痴地目送亲人;阿娓站在营帐内,看着她孤寂的背影,也发了会怔。

此情此景,阿娓也只能在心底说了声抱歉,而后回身卷起案上那张帛书,那上面赫然是用周之篆书,写着三人的名字:慎知、慎言、慎语。

明明是辩墨一脉,却偏偏要叫慎知、慎言、慎语,莫非他们的父亲早料定此三人会有此一劫,故此以警示么?

阿娓摇了摇头,抛开那些异想天开的胡乱想法,暗自揣摩道:慎姓本就不多见,这名字,想必也并无命理关系的吧。

阿娓认真回想了所知的墨门历史,脑中灵光一闪,抬头看向那少女的目光就变得深幽了起来。阿娓暗自叹道,看来要留下她,一颗夜明珠的代价是不够的了,待里掌柜得了消息,估计会马不停蹄地赶到船上来和她交涉了吧。

墨家的慎姓,阿娓苦笑了下,若她所知不错,墨家的第二代巨子正是禽滑厘,字慎子,其后代以他的字为姓。慎姓的辩墨,阿娓摇了摇头,这姑娘,能不能留住,还真难说呢,难怪她家大兄、二兄,那么干脆又放心地将其暂留给她了。

也罢,谁又是真蠢的不是?倘若那两人真能救下阿娘,自己承此恩情,再还里掌柜个人情,放了这慎语姑娘,也不是不可以。阿娓叹了口气,可见她又要缺侍女人选了,若是影的决定也是离开,阿娓只这么一想,顿时就头大如斗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娓正在这里发着愁,却见王离的贴身侍从之一进了帐。

阿娓只能抛开这些琐事,专心应付起眼前的事情来。看来王离将军也坐不住了啊,只怕是没拿准要不要公开和徐福撕破脸,以嫁祸徐福来替王家军脱罪吧。

那士卒进帐后,走到阿娓跟前,拱手行礼道:“姑娘此刻可有空闲,将军请姑娘大帐一叙!”

阿娓点了点了头,示意他带路就好。原本她也是要去见王离的,毕竟给徐福用转瞬无伤的药,在赵政派来的人面前做这么一出戏,军医不配合是不行的。而这军医是王离的人,故此王离不点头答应,此事只怕极难办成。

他有求就好,有求便有交易的可能。至于徐福,陷害他,阿娓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便是抛却自家的仇恨不说,他上书言说仙药之事,导致那么多孩童因此与亲别离、因此流离失所、因此命丧黄泉,若非时局需要,在阿娓眼中,他其实早就该死了。

失去赵政的信任,这只是她对付徐福的第一步,这样的恶人,当真一刀了断了他,才是便宜了她。她要慢慢折磨他,一点一点地夺走他所重视的一切。报复一个人最高明的法子,不是让他一死了之,而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阿娓进了王离的大帐,见王离正拿着恬笔在那里写写画画。便默不作声地走到客座,径直跪坐等候。她心知王离是故意对她视而不见的,如此她也懒得出言搭理,她倒要看看,谁比谁更急。

以王离的功力,自是在那士卒引阿娓进来时就发现恩啦她,诚然,他也觉得阿娓做出的解释于他王家军而言,是最佳的脱罪之词,只是,这女娃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想借他之手去对付徐福,那也要看他答不答应。

他王离又不是老好人,被人当枪使焉能不气?他好歹也是一国大将,名传天下的武城侯,他向阿娓请教是一回事,阿娓一个小小女童,敢擅自做主,算计他、利用他又是另一回事。

他见阿娓进来后,淡定自若,心中地气就更甚了,当即掷笔怒道:“在军营里言说徐福自导自演刺杀一事,是你的主意?”

阿娓颔首,镇定自若地道:“难道将军不满意?”

“满意。”王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阿娓听了也不恼也不怕,当即站起身来道:“我猜将军也是满意的,第一将军本就看不上徐福,与之貌合神离,能借机踩他一脚,想必将军是乐意的;第二呢,王家军是将军祖上的心血之作,想必将军也不忍见他们受些无妄之灾的吧;三来那刺客既然在军营里行刺后,全身而退,想必将军也自知无力擒拿住此人的,守营不力再加上追捕不力,只怕整个王家军都要葬送到将军手里了……”

“你给我住口”王离这一刻当真是怒到了极致。他此生不怕别人笑话他不如祖父、父亲,这样的话,他几乎是从小听到大的。他自知不如,在陛下的忌惮里,也不敢出头说什么要超过祖辈、父辈。他兢兢业业地打理,也只是为了保住王家军,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旦有过,只怕陛下只怕真会借机裁撤掉他的王家军吧。他已然输给了蒙家军,若是连自家的番号都保不住,那他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阿娓见他怒了,神色反而更加镇定了,因而说道:“若我是将军,此刻只怕会第一时间召回副将,而后下令禁止军营议论昨日刺杀之事。暗中叮嘱部下,一定要装作从未发生过此事一般。”

“从未发生过此事?”王离闻言,不由眼前一亮。而后又叹道:“姑娘果然大才,只是若我如此行事,徐福岂会善罢甘休?”

“就是要他不善罢甘休才好呢。”阿娓笑道,“他自知无法与将军匹敌,自会上书与陛下言说将军守营不力,追捕不力之事。彼时将军只要上书言说,经查徐福是畏惧出海,自导自演了这出刺杀大戏,你发现徐福并未受伤,觉得不会拖延出海的日程,就故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惊动陛下。你说陛下是会信你,还是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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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众口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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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离听了摇头道:“你也将陛下看得太浅薄了,以陛下之心,见我和徐福各执一词,只怕谁都不会信的,反倒会亲自派人密查此事的。”

阿娓听了点头道:“这是如此呢,届时将军可再令军队中大肆议论徐福想延期出海,买凶刺杀做戏之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道理,不用我详教将军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离深深看了阿娓一眼,而后叹道,“徐福有你这样的敌人,还真是他的不幸了。”

阿娓听了也不以为杵,反笑道:“故此,能认识我,和我成为朋友,这倒是将军的大幸了!”

王离听了苦笑道:“纵使如此,经此一事,我王家军在陛下面前,也有失察之责,届时还不知会面临何等困局!”

阿娓走了几步,弯腰拾起起初被王离掷在地上的恬笔,笑道:“我看见将军是杞人忧天了,此刻在陛下心里,想必蒙家军才是心腹大患了吧!”

王离听了一怔,而后摇头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娓把玩着恬笔,戏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你们王家军为主,蒙家军为辅,陛下会抬高蒙家军打压你们王家军,又怎知陛下不会重用你们王家军去打压蒙家军?”

王离听后嗤笑道:“蒙家军简在帝心,外有蒙恬善战,内有蒙毅善谋,我王家军这代,拿什么与之抗衡?”

“简在帝心么?”阿娓笑道,“只怕从蒙家军明确地表达站在扶苏公子身后时,他们就不能称为简在帝心了吧!”明明赵政都想长生不老的,他都没死,这些人都敢站对他儿子咒他死,便是在忠心的人,在他眼里也有私心,故此,他岂敢全信蒙家军?如今又出恬笔之事,蒙恬还真会给自己挖坑,如此她不推波助澜一把,都太对不起他了。

是的,她今日将恬笔交给慎家兄弟带回墨家,便是有坑害蒙恬的意思的。一个将军,战功赫赫,本就声闻于外,如此这般尤嫌不足,还用新研制的恬笔,去俘获文人墨客的心思……

功高震主会被忌惮,声高震主,难道就不会徒添忌惮么?

只怕恬笔名传天下之时,便是赵政疏远蒙毅之时。只要蒙毅被疏远,以赵高的智谋,想必胡亥胜算就更大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忠心耿耿地蒙家军,只怕最后也想不明白,他们的悲剧是从这一支被蒙恬无意中兴起,弄出来的毛笔给改变了。

众口铄金,这一招岂止对徐福有用,对付蒙恬其实也同样有用的吧。墨家被称作当世显学,以他们的人力、物力、财力,想必不出半月,恬笔就会在大秦各个角落传扬和贩卖了。

王离并不清楚阿娓的布局,也不明白阿娓何以如此笃定。但此时此刻,他已经骑虎难下了,也没有更好对策,是以叹道:“但愿如你所想吧。”

说罢,唤了贴身士卒进来,命其派人追回王元,并下令军营禁止再谈论任何刺杀之事,待王元归来后,再做计较。

阿娓见那士卒领命而去,心就定下了一半。如此甚好,这样她就不担心慎家兄弟找到阿娘后,求医途中和王家军起冲突了。阿娘能不被盯上,能脱罪,便是再好不过了。至于被徐福买通假意刺杀徐福的“刺客”,阿娓表示,以王离的手段,此事还需要她费心么?

见士卒领命而去,王离方才叹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不担心陛下派人密查此事,唯一担心的是陛下会派太医过来替徐福验伤,届时,我上书之事,岂不全是自误?”

阿娓将恬笔搁在临近的案上,而后笑道:“将军不必忧心忡忡,我这里倒有一物,可解此中困局。”

“何物?”王离其实并不太相信阿娓的话,毕竟万事皆可作假,伤是做不了假的。徐福这次的伤,的确很重很重,没个十天半月的,估计都不能下地。

阿娓从袖中取出锦囊,从容地取出三颗次品奇药道:“此乃上等巫药,常人便是身受重伤,一旦服用此药,都能瞬间止血,并令伤口完好如初,看不出任何受伤迹象。”

王离凝视着阿娓手中的丹药,又听了阿娓所言之语,只觉难以置信。毕竟他长到现在,从未听闻有这等神药,倘若这世间真有此奇药,那么陛下要寻的不死神药,难道还真有其事不成?

再者,此药若是真的,那定当极其难得,视若至宝的,可阿娓随随便便就拿出三粒来,这着实让人难以置信。故此与其去相信这是什么让人外伤瞬复之药,王离更愿意相信这是毒药。他甚至想到,阿娓这是要借他之手,在陛下派来的人面前毒死徐福,导致出海之事无人主导,不得不作罢再议。

至于徐福死后,陛下盛怒之下,只会拿他们王家军去出气。纵使他供出她来,依照周公府已经后继无人的情形,她只怕还真是能全身而退的.......

故此,王离再看那丸药,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发颤。这阿娓的心地,也太歹毒了些,众口铄金就罢了,居然还要借刀杀人,还不给人留活路。王离只能暗自在心底苦笑道:难怪陛下会忌惮阿娓这个小姑娘,国仇家恨在身,他居然会以族亲之故对她多番照顾,与虎谋皮,果然最后是要引火上身的。

阿娓见王离神色不定,也不伸手来接丹药,不由蹙眉道:“你是不信此药有此神效?”

王离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有些孤陋寡闻了,确不成听说过世间有此奇药。”

阿娓闻言,眉头都拧了起来,而后将药搁回香囊内,直言不讳地说道:“将军该不会以为这是毒药吧?将军该不会以为我会傻到当着将军面拿出毒药,借将军之手,去毒死徐福吧?”

阿娓问完,见王离没有出言辩解,不由摇头叹道:“也罢,今日献策算是还了将军往昔对我的照拂之情。徐福之伤,我自有办法躲过来人验看,届时还请将军通融。在此,我仅以姬姓姬氏的名义起誓,船出海之前,绝不伤及徐福的性命!”

说完这话,阿娓忍不住在心底苦笑,出海之前,她岂止不会伤及徐福的性命?为了出海,为了寻仙之事,为了两姓的仙人之约,出海之前,她只怕还要护着些重伤的徐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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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阿娓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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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及此,阿娓忍不住叹道,果然最近被阿娘的事迷了眼、乱了心,都快漏掉周遭的不定之人。

飞舟之上,想要徐福性命的人还会少么?倘若他们得知徐福遇刺重伤,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她不会趁机对徐福出手,可别人未必会这般想的。

不想出海的人,船上比比皆是,上次寻仙归来的少年少女,这次出海对徐福怀有私恨的六国贵族孩童……

阿娓顿时头大如斗,少年行事颇有章法,或许能通过言谈尚好阻止;可孩童行事肆无忌惮,根本不计较后果,假若出了差池,那才真是追悔莫及!

故此,阿娓只能对王离拱手道:“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近期加强戒备,护好重伤的徐师吧!”

王离听了,也不知是信了阿娓不会对徐福出手的话,还是没信。只是面无表情地回道:“此乃本将的职责所在,就不劳姑娘挂心了。”

言尽于此,彼此间还能有什么好说的?阿娓一时也只能拱手辞行。

离了王元的大帐,阿娓微微顿了足,千万种思绪掠过心头,便免不了生出些百感交集,无可奈何的感觉。

却原来,无人可用,是这么件让人为难的事情;却原来,所谓族亲善意,在所谓利益面前,其实是这般脆弱不堪。

阿娓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可她能去怪王离么?王离身为将军,身为大秦的武城侯,他何曾又做错了什么?

素昧平生,他却能因一个姓氏渊源对她施以援手、颇为照顾。难道就因对方的一次不信任,她就该歇斯底里的斥责么?若将她换成王离,放在王离的位置上,也是该时刻警惕,万事以王家军为重的。如此她又怎能强人所难呢?

强人所难四字,却又让阿娓想到了那个少女慎语。胁恩留人,逼得人家兄妹分离,她也算不得光明磊落,算不得一个好人了吧!

阿娓凝神回想,她从梁城到咸阳,又从咸阳到这琅琊,一路上所用之计、所谋之事、所算之人,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原来不知不觉间国仇家恨已经让她化身成为一个只知复仇、为达目的从而不择手段的讨厌的人。

打着复仇的旗号,她明里暗里坑了多少人?阿娓忍不住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突然想起姬安阿兄说她幼时,软嫩嫩、香喷喷的模样,更是忍不住心悸。

是岁月将她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是仇恨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亦或者是她自己选择成为了如今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一时间,阿娓又忍不住想起巫颂阿兄说起的她的前世,巫雅是个任性而胆大妄为的姑娘。可这一世呢?她胆大还在,任性妄为二字,何曾在她身上体现过?她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亦或者是从懂事起,从目睹阿爹佯装懦弱谨慎地生活,就逐渐学会伪装和效仿了吧!

是她夺了娓姬的身子,就沾染了娓姬的因果,就无形继承了她该有的性子;还是前世的她,因胆大妄为任性行事而后悔,是以转世后才变得如此谨小慎微?

阿娓一时找不到答案,迈步行走,都觉得脚像灌了铅一般。

阿娓只能苦笑,原来失算给人的打击是如此沉重,会沉重到让她开始怀疑自身,怀疑一切。看来从报复赵政、谋算大秦江山社稷,她都走得太顺了,顺到她差点以为她是无所不能了。

算无遗漏,可一次漏算,给她的打击竟是这般大么?她的心几时这般不定了?就是因为那两姓仙人之约?就是因为知道了前世之事?就是因为深知无力仙人?

故此她才会变得如此偏执,才会变得这般想要事事掌控,不想再身边留下任何不定因素?她逼影去做选择,她明知不对还是固执地要留下慎语,而此刻她居然因王离的正常怀疑而出奇的愤怒、因一时失算就开始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阿娓只觉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直迷失在深海中的离群的鱼,辨不清方向,分不清来路和去处,也没有同伴和朋友。

这一刻阿娓是渴望亲情、渴望臂膀、渴望依靠和安慰的。可她深知,这一切都是不现实的,前路未卜,剩下的路,她依然还得小心谨慎地走下去,不能喊苦、不能喊累、更不能道委屈。因为尴尬的身份,早已注定她,没有选择,只有迎难而上。

阿娓忍不住看了看那艘华丽而恢弘的飞舟,一时之间,她都忍不住去想,倘若姬安阿兄没有死,倘若上次阿兄也活了下来,此刻他此刻也在这艘飞舟之上,那么她此刻,是不是就不用这么步步为营、惴惴不安了?

倘若阿兄还在,他肯定是位负责的好哥哥吧,会把她紧紧护在身后,哪怕他已经知道她是巫雅的转世。而后,阿娓又忍不住叹息,还好阿兄已经不在了,倘若他还在,倘若他知道此转世非轮回转世,她只是一个夺了他亲妹妹身体的强盗,他又会如何看她?如何对待她?

危难之时,才见真情!所以阿娘才会为了女儿铤而走险前来刺杀徐福,阿娘待她好,是因为她顶着的娓姬的身子,那时她的女儿,并不是因为她啊,阿娓突然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之中。

此刻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个真正的娓姬,嫉妒她有这么多人真心待她好,人待她好,便让她都跟着沾光,可这份感情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她的负疚感就更重了。

阿娓忍不住苦笑,看来她还是没办法去接受自己是巫雅的真相吧。她明明相信着巫颂所说的话,也承认了巫颂阿兄,可她对巫颂,却并不能做到像对待同样记不清容颜的姬安阿兄那般,无条件的信任,无条件的依赖。

是以她会放心不下影,会再三追问;会告知巫颂对付徐福的方式,却不是信任地直接央求阿兄出手。倘若面对的是姬安阿兄,只怕她会不管不顾地提任何要求吧,会撒娇、会哭诉、会抱怨、会诉说委屈……

前世巫雅和巫颂其实并不亲近;今世巫颂也没真正参与她的人生,又谈何感同身受呢?一如她求他替她打听阿娘的消息,巫颂口中,声声称的不是你娘,而是客套的周公夫人啊!

阿娓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尴尬,此刻她的,于姬巫两家而言,其实都有些尴尬。里外不是人的她,将来要周旋于两姓之间的她,对娓姬具有深深歉意的她,谁会真懂?谁会心疼?谁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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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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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娓有些想哭,自从得知身世后,她连一直亲近的媚姊姊都不大敢去见。近情情怯,她多怕媚姊姊有朝一日会知道真相,届时她会如何看她?届时她会如何待她?

天地浩大,这艘飞舟上,看似有那么多和她有亲,和她有关的人和事。可事实上,他们真的和她有亲,真的和她有关么?

她还算是巫雅么?她又算是娓姬么?她们似乎都是她,似乎又都不是她。此时此刻,阿娓唯一心底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影能真心选择留下。

倘若他真能在赵政和她之间选择她,倘若他真的为她而留下,那么他定然也不会计较她是个曾霸占了娓姬身体的强盗。

倘若他能认她为主,倘若他真的只认他为主,那么此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经历何事,她都有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依赖和信任的人,哪怕影不如姬安阿兄聪慧、不如巫颂阿兄好看、不如彦哥哥强大,可那也是她的影啊,被她赐名,独一无二的影啊!

此刻的阿娓就像是在沙漠里行走多日,饥渴数天的行人见到生命之泉。这一刻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影,去拉着他问,逼问他是要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阿娓走得很急,看得认识她,想要来跟她道谢的士卒,一时都不敢上前。

但是还是有人不知道看情况,突兀地拦在了阿娓身前

此刻的阿娓很急,见有人不知所谓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带些怒意地猛然抬头。

慎语被阿娓扫来的凌厉一眼吓得怔了怔,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些。她倒真不知原来这个小女孩身上竟有如此气场,这凌厉的一眼,看得她心惊肉跳,较之巨子大人的威严,也不遑多让。

这就是天子血脉与生俱来的威仪和气场么?慎语忍不住咂舌乱想。

倒是阿娓,乍见到慎语,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她猛然顿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飞舟,不由蹙眉,刚才她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陷入失落的负面情绪中差点暴走?

上船去逼问影的选择?阿娓忍不住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她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念头?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望向慎语道:“你拦在我面前,可是有什么事么?”

慎语微微一怔,而后苦笑道:“姑娘既然信守承诺给了夜明珠放了我两位阿兄归去,我自然也该信守承诺,成为姑娘的侍女。我见姑娘行色匆匆,是要上船,便擅自做主拦住姑娘,是想随你一起上船。”

阿娓打想明白慎姓的由来,对于慎语做侍女的心思就淡了很多,毕竟慎语身份特殊,这事还得墨门高层点头才行。是以阿娓偏头问道:“下面的营帐你住着可还习惯?”

慎语闻言一怔,她昨夜才在营帐里住一晚,谈何习惯不习惯?

阿娓见此,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屋中现下还没收拾,你暂且先在下面住着吧。”不等到里掌柜前来,不等到他点头答应,她一时哪里好意思真拿慎语当侍女?

慎语听了忙表示道:“姑娘不必客气,既然从此你是主我是仆,我会替姑娘收拾屋子的!”说罢,似乎尤嫌不足地解释道,“我虽从没做个侍女,但端茶倒水洗衣收拾屋子的活计我还是会做的,我们墨家一项讲求不劳不食,姑娘你让我呆在营帐里吃白饭,着实有些不太适应。”

逼得慎语自愿当侍女,急着跟阿娓上船的真实原因却是,这下面营地里都是士卒,他们都是男人!先前有阿兄陪着她尚不觉得有什么,可阿兄走后,她孤身呆在营帐中,有好奇窥视她的,有借机搭讪她的,有背地议论她的……在监牢里受过酷刑的她,如何忍受得了这些?可又心知以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又不能大打出手,于是只能逃避了。

阿娓倒不曾想过慎语会这样说,是以她蹙眉问道:“你当真决定要跟我上船?”

慎语点头如捣蒜。

阿娓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是以再次蹙眉问道:“你可想清楚了,上船容易,下船可就不容易了,上船之后,你就做不成慎语了。”

“姑娘此话何意?”慎语微微一怔。

阿娓正色道:“侍女的名字,自然由主人赐下,你若跟我上了船,便再也不是墨门的慎语了,你可想清楚了?”

慎语闻言,不由苦笑道:“难道姑娘觉得,我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阿娓闻言,也不由苦笑道:“我是担心里掌柜知道了消息,不会允许你跟我出海的。”

慎语听了,叹了口气道:“姑娘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那为何要固执留下我呢?”

“固执留下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们的名字。”阿娓无奈道。

慎语突然笑道:“所以,知道我们名字之后,姑娘是为难了,不想留下我了?”

阿娓点头道:“是啊,我本来就惹得一身的麻烦了,不想再给自己多找些麻烦。”

慎语摇头道:“既然你已经麻烦缠身,又何必害怕多我这一个麻烦?没准你多了我,我能替你挡下不少麻烦。”

阿娓听了哭笑不得地道:“你这是真的决心留下来了?”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毕竟身份特殊,若不愿意,我可以放你回去的。”

慎语笑了:“若我也走了,谁来做你的侍女?”

阿娓抿唇笑道:“我可以再去奴隶市场走一遭,横竖下一次不会再出这样的意外了。”

“何必如此麻烦呢?”慎语争辩道,“你直接留下我不就好了?”

见阿娓似乎没有动容。慎语只能硬着头皮推销自己:“你看我身强体壮,侍女会做事的情,我都能胜任,我又能言善辩,又有武艺防身,留下我,你并不出吃亏。”

“你是跟定我了?”阿娓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慎语点头,面有悲凄之色地坦言道:“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有脸再回墨家?故此还请姑娘收留我吧!出了这事,阿兄他们也明白离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当日我们商议的结果,也不会是让我留下来侍奉姑娘了。”

阿娓听了这些话,神色复杂地看了慎语一眼,重复问道:“你当真决定好了?”

慎语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娓见此,不由正色道:“我有个侍从,他叫影,取如影随形之意。如此,你就叫随吧,跟随、相随之意。”

一个符合侍女身份,又满含着主人期盼的名字。

慎语笑了:“随,果然是个极好的名字。”

于慎语而言,这是一个新的名字,也是一段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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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山雨欲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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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跟着阿娓上了船,进了屋子后,便发现了此间气氛不对。首先,屋中的箱子还凌乱地摆放在屋中,宛如昨天他们兄妹上船时看到的情景。

不应该啊?随暗自嘀咕着,依照姑娘谨慎小心的行事作风,这些东西早该收拾妥当了,更重要的是,她讶然地发现,屋中并没有那个名叫影的侍从。

难不成昨日他们走后,船上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那影奉命去做其他任务了,导致姑娘没有心思和时间来收拢这些箱笼?

随心里的圈圈绕绕,阿娓并不知晓。倘若她得知能随能根据此中细节判断出这么多有用信息,只怕会更为高兴,留下了随吧。

回到屋中,阿娓坐在单人榻上,难得蹙眉看了下凌乱的箱笼,却也没有吩咐随收拾,反倒先招呼她对坐。

随看了下那张被改成座椅的床榻,摇摇头道:“姑娘是主,我是仆,仆人岂有和主子同坐的道理,姑娘有何吩咐,随站着听就好了。”

阿娓见她如此轻易就代入了身份,眉头不由拧得更紧了,而后又舒展开来,缓缓说道:“我们之间,说是主仆,其实也可以姐妹相称的。以后出海,我们定然是要同吃同住的,如此,又何必弄得如此生分呢?”

见随不接口,阿娓只能推心置腹地说道:“你本就不是仆役出身,强迫自己卑躬屈膝,这样有意思么?这样子,你做着不习惯,我看着也不习惯,这又是何必呢?我要侍女,忠心第一,至于仪礼之事,人前计较下也就罢了,关起屋子来,我还是希望我们能亲如一家人。”

随听了心下暗忖,只怕也是她的身份,让这姑娘为难了吧。不过她行走江湖,素来是也是大气豪爽的,闻此当即拱手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厚颜以姊姊自居了。”说罢,径直走到旁边的位置上坐定。

阿娓见她坐定,方才抬头与之对视道:“我心底一直有个疑惑,不知你们兄妹三人为何会去郡守府盗取夜明珠?便是盗取,以你们的功力全身而退也是不难的,何至于被人擒住,大刑加身,沦落至此呢?”

果然还是要盘问前尘的啊!随叹了口气,忆及往事,无奈地缓缓说道:那少女叹了口气,缓缓道来:“墨门兄妹素来一体,工墨那边一直好奇夜明珠究竟为何能夜明?总想着有朝一日能研究出来,替代了这天下的油、烛之物。可我们墨门虽富,却是众弟子节约而来,加之夜明珠素来是上贡之物,不能轻易得到。因而一直没有夜明珠,此事便不了了之。”

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恰逢我兄妹三人过胶东郡,听闻郡守这边要上贡的东西中有夜明珠,便想去一窥究竟。谁料那是陷阱

“胶东郡的郡守和郡尉私下勾结起来,私吞了部分贡品,担心为上所查,便假说已被盗走,全城缉拿关押。我们此去恰好撞在网中,因为屋中燃有能封住内力的熏香,我们就不幸被捕了。

“身为辩墨,我们三兄妹自是很快发现了蹊跷,自是与那郡守当庭大辩,谁知那郡守辩不过两位兄长,又或者为了掩人耳目,竟下令割去了兄长们的舌头……”

说到这里,随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阿娓听了则感怜那两个已经不能再言语的少年。一个善言谈辩之人,却从此不能开口言说,这打击该有多大?而随身为女子,在狱中的遭遇只怕较之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阿娓有些怜惜地看了看随,难怪她自愿为奴,也不愿回墨家,花一般的年纪,经历了那些磋磨,却又为了不让阿兄们担心,一直隐忍了下来,她也不容易。

而后又想,墨门一体,只怕慎家那两兄弟完成她所托之事,回到墨家之日,便是寻那郡守报仇之时了。辩墨一直在墨家都是特殊的存在,这一下损失了三个,消息传回去以墨家的仗义,胶东郡怕是要不大太平了。

不过这也是自作孽了,阿娓想起王元问询三人身份时,那边飞鸽传书的答话,都敢不将堂堂武城侯府放在眼里,这胶东郡的水,只怕很深。如此看来,未来局势并不明朗。

思及于此,阿娓又不由苦笑道,事实上,不太平的又何止胶东郡,砀郡只怕更加乱吧,内部倾轧得武将都下冤狱了,来日还不知是何等景象?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那你们怎么又出现在了琅琊郡?”

随见她避过牢狱中的事情不提,心知她是怕自己难堪,只能抹了抹眼泪,哽咽地回答道:“我们抵死不认罪,那郡守没法子,只得以其他罪名将我们贬为奴隶,发卖至琅琊郡。前日又恰逢姑娘去买奴仆,一眼就选中了我们三个。”

阿娓闻言,只得咳嗽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其实是见你们三位被锁链绑着,心知你们有武艺傍身,故此就直接选定了你们。”

随听了苦笑了笑,状似惋惜道:“只可惜,三人只能留一,姑娘这笔买卖,可是亏大了!”

“不,我不亏。”阿娓望着随,认真解释道:“其实这次刺杀徐福的刺客是我阿娘。令兄若能救下我阿娘,这笔买卖我算亏么?”

“你娘?”随听了当即怔了半晌,而后由衷钦佩道,“令堂独闯王家军大营,真是好胆色、真是好魄力、好功夫!”

阿娓听了苦笑着感慨道:“也不过是一番爱女之心吧!”

随听了不由默然,心想,若是自家阿娘听说了他们兄妹三人的遭遇,是不是也会独闯胶东郡守府呢?一念及此,随都有些坐不住了,甚至怕丢脸不肯回墨家的坚定之心,都有那么一丝动摇了。

阿娘她肯定会难过,肯定会以身犯险的吧。爱女之心,爱子之心,谁家的父母又不同了?

随突然有些歉意地看向阿娓,见阿娓正认真地望着她,当即不由变了神色,这小姑娘如此对她推心置腹,莫不是不想留下她?是想要说服她离开?

可转念又一想,或者只是想借此试探她,试探她是不是恋家?试探她出海的心志坚定与否?更是试探她的底线和行事吧!

好细的心思,好精巧的手段。随突然站起身来大笑道:“你很不错,我很喜欢你。你放心,我墨门中人向来信守承诺,你答应过随你出海,定然会说到做到,这一路之上,我定然会以你马首是瞻。”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透,阿娓却并没有慌乱,只见她也站起身来,说出一席令随震惊万分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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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山雨欲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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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娓望着随,十分坚定地说道:“你若不离,我必不弃。如影随形,生死相依。”

明知这是收买人心的话语,随依然有些动容。这小女孩,不说话也就罢了,一说话,还真让人难以拒绝。

是以她难得认真地说道:“你放心,横竖我也不过是一副残躯,一路之上,我定会拼死相护的。”

阿娓听得残躯二字,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她怔怔看了随半晌,而后摇头道:“你能陪我出海,便是极好的了,有你相伴,我一路上也不会孤寂了。故此,你先答应我,不要与人拼命,也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你别忘了,我还答应过令兄,要将你活着带回来的。”

随闻言不由露出一丝苦笑,只觉这小姑娘有些自欺欺人了。上次出海,活着回来的才几人?她凭什么说她们一定能活着回来?

她决定随这小姑娘出海,是因为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是她阿兄们,心里也明白,她是一心求死,不过是借交易而寻求解脱罢了!

阿娓见随笑而不语,心知她是不信她,心知她还在为此前的遭遇耿耿于怀,可她却坚信假以时日,她定是能真的打动她,让她放弃轻生的念头。

她会告诉她,不择手段的活着,远比一意孤行的拼命重要,她所经历的痛苦,也只是她人生中一段不堪地过往而已。何必去留恋过去呢?选择遗忘吧,去开始新的生活。

遗忘么?阿娓不由苦笑,若是她当初不曾留下,不曾听巫颂谈及往事,就这样老老实实地顶着娓姬的身份去出海寻仙,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为尴尬的身份而痛苦了?

明知道她会多想,明知她会尴尬、明知她会觉得痛苦,巫颂阿兄当日却并没阻止她知道真相,现在回想,他当时都有诱导她,令她好奇去探问真相的吧。倘若他是真的疼爱她,会这般在初见之时,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真相么?

一念及此,阿娓神情微震,她竟又有了冲动,想去隔壁质问下巫颂阿兄,既然都是前世之事,既然她都不知情,他又为何非要好心告诉她一切呢?

看来,巫颂阿兄对她的好里,也是夹杂着私心的。难怪她纵使得知真相,对巫颂阿兄,也是敬畏多过依赖和亲切吧。

阿娓突然握紧了拳头,果然,感觉是不会骗人的。阿娓不由苦笑了笑,成仙呵,就真的那么让人神往么?

随见阿娓神色迷离,似乎陷入某种自厌的情绪之中,不由回想起她初次经历那些酷刑后封闭自我的状态,若不是两位阿兄陪着,若不是不想让阿兄担心,只怕她早就一死了之了。可她那是……这小姑娘才多大,为何她会有这种悲观厌世的情绪?

随突然有点心疼阿娓,心疼这个聪慧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小姑娘。莫非真是慧极必伤么?他们三兄妹如此,这个小女孩也是如此?

随叹了口气,而后走近阿娓,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乖,不怕哈,别想太多,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见阿娓似乎没多大反应,随便放开了她,微微蹲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而坚定地说道:“我答应你,你若不离,我必不弃,如影随形,生死相依。”

阿娓浑浑噩噩间听到了随的话,她突然“哇”地一声,抱着随大哭了起来。

随学着阿兄当时安慰她的样子,一边轻轻拍背安抚,一边柔声安慰道:“别怕,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随一边安慰,一边再心底叹道,也是,再怎么聪慧,再怎么坚强,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童罢了。孤身上船,举目无亲,身边也没有什么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会担心、会害怕、会迷茫,也是人之常情。

此时此刻,随是真的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影忘记了。这一刻,她只觉得庆幸,庆幸她留了下来,庆幸她上了船,如此她能以此残躯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去完成一份约定,去守护一个人,如此也不算违背墨门精义,不算辜负爹娘的教导之恩了……

阿娓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随嚎啕大哭,像是寻了个安全地,可以将近来的一切委屈、一切伤心、一切不满,都尽数发泄了出来

是以,当王元上船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震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的画面。

阿娓姑娘居然哭了!?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张大了嘴巴,甚至都忘了,他上船来的目的。

随自然注意到了王元,她只能冲王元歉意地笑了笑。而后又低声提醒阿娓:“姑娘,王副将来了。”

阿娓听得有人来了,只能推开随,混乱地抹了抹眼泪,而后转头望向王元,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

王元听了,心知阿娓是觉得尴尬故此迁怒,可他又是不是故意的,再说,他堂堂武城侯世子,还是她呼来喝去的出气筒么?是以没好气地道:“不是你昨日让士卒带话,说我回营后第一时间来找你么?还说什么关系我王家军的存亡……”

阿娓忆及昨日之事,原是希望王元回营后能方便第一时间打探阿娘下落的,如今事情都解决了……是以她只能微微咳嗽了声道:“难为那士卒还记着此事,不过今早我已经和令尊商议过此事了,所以”

所以他这趟是白跑了?王元一肚子火气,追了一夜的刺客无功而返,最后又被自家阿爹无故召回。原以为会无功受罚,结果不了了之,白折腾一夜,任谁都会生气吧!结果还没来得急休息,又被士卒带话折腾到船上,结果阿娓告诉他,又是白跑了一趟……

王元本要发火的,可对上阿娓哭得红红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你哭什么哭?这船上谁还能欺负了你不成?”

阿娓看了看王元一身盔甲,风尘仆仆,心知这事她做得不仗义。又见王元看似生气,实则关心地发问,只能摇头道:“如你所见,这船上,谁有胆子给我气受!”

王元听了点了点头,就是嘛,以阿娓的聪慧和手段,船上谁是她的对手?可不受欺负,她哭什么哭?不对,船上没有,不代表船下没有啊,难道

是以王元蹙眉问道:“难道我王家军里,谁人对你不敬了?”

阿娓闻言一怔,而后试探性地问道:“是呢,今日船下确实有人欺负我呢,怎么你要替我讨回公道?”

王元听了也一怔,半晌咬牙切齿道:“是谁?你说出来,回头我替你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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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雨欲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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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娓故作为难地道:“我还是不说了吧,免得你没得教训,反被教训了一顿。”

王元听了当即一怔,他还不算笨,是以看着阿娓,不可置信地说道:“我爹欺负你了?”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是的,如此你还去替我讨回公道么?”

王元只能避重就轻地嘿嘿一笑:“那个,阿娓姑娘,我爹那人,就是有些不知变通的倔脾气,你若有事和他说不通,和我说说,或许也能成事。”

“你能成么?”阿娓想起负责守王元营帐的士卒的话来,极不信任地摇了摇头。

王元见此,顿时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当即表态道:“你倒先说说什么事啊!”

阿娓听了,眼前不由一亮,正色地问道:“你可使唤得动那位替徐福治伤的军医?”

王元闻言,头皮一阵发麻,果然啊,这姑娘不感兴趣的事情也就罢了,她若想插手的事情,绝对不会是小事。不过他已有言在先,故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还成,怎么你要打探徐福的伤势?”

阿娓取出香囊,拿出了两枚次品的奇药来,走过去,递给王元道:“我要你指使那军医,在密使来验伤之前,给徐福服用此药。”

阿娓不说清楚药效,王元根本不敢接,是以只能望着那两枚丹药,忐忑不安地道:“这是……”

“这是能让人快速止血并复原伤口的奇药。”阿娓将两枚药塞进王元手中,没好气地道,“横竖药我是给你了,信不信,用不用,都在你们。”

王元低头看着右手掌心的两颗小药丸,一脸纠结。

一直旁观二人对话的随,不由出言道:“王副将又何必忧心忡忡呢?横竖你手中有两枚丸药,若是信不过我家姑娘,大可用一枚试药。”

阿娓听了倒是又高看了随一眼,果然,聪慧之人就能懂她的意思。倘若王离有她这份机智,当时收下那三枚丸药,没准还能多出一枚留着以后不时之需。如此看来,也是他和此药无缘了。

王元因随的话,眼前一亮。将两枚丹药收好后,方才冲阿娓致谢道:“多谢姑娘赠药!”

阿娓听了冲他摆了摆手道:“好了,你寻了一夜的人,想必也乏了,下去休息吧。我这里也没其他事了。”

王元点了点头,将要走时,又回头问道:“你不是买了三个奴么?怎么就只有她一个在屋里?”

阿娓听了当即拉下脸来:“怎么,我要用几个奴,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王元听了在心底无奈叹气,果然阿娓不好惹,也不知今日她哪来这么大火气。不过碍于前因,只能苦笑道:“你不是说等我调教好他们之后,再送上船来给你使唤么?”

阿娓听他这么一说,方知自己是冤枉他了,是以道:“我只留下了她,另外两个给放回去了。对了她叫随,以后是我的贴身侍女。”

王元听了,冲随点头笑了笑,而后才向阿娓辞行。将要走出回廊时,却又被随追上去喊了回来。

王元再次进屋,无奈地望向阿娓,问道:“你还有何事?一次性说完不可以么?”真当他好脾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阿娓也懒得去计较王元的脸色,径直走过去,打开墙角的那个箱子。王元看到那套青铜编钟并少许兵戈之物,一时也呆了呆,不解阿娓这是何意。

阿娓便凑到王元耳边说道:“这是我们姬家的东西,横竖这次我出海,也用不上它,便将它送给你吧。你留着做纪念也好,埋在家宅某处,等穷了挖出来兑换成钱币也成。横竖这东西足值。”

王元听了怪异地看了阿娓一眼。想来此物除了是身份、财富的象征,以后在船上还真会是她的负担,便也拱了拱手,算是领了她的好意。

阿娓合上盖子,王元看了看自己一身厚重的盔甲,得了,他算是栽了,因为阿娓说关系王家军存亡之事要告知,他连亲随都没带上船,难不成他回头还自己扛着箱子下去?

一想到这个画面,王元就又有些头大起来,正想开口拒绝阿娓的好意,确听得阿娓说道:“回头王将军问起,你就说这是我拿去换玉璜的财物吧,这样你也能摘出去了。”

王元听了倒是点了点头,而后叹息道:“只可惜我明明说要送你玉璜的。”

阿娓却笑了:“你赠我玉璜,我再以此青铜器物回赠于你,礼尚往来而已,别想太多。”

王元听了只得心下叹息,你这回赠也太吓人了些。而后又问阿娓:“可还有什么事没?”

阿娓忙点头道:“派人将那两马车的东西悉数搬上来给我堆放在一号和二号屋的走廊间吧。回头我们慢慢清理。”

王元听了,想象那个画面就不由一阵发笑。阿娓懒得理他,只招呼随乘着现在走廊还通畅,去跟隔壁打个招呼,免得等会儿无故迁怒。

随自去隔壁不提。

且说王元听阿娓随意派人过去和隔壁打招呼,倒忍不住笑道:“看来你跟隔壁倒是相处融洽嘛。”

阿娓自是不会轻易泄露她和巫颂的关系,是以扯了一抹笑,打哑谜道:“我欺负他,你还不高兴了?”

王元忙道:“那就替我多欺负欺负他,看到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就来气!”

阿娓忍不住嗤笑道:“得了吧,就是嫉妒别人生得比你好。虽然咱们家的人也是如珠似玉,可不得不说隔壁那人的容貌真有与日月争辉的本事。”

王元听到这里也不由叹惋道:“可惜是个男子,还在这飞舟之上。他那副容貌若是女儿身,只怕夏之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也不过如此了。”

阿娓听了这话,忍不住想起巫颂说的雅和我生得一样,如此,王元这是隐约将她比作喜、妲己、褒姒了!如此阿娓岂能给王元好脸色看?是以怒道:“还不给我出去,我都嫌你脏了我的地。”

在阿娓面前思慕慕美色好像确实不对,王元心虚得很,也只得拱手告辞。

见王元扛着箱子走了,阿娓方才破口骂道:“果然,一个个都是色胚!”

而后又想,媚姊姊生得那么好,船上如今男女混杂,看来得提醒她行事多注意些,免得被哪个心怀不轨的少年觊觎和欺负了。

待随跟巫颂那边说定回来,阿娓依旧看着屋中的几个箱子发愁。

随见王元走了,方才凑近阿娓不解地问道:“姑娘似乎和王副将很熟?”

阿娓摇头回道:“不过是有些前人渊源而已,算不得很熟。”

随闻言,甚是遗憾道:“那还真是可惜了,不然走王副将的路子,到时候李代桃僵,以羊易牛,姑娘就能轻易脱身,躲过这次出海之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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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已满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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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身?”阿娓闻言心中一动,是呢,一直以为她总是想着认命,想着步步为营,想着若何让自己在船上过得更好,她几乎从没想过离开

是啊,她差点一叶障目,忘了自己是可以选择离开的。离开此屋,离开此船,逃离出海的命运,管什么海上仙山?管什么不死仙药?管什么两姓仙人之约?管什么玉璜为凭?

人生在世,难道不该是为自己而活么?她为什么总是要谨小慎微地替别人打算?替他人筹谋?她为什么就硬要将那些前生今世之事硬背在身上呢?

她明明可以不出海的!明明是可以用随的李代桃僵,以羊易牛之法,选人替自己出海;也可以将徐福遇刺重伤的事情,在船上宣言出去,届时坐收渔翁之利。只要徐福死了,船至少就无法按期出海了。

届时趁乱脱逃,带了随去追上她阿兄,寻了阿娘,从此和阿娘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居生活,难道不比成仙来得逍遥快活么?

可是,她为何此前,从没想过要逃走呢?明明周公府已经不存在了,明明她都不再有后顾之忧了,为什么她还会认命上船,一步步将自己困死在船上呢?阿娓认真回想了下,终究还是因为阿爹留给她的《与女书》啊!

因为阿爹遗命,所以她就轻易地上船来了。可是,倘若阿爹遗命真是如此,那阿娘不该也不可能会前来刺杀徐福啊!没道理阿爹算到她此行会遇仙,会无性命之虞,阿娘却坚持要来杀徐福啊!

难不成,那封遗书有假?阿娓蹙眉,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又陷入一个未知的圈套之中。这一刻,她恨不能立马下船,寻了车去追上那墨家兄弟,去见见她阿娘,将周公府的事情,问个一清二楚!

阿娓想到就做,当即起身往外走。

随见阿娓神色又不对了,忙拦住她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娓刚要回答,而后浑然一震,她忙停下脚步,蹙眉心想:最近是怎么了?她怎么越发沉不住气了?便是要去见阿娘,也不该如此冲动啊!她这样冒冒失失下去,王离那只老狐狸,岂有不疑心的道理?

再者即便是今次冲动追上了阿娘,问明了真相,难道就能成功脱身了么?不能的,想要离开此地,她还得从长计议的。

随见阿娓停下,却又不说话,不由急切地说道:“姑娘要不坐下,先好好理下思绪?我发现你今日似乎气息不稳,情绪不定。”

“气息不稳、情绪不定?”阿娓重复着这八个字,疑窦顿生,难不成是因为昨夜突然多出来的哪一大劫精纯的阴性内力在作怪?阴属性太重,使得她变得悲观失落?情绪无法自控?甚至变得有些暴躁冲动?

是呢,体内的这股内力,来得着实太过古怪了。昨夜是在巫颂阿兄的房里打坐,突然增加的。难不成,这是巫颂阿兄使的手段?倘若真是他的私心?倘若真是他的阴谋?阿娓拼命捏紧拳头,努力不使自己的思绪再一次陷入猜忌、纠结、失落的怪圈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了下心境,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抬头对随道:“我要去隔壁一趟,你在家好好看着屋子,有什么事到隔壁寻我就好。”

话刚说完,又想到了影,以前替她看家的都是影啊!也罢,如今阿娘的事情已经妥善解决了,干嘛非要逼他去做什么选择呢?影还是不错的,一直以来也很忠心耿耿,她也用得顺手,为什么要逼走他呢?

如影随形,他和随都该留下来,跟着她。不管她最后是决定出海,还是谋划离开。

阿娓放开心胸,暗自做下了决定。

随见阿娓气息变得绵长幽远起来,方才点头嘱咐道:“隔壁屋子古怪得很,姑娘万事留心。”

“古怪?”将要出门的阿娓不由多看了随一眼。

随不过是才过去传一句话,就能感应到巫颂屋子的古怪处?可她几次出入期间,也就昨夜才知那屋中颇为古怪,难道这随……

随见阿娓似乎是不知,不由暗自叮嘱道:“隔壁屋中有异物存在,气息不同常人。甚是古怪!”

阿娓闻言不由笑道:“隔壁是巫家之人,你说的异物大约是蛊虫吧,不必放在心上。”

“蛊?不,不对。蛊再怎么厉害,也是虫子的气息。”随蹙眉思考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墨门精义中有《明鬼》一篇,故此我觉得那异物,很可能是……是神鬼之流。”

见阿娓面露惊诧,随只能硬着头皮道:“倘若隔壁住的真是巫家之人,既精通巫医蛊毒之术,还通晓鬼神之术,其人只怕是巫门一脉的长老级人物了。”

“长老级人物?”阿娓蹙眉,突然凝神不语。

随则压低声音,凑在阿娓的耳边道:“故此,我怀疑隔壁那位巫师大约是驻颜有术,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少年,实则只怕是……”

阿娓闻言为之一震,她不由紧紧抓住随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确定?”

随见阿娓问得急,又想起阿娓方才拿给王元的药只怕就是出自隔壁那位巫师之手,只能苦笑道:“我虽不完全确定,但我肯定那个少年有异。巫家行事素来神秘诡异,姑娘对上他,还是多留些心眼较好。”

阿娓闻言,颓然地松开抓随的手,心底因这一席话,反复不定。随的来历是可查的,是清楚的,在这件事上她没必要说谎,也没必要骗她。

可随若不曾说谎,那么巫颂呢?他可有对她说谎?亦或者他给她讲的前尘往事,是半真半假,故此诱得她无法区分,聪明反被聪明误?

倘若巫颂说了谎,此刻她该直接跑过去追问么?倘若他真是她前世阿兄,问一问倒也不妨事;可倘若他不是,那么她现在跑过去追问,岂不是过早的打草惊蛇呢?

只是打草惊蛇她不怕,她最为担心的却是,随所言的巫家手段向来神秘诡异,她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是巫颂的对手。倘若巫颂要对她使坏,她只怕会如影一般,毫无反抗力的。

她和影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间,阿娓想起昨日巫颂不知用何手段,轻易制住了影。

阿娓在屋中走来走去,徘徊不定,随见了,不由暗骂自己多事。

何必告诉姑娘,让她如此苦恼呢?她明明该自己私下多注意,尽力保护好姑娘的。墨门兼爱,眼前的小姑娘就宛如她的妹妹一般,她这做姐姐该竭尽全力保护她的,而非如此刻这般……

阿娓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住了脚步。她凑到随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随闭眼,细心感知了一下,低声回答道:“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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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已满楼(二)

阿娓闻言,扯起嘴角苦笑了下。人善被人欺,她就是灯下黑,差一点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

阿娓捏紧了拳头,又凑在随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随点了点头,而后说道:“我伤势还未痊愈,功力只恢复了七八层,不过对付这个,还是够了。”

阿娓闻言点了点,回过神来,却发现身边并没有趁手的暗器。于是她极其果断地打开了那只装着夜明珠的箱子,取了三颗随手递给了随。

随颤抖着接了过来,心想,富可敌国果然奢侈,拿夜明珠当暗器……回想自家三兄妹因一颗夜明珠而遭受的磨难,这对比简直扎心。

见阿娓正偏头正望着她,随只能收回纷繁的思绪,凝神感知。待确认了方位后,只见她猛然出手,三颗夜明珠带着暗劲飞快射向三个角落

阿娓随着其中一颗夜明珠看去,只见那颗夜明珠直直向床榻方向飞射而去,只听得一声嗤响,那颗夜明珠便恰好嵌进了窗棂之中。

阿娓脱了鞋,爬上床榻,探手用力将那枚夜明珠取了下来。只见明珠的内壁沾染了血腥之物,从那残留的带着银粉的翅膀似乎可以推断这是一只蛾子。

这真的只会是只普通的飞蛾么?

阿娓将那颗夜明珠塞了回去,心底恨恨道:敢对我进行监视,来一只杀一只,来百只杀百只!

而后她又突然觉得庆幸,庆幸她一直以来小心谨慎行事,没对任何外人泄密过那枚约定的玉璜。

看来她该催催王元家的玉璜了,阿娓的嘴角不由泛起一抹笑意。玉璜在手,这船上到底还会是她的主场。算计她的,且等着她一一回敬吧!

就在三颗夜明珠飞射出去的同时,隔壁忙于配药的巫颂突然浑身一震,而后“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他红润而有光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配合嘴角的残血,竟生生有一种凄艳之美。他似乎毫不在意地拭去了嘴边的残血,而后轻声念叨起来,尝试去召唤分出去的蛊虫。

最后他蹙起了眉头,将目标锁定在了隔壁。分到阿娓屋中的看家蛊,居然失去了回应?这是个什么情况?

巫颂着实想不透,时才阿娓的侍女还过来打了招呼,说是要整理东西,占用两屋走廊上的空间。如此证明阿娓是回来了,此刻又没有外人,那些只蛊虫怎么尽数全灭了?

因有昨日那阴魂的大半功力作祟,巫颂此刻只觉体内心血翻腾得厉害。他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服下,待得内息平缓后,方才准备去隔壁问问情况。

总不能一次清理屋子,把所有虫子都打死了吧!其他虫子倒也罢了,早上的那只,可是阿娓看着他放出去的,她没道理连它一起打死!

难不成是那个新来的侍女,不知蛊虫深浅,整理屋子时,随意拍死了?巫颂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口,伸手拉开了房门

将要出门,却见数十位士卒或拧、或扛、或抬着东西向这边走来。巫颂蹙了蹙眉,暗道一声,来得真不是时候,最终又退回屋内,气恼地拴上了门。

也罢,不过是几只小虫子而已,等回头再问吧。大不了,他再重新培育几只就好了。贸然前去,得罪了阿娓的新侍女,没得破坏了兄妹之情。

巫颂自我安慰着,而后又忍不住摇头叹息:这阿娓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还真是爱逛街乱买东西。想了想他时才看见的场景,又不由环视了下自己的小屋,暗自感叹,买那么多东西,也不知她那小屋怎么装得下?东西堆了起来,再找东西可就麻烦了,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而阿娓这边,见士卒们一股脑将东西尽数搬了上来,将甲字一号和二号之间的整个走廊空间堆得满满的,不由苦笑了笑,也好,她不妨就先好好整理东西,好好收拾屋子。一边收拾,一边思考怎么去收拾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吧!

随跟在阿娓身后,探头去看走廊外的东西,不由瞠目结舌。半晌她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姑娘,这些东西,你准备都装进这个小屋?”

阿娓点了点头,见随一脸为难之色,只能改口道:“我们先尽量安置器物,吃食之类可以先搁在外面,回头再分送给其他人。”

随听了,这才松了口气。

数十位士卒拧着东西上船,这动静自然免不了引起船上其他童男童女的注意。

好在王家军威慑力不弱,这些人或站在走廊不远处观望着,而后窃窃私语;或从屋中好奇地探个头张望;也有胆大的忍不住扯住士卒攀谈,问其能否替她们买些日用之品……

阿娓见王元细心,东西送上来后,还留了两个士卒替她看着,便也不担心走廊外的东西会失窃,只领着随,一件件的开始整理……

及至午膳时分,二人不过将廊上之物收纳了三分之一。阿娓和随的额上都不由渗出了汗水。阿娓见此,忙招呼随停下休息会儿,又命送膳的仆役,抬了青铜冰鉴下去,盛了冰块回来消暑。

仆役闻言一怔,可早先上船她们就被叮嘱过,说甲字一号房的要求,都要尽力满足。故此她们又拒绝不得,只好抬了冰鉴下去,将夏日存放食物的冰块凿了小部分出来,再抬了冰鉴回来,向阿娓复命。

冰鉴被置在案上,阿娓和随就在冰鉴的空洞散发出来的凉意,静心用着午膳。

饭毕,阿娓见仆役收拾残局,忍不住开口问道:“时才我开口要冰,你们面露难色,难不成这飞舟之上,没有备下足够取凉的冰块?”

仆役见阿娓有问,忙停了手,恭敬地回答道:“回姑娘话,船上除了存储食物处备了冰,并没有备下取凉用的。”

阿娓听了颔首,而后令随取了数枚秦半两给她们,算是额外打赏。

待人走后,阿娓时才倚案沉思起来。贵族夏日用冰,冬日用炭,海上也不过是昼夜温差较大,白天其实还是很炎热的。倘若无冰,四六人同住一屋,这日子怕是难熬了……

复又想夏日无冰,只怕冬日也是无碳的。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看来她今日要冰,也是不合时宜之举了。

而后阿娓又笑了,她怕啥?横竖她早就是别人的眼中钉了,特殊的待遇早将她和其他人隔开了,如此想让人不加嫉恨,也是难了。

故此多一事,也就多一事吧!横竖她过得舒心惬意就成。至于其他人见此,会不会缠着仆役要冰,那又与她何干?吃一堑,长一智,横竖她们现在也没胆子,敢来她房门口闹事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已满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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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之后,阿娓领着随将走廊上的大半东西都收纳进了屋中。

待到将那些琐碎的物件悉数收纳进抽屉之中,随不由捶了锤后腰,出言提醒道:“姑娘,依我之见,就这样了吧,再装下去不仅会影响屋中布局,也会不便出入的。”

阿娓看了看走廊外的数筐桃李及大堆的莲蓬,点头道:“幸亏有你帮着布置,否则我真不敢想象,这么多东西该如何收拾了。”

随扶着后腰,摇头笑道:“不必客气,这些本就是侍女该做的事情。”

阿娓闻此,也不再继续称谢,只站在门口,静静打量着屋子。

进屋靠门的右侧并排叠立的是六口大箱子,里面装着绢帛、干果等物;屋子靠左壁紧挨着青铜架的,却是两两并排的八个大瓮,内里盛的是粟米酿造的清酒和稻米酿造的甜酒。这些是阿娓特意买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事实上真到缺水的时候,八大瓮酒能解几日燃眉之急呢?阿娓买下它们其实也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毕竟泉水储存得久了,最后在瓮中也变成了死水,失去了滋味。可酒就不同,若不出意外,其实是可以存放很久的。

翁与瓮之间插着些新鲜的莲蓬,时逢盛夏,莲子最是新鲜喜人。故此昨日一早,阿娓几乎命人将集市上的莲蓬抢购一空。莲蓬大而占空间,真算起来,她的两大马车东西里,有四分之一都是用来装的这个了。

单人榻的靠墙某处后,堆放了两筐桃李,这是时下的鲜果,备着自用和待客。塌下的七个抽屉,一个早先装了药丸之类,剩下的六个,一个抽屉装的是换洗被褥兼换洗的巾布;一抽屉的各色针线兼几颗火石;一抽屉的铅粉、香囊、胭脂等物;一抽屉的空白竹简;再有一抽屉的刻刀、碳墨、朱砂、毛笔等物。最后的一个抽屉,却被阿娓拿来放了些玉制、陶制的乐器,取用方便。

床榻之下,自然是装得满满的八口箱子。倒是床榻之上,靠墙的床尾处,箱子由四个变作了三个。也亏得这原本是间四人居室,故此如此多的东西,看着倒也不显凌乱,反倒有种错落有致的几何美。

阿娓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起昔日里掌柜所言的厚薄两层帘子之事,忙开箱取了先前准备的绢帛出来,央了随闲暇之时动针。

随将那六匹绢帛搁在了单人榻的一角,而后偏头问阿娓:“外面那些桃李并莲蓬,你打算如何处置?”

“那些都送人吧。”阿娓走到随的身边,替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尘后说道,“我在船上还有几位亲戚、朋友,待会儿我们可以将它们分好,回头仆役过来送膳时,央她们寻人将东西送过去。”

随听了这安排,方才不做言语。还好不是要她去送!这么多东西,这么大个船,她又不识得人,一一去送,岂不要累得够呛?

二人饮了些水,休憩了一会儿,阿娓命随看家,自己却出了屋子,转去推开了隔壁的门

巫颂正在屋中制药,门被推开,抬头眸中闪过不悦之色。见是阿娓倒一下子收回了眼中的厉色,站起身问道:“妹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阿娓自是见到了巫颂那凌厉的一眼,摸了摸鼻子心虚道:“阿兄在研制药物,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巫颂摇了摇头:“无碍。我是见你那日送来的药材有很多滋补之物,想着你因守孝而身体虚弱,就准备给你配些丸药,补益一番。”

阿娓听了不由一怔,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可又想起随所言的巫颂年纪之事,只能按下心事,凑过去,眉眼弯弯地说道:“阿兄,你对我真好。”

“傻丫头,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巫颂摇头笑了笑,而后伸手摸了摸阿娓的头发,低头问道:“又有事找我?”

阿娓点了点头,说道:“昨日我买了好些鲜果,今日方才送到船上来。因不知道阿兄喜欢什么,所以特来叫阿兄出去自选呢。”

巫颂听了不由无奈摇头,难不成阿娓这丫头,以为人人都如她一样,是个贪吃的吃货不成?不过,当他目光转到影的那筐小鱼干时,心知这是阿娓示好之意,最终点了点头,随阿娓走出了屋子。

待及看见走廊上七八筐的桃李,并十数捆莲蓬时,巫颂终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买这么多鲜果,也不怕吃不完,放坏掉了?”

阿娓听了笑道:“鲜果、鲜果,自然是要吃个新鲜。我买这么多定然是还要送一些相熟的人的。她们那边多是四人合住,四人中还有其他相熟的人,如此这些鲜果不就能送到更多人手里了?如此,又怎么可能放坏掉呢?”

巫颂听了“噗嗤”一声笑了,“我见你独居,平日也不大串门,还只当你如我一般人缘不好呢。”

阿娓闻言心中又是一激,忙摇头辩白道:“阿兄你这是曲高和寡,加之要隐瞒一些秘密自然不肯与人亲近。我虽身份特别,但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当初在芷阳宫内,与其他同龄的女孩,多少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巫颂听了这话,眉微微垂下,眼神瞬间变得有些黯淡,又因为阿娓盯着,瞬间又收敛了情绪,眼中转瞬间又恢复了神采。

他冲着阿娓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身就弯腰去挑起鲜果来。他其实并不大喜这些小女孩的吃食,但到底拗不过阿娓,也不好拂了她的一番心意,是以最终拿了十多个莲蓬,并几个大蜜桃。阿娓见此,复又给他兜了一些李子,将他送回隔壁。

阿娓将李子搁置在案上,想起随说巫颂这屋子中有古怪,她只好佯装不在意,实则静心凝神感知。她就不信,为何随能轻易感知得到的东西,她却毫无察觉。

巫颂见阿娓送他回屋,而后又没有立即辞行,不由蹙眉问道:“妹妹还有别事?”

阿娓被这一问所惊,忙回神答道:“没,没别的事了……”

她见巫颂似乎不信,当即只得转移话题,目光一转,视线触及还在床榻上昏睡的影,不由回望下巫颂,诚恳地说道,“阿兄,影也受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罪了,你将他弄醒好不好?”

巫颂闻言,不由干咳了声道:“不过一天一夜而已,怎么妹妹就心疼了?”

阿娓只当是巫颂有些吃味,故此不肯给影解蛊,因而理由十足地解释道:“诺,阿兄你也看到外面还有一大堆东西,我还等着他醒了,让他去替我派送东西呢!”

阿娓见巫颂,迟迟没有动手解蛊,不由蹙眉担忧地问道:“怎么了阿兄?难不成给影下的蛊,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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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影之事发

阿娓问完,见巫颂迟迟没有作答,当即跑到影的床榻边,并起食指和中指,凑到影的人中处,去感知他的呼吸。见其呼吸有节,起伏绵长,方又将手移向他的脉搏处

巫颂见此,轻咳了一声,阿娓只好收回,回望巫颂道:“阿兄,不是我不信任你,我只想确认下影有无……”

“有无性命之虞?”巫颂接过阿娓的话头,一步步走向阿娓。

阿娓不自觉地移开了半步,将床头的位置留给了巫颂。她偏头问巫颂:“阿兄,你到底给影下了何蛊?影几时才能醒?”

巫颂没有答话,而是坐在影的床头,伸手替影把了下脉,而后才搁了手,起身回答道:“没事,我就给他下了只眠蛊,他好好睡上四五天就能转醒了。”

“四五天?”阿娓对此答复自是不满,忍不住抱怨道,“难道阿兄就不能给影提前解蛊?四五天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没有影去替我打探船上的消息,我可放心不下……”

巫颂听了,不动声色地道:“妹妹想知道什么?可以和我说,我可以替你打探。”

“阿兄素日不大出门,如此这般,我怎么敢劳烦阿兄你去替我打探消息呢?”阿娓当即摇头表示拒绝。又见巫颂只字不提给影解蛊,她对影的状况越发担忧了。

巫颂听了阿娓的拒绝理由,不由勾唇笑道:“傻丫头,巫师若是要出手打探消息,哪用得着亲自出门?放蛊不就好了?”

阿娓想起自己屋子里被打死的三只蛊,收在背后的右手不由握得死紧。左手捏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而后收回腰间,略有些不好意思道:“今日整理屋子,侍女初来乍到不清楚底细,打死了阿兄的看家蛊,还真是过意不去了。”

巫颂听了这话,倒是很符合他起初的猜想,是以摆了摆手道:“无碍,不过是一只小蛊,再重新培育就好了。”

只是一只么?阿娓心底冷哼了一声,面上却只能与之周旋,因而笑道:“阿兄不见怪就好。横竖我现在也有贴身侍女了,等影醒了,往后也不缺少看家的人了,是以阿兄培养了新蛊,就别往我屋里放了,省得不小心又被当普通虫子打死了,多浪费啊!”

巫颂微微敛了下眉,而后抬眸笑道:“那好吧,就如你所愿好了。”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偏头望着巫颂问道:“既然巫师打探消息是放蛊,不知阿兄平日都将蛊放在了何处?不知徐师处,可有盯着?”

巫颂目光微微闪烁,避开了阿娓的问题,摇头回答道:“我素来独来独往,对他人之事向来不感兴趣,故此也没向别处放蛊。”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信与不信又是另一番说法。她只是转移了话题,评说道:“如此看来,阿兄并不常用蛊,因此才拿影中的眠蛊没有办法,对吗?”

巫颂纵使惯会伪装表情,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不过是影被夺舍,短时间内无法苏醒,巫颂自知无法交差,只得多次推脱,不提解蛊之事。骗了妹妹本是不该,还被妹妹误以为用蛊水平不高,振振有词地评价着,丢人丢到自家妹妹面前,还真是……

回想昔日他也不及妹妹的巫道天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理由过得去就成,是以点头道:“妹妹说得对啊,这眠蛊又是我最近新培育的,用得不太顺手,一时解不了,还真惭愧!”

阿娓见巫颂的红了脸,倒信了他不大精通蛊术之言,反倒出言安慰道:“阿兄不必因此事而内疚,巫医、巫蛊、巫乐、巫舞,有一项能登峰造极,便称得上是当世大巫师了。阿兄四道皆有涉略,巫乐一道更是惊人天人,如此又何必因不精于蛊术而内疚呢?”

巫颂听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中暗想,幸亏阿娓已经没有了前世记忆,也不知道她昨夜所见蛊母的级别,否则还真难圆谎了。

阿娓安慰了巫颂一番,又忍不住走到影的床榻前,替他掖了掖被角,自言自语道:“都怪我不好,没有注意到你,害你还得继续受些苦。不过你放心,这船上定是不缺精通蛊术的巫者,我会尽快打探到消息,争取早日替你解蛊。”

阿娓虽是自言自语,可巫颂离得又不远,以他的功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素来泰山压顶不变色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惶急之色。怎么办?倘若阿娓当真寻来个精通蛊术的巫者,他的谎言岂不是要被拆穿?影被夺舍的事情,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不成,不成。与其让妹妹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还不如他据实相告吧。否则数罪并罚,只怕妹妹以后都会不再相信他了。

可是,可是亲自去告诉妹妹,影被夺舍的真相,她会不会觉得他是帮凶?嫌弃他们太过残忍?毕竟妹妹对影的信任、依赖、宠幸,他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就这样直接告诉妹妹真相,她真的会接受得了?万一她一怒之下,伤及还未苏醒的故魂,他该是任由妹妹发泄?还是该阻止妹妹,护着些故魂?

巫颂迟迟做不出决定,只能暗骂那故魂恣意妄为,横生枝节。他不过是听得他想要留在阿娓身边,想要夺舍重生,随口一提,随手一指了影,他就真的极其果断地去了!

巫颂想起这事,便觉分外头疼。船上这么多人,随便找个男童夺舍就成啊!住在他屋里还能活着,还跟阿娓有关的人,他也不用脑子去判断下,那是他能去动,能去夺舍的?

巫颂恼恨自己收到故魂传功,那时身体发生异变,不得不沉迷修行,来不及去阻止对方的胡闹。待到收功睁眼,一切早成定局,无力挽回

唉,般般都是孽缘,般般都是债啊!

夺舍本就有违天道,故魂的本意是想变成人陪着转世的巫雅,好好陪着她,保护她。可他……可他夺舍的却偏偏是妹妹这一世所看重的人。如此这般,记不得前尘往事的妹妹,只怕会恨他入骨,又怎么可能接受他的示好和保护?

这还真是傻子啊!你要夺舍,也该去选个妹妹不认识的人,然后去接近,再佯装一见如故,清清白白地去保护啊!你以为妹妹还是上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巫雅,根本不会计较你的出身和来历?

巫颂忍不住在心底叹道,妹妹这一世,端的是行事谨慎小心,又爱憎分明。以她的嫉恶如仇、睚眦必报,故魂醒来以后,还是自求多福吧!

为了不让妹妹迁怒到他,进而影响兄妹之情,最终巫颂还是决定亲口告知阿娓影昨夜被夺舍的真相。当然故事之中,他尽力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尽力将自己描绘得无奈无辜!

“什么?影昨晚被阴魂夺舍了!”阿娓蹭地一下从床榻之上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巫颂,声音尖锐而惊惶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兄妹冲突(一)

阿娓的心底宛如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飓风,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浪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兜头淋下不说,又将她掀翻在海岸的礁石上,摔了个遍体鳞伤——

阿娓怎么也想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影,昨日还被她逼着做出选择的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不,他不是走了,是在眠蛊这之中,毫无反抗力地被人夺舍取代了。

夺舍!想到这里,阿娓紧紧握着双手,愤怒气盛,目光如炬地死死盯着巫颂。在阿兄的屋子里出现的夺舍,此魂定然是和阿兄脱不了干系的。昨晚,昨晚阿兄请了阴魂去替她打探阿娘的下落,难不成夺舍影的便是那阴魂不成?

想到此处,阿娓心底划过一丝内疚,倘若这就是请阴魂所要付出的代价,那这代价,阿兄也该提前说明啊!倘若她早知道阿娘的下落要用影的性命去换,她定然不会答应的,她定然会选择用其他办法的啊!

纵使阿兄的占卜之术有限,她不是还可以去寻风姓兄妹求助么?阿兄他怎么能这样?明面上帮着她,暗地里确又伤害她?

巫颂被阿娓这样盯着,只觉头皮发麻。他不知阿娓心底是怎么想的,一时之间,又担心多说多错,是以他只能底下头去,羞愧得不敢与之对视。

阿娓见巫颂这般模样,哪里还不清楚此事的真假?看来影已被夺舍,此事已成定局,她不由愤然地瞪了巫颂一眼,而后转回身,神色复杂地看着床榻上的那个“影”,半晌之后,方才冷着声音陈述道:“阿兄,影可是我的人。”

影可是她的人啊,便是阿兄要用影去交易,也该先问问她这个主人答不答应吧!更何况,影昨夜便被夺舍了,可阿兄他昨夜都没告诉她,甚至是今日早上还在努力掩饰真相。若不是,若不是今日下午,因随的一句多嘴,她心中存疑,对影的关心多问了几句,那么阿兄,阿兄是不是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任由那阴魂取代了影,然后任由她重用“影”?

用一个她毫不知底细的阴魂取代她贴身的侍从?阿娓忍不住捏起拳头,强忍着暴怒的冲动。倘若是将整个事情,再阴谋论地看待一下,她是不是可以认为,在“阿兄”心中仅是巫蛊已经无法监视她了,故此干脆设计了一个夺舍,让那阴魂,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他的耳目?

此刻的阿娓根本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看到巫颂,她就会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一顿。她还不是巫颂的对手,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对影用眠蛊,将影悄无声息地取代。那么她呢?她若是太过逆反,他是不是可以硬着心肠,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

一念及此,阿娓的手心都开始冒汗了。似乎长大这么大,她从没如今日一般紧张而无措过。巫家手段神秘诡异,此刻面对巫颂,面对底细不清楚的巫颂,阿娓心底的压力,比面对赵政更甚!

巫家的长老级人物,祁闻眼中可以一曲埙声便成功对抗化身成巫神的夏虞。她怎么就能因其一番前世言语就对他放下了戒备之心呢?纵使她和他前世真是兄妹,可那也只是前世啊,谁知道今世人是怎么想的?巨大的成仙利益之下,难不成亲人就不会反目成仇了?

她大意了,她一时真的大意了!

巫颂并不清楚阿娓心底的想法,是以听得阿娓此话,不又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看来妹妹因为这事,是真的要与他生分了。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面对影被夺舍之事,阿娓的愤怒是沉默的,她不吵不闹不打,那都是对他真的失望,真的不满了。

一句“阿兄,影可是我的人”,这其中的指责之意不言而喻,这其中的距离感也拉了出来。影是她的人,故此他身为其兄,原不该和影置气,对其下蛊的;他原该好好护着影的;是不该见死不救的;再得知其被夺舍之后,更不该知情不报的

影是她的人,而他是她阿兄。此刻巫颂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在阿娓面前辩驳。

巫颂不由在心底苦笑,倘若昨夜他没有拿影跟故魂开玩笑,是不是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般的局面?

阿娓背对着巫颂,见他一直没有出言解释,心就不由更寒了。

已无话可说了,这是连欺骗的理由都找不到了么?

阿娓十指都掐进了肉里,却也丝毫不觉疼。此时此刻,她忍不住勾起嘴唇,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她到底还是太天真,太大意了。她以为上船之后,远离了赵政的威胁,从此天高皇帝远,她就可以放纵自我自得其乐了;她以为设计完大秦的江山社稷之后,她身为天子后裔,毕生该做的大事也就做完了。芷阳宫时她为复仇而活,剩下的随船出海,她难道不该松懈一番,让自己过得潇洒惬意么?

横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横竖不过性命一条,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大事已毕,无牵无挂,费那么多脑筋,算计那么多做什么?

她以为她已经看开,她以为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直到此刻,直到知道影被悄无声息的夺舍,直到她身后站在夺去影性命的帮凶,她却无力,也无法报复,方才激起了心中潜藏已久的斗志!

影被夺舍,就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头晕目眩,打得她心烦意乱,却也打醒了她一直以来的自负和骄傲!

厮杀向来都是你来我往,各出手段的。面对阴谋阳谋,她向来都是执棋者,会尝试着去主动掌控全局。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感情用事,轻易地便被人带进了坑里,最终沦为鱼肉,悄无声息地被吃掉了一子。

阿娓看着那昏迷不醒的“影”,一时只觉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可她明白事已成定局,多余的负面情绪,也是于事无补的。

是以她只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积极应对,故此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声音清冷而客气地说道:“既然此阴魂是昨夜阿兄请来的,那么今日还得请劳烦阿兄送走吧。”

见巫颂有抬头认真听她说话,阿娓便长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毕竟影是我的人,我不希望他连死后,还不得安生。我也不想看到其他别的东西顶着影的皮囊活在阳光底下。”

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理由,这个阴魂,她定是要从影的身体里赶出去的。对于阴魂本身,她或许现在还束手无策,现在还拿它没有办法。可那又怎样?

这世间之事,几时要求人必须亲力亲为了?这船上又不止巫颂这一个巫师,只要她还记得此事,只要她有心,只要她出得起筹码,自是有人乐意替她效劳,有的是手段让它消失。

敢夺舍她的人,那就要做好被她报复的准备。她是护短的,她一直都是最护短的。这仇,他们是结大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兄妹冲突(二)

巫颂听了阿娓的话,不由苦笑了下,而后认真的说道:“妹妹,你的这个要求,我当真做不到。阴魂一旦夺舍了人的身体,便与活人无异,如此又怎能用巫术送走呢?”

“真的么?”阿娓对此似乎存疑,却又不甚在意。她唇角划过一抹诡异地笑意,望着巫颂似笑非笑地道:“阿兄的意思是,对付这个阴魂,用对付活人的方式即可?”

“你要动手杀了他?”巫颂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娓。

阿娓倒也不退让,回望着巫颂,认真地说道:“他夺舍了影,让影悄无声息地死去。杀人偿命,难道他不该为此付出代价么?”

“他已经为此事付出代价了。”巫颂长叹了一口气,劝说道,“夺舍重生也不容易,妹妹看在你也是转世重生的份上,就放他一马,不要取他性命,待他醒来,定会当牛做马的报答你的。”

阿娓闻言气得拿手指着巫颂,情绪激荡地分辩道:“我的转世,是姬巫两家共同的协约,又是在我死后,不知情的条件下被动完成的。可他呢?他不经影的同意,便对影的身体强取豪夺。他是恃强凌弱!他是强盗!是杀人凶手!如此这般,又岂能与我相提并论?”

巫颂被阿娓这席话问到,欲言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娓见他这般,便收回了手,将之负在身后,站直了身子,嗤笑道:“也是,这阴魂原本就是阿兄请来的,说是阿兄的故人也不为过。阿兄为了保护故人自是无所不用其极。可阿兄也别忘了,影也是我的人。”

巫颂无端被如此指责,且阿娓这话说得也格外刺耳,不由拉下脸来,强忍着怒意道:“不过是一个侍从而已,妹妹何必如此?这次夺舍影的阴魂,的确于我有旧,可是他与你的渊源却更深!”

见阿娓对此无动于衷,巫颂都有些为故魂不值了,是以恨恨道:“你别不信我说的。鬼道修行不易,若不是因你之故,他何必要放弃鬼修一道,逆天行事,夺舍成人呢?”

阿娓听了当即也怒了:“因我之故?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不过是昨夜请了他去打探了下我阿娘的消息,便是欠了他的情,以后有机会再报答就是了。他凭什么不经人同意,就强行夺舍了影?影是我的人,是我的侍从,他的性命是我的,我还答应过以后要带他一起成仙的!”

巫颂听得一起成仙四字,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直都知道妹妹很看重这个影,可他从没想过,一个侍从,会被妹妹看得这么重

成仙的话,都能告诉他?还轻易地许诺过?影和故魂,在已经记不得前尘往事的阿娓心中,不用想也知道孰轻孰重了吧?

巫颂对此分外无奈,他只能神色复杂地望了眼躺在那里的“影”,突然不知道故魂舍弃一身鬼道修为,坚持夺舍成人,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阿娓将巫颂的动作和表情尽数收在了眼底,见其神色复杂,不由叹了口气,放软恩啦声音问道:“阿兄的意思是,这阴魂和巫雅有旧?”

巫颂收回了目光,见阿娓有问,叹了口气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等故事讲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杀了他,替影报仇。”

阿娓听完,刚刚柔软下去的心,又不由硬了起来内心。故事!又是故事!又是她记不得的前尘往事!

既然她都忘了,那证明天意如此。明知道讲了之后她会为难,他却丝毫不心疼她。可见巫颂这阿兄,私心真的很重,他到底是怕她忘记巫家,怕她偏向姬家,从而损失掉他巫家的利益吧。

两姓仙人之约,成仙的巨大利益之下,有些私心也正常。所谓前世亲情,哪有现世利益来得重要?所以他根本就不在意她会不会难做。

他若在意她,说什么也不会让那故魂夺舍了影吧!说不定他就是知道那故魂与她有旧,才利用那故魂来为他所用,让他夺舍了影吧。

一念及此,阿娓只觉巫颂那张好看的容颜下,尽是肮脏和阴暗。一如他身体里的嗜血的蛊,诡异又残忍。

其实,夺舍这事,不管是夺舍谁,这都是有失道义,有违天命的。她一个因协约转世的人,知道真相后还常常惴惴不安,自觉有愧于真正的娓姬。可巫颂他呢?面对一个故魂随意夺舍了影的性命,竟觉得他情有可原,竟不觉此事残忍

或许,他是她前世的阿兄不假。可有句话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阿娓再次想起巫颂曾经给她讲过的巫雅的故事,此刻再看,不觉暗自苦笑,她当时怎么就被巫颂的一番自责,一番言语中的兄妹情深给迷了眼、迷了心呢?

巫雅只活了六岁,巫颂口中也清楚地表示,那时巫雅和巫颂的关系就不大好。

说什么各修习雅埙、颂埙,因此发生了分歧,争什么谁是埙声第一。或许真实的原因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故此二人才明明同胞双生,却又互为敌手。

阿娓为自己隐约探知到真相而倒吸了一口凉气。忽又想起巫雅便是死于和巫颂的一场天骄对决中。以巫颂的陈述看来,巫雅当时是自不量力召唤来巫神,最终被暴走的巫神一拳打死。

往事如何,阿娓早已不记得了。可这并不妨碍她从中推断出两个结论。第一,当时巫雅的天赋定是高过巫颂的,倘若那次天骄对决,巫神不曾暴走,巫雅定会是最后的赢家;第二,当时比斗之时,巫颂定然使出了全力,逼得身为妹妹的巫雅不得不铤而走险,提前召唤还不能完全驾驭的巫神吧。

可见,那时的巫颂对妹妹也并没有什么谦让之心。阿娓推断至此,脸上不由划过一抹自嘲的苦笑。软嫩嫩、香喷喷……果然,她是因姬安阿兄的话而心软了,一不小心懈了心房,因为姬安阿兄不在了,才移情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前世阿兄身上了吧。

镇静下来的阿娓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两姓仙人之约,既然她能想到姬家对此或有阴谋。难道巫家对此,就不存在阴谋了?就会是清清白白的么?

阿娓双手握紧了拳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若无其事地冲巫颂扯了扯嘴角,口中言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阿兄好好给我讲讲,我们与那故魂的旧事吧。”

《孙子.谋攻》有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她既然不了解过往,那就不妨多听听。纵使巫颂他如何遮掩美化,自夸终究不过矛与盾。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法家的韩非子,虽因口吃而不善言辞,但观其所著之书,却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今日,她便不妨借此一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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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魂旧事(一)

然而,阿娓到底是记不起前尘往事的,而她这一世的所学所知中,对巫家的了解却也并不多。故此,此时此刻的她丝毫没想到,巫颂所讲的,却又是另一端让人匪夷所思,让人感动又感慨的往事——

巫颂见阿娓还愿意听故事,心道:看来妹妹这一世还是理智为先,倘若是前世,倘若是有人害了她身边的人,以她护短的脾气,只怕绝不肯听信任何解释,直接就动手了事了吧。

妹妹变成如今这样,于他而言,于他们巫家而言,却也是好事吧。这样的妹妹,足够理智、足够聪慧,便不容易意气用事,行事想必也会更加周全、公正。

巫颂这样想着,便清了清嗓子道:“故事有点长,妹妹不妨坐下细听。”

阿娓看了眼小屋中的陈设,影的床榻她自是不能再坐的了,巫颂的床榻……阿娓摇了摇头,催促道:“我站着听就好,阿兄你但说无妨!”

巫颂见此,却也不愿委屈了自己,是以缓步过去,坐在了“影”的床榻边,缓缓开口道:“夺舍影的这个故魂,他叫拾遗,是我们巫家豢养的鬼修——”

“他……他是被家族培养出来的鬼修?”阿娓睁大了眼睛,看着巫颂,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边的“影”,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巫颂闻言,点了点头,见阿娓的视线落在那“影”身上,也不由侧身对着那“影”,继续说道:“拾遗的身份早已不可考,他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我们家了。我们巫家之人皆会修习召唤神鬼之术,为了避免初学者出现意外,召唤来穷凶极恶之辈,最后出现意外,故此起初拿来练手的鬼怪,都是自家豢养的。”

阿娓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不由蹙眉问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他既然是鬼,便有他自己的去处?又怎么会受巫家豢养呢?”

巫颂听了这话,不由叹气道:“我们是巫家,自有制衡他们的手段。”

“他们?”阿娓闻言,忙捂住了嘴。

巫颂回头望着阿娓,笑道:“是的,他们。类似拾遗这样的故魂,族内其实还有很多。”

阿娓这下听了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巫颂见此,冲阿娓轻轻一笑,有些感慨地说道:“这拾遗以前,正好是雅的练手对象。”

阿娓早已猜到此事,故此也就只点了点头,示意巫颂继续说下去。

巫颂收回目光,开口继续道:“事实上,我们巫家所豢养的鬼魂,一直都是未曾开启灵智,未曾修行的荒魂。为了免其魂魄散去,族中每年还会按规矩举行仪式,统一给他们注灵,延长其魂魄使用的年限。”

巫颂讲到此处,忍不住抬头正视着阿娓:“可是那些故魂,到了一定年岁,还是会因魂力耗尽,最终化成青烟,泯灭无痕的。”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了顿,而后回望“影”,颇有些感慨的说道,“其实拾遗也不例外。他再被分派给雅练手之时,族长便断定他只有一年的光景了……”

“什么?”听到此处,阿娓果然有些动容了,她脑中灵光一闪,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猜到。

巫颂见阿娓对此讶然,心知她是想到拾遗现在居然还在,也不由叹了口气,回头望着阿娓,一本正经地说道:“别说你惊讶了,便是族中之人得知拾遗最后不仅没烟消云散,反倒开启了灵智,转化成鬼修,都惊掉了下巴……”

阿娓听了这话,神情反倒一松,很是镇定地陈述道:“拾遗的变化和巫雅有关,这就是你起初所指的他和我的渊源。”

巫颂闻言眼前不由一亮,他激动得站起身来,望着阿娓急切地问道:“妹妹可是想起了什么?”

阿娓蹙眉,摇头道:“没有。”见巫颂似乎对此不信,没好气地解释道,“既然阿兄你都说了拾遗那时只有一年的光景,又恰好被分给巫雅练手,那么他的改变,自然是和离他最近的巫雅有关了。”

巫颂听完颓然得叹了口气,而后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正如妹妹所言,拾遗的变化是和巫雅有关。后来族里还研究过拾遗发生变化的原理,可是无论我们怎么实验,可最终发生改变,转化成鬼修的,有却只有拾遗一个。”

阿娓听到这里,脑中复又灵光一闪,她本欲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只是神色自若地静静等待巫颂接下来的故事。

“拾遗成为鬼修,自是有了灵智,并开始有了记忆。如此一来,对拾遗而言,最亲近的人自是巫雅了。原本他成为鬼修,我们巫家本该是留不住他的,他该有他该去的地方,可是他舍不得小巫雅,故此就留在了我们族内,继续接受我们的供奉——”

从豢养到供奉,阿娓内心嗤笑道,也不过是择人之能力高低,利益大小而已。

“我们巫家修行,最高明的本就是驭鬼神之术。拾遗留在了族内,自然成为了雅的玩伴,雅朝夕有拾遗相伴,御鬼之术自是甩了我们同龄人一大截。直到那次天骄大比,雅竟能召唤出远古巫神,雅的天赋之高,是我们巫家三代里的第一人的。”

阿娓听到此处,不由摆了摆手,冷冷道:“还是多说说拾遗和巫雅的事情吧,提雅的天赋做什么?”内心想的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巫神的暴走,只怕也别有深意吧。阿娓摇了摇头,努力不让自己去多纠结这些。横竖前尘往事早已淡近,不妨着眼于眼前,着实解决这个故魂拾遗的事情。

巫颂见阿娓似乎开始有些排斥他提到雅,心中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但他知道凡事过犹不及,便故作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天骄大比那天,拾遗其实也是一直陪在雅身边的,故此拾遗他也是亲眼见到雅的离世的。雅死后,拾遗对此分外自责……”

阿娓听到这里,不由长长一声叹息,也是,眼见到自己的小伙伴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那时的拾遗,定然是很痛苦的吧。

阿娓忍不住抬眼去看那床榻上夺舍了影的拾遗,一时不知该作何决定。毫无疑问,拾遗会夺舍影,只是因为他想呆在她身边,一如那时陪伴着雅……

巫颂自是注意到阿娓的神色,是以又重重地加上我了句:“其实,让雅的灵魂完好无损的转世之法,并不是我们巫家的秘术。其实那是在雅死后,拾遗离开巫家,历经千辛万苦,从鬼城中盗取的天机秘术——”

阿娓闻言,直直盯着巫颂,一时之间,被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魂旧事之桃都山(二)

屋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之后,阿娓方才调整了呼吸,缓缓开口问道:“鬼城?那是什么地方?”

巫颂闻言不由站起身来,朝着西南方向,长身玉立地说道:“人有人道,鬼亦有鬼道。人之道,固有国家的依存,鬼之道,又岂有例外?所谓鬼城,那自然就是鬼域的都城。”

阿娓闻此,教她如何能不动容?一个人间界突然开启灵智的鬼修,为了自己的玩伴活命,敢去独闯鬼域,盗宝而出——

她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看着那个已经附身在影身上,还未曾苏醒的拾遗,一时都忍不住湿了眼眶。便是她记不得前尘往事,可这番看似简短的话里,流露出了太多的信息。拾遗对巫雅的好,只怕巫雅穷其一生也无法回报了。

阿娓微微抽了抽鼻子,而后又想:或许拾遗并不需要巫雅的回报吧,倘若不是巫雅的缘故,只怕拾遗也早因魂力耗尽,而消散在天地之间了。巫雅对拾遗有活命之恩,故此拾遗也拼命想要巫雅活命。此二人的牵绊渊源,果然深厚。

阿娓试着用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待和分析这件事,为此她不由难过地问自己,倘若前缘果然如此,她真的能狠得下心,去杀了拾遗为影报仇?

阿娓突然有点想要转移注意力,想要逃避此事,故此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偏头问巫颂道:“那鬼域,又在哪里?”

巫颂闻言摇头道:“鬼域是鬼的栖身之所,我等凡人岂能知道?别看我们巫家能通鬼神,可鬼域对于我们巫家而言,都是神秘的存在。鬼域出来的鬼修,也多是对鬼域之事,绝口不提的。你若真好奇去问他因何而死,问他鬼域如何如何,他只会恼羞成怒地杀了你,然后告诉你,‘你不是好奇鬼域么?如今你成了鬼了,自去鬼域看看便知。’我们巫家也不是无所不能的,鬼神之术,终究是有所忌讳的。”

阿娓听了略微颔首,却又追问道:“可是巫家素来与神鬼打交道,手上不会连一点鬼域的消息都没有吧!”

巫颂闻言,不由多看了阿娓一眼,沉声回答道:“那倒也不是。族中**中也曾有过记载,说桃都山便是鬼、魔两域,通往人间的门户。”

“桃都山?那又是什么地方?”阿娓闻言,不由蹙眉问道。

巫颂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千百年来,我们巫家从没放弃过对桃都山的寻找,可终究是宛若虚无缥缈之处。时间过得久了,我们就只当那是个神话传说,对此也不甚在意。若非……”

阿娓聪慧,只是明白了巫颂的未尽之言。故而接口道:“若非雅死后,拾遗离开巫家,寻到了传说中的桃都山,从而进入鬼域,盗回了转世之法,只怕族里都没人相信桃都的存在吧。”

巫颂闻言不由长叹了口气,妹妹转世之身,终究太过聪慧了,慧极必伤,这于成仙之事而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娓沉默地静静想了一会儿,而后又好奇地问道:“拾遗自鬼域回来后,你们有没有打听过桃都山的方位和模样?”

“自是问过的。”巫颂回身望向那昏迷不醒的“影”,而后才缓缓说道,“按照拾遗的说法,桃都山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咦?这话从何说起?”

巫颂闻言苦笑道:“拾遗说他曾听鬼域中上年纪的老鬼修说道,桃都山在万万年前,其实是真的存在的,鬼域中也有典籍记载着此事,说‘桃都山上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详之鬼,得则杀之’可是,万万年前,桃都山曾卷入一场巫妖神魔四族混战之中,最终二神陨落、金鸡化石,桃都山都被打成碎片,逸散于世间各处。”

阿娓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方才哑着声音问道:“那,那颗桃树,可还好?”

巫颂闻言,叹息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山既如此,树又岂能保全?也亏得上界九灵太妙龟山金母怜惜桃都的遭遇,千方百计寻了桃树的主杆和一些枝丫,集万千仙家之力,打造了一个瑶池仙镜,供此树栖身。如此这般,桃树方才得以重现生机,但终究不及昔日的繁盛光景。”

“九灵太妙龟山金母?那又是谁?”阿娓闻言不由对这位上界大能心生敬佩。于危难时伸手,力挽狂澜地救助,真是为可敬可佩的仙人。

巫颂见阿娓对仙人之事很是好奇,并不排斥成仙之事,自是乐得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相告,因而笑道:“这位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便是我们人间俗称的西王母了,她便是传说中的,天下女仙之首。”

“西王母?”阿娓闻言眉毛微挑,“就是我周室典籍中,穆天子曾经会见过的那位女仙人?”

巫颂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方才苦笑道:“仙家缥缈无踪迹,西王母真身,又岂是凡俗之辈能轻易见得到的?昔日穆天子西行所见,或是某女仙家慕西王母之名,假托身份为之,也未可知。”

见阿娓似乎不信。巫颂只能摇头苦笑道:“便是这瑶池仙境之事,便也是万万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瑶池仙境的主人却是瑶池金母,而今也由她负责统领这天下女仙之事。”

阿娓闻言心中一窒,她忍不住问道:“那西王母呢?她是隐居幕后,逍遥于天地间了?还是……”

剩下的阿娓没敢说,但巫颂却是明白的。是以他苦笑道:“都说仙人长生不死,其实他们也就是相较于凡人而言活得更长更久而已。仙寿之于人寿,或许就正如人寿之于蜉蝣。仙寿纵使恒昌,也终究抵不过天人五衰的。”

言罢,却还恐阿娓不信,不由举例道:“你且看女娲之事,或有造人之神话,却又有人间与伏羲成婚之事。是不是很矛盾?是不是很迷茫?我起初也想不明白,可自打拾遗从鬼域带回那卷天机转世之法,我就不由在暗猜,有没有一种可能,仙人也在五衰之后,为了躲避天机,而转世重修?故此,她是西王母,却又非是西王母;她是女娲,却又非是女娲。”巫颂说道这里,不由看着阿娓,顿了顿又道,“就像你,是巫雅,却又非是巫雅。”

阿娓闻言,内心惊疑不定,故此她只能呆愣愣地望着巫颂,脑海里思绪翻飞。便是聪慧如她,一时之间,竟也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去反驳巫颂。

巫颂见阿娓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展颜一笑。那一笑宛如云破天开,光芒大盛。

阿娓惊异于巫颂天人般的容颜,一时就不由更呆了。

第一百三十章 相争与病发

打破这片沉默的,却是巫颂,他望着阿娓,认真地问道:“拾遗之事,想必你也有所了解了,是留是杀,你不妨在他醒来之前,早作安排吧。”

阿娓自是听懂了巫颂的话,这是怕拾遗醒来,得知他一心相救的巫雅,因为一个侍从而杀他难过呢。故此,阿兄在提醒她,要动手,请趁早——

阿娓望向那个昏迷不醒的“影”,一时只觉心力交瘁,分外无力。

一个今生半路相伴,许诺过共同进退的侍从;一个前世今生都有渊源,重情重义的故魂。两厢之间,孰重孰轻?

一个已经离她而去,难道她还能狠下心来,再杀了另一个陪葬?

明明两个都与她有关联,明明都与她亲厚,却为何要自相残杀呢?阿娓望着昏迷不醒的“影”,想着今日今时的局面,突然捂住胸口,只觉疼得厉害——

倘若有一日,与她皆有关联的姬家、巫家相斗相杀起来,她又该帮谁?又该作何选择?

一念及此,阿娓忍不住拿眼睛去瞟巫颂,她颤抖着声音问道:“阿兄,拾遗会选择夺舍影,这并不是意外对不对?”

见巫颂低头,突然不敢与她对视,阿娓不由苦笑道:“阿兄,这是你故意设局引诱的对不对?拾遗一直好好做着他的鬼修,何以突然要坚持成人?他便是要成人,也不该选择我身边的侍从影才对。是你故意将中了眠蛊的影指给他的,对不对?”

巫颂架不住阿娓这几问,却还是厚颜强辩道:“昨夜拾遗过来,见到了转世后的你,他激动的和你打招呼,却发现这一世的你,根本看不见他。为了让你能看到他,为了陪伴你,他甘愿放弃他一身的鬼道修为,一意孤行地只为夺舍成人。”

巫颂避重就轻,却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闭口不谈。

可阿娓哪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故此她听完巫颂的话,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她哽咽地说道:“阿兄,是你在背后使坏了,对不对?”

巫颂见阿娓落了眼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回想上一世的雅,天赋惊人、张扬而明媚。如雅一般争强好胜,遇事又怎么可能落泪?敢算计她的,被她知晓了都是会狠狠教训回去的。他从没见过雅流泪的样子。却不想这一世……

这一世阿娓,到底不是巫雅了啊!巫颂见此,不由有些心疼回想起阿安那时说的,‘妹妹饿了会哭,高兴了会笑,无聊的时候还会吐泡泡’,对比姬安,他突然觉得自己更加无脸去面对阿娓了。

前世他不曾是一个好兄长,这一世,他又害得阿娓伤心难过,他……

因此巫颂只能低头,拱手向阿娓赔礼道歉道:“妹妹先别哭,你哭得我都有些难过了。”说完抬头,见阿娓不说话,只怔怔望着他流泪,巫颂只觉心底发酸,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此事的确是我在背后使了坏。我不放心一个来历不明的侍从一直跟在你身边,故此就想让拾遗取而代之。他知根知底,待你从无二心,他又出自巫家,与我也算有些渊源,深知巫家忌讳的他与我同住,也不会妨碍我养蛊炼药,故此我就……”

阿娓闻言虽止住了眼泪,可心底却越发觉得酸酸涩涩的。阿兄不肯坦白,她会疑他别有用心;阿兄真的对她坦白了,她却又觉得心酸。

阿娓轻轻拭去脸上的眼泪,望着巫颂,很是艰难地开口道:“只怕阿兄的私心,远不止如此吧。你是故意用影之死,来提醒我,试探我的,对不对?”见巫颂身体一僵,脸上有瞬间的愕然,阿娓忍不住一口气续道,“你担心以后姬巫两家发生冲突,会令我难堪,就故此借此事给我提个醒,让我先经历次这种选择,这种痛苦,这种折磨,对不对?”

“我……”巫颂没料到上一世爱动手不爱动脑的妹妹,这一世却是如此敏感善思,被点破心思的他,一时都找不到自辩的言语来。

阿娓见此,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气得将要破口大骂,却发现张开了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她暗道不好,下一刻她便觉似有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再之后她只觉自己仿佛被浸泡在千年的寒冰之中,冷彻骨髓——

这感觉阿娓其实并不陌生。她心下暗急,想要拿出随身佩带的医家前辈给的香囊闻闻,却发现她早已冷得僵直,浑身更是动弹不得了。

阿娓心里发苦,她这是又发病了么?

巫颂见阿娓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以为她是要张嘴骂他,便低着头准备一直受着。只是,他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阿娓的额怒骂。

他惊愕地抬头,却发现阿娓张大了嘴,浑身似乎冷得发颤。他微微错愕了一下,运起轻功,足下生风地窜到了阿娓身边,将手搭在阿娓的额上,焦急地问道:“妹妹,妹妹,你怎么了?你,你可别吓我啊!”

巫颂伸手触及到阿娓的额头,只觉一股寒意透过他的掌心传入他的手臂。慌得他忙收回手,眉毛一下子就拧了起来。

巫颂换了另一只手,伸手去替阿娓把脉。

阿娓见他如此行事,心下焦急不已。这一次没有医家前辈在,这病可还有得救?阿兄的巫医之术,想来也是高明的吧,她应该能安全度过去吧。

冷昏过去之前,她还在暗自想着,那前辈让她学他,逍遥自在,颐养天年,凡事别想太多。别想太多,别想太多,世事如此,教她如何能不多想?敢不多想?

巫颂将手刚搭在阿娓的脉搏上,便见妹妹晕了过去。慌得他忙改握为抱。这一番接触下来,却是冷得他在盛夏之际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忙将阿娓抱了放在自己的床榻上,给她厚厚盖了被褥,而后蹙眉嘀咕道:“妹妹这是患了何病?以至于全身冷如寒冰?”

巫医猎奇,素来喜欢怪病怪药。可纵使如此,他对这样的病情也是闻所未闻的。

阿娓这冷,似乎缠绵于骨骸之中,由内而外,竟随着内力运行的方式周游全身。此时人若触及她,便会有一股寒气顺着接触之处,转入体内,如蛆附骨,非内力深厚无法驱除。

阿娓这寒,似乎竟像是在保护她一般,保护她不在病中,受外人打扰和伤害一般。

这算是什么病?巫颂坐在自己的床榻边,呆呆望着阿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施救,也不知要不要施救?

第一百三十一章 离魂

巫颂犹豫再三,见阿娓裹在厚厚的被褥中依旧冷得瑟瑟发抖,不由蹙眉起身。四下张望了一番后,果断地去将影榻上的被褥连带拾遗盖着的,也悉数抱了过来。

也亏得这是夏日,倘若这是冬日,这屋中铁定是要再冻坏一位了。

巫颂轻手轻脚地将那些被褥盖在阿娓身上,却也心知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要救阿娓,至少得先探明病因,然后才能想到解救之道。可阿娓现在这样子,都没办法让人集中精神把脉,如此又谈何救治之道呢?

巫颂有些为难,伸手替阿娓掖了掖被角,可触手所及,被角却冷硬硌手。他不由收回手,凝眉想,寒意愈发厚重了,再这样下去,妹妹便是能熬过去,只怕回醒过来,这具身体也会冻坏吧!

身体、身体,巫颂想到这里,猛然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望着还在床榻之上冷得瑟瑟发抖,一脸乌青的妹妹,喃喃自语道:“难道是这具身体出了问题,这具身体对妹妹的灵魂已经出现了排斥之意?亦或者承载不了妹妹的灵魂了?”

一念及此,巫颂心下顿时难安。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一枚丹药来自行服下,而后伸手将阿娓扶了起来,诡异的是,这一刻的巫颂竟像是毫无知觉,感知不到任何寒意一般,极其自然地碰触起阿娓来。

他将阿娓从被褥中扶了起来,让她倚着板壁舒服的靠着。而后他咬破了右手的食指,用带血的食指在阿娓的额上、双颊处画了些奇怪的符号。倘若这时拾遗能苏醒过来,定会惊叫出声的,因为这些诡异的符号叠在一起,正是巫门禁术之一的镇魂之法。

要知道人死之后,魂魄本就要自然离体,归于鬼域的。所谓镇魂之法,顾名思义就是将人的魂魄死死禁锢在**中的一种术法。此术被巫家称为禁术,皆因此术过于毒辣。对被施术者而言过于痛苦;而施术者往往也会因此而心魔缠身,不得善终。

这是一门邪恶的术法,巫家一般用它来对付罪大恶极且无法饶恕的人的。因为此术一旦施用成功,被施术者的魂魄将生生禁锢在**中,纵使是油尽灯枯,死后魂魄也无法离体而出,故此被施术者将生生承受人死之后**腐烂破败的痛苦——

直到血肉消失殆尽,直到白骨化为尘土,如此魂魄方才能随之烟消云散,得到解脱。

倘若拾遗醒了过来,定是要阻止巫颂这番疯狂的举动的。其实,这种损耗自身还伤害妹妹的做法,巫颂又如何会不知?

可眼下,阿娓这般模样,要是巫雅的魂魄真的因这具身体的崩溃而离体而出了,他们巫家又到哪里去寻这么具含着上古血脉的肉身呢?况且转世这事,施展一次秘术便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倘若再来一次,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最关键的是,阿娓的身体巫雅的魂,这关系着巫、姬两姓的仙人之约,倘若妹妹当着她的面,半道出了意外,那岂不是辜负了两家人共同的期望?

故此巫颂只能铤而走险,他在心底不断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妹妹定然是有成仙机缘的,故此妹妹肯定不会承受死后的肉身**的痛苦。

巫颂看似平静地认真画着符号,一层一层的叠加,最后弄了阿娓一脸的血,哪看得出什么符号来?巫颂深吸了一口气,分明只差最后的点睛之笔了,他却突然犹豫了起来。

这一笔点下去,妹妹此生就只能跟阿娓这具肉身合为一体了。这样真的值得么?明明姬安都还有重塑肉身点化成仙的可能,那么妹妹若是不和这具身体完全融为一体,是不是以后也可能会有引渡离魂,而后重塑肉身的可能?

他这一笔若是点下去,岂不是要绝了妹妹做回巫雅的机会?一念及此,巫颂的额间都不由冒出了汗水。最终他收回了手,一只蚕宝宝似的幼蛊从他食指伤口处钻了出来,而后他的手指便恢复如新了。

巫颂将蚕宝宝唤了回去,叹了口气后,方才将阿娓扶起到床榻的中央。而后盘坐到阿娓身后,双手贴在阿娓后背,却是在传功给阿娓——

巫颂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暂时无法抑制这寒气,既然这寒气凭借内力深厚就能驱除。那么只要阿娓自身内力深厚,自然是能自我驱除,最终撑过去的。

祸兮福所倚,或许等阿娓好了之后,自有什么他意想不到的机缘。

阿娓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紧接着便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源从后背传来。她觉得舒服极了,忍不住想要呻吟,却发现她竟然都张不开嘴。

惶恐之下,阿娓的意识瞬间就清醒了。可是神识越发清醒,她对自己的现状却越发的无奈。因为她这一犯病,似乎又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这身体根本不是她的一样……

一念及此,阿娓心底不由苦笑道,也对,这具身体本来也不是她的。倘若巫雅转世的事是真,那么她这病,也就不算无缘无故了吧。

鬼城的天机转世之法,像这种有失公允的秘术,定然是有所残缺和忌讳的。大道万千,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故此阿娓隐约觉得,她这病的源头,定当是和这具身体不能承载灵魂有关的。

阿娓想起那位医家前辈所言的别想太多。也许是因为想太多了,身体就会受到伤害。医家皆言,七情伤人,想得太多,身体会疲惫,灵魂也会变得沉重。一轻一重本就容易出问题,更可况她与这具身本就不是原配。

阿娓思绪万千,又不由想起她上一次发病,也是猛然想通赵政是预备借出海之事对六国贵族后裔斩草除根,心生惶恐,而突发寒症。这一次又是因影、拾遗、阿兄之事情绪激荡所致,不由暗自苦笑,强迫自己收敛心思和情绪。

阿娓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身后的热源,心下却难安,想必阿兄定然是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方才出此下策给她传功的吧……

再想起自己体内那一大截还没完全转化的内力,不由苦笑道,这办法也是治标不治本,回头只怕还会引起其他变化,只怕是要辜负阿兄的一番好意,白白浪费他的这些功力了?

阿娓感受着这股热源,却隐约觉得这份功力与她多出来的那一大截内力相似。阴性同源,阴性之力逐渐增多,她体内原有内力便会显得单薄,这样下去岂不是要雪上加霜了?

阿娓想要叫阿兄停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阿娓不由颓然地想,这便注定是她命中的一劫么?

就在阿娓担忧错愕间,突然她只觉自己轻飘飘的,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她错愕地回头看时,却看见巫颂正在给阿娓传功——

她错愕地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才恍然意识到,她这是灵魂出窍?魂魄离体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仙

阿娓用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接受了自己魂魄离体的事实。而后她又忍不住感慨,不是说巫家通鬼神么?她都魂魄离体了,阿兄怎么还没感应到?还依旧专心致志地替这具身体输送着内力?

阿娓想不明白,而后又盯着肉身那一脸血愣了愣神。难不成是这东西让阿兄失去了感知之力?她尝试着靠近阿娓的那具身体,却发现她怎么也进不去。

阿娓突然有些气馁,一时竟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她甚至暗戳戳的想:难不成她这不是灵魂出窍,而是真的死掉了,所以回不去了?还是这具肉身本不是她的,所以她灵魂出窍后,便无法回去了?

阿娓盯着目前的局面,错愕了良久。而后脑海中竟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来。她突然觉得以魂魄的方式存在,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魂魄体的她,似乎可以趁阿兄专注着眼前的一切,而悄无声息地溜走,可以抛下这凡尘的一切,去寻鬼域,去寻套合适的修行之法,让自己成为一个逍遥的鬼修。从此不再是姬姓之人,也跟巫家无关,出海的风险将与她无关,甚至两姓仙人之约的阴谋阳谋也将能彻底甩开一样。

一念及此,阿娓眼睛都在发亮。似乎真的很好,不受身份所累,无拘无束的,从此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也不用权衡利弊,没事总是想太多了吧。

阿娓站起身来,竟觉魂魄之体格外好用。她轻飘飘地穿过木板墙,回到了她的小屋中,见随久等她没回来,便自顾自地在那里安静的做着针线活,缝制着帘子。

随突然停了下针线,抬头蹙眉往阿娓身处的方向看了来。阿娓猛然一惊,想起随说过她似乎能感应到那些拥有古怪气息的东西,不由暗道了声抱歉,之后又飘飘地飘出了屋子——

而后她仗着常人看不见她,轻盈地在船上各个角落穿梭。见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听到了好多私语密谋。

比如何祁闻一批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密谋下船去探病,趁机刺杀或给徐福下药;消息灵通得知此事的好些男童女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纷纷诅咒徐福,希望老天有眼,让他就此死去,让他躲不过这一劫;也有明哲保身的暗自叮嘱自家弟子不要去牵涉此事,害怕徐福死后,王家军存疑,进而牵连到自身,遭受屠戮之祸……

种种不一而足。阿娓见媚姊姊和彦哥哥在一处说些兄妹间的私话;见嘘风上船后也和她阿兄风咦团圆了;妍姬还领着姬姓一族的少女,权势日重,便是几国间姬姓的男童都开始加入了她们……整个大船上,她所认识的人中,大约就只有那个小弟弟卢景最是简单吧。阿娓回想起她无意间看到画面,不由勾起唇角一笑。

那孩子,居然馋了,拉着同住的几个孩子抱怨离家这么近不能回去看看,絮絮叨叨地点评着齐地的各种美食。这方才是一个打小养得精贵,是个快乐而简单的吃货吧!

阿娓在飞舟上环游了一番,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由蹙眉想到,不是说鬼域无处不在么?那么说,这船上或许也有去鬼域的大门呢。可是她该就这样直接去鬼域了么?阿娓偏头想了想了,既然决定以魂魄的形式离开,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阿娓认真的想了很久,久到船上开始点灯送晚膳,随见阿娓还没回去,出门去敲隔壁的门。用餐前的热闹惊醒了她。而后她竟觉得,热闹是别人的,她似乎什么也没有。

她咬了咬唇,突然决定,她不如追上那墨家兄弟,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遵照约定行事,倘若阿娘的毒无事,她便真的就此离开吧。

阿娓身随心动,飘飘然飘下了飞舟,因为魂体,凡人也看不见,她轻易地又飘过了王家军的严防死守的营地,而后按照她知道的方向飘去——

阿娓一边顺心顺意地飘着,一边感慨道:魂体就是好用,能御风而行,还能将山石、树木等物视若无睹……

轻易地从一颗大树中穿了过去,阿娓像是找到了新的玩法一般。原来做鬼,也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鬼有很多凡人不具备的神通,可以活得格外潇洒快活的。

这也是阿娓福大命大,遇到巫家而今隐遁不出吧。倘若在巫家现世之时,只怕如她这般入夜不第一时间回鬼域,而在凡间逗留乱跑的魂体,只怕会被当做荒魂抓了了回去,充当些练手、实验之品,那又哪来的逍遥自在?

阿娓一时兴奋,自是忘了拾遗是路上捡回去,被豢养的魂魄了。她更是忘了一旦被巫家豢养,是难有机会转为鬼修,最终等待她的,只是年岁将近之后的飞灰湮灭而已。

不过也幸亏她未曾想到,也幸亏巫家现在多是隐遁不出,所以她的这一次离魂夜奔,却也成全了她的一番恋母之心,也给她平添了一段机缘。

且说阿娓到达她阿娘与剑仙的隐藏之地后,发现屋中早已人去楼空。她思忖着定然是那墨家兄弟担心毒性复发,故此带着她们往梁城方向去了吧。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循着前往梁城的方向飘然而去。

两人带着两个中毒之人,一天能行得了多远?阿娓是魂体,又不用沿着山路绕弯,追上几人却只是时间的问题。

途中路过一个小镇,担心他们在此处落脚,阿娓在此镇上逗留了一番。结果毫无所获,阿娓只得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追去。

行至镇外的一片树林,阿娓隐约见到了火光,阿娓灵机一动,便向火光飞去,还没靠得太近,便听得有清润动听的声音响起:“二位侠士遭此大难却不忘初心,墨门侠义之风,果然名不虚传。”

而后阿娓听得有奇怪的男声谦逊地回答道:“前辈谬赞了,我们兄弟二人逢此大难,得令徒令嫒相救,便已是难得。而今前辈又授予我兄弟二人腹语之术,恩同再造,我们实在无以为报。”

另有一个清越些的男声抢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前辈允许,让我们兄弟二人陪同两位去寻那医家圣手吧!”

阿娓听了个大概,便知道她是寻对了目标。只是心中既惊又喜。惊的是这剑仙前辈竟会腹语之术,简直传授了给失去舌头无法言语的慎家兄弟;喜的是,阿娘也在,听他们的对话,阿娘似乎还被这位剑仙收为了弟子。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阿娓激动之余,竟忘了自己还是魂体,竟忘了那边的都是高人,待看到自家阿娘还倚树昏迷着,她竟什么都不顾地直直朝之扑了过去。

“何方妖孽!敢觊觎我蜀山门下弟子!”阿娓只听得一声呵斥,回头便见一物闪烁着诡异的青光,带着破风之声,径直向她这缥缈的魂体射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罗地网

阿娓先是一惊,而后反应迅速地向左侧飘出了十几步的距离。只是那东西竟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也改变了角度,再次朝她而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娓暗道了一声邪门,而后开始左躲右闪,那青光便也左右摇摆,追着她不放。也亏得她如今是魂体,不受外物所阻,行动轻巧自如,不然估计早伤在了那青光之下——

当然,若她不是魂体,只怕也不会惹得剑仙没弄清状况就直接出手了吧。所以呢,人有人的约束,却又有人的安全;而魂体,有它的方便,却也有它的局限和威胁。

阿娓被这青光追得毛骨悚然,她直觉这青光对她伤害极大,一旦没其追上刺中,只怕不是魂飞魄散,也要伤及元神。故此她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去躲避这道青光。

原本围坐在篝火旁的三人见此纷纷站了起来。慎家兄弟看不见阿娓的魂体,只能看到青光在左右堵截什么,而青衣白发的剑仙见此却不由暗道了一声:“咦,这气息似乎不是妖孽,是生魂?”

剑仙心有所动,而后双手掐起了奇怪的法诀,而后大喝道:“剑,收!网,缚——”

慎家兄弟只见得青光倒飞了回来,落入剑仙腰间,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青色的玉剑配饰。二人惊疑之间,却又见其袖中飞出一团丝线来,见风结网,竟朝一处扑去——

二人惊疑不定,那看不见的东西到底是何物?引得剑仙前辈如此大动干戈?

阿娓离得有些远,听得那剑仙收了剑,不由松了一口气,再这样躲下去,也不知她这魂体会不会觉得累,会不会有伤害呢?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一张大网朝她罩来。阿娓哪肯束手就擒,当即便向后倒飞了去。只是那网可不比飞剑,竟是见风就涨,她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自己已然被困在了网中。

这网还真是古怪,身为魂体的她明明能容易穿透障碍物的,这网却真的能缚住她!

阿娓心道不好,自是拼命挣扎。只是她还没来得急挣脱,便听得剑仙喝道:“妖孽,你竟还想垂死挣扎?”只见她足下轻轻一点,眨眼间就来到了阿娓身边,自傲地笑道,“此法宝名为天罗地网,能缚世间一切生灵。在此网中,你越是挣扎就缚得越紧,你若识相,就乖乖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若觉得满意,放你离开也不是不可以?”

阿娓闻言,心知自己敌不过剑仙,只能停止挣扎,闷声闷气地问道:“前辈你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说话?”

剑仙听了这话倒是一怔,而后她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阿娓见此,自是明白了过来,是以她蹙眉道:“既然前辈看不见我,怎么会这般”

剑仙闻言笑道:“我虽未修到天眼通境界,但神识感知还是在的。所以我奉劝你,在我面前,可别想耍什么花样!”

这个时候,修道之人对于山精鬼怪多是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的,故此每遇此物,都是不论是非,统统倾力斩杀的。这位剑仙前辈能对阿娓这魂体态度稍好一点,也不过是因为感知到她身上是生魂的气息。

生魂是活人才有的东西。生魂的出现多是活人出现意外而魂魄突然离体。有些人离魂只能在自己身体周围打转,而有的人离魂却能游走四方。这些都是根据魂力的强弱来加以区分的。剑仙对阿娓稍微和善些,一方面是因为阿娓是生魂,但更多的还是看在阿娓与她的飞剑周旋了良久,起了惜才之心。

虽然她因为中毒而功力大减,但即便如此,她的飞剑,也绝非一般凡人之魂能避开的。因此她便断定这生魂只怕也是大有来历的,刚才她以为这魂是要去夺舍弟子的身体,只怕还真是误会了。毕竟生魂不同于魂魄,除了自己的肉身,是不能去夺舍其他人的肉身的。

阿娓并不了解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青衣剑仙的所思所想,是以她只能开口分辩道:“前辈先前只怕是误会了,我并没有要觊觎令徒的肉身,我只是看她昏睡在那里,有些不放心,想要凑近了好好看看她。”

“你认识阿善?”剑仙倒是吃了一惊。

“阿善?”阿娓一时也吃了一惊。复又想起周公府已败,阿娘定是要化名行走江湖的,忙咳嗽了一声,补救道,“是的,我认识她,她是我阿娘,我是她的小女儿娓姬。”

“娓姬?”剑仙听完蹙眉问道,“你是阿善被征召上船的独女阿娓?”

阿娓听了忙点了点头。复又想起剑仙似乎看不见她的动作,因此只能开口道:“是的,我正是阿娓,那边的那两位慎家兄弟,也是我托他们前来送药的。”

剑仙见阿娓此语与阿善、慎家兄弟所言暗合,倒不在怀疑阿娓身份之时。掐诀替她解了束缚,而后蹙眉问道:“你不是在船上么?怎么会离魂至此?”

即便是认可了阿娓的身份,可她心底却有了更多的疑问。倘若她没记错,阿善口中的阿娓不过才十二岁左右吧。灵魂出窍可以是因为意外,可是生魂能有意识而不迷糊地跑了这么远,这本身就是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才十二岁,即便是她是阿善的后人,继承了其上佳的资质,也没可能能与她的飞剑周旋不下啊!

虽因中毒,虽因手下留情,可那到底也有她四层功力啊,别说对付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小鬼,便是阿善这样修炼数十年的剑道高手,只怕也不能在她飞剑之下撑过十息的。可这阿娓,她不但躲过了飞剑,似乎还留有余力。这孩子的内力修为该有多深?

剑仙一肚子疑问,却不知该不该问。故此只能捡那最紧要,最关心的事情,开始问起。

阿娓活动了下被天罗地网伤害到的手脚,心中暗道:真是奇怪的材质,竟然连魂体都伤得到。听得剑仙发问,忙回答道:“我的确是在船上,不过今日突然发病,而后魂魄离体。因为担心阿娘,又不放心慎家兄弟,便干脆借此机会,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了。”

剑仙听得这话,难得地感慨了句:“你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枉你娘千里追寻,为你刺杀徐福。”而后又发出一声叹息,“可惜老天不开眼,竟不绝这恶人狗命,几次三番教他躲过!苍天无眼!众孩童何其无辜!”

阿娓见剑仙因徐福之事情绪分外激动,不由想起拾遗打探说的,似乎这位也曾刺杀过徐福。心有所感,突然开口问道:“前辈也觉得徐福行事有违天道,枉自害人,根本觅不到真仙?”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成仙的机缘

那剑仙闻言不由嗤笑道:“想要成仙,不勤修内外之功,竟妄图将心思花在仙人垂怜之事上,还真是可笑之至!”

阿娓闻此,想起姬、巫两姓之约,觉得这也是取巧之道,一时倒不好回答。

剑仙见阿娓没吱声,以为她是信徐福的那些鬼话的,因而摇头道:“也就你们年纪小,涉世不深,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罢了。这世间,人有善恶之分,仙难道就没有了么?只不过善仙大多独善其身,多是清心寡欲,潇洒无求一辈。另有一类却是好不容易得道成仙,却惦念着凡间的权势、财富、声望,故此免不了起了贪欲。一念起难免不行差踏错,最终被降为劫仙或沦为堕仙。徐福携了孩童、金银珠玉等各色财物去寻仙,你觉得他寻的是什么仙?”

阿娓乍听得这些仙家秘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对,她记忆中的仙人要么是西王母般与人为善,赏罚分明泽被苍生的形象,要么是射姑仙子般冰清玉洁,高洁无华。对于徐福携大量的财物和童男童女去出海寻仙,她心中一直是有所疑惑的。

既然寻仙之人靠仙缘遇仙,既然他有仙缘,仙家自会结下这段善缘,助其得道成仙的,故此又何须其他财物去换取那什么不死之药呢?

原来徐福要去寻的竟是劫仙和堕仙!阿娓苦笑了下,心下却猛然意思到,徐福定是知道他并无仙缘,是以才想出这种剑走偏锋的办法。利用劫仙、堕仙贪婪人间的财物和权势的心理,或收买或许下重诺,而后求得这些仙人手中曾经修炼成仙后拥有的上界修行真法。

毕竟那些人,曾经是真仙,他们手中和脑海中定然是有许多凡间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

一念及此,阿娓忍不住气愤至极:“他想成仙,就自己努力去修行啊!既然自己没有仙缘,何必生生去糟蹋旁人?一船又一船的孩童!这些人都白白为他的成仙大业牺牲,他有何德何能?”

说完似乎还不解气,又气鼓鼓地补充道:“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竟然还想贪图什么仙缘!别说他寻不寻得见劫仙、堕仙了!便是寻得见了,他以为凭着一船的财宝就能俘获他们的心了?劫仙、堕仙若是那般容易满足的,又岂会堕落至此?他脑袋不会是遭驴踢了吧!”

剑仙起初听阿娓说得振振有词,还一边暗自点头,待听到这丫头气得拿粗话来骂徐福了,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善家这个小姑娘倒是格外有意思,天分高、性子好、聪慧还是性情中人。剑仙越想越惜才,而后就突然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阿善有女如此,她就不会非要收阿善当弟子了。早知道如此,她当时定是要飞身上船,将阿娓偷出来,带回蜀山亲自教导的。这丫头,简直太对她的胃口了。

阿娓见剑仙突然笑了,不由偏头问道:“前辈,是我说的不对么?”

剑仙忙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你说的都对。你小小年纪就能看破迷障,推断猜得的事情,那徐福竟然利益熏心装作看不透,着实该死!”

阿娓听到这里不由偏头问道:“所以前辈是得知上次寻仙之事,特意出手刺杀徐福,意图阻止本次寻仙之事?”

谁料,那剑仙听了这话,脸上不由露出了羞愧之色,只见她长叹了声后回答道:“我既修成剑仙,便是半只脚踏进了上界,故此凡间之事,我本是不能出手干预的。所以我即便是一早得知此事,却也没法去为你们做些什么。加之上次寻仙之童男童女皆是养不起孩童的人家甘愿献出去的,命数如此,当时我也根本找不到理由出手。”

阿娓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问道:“所以上次前辈刺杀徐福,其实是犯了仙家大忌?”

“上次我是打着替我凡间后裔晚辈寻仇,以私人恩怨出手的,倒是不算犯下什么大忌。”剑仙苦笑下,无奈地道,“只可惜我低估了那徐福的手段,他所用之毒,竟是我修行百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毒。因为中毒,我的剑偏了几分,竟没能要了他的狗命。要再出手,却偏被师兄以仙人不涉凡事拦下,说什么徐福命不该绝,我不能肆意妄为。”

阿娓听完不由怅然道:“这徐福还真是福大命大!”上次出海遇上怪鱼,他没有死;剑仙刺杀,他没有死;阿娘刺杀,他还没死……都说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这徐福还真是个大大的祸害!

而后她的注意力又被另一事吸引住了,故此问道:“前辈家竟也有后裔晚辈被征召上船了?”

剑仙闻言,不由摇了摇头:“其实也算不得我家的后裔晚辈,不过是同村而居,姓氏上沾了几分渊源吧。我特意提起那孩子,也不过想寻个说得过去地由头,对那徐福出手而已!奈何天不遂人愿!唉……”

阿娓闻言,神色倒闪烁了一番,心想,只怕前辈所言只是谦辞吧。她定然是不想旁人知道那人是谁,与她有何渊源吧。

既然前辈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会不知趣的硬要去探听究竟。是以转换话题道:“听闻前辈也中了徐福的毒?可还要紧?”问完又想起还昏迷不醒的阿娘,不由偏头望过去,担忧地说道,“也不知阿娘到底如何了?我让慎家兄弟带给你们的药,用了可有效果?”

剑仙听得此言,倒不由凝神多看了阿娓一眼,虽然她触目所及,也只是一团不甚分明的白烟。她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这孩子,自己离魂在外,也不担心还回不回得去?久了肉身会不会被当做死人给埋了?或丢进海里?反倒先关心起其他人来……

有女如此,这也是阿善的福气啊!她暗自点了点头,心中夸赞道,是个心地淳善的好孩子啊,既然出海之事既定,海上凶险,倒不如就送她个防身之物吧!也算了却她这番寻人赠药之情。

这样想着,便将自己随身所带之物在脑海中盘点了一遍,正抉择着送哪一个为好,又猛想起这阿娓如今可不是普通的小辈,她只是个魂体,如此她所赠之宝,又如何带得回去?

一念及此,白发剑仙的脸上不由一阵遗憾,难不成这份赠药之情,她得一直欠下不成?自古因果债难还,机缘这回事,还真是捉摸不透。

第一百三十五章 答疑

那剑仙因阿娓即将随船出海而心生感慨,因不想将这份人情债拖得太久,是以直接开口道:“你托慎家兄弟带来的巫药,的确能抑制徐福所下之毒。此药于我也有大益,我此番承了你的情,你既然来了,我自是要回报你一二的。”

阿娓闻言,忙摆了摆手,复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忙说道:“前辈说哪里话?前辈刺杀徐福高义在前,救下我阿娘在后,前辈的情义,岂是这区区丸药就能报答得了的?”

“只怕你并不知晓此等巫药的珍贵之处吧。”那剑仙摇了摇头,而后又自顾自地道,“凡事讲求因果,自是一码归一码。刺杀徐福本是我自身所为,与你何干?至于救下令堂,也不过是她和我有师徒之缘,与你亦是无关。而你托人赠药之情,我却还是要还的。”

“前辈和我阿娘竟有师徒之缘?”阿娓不由蹙眉道,“我阿娘自幼拜在诸子百家中的剑道门下,如此又岂能改换门庭,另投别脉?”

那剑仙闻言笑道:“如何算得别派?我蜀山剑派,素来以剑修为主,自然也算得上是剑道一脉。细究起来,你等凡间剑道,不过是我们剑仙之门的支脉末流,阿善既然是剑门弟子,改投我门下,自是无碍。”

阿娓听了这话,暗自点头,而后又问道:“那前辈是打算带我阿娘寻医解毒后,就立即返回山门了么?”

“那时自然,因为此毒,我已在凡间耽搁得太久,待毒解后,自是要带着阿善回蜀山的。”

阿娓闻此,心里不由一阵惆怅:“那我以后岂不是很难见到我阿娘了?”

剑仙闻言一怔,而后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吾辈修行,自当以清心寡欲为要,既然立志成仙,又岂能惦记儿女情长?倘若有缘,纵使千里亦能得一相会;倘若无缘,纵使对面擦肩而过,亦不曾有缘相识的。”

阿娓心知对方说的实在,可心下还是难舍。是以她冲着剑仙问道:“前辈,我现在可以过去,凑近点看看我阿娘么?”

剑仙听了这话,倒不由一笑:“你自便即可。先前我以为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想要夺舍阿善的身体,是以才对你出手。你既是生魂,又是阿善的女儿,自是去得的。”

阿娓闻得此言,反倒没急着向阿娘飘去,而是停在原地,疑惑地问道:“生魂?前辈你的意思是我没死?”

“难道你以为你已经死了?”剑仙倒是一脸讶然。

阿娓见此忙将自己如何发病,如何离魂,如何回不去,如何飘荡过来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当然也隐下了她和娓姬身体的秘密。转世之死,既是鬼城的天机秘法,这等有违天道之事,自是不能在嫉恶如仇的剑仙前辈面前提起的。

剑仙细细听了阿娓的描述,而后蹙眉道:“你这离魂之事倒也怪哉!既然是发病离体,原不可能随心飘离到此;可若说是修行到灵魂出窍之境,却也不该以为自己已死,更不该回不去才是。”

阿娓听了反倒镇定了下来,不甚在意地说道:“既然我没死,总是能回去的,前辈不必为此忧心。”既然她没死,只是魂魄离体了,等到巫颂阿兄发现了,自是会想办法让她回去的。

故此她倒也不着急的,横竖不为兄妹之情,便是只为了两姓仙人之约,阿兄也不会对她的事情,视若无睹的。

因此她说完,便自顾自地朝阿娘飘去。剑仙虽看不见她的身影,却能感知到她的方位和距离。她见阿娓很心大的飞远了,不由摇头喃喃自语道:“阿善的这个女儿啊,还真是……”

真是如何,她却并没讲完。因担心慎家兄弟对此事惊惶,她便足下一点,也跟着飞回了篝火旁。

此刻慎家兄弟正烤着几只野雉,见剑仙回来了,其中一人站起身来问道:“前辈,先前那东西是?”

剑仙闻言不由看向一边在认真打量阿善的阿娓。

阿娓隐约觉得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忙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剑仙带笑的眼。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朝剑仙飘了过去。

剑仙见她飘到了自己身边,不由回头对慎家兄弟道:“你们别怕,今夜来的人你们也认识,正是委托你们行事的那个小姑娘的生魂。”

“灵魂出窍!”慎家的另一个少年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道,“那姑娘才多大?怎么可能修行到灵魂出窍之境?”

阿娓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慎言。她刚要开口解释,却突然想起他们该是听不到她说话的,是以又闭了嘴,只单单望着剑仙前辈。

那剑仙也知此事阿娓无法自辩,便笑道:“二位放心,她的身份我已经核实。她不过是不放心她阿娘,特来看看,等会儿就会回去的。”却是只字不提,阿娓是因病离魂的。

阿娓听了这话,隐约觉得这位剑仙前辈对慎家兄弟有些防备之意。不过陌路相逢,防备一二也是好的,毕竟她还带着昏迷不醒的阿娘。

慎行闻此,忙拉了自家兄弟一把,而后用腹语道:“既然是姑娘来了,大抵也能对我兄弟二人放心了。如此,舍妹之事还劳姑娘多多费心了。”

阿娓心知这两兄弟是信不过这魂是她,故此试探一二,当即回答道:“二位放心,慎语如今已被我带上飞舟,成为我的贴身侍女了。”

剑仙转述了阿娓的话,那两兄弟方才对望了一眼,而后躬身向阿娓的方向行礼道:“如此,就劳烦阿娓姑娘了。”

阿娓见此也懒得理会他们,回头看了眼脸上乌青的阿娘,很是担忧地冲剑仙问道:“前辈,我阿娘的毒,能撑到你们寻到神医么?”

那剑仙见此,不由柔声安慰道:“你放心,你娘不是薄命之相。她既然与我有师徒之缘,自是能长命百岁,平安踏上剑仙一道的。”

阿娓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对阿娘的担心。心中暗想到:阿娘没事就好。等阿娘好了,得入蜀山剑派,来日修行必定会一行千里。待到出师之时,仗剑出游,逍遥红尘,鲜有敌手,也就少有性命之虞了。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笑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阿娘这次能遇到剑仙前辈,也真是因祸得福了。是以她不由回身拱手向剑仙前辈道:“前辈高义,如此我阿娘之事,就尽数托付给前辈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解惑

那剑仙听了这话,不由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娘既是我命定的弟子,我自是要好生待她,以期她来日继承我的衣钵。”说到此处,她不由低头看了眼阿娓,继续道,“如此说来,我也算得上你的师祖了。我道号渺尘,你若不嫌弃,便唤我一声渺尘师祖吧!”

阿娓生性豁达,本就能伸能屈,何况是一个称呼而已。只要她老人家高兴,来日能善待她阿娘就成。是以对方话音刚落脚,她便忙拱手见礼道:“晚辈娓姬,见过渺尘师祖。”

渺尘虽看不见阿娓的礼数,但也能从其声音中分辨出真伪。因听出阿娓是真心实意地认可了她,因而笑道:“你既唤我一声师祖,我不给见面礼怕是说不过去的了。只是你如今是魂体之身,这份见面礼,只怕是要留待日后再补了。”

阿娓听了这话,难得撒了个娇,当即不依道:“渺尘师祖说得我竟像是特意来厚颜讨要东西一般!”

渺尘听完哈哈大笑,而后正色道:“你这娃娃倒也有趣。也罢,既然不能送你东西,修行之事上,你若有什么难处,我倒是也能为你答疑解惑。如此也不枉你今夜跑这一回,也不枉你唤我一声师祖。”

阿娓听了这话,眼前不由一亮。她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日日清晨打坐修行都会大汗淋漓,想起自己体内多出的一大截不可控的阴性内力,想起自己最近心浮气躁、情绪容易失控……思及剑仙一脉定是高于凡尘剑道的,对于修行问题,与其等着来日去问陈彦表兄,还真不如向这渺尘师祖问询。倘若能得剑仙指点一二,只怕她毕生修行都会受用无穷的。

想通了这些,阿娓便不再客气起来,仗着慎家兄弟听不到她所说的话,便一股脑将她所修行的功法及特点,目前的进度及感受,当下身体的各种状况一一讲解了出来。因事涉修行,渺尘剑仙神色一时不由变得肃然,听得格外认真。

慎家兄弟虽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但观剑仙前辈面色一脸凝重,心下虽是好奇,却也没敢插嘴问询。待得野雉烤好后,便自顾自地享用了起来。说实话,他们二人的确是饿惨了,今晨因阿娓来得太早,他们都是草草用了些早膳,就被安排出营地了。待寻到剑仙二人后,又担心王家军搜捕,便一直在不停赶路,

行走仓促,却是连干粮都未曾备下,故此他们却是饿着肚子撑到现在的。他们二人可比不得剑仙前辈,可以辟谷绝食,餐风吸露即可。故此在此处歇下后,便生了一堆篝火,打了几只野雉,来祭祭五脏庙。

渺尘听得阿娓详细言说,一时点头,一时蹙眉,待到阿娓一一讲完,方才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能在我飞剑之下周旋良久,原来是另有机缘。”她蹙眉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你体内的阴性之力,只怕不是普通修士的功力,依我看来,定当是鬼修之力无疑。”

“鬼修之力?”阿娓闻言一怔,而后突然想到了拾遗,眉心不由一跳。难道是夺舍之前先要散功?拾遗惋惜他一身的鬼道修为,就将功力分别灌输给了她和阿兄?

是的,阿娓很轻易地就猜到了真相,毕竟今日阿兄给她输送的内力中,也显然带了好多同源的阴性之力。

渺尘看不清阿娓的魂体,当然就更看不见阿娓的表情了。她见阿娓对此惊疑不定,不由解释道:“依你所述而言,那阴性之力对你的心绪影响极大,且又是悄无声息多出来的,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有你不会知道的东西趁你打坐之时,偷偷灌输到你体内的。倘若是人,你定当不会如此惊异,而人修行的阴性之力,传功之后,对人的情绪影响是极小的。”因担心阿娓不信,她不由又补了一句,“你既然拿得出如此珍贵的巫药,身边定是有巫家的高人。巫能通鬼神,想必你身上的阴性之力,十之**便是来自某位鬼修了。”

阿娓听到这话,忙点头道:“师祖所言极是,晚辈茅塞顿开。不敢隐瞒师祖,晚辈的确是遇到过鬼修,只是没往此事上多想。”

渺尘闻言叹道:“人死为鬼易,鬼要得道却极难。那位鬼修竟将一身修为渡给了你,可见和你渊源甚深啊!”她望向远方,半晌方才继续道,“只是那鬼无害人之意,可到底人鬼殊途,鬼道的修为,又岂能给人混用呢?此等内力存于你的体内,于你而言,却是大害无疑。”

阿娓听得怔怔然,一时又觉得拾遗不该害她才是啊。突想起巫能通鬼神,阿兄接受了这些内力似乎并无大碍,难不成那拾遗,当时竟将她当做前世的巫雅了?也对,前世巫家的巫雅,自然也是能接受这些鬼道修为的。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苦笑了笑,可惜那句身体是娓姬的啊,娓姬不是巫雅的巫家血脉,又如何能承受得了鬼道修为的阴性之力?情绪失控也算是好的了,没将人弄得疯癫,也多亏她内里是巫雅的魂,今世修行史家又理智得很吧。

渺尘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叹道:“阳激必勃,阴否则蚀,阴阳勃蚀,天地气反。天地气反,乃谓之小劫……小丫头啊,你如今怕是遇到修行之劫了。”

阿娓闻言只能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下,而后拱手虚心求教道:“还请师祖垂怜,授予晚辈渡劫之法。”

渺尘闻言看了眼阿娓,而后叹道:“倘若只是鬼修的阴性之力,倒也不难处理。只是你先前说起,说你每个清晨,阳光初照之时,打坐修行都不由会大汗淋漓,而后修为却进展极大,此种怪异,若我所料没错,你只怕是修行之时,无意进入了心魔之境,而事后,你却记不得此事了。”

“心魔之境?”阿娓蹙眉,对此一无所知。

渺尘又不由看了阿娓一眼,而后叹道:“修道之人修己身,讲求本我、真我、无我三重境界。近来你身边是否发生过什么大事,让你受到了剧烈冲击,开始暗地里怀疑自我?是以将心魔之境提前引出了。”

渺尘说完,不由暗自摇头,心魔之境这东西,本该是正式踏入仙门修行之人才会遇见的啊,这小姑娘才几岁?拿着本凡间功法,修炼时竟遇到心魔之境,着实是不可思议。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授艺

阿娓闻言却是一怔。本我、真我、无我?她因为转世夺取了阿娓的身体而心生愧疚,因不知自己到底算是巫家之人、还是姬家之人,而不断扪心自问。

她是谁?谁是她?她竟是这样,将自己生生陷入了心魔之境么?

阿娓不由抬头望向渺尘剑仙。这就是所谓超脱于世的前辈大能么?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就能根据她所描述的行状,猜到她的心思,分析出她的劫难?

阿娓微微润了眼眶,今夜能出游至此,遇到这位剑仙师祖,当真是她的福缘啊!

阿娓深深向渺尘行了次跪拜之礼,而后方才跪直了身子,诚恳地说道:“晚辈近来的确遇到了许多奇事,因而生出了太多无能为力之感。过往桩桩件件缠绕在心底,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怀疑起自己来。对于心魔之境,晚辈实在是闻所未闻,如此还请师祖垂怜,教我超脱渡劫之法。”

言罢,竟又伏地不起。

渺尘虽看不见阿娓的动作,但隐约却感知到那团白影低了很多,几乎匍匐在地。脑中灵光一闪,忙道:“好了,别跪了,快起来吧!我既是你师祖,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难道还能眼看着你被此两劫困死不成?”说罢,又不由看向那边依旧昏睡不醒的阿善,感慨道,“若你修行出了差池,有个三长两短的,怕是你娘知道了,也是无法静心修行的。”

阿娓听了这话,心下不由一悸,而后站起了身,拱手道:“晚辈不孝,劳师祖和阿娘费心了。”

渺尘摇了摇头,而后冲阿娓道:“你且离我近些。”

阿娓虽是一头雾水,却也听话地飘了过去,如此一来就几乎贴到渺尘身上了。

渺尘察觉到阿娓的位置,而后双手并用地掐起道诀来。阿娓只觉自己被一道柔和的金光包裹了起来,浑身暖洋洋的。而一直在篝火另一侧安静吃烤野雉肉的慎家兄弟,却惊得将手中的鸡肉滚落了,尤不自知。

慎言讶然地站起身来,刚想要用腹语说些什么,却又被慎行给拦了下来。二人对望了一眼,各自都从眼中看到了惊诧。是的,因为那道金光,他们肉眼凡胎也是能看到阿娓的魂体了。可是,谁能告诉他们,那真的是阿娓姑娘么?

明明只是一个魂体,明明只是惊鸿一面,却美得教人移不开眼。倾城之姿,绝色美人,这等模样,哪是他们早上所见到的那个清丽的美人可比的?

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忍不住猜测道:莫非那阿娓姑娘是担心容颜惹祸,是以一直在人前易容成一般模样行事?二人想想了,都不由暗自在心底感慨道:“身逢乱世,使得明珠蒙尘,还真是让人扼腕不已。”

他二人看清了阿娓的模样,离阿娓最近的渺尘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为驻颜有术的仙人,乍见到阿娓魂体的模样,也不由为之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气大了,将这艳光四射的美人,给吹散了,吹走了。

她认真看了看阿娓,而后又看了看倚着大树昏睡的阿善,她心底不由叹气道:阿善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却不曾想她女儿竟然还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这孩子,这容貌,还真是灾祸啊!

当然阿娓是并不清楚此刻的状况的,她根本不知道她此刻的魂体并不是阿娓的容颜,而是巫雅的。巫雅是何等模样?女版的巫颂。巫颂有多好看?他一笑起来,连清丽脱俗的阿娓都会为之目眩迷醉,而此刻的阿娓却是女版的他呢。纵使她没有笑,便已经惊得慎家兄弟呆呆地看着了。

渺尘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皮囊只是虚妄。她见阿娓在金光笼罩之下,并不曾慌乱无措,不由暗自点了点头。这孩子倒是难得,生得好看不说,聪慧也难得,遇事还能处变不惊,倒也不枉她一番指点了,因而笑着说道:“我既要授你道法,又恐旁人听去了,如此才劳你近些,好开启神识传音。现下你不要开口说话,也不要想其他事情,你且静下心来,跟着我默记这卷《清心诀》。”

阿娓不敢乱动,更不敢乱想,只能凝神静静等待着,而后脑中猛浮现出十几行字来,阿娓一一看去,不自觉地默记了起来: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渺尘足足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估摸着阿娓将那卷《清心诀》记下,方才又道:“此卷有助于你对抗心魔之境,早晚诵读勤修参悟,来日定能战胜此劫,使得修为再进一步的。”

阿娓记下了所有文字,点了点头道:“等回去后,晚辈定当勤加练习,定不辜负师祖的一番授艺之意。”

渺尘微微颔首,而后又道:“我这里还有一卷《静心诀》,此卷或对于你的怪病有助,你且一并记下吧。”

阿娓闻言,忙凝神不语,又过了一小会儿,脑海中又不由浮现出几行字来,这次却短小得多。阿娓一一默记起来: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又过了小片刻功夫,渺尘才继续说道:“清心少欲,静心则玩我,物我两忘,便可达净心之境。我且再授你一卷《净心诀》,能否达到此境界,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阿娓垂眉,一时感动万分,凝神之间,便又有数行字浮现,这一次,字就更少了,阿娓便再次默记了起来:明镜冰心,潺潺流水。诸善盈盈,诸邪攘攘。精来秽去,梅雪交光华。炁乾坤法,道法逍遥。

三卷授完,渺尘只觉格外疲惫。她掐诀撤下了金光,断了与阿娓的神识交流,而后从袖中取出阿娓托慎家兄弟带来的巫药,取了一颗服下,压制住毒性后,方才继续说道:“此三卷经书,是我仙门最负盛名的修心三诀,今日一并授予你,望你勤加修习,早登仙路。倘若有缘,日后与令堂定有重逢之时。今夜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是速速回去吧,离魂太远,对肉身终究是件有害而无益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别离和开悟

阿娓闻言一怔,而后不由苦笑道:“哪有师祖这样的,授了艺就直接将我赶走的道理?”她看着渺尘师祖将药瓶收回了袖中,很是担忧地问道,“徐福所用之毒,当真如此厉害?便是仙人之身的师祖前辈都无法彻底压制住它?”

渺尘闻言叹息道:“徐福所用之毒,的确奇怪,一旦沾上便是如蛆附骨,无处不在。我凭着一身深厚的修为堪堪将其压制了几个月,而后终究无解,只好前来这琅琊郡寻徐福求解。却不想正好遇见你娘行刺徐福……”

忆及往事,渺尘似乎并不想多谈。

阿娓听了这话,看向树下的阿娘就更担心了,她喃喃自语道:“师祖一身深厚修为尚且如此,也难怪我阿娘她,即便及时得了抑制此毒的药物,依旧还是昏迷不醒。”

渺尘听她如此说,感怜她的一番孝心,是以笑着安慰道:“别担心,有你给的巫药,我们定能撑到寻到那位医家圣手的。”因思及手中巫药的药效,难得正色地对阿娓说道,“倒是你托慎家兄弟带给我们的巫药到底是巫家的哪位高人炼制的?巫家素来神秘,近百年来几乎隐遁不出,你素来在预备出海的船上,如何会认得这等奇人?又因何会遇到鬼修?”

这席问话虽有盘问之嫌,但更多的却还是关切之问。毕竟渺尘心底已经认下了阿娓这个徒孙,便免不了替她的安危着想。巫家有高人大能入世,这事自然会引起她们这种游走在红尘边缘的仙门注意。

阿娓自是不清楚道、巫两脉的渊源。但她心里却知道,即便渺尘师祖对她再好,她们终究只是萍水一相逢,她也不可能信任对方到,将自己的身世秘密和盘托出。是以阿娓只能谨慎地组织语言,将那些能说的参合到一起,编排了一个还算过得去得解释。

总结起来就是,她是在船上遇见那位精于巫药和鬼神之术的巫家的少年的。还说此人住在她的隔壁,与她一墙之隔。又道那人上次随徐福出过海,见徐福用过此毒。因一直好奇,船回航后,便醉心数年,方才配出这种能暂时抑制此毒的巫药。

说到此处,阿娓有些难为情地道:“我曾跟随阿爹学过易学,当时乍听得徐福遇刺,心中突有所感,觉得那刺客就是阿娘,故此只得求到他面前。因巫能通鬼神,我是通过他才知道师祖和阿娘的藏身之地,及中毒之事,如此才能求得此药,遣慎家兄弟前来解围。”

渺尘听了这话,喟叹道:“难怪我昨夜用功替阿善逼毒时,隐约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渺尘心下感慨,也亏得她那时要替阿善逼毒,抽不开身。否则敢窥探她行事的鬼修,早被她强力斩于飞剑之下了。

一饮一啄,皆有前缘。渺尘只得庆幸,庆幸她因求解药来到了琅琊,因师徒之缘救下了阿善,因救阿善而引来了阿娓的善意,因此善意得到了抑制此毒的巫药,并得知了何处何人能解此毒。

细论起来,此毒虽不影响她的寿元性命,但到底会阻碍她的修行。或许再修个百八十年,她就能成功将此毒逼出体内。可是,若这百八十年,她修为不曾寸进,岂不是要被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甩上一大截?

她素来要强,芑肯敢于人后?也正是因为阿娓的善意,能解她的燃眉之急,她承了阿娓的情,方才会毫不保留将三卷修心真诀传授。

越是修行到后面,越是相信天机缘法。故此渺尘听了阿娓的解释,反而笑着说道:“看来那大船之上,倒也不尽是庸庸碌碌的糊涂鬼。你刚上船没多久,就能结识到这等奇人异事,也是你福泽深厚了。”渺尘又看了看树下的阿善,而后回头叮嘱阿娓道,“你且回去吧,日后好好修行。出海之后了,除了小心海上风浪,对徐福行事,你也要多多用心,小心防备。”

渺尘心中暗暗觉得,徐福每次出海寻仙,非要带着些童男童女,可见这些孩子定是有助于他寻到劫仙、堕仙的。只是劫仙、堕仙要这些孩子何用?渺尘想不明白,因而只能提醒阿娓小心徐福行事。

阿娓听得渺尘师祖的叮嘱,一时不由湿了眼眶。她知道,师祖这是在变相劝她快点回去了。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还昏睡不醒的阿娘,心底却也明白,阿娘不醒,再逗留下去也是无益;便是阿娘醒了,看不见魂体的她,还是无益。她倘若任性不肯离开,引得师祖发怒了,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之事了。

是以她收回目光,向渺尘拱手道:“师祖叮嘱之事,晚辈一一记在心上了。既然离魂太久对肉身无益,晚辈这就准备回去了。此后还请师祖善自珍重,我娘的事情就尽数托付给师祖了。”

渺尘朝阿娓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阿善是我的弟子,我自知该如何安置她。”

阿娓点了点头,而后飘到阿娘身边,伸手摸了摸阿娘的脸,又凑近亲了亲阿娘的双颊,默念道:“阿娘,你可一定要挺过去,早点好起来啊!等着我,我一定会努力活着回来,然后上蜀山去看你的。阿娘,你一定要好好修行,等着我哦!”

阿娓默念完这些,复又跪了下来,朝渺尘和伯妫各自行了一番跪拜礼后,方才站起身来,硬着心肠,往回路飘去——

来时路,去荒芜。明明来时她那般轻快急切,可回去之路她却觉得如此遥远难行。阿娓心里明白,她是不想回去的。

不想去面对前世的兄长巫颂;不想去面对夺舍了影苏醒过来的拾遗;不想去面对徐福的阴谋算计;更不想去面对所谓的真仙、劫仙、堕仙……

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娓一边飞,一边细细地思考着。史家一支笔,记载了千秋万代的人类功绩,无数王侯将相的一生之事。人事何其复杂?可留在史书中的,字里行间的,少则寥寥几个字,中则短短几句话,最长也不过是一个帝王一段纪年。史家的真意是旁观记载,是秉笔直书,必要之时,也是要勇于直谏,哪怕为此丢掉性命——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暗骂了自己一句,枉她修习史家多年,枉她以史家弟子自居,临阵脱逃,又岂是史家弟子的风骨?她如此行事,可曾对得起这一世的所学所思所想?

此刻,阿娓突然心如明镜一般,猛然意识到,无论是静心、清心还是净心,终究是要依靠自身坚强的意志的。明心见性,凭借一份信念,保持本心不变,任外面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随机应变

且说魂体的阿娓还在往回赶,此刻船上的气氛却格外的剑拔弩张——

王元带着一队士卒,堵在了巫颂的门口,他看着冷如寒霜的巫颂,毫无惧意地呵斥道:“说,你对我族妹做了什么?你给我让开,我要进去将我族妹带出来——”

巫颂冷着一张脸,对王元的挑衅叫嚣,视若无睹。他只斜眼瞄了下站在王元身边的随,暗自勾了勾唇。看来妹妹这一世很有人缘啊,转眼不见,就多了个聪慧又忠心耿耿的侍女。

巫颂收回目光,保持高冷之姿地杵在门口,冷不丁地回想起一个时辰前。那时天刚刚黑了下来,仆役们正陆续分派着晚膳,也就是眼前这个侍女,敲开了他的门——

那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输入进妹妹身体中的内力又带着寒气陆陆续续倒了回来。他挣扎了良久,方才彻底挣脱,得以顺利脱身。

刚站起身来,将妹妹扶好躺下,便听得“砰砰砰”的敲门之声。

他以为是送膳的仆役,便用内力传音于外,表示他今晚不想用膳,让那仆役自行离开便是。而后弯下腰来,替妹妹将被子一层一层地盖好。

听到他的传音,外面的敲门声顿了一顿,待到他盖完被褥,那声音却是又响起来了。

巫颂只觉头疼,哪来的仆役如此难缠?连人话都听不懂么?还是说他最近表现得比较和气,这些人都不惧怕他整人的手段了?

果然,新招来的仆役就是麻烦。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制压下一身的戾气和不满,装作淡定无事地去拉开了门——

门突然被拉开,随扣门的手自然而然地扣在了巫颂的胸前。

此番碰触,两人皆不由一怔,一番对视后,都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眼中各自闪过一丝嫌弃之色。

随状似随意地收回了手,将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巫颂,忍着恶心,硬着头皮地道:“公子,我是过来寻我家姑娘回去用膳的。”

她下午曾过来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占用两屋的过道之处,是以巫颂也算认得她了。听她这么一说,巫颂不由义正言辞地冷冷道:“我和你家主子还有事相商,你且回去等着,晚些时候,她自会回去。”

随迟疑了一下,分辩道:“那,那姑娘的晚膳?”

巫颂对阿娓以外的人本就没什么好脸色,何况在他眼里,随这个侍女,也太没眼色,太不识趣了。是以他冷着一张脸,不耐烦地说道:“姑娘的事,岂是你一个做侍女的能够瞎掺和的?”

随闻言一怔气闷,可她也明白自己此刻的样子的确不太像一个合格的侍女。是以她强忍着怒气,平静地说道:“既然姑娘在屋内,公子不妨让开一条道,让我直接与姑娘对话如何?”

她是姑娘的侍女,又不是他的侍女?凭什么要被他堵在门口,当个传话筒?再说,姑娘这一去,也真是太久了。

随初来乍到,并不清楚阿娓和隔壁这个公子的交情。只隐约觉得二者似有牵绊。可若说关系甚好,姑娘不会听她说了隔壁屋子有古怪,便叫她感知屋子,打死了三只来路不明的蛊虫;可若说关系不好吧,姑娘也不会在分鲜果的时候,首先就想到隔壁,还亲自前来吧!

只是姑娘分个果子,用的时间也太长了吧?她久等姑娘不归,心道他们只怕是有事相谈,便拿了早先搁在单人榻上的绢帛,做起了活计来。不成想,这一等,竟等到了天黑。

借着屋中三颗夜明珠交辉相应的清辉,她起身翻出火石将屋中的青铜灯一一点亮。待到仆役来送膳,她收了进来,想起姑娘还未归,不由摇头叹道:“姑娘也真是的,男女授受不亲,都这么晚了,怎么能还待在那公子房中呢?虽然那公子的确是长得好看了点,可一个男子生得那般好看,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因放心不下阿娓,想着她如今身在船上,自是与阿娓一体的。她好,她才能好;她若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身为侍女的她也是难辞其咎的。故此她才会忍着不适,前来敲隔壁的门的。

被误以为是送膳的仆役之后,她微微顿了下手,待听到对方回答说不用晚膳,心就更急了。这人在屋里搞什么鬼?不吃饭,难不成还让她家姑娘陪着他不吃饭不成?

想着自家姑娘消瘦伶仃的样子,随不由敲得更急了,却不成想,出来开门的是这个古怪的少年。她最讨厌男子,尤其是养虫子的男子。天知道她是强忍着多大的恶心,才收回了触碰到他身上的手。

此刻见那人有意为难,当即也起了火气。她想,她都和他站在门口对话了好几句了,倘若姑娘在内,定是听到了。或吃或不吃,让她留下或回去,总该是要发句话的吧。可她就闹成这样了,姑娘在屋里竟没说一句话。

姑娘定是出事了!随这样想着,心下暗自着急。可她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别说武艺不如,便是对方所用之蛊,都能令她防不胜防吧。虽这样想着,一边偷偷打量对方的神色。见其冰冷的面容之下,隐隐有暴走的冲动,忙开口道:“那个,你们有话好好谈,我……我这就回去等。”

装作受惊害怕,随三步并作两步冲回隔壁屋子,而后反手掩了门,捂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此人当真是吓人,随这样想着,却更加肯定姑娘定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办?她要如何才能救出姑娘?将姑娘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巫颂见人被自己吓退了回去,不由冷哼了一声,而后若无其事地掩上了门。因觉气血有些翻腾,便深吸了一口气,寻了个蒲团盘坐,开始打坐修行,恢复下今日所消耗的功力。

随却在屋中急得团团转。她将自己上船后,所见所闻的一切又细细回忆了一遍,暗自凝神想了一会儿,方才艰难地叹道:“看来,如今要安全救出姑娘,只得下船去求他出手相助了。”

临走之时,她颇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屋中的陈设。最后叹道:“东西再好,也没有姑娘重要。”横竖这在船上,丢了东西还能再找回来,可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些余财才更是祸患。这样想着她便坚定了信念,拉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走廊上,她将房门合上。路过隔壁时,她看了看那又紧闭的木门,跺了跺脚,终究心有不甘地快步朝船下行去。

而此刻,沉浸在修行之中的巫颂,丝毫没意识到,那个他以为胆小如鼠的侍女,那个被他吓退回去的侍女,竟是如此善于做戏,竟想到暂避锋芒,求得强援的计谋。

只因他的一时失策,竟生生让此事横生枝节,演变成如今这一场一触即发的局面。

巫颂微微敛眉,早知道,一开始他就不该与这侍女多说废话,该直接用眠蛊制住她,待妹妹醒来,再为其解蛊,也就不会再惊动到其他不相干的人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一触即发

王元叫嚷了半天,借着士卒们手中的火光,却发现巫颂只冷着一张脸杵在门口,根本不屑答话。

王元一时不由气急。就是这副模样,就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数日不见,他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如此目中无人!

王元气得猛将青铜剑拔出了,拿剑尖指着巫颂地脖子道:“你若是识相,你赶紧给我让开,如今徐福重伤在身,可没人会护着你了!”

巫颂对抵在自己脖子边的青铜剑几乎视而不见,只是拿眼睛瞄了王元一眼,冷冷道:“识相?就凭你?”

说罢,只见他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了那青铜剑身,而后那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成了铜水,“呲呲”滴落在走廊上的寒铁木板上——

“这人又在使用妖法了。”士卒们不由退开了一步,忍不住骚动地窃窃私语起来。

王元看了眼那被熔断了一半的青铜剑,顿时气得双颊通红。

他将剩下的半截剑狠狠掷在了巫颂的脚边,而后直直地盯着巫颂,恨恨道:“别以为你故技重施,就能逼我知难而退。我王元又不是被吓大的!”

说罢看了眼随,而后又转回头,对着巫颂一步不退地道:“说,你对我族妹做了什么?凭什么不许我们进屋去将她带出来?”

他们这边的动静不小,自是引得好些用过晚膳的童男童女聚众围了过来,众人不明所以,一时忍不住议论纷纷——

巫颂从上船后,几乎都是深居简出,是以初次见他的人,难免因他的容貌而惊为天人;王元带一大队士卒上船,堵着这么个“美人”,想不引起骚动都难;也有兴趣的在打探王元口中的族妹是谁?对于这群在船上闲得无事的童男童女而言,今夜之事,是继徐福遇刺之事后的第二桩奇闻了。

巫颂本就不喜此事横生枝节,如今又见围过来的人越发多了,又恐再生枝节,是以脸色就更冷。他一身冷冽,毫无感情地扫向那群士卒,冷冷地开口道:“你们还不将副将带下船去?难不成非逼着我动手不成?”

那群士卒互相对视了一眼,看了看不肯退走的王元,悉数上前了一步,围在了王元身边,表明了态度。

巫颂见此,也不甚在意,冷哼了一声道:“好得很啊,看来,你们是忘了我的手段了。”

巫颂话音刚落,王元就气得跳脚,他依旧红着脸,指着巫颂放狠话:“你别拿我威胁王家军。我告诉你,今儿见不到阿娓姑娘,救不出她,我们是不会退走的——”

一直没曾说话的随,此刻也突然上前一步道:“巫颂公子,我只是想带回我家姑娘,你若是个知礼之人,是不该堵在门口拦着我们的!”说罢,她不由眯了眯眼,眉目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而后冷冷开口道,“你这样堵在门口,不让我们接回我家姑娘,难不成是你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因为心虚,就不敢放人进去?”

巫颂冷“哼”了一声,对随的话置之不理。

随见他如此,也不由怒道:“我告诉你,我家姑娘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铁定跟你没完!”

巫颂根本不去看她,只直直盯着王元道:“马上带着你的人给我退下去,不要逼我动手。”

“你——”王元气得咬牙,可想了想阿娓还在他手里,说不定还等着他去救呢。想着阿娓素来待他不薄,又不由上前一步道,“上次的事情,本世子的确失礼在先,故此也懒得和你算了。但这一次我是为救人而来,你若胆敢出手阻拦,便是正面与我王家军为敌了。这后果,你可得想清楚了。”

巫颂听了嗤笑道:“你带人上船闹事,令尊可曾知晓?”说罢又冷冷环顾了四周一看,警告道,“想看热闹的,也要有那个命。我若是你们,就该知道什么该看该听,什么不该看!不该听!”

王元听他这么一说,知他是忌惮被众人围观,不由拍手笑道:“怎么?你是担心误伤了他们?还是担心以后被人当做怪物?”

怪物二字一出,四周围观的童男童女,又不由窃窃私语起来。有些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便三三两两的退回了屋中,却仍有许多不怕死,好奇心为上的童男童女,依旧原地不动地坚持着围观。

人群中,有认识巫颂的蹙了眉;人群中,也有听到阿娓二字的捏起那拳头。

因退走的人不及围观的一半,巫颂一时也不由拧起了眉头。他其实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因为此事一旦闹大,对阿娓的声誉会伤害很大。他这样想着,便狠狠瞪了随一眼。就是这侍女多事,平白生出这些事端来。

他原本对随是起了杀心的。可又想,拾遗已经夺舍了影,这侍女虽是好心办坏事,却也是忠心为主的,倘若他再出手杀了她,待阿娓醒来,难免不会对他有所猜忌。

罢了,暂且留你一命吧。巫颂将目光又转向王元,冷冷地又问了一次:“你当真不肯退?”

“没见到阿娓安然无事,我是不会退的。”王元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叫嚷道。

巫颂其实并不清楚王元与阿娓的交情,可这并不妨碍他讨厌他。也罢,就由他再好好教训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吧,省得他整天惹是生非,什么人都敢胡乱去惹。

巫颂勾唇一笑,有一物从他袖中飞出,直直射向王元。

王元功力有限,自是闪避不及。随心知那时蛊,可手中并无趁手的暗器,她虽离王元最近,一时却想不到解救之法。

就在王元以为自己又要中蛊,步上一次的后尘之时,斜地里突然闪出一人,轰出一拳。强硬的内力生生将那只蛊虫轰得粉碎——

巫颂拧眉,如临大敌般地看着来人。来者不过十四五岁,内力却相当浑厚,此人突然杀出,也不知因何出手。

那人轰碎了蛊虫,收了功,长身玉立地挡在了王元和随的身前,与巫颂对视了一番后,拱手行礼道:“在下陈彦,敢问这位公子,不知他们向你要的人,可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名唤娓姬。”

竟然也是为妹妹而来?巫颂眉不由皱得更紧了。原来妹妹这一世的人缘,真的比他设想的好太多了。

巫颂没有回答,可架不住王元一脸欣喜啊。他见此人一拳将蛊虫轰成了渣,又是敬佩,又是痛快。听得对方出言相问,忙点头插嘴道:“不瞒这位小兄弟,我们来寻的正是娓姬,不知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何会突然插手?”

王元问出的问题,也正是巫颂和随当下最想知道的事情。

陈彦偏头看了王元一眼,而后又回头,面色不善地盯着巫颂,冷冷道:“阿娓是我表妹。你若识相,便该让开,我妹妹倘若无恙便罢,倘若有个意外,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表妹?巫颂微微沉吟了一下,却也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依旧杵在门口,冷着一张脸道:“倘若我坚持不让呢?你们又待如何?”

第一百四十一章 高手对峙

巫颂的目中无人,当即气得王元跳脚。数日不见,这人竟比初见之时还要狂妄自大了!

他想起初见巫颂的那个上午,那时他正领着一队士卒逐一盘查着刚到海边的百工、仆役。以巫颂的容貌,在那些人中自然是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

他心知这人必定不是百工、仆役之辈,便带着三个亲随,亲自过去相询。却不曾想,他温言细语,好生相询,那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彻彻底底地将他视若无物,真当他完全不存在一般——

他堂堂武城侯家的世子,向来只有他看不起别人的时候,何曾有别人敢无视他的?于是他当即就少爷脾气发作了,以身份来历不明为由,命令士卒们拦下他。只是他的人还没靠近他,突然就晕了过去。他不信邪,当即拔出青铜剑刺向他,于是那剑比今日还惨,直接熔成了一摊铜水。

那时他捂着受伤的右手,叫嚷道:“来人,快来人!这人会邪术,快,快将他拿下——”

士卒闻讯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却见他的袖中飞出一物,那些士卒便接二连三地昏倒在地。此番动静,自是惊动了父亲和徐福。

当日若非徐福拼死作保,父亲见那些士卒只是昏过去并无大碍,如此又岂能轻易放过巫颂,任他上船?

猖狂,这人简直太猖狂!王元一直就想找机会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可他深知自己并不是巫颂的对手。又想着此人终究是要出海的,此后于他也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心中就越发愤愤不平了。

直到阿娓下船蹭饭,无意间帮他算计了这人一回。他暗自觉得,如此也算报复了对方一把,便彻底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这家伙居然敢因此事对阿娓出手!

王元紧紧捏起拳头,暗自想到,倘若这巫颂真是因为阿娓替他找场子一事报复她,倘若阿娓当真有什么不测,他便是死,也要替阿娓报仇的。故此他才会明知不是巫颂的对手,却依然一步也不肯退。

今夜随急匆匆下船地找到他,说阿娓似乎在隔壁出事了。他当即便以为是上次算计的事情被巫颂知晓了,故此他就寻阿娓报复了。阿娓是为了替他出头,才牵扯上巫颂的,如此她出了事情,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因巫颂的执意不让,王元心底不由掠过一丝不详之感。他与随对视了一眼,当即确定了,只怕阿娓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于是二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分别站在陈彦的左右两边。三人并立,隐隐与巫颂呈现对峙之局。

巫颂见此,不由摇头道:“难不成,你们以为人多就能对我构成威胁?”

王元和随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能不能构成威胁,总是要试过后才知道。”

陈彦打自报了家门后,见巫颂依旧不肯相让,便一直静默着不曾说话,只死死盯着巫颂,一副看死人的模样。他的眼中杀机隐现,敢打他妹妹的主意!欺负他妹妹!真当他是死人不成?

陈彦心知巫颂并不好惹,但他也不是好惹好欺负的。此刻见王元和随站了出来,异口同声地和巫颂互怼,不由偏头对二人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暂且退后,待我去会一会他。待会儿你们见机行事。”

王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他颇有些紧张地看着陈彦,那样子似乎在说,他很厉害,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别逞强,把你自己给搭进去了。

陈彦见一脸紧张,却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放心,他的蛊近不了我的身,伤不到我的。”

王元听了这话,还是有些迟疑。而随闻言,却隐约明白了陈彦的意思。他这是要将巫颂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人身上,给她和王元制造机会,让他们有机会进入屋中,带出阿娓。

于是随便默不作声地向后退开了五步。王元见此,也只得带着那些士卒退开了五步。于是偌大的走廊上,就剩下巫颂和陈彦对峙站着。

陈彦总算开口道:“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让,还是不让?”

巫颂想起妹妹此刻正在病中,冷如寒冰,脆弱得不成样子,怎敢将之托付给他人?故此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道:“这是我的屋子,你教我如何相让?”

陈彦被这人恬不知耻的话气得要死,他怒道:“谁稀罕你的屋子了?我只在意我妹妹!”

巫颂刚要回答,竟有一物飞速朝他面门射来。巫颂呼吸一屏,运气一掌将其打偏。

众人凝神看去,却是一支小小的箭羽。因被巫颂打偏,此刻正“嗡”地一声钉在了门边的木板墙上。

巫颂伸手拔下箭羽,嗤笑道:“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陈彦见了那箭羽,捏紧了拳头;王元见了那箭羽,不由暗骂了一声自己好蠢;随见了那箭羽,不由眯了眯眼,看来来者是友非敌。

“暗箭伤人自然是算不得什么好本事?”有慵懒地声音从人群中缓缓传了出来,“可你恃强凌弱,欺负了人家小姑娘,如今人家亲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敢厚颜无耻不放人,不知这又算得了什么本事?”

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长得妩媚娇艳的女子,被数位女童拥簇着,向这边款款而来。

巫颂惊讶于对方拥有不输于他的容貌,那番慵懒的模样,竟很有几分媚骨天成的样子。这女子是谁?竟拥有天成的舞巫资质?

“你是谁?”巫颂难得地正视起一个人来,认真地问道。

“我?”那女子撇开身后的几个女童,款步走到陈彦身边,与之并肩而立后,方才摇头叹道,“你欺负了我妹妹,却还好意思来问我是谁?”

陈彦见巫颂转头打听妹妹的名字,以为他这是觊觎自家妹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怒目圆睁地冲巫颂道:“废话少说,交出我阿娓妹妹!”

说罢,竟抡出一拳向巫颂面门直直打去——

巫颂见此人内息浑厚,来势汹汹,一时也不敢大意轻敌,只得凝神聚气推出一掌,与陈彦的拳头撞在了一起。

这一拳一掌相撞,内力激荡之下,逼得离他们最近的媚妫不由施展轻功退开了五尺。便是离得较远的随和王元一时都不由退了半步。至于他们身后的士卒皆受此内力影响,弄得东倒西歪,惊异万分。好在围观的童男童女离得较远,因此并没受到太大波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变局

被毁得最严重的,却是被搁置在走廊上,预备回头分派出去那些莲蓬鲜果了。它们在内力激荡之下,或被辗成碎块粉末,或被挤出汁水横飞,便是装鲜果的筐子,一时间都碎成了大块小渣

一撞之后,巫颂和陈彦各自往后退了小半步,两人身上都沾上了不少桃李的汁水。

巫颂收回微微有些发麻的右掌,暗道:也不知此人是哪家弟子?功力竟如此浑厚。他今日替妹妹疗伤着实消耗了不少内力,在与这样的人周旋下去,还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陈彦亦收回了微有些发麻的拳头,思忖道:看来此人不止用蛊厉害,内息也浑厚得很。不愧是能一力救一船性命的奇人。倘若不是因为阿娓妹妹,他还真不想过早暴露自己,和这样的劲敌对上。

陈彦自知三五招之内,他定是拿不下巫颂的。倘若他和巫颂放开拳脚大战,势必会伤及到无辜,更何况这还是在船上,倘若打坏了大船,别说救妹妹了,只怕多余的事端都生出了。

陈彦心有顾虑,是以负手坦言问道:“你究竟将我妹妹怎么了?何以阻我至此?”

巫颂闻言眉心微跳,也不由负手道:“我还能将阿娓如何?她又不止是你妹妹,她可还是姬安的妹妹。以我和姬安的交情,难不成我还会伤害她?”

因不能拿前世之事说话,巫颂只能将姬安拿出来说事。他想得也很简单,此人既然自称是阿娓的表哥,自然也该是知道姬安的。

果然,陈彦闻言神色稍解,只是要他放下防备却也并不容易,因此他开口问道:“你和我姬安兄长,又是何等交情?”

巫颂闻言不由一噎,他和姬安的交情该如何定位呢?知己?朋友?被推到台前的落难小伙伴?巫颂见陈彦直直盯着他等着答案,不由苦笑道:“大约是他说话能说到让你嫌他烦,恨不能点了他哑穴的那种交情。”

巫颂说完,回想起姬安的话多的特点,心下暗想:何止是想让人点他哑穴啊!明明是恨不能将他绑了,拿抹布将他嘴给堵上;再不济也该是拿针线,将他的嘴直接缝合起来。点个哑穴,真能制得住他不说话?

陈彦闻言不由一怔,有些不确信地道:“我阿安表兄有你说的那般话多?”

他怎么觉得这人说的不是他姬安表兄?他姬安表兄,明明是个精通易学,喜欢故作深沉、常常一言不发、一副思考天地和人生这种命题的高深哲人模样啊!

陈彦有些无奈,媚妫在远处闻言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款步走了过来,难得地对巫颂释放了一个善意,点头道:“如此看来,你果真跟我姬安表兄交情甚好。”

陈彦闻言,不由偏头看了看自家妹妹。见她正笑盈盈地盯着巫颂,不由想起一桩小时候妹妹在他耳边告状的事情来了。

小剧场开始

小媚妫大汗淋漓地跑过来道:“阿兄,你帮我去揍阿安哥哥好不好?”

“啊?”正在练剑的小陈彦吃了一惊,停下招式,偏头问自家妹妹,“阿安表兄难得跟着姑母来家里做客,好好的,你干嘛要我替你揍他?”

“他整天跟个蚊虻似的,简直太烦人了!”小媚妫几乎跳脚道。

小陈彦想起那喜欢沉默着思考人生的神童表兄,摇头道:“妹妹,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小媚妫气得又跺了跺脚:“阿兄,居然连你也不信我!我不要和你玩了。”说罢,竟气鼓鼓地要走。

佯装深沉的姬安慢吞吞地踱了过来,见小媚妫气得跳脚,不由摇头批评起小陈彦来:“阿彦啊,你身为哥哥,怎么能惹妹妹生气呢?还不快去给妹妹道歉!”

小陈彦素来崇拜这个有神童之名的表哥,见他这般说,又见妹妹的确生气了。心想若能低头道个歉就让妹妹不生气了,也是值得的,故此忙搁下剑,拱手向妹妹道起歉来。

小媚妫见自家阿兄被姬安表兄糊弄地团团转,还真来跟她道歉,气得她拿脚直踢这个笨蛋哥哥。

姬安见此,不由咳嗽了声,转头批评起媚妫来:“阿媚啊,你阿兄好意跟你道歉,你不原谅也就罢了,怎么能踢你阿兄呢?”

小媚妫一听姬安说话就头疼,不由气鼓鼓地指着姬安道:“你给我闭嘴!”也就是阿母和阿兄眼瞎,偏认为表兄是个谦恭有礼的好兄长!

姬安听了这话,却也不恼,只是冲小陈彦摇头点评道:“唉,舅父生性恬淡、舅母温良贤淑,怎么就生出你妹妹这么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哦!”

小媚妫因这话,一时都被气哭了。她哭着跑开,自是要去寻姑母告状。陈彦见妹妹哭着跑开了,不由跟在后面追。

姬安见二人相继远去的背影,心底默叹道:唉,看起来聪明伶俐的阿媚妹妹,怎么这么不经逗啊,怎么能一下子就气跑了呢?

他不由抬头望向天空,感慨起人生来:唉,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到哪里才能找到棋逢对手的玩伴呢?

小剧场完

陈彦望着媚妫,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妹妹,小时候你告状说的都是真的?”

媚妫闻言,冷冷瞥了陈彦一眼,对此怨气似乎极大:“哼!那时你们都不肯信我!尤其是娘,还说姬安表兄说得太对了。等到姑母她们走后,就开始拘着我学这学那,生生将我这暴脾气逼成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慵懒模样。”

陈彦听了这话,不由回想起妹妹当年挨过的数落和受过的罪。他极其不自在地清了清了嗓子,毕竟当年觉得妹妹该改一改性子的人中,他也算一个的。

媚妫见自家阿兄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由怅然,若不是怕了自家阿娘那一场场哭诉,怕了自家阿爹虎着一张脸不说话,只怕她也狠不下心肠逼着自己去改性子吧。倘若那时不改性子,后来她也没机会被师父选中,成为乐门中人吧。

一念及此,她不由展颜笑道:“罢了,阿兄,其实慵懒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不是更美更惹人喜欢了么?”

这两兄妹在此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王元和随却各自心惊地对望了一眼。他们不知道姬安是谁,不清楚为何那巫颂提到姬安后,这边的陈彦就偃旗息鼓了。

王元见随一脸焦急,只得冲她低声安慰道:“你先别担心,交情归交情,但现下阿娓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你想啊,我们在外面把动静闹得这么大,阿娓若是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不出现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纠纷?”

随闻言,倒不由正经打量了这王元一番。内心感慨道:这少年行事,原来也并不是一味不用脑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乱局横生

要知道她急匆匆地下船求救,却不料王元那时早已睡下了。念及他奔波了一夜,才睡下不足两个时辰,守帐的士卒影是不肯替她通报。她急得不得了,便只能在营帐外和那士卒大声争执,最终吵醒了帐中的他。

王元乍被吵醒,还发了好大通脾气。待听闻她的来意后,立马就披衣而起,又安排亲卫去点了一队士卒,说是要跟她一起上船要人。

起初随还有点懵,不懂王元为何如何好说话。待到登船路上,王元将他和巫颂如何结怨讲了,阿娓如何替她报复巫颂的事也一并讲了。并理所当然地将阿娓被困的原因,尽数安在了他的身上。

随听完这逻辑,只能暗自发笑。心想:以姑娘会亲自去给隔壁送鲜果的交情,隔壁会因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而报复姑娘?不过她下船去求救,本就是要忽悠这王元上船帮忙出头。他既然自己误解了,并将姑娘的事情一肩挑了,她又怎么可能会傻到去点破这个美丽的误会呢?

当时她只觉得眼前的这贵族少年天真得可爱,傻气得仗义。可此番听他说出这席话来,复又觉得,这看人啊,还真不能单看一时一面。真敢掉以轻心,小瞧王元的,只怕最后还真要被他给骗了去。

王元这话虽然只是在安慰随,虽然声音很小,可在场的几位,又岂是等闲之辈?自顾自说话的陈彦兄妹自是听了个正着。

陈彦与妹妹对望了一眼,不由停了话茬,齐齐看向巫颂。陈彦一脸正色,附和着说道:“王副将说得很对,交情归交情,但现下,阿娓的安危于我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媚妫闻言,也不由紧紧盯着巫颂,简单粗暴地问道:“我们定是要进去见阿娓的,你究竟是让?还是不让?”

此话一出,刚刚转好的局面,似乎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巫颂上前一小步,继续站在门口,冷冷道:“二位既然是阿娓的血亲,我也不好相拦,你们随我进去即可。至于其他人……”巫颂冷冷扫了王元和随一眼,“一个不知拐了几道弯的族亲和一个初来乍到唯恐天下不乱的侍女,还是算了吧!”

陈彦听了这话不由和媚妫对视一眼,各自都在眼中看到了疑虑,这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那不成是准备引他兄妹二人入瓮,来个一网打尽?

巫颂见那对兄妹只是对视了一眼,却没其他动作,不由嗤笑道:“怎么?担心我在屋内设伏?不敢进?”

陈彦豁然上前一步,挡在媚妫面前,对着巫颂道:“你不用激我,我且随你进去一探究竟就是了。”说完他回头对媚妫道,“你在外面等着我,若有万一,也好接应。”

媚妫心知自己功夫远不如阿兄,进去反倒会成为阿兄的拖累,便慎重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退到王元、随一处等候。

巫颂侧身进屋,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得陈彦进屋后,巫颂大手一挥将门掩了上来。

陈彦微眯了下眼,方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他借着光望去,却见屋中的两张床榻上赫然睡着两个人,一个是妹妹的侍从影,另一个一脸血,根据屋外的对话,那这人自是阿娓无疑!

陈彦气急,当即转身向后拍出一掌。巫颂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行事一般,运起轻功轻松向左侧一避。陈彦拍出的那一掌落空,恰好击在了方才关好的门上。

巫颂用打火石点燃被掌风扫灭的青铜灯后,看了看门上的掌印,破天荒地开了个玩笑道:“也亏得此船是千年寒铁木制成,不然你这一掌,怕是要拆掉整扇门了。”

陈彦一击不中,也就收回了手,剑眉微挑地冷冷地质问道:“你到底对我妹妹和她的影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躺在你的屋里?”

巫颂放下打火石,慢条斯理地道:“影本就住在我屋里,不巧的是,他最近病了。至于阿娓嘛,她今天下午过来给我送东西,不巧也突然发病了。”

“那还真是不巧得很啊!”陈彦咬牙切齿般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来。而后也懒得去看巫颂,径直奔到阿娓身边,仔细看了看,发现阿娓脸上的血是被沾上去的,并不是受了伤,方才回头问道,“你到底把阿娓怎么了?”

巫颂见陈彦根本就不信他所说,不由摇头叹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和令妹说着话,她突然就浑身发寒,而后就昏了过去。难道你都没发现,我几乎把屋里所有的被子都盖在了她身上么?”

陈彦听他如此一说,才注意到阿娓的特别。三伏天盖着几床被子,的确有些突兀。他蹙眉看着阿娓脸上的血迹,张嘴又问道:“那她脸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我是巫医。”巫颂走到陈彦身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陈彦闻言不由一噎,难道巫医就能理所当然在人脸上画出一脸血?谁知道你这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陈彦伸手探了探阿娓的额头,发现阿娓此刻的确要比常人要凉得太多,他刚准备收回手,却猛然想到了什么,又拿手去探阿娓的鼻息,竟发现妹妹她,气息全无!

陈彦当即愣住了,有些不确定地收回手,又换了另一只手去探阿娓的鼻息。竟是同样的气息全无——

“你还我妹妹!”陈彦突然大喝了一声!而后接连几掌向巫颂拍去。

巫颂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避之不及地挨了两掌。在狭小的屋子里,他一边用轻功躲闪,一边捂着受伤的胸口,疑惑道:“喂,你突然发什么疯?”

“是,我是发疯了!”陈彦突然停了手,冷冷望着巫颂道,“我妹妹都死在你手里了,难道还不许我发疯寻仇么?”

说罢,竟再度运掌逼近。巫颂一边躲着,一边急切地喊停:“喂,咱们先别打,先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阿娓死在了我手里?”

陈彦只知道妹妹此刻气息全无,方寸大乱间哪还听得见其他什么?因报仇心切,一心又只想取巫颂性命,故此招招都是要人性命的狠招了。

巫颂起初还只是躲闪,见陈彦出手越发狠,越发准了,也不由被打出了脾气来。他突然站定了身子,用左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冷冷道:“要打架拼命么?咱们不妨到海面上去一较高下?”

此言一出,正中陈彦下怀。他正好嫌弃此处太过狭窄不利于发挥。故此他也收了掌,冷冷道:“去就去!今日我定是要一剑斩下你的头来,血祭我妹妹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四十四章 峰回路转

“在天之灵?什么在天之灵?”巫颂心里很是纳闷,“喂,我说咱们打架拼命前,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陈彦闻言,当即横眉立目,怒道:“说清楚?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清楚的?”

巫颂因陈彦的蛮不讲理而气得青筋直跳。回想起陈彦出手前的动作,再联系他振振有词的什么“替妹妹报仇”、“在天之灵”之类,巫颂突然福灵心至的想起一件骇人的事情来了。他乘着陈彦不注意,运起轻功闪到阿娓的床榻边,伸手探了探阿娓的呼吸,竟真的是气息全无

他神情骇然地倒退了两步,怎么可能?妹妹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子悄无声息地离魂?倘若妹妹离魂了,身为巫家之人的他,也没有理由毫无觉察啊!

巫颂想不明白,只得掰开阿娓的眼皮,又看了看。

陈彦见他对阿娓的尸体动手动脚,不由欺身上前:“我妹妹都死了,你竟还想拿她做研究!”

巫颂听得破风之声,当下也不再留手,回身与陈彦对了一掌,冷冷道:“看在你是阿娓表兄的份上,我才对你多番忍让,难不成,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

这一次对掌,巫颂长身玉立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陈彦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三步。

陈彦不可置信地望着巫颂,这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强成这样?他一直隐藏着实力,此刻为何又突然要暴露出来?陈彦只觉整个右臂都在打颤,这巫颂如此强悍,他便是一剑在手,只怕拼尽全力也不能杀了他替阿娓妹妹报仇吧!

陈彦心底发寒,只觉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功夫,竟是如此不值一提。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巫颂,内心叫嚣道:这人还是人么?他才多大?体内的内力为何能达到如何高度?他不是巫家么?巫家素来以术法为要,他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强悍的内力?

见这次出手镇住了陈彦,巫颂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阿娓还没有死,她只是意外离魂了。只是你若再与我纠缠下去,她只怕是要真的变成一具死尸了。”之后也不管陈彦听不听得懂,便径直盘坐在地上,自行交代起来,“现在我要离魂去将她寻回来。外面的人如何打发,以你的聪慧,该明白怎么做的。”

“我凭什么信你?”陈彦捂着手臂,怒道。

“我是巫医,你只能选择信我。”巫颂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紧接着有数十只形态各异的蛊虫从巫颂身体里钻了出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陈彦,看样子就是巫颂特意召唤出来,替他护法的。

陈彦捂着手臂,狠狠瞪了巫颂一眼。离魂之事,他身为剑道中人自是有所耳闻。只是阿娓才多大,以她的功力自是做不到灵魂出窍的,倘若不是灵魂出窍,而是因病离魂,那她的魂,此刻岂不是被鬼差拘走了么?

巫通鬼神,陈彦对此并不怀疑。联想到上次回航的那些少年所讲的巫颂一曲埙声制住了巫化的夏虞,他看了看床榻上的阿娓,一时也只能咬牙信他。

但愿妹妹真的只是离魂吧!陈彦叹了口气,而后捂着手臂,一步步向门口行去。一拉开房门,便见妹妹、王元、随三人围了过来。

三人将陈彦团团围住,见只他孤身一人,便不由急着追问了起来。见陈彦迟迟没有回答,皆忍不住朝屋内探头。

陈彦见此,怕他们打扰到巫颂作法,反手将门掩上,而后对三人道:“都散了吧,阿娓是真病了,我只好暂时将她交给巫颂照料。”

随和王元不由对视了一眼,心想,阿娓果然出事了。唯有媚妫心细如发,她见陈彦一直捂着的右臂,蹙眉问道:“你们在屋里交过手了?”

陈彦点了点头,而后对王元道:“今夜劳烦王副将了,你先带着你的部下回去休息吧,等阿娓的病有了起色,我会遣人下去相告的!”

王元心知陈彦这是拿他当外人,不想告诉他阿娓的实情而已。可是,他今夜上船大闹所谓何事?为的不过是得到阿娓的确切消息。这陈彦身为阿娓的表哥竟然想这样就把他打发走?简直岂有此理!

因而,他不由冷笑道:“我王元行事,凭什么要你来做安排?”

陈彦心知自己和王元不熟,没什么好谈的,只能拿眼睛看向随。他虽不识得此女,但听巫颂今夜所说的话,此人该是阿娓的侍女。

随见陈彦盯着她,不由硬着头皮道:“陈公子当真见到了我家姑娘?她到底生了何病?这病当真不与那巫颂相关?”

见陈彦欲言又止,随不由补充说道,“王副将也不是外人,他对阿娓姑娘的关心,想必也不必在场的几位少,陈公子若不据实相告,只怕今夜没人会轻易散去的。”

媚妫闻言不由多看了这个能说会道的侍女一眼,而后圆场道:“既然都是关心阿娓妹妹的,阿兄就不妨直说吧,这样我们心里也才能有个底。”

陈彦见此,也只能压低了声音:“阿娓突发寒症昏了过去,巫颂似乎一直在想办法救治她。我们来闹的一场,似乎耽误了妹妹的病情。现下妹妹离魂了,巫颂正在作法追魂。”

此言一出,三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随闻言突想起巫颂所说的那句“初来乍到唯恐天下不乱的侍女”的评价,懊恼地说道:“倘若此事是真,那我岂不是害得姑娘离魂的罪魁祸首了?”

王元闻言本想出言安慰她几句,却又发现自己一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来。倘若阿娓真是因延误医治而离魂,倘若阿娓的魂追不回来了,那他们几人,岂不都是成了伤及阿娓性命的罪人了?

媚妫闻言也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人生之事,还真是难以捉摸。只是她很快就整理好了心绪,只拉着陈彦道:“阿兄,那巫颂可有十足的把握追回阿娓的魂魄?”

陈彦闻言不由苦笑道:“我又不是巫医,我哪里能知道?”

对于这个回答,媚妫三人自是不满意的。

王元和随只能拿眼睛瞪着陈彦,媚妫却道:“此事不能仅寄希望于这不知底细的巫颂,阿兄我们速去将这船上的巫家之人找出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先寻回阿娓的魂为先。”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众生相

陈彦听了这话,当即点头表示赞同。

随却对巫家好感全无,因此道:“倘若可以,医家不妨也寻寻看,巫医手段诡异,到底不如医家光明磊落!”

王元本就对巫颂没有好感,故此也不由颔首赞同道:“这话倒是。”

陈彦和媚妫听了这话,不由抽了抽嘴角,医家的确光明磊落,可问题是医家对寻魂之事并没研究啊!不过心知随和王元也是一番好意,是以这两兄妹对视了一看,心底自有一番注意。

陈彦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此时已将近子时了,便直接出言吩咐道:“随你就先回去,替阿娓看好屋子。”而后对王元拱手行礼道,“今日劳烦王元兄了,你且先下船休息吧。我和媚妫自去寻巫家和医家之人问策。有了好消息,再行告知二位。”

既然阿娓是真病了,他再留在船上也于是无补。故此王元对陈彦的安排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只是临行之前,他看到巫颂那扇虚掩的门,有些不放心地建议道:“要不我留几个人,先将这里看管起来?”

陈彦想起巫颂的身手,和他那十几只让人头皮发麻的蛊虫,不由摇头道:“巫医素来脾气古怪,为阿娓的病情着想,也为士卒的性命着想,还是不要多做无用之事了。”

王元听了这话,想起巫颂的手段,方才打消了留人的念头。阿娓的命对他而言很重要,可王家军其他将士的性命也同样重要。要是他肆意行事,将这些士卒的性命丢在了船上,想必父亲是不会轻饶了他的。

故此王元便冲三位拱了拱手,而后领了所有的士卒下船休息。

随见王元离开了,也拱手向陈彦二人辞行,自是回屋不提。

陈彦见二人走后,方才对媚妫担忧地说道:“适才我探得阿娓妹妹没有了呼吸,以为她……”

媚妫止住了陈彦接下去的话,安慰道:“妹妹吉人天相,姑父姑母的在天之灵,也会保佑妹妹平安无事的。”

陈彦听了这话不由回头看了看那扇虚掩地门,叹道:“但愿这巫颂真有能力追回阿娓的魂魄吧!”

媚妫闻言也不由长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也有主意去寻其他巫家之人帮忙,可他们心底也同样清楚,只怕整条船上,再也找不到比巫颂更精通巫术的巫师了。因病而离体的魂魄,又岂是那般好寻回的?倘若连他都追不回阿娓的魂魄话,其他巫师想必更是……

二人心里都明白,故此对阿娓的担心又更甚了一层。媚妫垂眉望向陈彦,迟疑了一番后,开口道:“真的是我们闹这一场耽误了妹妹的病情么?”

陈彦心下也很是难受,却也只能实话实说:“我看巫颂那样子,先时似乎真不知道妹妹离魂的事情。我起初探得妹妹没有呼吸,对他肆意出手,他都不曾防备。后来听我说要杀他替妹妹报仇,提及妹妹的在天之灵时,他还很是惊诧。这些反应,想必是做不了假的。”

媚妫听了这话,只是沉思不语。

陈彦心知自家妹妹看似慵懒,实则是个多细又容易多想的人,便又多说了一句:“我在他屋中的案上看见了走廊上的鲜果,妹妹既然能以鲜果送他,想必邻里关系是不错的。他和姬安表兄的交情,或许也是真的。”

媚妫听了这话,方才舒展了一半眉头,感慨道:“希望他能对妹妹的事情尽心尽力吧!”

陈彦点了点头,而后与媚妫偕同而去,自去寻其他的巫家之人不提。

且说屋内,一直静坐的巫颂突然大汗淋漓,他猛睁开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样?妹妹的魂去了哪里?”

适才他魂魄离体,寻遍了整条船,都没瞥见阿娓的魂魄。

巫颂召回所有的蛊虫,喃喃自语道:“既然是因病离体,妹妹的魂魄不应该走得太远才对啊!”

巫颂无奈,只能站起身,走到影的床榻边,他伸出手,似要摇醒拾遗,问问他可曾知晓。可猛想起拾遗如今不是鬼修,又刚弃了修为夺舍影,若强行摇醒他,与这具身体没有完全融合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再者,便是拾遗醒来,以他现在的功力也毫无办法的吧,只怕乍听得巫雅离魂的消息,还会一时心神激荡,从而前功尽弃!

巫颂只能收回手,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地想办法

却说阿娓别了剑仙等人后,便一直往回赶,飘自海边营地时,见王离的营帐里灯火通明,里面还隐约传来斥责之声,不由好奇心起,又飘了进去——

“大半夜的你不好好在营帐里睡觉,带着士卒去船上闹事,成何体统?”王离逮了刚下船不久的王元狠狠训斥道,“我们王家军此来的目的是为了确保此次出海顺利执行,避免船上的童男童女组织起来聚众闹事!可你倒好啊,身为副将,不思为帝国尽忠也就罢了,还不思及自己的职责,你简直太令为父失望了!”

王元听了这一席话,一时又羞又愧,却也称辩道:“孩儿是听闻阿娓姑娘在船上出事了,一时情急,方才……”

王离拍案打断了王元的陈词,怒道:“阿娓是谁?你又是谁?陛下难得委以我们王家军重任,难不成你想让我王家军因阿娓一事而备受猜忌么?”

王元闻言疑惑地抬头问道:“父亲,不是你令儿子与阿娓姑娘交好,叮嘱我要多多照顾么?”

王离闻言,望着自己的这个长子,无奈地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你就没发现,徐福遇刺一事后,我王家军已危如累卵么?”

王元乍闻此事,心中惊疑不定。

王离有心分说给自家儿子听,却又怕吓到他,但不分说,又恐他行事张扬,再添罪状,于是只能将徐福遇刺一事的各种影响细细说给了王元听。

王元听完,心上忐忑难安道:“父亲,不会的,不会到这种地步的。”

“帝王心术,岂是你我可以豪赌的?”王离站起身来,走到王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如今我们王家军已是自顾不暇了,阿娓的事情,就让她听天由命吧!”

“父亲……”王元闻言微微有些哽咽。

王离却难得感伤道:“或许天意如此吧!倘若阿娓真就此去了,倘若周王室的血脉真断绝在此处,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他拍了拍王元的肩,安慰道,“或许你该换个角度想,海上风浪更不可测,与其到了海上死无全尸,此刻病逝倒也是她的福分。有我们在此,她至少也能得以厚葬的!”

王元闻言回想起阿娓昔日张扬俏皮,指点江山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痛。可父亲的话却也在理,故此只能喃喃自语道:“希望那个讨厌的巫颂能追到阿娓的魂魄吧!”而后又猛然抬头道,“慧极必伤,慧极必伤,父亲,你说阿娓族妹倘若不是这么聪慧,是不是就不用遭此一劫了?”

王离闻言不由苦笑着一语双关道:“这谁知道呢?陛下倘若想要一个人死,又哪会理会那人是聪慧还是愚笨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明心见性

阿娓原本只是一时好奇,故而进来凑凑热闹,却不想在训斥之后,听到这一番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的慈父之言。都道是父母爱子,莫过于言传身教,今日王离所言之语,她虽不知王元悟到了几分,可她却忍不住湿了湿眼角。

于阿娓而言,王离的这一席话,当真犹如甘露入心,好似醍醐灌顶。

今夜因渺尘师祖的一番言辞,她本就有所开悟。而旁听着王离对王元的这番肺腑之言,心上仅剩的那些迷茫与不甘,也尽数烟消云散。

今夜,王离对王元所说的话,是何其质朴的道理。在其位谋其政,或许人这一辈子,首先就该看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之后在这个位置上,你尽力去做些能做之事,只要不违背天地道义,不违背自己的原则,不违背自己的初心,那么事后也不必在为此事耿耿于怀。毕竟你已经尽力了,如此又有什么好后悔?好不甘?好不迷茫的呢?

就像她身为娓姬,故此替周王室算计了大秦的江山社稷,报了国仇家恨之痛,如此这又有什么好后悔,好不甘的呢?毕竟那时的她的确只是娓姬,她只是努力做了,做到了身为天子后裔,周王室唯一血脉该做的复仇之事。

既然做都做下了,为何要后悔呢?难道后来得知自己是巫雅的转世,知道自己的出生源于一场协议,甚至还是一场阴谋,就该去否定以前自己的所作所为么?她又未曾做错,为何要去否定自我呢?

一念及此,复又想起自己对那素未谋面的真娓姬的愧疚,这个就来得更没道理了。她与她,本就毫不相关,可就因为一场她不知道的协议,她承了她的身体,而后代替她作为周王室后裔而活。可这些都不过是姬家、巫家,两姓的“公平”交易而已,她其实又何曾欠过她什么?

当她只是以娓姬的身份而活的时候,她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便是真正的娓姬在世,想必也不过如此吧。如此一来,她又何曾欠过她什么?她若是心底真的觉得有那么几分亏欠,也该是留着自己得道成仙之后,寻了那真娓姬的转世之魂,再还她一道仙缘,渡她成仙吧!

人遇事,该想着如何解救、弥补,类似于不甘、后悔、愧疚的情绪,何曾有助于行事?就像王离所言,她若真不幸死在了出海之前,给她一场像样的厚葬之礼,便是他们作为族亲能做的仁至义尽的最好的事情了。

毕竟他们虽是族亲,但家国天下,到底他王家军守的是大秦的天下啊!

想到此处,阿娓不由嗤笑道,倘若王家父子得知她曾算计过大秦的江山社稷,是将来让他们王侯富贵梦断的罪魁祸首的话,别说什么隔了数代的族亲了,便是真亲,也会第一个被放弃、被唾弃、被杀害吧!又哪来的看在同族面子上,多番照拂呢?

阿娓苦笑了笑,王离骂着王元傻,她又何曾不是在犯傻?少年意气重,行事终究难以周全。她认认真真地向王离揖了一礼,算是拜谢他今日的一番教导之情。

当得知两姓仙人之约,思及可能面对的阴谋诡计,因为无措,因为无法掌控,她几乎将自己陷入了困局。倘若那时,她能有个如王离这般待她的前辈亲人开导一二,又何曾会逼得自己进入心魔之境这样的劫难呢?

霎那之间,阿娓就真的想通了。自我、本我、真我,娓姬、巫雅和她。她既是娓姬,也是巫雅,但她更是她自己啊!自古真我最难寻,她纠结了这么久,却不过是不曾看清自己的位置,忘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事。

阿娓也好,巫雅也罢,她终究还只是她。想做阿娓还是想做巫雅,亦或者兼而有之,这都是摆在她面前,可供她选择的身份。双重的身份,或是意味着双重的劫难、责任,又何曾不是意味着双重的机缘?

机缘呵!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成仙之后,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吧!阿娓突然站直了身子,脸上再次迸发出消失已久的自信神采。她捏紧了拳头,在心底告诫自己,阴谋阳谋又有什么可怕?就因为仙人之力,凡人不可战胜么?

阿娓扬了扬唇,既然是局,便总有破局之道,倘若她在姬姓仙人前来接应之前就已经成仙,或者拥有了与之一战或与之谈判的能力,那么她又有什么好畏惧那些仙人的呢?

常言道无欲则刚,有恃无恐。对于有求于人的仙人而言,而今无事一身轻的她,其实又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阿娓唇角噙着笑,而后飘离了王离的帐篷。她凝望着月下潋滟随波千万里的海面,一时只觉格外地震撼人心。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便是想要成仙,也可凭借自己的努力修行取得,又何须他人的施舍和恩赐呢?

正所谓贫者尚不食嗟来之食,她又不是徐福,为何要祈求仙人赏赐什么不死之药呢?你若真有仙缘,有仙人自动送你些东西,那也不过是人家先知,故此结一段善缘罢了。你得了他人的东西,不过是走得更快更顺一点而已。倘若你真有仙缘,有朝一日自会得道,如此一来,又何必劳烦别人拿你的成仙之路来算计于你?

阿娓浮在空中,静静享受着这难得一见的安宁,自打得知身世之后,她终究被这樊笼、被这枷锁,困得太久了。久到她都几乎要忘却她是那个师从史家,天性聪慧的娓姬了。她不曾输于这天下男儿,如此,又岂会轻易输给那些有欲有求的仙人呢?

阿娓在月光下放肆地大笑,海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阿娓欢喜极了,竟乘着没人能看见她,肆意地在月光下翩然起舞。

一舞既罢,阿娓勾唇笑道:“难怪凡人总是一心想要成仙!”一旦成了仙,便不受俗世权利羁绊,不被名利诱惑,更不为衣食所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这是何等令人欣羡的日子?

此时此刻,在阿娓眼中,长生与否其实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阿娓回望王离的帐篷,终究忍不住感慨道:“今夜无意间受你点拨之恩,我若成仙,来日定当惠及你的后人!”

转回头,又凝神将这艘即将承载他们出海寻仙的飞舟细细打量了一遍,而后微微一笑,如倦鸟归巢般,飞身而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脱胎换骨

一进屋子,阿娓就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巫颂阿兄搬到了屋子中间,她借着昏暗的油灯看去,却发现木板地面上也不知是用朱砂、还是血化成的古怪阵法。

阿兄这是察觉到她离魂,在想办法替她招魂?

她飞到巫颂身边,却发现能通鬼神的巫家阿兄,竟对她的魂体视而不见?阿娓微微诧异,忍不住伸手去扯巫颂的衣角,却发现自己是魂体,穿体而过,根本就抓不住。

阿娓试探了好一会,才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身为巫家少主,精于巫术的阿兄,居然会看不见她。

阿娓蹙眉凝神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这未必不是件好事吧!阿兄既然看不见他,那么其他巫族之人或许也是看不见她的魂体的,如此一来,来日对上巫家之人,打不过还可以离魂遁逃,却也不失一道保命之法。

阿娓见巫颂似是要盘坐念咒起阵,担心此阵会有所伤,忙向阿娓的肉身飘去。她轻轻靠了过去,而后穿体而出。

“还是回不去么?”阿娓不由蹙眉自语道。

“妹妹,妹妹是你回来了吗?”巫颂突然睁开了眼,而后四下张望,却依然没发现妹妹的魂体。但是,妹妹的声音他还是不会听错的,是以他焦急地站起身来,问道,“妹妹,你在哪里?为何我看不见你?”

阿娓闻言先是一怔,迟疑了一番后方才回答道:“咦,原来阿兄听得到我说话啊!”

“听得到,听得到!”巫颂今夜简直备受折磨,此刻听见阿娓的声音,简直宛如天籁。因看不见她,不由急切地问道,“妹妹,你离魂而出去了哪里?魂体有没有受伤?现在感觉如何?”

阿娓有些不适应地揉了揉耳朵,抱怨道:“阿兄你一口气问这么多,叫我怎么回答?”最关键的是,巫颂阿兄并不是一个喜欢将关心显现在外的人啊,难不成今夜她离魂,当真吓到他了?

巫颂轻咳了一声,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才道:“妹妹,你是不是不能自己回到阿娓的身体中?”

阿娓点了点头,复想起巫颂看不见她,只能开口道:“是啊,离魂之后我都试过无数回了,还是没办法回去。”

“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啊!”巫颂蹙眉走近阿娓的身体,绕着她转了两圈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又微微咳嗽了几声,而后对阿娓道,“妹妹,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阿娓百无聊赖,只能“嗯”了声坐等。

巫颂则推门而出,敲开了隔壁的门。

等了大半柱香的时间,巫颂带着随进屋了。随端着一铜盆子水,肩上搭着方巾布。

阿娓不明就里,却见巫颂掏出一物置于水中化开,而后随拿巾布浸了水,细心为阿娓的肉身洁面。

魂体的阿娓,不由飘到巫颂身边,轻声问道:“阿兄,是我脸上的血,阻止了我回魂?”

巫颂又不自在的微微脸红了下。

得,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因为这血的影响了。见随将脸上的血迹擦干,阿娓便又朝身体靠了过去。

这一次倒真是有用,她似乎轻而易举就回魂了。

阿娓才刚回魂,巫颂便感受到阿娓身上与自己相似的灵魂气息,是以高兴地笑道:“好了,妹妹果然回魂了。”

随闻得此言,忙凑近了去探阿娓的呼吸,见她呼吸起伏,身体也开始回暖了,不由站起身来,冲巫颂拱手行礼道:“今日在下行事鲁莽,差点害了我家姑娘。多亏公子不计前嫌,救回了我家姑娘。随在此替我家姑娘先行道谢了。”

巫颂听得这话,便知随并不知晓他和阿娓的关系,便敷衍客套道:“无事,阿娓终究是在我屋子发病的,我总是要担起责任,医治好她的。”

随闻言,便也不再称谢,只对巫颂道:“既然我家姑娘已经回魂,如此便由我带回去悉心照料吧,打扰了公子大半夜,还真是过意不去。”

巫颂多看了眼这个带着些防备谨慎守礼的侍女,走过去替阿娓把了把脉后,方才点头道:“也罢,她如今刚刚回魂,只怕要昏睡一两个时辰才能醒来,你就将她抱回去,细心照顾吧!”

随见巫颂答应了,总算冲他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脸,而后弯腰轻轻将阿娓抱了起来。因未曾抱过人,担心阿娓会不太舒服,她还特意地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让阿娓的头能轻松靠在她的肩上。

巫颂见她如此细心地对待阿娓,便也将今日的一切不快抛在了脑后。也罢,这侍女对妹妹是真的很用心很好,看在这一点上,他就原谅她今日的多事吧!

随将阿娓抱回了屋子,而后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伸手欲取被子替阿娓盖上,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猛抓住了她的手。

随微微有些吃痛,低头一看,却又顾不上痛了,她惊喜地望着阿娓道:“姑娘,你醒了?”

阿娓松开了随的手,而后翻身坐起,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难道你盼着我真的昏睡几个时辰?任由你替我做主去留?”

随亦是聪慧之辈,听了这话,忙解释道:“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你名声自是有碍。你和隔壁那公子非亲非故,到底……”

“非亲非故?”阿娓逮着她的话茬,不紧不慢地说道,“看来我倒是小瞧了你呢,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将我在船上的交际人脉弄得一清二楚了?”

随闻言,心中咯噔了一下,虽有几分委屈,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再思及今夜她的行事,终究是有失一个合格的侍女,该做的事情。虽然她心意是好的。可是这天底下,没有谁会否认好心未必不会办坏事。对于一个侍女而言,聪慧可有可无,但忠心和信任却是最最紧要的。

阿娓心知随很聪慧,亦懂得响鼓不用重锤敲的道理,故此这番敲打也就点到为止了。她微微打量了下屋子,见屋中并无什么大的变化,便叹了口气对随道:“今夜你也劳烦了大半夜了,且去那边的单人榻上打坐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随知刚回魂之人实在劳烦不得,便又服侍着阿娓躺下。替阿娓掖了掖被角,而后听话地行至单人榻上打坐休息。

只是,有阿娓方才的一席话在前,她又如何能平心静气地打坐休息?也不知今夜姑娘离魂将她的所作所为看到了几分?倘若她真以为是她故意挑事,耽误了她病情,害得她离魂,是不是会怀疑她的诚意和留下来的目的?

倘若姑娘真的有所怀疑,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她又如何取信于她呢?

随心下不由暗自叹气,她不过是想要远离那段过往,故此选择一个新的环境、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为何世事就这般不如人意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醒时二三事

且不说随是如何纠结忐忑地熬过了这一晚,只是谁也没想到,阿娓这一睡竟足足睡了三天。期间陈彦和媚妫兄妹联袂来探了好几回,巫颂闻讯也来看过,但把脉后都说无碍,只是为养足精神,睡过去了而已。

陈彦和媚妫对此不甚放心,又在船上寻了位医家弟子前来替阿娓瞧病,得出的结论与巫颂的大同小异,医者不知阿娓离魂一事,只说此人神思倦极,故此以睡眠之法,补足所需。

见巫家、医家都如此说,几人也只能任由阿娓一直睡下去了。媚妫见陈彦和随很是担心,反笑着劝慰道:“一睡解千愁,且让妹妹好好睡一觉,只当是大梦一场吧!”

陈彦和随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阿娓还真如媚妫戏言的那样,进入了一场幻梦,梦里父母阿兄俱在,惹得有人但愿长醉不复醒了。

随虽无奈,却也只能听凭他们的安排,每个时辰都细心的给阿娓喂上蜜水。阿娓昏睡期间,随倒是替她处理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者阿娓定下的几套抽屉被里掌柜的小徒弟送了来,随接下了,心下虽知这些是要分派出去的,可她只是侍女,不敢妄自做主,将之尽数放置在了走廊上;其二,王家老宅的玉璜快马加鞭送到了营地,当日王元便抱着一个小匣子上船来,亲手交给了随;其三,自是里掌柜听自家徒弟说起随是墨家之人,还亲自上船来劝过她一回,被她执意回绝了。

随摸了摸袖中的那对小袖飞羽,心中默叹道:或许,这就是她与墨门最后的牵绊了吧!

她回想起自己严词拒绝里掌柜后,里掌柜便拿出这对机关袖箭,叹息地望着她说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好阻拦,此物你带着防身用吧,海上凶险,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

她想了想自己入狱后趁手的兵器都被收走了,思及海上的未知凶险,终究是接受了里掌柜的这番好意。

因这这对袖箭,送走了里掌柜后,她就呆愣愣地坐在一旁出神,故此连阿娓醒了也不知道。

阿娓睡了三天,终于是醒了过来。不过,她也不是自愿醒来的,严格的说,她其实是被饿醒的。

阿娓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回想着梦中的一切,似乎恍若隔世一般迷糊。好在她并没为此迷离太久,而后就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动静不算小,却没惊醒单人榻上回想往事的随,阿娓只能无奈地轻咳了几声,示意对方回神。

随被轻咳之声惊醒,猛地向阿娓望来,见她已然坐直了身子,慌得忙站起跑了过来,一脸欣喜地说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阿娓闻言蹙眉问道:“我这一觉睡了很久?”

随忙点头道:“足足三天了呢!”说罢,她将阿娓扶了起来,一边替她整理着衣物和头发,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这三日大大小小的事情说给她听。

阿娓空着肚子,耐心听她絮叨,也没出言提醒。

待到打理好周身一切,随要去取水来给阿娓洗漱时,方才猛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有些歉意地望着阿娓道:“姑娘,都怪我一时糊涂,你好几天没吃东西,定然是饿了。我先去膳堂那边去寻些吃的回来,回头再给姑娘打水洗漱!”

阿娓听了自是点头,又恐随懊恼内疚,便笑着安慰道:“没事,你原本也没伺候过人,侍女的活,慢慢就上手了。”而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随身边继续说道,“久了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也没那么难伺候。”

随听了只有点头应诺的份,而后自去膳堂寻吃的去了。而阿娓则打开了被随搁在单人榻一角的小匣子,将里面的玉璜悉数倒了出来——

天子之祭天之器,规格自有其定制,阿娓看着这些年代不一,成色相差无几的玉璜,便随手取了一枚佩在身上,剩下的复又装在了小匣子。阿娓将屋子环视了一圈,最终还是将小匣子搁在了枕边。

而后她坐在单人榻上,看着大瓮缝隙中插着的那些因脱水而变得干涩发黑的莲蓬,不由摇头叹道:“看来睡前敲打随敲打得太狠了,不然这些莲蓬也该被她或拿去待客,或自行吃掉吧!随到底不是影,倘若是影的话……”

一提到影,阿娓又突然闭口不言,半晌才叹息道:“也不知拾遗醒来了没?”其实巫颂不说,阿娓也心知肚明,夺舍毕竟也是件逆天改命的事情,其中风险定然是大的。影已经去了,若是拾遗也不能活着,那她此番还真是亏大了。

“罢了,等会用过膳后,再去隔壁看看他吧!”阿娓心里盘算着,怎么遭拾遗也算巫雅的人,她既然是巫雅的转世,自然是该承接这份因果的。而后又想,她这次离魂,惊动了彦哥哥、媚姊姊他们,今日少不得也还要一一回访。

这样想着,便有些担心放在走廊外的鲜果之类尽数坏掉了,忙站起身往屋外行去,可定睛一看,哪里还有鲜果的影子?倒只有数十个抽屉堆放在那里。

阿娓蹙眉,鲜果去了哪里?

随端着膳食回来,就见自家姑娘杵在门口发呆,她端着东西自是不方便搁置,只能走到她身边,问道:“姑娘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阿娓回过神来,见随正端着东西,忙退回了屋中,坐定,待随布置好膳食后,方才开口问道:“我记得我们放置了好些鲜果在走廊外啊,怎么都不见了?”

随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而后递上牙箸,笑道:“姑娘你先吃东西,听我慢慢道来吧!”

阿娓只能接过牙箸,一边喝着羹汤一边侧耳细听。

因为阿娓的一番敲打,随也不敢说谎,只把她知道的,所做的那些事,尽数说了,最后才道:“那些鲜果之类的弄得满走廊都是,第二天倒累得那些仆役们拿水和抹布处理了好久才尽数收拾干净。”

阿娓听了这话,便搁下牙箸,开口道:“确实劳烦她们了,我记得我们还有些秦半两,便拿些出去打赏给她们吧。乘着船还没出海,她们还可以托人捎带回去,接济家人。”

随喜笑颜开地点头应道:“姑娘此举大善!没想到姑娘出身史家,竟也有一番侠义心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突如其来的消息

阿娓捏着牙箸,抬头瞪了随一眼,不满地说道:“难不成,侠义之心这几个字,竟成为你墨门一家独享不成?”

这罪名可就有点大了,慌地随忙解释道:“不不不……姑娘,我没那个意思!”

见阿娓不说话,只望着她发笑,随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对方耍了,当即跺脚道:“姑娘你且慢慢用膳,就等着我去替你散财吧!”说罢自去阿娓的床尾开了箱,取了数千枚秦半两出来,用包袱包好后,合了箱子,自顾自提着包袱出了门。

阿娓却也懒得去理会这个,毕竟秦半两这东西,出海后毕竟也没用,谁又在意呢?可抬眼间,见随足下轻快地出了门,不由摇头感叹道:“看来以前师兄们说墨家弟子一领到薪水,就喜欢出门散财,接济周围贫苦人家的传统,还真有其事啊!”

阿娓啧啧称奇了一番,而后又低头认真地享用起美食来。对比起墨门的侠义之心,她这点侠义还真是带着些私心,微有些汗颜了。

她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打赏仆役,为的可是收买人心啊。寻个由头,及时恰好的打赏收买,在不经意间施恩,让人记住,以后才能获益丰厚。毕竟真论及收集消息,谁能比得过这些终日游走在各处的仆役?

眼线这种东西,人是从来都不会输给蛊虫的啊!

只是,阿娓做梦也没想到,正是这趟散财,让随给她带回了两个惊人的消息

随是空着手回来的,一回来见阿娓不仅用过了膳,还自行梳洗过了,不由得讪讪地走到阿娓身边,歉意地说道:“姑娘,我原本是想着去去就回的,不成想听到些消息,就因此多问了几句,不成想说了这么久。”

阿娓闻言,搁下放得有些发黑的莲蓬,抬头问道:“是什么样的消息,值得你耽误至此?”

“出海的消息!”随的眼睛发亮,整个身体都抑制不住颤抖,“我听船上的管事说,后天船就要出海了!”

“后天?”阿娓不由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这消息可准确?”心里盘算的却是,蒙毅不是说这次要让他们这些童男童女提前适应船上的生活嘛,可这才适应几日?怎么就突然定下开船的时间,还定得这么急?

随闻言,点头道:“应该是确切的消息,据说是始皇帝陛下亲自下的诏书,今日一早,王离将军和徐福就接到了旨意。”

“赵政的旨意?”阿娓闻言又是一惊。琅琊离咸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十数日才行吧,这旨意莫不是他们离开咸阳不久就颁发了下来?难不成赵政身边的卢生等人又进了谗言?

随见阿娓有些吃惊,不由掩唇笑道:“只怕姑娘听了下面的这个消息还要吃惊呢。”

“什么消息?”阿娓偏头问道。

“我听他们说,始皇帝陛下又开始东巡了,如今都快走到齐郡了。是以王离将军的上书很快送到了陛下手里,陛下才懒得管徐福是真伤还是假伤,恐他再起幺蛾子,便下令说后天是个黄道吉日,命飞舟即刻出航,不得有误!”

“啊!”这事倒真出乎阿娓的算计之外了,她以为王离的上书会是……而后,她不由苦笑道,“也对,这也符合赵政一贯的霸气果决!”

随倒也不在意阿娓对始皇帝直呼其名,只是低头在阿娓耳边小声道:“上次刺客的事情,王家军还是受到了些牵连。随旨一起来的,还有对那一队盘查不利的士卒的处置。”随说道这里,故意顿了顿,却是掉阿娓的胃口。

阿娓对此自是在意的,便问道:“既然他对徐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王家军不该严惩的吧!”

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而后轻咳了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严惩。”而后凑近阿娓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据说旨意是让这队士卒随船出海,帮忙射杀怪鱼等,保护一船人的安全,是戴罪立功的意思。”

“戴罪立功?”阿娓闻言嗤笑道,“只怕是赵政放心不下徐福,故此派一队王家军负责监视吧!”

随闻言忙点头,用小得不能在小的声音说道:“这次上船的那队士卒还接了一道密旨,听说密旨上的内容连王离将军都不知道。”

“密旨?”阿娓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意思,还真是有意思。”不过,赵政以为避着王离宣密旨,王离就真的会不知道密旨的内容么?

阿娓内心嗤笑不已,看来王离一直不显山不漏水,韬光养晦得连赵政都能对他看走眼啊。倘若真是密旨,船上的这些的仆役会知道那些士卒接过密旨?

故此,阿娓肯定地说道:“那个宣旨的内侍,可是宣完旨就赶回去复命了?”

随闻言一怔,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阿娓见了便对随道:“行,这些我都知道了,你把桌上的残局收拾下吧。”说罢,又指着大瓮缝隙中的莲蓬道,“那些莲蓬放了几天,莲米就不鲜嫩了。劳烦你把它们搬到膳房去,命人剥了,晚上做莲子羹吧!”

随听了自是应下,自行忙碌不提。而阿娓待随走后,不由颓然坐下,敲着案面暗自思忖:命士卒上船,监视徐福的用意就很明显了。以赵政的处事方式,又怎么可能画蛇添足地另附一道密旨呢?还是一道背着王离的密旨。

“看来这密旨的内容只怕会有些骇人听闻吧!”阿娓轻敲着案面,自言自语道,“我要下船去打听下这密旨的内容么?”

而后她又否定了自个的想法,既然是密旨,还是背着王离的密旨,她便不适合去问王离的,毕竟王离就算知道,也是不能告诉她的。不能从王离下手,那就只能从那队士卒下手了。

刺杀那天负责盘查守卫的那队侍从么?阿娓似乎是想到了,不由收回了手,喃喃自语道:“也罢,此事并不着急,等那队士卒上船了,等船出海了,再行问询吧。”

阿娓对此事丢开了手,想起还有一日船就要出发了,反倒认真地思索起,她还有啥需要再行添置的了。毕竟船一出海,诸事不便,该添置的东西,还得乘开船之前尽快补齐啊。

是以待随回来后,阿娓便命她守着屋子,自去隔壁问阿兄,最好要多带着什么,毕竟对于未曾出过海的她而言,出过海的海的巫颂,会更有见地。

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问询了一番后,在巫颂的提醒之下,发现她最缺的东西竟然是

一想到这东西,她几乎是羞红脸,从隔壁屋逃回去的。

第一百五十章 聪慧人的尴尬事

阿娓进了屋,掩上门,而后倚在门上,捂着她那因尴尬害羞而变得通红发烫的双颊。

正站在阿娓床榻上,替她挂着帘子的随,只觉屋内光线一暗,掀开帘子,才发现是自家姑娘回来了。

好在她已将厚薄的两色帘子悉数挂上了,因见阿娓倚在门口捂着脸,便将帘子一掀,露出整个人来,疑惑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听得随出言相问,阿娓更觉难以启齿。

随何曾见过这样反常的阿娓?是以她上下打量了阿娓一番,突然跳下床榻,指着阿娓不可置信地问道:“姑娘,难道隔壁那个巫颂公子轻薄你了?”

阿娓听了这话,一时很是无语,素来对外人高冷无比的巫颂阿兄,几时在随眼中有登徒子的嫌疑了?

错愕间,阿娓倒是忘了害羞,只见她放下手,走到随的身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随见阿娓的表情,就知道她猜错了。如今又被她打量得极其不自然,只能低着头,喃喃道:“姑娘我知道错了,求你别这样看着我,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尽管吩咐就成。”

阿娓闻言收回目光。只见她偏过头去,有些不自然地问道:“那个,随姊姊,你天癸可曾来了?”

“天癸?”随怔愣了一下,而后才恍然大悟道,“姑娘说的可是葵水?”

阿娓不觉又红了脸,只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饶是她天生聪慧,遇到女子这样的私密之事,此刻也只觉得分外尴尬。更何况,更何况这话题,还是她去询问巫颂阿兄,问问什么是必须要带上的东西,从而引出来的——

阿娓回想起方才,阿兄得知她来意之后,先问她现下准备了些什么,于是她就把已经买好的东西,悉数报备一遍。阿兄听完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问道:“妹妹以前可曾读过《黄帝内经》?”

皇帝内经是医家之书,故此阿娓先是一愣,心想难道阿兄这是在提醒她要备足养生的药材?心思回转间,见阿兄一直等着她回答,便点了点头,回答道:“幼时涉略百家学说之时,曾通读过一遍。”

阿兄忽然含笑抚掌:“读过就好,你可还记得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大意是说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阿娓听完这个,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她跺了跺脚,一时连招呼都不肯打了,径直跑回了屋。

阿娓心想,她打记事起,就没像今天这般狼狈过吧!这该多尴尬啊!被阿兄提醒这事……

阿娓这样想着,又复觉无奈,天癸来了,会用到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她离家的时候,阿娘也没来得及跟她讲起这个,故此她也只能腆着脸来问随了。

随被阿娓这一问,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她癸水是早已来了,可是她如今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了,再说这个就有些伤人了。

阿娓见随一直不说话,便抬头打量了她的神色。会错了意,以为随也是羞于谈及私密之事,故此反出言安慰道:“那个,其实我我只是想知道天癸来时,我们要怎么处理,要用到些什么东西。好乘着船还没出海,早些预备下来,不然等到到了海上,只怕……”

阿娓说到这里,突然消了音。心想,难不成上次出海,女童这边因天癸初来之事,弄了个措手不及?是以如阿兄这般高洁无暇的人,也会略有耳闻?阿娓这样想着,又不由想到如今年岁已到的媚姊姊,突然有些担心,不知媚姊姊可有备下处理癸水的事物没?

只是这事,叫她如何好启齿去问?也罢,等问明了随,之后就去多采买些吧。总之有备无患,到时候,夹着其他东西先送过去,总是无碍的。

一念及此,心里又不觉毛躁,凭什么就只有女孩子会这般麻烦?阿娓哭丧着脸,思索起来:难道就有没办法让人天葵不至?而后眼前突然一亮,或许修炼成仙,女仙应该就不受天癸影响了吧!

故此阿娓难得地捏紧了拳头,看来她得抓紧时间,早点找到成仙之法,争取早日摆脱这等尴尬无奈之事。

且说随听得阿娓一番实诚的说法,反倒松了一口气:“其实,月事带这东西也不难。用布缝做小兜,装上些草木灰……”

“草木灰?”阿娓听得一愣愣的。

随见阿娓一脸惊讶,方才想透什么,是以她只能干咳了一声,而后说道:“先前说的那是贫民之家所用之法,贵族之家,多是选用厚重吸水的绢帛,裁剪成布条,缝合成月事带,勤加换洗就成。”

“绢帛啊!”阿娓沉吟了番后,方才回答道,“我倒是买了两箱绢帛备着裁衣,只是厚重吸水与否,这个还真没留心过。”

“那姑娘的意思可是还要再买?”随察言观色道。

“买买买!”阿娓走到床尾,开了箱子取出一块黄金来,递给随道,“事不宜迟,你立马下去寻王元驱车去买,吸水的绢帛越多越好。”

随接过那一块金子,一时惊讶于阿娓的阔气,只能提醒道:“花不完这么多吧!”见阿娓无动于衷,不由哭笑不得地继续道,“其实制作月事布也用不了几匹绢帛。”

阿娓闻言摆了摆手:“把集市上能用的绢帛都买回来吧。船上与我同龄的女童不少,谁知道她们可曾备下?我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总不能眼看着她们,以后为此事难堪不是?”

随听了这话,倒有瞬间的动容。于是她将黄金收回袖中,拱手道:“姑娘放心,随定将集市上可用的绢帛,尽数给姑娘搬回来。”说罢,便起身要走。

阿娓拉住了她,又叮嘱了几句:“顺便替你自己置几身换洗的四季成衣,倘若回来的时候,车里还有空余,再带些鲜果和果脯回来吧!”

随听了心下微微一热,点头答应了下来,自是出门寻王元不提。

阿娓待随走后,方才关了门,坐下深思随早先带回来的消息。赵政又东巡了,倘若不是出了徐福被刺,王离上书这一段插曲,他起初莫不是想来琅琊亲自主持飞舟出海之事?

打算帝王亲送出船么?阿娓托腮沉思:难不成赵政对这次寻仙之事,当真格外看中?亦或者他本就是为他们而来,为他们这些六国贵族后裔送行的?

“送行?哼,送葬还差不多!”阿娓脑中灵光一闪,气得一掌拍在案上,此时此刻,她已然猜到那队士卒接到的是一份什么样密旨了。

阿娓她突然愤然站起,捏紧了拳头,恨恨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就不信赵政你真能只手遮天,要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不成!”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寻仙出渤海

“快来看啊,今天海边好热闹啊,他们都是来为我们送行的么?”

“你想多了吧,这些人啊,不过是来围观飞舟出航的热闹景象的。”

“真的只是这样么?万一那里面有专程赶过来,替我们送行的亲人呢?”

“亲人?对对对,我就是齐地,没准我阿爹和阿娘真的在人群中送我呢?快让我好好看看……”

阿娓挤在人群里,遥望着岸边那些拥挤着观景送行的陌生人、那些维护着秩序的威猛的铁甲兵、以及那远在天边遥不可见的梁城旧园。

“真的要就此阔别这片土地了么?”阿娓自言自语中,不觉带了几丝感伤。

临边的一个少女,听到了她的话,强打着笑意,劝慰道:“别怕,好好活着,或许我们还有机会再回来看看的。”

阿娓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断定她是上次有幸回航的少女,因而也善意地笑道:“嗯,会回来的。这一次,我们都会活着回来的!”

二人相视一笑,却也心知这是祈愿之语。那少女见阿娓面善,将要开口再说些,一波人挤来,却又将她和阿娓隔开了。

此刻船上的童男童女大多聚集在甲板上了,人一多,便显得更加拥挤不堪。阿娓蹙了蹙眉,最终用内力护住了自己,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她想了想,最后溜到了回廊的尽头,望着那向上的扶梯,迟疑了一下,最终拾阶而上。

那上面是徐福的居所,也是整座飞舟的最高之处,那里自带了一个小型的观景台。此刻徐福正在船下和王离进行着最后的官方交涉,此刻那上面自然该是最安全,最宽敞的位置。

只是阿娓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上面竟然会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人!阿娓望着那三张伏在栏杆上背影,忍不住吃了一惊,原来不惧徐福,想起这地方的人,真不独她一人。

她的足音似乎惊动了那边的人,三人回过头来,阿娓便是想要退下去,也会显得太过刻意了。故此她佯装无事地走过去,却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径直择了处视野开阔处,环视着周围的景色。

清晨的海风吹在人身上,格外的清爽自然,有海鸥时而从眼前划过,从容展翅地一头扎进沧海。

“这海似乎叫勃海。”身边有温润地男声响起,“苏秦曾经说过:齐北有勃海,想必说的就是此海了。”

另有一人接到:“不错,田肯也成说过:齐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想来此处便是勃海了。不过和我同住的人却隐约称之为少海,却不知什么来历!”

“何须寻什么来历,少则小也,或许对方的意思是这勃海之外还有更大的海域呢!”中间的一人接话道。

阿娓暗忖,此三人大概是相识的。听他们说起少海,阿娓却隐约想起了那句:齐景公曾游于北海。不过她并没开口说话,只细心吹着风,看着徐福与王离等人拱手作别,而后带着那一队士卒缓缓登上大船。

那队士卒!看到这里的阿娓突然觉得浑身一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便是这声喷嚏,让那边的三人停止了谈话,离她最近的少年,便趁机与她搭话道:“海上风大,何况还是清晨,女孩子都比较娇气,你不妨下船去,寻身披风再上来。”

阿娓斜看了他们一眼,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三人一怔,而后不约而同地摇头。

阿娓莞尔一笑:“既然如此,我打我的喷嚏,我看我的风景,与你们又有何相干呢?”

三人一时怔然。中间的那人猛然醒悟了过来,朝阿娓拱手行礼道:“我劝姑娘还是尽快下去吧,此处风大,的确不适合看热闹,病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在此处,可是会影响到你们出手刺杀徐福?”阿娓眯了眯眼,一语道破三人的心思。

三人面面相觑,终有一人站了出来,望着阿娓,一脸杀意道:“你怎会得知此事?”

阿娓对之视若无睹:“敢到徐福的地方来看风景的,不是胆大的,便是大胆的,端看你们是哪一种了?”

三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莫非你来此,也是为了刺杀徐福?”

阿娓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了很久,笑得三人都傻眼了。而后才一脸正色地望着他们三人,问道:“徐福能在剑仙剑下活命,你觉得你们三人能成功刺杀徐福?”

“徐福为取悦陛下,上书献策,害得无辜孩童深陷此劫,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自是人人得而诛之,可是诛不了,反搭上自己的性命,就值得么?”阿娓反问了他们一句,而后望着海面,平静地说道,“此海也叫北海,传闻海神名若,黄河的河伯乘着秋水而来,见此望洋兴叹。”

所谓望洋兴叹,在伟大的事物面前感叹自己的渺小。这小姑娘借景而生的话,却是在劝他们放弃么?只是事已至此,他们还能放弃么?

故此一人苦笑道:“难为姑娘拿《庄子》来劝我们,只是我们心意已决,纵使飞蛾扑火,也要试上一试的!”

“明知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又何必要就此打草惊蛇呢?”阿娓回头望向他们,“能舍生忘死是了不起,可是舍生忘死的结果若是牵连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呢?”

三人闻言一怔。

“且不说你们杀不了徐福,便是你们杀掉了徐福,那又能怎样?”阿娓反手指着船下的王家军,认真地说道,“你看,那下面是大秦的士卒,徐福便是死了,我们能逃得掉了?”

见镇住了三人,阿娓便抛出了杀手锏:“听闻始皇帝陛下如今已到了齐郡,倘若他闻言徐福在船上身死道消,长生不死之药成为奢望,天子一怒,你可是要这整船人的性命,去为你们的愚蠢买单?”

三人闻言,突然觉得阿娓的话格外刺耳。可静静一想,却又发觉根本无力辩驳。

“你们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就早点下去,别打扰到我看风景。”阿娓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三人。

那三人纠结了一阵,终究叹了口气,朝阿娓拱了拱手,自行离开了。阿娓听得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一时也不由遗憾道:“倘若出海的命令来得不是这么急,倘若他们是在船下,在徐福的营帐中杀死徐福,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一百五十二章 船棺陪葬之论

此刻观景台上只有她一人,可阿娓的心底却格外怅然。今日所见的这三人,她早先其实就已见过。那夜她离了魂,在船上游走,便窥得此三人在策划下船刺杀徐福之事。

人和人终究也是有些缘法的。阿娓心下叹息,今日她若是不曾一时兴起登上这里,他们今日定然会刺杀失败,而后悄无声息地被徐福毒死吧。

仅是他们死,也并不可怕,只怕是徐福经过这一次刺杀之事,从此杯弓蛇影,那么下面甲板上的所有童男童女,只怕都会成为徐福以后的防备对象了吧!

不能打草惊蛇。要杀徐福,定是要深思熟虑,争取一击必中的。否则祸害遗千年,徐福若不死,迎来的便是他的愤怒和报复了。

阿娓看着在甲板上被一众童男童女,或真心或假意奉承着的徐福,脸上闪过一道算计的神色。而后又瞥见杵在一边,站得笔直的那一队士卒,想起密旨之事,阿娓眼中却又闪过一道凌厉之色。

今日这观景台上倒是格外热闹,因为阿娓沉思这段时间里,又有一人顺着扶梯,踏上了观景台。

那人见到观景台上有人,似乎也怔了怔,可见背影似乎是个小女童,倒也不甚在意地走了过来。待他走近,却发现这女童他认得,于是他只能干咳了一声,温声问道:“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想什么呢?”

回过神的阿娓,偏了偏头,见来人是兄长的好友祁闻,方才缓缓开口:“想我们还有多久可活。”

祁闻不由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阿娓的话茬。好在这个时候长堤上响起了铁甲军独有的号角声,他便用手抓紧了护栏,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大船马上就要开船出发了!”

“是啊。”阿娓也忍不住望向对岸,睁大眼睛认真地看了看,说道,“是呢,这艘华贵的船棺的确是要启航了。”

“船棺?”祁闻有些跟不上阿娓的节奏。

祁闻和阿娓也不太熟,祁闻熟悉的一直是阿娓的兄长阿安。他曾答应过临死时的阿安,若有幸回去,一定要去将他的遗物亲手交给他的亲人。而阿安的亲人,似乎就只有眼前的一位了,上一次,不对,上两次他们似乎都闹了个不欢而散!

他着实没料到阿娓的个性是如此怪异,不合群也罢,还常常语出惊人。他倒是对阿娓产生了几分好奇,只是他到底和阿娓不太合拍,也不知是门派之见,还是他们当真不是一路人。

只因为阿娓的话,他总是难以理解,亦或者不知该如何作答,如同这一刻,阿娓所说的船棺二字一般。

见祁闻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阿娓不由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这般无常的阿娓让向来热情温和的祁闻倍感不适。祁闻只觉得便是与有“神童”之称的阿安交谈,他也没有这么吃力。这阿娓,他着实是应付不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场面便冷了下来。过了好半晌,祁闻耳边才传来一阵轻笑,他偏头,却见含笑的阿娓正指着站在甲板上一群围着徐福的孩童们,认真道:“你看,他们这虔诚寻仙的模样,像不像即将要去殉葬的王孙贵族?”

说罢她又指了指自己,继续说道:“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飞舟最高处的我,就像检阅着自己的陪葬物一般。”

祁闻又不由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只是阿娓似乎也并没想要他的回答,自顾自高兴地说道:“你看这艘华贵的飞舟,这里有那么多粮食、药物、书籍、金银珠宝,还有这么多和我同龄的人,有这么多东西陪葬,我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吧。”

言罢嘴角竟溢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祁闻突然觉得有些冷,被阿娓这么一说,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阿娓见自己的话似乎吓到了祁闻,不由一阵摇头,惋惜道:“亏得你是个聪明人,却不想你这个聪明人竟看不破生死,当真让人失望!”说着又上下打量了祁闻一番,便转过头去,再也不理会祁闻。

向来骄傲聪慧的祁闻何曾被人这般不屑一顾过?故此祁闻也默不作声。呆看着甲板上的童男童女们,联想到上次突然掀起的滔天巨浪,只觉得她刚才的诡异之言,竟然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打小受子张之儒影响的祁闻,竟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赞同一个小女孩的一番荒谬之言,神色不由变得有几分古怪了。又见阿娓神色萧然,不由作揖恭维道:“你说的话粗听之下觉得荒谬,细细想来确是有一番道理。至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怕死了,毕竟有这么多东西陪葬,也算死得值了。”

见阿娓并没接自己的话茬,神色寡淡,看不出她到底是赞同还是否定自己刚才的所作所言,只得寻思着转换个话题。恰巧这个时候徐福正在楼下开阔的甲板上给那群童男童女训话,不由指向楼下,说道:“你看,徐福又在蛊惑人心了。”

这次的话题转移明显是成功的,因为阿娓回答了他,只是回复的内容却让祁闻有些难以接受,有些为已死的好友阿安感到愤愤不平。因为阿娓的回复是:“他是个好人,至少他让大家满怀期许地‘上路’。”

祁闻本想谴责阿娓一番,毕竟是徐福的见死不救、冷血冷情才导致阿娓失去了兄长。可这阿娓非但不恨他,反倒说他是个好人。心里觉得阿娓是非不分,故也不愿意再与阿娓讲话,便沉默地望着海面。

阿娓向来惜字如金,也没想过话说出去要去解释或论证一二。她只觉得对方问,她便答,如此已经是看在他是她兄长的好友的面子上了。否则蠢笨如他,她才懒得搭理。

一时观景台上又冷场了。两个闹别扭的孩子便各自盯着那起伏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他们只是再等,看看谁先忍不住开口服软。

面对毫不知错的阿娓,到底是严己宽人的祁闻先沉不住气。他有些恼怒地对阿娓说道:“徐福他要是个好人,就不会上书说什么不死药了!就不会弄出要什么侍奉仙人的童男童女了!若不是他的这番蛊惑人心,如今的我们以及上次死去的那数千孩童,何至于要离开故土、离开父母,飘零海外,生死无依?”

说着,竟也起了失望的神色:“我当真没想到神童般的阿安,居然有你这么个是非不分的妹妹!你不能替他报仇也就罢了,反倒视仇人为好人,阿安若泉下有知,也会被你气死的!”

越说越恼的祁闻,终究忍不下去了,将要拂袖而去。却被阿娓轻轻一句话顿住了脚,他听到阿娓极为平缓地说:“那是因为我一直知道,那个嬴姓赵氏的赵政才是我的仇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揭露真相

赵政!

闻得这两个字,祁闻猛转过身来,有些很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始皇帝的名字也是你能挂在嘴上的?”

说罢神色惶恐,他想这片土地上再没有比始皇帝更可怕的人了。

见对方顿足,阿娓却莞尔一笑,走向他,在他耳边轻轻道:“如若不是赵政同意,就徐福他……”阿娓言未尽,意却深远。她复又走远了些,面上的意思倒是好猜:一副你好蠢,我都不想和你说话了。

祁闻只觉浑身一震,向来谦逊有礼的他此刻也忍不住惊诧。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阿安的这个妹妹了。

她冷漠、她聪颖、她大胆!直言秦始皇的名讳,这又岂是大胆二字能形容的?他不由想到老师所讲的,始皇帝初登大位,便下令避讳,将原本的正月的“正”,生生改了音调,是以避讳他名姓的“政”字,可这阿娓竟敢的直呼其名,是胆大包天了?还是真不怕死?亦或者是信任他,明知道他不会去告密?

祁闻一时头大如斗,可阿娓冷漠的表情,终叫他避开了秦始皇的名讳,单纯的去注意她所言之事。而后他发现这阿娓是真的聪颖,一个小女童竟可以聪明到一语点破问题核心;又大胆到,敢直接说出始皇帝的名讳。

虽然他心里也一直深恨着,却只是一叶障目地恨着徐福。赵政二字他从未想过。

他发现自己打心底里佩服阿娓了。佩服她的睿智聪慧、佩服她的不惧生死。故此他诚恳地说道:“你是对的。”

让一个饱受儒学思想影响的男子向一个女子表示钦佩,这着实不太容易,即使双方都还只是孩童。此刻阿娓眼睛都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儿,有些兴奋地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们这次上船的童男童女几乎都是六国贵族后裔?”

祁闻难得地点了点头,而后说道:“这事我知道。”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而后偏头问道:“那你可知,上次出海的童男童女中,贵族后裔又占了几成?”

“啊?”听到阿娓的问题,祁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脑海里一划而过,可是他却没抓住,微微有些悻然。

阿娓见祁闻当真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神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若不是见你拿出了我阿娘亲手绣给阿兄的荷包,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是我阿兄的好友。”

阿娓忍不住想,她原本就不太聪明,以往阿娘就总是爱拿她和阿兄比较,老说她不如阿兄。什么阿兄过目不忘、阿兄聪慧果敢、阿兄有勇有谋……有些疑惑的阿娓,不由从头到脚将祁闻打量了一遍,最后嘀咕道:“难道就因为你笨,阿兄能在你面前体现他的聪明?”

阿娓虽然说得小声,但离得极近的祁闻却听了个正着。他一个趔趄,有些哭笑不得想:只怕阿安在世,也难料到他家妹妹,会是个不说则已,一说惊人的女子吧!

比不上对方的聪明,交谈时连对方的思路都弄不清楚,这是实在是件丢脸的事情。可祁闻想,反正他今日脸都丢尽了,便不耻下问道:“阿娓,你方才所言的贵族后裔,究竟有何深意?”

“深意么?”阿娓见祁闻着实有点迂,便也懒得跟他兜圈子,有些不耐地直接答道,“不过是赵政弄的个阳谋而已,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见祁闻还是一副不懂求教的样子,阿娓总算耐着性子冷冷补了几句:“赵政想要不死药是假,想要我们这些童男童女的命是真。仙人之说、徐福之手、出海之事,不过是他驱逐六国王室、宗室、士族后裔的一个明明白白的阳谋罢了!”

阿娓这一席话倒是明明白白,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祁闻一个趔趄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抓住阿娓的双臂,激愤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是当真活腻了么?你……你又有什么证据……”

“你抓疼我了。”阿娓蹙眉用力掰着祁闻的双手,却发现掰不开,气恼道:“男女授受不亲,还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的学问都白学了么?还有,这事你让我上哪里去给你找证据?我们这一船的贵族后裔便是证据。就是上次你们那一船之人,说是贫民之家征召而来,可谁清楚这其间,暗中夹杂了多少落魄贵族后裔?”

说罢,见祁闻颓然地松开了自己,神色迷茫无措,似信非信。阿娓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仙人之尊,仙人的童子身份、血统还真能是庶民不成?”

听得阿娓这般说,祁闻也不由慎重起来。他原就比阿娓大五岁,况又经历过上一次的寻仙之事,复想起这次始皇帝下令要他们再次上飞舟一事,也不由得面色惨白。口中不发一言,心中也明白,阿娓所说的,也未必就是信口开河。

见阿娓不再说话,祁闻只得冲她苦笑了笑,接口说道:“你说得不错,能侍奉仙人的仙童自然是要出身好,血统好,容貌好,学识好,这样子的人只怕也只有在贵族中才能遴选出来了。”

祁闻原也不笨,得阿娓提示,也就一点就透,也不由自嘲起来:“也是,秦国的贵族孩童长大了还要替赵政或他的后代打理江山、辅佐王事,自然是不能被派去侍奉仙人的。”

阿娓见祁闻明白了此间因由,也不由随口说了句:“这天地下还有什么人会比我们这些非秦国的贵族后裔更适合侍奉‘仙人’呢?”

祁闻和阿娓对望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中的不甘。但终究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只得尴尬地别开脸。一时之间,因为真相的揭穿,周围的空气都有些沉重了。

阿娓原本还欲说些什么,但见祁闻惨白的面色,又觉得今日自己给他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他没被自己的这些惊世骇俗言论吓懵已是难得,她如何能告诉他,她近日所想到的那件更可怕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阿娓斜了祁闻一眼,只不作声。二人各怀心事,却又听得一声悠长的号角之声。

“抓紧栏杆,这一回是真要开船了。”祁闻听得这声音,一边抓住桅杆,一边提醒阿娓。

阿娓却根本不将开船的这份颠簸放在眼里,她只是紧紧盯着船头,却见飞舟宛若一条高背的大鱼,分开了水,直往前游,猛回身,却见船尾独留下一条雪白的尾巴。再朝海岸看去,原本能看清身影的人们,此刻已化作了一个个小黑点。

“嗯,真的是开船了!”阿娓出声应和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祁闻的死穴

事实上,阿娓会突然开口说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不过是想要转移祁闻的注意力,担心他也是起了舍生取义的念头。

这船上,不想随徐福出海的人比比皆是,但其中最甚的,只怕还是要数上次出过海的那些少年少女吧!

阿娓站在祁闻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底默叹道:他到底是阿兄信得过,托付过遗物的人,只盼着他不是个真迂的,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飞舟从滩涂处,驶向了海中,水的深度让船渐渐趋于平稳。祁闻松开了手,回头问阿娓:“你今日突然与我讲这些,莫不是想乱了我的心,阻了我的事?”

阿娓莞尔一笑:“对,在你之前,我已经打发了三个不自量力的人回去了。”

祁闻闻言神色一黯,迟疑地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为何而来?”

“儒家向来求稳,讲求中庸之道。若非舍生取义之事,此刻你该站在下面的甲板上的。”阿娓没有去看祁闻,只是柔声劝慰道,“你也下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

“我不能留下,那你就能留下?”祁闻望着阿娓声音急切道,“难不成你想打发掉我们所有人,自行刺杀徐福?”

阿娓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挑眉反问道:“我为何要刺杀徐福?”

见祁闻还有些怔愣,不由摇头道:“事到如今,徐福反倒不是最棘手的人了。”她指着下面那一队铁甲金戈的士卒,提醒道“诺,你看那队士卒,上次你们出海可没有这么一支军队哦!”

祁闻定了定神,蹙眉看了看那队士卒,偏头问阿娓道:“你的意思是?”

“先留着徐福,借力打力。待弄清这些士卒的底细,再逐一攻破。”阿娓说到这里,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而后凑到祁闻身前,望着他,一脸期盼地问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祁闻心下大骇,退了三步方才稳住身形。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微有些恼意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

阿娓闻言大笑道:“所谓同姓不婚,祁氏亦是出自姬姓,难不成你还对我有什么想法不成?”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祁闻一时发窘,只能恨恨地留下这句,拂袖而去。

阿娓见他真的就此离开了,一时又有些忍俊不禁。所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不成还真得是女子和小人,才能戳中他们儒家之人的死穴?

“噗——”想起孔子和南子之事,阿娓微有些乐不可支。一时间,她竟发现了祁闻的妙用,难怪阿兄愿意和这祁闻成为朋友,有这么个“好”朋友,无聊之时,逗逗趣,也是极好的吧!

“到底海上的日子,还是太过枯燥、单调了些!”阿娓这样感慨着,一时也觉得看风景也没什么意思了,便顺着扶梯而下,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随见她回来了,不由从一堆东西里探出个头来:“姑娘这是看热闹回来了?”

阿娓点了点头,见随还在忙碌,有些过意不去地问道:“怎么样,东西可曾分好了?你忙活了一大早上,先过来休息会儿吧!”

随又蹲了回去,被东西一遮都看不见人影,只听得声音传来:“姑娘别急,快要分好了。就是鲜果这东西这两天放坏了不少,有些可惜了。”

阿娓闻言不甚在意地说道:“选好的送人,坏了一点的回头都送给替我们送东西的仆役吧,想必她们不会嫌弃的。”

“嗯嗯……”随吱了声,又自顾自地忙活了起来。

阿娓无所事事,便自行撩开了帘子,脱了鞋爬上床榻,自行打坐去参悟那卷《静心诀》。

且说祁闻,被阿娓戏耍了一顿,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夏虞见他回来,不由蹙眉问道:“你也不像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今日怎么跑出去了?”

祁闻闻言一窒,面对夏虞,他哪敢说出他原本打算去刺杀徐福的事情。只能支支吾吾道:“屋里太闷,就出去转了转。”

见夏虞一脸不信,祁闻只得转移话题道:“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夏虞心知祁闻这是有事瞒着,不由叹了口气道:“阿闻,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事,你不能当面和我说的?”

“我……”祁闻闻言也不由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小声说道,“我今日出去,其实是想寻个机会刺杀徐福的,我是真的不想再出海了。”

也亏得此刻和他们同住的其他两个男童出去凑热闹了,不然祁闻这话,还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夏虞听到这话,心下难免紧张。他站起身来,斥责道:“你都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般胡闹?”

对上夏虞,祁闻毫无底气,只能呐呐道:“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想明白了,回来了嘛!”

夏虞闻言,不由叹了口气,走到祁闻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阿闻,我们一屋四人,就只剩下你和我了,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我会护着你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

见祁闻只低着头不答话,夏虞突然收回了手,像是在承诺什么一样:“你放心,这一回我不会那么博爱了,我只想护住我想护住的人。”

祁闻闻言,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夏虞。原来阿安之死对夏虞的影响,竟是这般大!能让向来以天下人为己任的夏虞,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自私的话来!

祁闻的表情似乎刺到了夏虞,夏虞别过脸去,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早说过,人是会变的。只是你一直不肯相信罢了!”

祁闻的眼眶一下子就变得湿润了起来,他走过,拍了拍夏虞的肩道:“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终究是我老大,我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夏虞闻言,这才偏头问道:“你今天出去到底遇到谁了?”是谁这么敏感,知道了祁闻的心思?是谁这么有本事,说服了祁闻回来?这个人,到底是对祁闻有恩。这笔人情债,他还是得替祁闻还回去的。

祁闻此刻巴不得转移了话题,便将遇到阿娓之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提到阿娓的那些诡异言论之时,他还不由自主地评论道:“也不知阿安的这个妹妹是怎么养大的!如此诡异的言语,竟然说得一本正经,说得让人难以反驳!简直比名家的‘白马非马’还要玄乎!”

“贵族后裔、船棺”夏虞念叨着这六个字,眉间突然划过一道厉色。

第一百五十五章 掘断王者之气

“阿闻,或许我们当真该去打听下上次与我们同船之人的身世背景了。”夏虞沉吟之后,突然慎重地说道。

祁闻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夏虞的意思?是以他颓然地看了夏虞一眼,叹道:“其实,她的那番话,你也是信的吧!”

夏虞闻言不由一怔,既而点头叹道:“以往我的目光总是局限在出海一事,局限在这寻仙之事上。我以为能拼尽全力护住一船人性命,便能戳穿所有的算计了……但我从没想过,这出海寻仙之事,从一开始就会是赵政诛杀贵族后裔的阳谋!”

“既然你都信了,那还去查问什么?”祁闻有些费解,既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当务之急难道不该是想着如何破局么?如何自救么?

“查,必须要查!”夏虞的脸上划过一道坚毅之色,“就算是命中有劫,会尽数死去,我们也该知道此事到底是只牵涉了六国贵族后裔,还是他赵政意图将古往今来的贵族嫡系血脉尽数斩尽杀绝!”

祁闻闻言,心下不由一震,他望着夏虞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难道你是怀疑赵政想保下大秦的万世基业,故此设计断绝所有帝王血脉?”

夏虞盯着祁闻,沉吟良久方才叹道:“你可还记得一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场掘断金陵地脉的事情?”

祁闻闻言,当即站不住了,连退了好几步,若非身后有木板墙壁支撑着,他怕是要当场栽倒在地。

他骇然地望向夏虞,脑中因夏虞的这句话,心海中巨浪滔天。

他如何能不记得此事?毕竟他祁家原本就世居金陵方山!当时他们还没上船,乍听得这消息时,因担心家人的安危,他都动了逃回去看看的心思。

若不是夏虞拦着,若不是他已是诏令上有名的出海人选之一,若不是他逃了会牵连到其他七十多个少年少女……他不能自私,便只能将担忧压在心底,此后对此事只字不提。

却不想,夏虞今日,竟主动对他言及此事!

祁闻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站稳了身形。他望着夏虞苦笑道:“此事,我如何能忘?又如何敢忘?”

虽然此事祁闻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可就是这道听途说,才让他心下格外骇然。都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倘若有一天这怪力乱神之事,关系到你家人的安危,关系到天下苍生,你又如何做得到淡定从容?

据传这次始皇帝东巡,途径金陵,为那里虎踞龙盘的气势深深吸引。谁料,同行的望气者却说:“此地有王者之气,五百年后,当出天子!”

问世间,哪家帝王不想拥有万世基业?始皇帝听得此话,自是要询问对策的,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掘断龙脉之事,就如火如荼地进行了。凿方山、引淮水贯穿金陵、再断城北的狮子、马鞍两山,尤嫌不足的始皇帝,最终还将金陵改为秣陵,以示厌恶之意。

秣者,牲口的饲料而已。秣陵者,养马之地而已。也不知这名,是故意取来贬低未来的王者,还是始皇帝陛下,他气急败坏所下的诅咒呢?

夏虞见祁闻脸色有些发白,不由走了过去。想要给他个拥抱,又恐唐突。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令尊令堂定会安然无虞的。赵政便是要断金陵龙脉,也该是将人迁出再动工的,你别尽往坏处想。”

祁闻却难得起了几丝愤怒,抱怨道:“那又不是你的亲人,你自是淡定从容了!”一语罢,看着有些受伤、又无辜的夏虞,祁闻突然蹲下身来,捂着脸,挤出几句话来,“以始皇帝的秉性熬过,这世间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王者之气一事起在方山,我祁家世居于此,又岂能被善意对待?”

“倘若他执意认定,五百年后的天子便出自我们祁家,我家之人,又哪还有活路可走?”祁闻越说越怕,颤抖着声音道,“始皇帝筑长城,久筑不成,便以人殉祭天。今日掘断龙脉,焉知他不会再用人祭之法?”

夏虞闻此,突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此事,竟逼得向来不言鬼神怪力之事的祁闻,都忍不住出言相对,而他身为大禹后人,所谓杞人忧天,他自是见惯了、听多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正所谓山河血染成,血祭之事,终究不会断绝。有别的,也不过是屠刀在谁手中,又挥向了谁。

祁闻见夏虞无言以对,心中的愤懑又无法发泄。教养又束缚着他,不能出口骂人,话到嘴边却仅仅凝成一句:“那望气之人,定然是如同徐福一般的小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大概在儒生心中,小人二字,已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咒骂了!

“是是是,他们都是小人。”夏虞对着这般稚气的祁闻,一时也只能顺着他附和。心中想的却是,便是小人,他们只怕也都是有本事的小人吧!

徐福自不必说,而那位望气者,能说出“金陵地形险要,气势磅礴,乃龙脉地势,王气极旺,若不采取对策,五百年后会有天子坐镇!”这样的话来,又岂能是一般望气者术士?

最可疑的是,此人不仅敢说,还敢提出对策,还敢做!掘断龙脉,便是要违背自然之道,违背天理!此术士,竟敢做下这等罪恶滔天之事,如此抛却身家性命,当真只为了保住赵政的大秦的万世基业?

那术士倘若就此身死,就此断子绝孙了,便是大秦有了万世基业,于他又有何利?夏虞想不通透,便只能将这些事情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只是祁闻这样子,他当真有些担心,便免不了在心底感慨万千。

说到底还是赵政生出的事端。他若不曾东巡,不曾途径金陵,不曾被金陵那虎踞龙盘的气势深深吸引。那么此后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的吧!

一念及此,夏虞不由又想,如果他对金陵地脉之事,意在斩断此处的王气,那么自他登基以来,修筑长城,修筑驰道,是不是也有接续他大秦龙脉之意?

赵政连地脉龙气,五百年之后的事情都如此忌惮,那么他们这些拥有这帝王血脉的嫡系贵族,又岂不会更为他忌惮,从而遭至清洗?

夏虞突然不敢再多想,他只能直愣愣地望着祁闻,声音急切地说道:“阿闻,走,我们这就查查上次寻仙出海之人的先辈旧事,或许我所猜测的,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祁闻闻言,却忍不住别过头去。今日这是怎么了?这阿娓和夏虞的想法,竟是一个比一个吓人?

而他又为何,为何却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第一百五十六章 剑痴越双

这就是认知上的差距么?祁闻突然捏紧了拳头,愤愤地想:他曾经也算是人中龙凤,怎么上船之后,就彻底沦为别人的陪衬和跟班了?他好歹也是子张儒的继承人,儒墨并称当世显学,他怎么能坠了他儒门的声誉呢?

这样想着,他复又想起孟子所言的一句话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倘若远在金陵的家人当真遭受了什么不测,那么他实则该更加爱惜自身才是。他身上还担负着开枝散叶,延续家族香火的重任的。所以他不能死,他得活着,不仅得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

人,一旦坚定了信念,举手投足间自然会带些别样的风采。此刻,祁闻就整理好了思绪,迅速镇定了下来。

要活下去,自然要先弄清楚,寻仙的根由。故此他望着夏虞,神色坚定地道:“好,我们这就出去打听!”

要打听上次同船之人的身世,突破口自然是活下来的那些少年少女了。虽然他们曾共同生活了多年,彼此也算熟稔,但这次上船后,到底散在了三千童男童女中,寻起来,却也不是件易事。

祁闻夏虞自是分开行动,夏虞不知那些人的具体房号,只能从左到右,一一地敲开。倘若屋中有上次的少年或少女,他便将人引到走廊上,而后不说缘由,只督促着他们回想自家及上次同住之人的家事。

也亏得夏虞在他们那批人心中分量颇重,否则,被别人无故缠住,清问你祖宗十八代的事情,想必你就是不会大声唾骂对方,也会闭口不言,根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卖杂耍的

“越双?”越氏?难不成这孩童还是越国亡后,以国号为姓氏的王室中人?夏虞目光微闪,突然抚掌大笑道:“战意可嘉,是个用剑的好苗子!你且随我去甲板上,待我考较下你的剑术吧!”

“去就去!谁怕谁!”越双怼了夏虞一句,复回头大言不惭地对阿瑾道,“阿瑾,你去把小伙伴们都叫到甲板上去,且看我如何大发神威打趴这个夏虞!省得你们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唯有那夏虞才是独一无二的大英雄!”

夏虞闻言,忍不住抽动了下嘴角。原来这孩子,执意寻他一较高下,还真是好胜心作怪啊!那他等会出手,是该让着他,让他赢个彻底,省得以后纠缠不休呢?还是该直接把他打服,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只是,倘若他真赢了这孩子,以他的脾性怕是要日日缠着他再行比试了,夏虞一时只觉头疼,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和这般童稚的孩童打过交道了。毕竟,生于乱世的贵族子弟,又岂能与一般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相较?

越双交代完阿瑾,转回头见夏虞并未曾行动,以为对方是怕了他了,当下激将道:“喂,我可是喊了大伙来围观的,你可别想耍赖不打了哦!”

夏虞闻言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哭笑不得地说道:“君子一诺千金,我又岂会临阵脱逃?”说罢,也懒得跟越双这小孩子斗嘴,转身向甲板行去。

越双见此忙运起轻功跟了上去,追上夏虞后,还愤愤不平地道:“你突然走那么快干嘛?欺负我年纪比你小腿比你短啊!”

夏虞平心静气,决定视他如无物。却到底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走廊,来到了甲板上,而后各站一端,摆开了较量的阵势——

彼时,阿娓和随刚用完午膳,她正清点着随分配好的东西,细细交代着待会送去给谁,住那号屋,此人性情如何,如何与之对话云云。将要交代完毕,见仆役进来收拾案上的残局,随看了阿娓一眼,当即对那仆役道:“我们等会有东西要送出去,因人手不足,劳烦你收拾好后,回头请五个小姐妹过来帮帮忙。”

那仆役扫了眼屋中的东西,也就明白了几分,因着上次打赏的缘故,亦不好拒绝随的要求,奈何……想了想,她终究搁下东西,有些为难地说道:“随姑娘,晚些时候可行?这会子只怕真叫不齐人手。”

“得多晚?”随闻言,有些为难地问道。

那仆役摇头道:“这就不确定了。不过随姑娘放心,等她们完事,我保准第一时间叫她们过来帮忙。”

随听了自是点头答应。

那仆役便端起餐盘,预备退下,不曾想,阿娓却开口叫住了。

“怎么,是船上另有安排,此时将她们都尽数调开了么?”

那仆役闻言一怔,忙驻足回身摇头道:“回姑娘话,倒不是船上另有安排,只是有人在甲板上比武,打斗得正酣,好多仆役都过去看热闹了,一时半会儿,我也叫不齐人。”

“比武?”阿娓蹙眉,而后望向随,随紧接着摇了摇头。

那仆役见此,心知甲字一号房的这两位姑娘没听到消息,当即又搁下餐盘,手舞足蹈地卖弄道:“听说是个用剑的小子跟上次出海的的一个少年打了起来。不过那用剑的小子,别看年纪小,那手剑舞得天花乱坠,好看极了。而那少年也端地厉害,上蹿下跳偶尔还能趁机拍几掌、打几拳,你来我往打得旗鼓相当,可比以前大街上卖杂耍的,要耍得好看多了……”

阿娓起初还在想那人是谁,转回头听到这仆役拿他们和卖杂耍的相提并论,一时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见此,哪里不明白阿娓的意思,当即将餐盘取了,硬塞进那仆役的手里,没好气地道:“谁要听你说这个了,还不快下去,等会儿误了我家姑娘的事,打赏可就归别人了哦!”

那仆役听完,忙端好了餐盘,向随保证道:“随姑娘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寻人,立马给你寻五个人过来办事,求你别找其他人了,不然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啊!”

她好不容易才拔了头筹,负责来给甲字一号房的送膳,这种有打赏的好事,要是转回头被别人抢去了,她以后还怎么在船上混?要知道,整条船上,除了负责给徐乎徐师送膳的,就属她负责的这位姑娘最金贵了。她这个差事可是有人盯着的,万不能被别人夺了去。

随自是明白这仆役的心思,笑着交代道:“嗯,那我们等着你,你快去快回!”

那仆役忙不迭地端着餐盘出去了。随见她退走后,方才偏头去看阿娓,问道:“姑娘识得这比斗的二人?”

阿娓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见随不懂,方才开口解释道:“我没见过此二人,但听方才那仆役的描述,大抵知道是谁了。”见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期待着下文,只得继续说道,“那少年叫夏虞,上次出海他的事迹较为出众,那用剑的小子,听了对此一直不大服气,早想寻夏虞一较高下了。”

“原来如此。”随点了点头,又问了句,“那姑娘以为他们谁会赢?”

阿娓闻言不由苦笑着,嗔怪道:“你真难当你家姑娘无所不知,料事如神啊!”说罢,复又摇头感慨道,“这两人,今日也不知如何撞在一处了。”

这般光明正大的比试,看来那用重剑的小子,怕是要正式进入徐福的眼里了。也不知其人性情如何,万一为徐福所用,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吧。

一念及此,她不由偏头对随道:“我也好奇此二人的比试结果,要不去看看热闹,晚上回来细说给你听。”

随听了自是也想跟去的,可看了看一屋等着送出去的东西,想到自己如今侍女的身份,职责所在,也只能点头叮嘱道:“姑娘那到底不是杂耍,看戏时要护好自己,小心被误伤了。”

阿娓闻言神色古怪的看了随一眼。自打她离魂回来后,随对她的照顾就格外的无微不至,就当她是个不通武艺的平凡姑娘一样。这是选择性忘记了她曾运内力于指尖,割断她身上锁链的事了么?

阿娓一时也懒得去纠正随的认知,只运起轻功身轻如燕般往屋外掠去。随见阿娓如此,自是明白她是白操心了一顿。以姑娘这轻功,别说去看个热闹,便是兴之所至,去凑个热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受伤。

这般一想,随突然觉得格外憋屈。以姑娘的功夫来看,她当护卫的资格都没有,她不由苦笑得扫了扫一屋的东西,喃喃自语道:“看来,我也只能干好这些琐碎杂事,努力做好一个合格的侍女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空手对剑

阿娓到甲板上时,里里外外都已经挤满了人。她蹙了蹙眉,便仗着轻功,从人家头顶飞过,而后跃进最里层,寻了个空位飘然降落。

白衣飘飘,翩跹而来,自是引起了里层一圈人的打量。能呆在最里层围观的,大抵都是些身怀武艺,有浑厚内力护身的高手。毕竟常人如何能抵抗得住此二人内力激荡下的余波?

阿娓来得正是时候,此二人战得正酣,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故此阿娓也懒得去理会周围的眼神,只目不斜视地盯着甲板中央的二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夏虞,传言中阿兄的知己好友!只见他在舞得密不透风的剑雨里,行云流水般地穿梭自如,功夫如何先不谈,单是这份轻功,便是目下的她所及不上的。逮到对方招式破绽处,复又拍出一掌,或轰出一拳,一番连消带打端的是计算精密。此人眼力和心思,都算得上上上之品。

打量完夏虞,她又将目光转向那个舞剑的小孩,看他的模样只怕还不及十岁,挥舞着这样的大剑而不知疲倦为何物,其内力修为怕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要知道“刀行厚重,剑走轻灵”,阿娓跟着她阿娘学剑,打小所学自是轻灵之法,取巧之道。天下武功为快不破,轻灵之剑配上轻灵超脱的轻功,自是相得益彰。

然而,眼前的这个孩童,挥舞的大剑,所用之剑招却是刷新了阿娓的认知。这孩子明明用着巨剑,舞动起来仿佛却又格外轻松。其招式亦不曾取巧,端的是大开大合,招与招之间绵延如流水,一浪接着一浪,环环相扣,稍不注意人就会被其剑风带走,回头就会被其剑气所伤。

“这是什么剑法?”阿娓低声呢喃。

阿娓沉思之间,有人走近了她,见她低声呢喃,不由开口指点道:“这是南边的剑法,与我们北宗大相径庭。”

阿娓闻声辨人,知是陈彦表兄,当即蹙眉道:“这是何道理?为何南北两宗,剑道差异如此明显?”

陈彦轻咳了一声,小声解释道:“剑道亦是道,自是讲究阴阳互转,虚实表里。从地域而言,北方地大物博,人生而豪迈大气,倘或剑势再大开大合,只恐刚极易折,故此北宗剑道多以轻灵见长;南宗反是。”

阿娓听完微微颔首,反正对剑道的认知,她是远不如陈彦的。是以她仅仅就那孩子的剑招发出疑问:“可是,我看他这剑法却是精妙得很,大开大合中也有些巧妙的心思,每回对方抓住破绽都能剑随心动,随意补救,这样子,倒像是轻灵取巧的法子。”

陈彦闻言细细观摩了一会儿,而后抚掌赞道:“还是妹妹细心,我差点都看走眼了。这小子招式竟还有越女剑的影子,看来他身上只怕不仅是南派的传承这么简单了!”

“越女剑?”阿娓闻言倒是怔了怔。

陈彦摸不准自家姑母是否将这些剑道掌故说与阿娓知晓,便凑近了阿娓,细细说道:“据传范蠡助勾践灭吴之时,曾于越国南林处寻得一女剑神教授全军剑戟之术,此术助越军打败吴国,因这女剑神不知名讳,世人便称之为越女,其所授剑术,便被后世称为越女剑。”

阿娓闻言,忍不住白了陈彦一眼,毫不客气地道:“彦哥哥,你还真不适合授徒讲故事。”师从史家,关于越女剑的故事,她在《吴越春秋》自是读到过的,起初陈彦讲来,她还以为是剑道一脉对此另有记载呢,却不曾想,陈彦讲得还不如书中的有趣。

被自家表妹揭了短,陈彦却只能干咳了一声。

阿娓则望向对战的二人,若有所思地问道:“以阿兄看来,这一战谁胜谁负?”

“打斗至此,这夏虞一直偏于防守,虽能抓住破绽即时出手,可这也只能说明他应对得当,眼力劲十足。可他出招的力度到底有限,对这孩子造不成什么大的影响,更何况对方还有越女剑剑随心动,及时补救。此消彼长,局势分明得很。”

阿娓闻言颔首道:“看来夏虞若不巨人化作战,到底不会是这小孩的对手了。”

“巨人化?”陈彦闻言不由咂舌,“他要当真巨人化了,这场比试还有必要存在么?”毕竟真巨人化了,那便不是人了,人和非人之力,又如何相抗衡?

阿娓闻言却抿唇笑道:“如此说来,这小孩今日是白费心机了。”

“此话怎讲?”陈彦闻言一怔。

“嘘,我们且耐心看下去。”

陈彦只得闭口不言,静下心来,细细观摩那小孩的剑术。毕竟南北剑宗,剑法差异极大,他若能学习吸收一些,便也能提高剑技,受用无穷。

那二人搅在一处,又战了数十个回合。越双突然剑势大变,变得格外凌厉起来,剑术变化地同时,不满地声音也传了出来:“喂!你说话不算话,算什么君子?你莫不是欺负我年幼,故意拿个人身跟我打?我要打的是巨人,是巨人!你要不主动变身,小心我打得你变身哦!”

至此处,越双的耐性已用完。只见他招式豁然变得凌厉弑杀,口中依然愤愤不平地念叨道:“变身、变身、我要打巨人!谁耐烦和你这样耗下去!”

越双剑势一变,夏虞心底就不由暗自叫苦了。本来他空手对剑都有些吃亏,而这越双的剑术又是如此出众,好几次他抓住破绽想要一击而中,都被其巧妙的化解了。他想起自己先时想的,是让还是不让对方的问题,不由暗自摇头。这孩子天赋异禀,若不巨人化,他又岂是对手?

可是,为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比试而巨人化,当真是小题大做了吧!更何况,对于巨人化,他其实是有心结的。毕竟他曾经巨人化,虽创造出了一段传奇,可也正因为此,害死了他的一个好兄弟。

阿安啊!一念及此,夏虞猛然跳出战圈,拱手行礼道:“咱俩也不用再打了,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赢了,我输了。”

越双闻言气得一剑斩了过去:“谁叫你认输的?和你这样子打,打赢了我也没有什么面子吧!”

夏虞再次闪避,终究被其凌厉的剑气割伤了左手臂。夏虞微微蹙眉,这孩子该不会是脸面问题又发作了吧!如此纠缠下去,以后怕是要更难办了。好在他脑中灵机一闪,因而朗声问道:“在甲板上巨人化,你是想让大家一起沉船淹死不成?”

越双闻言猛收了剑势,有些瞠目结舌地问道:“你巨人化会大到让船沉掉?”

夏虞站在甲板一侧,认真地点了点头。

越双闻言气得将剑一下掷于甲板上,千年寒铁木所铸的甲板竟被此剑砸了一个深深的印子。剑的主人却未曾留意这些,只指着夏虞跳脚道:“你既然不能在船上巨人化,那你早说啊!早说了谁要跟你打!”

“丢人、丢人、简直丢死人了!”说罢这越双竟又孩子气地跺了跺脚,挤开人群跑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误会

此番变故,几乎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围观的群众对越双这位小高手的表现,顿时大跌眼睛。不过这比武的对手都走了一个,这戏也没得看了,只能三三两两,或唏嘘,或喟叹,或骂骂嚷嚷地离开了。

阿娓见那小孩将佩剑遗弃在甲板上,不由暗自摇头。身为剑道之人,能弃剑于不顾,这人也是她平生仅见了。她迟疑了一下,按耐不住对那大剑的好奇,便缓步上前,弯腰欲将那剑拾起。

触手之间,她还来不及去感慨那剑的重量,就觉察到一股凌厉的掌风向她激射而来。阿娓心下大惊,忙扯过剑,运起轻功跳出掌风的范围。

一旁的陈彦见有人向阿娓出手,当即大怒,一跃而起,一拳轰了出去,口中斥责道:“偷袭伤人,算什么本事?”

夏虞见阿娓靠近那剑,颇有些打量的神色,因误以为她觊觎此剑,当即做出了反应。孰料掌风所过,没击中对方,反而引来其他人打抱不平,他气得一拳轰了回去,朗声接话道:“此剑是方才那小孩子的佩剑,尔等不告而取,如此行径,又算得了什么?”

两拳相撞,逸散出的余波丝毫不下与方才夏虞和越双的比斗,还未曾完全退走的部分群众,见此又不由围了上来,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又突然打起来了?

而后又忍不住拿陈彦和夏虞的身高作比较,见此二人拳拳相抗,也是旗鼓相当,不由暗自感慨,他们这次的童男里当真是卧虎藏龙,高手林立。

陈彦本不欲在人前显露过多身手,夏虞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他的面对阿娓出手。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妹妹,当他是死人不曾?而且听了夏虞理直气壮地理由后,更是气得火冒三丈,他指着夏虞的鼻子喝骂道:“我妹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稀罕一把破剑?”

陈彦说完,回头见阿娓正对着手上的那把剑出神,便又转回头理直气壮地对夏虞道:“她便是好奇这把破剑,拿来看看又有何不可?我们又没说要据为己有。人剑的主人都没说什么,你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陈彦的话,引得围观的群众哈哈大笑。谁不知道这剑的主人一时脑抽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捡了他的剑,便是据为己有,人一时半会儿也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啊!

夏虞为陈彦的强词夺理而一怔,而后拱手道:“那孩子是因为和在下比试,一时发脾气而弃剑而去,故此他的佩剑理当由在下负责保护,而后亲自送还。”

阿娓研究完剑,正好听到夏虞这一席话,一时间这对夏虞好感全无。无他,着实是夏虞这话,说得大气凛然,但都不能成为他突然出手偷袭的理由啊!要知道她不是有轻功护身,要是换做旁人心好替那孩子拾剑,今日岂不是要莫名其妙伤在他的掌风之下了?

阿娓携了剑,走过去与陈彦比肩而立,她直直望着夏虞,冷笑道:“无分清红皂白就对我偷袭出手,这便是夏公子的道理了?”她一剑在手,随意地挽了个剑花,证明自己也是用剑之人。

她冷冷地望着夏虞,平静地陈述道:“用剑之人,看见好剑,总面不了俗,想要把玩一番,一探究竟,至于觊觎此剑的说法,还恕我不甘苟同。”而后她长身玉立,环视了周围的群众一番,大义凛然地说道,“谁都知道,我们这批孩童出自六国贵族后裔,既是贵族,便自有我们的行至、仪容和骄傲!”

见群众里很多男童女童因她的话,挺起了胸膛,站直了身躯,阿娓不由笑着回头,而后将手一扬,长剑指向夏虞,冷嘲道:“莫不是上次出海的人力鱼龙混杂,有谁给夏公子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故此会这般以为?”说罢,复又收了剑,冷哼了一声继续道,“要么,就是夏公子以己度人,对这剑起了觊觎之心,故此看谁都是觊觎之人了!”

也不怪阿娓此刻对夏虞说话格外难听,毕竟谁被偷袭,被误会成小偷,涉及生命和声誉都会没有什么好的语气吧!只是阿娓会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排挤夏虞,给他难堪,甚至隐隐打击他在船上的声誉,皆是因为她对这夏虞感到心寒!

如何能不心寒?夏虞的命,可以说是她阿兄姬安用命换回来的。阿兄对他有救命之恩,她身为姬安的妹妹,他在船上,竟未曾来亲自拜谢过一二!影上次跟着祁闻回去,告知他二人住在一块,故此这消息,夏虞自然不会不知,可他知道却视若无事,能不叫人替阿兄不值?

最令她觉得心寒的是,夏虞今日竟对她突袭出手!理由是她觊觎这把剑!呵呵,别说她不曾觊觎过此剑,便是当真觊觎了,她身为他救命恩人的妹妹,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对她出手吧!

如此,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了。这夏虞认不得她!

阿娓心下不由叹道:难怪阿兄临时会将锦囊交给平平无奇的祁闻,可见情义二字,祁闻看得比夏虞要重,阿兄到底不成看走眼啊!

夏虞被阿娓一席话挤兑地无地自容,此刻见阿娓将话说开,只能拱手抱拳道:“如此看来,先前只是一场误会了,我行事过于鲁莽冲动,在此还请姑娘谅解!”

陈彦此刻都有骂娘的冲动了,这人脸皮得有多厚,才能面部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道歉理由来?他本想出言怼夏虞几句,阿娓却拦住了。

阿娓将剑轻轻搁在甲板上,拱手对夏虞道:“既然是误会,今日之事也就到底为止吧!到底是我多事再先,才引得公子误会。”

一席话说得彬彬有礼,滴水不漏,没有得理不饶人,端地将贵族的风仪展现地淋漓尽致,如此这般,倒又刷了不少围观群众的好感度。

言罢,她拉了陈彦欲走。陈彦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心想,要找夏虞报仇,打闷棍什么的也成,没得在徐福眼皮子底下暴露自己,故此只狠狠瞪了夏虞一眼,转身随阿娓而去。

此刻陈彦还不知道姬安是为救这人而死,倘若他知道这些真相,只怕今日说什么都不会放了夏虞,就此离去的。毕竟恩将仇报,白眼狼什么的,最是可恨。陈彦眼里素来进不得沙子,他要知道这,今日还不在船上闹翻天才怪!

好在,陈彦还不知道这一切。而阿娓见夏虞如此,更不想提及二人的渊源。谁料,那夏虞见二人就这般离去,自觉有愧,当即开口叫住了他们:“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不知可否留下名讳,以待在下日后补偿!”

第一百六十章 疑虑

夏虞说这话的时候,毫无疑问是真心实意的。可这样真心实意地话,听在阿娓的耳里,却觉分外讽刺。纵使她修养再好,此刻内心也忍不住怒海滔天。故此她真停下了脚步,说出一句让陈彦错愕不已的话来:“何必言及姓氏?横竖你欠我家的,只怕这辈子也还不上了!”

陈彦是错愕的,夏虞自然更是。他忍不住施展出轻功,窜到阿娓身前,蹙眉问道:“姑娘你此话何意?”

阿娓见他如此,反倒捏紧了拳头,嗤笑道:“怎么?你不认识我?”见夏虞迷茫之色不似作假,阿娓不由松开了拳头,冷笑道,“看来你是真不认识我,亦或者你内心再拒绝认识我!”

夏虞自是一头雾水,毕竟他还真没见过阿娓的模样。上船之时,他也只是远远见过阿娓的背影一面,因为梁城二字,因为特殊的待遇,后来通过祁闻他知道那娓姬是姬安的妹妹。但是他因为愧对姬安,没想好如何去面对安的妹妹娓姬,自然也不敢去见。

因为不曾见过,他自是不清楚她是何等样貌了。所以他此刻是真不认识阿娓的,大抵也是因为不识,先前他才会想都没想,就对她出手了。

倘若他知道她就是阿娓,知道眼前的这人是姬安的妹妹,纵使阿娓觊觎这把剑,他只怕也会纵容她拿去,而后自行去寻越双做补偿吧!可惜的是,他也不知道。

夏虞还没开口问询一二,陈彦却满腹疑虑,忍不住出言想问道:“妹妹,原来你认识这个夏虞?你们之前有过过节?”

陈彦这话,也是夏虞想要知道的,故此二人都直愣愣地盯着阿娓,等待着答案。

阿娓却望着夏虞,摇头道:“夏公子是船上的传奇人物,又岂是我这等新人能认识的?”说着又转头望向陈彦,继续道,“至于过节嘛,应该是有的。不过人家对此装作不知,概不认账,我穷究此事,到底也没什么意思!走吧彦哥哥,咱们快回去吧!没准我的侍女这会子正在给你送东西,你人不在屋里,岂不要害得她空跑一趟了?”

陈彦见阿娓面上却无什么纠结之色,也懒得去问此二人的“过节”了。又听得阿娓说遣了侍女给他送东西,不由一边走,一边数落道:“又送什么东西?我跟你说,你别乱花钱!我又不缺什么东西……”

此二人渐渐走远,围观的群众也只没戏瞧了,便也一哄而散了。夏虞怔怔地望着阿娓和陈彦离去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人了,方才弯腰将地上的剑拾了起来。

剑一入手,只觉比旁的剑要沉上数倍不止。可这剑长和剑宽,也看不出多大的差别啊,难不成此剑,竟是天外陨石打造的?夏虞目光微闪,毕竟天外陨石所铸之物,素来对克制异物有奇效。

“此剑倒是对付八岐大蛇的利器了。”夏虞自言自语了一句,暗自决定,要将那越双收入自己麾下了,此人除了童心未泯,论内力、论剑术,当真是极其厉害的帮手了。

这样想着,他便预备去还剑,不曾想,斜里竟杀出一人来,他拦住了夏虞,急切地说道:“我打听清楚了,此事果真有阴谋,大多数孩童的血统当真是贵重至极!”

虽然这事是夏虞自己根据阿娓的猜想,突发奇想,虽然他问了十多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乍听得祁闻如此急切地说话问询结果来,当即也愣了半晌。待清醒过来后,方才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祁闻的肩膀道:“此事只怕阿娓姑娘还不知晓,你不妨去将此事告诉她,听听她对此有何看法。”说罢,他不由抬头仰望天空,感慨道:“阿安这个妹妹,绝非池中之物!一介女儿之身,眼力智谋竟高出我辈远矣!等此间事了,我还是亲自去见见她吧!”

祁闻边听边点头,待听到夏虞说什么等此间事了,他还是亲自去见见阿娓时,脸上不由露出怪异的神色来。他望着夏虞,偏头不解地问道:“方才我过来时,站在走廊上明明看到阿娓和你站一起啊!”

夏虞闻言顿时惊得剑都拿不稳了,那剑再一次坠到了甲板上,又一次将甲板砸出来一个印子。夏虞根本顾不上其他,只拽着祁闻的肩急切问道:“什么?你说方才和我站在一起的姑娘是那个阿娓?是姬安的妹妹?”

“是啊!”祁闻被拽得有些疼,可他理解夏虞的激动,是以强忍着痛意,疑惑道,“她该是认得你的啊,难不成你们没有相认?”

“她认得我?”夏虞闻言,忍不住怔怔地看向甲板上的大剑,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来,这叫什么事?怪不得那姑娘对他态度尤为古怪,只怕在人家眼中,他早已成为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无疑。

欲辨已忘言。夏虞只能抽了抽嘴角,强打起精神道:“阿闻啊,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去还剑,还剑,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去了再说。”

说罢弯腰拾起剑来,几乎是仓促而逃。

祁闻满脸疑惑地目送着这样古怪的夏虞的,一时摸不着头脑。

却说阿娓回到屋里,见随已不在,屋中的东西已经分派出去大半了,不由暗赞随行事机敏,想起往日派影去送点东西,那得花多少时间啊……

想到影,心下复又一痛。是了,她差点就忘了,影被夺舍了,影是真的不存在了,一时又不由有些意兴阑珊的怅然。复又想起夺舍影的拾遗,心下甚是疑虑。阿兄不是说睡上几天就好了么?这都多少天?船都启航了,这拾遗还没醒来,难不成是夺舍中途出了什么差错?

万一是真的出了差错,影和拾遗都消失了,那该如何是好?她已经失去了影,还要再失去拾遗么?不,不行,看来拾遗的事情,回头得找阿兄问个究竟了!

阿娓纠结完这事,复又想起这夏虞来。终究忍不住望着窗外的海水感慨道:“阿兄,你舍命救他真的值得么?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舍命至此?”此时的阿娓根本没想到,姬安替夏虞而死,本就是为了在夏虞心中留下遗憾,让他将这份亏欠弥补在阿娓身上。

在姬安看来,他出海之时,本就是必死之局、必死之身。一个将死之人用命换一份有利于后来者的亏欠,却是划算的。善于易术之人,自是善于谋算,如此又哪来的不值得呢?

阿娓等了好久,方才等到随领着六个仆役回来。

随推开门,见阿娓回来了,一边吩咐仆役继续搬东西,一边过来回禀道:“姑娘,我已经送了妍姬、媚妫、嘘风三处了,她们都托我向姑娘道谢,另外……”说到这里,随迟疑了一下,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下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初露锋芒的伊一

“另外什么?”阿娓见随神色异样,说话也不利索了,不由蹙眉,难得端了回主人的架子,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在我面前,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你心里应该有底。如此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却是最下乘的做派。”

随闻言,脸一下子羞得通红,她沉吟了好一会儿,看了看阿娓的脸色,方才谨慎而小心地开口道:“我在给妍姬姑娘送东西的时候,中间出了一段插曲,妍姬姑娘那侍女似乎和姑娘你有旧,故此我们之间,似乎有些微妙的关联。”

“你是说妍姬的侍女和我有旧?”阿娓将随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冷哼了一声道,“行了,我大约知道那是谁了。那个人起初是我选中的侍女,不过她心高气傲又野心勃勃,故此我便将她打发出去了,原来她是去了妍姬屋里。”

随认真的听着,一时不敢答话。帘外的仆役们见随没有出去,只能端着东西静静候着。

阿娓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开口问道:“怎么,那伊一对你有敌意?欺负你了?”

随忙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当着妍姬姑娘的面,她怎么敢?便是背着妍姬姑娘,以我的本事,也不会被她欺负了去。”

“既然无事,那你刚才为何吞吞吐吐,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随沉默了一下小会儿,方才叹道:“我看那侍女似乎对姑娘有怨怼之意。姑娘既然和妍姬姑娘是好友,她呆在妍姬姑娘身边,到底不利于姑娘和……”

阿娓闻言却打断了随的话:“谁告诉你我和妍姬是朋友了?”

“你们不是朋友?”随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见阿娓蹙了蹙眉,便又不自觉地将声音压低了些,“那姑娘怎么遣我去给她送抽屉、绢帛、鲜果之类?”

阿娓闻言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妍姬是几个姬姓国里选出来的代理人,我让你直接将东西给她不过是借她之手,将绢帛顺利分配给其他童女而已,这并不能证明我和她之间是朋友啊!”

阿娓见随不甚明白,又见外面的仆役还等着她继续去送东西,便打发随道:“我和妍姬昔日也不过一面之缘,朋友算不上,但愿未来能成为盟友就成。至于那个伊一,不过是一个侍女而已,就算借了妍姬的势,一时半会儿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你别操心这个,先去送东西吧,她们一直端着东西在外面候着也怪累的。”

随闻言,为阿娓的心宽而跺脚,是以她直接脱口而出道:“问题是今天妍姬姑娘托我带话回来向姑娘问好,那伊一居然也开口相托,让我代她向姑娘问好,还说是多亏了姑娘当初的不收留,她才得以遇到明主!还说她如今……”

阿娓嗤笑着打断了随的话:“敢在主人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那妍姬能算得上明主?”

随目瞪口呆地望着阿娓,突然不明白,明明该因此生气的事情,自家姑娘怎的嗤笑着评说起妍姬姑娘来了。不过姑娘这话倒是不错,如此看来,妍姬姑娘当真算不得明主。

“行了行了,此事我已知晓了,你且先下去,将东西送完再说。”阿娓不耐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一次出言打发随离开。

随听出了自家姑娘的不耐,心想,既然姑娘觉得这是小事,或许真是小事吧。虽然她感觉那伊一不好对付,心思深沉得很。随听话地退出了屋子,端了一个抽屉,自领着仆役往下家送。

阿娓见随离开了,方才斜倚在榻上,慵懒着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到底是沉不住啊!自以为傍上大树,就开始显露锋芒了么?妍姬虽不成大气候,可能挤破头,从几个姬姓诸侯国的贵女贵女中脱颖而出,又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她想了想,复摇头叹道:“不过伊一的心思也的确深沉,野心也大,妍姬对上她只怕还真有架空的可能呢?倘若那样,盟友之事,我还真得要慎重考虑下了。”

阿娓不自觉地蹙了蹙眉,猛地又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脸。暗想:我这是不是突然傻了?便是伊一架空了妍姬又如何?姬姓诸侯国的其他人到底姓姬,那伊一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名义上的一个侍女,又岂能让诸多贵族后裔低头?届时姬家自会推举新的代理人,我不是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毕竟她和妍姬又不是朋友,盟友要的也只是姬姓一族的代理人,那人是不是妍姬,又有什么相干的呢?阿娓回想起昔日妍姬来听雨轩请她的事,这也是个私心较重的人啊,到底不值得深交。也罢,且任由她和伊一相斗吧!鹿死谁手,终究要斗过才知道。倘若这妍姬连伊一都斗不过,还真不适合成为她的盟友了。

想明白这些的阿娓,便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等随送完东西回来了,她便睁开了眼,隔着帘子问道:“刚才送的是哪家?还有几家没送?”

随闻言,只得安排仆役们继续搬东西,而后掀帘子进来答道:“回姑娘话,先前送的是祁闻公子处,他说明日会亲自过来拜谢姑娘。接下来就该去陈彦和卢景公子处了。巫颂公子的最近,我就做主,最后再送了。”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回头给隔壁送东西时候再叫上我,我顺便去看看影怎么样了。”

“诺。”随谦卑地领命而去,心底却着实对这个大病的侍从影感到好奇。是什么样的病,能害得人数天昏睡不醒?对此巫颂和自家姑娘也无慌乱之色,竟像是那侍从只是睡着了,多睡了几天而已。

随带着一肚子疑惑,自去送下一家。

阿娓却因随带回来的祁闻的回答,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就沉不住气了么?看来这祁闻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改,到底还是为难他了。”不过阿娓却没想到是,后来祁闻带来的消息,反倒让她吃了一大惊。

阿娓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等到随将剩余的两家送完。随见只剩下隔壁巫颂的东西了,方才对那六个仆役真诚地道谢道:“今日多亏几位帮忙,等把这些东西送到隔壁,今天的任务就算完了。”

众仆役闻言也舒了一口气,各自弯腰,端起一个抽屉来。

随让各位稍等片刻,将起身掀帘去请阿娓。却发现阿娓已掀开帘子,指着床尾的箱子对随道:“待会儿东西送完,箱子里的秦半两都给她们分了吧!”

随闻言先是一怔,猛然醒悟过来,不迭点头道:“姑娘此举大善!”

阿娓听了不由微笑道:“行了,你明白就成。走吧,我们先去隔壁。”

“诺。”随高兴地答着话,而后快步去将最后的抽屉端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苏醒过来的拾遗

阿娓敲开了隔壁的门,却不想入目所见的并非她巫颂阿兄,而是一张她极为熟悉,又觉得有些陌生的脸。

开门的拾遗,望着门外的阿娓,一时也怔了半晌。而后他神色激动,似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幸亏阿娓足够沉稳,她忍着眼泪,上下打量了拾遗一番后,含笑开口道:“影,你醒了就好。”

一个影字却是在提醒拾遗他如今的身份。拾遗看了看阿娓,又看了看她身后一排捧着东西的仆役,当了几百年的鬼,他人事倒也通透,忙让开一条道,配合地问道:“你们是来给巫颂送东西的?”

随闻此言,对这个影报以诧异探究的神色。阿娓却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他的话,而后偏头问道:“怎么,巫颂兄不在?”

拾遗走到阿娓身边,低声耳语道:“一个时辰前,他被徐福请了去。”

阿娓听了这话,忍不住瞥了拾遗一眼,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前,这货就醒了,那么他为何不来隔壁见她?难不成,他也纠结如何与她相认、相处?

阿娓暗自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只苦了影……一念及此,阿娓终不敢再想,只招呼随她们将东西放下,跟随去隔壁领赏。

随见巫颂不在,姑娘却留在隔壁,想必是要跟这个大病初愈的影有私密话要说了。心下虽好奇,但想到影跟着姑娘的时间要长,姑娘更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便道了声“诺”,领了众人离去。出屋前还好心的将门给带上了。

阿娓见随如此知趣,行事又极为妥帖,倒觉得自己有些愧对于她。可是拾遗夺舍的事情到底事关重大,她便是再看重随,也不能将拾遗夺舍影的事情告知于她。这是拾遗的隐秘之事,逆天而行之事,终究是少个人知道,便能少一分风险。

门被掩上,屋中的光线就暗了下来。阿娓在打量这个顶着影躯体的拾遗;而拾遗也同样打量着这个顶着娓姬躯体的巫雅。

两厢静默,隔了好久,拾遗方才感慨道:“雅,我们终于一样了。”

阿娓有些尴尬,因为她根本记不得前尘往事,对拾遗的感慨,她根本无法去感同身受。是以她只能打破这份怀旧的气氛,直截了当地陈述道:“我记不起前尘往事了。”

拾遗神色郁郁得看着阿娓,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知道,不过你若想知道以前,我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阿娓闻言神色古怪的看了拾遗一眼,而后面有不忿之色地说道:“巫颂阿兄说,说我死的时候只有六岁。对于六岁的孩童而言,拾遗应当也只是一个重要的玩伴吧!可我听说过,我死后,你为我独身闯过鬼域,盗取过鬼都的天机转世之法,那么拾遗,我问你,你对我的感情,可是纯粹的玩伴之意?”

拾遗从没想过他和巫雅的重逢会是如此模样。记不得前尘往事的她,会理性而条理清楚的分析起他对她的感情。这样冷静理智的巫雅,是他所陌生的,可更令他陌生的是,被巫雅直接问出了,他心里深藏已久,又不可告人的感情。

他怎么可能只将巫雅当做一个纯粹的玩伴呢?从看见她第一眼起,他便为她的美丽所惊,因这份震惊,他慢慢开始有了灵智,成为她的练手对象,与她朝夕相处,与灵智一起开启的,还有他对她的爱慕之情。

都说鬼修脾气古怪、翻脸无情。是以他粗通灵智,成为鬼修后,巫家族长就担心他得道有成后会找巫家算账。因担心他会因巫家将他豢养起来作为小辈练手对象而心生报复,故此他们立马将他高高供起,并称他若想离去,定会奉上足够的鬼修资源,供他一路修行。

前倨后恭,利益威胁所致,他自是明白。自打开启灵智后,他的思维便于常人无异。那时,他就是拿捏住他们的担心,故此直言不讳到他会留在巫家,以后鬼道有成,也会庇护巫家,他可以不要巫家提供的什么鬼修资源,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巫雅此生,不能另嫁他人。

鬼修对于所爱,自是极端地占有。巫家之人虽子嗣单薄,但一人与全族之人相较,哪怕是族长之女,自然也是能舍弃的。因为巫雅,他留在了巫家,因为不想他人觊觎巫雅,他的鬼道修为简直日行千里。

有人因**成仙成魔,而他拾遗,就是因为巫雅而成为鬼修。他深知她的美,想要她不被他人夺走,他就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这天底下的神、仙、巫、魔、鬼、怪都无力于他相争。他曾庆幸他遇到她遇见得早,庆幸他能伴着她、看着她长大。

只是他从没想过,他的小巫雅,都还没长大成人,就因一次意外而泯灭无痕了。巫家血脉不似人族,死后灵魂是不能成为鬼修的。他不要他的小巫雅就此过轮回台被辗碎,天不遂他意,他便要逆天,是以他独闯鬼域,盗取了天机转世之法。

是他一手促成巫雅变成娓姬的,他也是知道巫雅会就此忘却前尘的。只是这些损失和永远的失去巫雅相比,就显得太渺小了。所以当听闻所谓的两姓仙人之约,听得姬家答应了要求,他简直欣喜若狂。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遇到鬼域的高手出来捉拿他,一路东躲西藏,又偷回鬼域,将天机转世之法还了回去,如此才求得宽大处理。

可饶是如此,他也是褪掉了好多层皮。好在鬼都之王怜他在外修行不易,天资又极好,终究是饶过他一命。待他出了鬼域,入得世间,才发现已过去了数年。

他到底是错过了小巫雅这一世的成长和陪伴,因为转世之法的掩盖,茫茫人海,他几乎都找不到巫雅的气息。若非后来巫颂以姬安的魂魄相托,请他引导其成为鬼修,若非巫颂让他稍安勿躁,言说日后自有相见之时。只怕他早按耐不住心思,飞去见小巫雅了。

可是,可是他对小巫雅的这份心思,巫颂不知道。便是巫家之人都以为他那是因巫雅帮他开启灵智了,免了他寿终魄散之劫,而生出了占有的心思。毕竟在巫家人眼中,鬼修行事无常,他们又怎会相信,一个无情的鬼修会爱上一个巫家的小女孩呢?

所以他从没想过有人会戳破他的心思,会直言不讳地当着他的面问出这个问题。可他更没想到的是,问这个问题的人,还是他一直深爱、记挂的小巫雅。

见她一直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拾遗心想,也罢,如此知情事的小巫雅,总比前世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巫雅要好吧。是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阿娓,极其认真的说道:“不,我对巫雅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玩伴之谊。我爱巫雅,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绝情断爱

阿娓心道:哼,我就知道是如此!

而后看着拾遗如此认真的模样,心下又不觉暗自发苦。毕竟巫颂的样子就足够颠倒众生,也亏得他是男儿之身。想想巫雅旧时的模样,倘若长成,这世间又有几人挡得住她的魅惑呢?故此这拾遗陷得也不算太冤。

只是,不管他冤,还是不冤,今日她都得快刀斩乱麻将他从此魔障中打醒了。不然放任其发展下去,此后还不知会惹来多大的祸事。

是以她只看着拾遗,愤而不怒地说道:“从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巫雅那时才多大?四岁、五岁、还是六岁?你不会真是鬼当久了,什么都说得出口吧!”

拾遗怎么能料到他的一番情真意切地表白,在阿娓眼中是这反应,他不由倒退了两步,指着阿娓道:“你,你不是我的小巫雅!小巫雅才不会如此对我说话!”

阿娓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道:“是啊,巫雅不知道你这些龌龊的心思,自然拿你当玩伴,善意的对待。倘若巫雅那时知道了你的险恶用心,你觉得她会给你好脸色看?”

拾遗因阿娓这番话,又纠结了一阵,内心有些不确定地,却又不肯认输地说道:“会的,会的,即便小巫雅知道我的心思,也会接受我的。”

“接受?”阿娓听了这话,又不由自主地嗤笑道,“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巫雅因自觉对你有救命之恩,故此才肯信你、用你,让你相陪而已。倘若她知道你对她起了这样的心思,她还会真心待你?”

见拾遗心有所思,阿娓不由又添了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可别忘了,你那是候是鬼修,而小巫雅是巫家血脉。”

像是压倒拾遗内心防线了一般。拾遗苦笑着抬头,望着阿娓道:“那好,此后我们就不谈前尘往事。”他挣扎了一番后,继续说道,“横竖你也忘却了前尘,如今我们都是人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阿娓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都跟不上拾遗的思路了,但听他这话,却是要纠缠到底了,是以她不由冷冷讽刺道:“这话说得,好似你和巫雅有过开始一样!”

拾遗闻言心下一窒,他不由窜到阿娓身边,紧紧盯着她,问道:“你今日这番冷嘲热讽,究竟想说什么?你到底想要怎样?我刚夺舍成人,你有话想说,那就一次性说个清楚明白吧!”

阿娓见他靠近,不自觉地退开了两步,见他着急,她反而更不急了。因此只望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爱上了巫雅,可巫雅她却并不爱你,我只是想劝你放下,莫要执着于一段镜花水月虚妄的情爱而已。”

“放下?”拾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他望着阿娓浑身发颤地道,“我弃了全身修为,九死一生方才成人,你居然不问究竟,一开口就劝我放下?”

“不然你想怎样?”阿娓长身玉立,盯着拾遗寸步不让地说道,“你爱巫雅什么?不过是爱她天生一副好相貌,能娱人娱鬼娱神罢了!迷之于皮相,这并不能算你的错,可你看清楚,如今的我可没有巫雅的容颜,你确定你还爱我?你确定你又爱的是我?”

拾遗被阿娓这一席话问得有些发怔,可阿娓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好,就算你还能坚定不移地爱着我。可那又怎样?”阿娓望着拾遗,很直接地说道,“我是不会爱上你的!”

我是不会爱上你的,这几个字宛如魔咒,刺激得拾遗都忘了去思考他爱的到底是巫雅的灵魂还是容颜。他只激动地窜到阿娓身边,拉着她的双臂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就不会爱上我?”

阿娓用内力挣开了他,强忍着怒意,冷冷解释道:“看来,你当鬼多年,却并不懂这人世间的世态人情。”

拾遗因阿娓这句话安静了下来。

阿娓见他真在听,方才缓缓开口道:“凡间之爱,非我族来是第一,门当户对却是第二。我是谁?我今生的身份是周天子的嫡系后裔,是梁城周公家的小女,可你是谁?你不过是不知哪里来的孤儿,被赵政赏赐下来的一个侍从?侍从可以爱上主子,可你有听说过,主子爱上自家侍从的故事么?”

“就因为这具身体,因为他的身份,你就全盘否定了我?”拾遗望着阿娓,不可置信地说道。

“是有如何?”阿娓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既然能因巫雅的一副容貌而一眼爱上,就不许我因一具身体和身份而否定一个人么?”

“我……”拾遗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作茧自缚的感觉,他看了看如今以与他融合为一体的身体,喃喃自语道,“所以,从一开始我的夺舍对象就错了,我该选择一个贵族……”

“便是你另行选择了其他贵族身份又能怎样?我不爱你,终究是不会爱你!”阿娓却担心这拾遗又胡思乱想,又弄出些夺舍的事端来,当即一票否决道,“从你未经我允许,夺了我侍从的生命起,你就已不在我会爱上的范围之中了。”

拾遗闻言却猛然抬头望着阿娓,苦笑着说道:“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这身体的原主吧!他就那么好?值得你因他,而放弃我?”

“对,我就是为了影。”阿娓毫不掩饰地承认道,“打上船之后,便是影一直陪着我的。他虽是赵政赐下的,可从头到尾并没做过一件令我为难,拂我之意的事情。我身为他的主人,他无故身死,我理当替他报仇。可因为你与我前世有旧,故此我只是没忍心杀你而已!”

“你……你居然还想过要杀了我,替那个他报仇!”拾遗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娓,而后忍不住退开了两步。

“为什么不可以?”阿娓理直气壮地说道,“按理说,前世你因我之故,开启灵智,免却寿终消散之劫;而后我又因你而转世,互相救过彼此一命,我俩也算两清了。今世我忘却前尘,你却故意前来叨扰,还害我侍从性命,夺其身躯。你既无礼在先,我又为何不能杀你报仇?”

“你就是那样看待我们前世关系的?将付出和回报算得这样一清二楚?”拾遗紧紧盯着阿娓,只觉心都在滴血。

阿娓却混不在意地反问道:“一个正常理性的人,难道不应该如此看待那些前尘往事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拾遗的选择

拾遗只觉得这一世的阿娓理智得可怕,他望着她,一时找不到言语去说服对方,也找不到言语去安慰自己。

阿娓见拾遗如此,反倒一鼓作气地单刀直入:“所谓前尘旧事如梦,我既已忘却了前世,你也忘了吧!今世你既然做了人,那我们就不妨以人的身份,好好活一回,体会这红尘百态,岂不快哉?”

拾遗闻言不答话,只无声地苦笑着。一时之间,他只觉自己所做的一切,原都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笑话一般。

阿娓恐巫颂阿兄回来,打断她的节奏。见拾遗不答话,便自顾自地说道:“如今你已经醒了,既然你活了下来,那就好好活下去吧。你与巫家有旧,故此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从此忘记你拾遗的身份,忘记一切,只当自己是赵政赐给我的侍从,是被我赐名的影,从此听我号令,随我驱使。”她见拾遗对这个选择,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掩下心中的失落,缓缓说起第二个选择来,“你若不能接受第一个选择,那么就从此就留在这里,成为我巫颂阿兄的侍从吧!对外我就宣称,为了谢前番巫颂救治之恩,见其无人照顾,故此我将影转赠给了他,然后他给你改名叫拾遗。从此你可以光明正大的以拾遗的身份活着。”

拾遗听到这个选择,终究忍不住抬头问道:“难道,我就不能有第三个选择?”

阿娓听了这话,认真思考了一番后,回答道:“倘若你早醒来一天,那时船未出航,那时你有第三个选择,下船离开。”

拾遗闻言嗤笑道:“你别忘了,我可以选择去死,这也是第三种选择。”

阿娓听了这话,冷冷地望着拾遗,嗤笑道:“你以为以死相逼对我有用?你若想不开要去死,那你就去死好了!你死了,我就只当替影报了仇了,横竖于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拾遗被阿娓这番话怼得无话可说,半晌之后他方才指着阿娓,痛心疾首地说道,“昔日骄纵可爱的巫雅,今生怎变成如此模样!老天真是瞎了眼了……”

阿娓听了这话,只觉哭笑不得,她忍了好半天,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和老天没多大关系,我的转世是你一手促成的,今日种种,也是你自己种下的劫难。你说对么?”说罢,竟调皮地眨了眨眼。

拾遗从阿娓这番举动中,恍然看到了巫雅的影子。突然之间,他的心就静了下来,突然之间又觉得这一切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她或许不是雅了,可她身上到底又雅的影子。明明离得这么近了,他真要就此死去,然后重当个鬼修,远远地凭吊、想念他的雅么?

难道,他就因为雅不爱他,就要放弃自己多年以来的坚持和所爱么?倘若他真那样,那么他对雅的感情又何其肤浅?爱上巫雅,这原本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该守着巫雅的,只要她身边没有别的人,他就还有机会的。

便是上辈子无缘,这辈子错过,那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呢?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他只要不忘却前尘,只要每世苦修夺舍,终有一世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像是想清楚什么的拾遗,眼中突然有了生机和光。阿娓看着这突然像打了鸡血的拾遗,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幸亏她不知拾遗心中的想法,倘若知道了,只怕是要大笑不止的。毕竟,两姓仙人之约,她可是赫赫有名的身具仙缘的人啊,一旦得道成仙,又哪来的下一世?下下一世?

也亏得她不知道拾遗此刻的想法吧。不然也该唏嘘,这拾遗大抵是不死心,故此找个理由安慰他自己吧!

不过见拾遗的眼中有了生机,阿娓心知他不会再寻死觅活,倒也将心完全放了下来。毕竟她已经少了一个影,缺了一个臂膀,真让拾遗就此寻死了,那她后续的许多打算,岂不要落空?

阿娓轻咳了一声,对拾遗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好好想想吧!三天后,我要知道你的选择——”

门“吱呀”一声突兀地被推开了,门外的巫颂恰好听见了阿娓的这句话。他不由一边含笑走了进来,一边打量阿娓和拾遗,口中问道:“咦,妹妹给了拾遗什么选择?说来我听听。”

阿娓见巫颂回来,心下暗自欢喜。阿兄回来得太是时候了!正好解救她于水火之中,了却此刻屋中的尴尬。

因见阿兄有问,忙窜了过去,拉着巫颂顾左右而言他,嗔怪道:“拾遗都醒了,阿兄都没第一时间告诉我。要不是我今日来给阿兄送东西,指不定被你们瞒到几时呢!”说罢,若有所思地了望了望拾遗,又看了看巫颂,十分真诚地说道,“既然阿兄和拾遗如此熟稔,又如此默契,要不我就好人做到底,将拾遗转送给阿兄当侍从,你说好不好嘛?”

说罢竟还撒娇似地摇了摇巫颂的手臂。

拾遗瞠目结舌,当真被阿娓这模样吓得不轻。在他面前理智得可怕的阿娓,见了巫颂居然是如此一番小儿女情态。纵使知道巫颂是她前世的阿兄,可拾遗还是忍不住有些吃味。毕竟,前世这两兄妹,可真算不上亲密。那时的他们,见了面不互损几句,互斗一场,都是不可能的吧。

直到此刻,拾遗才真的意识到,这个阿娓,真的不同于前世的小巫雅了。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模样不一样了,性子也不一样了,这样的她,他还爱么?

拾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

难得见阿娓向他撒娇,巫颂倒也由着她亲近。只是他听了阿娓的建议,倒不由多看了阿娓一眼,心想:难不成妹妹和拾遗有分歧,妹妹不想要拾遗?

而后见阿娓说出这个建议后,拾遗却没有第一时间跳出来拒绝反驳,这不符合拾遗向来唯雅的事为第一的原则,因此眸间不由一冷,难道说,不是妹妹不想要拾遗,而是这拾遗成人后,另有什么别的想法?

可是,那会是什么呢?只是任由巫颂想破头,只怕也想不到这拾遗是觊觎他家妹妹吧!因为想不到,他便只当这二人是闹了些小矛盾,故此他不介意配合下自己的妹妹,逼着拾遗做下决定,他轻咳了一声,对拾遗说道:“拾遗兄,妹妹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若不反对的话,在下倒真的希望你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拾遗挑眉看了眼巫颂,不客气地说道:“就你,还想成为我的主人?”

巫颂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而后用右手拍了一拍阿娓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

果然拾遗接下来的话,便在巫颂的算计之中,也在阿娓的期盼之中了。只见拾遗抬头,对着巫颂和阿娓,一脸正色的说道:“倘若我这一世注定要做侍从,那么我的主人也只可能是巫雅,不可能会是别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倒霉的祁闻

兄妹联手,成功解决了拾遗的问题,阿娓便松开了巫颂的手臂,有些担忧地询问起来:“阿兄,适才徐福找你,所谓何事?”

巫颂闻言,看了看搁在一地的抽屉兼鲜果、果脯等物,满不在乎地回答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他上次遭了刺杀,伤势未愈,寻我求药而已。”说罢,又指向地上的东西,蹙眉对阿娓道,“你怎么又送这些东西来,上次的我都还没吃完!”

求药能说上这么久的话?见巫颂似乎对此不肯多言,阿娓也只好顺着她下一个话题说道:“鲜果自是要吃个新鲜,如今阿兄吃不完,这不是有拾遗帮忙了嘛!”说罢,冲二人冷落的拾遗笑了笑,复又回头对巫颂道,“这东西一组七个,合起来正好可以放在床榻底下储物,很是好用。”

听阿娓这么一说,巫颂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可以放床榻底下储物,那岂不是可以拿这些无盖的匣子装药养蛊。巫颂点了点头,当即对拾遗道:“你刚夺舍成人,就多享受下人间美食吧!鲜果都归你了,果脯归我。”

拾遗冷冷看了那些鲜果一眼,有些不屑于顾。毕竟鬼当久了,哪知道人吃东西时的感觉?

巫颂吩咐完,却也不再理会他,转头对阿娓道:“妹妹此来,可还有其他什么事?”

这话倒有些下逐客令的意思了。阿娓不太明白,巫颂今日是怎么了。因见他有问,便自顾自地回答道:“已无别事,那我就先把拾遗托付给阿兄了,烦你好好给他讲讲这为人侍从的规矩,明日一早再让他过来见我吧!”

巫颂闻言神色闪过一丝诧异,阿娓这样子,倒是对拾遗取代了影,多有不满啊。她这是在担心拾遗会不如影?不知拾遗心思的巫颂,只觉阿娓这是在小题大做,可毕竟妹妹又要求,他也只得点头答应。

阿娓见巫颂答应了下来,便转身要走。

谁料,将走之前,巫颂却又叫住了她,并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我刚才从徐福的屋子出来时,碰见祁闻,他似乎也是被徐福派人叫过去的。”

“啊?”阿娓闻言一惊,回头问道,“那阿兄可知,徐福唤祁闻上去所谓何事?”心里想的却是,难道祁闻今早预备刺杀徐福,舍生取义的事情,被徐福知晓了,故此准备找祁闻秋后算账?

可是,这也不应该啊,祁闻毕竟被她劝回去了啊。纵使这些仆役里有徐福的眼线,可这徐福才上船多久?倘若今早她规劝祁闻的事情被人知晓了,那么被唤上去问话的,也该是她不该是祁闻啊!

阿娓一脸不解,见巫颂也只是摇头表示不知。也只得说了声“我知道了”,而后起身离开。

在阿娓心有不解,暗自担心祁闻的时候,祁闻正在满头大汗地面对着徐福的考较——

祁闻会被徐福传唤去,事因自然还是出在今日。只是却不是阿娓设想的清晨之事,而是下午之事。

却说祁闻见过夏虞,被夏虞劝说回房。只是回房后,他思及今日之事,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有必要去做些什么。

只是,该做什么,从何入手,他却毫无头绪。

正巧,这时和他们同住一屋的两个男童回来了。祁闻看到他们,脑中灵光一现,顿时有了个绝妙的自救主意。

只是要实现这些,当务之急就是,他该去接近徐福,并取得他的信任。一念及此,他便开始回想起徐福的为人,只是他越发回想,却发觉他倒越发觉得看不透徐福了。

问那徐福原本不过是一个齐地乡绅,因缘际会入了始皇帝的青眼,从而一飞冲天。他为始皇帝治过病,从而深得其信任。后来他上书说海中有三座仙山,有神仙居住,于是始皇帝就派他率领童男童女出海寻找不死药。就这样,祁闻才和他有了牵连。

如果今日之前问祁闻,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谁?估计他会眉都不眨地告诉你那人就是徐福。而如今因得知一些事实的真相,祁闻对徐福的感情却变得复杂起来。

寻仙害命之事,徐福到底是主谋?还是帮凶?亦或者他根本不清楚这些,只是一心寻仙,却被赵政利用?

毕竟徐福从没有真正出手伤害过他们。在船上的他也只是一本正经的蛊惑众人又或者一本正经的打坐诵经。上次回航众人生病,一开始他也是极力救治病者的;回航之后又安排他们隐姓埋名的生活;事发后还替他们求情留了他们的生路。

说起来,他起初最恨徐福,也不过是徐福的上书,让他们这些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航出海吧!可如今,教他清楚是赵政一心想要除掉他们这些贵族血脉,对于徐福的上书之举,他一时之间,反倒有些看不分明了。

他真弄不明白,徐福所作所为,到底为何?仙人之事,真的只是徐福假托前人杜撰出的,亦或者那便是真实存在的呢?祁闻虽想不明白,但眼前之事却迫在眉睫不得不解决。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这是十六岁的祁闻学得最好的儒家理论。于是他见了这两个同住的孩童中,有一位是齐地孩童,撺掇着这位田齐的贵族后裔,以齐人的身份前去对徐福试探一二。

原本祁闻还在费心说服的,结果随领着仆役带着几抽屉的鲜果、果脯过来,看得那孩童垂涎欲滴。待随走后,祁闻极其干脆的以半数鲜果、果脯相诱,终于使得那田齐孩童,点头答应,而后径直往徐福的屋子去了。

也不知是祁闻选人眼光不好,还是他着实倒霉,什么情报都没得到的他,反倒被人直接告发了。那个被他派出去的孩童,不一会儿便回来对他说道:“祁哥哥,徐师说,让你有话自己去问,不要把别人当枪使。”

达者为师,徐福虽然是一介术士,但也被船上的孩童尊称为徐师。紧接着便有仆人前来请祁闻,说是徐师召见。

祁闻面色不善地看了田齐孩童一眼,瞪了他一眼,便跟着仆人走出了屋子。

田齐幼童有些后怕的拍了拍小心脏,却看见屋中的另一幼童正如狼似虎地盯着他,似乎在无声息地谴责他得了东西,却又如此果断地出卖室友的行径。

祁闻面无表情地跟在仆人的身后。其实他早料到田齐幼童问不出什么的,他只是要这幼童露马脚,让徐福注意到自己,这样他才能获得一次与徐福面对面对话的机会。只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个聪明的孩童会这般“伶俐”,极为果断的直接出卖自己。

虽然结果相同,他依然能顺利去见徐福。但选人眼光不好,第一时间被人出卖,若被夏虞、阿娓得知,估计会越发觉得他蠢了吧。这样想着,他便摸了摸鼻子,心想:此事无论如何都要捂严实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互相试探

只是祁闻虽然很聪慧,但到底年少。故此他根本没想到,徐福会技高一筹。

田齐孩童告密,祁闻独自去见徐福的消息,在祁闻踏进徐福房门的时候,就被徐福派出的仆人放出了风声。

且说夏虞去给越双送剑,一番安慰拉拢无果不说,反被越双缠得答应了以后定要变身巨人跟他打一回。待到他应付完越双,回屋便听说祁闻被人出卖,独自去见徐福了的消息后,不由暗自蹙眉。

细细盘问完了祁闻回屋后的言行,看了看桌上那几抽屉的东西,不由暗自嘀咕道:阿闻啊!你就是要接近徐福也不至于这么直接啊!这样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办法,也只有他这种“蠢人”才想得出吧!

夏虞扼腕叹息,却又觉得此计尤为精妙。毕竟他得了这些消息后,想的也是要如何接近徐福。毕竟赵政若真有将他们这些贵族后裔血脉一网打尽的意图,那么沉船无疑是最保险又可靠的手段。

想起祁闻说的,阿娓口中诡异的船棺陪葬之论,夏虞一时也只能暗自揪心。按照赵政的秉性,肯定是安排军队杀戮他们之后,下令返航时方才会沉船。就像举行贵族的丧葬一般,造墓之人又怎么可能活着回去,告诉别人他们葬在了哪里?故此,他也认为沉船的事情可以先放一边,现下对他们威胁最大的还是那支军队。

可说起性命之忧,这船上还有比徐福更惜命的人么?当年徐福敢带着他们偷偷回去,隐姓埋名的生活,便证明他还是怕死的。他或许也有与赵政合谋,但若是此事关乎他的性命,要他倒戈相向,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接近徐福,说服徐福倒戈相向。夏虞细细思量了一番,突觉得与其他去寻徐福,倒真不如用子张儒的祁闻去接近徐福,祁闻这次倒真是走在了他的安排之前了。

却说祁闻来到徐福的屋前,经仆人传话,得徐福允许后,方一脸镇定地迈步进屋。

徐福见他极为恭敬的向自己行礼问好,一点都没有被人出卖的慌张和自觉。不由衷心叹道:此子不俗。

这样想着便打开了自己屋中的密室,引祁闻进去相谈,以示亲厚。

徐福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番盛情完被误解了。因为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一个早慧的孩童,更是一个深受儒学思想一贯影响的孩童。

故此祁闻一见他招待自己入密室商谈,脑海里瞬间冒出几个根本不在同一回路的想法:这徐福果然有问题,好好的屋子里还设密室,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干嘛不在屋子里谈,不是说坦诚相见么,难不曾他有什么不敢让别人听去的?密室、密室,他莫不是要在密室中暗害于我?

且说徐福将祁闻引入密室后,便发现原本镇定的孩童气息有些变化,神色也越发谨慎了。不知缘故的徐福微微蹙了蹙眉,细细一想却立马明白过来。暗觉好笑的徐福舒缓了自己的神色,坐定后,方亲切地唤祁闻入座。

注重容仪的祁闻便又向他行了个揖礼,方才告罪入座。见徐福等着自己说话,便镇定地开口道:“徐师今日唤我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徐福的嘴角略为抽动了下,暗想,这小子大概不知道告密的小田究竟说了些什么吧,如此这般反客为主,是在试探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因想着自己是要招揽此人,而不是问罪,便推脱着说道:“听小田说,你想见我?”

徐福的话虽是问句,用的却是异常肯定的语气。祁闻想着这没什么不可说的,又是自己真实意思的表达,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想见他。

徐福见祁闻点头,方才继续说道:“我知你叫祁闻,上次也随我一起出过海。听说你自幼聪慧,入飞舟以来规矩、学识都是不错的,是个好孩子。”说道这里,徐福不禁伸出右手,用两指敲着桌面,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怎么就突然想要派人试探我呢?”

“派人、试探?”祁闻猛地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徐福,那样子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见徐福依然敲着桌面,祁闻便忽然起身,砰然下跪,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徐师是从何处听来这样的谗言,此等不逆之心,闻都不敢想,何况还是不逆之举?”

见徐福神色不改,似是不信。祁闻便哽咽着继续陈情道:“闻自幼受儒学熏陶,行为处事皆以子张师所言的‘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为戒。闻自问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闻之所求不过是能得与徐师一面晤,仓促间托小田引荐,不想竟被曲解至此。小田谗言,或是恐吾得徐师青睐,彼失恩宠。闻心惶恐,还望徐师明察。”

徐福见祁闻这般,心下便信了几分。毕竟田齐那小孩子才不过七岁,七岁的孩子听不懂话,争宠误事也是有的;这祁闻九年前都跟着自己了,虽然并不亲厚,但此子行事颇有古儒风范,教书的宋老夫子也曾夸过他沉稳。这般沉稳的孩子,如今这般,怕当真是受了委屈吧。

于是徐福便起身扶起祁闻,笑骂道:“你这孩子,亏宋老夫子还在我面前夸你稳重,被人冤枉了好好说便是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就跪起来呢?”面上虽笑,心下却想着他若只是想要与我面谈一番,为何不效仿毛遂自荐之?反倒要将引荐之事托付给一个七岁的黄口小儿呢?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我还得再试探试探他。

祁闻见徐福来扶,便顺势而起,带些歉意地说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想着小田是田齐之人,徐师又出自田齐,同乡亲厚,故此方托他为我进言。不成想小田竟疑我至此……”见徐福神色稍解,方才继续道,“今日之事,还请徐师看在小田年幼的份上,莫要与之计较。”

徐福不由呵呵一笑,心想:这孩子倒很会顺水推舟,倒打一耙。原该计较小田之事的,怕是他吧,他却拿此话来堵我,想必是怕我围绕此事继续追问了吧。也罢,我原本也不把这些许小事放在眼中,又怎么会与他们这群孩童计较,故此满不在乎道:“这是自然。”

祁闻见徐福似是信了自己所找的理由,便知危险已过,自己不再有性命之虞。一直紧着的心一下子也放松了,不由舒了一口长气。

徐福见他这样,反倒觉得他总算有些孩子气了,因而笑道:“小祁,我长得有那么吓人么,你竟然怕我?”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见死不救

祁闻见徐福这般问,有些不自在道:“徐师和蔼可亲,我原本是不怕的。只是……”

“只是什么?”徐福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密室压抑,闻不知所措。”

徐福闻言大笑,试探地问道:“这么?你以为我引里入这密室,是要在此将你暗害了不成?”

祁闻被点破心思,面色不由一红,对此倒也不曾否认,只厚着脸皮,小声说道,“与徐师交谈,心中的确惶恐不安,担心一言不合,就被徐师伤了性命。”

听了祁闻的话,徐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尴尬。他呆呆地看了祁闻半晌,方才惊诧地追问:“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徐某人虽不敢说顶天立地,但到底也是一心向道,行的端、坐的正的,岂会因区区一言就害人性命?”

祁闻一脸不信地望着徐福,发亮的眼睛把一向温和的徐福都看毛了。徐福暗想:难不成自己平日里哪里没做好,让这孩子误会了?将自己的行为言语细细过了一遍,发现并没有漏洞,便又疑惑地望向对方。

祁闻见对方望过来,忙退了一小步,说道:“那年,就是徐师说水土不服并无大碍,挺一挺就过去了,而后我们屋的阿炎,就因此事而丢掉了性命。或许徐师未曾杀人,可很多人都是因徐师上书而死。船行海上,孩童有不适,徐师却又见死不救,端的是个心肠狠毒之人!”

“阿炎?”徐福的神色先有些迷惑,而后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起来。他是记得阿炎的,九年前他领着他们出海,阿炎是船上因水土不服而死掉的第一个人。

那事确实是他不对,是他行事前未曾考虑周全。只是他也有他的苦衷,那时船才刚出海,倘若一开始就耗尽药材医治,此后遇事,岂不是无药可医?更可怕的是,那时他根本没预计到会有那么多孩子会不适应船上的生活,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他总不能因小失大,不顾及这一船之人以后的生存吧,毕竟水土不服不是大症,挺一挺也就过去。如今见这祁闻因当年之事,而误会他是个见死不救、心肠狠毒的人,这感觉就确实不大好。

故此徐福苦笑了笑:“当年之事,却有苦衷,等你大些或许你就能明白了。”

祁闻却摇了摇头,说道:“徐师的苦衷,闻自是清楚,只是阿炎是我的挚友,我是亲眼见他无药可救,病死船上,最后被施以水葬的。”

“你是因阿炎之事而恨我,所以才托小田来试探我?”徐福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斩钉截铁地说道。

祁闻又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此事徐师没错,我也不恨徐师。”见徐福不信,不由苦笑道,“其实我此番前来面见徐师,却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这是一件关乎着咱们这一船人的性命的事情,这一次,闻还恳请徐师不要再次见死不救了!”

“何事?”徐福倒是好奇这孩童要说些什么了,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会关系这一船人的性命。当然,他心里却没将这当一回事,毕竟这祁闻也不过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罢了。

祁闻见徐福这般镇定,便知道徐福没太将他当一回事,他到底不如夏虞,有强横的实力证明过自己,得到过徐福的和青睐。可事已至此,又岂容他临阵退缩,故此也硬着头皮,正色地说道:“徐师,请恕闻大胆直言了,以我看来,这一次,我们怕是依然寻不到仙山了。”

听闻这话,徐福神色未变,只是深深地看了祁闻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

祁闻见徐福如此,神色突然大变。徐福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一结果么?

徐福见祁闻神色大变,不由哈哈大笑:“你说得没错,我们这次依然会到不了仙山。因为这飞舟已被人做了手脚。”见祁闻神色有异,徐福便想着试他一试,于是认真的续道,“大概再行十来天,这船就会因为漏水而沉掉,如无意外,这一船的人都会淹死在这茫茫深海之中。”

乍听此言,祁闻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只觉得一时天旋地转,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为什么?”祁闻扶着桌案强自稳住了身形,这感觉丝毫不逊于十多天知道赵政在寻仙一事上的阳谋。那时他和阿娓都以为赵政是想要借机驱逐六国贵族后裔血脉。不,这么以为的,也只是他一个人罢了。祁闻突然想起阿娓那日所说的船棺陪葬的诡异言论,聪明如阿娓只怕早知道这船是要沉的吧。

也是了,论起手段来,驱逐又怎么比得上斩草除根呢?

“为什么?”祁闻神色凄然地看着徐福,眼泪潸然而下。

徐福原本不过是想试探下祁闻,却没想到自己反被对方的反应惊住了。他愣愣地看着祁闻,心想他昔日到底是小觑了船上的这群幼童。他们中也不乏不惧生死,才智无双的人物,如已逝的阿安,又如此时的祁闻。

他自是清楚祁闻所问的两个为什么,正是因为清楚,才越发觉得祁闻是个人物。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不是不能说,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被祁闻那有些悲天悯人的眼泪所震住,让他一时也说不上话来。

“为什么?”祁闻低声啜泣着,执着的问道:“难道,此时此刻,徐师还不想坦诚相告么?”

徐福认真看着祁闻,谨慎地问道:“这次的船,在修缮之时便被人动了手脚,船底开凿了大大小小近百个漏洞,用蜡和油脂灌满填充。一旦出海,经海水不断侵蚀,进水只是时间问题。”

此时的祁闻神色稍解,直直看着徐福,像是在分辨对方话中的真假。半晌方才说道:“既然徐师早已知道,为何还要登船?为何还要出海?”

徐福淡笑着说道:“出海,我们或有一线生机;若是不出海,两年前,我们这七十多人就该魂归天命了吧。”

“子张师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故此我宁愿我们死在两年前。”祁闻用谴责的语气说道,“那样就不必再新搭上这三千多个幼童的性命了。”

徐福听得祁闻这么说,一时也没有了言语,密室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见祁闻不满地望着自己,徐福不由苦笑着问道:“你以为,我不带着他们出海,赵政就会不伤这三千多孩童的性命?”说着便径直坐到座椅上,端起了案上已冷的茶盏,抿了口,重重放下。冷哼道,“你又对赵政了解多少?他的自负和残暴又岂是你这种孩童能知道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徐福的自辩

祁闻听了对方的问话,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座椅上。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心有不甘,面色却是无可奈何。

是啊,他又有多了解赵政呢?

他所知道的赵政,便是残酷和血腥的。灭六国期间就曾坑杀过赵国二十万降卒,六国破灭,民不聊生,他却并未曾修生养息,而是直接派遣六国遗民及其六国战俘修筑长城、修筑陵墓,期间还耗巨资建造了飞舟。这个大秦的血腥帝王用他铁血的手腕将这片土地弄得统一完整,却也同样用他的铁血手腕压榨着六国的百姓。

他似乎忘了要统一人心,又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他以为只要六国的人死绝了,这天下便只有他秦国了。

祁闻苦笑了笑,赵政他其实也注意到要统一人心的吧。他下令废弃了六国的姓氏、下令统一度量衡、下令统一文字、下令统一货币……这么多的统一,其实也是想要让人从此遗忘六国的一切吧。抹灭其存在,也自然会要抹灭他们这些六国贵族的存在的吧。而他们这些六国贵族孩童,又怎么会被允许长大呢?

祁闻嘲讽地声音在这密室中响起:“看来赵政也不太信任徐师嘛,否则何至于此?”卸磨杀驴、杀人灭口,此时的祁闻根本不知道赵政的计划是一环扣一环的。

“呵呵,我不过是赵政另一个计划的引子罢了。”徐福苦笑了下,沉稳地说道:“他以寻仙之事为阳谋,谋取六国贵族后裔;以飞舟为阴谋,谋取你等的性命;再以我为引子,而后名正言顺的迁怒天下术士。”

祁闻瞪着双眼,不知置信地看着徐福,徐福却并不理会自己的这一席话会在这个幼童心中掀起多大的风浪。他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着:“你以为他的目标就只是天下术士么?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这个引子到最后,会被放大到殃及诸子百家吧。”????听徐福这样说,祁闻的脑海中便很快将这个计划联系起来。是了,徐福是带着他们去寻仙求不死药的,飞舟一沉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活着回去,失期一次的徐福、又没拿到不死药的徐福还敢出现在赵政面前么?不管他是生是死,只要他不出现,赵政便有十足的借口宣布徐福欺骗他。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徐福不知所踪,那么被迁怒的便是天下的术士了。术士、道家,道家在诸子百家中向来与世无争,既然道家都被牵连了,那其他诸子百家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祁闻突然觉得悲哀,巨大的悲哀袭上心头,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他用悲怆的声音对徐福说道:“你都知道这一切?”

徐福同样悲哀地回望他,悲愤地回答道:“知道了一切又如何,我敢说出去么?我能说出去么?我又敢逃命么?每一步都被人算计着,拿捏得死死的,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我自是要珍惜。”他看了看祁闻,方才吸了口气,缓缓续说道,“何况我还不能这样死去,我也不甘心这样顺着他们的心意死去。因为我若当真这样死去,那么所有的罪名都是我徐福一人的了,我即便是死了,这身后的名声也怕只是臭不可闻吧。”

“那你又能如何?”祁闻突然觉得眼前的徐福有些好笑了,所以他不由笑着看他,似乎好奇他要如何自救。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出海时路过的那四个荒岛么?”徐福见祁闻点头,目光坚定地说道,“我算计过,在飞舟沉没之前,我们是一定能到达那里的。我会带着你们上岸,我们要用飞舟上的物资好好活下去,我们要保留着各国的文化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们的后人才能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洗刷赵政留给我们的冤屈。”

祁闻一时噤声,他诧异地望着徐福,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实在想不出眼前的这人是如何封住上次那一起回航的仆人、水手、百工们的口的,他们居然将发现四岛的消息瞒过了赵政,为这次出航的众人留下了这一线生机。可是最让他诧异的还是,徐福居然早就打算救他们,救他们这群六国贵族后裔。

所以他声音发颤地问道:“徐师,难道第一次出航,你是想要将我们运到更远的地方去么?”

听了祁闻的问话,徐福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了。

半晌后,他点了点头,无不遗憾的说道:“发现了那些荒岛后,我便相信更远的地方还有其他荒岛。我想将你们送得更远一些,送到大秦的铁骑和战船无法到达的地方去。只是天不随人愿,遇上大风暴,他们终究还是丧命了。”

徐福的神色有些痛苦,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早知道,早知道我那时就该果断的将你们安置在那四个荒岛之上,也好过被风浪卷走,白白丢掉了性命。”

祁闻也一时怔住,变得同样遗憾起来。他甚至在想,如若不是想去得更远,那数千人也不至于丢掉了性命,而阿安也不会在回航时因为救夏虞而死掉了吧。

祁闻怔怔地与徐福对望,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祁闻哽咽着问道:“那么,从一开始徐师上书所言的海上仙山就是为救下我们这些贵族后裔而欺骗赵政的?”

徐福没料到眼前的这个小人思绪跳跃得如此快,有些惊诧,半晌方才回答道:“海上仙山并不是假的、不死药也不是假的,这些书中都有记载,我若信口胡诌,又怎么能骗过赵政及其朝臣呢?”徐福见祁闻不信地看着自己,含笑继续道,“你以为我讲的那些故事真的只是蛊惑人心么?”

“难道不是么?”祁闻歪着头,接口道,“子曰,‘不语怪力乱神’。”

“呵呵……”徐福好笑得看着眼前的少年,解释道,“孔子他也只是说‘不语’而已。但有些事不说,就真的不存在么?”

“真的存在?”祁闻不可置信地继续追问道。

“那是自然。”徐福肯定地回答道,“不过不在人间界,凡人看不到也到不了而已。”

见祁闻依然将信将疑,徐福也不再多做解释,毕竟有些事,不是只靠说就能让人置信不疑,而此时此刻徐福也不想让祁闻知道得太多。

祁闻虽然对徐福仙山一说不置可否,但亲耳听见徐福说出上书目的是救他们这些六国贵族后裔后,也忍不住心潮起伏。他‘啪’地一声跪了下去,稽首拜道:“徐师大恩大德,闻无以为报。为今只有稽首再拜,代这数千孩童叩谢您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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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放出消息

徐福忙起身扶起他,笑道:“你不必如此,我救你们,也有我自己的私心,这些事,我暂时不想说,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祁闻顺势而起,却也不好去追问对方的私心,只得感激道:“不论如何,徐师您是从赵政手中带走了我们,纵然前路未卜,闻心依然感激。”

徐福见祁闻如此说道,便知自己拉拢他的目的业已达到。便笑着邀其对坐,笑道:“我知你素来聪慧,如今一见,却发觉你竟丝毫不逊夏虞。满腹才学,就此荒废了岂不可惜?我的打算现下也终究只是打算,能不能成事尚不可知。不知祁闻小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说着,拿起案上的茶壶替祁闻斟了一盏。

祁闻道了声谢,用手碰了碰茶盏,却并没有端起饮用,而是无意识地转动着茶盏,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半晌方才谦逊地问道:“徐师既已将出路安置的如此妥善,闻实不知,还有何事是需要闻相助的。”

徐福见祁闻不饮,便知对方未曾完全信服自己,有些恼怒。但一细想,觉得对方的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便放缓了语气,朗声说道:“船上的这些孩童,都是为了寻仙侍奉仙人而来。若是被我一股脑地送上荒岛,只怕会生出些变故吧。”见祁闻抬头看着自己,徐福不由摸了摸下巴上浅浅的胡须,继续说道,“我需要你将赵政的阴谋传扬出去,到时候希望这些孩童能安然接受安排,下船去荒岛。”

祁闻将落在茶盏上的手收回到自己的腰间,寻思着赵政的阴谋却有其事,宣扬出去,帮他稳定幼童们的情绪也无不可。毕竟只有上岸才能活着,助他一臂之力,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只是上岸后他到底有何图谋,自己并不清楚,此事则不得不防。

这样想着便点点头,应道:“徐师一切为我们着想,闻若不尽力相助,岂不是不仁不义了。还请徐师放心,此事便交于闻吧。闻务必会在到达荒岛之前说服所有的幼童。”

徐福见祁闻这样大张旗鼓地保证,不由更高看了他一眼。朗声笑道:“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说罢起身,向祁闻行了个揖礼。????祁闻忙起身回礼。一时间宾主俱欢,徐福不由又将古今故事挖了些出来与祁闻攀谈了许久。

后来眼尖的祁闻见密室中沙漏将尽,便起身辞行道:“今日得以与徐师一晤,闻着实获益良多,受益匪浅。如今天近傍晚,思及徐师还有伤在身,闻就不再多做打搅了。今日行事鲁莽,若有得罪徐师处,还请徐师见谅。”

徐福看了看沙漏,点了点头,又谦了一回,方才允了祁闻的辞行。

徐福笑着打开密室,将祁闻送了出去,又命仆人替他相送。祁闻谢绝了徐福的好意,离开此处后,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祁闻的室友们见他回来,不由关切地围了上来,急切地追问他此行经过。祁闻被三人团团围住,见他们各说各话,竟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得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待众人平静下来,他方才看向今日出卖了他,现下被另外两人排挤在一边的,双眼红肿的田齐孩童。

他缓缓走了过去,见对方眼中似乎还含着眼泪,那副模样他只一看,便明了他被叫出去后,屋里发生了些什么。

祁闻一时有些感动,用眼神向其他二人表示谢意,复又看向那个独立的孩童,开口道:“小田,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当真让我失望至极。”

那个被唤作小田的孩童被他这么一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来,低声啜泣:“祁哥哥,我不是故意要出卖你的,只是徐师太厉害,三言两语便把我拿住了,我不得已才供出你的。”说罢,偷偷瞄了祁闻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哭泣。

祁闻自是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里。心下喟叹,到底是他识人不明,又或者田齐的人本身就不该用,毕竟这孩童的性情一如他的祖先。

要知道当年姜姓吕齐才是齐国的君主,那时好心的齐侯收留了当时因为内乱而逃到齐国的妫姓陈氏公子完,赐封其为田氏,可就是这个受人恩惠的田氏后人,恩将仇报,使吕齐绝祀,取而代之。这便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田氏代齐”了。

想到这里祁闻不由苦笑了下,算起来他对于这小田还并无大恩呢。这么一想祁闻也就放开了心思,安慰道:“你别再哭了,这事原本就是我思虑不周,让你为难了。他们也是见你告密一时生气才针对你的,在此我代他们向你道歉。”说罢郑重地向小田作了一个揖礼。

祁闻的这个揖礼,着实惊到了众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便是那个田齐的孩童也瞬间止住了哭声,怔怔地看着祁闻。

见众人愣住了,祁闻不由微微抿了抿唇,朗声道:“把门关起来,我现在有件及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

夏虞见祁闻这么说,忙越过几人,去关门。栓好门后,三人便一起将祁闻围在中间,竖着耳朵凝神细听。

祁闻见此,也不再藏私,只用他独特而温和的声音,轻轻述说着今日和徐福的点点滴滴,说着赵政的阳谋和阴谋、大船将会沉没的消息以及徐福的安排。

完了,他安抚住两个幼小的孩童的情绪,而后偏头问夏虞道:“阿虞,对此你有何看法?”他抬头望向夏虞,似是习惯了以他为首,凡事遵循他的意见行事。

夏虞闻言,难得地沉默了一番。而后他才长叹一声道:“徐福的安排的确是可保此行万无一失。可是,就是他安排得太精细,表现得太过无私,对于他的目的和图谋,我才更加不放心。”

祁闻闻言,亦是点头赞同:“徐福此人此举,着实让人看不透。今日原是我想去拉拢他,不曾想反被他拉拢了,我简直……”

夏虞却止住了他的自责安慰道:“能探听到这么多有用的消息,你也殊为不易了。”而后他站起身来,环视了屋中的三人,朗声决定道,“徐福既然要我们放出消息去,那我们便把消息放出去吧!不管怎样,徐福当下的对手,还是那支军队。而我们自是先保住性命要紧,剩余的,可以缓缓图之。”

祁闻闻此,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现在船上三千多人的性命,都握在我们手中了。这几天里,我们四人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将消息放出去,稳定好你们各国后裔的情绪,并说服他们同意上岛。到时候一到荒岛,大家能服从安排,第一时间下船。”

“好。”一个孩童应声道。

“嗯,我会努力说服田齐的孩童随我下船的。”那个田齐的孩童握着拳头,向祁闻和夏虞保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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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旁思夜绪

夏虞见四人议定,方才开口说道:“这事急不得,如今飞舟才出航不及一日,此刻将消息放出去,难保不引起船上的动乱,届时集体要求回航,只怕会反逼得徐福和那支军队联手。依我看,不如船行五日后再行将消息放出去。”

祁闻闻言,迟疑了一下。另外两孩童根本说不上话来,此刻自是望着祁闻,看他怎么说。

夏虞见祁闻神色迟疑,不由摇头道劝道:“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越是紧要,越是急不得。”见祁闻微微有些意动,不由又补了一句,“我觉得,对于这件事,对于徐福此人,阿闻你该先去问问娓姬的意思。所谓旁观者清,便是要说服大家下船,上荒岛求生,有她相助,应该会容易很多。”

祁闻听了这话,也觉在理,便点头应道:“那行,此事咱们四人先闷在心里,谁也不许对外走漏半点风声。明日一早我就去见阿娓,得了消息,我们再行商议此事。”

三人闻言皆慎重地点了点头。

一屋四人,因这消息,无形中关系又更紧密了些。祁闻做主将随今日送来的东西平均分给四人,四人便就这这些东西越聊越远。待到晚膳送来时,四人皆已吃撑,只令送膳之人,平白跑了一趟。

却说阿娓从巫颂屋子离开,回屋之后,就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随见此,也不敢轻易打搅她,只得任由她闷坐在单人榻上发呆,自己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陪着。

过了许久,阿娓才回过神来,偏头对随道:“我的侍从影今天醒了,明日一早就会过来当值。他这一病,病得有些久了,如今虽然病愈了,脑子却病糊涂了,好些前世都忘了,所以这屋中的规矩、我的习惯这些,明日还要劳烦你一一讲给他听了。”????随完全没料到阿娓回神过来,会丢给她这么一件事,心下微微有些骇然。而后又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难怪她今日下午见那影和姑娘对答,当真不太像主仆的样子,丝毫没有上次她随阿兄们一起上船看夜明珠时,猛然瞥见的那一副高冷却忠心护主的侍从气息。

随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试探地说道:“如影随形,那影侍从,毕竟跟姑娘在先,我这后来之人,到底有些……”

阿娓摆了摆手,止住了随接下去要说的话,而后才缓缓开口道:“你出生墨家,行事妥帖,此事交由你,我十分放心,你也不必如此谦虚客套,反正在船上,我们三人是一体的。不允许我们中的任何人行差踏错。”

“我明白了。”随忙拱手应答道。

阿娓便点了点头,略过此事,又问及其他:“下午你去卢景处送东西,他作何反应?”

随不解自家姑娘为何不问及陈彦,反问及那个不想熟的卢景,一时暗自诧异。那孩子有什么好的,值得姑娘如此重视?

好在她还是行止有据,很快收敛了心神,认真地回答道:“卢景公子见到东西十分意外,倒是拉着我说了好多话,大多是感谢姑娘还记得他,有好吃的东西还不曾忘了他,又抱怨说明明都到了齐地,他却没能回趟家,说船今天开走了,也不知他阿娘阿兄今日有没有前来送行……总之,他碎碎念地说了好多,十分的孩子气。”

阿娓听了笑道:“他就那样的性子,赤子之心,倒与今日那个和夏虞比武的孩子有些类似了。”说道这里,她不由笑了。只是同样是赤子之心,这二人差别也太大了吧!一个是剑道传人,剑术厉害得令人叹为观止;另一个却是个孩子气的吃货……想起她离魂时所见的卢景,阿娓不由摇了摇头。

随见此却暗自在心里嘀咕道:那卢景公子真的孩子气得很,也没见有什么特别之处啊,怎么姑娘对那孩子格外看中呢?难道是对方的孩子气,正好入了自家姑娘的眼?还是说自家姑娘见到那卢景,想起其他与之性子一般的亲人来?

随心底胡乱猜测,面上却不露出半分,更不曾开口询问。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的生活,适应了她侍女的身份。既然是侍女,就该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之后阿娓又细问起随去送东西时,一路的所见所闻,问起各人的同住情况及关系如何。阿娓问着,随便答着,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耗过去。

待到入夜,随侍候阿娓睡下。她替阿娓掖了掖被子,复放下两层帘子,方才起身回到单人榻上打坐。

夜间静谧,此刻她才有余暇去细细感受船在海上航行时的动静。她真的随姑娘离开故土了,船今日是真的起航了。那么,她那些远在大秦的亲人会想念她么?

一直以来,状若无事的随,听着船桨卷起浪花的声音,听着夜间海风的簌簌声,有些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家,想念亲人了。她默默在心底想着:也不知两位阿兄有没有寻到姑娘要找的那人,有没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不知道阿爹阿娘他们得知他们兄妹三人的不幸遭遇,会不会一怒之下带着墨家弟子,对上那郡守;更不知道她坚持不回去,坚持留下来随姑娘出海,会不会连累里掌柜遭受爹娘埋怨;也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听说她的遭遇后,能不能就此忘了她,另娶他人……

随突然湿了眼角,而后捏紧拳头,拼命让自己不再去回想。她甚至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催眠:受辱之时,你原本就应该死去的。那时你没死,还苟且地活下来,既然活下来了,那就要好好的活出个新模样来。至于曾经,你就忘了吧!如今你已是家族的耻辱、家族的罪人了。你现在只是随,是别人的侍女,你跟墨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也已经不再是慎语了!

寂静的夜里,随在无声地落泪。此情此夜,却不知又有多少孩童抱着被褥思念着家乡;今时今夜,更不知有多少户人家的枕上沾满了思亲之泪。

船上的哭泣声,自是会被千年寒铁木打造的房间消音,会被滚滚袭来的海浪声掩盖;至于那些枕边的思亲之泪,除了枕边之人,谁又会注意到?谁又会在意呢?

君王一时意,多少离人泪。也不知此刻行至齐郡的赵政,听闻飞舟业已出航,会有怎样的表情?或是悲天悯人?或是松了口气?或是面无表情?

阿娓深吸了一口气,又恐惊动到外面的随,只得放缓了呼吸,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清心诀》来。夜间感伤,无济于事,徒添情绪,何必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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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果决

旦日,阿娓从睡梦中醒来,照旧凝神打坐,许是近来勤修《清心诀》的缘故,这一次她完美收功后,竟发现自己未曾大汗淋漓。

心魔之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渡过去了么?阿娓一边收功,一边暗自思忖着。

帘外的随,听得里面有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不由隔着帘子问道:“姑娘可是起身了?”

阿娓“嗯”了一句,算是应了声。随闻声,便手疾眼快地将厚的那层帘子卷了起来,做好这一切,方才隔着薄帘回话道:“姑娘,影一早就过来了,姑娘现下可要见见?”

阿娓推开了靠着床榻的窗子,海风便带着鲜咸的气息扑面而来,也将薄薄的帘子吹起了一角。

拾遗便是透过那一角,瞥见了阿娓晨起的模样。其实,他一早过来,便是想趁机看看小巫雅的睡颜的,毕竟在他还是鬼修的时候,他只要愿意,是可以无所不在,终日陪伴在巫雅左右的,可一朝成为人,方才明白,原来做鬼时能有的便利,做人时反倒成了一种奢望。

帘子落下,窗前的光线,将阿娓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映射在薄帘上。朦朦胧胧地只能让人更加遐想。拾遗欲上前去,随却身影一闪,拦在了他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尊卑有别,影侍卫还请自重。”

又是自重!拾遗心底一百个不满意,却又拿这守护着在阿娓身边的侍女没办法。没办法,谁叫昨夜巫颂因小巫雅的所求,细细叮嘱了他一夜。讲做人的规矩、将主仆尊卑、讲这一世小巫雅身边的人和事……再加上他是舍弃修为夺舍影的,影去了,他一身的功夫运转之法,自然也随影记忆去了。细论起来,现下他还真不是这侍女的对手。????要越过这个认真负责的侍女,去接近小巫雅,要让小巫雅更重视他,看来他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找到运转影身上内力的功法,而后勤修苦练,若能再进一步,比得过这随,方才会被小巫雅看中吧。故此,他只有轻咳了一声,而后退开两步,对着帘内的清影说道:“姑娘,影有话想要对姑娘说。”

“那就说吧,随也不是外人。”阿娓起了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拾遗迟疑了一下,方才低头敛眉道:“姑娘也知道我近来病了一场,忘了好些前事。故此还请姑娘准我三天假,教我好生休养,兴许能想起些什么来,也未可知!”

阿娓听着拾遗这般冠冕堂皇的谎话,也懒得跟他计较。自知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当下的身份,而她也并没有到非用他不可的时候,便摆了摆手道:“三天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你五天的时间。五天之后,希望你能调整好心态,做个合格的侍从,你能办到么?”

拾遗微微迟疑一下了。

阿娓却不再去看他,果决地说道:“倘若你办不到,五日后你就留在隔壁听命吧,我这里也未必离你不得。”

拾遗闻言赫然抬头,见阿娓的神色不似作假,心知她这是恼了,也是认真的话。当即表态道:“姑娘放心,五日后,我会还你一个合格的侍从的。”

“行,那我等着。”阿娓微微颔首,而后不耐烦地对拾遗道,“如此你就先退下吧。”

拾遗心有不甘地望了阿娓一眼,见其眼中真无留恋之色,倒也难得堵了回气,二话不说的拂袖离开了。

随在一边看着这对气氛古怪的主仆,一时大气都不敢出。待到影退下后,她才忍不住多了句嘴,出言喟叹道:“姑娘,这影失忆后,脾气却是大了不少,跟以前都判若两人似的。”

阿娓闻言斜了她一眼,冷冷道:“说得你好像对曾经的影很熟悉似的。”

随听了这话,知道阿娓这是不喜她搬弄是非,研究她身边之人。随当即低头认错,因不敢再随意开口,只能专心打水,而后伺候阿娓梳洗。

孰料早膳刚过,祁闻便依约前来拜访。阿娓便安排随布上鲜果等物,亲自招待祁闻入座。祁闻一边入座,一边乘着随安排东西的时候,偷偷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的陈设。心中暗忖:比起上一次他过来,这屋中又多出了好多东西。看来姬安这妹妹挺懂得享受的。

贵族懂奢华,雅士懂享受。这阿娓兼而有之,如此定是不肯轻易舍掉性命,轻易去死的。这样一想,他自觉又多了几分把握去说服阿娓助他一臂之力了。阿娓见祁闻迟迟不说话,便偏头对随道:“你去外面候着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侍候了,有事我会叫你的。”

随心知二人有很重要的事情商议,又不想让她知道。便道了声“诺”,听话地退了出去,而后守在门口。

“现在可以说了吧!”这一次面对祁闻,阿娓似乎随意了很多,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了。

阿娓这般行事,倒将祁闻准备的一席官方客套的开场言辞憋回了肚子里。面对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阿娓,他只能尴尬地咳嗽一声,缓缓开口道:“昨日下午,我被徐福请了去。”

阿娓直接打断他,干脆地说道:“这事我知道,你且说些我不知道的吧,比如你和徐福都谈了些什么,再不如今日你来寻我,所谓何事?”

祁闻再次被噎,却不好问阿娓是从何而知他昨日被徐福唤去的事情,难不成这阿娓一直安排有人监视这徐福的举动?一想到这,祁闻心中又不由将阿娓高看了几分,他不由自主地又咳嗽了一声,方才缓缓开口,说起他昨日与徐福面谈的经过。

阿娓全神贯注地听着祁闻的讲述,生怕错过一丁点小的细节。到后来,她竟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拿右手指尖轻轻敲着案,似乎是一心二用,边听边沉思着什么。

待到祁闻说完,阿娓收回了手,握成拳状,极其果决地说道:“既然徐福早有安排,你就遵照行事就是了。”

祁闻闻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迟疑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你竟支持此事?”

阿娓颔首,见祁闻一脸惊诧,不由耐着性子分析给他听:“我们先抛开徐福所言的船被动过手脚一事的真假,从你的讲述来分析,徐福忌惮那支接过密旨的军队,这一点毋容置疑。”

见祁闻点头,阿娓便继续说道:“可是,目前船上的局势、派系都很平衡,是以每个人的面目都深深藏在面具之后。徐福想控制全局,当然想要知道他们的目的,自然是要选择打破这种平衡。你想,沉船的消息一旦被放出,船上的局面会倒向哪边?”

见祁闻似懂非懂,阿娓却难得冷笑道:“徐福倒是好算计,想借我们这些童男童女,去对付那支军队呢!”

祁闻闻言,微微动容:“你此话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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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杀机

阿娓见他似乎想不明白,不由偏头问道:“一个要救所有人性命的‘恩人’徐福,一群接过赵政密旨的‘仇人’军队,你说我们会选择谁?此后又该听信谁?”

祁闻闻言呼吸都为之一屏。阿娓却并没就此打住,直言不讳地说道:“等到船上局势一乱,徐福再鼓动下大家,说军队不许我们上岛,届时为了活命,你说有没有孩童会选择铤而走险,刺杀那些士卒呢?”

“这……”祁闻听闻此事,不由暗自捏起了拳头,额上直冒冷汗。

阿娓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不由嗤笑道:“你以为这是徐福的目的?”她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带出去也算有些战斗力的,这般消耗掉,岂不可惜了!我若是徐福,定当会借满船孩童的呼声向士卒施压,再以沉船也会威胁他们的性命而试图说服其臣服归顺。而后借用他们之力,对付那岛上的原著野人,借力打力,岂不妙哉!”

见祁闻听愣住,阿娓却不由摇头道:“看样子,他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骗上那荒岛呢!”

祁闻握紧的拳头松了又握,他突然站起身来,望着阿娓道:“姑娘既然看出了徐福的算计,适才为何还要我遵照他的安排行事?”

“倘若他说的船被动过手脚之事,是真的呢?你赌得起?”阿娓也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眉眼间闪过一丝杀机,“以徐福的手段,十天之内,对船动些手脚想必也不是难事吧!他上书言及海外仙山之事,又几时在意过我们这些孩童的生死?”

祁闻闻言怔怔然望着阿娓,半晌之后方才苦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根本没得选择,只能配合他行事。”????阿娓见祁闻是真的明白了,方才松了一口气:“所以,等会你出去,就可着人放出消息了。不必担心会出乱子,必要之时,还可以让大家故意生出些乱子,让我们这些孩童间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散沙一般,麻痹下徐福。”

见祁闻点头,阿娓不由朝着门外冷哼了一声道:“他既然要看清楚这船上的派系格局,那么我们就让他好好看清楚吧!”

祁闻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在心底念叨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要对付徐福这样的小人,还得阿娓这样难缠诡异的女子出马才能事半功倍。

也亏得阿娓不知道祁闻此刻心中的想法,倘若她知道了,定会气得吐血,并从此将祁闻纳入永不来往之列,不许他再踏进她屋子半步的吧!

祁闻解了疑惑,忙向阿娓拱手道:“茅塞顿开,全仗姑娘提点。”

阿娓闻言却摇了摇头,神色淡淡地说道:“如今放出消息,隐瞒我们的派系格局这都是小事。事实上,那几座荒岛上有什么?亦或者徐福想要在荒岛上对我们做些什么?这才是关键。”阿娓心下暗猜,难道那岛上真有渺尘师祖所说的堕仙?

祁闻闻言,也难得露出了沉思之色,他迟疑了下,对阿娓道:“姑娘放心,回去之后,我定会去寻上次出过海的少年少女,让他们细细回想下关于荒岛的信息,集思广益,届时整理出来,或许姑娘能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阿娓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觉得哪里不对,顿时拉下脸来:“你当我是什么?你们的谋士军师?”

祁闻闻言微微有些尴尬,免不了咳嗽一声来掩饰。

阿娓却望着祁闻,挑了挑眉道:“话说,你们这七十多个少年少女也随徐福隐居过好些年,谁能保证你们中间没有徐福的耳目?”

祁闻语塞,回想起隐居时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心也有些塞了。

阿娓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直接出言赶人道:“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好生处理吧!横竖我在船上会受到优待,谁稀罕和你们凑在一起,平白惹徐福惦记!你若有心,不妨好好去做徐福的左膀右臂,得了他的信任,他的目的,或许你反倒能提前看透,得以防备呢!”

“你让我去做间谍!”祁闻闻言,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娓。

“为什么不可以?”阿娓一针见血地道,“想必你那夏虞兄也是这般打算的吧,怎么,你自己反倒不清楚你的位置了?”

祁闻神色一黯,而后颓然地和阿娓作别,几乎是灰溜溜地离开的。

随在门外,见祁闻神色怏怏的,也不知自家姑娘和他说了什么,只能暗自摇头,目送他离开。

阿娓见祁闻走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喃喃自语道:“果然不能小看了徐福!看来上岛后,该快刀斩乱麻,先解决了他!”言罢,眉眼间又闪过一道杀机。

阿娓收敛了一下心绪,想起徐福昨日寻祁闻是为这事,那他昨日寻巫颂阿兄,真会只为治伤的灵药的?定然是不可能的,毕竟阿兄去了那么久。可是他们谈了什么呢?亦或者达成了什么协议呢?而阿兄对此,为何不肯对她言说呢?

难不成阿兄是想借徐福之力,以防姬姓仙人对两姓仙人之约之事反悔?脑海中灵光一闪,阿娓不由一拳打在案上,愤愤不平地道:“与虎谋皮,能得几分好?阿兄真是糊涂!”

随听得里面的动静,因阿娓未曾叫她,一时也不敢去窥视,更不敢进去一探究竟。

“看来这徐福,当真是留不得了!”阿娓坚定了神色,眉眼中满是郑重之色。她心事重重地坐在单人榻上,一个人静静地想了很久。有千种方案、万种计谋,在心底一一划过,可又被她一一否定。对付徐福,做不到一击必杀便是枉然。谁知道他手中会有多少巫颂阿兄所赠的灵药。

阿娓神色不定地盯着于隔壁共同的木板,像是研究着与巫颂有渊源的身份一般。她眼中开始变得有些焦躁,而后又渐渐趋于平静,半晌过后她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终归是要逼着我去做出选择么?”

阿娓苦笑着摇了摇头,之后愤愤言道:“我又不是儒家之人,就怎么不能鱼和熊掌兼得了!阿兄,就算是你要护着徐福,我也保证会从你手中取了他的性命的!论谋算,我还没输给过旁人!”

决心既下,目标既定,阿娓反倒轻松了起来。整了一下仪容,她方才将门口的随唤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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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泾渭分明

随进来后,见阿娓神色无恙,先是松了口气,待看到案上那个不轻不重的拳头印子,不由蹙了蹙眉。可阿娓什么也没说,她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暗地里却在提醒自己,下次布果之时,定要在这上面摆上一果盘,将之遮掩住。

阿娓见随进了屋,便自顾自地往外走,临走前交代一句:“你好好在家看着屋子,我觉得闷得慌,想去甲板上走走,看看风景,透透气。”

随道了声“诺”,而后目送阿娓离开。待其走后,不由摇头道:“喜怒不形于色,姑娘如此压抑自己,这又是何必呢?”心知阿娓是不能完全信任她,所以不愿意和她说些心里话,一时之间也只能迁怒于祁闻,背地里暗骂那祁闻事多,有什么事情是他一个少年都不能解决的?偏偏要来寻她家姑娘!阿娓才多大啊,他们怎么好意思让她如此劳神费心?

暂不说随的那些护短心思,单说阿娓独行自甲板处,见今日阳光明媚,好些童男童女都在甲板上惬意地晒着太阳,或闲聊,或远眺,或嬉戏打闹……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般童稚、温馨的背后,真的是如此单纯无知么?阿娓悲天悯人地旁观着这一切,恍然觉得他们也正是深知此行凶险万分,看透了出海寻仙的结果,才如此假装无知,抓紧着最后的时间,享受生活,享受这没有算计没有阴谋的片刻时光吧!

阿娓恍恍惚惚地走着神,任身边的人来来回回。突然,船上传来一阵惊叹之声,而后引得一大群人附和感慨。阿娓被挤了一个踉跄,不得已回了神。

她茫然地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但见不远处,原本苍清澄澈的海水,豁然被一波黄澄澄的海面侵袭,苍与黄在阳光底下颜色分明,放眼望去,远处是一望无垠的玄黄色的海——

这是!阿娓有瞬间的错愕。此情此景,让她猛然想起《诗经?谷风》里所谓:“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来。一清一浊,泾渭分明。????阿娓站在人群里,望着那绵延到无限远的清浊界限,忍不住喟叹道:“人有姓氏、国有疆土、原来大海也是有自己的海域的啊!”复又暗想:勃海的海神是若,却不知不远处这片浊海的海神又叫什么了。

举目望着这两海神画疆域而界限分明,阿娓心下不由暗叹:可见前人说什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却也并不在理。其实海和陆上的国家一样,也是各自画疆域而界限分明的,如此便会有利益之争,又哪来的有容乃大呢?

前辈们总是因为海的神秘、庞大,而自惭形秽,自觉渺小,却不知海虽有雅量,原也是与人无意的。谁知道海神和海神之间,会不会哪天因为疆域问题而闹僵起来?最后掀起腥风血雨?

阿娓想到这里,不由暗自摇头:可见,这世间之事,又哪来的常开不败,长盛不衰?利益、私心,所谓泾渭分明,终究是清浊不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千万年之后,这两海之间,又是谁夺了谁的疆域?一如江山的更替,姓氏的变迁——

望着这一条清浊分明,绵延到不知何处的界限,阿娓心中突又沧海桑田之慨。人与海相比,何其渺小?海与时间相比又何其渺小?岁月催人老,难怪,人一旦想成神成仙,首先想到的就会是长生不老。

可是,人的欲望,又怎么可能填的满呢?所以得到了长生不老,想要得到的就更多了。更好的仙家法宝、更好的洞府、更好的功法……或许有些福泽深厚的或是凭缘法得到,可大多数没有如此气运的仙家,想要获得更多的仙家资源,又该怎么办?

人间又杀人掠货、强取豪夺,也有打着所谓正义的阴谋算计,仙人,仙人高高在上,那也只是针对凡人而言,仙人与仙人之间,是不是亦如凡人和凡人相处一样呢?阿娓想起远古史料里记载的那些神魔之战,那些神人共谋而掀起的或统一、或分裂的战争,所谓春秋无义战,其实古来战争,又有多少是真的大义的呢?

战争葬送了多少人的生命,最后又成全了谁呢?阿娓突然捏紧了拳头,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要有利益之争?为什么这世间要有这么多阴谋算计?而为什么对付这些人,偏偏又只能用阴谋诡计去战胜呢?

终究是不够强啊!阿娓心下微微有些难受,一时之间,却分不清楚这是为自己阴谋对付赵政、徐福而觉得悲哀,还是为这古往今来的史实而悲哀。

想要不用阴谋诡计杀人,那就得自身足够强悍,强悍到一力破万法。可那样的人物,古今又能出几个?纵使出了,大多还不是冤死在阴谋诡计之下。阿娓左思右想,只觉得古今成大事者,终究还是要实力和脑子双管齐下的。

如此一想,阿娓便又不觉得祁闻多事了,至少他的信任让她多了条知道消息的渠道,便是忧了心、费了神,终究是有所得的。脑子不用就会僵,计谋久不用,也会手生。阿娓回想起离开咸阳后,至今的日子,她虽也在积极应对,但终究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没有步步为营,全力施为。

偷懒是不对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阿娓这样告诫着自己,而后紧紧捏起拳头,自我告诫道:海纳百川,尚且有疆域之争,何况你还不及海,还处在漩涡之中,怎么能就此松懈了呢?

阿娓转身,仰起头,目光看向飞舟的最高处,看向徐福所居的观景台……眼光刺眼,阿娓忍不住眯了眯眼,留下一滴眼泪来。

“哇!这片海域居然都是玄黄色的,也不知这海叫什么呢?”身边有女童拍手惊叹道。

“前人古籍中,又没人到过此处,对其命名过。依我看,此海其色玄黄,以后便叫他黄海好了!”

“黄海?这名字倒是贴切!”有人应声附和道。

“黄海?”有人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对其命名?”

“即使无人到处,无人命名,便是无主之物。我对其命名,又有何不可?”取名之人当即反驳道。

“你也不过是初来乍到?又怎知这海是无主之物呢?”有人不甘示弱地辩驳道,“凡有海处,皆有海神,前面勃海海神名若,这个海与勃海泾渭分明,定然也是有海神的。”

“海神?真有那东西么?你叫他,他会回答你么?”取名之人忍不住嗤笑道,“他既不曾答话,便不能还证明他的存在。如此,又岂能证明,此海是有主之物?”

“你……你强词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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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水土不服

无主之物四字,猛然惊到了阿娓。她忍不住回望那处泾渭分明的界限,人何其无知,怎能认为它是无主的呢?一念及此,阿娓不由想起祁闻提到的那几座荒岛,徐福想要上岛,或许也是想要将那些荒岛据为己有吧!

可是,那些所谓荒岛,又当真是无主之物么?阿娓紧紧捏起拳头,深吸了一口气,上岛活命,那也终究是一场关于生存的争夺之战吧!

也不知是因为船上之人对黄海海神不敬,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总之进入此海域不久,好些孩童都开始觉得身体不适了。

阿娓眼看着身边言笑晏晏的孩童,仿佛瞬间被阳光晒焉了一般,不消半柱香的时间,便都没精打采起来。或惨白着一张脸,或觉腹痛恶心,严重的几个竟直接口吐白沫起来……

此变故一出,众人慌成了一团,没觉不适的人,忙将不适之人或扶、或背、或抱回屋。也有机敏的第一时间去寻徐福,此刻,他们哪里还想得到徐福遇刺不久,正在屋中“静养”。

“这是水土不服了?”阿娓自言自语,却有轻微的错愕,可是这水土不服也来得太快、太集中了吧!

一念及此,阿娓忍不住望向这汪黄澄澄的海面,心里嘀咕道:还是说,这黄海真有海神,以此病痛来彰显他作为主人的存在?阿娓摇了摇头,倘若真是如此,这黄海海神也太小气了吧!

念及治病救人不是她的专长,可袖手旁观也不是她的作风。想了想,她便快步走向回廊,往巫颂的屋子行去。毫无疑问,在她认识的人里,船上医术最好的当然得数巫颂阿兄了。

只是,走到门口之时,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想起上次出海,阿兄对船上水土不服之事视若无睹,想起祁闻所说的,巫颂几乎视人为无物,突又觉得,她去寻巫颂,或许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毕竟巫颂是巫家之人,巫家之人性子向来古怪,身为巫家少主的巫颂,想来更是清高自诩,目无下尘,如此又怎能盼着他救下这些人呢?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捂住了胸口,心想:倘若,倘若不是两姓仙人之约羁绊,倘若不是她身上有巫雅的灵魂,那么,即便是她,在巫颂眼中也不过命如草芥,人如蝼蚁吧!倘若姬安阿兄不是姬姓仙人指定之人,巫颂阿兄还会屈尊和他交好,成为他的知己好友么?

阿娓讪讪地收回了准备敲门的左手,站在门口幽幽地想,或许在巫颂心底,除了亲人便只分有用和无用之人了吧!有用之人,纵使有大恶,如徐福之辈,他都会乐意结交、利用、互助;而无用之人,纵使无辜被屠戮、伤害,他只怕也懒得睁眼看上一看吧!

巫家之人或许并没有所谓对错和正义与否的分别,所以巫颂阿兄才会由着拾遗去夺舍掉影吧!影对巫颂多好?阿娓想着影曾主动提醒她给巫颂送东西,想着影和他同住几日也算有些交情吧。可他让拾遗夺舍影时,何曾念及过这几分交情?

他对影尚且如此,如此又怎能奢望他出手救治船上水土不服的孩童?阿娓手握成拳,心底默默感慨:她便是巫颂昔日的妹妹,如今前尘忘却,今生这份兄妹之情又能延续到几时?倘若某日,她和巫颂之间起了利益冲突,他又会不会念及手足之情呢?

想起他所提及的前世的天骄大比,阿娓苦笑了笑,到底是各凭本事,她怎么能寄希望于人手下留情,拱手相让呢?

想要得到什么,终究是要靠自己去努力争取。阿娓转身,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而后吩咐随取水,并找出蓍草等物。

随见阿娓神色焦急,又寻着占卜之物,不由慢条斯理地去替她盛了水,递了过去。见阿娓饮罢,方才开口劝道:“姑娘面色焦急,心神定是不定的,如此寻占卜之物做什么?占卜求诚,心诚则灵,姑娘有事不妨对我说说,倘若我能解决,又何须向天地卜问呢?”

阿娓闻言,笑道:“你能解决船上水土不服的事情的?”

“水土不服?”随闻言一怔,后知后觉地问道,“谁水土不服了?”

“今日船出勃海,进入新的海域,我刚才在甲板上,看到好多人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因此有些着急,想算算他们能不能平安撑过去。”阿娓将水具搁在案上,而后回身对随道。

“进了新的海域?”随闻言又是一怔。

阿娓也不说话,只拉了随,起身往里走,二人掀开薄帘,阿娓指向窗外,随放眼望去,见到的却是一片玄黄色的海域。

“这……”随被这一幕震惊地说不出来,半晌方才找回声音道,“这也是海?海不都是清澈的苍青色么?”

阿娓闻言叹道:“可见前人也有未曾到过,未曾见过的地方,是以记载不全啊!”她伸手拍了拍随的手臂,安慰道,“现下不是说着海水颜色的时候,当务之急,我们是该先解决船上的水土不服之事。”

见随似乎有点发怔,阿娓不由感慨道:“听祁闻讲,上次出海,因水土不服,好些人丢掉了性命,这一次,万望悲剧不要重演了。”

随看着玄黄的海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姑娘,你确定他们是因为到了这新海域,才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么?”

阿娓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若有所思的望着随:“你是发现了什么?”

“我不太确定。”随有几分迟疑地说道,“或许,他们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正是因为这海水的颜色不太正常,我觉得我们该取些水上来,让医家之人辩水制药。”

阿娓听了眼前不由一亮,而后拍手称赞道:“对,你说得对,如此我们就分开行动,你速去寻船上的百工取水备用,我去寻媚妫,找她帮忙寻医家之人。”

“好。”见阿娓难得采纳了她的建议,见自己竟然帮她分了忧,随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喜色。只见她答应了后,足下轻快地出了屋子,径直向仆役们的住处行去。

阿娓掩了门,看了看随的背影,难得地思考了一回,她平日里是不是太忽视随了?这姑娘到底是出自墨家,还是辩墨,她本不该以普通侍女来看待随的。

“或许,给随足够的空间,她真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吧!”阿娓自言自语了一番后,转身与随相反的方向行去。只是在路过隔壁之时,她足下仍旧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心中终究有几分怅然。可念及水土不服事大,人命关天,终究抛开一切杂念,毅然向媚妫的住处行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海神祭(一)

有媚妫的帮忙,阿娓很快寻到了船上的医家之人,说明来意后,其也答应出手相助。待到随带来取上来的海水,医家之人一番辩水后,坦言道:“想来是注入此水的河道都携带了大量的泥沙,才导致此海水色异常呈现黄色。如果硬要将船上出现的水土不服,归结为海水颜色的话,似乎是很没道理的。”

阿娓蹙眉望着那些浑浊的海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出言问道:“那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些泥沙里携带有某些东西,诱使许多人出现了水土不服之症?”

那名医家闻言眼前不由一亮,直接出言赶人道:“如此你们便将水留下,等我研究出结果后,再行去知会你们!”

阿娓无奈地和媚妫对望了一眼,也只能表示感激地离去。待出了那屋子,媚妫才开口对阿娓道:“此事莫说能不能研究出结果,便是研究出结果,对症下药,只怕也要先有药啊!这些医家孩童手中又没有药材,只怕……”

“怕什么?”阿娓满不在乎地说道,“船上不是备了好些药材么?不拿来救人,存着做什么?”

“可是,那用药的权利在徐福手中啊!”媚妫冲着阿娓直摇头,“你或许还不知道,有孩子将船上出了水土不服的事情汇报给徐福后,徐福回复说,让大家撑一撑也就过去了。他如今还自顾不暇,重伤未愈,还得静心养伤。至于开库取药之事,更是提都未曾提及。”

“养伤?”阿娓闻言嗤笑不已。内心深处却是为徐福说谎都不带脸红的本事而气急!且不说巫颂阿兄给他的灵药了,便是他拉着祁闻说了好多话,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这是有伤在身,安心“静养”的人么?

果然,所谓什么“恩人”,在人命关天之时,才会真的显形的。但愿祁闻那迂腐的儒生能想到这头,万莫被徐福那些花言巧语诓骗了去。只是这些事,她都不好和媚妫提及,只能偏头问媚妫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一直坐等结果?眼睁睁看着大伙儿备受煎熬?”????媚妫闻言,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医家无药便无大用,要不我们寻巫医试试?”阿娓脑中灵光一现,建议道。

媚妫回头看了看那扇关着的门,回头蹙眉道:“医家和巫家素来不睦,此事我们已经劳烦了医家之人,倘若再去寻巫家之人,只怕会得罪那位医家的……”

“人命关天的时候,还有心思计较什么门第之见?要我说,谁能解了这水土不服之症,我就服谁。”阿娓倒是难得地霸气了一回,“好了媚姊姊,你带我去见巫家之人,我去和她们说,就算回头医家之人算旧账,有我顶着,横竖我怪人一个,也不怕得罪什么人!”

“你呀!”媚妫摇了摇头,只拿阿娓没办法。深知阿娓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些孩童们受苦,她若不答应带她去寻巫家之人,只怕转回头阿娓就该去闹徐福开库发药材了。得罪医家的人和得罪徐福,不用想媚妫就有了选择。

拗不过阿娓的媚妫最终引了阿娓去见了一个楚国的小女童,只可惜问了半天,那女童却只是一个舞巫,并不是能治病救人的药巫。

媚妫一时怅然,阿娓也有些无奈,心想,难不成她真要去寻巫颂阿兄帮忙不成?

谁料那小女孩,看着热心而焦急的媚妫和阿娓,蹙眉了半晌,竟然说道:“既然你们都说船上出现的水土不服的症状是到此海域才出现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我们从前一个海域到此海域之时没有祭拜,故此海神生气了,特意降下了惩戒?”

媚妫闻言一怔,阿娓闻言却想起船在勃海出海当日,却是由王离、徐福等人举行了仪式,以三牲并礼器祭若海神的。倘若海亦有域,患寡而患不均,此间海神生气,是不是真有些道理?

那小女孩见二位怔怔的,以为她们是不信她海神生气之类的话,不由急切地说道:“海神之事真不是我说出来骗人的!”说罢她都快要哭了,“自从出了西门豹治邺,将那谣传河神欲娶媳妇的女巫送河里淹死后,似乎大家都不在相信我们巫家所说的话了。药巫替人看病或还能混得开,我们这些乐巫、舞巫之类,都快沦为神棍了……”说着,她似乎觉得说不下去了,只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媚妫见此,不由得尴尬地劝道:“你别哭啊,我们信你的,你想想啊,倘若我们不信你,我们又岂会过来找你?”

“你们过来找我,定然是以为我是药巫,听说我是舞巫后,你们明显就很失望!”那小女孩也不哭了,只含着泪,义正言辞地说道。

媚妫被人揭穿老底,脸也忍不住红了下。阿娓便在此刻便上前解围,极其认真地对她说道:“我信。不知你有可有办法通神,问问海神我们该如何弥补,才能消除这次水土不服的祸患。”

小女孩听她这样一说,当即睁大了眼睛,见阿娓神色不是作假,当即也认真起来。她看着阿娓,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道:“想要和海神搭上话,定是要举行海神祭的。只是我只是一个舞巫,凭我一己之力是无法与海神沟通的,倘若,倘若有……”说到这里,她突然又闭口不言了。

阿娓听到这话,不由急切地问道:“倘若有什么?你是不是差了什么?差了什么你说,我们会想办法替你凑齐的。”

“你真的信我?”小女孩听阿娓这样说,不由颤抖地问出了声。

阿娓为这小女孩的不安而感伤,为巫家沦落至此而感伤。她走到小女孩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信的,我是真信的。你若真不敢相信,就当我现在是茫然无措,将你当做救命稻草了。”见小女孩有几丝松动,阿娓不由趁热打铁地说道,“不就是海神祭么?为这么多人的命,我们试一试总是可以的。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的强吧!”

那小女孩听了又不由湿了眼眶,她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后,一脸正色地对阿娓道:“想要在船上举行海神祭,我还需要一个真的乐巫,最好还能备些清酒、鲜果、玉器等祭品为上。”

“乐巫?”阿娓闻言偏头问媚妫,“记得彦哥哥说起过船上有个楚国的乐巫的,是个男童,要不遣彦哥哥去请来相助。”

“这好说,我回头就去寻阿兄。”媚妫闻言点了点头,而后望着阿娓道,“可是这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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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海神祭(二)

“祭品我出!”阿娓难得阔气了一回,眉间含笑道,“万幸这些东西我现下都有。”

小女孩旁听了二人的对话,一时睁大了眼睛,这两人都什么来头?怎么她觉得极其棘手为难的事情,在她们眼中,如此轻易就完全解决了呢?

她一时有些兴奋,一想到巫家的手段会真实地出现在人前,能向世人证明她们巫家也不全是骗人的事情,都激动得停不下来。

故此她不由扯着阿娓的衣角,急切地问道:“你真能寻到乐巫?还是楚国的乐巫?”

巫家自从备受打压后,很多人都弃而转投其他行业了,此后真实的巫家赚钱养家不易,收徒就更不容易了,故此传承到后人身上的,就更少了。而巫家之中,有数她舞巫一脉最尴尬。

因为三巫之间,虽然舞巫是最通灵的存在,可换而言之,巫舞也是最无用的存在。因为舞巫离开乐巫,根本不具备什么通神之力。学而无用,这是她娘经常喟叹的。可纵使如此,不愿舞巫一脉的传承就此断绝,却又含泪将舞巫之技尽数传给了她。

她的这些感受,媚妫和阿娓自是不理解的。媚妫见阿娓被拉着,心知这小女孩是怕她们食言,不由偏头对她道:“倘若你不放心,回头可以与我一去去见那楚国的乐巫!”

小女孩闻言顿时放了阿娓,眼睛直直盯着媚妫,点头道:“好好好,我与你一起去。”????阿娓见此,不由笑道:“人命关天,此事宜早不宜迟,媚姊姊,你且带着这个小姑娘去寻那乐巫,我回去准备祭品,午膳后我们甲板上碰头。”

媚妫见此忙点头应下,小女孩见此,不由偏头叮嘱阿娓道:“祭品必须要干净,莫要让污秽之人接触!”

“污秽之人?”阿娓蹙眉。

小女孩闻言轻咳了一声道:“我阿娘告诉过我,神忌不洁之人,不洁之身。女子月信,常被视为不洁,故此不要让此刻正来月信的仆役搬弄祭品,不然适得其反,引起海神震怒了,可就不好了。”

阿娓闻言点头应下,心底却觉得这小女孩细心靠谱。

三人出了屋,又两厢分别。而阿娓回屋后,问了随的月信,得知她此刻是干净的,便遣了她去寻五个身上干净的仆役,说午膳后会用到她们。

随虽领命而去,肚子里却忍不住嘀咕道:姑娘去了哪里,怎么回来后想一出是一出的?此时此刻,她不是该焦急着船上的水土不服之事么?

且不说随如何不解,也不说祁闻因为药材之事去拜会徐福未果的事情。单说午膳过后,日头正盛之时,阿娓领着随并五个仆役,搬了两大瓮清酒,四篮子鲜桃,并一小匣子玉器来到了甲板上——

这番搬东西的动静其实也不算小,只碍于船上水土不服的人太多,好的人又多要留下来照应,故此用过午膳,过来围观看热闹的人却不多。

阿娓领着人来时,却见陈彦、媚妫等人都在那里等着了。她命人摆好祭品,偏头问那小姑娘:“你看看,可还够用?”

小姑娘被阿娓抬来的那两个大瓮给惊呆了,倒是一边大一些的长相清瘦的高挑男童的上前将祭品逐一检查了之后,过来对阿娓道:“够用了。”

“你是那个乐巫?”阿娓偏头问道。

那男童还没来得急说话,那小姑娘却抢先回答道:“是呢是呢,他居然跟我有一样的名字,若不是姓不同,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我哪里冒出来的孪生哥哥了!”

阿娓闻言一头雾水。

陈彦却走过来解惑道:“说来也巧了,他们居然单名都是一个诺字。”

“一诺千金的诺?”阿娓抬头问陈彦。

陈彦点了点头。

这时那个清瘦的男童方才拱手道:“想必是先辈们想重振巫家,做过某种许诺,因此我和阿诺姑娘才会同名吧!”

阿诺忙点头应道:“或许真是这样的。”说罢她又望着那男童,有些忐忑不安地说道,“我年岁尚浅,又是第一次在人前表演,这又是我第一次和乐巫配合,待会儿……”

那男童摸出骨笛,微笑着安慰道:“你别怕,我是乐巫,我会保护你的,待会儿你只要放心跳舞就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

阿诺闻言,使劲点了点头:“这虽然是我们第一次配合,但这是我家三代人的梦想了,我一定不会出错,定会为大家求得海神宽恕的。”

那男童闻言不由上前摸了摸阿诺的头发,安慰道:“第一次登台,压力不要太大,一次不成功,我们还可以多配合几次,熟能生巧,到时候就水到渠成了。”

阿诺点了点头,而后将抬头看了看正午的骄阳,对男童道:“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好!”那男童点了点头,而后示意阿娓等人退开一些,将大半个甲板都留给了他们。这一刻,是他们的主场,阿娓凝神看着,却听到悠扬的笛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阿娓虽不通弦乐,可乐感还是极为不错的,只觉此曲宛若天籁,古朴动听,弥漫着一种古老悠远的韵味,这便是乐巫的传承么?

如果说阿娓还停在听到此曲的意境美之上,那么被此曲惊艳到的媚妫,反应却要大得多。乐曲还能如此转调?居然还有一气呵成之感?身为乐家继承人的媚妫此刻张大嘴,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个正专心吹着骨笛的男童,望着他的指法——

陈彦作为剑道之人,不通乐理,一时只觉怪好听的,而后他的注意力就被那个叫阿诺的小姑娘吸引去了。因为笛声转高处,那小姑娘突然一把解开了腰间的系带,将外面的衣物尽数解去,内里只着了一身样式古怪,露着胳膊、细腰和小腿的套装!

“非礼勿视......”陈彦刚准备别过脸去,却见那小姑娘突然动了起来。可就是她这看似随意地一动,陈彦却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在加速,原本在他面前平平无奇的小女孩恍然间像是渡上了一层金.她在发光,吸引着人追随着她的身影.她的舞步是诡异的,步伐间似乎都不是正常舞者一步可以跨出的距离,她在不断移动,手上的姿势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而后笛声突兀地变得高亢起来,她开始旋转,快速地旋转,快得陈彦都只看见无数地残影!这是人的表演么?还是什么特别的功夫?就那个小女孩?陈彦不由抿着唇,此刻,耳边的笛声以及那小女童的舞姿,无不彰显着巫家的神秘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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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海神祭(三)

一曲天籁之音,自然将很多人吸引到了甲板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另类舞蹈,却又将吸引来的人,逼得移不开目光。

不多时,许多未患病的人,都被乐巫的笛声吸引到了甲板上,陈彦等人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只得临时充当起释疑、善后的维护之责,还是阿娓霸气,直接令随去寻了笔墨来,在甲板上画出了一个可供围观的圈子。

众人听得陈彦释疑,知道了这是巫家之人在对海神祭祀,恳求海神赐福消除这场水土不服的灾殃,一时之间,心思各异。有感于其诚的,有骂他们自不量力的,有嗤笑不语的,有什么都不懂,单纯欣赏歌舞的……

阿娓看着此间的议论之声,人生百态,正有所感触之时,猛然间却瞥见一人,忙抛开脑中那些无谓的思绪,朝那人挤了过去——

“阿兄,你怎么来了?”记忆中,巫颂可并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巫颂自然也是被乐巫的笛声吸引了过来,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这条船上,他竟然会看到舞巫!虽然那小女孩的舞步看起来不太流畅、手势上也有些生疏,可是,那真的就是他巫家最正统的舞巫传承啊!这小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历?巫颂不由蹙起了眉,凝神望着那个正随着笛声高速旋转的舞巫。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耳边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回目光,负手于后,风轻云淡地回答道:“在屋中听见了乐巫之声,故此出来看看。”

阿娓轻轻“哦”了一声,复问道,“以阿兄的见识来看,他们配合得怎样?可有机会召唤出此海的海神?”????“海神祭?你们简直是胡闹!他们一看就没配合过,若非有乐巫控场,掌握着节奏,这小女孩的舞步只怕早就乱成一团了。”巫颂一针见血的评说道,“就这样的巫舞,糊弄糊弄凡人也就罢了,想凭此召唤来海神,简直是痴人说梦!”

阿娓闻言不由讪讪地说道:“我觉得还好啊!”说罢,见巫颂仍旧一副清高自诩,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的模样,不由小声的补充了句:“万一此海的海神就喜欢他们这种生涩而真诚的祭祀呢?”

巫颂冷哼了一声,白了阿娓一眼:“你认为堂堂海神就是这个品味?”说罢,竟有些懒得理会阿娓,准备转身就走。

阿娓刚想开口叫住他,却不想被一声突兀的雷声吓到。

晴天霹雳,别说阿娓被吓到了,便是周遭看舞的围观之人都吓了一大跳。而正欲离开的巫颂,听得这声雷鸣,也都不由顿住了脚步。

他抬头认真看了看天色,而后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看着不远处那对继续保持着节奏而不乱的乐巫、舞巫,半晌后低头对阿娓笑道:“有意思!看来妹妹运气不差,今日是有眼福了。不过可要做好心理准备,等会海神出来了,你可别被吓坏了哦!”

阿娓讶然一惊,怔了好一会,待反应过来,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她一把扯住巫颂的衣袖道:“阿兄,阿兄的意思是,他们成功了?”

巫颂难得见阿娓如此孩子气的激动模样,不忍心叫她失望,只能保守的说道:“原则上他们成功触动了天雷,拥有了通灵之术,自是能成功召唤出海神的。只是……”见阿娓正眼巴巴的望着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他们到底年幼,又是初次尝试召唤,等会海神出来,万一被其模样吓到而自乱阵脚,还不是要前功尽弃!”

谁料阿娓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一次不成,不是还有下次么?熟能生巧,他们肯定可以达成所愿的。”

巫颂听了这话,不由狠狠地抽动了下嘴角,他轻咳了一声道:“妹妹,成功召唤出神位尊者,巫师的消耗是极大的。若无大事,原则上巫家之人一月之内也只能召唤同一位神一次而已。”

阿娓听了这话,猛咳嗽了一声道:“阿兄的意思是,倘若这次半途而废,下次要再召唤这位海神,要等到一个月以后?”

巫颂认真地点了点头,见阿娓面有焦急之色,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他心有所感,忙伸手捂住阿娓的嘴,贴近她耳边小声道:“噤声,海神要来了!”

阿娓有瞬间的迷茫,而后巫颂状若无事地松开了她。阿娓茫然四顾,发现并无什么差别。她偏头望向巫颂,却见巫颂只是凝神看着天空,嘴边挂着一丝笑意。

阿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从天边急速飞来一大团厚重的青色阴云,青云过处,黄色的海面上便掀起了滔天巨浪,似乎在与那青云争辉,又似乎是云水相呼应。只是,那云和那浪急速地冲飞舟扑来,阿娓呆住了,围观之人一时也惊得忘记了呼吸。

阿娓不忍再看,心想,难不成今日他们就都要葬送于此?而后她只觉天色一黯,一抬头,却是那青云将太阳也遮住了,眼见着滔天巨浪就要逼近飞舟了,笛声却猛然地停了下来。就那个瞬间,时间似乎都为之静止了一样。青云停留在天空中一动不动,巨浪就像凝固了一般,紧贴着船舷……

阿娓看着那近在咫尺,高及数百丈的巨浪,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还好那乐巫收得及时,不然、不然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巫颂见此不由摇了摇头,暗道了一声不好。而后他猛地扯过阿娓,将她护在了怀里,迷茫的阿娓,只从巫颂的手臂缝里看到:那原本凝固了的滔天的巨浪,像是失去支撑一般,突然倾颓而下,大半跌落入海中,小半向飞舟砸来——

未曾防备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海水兜头而下,顿时一片哀嚎。人人都淋成了落汤鸡,而始作俑者,身处甲板最边缘的那两个巫师自是淋得最惨的。

巫颂见海水完全跌落了下来,方才放开了阿娓,见阿娓头发湿湿的,眼眶也润润的,一时之间,却也分辨不出她的眼是被砸在他身上的海水溅湿的,还是因感动而泪目了。

他见阿娓此刻有些怔怔然,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满不在乎地安慰道:“没事,像这样的意外,巫家之人经常会遇见的。”见阿娓只低着头,不说话,不由收回手,一脸正色道,“学艺不精,就妄图掌控自己不能掌控的力量,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巫雅不例外,他们自然也不能例外。”巫颂说完,若有所感地看了那边的乐巫、舞巫一眼。

阿娓亦有所感,也不由望向那边,有些担忧地问道:“阿兄,他们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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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海神祭(四)

“不过是淋了淋水,能有什么事。”巫颂满不在乎地说道。

阿娓见二人半晌没动静,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要走近去看看。

“得了,你就让他们二人好生清醒清醒吧!”巫颂一把拉过阿娓,一边愤愤不平地道,“叫他们知道厉害也好,省得将巫术当做儿戏,自不量力就敢胡乱施为。”

阿娓听了不由蹙眉道:“可是,可是他们若不起来继续进行仪式,海神离开了怎么办?难不成真看着他们前功尽弃?”

“你想帮他们?”巫颂松开阿娓,偏头问道。

阿娓闻言,亦偏头望着巫颂道:“是的阿兄,我想帮他们。”见巫颂眼底微有些波动,阿娓便十分认真地继续说道,“阿兄,我知道他们的。他们不是将巫术视为儿戏,也不是什么自不量力,他们只是经不起我们所求,故此全力配合,举行海神祭,想要求海神降福,帮到这船上因水土不服而受罪的孩童。”

巫颂听得这话,神色忽又淡然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青云,感慨道:“世间万物,各有缘劫。那些孩童会出现水土不服,那自然就是他们的劫。妹妹,随意插手别人的缘劫,并不是巫家之人该做的事情。”

“那什么又是巫家之人该做的事情呢?”阿娓抬起头来,质问道:“巫家为何会拥有巫术?巫术产生的本缘又是什么?难道巫家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遁世不出,置身事外而存在的么?”????巫颂闻言,神色不由一黯。半晌之后,他不由叹了口气道:“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出手帮他们一回,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阿娓闻言,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巫颂来,像是要将他重新认识了一番。

巫颂也不理会阿娓的打量,从怀中取出一个陶埙来,凝神静气,自顾自地吹奏了起来——

同样的乐曲,从那乐巫的笛声中传达的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远古韵味,宛若天籁之音。可从巫颂的陶埙中传来的,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远古厮杀,阿娓仿佛又看到史书中所记载的远古神魔大战……曲到高昂处,是胜利的喜悦,可是那胜利是用无数生灵的鲜血浇筑而成的。在满目苍夷的大地上,又远古的巫师领着各部落的族人在向天哭诉,有神莅临人间福祉——

原来这曲请神乐的背后,传承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故事。阿娓和甲板上的众人都沉浸在陶曲声中,无法自拔,猛然间却又被一声闷雷惊醒。

众人恍然地醒了过来,阿娓再看身边,哪里还有巫颂的影子。阿兄他是帮了忙走了么?那海神又在哪里?

阿娓迷茫地四下张望,而后猛地抬起了头。便是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只见头顶的青云轰然炸开,露出一个四脚带壳的庞然大物来。阿娓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只巨大的鼋鼍。这鼋鼍有多大?倘若降在海面,只怕会比她们现在所乘坐的这艘飞舟还要大吧!

这只巨型鼋鼍停下半空中,遮天蔽日。阿娓不由仰头惊叹道:“这便是黄海的海神?”

阿娓看见了这只庞然大物,甲板上的其他人自是也不例外。一时之间人潮涌动,有猜到其身份,跪地叩拜的;有惊于其巨大,瞠目结舌的;也有因为这“海神”出现,而颠覆了认知,不可置信的迷茫自问:难道这世间真有神仙?

当然,这些人中,反应最快的,还是要数那乐巫、舞巫。他二人见有高人相助,逼得海神现出了真身,又见埙声戛然而止,忙整理好心绪,一鼓作气,继续表演了起来。

那只鼋鼍虽现了身,却似乎还在沉睡,直到笛声越来越高亢,舞巫的步伐越来越飘逸,它才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阿娓也不知她是不是产生了错觉。那一刻,她明显感受到海神醒来后,第一眼是看向她的。

那一眼宛如沉睡千年的王者被突然唤醒,迷茫中却又自带着天生的威仪。倘若不是阿娓身具天子血脉,,倘若不是她内里的灵魂属于巫家,倘若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教养逼着她不肯轻易向人低头,只怕那一刻,她就要臣服在那鼋鼍苏醒时那随意的一眼中了。

好在,那半空中的巨型鼋鼍也只是朝阿娓处看了一眼。而后就弃了她,偏头俯视那笛声的源头,而后疑惑地打量着那支奇怪的舞蹈。这曲调,这舞蹈似乎有点眼熟。海神这样想着,而后他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却又始终想不起,他是在何时何地因何事见何人吹奏过这支曲子、跳过这支舞……

见那鼋鼍将视线转开,阿娓方才松了一口气,之后她觉得身上有些黏糊糊的,也不知是适才的海水溅湿了她的后背,还是刚才海神那一眼给了她莫大的威压,让她惊出了身冷汗。只是,她见那鼋鼍偏过头去,才后知后觉的恍然意识到,只怕那海神一睁眼就看向她的位置,其实也并不是在看她,而是有目标的想去看她身边的巫颂阿兄吧。奈何阿兄早有所觉,先行离开了,所以这海神才会看一眼发现人不对,便偏头看向楚国的那对乐巫和舞巫。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捏紧了拳头,集乐巫和舞巫二人之力尚不敌阿兄的临时一曲,这样对比,阿兄的巫术该到了一种怎样的境界?他明明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召唤来神位尊者,也就证明,只要他愿意,他想,他就可以去寻那些神位尊者结缘,觅得修行之法,自行成仙成神。

他完全没必要随着众人上船,去寻什么海上仙山,也没必要去理会什么两姓仙人之约思及于此,阿娓不由想起初见巫颂时的熟稔感,第二次对话提及真相时,他曾说的,他是为她上船的。

这其实就是阿兄的真心话吧!阿娓突想起她离魂时,他会着急、会想尽各种办法救她;想起刚才察觉到危险时,他会第一时间将她护在怀里;想起他明明视这船上的其他人若无物,因为她执意要救,就违背本性的出手相助……

阿娓突然有些泪目。她怎么能去怀疑巫颂阿兄对她的好,对她的诚意呢?人性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在敌我不明,前路未卜的情况下,谁又会真心将实力曝于人前,去解救一些对自己无用、无力之人呢?巫颂阿兄不曾悲天悯人,是因为他打小就遁世而居,超脱于世外,如此,她又怎能以凡俗之利益纠葛,去恶意去揣测对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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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海神祭(五)

阿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猛然间她只觉聪慧和蠢钝原来也只有一念之隔。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她平日里到底是史书看得多了,看多了士族间的勾心斗角,看多了王室之家因权力之争而反目成仇,看多了背叛、看多了帝王心术、看多了阴谋阳谋……而这种认知便免不了带入日常行事之中。

她是敏感、是善于揣测人心,可是她差一点都快忘了,她早已不在秦皇宫了。这飞舟之上,也没有忌惮她到要置她于死地的死敌,更没有她恨到要用上颠覆河山的缜密布局……这飞舟之上,有的也只是和她同病相怜的六国贵族,和她绑在一条船上的无辜孩童,以及真正关心和在意着她的人。

除了徐福以及代表大秦利益的那些士卒,整条船上,其他的所有人,其实都不该被她恶意揣测的。而她更不该去揣度的是,巫颂阿兄待她的一片真心!

阿娓心里钝钝的疼,想着巫颂阿兄打小生活在世外,隐遁不通世事。那时他会让拾遗夺舍影,也不过是因为方便二字罢了。谁叫影是她身边之人,且又离他最近,以他那种性子,听闻拾遗想要夺舍成人,便没多想的随意一指了。毕竟,她阿兄可是从没想过姬姓仙人会赖账、会过河拆桥、甚至会杀人灭口的……

现在想想,阿兄其实也是心思单纯的。是她自己想得太多,凡事总往坏处想,是以才会一处想误,处处误,然后越误越深。阿娓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底庆幸她明白得早,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阿娓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像是自觉摒弃了周遭的一切的声音。但此刻,甲板上的情形却是空前的热闹。因为那海神竟然放出了一道红光,将正在吹笛的乐巫、正在跳舞的舞巫一下子托到了半空之中……

这二人悬在半空中,却如履平地一般。他们微微怔了一下,却听得海神传达出的神念,于是又自顾自地专心表演了起来。甲板上的孩童们仰头看着云上翩跹的舞姿、听着半空中传下来的天籁之音,亦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

待到乐声停止,舞也戛然而止,乐巫和舞巫突匍匐在地,嘴里喃喃似乎在诉说和祈求什么。那海神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们的言语,却是纹丝不动。????云上的二人便站起身来,三跪九叩,又含着眼泪急切地诉说和祈求着。这一次那鼋鼍动了,他低头俯视了一下甲板上的小人,而后看到那些祭品,又一道红光闪过,甲板上的东西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让甲板上的众人惊呆了,一怔之后,却爆发了热烈的回应。众人纷纷面露喜色,忍不住欢呼道:“海神收下了祭品,他们成功了,成功了!”

“对啊对啊!没想到这世间真有海神,这下好了,船上那些水土不服的孩子有救了!”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世间的巫术,也不全都是骗人的!”

“你们瞎高兴什么,海神只是收下了祭品,却未必肯赐福呢!神都是高高在上的,不随意插手凡俗之事,要我说,水土不服这事,还是得去寻徐师才有用。”

“徐师?你说徐福啊!哼,他不是在闭门谢客,安心静养么?等他伤养好了,只怕撑不过的人都死了大半了!”

“对呢,我听说早间有人去寻徐福讨要药材库的钥匙,连人面都没见到!”

“喂,你们说,徐福会被会被那刺客伤得太重,又被赵政逼着随船出海,一气之下,撑不住去了?”

“噤声!少胡言乱语。”

孩子们说起话来,话题很快就跑远了。

却说云上的两人见海神收了祭品,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喜色。他们眼巴巴的望着海神,却不见其有下一步的动作,一时有些怔然,这海神,不会只收东西不办事吧?

还是他们送的祭品太少了?海神不满意?二人对望了一眼,又不由小心打量了一下眼前海神的面容,可一对上那双大如铜铃不辨情绪又威严无比的眼,慌得忙收回了目光。神尊就是神尊,高贵威严到不可直视。

二人心里发苦,都到这一步了,祭品都收下了,倘若他们拿不到解救水土不服的办法,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期盼?一想起陈彦等三人的坚持、想起他们对他二人巫术的信任、想起这是他们替巫家巫术在人前正名的大机会……小女孩突然豁了出去,只见她猛然站起身来,突然冲上前去,抱着海神的前右足大哭了起来。

那个叫阿诺的男童微微楞了一下,而后心有所感,知道她是目的没达成,不愿放海神离开,想了想,也跟着站了起来,猛然扑了过去,抱紧了海神的前左足。

而看到这一幕的孩童们,还以为这是巫术中的某一术,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直到,那海神的身影突然又凝成一大团青色阴云,而后和着高及半空的海水飞速地往天边射去,众人方才怪叫了一声,议论了起来——

“我……我没看错吧!海神卷走了那两个巫师?”

“刚才发生了么?说好的为水土不服的孩童祈愿赐福呢?药呢?”

“额……你们说他们俩是不是一看到海神高兴之下就把祈愿的事情给忘了,惊叹于海神神威,就甘愿成为其左右仆,故此被海神带走了?”

“不会吧!这也太……”

“怎么不会?刚才明明是他们主动扑向海神的前足的!”

“这……”

因为巫家之人素来孤僻,一时之间倒没有人去出言去为之辩护。

陈彦和媚妫站在人群中,呆呆望着青云远去的方向,不由对望了一眼,各自露出了一个苦笑。而后又分开视线,在人群里搜寻阿娓。而后陈彦却发现阿娓独自站在人群外,似乎在发呆。

陈彦回头,用手臂捅了捅媚妫,不解地问道:“阿娓妹妹几时到后面去的?”

“我也没太注意,或许是刚才拿笔墨画圈后,看到了熟人吧!”媚妫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其实媚妫是看到阿娓主动走近巫颂的,也因此看到吹埙之人就是那巫颂。只是因上次之事,陈彦和巫颂之间多少有些芥蒂,故此她也没在自己阿兄面前提及,免得又多生出些事端来。

只是,只是海水袭来时,巫颂将阿娓护在怀里的那一幕,还是让媚妫有些耿耿于怀的。故此她忍不住偏头望去,看着那似乎神游天外的阿娓,心中着实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巫颂和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之间举止能那般亲密?那般自然?都快要超过和阿娓有亲缘关系的她和阿兄了。一想到这,媚妫心里就觉得有些不爽了,这事,她私底下还真得好好拷问阿娓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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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善后

陈彦虽粗中有细,可此刻到底是没听出来媚妫所隐藏的信息。关于阿娓,他不过也是那么好奇一问,是以倒也没有继续去追问那熟人是谁。

阿娓引陈彦、媚妫进屋,却发现随早已回来了。阿娓见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越发满意随的果决、机敏了。

这席话媚妫说得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听得甲板上的孩童都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陈彦偏头看了看自家成竹在胸的妹妹,才觉得自己的解决办法着实蠢钝,到底是自家妹妹,就是好。

既知道护短,又能三言两语说得人哑口无言,比他这个只知道练功,脾气又暴躁的阿兄强多了。

“你!一介莽夫,简直不可理喻1那人愤愤地瞪了陈彦一眼,而后缩回了人群中。陈彦咳嗽了一声道:“反正我是不信阿诺他们会趋炎附势,以至于忘了祈福的初衷的。”说道这里,他又不由望向阿娓,开口问道,

“阿娓妹妹,此事你怎么看?”

“是徐福的问题,那货是不是想假借养伤,故作不知,还让我们一一病死呢?”

“那两个巫者,再不济也是怀着一片赤诚去祭祀,去祈求海神降福赐药,解决船上水土不服的事情。相对于他们而言,你们这些只知道在其失败后,肆意诋毁别人的人,才能被称为趋炎附势吧!倘若他们今日不是败了,而是顺利得了良药,还不知你们该是何等言辞。”更有不怕死的站了出来,对着陈彦叫嚣道:“你凭什么不许我们议论?难不成你内力强、武功高就可以随便欺负人?这又不是武夫角逐场,能以力压人1陈彦见阿娓走了过来,倒不由偏头小声问道:“阿娓妹妹,你觉得此事该如何解决?”这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也不得罪人。

是以人群中又纷纷议论起来。长生不老,寿与天齐,这便是神仙最令凡人欣羡的地方。

梁城周公家的小女娓姬,因一道诏令被征召成为出海寻仙的童女。局中局,谋中谋,生存和寻仙相比,谁更重要?

权利与欲望交织之下,飞舟又驶向了何方?PS:全文正剧向,内有大秦的江山社稷、内有诸子百家、内有六国贵族、内有海外的奇趣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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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会

阿娓偏头望向随,根据随的言语,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海神祭上当真出了意外,阿诺他们居然随海神去了。

她见陈彦和媚妫一脸期许地望着随,不由摇头道:“你们对此也别报太大期望。海神毕竟是神尊,他身上便是没有治疗水土不服的良药,起码也有其他法子驱除病厄,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反而带走了阿诺他们,我想,该是海神祭上出了其他意外才是。”

陈彦等人闻言不由露出一丝失望之色。阿娓见此,倒也难得出言宽慰道:“不过凡事也别尽往坏处想,或许海神也是一时迷糊带走阿诺他们,等他反应过来,没准会放他们回来,届时他们会带来解救水土不服之症的良药,也未可知。”

三人听了这话,方才舒了一口气。媚妫搁下巾布,望着阿娓,问道:“那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静观其变就好了。”阿娓也将巾布随意搁下,毫不在意的说道。

“什么?我们竟要对船上水土不服的事情置之不理?”陈彦猛甩掉巾布,站起身来,生气地质问起来。

随见此,一时觉得自己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慢步过去将所有湿的巾布收拢起来,而后归于一处,等待客人走后处理。

阿娓见陈彦一脸怒意,不由摇头道:“彦哥哥你急什么?便是巫术无法解决此事,我们不是还有辩水制药的后招么?谁不知道当务之急是药材问题。如此,我们不妨静观其变,等甲板上的那些孩子想出好的对策,由他们去打头阵吧!”

陈彦闻此,知道阿娓并不是对此事真的放任不管,态度才平和下来。媚妫闻言却慵懒地嗤笑道:“七嘴八舌,他们能想出什么好的主意?”

阿娓只是但笑不语。一旁的随听了,却忍不住接口道:“主意不一定要顶好,只要有用就成。”

阿娓听了点了点头,媚妫闻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独有陈彦不懂,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

阿娓听了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今天大家都湿了衣裳,还是早些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才好。船上药材本就紧,若是不小心得了风寒,那就更糟糕了。”

陈彦功力深厚,对此倒是满不在乎,可他看了看一边慵懒柔弱的妹妹,最终点了点头。

送走了陈彦和媚妫,阿娓便命随掩了门,她放下帘子,又开箱选了身干净的衣裳鞋袜换上,方才掀帘走了出来。

随见她出来了,便掀帘将她的湿衣抱了出来,携了那些湿的巾布,预备出门浆洗。阿娓见了也任由她去,于是乎一下午的时间就在阿娓独处静思中度过去了。

到了晚间,阿娓洗漱完毕,躺在随铺好的床榻上沉沉入睡。她似乎入了梦,在一片黄色的海面上如履平地般的漫步。

阿娓起初是有些惶恐不安的,可后来发现踩在海面上,竟会留在一个个的鞋印,才放下心来,一边逛,一边四下打量。恍然间她看见了一张硕大的鼋鼍的脸,她吓了一大跳,想起今日见闻,不由试探地开口问道:“你是此海的海神?”

阿娓看不清海神的全貌,却听得那鼋鼍的嘴一张一合地说道:“此乃黄海,吾名玄,任此海神三万八千年有余。汝不必惊惶,此番引汝来此,却是听闻左右使回禀,言及今日祭品皆是由汝慷慨解囊。吾身为神尊,岂能占汝等凡人的便宜?诺,这是谢礼,汝且收好!”说完,张嘴打了个哈欠,阿娓便看见一个小如贝壳模样的东西,被他吐了出来。

小贝壳瞬间飘到了阿娓的面前,阿娓伸出右手,那东西就飘落在了她的掌心。她不解地望着那小贝壳,却听得“咔嚓”一声,小贝壳张开了。

阿娓睁眼望去,却见内里是小如微雕的三件东西。她正暗自惊诧,这东西这么小能有什么用?却见那小贝壳中的三件东西却悉数飞了出来。

一离开贝壳,那三件东西就迅速变大了,阿娓定睛一看,就看清了这三件东西。一颗用不知何材质做成的青色线穿起来的黑色珠子、一套光彩夺目的衣裳、以及一张不知有何作用的牌子。

“这些东西是?”阿娓不再打量飘在身前东西,只抬头望着海神问道。

黑珠子飘到了阿娓的面前,而后她听到海神的声音响起:“此乃避水珠,你若佩戴此物,以后入水宛若平底,再无性命之虞。”

阿娓闻言不由慎重地将珠子收了起来,忙表示谢意道:“多谢海神怜惜,赠我此物防身。”要知道随船出海,若能不畏水,这该是多大的机缘?避水珠,遇到沉船之时,却是能做救命之用的。

海神见对方满意,不由继续说道:“这套衣裳却是用鲛绡制成。鲛人生于深海,不仅生得美,声音更是美,她们一族向来女多男少,是美的化身,这套衣裳就出自鲛人之手,想必汝会喜欢的。”

阿娓看着眼前这套色彩缤纷的衣裳,论色泽、论质地、论轻盈无疑都是她生平仅见。这套衣裳似乎就有一种一种魅惑,让人一见之下就能发自内心的喜欢。阿娓便是在理智,她也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都是极其爱美,阿娓也不例外。

只是她看了看眼前华贵漂亮的衣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缟素,想起阿爹的死,想起守孝在身,最终也只是平淡地将之收了起来。

海神见此以为她是对这衣裳不满意,心知她还是凡人,不懂鲛绡的珍贵处,也不解释,只专注地介绍起第三件东西来:“此令乃吾亲制,汝持此令,往后遇事也可来黄海寻吾,保证畅通无阻!”

阿娓一时讶然,见这令牌,一时倒不敢相接。

海神见她迟疑,不由心生不悦:“怎么?汝这是对吾的谢礼表示不满?”

阿娓闹不清楚这不知活了几万岁的海神通不通人情世故,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我并不是对神尊送的礼物不满,而是这令牌太过贵重,我一介凡俗之人,岂能收下?”

“吾收了汝的祭品,汝又因何不能收吾的回礼?”海神看来是真的不懂了。

阿娓闻言,心知是说不通,只能硬着头皮收下。

三件东西悉数落入小贝壳中,却又变成了微雕的模样。海神见阿娓悉数收下了,方才开口说道:“黄海远离尘嚣,佳酿难得。吾还是初登海神之位,得河伯冰夷贺,得此佳酿三千瓮。一晃数万年,这滋味倒真的叫人惦念啊!本尊自持身份,又不能叫冰夷那小子再送,汝这祭品甚合吾意,区区回礼,是你该得的,不必放在心上。”

阿娓闻言眉间不由闪过一丝意外之色:“海神喜欢清酒?”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仙缘命数

想起阿诺他们祈福求药失败,阿娓觉得或许她也可以投其所好,拿清酒去跟海神换取良药。这样一想,她望向海神的眼神就更加热切了。

海神言道:“鬯祭祀降神,吾亦不能免俗,自是爱之。”

海神这话,倒不由让阿娓想起《诗》来,所谓鬯便是用黑黍和香草酿造的酒,用于祭祀降神。酒祭神灵古来有之,如此海神亦爱酒,自当也在情理之中。

故此她忙将贝壳收与袖中,拱手答道:“如若海神不嫌弃,屋中另有六瓮清酒可以并送于海神,还请海神怜惜,出手解去船上孩童们水土不服的病厄之灾。”

海神听到阿娓还有六大瓮清酒,当即垂涎欲滴,听得阿娓的要求,却忙摇头道:“此事吾不能应汝,吾以答应左右使出手解救船上的病厄,如此又怎能拿来再做交易?”

“左右使?”第二次听到这个词,阿娓很是疑惑。海神的左右使为何会关心船上孩童们的安危?难道海神的左右使是……

没等阿娓大胆猜想出结果,海神便自顾自地介绍起来:“白天在船上给吾献祭的那两个娃娃,一不留神被吾带了回去。吾看他们也能替吾解闷,就留下他们,随手封了个左右使。”说到此处,他不由偏头望向阿娓道,“汝这女娃也怪有意思的,还肯给吾清酒,要不也跟吾一起回去,吾给你个仙籍,从此做吾的属官?”

阿娓初听之下,只为阿诺他们的仙缘而惊叹,冷不丁听得海神要留下她充作属官,忙摇头道:“海神的美意,我就心领了。我等此番出海虽是为寻仙求药而来,但仙缘命数想必各有不同,不是我不愿意留下常伴海神左右,只是我的仙缘,只怕不在黄海之中,如此就不劳烦海神大人费心了。”

海神倒是没想过自己的邀请会被一凡人拒绝,如此倒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敢大言不惭说她仙缘不在黄海的女娃。只是这一番打量却教他看出这阿娓身上的古怪,故此他难得地啧啧称奇道:“有意思!吾活了几万年,倒是第一次见到似汝这般命格古怪的女娃。也罢,你的仙缘果不在此,如此吾也不勉强留汝了,省得日后被天界之人拿来说嘴。”

阿娓闻言一时不由动容:“海神大人,你是看出了什么?我……”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海神难得正色了一回。见阿娓神色有些郁郁的,又不由提点了两句道,“小娃,仙缘既定,凡事就别想太多了,此后顺其自然,自有你的一番造化。”

“造化?”这是阿娓第一次从神尊口中听到自己的未来,不同于阿爹的卜算,海神法力无边,自是看得更深更透的,看透却不肯言说,也就是说她的命运早被定下,她早已是天界中人手中的棋子。所谓顺其自然,也不过是劝她别做无谓挣扎,听天由命罢了!

听天由命!呵,她的命本就是逆天转世所来,如此又哪来的由天之说?阿娓想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了。海神似乎觉察到她的情绪,不由开口道:“罢了,吾今日收汝几瓮清酒,却也不能白收,汝既有仙缘在身,来日亦是吾辈中人,如此倒不如多赐汝一番机缘,诺,此物汝且收好,来日定有妙用!”

说罢,只见他一张嘴,又吐出一物来,那物件却并没出现在阿娓的眼前却是直直扎入了她的眉心,而后不见。

阿娓只觉得眉心一疼,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却发现额间并无异样。她放下手,惊诧地望向海神,却听得海神的声音传来:“此物关键时或能助你脱困,待你修炼有成,得道之时,自会知道此物的妙用的。吾于汝之缘法也仅止于此了,吾要回去了,小丫头,来日得道成仙,切莫忘了来黄海看吾!”

“海神”阿娓还要在问些什么,却见海神的巨头化成青烟一般散去,她似乎想要追上去,却发现海面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一脚踏空,冷不丁落入了海水中,吓得她一个激灵,人豁然惊醒。

睁眼,却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睡前之姿平稳地躺在床榻之上。阿娓不由扯起了嘴角,呢喃道:“原来只是个梦啊!”果然是今天见了那巨大的鼋鼍海神,被震撼到了,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吧。

突然没有睡意的阿娓,不由坐起身来,开窗望向月光下的黄海。

帘外正盘坐而眠的随被开窗之声惊醒,不由隔帘问道:“姑娘怎么突然开窗了?可是睡不着?”

阿娓听得随的话,声音平稳地回答道:“无事,你继续睡吧,我刚才做了个梦,心有所感,想开窗看看风景。”

随闻言“哦”了一声,将要闭眼再次入睡,却通过青铜架上的油灯,看到屋中空缺出的一大块地方,当即跳了起来,声音急切地喊道:“不好了姑娘,咱们屋怕是遭贼了!”

阿娓听了这话,不由爬到床沿掀开帘子问道:“屋中少了什么?”而后她看着帘外空荡荡的,原本放着几大瓮清酒的地方,此刻都空缺了出来。

随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什么样的贼,能在不惊动她和姑娘的情况下搬走这屋中的几大瓮酒?没有进出之声、也没有搬动的声响,更没有开门的……随放眼看去,门还是栓地好好的,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

阿娓看到眼前的一切,忙放下帘子摸向她右手的袖子,隔着布料,她果然感觉到一个小贝壳状的东西,原来,她竟真的遇到了海神,那其实不是梦么?

因担心随会胡思乱想,她一时也顾不上去看小贝壳里的东西,只掀开帘子声音平静的安慰道:“没事的随,是海神来过,他喜欢清酒,我就做主送他了。”

“海神来过?”随想起今日看到的庞然大物,再打量了下这偌大的一间小屋,一时有些懵了。

阿娓心知随在想些什么,便好言说道:“是梦里,海神毕竟是海神,神尊的法力手段,又岂是我等凡人想得明白的?”

随听了这话,倒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娓见随算是被安抚住了,便道:“那就先睡吧,明日仆役来送早膳,你就说我嫌那些大瓮占地方,一大早命你悉数丢海里了。”

“我明白。”随也算心思通透,当即回答道,“夜深海风凉,姑娘也早点关窗休息吧!”

“你先睡吧,我看会儿夜景,自会睡下的。”阿娓摆了摆手,而后搁下帘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事情有变

随能否入睡,这不是阿娓需要关心的,此时此刻她最为关心的还是袖中的那个小贝壳。清酒去了是真、小贝壳也是真,那么那扎入她眉心的东西是不是也是真的?那会是什么?以她和海神的素昧平生,他也犯不着算计她的。

阿娓这样想着,又不由看了看窗外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心知自己实力不足,也不能一窥究竟,只好放任其不管,便掩了窗,而后摸出袖中的小贝壳来。

那贝壳很小,只有手掌的三分之一大小。整体呈青绿色,看起来不像是海中之物,更像是河里的蚬子一样。阿娓思忖了一下,准备掰开它,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她顿时有些恼意了,难不成这东西,也要等到修行得道之后才能打开?才能用得上?

她不死心地运气内力折腾了一番,也不知这贝壳是何材质,没被掰开不说,竟也每一丝损坏,阿娓自忖这力道若是打在屋中的千年寒铁木上只怕也要留下些掌印痕迹的,这东西竟然比千年寒铁木还要坚固结实!阿娓惊疑不定,只能望着小贝壳,在心底喟叹道:不愧是神尊所送,还真不是凡品可比啊。

她扫了扫千年寒铁木做成的墙面,只得将小贝壳暂且收在袖中。她扯过被子睡下,心想,或许要打开这个贝壳也是需要机缘的吧,神仙行事,本就是喜欢故弄玄虚、神神秘秘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这样想着,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下了,等到第二日醒来,却听得随十分激动地回禀道:“姑娘,听说昨夜阿诺他们给患了水土不服之症的孩童托梦,并在梦中给他们喂过药了,如今孩童们悉数痊愈,都在议论阿诺他们成为海神座下仙童的事情呢。”

阿娓掀帘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故作平静地点头道:“好了,这事我知道了,总之船上的病解决了就成。你去催下早膳吧,等会吃完,我要出门拜访故友。”

随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忙点头道:“行,那姑娘稍后,我去去就回。”说罢又快步出了门。

阿娓看着随轻快的脚步,心底却暗暗思忖着阿诺他们托梦那些病者并逐一给药,使之病愈而带来的影响。海神的出现,包括阿诺他们的托梦赠药,无疑会帮到徐福很多。

徐福说的是什么?是海上仙山、是仙人、仙药。寻仙、寻仙,起初孩童们或许会各有计较,暗猜徐福的心计、手段、图谋,可海神之事,坐实了仙人的真实存在;阿诺他们经历,也让他们看到了成仙的可能。

倘若能成仙,谁又愿意只做个凡人呢?

人心有多可怕?人的**又有多可怕?这些阿娓还是清楚的。正是因为清楚,她才不得不考虑船上现下的局势。此局已有利于徐福,倘若沉船阴谋的事情再被放出去,徐福的打算再被告知给这些孩童们,被仇恨蒙蔽双眼、被利益驱使下的孩童,岂能不视徐福为“恩人”?从此对他死心塌地了?

不行,计划有变,以现在的情况,消息一定不能以这种方式放出。否则孩童们的仇恨全冲着远在千里外的赵政去了,而忽略了徐福,被他阴谋利用,以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这里,阿娓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很是担心祁闻那边的事情。都等不及用膳,只想径直出门去了,早些提点一二。谁料她还没走到门口,却见随领着仆役端着早膳回来了。

这么快?阿娓只能在心底道了声无奈。她又退了回去,老实等着早膳进屋。毕竟膳食都到门口了,她若说句不吃了,岂不是辜负了随的一番心意、也会令随多想。毕竟是她吩咐人去催的,倘若不食,便是对人的不尊重。倘若随是个普通的侍女也就罢了,还可以不大在意她的想法。可随不是,这就注定阿娓会为此牵绊一二。

可阿娓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段早膳的时间,借着阿诺他们成仙托梦,众人兴致高昂,议论纷纷之际,赵政的沉船阴谋、徐福的救人计划也夹杂其间传扬开了。

这倒也不是祁闻一早上的功夫就办成的事情,事实上他也没这么大手笔。可问题是关键是,打那天和阿娓对此谈话后,祁闻就着手开始布局了,有意思地放出消息了,奈何那时船上出现了水土不服之事,故此这消息就在少数人心中压着。

毕竟那时大家最为关注的就是水土不服的事情了。在远虑面前,近忧更让人烦心。一朝近忧去,远虑这个消息就乘着大家欢喜议论纷纷之际,被传扬了出去。

于是乎,原本因神灵现世病愈而喜的人们,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吃不下饭了。于是这个诡异的早膳时间,孩童里除阿娓和巫颂的屋子外,其他各屋多少就是些咒骂赵政、感激徐福之类的声音。

这般事态,想不引起那队士卒注意都不可能。他们听得船上的传言,一时又急又气。急的是明明就没有沉船这回事,这些人怎么竟瞎说?气的是现在流言如此他们根本压不住,也不敢不压。如今群情激奋,他们若出面去为皇帝陛下说些什么,只怕那些孩童根本就听不进去。

想得更坏一点,他们不但会听不进去,而且会因此将他们视为皇帝陛下在船上的爪牙,而后迁怒,杀了他们泄愤吧!身为大秦铁甲兵,对上三五十个孩童他们是不怕的,可是对上三五百、三五千呢?故此他们也只能聚在一处,商议对策。

毫无疑问,目前的局势对他们而言是最不利的。他们都忍不住看向首领,好在那首领还算沉稳,直接干脆地说道:“我们要忍,忍住了,就算他们再咒骂皇帝陛下,我们也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传我口令,全队上下最近集体行动,互相监督,不许旁生枝节。”

军人向来以服从命令为要,可是此令下来,士卒们却不由面面相觑,对此皆有不同意见。毕竟主辱臣死,有人骂他们的皇帝陛下,他们血性的王家军居然要缩起头来当乌龟,这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那首领见众士卒的神色,哪有不明的道理,便出言点拨道:“这消息自然是有心人故意散播出来的。你们听听,他们怨着皇帝陛下,却反念着徐福的好。殊不知,若不是徐福上书,又哪有这么多事情?”故此他长身玉立地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道,“这些孩童不足为虑,我们要做的是诛贼首。才出来几天徐福就忍不住露出獠牙了,可见陛下的忌惮是有道理的,这徐福果然有二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四方云动

众士卒听了首领这话,再联想起其中的一道的密旨内容,都不由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那首领知道他们是明白过来了,便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们回神。

众人回过神来,再看向首领,便完全是一副敬重和信任之色。他们突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冲首领行了个军礼道:“我们明白该怎么做了,统领请放心,我们定不敢胡乱生事,坏了皇帝陛下的大事。”

首领含笑点了点头,难得安慰道:“接下来数日,就要有劳各位同我一起受些委屈了。但我向你们保证,这笔账我们迟早会和徐福清算的。”

众士卒望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年轻首领,异口同声地说道:“统领放心,我们定会秉承皇帝陛下密令,全力配合你的。”

“行,那你们先下去吧。”首领挥退众人,心下却如明镜一般。此时此刻,他是该去见一个人了,一个能保全他们,护他们这支军队周全的人了

却说阿娓用过早膳,也不等仆役前来收拾残局,便叮嘱了随几句话,款步出了屋子。时辰尚早,阿娓有心事,用膳较平日快了许多,故此她路过别处时,总能瞥见那些敞开着房门的屋子里,孩童们都没用完早膳。

阿娓心想,如此赶早也好。她又未曾给祁闻下帖,约好今日拜访,去得早才不至于扑个空。若是去晚了,他若有事出门了,误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循着走廊,阿娓快步向祁闻所住的屋子行去。期间又路过好几处敞开着房门的屋子,发现里面的孩子膳食未动,只顾着围在一处窃窃私语。阿娓心生疑窦,便忍不住寻了一处壁角,运起耳力,侧耳细听。

待听得他们说议论的内容后,阿娓不由捏紧了拳头,心想:她还是出来得晚了么?她懊恼地自责了一番后,心底却明白,这事能传遍全船,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只怕祁闻自那天和她商谈后,就开始放出消息了,不巧碰上水土不服之事,这消息才被压制了一段时间。如今水土不服的事情尽去,此事也自然浮出水面了。

阿娓松开了拳头,唇角划过一抹苦笑。这徐福啊,还当真是天生的好命!多少次死里逃生,命不该绝;一次次宛若神助,更显现出他得天独厚的气运。他似乎都不需要积极经营,优势就自然倒向他的一边了。

阿娓轻叹了一口气,整理下思绪,依旧沿路去寻祁闻。待到祁闻的屋子,发现门户是紧闭的。她整理了一下仪容,而后伸手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而后门内和门外的人都不由一怔。阿娓先反应过来,便一脸平静地对开门之人问道:“不知祁闻可在?我是来寻他的。”

听到敲门之声,夏虞本以为是仆役前来收拾膳食残局,却不想拉开门,看到的却是娓姬。此刻他已认得娓姬了,姬安的妹妹,他上次差点失手伤了的小姑娘。

他发怔,是因为没想到敲门的是她,听得她不带称谓的问话,夏虞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这姑娘明明认得他,却似乎根本不想理会他,是不是在她眼里,他本就无足轻重?还是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害得她阿兄丢了性命的坏人?

夏虞到底长阿娓几岁,心智也颇为成熟,情绪调节也较快。见对方漠然发问,他却冲阿娓笑道:“你稍等。”说罢回头冲里面道,“阿闻,阿娓姑娘过来找你了。”

其实从夏虞打开房门,没第一时间将人放进来,祁闻便知道门外的不是仆役。他探头向外张望了,见是阿娓,一时倒吃了一惊。毕竟以阿娓的性子,若不是有什么急事,怕是不会主动过来寻人的。

他没动,却是在给夏虞和阿娓创造交谈和和解的机会。而后他却悲哀的发现,这两人的气场着实有点怪异,此刻见夏虞叫他,只得快步走了过来。

夏虞知礼退后,祁闻便站在门口冲阿娓笑道:“阿娓姑娘早!”

阿娓冲他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接着便开口道:“你跟我来,我找你有事。”

祁闻听了也点了点头,因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也不多做计较,径直随阿娓去了。

夏虞还好,屋中其他两个孩童,见到祁闻被这怪人轻轻一句话就喊走了,十分不解。祁哥哥几时跟他们这届的怪人有交情的?那怪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命令口气,祁哥哥居然就顺从照做了?那怪人到底是何身份?

这样想着他们不由将目光投向夏虞,却见一向沉稳冷静的夏哥哥,居然蹙眉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他们在回想了下刚才开门瞬间夏哥哥不自然的反应,心想,难不成夏哥哥也认识那怪人?和那怪人还有过节不成?可似乎也不对啊,夏哥哥和祁哥哥那么要好,没道理和夏哥哥有过节的人,祁哥哥却交情很好啊?

却不说两位孩童的疑惑,和夏虞心底的怅然。单说阿娓带着祁闻,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了许久。待到一个僻静处,阿娓方才回头对祁闻道:“事情有变,可惜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阿娓说的话,祁闻却是明白的。只因为他们屋中有个孩童近日也水土不服了,故此阿诺他们成神托梦赠药的事情,他和夏虞也早有耳闻,一早屋中四人还就此事发生过争执。因为明白,此刻他便只略带歉意地向阿娓说道:“是我心太急了,不曾想水土不服又事出突然,成神托梦赠药之事反助了徐福……”

阿娓却冲他摆手,打断他的话,出言安慰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你,我当时也以为……”说道这里她不由苦笑了一下,状似感慨道,“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祁闻听了这话,也只有无奈地点头赞同。

阿娓见此,便不多做感慨,开门见山地说道:“消息既已放出,徐福得利之事,暂已无从更改。如今一船的人都等待着入住荒岛了。”说着,似有想起什么,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就怕,他们真正看到荒岛后,才会生出后悔的心思来。”

祁闻闻言先是一怔,猛醒悟过来,不由露出了然的神色。的确,这船上的孩童多是六国的贵族之后,纵有那因为国灭颠沛流离的,他们所过的日子也远远好过荒岛求生吧。何况此时的他们还锦衣玉食地生活在这有仆人侍候的飞舟之上。由奢入俭难,也难怪阿娓有此思量。

“那时候,就是我们机会。”阿娓望着祁闻,认真的说道,“所以,你要早做打算!”

“我?为什么是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四方云动(二)

“为什么不能是你?”阿娓含笑望着一头雾水的祁闻,极其认真的说道,“在我看来,此事由你出头最合适不过。”

“我……”祁闻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惶急之色。

阿娓见他这样,不由摇头叹道:“我以为能舍生取义,做出刺杀徐福举动的儒家弟子,原不该是贪生怕死的庸才才是。”

这是激将法,祁闻不是看不透,可这激将之法,的确对他管用,是以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道:“行,上岸之后,我会负责出头。”

君子重诺轻生死,故此阿娓便不在多说什么了。端方如他,昔日受阿兄所托,辗转多年却不忘此事,还能将锦囊送到她的手中,此人品性着实可靠。似祁闻这样的人,凡事不答应便罢了,答应下来的事情,便只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论智计此人或只是中庸资质,论人品,论可靠,此人却是这船上,阿娓唯一能够信任和托付的非亲眷之人了。

祁闻见阿娓不再说话,心底反倒没底。可他也知道此事急不得,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待到上岸之后,再做计较。是以,他只能没话找话的消除此刻尴尬的局面,是以他望着阿娓,开口问道:“你和阿安,你们当真是周天子的后裔?”

阿娓倒没料到,祁闻会再次开口证实此事,不由喟叹道:“天子,那似乎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阿娓神色似乎有些恍然,“周朝最后一位天子是我的曾祖父。”

祁闻一时默然,他知道阿娓说的是谁。那是东周最后的王周赧王。那位姬姓,名延的周赧王,是东周的第二十五位国王,也是这天下最后一位天子。

祁闻深深吸了口气,对阿娓说道:“周是最早向秦投降的,而且也不是被赵政所灭,那么,你和阿安为何会出现在这飞舟之上?”

阿娓冷笑了一声,愤然说道:“赵政连六国贵族后裔都容不下,又怎么可能容下我们姬姓姬氏?”见祁闻神色掠过一丝了然,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诡异起来,“我们原本就与他们不同,正是因为这不同,才更加让赵政忌惮,即使我们是臣服得最早的。”

祁闻看着眼前的阿娓,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语,只能关切地看着她,有些后悔自己再次的求证,勾出了对方的伤心事。只是他每每回想起姬安的言行,丝毫没有身为天子之裔的贵气,故此他一直心存一虑,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阿娓被祁闻眼中的关切所触动,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自嘲地说道:“安者,定也;娓者,顺也。可阿兄早逝,哪称得上平安稳定?而我生性孤傲,又怎能做到顺从?你说,我阿爹给我们兄妹取这名字,是不是十分可笑?”

言罢,阿娓不由想起她那位藏拙而懦弱了一辈子的阿爹来,再想起阿爹毅然决然的自尽,不由悲从中来,眼眶中都泛起了泪花。

祁闻看着这样的阿娓,心下觉得悲哀,一时只得默然不语。心里却想着:娓者,顺也,从也,美也。阿娓虽不能做到顺从,保持着独特的美,也是好的。

阿娓见祁闻不说话,也不肯在外落泪,很快收敛了情绪,不再开口。阿娓的面色变得格外的清冷,可她的心潮此时却掀起滔天巨浪。

姬姓姬氏,她和阿安虽平时不言不语,其实他们都是自骄于自己的姓氏的。天子的姓氏,这天下最尊贵的姓氏,又怎么会甘心泯然众人矣?

是以阿安会有“神童”之名,是以阿娓也是聪慧无双。只因为他们有这天下最尊贵的姓氏,所以他们必须保持着理智聪慧,保持着天子之家独特的风骨,即使周朝早已覆灭。

阿娓深深吸了一口气,幻想着此时此刻,这天地间唯有她一人而已。

一旁的祁闻惊诧地看着阿娓,看着这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的女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拉住她。他的确伸出了手,却在要触及到阿娓衣衫之时,猛收回了手。

他想起上次阿娓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又想起古往今来的同姓不婚。他懊恼地收回了手,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回过神的阿娓,正好看见祁闻这副模样。不明所以的她,只是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祁闻一下子拘谨起来,话都有点结巴了。

阿娓用怀疑的眼神又瞄了祁闻一眼,见对方不想说,便又转过头去,清冷地说道:“再有三五日,想必就能看到荒岛了,我只盼着这船能安全抵达。”

“你不用担心,徐福说过能到的。”祁闻温和的说道。

阿娓忍不住回头又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是十分信任他。”

“咳咳……”祁闻被阿娓这句话呛到了,虚咳了几声后,继续说道,“沉船之事,出于赵政的阴谋也罢,出于徐福的算计也罢,总之到了岛上,我们能站在坚实的地面上,终究比一直随船漂泊无依的要好。事已至此,活着总比莫名其妙地死在海上好。如此,信他一回,又有何妨?”

阿娓也不去看祁闻,只用她清冷的声音提醒道:“徐姓,子爵,嬴姓,皋陶氏之后。”

祁闻神色一紧,颇为诧异地抬头看了阿娓一眼,一时呐呐道:“你的意思是?”

“你说,同是嬴姓,徐福和赵政会是一心的么?若为寻仙,当不至于退居荒岛;假若徐福他是有二心的,你说他退居荒岛,所求为何?”

“不为寻仙,而退居荒岛。”祁闻猛想起上次徐福带他们偷渡回去后,隐姓埋名耕作的日子,似有所获,又似什么都不明晰。

阿娓凭栏而立、凝望着海面,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说徐福退居荒岛,是为自立一国,自成新君,你信么?”

祁闻闻言,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娓,强辩道:“昨日海神出现,阿诺他们成神托梦赠药,寻仙之事便不再是子虚乌有之事,徐福一心想寻仙,求取不死仙药,怎么可能希望近在眼前,又转眼放弃了呢?”

阿娓回头定定看了祁闻一眼,而后长叹道:“但愿是我想错了吧!但愿徐福心中所想,所求,正如你所说的一般。”

祁闻负手而立,长身如玉地静静站在阿娓的身边,他极目远眺,凝望着海天相接之处,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凡是你说的,我都会多留心注意的。”他会这样说,到底是出于对阿娓的信任。这阿娓虽然言语诡异,平日所思所想也异于常人,可就是她那些诡异的言行举止,却教他忽视不得,只因为她这些看似诡异的言语,总在不经意间被证实。

“倘若徐福真是如此打算,我想六国王室后裔大概与我一样,不愿与嬴姓之人牵扯太多。”说到这里,阿娓不由偏头望着祁闻,难得地展颜一笑道,“所以,若真要建国立新君,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为什么会是我?”祁闻惊诧地回头,却是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四方云动(三)

阿娓望向祁闻,似乎是通过他,在看其他什么人一样。祁闻也不闪避,任由她打量。阿娓见此,反收回目光,脱口而出:“至少你姓姬。”

这话,像是在说服祁闻,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祁闻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望着阿娓,幽幽地问道:“你刚才是想到了阿安?”

阿娓只微微颔首,半晌叹息道:“只可惜了,阿兄走时我还小,到如今,都记不得阿兄的容貌了。”

祁闻看着这样惆怅的阿娓,想着她父母、兄长皆已仙去,想着她如今孑然一身,漂泊海上,举目无亲。想起自己远在金陵不知可好的家人,一时感同身受,忍不住上前一步,望着阿娓说道:“既然我们同姓,你若不嫌弃,从此也可以将我当做你的阿兄,我定会如阿安一样,善待你的。”

阿娓闻言,倒不由一怔。这祁闻还真是……她认真想了想了,觉得为兄妹对以后行事或许更有帮助,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祁闻抢了先,反倒忐忑不安地先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姬姓姬氏,高贵的天子后裔,我虽也是姬姓,可我们祁氏到底不如……你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的。”

阿娓听了这话,不由摇头,表示不赞同:“你又何必为姓氏而妄自菲薄呢?近论起来,你们祁氏是不如我们姬氏了,可早在最初,谁强谁弱,又岂能分辨得清?”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祁闻难得聪慧了一次,惊喜的问道。

阿娓只能颔首,表示答应了此事。

如此,祁闻难免不喜出望外,又扯着阿娓细细交代了一番自己的家世情况。阿娓也是在祁闻的叙述中,听到了一件关于赵政的大事。

“什么?赵政居然下令掘断了金陵的龙脉?”阿娓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这事可否属实?”这么大的事情,以讹传讹,就不对了。

祁闻难得地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此事是假的,如此我也不必为家人担心了。”

阿娓见祁闻这般,只能出言安慰道:“阿兄不如看开些,凡事往好的局面想吧,令尊令堂定会安然无虞的。”可心里却明白,以赵政宁错杀,不放过的心里,只怕祁家是凶多吉少了。

毕竟关乎龙脉,谁能保证那五百年后的天子不是出自世居于此的祁家?这样想着,她不由开始正视起祁闻来,或许他真有成为新君的命格呢?

祁闻不知道阿娓的心底的想法,见阿娓出言安慰,便反劝了阿娓几句。时间流逝,早膳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走廊上便多出些来来回回收拾残局的仆役。故此祁闻又叮嘱了阿娓几句,二人便分开了。

阿娓带着心事,沿着走廊回屋,边走边想,倘若那望气之士所言是真,倘若龙脉有灵,那么赵政掘断金陵龙脉难道就不该付出些什么代价么?掘断金陵龙脉,干涉五百年后的天下大势,如此逆天行事,岂有不遭天谴的道理?

倘若阿娓不曾听巫颂说起过关于她诡异的转世之事,倘若她不曾见过拾遗夺舍,倘若她不曾亲眼目睹海神这个庞然大物的神尊,倘若不是亲耳听见阿诺他们托梦赠药之事,那么她定然不会相信天谴之事的。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赵政此举,只怕是犯了大忌了。

一念及此,阿娓不由勾唇一笑,自作孽,不可活。赵政此举,只怕是天也容不下他了。只要赵政一死,胡亥、扶苏相争,另有赵高等人虎视眈眈,大秦还谈什么万世基业?

“亡秦者胡也。”再次念叨出这个谶语,阿娓突然笑出了眼泪。

阿娓带着一身笑意,进了屋。刚踏进门,便觉得屋中的氛围有些奇怪。她抬头扫了下屋中,却发现两人都站起身来,迎上她。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了下去

“姑娘,你回来了啊!”随一边迎上来,一边开口问道。

阿娓只是朝随微微颔首,而后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她微微蹙了下眉,只因为那是一个身着大秦铁甲军盔甲的士卒!

那人见阿娓进了屋,随有又口称姑娘,忙上前来对阿娓拱手行礼道:“在下王,见过阿娓姑娘。”

阿娓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阁下甲胄在身,我可担不起你这礼。”很明显,阿娓是讨厌这人一身铠甲前来做客的。因为这身铠甲代表了他是大秦的士卒,是赵政的爪牙。

那士卒闻言一怔,而后苦笑道:“身着甲胄拜访姑娘,的确是在下的不是。只是现下船上谣言四起,以姑娘的聪慧,当是明白我身着甲胄的用意的。”

用意?还能有什么用意?不就是怕船上的孩童群情激奋,一时压抑不住,就迁怒他们罢了。这身铠甲,大抵也是穿着作防备之用。阿娓在心底嗤笑道:将怕死说得这样不卑不亢,此人也算实诚。

可是面对这身铠甲,阿娓着实没有什么待客之意,要知道,她对扶苏都是一副不屑结交,避而远之的心态,更何况是一个身着大秦盔甲的一般士卒?是以她自行去寻了个坐处,却也懒得招呼对方入座,只出言冷冷问道:“既然知晓船上谣言四起,阁下还单枪匹马行动,倒也真是好胆色。”而后她话锋一转,声音却更冷了,“既然知道你们目前是靶子,阁下却反倒过来见我?莫不是想祸水东引?欺我年幼无知,不知此中利害关系?”

说罢,也懒得听对方回答,径直对随吩咐道:“随,将这位贵人送出去,以后他要在来拜访,也要将他拒之门外。”

随也聪慧,闻言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心知今日自己是看在王元的面子上,一时心软将这个王家军的人迎进了屋,给姑娘遭灾了,只能暗自迁怒这王。是以她没好气走到王身边,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来:“王统领,请”

谁知那王根本不看随,只越过她,径直走到阿娓面前,急切地问道:“此事完全是徐福的阴谋?姑娘你当真要见死不救么?”

“见死不救?”阿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站起身来,抬头打量了对方一番后,嗤笑道,“你是什么人?又值得我出手相助?”

一个大秦的士卒、一个赵政的爪牙,她没动手杀他便已是心存良善,不迁怒旁人了。还指望她救他?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四方云动(四)

王见此,心知阿娓这是没将他看在眼里,甚至因为他是大秦的士卒,还隐隐有些仇视之意。他虽心底明白,可也并不想就此放弃,便幽幽喟叹道:“原来在姑娘心里,是这样看待我等的。”说罢竟还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姑娘对王家军是不一样的呢。”

阿娓听了根本不为所动。王家军算什么?王家军里若不是有王离、王元算得上她周王室嫡系后裔,她会低头去看一眼?阿娓回想往昔,那时,她到底是因为阿爹、阿兄尽去,不忍王室血脉就此断绝,才放下仇恨,对王离等人网开一面,指条明路吧!

若他们不是姬晋的后人,她又岂会让他们全身而退?替赵政打过江山,便是与她不共戴天的仇敌,蒙家被牵连其中,他王家又岂能例外?

故此,听王这般说,阿娓心底还是微微有些阴郁的,难不成她因姓氏亲近,不曾对王家军下手,这些人就以为,是个王家军她都要对其亲善了?当真是可笑至极!

见阿娓毫不动容,王面上划过一丝苦笑,见随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一副恨不得赶他走的模样,满是遗憾道:“亏得王元副将临行前嘱咐我,遇事可寻姑娘商量,还说船上有姑娘在,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听到王元二字,阿娓的心,终究是软了一下。想起那个对她也算尽心尽力的族兄,想起那一匣子玉璜,她最终制止了随粗暴赶人的动作。她上下仔细打量了王一眼,似乎是在寻一个能说服自己出手的理由,是以开口问道:“你叫王,那和王元他们是何关系?”

王明白阿娓这是心软了,但瞥开王家军不谈,只问王家,却也明显表示了她的态度。可目前的行事,终究是走一步看一步,阿娓愿意听他说话,便是给他机会了,他若不抓住,岂不是辜负了手下士卒的期望?

王也是个精敏的人,忙抓住这机会,诚恳地回答道:“我和王元是五服内的堂兄弟,王离将军是我的堂叔。”

阿娓听到五服以内,便又认真打量了王一眼,算起来,此人的血脉和王元一致,与她的血缘亲近,也是一般了。想起王元,想起姬姓姬氏,想起这具身体肩负着的身份和责任,阿娓想开口拒绝,却又觉得残忍。

她心底其实是明白的。倘若这次她不出手帮他们,那么这支军队,想要活命,不管是真心臣服,还是假意配合,都是要向徐福低头的。

向徐福低头,姬姓王家之人,身具周王室血脉的人,向嬴姓之人低头。这是阿娓身为周王室后裔,内心深处不能接受的。可是就因为一个姓氏就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王家之人,她却又有些不甘心。

凭什么?她姬姓姬氏落到今日今时的地步,他姬姓王家又何曾帮过?倘若身为赵政身边重臣的武城侯肯出手相救、相保,她阿兄何至于被征召上船?他们几代人为大秦基业,征战杀伐,吞噬的也是她大周的疆土。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太子姬晋早逝,无缘天子之位,王位被其弟弟姬贵,也就是她们这一支的先祖所得。失了天子之位,太子姬晋的后人便只能被称作王家,他们就此失去了正统的姬姓姬氏的名号。

王家会助大秦灭六国,到底是恨着他们姬姓姬氏的吧!或许内心深处,他们觉得,那至高无上的一切本就该属于他们那一支,他们既然不能得到他,还不如亲手毁掉这一切。这样一想,六国之中,五国尽数灭于王翦父子之手,也就说得通了。

阿娓心底微微一寒。如此,她又怎敢期望他们王家会对她姬姓姬氏伸出援助之手?只怕他王家是继赵政之后,最最希望她姬姓姬氏绝嗣的吧!既然不能夺回荣耀和姓氏,那就干脆毁掉,至于王元,那孩子,只怕真不理解他祖辈们的愤恨和不甘吧。

也对,她阿兄的命,早已终结在王离在世之时,如此爱子如命的王离,又岂会让自己的长子,在去缅怀那段血淋淋又不堪的往事?

难怪那夜王离能轻描淡写地说,她若真的就此去了,便尽同族之谊厚葬了她。阿娓心底忍不住嗤笑,那王离,只怕是真恨得能亲手葬了她,将她姬姓姬氏完全终结在他手中吧!

阿娓突然有一丝遗憾,她当初到底是心软了。她其实不该心软的,她该将姬姓王家就此葬送的,这条隐藏在深处,对她姬姓姬氏虎视眈眈的同族仇人!可转念一想,就算她不曾心软,狡诈如王离,又岂会上她的当?

只怕也亏得她因为同族之情而先心软,他才会一时心软,未曾对她动手吧!毕竟未上船之前,船上船下的一切,都在王离完全掌控的范围内。那时他若真狠心想要对她动手,她只怕真要疏于防范,而就此身陨了。

想到如今已出海,想到这些前尘往事,阿娓只觉得,这般般都是天命啊!倘若姬晋不曾早逝,那么姬姓姬氏便一直是他家的,周王室里若有有王翦、王贲这样善于用兵的天子或将才,那么一扫东周的颓气,扫**,完成天子尊荣,再成天下共主,也不是痴人说梦。

一念及此,阿娓突然对王家又恨不起来了。或许王家历经数代,勤习兵法,也不仅仅是为了颠覆大周的江山,而是为了一雪前耻,为了向他们姬姓姬氏证明,他们那一支才是真正的,最合适天子之位的一支。他们原不该与天子之位,失之交臂的……

这能怪谁?阿娓望着眼前的王,突如其来地感慨了句:“太子晋,虽英年早逝,能有你们这样的后裔,着实让人羡慕不已,难怪是传闻中神仙一类的人物。”

王不明白阿娓怎的突然提起他王家的先祖了。王家上几代的恩怨,王元都不清楚,他这个旁系的就更不清楚了。是以他听得阿娓称赞太子姬晋,以为阿娓这是想到了两家渊源,有了相助之意,忙拱手称赞道:“其实景王亦是博学之士,能列数其事,辩驳世代掌管典籍的籍谈,称其是‘数典而忘其祖’,可谓一时佳话。”

“数典忘祖么?”阿娓接过话来,一语双关地望着王,见其亦如王元一般淳善,对过往一概不知的模样,不由暗自无趣。可心底还是有些愤愤不平的,数典忘祖,那数典忘祖的岂止是籍谈、晋国?眼下不是还有个姬姓的王家么?

此时此刻,阿娓突然在想,倘若王家不是臣服于赵政,而是为他自家打天下,谋取了天子之位,只怕她非但不会恨,反倒会拍手叫好吧!肉烂在锅里,又岂能便宜了外人?王家一时意气,替人做嫁?也不过是徒惹人忌惮、猜忌?又值得么?

家天下,一家之天下。这一刻,师出史家的阿娓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也是狭隘的。宁与家人,不与外人。家天下,传家以天下。倘若这天下是从姬姓姬氏之手,传到姬姓王家之手,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愤恨和遗憾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四方云动(五)

看着毫不知情的王,阿娓只能按下心中斑驳的杂念。便是数典忘祖又能怎样?事到如今,再计较这些又有何用?

阿娓默不作声地将手收于袖间,遮掩住她因愤怒而紧捏的拳头。倘若她未曾看清王家人的所作所为,看在王元的面子上,出手助下这王,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此刻他们利益是一致的,有共同的敌人,徐福。

可是一想到身为姬姓王家之人对周王室心怀恨意,数代人在这中间扮演颠覆周室江山的罪魁,阿娓就做不到淡定,做不到毫无怨言的出手相助。

国仇家恨,此前她有多恨赵政那么此刻就有多恨王家之人了。可对上这无辜的王,想着姬姓王室如今血脉凋零,倘若她一如姬姓王家对姬姓姬氏般心怀恨意,背后用尽手段,那断绝的,也不过是她姬家的嫡系血脉而已。

像这种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他王家可以做,以她的教养却是做不出来的。毕竟彼此血脉相连,纵使先辈有旧怨,可她依然无法去取同族之人的性命,对同族之人赶尽杀绝。

家族观念早已深入阿娓的认知,深入其骨髓。她也没那么狠毒,做不到以牙还牙,对姬姓王家斩草除根。

看着近乎将全部希望都放在她身上的王,阿娓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不会出手杀他,可她也不想出手帮他,故此她只能拉下脸来,而后用清冷疏离的声音说道:“我不是圣人,也不救无用之人。”

王不懂原本亲切的阿娓怎么突然又变得冷漠,也没想到是自家得罪了对方,只当是阿娓孩子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故此,他听阿娓如此一说,也只当她是故意抬高自己,相助之前,摆高架子而已,毕竟刚才他提及王元之时,阿娓明明舒缓了神色。

于是,他腆着脸,故作惊讶道:“姑娘何出此言?血缘情分在先,姑娘又何必将话说得如此生分呢?”

“情分?”阿娓重复这两个字,望着王嗤笑道,“你和我能有什么情分?”

王听了,方才知晓阿娓方才之言不是托辞,这才认真应对起来:“抛开血脉渊源,于公,姑娘昔日为我王家坐上宾,对我们助益颇多,便是我堂叔都对姑娘的胆色智计折服;于私,姑娘和我堂弟王元颇为投契。如此这般,姑娘又怎能说我们毫无情分可言?”

阿娓听完倒不由认真打量了王一眼,而后冷冷回答道:“我昔日助益王家军,不过是为了各取所需而已。我与王元有些投契,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情分,更何况此情我已经还清了,你以此来胁恩,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

“我什么我?”阿娓不耐烦地出言打断了他,“我也不是不愿出手相助,只是你得向我证明你的价值。比如你的能力,比如你手中的密旨内容,又比如你能活着留在船上,于我而言,又有何好处?你总得拿出诚意来说服我,绝非一味谈什么情分吧!”

王闻言一怔。

阿娓却瞬间转为笑颜,和颜悦色的说道:“毕竟要出手救你们,总是要对上一船之人的吧!你以为我会蠢到为所谓情分而意气用事,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看着这样言笑晏晏的阿娓,王只觉头皮发麻。这样的阿娓,无疑给他极大的压力。的确,这小姑娘不傻,正因为不傻,才会有主意救他。只是,对上这样一开口就讲条件的,口气还极大的小姑娘,王着实有些不适应。

他认真回想起阿娓刚才所说的一席话,敏锐的觉察到,这姑娘明明意有所指,说什么他的价值,只怕在她眼中,唯有密旨的内容才有意义和价值吧!

可是,密旨的内容,是他能泄露出去的么?想想皇帝陛下的密令内容,想想接旨后内侍逼着他们发下的毒誓……一想到昨日见过的“海神”,他不由想到他对皇天后土发下的毒誓,内心便不再做任何挣扎。

故此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我是船上士卒的统领,姑娘若出手相助,便是我们的大恩人了,以后姑娘但有差遣,我王家军莫敢不从!”

阿娓听完不由摇头嗤笑道:“大恩人?倘若你真有诚意,就该知道我早助过你们这些人一臂之力,早已是你们的恩人了。”

王听完又是一怔。

阿娓见状提点道:“徐福未曾遇刺之言,出自我之手。倘若我没记错,你此前正是负责盘查菜农进出的吧!”

在阿娓的提点下,王方才想起那场不了了之的关押。他想起那时军中谣传他是刺客的同伙内应,想起王家军素来以治军严谨赏罚分明为纲纪。

倘若他不是王离堂侄,倘若不是阿娓的用计谣言,只怕刺杀之事所出当日,他就会被军规处置了吧!哪有命活到此刻,哪有命将功折罪,拿着密旨上船?

如此一想,这阿娓的确对他们有活命之恩。否则,刺杀事后,他或许能因为血缘关系仅被棍打免职,能免其一死。可他手下的那些士卒,是绝对活不成的。

这样一想,他对上阿娓的胆气就更不足。故此他只能支支吾吾的说道:“此事是我愚了,差点忘了姑娘的活命之恩,着实不该。”

说罢,竟双膝跪地给阿娓行了个大礼,口中言道:“今日在此,我替船上的士卒谢谢姑娘的活命之恩。”

阿娓没有动,只静静看着他。随见阿娓没动,也只能撇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谁知,那王一礼毕,竟也不曾起身,反倒又拜了三拜,口中言道:“姑娘大恩,我们无以为报,只是目下我们又有大难,还请姑娘怜惜,出手相助,再次助我等脱离困局。”

阿娓看着这个能屈能伸的王,对其不由又高看了一眼。只是,他想用此来打动她,当真是用错了法子。是以她冷笑道:“无以为报,所以干脆就不报了,对吧?”

王听得如此一问,惊得直起身来,抬头直视阿娓。

阿娓也不想于他在兜兜转转,直言不讳道:“你也别和我耍什么心机手段,想要我出手相助,也简单,告诉我所有密旨的内容就成,我也不指望你们回报什么。”

所有的密旨内容!王心底因这话而翻起了滔天巨浪。这阿娓的图谋到底有多大?关于密旨的份数和内容她又猜到了多少?她如此笃定,是真有救他们破局的良策了么?这良策,真值得他拿密旨去换?

王心底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当他猛然醒悟过来,却悲哀的发现,原来他内心深处对于皇帝陛下的忠诚竟如此脆弱,他刚才竟想过,拿出两道密旨内容去请阿娓出手相助。

还请陛下恕罪,王如此在心底呢喃道。忠诚和袍泽性命,孰轻孰重,他终究是要有所决断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密旨

阿娓一语既罢,只看着王,静静等待着他的抉择。

王有所思,故一时也沉默不语。

随看了看神态迥异的阿娓,又看了看一脸纠结的王,心中盘算着,姑娘到底是因何,突然对着王如此疏离起来了呢?

提到王元时,姑娘明明有所动容的。姑娘的心思她猜不透,也不敢去问,只能试着将自己代入姑娘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可结果依然是一头雾水。也是,她毕竟不是阿娓,不是周天子后裔,更不可能知道姬姓姬氏和姬姓王氏的渊源纠葛。

阿娓站着、王跪着、随旁观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三人轻微却有别的呼吸声。

半晌,王似是做出了决断,果断地站起身来,冲阿娓拱手道:“姑娘既对我等有活命之恩,故此姑娘相问,在下也不敢不答。既然姑娘对陛下所下的密旨好奇,如此告知姑娘也无不妥。毕竟,在这船上,我们共同的敌人皆是徐福,而我王家军也盼着姑娘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话说得也算是进退有据、开诚布公。阿娓心中为王的果敢叫好,面上却依然冷傲,颇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抛开身份不说,她无疑是欣赏这个王的,若非身份所限,此人成就只怕会高过王元太多,奈何,如今也会只能因几道密旨,屈身在这飞舟之上了。

说不同情他,也是假话。可是阿娓心底也明白,她若同情了他,谁又来同情她呢?在这飞舟之上,不过是各凭本事,争取更多活命的机会罢了。活命如此,仙缘又何曾不是如此?君不见,双诺他们不就是凭借一身巫术得海神青睐从此一步登天,位列仙籍么?

阿娓心头掠过思绪万千,又很快收回心神,淡淡地回应道:“你能将这些事看得分明,也还是个明白人。那就说吧,赵政他给你们下了些什么密令?”

赵政二字一出,王心神不由一震。起初他也曾听闻过阿娓的肆无忌惮、放诞无礼,可是如今出了海,当着他这个秦军的面,直呼陛下名讳,这简直就是大不敬之罪到了极致。他心神不由得都有些恍惚了,只觉陛下怀疑徐福有贰心,这阿娓的贰心又何曾比徐福少了?

王此刻反有些迟疑不定了。他觉得若告诉阿娓陛下的密令,岂不是前门拒狼,后门迎虎?倘若这阿娓再过河拆桥,转回头拿着密令内容去和徐福合谋,他和他的手下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至于拿假的密令内容哄骗阿娓,他一时间根本就没想过。

不是没想过,是深知想也没用。以阿娓的聪慧,要短时间内想出一道合乎情理、又合乎陛下作风的密旨内容来成功骗过阿娓,想想都是不可能的。谎话一旦脱口而出,再被阿娓识破的话,再度取得信任就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了。

王不笨,故此也不会自断后路,自毁前程。故此,他一时间只是迟疑不定。

阿娓看出了他的迟疑,也只他心底的症结在她方才所言的“赵政”二字上。可她不会去辩解,也懒得去辩解。在王面前说出赵政,为的不就是划清界限,让他明白彼此间的身份和位置。她不想对他出手,找他报仇;也不想占他便宜、故意坑害他。故此,阿娓觉得,她和王倒不如各自保持防备的合作,上岸后各凭本事活命。

至于王要她帮助,自然要付出相应的报酬。即便是她对密旨的内容有所揣测,但揣测终究只是揣测,她再是聪慧,也到底不是赵政,又怎能完全猜中赵政的心思和旨意呢?如此不妨先听听王怎么说,而后再参考推断出赵政的真正意图。

如果说阿娓暂时还并不急于知晓密旨的内容,那么一旁的随却早已忍不住了。无他,只因为她听王起初说得干脆,事到临头,反倒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开口,好奇心和愤慨之心共同驱使下,她难得出言扮了次黑脸。

随没好气地斜了王一眼,怼道:“喂我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要说快说,姑娘还等着呢。不说你就马上打道回府,杵在我们这里犹豫不决,算什么事呢?”随还是知晓这船上有徐福的眼线的,也知王留在屋中过久,到底会给姑娘带来不小的麻烦。

王被随这一怼,也做出了决断。可要说这是决断,倒不如说他是在赌,赌阿娓的人品,也赌阿娓敢当着他面提及陛下名讳,就不可能和徐福共事,同流合污。是以他似赌气般冲随回嘴道:“你催什么催,我又没说不说,我只是在想,该从何说起而已。”

阿娓因王这带些孩子气的回话逗笑了,是以她眉眼含笑,望着王道:“那现在,你可是想好了?”眉眼含笑,语气却是洞悉一切的明了。

王深知今日是躲不过了,心底叹了口气,微微露出个苦笑脸。而后又板起脸来,望着阿娓极其严肃认真地回答道:“不敢欺瞒姑娘,此次我等上船,陛下曾下了两道密旨。其中一道是关于徐福徐师的,另一道却是关于寻仙仙人的。”

阿娓一边听,一边颔首。第二道旨意倒是和她所料的不差,只是这第一道旨意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毕竟在她看来,赵政派王家军上船,本就是为了防备徐福,平衡飞舟上的权利的,如此密旨里还单出一旨专门交代此事,着实有些多此一举了。

赵政不会是做事多此一举的人。如此,这第一道旨意就只剩下一个合理的解释了。那就是赵政将这徐福看得很重,重到他不得不下密旨来让王他们引起重视。重视的背后,或也是一种忌惮,一个能让赵政都觉得忌惮的人,阿娓心下一凛。

或许,她到底是忽略了徐福,对徐福这人看走眼了。能让赵政如此忌惮的人,会是个好对付的?她只怕是被徐福昔日伪装的模样给蒙骗过去了吧,以为他斗嘴斗不过王离,又被师祖废了大半修为,就不足为虑了。

如今想来,其实不然吧。于王离斗嘴,胜负其实也无关紧要的,也不能将之作为参考去推断什么。可阿娘的功夫她是清楚的,以阿娘之能也没能取走被废了大半修为的徐福的性命,反被他毒到性命堪忧……

如今上船来,徐福尚未曾有多大动作,却弄得船上人心惶惶,各方上蹿下跳……一念及此,阿娓不由捏紧了拳头。论武艺、论计谋,此人只怕是有些骇人听闻了。此时此刻,就算不知道赵政所下的那两道密旨的具体内容,阿娓她也不亏了。

第一百百九十章 金人

阿娓心有所得,笑问道:“既然你们身怀关于徐福的密旨,自当知晓该如何行事。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前来寻我拿主意?”

王垚见阿娓如此相问,心里只能苦笑。皇帝陛下的确防备着徐福,是以会颁给他们密旨,如徐福有贰心,不惜一切代价击杀之。

不惜一切代价击杀之。也正是因为这话,王垚才会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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