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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


第1节 第1章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9月的22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her,singleinthefield,

yousolitaryhighlandlass!

reapingandsingingbyherself;

stophere,orgentlypass!

aloneshecutsandbindsthegrain,

andsingsamelancholystrain;

o,listen!forthevaleprofound

isoverflowingwiththe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noonetellmewhatshesings?——

perhapstheplaintivenumbersflow

forold,unhappy,far-offthings,andbattlelongago:

orisitsomemorehumblelay,

familiarmatteroftoday?

somenaturalsorrow,loss,orpain,

thathasbeen,andmaybe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nature》),沙罗的《逍遥游》(thoreaus《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solitaryhighland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的隐者。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接连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那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十里。这一条江水,发源安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大学卒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了h府中学来;在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那小小的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释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dreamsoftheromantic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19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兄就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他的20岁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地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sentimental,toosentimental!”这样的叫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后夜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detwohl,ihrglattensaale,

glatteherren,glattefrauen!

aufdiebergewillichsteigen,

lachendaufeuch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n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帽,问他说:

“第x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罢。”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时光还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几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

“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荫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到在那里。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馆里住下了之后,他觉得前途好像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来他的故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地方。如今到了这n市的乡下之后,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间宽旷的旅馆里,只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遮障之处,远远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飒飒的响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stalgia)从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他的学校是在n市外,刚才说过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平线,界限广大的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岗。除了几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人间,只有几家为学生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似的,散缀在麦田瓜地的中央。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斗篷),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夕照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idyllicwanderings的中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校的教科书,也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又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眼睛一样了。

第2节 第2章



秋天又到了。 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都带起黄金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在风气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样。他到了n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年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日一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再犯了,然则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来了。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灵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因为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到了那里,谈了几句以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和朋友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对朋友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嗣后虽在路上,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中国留学生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个同胞,竟宛然成了两家仇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是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自家觉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平时常在那里弄笑。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市去行乐去了。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来枯坐。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了几声沙沙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看。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琉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喀嗽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

“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举头看看,太阳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a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了一个花园,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洁的日轮,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

“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到这时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向园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好遇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管的。”“你住在什么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通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说:

“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那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罢。”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就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要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每息索息索的飞掉下来。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烩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丁家包办,所以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风景正同看密来(millet)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来。

“赦饶了!赦饶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正对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的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上来罢,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睡过觉。”

“………”

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样子。

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地上的落叶索息索息的响了一下。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你快……快○○罢。……别……别……别被人……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腭骨同下腭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猫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里。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无头无绪的尽是向南的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那时候却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运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前面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条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

“请进来呀!”

他不觉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像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他那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了。

“进来吓!请进来吓!”

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了那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但是他那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儿在那里震动的筋肉,总隐藏不过。他走到那几个侍女的面前的时候,几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

“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花粉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哼的扑上他的鼻孔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星,向后边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间,有一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哼上他的面来。他不知不觉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罢。”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来推开了纸窗,从外边放了一阵空气进来。因为房里的空气,沉浊得很,他刚才在夹道中闻过的那一阵女人的香味,还剩在那里,他实在是被这一阵气味压迫不过了。

一湾大海,静静的浮在他的面前。外边好像是起了微风的样子,一片一片地海浪,受了阳光的返照,同金鱼的鱼鳞似的,在那里微动。他立在窗前看了一会,低声的吟了一句诗出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西的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会,他的心想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会,那侍女把酒菜搬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的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闷都告诉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动一摇动。他不过同哑子一样,偷看看她那搁在膝上一双纤嫩的白手,同衣缝里露出来的一条粉红的围裙角。

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外边就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钮扣,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他在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这些地方。他切齿的痛骂自己,畜生!狗贼!卑怯的人!也便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心头便乱跳起来。愈想同她说话,但愈觉得讲不出话来。大约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烦起来了,便轻轻的问他说: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那清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清晰的回话来。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抖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那侍女看他发颤发得厉害,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镇安镇,所以对他说:

“酒就快没有了,我再去拿一瓶来罢?”

停了一会他听得那侍女的脚步声又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他这里来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骗了。她原来是领了两三个另外的客人,上间壁的那一间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在那里对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的说:

“别胡闹了,间壁还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发起怒来。他心里骂他们说: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间那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了情人罢。”

他马上就想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却很羡慕那间壁的几个俗物。他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在那里盼望那个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他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来。西面堤外的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一层茫茫的薄雾,把海天融混作了一处。在这一层浑沌不明的薄纱影里,西方的将落不落的太阳,好象在那里惜别的样子。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问他说:

“窗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首诗给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变了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阵。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那几个俗物,高声的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嗓子唱着说: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高声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一醉醒来,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却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过来了。她问他说:

“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

“醒了。便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领你去罢。”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条夹道的时间,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近有许多歌唱的声音,三弦的声音,大笑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来。白天的情节,他都想出来了。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

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那侍女说:“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罢。”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就低声的说:

“谢谢!”

他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

外面冷得非常,这一天大约是旧历的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回,看看远岸的渔灯,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细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骂自己。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的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挤我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了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长的影子,就觉得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

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第3节 第3章

爷爷大寿的那天,整个军区大院张灯结彩的,人多得差点连站脚的位置都没有。眼力所及的,全是花花绿绿的大军装,军装上那些星星杠杠的,多不胜数,白白灿花了人眼,比灯火还要璀璨。

叶家本就家大业大,此回恰逢爷爷八十大寿,就连梧阳远在国外的姐姐也在几天前就赶回来了。梧阳那天还要上课,从军校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再驱车到了大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整个院子里熙熙攘攘,觥筹交错,看起来自是一派喜庆之色。

父亲叔伯一辈们坐了满满当当一个大厅,正高谈阔论着,谈论家国大事,年轻一些的后生们兀自围在一起,谈论着各自妙趣横生的生活。

梧阳绕着场子走了一圈,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个女子。姐姐梧雅坐在沙发的一角,手里端着一大碗冰激凌,一勺一勺舀着吃,吃得两只眼睛都幸福得眯起来,活像只蹲在墙角里偷了腥的猫。没一会,碗已经空了大半,上面还向外潺潺的冒着凉气,梧阳不禁皱了皱眉,大阔步走了过去。

在这满厅都是星星杠杠的军人世家里,他的姐姐绝对是个例外。

父亲那一辈里,总共就出了小姑一个女娃娃,到了梧阳这一辈,也只有梧雅这唯一的女丁。小姑离经叛道,最后还是跌跌撞撞做了个狱警,可他的姐姐梧雅,从小就被送出国读书,饭桌上,别人碗里盛着饭,她碗里的全是冰激凌,直接就把冰激凌当饭吃。别人对枪支感兴趣,他姐姐则是对医疗器械和人体解剖感兴趣。

梧阳小时候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因为家里女孩子受宠的缘故,少不了因为姐姐受了训斥打骂,后来姐姐出国留学了,两姐弟反而没以前那么亲,倒是和小姑越走越近。

梧阳走过去靠在椅背上,十分好心递过去一团纸巾,“姐,给你擦擦。”

梧雅一张清秀小脸刚刚从碗里耷拉出来,仿佛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小勺子,才对梧阳说,“厄,弟弟,我脸上沾了东西?”

瞧瞧自家姐姐的迷糊样子,敢情还没把时差给倒回来。梧阳无奈的倾过身,凝着眉仔细的帮梧雅擦过嘴边的一些污渍,还仔细叮咛着,“姐,别吃太多冰激凌了,对肠胃不好。”

梧雅呵呵笑了,两三下把碗里剩下的都吃光了,眨巴着明秀清澈的眼睛,“没办法嘛,我就是吃不下饭。冰激凌多好吃啊,凉凉的……”说完把碗朝旁边一放,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掐着梧阳脸颊上的肉,轻轻向两边延伸,嘿嘿笑着,“哎呀,弟弟,别这样嘛,每次见到你都是一副欠你几百万块的样子,来,对着姐姐笑一笑嘛。”

对着姐姐没心没肺的样子,梧阳是敢怒不敢言。其实在家里,敢对他做出这么亲密动作的人并不多。姐姐也只是作个亲热样子,很快悻悻收了手,收起大灰狼的尾巴,乖乖装回她的婉约淑女形象,又对着梧阳探一探头,才咦了一声,声调高出不少,“嘿,几年没见,倒是越长越帅了!”

梧阳无奈的将手里拿着的酒一饮而尽,转而向旁厅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姐姐的长腿就横着扫了过来,梧阳抬起右腿轻轻的挡掉了,撇撇嘴,漫不经心说,“姐姐,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游戏。”

以前姐姐在家的时候就没少打压他,两个人分糖果,梧阳拿得多了,姐姐二话不说直接上拳头——叶家的孩子,从小都是有练过的。梧阳不敢还手,只能傻乎乎的挨揍,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他站在哪个方向,姐姐都能轻而易举的扫到他。

梧雅搅着眉头,左手捂着肚子,表情痛苦,疼得龇牙咧嘴,“没和你玩,我、我肚子疼……”

梧阳终于嘿嘿笑起来,挑着眉,“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姐姐你啊,也有今天。”大概天底下能够把冰激凌当饭吃,每次都吃到肠胃炎的,也只有他姐姐一个了。

饶是如此,梧阳还是帮着姐姐避过了长辈们探询关怀的目光,扶着她一路奔上了二楼拐角的小房间里。可巧父亲和叔叔伯伯们正围坐在偏厅旁说话,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梧阳顺路就到隔壁的房间里换了套衣服,刚穿戴整齐走出来,就在过道里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在一间房间里一闪而逝。

门很快就关上了。

房与房的隔音太好,就算他把耳朵贴在房间门口,大概也听不出里面究竟在说什么。隔开喧闹的人群,梧阳静默的退到走廊一处,伸手想要抽根烟,却发觉火机不知道放到哪里了。手捏着根烟,居然在微微颤抖。想了想,还是回头朝反方向走了。

没想到还没走多远,门就嘎嗒一声拧开了。

爷爷和小姑一前一后从房间里走出来。梧阳走得不远,避无可避,只得怔怔回头打招呼,一抬头,小姑便站在爷爷背后,对着他笑。

梧阳愕然,顿了顿,才硬着头皮开口,“爷爷,小姑。”

小姑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色绿盈盈的军装,穿得英姿飒爽,肩头上还嵌着杠杠和星星,耀得梧阳晃不开眼。头发还是很短,像之前一样乱糟糟的没有生气。

爷爷年过八旬,仍然精神矍铄,眼里精光内敛,杵着龙头拐杖,快步如飞。今天显然心情很好,看见梧阳,眼眉都是弯着的,抖了抖胡子,又招呼着梧阳过来,“大孙子,你也好久没看见你小姑了吧?快点过来,把你小姑好生看紧了。”

小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倒没怎么生气,只是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看他一脸不自在,反而起了逗他的兴致,“大侄子,爷爷让你看紧我呢,还不赶紧的找副手铐上来。”

梧阳想也没想就反驳,“小姑说笑了,梧阳要是真敢把你给锁起来,估计今晚爷爷就要把我给锁起来了。”

爷爷也笑了,“好好好,都锁了,都走不开,一个都不准跑。”

旁边就有人跟着附和了,“首长说的哪里话,大伙儿今天都是来给您贺寿的,哪里会跑掉呢。”

众人三言两语的把爷爷哄得很开心,时间还早,又有人拥着爷爷到别处去了,过道里一时就剩下梧阳和小姑两个人。

纵然屋子里开了冷气,过道空间宽敞,梧阳却感觉局促不安,仿佛连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安放。

这回倒是小姑先开了口,“大侄子,这样可不成啊,在外头撞车惹事不安分,回到家里,倒是扭扭捏捏成个大姑娘。”

爷爷不在,她刚才摆出来的军人样子全散架了,一手揉乱了头发,走到厨房里开了瓶红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梧阳,一杯拿在手中晃了晃。

梧阳歉意的笑笑,拿过杯子和小姑碰了下杯,手指在杯沿里摩挲着,“小姑,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

小姑喝完了酒,这才轻松的笑笑,“唔,其实在早上上班之前,我也没想到会来。”低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姑半倚在橱柜旁,身子微微往后倾,“领导今天早上找到我,说叶家老头子今天做大寿,他呢,精心准备了寿礼,谁也没找,独独挑了我来送。我不肯,领导伸出三根手指,说,给你放假,只要你把贺礼送到叶家。我想了想,伸了一只手。”

梧阳点头,“一天?”

小姑眼神流转,顾盼生辉,“不对。”伸出一只手,在梧阳面前左右挥了挥,狡黠的笑,“是一个月……你说,我能不过来吗?”

梧阳也不答话,只是看着她笑。过了一会,才突然想起被丢在拐角处小房间的姐姐来。

; 小姑在一旁偷笑,终是从厨房里的小药柜里拿了几盒肠胃药,转头对梧阳说,“梧雅那小妮子小时候就爱吃冰激凌,每次吃完又疼得满地打滚龇牙咧嘴的,这会转了大半个地球回来,这脾性还是没变。哎,我今儿不想露脸,大侄子,你先下去吧,我去给她送送药。”

一瓶红酒已经被梧阳和小姑两人喝了半大瓶,梧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来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小姑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梧阳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晃着脑袋说,“小姑,今儿爷爷挺高兴,我也挺高兴的。你,应该常常回来。”

小姑定了定神,也没回头,“大侄子,你这油腔滑调的,和我说不顶用,应该去和外头的姑娘们说去。”

梧阳还想解释什么,小姑的身影是矫健得很,呼一下窜得没影儿了。

梧阳端着酒瓶子,踉踉跄跄下了楼。他的酒量不差,今天却一直浑浑噩噩的,活像喝醉了酒似的,真是该死。

楼下灯火辉煌,交相辉映,好像走到哪里都有相识的人,走到哪里都要附和一番,梧阳觉得乏闷,扯了扯领带,想到外头庭院走走。没想到在大厅里差点撞到一个贼眉鼠眼的人,和另一个穿军服的窝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正说得不亦乐乎手舞足蹈,就是不当心撞上了梧阳,把酒水洒了一地。

起初梧阳还没有在意,衣服洒了些酒水,上楼上换了便是,所以对撞到自己的人,也没有太过上心。可巧梧阳耳朵尖,只是擦拭污渍的时间,便是把两个人的谈话内容,都听进了耳朵里。不过是谈论着新近上位的几名女明星。又把女明星和某些部门部队的女人们互相攀比。

梧阳觉得无趣,转身朝外头走去,却是因为听见了一个人的名字,又掉过头来,不经意就听到一些不入流的话。

梧阳在旁边,斜倚着沙发靠背,假装擦拭着衣服,在旁边偷偷听起两人的对话。

左边穿军装,肩膀上一杠一星的说,“前几天上节目的那个女明星,真是长得盘靓条顺,身材呼之欲出,比起文工团里嗲声嗲气的淑女们,不知道要强多少,特别是那脾气啊,啧啧,和辣椒一样。玩起来不知道有多爽。”

另一个耸着肩膀,一脸不顺,“别提了,那天晚上本来都安排妥当了,差点就要把那娘们收入囊中,人也到了,药也下了,半路却拐出来一个‘岚公子’,说那女的是她女朋友,硬是把人给抢了去。说起这件事,我心里倍儿不舒坦!”

前面那少尉听到这里,不禁义愤填膺,“靠,是谁那么大胆子,连军区司令员的女人都敢抢,赶明儿毙了他。”

旁边那人靠在椅背上,一根烟叼在嘴边,翘着二郎腿,“还不是倚着她老头那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就指望她老头过日子了,只要她老头在,就没人能动得了她。”

“那不是便宜了她?”

“嘿嘿,你懂什么,不过学人叫了声‘公子’,就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她是权大势大一手遮天,想要的妞儿一招就有,可她能算是男人吗?整座北京城里,谁不知道她那些龌龊的事儿,难为他们还一个劲的瞒着。老子我就不懂了,就她那样儿,是她玩女人呢,还是女人玩她呢……”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梧阳心里还是窝火得一塌糊涂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这两人说的内容,在他心里要比预想的严重得多。不劳那人多说,梧阳听得不耐,便是一个左勾拳打过去,直接勾在那人的鼻梁骨上。

酒杯被击得粉碎,那人没有预兆,被梧阳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差点滚到沙发凳下,鼻梁骨斜到一边去,捂着鼻子,闷声哼哼着。

到底也不是没有身份的人,同伴淡定的扶起他,四周的人们听见动静,也不时的回过头来观望。很快围了一圈人。有好事者已经探头探脑的在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但因为终归是在叶家,打人的又是叶家的大孙子叶梧阳,所以被打的人也只有吸气吐气的份。

那人被梧阳一记拳头打得鼻青脸肿,头冒金星,站了好久才混混沌沌指着梧阳,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哆嗦着手说,“你你你,你居然在这里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另一个人却是早已看出梧阳的身份,脸色惨白,手握着拳头微微颤抖,“叶、叶公子,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梧阳闷哼了声,作势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对着两人嗤之以鼻,“好好说?那你们就把刚才说的话,再原原本本的,给我复述一遍。”又不动声色的笑,“否则,今天你们俩就别想站着离开这里。” 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那两个人,今天能够过来军区大院贺寿的,都不是京城里的普通人——而这两个人,只不过是因为其中一个刚好在几周前被小姑抢了女人,心里郁愤难当,扯着大旗在叶家大院里说几句话闲话泄愤罢了。

只要不被梧阳恰好在旁边听见,可能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的事。

梧阳也知道今天是爷爷的大寿,要惹事要打人要怎么胡作非为,也不能选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上,要知道在场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呀。但梧阳又实在吞不下这口气,一听见那些事关小姑的闲言秽语,气血一股脑儿涌上来,愤怒一时遮住了理智,再也沉不住气,不考虑其他后果了,甩手就是一勾拳。这么一打,就是给打狠了。

要不是旁边还有别人,或许那两个人今天真的要横着从叶家给抬出去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梧阳的小叔叔也在偏厅听见了什么,健步如飞的走过来。梧阳应该庆幸此时过来的是小叔叔,而不是他父亲。

那两个人本就怯了叶家的场,对叶家的长辈那是相当敬畏,一见到梧阳的小叔叔,一人强作镇定,脚却抖得和筛糠一般,另一个身子如落在狂风中的落叶,不停的抖啊抖。

小叔叔是外交部的官员,那是打圆场里头一等一的高手。一双眼精光内敛,围过来一看架势,不用别人说什么,就已经明白了几分。没多考虑,就指着摔倒在地的那人,对梧阳温和说着,“大侄子,你怎么不当心把人给推倒了?”

话音刚落,又朝旁边的助手使了个眼色,“全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的把客人给扶起来,把人送去休息厅里找人来看看。”

助手们心领神会,很快就上前把人给扶起来。说是扶,还不如说是将那人给架在正中间——潜台词里也是让他明白,现在所在的,是个什么地方。

那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望着梧阳小叔叔,眼里从愤怒、漠然到失神,到最后看了看围绕在身边的人,不得已耸耸肩膀,哼了一声作罢,很快就被助手给架走了。围观的人也精明,陆续乌拉散去,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每个人都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生怕自己就是最后一个走的,俨然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神态。

一场风波瞬间被小叔叔堵得滴水不漏,梧阳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慌。刚想开口,就见伯父后头还跟着爷爷和父亲。

东边墙底下的蔷薇花开了,花的香味浓郁,吹入屋内,一室的馨香。饭后,宾客陆陆续续的都散了,家里的人围着爷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梧阳却被父亲背地里叫到二楼。

饶是梧阳背脊挺得再直,长得再高,见到父亲的时候,还是感觉矮了一截。父亲靠在阳台上抽了很久的烟,楼下大厅里头灯火依旧灿烂。

因为是叶家的长门长孙,梧阳从小受到的修理最多,父亲对他的要求也最严格。

父亲今年五十有余,在叔伯一辈里头排行老大,除了爷爷奶奶之外,在家里也是做着大家长的角色,一板一眼,很有威严。

梧阳继承了父亲的眉眼,在家里头却还没有他姐姐梧雅受宠。

夜里有风,忽轻柔,忽凌烈的吹着,梧阳心中一凛,下意识的看向门口——也不知道这会儿,小姑回去了没。

父亲掐了烟,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兜头兜脸的就是一顿训。

梧阳有想过父亲会生气,却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暴怒。回想自己竟然在爷爷的大寿上对客人大打出手,来来往往都是人,而且打的那人还是远亲的一个姻亲……光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就让梧阳想到头痛。

梧阳从小没少挨父亲的批评,甚至挨打关禁闭都不在话下。而挨批挨训的很大原因,只是因为父亲觉得他做得不够好。以前读书的时候,父亲要求他考满分,到了军校里,父亲要求他做里头最优秀的。

父亲的标准一直在提高,而他也从来没让自己的父亲失望。

但今天晚上,他这个自诩冷静无比的叶家大孙子,居然先沉不住气打了人,父亲自然痛心疾首。

而更让父亲生气的,还是梧阳无论怎么骂、怎么训,都不肯透露出自己打人的原因。

这让他的父亲尤为恼火,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冲动暴躁的人,今天晚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和人结了仇?”

梧阳抿着嘴,一直沉默。

父亲也不过随手拿了旁边的一幅网球拍,见梧阳不肯说话,一狠心就开打。手上攒着网球拍,打人的动作一直没停,“还不肯说是不是,嘴硬是不是?”

梧阳闭着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了。但长到这么大,还挨父亲的揍……梧阳暗暗在心里想,待会一定不能从大门走出去,还是从后门偷偷溜掉好了。

父亲等了很久没等到他的答案,才把网球拍扔了,气呼呼的说,“不要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那些为了女明星争风吃醋的事,你少管。”

梧阳听到这里,身躯一下子僵硬了,看到他的反常,连父亲也有所察觉,两人僵持很久,父亲才叹了口气,把手放在梧阳肩膀,“刚才那两人什么都招了,说是因为女明星的事争风吃醋。你也知道你爷爷因为小姑的事,身体不好,你小姑在外头怎么来我们不去管。但你不能去学她。”

不知道为什么,梧阳打从心里松了口气。

两父子各自怀着心事沉默。没多久有人从楼梯上伸出一个脑袋,在一楼和二楼的夹层里探头探脑。

父亲怀抱双手,僵持着的脸有了和缓的神色,对着楼梯口,“都大姑娘了还躲?我都看见你了。”

梧雅这才蹦蹦跳跳从楼梯间走出来,眼睛弯着,笑眯眯的说,“父子俩个在说什么悄悄话,我也要听。”又就势给了弟弟一个眼色,缠着父亲说,“刚才爷爷一直在找梧阳,说不就是让他看紧小姑么,他居然就当真,跑去找手铐了。找手铐就算了,居然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

梧阳想起自己刚刚跑上二楼来随口撒的大谎话,不自觉也笑了。

气氛一时之间就变得平和了,梧雅今天特地穿了回裙子,裙下两条腿俏生生的,双手拉着父亲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哎,刚才我在楼梯间里可是吓死了。后来想想,弟弟的性子就是这样的,这不挺好么,要是真的屈打成招,那我才不认他这个弟弟呢。”

连父亲没有办法,一个劲摇头,摸摸宝贝女儿的头,笑意盈然,“我就知道你护着你弟弟,从小到大,我一教训他,你就来帮他说好话。”回头瞥见那差点打折了的网球拍,心底蔓生了凉意,才对梧阳说,“回头拿些药酒擦擦。”这才整了整衣领下楼去。

梧阳长长呼出一口气。

梧雅走过来仔细端详了会弟弟的伤势,“哎,这边脸都红了,还有点肿。你待会下去可小心别给爷爷看见了,免得他老人家担心。”弟弟从小性子就倔,和家里闹了矛盾什么的,还都是她从中调和的,今晚要不是她偷偷爬上来瞧瞧有什么端倪,指不定弟弟就被父亲打毁容了。

梧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忍住痛笑笑,“哎,不碍事。我这就走后门回去。”咯噔咯噔跑下楼,在小楼梯又小声说,“谢了啊,姐。”

梧阳一路小跑出了庭院,还一边用手捂着脸,头一回这么遮遮掩掩,英雄气短的,还不是怕被人看见。

夜深了,大院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晚风吹拂杨柳院,庭院深深。院子很大,后门却鲜少有人进出。墙下种着疏离的竹子,叶子繁茂,生出葱茫绿色,墙上还有一大片青翠的爬山虎,地下几排射灯开着,照出一派细腻如画的景致,照得人心生凉意。

梧阳快到门口,索性慢慢悠悠走着。推开门,却见一辆黑色路虎霸气的堵在门边。还没反应过来,车头大灯啪的一声就亮了,白莹莹的灯光照在梧阳脸上,晃得眼睛一时有些睁不开。

他揪着眉头,把手抵在额头上,循着白光看过去,小姑慢条斯理坐在驾驶座里,神情默然的抽着烟,一看到他,就把烟掐了,抿着嘴,淡漠的笑,“大侄子,送你一程?”

第5节 第5章

其实梧阳自己也有开车来,但是放在前面车坪没办法开。也不知道小姑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居然晓得来后门截他。

梧阳闷声不吭开了车门,不由分说坐进去。小姑很快启动汽车,退档,倒了个方向,向夜色驶去。

被父亲打肿的左脸刚好就暴露在小姑面前,好不容易有了两个人独处的空间,梧阳却捂着脸没敢说话。

小姑把车开得很娴熟,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也只是偶尔转个小方向,其余都是很轻松自如的神色,对路况的把握良好。梧阳偷偷转过头去看,小姑的侧脸映着月色,泛着浅浅的莹白色。

月光应该是很白很光的,投进驾驶室里,一室清冷孤谧。小姑本来就不爱说话,梧阳也没吭声,开了老半天,两个人倒像是赌气似的,谁也没理谁。

最后却是小姑先开口了,在某个红灯口,回头看看梧阳高高肿起的脸,似笑非笑,“怎么一路上端着副扑克脸?心情不好?谁招惹你了?”

梧阳别开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又嚷嚷着,“我牙疼。”

“你?牙疼?”小姑幸灾乐祸看了他一眼,唇角无声勾起,然后假装关切的想去扒开他的手,脸上全是高深莫测的笑,“小时候蛀的牙不是全拔光了吗,怎么还有?”

梧阳无语,侧身闪躲。可在车厢里,本来就施展不开。在那么窄的空间里,他又怎么是小姑的对手。

小姑单手撑在座椅上,一只手掰开梧阳捂着脸的手指,很暧昧的动作,小姑做起来,却是行云流水,似乎没有一点奇怪的感觉。

仿佛她生来就该是来治他的,她是猎人,他是她的猎物。她不用做什么,就能把他给吃得死死的。

小姑的目光毒辣,像毒蛇的剧毒,一点一点浸渍在脖子上。梧阳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对上小姑的眼。

“恩?”小姑淡笑,眼里清皓如月,神色迷离,手指轻轻的放在梧阳脸上摩挲,貌似心疼般,“都给打肿了,看样子……拿的棍子打的?”

梧阳错愕,看样子她什么都知道,心里荒芜,又急忙别开脸,随便的搪塞着,“不知道……球拍吧。”

“网球拍?”小姑在监狱里什么没见过,听到这里还是眯了眯眼,轻描淡写发出感叹,“真狠!”

梧阳咬牙切齿,声音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没什么。”靠,敢情自己的感情,全作了流水的恩情,看样子她一点不知情嘛。

想了想,居然又鬼使神差给补了句,“其实也不疼。”

车流无声动了动,小姑把身子带回去,且笑笑看着他,看得梧阳头皮发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姑的面色很平静,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悄悄打着拍子,想了想,还是开口,“其实你刚才根本就不必出手。”

流萤无声,白月光清静洒在身上,梧阳觉得有些局促,像小时候偷偷吃了糖被家长抓到,只能束手就擒,老实的听从发落。

小姑回眸望着他,唇边扯出来个角度,轻轻一笑,“毕竟是爷爷大寿,客人们都还在大院里头呢。没必要和他们怄气,赶明儿想出气了,什么地方不能整。这不是,还平白挨了大哥一顿批,大侄子,你说你这次挨的打,该不该?”

梧阳一脸铁青地看着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她什么都懂。但他又该从何说起呢,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她就成了他心里的软肋,不能碰,一碰就生事?

他才没那么大嘴巴。

梧阳不以为意撇了撇嘴,尽量拣话头说,一开口,就变成了这样:“他们骂你,就是不行。他们骂的话,听得我蛋疼。”

“蛋疼?”小姑噗嗤一声笑了,又咪咪眼,用怪怪的目光把梧阳从头到脚扫一遍,还在某个很尴尬的地方停留了会,说了句颇具深意的话,“那是哪儿疼?”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燎原。

梧阳几乎把背脊都贴到椅背上去了,有一股热气,火烧火燎的烧起来。那些尘封的记忆,曾经做的荒唐的事情,突然间全蹿了出来。眼前一阵眩晕。

小姑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打量完了,才好像想起什么要紧事似的,慢悠悠的说,“对了,大侄子,你今晚该住校了吧?”

梧阳缓缓看着她,眼里精光四散,“是啊。”过了一会,突然狡黠的笑,“可是,小姑,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学校应该关门了。你说,怎么办呢?”

他边说就边往小姑那边移动,说到最后,嘴唇差点碰到她的颈项,热气全喷到她脖子里去了。

小姑刚好开上纵横阡陌的高架桥,被梧阳弄得心慌意乱,适时转过头来,“然后呢?”

梧阳苦笑,“小姑,今晚上我还因为你受了些皮肉之苦……”

“哦?”小姑挑了挑眉,脸上尽是邪魅,“所以呢?”

“所以呢?”梧阳看着她,眼里尽是讥讽,“你就这么报答我?”

小姑终是退后了一步,低头想了想,“还不是住宿那点破事。罗嗦,去我那里不就是了。”

梧阳这才心满意足倒在座椅上,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小姑住的地方。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小姑果然狡兔三窟,今天来的这间公寓,和之前那座又不一样了。反正像他们这样的人,又不缺少下榻之处,窟有好多个,有的时候睡在哪里连自己都不知道。

小姑还是从门外地毯下找出来的备用钥匙,梧阳站在迎江一面的落地玻璃旁向下望,31楼的视角十分开阔。

小姑开了门,回头见他还在门外徘徊,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大侄子?嫌弃我这地方太小了?”

梧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又瞥了眼窗外的夜景,“这不是还有江景吗,挺好的。”

公寓打扫得很干净,却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气。装潢很简单,全是偏男性化的家具,颜色没多大考究,只有黑白灰三种,配合起来却很清新舒服。

小姑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大军靴就那么随意一脱,漫不经心的说,“三房两厅,带个阳台,今晚上想睡哪自己挑。”又指了指走廊向内的一间,“那间是我的。其余你自己挑。”

屋子里东西不多,梧阳随便扭开最近的一间房门,骤然闻到一室的香水味,不禁皱了皱眉头。

从小和小姑一起长大,她可没有擦这种女性香水的爱好。甚至连护肤品洗漱用品,清一色男用套装。

小姑刚好换了拖鞋,手里还拿着一双追了进来,“哎,大侄子,你怎么就不懂得换鞋呢?”回头见梧阳手里拿着床上的一件吊带蕾丝睡衣,表情很是耐人寻味,生动有趣。

梧阳刚坐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滑滑的、凉凉的,随手拎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吊带蕾丝睡衣在梧阳手中展开全貌,小姑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纠结怪异。

那睡衣布料少得没有几两重,就连重要部位也只是由薄薄的一层纱覆盖,上面层层叠叠都是蕾丝边和绸子做的彩带。

梧阳根本就没法想出小姑穿上这件睡裙后,是有多香艳。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小姑,你什么时候穿这种睡衣睡觉了?”

小姑眼里颇有深意,故作神秘笑了笑,“有什么了不得的。”回头又找了件睡袍给他,叮嘱着,“洗干净了再出来,给你敷冰块。”

梧阳果然照办,在浴室里倒腾了好一会,难得他有这么顺从的时候。在小姑面前,温顺得像只拉布拉多犬,在家里,又倔强凶横得像头藏獒。

浴室里头的洗漱用品摆放得很齐整,梧阳拧开热水,把沐浴香波倒出来,洗了半天,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梧阳把瓶身转过来,很快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小字:women。

第6节 第6章

难怪这房间里有奇怪的香水味,奇怪的睡裙,还有一整套的女性洗漱用品……梧阳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诡异的愤怒和不自在感。

他没穿睡袍,头发还滴着水,径自围了条浴巾就大跨步走出来。刚好看见小姑穿着浴袍站在厨房里,身子背对着他,身上一股洗澡后的清香味道。

头发遮住她的眼,她恰好站在冰柜前仔细的倒着冰块,并没有看见他。

也不知道怎么了,梧阳一口气走到冰柜前,身子猛的向前倾,像豹子一样,一眨眼就把小姑整个人困在冰柜前。

他一手按在冰柜的把手上,另一只手就放在小姑腰间,似乎还可以察觉到她的体温,透着薄薄的浴袍,传递到他的手上。

小姑手里还拿着冰盒,看着梧阳,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挑了挑眉眼,也不说话,就是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梧阳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愤怒迫使他冷然一笑,幽幽说:“那房间里的洗漱用品,全都是女用的。”

小姑矮了他半个头,只微微抬起脸,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不怀好意的笑:“难怪味道怪怪的,反正用用又没坏……”又反唇相讥,“谁让你没看清楚就用了?怎么?生气了?”

梧阳心里的火苗越烧越熊,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那香水和睡裙都不是你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你这屋子里还养了女人。”

小姑向他眨了眨眼睛,“哎大侄子,我说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又联想起今晚上的事,噗嗤一声笑了,“难不成,你也喜欢那个小明星?”

梧阳眼里的火几乎要冒出来,其实对于小姑平常的生活习性,在外头怎么胡作非为,和男女朋友怎么来往,他都略有耳闻。但毕竟耳闻和亲眼目睹的冲击力是不一样的……小姑的反叛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行为惊世骇俗,之前还专门带了女朋友回家里和爷爷赌气玩,尽管小姑在外头已经是前科累累劣迹斑斑,但他也还是相信他的小姑,不是那样的人,相信她只是在对世人做戏,就好像她平常游戏人生一样。

可是经过刚才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他频临崩溃的边缘了。

梧阳脸色刷的惨白,脸上隐隐含着怒火,气得青筋勃发,手握成拳,硬是压着心里喷薄而出的火气,压低了声音,咬牙闷哼,“叶胜岚,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在家里还没打够,现在打到我屋子里来了?”小姑声音平静,话里犹自有着讽意,笑得梧阳心里发毛,“大侄子,你喜欢哪个女人,小姑绝对二话不说让给你。”

两个人隔得很近,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却谁也不让谁。梧阳的手还抵着冰柜的手把子,有凉凉的雾气自冰柜里头缓缓蔓延出来。

虽然一直在笑,但小姑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两个人眼里都涌动着怒气,竟是谁也不肯让谁一步。

梧阳差点就要被逼疯了,手劲越来越大,到最后收紧了,把小姑紧紧拥在身前,紧紧盯着,“我喜欢哪个女人?叶胜岚,你自己说说,我到底是喜欢哪个女人?”

小姑直接把梧阳的手掰开,梧阳却一个转身,直接锁住她双手,身体贴过去,再度把她压在冰柜上。

小姑眉头紧锁着,挣扎了半天,正想使出一个手刀,梧阳已经倾身咬了上去——真的是算咬的,唇齿附在她肩胛骨上,先是大力啃噬,然后含着一小片肌肤轻轻的咬,气息沉重,全部喷在她颈项上。

“唔……”他沿着她脖子的线条一路向上,逼得她偏过头闪躲,浑身颤抖不已。终于气不过,反手一拳打在他伤口上,毫不省力,漠然道,“叶梧阳,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梧阳紧紧牵制着她,丝毫未动。她再打,一拳打在他腰腹部,他闷哼一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死命吻住她的唇,抵死缠绵。

有腥涩的气味弥漫在舌间,梧阳尝了尝,居然是血。小姑把他的唇角咬破了,趁着他愕然的片刻,使出来一个侧手翻,直接把他撂倒。

梧阳坐在地上,伸手摸到小姑细瘦的脚踝,猛的一手拎起来。她惊得翻身跌到地上,反手一抓,把他也给扯下来。两人跌坐在地上,近身搏斗,扭打成一团,竟是谁也不让着谁。

梧阳靠着力气大,直接把小姑按到地上,手攒着她的脚踝,气呼呼的说,“你不是喜欢女人吗?我想试试你到底是喜欢女人,还是男人。”说完把头俯下,直接捏着她的嘴,攻城略池。

小姑抓住他精短的发。却控制不住他的舌头,她的嘴被他捏得张着,任他采撷。

两人扭打到最后,竟是他压着她亲吻。梧阳叹气,“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

两人的身体压得严丝合缝,她感觉呼吸都要被他吸去。

梧阳吻得意乱情迷,小姑方寸大乱,手上没办法使劲,最后用上了腿,全力踢他的脚。却也只是让梧阳的眉头皱了皱,吭也没吭一声。最后小姑得了空隙,手刀照着梧阳脖子和脊椎骨的连接处大力劈下,梧阳吃疼,拽着的手松了松,随即放开了她。

小姑一个翻身爬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梧阳却已经在后面追了过来。她想都没想,照着他的脸,一个巴掌甩过去。可惜这掌风过去,半路就被梧阳截住,直接把她拽进怀中。

她是他蛰伏多年的心魔,万丈红尘中打滚那么多年,薄情如他,却始终记得她一个。她是他的小姑,他是她的侄子,但他又怎么能放开她呢?从多年以前,就孤注一掷。

他本来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她不由分说推开他,语气厌恶,“滚!”

梧阳脸色惨白,却拉着她的手把她往怀里带:“小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小姑沉默,扭头就走。

梧阳还要再追,小姑反手再甩一个大耳刮子,梧阳抬手去挡,却听见咔嗒一声,手上白白多出来一副手铐,在橘黄色灯光下,向他发出示威的光芒。

他目瞪口呆看着她,看她得意洋洋的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手铐放在了身上。

想来她刚才不动声色落跑,居然是想去拿手铐。而他竟然没有去注意到,真是该死。

她直接把他拷在冰柜旁,再过去就是装修得冷冰冰的橱柜系列,黑白二色,整得和样板间一样。

小姑退后几步,瞄了瞄梧阳无可奈何的样子,哼了一声,“叶梧阳,今天晚上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这里了。”说完甩手就走,看也不看他一眼。

梧阳闻言,在她背后轻轻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叶胜岚,算你狠。”想了想,又说,“反正从小到大,你不是第一次拷我。”

小姑身体一僵,脸色变了变,回头:“如果你不想让我拿东西堵住你的嘴,今晚最好别再说话。”

第7节 第7章

夜深,窗户开着,有江风吹进来,吹皱了梧阳一肚子心事,吹得心里鼓鼓囊囊的。

想来小姑也不是冷血到极致的人,虽然把他拷在厨房里,但还是把冰块留下了。梧阳敷完了今晚上给父亲打的伤,索性盘腿坐在地板上,直接倚着橱柜睡觉。

睡到五六点,天已经微微发白,梧阳全身酸痛,睁开眼,才发现手铐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放了枚钥匙。

小小一枚钥匙,闪着银白色的光。

梧阳咔一声打开了手铐,手腕一晚上没动过,已经酸得不成样子,活动活动手指关节,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小姑房间里看看,鬼使神差拧了门,她竟把房门给锁了。

一大清早吃了闭门羹,梧阳只好到浴室里淋了浴,又躺到床上补了一阵子眠,睡得浑浑噩噩,再度醒来,已近中午。

再去敲门,小姑房里早就没了人影。

梧阳沮丧,直接把钥匙放在房门外的地毯下,军校离这里不远。他现在回去,正好赶上中午吃饭时间。

周末梧阳照例叫了一大堆朋友吃喝玩乐,酒足饭饱后凑着台子搓起麻将。去的是新开的一家会所,一桌子男人各自带了女伴,和女伴们在一旁有说有笑,醉酒欢歌,赢了钱的满场派钱跑,场子不一会就炒得火热。

梧阳在酒席上喝了不少,心情不佳,又在麻将桌上输了不少,正慢条斯理的往烟缸里弹着烟灰,就那么一会工夫,下家的哥们又接连胡了好几把,笑得志得意满。

梧阳打得意兴阑珊,又悻悻然玩了几把,喝了几杯红酒,去完洗手间回来,才发现下家的凳子上换了人。

本来麻将桌上换人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梧阳也没多在意,正摸着牌,忽然旁边就有一人说,“斐济这小子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赢了小几把,撒完钱就溜了?”

另一个人喝得满脸通红,酒气熏熏然,顾着听牌,倒是没怎么注意,只大着舌头说:“哪里晓得他呢,平时打牌数他最积极了。今晚上居然那么早就走了,说来也怪,居然没带女伴来。我刚才还问他是不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小子居然情场也得意得不得了……咦,居然胡了!哈哈哈,给钱给钱。”

梧阳又摸了一沓红色的钞票出来,百无聊赖的听着众人插科打诨,也没有多留意。牌桌上的人平时都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玩乐的人是从来不缺,但也难记得住,平时呼朋引伴的,有时也会在应酬场面上见过,玩着玩着也就成了熟人。

众人又叠起了新一轮的长城,刚刚挑起话头的人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哟,你还不知道啊?斐济刚才出去接了个电话,和哥们几个招呼都不打,火急火燎的就走了。”

“碰!”另一个也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兴致,“新交的女朋友?这可真新鲜,斐济哪次交了女朋友不是对人爱理不理的,平时没个十天半个月就换了,这次这个还蛮重视的嘛,打个电话直接就叫走了。我倒想知道那女的什么来头,让斐济小子这么上心?”

没想到真有人见着了,在另一边高声搭腔道:“说起女人,上回还真见到他车上载了个妞儿,说不上多美,就是那个感觉气度……啧啧啧,和平常的美人不一样呐。”

那人边说着,手里还边搂着个女人,这么一说,那女人心里就不大乐意了,只撅着嘴,硬是要他说出哪里不一样来。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不就是,斐济平时就爱拉着妞儿溜车玩。什么美女没见过,值得大呼小叫的。”

梧阳斜眼一瞥,就看出是平常圈子里的那几个玩伴来。看着是眼熟了,也不过瞥了一眼,就看见那人往女伴嘴里送了些葡萄酒,直咂嘴道,“我今儿可没骗你们,就那回在大马路上,见到那小子开着车从监狱里头出来。我看着新鲜,一路追着他狂奔了好几个红灯口,才追上的他。一看,哟,神奇了,车里头坐着个妞儿,身上还穿着警服……”

这个话题可不得了,旁边立马就有人起哄:“斐济小子不简单,上回在大马路上把抄牌的警花拐回去了,这回居然拐到监狱里头去了。”

在场的人都笑得不行,有人绷不住噗嗤笑出声,绘声绘色说了些斐济的风流韵事,完了还给一特俗气的结论,“斐济那小子就是皮厚,喜欢制服妞儿。赶明儿咱也去找个警服妞儿,火一把。”

梧阳有点不耐烦了,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黑着脸,“今儿咱们不谈女人行不行?”

其他都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旁边的人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哟,叶大公子今天怎么火气那么大?”

另一个人看着不对,笑嘻嘻说,“叶大公子今晚上净输钱不爽快了。哎,我说叶大今晚怎么没带女伴来呢,来来,谁给打个电话,叫几个妞儿来啊?”

梧阳瞬间冷了脸,幽幽吐出来一句,“不用了。”

偏偏那人吃了软钉子还不自知,拍拍梧阳的肩膀安慰着,“不就几个妞儿嘛。电影学院的叶大看不上,下回再上哥们几个公司里挑几个,啊?”

旁边立马就有人笑了:“就你?给叶大挑女人?叶大什么美女没见过。实话告诉你,咱们叶大今晚上没带人来,那是因为看不上!”

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几个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梧阳心里烦躁,把服务员递过来的毛巾拿过来擦了擦手,又扔了些票子在麻将桌上,转身就出了门。

后面几个人作了些错愕的表情,有人说:“哎,哥儿们几个不过开了几句玩笑,怎么真走了?”

也有人猜测着,“叶大今晚上是怎么了,和吃了火药一样,谁惹他了?”

没人知情,只有平时几个交情尚好的,囫囵说几句,“甭管他,平常就是这个脾气,倔!来,咱们继续啊!谁,谁上来替一下?”

晚上的风吹得又急又凉,天渐渐沉寂下来,看着竟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梧阳出了会所,吹了一阵子风,适才喝的一些酒止不住就挥发出了些醉意,微熏的时候,脑海里昏昏然,头涨得难受,一阵疼过一阵。

夜深了,路灯落下明晃晃的影子,都流水般从车窗里掠过。上车后梧阳就把车开得飞快,在酒精刺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开去哪里。他只是鬼使神差的,往自己最想要去的地方开去了,刚开上二环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但看着陆陆续续往后飞扑的路灯,他又在心里隐隐的想着,也许那人并不是小姑呢,他只是去她楼下看看,有没有灯,看她睡着了没有,只要看上一眼,他就回家睡觉。

叶胜岚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快要下雪了,能见度不高,旁边的人开车开得并不快,一边开车还一边数落着,“叶大小姐,想叫你出来吃顿饭,比登天还难。今晚上的醉虾做得不错吧?下回我们上哪里吃饭呢……”

车里头还开着暖气,车窗却大摇大摆的开着,叶胜岚把头微微靠在玻璃上,听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堵住了心里空洞。

看这天气,似乎……快要下雪了呢,不知道怎么就让她无端想起了几年前在雪地里开车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天黑压压的,好像堵在心口上,挪不出来,又腾不出地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寸一寸的压下来,最后把自己层层覆盖上。

旁边的林斐济看胜岚又陷入了沉思,腾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太累睡着了?我也真是的,明知道你今儿加班,还一个劲儿鼓吹你去大老远的地方吃饭,下回,下回咱们去近点儿的地方。”

胜岚叠起精神头来看他,昏黄的灯光下,白月光静静流淌在他面上。其实林斐济长得并不差,眼睛狭长,鼻子高挺,此时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眼里顾盼飞扬,有那么一些像她大侄子的神采。

骤然想起大侄子,胜岚心里狠狠给撞了一下。前几天晚上那恍惚的一吻,总让她生出来一些**的慌乱,大侄子的嚣张凌烈和那几百年都不改变的脾性把她给气得不轻。

本以为几年没见,他应该有所收敛才是,身边那么多女伴,多她一个小姑,少她一个小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几年前胡乱作出来的错事,已经让她这几年来,心里都背上一个惩戒的十字架,越背越累。将将要忘记的时候,偏偏他又跑出来搅局,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

她本来已经想竭力忘记了,为了提醒自己忘记,还强迫自己答应了和刚认识的林斐济一起吃饭。可饭是吃了,约也赴了,胜岚心里却越想越不是个事。

每每想起那个惹是生非的大侄子,她心里就莫名的不安起来。

到了她住的公寓楼下,林斐济看着周围环境,还喋喋不休的说起来:“怎么住到这来了,这里地段不大好啊,要不,你看这样成不,我那里呢,还有两套房子……”

叶胜岚听得不厌其烦,正要把车门掰开,斐济又在后头说:“明天晚上还出来吃饭吗?我来这里接你?”

胜岚回头,语气冷淡,“明天晚上我要加班。”

“那……后天呢?再不成大后天也行啊。”

胜岚略一沉吟,“都没有空了。”

林斐济仍旧不死心,穷追猛打的问,“那你说说,啥时候有空?”

胜岚继续沉默,身子直接钻出车门,车外头冷得不得了,脚都差点要冻僵了。她走了两步,林斐济的车子还停在后面,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迟疑的问,“真的没空吗?胜岚……”

她翻了翻白眼,“谁让你这么叫我了?”

突然被她一阵抢白,林斐济惊得无以复加,刚要开口,便见洁白无暇的雪地里,凭空出来一列鞋印。有人正从公寓的楼下,缓缓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胜岚显然也吓了一跳,循着声响望过去,就有一朵雪花顺着风向落到睫毛上,把眼睛打湿了一大片,压得直睁不开眼。 梧阳开车鬼使神差到了小姑楼下,就看见三十一层的窗户一溜烟都是黑呼呼的,门窗都关住了,明显就是没有人在的迹象。

他把车停在公寓楼下,酒气一拥而上,天气很冷,直接就在车外抽起了烟。

地上慢慢积聚起几个烟蒂的时候,不经意就飘下来些洁白的雪花,梧阳站得久了,连抽烟的姿势都没变过,差点就被烟头燃到了手指。

抬起头来看,恰好就看见一辆奥迪r8驶了进来,车上坐着的人,显然就是他要等的人。另一个人,在前几个钟头,还和他在同一个麻将桌子上打牌。

这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他想也不想,就朝那辆车走去,一边踩着地上的雪,一边看着小姑在车里头和那人不晓得说些什么,在梧阳的角度看来,两人靠得很近,身影几乎要重叠了。

那该死的男人还把手挂在副驾驶座位上,小姑本来是要开车门的,也不知道那人向她说了什么,竟就收住了势头,又转过头去了。

梧阳面上闪过不悦,汲着雪走过去,不经意竟把雪地里一枝不显眼的树枝踩折了。他在远远观望,看见她从车上下来,雪花铺天盖地,顺着她的眉她的眼,簌簌的落下来。

胜岚刚打开车门,走出来没两步,忽然就有一只手按在车门边上。她本来就很高,那人比她还高了大半个头,身躯如巨大的黑影般覆盖下来,似乎在雪里待了很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胜岚错愕得抬起头来,恰好就对上梧阳的脸。他整个人瞬间被笼在黑夜里,只隐约看出侧脸上鼻梁和下颚的轮廓,线条绷紧了,身上隐隐发出威胁的气息,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探询了一会,勾出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喃喃道:“夜深人静,雨雪纷纷的,小姑今晚上的兴致倒是很高嘛……”

“不小心惊扰了小姑的兴致,真是抱歉……”瞥了眼小姑和那辆车,梧阳又恢复了平常说话的神色,嬉皮笑脸,笑得没心没肺,“不过小姑,我可真待见你,家里头还养着三流小明星,回来还跟着一小跟班。小姑,认识你那么久,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是这么的……玩世不恭呢?”

他走得慢条斯理,嘴抿着,眉眼微微皱成川字形,有光彩在眯着的眼里一闪而过,像是小时候见到了什么不常见到的好吃糖果,抑或是在打架的时候被她压倒在身下那般愤愤不平。那么犀利的目光,连胜岚都忍不住侧目,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真的是长大了,不再是记忆里头那个毛手毛脚,只会跟在屁股后面跟着摸爬滚打的小孩子了。

他也有宽厚的肩膀,细腻的眉眼,和咄咄逼人的……气势。

眼前这人浑身散发着令人讨厌的戾气,胜岚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眼光从诧异到平静,淡漠看着他,不用问也知道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从刚才他走过来就已经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上次也是这样,喝得浑浑噩噩,偏偏还来招惹她。

难道他就没有一点身为侄子后辈的自觉?这算什么,喝得醉醺醺的来她家楼下兴师问罪,整得好像捉奸的场景,难不成她和外人出去吃顿饭,喝个酒,还要被他捉去浸猪笼不成?

胜岚差点要被自己的想法激得笑出声来。

她冷笑,回头和林斐济打了声招呼,语气不无遗憾的说:“林先生,恩,你也瞧见了,我大侄子来了,恐怕没办法招待你上去了……”

他们圈子里的人,远近亲戚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即使叶胜岚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大侄子,林斐济也不会觉得吃惊。

“行,行。”林斐济露出满口白牙,丝毫没有被她的大侄子给吓到,反而笑得一脸谄媚,“今天晚上你也累了,快上去休息吧。”想了想,又伸出头,甜腻腻的说,“记得要梦见我哦!”

后面的声调还往上提了提,情圣不亏是情圣,招蜂引蝶的功力可真是一流。说起肉麻话来,编得是一套一套的,还不带脸红心跳,就好像平时逢人便说的话一样。

车子很快开走了,车头大灯还晃了梧阳的眼好一会。他被打了个晃眼,再一瞧,小姑已经独自走出去很远,身影被路灯拉得纤长。

深夜寒风里,雪下得细密,公寓下的路灯照得人影惆怅萧瑟,他的车就在前面不远,孤零零的停在雪地里,车轮子旁的雪已经沓起来,有鞋底那么厚。

梧阳快步走上去,今晚本来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开司米大衣,走的时候双手还插在衣袋里,走得气急败坏,脸上青筋隐隐若现,急得抓住小姑的手腕,气冲冲对她说:“你就爱和这种人掺和是吧?”

胜岚觉得啼笑皆非,回过头,笑得云淡风轻:“大侄子,晚上来我这儿说教来了?可不像你啊。你倒是说说,什么叫这种人?”

梧阳怔了一下,敛起了表情,仿佛理直气壮,肃然说,“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他就爱泡……”

“我知道。”小姑打断他,本来今晚她身上就没穿多少,风一直往脖子里灌,吹得人心里瑟瑟。

他似乎叹了口气,眼里戾气去掉不少,却蒙上一层担忧,丹凤眼狭长,斜睨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他那种纨绔子弟,不适合你。”

“你不也是?”胜岚的声音很低,犹如她脸上轻蔑的笑,只轻轻的呵气,仿佛在说:你不也是啥事不干的纨绔子弟么?

梧阳拿她没办法,转眼又见她走了几步,又跟了几步,在后面敛了笑:“他和我不一样。他就爱泡警服妞儿,泡一个甩一个,哪里是真心求交往了。你和他在一起,就是自寻死路,没有十天半个月他就……”

小姑忍不住打断他,声音清冷,“大侄子,我想和谁一起交往,这好像是我的私事。你若是想来教训我,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梧阳也没想到她会用长辈的身份来压他,手指握成拳,隐忍得深,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少拿你的身份来压我。”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甩头就走。

梧阳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到最后是真怒了,一拳打在她面前的墙上,目眦欲裂:“叶胜岚,你走?你真走?我真是瞎了眼了。”又挂了枚冷笑在唇边,“我竟会傻到来警戒你……”

也不知道应该说是她傻,还是他傻?

胜岚淡淡看着他的手无声捶到白色的墙上,眉眼低了低,眸光流连。

看着她一路探寻的目光,梧阳哈哈大笑,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不要那么紧张嘛。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看把你吓得口青唇白的,我有那么吓人吗?”

胜岚在心里白他一眼,这个神憎鬼厌的讨厌鬼,从小在大院里头就不安分。他这哪里是吓人,简直就是气人。

小姑的眼光最后辗转到梧阳的唇际:“大侄子,不早了,天气也不好,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梧阳本想走,却又踌躇,声音带着些不确定:“你这是在关心我?”

四周仿佛突然寂静下来,连风刮过的声音都在耳边咝咝的呼啸着,让人骤然起了些惶然。胜岚一时之间有些心慌,勉强笑了下:“权当是小姑在关心你吧。”

她又回头瞧了瞧他一肩膀的雪,居然就想抬起手,帮他探去,想了想,才仿佛说服自己般:“小姑关心自己的侄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几句话说得轻松,梧阳心里却慎得慌,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无端都有些寂寂。“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小姑闪身出了电梯,梧阳在后头跟着,看她也没多大反对的样子,心里随即缓和下来。

小姑一出了电梯门,双脚走得飞快,像是要把他狠狠的甩在后头。

梧阳在后面紧紧的跟着,大气都没赶喘一下,走廊的声控灯也不知道怎么灭了,小姑整个人被笼罩在黑暗里。

他便迎着月光,看她淡淡的眉,疏离的眼。

她在前面蹲下,从地毯里摸黑掏出一串钥匙来。

梧阳在后头站定了,嘴巴干涩,手指仿佛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胡乱在衣袋里拿了盒烟。他低头,点烟,抽了一口,才幽幽说,“小姑,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喜欢三叔呢。很傻吧?”

她有些茫然,却不知道他哑声说的这句话,到底是在说他傻,还是她傻?打火机的光影忽明忽灭,他嘴边勾起一缕笑,目光幽暗深远,似乎是想到了很久远前的事。她就定定站在了那里,头发被风吹乱了,却一动不动。

梧阳冷笑,“四年前我以为你爱的是三叔,三叔结婚的时候,还装着一副深爱三叔的样子,能为他生,为他死……可是,现在呢?成什么样子了?在外头不分男女勾三搭四,为了一个女朋友离家出走,现在又傍上了林家二公子。”

她把钥匙插入门里,轻轻转动,听他几乎不含感情的叙述,有咝咝的风刮在耳旁,刮得耳朵生疼。

梧阳屏着鼻息,“你想和谁同居,和谁上床,我这个做侄子的管不着,但能不能请你,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小姑,就那些胡作非为的勾当,你想唬谁呢?即使是在四年后的今天,我也不允许你打着爱三叔的幌子,来做任何欺骗世人,玩弄感情的事。”

胜岚哑然,寂静看着他,明明手里的钥匙已经被自己掐得快折断,指甲深陷进皮肉里,她依然在笑,轻启口唇,哼哼着,“大侄子,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呢?”

明明他的每一个字,像利剑刺破她的胸膛,教她避无可避。她却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不过是很稀疏平常的亲情,却叫他看得这么不堪。

她待三哥的感情,只有他知道,但他确确实实是误会了自己。她不过贪恋三哥的宠爱,在家里霸占所有人待她的好,在外头那么多年,就再也没遇到对她那么好的人了……

就这一点,他也要来管吗?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是这么厌恶他,她痛恨他这样大大咧咧干涉她的过去。她想将眼前的这个人碎尸万段,叫他闭嘴,她想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最好让他再开不了口,但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默默的看着他。

她迎头望入他的眼,里面像黑色布幕撒了星子一般,深不见底。但为什么在他细碎的眼光里,同时有着隐忍,和残痛的快意呢?

她觉得不解,眼睛对着他的,笑得岔了气,苦楚像是倒豆子一般倾泻出来,便是顺着他的话头,再浇上一把火:“喜欢三哥怎么了?欺骗世人、玩弄感情怎么了?叶梧阳,我倒是惹着你了,碍着你什么了?”

所有的血气仿佛要从太阳穴里涌出来,梧阳咬着牙,说到尽头处,再也无法抑制勃发的怒意和愤恨,“小姑,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你是这么的……下作?”

却见她回过头,唇边还兀自带着笑,他似乎忘记了,从小她就要比他更强,他是藏獒,她就是狮子,勇于扑倒他,趴在他身上咬断他嚣张气焰的凶狠残暴的母狮子。

“大侄子,我就是下作,那又怎么样?我爱跟谁同居,带谁上我的床,那又怎么样?”她的笑容凝在嘴边,冷笑着,“我和三哥哪儿做错了?我一没和他上床,二没和他**,大侄子,难道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下作吗?你不下作,你不下作当初又怎么会上了我……”

他终于如愿以偿惹了她,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和痛楚终于爆发,连他也不知道,她恨他,仿佛他是埋藏在她血液里沸腾的脓,她挑断了自己所有的动脉,只为了把他找出来,清除颐尽。

他清清楚楚的听见,风的声音,街外车流如梭,河里仿佛还有船在鸣笛,远处有人细碎说话的声音,还有她隐忍着的呼吸声。

她带着残忍的快意,肆意切割心底最深的地方,直至体无完肤:“大侄子,如果说,我下作的话,那么强上了自己小姑的你,是不是比我下作一千倍,一万倍呢?”

第9节 第9章 ]

星期天,阴天,下着冷冽小雨。

叶梧雅就拣着这天回美国,走的时候还蛮隆重,招呼了叶家的人,大伙儿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也算践行。

梧阳睡得不好,胡乱抓了件衣服穿在身上就赶回家赴宴。开车到家门口,警卫员来开门,院子里两条狗布什和普京见了他便是忙不迭的吠起来,藏獒布莱克倒是不缓不急的蹭过来,也不叫,就在车边徘徊着,一副自得意满俾睨天下的模样,那叫一个霸气。

松狮布什和拉布拉多犬普京斗气斗的不亦乐乎,梧阳下了车,顺着布莱克的方向,倒是见到一辆敞篷的莲花跑车,车牌号码看着有些眼熟。

梧阳把玩着车钥匙,若有所思的盯着布莱克瞧,把布莱克盯得莫名其妙了,才转过身,顺口问了警卫员一句,“我三叔来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才不徐不疾朝屋里走去。院子里的大槐树洒下一片阴翳,穿越长长的过道,便见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不少人。

姐姐梧雅自然是众星拱月,再往着沙发上的人次第往下数,二叔三叔四叔全到齐了,就是不见小姑。

梧阳自然有些失落,但是看到三叔迎面走来的时候,他还是露出来一个标准微笑,“三叔。”

三叔虽说和梧阳隔了一个辈分,看起来却才三十出头的模样,和梧阳站在一起,相比起梧阳的青涩稚嫩,更显出一些年长的稳重成熟来。

三叔本是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如今看见梧阳来了,便是笑着朝他招手,“梧阳小子,这会终于来了。”

梧阳赶紧开口解释着:“在门口被布莱克和布什他们缠了好一会才脱身……”

说起那三只巨型犬,梧雅显然要比他兴奋一百倍,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说到尽头处,还不忘记损梧阳一下,以表示对他迟到的不满:“弟弟,以前三只狗还不够你一个拳头,如今倒是反着来了?”

大伙儿都笑了,倒是三叔神色如常,只抿着嘴微微摇头:“梧雅你这小妮子……”

三叔待梧阳,本就亲厚。三叔前几年才和三婶结婚,到如今也还没生育,虚长了梧阳十几岁,从小便待梧阳梧雅像自己孩子一般,如此打量了他一会,便是摩梭着下巴,很是宽和说着:“三叔好久没看到你了,倒像是比过年时候瘦了些。”

三叔十几年前曾经离家好多年,本来是爷爷最看不上眼的孩子,过了几年回来,竟然自己置办了一间公司,搞得有声有色,在商场上,也从不卖弄爷爷的名声。三叔和四叔不同,和父亲二叔更加不一样,在他生意渐渐有起色的时候,梧阳也不过才几岁大。

如今想起来,已经过了好十几年,三叔的公司也越开越大,不可同日而语了。梧阳在三叔面前还是少不得有些拘谨,便是笑着挥了挥手:“大概是最近军校训练负累了,不碍事的。”

三婶也坐在旁边,便在这个时候插了一句:“我怎么觉着是梧阳长高了,所以看起来便显得瘦了。”又附在三叔耳边,拉了拉肩头上滑下来的披肩,低声呢喃,笑得端楚:“你知道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总是会清癯一点,到各自嫁娶的年纪,才会壮实点儿。”

梧阳鲜少见到自家三婶,因为读军校的缘故,和家里的人聚少离多,平时闲暇的时候,也不常常到家里来。

这次还只是他第二次见到三婶。和他料想的不一样,看起来倒是很端庄。

第一次见到三婶的时候,她和三叔也才刚刚认识,那时候三婶才只是一个有点名气的模特儿,年纪和梧雅相仿。和三叔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大叔带着女儿的样子。

那时爷爷奶奶对于三叔娶上这么一个小他十来岁的模特颇有微词,可是没有法子,三叔就是喜欢年纪比他小一大截的女孩子。后来胳膊拧不过大腿,终于过了爷爷奶奶那关,三婶顺利嫁过来后,倒很是安分太平,过了几年,家里觉得她懂事可亲,也渐渐承认她的地位了。

现在看来,这位年轻貌美的三婶,也并非虚有外表。三叔的眼光,想来是不差的。

如此和家里人客套了一番,梧阳才有空搂着姐姐梧雅的肩膀,赔礼道歉。

梧雅是个无所谓的,对梧阳迟到一事很淡淡,倒是对于小姑没来有些不高兴。说到这里的时候,梧雅怀里还捧着半桶冰欺凌,神情微微有些低落。

姐姐梧雅和小姑算是同年,和小姑在同一个大院里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但长大了,就和离群的鸟儿一样四散飞去,现在说起来,倒生出来一份淡淡的疏离感。

相隔着一个太平洋,亲情便是这样给冲淡了,天南和地北,难得相聚一回,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要离开,这么一走,下一次回来,又得大半年的时光。

梧阳看出姐姐的失落,又向着门口的方向望了望,开口解释着:“可能小姑最近工作太忙,你知道的,监狱里头常常有些个走不开的时候……”

“我知道,小姑打过电话来了……”梧雅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看看那臭小姑会不会再来一个什么惊喜之类的,可她就真的说不来就不来了,也许现在大家都忙活起来了,走不开也是正常的。而且父亲说了,小姑从那次离家出走后,已经很少会回来了,上次回来,还是因为爷爷八十大寿,好不容易给拉来的……”

小姑本就是家里人疼到心尖上的人,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爷爷疼奶奶爱,在家里做了许多很混球的事,小时候就把大院里的小孩子都揍得鼻青脸肿,爬树掏鸟窝,拿着枪耀武扬威,把沙子堵在汽车出风口,啥坏事都做齐了,长大了又在爷爷奶奶面前告了四个哥哥好多次状,害得他们被惩罚得惨兮兮,没一天好日子过,梧阳的父亲算是被训得罪少的了。尽管如此,家里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小姑,都宠着她,疼爱她。

这大概也和她的身世有关。但偏偏家里头所有的人都知道,小姑是抱养的,却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或许她从来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样也好,梧阳望着远处的梧桐树,幽幽的想着。

因为心里想着事,连带着一顿饭也吃得郁郁寡欢,还好长辈们都在,他不说话,倒也没显出来什么。

饭后又沿着小花园一路慢悠悠的走,池塘里将养着锦鲤,以前吃完饭梧阳就会拿着面包糠出来喂鱼。鱼的个儿都差不多大,身上是白色的底,上面绘着泼墨一样的图案,嘴巴红红的,一有吃食就全挤上来,倒也不怕吃撑了的。

梧阳站了有一会,才往回走,两条走廊的交汇处,三叔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像是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晓,梧阳没有偷听的癖好,却在经过的时候,听到些只言片语。

“几乎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我知道你工作忙,今天大哥二哥都在,你却躲起来了……梧雅一年才回来几次,你也不过来吃个饭,就刚才还问起你来了。你们俩小时候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是,院子里就你们两个女孩子最皮。叶胜岚,你自己看看,你像女孩子吗?”

……

“也不让父亲好好安排个工作,说去监狱就去监狱了,那里什么人没有……偏偏你就爱和这些牛鬼蛇神的人同处着,也不嫌晦气。”

……

“我最近挺好,倒是你一个人在外头,忒让人担心了……胜岚,上回打给你的钱,还够用吗?”

;“你一个人在外面能赚多少钱啦,监狱里的那点零头都不够你付江边房款的,你就别倔了。回头我让秘书再存些到你卡里。身上多备两张卡,没事就刷刷吧,咱也不缺那个钱。”

……

梧阳继续往前走,已经过了门廊,走廊里起了风,穿堂而过。还没走几步,三叔已经在后面叫住他,梧阳停了停脚步,三叔挂了电话,朝他走过来,脸上犹自带着微笑,穿得西装笔挺的,倒是比梧阳那些小女朋友看的电视剧男主角,还要再潇洒风流一些。

三叔一向很关心他,恰巧看见他走在风口里,就唤了他一句,关心着:“可不是刚才的菜色不喜欢,怎么吃了两筷就出来了?三叔可没听过军校有节食的要求啊?”

梧阳也没解释,只是借口屋里头闷,出来吹风,和三叔在回廊边四处走走,抽抽烟。

三叔虽说辈分大,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在某个方面上,可以说三叔的性格和梧阳有点像,都有些离经叛道和惊世骇俗的勇敢。家里头,仔细数数,离家出走的人不多,梧阳也曾出走过,但只是去外省的朋友家住了十天半个月,游玩之后就回来了。

而三叔则是一走几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有能力和爷爷叫板,向爷爷表现自己的才能和能力,这是梧阳目前还没有办法做到的。

正因为如此,三叔和小辈们走得很近,此刻正亲厚的问着梧阳在军校里面的见闻。

难得有机会,梧阳自然狠狠的抱怨了一回,当初进军校的时候吃了多少多少的苦,现在已经锻炼成什么摸样。

梧阳在军校的成绩倒还是有目共睹的,没少在旁人面前给叶家长过脸,问到后来,在说到往后毕业的问题上,又显得有些水到渠成了。

梧阳笑着摇头,眼角微微下垂,一向神情坚毅的脸上,现出了犹豫的神色:“不知道,我也还没考虑清楚……三叔,其实我蛮想经商的。”

三叔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什么?其实你在军校里的成绩挺好的,又是我们叶家的人,往后的路自然要比其他人容易走些。毕业后,便是找个岗位磨练磨练,往后也舒坦些……”

“都还没定的事儿呢……”梧阳摇摇头,一语带过。

三叔倒是听出来他有些不情愿的意味:“怎么,难道还想干点儿别的?”想起来,父亲生了四个儿子,也不过大哥走了父亲的老路,其余的不是像他一样无所事事下了海,还有一位为艺术献身的二哥,四弟呢,只会吃软饭,靠着他那岳父消磨,没能做出什么成就来。

梧阳顺着三叔的目光看过去:“……我只是在想,如果走了父亲的老路,也许往后就要被迫娶什么什么首长的女儿了。”

三叔笑,梧阳也笑,却笑得很不自然:“虽然父亲在这点上没说什么,和母亲和和睦睦了几十年,我却决然没有办法……”

“所以,三叔,在婚娶这件事情上,我想要有……最大的自由。”梧阳低下头,眼神却是炯炯:“虽然我是叶家长子长孙,但如果经商的话,兴许还能有自己的选择。”

第10节 第10章

梧阳也没心思去琢磨为什么三叔一直给小姑钱,在梧阳印象里,似乎三叔就是很阔绰的。对家里的每个人都是有求必应,家里四叔最爱钱,除此之外,倒也没有谁对三叔提过要求。可是小姑一个人在外头,又和家里闹翻,被爷爷经济封锁,想要继续维持以前的生活,大概也只有三叔会满足她的要求了。

梧阳本来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回这么一想,倒是又生出些无名火来。以至于三叔问他毕业后想做什么的时候,居然毫不留意就说出想经商的话来……

本来是压在心口上,不想对任何人说出来的,居然就那么随便的说出来了……

梧阳晚上又跟着喝了些酒,喝得醉意熏熏的,不经意间,又鬼使神差开到小姑在江边的住处。晚上起了风,在她楼下往上瞧,倒是看见窗口传出来些淡橘色的光芒。

屋里有人,也算赶得巧。

梧阳也只是在夜间开车的时候想起一些杂乱无序的事,平时在军校里胡乱猜想,一直觉得自己属于没事找事的类型,现在想得累乏了,索性由着自己性子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边依旧风景很好,船笛声低低的鸣着。地毯下已经没了钥匙。

梧阳不假思索按了门铃。

很快有人来开门,却不是小姑。屋子里还焚着些淡淡的熏香,闻起来有点儿女人香。

开门的的确是个女人,此刻正抵在门边,穿着吊带睡衣裙子,化着精致的妆容,却是一脸慵懒,歪着脖子问:“你是哪位?找谁呢?”

梧阳稍微打量了她,似乎觉得她有些面熟,却是叫不上来名字,大概是在哪个电视节目上看过,但不是什么入流的节目,所以也没能叫得上名字。

他扯了扯领带,露出来两颗纽扣,酒气上来了,披头兜脸就是一句:“那个……叶胜岚还没回来?”

“找胜岚的?”女孩子半个身子压在门边,看着梧阳也不像是坏人的样子,倒是落落大方的说:“外面风大,先请进来喝杯茶吧。”

梧阳进了屋,女孩子给倒了杯普洱茶,正好压住他喉咙口那些醉气。

梧阳显然有些喝大了,喝下一大杯茶,才终于想起来问:“她还没回来?”又皱着眉,打量着问,“你是谁?”

“她的朋友。”女孩子说完了,却又埋头鼓捣自己的熏香,想了一会,才小声嘀咕着,“你呢,也是她的朋友吗?”

“朋友?”梧阳端着杯子灌了几口茶,喝得嘴里都是茶香味,冷冷笑了笑:“不是,我是她亲戚。”

胜岚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屋里已经给她留了灯。站在楼下看着,很有一些暖意。到了三十一层,一出了电梯口,却见房门是虚掩着的,隔着一条门缝,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贼。

持续地加班加点,监狱里时不时要防着,神经二十四小时紧紧绷着,胜岚现在倒真是身心疲乏了,想着要是真遭了贼,一两个也就算了,要是带个武器什么的,自己大概真打不过。

于是就捏着瓶军用辣椒水在掌心,晃晃悠悠走上前,刚想推开门,就有人先她一步把门打开了,斜倚在门边,双手抱着臂。

梧阳身上披着的是上回穿的白色浴袍,头发还滴着水,剑眉向上挑着,表情慵懒的看着一脸疲惫的小姑,玩味道:“小姑,回来了?”

胜岚怔忪,迎着光亮看过去,倒是有些芒刺在背,站直了身子弓直了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来开门的,会是穿着睡袍的大侄子。

她脱了军靴,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揉了揉太阳穴,这才理出点头绪来:“大侄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走得近了,还闻到他身上连沐浴露的甜腻香味都遮挡不住的浓郁酒气。

胜岚心里涌起一些不满,瞥了眼房门,却没发现有其他人在的征兆。

“怎么,小姑不欢迎我么?”梧阳摩挲着下巴,半是自嘲半是好笑,“原来小姑不欢迎我啊。”

胜岚缓缓起身,因为加班的缘故,精神和皮肤都很差,在莹莹的灯光下,脸色惨白,“你想来就来吧,可是大侄子,你把人藏哪儿了?”

梧阳肩膀上还半披着一条毛巾,正慢悠悠擦着头发,“小姑是问那个……唔,三流小明星?”

胜岚坐在沙发上,默不做声,想了很久,才说,“这么晚了,她没地方住。”

“看不出小姑还蛮悲天悯人的。放心吧,她是去找其他朋友住了。”梧阳还特别加重了其他朋友四个字,他才不会和小姑说,刚才他一亮出自己的身份,那女明星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粘上来就要和他解释她和小姑的关系,还邀请他到她的片场去。梧阳见多了这种人,一看到就拼命想把她踹开,最后不得已,扔了钱让她去外面随便找家酒店住。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也听来了许多小姑在外头的事情。

头发已经没滴水了,梧阳的双手还兀自搭在头上,边走进卧房,边慢条斯理的说:“哦,对了,小姑,她还让我感谢你,上回在酒厅里帮她解围,又把她接过来住着……”说到这里,他眼角微微往上斜着,露出不羁的笑,聪明如他又怎么会不懂,小姑是绝然不会这么“好心”的,见多了黑道白道上的事情,小姑又怎么会悲悯一个三流的小明星呢,唯一的一个解释不过是掩饰罢了。

是的,只是掩饰她在外头做派的烟雾弹,而他现在,轻而易举就把这烟雾扯下来。梧阳觉得今晚上的收获颇多,他的心情挺好,于是也不想搭理究竟三叔有没有给小姑钱的事了。

准确的说,今天晚上他和小姑的气氛很和谐,而他至今,还不想破坏这份和谐。

床太小,梧阳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晚上月光很好,他索性揽了被子,想要到外头走一走。

地上铺着木地板,他索性不穿拖鞋,就这样赤脚走出去。

客厅亮着一枚灯,身后是沉寂的夜,屋里寂然无声,只客厅里一室橙色的光亮。

水晶烟灰缸上的香烟燃了一半,星星点点的火种,在橘黄色亮光里烟气袅袅。

小姑脸上的皮肤在灯光照耀下,透着不自然的莹白色,眼睑下是一圈浅浅淡淡的青色,嘴里叼着根烟。

小姑的嘴唇很薄,唇形却很好看。

梧阳的眼光顺着向下看,她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微微闭着眼,双腿很长,就那么随意的搭在玻璃茶几上。

有星光洒下来,镀了一层银白的辉色。小姑整个人就笼罩在银辉下,嘴里的香烟燃了有一段了,烟灰积了厚厚的一层,她却似浑然未觉。

时光一别太匆匆,梧阳记得,也是有这样的一个清洌冷然的夜晚。

那么多年前,小姑双腿架在茶几上,手指轻轻的夹着跟烟,吞云吐雾,脸隐在浓雾里看不清楚,而后,把烟架在烟灰缸上,用指腹弹了弹,却是一地的灰烬。

时间流转,仿佛是回到很久以前,梧阳还记得那天是三叔回家后不久,四叔又娶了老婆,家里一连来了很多亲戚,远近亲疏,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男女老少济济一堂。

人太多了,多到把家里的卧室全占光了,梧阳和梧雅的屋子全让了出来,不得已一起跑到小姑屋子里打扑克。

几个人闹腾到半夜,梧雅是个不经折腾的,又加上时差严重,马上抱着枕头就呼呼睡去了。漏夜深重,外头的喧闹也渐渐沉静下来。

日头的寒暄和攀交,全部隐没在沉沉黑夜里。

梧阳枕着枕头,也许是床太松软,也许是心里头带着心事,左右睡不着,又因为小姑和姐姐横七竖八睡在旁边,他横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小姑的床不算小,挤了三个人,还是显得拥挤了。

梧阳生怕自己的长手长脚触碰到睡在中间的姐姐,又把自己的身体向外挪了挪。

其实那个时候梧阳已经十五岁了,发育得堂堂,照理不应该再和姐姐小姑挤在一起了。可是胜岚和梧雅是什么人哪,从小在叶家长大,接触的全是军人,少不得要带些刚阳之气,举止气度全仰仗爷爷和几位叔伯兄弟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

光凭着小姑三岁扛枪,姐姐梧雅平时没事就操心些医疗器械的东西,梧阳也没办法把他们往那些脂粉气的女人头里凑做堆。

于是,打扑克打到半夜三更不算什么,几个人挤在一起睡自然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几个哥儿们秉烛夜话促膝谈心的事么。

叶家的子孙们年纪相仿,从小玩到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想着想着便又合着汗腻乎乎的睡着了,这一觉却让梧阳睡得不踏实,在梦里一时感觉自己身处悬崖,一时又觉得自己快要在水里溺死,挣扎几下终于清醒过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一扇半开的窗户徐徐向里送着风。

夜里只能听见一楼的钟表敲了四下,终于不情不愿的停下来。

夜更静了。

被风吹送的白色纱帘时不时的被轻风卷起一角,漏出来些银白色的月光。耀得天花板上现出光怪陆离的图案。

梧阳浑身不自在,刚要阖眼,就觉得软绵绵的床有着古怪的颤动。从小姑那个方向传过来轻微的窸窣声。虽然极轻,但对从小接受军人锻炼的他来说,还是能分辨出极其轻微的响声的。

小姑的身子比豹子还要矫捷三分,双脚踩在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如果不是同处一张床上,中间又隔了睡死过去的梧雅,估计梧阳也没办法轻易察觉到小姑闹出来的动静。

小姑很快的下了床,几乎没弄出什么响声,又赤着脚,佝偻着背不知道从床头的抽屉上取出来些什么,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门,走出去,还不忘记把门关上。

梧阳一下子鲤鱼打挺坐起来,盘桓在脑里的不外乎是,这么晚了,小姑鬼鬼祟祟的,到底是要去哪里。

第11节 第11章

梧阳的顾虑很快被打消了。小姑也没走到多远,不过是在二楼楼梯间的沙发上坐下来。往下是楼梯,左边是硕大的玻璃落地窗。

小姑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梧阳看不清她的表情,隔着疏离的距离,依稀可以看见她紧紧贴在沙发上,双腿搭在前面玻璃茶几上。手指修长,悉悉索索拿出一包烟,眉底眼梢像这如水的夜晚一样,全是淡淡。

小姑才十四岁,点烟的姿势已经驾轻就熟,拿烟的姿势仿佛浑然天成,就该是这样的姿势。她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短,圆圆的,像贝壳一样的成色。食指和中指也不像长年累月抽烟的人那般留下淡黄色的痕迹,很纤细,白净秀气。身上只套着简单的运动t恤衫和运动短裤,没有穿拖鞋。双腿架在茶几上,几乎可以看见月光下白白净净的脚丫。

有夜风吹过,吹起她的头发。小姑的头发本来就剪得很短,拿尺子量,也没比梧阳长出多少。从背后看,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男孩的样子。

但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拿着白烟,双腿架在茶几上,淡淡然抽烟的小姑,却多出来一份诡异的情思和女人的妩媚。

梧阳瞬间被自己这想法震得不轻。

梧阳在军人世家里长大,也不是没抽过烟,不是没看见人抽烟,但在这恬淡如水的夜里,偷窥小姑偷偷摸摸从屋子里出来抽烟,还是头一回。

常听人说抽烟的人含着心事,梧阳当时倒没那么心细如发,只不过在犹豫着,要不要站出来,谴责小姑半夜三更抽烟的事迹。仿佛在这个时候,小姑才在他眼里化身成为女人。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这种觉悟。

小姑是什么人啊,从小就拿着枪横扫大院里的孩子,长大了,打架斗殴都不在话下。梧阳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训练狼狗的方法。将十只狼狗困在黑屋子里,不给食物,整整三天三夜。狼狗们最开始不过互相看不顺眼,时间久了,自然想要寻找食物。而食物的根源,在于互相残杀。

为了争夺食物、维持最卑微的生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战斗,黑屋子里哀鸣一片。最后把黑屋子的门打开,只能有一只狼狗走出来。那只狼狗,可以轻易咬死一只成年藏獒。

梧阳小时候就经常想,如果把大院的小孩子全部关在黑屋子里,那么最后走出来的那个,肯定是小姑。

虽然家里的人溺爱她,疼她,想要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虽然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养到叶家,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只是个养女。

但她心里潺潺流着的血液,那种不甘被人抛下的强烈情感,估计早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这和大院里养尊处优的小老爷们绝对不一样。

梧阳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一看到床上的情景,不由蹙眉。

姐姐梧雅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直接从床的中间转到了床的右侧,梧阳想都没想,索性靠着姐姐,直接睡在床的中间。独独空出左边的位置,刚好可以挤下来小姑。

梧阳抬头望着天花板,夜色还是深沉的,沉甸甸的心情掩盖在夜幕下,一切和刚刚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又有什么是不一样了呢?他心里隐隐期待的是什么,那种像把种子埋在地底,吸水吸得涨满,有横扫一切想要破土而出的力量。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梧阳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止不住自己思维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才仿佛听见一声极细的开门声。

嗒嗒,然后是门锁上锁的声音。这回再错不了。

梧阳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在黑暗里,小姑凝眉注视着他的神情——或许她只是在思考,为什么没十几分钟的时间,床上左中右的位置已经变成这样尴尬的局面。她的大侄子居然七仰八叉睡在正中间。

小姑虽然有一点犹疑的神色,但没多久,她嘟囔了一句,便朝床上躺去。

迷蒙的月色中,梧阳一直在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从小姑开启门锁的那一刻起,到关上门,睡在他的左边开始,他的气息就乱了。

还好行军作战,都有一个屏息的办法。饶是如此,他还是被自己的心绪弄得阵脚大乱。

他不是没有和小姑一同挤过,小时候打架,撕扯衣服,什么事情没干过,小姑也曾和他一同在野外训练过。夜行军的时候,小姑就睡在他身侧,那个时候,也不过是把小姑当男孩子看待。迅速换衣服,将被子叠成豆腐状的时候,小姑比他更迅速,扛枪作战,小姑比他更勇猛。

许是秉持了军人的习性,小姑睡觉的时候很少发出声响,也不会乱动,一躺下两眼闭上,就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睡了还是没睡着。

其实梧阳也是,但是今天晚上,他破天荒的,命令自己转了个身。

本来只能隐约看见小姑的侧影,现在小姑在他面前展现开来。黑暗中,只看得见小姑侧着身子,起伏的曲线。过了一会,想是睡着了,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好像蝴蝶一样抖着,呼吸很沉静,只胸脯略略有所起伏。

梧阳滞了呼吸。小姑的t恤衫料子好,开口很大,因为半侧身的缘故,稍稍露出胸前一角。

梧阳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一旦看见了,又吃惊得不得了。

小姑开着的领口有一边已经掉到肩膀上,顺着往下看,梧阳看见了密密缠绕着的绷带,从他的位置上看,那绷带的厚度并不会少。

小姑她竟、竟然缚胸。难道她真是争强好胜到这种地步了,就连身体的构造,也不愿同女孩子一般么。

梧阳只记得同年级女生软绵绵的声线,大点儿的女生,胭脂粉气浓厚,身上内衣还会不经意露出暧昧的黑色蕾丝。

梧阳一度以为那些蕾丝很神秘,今天晚上,他却忽然想,窥视小姑绷带下面的东西。

这想法让梧阳战战兢兢。

窗外的星辉熠熠,天边现出了第一枚光亮,照进梧阳的眼里,照得小姑半侧身子如古玉般平静无波,通透无暇。

梧阳心里的鼓点由弱至强,像从军路上越赶越急促的山路,扑通扑通的敲打着。就着窗外洒下的点点亮光细细探寻下去,面前的这块通透古玉,上面有流线般起伏,就像层层叠嶂的山峰,一起一伏,密密幽林里,是行军路上最想去的山间小涧幽幽山谷。

有两只手指,脱离了理智的疆域,像脱缰的野马般,在床上,渐渐的,伸了过去。

他不过想试试那块古玉的质地。于是伸出手,在小姑细腻乌黑的发间轻轻抚了抚。

小姑的头发短短的,又细又软,轻抚上去,有着奇异的触感。

梧阳观察了会小姑的表情,发觉她浑然未觉。

不知道青春时候的男孩子,是不是心里都装有一只怪兽。现在梧阳心里的怪兽亦步亦趋的走了出来。

他的胆子开始大起来。从刚刚只伸出两个手指,到用手掌摩挲小姑的脸,他仔细看了看小姑的五官,闭合着的狭长眼睛,睫毛密密排在眼睑上,打下来浅浅的阴影。鼻子小巧秀气,脸是瓜子脸,嘴唇也是普通的颜色。

小姑的五官和梧阳日日见到的一样,可是今天晚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梧阳的手顺着小姑的脸,来到她的脖子处。脖子的皮肤细白嫩滑,小姑的骨架不大,因为最近急剧增高的缘故,肩胛骨瘦得都要突出来。

梧阳每抚至一个地方,就会飘出许多和小姑一同成长的记忆,比如小姑的头发总是软趴趴的,导致她每次理发,总想要剪到最短。但即便是剪得最短,也还是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一般软趴趴……又比如小姑额头上浅得差点儿看不见的月牙形状疤痕,就是小时候和大院里的人打架得来的,还有一次磕破了头,撞得满头是血,那一个月,大院里的小孩子,没有一个能睡一次好觉。那次小姑的头足足缝了十八针。缝针的过程还让梧阳心有余悸,那么粗实的一根针,就在医生的手下龙飞凤舞,明明很疼,明明看见小姑拧得发白的手指甲,但她却固执得不喊一声疼,仿佛她从小开始,就是那么倔,就是要比男孩子英勇三分……

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铺陈在梧阳脑海里,那是他和小姑共同成长起来的见证,他见证了她的果敢,记得她从小长到大的所有事迹,却独独忘记了,小姑是个女的。

似乎在之前,他就只把她当成一个伙伴而已。但今天晚上,有什么在悄然改变着。

他的手停在了小姑的腰腹部上。再向前移动,就是绑着绷带的地方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的手径直放在了她的胸前,却是不敢动。手掌涔涔的,全是汗,腻湿湿的汗。绷带绑住的地方,十分神秘,不似他的胸脯一样平实,而是有着软软的触感。

梧阳坚持了好久没有移动过手掌。手掌麻木得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心里隐隐有一只怪兽,呼之欲出,呼之欲出。

直到手发麻了,他才把手撤出来,只记得绷带里头,似乎藏有两个饱满的紧实的小山丘。

他不敢再探寻下去,再想下去,只想要自残双臂了。悻悻的收回双手,却不巧对上小姑的眼。

她竟然是睁着眼的。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睁开眼睛的?

梧阳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下却在极度的紧张中,变得胀涩充实起来,没一会儿,像忽然突破了什么屏障迅速达到巅峰一样,在发泄了一阵之后,那股酸涩的感觉又偃旗息鼓了。

小姑的眼却只是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很快闭上了。闭上的时候,嘴里还咕哝着,“半夜三更的,还闹。”眉头紧紧蹙着,似乎是在说梦话的样子。

梧阳深深吐出一口气,再望出窗外,天空已经现出了鱼肚白。再等多十几分钟,等到身边的两个人渐渐呼吸缓和了,他才匆忙起身回房。

就在起身的那瞬,他才发觉自己的裤子里,早已濡湿了一片。

第12节 第12章

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容易躁动的,梧阳对于自己身体的迅速发展,是有一些无可言状的感觉。一边有着忐忑的不安,另一边,又有着莫名的亢奋。

就在梧阳惊破小姑抽烟的那天晚上,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转变。每当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受挫又窝囊。

他从床上起来,天还没有大亮,只微微吐着白。叶家大宅被笼罩在晨曦里,十分安静。趁着家里的帮佣和工人司机们还没起来干活,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走进浴室,直接把水量调到最大。

花洒喷出来的水肆无忌惮的冲在身上,他连衣服都没脱去,就站在水柱下,让水淋遍全身。

水喷发在身上,纾解着身上某处的高温和内心的烦躁。他不断的用凉水浇灭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可是越想要绕开,越是会去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他根本就没有心理准备。

过了好一会,他才狠狠的把花洒丢开,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叶梧阳,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花洒被撞在浴室的花砖上,最终落在地上,水珠盘绕着,朝着四周作喷池状。

梧阳关了水,索性围了浴巾走出来,又转回去,把淋得湿透的裤子扔在垃圾桶里,这才躺倒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睡醒的时候,天光大白,门外却静悄悄的,昨天来攀交情的,串门子的亲戚想是都走光了,他刚想拿出手表出来看时间,才发现手表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如果是普通的手表,梧阳自然不去理会,但这手表是姐姐梧雅在国外带回来的jacob&co新腕表系列,模样周正,功能尚好,虽说梧阳横竖也不差一只表,但若是弄丢了,保不齐又要惹得姐姐不高兴。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在房间里盲目寻找。询问了早上清洁的帮佣,也连说没有看见。

究竟是丢在哪里了?

他把目光望向了小姑的房间。

梧阳记得昨天晚上洗手的时候,怕淋湿了手表,有把它摘下来……但,不会真那么巧,就落在小姑屋子里吧?

梧阳踌躇了一阵,直接敲开了小姑的房门。

按理说,像他和小姑这样从小长到大的情谊,谁进谁的房间,有没有敲门,那都是差不多的。但家里门风严肃,他们的举止行为从小就有专人教导,一举一动全在家里人的眼皮底下活动,诸如进屋要敲门,吃饭不能说话,走路站立的姿势,等等,都有严格的要求。如果稍有差池,便又要挨爷爷的训。

梧阳小时候皮啊,少不了受了许多教训。小姑也皮,但爷爷护着她,从不为难她,对于她违反家风家规的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的。

家里人宠爱小姑,真的是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以至于连身为叶家长门长孙的梧阳,有时候还会抱怨天道不公,不公如斯。

房间里没声响。但房门是虚掩着的。

梧阳直接进了屋子,床上已经没了人,但被子折得十分周正。再循声望去,浴室的门是锁着的,里面唰唰透出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从人影斑驳的浴室门向里望,可以看见一个高挑模糊的肃肃身影。

梧阳刚想退出去,就听见浴室里有人叫他,“是大侄子?”

小姑的声音掩藏在沙沙的流水声里,却听得真切。

梧阳随口应了声。

小姑还是笑嘻嘻的:“大侄子,找我有事?”

“小姑,我好像把手表忘在你浴室里了。”依稀记得,那时候他还肯叫她一声小姑。

浴室里有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水声缓了缓,随即就听见小姑在说:“手表?是不是洗手台边这个?”

梧阳有点赧然:“是是,小姑,我待会再来拿好了。”

小姑却不疾不徐道:“哎,大侄子,等等呀,我快好了,你先在外头坐着吧。很快呀,很快出来。”

梧阳对于小姑的速度了如指掌,从小便在军人世家里,别说行军作战了,就是洗澡,那也得讲究一个军人速度。小姑说很快,那一定是很快了。

他在沙发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因为方向对着浴室,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站起来走走四处看风景。刚好床上的枕头有一个摆得歪了,他没有多想,便是鬼使神差的想过去把枕头摆好。

那仅仅是一个毫无意识的动作,却不想从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照片来。

浴室的水流还在哗啦啦的响着。梧阳额头突突的跳,小姑藏在枕头下的照片?平常硬朗如男生的小姑,居然会在枕头下面藏照片,当真让人感觉突兀。

他不由分说就把照片抽出来,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照片上分明就是梧阳的三叔叶柏笙。

三叔足足比小姑大了十五岁,已经步上了三十岁的年阶,但从照片上看,眉眼间英气逼人,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俊朗。

照片很明显摄于三叔回家之后,但已经不是近期的照片了,少说也有一两年的时间。而距离三叔回家,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

照片里,是在老家附近一处广阔的水塘。

水塘边上,三叔穿着休闲的衣服,卷起了裤腿,坐在遮阳伞下,半靠着钓鱼椅,优哉游哉的钓鱼,脸上神采飞扬。

三叔以前也是练过身手的,即便是三十出头了,身材也保持得很好,平生的爱好,只有钓鱼和打高尔夫。

如果梧阳没有记错的话,这张照片应该是几年前三叔甫回家的时候,小姑陪着三叔回老家那时拍的。照片不新,边边角角有点儿磨损和泛黄,看着像是被摩挲了很久的样子。

梧阳一下子怔住了,等到反应过来,浴室的门锁已经打开了。他身子一凛,差点来不及把照片原封不动的塞回去。

小姑只套着一件宽大的t恤衫就走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倒是率直的不予理睬,手上拿着的,恰好就是梧阳要找的那个jacob&co腕表。

小姑走进了,拿着手表在他面前晃了晃:“嗨,大侄子,光天化日的,怎么心不在焉的?”又把手表抛给他,眨眼道,“是这个表吧,谁送的那么紧张,都追到我屋里来了。”

小姑和梧阳靠得甚近,刚刚沐浴完,身上还带了些沐浴露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很好闻。头发也带着很恬淡的香气,但是不仔细闻,倒是闻不出来的。

梧阳低头假装戴表,却不知道自己胡乱里究竟是回答了什么,后来虽然是从小姑屋子里走出来,脑子里却昏昏沉沉的,居然还在想照片的事情。

小姑什么人的照片不好收纳,却居然收了三叔的照片在枕头下,加上昨天晚上偷偷出去抽烟的举动,难道都和三叔有关?

梧阳假装漫不经心的踱步,思绪却飘到了很远。以前的事情纷至沓来,就像挂在枝头上的雪,随着大风,扑簌簌的落下来,沉重又复杂,浇得人心生飕飕的凉意。

小姑在叶家犹如众星捧月,爷爷奶奶宠着,叔叔伯伯疼着,脾气倔是倔,但大大咧咧的,倒是和男孩子一样洒脱。从小枪不离手,又皮得不得了,在家里受了叔叔们的气,也不过去和爷爷那告个状而已,小姑和家里的谁,都处得很好。

但要说和三叔的关系,小姑应该是家里和他最亲密的人了。

三叔叶柏笙是爷爷生的第三个儿子,和性格持重的父亲、艺术感浓厚的二叔、油腔滑调会耍小聪明的四叔相比,三叔显然没有分得太多爷爷的注目,因为家里家教森严,三叔脾气又倔,所以想做的什么事情,都像是和叶家格格不入一样。

闹到最后,众叛亲离,三叔离家出走,家里的人愤愤难安。

照着年纪数下来,抱养小姑的时候,三叔也不过和梧阳这个时候一般大。后来没过几年,三叔敌不过家里的安排,拉着行李就是仆仆的离家了,对谁也没有多打一声招呼。

这么一去,就是去了七年。

三叔就是这么坚毅,信念不在外头做出点名堂,誓不回叶家。家里突然便失去三叔的消息,去的哪里,没人知道,去做的什么,也没人知道。后来过了六七年,才断断续续的听说有个柏盛集团,生意做得挺大,背后的老板,渐渐浮出水面,似乎就是叶家老三。

消息这么传出来,自然不是在捕风捉影。想是三叔觉得有必要让叶家老爷子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去了哪里,又做出了成绩,这才放了风声出来。再过了几年,待得集团规模扩大,在国内排得上名号,又在国外上市后,爷爷才似乎默认了三叔的能力,让人去把他叫回来。

任谁也不会猜到,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离家后,居然真的干出了一番事业,没有依靠叶家的任何关系任何人脉。

这几乎成了爷爷那几年最欣慰的事情了。叶家柏字辈的人大致上都成家立业尘埃落定,父亲娶了母亲,生了姐姐梧雅和梧阳两兄妹,二叔果真走上艺术的道路,就连生的小堂弟,也是一股子浓厚的艺术气息,四叔呢,虽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娶了个不错的老婆,日子过得倒算富裕。

只剩下一个叶家老三,在外漂泊伶仃,最后终于回来了,还过得不赖,这叫爷爷怎么不欣喜万分。

梧阳还记得三叔回来的时候,他和小姑,也不过才七八岁,只晓得在大院里,和所有孩子一样,拿着枪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而那个时候,三叔已经成为风度翩翩的儒商,似乎是从很久远的回忆里走出来,再度回到现实里的一位亲叔叔罢了。

第13节 第13章

三叔疼小姑,那是比之爷爷奶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外头的人说起三叔,总是会时不时的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叶家老三,疼自己的妹妹,就像疼自己闺女似的。

这句话倒是一点不含糊。

三叔回来叶家大宅的那天,梧阳和小姑正好在大院里,和一帮小伙伴玩着枪战的游戏。不过是一人配备了一把玩具枪,各自分配了警察和小偷的角色,警察负责打击埋伏,小偷负责逃脱反击的游戏。

在其他孩子童年忙着玩家家酒、躲猫猫、丢手绢跳格子的时候,大院里的孩子过早的摸了大人们的真枪实弹,热火朝天玩起了孩童版的真人cs野战游戏。

大院后面有宽敞的庭院,流水浮灯的花园,里面的假山巨石,蜿蜒着的小桥花亭,简直就是难得的掩护体。不过当时的设备没有那么华丽,不过是仿真的玩具枪罢了,没有无线遥控器,没有红外感应,也没有所谓游戏的裁判,大多时候发展到最后,几乎都是警察小偷的混战,有时候警察不小心击毙了自己的同僚,也有小偷把自己伙伴逼到绝路上,战到最后输赢胜负谁也讲不清楚。但大院里的孩子对于这个警察和小偷的游戏,简直就是百玩不厌。

在那个时候,脸上挂彩,摔伤了撞伤了,简直就是常事。

而且对于这个游戏,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角色,似乎都有自己的喜好。梧阳自然是雷打不动的当着警察头头,姐姐梧雅本来是做小偷的,后来在一次警察把小偷围剿得干净利落的战役中弃暗投明了,带领自己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投奔了警察队伍。说是手下,不过是自动充当护花使者的半大孩子,自觉在战役中保护着他们的梧雅小公主。

——每个小男孩的回忆里,果然还是有某种英雄节气在作祟的。于是梧雅在一堆小鬼头里,地位自然变得尤为特殊了,虽然也是剪着清凉短发的小孩,却在一堆孩子里呼风唤雨的,手下领了不少的小兵小卒。而那些护花使者,对梧雅也是尤为保护的,每每作战的时候,梧雅指东,他们必然不敢走向西,因此每次战役的输赢流向,很多时候都是取决于梧雅的指挥手腕。

但显然,她的手腕有的时候并不高明。所以当她做小偷的时候,常常会把警察引过来,或者糊里糊涂进入警察的包围圈,而当她好不容易当上警察之后,又会把小偷错认成自己的队友,不小心放走小偷。

大院里的女孩子不多,除了梧雅,就只有小姑了。但是小姑和梧雅的行事作风又很不同。小姑不喜欢有手下,甚至不喜欢有队友,她觉得无论做警察或者做小偷,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轻而易举搞定了。于是,每当其他孩子为自己的角色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小姑总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然后默默的有了主意。

小姑从不在乎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反正只要她拿着枪,她就一副唯吾独尊的样子。她不是孩子堆里体格最强健的,但她在游戏里,从来没吃过亏。

她就喜欢单打独斗,**作战,不爱和别人瞎搅合,甚至有的时候,别人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哪队的队员,常常有误打误伤的情况,但小姑就真的能够淡定从容的从危险中撤出去,毫发不伤。

在这点上,梧阳是很佩服小姑的。他和小姑不一样,他喜欢当孩子王,喜欢呼朋引伴。大院里的孩子,有一半以上是他号召起来的。而他的这种个性,往往造就了在游戏里的杯具。常常是在进攻或者撤退的时候,有人掉队的情况下,他就会回头或者向前把人掩护回来,经常被人打得脑袋开花。如果那个时候有cs战队的话,他那种情况,就叫做被人爆头。

三叔回来的那天,他们刚好玩到了某个很重要的节骨眼上,众人们正玩到兴头上,哪里理会家里头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重要得连爷爷奶奶都彻夜不眠的程度呢。

梧阳投入游戏的时候,自然没有理会家里前厅闹哄哄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隐隐才想起父亲似乎提起过今天有这么一个人来,想来想去,也发觉和游戏相比,实在太没趣味性。就在他想东西的这个时段里,他又给自己的警察队伍里立下了战功:缴获了对方三名队员。

形势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今天玩的共有十六个人,两方各八人。梧阳和姐姐梧雅一组,加上姐姐的手下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可能是因为今天姐姐指挥得特别好,一开始就拿下了对方两个人,接下来又长驱直入,捣破了小偷的老穴,虽然警察队伍也有折损,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彪悍的战绩。

梧阳再用手指点了点人头数,似乎小偷队伍就只剩下一个人在苦苦作战了,而警察队伍,还剩下五个人。

这场战役的输赢,简直就是不言自明了嘛。

虽然如此,梧阳还是打了手势,根据剩下五个人的站位,分配了各自的任务。眼见那小偷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似乎警察队已经胜利在望。

然而,那天梧阳怎么想也没想到,这剩下的一个小偷,居然会是小姑。

小姑自然不像其他孩子,剩下一个人就举手投降,即便她的身子掩在大池塘下,梧阳仍旧可以猜想出她那负隅顽抗的样子。

想想又觉得很好笑。

作为警察小分队里的指挥员,梧阳本来可以大手一挥,几个人直接将小姑围在包围圈里,只等着瓮中捉鳖。但梧阳太过骄傲,他觉得这样太小儿科了。

他想要让这个游戏更加有趣一点……或者说,更公平一点。他想要和小姑,1 vs 1的战斗。

他把同队几个队员都截住了,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自己举着枪,单枪匹马接近小姑藏身的地方。

正午太阳耀眼,梧阳站着的地方,正对着太阳。他有点不适应转身之后的亮光,在前进的时候,拿手挡了一下。却不想叫小姑捉住了这个空挡,直接拿枪扫射他。

梧阳直接卧倒在草丛中,很快翻身并且找到一块大石头作掩护。

想来小姑一早已经发现他的站位了,只等着一击即中。

梧阳丝毫不敢怠慢,正想着要怎么指挥,没想到那边砰砰两声枪响,同队队员应声倒下。梧阳拿余光扫了扫,同队里只剩下了三个“存活着的”。

小姑的身手果然利索,梧阳瞄了瞄池塘后方,那里距离他现在的地点有点远,五米开外的地方,也不算开阔,但如果能够绕到小姑的身后给她致命一击的话……

梧阳打了个手势,让剩下的两名队员给他打掩护,自己咻的一声朝小姑的身后扑了过去。

梧阳跑得很快,再翻了个身,又将身子钻到假山旁,耳边又响起砰的一声,已经是小姑单枪匹马解决掉的第三个人了。同队里,只剩下了他和姐姐梧雅。

本来是三人胶着的时刻,梧阳已经迅速绕到了小姑身后,举枪瞄准。

本来是开阔的视野,梧阳转身后,却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因为视线受阻,他的枪失了准头,子弹嗖的一声飞出去,竟然撞在水塘旁呆愣着不知所措的姐姐梧雅身上。梧阳居然打中了自己的队员,这使他大为窝火。

梧阳想也不想的,又朝着原来的方位补射了一枪。

砰——

玩具子弹精确无误的打在人身上,梧阳却听见同组人扼腕的声音。直到他抬起头,看见站着的那魁梧身形的男人,和躲在男人背后小姑站得挺拔的身影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战役,警察一队输了。

梧阳那时还不知道,遮住他视线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恰好归家的三叔叶柏笙。

叶柏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直到听见一边的小孩子连声欢呼雀跃,另一边的撅嘴跺脚闷闷不乐的样子,才反应过来。再看看他们手上那一把把仿真玩具枪,拿在手里竟然是有模有样的,叶柏笙自然明白这些毛头小子在玩什么把戏。他不过嫌前厅人声鼎沸,又一派热火朝天的仗势,吵得受不了,才到小庭院里透透气,没想到竟就遭到了小子们的毒手,差点没被玩具子弹打得呕血。

叶柏笙低下头,看着矮自己一截的戴着军帽的短发小子,笑容更深了,再看看她撇着嘴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才伸手刮了她的鼻子,有气又好笑道:“叶胜岚,好小子,竟晓得拿三哥来作人墙了。”

这半大的孩子,就是他的五妹胜岚,如果不是刚才母亲拿了一大家子的照片让他辨认,或许他还认不出来。当时他离家的时候,五妹才刚刚被人接回来,只不过抱在手里那么大,现在看着,竟是枪法奇准的假小子了。

没想到胜岚没说话,倒是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像是不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无缘无故扯出来一个大人作掩护,这算哪门子的英雄。”

小偷一队本来还沉浸在胜利的欢愉中,被那胖小子一说,老大不乐意了,却又说不上来什么话。其实说得也是,本来么,玩游戏的都是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突然跑出来一个大叔,这根本就是捣乱嘛,就是破坏游戏规则。

梧阳本来已经打算接受这次失败了,没想到被小伙伴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

没想到小姑听了这句话,脸上却是淡淡的,身形不大,把抢搁在肩膀上抡着走,只似漫不经心说:“不过是人形的掩护体,没劲。”

“小鬼头。居然敢把你的三哥看成掩护体?”三叔直接把小姑扛上了肩头,语气含怒,却藏不住脸上满满的笑意:“人小鬼大啊,不怕我收拾你?”

小姑被三叔扛在肩膀上,却吭也没吭过一声,只一双桀骜的眸子,湛明湛明的,又向外透着些不驯。好像连阳光,都要碎在她的眸子里。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三叔就把小姑捧在了手心里,疼她疼得要命,小姑生病,三叔比谁都要着急。小姑说买什么,三叔肯定二话不说第一时间让人买了来;虽然姐姐梧雅的成绩也很好,但三叔却只对小姑的学习成绩感兴趣;三叔有几条心爱的金鱼,命专人养着,小姑一不小心弄死了,三叔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只连夸小姑“有能耐”。

三叔是个十分自傲的人,但小姑比他更骄傲,于是他更加疼爱自己的这个五妹了,简直到了上哪儿都要带上五妹的程度……

其实三叔对梧阳和梧雅也很好,但那层好,却始终不及他对小姑那么亲。所以有人在说,也不知道小姑是不是三叔在外头的私生女,但按着年纪算,也不像啊。

小姑就在家里人无穷无尽的溺爱里,渐渐骄横跋扈无法无天起来,最后形成了越来越让人头疼的性格,但她身上就是有着某种魔力,叫人恨得牙痒痒,又喜欢得不得了。

后来梧阳不止一次做着这个枪战的梦,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和小姑之间,永远都隔着阴影,当他抬起头看的时候,才发觉那层阴影是自己的三叔。

第14节 第14章

梧阳从小姑房里拿回来腕表,倒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六神无主,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好。 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让他心里惶惶不安,脑袋里停不下来,最后想到了一个落脚的好地方——程家!

梧阳生活的环境自成一个小圈子,圈子里的人互相往来,乍看之下没有什么特别,其实还是有点门当户对的感觉在里面。一旦他们和圈子外的人打交道,就会生出这样那样的事端来,不是消费观念的不同,就是看问题的方法不一样,总是容易生出罅隙。久而久之,生活环境相似的人,就走得近了,而梧阳他们这个圈子的人,又会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和外面的人隔开,就像是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玩得开的人,始终就是这个圈子里的,最后成了走不出去的怪圈。

而梧阳会和程家的人走得近,里面还有一层爷爷的关系。

在这里就有一些比较隐晦着的渊源了。老北京城里,除了一些达官显贵之外,还有一些隐没在普通四合院里的德高望重的家族。那些家族里,都有一两位地位特殊的人。那些人年纪一大把,身份也特别得不得了,乍看之下是普通的四合院里住着普通的老百姓,生活也过得稀疏平常,只要不要叫人听见他们的名字称谓。

听见了,肯定会吃惊得哎呀大叫,说原来就是某某某呀,原来他住在这种地方。

这些身份特殊的老人,生活过得很简单纯朴,但免不了身份摆在那里,年月积得多了,家族越来越庞大,时年过节的,便有家族里头的,或者是达官显贵的来探望。身体不好了,也要派人去探望,送些名贵的补药聊表心意。

其中程家的老太爷,便算是这么一号人物。

其实程家本来并不姓程,不过后来出了变故,家里的人因着某些原因,换了程姓,一用就用了数代人。到了程若秋这里,算是程家改姓以来的第四代了。

程家不像叶家那般家大业大,子多孙多福气多。相反,从程老太爷那代起,便人丁单薄,程老太爷只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两个夭折,一个病死,到了现在硕果仅存的,也只有程若秋的爷爷一人。

而到了若秋这代,便又余下来若秋这么一个女儿。

可惜程家当初门庭若市,家中的名望也高,最后家道中落,盘根错节的关系土崩瓦解。一个大家族,落到现在反倒冷清。梧阳曾经听爷爷讲过程家的事情,也曾在书里头看过程老太爷的事迹,后来再跟着爷爷到程家看望程老太爷的时候,便上了心。

和程若秋交好,倒算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情。

这要从梧阳跟着爷爷到程家探病那会说起。

能让爷爷亲自探望的人,身份自然不低。那天梧阳听闻要去程家探望,又因着程家老太爷的名气,便是腆着脸让爷爷带着一起去了。

本以为程家家大业大,没想到最后车子却在一片普通民居外停了下来。

梧阳和爷爷步行走进去,四合院外的牌子上,用楷体小字写着:程家。虽然简单,但字体看起来苍劲有力,一看就有不俗的书**力。

屋子里的人热情得不得了,很快就把爷爷让进门里,程家老太爷已近古稀,身子轻得像一片落叶,还是杵着拐杖亲自走到了门边,眼里湿润一片。

爷爷攒着老太爷的手进屋里闲话家常,又叮咛了好些话,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梧阳手里还拿着大袋小袋的补品,逛着逛着就走到了程家后院。

四合院很古朴,院子里还种着几株银杏。天气冷了,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树叶全枯黄了,但院子里还是很干净的。

院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大水缸,四周还摆着几盆梧阳叫不出名字的花。

他本来对花草就没什么研究,此刻却对那大水缸有点兴趣。

水缸纹着不少花纹,上面却刻意的蒙了不少灰尘。矗立在干净得几乎纤尘不染的庭院里,简直格格不入。这份怪异,骤然让人生出奇异的感觉来。

梧阳知道程家之前的渊源,自然晓得程家里头,其实还藏有一些秘宝的。虽然之前不少被毁灭了,或是带出国了,还有的在动荡里遗失了。但少不得有些碟子盘子,或者玉佩,是足以作为一个普通民居世代传承的宝物的。

这大水缸放在这里,又被稀里糊涂的糊了古怪的泥巴,梧阳凑过去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门道。索性把头伸过去,看着水缸里悠然浮浅的大乌龟。

已经是初秋,水缸里的水想是有些凉意了。那只大乌龟便把手手脚脚都躲在龟壳里,只露出来一个脑袋,趴在水缸里晒太阳。

梧阳把手伸出去,点了点那个八卦图案的大龟壳,也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这么闲情逸致,倒像是活了几百年的老王八。”

那老乌龟却像是听懂了人话一般,窝在龟壳里的四肢全哆嗦着活动了起来,本来只是躺在水面上浮浅,却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乌龟力气,竟把水面闹得碧波荡漾起来,梧阳一个不留意,竟然被泼了一身水。

“啊呀。”梧阳撇撇嘴,“真小气,不就说了你两句。”

“哈哈哈,噗哈哈哈。”庭院的后门处,却突然响出来一阵笑声,像是藏匿了许久,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梧阳身上被泼了不少水,自然气急败坏,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做客,便是对着后门一阵乱喊:“谁,是谁藏在门外?!”

没想到那人竟是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后门摇曳出一条洗得很干净的白裙子,裙子的主人有着甜甜的笑容和长及肩膀的头发。

她笑起来,露出两个清浅的酒窝,对着梧阳倒是落落大方,伸出手,十分热情的说:“你好,我是程若秋。”

梧阳自小生活在叶家严肃的家风和钢铁一般的规条里,连同母亲对他的态度也是十分客气而威严的。从没有看见这么温婉的女孩子,也没听过像春风拂面一般的话语。

在叶家,小姑和姐姐梧雅讲话都是硬邦邦的,哪里有这样细声细气的调子呢。

梧阳一时不能适应,愣了许久,终于结结巴巴说:“噢,我是梧阳,叶梧阳。”

那人走近他面前,睫毛长长的,看着就是很秀气的样子,非常女人味的拨了拨头发:“我知道,他们今天可都在讨论呢……你是跟着你爷爷来的吗?”

“恩,就在前厅坐着呢。我是来放东西的。”

程若秋这才留意到梧阳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急忙给他让了一条路。梧阳跟着程若秋,走过后院的小门,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摆着一张石桌子和四张石凳子。

凳子旁边有颗苍天古树,树枝上盘着一架秋千。落叶簌簌掉下来,恰好就落在桌子上摆着的棋盘上。

客套简单的问话之后,程若秋直接从屋子里拿出一条新的毛巾,让梧阳擦掉身上的水珠子。梧阳也不生分,两个人就着桌子上的棋盘摆起了楚河汉界,只黑白的棋子,就搏杀得山河变色。

没想到程若秋不过一个小小女子,竟也是个中好手,倒叫梧阳吃惊不少。

梧阳的棋风迅捷,一招一式全暴露在外,而程若秋却是稳健的,虽然看起来保守,却把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在交谈的过程中,梧阳也才慢慢探听出程家一些事情来。诸如程家老太爷最近的身子骨已经显见没往时那般好了,程家在外头不过吃着太爷爷的名声,程若秋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母亲也只是工厂里的工人。虽然有人提出让若秋的父亲居些要职,但都被他推掉了。

而程若秋虽然家境普通,在程家的教育下,有着良好的家教,但也不是死气沉沉的,有一种向上蓬勃的朝气、浓浓的书卷气和温婉大方的性格,

下棋下到一半,却听见外头响起了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接着便是走家串巷的叫卖着:“卖冰棍咯,卖冰棍咯……”

程若秋却不知道怎么竟想到入神,连被梧阳吃掉一个大炮都没留意。

若秋托着腮帮子,“叶哥哥,你吃过冰棍吗?”

“哎,冰棍?”梧阳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稀奇的,小时候经常吃。”

若秋这才露出惋惜又羡慕的眼光。原来她从小身体不好,不能吃凉的东西,对于冰棍之类的东西,十分垂涎。

临走的时候,梧阳自然好心的应承她,下次若是到程家来,一定偷偷的给她带冰棍。没想到不过随口一句话,程若秋却记挂了好多天,也不知道怎么问到叶家大宅的电话,有时候竟会打电话来,旁敲侧击的问着,叶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到我家来呢?

梧阳听到她那声叶哥哥,就觉得有点犯晕,后来才让她纠正着叫他梧阳。

拿回腕表后,梧阳就顺道去了一趟程家。

去了才知道程老太爷的病情早几天恶化了,程家人连夜把太爷送到医院抢救,又在医院守了好多天,程家的人本来就少,接连之下,程若秋也病倒了。

梧阳见到程若秋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到他走近的时候,居然就醒了过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笑得清浅,“你来了。”

这样的情况下,冰棍自然是吃不成了。不过程若秋却是很高兴的样子,在梧阳削苹果的时候,又告诉他,因为太爷的病情恶化了,所以父亲不得不临危受命,担下了一个清闲的官职——其实这也是太爷的意思,程家到了这一代,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过希望儿女们都能够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梧阳就静静的听着,听到最后,程若秋已经在药力的作用下困得受不了了,躺在床上,却还是要拉着梧阳讲故事。

梧阳盯着她洁白的枕头,想了想,忽然就问她:“你说,如果一个女孩子,把一个男人的照片放在枕头下,这意味着什么呢?”

第15节 第15章

梧阳十五岁之后,就不再住在叶家大宅里了。其实也就是他从程家回来之后不久的事情,原因很简单,不过是父亲工作上做了变动,又在旁的地点上买了新宅子。

对于这件事,梧雅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叶家大宅实在太不方便,进出都有警卫员守着。而且家教森严,离爷爷奶奶近,稍一不注意,就又犯着叶家的条条框框。

而梧阳呢,对于要搬走的事,却显得有些怏怏不乐了。

他不是个念旧的人,虽说叶家大宅误人不浅,但自小在这里长大,梧阳对大院还是有着一些感情的。

父亲果然是雷厉风行的人,说搬就搬,丝毫没有让人准备和喘息的机会,可惜行李实在太多,所以连续搬了几天,倒像是撼树蚍蜉一样,不过新家也是渐渐变得有些生气了。

那天梧阳回家回得晚,还没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屋子里热情的张罗着什么,“这行李待会让佣人拿上去就好了,你刚到家,不如先四处走走熟悉下环境。梧雅在房间里,梧阳还没回来呢,这孩子,经常在外头乱跑。胜岚啊,以后你在这里住,也别生分了,……”

梧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又确实的听见了小姑的声音,“如果不是学校离得远了,我也不至于来这里麻烦大嫂。”

母亲自然是通情达理,“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就怕住惯了叶家的宅子,搬到新房里又不习惯了。”

小姑在家里是爷爷疼奶奶爱的,母亲这么一说,当然也有她的道理。只是小姑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搬到新家来……

梧阳带着疑惑推开了门,果然见到母亲热情的拉着小姑的手,又唠叨着房子的通风和采光之类的话。

吃晚饭的时候,梧阳才讪讪的从房间下来。父亲母亲、姐姐和小姑都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梧阳和姐姐坐在同一侧,对面正对着小姑。

梧阳难得安静的吃着饭,倒是姐姐抓着小姑不停的问东问西,小姑和往常一样穿着纯白衬衫,拿着瓷白的碗,低头细细的扒着饭。

母亲则在一旁殷勤的和父亲说着:“恰好和梧雅梧阳在一间学校里,难得胜岚有这份学习的心,搬过来一起住,三个孩子之间也有个照应……”

父亲和颜悦色的听,越听,自然越是欣喜。

但梧阳自小和小姑一起长大,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小姑搬来家里头住,是为了勤学向上。小姑好学?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比“叶梧阳从不打架”更为荒诞可笑。

叶家的孩子里头,学习成绩着实是让爷爷头痛的一件事情。虽说叶家的孩子从不需要用学习成绩来出人头地,但事关叶家的名声,如果孩子教导得好了,学习成绩拿得出手了,自然是让爷爷奶奶有头有脸的事情。

而叶家那么多子孙里头,学习成绩最好的,就是梧雅梧阳两姐弟了。梧雅成绩好,是因为她喜欢钻研,医学的,高数的,什么拿到手里头,都感兴趣得不得了,那一股子劲头,就连梧阳也自叹不如。而梧阳成绩出色,不过因为他喜欢争第一罢了。

从小到大,他就不想屈居人后,考试是这样,比赛打架也是。

但小姑就和他们不一样了。小姑不像姐姐一样喜欢读书,也不像他一样争强好胜,小姑喜欢特立独行,对学习成绩一点不感冒,甚至很多时候还喜欢交白卷——尽管梧阳相信她只是懒得在考卷上写下答案。

小姑的成绩自然差得可以,就连学校的老师也会忍不住向家里头抱怨,但爷爷奶奶对小姑太是疼爱,一味由着她去,就连家里人最敬重的三叔,也拿小姑没有办法。

所以当小姑说出搬来这里是为了更好的学习的话之后,梧阳差点乐得想要喷饭。

一想到这里,梧阳飞扬入鬓的眉毛微微抽动了,脸上满是忍俊不禁的表情,直到姐姐梧雅在长桌底下伸脚踢了他一下,才稍稍缓和了神色。

吃完晚饭,梧雅已经灰溜溜进了房间,小姑美其名曰整理行李上了二楼。梧阳装着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正想着要不要上楼去,就被父亲叫到书房去了。

梧阳踟蹰半晌,没想到父亲开口说的却是:“梧阳,我要你在学校帮着看住小姑,不要让她胡作非为。”

梧阳和小姑同在一间学校,读的班级却是不一样的。饶是如此,还是被父亲的这么一句话吓得一惊一乍。

“这个,小姑犯啥事了?”梧阳这才缓过神来,却也是十二分的吃惊,联想起小姑半夜起床抽烟的事,却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事给挨家里批了。但怎么说来,抽个把烟的,在家里也犯不着被爷爷赶出来那般夸大。

除非小姑是在哪里争强好胜把人打拐了打瘸了,还是惹了什么事,但这苗头,还真没有听说过。

父亲的语气显得有些气愤,对着梧阳,倒也没什么隐瞒的说了:“小妹也不知怎么,在外头结识了一帮小混混,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的,还都瞒着家里人。要不是你三叔暗中发现了,教训了那帮人一顿,也不知道要惹出来多大的祸事。”

梧阳瞟了眼父亲,却突然想要帮小姑说情:“小混混?也许只是一些流里流气的人罢了,小姑从小就有点江湖气,看得起谁,就说多几句话,这……”

父亲摇了摇头:“如果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那帮人不是什么善茬,做的买卖都是不干不净的,这倒没什么,只是你小姑涉世未深,要是一个不当心,被人倒打一耙,叶家的名声可还要不要了……

现在是你爷爷还没发觉这件事,我和你三叔教训了你小姑一下,她倒是二话不说,自愿跟着我们搬过来了,这倒也好,省得她老在你爷爷奶奶面前瞎晃荡,惹得他们血压升高还得看病吃药。虽然你小姑说了不会和那帮人再瞎搅合,但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哪天会再去招惹她。

平时我和你三叔也忙,没办法常常看着她。你也知道小姑的身世,家里是宠得不得了,却被纵出这么一身毛病。小时候让她别去玩火,她还是去玩了,结果打翻了炉子,差点把厨房烧掉了……

你小姑做的荒唐事,数起来一桩一件也不少了,打架斗殴、旷课逃学,打老师的事也不是没有,我们是不指望她能干啥了,就指望她别乱干出啥事来。你爷爷近几年心脏不好,你小姑犯的事,我这做大哥的能挡的就替她挡了,就怕有个挡不住的时候……”

梧阳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心乱如麻。

父亲是大哥,自然对弟弟妹妹有照顾的义务,说的话自然不会假。可是小姑……她从什么时候起,就这样大逆不道了?

梧阳在二楼转悠了半晌,正想回房,却在转头的一瞬,发现小姑的房间锁咔哒一声响了,连带着有淡淡的阴影打在地面上。

然后就有一双灵巧的眸子,在门后偷偷探头探脑,视察环境。

狐疑虏获了梧阳,这么晚了,小姑想要去哪里?

梧阳皱了皱眉头,最后将身体隐没在过道后,悄悄看着小姑的身影从门后出来,又蹑手蹑脚下了楼。

客厅里没人,只一扇落地玻璃窗,透着森森的寒意。

快要接近深冬了,外面簌簌的下着鹅毛大雪,扑扑的下在庭院里,积了一层白涔涔的冰渣子,从落地玻璃看出去,透着些萧索。

小姑穿得也不多,不过在衬衫牛仔裤外头,再套了件大衣,连帽子也不戴一个,手指已经被冻得接近透明的颜色。居然还冒死想要拉开落地玻璃的门,把长腿伸出去,跳下了高高的台阶。

她居然该死的在房间里就把鞋子穿好了。

梧阳自然跟了上去,他不过汲了一双棉拖鞋,还没靠近落地玻璃窗,就感觉到外头呼啸着的冷风从脚底嗖嗖的卷上来。

眼见小姑在庭院外面踱步,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人,白色的大风衣在黑压压的夜幕下,十分刺眼。

梧阳再忍不住,拉开了落地玻璃窗:“小姑,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小姑回头,一脸的惊恐落入梧阳眼里,随即不见,不过是淡淡笑了,“大侄子,你也出来晒月亮?”

梧阳冻得手脚都要哆嗦了,他只穿着家常的衣服,脚上也冷,再忍不住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了下去,反口相讥;“如果小姑想穿着大衣鞋子在院子里赏月,我也……啊嚏!”

夜色正浓,一扇墙外,还有几辆车疏离的往来,并不浮华,这片区里不像这城市那样喧闹嘈杂,到了晚上,夜凉如水,遑论是这冬天的夜晚。

就在这凉沁沁的夜晚,似乎有一声叫唤,惊破了这凉薄的夜色,浮过了呵出的雾气。

“阿岚,阿岚……”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小姑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想要挣脱开梧阳的盯防,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梧阳剑眉挑了挑,外面那些人,大概就是父亲和他说的,小姑在交往的小混混了。他应该让小姑离开吗?要是走了犯了事儿,该怎么办?

这边还在想着对策,那头小姑已经咯噔一声踩上了小台阶,再一个翻身,就可以越过高墙了。

梧阳自然不敢怠慢,走上前去,恰好就拉住了小姑将将要越过去的一只脚踝。

梧阳凝着眉:“小姑,别去。”

胜岚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大侄子,你别管我的事了。”

小姑身手了得,要不是被梧阳抓住,这会哪里还会狼狈的趴在墙边。她眼珠子转了转,“哎,大侄子,你再不松手,我可要掉下去了。”

她是自家的小姑,又怎么能够不管。梧阳无论如何也不想松开自己的手,但是……

梧阳终于还是松了手,眼见小姑轻轻松松跃过高墙,头顶上似乎还顶着大半个月亮,月光皎皎落在她脸上,盘出莹亮的光。

小姑落地那一瞬,嘴里还带着笑,悠悠回头:“谢了啊,大侄子。”

第16节 第16章

梧阳完全拿小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墙边尽头处。梧阳在外头冻得瑟瑟发抖,才哆嗦着手脚钻进屋子里。恰好梧雅出来倒牛奶,看见他苍白的脸,关切的问了好几句,梧阳利索的把窗子关了,回头淡淡说没事。

就这样替小姑瞒天过海,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梧阳一宿没睡好,翌日起床吃早饭,却又在二楼楼梯口瞥见小姑翘着一双长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抬着脸笑吟吟的看着他。

虽然眼底有一派青色,小姑还故作精神的打了声招呼:“大侄子,早上好。”

梧阳漫不经心下了楼:“小姑,早。”

佣人备好了早餐,父亲早晨有事,一大早便出门了,倒是母亲坐在一旁,絮絮说:“阳儿也不学学胜岚,你小姑可是一早就起床,便等着你一起上学呢。”

就她那个睡眠不足的样子,肯定是一早才偷偷溜回来的,这也能算一早就起床?母亲这也太好骗了吧,也太偏爱小姑了吧?

梧阳满腹牢骚,却也没地方可发,明明就是担心小姑担心了一晚上才睡不着,现在倒成了他的过错。他郁郁不语的吃着面包,本来就寡言少语,现在更加少说话了。

姐姐梧雅这时候才拧开房门走出来,见梧阳和母亲、小姑三个人坐在饭桌上一时无话,就知道怕又是弟弟闯祸了。

她哎一声,搂着梧阳的肩膀,在他耳边切切问着:“你小子,昨天晚上开着窗户,是想做什么事情?”

分明母亲已经望过来探寻的目光,梧阳却苦着脸不知道怎么回答,咕噜把牛奶喝了,才发觉小腿上不知道怎么被人踢了一脚。力度掌握拿捏得刚刚好,一看就知道有练过散打的,梧阳向着那一脚的方向看过去……小姑一双眼正巧也冷冷看过来,四目相对,意思表达得非常明显:若是他胆敢出卖了她,一定要他好看。

梧阳自然闷闷不乐:“没什么,昨晚嫌着空气闷,开窗透气儿。有什么好问的。”回头单手拎着书包就走了。

姐姐梧雅还在后头直犯嘀咕:“梧阳这小子,最近越来越奇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听到这句话,胜岚差点被面包噎到,把提子面包吞进去,才听见大嫂悠悠点了点头,十分赞成的说:“我看也是,这孩子都到早恋的年纪了。”

梧阳自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被三个女人讨论着,走到门口,又打了个喷嚏。其实昨天晚上他趁姐姐梧雅走了之后,又到客厅那儿等了好久,他一直想等小姑回来给他一个交代,坐着坐着睡着了,还好早上清洁打扫的佣人叫醒了他,他才爬上楼去假装刚睡醒的样子……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知道小姑一晚没回来的事情。

反正一想到这里,他就来气。

越想越是生气,他本来一到放学时间就会回家,今天索性留在了中央图书馆里,但是看什么书吧,他也根本就看不进去。

拿了几本报刊杂志看了会儿新闻,在差点把这几周发生的事情倒背如流之前,他又把那几摞东西放了回去,再找了一个舒服的靠窗位置吹吹冷风。

秋风萧瑟,吹得旁边位置的书籍沙沙作响。声音不高不低,吹入耳朵里又觉得难受得慌。

梧阳起身想把那几本书放回书架,低头却觉得封面的名字让人十分感兴趣:《如何与你的伴侣保持良好关系》。

伴侣?良好关系?

梧阳思索了一会,他和小姑虽然不算是伴侣吧,但这本书好像也是谈如何与人交流的……这几天他正和家里人闹不开心,和小姑也闹不开心,这本书看看也无妨吧。

他翻开了扉页,一开始倒是看得云里雾里,他也没看书的习惯,索性是翻到哪页,就从哪页看起。直到翻到一页,倒真真是没办法把目光移开了,看得脸上面红耳赤……这哪里是公共科学书籍,这根本就是一本教人如何耍流氓的书籍吧。

果不其然,梧阳盖上书本,才在书的封面上看见一行小小的副标题,加上书本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合起来应该是这么读的:《如何与你的伴侣保持良好关系——科学的探讨两性关系》。

简单的说,这就是一本讲述如何用科学的、客观的手段来维持两性关系的书,内容包括心理,也包括……生理。

梧阳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小黄书,没吃过猪肉,倒也看过猪跑,但是坐在人来人往的中央图书馆看着这么一本书,就让人犹如吃了苍蝇的难受。

如果还要在这个场合和情况下遇见熟人的话,他简直就想立刻咒骂并且走人。

但凡他早点知道有这么一天,他都会有想要把这家图书馆拆掉的心。

就在他发愣的间隙,偏偏有那么一双手,从他背后环过来,捂住他的双眼,在他的背后嘻嘻笑着,十分熟练的叫出他的名字:“叶梧阳,敢不敢猜猜我是谁?”

梧阳郁卒得要死,猜了几十个名字,也猜不出是谁,这么一双翩然像无骨的手,难不成是鬼?

“不猜了,不玩了。”他扯那那双手,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笑靥颜颜的脸。他努力的把书的封面挤兑到最下面,压低声音叫出那人的名字。

“程若秋。”

梧阳回家的时候就像腌了的青瓜一样,死气沉沉。尽管刚才在饭桌上,程若秋已经很努力的和他开玩笑,陪他聊天说话,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人生,犹如这秋天的落叶一样,化作一堆烂泥,再爬不到墙上。

他低头咒骂,回家洗澡完,又往胯下那个奇怪的地方看了看……

都怪那本该死的小黄书!让他生出来许多奇怪的幻想,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幻想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靠!

要是让小姑知道了,自己还不得让她大卸八块。

梧阳就这样在无边无际的想法里沉沉睡去,就连门外有人敲门,也没听见。

胜岚推门进去的时候,梧阳就靠坐在床边的沙发上,闭着眼睛睡着了。明显是刚刚洗好出来,连头发也没擦干净,滴滴答答有着晶莹的水珠,顺着剃得短短的发梢流下来,滴在沙发上。

他倒好,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睡得舒服极了。

胜岚又哪里知道梧阳已经一夜没睡,此刻睡着了,也属于正常。

她在他旁边拣了个空位坐下,还好沙发还不算小,两个人坐着,也不算拥挤。胜岚转过头,就看见大侄子蹙着的眉心,似乎有着淡淡的化不开的忧伤。

她和大侄子从小一起长大,倒是很少看见他露出过这样认真恬静的表情来。每每都是在大院里追杀打架斗殴得热火朝天,不是她追着他跑,就是他追着她跑,她狡猾得爬在树上,看见他在树下直跺脚。

她的这个可亲可敬的大侄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有点儿恐高。因为这个痛楚,他少不得被她拿捏得极惨,不是让她叫着帮忙做事,就是被她骗到高台上往下看,吓得双腿直哆嗦。

从小到大,她的大侄子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她让他洗衣服,他就洗衣服,她恶作剧的让他闻臭袜子,他也闭着眼闻了,她抬起脚让他帮忙剪脚趾甲,他也剪了……

; 其实吧,今天晚上,她就是来让大侄子帮忙剪脚趾甲的。却没想到他竟然早早的睡着了。

胜岚在梧阳身边坐下,闲着没事,居然细细端详起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的大侄子来。这么仔细的看,看得久了,倒发觉大侄子好像是自己不熟悉的另一个人了。

明明是和自己一起成长的少年,左右看着却又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有所变化呢?

她记得小时候,大侄子长着一张人人都喜欢的圆圆的脸,就像过年时候每家每户都要贴着的年画娃娃,额头上还点了一个红点那种——她的侄子自然是不肯点的,但长得真正是讨人喜欢的样貌。而且侄子在叶家,也当真让人喜爱。就连她这个才大了他三岁的小姑,也对这位大侄子喜爱有加。

只不过他从来就不爱叫她小姑,从来就是胜岚胜岚的叫,她也不生气,反正他从来就没打赢过她。嘴皮子功夫算什么,手上的功夫厉害才是王道。于是他就一直笼罩在她密密麻麻的拳头下,啥事都被她欺压着干。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胜岚简直乐不可遏,又想到昨天晚上侄子那气得脸色发白又无话可说的样子。她再转过头瞧着他看,却觉得眉眼之间,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脸,不再是像年画娃娃那样的圆润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磨砺出了一些棱角。还有他的五官,也渐渐长开了。鼻子是怎么长的呢,竟然能够像平地起高楼一样拔高起来,和他的身高一样,一年比一年不一样了……这点真让她妒忌万分,她可是好多年都这么高了呢,虽说作为一个女的已经足够了,但是作为一个想要和男人竞争的女孩子,她觉得还是不够。

胜岚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望后靠了靠。

自从上了同一间学校,大侄子的新闻就不绝于耳。她的大侄子长大了,也长开了,不是以前在院子里跟在她屁股后面嚷嚷着决斗,嚷嚷着玩警察小偷游戏的男孩子了,现在他已经长成一个学校的女孩子都感兴趣的对象。

她在高中部,他在初中部。听说他是学校里好多女孩子目光追逐的焦点,就在今天下课的时候,她还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走得很近。

想不到,她的这个大侄子,嘴上不说,眼光倒是蛮好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欣慰。她一向都有叶家人的集体荣誉感,而且对于自己的大侄子,她总是不吝于她的喜爱的。

自然而然的,她就像小时候那般的,拿着大毛巾,替他擦了擦头发。

这么一番动静,梧阳倒是醒过来了。蹙着的眉头缓和了些,一睁开眼,就对上小姑笑眯眯的双眼,像温柔的,豹子一样的眸子。

他打了个激灵,也忘记刚才究竟是做了一个怎么样的梦,一蹦三尺高,小姑的手还拿着大毛巾,大毛巾还擦拭着他的头发……

他一手扯过来毛巾,语带粗鲁的说:“小姑?你怎么进来也不敲个门呢?”

第17节 第17章

胜岚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说:“怎么,大侄子,你还有什么东**着掖着不给小姑知道了?”

梧阳有些发窘,拿了毛巾把头发胡乱擦完了事,倒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

这番动作在胜岚看来,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这小子八成是交了女朋友,心里有了猫腻,自然打些小九九。她倒也不想追究,只不过伸出长腿,架在沙发扶手上,长腿正好对着梧阳,狭长圆润的眼睛半眯着,豹子突然变成猫咪般讨好道:“大侄子,这个,帮我剪脚趾甲好不好?”

梧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姑,这……”

胜岚直接敲了他一记爆栗:“臭小子,以前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说起剪指甲这件事,简直就是梧阳从小到大被小姑欺侮的铁证。梧阳比小姑小三岁,小时候打不过她,就经常被指使着干活。小孩子能做什么呢,爬墙上树掏鸟蛋去爷爷房子里拿弹夹等等事情小姑做起来比他还顺手,梧阳能够做的,不过是帮小姑掏掏耳朵,剪剪指甲之类琐碎的事情而已。

小姑本来就不像女孩子,在剪指甲这件事上,更是把男孩子的粗心大意发挥到极致。如果让她自己剪指甲,就会把指甲剪得粗粝凌乱,形状奇特得不得了,小姑还喜欢把指甲往肉里剪,好像指甲如果能和她的头发一样越短就越好。

但是梧阳又不同了,他总是有比女孩子更慎密的心思,剪指甲总是能剪成标准的椭圆形。他的一双手伸出来,手心厚实,指甲形状好看,在幼儿园乃至小学,都是被老师交口称赞并且还要在其他小朋友面前做典范的。

本来小姑还没有想过让侄子剪脚趾甲这样劳苦功高的事情,不过是一次打架的时候,小姑刚好把脚架在他肩膀上,梧阳想用手格开,却不小心用力过猛,直接把小姑摔到地上去。梧阳内心愧疚得不得了,爬起来就直接跑过去看,一个不小心,被小姑一个过肩摔直接撂倒在地上。

小姑当场就把腿架在他背部,活像古代少爷欺侮良家少女似的,把他下巴那么一抬,眼对着眼,十分英气的说:“大侄子,这次罚你帮我剪脚趾甲,你说怎么样?”

梧阳气得脖子都绿了,苦于技不如人,只能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吞。叶家从小的教条和训话是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愿赌服输。他是打败仗的兵,输给自己的小姑,倒也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一想到这里,他倒是想开了,人家勾践灭吴,可是卧薪尝胆了好多年,剪脚趾甲算个什么事,大丈夫能屈方能伸嘛。

小姑把架在他背后的脚放开,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直咕哝着,这是几世才修来的福气啊,竟然拣了这么一个小霸王给他当小姑。别人家的小姑都是温温顺顺客客气气的,只有他家的这个小姑,活像西楚土霸王。如果真的转世到了古代,说不定还真的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命。

而他,大概就是那被调戏的妇女的命。

回忆到了这里就散了,梧阳正在左右为难,小姑却把剪指甲需要用到的小工具都捣鼓了出来,还把指甲钳十分敬重的放到他手上,拍拍他的肩膀,学着爷爷说话的样子:“叶梧阳同志,革命需要你,革命还未完成,同志仍需努力。”

梧阳倒是很认命。他在家话本来就不多,直接在自己腿上摆了纸巾,再把小姑的脚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低下头,很认真的修剪起她的脚趾甲来。

他差点要记不清离上一次帮小姑剪指甲,都有多久了?

小姑的脚也比以前大了些许。以前小姑身体长得慢,不像他们这帮小伙子,一到了年龄,就好像火箭升天一样猛窜上去。小姑的脚也比同龄人要小一号,于是常常喜欢穿大好几码的鞋子来显摆她的“大脚”,却因为鞋子太大走得不稳,摔了好多次。

梧阳知道小姑是不想输给别人,又没办法劝她穿合适的鞋子,只能就着她,不过他倒是经常偷偷的在小姑的鞋子里帮她塞上棉花和鞋垫,虽然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和自己说,只不过是不想看小姑摔得那么惨而已,虽然小姑从来没有问过,是谁为她做了这些事,但看见小姑走路走得四平八稳的,他还是觉得蛮得意。

梧阳剪好了大拇指,又皱着眉头对付下一只脚趾去了。

他从来就没见过有人的脚趾能够长得比小姑更好看的,小姑的身高足足有一米七四,脚掌却不大,那时候梧阳用自己的手度量过,大概比他的手掌差不多大小,反正能够刚好捏在掌心里。

小姑的指甲也很感觉,指甲白白净净的,比一些人的手指都要好看和亭亭。反正帮小姑剪脚趾甲,也从没让梧阳觉得有任何恶心、鄙夷或者难受的感觉。

被自家人欺负,天经地义,帮小姑剪指甲,也是天经地义,仿佛他从小就是这样想的。

小姑今天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还坐在沙发上哼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旋律。梧阳剪着剪着,抬起头,口气里倒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小姑,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他在窗外堵了她那么久,后来又在沙发上等到睡着了,就凭着小时候的交情,她也得告诉他的不是。

胜岚眯眼看了他半晌,倒很利落坦白:“去赛车了,改装的。”

“哎。”梧阳随意叹了口气,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想了好久,才说:“小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你好。”

“得了吧,大侄子,不就赛个车嘛,说得像是什么事似的。我知道最近大哥三哥盯得紧,难保不会把你拖下水,但小姑我可告诉你,就凭着我们两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你也不能把我给出卖了。”

梧阳默默的听,倒也没想出反驳的道理来。

小姑很是受用,想了想,又说:“大侄子,你可别说,我那二哥四哥,难道就没做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吗。就说我二哥吧,整天就是艺术,行为艺术的搞,也不知道能作出什么大事业来,四哥呢,这阵子是消停了,不也是因为上回在爷爷办公那地方的门口闹了笑话,给一班老爷子们取笑,回头给好生揍了一顿才消停的么……”

小姑说的这件事,梧阳也略有听闻,四叔仗着叶家门楣,一直在门口和警卫员争吵,碰巧新上任的警卫不认识他,他倒好,直接把爷爷搬出来了,旁边恰好有老一辈的人路过看见,直接就把这事和爷爷说了,整得爷爷抹不开脸,深觉得四叔败坏了叶家名声,在家里好生教训了四叔一顿才解气。

那一阵子,四叔在家里简直就像夹着尾巴的老鼠,左右避着不肯见人。到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收敛了好多,也不再在爷爷办公大门口瞎嚷嚷了,晓得轻重,懂得避忌了。

梧阳把指甲钳换了一只手,“所以,小姑,你要晓得什么是收敛锋芒。”叶家家大业大,一旦小姑在外面做出什么事来,后果比四叔在某些地方乱吼还要严重得多。

“大侄子,你知道我昨晚赢了多少吗?”小姑却闭着眼,用手指在他面前比划出一个数字,兴奋的说,“不过一改装,一转手,就是这个数。”

梧阳没好气的说:“小姑,咱们家又不缺钱。”

小姑不高兴了,“大侄子,这又不关钱的事。是刺激!”说完了,又貌似鄙夷的摆一摆手,“算了,你这样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又晓得什么。没劲!”话还没说完,梧阳已经抬出一双腿,直接压在她的双腿上。

梧阳双眼一瞬不动盯着她的眼,“小姑,就冲着你刚才那句话,还有平白无故享受我剪指甲的劳动,现在你得帮我,捶脚。”

“这买卖我亏了。”胜岚一翻白眼,“哎,大侄子,我说的事,你会帮我瞒着吗?”

小姑的手握成拳状,又在他腿上来回捏捏,梧阳舒服得眯起眼,“瞒。不过呢,以后你去哪里,得和我汇报情况。”

“……”

“不然的话,我就告诉父亲去。”

“大哥?顶多我不在这里住了,搬出去。”

“那我告诉爷爷去。”

胜岚直接把他掀到地上去,“靠,叶梧阳,你反了你?”

梧阳一时没盯防,差点被小姑摔到地上去,还好他摔惯了,坐在地上反倒没急着起来,反而向后仰,支起身问她,笑得邪气,“怎么,小姑又想再打一架?”

此话不假,小姑哪里经得起他半点撩拨,直接就把袖子掳起来,向着他扑过去。但是小姑似乎忘记了,梧阳今年也已经十五岁了,身高已经和她差不多了。

两个人立刻在地上扭打作一块。小姑打架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其他女孩子喜欢扯头发,用指甲乱抓,但小姑从来就是实打实的用拳头说话,二话不说扑上来就打,全是打在要紧部位。

虽然学过近身搏斗,梧阳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又怕伤了小姑,所以下手也不敢像对着别人那么狠,眼看自己已经吃了几个闷亏,白白挨了小姑几下拳头,他终于忍不住,向着小姑的眼角,直接一拳挥过去。

小姑向后退了半步,脸向右侧了半尺,受了一阵厉害的拳风。还没反应过来,梧阳已经拿出了擒拿手,直接把她扑倒在地上,她侧了身,两个人抱着向沙发的方向滚了一圈,再然后,撞在沙发上,都僵住不动了。

胜岚自然是气呼呼的,连带梧阳也是气喘吁吁的样子,两个人打了好一会,其实在屋子里已经闹出不大不小的动静了,但其他人却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反正梧阳平常在家里,就是一个不太安分的家伙。要是他有一天把房子给拆了,父亲也只会称赞他有本事而已。

梧阳转了一圈,身子刚好压在小姑身上,双手制服着她的,两个人倒是谁都不肯让谁。他可是头一回在近身搏斗的情况下,打败小姑,心里乐得不行,再抬头一看,小姑的脸上气得红彤彤的,活像要从头顶上冒烟的样子,眼睛和鼻子也气鼓鼓的,就连嘴唇,也是红艳艳的……

梧阳突然就想起了今天在中央图书馆看见的那本书,里面说什么来着,对了,说两个人之间感情的开端,关系想要融洽,都是从亲吻开始。

他突然有了一些邪恶的想法,低下头,看着小姑的嘴唇,挑起眉,打趣的问着:“小姑,这里让我舔舔,好不好?”

第18节 第18章

最后两个人自然都是挂了彩,胜岚还好,梧阳脸上简直都快不能看了。但总归是住在一起的,胜岚也还算给他留了面子。

当时她不过是一脚踹过去,哪里想到他竟然没防备呢?

吃晚饭的时候,梧阳只能捂着半个脸去吃饭。小姑刚好坐在他对面,两个人一个僵着脸,一个倔着脸,谁也没多瞧谁一眼。

就为着脸上这事,梧阳在饭桌上还挨了父亲好一顿训。这也不能怪谁,谁让他自己说是摔伤的,父亲大人不肯相信他呢?但就连他自己也相信,以他的智商,不会摔得脸上那么好看。而论打架呢,其实他鲜少和人动手,一旦动了手,那也绝对不会吃亏。

于是父亲就把眼神转过去小姑那边了。但她绝对是隐藏情绪的高手,一顿饭就这样宠辱不惊的吃完,梧阳在心里又把小姑给咒骂了好几遍。

不就是想亲她么,至于这样子吗。别的女孩子想让他亲一下,他都懒得动一下。

亲一下会死吗,会少块肉吗?他还想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小姑,但下场嘛,估计是又被她揍上一顿的份。

饭桌上,父亲还提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让小姑去读警校。父亲说起的时候,梧阳注意到小姑拿着筷子的手隐隐有所触动,但究竟是应承了下来,没让父亲拉下脸来。

小姑也才在家里住了不久,一时半会的,突然要她搬走,那也绝对说不过去。反正离警校开学,也还有大半年的时候,在这大半年里头,还要再发生些什么变故,那也绝对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梧阳绝对相信,小姑就是有着翻天覆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吃完饭自然就各找各妈,各回各房了。由于姐姐梧雅一直在准备出国考试的事,梧阳也没敢去烦她,而另一方面,自己和小姑又闹翻了,于是那么几天,他在家里过得实在很憋屈。

但是小姑呢,还是那个镇定自若的小姑,似乎丝毫都没因为他们两个打架闹翻而有任何改变,半夜照样翻墙出去,甚至还有彻夜不归的情况,早上仍旧天未亮回来,还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梧阳知道她在外头没干过什么好事,但又懒得再去管这闲事了。

也许是因为梧阳没有盯着小姑的缘故,她溜出去玩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有一次,就真的被父亲抓住了,狠狠给批了一顿。

那天早上的情况梧阳知道的不多,只听佣人说,是小姑早上回来,从墙上一脚踩下来崴了脚,声音太大惊醒了父亲。父亲起床见她一副风尘仆仆,刚从外面游玩回来的样子,气得差点想拿鞭子抽她。母亲急忙去劝,小姑又崴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父亲这才没动手,但小姑受了伤,又挨了训,心里肯定不大好过。

梧阳吃完饭就开始在阳台和卧室之间踱步,后来禁不住自己心里的挣扎,开始踱步到走廊外,再后来,就踱到了小姑房间门口。

房门虚掩着,但隔着门缝,里面究竟什么情况也没能看出来。

梧阳伸出手想推开门,又缓住了,正踟蹰着,门突然就自己开了,而且小姑正巧从里面走出来,差点踩到了他的脚。

梧阳顺着目光看下去,果然看见小姑的脚踝起了一大块红肿,左边脚踝比右边整整大了一圈,走路也一拐一拐的。但她的鞋子大,即便脚肿了那么多,也还能穿着,再用裤腿遮住,表面也看不出来什么。

小姑推开门,因为去势太急,又没看清楚,额头差点就磕到了梧阳的下巴。等到看清楚对方是谁,她抿着嘴,倒是没说什么,掉头就走了。

梧阳气得想跺脚,向前走几步拉着她的手腕:“小姑,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两人僵持着,小姑倒也没急着把他的手给打掉。——现在她还有伤在身呢,要论打架,那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不用。”小姑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去了只会碍事。”

“小姑,今天我不和你打架。“梧阳看她那死倔的样子,也生不出来什么气,反而蹲了下来察看她的脚,左右按了按,“是哪里疼?从墙上跳下来崴的?怎么那么不小心?”

胜岚低头看着他,咬着嘴唇一副隐忍的样子。看来是真疼,梧阳是真无奈了:“疼就喊,为啥老自己忍着呢。小姑,我们是一家人……”

梧阳手里的脚踝动了动,直接撤到后头去。

“让开。”小姑的眉头紧锁着,“我要出去了。”

梧阳起身,拍拍自己的袖子,“还在生父亲的气?他们不过是着重你了,怕你在外头惹了事,吃了暗亏。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呢……”

方巧路过父亲的书房,梧阳不小心听见了父亲和三叔的谈话。他知道小姑桀骜不驯,顶多结识了外头的小混混,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罢了。哪里想到她竟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改装车辆,黑市卖车也就算了,居然还背着爷爷圈地……圈地是个什么事啊,也难怪他的口气不好了。

原来小姑不是跟着小混混出去玩,连小混混都要跟着她混日子了。梧阳越想就越觉得头痛,怎么叶家就惹上了小姑这样的混世魔王呢。而且这混世魔王,还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姑。

良久,他只听见自己的一声叹息。

“小姑,你这次又想爬墙了?”梧阳的眉眼都低下去,声音几不可闻,“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想爬墙,我跟着你爬,想偷鸡摸狗的话,账就全算在我头上吧。”

投机倒把的事梧阳不是不懂,叶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资源,但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梧阳有预感,遑论小姑在叶家是多么惹人疼爱,如果私底下圈地这件事被爷爷知道了,那小姑起码是要被爷爷给扒掉一层皮的。

“爷爷最讨厌有人拿着叶家的名声在外头做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上回四叔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梧阳摇头。

“你他妈才偷鸡摸狗呢。”小姑显然是动怒了,音量大了不少,“叶梧阳,你给我让开。”

梧阳先她一步堵住了楼梯口:“不让。今天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爬墙了。”

“什么爬墙,老子正大光明从门口走出去。”小姑一脚踹开他,梧阳闪身让开了,一回头又抓住她的双肩。

胜岚下楼的脚步顿了顿,想了一回,才从容淡定的说:“叶梧阳,我是你小姑。”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在叶家来说,辈分是被看得相当重要的。就算她再怎么错,在外头怎么惹祸闹事,但回到家里来,他还是得乖乖叫她一声小姑。

但是今天,梧阳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叶胜岚,你少用你的身份来压我。……你今天要是想出去,除非先把我打趴下了。否则,你别想走出叶家大门一步。”

小姑看着他那么认真的脸,倒是笑得云淡风轻,人还站在楼梯口,半倚着雕梁画壁的柱子,左手探入裤袋里,低头把头发拨到耳后,再把右手伸出来,勾了勾小指头:“大侄子,你过来。”

“……”

“过来呀,你还真怕我不成?”小姑从裤袋里拿出个打火机,在手指间来回越过,又拨得火花发出擦擦的声响。

; 火光照着她的脸,在炽热的光芒中,小姑朝着梧阳露出一个浅白的笑。她的下颚有很清冷很好看的弧线。

梧阳倒也没多想,走过去伸出手,眸子抬上去对着她的眼,“小姑……”

话音未落,也不知她是怎么迅捷,从裤袋里拿出来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啪嗒一声搭在了他手上,另一头已经眼明手快的扣在了楼梯间隙的条柱上。

才不过一瞬间的事情,想来她蓄谋已久,这么一连串的动作做下来,居然浮光掠影一样,一气呵成没有停歇。就连一向反应快的梧阳,也没猜出来小姑究竟是在干什么,手上就已经被搭上一件冷冰冰的物事了。

再低头看,晃着头上摇摆水晶灯的灯光,崭新的手铐在他手上闪着异样的光芒……靠,小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裤袋里藏了一个手铐的?从他在她门前踟蹰犹豫的时候吗?

……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他那铁骨铮铮的小姑居然会有,过几天该不会连什么乱七八糟的迷药都给使出来了吧?

她究竟还从那帮小混混手上学到多少这种手段,梧阳快要被气疯了,却苦于双手被铐住不能乱动,只能空出一只手,徐徐抓住小姑的右臂,“小姑,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姑站得离他并不远,只有几尺的距离,轻而易举的甩开他的手,笑眯眯对他说:“我不过试试好用不好用,看来……还蛮好使的。”

梧阳咬牙切齿,但是基于叶家的家教,他还是骂不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只是恶狠狠说:“叶胜岚,家里让你上警校,就是学来这些东西的吗?”

小姑跳开好几步,回头又笑,梧阳见她低下身子放下一枚亮闪闪的东西,近看才知道是钥匙。果然是疼爱他的小姑嘛,临走了还要当心自己一整晚被拷在这里,在不远的地方留下钥匙……

梧阳站在楼梯旁,无奈看着小姑渐渐远离他的视线,拧开大门,慢慢的走出去,再回头,对着他笑,轻轻说着:“大侄子,以后少管一点闲事,也好少吃一点苦头。”

第19节 第19章

夜深了。

窗外本来还是细雨淋漓,下着下着就成了瓢泼大雨。雨点密集打在玻璃上,梧阳拿着马克杯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周围一片寂静,只隔着玻璃看外头雨打风吹,树叶婆娑。

自从那天离家之后,小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来了。没有消息,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一颗投放到大海里的小石子一样失去了踪迹。这几天来,父亲和三叔私下找了不少人去找,也没有半分消息。搜寻的人还是背着爷爷去的,更加为寻找那个让人可恨又可恶的小姑增加了难度。

偏偏爷爷头风又犯了,接二连三的打电话来,想要让小姑过去给他见见,但就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小姑居然就不见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在爷爷那边,是再瞒不住了。小姑如果真的想要藏起来,根本就没人可以找到她。

除非她自己回来。

雨下得更大了,树叶齐刷刷打在玻璃上,父亲他们早就睡了,走廊里空荡荡的让人难受。梧阳揉了揉眼,用脚踢了踢地上那把雨伞。

这已经是他守在这里的第二个晚上了。雨从昨晚一直下到现在,活像见了鬼似的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时钟一分一秒的前进,梧阳有了些微的倦意,再一看时间,已经是午夜。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回房去的时候,庭院外面的墙上,突然闪出一枚灵巧的身影。梧阳二话不说,拿起脚下的伞就往雨里冲。

这大概是叶胜岚最为狼狈的时候了,在外地耽搁了一天的时间,生意人大都外放,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有像那个沈先生那样爱装神秘的主。要不是那位沈先生把地点约在隔壁市,她也不会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时间。又因为天气原因整整三天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大哥三哥会不会担心。

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她跃上了外墙。

从小爬墙爬树都是她的强项,但是前几天崴了脚之后,右脚就有点使不上力,借着外头的大树的巧力,她吃力爬上了家里庭院的矮墙。树影晃了晃,她在墙边察看地势,就看见从屋里头不要命似的跑出来一个人,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下来,踩在被水泡得泥泞的地上,汲了好些水,一走起路来,还发出哇哇的水声。

胜岚心里浮起一些惊慌,差点一个不留意,从墙上跌下来,她舔了舔蹭伤的手,忽然想着,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大侄子,竟这样灵敏了?

“小姑,你去哪里了?”他的眼睛正在看着她,她却懒得再睁开眼。

雨势很大,淋湿了她的衣服,风吹得树枝摇曳不定,就在树叶和树叶的间隙,她被雨打得差点连视野也要看不清楚了,只听见她的大侄子仿佛是从屋里兴冲冲跑出来,也没顾及淋在身上的雨水,对她说:“小姑,你等等,我扶你下来。”

今天还真的是流年不利啊。

看上去他是极为认真的,也不像是平常开玩笑嬉皮笑脸的样子,反正都已经被撞破,她索性坐在墙边,等着他伸出手,把她往下拽一把。因为她的脚使不上力的原因,本来还想着要怎么减少下坠的冲力,现在倒好了,天时地利人和都到齐了,这冲力也直接缓冲到大侄子身上去了。只是这么晚了,难道他一直坐在客厅那头,都不懂得回去睡觉吗?还是在他出来的时候,不巧看见她偷偷摸摸回家的样子了?

她苦笑,今天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又放开手脚,整个人撑在大侄子身上,鼻子却灵敏的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女人的香水气。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却也没多余的时间精力去想什么,已经连续两天没睡了,身体疲乏得不得了,只想赶快挨着床边躺下来,再不要去管什么事才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地毯上逶迤着都是一大片水渍。小姑也懒理,直接脱了鞋子就往房间走去,不经意瞥一眼,鞋底下全是厚重的泥沙,也不晓得之前跑去哪里瞎混了。梧阳看着她那走路重心不稳的样子,八成这几天真是累坏了。

梧阳心事重重走在后面,到最后把小姑的房门一推,已经见她整个人颓唐的倚在沙发上,像是全身无力的样子,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来,索性整个人瘫倒。

梧阳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进了门,用脚轻轻的踢了踢她的小腿:“小姑,醒醒,不要在这里睡着。”

她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他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姑,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唔……头好重。”

梧阳索性扯过来一张薄被,直接就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但她刚才淋了雨,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身上的衣服也还没干,脸颊受了屋里热气的熏染,变得红扑扑的,用手背探了探,整个额头都是滚烫的。

也不知道小姑是在雨里淋了有多久了。

梧阳全身也淋湿了,却顾不得自己,直接把小姑的肩膀提起来,裹着浴巾进了浴室。

氤氲的水汽里,慢慢蒸腾着温软的气息。梧阳把小姑平放在浴缸里,拿着花洒放出了热水。小姑终于有了动静,揉揉眼,又打乱了自己的头发,双手撑在浴缸边,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问:“我靠,大侄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事情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了,还好小姑还能自己冲澡,这倒是省了梧阳不少心力。只是骤然看见她披头散发在浴缸里叫骂,梧阳又觉得十分可笑。

趁着小姑还没从浴室里出来之前,梧阳脚底抹油就想走,没想到直接从脑后勺抛过来一个肥皂盒子,啪一声打在门边。

“等等。大侄子,过来帮我吹干头发。”

胜岚坐在浴缸边,因为水势的缘故比刚才清醒不少,扯过来一条大浴巾围着,懒洋洋抓着头发对他说:“我刚才眼睛进了水。”

梧阳这才敢回过头去看她。因为刚刚淋到水的缘故,小姑的眼角有微微的红色,小姑从小就怕水,更怕水进眼睛里。

梧阳有些踟蹰,可能是因为屋子里的温度太高了,抽湿机也没有运转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体温上升,脸在发烫,耳朵也烫,简直要无法呼吸。

“我……我出去找阿姨过来帮你好了。”

小姑的警惕性真是比他好太多,不假思索就说:“你想让整个屋子的人都醒过来吗?快过来帮我。”

梧阳大跨步走过去,还好他还有半分的理智,但当他看见刚刚洗完出来头发半湿的小姑的时候,头还是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低头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却发觉无从下手。他竟然急出了一身冷汗。

小姑见他那副样子,还瞥了他一眼,鼻音很重的鄙夷他:“瞧把你急出一身汗的,不就是帮我吹个头发嘛……”

梧阳拿手揩了一下脑门子,果然出了不少汗。

小姑想是感冒得很重了,整个人昏昏欲睡,却还是抵在他肩膀上,湿透的头发把他半干的衣服都浸湿了,嘴里还是不停的嘟囔着:“平时让你剪个脚趾甲不还是心甘情愿的么,怎么今天让你做点小事就犹豫不决了……?”

小姑从刚刚时不时的嘀咕几句话,到现在半阖着眼闭目养神,抿着嘴不发一词。

梧阳还是头一回帮人吹头发,其实不过是用毛巾把湿透的头发擦一擦,再拿吹风筒吹干,小姑的头发不长,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这么一连串的动作做下来,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实在是因为屋子里的温度太高,而小姑又一个劲儿的往他身上靠的缘故。

到帮小姑把头发擦干,衣服渐渐烘干,她已经闭着眼睡过去了。估计在睡梦里是梦见了什么,眉头紧紧蹙着,手指也抓着衣角,嘴上还一副愤愤的样子。

也不知道小姑在外头吃了多少的苦头。本来和那些小混混打交道,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梧阳放下吹风筒,把小姑凌乱得服帖在脸上的头发往耳朵旁掖了掖。小姑清秀的侧脸就这样展示在他面前。

她那样硬朗,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一样,不想示弱,也从不示弱。打架简直不在话下,在外头也没有被人欺压的道理,但是说到底,在这三天来,他也不是不担心她的。

他想过很久,自己和小姑的关系,从小时候的玩伴,到长大了关心则乱的地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份压抑在心里的奇异感。这份感觉让他心乱如麻。

甚至在和程若秋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感受。

为了区分这份感情,这三天里,他在学校里和程若秋走得很近。他尝试和程若秋牵手、接吻、抚摸,但都没有那种让人怦然心动,又觉得矛盾重重的感觉。

小姑给他的感受,是别人无法给他的,连和他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若秋也不能够。

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这份感情,其实小时候他从来就没把小姑当男人看过,一起打架,一起翻墙爬树,一起联合大院里的小伙伴干坏事,小姑总是和他旗鼓相当的。她总是那么出色。

他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留意她的?他却毫不知情。从那天晚上偷窥到她的秘密,偷偷出去抽烟,在枕头下面放三叔的照片,她就好像在他身体里投放了一颗种子,或者说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咒语。让他疯魔,让他着迷。让他朝着某个不可预知的方向前行。

尽管他知道前方,是魔障,是对未来不可名状的畏惧感。如果有了某种肯定,他想要义无反顾的前行。

他觉得自己被吸进一个奇异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头,他想要探知她的一切,她被收养之前所过的生活,她以前的家庭,她现在过的开不开心,她和三叔的关系……这么多这么多纠结的事情,他都想要知道。

眼前的人是谁,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小姑啊!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梧阳摇了摇头,正想要走,怀里的小姑却咕哝了一声,又转了身,头发不经意,就勾到了他衣服的扣子上。

她吃疼,在睡梦中还咒骂了两句,却还是没有醒来。

梧阳没办法,只能低下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端详被盘进扣子里的几缕头发。为了不拉扯到她的头皮,他又朝着她的方向挪了挪。

小姑的头发并不长,这样一来,他们靠得更近了些。不知道为什么,梧阳忽然萌生出一些紧张来,在鹅黄色的温软灯光下,小姑的脸靠在他的鼻尖下,眼睛紧紧闭合着,嘴小小的,鼻子也是小小的,看起来却是倔强而勇敢的样子。

却让人不得不生出一味的怜惜来。

这种不言自明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却不晓得要怎么排解,他低下头,和小姑头碰着头,忽然间,就想在她清减的脸庞上,落下自己的痕迹。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不过是在头发揪出扣子的那一瞬间,在脑袋将近充血的状态里,隔着照进屋子里的月光,在她的脸颊上,和春风拂面一般,轻轻的掠过去。只是嘴唇轻轻碰到她的嘴唇,已经让他战栗不已。

之前他也想亲她,但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是说着好玩,在和程若秋亲吻之后,他已经没了想要探究的心里,那种唇舌交战的感觉,亲到最后,已经成为麻痹的感官,没有任何快感。但他却想要在这静谧的夜晚,轻轻的吻一吻她的唇瓣。

再端详一回小姑沉睡中的侧脸,他突然无法正视她的脸,在之后落荒而逃。

第20节 第20章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在那天之后,梧阳大病了一场。

他没有告诉小姑,在她没回家的那三天,他一直在那个地方守着,整晚整晚没有睡,不敢合眼,就怕她什么时候回来了,又爬墙崴到脚了,滑倒了,受伤了。

他从没有过这样煎熬的时候。

程若秋告诉他,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她什么都不行,哪里都会需要自己。他觉得这句话简直无稽,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在发烧的时候,就像被人放在火炉旁炙烤,又热又渴,喉咙疼得火烧一般,又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有人搭了凉凉的东西在额头上,又像被人猛的一阵摁在水里,无法呼吸,水很深很冷,他一头扎入水里,努力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一片深邃黑暗的水域。

原来深蓝海的最低部,就是脏兮兮的黑暗吗,那种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不见底的颜色,就像沉沦在水底,永无天日。

他在痛苦里几番沉浮,终于在某个清晨里退了烧。醒来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居然是程若秋。

房间里暖气打得很足,梧阳刚从梦里醒来,好像沉进去深蓝海里,又陡然从海域里蹦出来,惊出一身冷汗。被子盖在他身上,把他整个身体都裹紧了,他还是觉得冷。

程若秋就坐在他床边,看见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恰巧对上他的目光:“睡醒了?”

梧阳脑子还不大清醒,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发烧了,睡了几天,要不要吃点东西?”程若秋的眼里倒映着暖色的灯光,流光溢彩,像要滴出水来,梧阳甚至有点不敢直视,过了一会脑子清醒点了,才晓得唐突的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程若秋错愕一愣,舔了舔被秋风吹得有点干燥的嘴唇,倒是毫无隐瞒:“你几天没上学了,我就过来看看你。你姐姐说你病了,让我上你房里看看你。”

梧阳抿着嘴,好一会没有动静,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啥,直到体会到程若秋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目光若有所思,才反应过来,噢了一声。

程若秋也不是个迟钝的人,看出他懒洋洋的不想说话,把手上的书本放下,随口说了句:“这是这几天的笔记,我帮你带来了。”回头却见梧阳还是兀自出着神,并没有在看她,眼里的神采终于黯淡下来,多说无益,她从房间退了出去,关上门的那刻,长长的吁了口气。

梧雅进房的时候,梧阳一直在朝着窗外瞧,梧雅抱着双手,懒懒依在门边,歪着头问他:“人都走了,还在看什么?刚才也不多留她一会。”

梧阳自嘲的笑笑,“姐,你在说什么。”

“那是你在学校的女朋友吧?我都看出来了,你别不承认。”

梧阳只是摇头,却也没反驳什么,梧雅也没有深究,她的弟弟也长大了,和小时候胖嘟嘟的样子不一样,脸也有棱有角,受女同学们欢迎,并不奇怪,但他这副忽冷忽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对人家女同学不大上心。

可还一个劲儿的朝着窗户瞧,再说对人家没意思,那也太那个啥了。

梧雅想了想觉得探究弟弟的八卦事情十分无聊,唠叨了几句就出门了,刚要把门锁拧开,就听见梧阳在后头问了她一句,“姐姐,小姑哪里去了?”

好一会没什么动静,梧阳觉得奇怪,还想探究,却见姐姐缓缓低了头,眼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你发烧了这几天估计还不知道,就在你发烧的隔天,爷爷就带人上门来把小姑揪回叶家大宅去了……爷爷说她在外头心都学野了,胃口太大,而且做得也大,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回去之后,小姑就让爷爷给五花大绑起来了,锁在房门里闭门思过,现在估计被严加看管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呢。”

说到最后,梧雅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听说她在外头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也就算了,居然还学人圈地,惹出来不少事……我起先还不信的,后来听父亲说,在外头闹得挺大,他和三叔都盖不住了,才让爷爷知道的。爷爷听闻后肺都气炸了,对着小姑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后来大手一挥,来屋子里把人拎走了,小姑那个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

梧阳听得头大,觉得有些疲倦了,耳边是姐姐梧雅细碎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也许是药效的缘故,头又痛起来,胀痛胀痛的,连姐姐说的什么都不太记得了,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那几天晚上会睡眠不足引发高烧不退,又似乎在说,让他有空去叶家大宅里看看小姑。

他起先还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后来应该是睡着了,可是也睡得不踏实,睡梦里,好像淅淅沥沥下着雨,他看见自己守在客厅里,听着窗外越加深沉的夜色,心情渐次低沉下去……那大概就是在那几个夜里,他等待小姑的心情吧,那样迫切的想要知道她的消息,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自己等在那里的原因是什么……

他断断续续的做梦,有一搭没一搭的梦着,好像是在五岁的时候,自己还很小,却还是有模有样背着一把枪跟着小姑走。小姑步伐大,走得快,他在后头追,一直叫,小姑,等等我,小姑,等等我。

那时候她已经在读小学了,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男孩子的衣服,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一个女孩子,他跟在她屁股后头,一直想模仿她拿枪的姿态,爬树的敏捷和掏鸟窝的灵敏劲儿。他跟在她后头,乐不思蜀,她却不搭理他,一直是冷冷的性子,在叶家里头,她就只崇拜一个人,叶家三叔。

似乎她的眼神就只流连在那个离家几年后再度回来的俊雅有魄力的男人身上,在他身上,才能够找到她的崇拜和仰慕。梧阳一直跟在小姑的背后,再朝着她的眼光向前看,才发觉她追随着的,竟然是三叔。

她曾经帮他爬树摘果子吃,打下来七零八落一大堆果子,扔给其他小伙伴的都是小小涩涩的,只有扔给梧阳梧雅两个人是又大又甜的。他把果子拿在手里,闻了闻,竟然不舍得吃,想要拿给她一起分享,却发现她站在庭院里,痴痴的看着客厅里另一个款款而谈的高大男人的背影。

他喊她,小姑,小姑,她从不回头。

梧阳醒来才发觉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这么一发汗,病倒是全好了。他掀开被子走到阳台前,却有着一种仿佛站在高台上,差点就要一脚踏空的感觉,再摸摸僵硬的脸,只觉得口干舌燥。

梧阳换了一套家居服,又套了一条米色的长裤,光脚走下楼,才发现程若秋其实还没有走。因为门还留着缝隙,可以看见她盘着腿坐在地上,轻轻依靠在大书柜旁,手里拿着一本书,很认真的在看着。她那天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裙,裙子及膝,就那样坐在地上,也不嫌冷。

梧阳鬼使神差的走进去,摸摸她的头,她本来埋首在书里的脸抬起来,对上他的眼,笑容纯净,眼底有一枚清浅的泪痣。

“怎么坐在这里?”梧阳还从来没发现过她的脸上有那么淡的一颗痣,对着她笑,“我以为你回去了。”

程若秋也笑,“刚刚路过看见有书柜就进来看看了,一拿着书又坐下不想走了。”

“噢。”他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喜欢就看吧,看看也无妨,家里的书太多了,如果没人时常来翻翻,也是要蛀虫子的。”

他也没有拉她起来的意思,只不够摸了她的头,又缩了手。

程若秋在他背后,轻轻咬了下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就问他:“你说,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关系呢?”

“同学。”

梧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刚刚病好,他的头脑还来不及去思考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刚想走出去,门却咔嗒一声关上了,接着便有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程若秋海藻似的波浪长发,就那样摇曳着,她还赤着脚,从背后抱住了他,“叶梧阳,那……那天那个吻,是什么意思?”

那个吻?

梧阳记得是在午后的教室,他在帮她讲解一道题,他实在太困了,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睡醒的时候恰好对上她的眼。她神色调皮的看着他,手指在他的睫毛上比划着,“叶梧阳,你的眼睫毛老长老翘了。”

他撇撇嘴,不屑一顾,但是程若秋在他身旁,靠得极近,手指又在他脸上比划着,一时摸摸他的眼,一时又捏捏他的鼻子,再在他下颚那里比划着。

他觉得烦躁,伸手捞住她的手,两个人鼻子碰到了一起,她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在日光之下,他有点恍惚,看着她带笑的眼珠子,渐渐的,才晓得有一种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东西靠近了他,盖在他的唇上。

十分柔软,贴切,带着一点点温软的触感。

她闭上了眼,细细的辗转着。他有点慌张,想要后退,手却被她攒住,拉着他,放在她的腰间。他吻得更深了,她的脸像精致的陶瓷娃娃,他尝试着温柔,她的手抵在他肩膀上,吻得认真而虔诚。

梧阳有一刹那的恍惚,程若秋还在他家的书房里,从背后环着他,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背,激得他冷汗涔涔,却动弹不得。

他是知道程若秋的,她性格美好,平和,像初秋里最温和无害的风,最静美的叶子,他却从来没想过,要采摘这片叶子,放到自己的怀中。

但是她对他笑,露出最纯净的笑容。她抱着他,声音细细小小的,在他耳边,缓缓说:“叶梧阳,我喜欢你。让我当你女朋友,好不好?”

第21节 第21章

程若秋去叶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起来,有的时候只是在书房里静静的看书,有时和梧阳一起坐着写功课。那段时间,两个人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梧阳第一次有了向姐姐梧雅靠拢的想法。

梧雅是叶家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人了,那年刚好在准备高考,志愿上只填一个清华。家里人对她是有很大期望的。

尽管梧雅常常在梧阳面前耳提面命,提醒他去叶家大宅看看爷爷,看看小姑,但至那天之后,梧阳却只一味的和程若秋腻歪在一起,感情也越来越好了。

就连父亲和母亲也看出一点端倪来,但梧阳没承认,也就没多过问。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直到新年的气息渐浓,才从叶家大宅里传出说三叔要结婚的消息,就像一颗小石子投放在平静的湖里,却忽地不平静了。

三叔离家近十年,回家后依然是孑然一身,虽然生意做得不错,但始终还是孤家寡人。前阵子连最浪荡的叶家老四都结婚了,叶家的长辈就有点看不下去了,左右鼓捣着让老三给找个老婆回来。

偏偏叶家老三是个不爱束缚捆绑只爱自由的人,谈恋爱?可以,先处处?也可以,他身边的女人海了去了,但也没看过他愿意和谁谈婚论嫁的。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女孩子前赴后继的往他身上扑过去,后果不外乎是飞蛾扑火。现在骤然听见三叔终于有想要结婚的心思,这震撼也没比大海啸轻得了多少。

周末。梧阳决定去一趟叶家大宅。

小姑从小对三叔就十分依赖,三叔结婚的话,小姑该怎么办呢。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他一直不敢回去,但是到如今,他终于抑制不住,想要回去看一看。

叶家还是老样子,守门的警卫还是上回来的那个,一看见梧阳的车,就恭敬的开了门。

因为是周末,叶家来了不少人,几个亲戚合着正摆着麻将桌砌起长城来。客厅里不见小姑,梧阳里外走了一圈,才在庭院后的小花园发现她。

彼时小姑正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喂着布什和布莱克吃牛肉干。小姑的头发蓄长不少,垂顺乖巧帖服在耳畔,身上穿着宽松的居家t恤衫和运动长裤,两条腿自然的盘着,光着脚,旁边一双大拖鞋已经被她踢开在一处。

果然有奶就是娘,布什和布莱克在她面前听话得像两只小绵羊,乐呵乐呵围在她身旁,扬起头摇晃着尾巴可怜兮兮的和她讨食物吃,小姑还故意逗着它们玩,把他们整得呜呜叫,兀自撇着嘴巴寻开心。

梧阳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一人两狗,看了很久小姑才发现他,反而是两只大狗欢快的朝着梧阳撒着脚丫子乱跑。梧阳双手插在裤袋里,斜靠着,漫不经心盯着那两只狗瞧,低头摸摸他们的头,布什和布莱克就在努力的摇摆着尾巴。它们从小就养在叶家大宅,和梧阳也有几年的感情了,一闻到他的气味,自然欢乐的贴上来。

“过来了?”小姑抬头看见他,把手中的牛肉干扔给了布什和布莱克吃,拍拍旁边的位子,示意让梧阳坐下来。

骤然见到小姑的脸,梧阳还是有些没办法适应,刚才在客厅里头听说小姑被爷爷罚着在家思过,已经好几个月没出过叶家了,因为经常在屋子里的缘故,小姑的皮肤越发的白皙了,再加上长长了的头发,比原来更有一点儿女人味。

梧阳笑笑,“这么久没来,难得布什和布莱克见到我还是这么热情。”

胜岚看着他,“再过几个月不来,它们就都不认得你了,下次见到你,看你那魁梧的样子,准扑上去把你腹部上头那几两肉给扯下来。”

“不会,我是它们认的主人,它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咬我。”梧阳自信非凡的笑,“别忘了,当初它们进屋子的时候,认的头一个主人就是我呢。”

狗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谁带它回家,谁给它吃东西,这可是和平常训练它们的饲养员、训狗员不一样的身份呢,对训练有素的狗狗来说,“主人”是一回事,“训练员”又是另一回事。

这两头狗傲慢着呢,仗着自己资历高,连家里头养着的藏獒也没放进去过眼里,陪他们训练吃饭散步的训练员,也没给过好眼色。

梧阳和布什布莱克一起待的时间不多,这两只狗却像是认准了他一样的,一见到他就摇头摆尾巴,巴结得不得了。胜岚苦笑,却像一时有感触般的说,“是啊,这会儿连狗都比人有良心多了。”

话题无可避免就冷了下来,也不过才几个月没见,却好像隔了天南地北似的,一个在北极圈,一个在南极圈,梧阳本来话就少,小姑的话比他更少,两个人胶着着,倒是一时无话。反而是布什和布莱克不停的在他们两个身边绕着圈子走,有时候还呜呜几声,听起来更像是想要倾诉的样子。

梧阳习惯了和程若秋的相处模式,对方换成了小姑,反而蹑手蹑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把布什的头抓过来,好一阵拿捏,才摩挲着他的脖子,朝小姑艰涩的说:“听说爷爷安排你进警校学习了?”

梧阳之前和小姑读的是同一间学校,全英文教学,学费贵得惊人,里面的同学大都有来头,互相相处着也不嫌累。小姑在学校里属于好事分子,和她相比,梧阳就显得比较沉稳了,但名声在外,头上顶着叶家的光环,走到哪儿,老师知道,校长也知道,总归有点不自在。这回小姑在外头犯了事,爷爷一气之下把她“急召”回家,又给她报了警校的名额,大多是希望她能够老老实实朝着自己指点的方向走的。可是这对小姑来说,总是不自由的。

梧阳总觉得自己想得多了,才会在小姑面上看见某种多愁善感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换而是一种不在乎的调调,十分不在意的说,“不过是嫌弃原来那间学校教学不够严谨,这才换了这间警校的。这倒也好,警校里的辅导员,肯定没学校里的老头老太那么计较。他们也管不到我身上去。”

梧阳莫名的笑笑,他的小姑可真能干,把自己干的坏事全一抹干净了,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去的学校,被她贬得一文不名,爷爷费了心思给她安排的警校,倒成了能够自由出入的场所。

这是什么?这就是能耐啊。放眼叶家的小辈里,有几个有这样的魄力?

梧阳正失神,布莱克却突然围着他,蹭着他的腿呜呜乱叫,梧阳下意识的去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勾到了布莱克的毛发,疼得它呜呜乱叫。

梧阳心不在焉,被布莱克这么一闹,反而心神不宁,这么一个分心,就把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今天三叔没有过来?”

过了很久,才仿佛听见小姑的声音:“……他好像不开心呢。”

“三叔?他不开心?”梧阳揉了揉眉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点,“为什么呢?”他不是才刚刚和秀丽端庄的女子谈婚论嫁么。

小姑的声音听起来哑哑的,布什在梧阳那里没分得半分宠爱,直接扑到小姑身上,她受了布什的推力,拿着它一只爪子掰着玩:“前阵子吧,因为家里逼婚的事闹得不开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我又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只能隔着个电话听他的痛苦……大侄子,你是不知道,他被家里头逼成什么样子了。”

叶家家大业大,旁枝末节的远房亲戚多得数不清,什么七大表姑八大表舅的,能从叶家排到广场去,人多嘴杂,就容易滋生出许多闲话来,众口之言,积毁销骨,就乘着家庭聚会的时候,几个老太太的口水都足以让人浑身不自在。像是当初三叔离家出走的事情,就被众人传播开来,当了好久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今三叔终于回来了,不过才几年的光景,众人又把嘴皮子上的炮弹对准了他,好听点说呢,是钻石王老五,说的不好听呢,连叶家老大的孩子都那么大了,老三还在外头吊儿郎当,人说成家立业,这叶家老三,业是立了,可是家没成哇,就不算成功。俗话说得好,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家不扫呢,何以扫天下?更何况,条件那么好,女朋友那么多,硬是不结婚,莫不是身上有着个什么隐患吧?

那些难听的话,梧阳学不来,反正听上一下午,能叫人累死。三叔在家里头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了。再说了,爷爷虽说不急着抱孙子,但也渴望能够见三叔成家立业的时候。

其实三叔的苦,梧阳也晓得,作为叶家一份子,他简直深受其害。在学校的时候,他就被要求事事都不能输给别人,坏了叶家的名声。梧阳是长门长孙,要求得更加严格了。而小姑和他不同,什么都和家里头的条条框框逆着来,最后还不是乖乖被爷爷拎了回去,在家里头做垂头丧气状。

梧阳有点泄气,但见着小姑因为三叔的事情这么失落,他心里还是不由得有点儿怪怪的。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去生气,但还是不可避免的生气了:“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三叔是什么人?他能够由着别人让他娶不喜欢的女人吗。他不过是逍遥惯了,自由惯了,突然间要他接受从未婚到已婚的状态接受不来而已,你真以为他伤心呢,不过是扮扮样子给家里头两老看看而已。”

“他要真想结婚,能拖到现在吗?”小姑不以为然,反唇相讥。

“他要真不想结婚,有人能逼着他吗?”梧阳说得平淡,但他这平淡里头,隐着小小的怒火。

“确实。”小姑恬淡的笑笑,不久才说,“他只是累了,才想妥协。”

沉默了一会,梧阳才开口,“横竖都是要娶,现在娶一个年轻的,也不见得他不喜欢。”

小姑抿着嘴,却是再没说什么了。这件事,他们自己都心知肚明得很,三叔的未婚妻,比他小了十来岁,刚好和小姑同岁。

“唔,大侄子你说得对,我果然是吃太多咸萝卜了。”小姑伸了伸懒腰,反而朗声笑了:“的确,现在要操心这件事的,是三哥,又不是我。我又何必……去为他做打算呢。”

她这样说,梧阳反而不知道接下什么话好了。话音未落,小姑又把手交叠在布什背上,来回摩挲着它的背部,淡淡笑着:“说不定他什么都好呢,根本就用不着我操心。”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梧阳觉得自己在小姑身上,看出了一点失落。

而他自己,就因为小姑的这点失落,而觉得更加的失落了。

第22节 第22章

三叔的婚礼,定在一个寒冬腊月,白雪皑皑的日子里。多么寒冷的冬意也阻挡不了婚礼的热情,席开几百围,琳琅满目的宾客看得梧阳头疼,白天的活动已经有够多了,折腾到下午,还要陪着去祖庙里走一圈,接着是晚上的晚宴。

新郎新娘已经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伴娘倒是挺多,大多和梧阳差不多大,晃得他眼睛疼。不要说三叔不喜欢结婚,如果换了是他,巴不得有多远逃到多远去才好。

这婚结得好像不是给自己的,反倒像是给别人看似的。看排场,看宾客的来头,看那派头……再看看站在场中一表人才白衣胜雪的三叔,这几个月的折腾下来,只觉得好像又比之前整整瘦了一圈。

新娘倒是很美的,穿着曳地白纱长裙,笑得妩媚动人,站在三叔旁边,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壁人。

三叔的婚礼简洁而轰动,宾客还在外面,梧阳闲累得慌,忙得晕头转向,趁机去外头透透风,顺便抽根烟。

路过休息室的时候见到姐姐梧雅,正坐在碧色的椅子上揉着后脚跟。见到梧阳,就止不住的抱怨:“今天这双新鞋子,磨脚得很,磨得脚后跟疼。”

梧阳在她身旁坐下来,看见姐姐的脚后跟果然红了一圈,“没有备用的鞋子吗,我去给你取来吧。”

“有是有,”梧雅嘟囔着,“刚刚慌乱得要命,推搡之间好像是放在小姑那里了。”

梧阳挑眉:“那小姑呢?”

“刚才还看见她的,就站在我旁边,只是一转眼就不见了。”梧雅想了想,“现在人那么多,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梧阳若有所思,但还是坚持跑出去找她去了,结果一个晚上,把整个酒店都找遍了,还是没看见小姑的身影。

宾客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梧阳也悄悄退场了。他鬼使神差的,没有回家,而是偷偷去了叶家大宅。

因为人都聚在酒店里,叶家大宅反而静谧得不得了,只二楼一间房间里,透出浅浅的鹅黄色灯光。

小姑果然一个人回家了。

梧阳在楼下站了好久,雪花在他睫毛上停滞了,他站了好久,才想起把皮手套拿出来戴,这才发觉连手指都快要冻僵了。

默默地收回视线,他在楼下待了很久,忽然想上楼看一看她再回家。

他走得很轻,还好地上铺了毛毯,她的房门紧闭着,他就站在房门外,和她只有几步之遥。

房里一直静静的没有声音。

他很错愕,一时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跨步离开,却听见屋里头有轻轻的隐忍啜泣的声音。

小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短,像是偷偷压抑着哭了好久的样子,呼吸有点急促,隔着房门,可以隐约听见她的啜泣:“三哥,从小除了爸妈,整个叶家里头,就你待我最好,……你结婚了之后,恐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你对我那么好了……”

他的心猛地收缩,连呼吸都停了双脚像被盯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向前走。

小姑像在自说自话,说一会,停一会,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一些连梧阳也不知道的事情。

“三哥,要不是你回家了,兴许我也不会记得,在叶家里,我还有一个三哥。从小记事的时候你就走了,叶家有大哥、二哥、四哥,缺了一个三哥,但我也好像不在乎似的。也没有人提起过你。如果我说,在你回来之后,我看见你的脸,才想起,其实小时候我见过你的,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发觉我的记性那么好,好像是在很小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岚岚,你看,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是不是这样的?连你也忘记了吧,但我居然能够想起来……”

“……你回来的那天,我还在院子里打枪玩游戏,本来剩下我一个人,对方还有四个人,我差点要输的时候,你出现了,我把你抓来做掩护,你直接就把我扛上了肩头。”

“如果我说,那是第一次有人把我扛上肩头,你一定会笑话我矫情吧?我从小就讨厌自己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哭鼻子,男孩子走四方。我想要和爸爸大哥一样扛枪,为了证明自己,我做了很多的事情……我想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连抢都拿不起来的扭捏的女人……所以我做了很多事,在外头,害父亲生气,害大哥和你要一直帮我瞒着,父亲打了我,是你拦在我身前,你说,无论岚岚做错了什么,她都是我妹妹……”

“三哥,其实我一直蛮讨厌你的。你什么都行,做生意那么棒,在外面混得好,不像我,只会偷鸡摸狗的干些勾当,你呢,打架也比我厉害,我在你面前,真的是什么都干不了了,只会欺负梧阳那小子……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挺想超越你的,想和你齐头并进,想要成为能够站在你身边的人,但我一直做不到……”

“你为什么要那么优秀,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你让我觉得,世界上缺了你,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我不喜欢这样,真的,很不喜欢……”

“三哥,我知道你结婚了之后,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待我了,但是我害怕,除了你之外,世界上就没有人,像你对我那样的对我好了。”

小姑每说一句话,声音就越低落一分,说到最后,可能是睡着了,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眼前只剩下雾蒙蒙的天,和藏在蓝色布幕下闪躲的星星,它们那么远……梧阳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小姑心目中,他离得有那么远。

他从来就不知道,小姑对三叔的依赖,竟然有那么深。那是依赖吗,还是喜欢,还是……爱?

梧阳自己也被搞糊涂了,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小姑和三叔的关系,不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如果三叔让小姑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如果三叔不是碍着叶家、碍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今天晚上站在三叔旁边的,会是……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他知道小姑在屋子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却不敢拧开那道门,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他站得脚都麻掉了,才战战兢兢的,打开门。

小姑趴在床上,像是睡着了,窗户没关,床上的手机也还闪着蓝白色的光。梧阳凑过去一看,“和三哥通话中,通话时间:一小时三十六分”,而电话还在继续。

那头也还没挂断。

屋里没开灯,月光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透出白皙的肤色,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枕头吸了水,浸湿了一大片,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意。

恐怕连她也忘记了刚才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吧。

月光很稀,也很凉。梧阳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脸上,帮她拭去泪光。又把散落的头发替她拨在耳后。

在亭亭的月光下,有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他看着她蓬头污面的样子,鼻子发酸,只觉得苍凉。

她怎么会把自己灌醉,沦落到这个样子?

他低下头,吮去她的泪珠,她睡得不安稳,睡梦里还兀自咕哝着什么。他在她耳后,轻声呢喃:“小姑,其实我也可以,对你那么好……”

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三叔婚礼过后,直接和三嫂坐飞机去欧洲度蜜月,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春节了。

鞭炮声炮竹声中,又迎来了一个新春,到处都是暖意融融的欢欣,叶家也不例外。梧阳去到叶家大宅的时候,恰好就遇见了蜜月归来的三叔三婶。两个人刚下了飞机,累到不行,最后决定改变路线,直接飞回家。

叶家大宅至此又多了些热烈的气氛,一堆人围着新婚夫妇说长道短,三婶又忙着分派旅途回来的礼物,买了好些东西哄爷爷奶奶欢心,热络得不得了。

梧阳坐了好久,才看见小姑从外头姗姗而来。那阵子小姑已经被爷爷解了禁制,不过也只是允许她白天去警校里走过场,别的地方都不许她去。又过了半个月才见到小姑,梧阳到底有些尴尬,又想起三叔婚礼的那天晚上,其实小姑并不知道他听见了她的醉话,想想又觉得平静了不少,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直到眼前杯子里的茶水都凉下来了,倒也没说上一句话。

小姑看起来清瘦不少,自从她被爷爷绑回来,又令她闭门思过之后,整整瘦了一圈,和谁都不爱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更加的遥远高傲难以接近了。

梧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小姑,在警校里头读书还适应么?”

“还行。”小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被逼迫着去警校读书的不开心,也没有看出排斥的不安。

自从她被爷爷捉包、被关禁闭,在三叔结婚之后,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爱理不理的样子。梧阳甚至有些丧气了。

吃完饭大伙又围坐在一起搓麻将,梧阳手气不好,输了几把,抬起头,才看见停在外头三叔的新车。

一辆全新的迈巴赫,是梧阳喜欢的烟灰色。车牌都还没来得及安上,直接就开回来了。

梧阳那时刚刚学会开车,每天开车的瘾头不小,看见了喜欢的车,就想要上路跑一跑,这么一个念头转瞬即逝,他把牌让给了别人,偷偷去了停车的地方。

因为是警卫员帮忙停车,梧阳很容易就弄到了车的钥匙,想要把车开出去,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也正这么做了。倒车,退档,把车行云流水的开出来,倒也没引人注意。

直到把车从警备区开出来,他才敢把速度往上提了提,一踩油门,立马风驰电掣的飞起来,两边的梧桐树流水浮灯般往后退。

天很黑,还下着毛毛细雪,梧阳把车大灯打开,后座突然闪出来一个黑影,吓了他一大跳,差点就踩了急刹车。

第23节 第23章

车子在午夜里徐徐驰行,外面的雪皑皑的下着,寂然无声。

梧阳一边开车,一边往自己的右手边副驾驶位望着,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之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就在他把车刚开出警备区的时候,小姑的头就从车后座冒出来,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在车里的。要是让人知道他把小姑给载走了,他准让爷爷骂死不可。这不是无缘无故的,就让他担个骂名吗?小姑的手脚太利落了,天知道小姑是什么时候爬上车里来的,就连自己也毫不知情。

胜岚刚刚点燃一只烟,随手就把窗子关上,再吸一口,像是看出梧阳心里想的一样,闷声道:“屋子里人多太吵,闷死个人。”

“所以你就爬我车子来了?回去我准让爷爷扒了层皮不可。”梧阳无奈,“小姑,你怎么知道我会把车开走的?”难道她有特异功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的车子?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三哥的车吧。”小姑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道:“要不是你捷足先登,我早就把车开走了……”

梧阳没法子,这才想起自小他和小姑都是叶家反叛的一份子,离经叛道得不得了,有想法一致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那个口吻,让梧阳心里头不舒服得很,反驳道:“不就一辆车,我开着好玩罢了。用得着计较是谁的吗?”

小姑刚把烟抽完,直接把烟蒂抛出去,回头看他一眼:“大侄子,你坐过来,让我也开一开。”

梧阳不肯,坚持自己开,再开出几公里,小姑已经从旁边伸出手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拨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大侄子,让我玩玩嘛。”

“小姑,别闹。”梧阳吓得双手攒住方向盘,刚抓紧没多久,小姑又来争抢。

梧阳无奈:“小姑,这是在高速上,别假没正经的。”

“什么假没正经,我哪里不正经了?”小姑撇他一眼,“三哥新买的车,就容你开,不让我也上来玩玩?”

对面唰的迎面开过来一辆车,梧阳连忙打了个方向盘,刚好车贴车的躲过,差点连冷汗都要彪出来了。他哭笑不得:“小姑,待会,待会下了高速,我们俩再换个位置。”

小姑兴头一上来,是拦都拦不住,直接就把身子凑过来了,半身的重量差点就搭在梧阳身上。梧阳又要聚精会神的开车,还要预防小姑在旁边时不时的小动作,苦不堪言。

车子的时速本来就很快,这会儿在他们两个人的争夺下,开得像只蜿蜒爬过的蜈蚣,左右来回的转,还好已经很晚了,又开到了四环,高速路上的车子并不多,但正因为车子不多,普遍的车速都很快,这让梧阳更加的为难和害怕。

和梧阳开车的四平八稳相比,小姑是个平时就爱塞车的主,他可是闹不起。梧阳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子的,也不知道小姑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危险动作,反正在高速公路上换驾驶员,这简直就是在挑战他的原则和极限。

又过了一个弯道,梧阳单手制服住小姑的左手,稳稳把住方向盘,又向旁别了一眼,“小姑,别闹了成不?”

小姑掰开他的手的力道不小,闹得他也气喘吁吁的,额头上都冒出来不少汗。

小姑摇摇头:“不就是换个人开车嘛,你犯得着怕成这样,大侄子,你太叫我失望了。”

梧阳还在开着车,油门被他踩得引擎声轰鸣,车咻的一声飚出去好远,他讽刺的笑了笑:“那可真对不起,叫小姑你失望了。”

小姑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一眼,唇角无声地勾起,也许是觉得争抢得没趣,倒也讪讪的没再说话了。

车子里没有播放音乐,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一时之间都冷了下来,靠着车窗,可以看见雪已经停了。四周空空荡荡的,没来由的让人心慌。

刚才他们两个人争抢车子,胡乱的拐着弯道,现在也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旁边的车倒是越来越少了。

小姑整个人窝在副驾驶位上,随手就把车窗开了:“空调太闷了,透透气吧。”

刚把车窗打开,旁边簌一声飚出来一辆悍马,车窗摇下来,朝着小姑吹了个响亮亮的口哨,“好标致的小妞,一起玩玩吧。”

“靠,有病。”小姑想也不想的,直接朝车外吐了口沫。

梧阳失笑,小姑这回,可真是本色演出,无奈那辆车里那两个人不知道小姑的性子,也可能是喝了酒,一看见女孩子就腺上激素猛增,也不瞧瞧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是今晚开的是三叔的车子,梧阳不想惹事,自动的就把车速降下来,绕开了那辆车,朝着别的路口开去了。小姑也看出梧阳想息事宁人的态度,把车窗升上去,又呸了一口:“两个小兔崽子。”

梧阳又问:“现在不对我失望?”

小姑想也不想的:“和他们打架,我还怕脏了我的手。”

梧阳差点要笑出声来。

可惜事情没他们两个人想的那么简单,梧阳刚开出那个路口,迎面又看见熟悉的一辆车,恰好就是刚刚被他甩开的那辆。而且一看见他们的车,兜头兜脸的就想要撞上来,在梧阳拐了个弯之后,一直在后头追着他们,车和车之间咬得很紧,时不时的靠近产生摩擦。

小姑气得火气直往上涌,“我靠,不理他们,他们反倒自己找上门来了,大侄子,你给我撞,狠狠的撞他们。”

梧阳脸上笑得快僵掉了,对方是悍马,也不是什么破烂铁块,哪里是说撞就撞的道理,况且在高速公路上,太惹眼了……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兆,但还是把油门加大,想要直接把他们给甩开。

谁也没猜到,今天晚上出来,居然就遇到这么两个棘手的家伙,躲也躲不开,撞也撞不跑,就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和他们捉迷藏。

两辆车开始了激烈的追逐。

梧阳车技算不上纯熟,他还没空考驾照,平常不过是常常拿家里的车来练手,况且这辆车刚买不久,一时之间飙上两百的时速,太让人眼花缭乱了。他觉得手心都沁出了汗,再看看车后镜,那辆车很难甩开。

小姑就坐在旁边不停咒骂,还撂着袖子想要和后面两个人大干一场,但是车子开得飞快,在高速公路上根本就没办法停下来。梧阳越开越快,到最后几乎要无法驾驭了,在一个拐弯的尽头,他刚刚回过看后面的车,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跃过了弯头。

小姑在旁边才喊了一声:“小心——!!!”

车子把栏杆撞弯,直接飞了出去。

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却唐突得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梧阳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而小姑还是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车子就飞过了高速公路,落在了下方一个乌漆麻黑鸟不生蛋的地方。

安全气囊充满气了,直接就把驾驶位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没有空隙了。还好这辆车的安全系数够,从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飙,落到地上,也丝毫未损。

梧阳和小姑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愣了愣,倒是笑了:“大侄子,你好车技呀。能够把车子当飞机开。”

梧阳本来还在傻眼,这么一听,也乐不可支,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糊涂得要命,怎么就糊里糊涂的,着了他们的道呢?

真是该死。

本来是好端端的开车的,开得四平八稳的,忽然就有一辆该死的车出来抢道,再朝着小姑吹了口哨……一切都发生得叫人不可思议。

梧阳忽然觉得,选择今天晚上出来开车,简直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在荒郊野外过夜,究竟是怎样一个滋味。

再环视四周,的的确确是没有灯火,没有炊烟的地方。

北京城里想要找到这么一个地方,确实不易,唯一一个想法就是,他们的确把车子开得太远了,都比郊外还郊外了。

梧阳努力的扭动钥匙,想要把车子再启动起来,却很无奈的看见油表上面,浮起了一个大大的红灯。——是了,刚才在飙车的时候,油量就已经所剩无几。

再抬头看看高速公路上被车子撞弯的栅栏,上面还隐隐看见那辆车,还有那两个人的身影。

梧阳低声笑了:“小姑,你说他们会帮我们报交警吗?”

小姑无聊的翻了翻白眼,“他们没跳下来和我们打架就不错了。”

“哼。”梧阳勾了勾唇角,“我还想上去和他们拼命呢。”

但是此时此刻,想要爬上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此之外,梧阳还很认命的发现,今晚出来,他和小姑两个人,都没有带手机,还有其他能够联系的工具。

小姑闭了眼,窝在副驾驶位上不动了,径直靠着休息。

梧阳转过头望着她阖眼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不长进,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他心里为什么有隐隐的雀跃,他该死的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是谁都看出来,三叔结婚之后,小姑对他的态度就是冷冷的,对新来的三嫂,也是平平淡淡的样子。

谁不知道叶家老三,平时最疼的就是小姑了,但是三嫂一上位,小姑和三叔的关系,还是生分了的。

甚至连三叔在国外带回来的礼物,她都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梧阳又瞧了一眼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小姑,觉得她似乎憔悴了不少,脸色也是苍白无色的。

小姑终于发现梧阳的目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神情疲倦:“大侄子,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东西。”

梧阳笑着:“我在想今天晚上要怎么办好。”

“怎么办?”小姑露出无所谓的神情,“不外乎是在车里睡一觉,明天让他们来找呗,这车装了全球定位,还怕找不到我们?别说是破草堆,就是在水里,那也能把我们给捞起来。”

梧阳想想也是,索性把车顶的小窗开了,又把座位放低,躺在上面,双手平放在后脑勺上:“小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星星的事?”

他们从小就要求记得方位,东南西北,怎么样在野外迅速找到能认准方位的星星,从而确定自己的位置,再朝着方向走回来。于是小时候,很经常的,他们大院里的小孩子,都会趴在院子里,数星星,看月亮。他和小姑都不例外。

这样静谧的时光,似乎也只有在什么都不懂事的小时候才经历过。到后来,随身带着指南针,军用武器,简直就是闭着眼也能找到方位了,星星根本就是累赘的东西,不看也罢。

很少会再这样静静的躺倒,看星星。

可惜梧阳这番感慨却得不到小姑的回应,她把座椅放下来,却是闭着眼,哼哼了一句:“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天气好冷,你把窗户打开干什么?”

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梧阳叹了口气,按了按钮把车窗开了,这下车里连月光也没了,暗淡了不少。

时候还早,梧阳还是很有兴致的,他一躺下来,就想到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小姑,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来说说话吧?”

其实他也很少有倾诉的**,但似乎今天晚上,她并没有想要和他说太多话。

“我今天晚上,不想说话。”

小姑这句话,在梧阳心里来回过了几十遍,他看着小姑清秀的眉眼,心里的坚冰,像是忽然被人猛力打碎——

他想也不想的,扑过去,抵在她身上,就着淡淡的月光,抿着嘴,低声在她耳边说,“为什么不肯理我呢,就因为……我不是三叔,是吗?”

第24节 第24章

梧阳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叫《面纱》。电影里面沃特一见到吉蒂,就觉得她是一个神情傲气的少女。

主题曲“梦之浮桥”,经常萦绕在他的耳际,il y a longtemp que je t’aime,jamais je te n’oublierais pas.

“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其实我爱你已久,并且永不能忘。

月光照在小姑的眉眼上,她挑起眉,很淡定的和他眼对着眼。

他抵在她的胸前,十分挑衅的,玩味的,问她:“为什么不肯理我呢,就因为……我不是三叔,是吗?

小姑微微皱了皱眉头,一丝不悦抚过她的眉眼,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侄子,你这是怎么了?”她沉吟,一脸不以为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三哥比的……”

她很少用这样不置可否的语气和他说话,虽然语气很轻很淡,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在她心里,就是谁也没办法和三叔比。

就连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他,也没有办法。

梧阳觉得有些颓败,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却只能睁大瞳孔,看看天上亮着的月光。星星都躲在云层里,看不见了。

车厢里,只有小姑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在偌大的空间里,更让人觉得窒息。

“难不成你还以为三叔还是单身的?”他终于开口,笑得极为讽刺,“你以为他在等你长大吗,你还以为他真在等你呀……”

小姑气结,怒目望着他:“大侄子,你什么意思?”

大概连梧阳也忘记了,小姑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他还真的是疯魔了,才会以为小姑对自己的身世是知情的,也才会用这种卑劣的话来激怒她。

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梧阳却强迫自己咽下去,如果让小姑知道她的身世,那么无异于惊涛骇浪,而他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他咕哝着,声音越来越轻,“没什么,我撞车了说胡话呢。”

然而小姑毕竟不是吃素的,她扯扯嘴角,却是云淡风轻说了句,“大侄子,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我连自己的三哥都要觊觎?”

梧阳瞬间僵硬,“小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你不是这个意思,那还有哪个意思了?”小姑的唇角上扬,笑得更加讽刺,“大侄子,难道我就不可以觊觎三哥吗?”

梧阳猜不到小姑居然这么轻易就承认了,一股血气忽地往上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他的嘴唇张了张,到最后,却是淡淡说,“小姑,我只是没办法做到像三叔那样,让你觉得无可取代。”

月光稀薄的照在小姑脸上,梧阳几乎可以看见她脸上细细的小绒毛,但此时此刻,她脸上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

“小姑,我知道我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小辈,一个辈分比你小的侄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在你面前,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看出来三叔结婚后你的颓废,为什么你就要自欺欺人呢?”梧阳面容森冷,因为努力克制自己,声音已经微微变了调,“就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你就可以随便作践我对你的无微不至吗?难道世界上就只有三叔一个人对你好了吗?小姑,我也可以……像他那样的对你好。只是你不要,你不稀罕,因为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但是你懂不懂,他已经结婚了,他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他有自己的妻子,往后可能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也知道,他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对你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睁大眼睛瞧瞧,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在你的面前。”梧阳几乎是带着恨意,“但你却视而不见。”

“大侄子,你不懂。”小姑鄙夷,声音很轻很淡,淡到差点听不见,听在梧阳耳里,却更增加了他的难堪。

“是,我不懂,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争强好胜,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他的目光,为了能够更好的站在他的身边,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最伤心的人……原来是你。”

小姑几乎是冷笑了,“叶梧阳,你不要太过分,你看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你以为我和三哥怎样,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用你的臆断来猜测我和三哥的关系!”

“那这算是什么?”几乎是同一时间的,梧阳伸手把她脖子上的链子从脖子上掏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条链子,为什么寸步不离身?”

小姑本来是穿着白风衣,露出光滑洁白的颈脖,梧阳那么一抓,立刻就在她的脖子上留下红色的印痕。

链子被梧阳掏出来,链上吊着一枚玉坠子,晶莹剔透,成色很漂亮,梧阳用两指吊着链子,玉坠子就在他的双指之间摇摆,上面映着流华的月光,以及她的目光。

一刻也不能离的目光。

“要是我没记错,这是三叔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从他送给你到现在,你几乎片刻不离身,你不要告诉我,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到更好的玉坠子。”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玉坠子而已。”她因为他鄙夷而指责的口吻而动了怒,表面上还装做不屑一顾的样子,可是眼里的目光出卖了她。他这算什么?无缘无故在荒山野岭里和她因为一个玉坠子大动干戈,他脑子有病吗,自个儿找不舒坦?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受尽委屈又气势汹汹的样子?

她差点要笑出声来了,但很快的,啪的一声,搭扣被他解开了,链子就从脖子上掉下来,落入他的手中。

“既然小姑这么说,那就送给我吧。”梧阳咧开嘴,笑得让人咬牙切齿,“反正小姑你也不在乎一个玉坠子吧。”

“不行。”她想也没有想的,把手伸出去,“还给我。”

梧阳眼里仅剩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一瞬间如死灰般寂静。

“大侄子,还给我。”她再次开口并且强调。

他眼里有受伤的神情,很快又将那种情绪在眼里付之一炬,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冷意,“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东西了,你想要,可以过来抢。”

梧阳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但不代表,他不能这么说。事实上,今天晚上,他已经彻底的疯掉了。在叶家十几年来的教育,完完全全被他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性和无法遏制的愤怒。

小姑倔强的盯着他,几乎是不以为意,轻扯嘴角,“不问自取视为偷,大侄子,你该不会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吧?”

她眼里闪着不屑的神采,话音未落,她突然猛的一挥手将他扣在座椅上,梧阳还没来得及反应,小姑已经双手握成拳,拳风嗖的一声就刮过来,揍在他脸上,刮得他脸颊生疼。

好狠!小姑的拳头就这样扫过来,几乎没有一丝犹豫,而且车子的空间小,不容易活动,梧阳就那样生生受了她一拳,再下一秒,她的拳风又送过来。他只能伸手去接,差点被她打倒在座位上。尽管如此,他手里还是拧着那枚玉坠子没有放手。

迅速失重的感觉让他觉得痛心,不过也不是第一次和她打架了,反正从小她就是用拳头说话,能够用打架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会用口舌来解决,这才是他的小姑。

“还真打我了?”梧阳也不躲,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就因为一个玉坠子来打我,小姑,你行的啊。”

小姑的薄唇轻轻抿着,脸上的神情悬乎不定,眯着眼凝视着他,到最后却是笑了,双手撑在他右侧,笑得意味不明:“大侄子,你最近是越来越爱开玩笑了。这样可不好,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打自家的人。”

“小姑,难为你还记得我是你侄子……刚才打的时候,可真没留过情分。”梧阳闷哼了一声,又嬉笑着,“可是,我还是不打算把链子还你。你说怎么办吧?”

梧阳说完,迅速拉开自己上衣的领口,把坠子放进自己的胸脯里。玉坠子溜的一声,就坠落在他衣服里面,再循着重力滑下去,贴在皮肤上,惊得他一凉。

小姑拿他没办法,一拳砸在他脑袋旁边的靠垫上,低头就掐住他的脖子,“叶梧阳,你这是什么意思?嫌今晚闷得慌,偏要找乐子做才开心?德性!”

梧阳笑,但是笑着笑着,又不会笑了,因为他发现小姑的手粗暴的拉开了他大衣的领口,手指揉进衣服里,灵活的往里头钻。外套已经被她扯掉一个纽扣,掉在地毯上,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而她跨腿坐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压住了。

梧阳喉咙一紧,哑声道,“小姑,你这是要做什么?”

小姑没好气的说,“拿坠子。”

“拿坠子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小姑白他一眼,“谁让你塞里面去了?”

“我……”可是他本意也不是让她给他脱衣服啊。

她的指甲在他胸前胡乱摸索,因为指甲长,在他胸脯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他身上被她压得胀涩,扭不开,又挣不出来,只能奋力按住她的手腕,试图摆脱她。

他们两个人靠得很近,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很清凉的烟草味道。

她轻易的甩开他的制伏,反而在他身上压制着他,因为他的反抗迫使她曲腿踢在他胫骨上。他闷哼一声,她却没有因此而停止动作。伸手在他胸前一捞捞到底,很快触摸到一块清清凉凉的东西。

“嘿,找到了。”她顺利的挣开层层叠叠的衣服,冰凉的手指贴着皮肤探进去,在他身上找到她的玉坠子,很快捏在掌心。

梧阳脑中轰然一声,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全身的血液上涌,所有的感官几乎集中在某一处。她的细若无骨的手已经从他衣领里钻出了,他的呼吸乱了,伸手就把她捏在手心里的玉坠子给扯了过去,随手一扔,扔到车后座的罅隙里。

小姑终于停下摸索了,然后梧阳就笑了,笑得让她不寒而栗,“就这么想要拿吗,那玉坠子就那么重要吗?”

“你他妈的玩我呀?”小姑伸手就是一拳,梧阳来不及反应,又被她狠狠的揍了一下。

再抬起头,小姑的身子已经灵活的钻到后座上,摸索那枚玉坠子。

“小姑,你当真以为——”这下她真的下了重手,梧阳伸手擦擦自己嘴旁黯淡的血迹,“我是白让你打的料子了。”

再看看她现在的姿势,露出柔软纤细的后背,也没留意到他在她的身后虎视眈眈。

她似乎太过小看他的能力了。

梧阳突然猛一挥手把她推倒在后座上,她后退一蹬,踢了他一脚。他再看过去,她已经找到了那枚坠子,只差把身子直立起来,就要回头来揍他。

他想也不想的就把她的双手往后掰,像警察抓小偷似的,把她的双手扭过来,牢牢抓在自己掌心。

突然被他这样粗暴的对待,如果不是在车厢里,恐怖梧阳早就被小姑给踢倒了。可惜空间实在太小,就算小姑打架再厉害,也没办法在这样的空间里逃脱出他的掌心。

她在他身前扭动着,因为姿势太过屈辱了,口里愤愤不平:“叶梧阳,你居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你还算不算是男人?”

“什么?”他的眼神幽暗而空洞,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身子前倾,紧紧贴合着她的身体,声音哑哑的,在她耳边说,“我还算不算是男人?说到底,你就从没把我当成过是男人吧?”

第25节 第25章

隔天梧阳在飘着消毒药水味的医院病房里醒来,晨光熹微,他起身看着天色由亮转暗,终于开始冷静下来细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就直接被她打趴下了,他防不胜防,在车厢里面对她的疯狂,简直没有还手招架之力。

下场可想而知。

他还是头一回,被自己的小姑打到全身软组织挫伤,外加断了一只手臂,这大概还算是轻的。还好今天早上送医院的时候把骨头安然接上了,没有出什么岔子。找的是医院里头骨科的一把手,还专门组织了专家会诊,弄得医生护士们火烧火燎的围着他的手臂转,就怕出了差错,对叶家不好交代。

父亲的眉毛皱得老高,看着他的伤势欲言又止。他还是头回被人打成这个模样,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还不能说是被谁打的。

就这样担惊受怕的在迷药的作用下睡着了,可怜他还没睡个囫囵觉,三叔就跟着上医院来了。对着他偷开汽车的事情兜头兜脸就是一顿骂。但是小姑那儿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合着犯事的全是他一个人的错了。

梧阳此刻心思全然没放在车上,倒是对小姑的去向很着急。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其实一点都不是他所渴望的,这不是他叶梧阳会做出来的下三滥手腕。他不过被逼急了,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他自己都很懊悔,明明就是想要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思,却在这一步上越走越远。

似乎和他的出发点南辕北辙了,他们身体靠得越近,心思却全然不在一个路数上。

他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似乎所有的开心,都在见到她冷寂的眼神后荡然无存了。现在,他只希望得到她的消息。

在三叔面前终究无法多说,梧阳也只能淡淡的问:“三叔,小姑呢?”

但三叔似乎没有想要让他知道的想法,只是瞥了眼他的手,让他好好在医院养伤。

所有人似乎都以为他和小姑的感情还是很好,好到像以前一样,但谁也不知道,他的手是她亲手打断的。而她心里的伤痕,是他所造成的。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那样猝不及防的发生了,现在再多说什么,也是徒劳。

他一直没吭声,三叔原本已经打算离开,想想又回头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们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小岚她……似乎闷闷不乐。”

梧阳的眉头微皱,嘴角扯了扯,发现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三叔见梧阳的表情怪异,沉吟一会,才兀自说着:“你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梧阳摇头,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他:“小姑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昨天晚上他被送进医院后就没看见小姑的身影了,她把他打了一顿,打得一点情面不留,打到累了,也没有停过手。而他也一直没有还手,就那样静静的被她打。还好叶家的人循着车辆全球定位找到他们,不然他估计还得再断两条肋骨。

那时刚好是清晨,她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却没有一丝温度。眼神空洞冷峻,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全身就好像竖起毛发的危险的兽。

谁都不能再近她一步了。

他把她激怒了,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恨透他了。

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去,他就再没看到她了。

在最亲密的接触之后,她把他打了一顿,倒真像是她的作风。

他昨天晚上还一直胡思乱想,怕她真的是被气坏了,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她回家后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觉得她有点反常。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三叔用眼神打量着梧阳,看得他浑身不舒服,而后又说,“不过医生说你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估计是真想不清楚了。”

梧阳咳了咳,就听见三叔关闭房门的声音,“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是谁打的,要不然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没到到昨晚上和他们飙车的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倒不是有谁去掘地三尺把他们找出来,而是那两个人主动乖乖的上叶家亲自交代了。

他们的后果,不言自明。反正落到三叔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梧阳摸着自己脱臼骨折被绑带包扎固定肿得老高的右臂,无奈的扯起嘴角笑笑,谁让昨晚上那两个人倒霉的遇上了他们呢。这回让他们背个黑锅的,还算是便宜了他们,也省得自己再去动手了。

再想到小姑,他又坐立不安。三叔走后,他在病房的落地窗前来回走动,不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办,以后还要怎么面对她。

大雪落寞,城市里一片雪景如白昼。

她把一切真相掩埋了,在家人长辈的面前掩埋得很好。像大雪白茫茫一片。

似乎昨天晚上在她的心里,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夜色沉沉,把平日里的繁华景象全部都遮住了,就好像锦缎下面被挡住的裂帛。楼下明晃晃的灯火,似足大团绽放的花火,在他眼前不停变更。

梧阳在迷离的夜色里收回视线,才不经意发现,他已经把他们两个人,都推到了悬崖的尽头边。

只那一步,就能够让他们两个人粉身碎骨,摔得筋骨不剩了。

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第26节 第26章

所有的挣扎和思念在接踵而至的节日和祝福里被冲淡了痕迹。

出院后,梧阳就一直没有再见到小姑了。过年的气氛很浓烈,在叶家那么多次聚会里,要说能够不遇见,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在躲避着他。

他发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把她逼到了墙角。

她躲避他,就如同躲避瘟疫。

小年之后他们没有联系,除夕夜里好不容易在叶家见了面,小姑对他的态度却是客气而疏离的,好像已经忘记了发生过什么事,言语里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始终保持着一份淡淡的距离感。

她和他之间,也始终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他一直没有办法找到独处的机会。

他甚至有点怀念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没有闹到这么僵的时候来了,以前的新年,他们两个人都是一起在叶家大宅过的。

叶家的子孙多,家宅阔,孩子们从小到大都聚在一起过新年,放鞭炮,吃饺子,看着胶片电影守岁,或者一起到熟识的会所里和朋友们开聚会,一直都是热热切切乐乐呵呵的样子。

她这样冷淡,倒让他猝不及防。从那天过后,他就没有看见她开心过,她应该已经心灰意冷了吧,他忽然也有了兔死狐悲的悲壮。

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就好像这绵延下了数日的大雪,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在这场悄无声息的大雪里被冻得瑟瑟。她又何尝不难过?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她把自己隔阂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里,一个没有人能够碰触到的地方。

他是不是应该持续,一如既往的前行?

他怕自己没有那种孤勇。

梧阳这个新年也过得十分不快活,除夕夜晚,众人在旁边欢腾,麻将打得挺大,气氛看着很和乐,就他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连叶家大宅也不想回去了。

梧阳一连抽了很多支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弥漫,抽到他身边的人都快看不清楚他的脸了,他还是保持着那个沉默的样子。

似乎有人走到他身边,嗓门老大的朝他喊着:“怎么啦,叶家大孙子居然在这里借酒浇愁,真是稀奇。”

他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喝了不少的酒。喝进肚子里,只觉得索然无味,并且越来越凉。

有人勾住他的脖子,穿着凉薄,皮肤贴在他的脸上,俯身在他耳畔轻纳吐气:“叶大,是不是觉得闷没有人作陪?”

他觉得烦躁,一手甩开。那人还要再缠上来,他发了狠,直接甩手把那女的给撵走了,这下,倒真没人敢惹他了。

他这几晚都没有睡好,整个人疲惫到无以复加,再抽一根烟,手机就响了,打开来看,原来是程若秋的短信:“叶梧阳,到外面来收礼物。”

他抬头看了看手表,距离新年还有十几分钟,旁边的人又开了一瓶酒,他披了件外套赶出去,就看见程若秋站在别墅外面,双手冻得通红,只有不停的呵气取暖。

天气那么冷,她穿得很单薄,白色大衣外面套着一双粉红手套,连耳朵也被冻红了。

“怎么不进去呢?”梧阳有些薄薄的怒气,居然全发在她身上,“外面那么冷,你不进去想被冻死吗?”

那天晚上他穿了一整套定制的黑色礼服,出去的时候不过随手搭了件外套都觉得冷,程若秋愣愣的看着他,回过神来才不好意思的笑笑:“警卫员说这里是私家别墅,不让我进去呢……”

“噢。”梧阳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真的忘记给她捎去别墅的邀请卡,“兴许这阵子太忙了,我给忘了,真对不起。”

见到他那懊悔的样子,她却是笑了,“没关系,其实也没有等多久的。”然后她打开自己的手袋,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拿去吧,给你的新年礼物。”

梧阳斜睨她,止不住大笑:“程大小姐,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东西?”

也太老土了,但她申请严肃,只是静静看着他削瘦的脸。

“打开吧。”她满怀期待这么说着。

“嘿,不会是什么恶作剧吧?”梧阳咕哝着,半信半疑拆开礼物盒,里面躺着一双好看的羊皮手套。

“手套?”梧阳瞥了眼手套的质地,又拿出来摸了摸,戏谑她道:“程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阔绰了?”

大老远的就拿着这双手套从城西往城东跑,梧阳确信,她真的是脑子被冻伤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来,简直劳民伤财。

“你小子不准笑我。”程若秋却是一本正经和他说着,又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程大少爷看不上这手套么?”

他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再也掩藏不住眼里的笑意,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把自己原来的手套换下来,服帖的羊皮套在他的手指上,更显得他的手指纤长。

看着她认真的脸,他像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裤子里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抛给了她,“来,拿着。”

她狐疑的望着他,眨眨眼睫毛,“这是……什么?”

他不免好笑,刮刮她的鼻子,“礼尚往来,懂吗?”说完左手拿着打火机,在她面前啪一声打开了,他点燃着打火机,诚挚和她说着,“陪我有半年多了,用得挺顺手了……咳咳,礼轻情意重懂吗?”

莹白色的火,映着她认真端倪他的脸,还有他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此刻雪终于停了,庭院还积着雪,打火机发出来的白光在这一片雪白的天地里更显得耀眼灼灼。

程若秋的眼睛在这点亮光下越发的晶莹透亮,她恬淡微笑着,“这礼物我就收下了……”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告诉她,他似乎有着不想亏欠她的意味。就连礼物,也要她送他一次,他送回她一次。

他恩了一声,伸出食指轻轻的刮了刮她的的鼻尖,“你这丫头,胃口老高,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不是的……”她忽然间把头低下去,因为穿得少,露出清凉的冻至剔透的脖子,“其实今天我只是想要来这里看看你,和你说声新年快乐。”

“……是最真心的,祝你新年快乐。”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犹如雪地里最清淡的祝福,她呵气,双手几乎被冻得冰凉,连带她的话语也轻若寒蝉,“叶梧阳,你说如果以后,我们都能够在一起过春节的话,那该有多好……”

“倒数十、九、八……五、四……三、二、一!”

“砰——啪啪啪——”别墅里忽而爆发出隆重的欢庆的炮竹声和庆祝声,里面的人影欢腾。吵得别墅旁都闹哄哄的。

梧阳被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和烟花声音震得不轻,回头看着程若秋,大声说着,“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她的脸上漾起一缕笑容,很快消失不见,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她终于开口说道,“叶梧阳,我可能要出国读书了,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他还是听不见,鞭炮的声音太过浓烈,周围好像都浮起喧嚣尘上的浓烈新春气息,还有时不时从别墅出出入入的人和车子晃花了他的眼。

他摇摇头,在她耳边吼,“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儿。”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恍惚,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眉头微皱,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嘴边喃喃说着,“这样啊,在国外读书也蛮好的,可是,为什么要我陪你去呢?”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有雪无声落在她头发上,像隐含了最深切的心思,却无人知晓。

她说,晦涩的笑,“没什么,我怕回来……你再不认识我而已。”

“嗨,说的什么玩笑话,我像是这样的人吗?”梧阳反而不以为意。

程若秋差点就把下嘴唇给咬破了,他并不在乎她的,她本来就应该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眨眨眼,微笑着对他说,“喂,叶梧阳,我快要去法国了,不然就在这里,给我一个法式热吻吧?”

“哈哈哈……”梧阳笑得差点要跌到雪地里去,捧腹道,“程若秋,你不是吧?人还没飞到法国,就想着先享受法国的地道风土人情了?”

他又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腰,戏谑她道,“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呀。”

他还没笑停,她就迫不及待踮起脚,闭着眼,在他温润的唇上印下自己的痕迹。

她的唇瓣在雪地里冻得太久,已经冰凉。她的吻技也并不算好。但是在这样的新年,在这样的雪地,在这样酒意熏染的夜晚里,梧阳被这样冰冷的吻给点燃了。

也许是酒气的发挥,也许是那四周的烟火让人如坠梦中。或者是被别墅里头那一帮人给感染了。他们两个人就在人来人往的庭院里,轻轻索吻。

他抱住她的双肩,低头,加深这个吻,在她的唇上轻轻碾转。她的鼻头发酸,竭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他的身上太过温暖,让她一不小心,就想要依偎过去。

别墅旁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有人在庭院里站定,对着他们两个人轰然叫好。碰巧是新年倒数过后几分钟,便有人在旁边笑着闹着说是新春之吻,还伴随着一两声讥诮的口哨声。

其实发生得很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妥突兀的地方,但好像在人群里,却有若有似无一双冷冷的眼光,射得梧阳十分不自在。

他抬起头,就看见有一个人正从一辆熄火的车里走下来,似乎向他这边瞄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两个人隔着的距离并不算远,梧阳还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人熟练的把钥匙交给警卫员,并且拢了拢身上的大衣,穿着的靴子,也还是她平常喜欢的那一双。

小姑正朝着别墅的转门走去。

猝不及防的吻就这样被打断,程若秋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梧阳坚毅的侧脸,突然丧失了所有语言。他已经没有看着她,而是转头望着别墅里辉煌的灯火,和一个高挑瘦削的女人。

梧阳就那么静静的看着那个清冷如雪的女人,抿着嘴没说话。

但程若秋看出来了,那样认真而犀利的眼光,在他身上,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看着天上澎湃得热烈的烟火,还有被烟雾染红的天空,忽然觉得很孤寂。

过了很久,梧阳才从刚才的失魂里回过神来,僵硬的和她笑笑,“若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果然好一招凌厉的逐客令,她扯起嘴角轻淡的笑了,看着他因为着急而走得惶然失措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的愿望,粉碎得如此干脆。

……

梧阳快步流星的走了上去,小姑在转门前看见他,一脸苍白。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好久,他擎着手,终于想起来问;“怎么今天会来这里?”

恐怕她也和他是一样的想法,不想待在叶家大宅,倒没想到居然这样巧合在会所里遇见。

她皱起眉头,神情严重,“叶梧阳,我可警告你,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在,我不想给叶家丢脸,思想有多远,你给我走多远去。”

梧阳上前一步,几乎是带着懊恼苦楚,声音渐渐冰凉“小姑,关于那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她几乎要冷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替他扫走肩上那一片雪,假装好心在他耳旁提醒他道:“大侄子,你刚才的法式热吻很精彩,但别拖我下水,我想我还没落到当众表演的境地。”

“当众表演?”梧阳难堪,“小姑,你误会了,她不过是我一个朋友……”

她挥挥手,似乎对他的辨白不感兴趣,他又大步流星跟上去,抓住她的手,急切道:“我和她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她要去法国了所以我才……”

话说到这里就断了,随着他挑起的目光,他的声音忽然有了点点的质疑,带着一丝不确定,“小姑,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第27节 第27章

她觉得他的这个问话,简直可笑得让人发指。

“大侄子,我还真当你是假装脑震荡的呢……原来你是真的被我打成脑震荡了。”她冷哼着不去看他。

“小姑……”他还要解释,却被她一口回绝,并且带着坚忍的笑意,狠话说得一滴不漏。

她说:“大侄子,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了。我也不在乎了,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回。”

梧阳哑然。

她再开口,声音尖利得犹如刮过寒冬料峭的风刃,“人常说,被狗咬一回,时过境迁也就算了,难道还要再去咬回来?所以我是不计较了……只是我就不晓得了,叶家的长门长孙,怎么会落到你这个饥不择食的境地,想想也真是可惜。”

她的“不计较”的想法激怒了他,她的讥讽嘲笑激烈措辞更加惹得他脸上青筋勃发。

梧阳咬牙,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小姑,你就非得这么折磨我才痛快?”

他的眼里闪过一些受伤的神色,掠过她的眼睛。

她回头,笑得苦涩,声音却是冷淡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叶梧阳,从来都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找不快活,而不是我。”

外头的女人那么多,他叶家大孙子,想找谁找谁,想惹谁惹谁,和她叶胜岚自然八竿子打不着,坏就坏在,她这个大侄子,居然想要染指自己的小姑……

她揉了揉眼,只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太过虚无缥缈,有时候回过头来想,她甚至怀疑那是自己无端生出的一个梦魇。

但那事真真实实的发生了,所谓的浮生若梦世事无常,也大概是这样子了吧。作为叶家一份子,她也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于侄子对于某件事情上的“欲求不满”和“野外涉猎”。

把他狠狠打一顿就了事,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梧阳听着小姑的冷言冷语,突然间就生出一些郁结和不忿,他扯起嘴角,倚在她耳边,坏笑着说,“是,我是不快活,但是,小姑,难道说那天晚上,你就没有快活过吗?”

“……”眼见她突然变了神色,手上还没动,脚下已经冷不防的踹了他一脚,“叶!梧!阳!你给我滚!!!”

他快步闪身而过,刚想如她所愿的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又跨前一步,紧紧盯着她的眼,忽然俯下身,认真问她道:“小姑,如果说,我不是你的侄子,你会喜欢我吗?”

她把手指拧成拳头,眼里已经有萧瑟的凉意,看着他无邪得狂妄的脸,板着脸冷冷道,“绝不可能!”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梧阳就再也没见到小姑了。为着见到她,他也做了不少的事情,比如到她所在的警校里候着,但警校的防备森严,想要见她一面根本就不可能,更何况辅导员知道她的身份,她在警校里,简直就是雄霸一方。

直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才又在叶家看见小姑的身影。

那个时候她因为在警校住校的缘故,经常不回家,那天还是爷爷专门到警校里头找人把她拉出来的。

叶家的长辈也悉数到场,梧阳一到叶家大宅,就看见在爷爷旁边,坐了一个平时没怎么看见的家伙。

理平头,穿着很得体,看起来干净利落的样子。

姐姐梧雅在旁边对着他挤眉弄眼,“听说爷爷给小姑物色了一个对象,唔,就是那个人呢……”

梧阳顺着姐姐的眼光方向看过去,果然就是刚才那个文质彬彬,气质得体的人。他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了一下,才想起来好像是在某个新闻报道里见过他,只是始终叫不出名字。

梧阳沉吟,“是不是就是那个……刚升上去的,杨家的大公子?”梧阳在电视上看过他,此人在基层历练了几年,最近刚刚提拔上去当干部,新官上任三把火,热络得不得了,所以经常在电视上露脸,开开会议,说说讲座什么的,不厌其烦。

姐姐梧雅点头,顺带教训了梧阳一顿,“你小子今天可当心了,爷爷事先交代了,今儿对象是给小姑找对象的头等大事,无论谁都不能出岔子,要是出了幺蛾子,准要把那人给办了。”

梧阳咧着嘴,“怎么我听着好像是在说我呢?”

“就是在说你呢。整天吊儿郎当的,别不拿事当事,爷爷可说了,三叔的婚姻大事好不容易解决了,这回小姑的事情也不能马虎了事。婚姻是女孩子的大事呢。你可当心别砸你手上了,这人现在可是赤手可热的。大伙儿都觉得挺好,就等着小姑拍板呢。”

梧阳冷哼一声,“大伙儿都觉得挺好?你可别一声不吭就把我给代表了啊。”

“怎么,你觉得不好?”梧雅反唇相讥,她倒是看不出眼前这个人有什么不好的。身家清白,和小姑在台面上看着也衬。

“我觉得好有什么用,要小姑觉得好才好……”梧阳默默的说。但他想也没想到的事,那天的事情的确是砸了,却不是砸在他手上,而是真二八经的砸小姑手里了。

她做出来的事情,真是比离经叛道,再离经叛道个千百倍。

梧阳想,这个世界上,真的就没办法找出一个像她那样叛逆不羁的人来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女孩子,直接就往家里带,本来一桌子人吃得气氛和乐,事情也进展得蛮顺利的,结果父亲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筋了,也没见小姑吭过一声。反而是酒足饭饱后,直接撂话走人。

梧阳现在想起小姑说的话,都觉得忍俊不禁。

小姑当时说的是,“哎,你们不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吗?这就是我男朋友,我男朋友就是女的。”

梧阳笑着叹气,是怎么样倔强顽固的人,才能够开得出这样的玩笑来。

举目看下去,也只有她一个人。

是夜,小姑肥着胆子回来了,车子还没到门口,直接就被警卫员给截停了。

爷爷气得青筋勃发,拿出来大拇指粗的藤条,眼看就是要抽到小姑身上去。

立马有一大堆人围上去拦着,首当其冲的是三叔。

谁都知道,在叶家里头,三叔最疼爱的,就是小姑了。

三叔冲上前去,就要抢爷爷手里的鞭子,因为事态突然,语气也很僵硬,“父亲,小岚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又何必对她多加干涉……”

这么一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爷爷简直是暴跳如雷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就是把一个女人带回来让外人参观,给人看看我们叶家的家教就是这样!”

小姑的脸从刚刚到现在还是瘫着的,摆着个臭脸,冷冷说着,“别人我都不爱,我就喜欢女人,怎么了?”

“你自己说说,你要脸不要了?你在外头胡来,结交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就算了,居然还把女性朋友往家里带,说是你的男朋友!?”爷爷又转过身,手抖得和筛糠一般,“这不是存心让叶家在圈子里头蒙羞么?往后你就要和那个不三不四的‘男朋友’一起过日子了?还是你自己也是不男不女的?从小到大我最宠你,把你宠成这个德行……你们都给我出去,今儿我要亲手教训教训她。”

在场的人听了都为之一惊。

叶家的家规森严,父亲一辈的在爷爷手下,经常挨打。爷爷是军人出身,带了一辈子兵,信奉的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从小就对家里的孩子十分严厉,训练打压、训斥、棍棒打骂是常有的事情,三叔甚至为着此叛逆得离家出走,但是小姑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爷爷就没有舍得打过她一次。

就连上次在外头犯了事,也不过要求她在家关上几个月的紧闭了事,该玩的玩,该吃的吃,该咋地咋地,倒真是没有为难过她。

但是这次,事关小姑的终身大事,爷爷拿出鞭子,指名道姓的要打小姑,还真的是被她气坏了。

梧阳本来不过以为小姑只是为着出气,才和家里人作对,做出这样的事情,回到家和爷爷低头,说些好话,事情也就过去了。但小姑今天晚上似乎根本就不为所惧,性子本来就倔,还死鸭子嘴硬,真的激得爷爷火冒三丈,大有当时捋起袖子大干一场的风范。

爷爷的威严摆在那里,是叶家任哪个小辈都比不上的,莫要说带了一辈子兵,就是那种不怒而威的气魄,真的是不言而喻。

在叶家,就没有人胆敢反对他,就连唯一反对的三叔,也碍着爷爷的身体,再不敢说什么了。

“啪——!”梧阳的耳边响起了一阵迅疾的风声,再仔细看,爷爷的鞭子真的往小姑身上招呼上去了,三叔还要上去劝,却被父亲死死拦住了,“小妹这次真的做的太过火了,况且……父亲的身体也不好。”

梧阳身子一僵,想也不想的,就冲上去挡了一鞭子,双手立刻肿起一条红印子,突兀的横亘在手臂上,像一条可怖的毛毛虫。

爷爷拿着鞭子,往梧阳猛地一指,“你们谁还要来挡?无论是谁,我一视同仁一起打!”

小姑瞥了他一眼,伸手就把他绊倒了,嗤之以鼻道:“谁要你来假好心了?快给我让开。别碍着我挨打。”

爷爷简直要气疯了,鞭子使得顺手,越打越是急促,手上也没留劲儿,一下连着一下没停过手。犹如雨打梨花,接连使了几鞭子,直打得小姑皮开肉绽。梧阳不忍心去看,想要挡,却根本就无从下手。

小姑当真是倔强得无以复加了,被打成那样,还死命抿着嘴,头昂着,吭都没吭一句。

“好,好好!果真是我叶家养出来的好子孙!”爷爷的脸色青白,实在让小姑更让家人担心。

小姑神色冷得像块冰,扫了爷爷一眼,开了口,说的却是:“废话少说,想打就打。”

爷爷气得语无伦次,捂着自己的心口,闷声道,“你还真当自己有傲骨了?当自己鬼神不惧,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再没人能够管得了你了?叶胜岚,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啪——”一鞭子抽下去,爷爷大概被气得失去理智,侧过脸,“早知道你会这样狂傲不逊,目中无人,当初我就不应该收养你,让叶家白白多出来一匹白眼狼!”

爷爷会说出这样的话,太让所有人吃惊,梧阳眼皮跳了一下,却见爷爷捂着心口,倒葱载一般倒下来,场面一时慌乱,所有的人都冲过去,手忙脚乱的把他扶起来,匆忙之间,还能听到他在絮絮叨叨的说,“你怎么让我去面对李诚和徐华,我走了要怎么去和他们交代……”

真相骤然这样被揭示开来,梧阳的心扑扑的向下滑落,目光落在小姑脸上。

她脸上所有倔强的神情全部都消失了,惊魂不定,吃惊、气愤、伤心,似乎所有的情绪一涌而上将她掩埋。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在所有人扑向爷爷的慌乱场面中,她默默的退了出来,踉跄几步,失魂落魄走出门去。

梧阳几乎同一时间跟着她走出去,看着她走几步,又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像是全身都失去了力气那样疲惫不堪,在那个时候,他很想要把肩膀让给她靠一靠,但是她全身都像刺猬一样,布满了刺。

她防备着,谁也没有办法走进她的心里了。

她看见等在旁边的梧阳,无端笑了一下,像是嘲笑着自己的身世一般,“……你一早就知道了?”

梧阳揉了揉眉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这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但是独独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然而让他心惊肉跳的却是她扯了扯嘴角,露出鄙夷的神色那刻起。

她望着他,眼神里像有什么碎掉了。

她开口,语气很轻很淡,却有毁坏一切的力量。

她说,“叶梧阳,你一早就知道,所以才那样对我。是这样的吗?”

第28节 第28章

近来梧阳睡得浅,便常常容易做梦,梦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清晰得犹如昨日刚刚发生过。仿佛小姑还和他一起困在车里,而她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世,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终于收拾包袱从叶家消失,从此和他相看两厌。

隔着这么一条四年的湍急的河流,他和她被赶着一个读了军校,一个读了警校,就这样匆匆的过了这么四年,却好像这四年以来,还一直生活在一起一样密不可分。

梧阳刚刚睡醒,脑袋里还是放空的状态,卧室里最大的那面墙上,52寸的背投昨晚上忘了关掉,今早还开着,播放的是雷打不动的晨间新闻。

女主播穿的衣服数十年如一日,连发型也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革新。

昨天晚上玩到半夜,梧阳就睡在了自己家里,自从读军校之后,他就鲜少回家睡了。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荡荡的,想起以前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

他都有多久没有回家了?自从小姑搬走,姐姐出国,父母工作上的相继忙碌,家里越来越像一座空城,空空落落让人不舒服。

他也懒得再在家里待太久,常常是在外头过夜了事。

他在卧室里随意的走动,地毯的柔软让人生出一些不真实感。房间太大,反而让人觉得冷清。想起以前姐姐还没出国,小姑也还在家里头住着,那个时候,怎么他就从来没觉着家里头很大呢?好像稍微和小姑一动手,就会容易砸到家具,磕着碰着什么古董花瓶。

那个时候,似乎每天都会受伤,打架受的伤,爬墙划伤,或者是被父亲训诫打伤,林林总总,大伤小伤,而现在,想要有人陪着翻墙爬树都难得。

酒会场子里认识的女孩子,大多温柔婉转,得体大方,或者放肆激荡,话没说上几句已经躺倒在你怀中,又有几个会像小姑一样扛枪打架斗殴,无恶不作,却又坦荡不羁,肆意生活。

他开了窗子,才听见楼下的喷灌系统正在“噗噗”地喷洒着水珠,院子养了不少新品种的植物,此时正是花草复苏的好时日。

从浴室里淋浴出来后,日头已经不小。手机就放在床沿,一直震动,震得手机旁的床单都有了轻微褶皱。

手机上显示了十来个未接来电,电话是一个不知名的号码。

梧阳皱了皱眉头,这手机从来就是他私人用的,知道号码的无非是那几个亲朋好友,是谁早晨无端扰人清梦。

于是按着那个陌生号码反拨回去,电话响了很久,那头却一直是忙音。

梧阳觉得意兴阑珊,放下电话跑去换了套衣服。刚巧换着衣服,手机就响了。

他正穿着裤子,因为着急听电话,差点踹错了裤腿,整个人横躺在床上接电话。

电话那头,有着轰隆隆的声音,似乎在一个很吵杂的环境,旁边还有人川流不息。

梧阳试探性的,喂了一声。

那头传来一声十分熟悉的,“梧阳?”

“恩?”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电话那头不是小姑的声音,梧阳潜意识里,就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觉。裤子还有一半露在膝盖上,皮肤被卧室里的空调冷气徐徐吹着,只觉得心灰意冷。

梧阳觉得心里的感觉矛盾又微妙,电话那头似乎还传来一些诸如“ca1550次航班将要起飞,请旅客们带好行李物品,在登机口登机”的声音。

几乎下意识的,梧阳说,“在机场?刚回来?”

那头的声音有点雀跃,却还是隐藏着喜悦:“还记得我是谁?”

这个奇怪的女人……梧阳扣好皮带的扣子,好几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掠过,“童童?菲菲?小雨?”

在这之前他也有过好几个不同的女伴,但陪着他的时间都不是很长,也不过在一起的时候送送礼物,陪他一起参加饭局聚会而已,腻了就打发掉了,那些女的也很聪明,拿了分手礼物也不腻歪,会自动自觉的消失,俗称好聚好散。

那些人的脸在他看来大致都长得差不多,身材高挑,气质也还不赖,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让人记忆深刻,又好像欠缺了什么。

但是欠缺了什么,梧阳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报出的那一连串女性名字,通通被对方枪毙掉,对方还一副看好戏的口吻,和他说着,“你再猜猜?”

敢情是美国fbi要来调查摸底,察看他的情况了,梧阳觉得好笑。

电话那头显然有些凝滞,但很快还是疏离的笑了:“好你个叶梧阳,我出国几年回来就不认得我了?”

梧阳低语,“若秋?”

“不就是我,有那么难猜吗?叶梧阳,罚你过来机场帮我搬行李,行不行?”

“好好好……”梧阳苦笑,随即又说,“若秋,恰好你回来,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到达机场的时候,在旅客出口就看见一个穿白色开司米大衣的人,旁边站着一位空姐,带着标准笑容在她身边询问着:“这位小姐,本次航班已经结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到您?”

程若秋不得不站起来,捋了捋自己的裙子,嫣然笑着,“我在等人……”眼神一转,梧阳就来了。

出口处接机的人三三两两都走散了,唯独她一个人坐在座椅上,在空落落的候机大厅里,觉得清冷,她低头拉起行李箱,指着梧阳对空姐说着,“唔,我等的人来了,这就离开。谢谢你。”

空姐回头就看见一脸灿然的梧阳,愣了半会,才向程若秋笑笑,“这是你的男朋友吧,长得好帅……”又对着梧阳眨眼睛,“可是让女朋友久等,这可不是体贴的做法哦。”

程若秋失笑,那头梧阳已经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等很久了吧?”

“恩……”整整四年没有踏上故土,又乍然见到了梧阳,程若秋心里未免有几分别扭,很快就调整过来,长舒一口气,跟着梧阳穿过空落的候机大厅。

他走在她的前面,背脊挺得很直,和她记忆里四年前的他相比,又清癯高大不少,因为军校的训练,他的皮肤很黑,四肢健壮,但脸上的线条很是干净刚毅,看起来很精神。这大概是大院里出来的孩子的缘故,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不健康的好看,而是整个人在气质上的鹤立鸡群和拔擢。

在人堆里头,你总是能够第一眼就发现他。细看之下,才发觉他长得很有味道。五官并不比电视上羸弱的奶油小生差。

她并不喜欢太煽情的场合,但是见到他,还是情不自禁的红了双眼,直到一双手覆盖在她的头顶上,“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是不是见到我长得太帅了,后悔自己出国四年,感受外国风土人情去了?”又拽她的头发,“来,待会吃饭的时候,你可得给我讲讲,法国小伙子,是不是有我那么好?”

她低垂着头,揉着眼,越揉眼睛就越红。

“对了。”他才似乎想起来一件什么事情,接着放下行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亲吻她的发梢,“程若秋,欢迎回来。”

程若秋回国之后,和梧阳两个人又像四年前一样熟络了。

两天后两个人倚着栅栏,在西郊的马场上巡视他的“路西法”。

梧阳那天穿了一身休闲的亚麻白色衬衫,衬着他古铜色的皮肤,骑在马上,分外引人注目。谈起他的马,梧阳总是不胜感慨,“当时你走的时候,它才那么小……”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程若秋摸着马的鬃毛,微微笑着。她的及腰长发剪短了,头发还染成了栗子色,依偎在栅栏边,回头一笑,“不如让我试试?”

“骑‘路西法’?”梧阳哈哈大笑,“它很桀骜,不轻易让人坐上它的背部,除非我,还有……”

说到这里,他的眸子有些暗沉下去,但还是很快接了一句,“还有它的驯马师,和另一个人能够驾驭它。”

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他的小姑……

为了不让程若秋扫兴,梧阳又在马棚里挑了一匹小马,品种不错,性格温顺,程若秋换了一身骑马装,英姿飒爽上了马。

梧阳吹了声口哨,流里流气说着,“还挺像模像样的嘛。”

太阳不大,风也轻微,梧阳骑着“路西法”,程若秋骑着他领来的小马,往远处去了。

他的技术娴熟,她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也许是他的眼光太好,选的马实在很听她的话,一夹马腹,就噔噔噔的往山坡上走。

梧阳的马走得快,程若秋的就经常落在后头,等她追上了,他的又向前跑了好远。两匹马一路追逐笑闹,倒是笑声不断。

本来说好要竞赛,梧阳一路放水,到最后将近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就见程若秋忽然紧紧夹住马腹,往马屁股上一拍。

小马吃疼,呼啦一声就追上梧阳的马,更是往山头上疾驰奔去。

本来是午后的骑马悠闲时光,却急转直下成了惊悚小电影。

程若秋在马上吓得脸青唇白,梧阳夹紧马肚子朝前奔去,却也只能在她旁边喊着,“抱紧了别放手,身子伏低一点……”

本来已经控制好马的情绪,速度有所减慢,但小马不知怎么踩中了一段树枝,马身前倾,程若秋当时就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小马骤然受了惊慌,甫直起身子,四下里就撒起脚丫在山林里没有方向的狂奔起来。

程若秋的身体在马背上颠簸,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因为速度太快,都不敢睁开眼睛去看。

梧阳一路紧紧跟随着,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小马停下脚步来。

小马跑得凶狠,一个转身,就把程若秋给甩了下去。梧阳急忙跃下马背察看她的伤势。

也还好小马不高,虽然速度很快,但掉下来的地方都是树叶,也不过手肘和脚上有一些擦伤,虽然看起来很可怖,但骨头什么的都还没有问题。

程若秋一直起脚,就觉得疼,梧阳也懒得看她掂着脚尖走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直接一侧身就把她给扛了起来。

她伏在他背上,只觉得天和地都要反过来了,他扛沙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势么?

她觉得难为情,急忙开口,“……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梧阳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就这样扛你回去?”又噗嗤一声笑了,“我怕你会得脑溢血。”

她被他说得羞愧,整个脸埋在他领口,只觉得衣服上有着淡淡的薄荷味道,和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烟草味道,让人觉得安心。

他不过是想把她扛上马背一起骑马回去,四处搜寻,却已经没有了小马的踪迹,也不知道胡乱奔跑到哪里去了。还好“路西法”一向跟着他,训练有素,懂得听他的呼唤。

刚想用口哨叫回“路西法”,却听见左边树林里有舒拉舒拉树叶翻动的声音,接着就是“路西法”哼哧哼哧的呼吸声。

梧阳扛着程若秋,刚刚转过身,就看见有一个人骑在“路西法”背上,优哉游哉的骑了过来,“路西法”后面,还乖乖跟着另一匹马,正是刚刚那匹不见踪影的小鬃毛马。

马背上那个人,今天穿了清一色的淡蓝色骑马服,帽子遮住她的眉眼,迎着斑驳的阳光,也只见到她挺直的腰脊,和骑在马背上一双修长无比的腿。

梧阳淡淡抿着嘴,心里想的是,小姑她还是改不了喜欢穿大一号靴子的爱好。

还没和马上的人打招呼,马上的人看见梧阳背上伏着程若秋的姿势,径自笑了。

“我说大侄子,这荒郊野外的,你身上驮个美人,是要去哪里?”隔着一片小树林,她的笑意更深了。

第29节 第29章

“路西法”是梧阳一手调教出来的,梧阳还记得是他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挑中了它。

当时一群马被放在圈里悠闲的吃草,“路西法”的父母都是良品,又取得不俗的成绩,它也好像通了人性一样,在一群小马驹里,昂首阔步,背脊挺得倍儿直,鼻子直哼哼着,脚步骄傲得像个王子。

那时候它的皮发并不是里头最好看的,因为贪玩,身上还沾着一些泥巴,但凭着他对马的认识和它身材上的比例,梧阳毫不犹豫就走向了它。

他那年刚满十五岁,父亲让他亲自挑选一匹自己的马。他还可以为马命名。

或许它能够成为他的好伙伴。在动物里头,马的寿命也不算短了。

他在那群马里头一眼相中它。

驯马师在一旁透露给他的信息是,这群马里头,他面前的这匹小马果然是最傲慢和淘气的,因为宠爱它的人很多,惹得它越发霸气和优渥拔擢,脾气最大,吃的和用的,什么都要最好的。

梧阳远远看着那匹小马,轻巧的抿出一个笑来。他看中的马,就应该和他一样霸道。

“叶先生,不要离它太近,这匹小马脾气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它不容易驯服,发脾气的时候会咬人。”驯马师走在梧阳前端,如果他身后这个人受伤了,那他也别想再混了。

“咬人?”梧阳挑眉,露出玩味的目光深深打量那匹小马。

驯马师有点抱歉,但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着:“是咬人,虽然不是真咬,但也挺疼的。连我也不小心被它咬了好几次。”

“哦?”梧阳眼里露出芒光,看着那匹马在马群里鹤立鸡群,脖子高洁的抬起,一察觉到驯马师的靠近,就警惕的左嗅嗅右嗅嗅,又一个高抬腿,又给接近它的驯马师来一个下马威。

梧阳开心的大笑,这匹马性子很烈,又十分抗拒陌生人的靠近,看来很对他的脾胃。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个想法打中他,猝不及防的,他忽然觉得这匹马的性格,和他的小姑很像。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小心的露出一丝笑意,这让他原来紧绷的下颚线条松开了许多。

看着那匹桀骜不驯的马,他好像找到了新的玩乐……他总是对难以征服的东西有着强烈的欲/望。

他很快接近了那匹马,凑在它的耳朵旁说话。一只手摸着它的鬃毛,另一只手捏着它的耳朵。人和马靠得很近,很神奇的,那匹马居然也没有抗拒他的接近。只是瞪着一双牛眼,用鼻子嗅来嗅去,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和它沟通好之后,他直接把它牵出马棚,打算给它配置一套好的马鞍。

他决定给它取名叫路西法。那是圣经里头最引人瞩目和最为美丽的一位天使了,意思是光之使者,被誉为破晓的带来者。

梧阳觉得这个信手拈来的名字很好,十分适合那只小家伙。

没想到他这边刚刚才帮它想好名字,那边它就已经背着他和另一个人亲昵起来了。

梧阳站在马棚外面,双手抱臂,两条腿交叉着站在一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幅情景十分美妙。

还有什么比蓝天下,草堆边,马棚堆旁,美女刷马的情景更曼妙的?

更何况,这名美女,还是他那性格乖僻的小姑。她穿着一套简单的骑马装,帽子都没舍得摘下来,领巾很简单的束在脖子上,有熹微的阳光打在她脸上,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她为一匹马那么“鞍前马后”的情况很是少见,更别说亲手刷马。对于新来的马匹来说,刷马是马主要驯服马之前为了和马增进感情做的一些小动作。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梧阳的左眼不由得跳了一跳,小姑该不会……和他看上同一匹马了吧?

梧阳难得如此喜欢一匹马,自然忧心忡忡的走上前去。一看见小姑和“路西法”那么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就想要给那只小家伙踢上一脚。

谁让它见色忘友的?

看看它,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哼哼,就他和小姑认识了那么多年,也没受过那样的待遇。

梧阳怒不可遏走过去,但还是隐忍住,拿出一个马刷,在马的另一边,默不作声的刷着马。

也许因为用力过度,“路西法”明显感觉出不适,脚下踟蹰了一会儿,在马棚里踏出小碎步,低声嘶叫。

小姑伸手抚摸它的毛发,对着梧阳低低说了句:“大侄子,有你这么刷马的吗?”

梧阳微微抿着唇,眼角带过她的脸:“我挑中的马,我想怎么刷就怎么刷。”说完也不理小姑的态度,直接把马刷往地上一摔,刚刚放好的马鞍也没配上用场,就强制翻身上马。

“路西法”自然对他的粗暴对待有些不以为意,左右晃动身体,硬是不给他上去。

梧阳也是憋着一口气,双手抱着马脖子,一脚悬空就那样飞身上去,差点踩空一脚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手上还拿着缰绳,一上马就顺手的往马脖子套上去,路西法嘶吼了几声,蹄子往前一蹬,居然就把马棚给踹倒了,再一跃,直接就跳过了马棚,急急朝前奔去。

梧阳还没套上缰绳,就在马背上颠簸了好几下。还好路西法马身不高,他坐在马背上控制着它还算游刃有余,但是路西法刚刚经历了变故,心情激荡,自然有些性情变化,驮着他,就要四处奔走,速度自然而然的快起来。

梧阳在马背上开始不好受起来,他把背伏在马背上,双腿利索的夹住马肚子,路西法奔跑得更欢乐了。梧阳踩不到蹬,只能尽力控制住身体的重心,保持好和马身配合的韵律,却不想被颠得难受,一个起身太急,路西法又去势太猛,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纷乱景像不停的在眼前变换,梧阳连眼睛也没来得及闭上,人和马就要往前面用粗粝树干围成的栏杆上撞去。

这么一撞,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在控制不住力道和速度的时候,梧阳的心还是快速的往下沉去。

没想到头一回上马,就如此不济……

随着奔驰的速度,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来不及去思考。

究竟小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趋马赶来,又是什么时候跟上,拿着套马杆在后头紧追不舍,至适当距离的时候,才快速套住马头,拉住马身。

小姑的身手实在太快,路西法去的势头太猛,差点都要把她从另一匹马的马背上拉下来。

还好路西法只是一匹刚成年的小马,而小姑骑的马很是高大。

她套马的技术由何而来,梧阳从不晓得,趴在气喘吁吁的马背上,他回头望去,也只看见小姑的脸是背着光的,在阳光照耀下,眼深深的攫取着他的。

他认命,摩挲路西法的脖子,安抚好它的情绪之后才骑着它照着原路回头。

她在他的后面并没走远。

“小姑。”他叫住她,“这马给你吧。我不要了。”

“不用了。”她说,连头也没回,“我自己有马,……而且它和你处得挺好的。”

从那天之后,梧阳加强了和“路西法”的训练,从慢步到急转和跳跃,都配合默契。

梧阳一直觉得,马和狗一样,都是会认主人的。而自从小姑上次成功套马之后,路西法对她的震慑就深了一层。就连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主人也比不上。

路西法还是会时不时的闹别扭,脾气傲慢。除了他和小姑,几乎就没有人能够骑上它的马背。

梧阳回忆起第一次驯服路西法的过程,又看了眼驮在背上的程若秋,再瞥了瞥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小姑,忽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梧阳还不知道路西法是怎么会和小姑一起出现的,也许是刚刚路西法循着味道找到了小姑,也有可能是小姑在骑马的过程中见到形单影只的路西法。总之,她居然把劲儿梧阳失散的两匹马都找回来了。而且还在他的面前意味颇深的笑话他,“大侄子,这荒郊野外的,你身上驮个美人,是要去哪里?”

瞧瞧她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梧阳眼里就气得要滴出血来。

他压抑住自己十分想和她解释程若秋脚上受伤的事实,只是隐着声音,对前面吹了个口哨,说:“路西法,过来。”

小姑骑在路西法背上,手里还抓着一根缰绳,路西法耳朵抖了抖,脚下行了一个方阵,却没有向着梧阳的方向过来。

梧阳气得想跺脚,看着路西法在小姑身下老实巴交的样子就来气,禁不住喝着:“路西法,给我过来!”

“大侄子。”小姑察觉出梧阳的气急败坏,摸了摸马的鬃毛,在马背上笑得很深,“你就不怕以它暴躁的性子,会咬伤你身上的女人么?”

第30节 第30章

梧阳背上还驮着程若秋,这会儿倒是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了,嘴旁勾出来些弧线,默默浮现出一缕轻淡的笑容。

他能够把她的这句话理解为,她不想要有除了她之外的其他女人接近路西法的意思吗?

明明是警告的意味,却还能说得那么道貌岸然、吊儿郎当,这个别扭的女人……

那大概是他们久别重见之后,相处得最融洽的时候了,没有了彼时的剑拔弩张,彼此之间都是平静温和的。

也许是因为,他们中间隔了个程若秋,在外人面前,他们两个人总是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四年以来,梧阳已经鲜少见到小姑戎马倥偬的样子,今天骤然见到,还是让他生出来一些即惊艳又震撼的感觉。

她策马的技巧精湛,这点他从不怀疑,套马的本事也很高超,但是今天乍然看见她穿着一整套平头齐整的骑马服,一双长腿蹬在马鞍上,身子挺拔,头发剪得很短,就藏在帽子底下。乍看之下,倒像是树林里浑然未觉走出来的翩翩佳公子。

梧阳曾经见过一张爷爷以前骑马的照片。背脊像直线一般挺拔,衣服上几乎没有褶皱,脸上没有表情,嘴唇也是微微向上抿着,但从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里,又透出一股凌人的气势,让人骇怕又钦佩。

那就是他戎马半生的爷爷。此刻他觉得小姑的神态表情都像极了爷爷。要是一不小心被北京城里的名媛见到了,不知道又要跌碎多少芳心。

小姑一双乌黑如墨的眼睛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此刻正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梧阳和他背上驮着的程若秋。

她对上程若秋的眉眼,心底漫出些疑惑,却没有开口。

程若秋本来大半个身子都挂在梧阳身上,因为胜岚的出现被打乱了步调,她在翻转的天空中,只见到在健美拔擢的马背上,坐着一个剑眉朗目、英姿飒爽的女人。

她居然把他们刚刚丢掉的两匹马都给寻了回来。

程若秋扶着眉头,悲哀的记得,在她出国之前,就见过这个女人。

那个时候她不过在别墅的门外一个晃身,就勾走梧阳全部的视线。她还记得那个人穿着和自己身躯不合的大靴子,在雪地里走出一串孤单凌乱的脚印。梧阳追着她的脚印过去,跑得气喘,脚步慌乱。

她在雪地里被他束之高阁,然后他离她而去,连头也不回。

就是为着这个女人。

她在梧阳肩膀上待得久了,血液回流,急忙扶着他的肩膀反向着地。一只脚才掂着地,顾不得头昏眼花的眩晕感觉,梨涡浅笑,对着马上的人微微笑着:“我这人皮燥肉厚,不怕马咬。”

“哈哈……”小姑笑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声音爽朗,“大侄子,你这朋友,可是挺逗的。”接着很利索的一个翻身下马,树枝吱亚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已经从容淡定的站在地上,和程若秋直视。

程若秋不禁脸红,她从没有看过能够把骑马装穿得这么飒爽好看的女人,也从没见过……能够穿得比男人更有味道的女人。

眼前这个女人,太过明丽,也太过气势逼人。

即使是站在她身边的叶梧阳也比不上她的气势。梧阳虽然已经长得很好看,但还是有一种男子汉气息在里面。和他的粗犷深远比起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更内秀一些,但是气势丝毫不减别人一分一毫。

这就是巾帼不让须眉么……程若秋正想着,就见胜岚大步流星的走过来,眼光在她面前一个流转,后头的马不逊,又嘶吼了一声。胜岚又回头扒拉着缰绳,将那马再拉近身子一点,侧着身,也不知道在和马说着什么。

马显然很听她的话。

她眼里的探寻意味不浓,程若秋十分沮丧的想着,或许对方只是将她看成是梧阳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伴而已,就好像经常出现在他身边又昙花一现的人。

唯有眼前的这个人,才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就连他的马,对她也是言听计从,这不是物似主人形,又是什么。

三个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站着,倒是谁也没多说一句话。很快从树林里又晃出来一个骑着马的身影,在幽暗森远的树林里显得斑驳。

人和马的影子很快落到了附近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人驱马的技巧并不是很纯熟,一边走着小八字,一边用着亲昵的口吻,朝着他们喊着:“胜岚,胜岚!”

终于越过了一小片树林,看见他们三个人和被胜岚绑在一旁的小马,那人这才舒展了眉眼,驱使着身下的马抬起前蹄,越过一小段障碍,朝他们匆匆奔来,嘴里说的是:“我的叶大小姐,你骑得太快,害我好找。”

梧阳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从那边树林到他们这边的距离,明明就有一段平地,这人非要舍近求远的饶一个大圈,找一小段有障碍物的,再用所谓好看的马术在他们面前表演绕圈圈,才兜回来。

就这速度,能赶上他的小姑,除非她的马闹了肚子。

先别说那人卖弄骑术的技巧,光凭自来熟的亲昵呼喊,就让胜岚不由自主长出恶心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着大侄子的面,她不想驳了旁人。

换了是别日,她肯定一言不发掉头走人,但是今天,她居然鬼使神差的,在大侄子面前,对着那人很轻的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

这对于林斐济林大公子而言,无非是一剂猛药。

他好不容易约了佳人,却被三推四推,今天不过是运气好在马场上撞见了,她才答应和他骑着马在校场上“一决高下”。——可他哪里是在和她一决高下啊,不过是骑着马陪她满山满地里乱跑,她骑马的技巧很高,就连他这个平时惯了在马背上颠簸的人都快要累得散架,更别提她那良好的方向感,都不知道叶家的长辈给她吃了什么药,一个女孩子家,居然比男人还要勇猛。他觉得她高不可攀,但她的高不可攀,更加激发了他浓厚的兴趣。想他林大公子何曾有过没办法摆平的人了,她的性格,就是他还没有涉猎到的宠物。

叶胜岚轻笑,对于林大公子心里把她当猎物的想法自然没有察觉,不过他倒是十分识相的从马上下来,步履轻快的朝着梧阳和程若秋打招呼。

他的花花肠子梧阳是见识过的,更可气的是他的那油腔滑调的嘴,硬是搂着叶胜岚的肩膀,和她勾肩搭背的,对着对面那两个人愉快的介绍着:“你们好,我是胜岚的男朋友。”

“哦?”梧阳看着他勾在小姑背上的手臂,要不是有所顾及,他就想直接把那双手给扭断,“男朋友?”

气氛胶着,梧阳等着林斐济解释,但他看着叶胜岚的眼风,见风使舵使得很好,见她没有噤声,自己自然懒得否认,就那么糊弄过去,却没看见梧阳的脸色一阵比一阵阴翳沉重。

差点被忽略的程若秋此时终于发挥作用了,她半倚在树边,见那三人叙旧叙了好久,自己倚着马,想努力爬上马背,却使不上力,刚好回过头向梧阳求救:“梧阳,你能过来拉我一把吗?”

他拦腰抱起她,把她往马背上一托,她整个人很轻松的就上马去了。他又提醒她要时时刻刻抱着马脖子,她窘迫,怕再发生刚才的事端,于是招呼他和她一起上马。

他为难,抬头看了叶胜岚一眼,她只不过低头踢着小石子,也不知道在和林斐济说着什么,他心里有气,但在这个时候又没办法发作,只得附和了一声,低低叹了句:“你一个人骑马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想和谁在一起搅合,似乎他总也参合不上,但是看着那两个人低头呢喃的场景,他心里头就像钻进了一百条虫,不停的挠不停的挠。

他皱眉,很快翻身上马,又朝着那边吹了口哨,声音清越:“你们也一起走吗?”

“不用了。”叶胜岚毫不思索,也跟着一个漂亮的翻身上马,“今天很闷,我再去兜几圈。”天知道她只是想把这群人通通都给甩开,要不是看在路西法的面子上,她才懒得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

而她刚才低头,不过是教训林斐济别离她太近,一抬头,就看见大侄子牵着那女孩子的手上马的情景。

早知道他待人就是这样,她又何必多心替他把路西法给带过来。

她一鞭子抽得马狂烈嘶吼,脚步丝毫没有停歇,很快就驶出了树林的尽头。照这个速度,林斐济要想追上她,起码还得多修炼个十年八年的。

她本来就是这样无拘的人,又怎能被什么束缚?

她要驾驭风,或者比风更快。至于其他什劳子的烦人东西,眼不见为净,通通都见鬼去吧。

第31节 第31章

就是这样朝着不同方向出发,又折返,居然还能在休息室里见到,不可谓没有缘分。

梧阳陪着程若秋在马场找到管理员,管理员对于伤筋动骨的事情自然没有懈怠,更何况是叶公子的贵客。管理员找来了马场里的医生护士,把程若秋的脚伤从里往外又由外往内的包裹了,又观察了好久,才敢放行。

程若秋身上的衣服还粘着不少树叶和尘沙,正巧跑更衣室里换衣服。

女孩子换衣服最是繁琐,梧阳在休息室找了个僻静的空位,刚坐下不久,便看见穿着骑马装的小姑大踏步的朝室内走来。

明知道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还是把手里看了一半的《马会图集》合上,让迎宾把小姑往这边迎过来。

她本来以为是空位子,被迎过来才看见桌子旁坐着自己熟悉的人,不由得对那打着领结的小伙子一瞥,小伙子被她看了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叶先生可是这里的贵客,要是他胆敢说一句不是,大概下一分钟就会被要求打包走人。但是眼前这位叶小姐又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小伙子郁闷又郁卒,百口莫辩,倒是梧阳随性,自然而然为他开解:“是我特地让他请你过来的。”

他又加强了“特地”这两个音节,想是预谋已久。

叶胜岚也没理那么多,大大咧咧的坐下去,像旁边没有人一样,再随意要了一杯清水。

想是骑马的人都特别容易口渴,梧阳把眼前的冰水朝她面前一推,“先喝我的吧。我还没碰过。”

小姑抬眼看他,把帽子往面前一放,从身后抽出一瓶矿泉水来,润了润喉。

她低声询问,“想说什么?质疑我的朋友?”

梧阳哑然失笑,果然是小姑,连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都了如指掌。他把双手平放在桌子上交叉,头发柔顺的贴在耳际,双眼灼灼。

“他并不适合你……或者说,他不是个好人。我提醒过你的。”他再一次强调这个问题。

“唔……”她揉乱了自己一头短发,眯着眼,更显出漫不经心,“大侄子,你就为着这个事烦躁?还不至于吧……”

“胜岚,我只是担心你……”她的性格太倔强,刚硬不屈,从来就没有让人省心的时候。

她挑眉,看着他:“你不了解我?”

“了解。”他低头,睫毛覆盖住眼睑,露出光滑的额头,“就是因为太过了解……”

“我们什么圈子我会不知道,两面三刀的人见过,趋炎附势的也见过,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像三岁小孩被人耍得团团转了?”她不耐烦,手指放在桌沿,差点就要拿出打火机来抽根烟,如果这里不是无烟区的话,她很想要这么做。

“我只是……”他把手放在桌沿,差点就要碰到她的手背,所有的情绪化在心里,最后只成为四个很明析浅白的四个字:关心则乱。

他就从没有过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贻,在小姑面前,他的《孙子兵法》算是白看了。

两人对战,观心为上,但她像极一个谜团,让他摸不透她的心思。

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他太明白她的脾气了,一个字解释,就是臭。她从来就是想要和叶家对着干的人,黑的,她就绝对想要说成是白的,直的,她会硬掰成曲的。

从搬离大宅的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和叶家的人做着无声无息的抗争。

她说,“说白了,我就没觉得哪儿不好过。更何况,我这样做,你爷爷也是赞成的。他巴不得我赶紧的给他带个男朋友回去。这回不是更称了他的心吗?”

梧阳一时气结,“那纨绔的二世祖有什么好的?你就是带个女的回去,也比带他强!”

“噗——”小姑再一次破了功,再拍拍梧阳的肩膀,“大侄子,当初怎么就没见你们有谁待见过我的女朋友呢?”

梧阳今天情绪有些莫名其妙,自从在马场上见到小姑之后一直心神不宁。在会客厅和她发了一阵干火,只觉得从心里悠悠蔓出一腔无名火来,恨得他巴不得把她的心肝全部都挖出来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她怎么能够笑得无邪又恶痞,她肯定是上天打发下来收拾他的死对头。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坐立难安的,恐怕就只有她一个。

本来是一起长大的亲朋,到现在一见面了就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他不开口,就那样盯着她看。她也没客气,把马鞭扣在桌子上,和他大眼对小眼。

这么一看,才看出些端倪来。

从她离家到现在,足足有四年整。四年的时间,是个什么概念?大概足以让一个人改变他前后左右所有的脸。眼前这个人,明明是自己很熟悉的侄子,现在这么惊鸿一瞥,她才觉得好像陌生得不得了。

他的鼻子什么时候这么挺拔过,她都不知道。在十八岁之前,她知晓他的所有秘密。而后四年,因为和家里的争吵,她逐渐淡出他生命的舞台。知道他去读了军校,知道他的新欢旧爱足够排成一条长龙,知道他肯定继承了叶家独有的浓眉大眼,但却不知道他凝视人的时候,那种凌人的气势,可以把人盯出一个大洞来。

他的眼神比以前犀利多了,甚至开始有点像他的爷爷。

她皱眉,想要从这种不爽的感觉里解脱出来,移开眼角,也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她抬起眼,看到他飞扬的眼角,还带着揶揄的似笑非笑的意味。

察觉出她眼里的疑惑,他很快替她解了疑。

事实证明,他们坐的这个角落,实在是天造地设最不受人干扰的一个风水宝地。别人怎么也看不见他们的情况,但是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一览无遗,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看得清清楚楚。

连带把外头正和一个看起来像二套电视台小主播纠缠的林斐济林大公子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梧阳的心情简直拨雾见云,眼里的神采分明在向她示威:你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朋友,还没走出马场呢,就在你面前和小明星眉来眼去纠缠不清。虽然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但是在小姑面前狠狠的把这家伙拿出来剥皮,梧阳觉得像刚做了一场激烈的壁球运动,简直痛快极了。

和他的吐气扬眉不同,胜岚本来神情就是懒洋洋的,看到这样的场面,也没回避,倒是还很好脾气的走上前打了招呼。回到更衣室门前,梧阳已经斜靠在门边,用眼角的余光瞥她。

“小姑,凳子还没坐热呢,就急着过去捉奸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他就是迫不及待想看她在他面前沮丧的样子,口气更是咄咄逼人。

她显然不以为意,扯了扯嘴角,“捉奸?大侄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本来还想拉着他做一场戏,没想到戏台摆了,人都上场了,男主角却被人扒了皮。小姑,看来你遇到的男人,都不怎样嘛。”他仍旧不忘在她面前狠狠的把那林家大公子踩上几脚,更没忘记在她面前数落所有在她面前有过劣迹的男性好朋友,“像是上回那个从哪里来的驯马师,我老早看他很不顺眼,居然在马会的办公室里偷情,被人逮个正着,还有那个……”

“嗯哼。”她哼哼几句,算是对他的回应。在这四年里,她的身边不是没有风流段子的,但都因为叶家的关系没有见报,但这些小道消息在圈子里传得很紧。到最后她不得不给自己找女朋友欲盖弥彰。反正不是流传着的么,叶家的大小姐,爱招惹男人,也爱招惹女人。

连梧阳也看出她的不耐烦,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问她:“刚那个女的,我没看仔细,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播吧?”

她颚首,却不知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他想的很简单,嘴里衔着一枚浅淡的笑容,“小姑应该不反对让林家大公子出一下风头吧,我刚想了想,他也很久没有见报了。而我最近呢,正好闲得慌,想给他找些麻烦事。”

这个男人,全身都散发着“我很危险”的信号。胜岚摇了摇头,“你想给他找事?”

“不会露出马脚的。而且……只是给他找点麻烦罢了,他想摆平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不担保会惊扰到林伯伯。”梧阳笑得天真无害,心里想的是,谁让你没事做,偏偏爱在小姑面前闲溜达,连带着在我眼前出现呢。

他不出手整治一下他,都对不起他自己的眼睛。

“你的事情,随便你。”胜岚自然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

在她离开之前,他却突然像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她耳畔,低声耳语,“小姑,看来你的男人都不怎样,要不然,你考虑下我吧?”

在她没出手打他之前,他已经跃出几步之外,刚好到达安全距离。

他一脸坏笑,“吃一堑长一智,我还是懂得的。”让人打第一次,就永远不会再让那人打第二次是他的宗旨,虽然眼前这个女人经常让他破戒。让他打人,也让他被她打。

胜岚倒是闲闲的,也不拿他的话当话,反正这大侄子,越长倒是越回去了,越来越像泼皮无赖。她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这个大侄子和以前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疑狐很快被惊愕所取代。他又踱步过来,和她料想的野蛮搏斗不一样。

这次他温柔了许多。这让浑身荆棘长刺的她毫无防备。

“小姑,别不相信我,我会对你很好的。”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嘴唇,低头,再用嘴唇掠过,惊起她的心跳。

“……比任何人对你都要好。”他的声音止于她的口舌。

程若秋换完衣服出来后,看见梧阳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怅然若失。

桌子上摆着两杯冰水。她觉得口渴,自然而然就想要去拿他对面那一杯。但很快被他轻声制止住,推了自己面前那一杯给她,“喝这杯吧,还没人喝过。”

她很快会意,歉然一笑,“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他不语,算是默认。

程若秋想起刚刚他们的对话以及工作人员的表情,略略笑了,“听说她也是叶家的人,是你的小姑?”

“小姑?”梧阳微微咧开嘴,唇角向上勾起,似笑非笑,眉目深邃,“她是叶家的人,但我从来就没把她当成是我的小姑。”

程若秋有些吃惊,思及刚才他们针锋相对,面对面的时候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架势,以为他们面合心不合,私底下兴许是有了什么纷争,不过多口说了一句:“总归是一家人。你也别太过了……”

“她是叶胜岚,也只能是叶胜岚。”梧阳忽然间打断了她,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程若秋有点茫然了。

第32节 第32章

过几天叶梧雅放假回国,刚进家门,就看见梧阳捏着一本杂志,嘴角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梧雅觉得狐疑,还专门打量了一下杂志上的封面人物,不过是新上任的某部长儿子热火朝天的风流轶事,封面上的字写得忒大,怕是要让人不知道似的,标题也很火爆,似乎是什么xx公子和名不见经传女明星在马场激情相拥,还配了图片,有图有真相,想来已经热乎了好一阵子了,梧雅想了想,才记得刚才在机场那儿,也有人捧着报纸杂志在机场候机室里津津乐道。

风流轶事,难免要惹人品头论足一番了,更何况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一件坏影响的事,八成要坏了此人的口碑。

这个某某公子梧雅也有些耳闻,左不过同一个圈子里的,但她很早就出国去,平时也少联系。但他们本来就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一言一行都有指标,就怕行差踏错,给家族里抹了颜面。

故而他们这样的人,是鲜少会出现在报纸杂志的版面上的,他们活动的范围本来就很小心,也不会被偷拍到,更何况也没有哪个胆子那么肥的报社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除非……

梧雅走过去,一把扯开报纸,看着一脸得意的梧阳,瞅瞅他,不由得问:“你捅出来的篓子?”

梧阳不以为意,“我一向很小心,况且这报纸上头的人又不是我,这事可一点和我没干系。”

“不是。”叶梧雅摇了摇头,聪明如她又怎么会不懂,“我说他没那么不小心,除非是你给他捅出来的。”

叶梧雅是个直性子,属于有话就说的人,下意识的,她几乎脱口而出,毫无置疑:“他惹你了?

“姐。”梧阳没好气地番了个白眼,“刚回来就神神叨叨的,再不好好休息,你要有幻觉了。”

梧雅看着他,极为敏感,提起自己的包包,摆摆手无奈道:“我可不记得你会对谁的事情这么上心。”

她这个弟弟可是很少面带笑容的,刚刚她进门,就看见他嘴边勾着的浅浅的笑,就差在脸上刻幸灾乐祸四个大字了。

“哦?是吗?”梧阳笑得更欢畅了,随即低头,扯起来一个笑容,“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不过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他不过随手把照片发到编辑部里,再以某些人的名义施压,让他们把照片登出来,反正这屎盆子是扣到他头上去了,至于后果么,估计会让那林公子麻烦很久吧。

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谁叫他妄想追求不属于他的东西……”

叶梧雅一回来,叶家顿时热络不少。虽然叶家家大业大,但分开居住,平时很少聚在一块,一家人里还是聚少离多。

趁着闹元宵,晚上爷爷叫来了叔叔伯伯们,坐了满满几大桌子,也是为时不多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刻。大伙儿也没束手束脚的,各自谈论着自己不停变化着的生活,这么热闹无比的场面,独独少了一个小姑。

似乎,她已经把自己驱逐出叶家了。她本来就是特立独行的人,但一圈人坐下来,还是少不得要对家里头这个叛逆的大小姐好生议论一番。

梧阳瞥了瞥那一堆的姨婆大姑子小姑子,什劳子的远方亲戚,叫得出名字的,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那些人站在一起就让他觉得头晕。若是平时,他巴不得离那些人越远越好,但是一听见别人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小姑,他就没办法挪动开脚步。

也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一说出来就没完没了。小姑是抱养的,却最受爷爷的喜欢,这已经让一些循规蹈矩的亲戚们看不过去了,更何况她做出来的逾越的行为,更是让人在茶余饭后当成饭后甜点一样被说三道四。说的最多的是她的叛逆,她的与众不同,还有她的性取向。

她的所有离经叛道,全部像被放在放大镜里头一样被人信手拈来说长道短。

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本是要意兴阑珊的回房间,却在折角处听见背后议论小姑的只言片语,梧阳倚在门边,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他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任何对小姑不好的话来。就算那些人稀里糊涂算起来是他的长辈,那也不能够。

他挑了挑眉毛,腹诽的想着,如果不是这些喜好嚼舌根的老婆子,估计小姑也不会那么不爱回家吧……

小姑那倔强又坚忍的样子在他眼前浮现,他心里百感交集,居然就站在那群老婆子面前,还作势掏了掏耳朵,语气不客气道:“我说,就不能安静点儿吗?”

那些长辈们哪里经得他这么说话,刚想开口训他,他又一句话堵过去,“刚吃饱饭就说长道短,也不当心伤到了舌头。”

那些老婆子们面面相觑,却无话可说。让她们想不到的是,平常在叶家里头默不出声的叶家大少,会突然出现,对她们冷嘲热讽一般。难道这就是叶家的教育?不,在她们眼里,叶家教育出来的孩子,都应该是体贴而有风度的,更何况是叶家的长门长孙。

“是啊。”连梧阳也没想到的是,后头居然有人接了他的话头,“这里过堂风大,老人家很容易吹出头风来哦。”

梧阳回头,姐姐梧雅正在后头对着他眨眼睛。老婆子们心里怨怼,又无话可说,气的是,这两个毛头小子,当时还是抱在手里的襁褓娃娃,怎么这会儿牙尖嘴利堵得人无话可说呢,表面是让她们小心身体,可私底下谁不知道这是神马意思。不过一个是叶家长门长孙,另一个是叶家长辈手心里捧着的女娃娃,漂洋过海吃了点洋墨水,居然成了这样的造化。

老婆子们气得牙恨恨,不过又忌惮梧阳和梧雅两个人,只得背过身子,再在背地里嚼碎她们的舌根,碎碎念,碎碎念。

梧阳用力扯了扯衣服的领口,叹着,“这里好闷,还是出去透透气了。”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出门了,再没理会后面的闲言碎语。就让她们说呗,嚼呗,他又不惧怕她们说他什么。

最后梧阳和梧雅两个人都从叶家宅子里出来了,两个人又各自唤了朋友找乐子去。圈子大抵相同,便有人招呼着往一家清净的场子里去了。

他们这些人爱热闹,也爱冷清。这两者的结合,到最后的结果便是,找了这北京城里大部分人都进不去的某个地方闹腾。

车子在一堆四合院里七拐八弯,终于在一辟冷清的角落里找到了四合院的大门。门口都有人守着,看见梧阳的车子,很谨慎的让了进去。

四合院周围很静谧。偏偏在这么古朴美丽的院落里,给东家做了一些整改,诸如在门口立了小灯柱,又做了灯饰的牌子,弄得东不东,西不西,怪现代的。

这儿也算是新开辟出来的一个场所。装修什么的都还很新,大概是去年年底才给弄好的,知道的人也不多,左右两手数数也就差不多了。梧阳左右看了看,觉得这儿景致不错,而且选址很好,闹中取静,比平常那些在市郊的别墅里有意思多了。

梧阳边走边在想着,这么有意思的整改,就好像在故宫门前开一场西洋音乐会,什么小提琴,什么交响乐,和故宫的背景融为一体。大概就是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让他突然对这个地方的少东家,萌生了一些兴趣,也不知道是谁出的点子了。这让梧阳一晚上郁闷的心情忽而有些好转,或许今晚是个不错的夜晚也说不定。

“这地方不错。”他踏进里屋,朝四周看了看。就算是在半夜的时候,他也是一副西装笔挺的样子,连领导也没有失掉半点的分寸。

进了门,里面也不过坐了有十来个人,还是老样子,打牌的打牌,品酒的品酒,但格调还是不差的,也没有了一些乌烟瘴气的人。

; 一桌子男男女女都是认识的,不过是点个头的事情。刚好有个人离开,在牌桌上留出一个位置,梧阳开始坐下来,静心打牌。

今晚的手气太好,以至于他玩了几场就搁下了。都怪旁边的人,老是在耳边吹嘘一句什么,“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赌场得意,情场失意。”

他本来不是迷信的人,听着听着却觉得没了瘾头,在洗手间出来后,依在古朴的屏风后面,望着窗外那四溢璀璨的星空,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姑也还没有离家,元宵的时候,叶家宅子里是最热闹的。

那时候小姑一放学,他就腻歪着她,缠着她和他打架,翻跟头,爬树,掏鸟蛋。以前的日子仿佛怎么过也过不完,晚上总是累得一沾上床就会沉沉睡去,远不如现在喝了酒,却还只落下头疼的毛病,睡眠质量却始终那么的差。

他不过怀念小时候明媚的星空下,小姑轻轻把枪撂在肩头,朝着他英气的说:“走,大侄子,今天是元宵,我们一起看月亮去。”

思绪飘得很远,冷不丁的就被烟头触到了指尖。梧阳把烟狠狠的抛出去,却在后头响起了一个很不受人欢迎的声音。

“叶大少,我们又见面了。”林斐济欺负近他,“你在四处看什么?”

梧阳回头,眼也没抬,“噢。林大公子。”又玩味的笑起来,“我在看四周有没有摄像头什么的……林公子,你也在担心这事,不是吗?”

“哼。”林斐济从鼻孔里闷哼一声,眼里满是鄙夷,“不就是一件破事么,值得你们个个哂笑。”

“……怎么?”梧阳挑眉。

“呵呵。”林斐济皮笑肉不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骇人,“叶大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给我下的篓子。你有什么弱点……我还会不知道?你心里真正在意的女人……”

第33节 第33章

林斐济皮笑肉不笑,眼里的光芒锋利像能割人:“叶大少,我还会不知道你的弱点?你心里真正在意的女人……”

梧阳一怔,顿了顿,但很快笑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嘴是抿着的,眼里闪过温柔的神色。

“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女人?也罢……”他大大方方征求对方的意见,“就算被你知道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女人,又如何?”

看着梧阳脸上变幻不明的神色,林斐济很快肯定自己心里想的事情是正确的,他笑着,“没什么,只不过是突然想起来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哦?想起来什么?”梧阳饶有兴致的问,心里却掠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那个盘桓在他心里很久的一个名字……

叶胜岚。

林斐济双手搭在门把上,掏出来一沓照片,笑得放浪形骸,叶梧阳背地里给他使绊子,害得他鸡犬不宁,刚巧拿到这么一叠好东西,他自然不怕拿出来欣赏,狗逼急了还会跳墙,面前这个人看着无害,却让人不得不防。

梧阳倚在柱子上,幽幽的看着那一叠厚厚的东西,只用余光瞥过去,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慢悠悠给自己点了支烟,低头,再把烟夹在手上,淡淡的光圈照在那叠照片上,依稀可以看见放在最上面的一张里头,他穿着灰色上衣,赶的风尘仆仆,拥住了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虽然面容看的不清楚,但他还可以辨认出那天的情景,不过是去机场接程若秋的间歇,两个人一时激动便拥抱在一起了,但也不过电光火石的事,居然就被拍下来了。

梧阳皱了皱眉头,不发一言。

他的脸色被林斐济看在眼里,抽出最上面一张,绘声绘色啧啧说着,“看看这张,在候机室里抱得好紧,骤然一看,好像久别重逢的恋人……哈哈哈哈,叶大少,你说要是放在头版上,另配一个昔日旧爱归国激情相拥的名字,这期的报纸杂志会不会疯卖?”

梧阳仔细看了看照片,笑得从容:“显然。”

眼看梧阳还气定神闲,林斐济气得牙狠狠,再从照片里抽出来一张,开什么玩笑,这叠照片可是他出了高价钱从四面八方收集来的东西。全是编辑部里从主编手下掐下来的照片,按照他们行内的话来说,就是没办法发稿子的照片,拍了也是白拍,好在摄影师还留有底片,他二话不说从摄影师手里买下这些照片,图的就是买叶梧阳一个不痛快。

“你自己看看,这张。”他把照片大方递过去,“如果看不够,我这儿还有很多。”

“不用看了。”梧阳随手翻了翻,也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报社摄影师那么无聊,一看就是24小时跟着他不间断拍摄,连他前些日子交的女朋友,身边有几个女伴都给挖出来,搂着女友出入会所的,甚至彻夜不归的,赫然在目。

但他根本就不怕,他还不是任意给人拿捏的软柿子。但凡这些照片有一丁点被发表的可能,此刻也不会在对方手上。要是对方也想像他一样搞这些小把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也太过可笑太不入流了。

梧阳简单一晒,就要撂手走人,却被林斐济一句话激得汗毛直竖。

他说的是,“我觉得学你耍手段很掉价,于是我想出来一个更好玩的……比如说,把这些照片拿给你的小姑看,你说怎么样?”

梧阳眼里掠过一丝锋芒,很快消逝不见,像被看穿什么似的,老大不开心的说,“林斐济,你在开什么玩笑?”

“脸色果然很差。”林斐济似乎都可以听见叶梧阳咬牙切齿的声音,刚要说什么,已经来不及去反应,就被人重重的打了一个勾拳,正好打在下颚上。力道不重,但让人牙齿发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下巴火辣辣的难受,连同喉结都滚烫滚烫的。

“唔……”林斐济的眼神错愕的停留在眼前这个怒气冲冲的男人面上。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全身毛发都要倒竖起来。

他在林斐济耳边,一字一句低吼道,“你他妈别拿叶家的人来开玩笑。”

“呵呵,呵呵呵呵。”林斐济不怒却笑,双手蜷着,反手在自己下巴上抚了抚,还好没有血,却让人疼得要命。如果真要交起手来,十个他都不是叶梧阳的对手。

虽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但叶梧阳和他们这些人很不一样。从小成绩就好,身手也好。练过十年散打,谁都没办法近得了他的身。小时候他还有一点发胖,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发疯了一样的要变强。从此之后,就没有人能够打得过他了。

或许还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小姑叶胜岚。不过这些东西通通都不是今晚的焦点。

林斐济心里头转得比谁都快,他还有别的办法。把之前在叶梧阳、叶胜岚面前丢掉的面子,通通都讨回来。

易地而处。形势突然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林斐济本来是占下风的,此刻嘴边却还是笑嘻嘻的,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掌握到叶梧阳心里一个很大的秘密。

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知道,也从来没有从这方面想的秘密。

如果不是那只言片语引得他勃然大怒,或许连林斐济自己也不会相信。

叶家的大侄子会喜欢上叶家大小姐叶胜岚……

妈的,这怎么可能!?

林斐济嘴上没说话,心里算盘转的飞快。他从梧阳蓬勃跳动着的心跳脉搏声,还有紊乱的呼吸里闻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

或许,他可以孤注一掷一些。谈判桌上,本来就是如此。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差的,不过是每个人心里最后的筹码。

他赌的就是,叶梧阳心里的那个鲜为人知的筹码。那个连他自己都要瞩目的叶大小姐。

二十多年来,梧阳的脸色很少有这么难看过。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的照片会落入别人的手里,还被发表了出来。原来是你小子算计我,从上回在马场上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你知道吗?你看你小姑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林斐济脸上笑嘻嘻的,“叶大公子,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错。那样专注的神情,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你的脸上,现在想想,真是太可笑啦。”

“啪啪啪。”梧阳鼓掌,颚首赞叹着,“编,接着编。”

“……区区叶家叶大,会喜欢上自己的嫡亲小姑……哦哦,我好像忘记了……”林斐济把声音压低了,再压低了,却极其恐怖的钻进梧阳的耳朵里,“叶家大小姐,她,好像是抱、养、回、来、的。”

“叶家长门长孙,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却偏偏喜欢上……一个不能得到的女人。”看着梧阳的脸色,林斐济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过分了。

“叶梧阳,有时候我也想知道,喜欢上自己的小姑,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我没空在这里陪你瞎扯。”梧阳定了定神,连眼皮也没抬,却不过淡淡说了句,“除非你想在这里被我打趴下。”

“叶梧阳。”林斐济突然说,“你就那么肯定,被打趴下的人不是你?”

“让开。”梧阳不想再让他借题发挥下去,长腿一伸,就要从前面跨过去,右手扯了扯领带,眼风那么一带,就在屏风后面,不经意看见一个人。

恍惚的,在灯光下带着迷离的色彩。像是一场梦,又醒不过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小姑?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斐济用一副看好戏的目光看着叶梧阳,很好嘛,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但又刚好正中下怀。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本来这件事如果不提,那么谁也不会把这些事情想到一起去。但是今天晚上叶梧阳身上环绕着的奇怪的气场和诡异的脾气,不得不让他多心。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似的换,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在会所里,谁没有女伴,没有过逢场作戏的时候。但叶梧阳,他就真的有那么一个怪癖,就是当有某个人在场的时候,他身边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甚至林斐济还看过他当场把女人抛下的场景。当时他很不解,现在所有的事情都锁定在一起,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叶梧阳不想让他小姑知道他和别人在一起。在某个人面前,他总是急切的想要撇清和周围任何女人的关系。只要她在,他就是一个人的。甚至于正儿八经交了女朋友,也从没敢往家里头带过。他那点破事谁不知道呀,偏偏就他一个人蛮得兴高采烈。谁一提起,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发火摆臭脾气。

林斐济回头,如果说刚刚他的猜测只是五六分的话,现在他已经拿捏了**成。他没多说,不过是试探性的问了句,“你知道我刚刚说的有趣的事情是什么吗?我在想,如果把叶家大少的风流轶事告诉某个人,不晓得会怎么样?”

叶梧阳面色铁青,冷哼,“你想吓唬谁?”手上却拉过门锁,嗒的一声,把外面的人隔绝开了,连带那个在门缝里闪过去的身影。

林斐济笑得从容不迫,缓缓的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套在一旁的衣架上。

“叶梧阳,我们不如来做个交易吧?”林斐济把双手折合在一起,松了松手骨关节,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如果你敢动我一下,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诉叶胜岚。”

话音刚落,他的一记有力的下勾拳,就狠狠的打在梧阳脸上。

啪的一声,旁边的花瓶也被这样的力道勾住了,掉落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哼哼。”叶梧阳身体巍然不动,眼皮子也没皱过一下,仿佛这件事是很好玩的事情。

“叶梧阳,今晚就陪我玩玩吧。散打,你不是最在行?”林斐济挑了挑眉,他早就看对方不顺眼了,这回让他逮着机会,还不让他好好借题发挥,他就要憋屈死了。

接近厕所的隔间里,时不时的发出来一些东西被打碎的响声,终于惊动门外的人。

门是从里面被锁住的,叶胜岚叫人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骤然看见里面的情景,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皱了皱眉头,看见里面揪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平常穿着得体,在外面多么得意的两个人,怎么这会子全成了泥土堆里头两个扭打的五岁小孩?

西装外套倒是好好的挂在衣帽间里,衬衣已经被扯得凌乱不堪了,扣子倒是还好端端的别在衣服上,不得不佩服它们质量太好,怎么揪都揪不出来。

再看看那两个怒气冲冲,试图把对方打垮的人,林斐济倒还好,身上没太严重挂彩。倒是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从小练了十多年散打的大侄子,被打得够呛。脸上都足够开个大染坊了,青一片紫一片的,手上脚上应该也受了不少伤,看起来惨兮兮的。

地上更是凌乱一片,古董花瓶,屏风什么的散落在各处,看起来好像惨遭劫匪的清洗。

这两个不让人安分的家伙……叶胜岚大跨步往隔间里面走,后面的人因为里面怒气冲冲的气场,谁都不敢走近半分。也只有她敢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去了吧,大伙这样想着。

叶胜岚看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看看两个脸色都十分难看的男人,口气不满的说,“现在是怎么来着?拆房子来了?还是闲得慌没事干,来我这儿砸场子来了?”

第34节 第34章

梧阳的脸色现在比谁都要难看,活像一块大猪肝。

他身上脸上都结了彩,脸蛋开花不说,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从小到大,他哪里碰到过这么狼狈的时候,更别提在这么丢脸的时候,居然被他小姑看见了,还笑嘻嘻的走过来,用那种冷淡得和冰窖一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小姑每距离他走近一分,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那个该死的林斐济,他在心里狠狠的咒骂着。

她说……这里是她的场子……梧阳简直要把眉头给拧出皱纹来,深深浅浅折成一个“川”字形,他的眼神在悄悄的游走,脑海里翻覆着的是,刚刚自己走进来的时候还在想什么?似乎想的是这场子的少东不知是谁,还想着有机会要见一见攀谈几句,没想到居然是小姑叶胜岚。

就这么误打误撞也还是撞见了,这算什劳子的缘分?

梧阳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小姑她什么时候染指这些会所的东西了?平常她的场子不多,但好歹自己家也有人照应着,现在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搞的场子也越来越多了。这么一个地方,也不知道爷爷和父亲是知道不知道的。

他心里那么想着,嘴上也没有多好受,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受。

“你什么时候又开了这个场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叶胜岚双手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怎么,大侄子,我要开什么场子,难道还要和你报备?”

梧阳不置可否,挑了挑眉,眼神聚在小姑穿着大靴子的小腿上,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也不知道是什么沉重的东西,黑压压的坠在头上,挣得人头晕脑胀。

他想解释什么,嘴唇突然变得很干,喉咙干涩,像有什么突然一涌而上,凝在了喉咙里,一嗓子全是腥腥的味道。

他撇撇嘴,说的却是,“早知道是小姑的场子,我就是被人打死了,也不能在你的场子里丢脸……”

他的眼睛微微向上抬,却看见她探寻又飘忽的眼神,怎么她的眼里全是关切呢?他不希望看见她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他的手想向上扬,又觉得头痛欲裂。

“我知道你丢不起这个脸……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梧阳把手探在自己头上,才发现满手都是鲜血。

猩红的,微微发涩的刺目的红色,从他后脑勺到额头位置,沿着他的太阳穴游走,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在闭上眼睛之前,他听见小姑的一声低呼。

“靠,你居然流血了……”

他低声笑,声音微不可察,“……我很抱歉。”

她咬牙切齿,“靠!”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她的咒骂。

在叶梧阳二十几年的光辉岁月里,从来没有被人打得需要入院并且住院观察的前科。

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看着身旁这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床单,他忽然觉得自己忒憋屈了。

半夜还要跑医院,要是被家里的人知道了,还不被父亲给打个半死。梧阳的头已经被细致的包扎好了,刚拍了ct片,医生瞧他的症状,诊断有轻微脑震荡,二话不说直接留他在医院过夜。

和梧阳相比,林斐济也好不到哪去,他的那一个下勾拳,直接让他的下巴脱臼。林斐济骂骂咧咧的声音一直漂浮在医院里,两个人怒气冲冲的,差点又在医院里头打起来。

跟着他们一起来医院的,还有会所的东家叶胜岚。

此刻她双手交叉环在臂前,眼睛半眯着,对眼前那个头部包裹得像粽子的大侄子,用眼神巡视以示关怀。

纤长的手指在床边的柜子上有节奏的打着拍子,她在等,等一个理由。

但梧阳就是那么倔,她不问,他也就不说。

两个人在病房里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竟也就一言未发。他等着她开口,她等着他解释。大眼瞪小眼,最后是小姑顶不住了,长靴在病床前踱来踱去,长长吸了口烟,耐不住问他,“大侄子,你就不能好好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了?”

以她对他那么多年的理解,今天晚上的情况显然很不对劲。她自己的侄子是什么身手,她心里自然是清楚得很的,更别说不久之前他们还曾经交过手。连她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险些在他手下尝到苦头,更何况那个看起来肥头大耳但实际不堪一击的林斐济?

他到底是哪条筋不对了,才由着自己被人那么一顿狠揍?在她的记忆里,似乎除了她之外,就从来没有人能够从他身上捞到好处。

如果他受伤,别人一定会比他伤得更严重。

反正除了她,很少人能够让他受伤。要知道他练过多少年的散打,那些师父受了父亲和大哥的嘱托,也不是白教的。她的大侄子,也不是白白给人挨打的。

她可不想叶家的人在外头给人白白当成沙包。

反正基于叶家人和梧阳小姑的身份,她必须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更何况,今天晚上还是在她的地盘闹的事。

她就更没有理由置之不理,闭眼做甩手掌柜了。

但是瞧瞧那个嘴唇紧紧抿着的大侄子……她有点想要翻白眼了。

要他说真话,比打败他更难。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在他粗犷的下颚线上勾了勾,眼神似漫不经心瞅过他的,再在他伤口上紧紧捏了捏。

他吃痛,嘴唇抿着,喉咙咕咚一声,始终还是逃不开她的目光。

“现在知道疼了?刚刚挨打的时候怎么不反抗了?”她质疑,口气里却是淡淡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活像是在说,你看吧,平常就老在爱外头滋事生非,现在被揍了,你倒是安心了,也算是活该。

梧阳的嘴还是紧紧闭着,她的话,显然对他不受用,撬不开他的嘴。

她在他对面搬了一张凳子反身坐下,腿很长,架在一旁,架势十足的说,“哟,还有节气了,刚才怎么就不晓得还手了呢?你是欠他的还是欠他的还是欠他的呀?”

他这才无力驳辩了一句,“有还手。”不过是在最后忍不住了,才给了他一拳。反正那人也伤的不轻了。

“叶梧阳,你今天当我是傻子哪?我问你当时为什么不还手,你他妈就不可能被人给揍成这副鸟样?!”她的口气不容置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就憋屈。

她就是看不得自己家的人受委屈,一丁点都不行。偏偏自己的大侄子是个闷葫芦,非常沉得住气,于是在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脾气狠揍他的时候,门外却忽然多出来一把让人十分讨厌的声音。

“哼哼,叶梧阳,你也有今天。”林斐济站在门口,因为下巴被打得脱臼了,说话还是很不利索的。但是一看见梧阳那个斗败公鸡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来踩上一脚,看他那副悲愤又不得发作的样子,他心里就有报复性的快感。

论打架,他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谁让他拿捏到他的软处了呢。

此时此刻,他心里在意的女人也在场……林斐济差点就要掩嘴偷笑了,在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如此好玩的事情,那就是威胁叶梧阳。刚刚他已经在他身上得到甜头了,现在他不担心再故技重施。

于是在看见梧阳和叶胜岚都在病房里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甚至没理会自己还有隐隐痛觉的下颚,就旋风一样冲了进来。

哼哼哈嘻,他真想用双截棍……什么兵器最喜欢双截棍柔中带刚……他想要舞得风生水起……反正他林斐济得不到的女人,他叶梧阳,也休想得到。

况且,那人还是他的小姑。

梧阳看见林斐济,“你进来干什么?”

林斐济身子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大半个身体踏了进来,“我来看看你,伤得严不严重,要不要劳烦老爷子帮你给请个假什么的。”

“随便,鸡毛蒜皮的力气,伤不了什么。”梧阳几乎是冷冷的说。

“你……”林斐济的脸顿时变色,却又摇头,“叶梧阳,你可别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梧阳不在意,“你还嫌伤得不够重了?”开玩笑,自己刚刚那么忍辱负重,白白挨了这兔崽子的打,不就是为了那件该死的事情么。现在小姑也在场,要是这口无遮拦的人说出去了怎么办。

“嗯哼,你知道我这下巴伤得很不舒服,一不舒服就会乱说话……”

叶胜岚几乎要把烟抽完了,看着这两个男人在面前唱双簧,倒是觉得稀奇得很。这帮太子爷,每天斗气的事儿,还会少么?也算见怪不怪了。但是她的大侄子会动怒,也算是稀奇事儿一件。改明儿她真得去问问林斐济,究竟是用的什么法子,让她的大侄子伤经动骨。

那头梧阳已经快要抑制不住,手上捏成拳头,就差没把林斐济给扯出去再狠狠揍一顿出气。这个时候了,他还唯恐天下不乱,真让人窝火不是!

就在两个人推推攮攮,口角争执的时候,梧阳再忍不住,直接给了林斐济胸口一拳。

这下情况彻底的乱套,两个人彻底的扭打在一起,梧阳更是对着他拳打脚踢,还好本来就是住院察看的人,用的力气并不大。可怜林斐济下巴还疼着,胸口又受了一拳,就是啥也顾不及了,张口就嚷嚷开,“谁还不知道你那点破事,不就是怕我把你的那些事情给抖出来吗?现在我就在这里说给你的小姑听……”

梧阳又是一拳过去,“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他越是揍,林斐济越是说的带劲,不过还好没揍几下,两个人就迅速的被叶胜岚给格开了。

她的长腿立在两人中间,直接把林斐济给扯了过去。看着像是劝架,但从她的口气里却能听出一丝压抑着的火气。

“林斐济是吧……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叶大小姐,难道你还不明白你的大侄子在外头做了什么事情?他偷偷藏着不敢让你知道呢……”

“哦?所以你就用这事来威胁他了?”

叶胜岚这话说得很客气,于是林斐济想也不想的,直接点头。

迎接他的是叶胜岚直勾勾火辣辣的一记拳头,力气丝毫不亚于梧阳的。

“林斐济,你他妈再动我大侄子试试,我让你今晚躺着出去这个大门,你信不信?”

第35节 第35章

林斐济还没来得及反应,叶胜岚的一记拳头已经伺候上他的右脸,呼得他眼冒金星,只觉得右边脸颊火辣辣的疼。

从来没有女人敢这么打过他,她还是头一个,并且下手还那么重。

他有点犯迷糊,挨打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还是不是个女人了?叶家老头子怎么就培养出这么两个怪胎来。一个阴翳,另一个暴戾,两个都是活脱脱的混世魔王,每天不打架就会浑身不舒服不自在。

要是他们两个人加起来打他一个,他铁定在这里吃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林斐济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反正又不是非得今天把架一次性打完,在这个节骨眼上,惹着眼前这两头发怒的狮子可不好玩。

今天晚上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林斐济其实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但表面上仍然能把话说得足够客气,“好,你叶大小姐护叶家人护犊子,我今天是管不着了。”

他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但显然叶胜岚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她双脚一勾,直接就把门扣搭上,眼眸抬起,似乎是嘲讽的说,“怎么,林公子现在想走了?”

林斐济见她神色桀骜,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还没开口,就见她眉毛一挑,伸手直接把他撂倒。

“林公子倒是说说看,刚刚是怎么把我叶家的人打伤的?我也好替我大侄子讨个公道不是。”

叶胜岚说话做事本来就雷厉风行,现在这副架势,不要说是林斐济,就是梧阳也没办法奈她何。谁不知道叶家大小姐说风就是雨,性格脾气比叶家老头子都倔。认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都拉不住。

连梧阳也看出来,今天小姑是真的被激怒了。瞧她那凝固着的神气,还有不让林斐济走的那架势,虽然表情还是淡淡的,但是凌人的气势就是不言自明。

她是在生气吗,因为他被人打了?还是因为刚刚林斐济和她说的那些事情,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也是叶家的人。而她不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底下,看见叶家的人受欺负?

这想法在他脑海里冲撞,一时之间找不到方向,那头小姑已经连消带打,林斐济扛了几下,简直快要扛不住,又不好真撕破了脸皮和小姑打闹起来。

毕竟他和林斐济打架,可以说是切磋,但如果林斐济胆敢伤了小姑一分一毫,那就不是可以简单解决的事情了。在爷爷那儿就说不过去。小姑叶胜岚是什么人哪,那是叶家的掌上明珠,谁都碰不得的人。

但林斐济今天也着实被打得够惨的了,看他那灰头土脸一个劲儿躲的样子,梧阳掏出手表看了看时间,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架住小姑手臂,淡淡说了句,“小姑,算了。”

他鲜少在外面这么正儿八经的叫她“小姑”,而且还是在外人面前。这么一个称呼对她而言,还是极有震慑力的。随着她动作的停滞,林斐济也很快的从门边呼啦溜走了。他被打的不重,但狼狈不堪,想来以后都不会敢来招惹他们了。这样也好,少了个烦心的事。反正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也不至于到要闹僵的程度,毕竟双方都挂了彩,真要追究上来,两边都不好看。也正是因为这样,小姑今天晚上才会打他打的那么尽兴。但梧阳是真看出来小姑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嘴抿着,半天不说一句话。

他是知道她的脾气的,也陪着她傻愣愣在那站着,还没回过神来,肩膀上十分酸楚的地方已经被她重重的拍了一掌。

她没好气的朝他翻了个白眼,手上的劲头没有一分懈怠,存了十分的力气就往他肩膀上招呼过去,“好啊,大侄子,就会使唤我别动手,你自己说说,怎么尽在外头惹是生非呢?”

她拍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半分没有减少,他咬牙支撑了一声才没有发出大的声响,胳膊差点就被她卸掉了,她还那么用力,这个小姑,真是不用点心力都不行。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反正今天招呼来的架不是他起的头。

他反而好整以暇的躺好坐直,在夜幕下,忽然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

“你在意吗?或者说,你担心我在外头惹事生非?”梧阳笑着叹了口气,这句话,他也没有希冀得到什么强有力的回答。

“当然。”小姑几乎不假思索,“你是我的侄子,我不护你还像话吗?”

“如果不是呢?”梧阳的呼吸停滞,他在斟酌,在思考怎么开口,“如果我不是你的侄子,我不是叶家的人,或者你也不是……”

她很快打断他的话,“我本来就不是叶家的人。”

他知道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摆了摆手,很努力的想要解释自己的本意,苦笑着,“小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失去所有耐心,今天晚上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对他所说的事情,都毫无感觉,丝毫不在意吗?”梧阳深深凝视她的眼,试图从她眼里发现什么,“你不在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

他已经尽力说的和缓,让自己的情绪稳定再稳定,但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她似乎是云淡风轻的回了句,“不在乎啊,一点也不在乎。”仿佛说的就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凝视她的眼,在里面摸索不到什么东西。

她没有在骗他。这使得他十分恼火。这算哪门子的关心?明明刚刚还在为他的事情大动干戈,在医院里不管不顾和别人打架,现在又将他的事情说得淡淡,他就那么不值得她关心吗?还是说,她压根就不会理会他到底有过多少女朋友,在外面风评怎样?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这些事情好像永远都只有他自己在纠结,于她而言,不过浮云而已。

他站起来,艰涩的朝**卫生间走过去,差点踉跄踢到地上的电线插头,牵动了手上的旧伤,他忍不住皱眉头,“唔……”

她回头,“怎么了?”

“太闷,我去洗个脸。”他语带不爽的朝浴室大门走去,他那狂热的脑子,是时候需要冷静了。

梧阳就站在病房里头的卫生间用没包扎的左手洗脸,水流哗啦啦,门没关,恰好可以在镜子上看见小姑倚在门边静静抽烟的侧脸。

她居然还没有走。

她的侧脸美好,安详,但又充满了静谧的侵略感,就像……一只随时实地能够安静潜伏着的狮子。她的头发依旧很乱,让他很想要用手去帮她整理干净。

此刻月光很美,其实并不是很晚,月色狡黠,他对着洗脸台前的镜子发呆。

估计连梧阳也没有想到,她心里想的,居然是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时候梧阳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和她一起被塞到了夜行军里头去。他还是毛头小子,但体格已经很强健,就是脸上还肉呼呼的,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刚洌,圆乎乎活像个年画娃娃。那时候晚上特别的冷,还要在半夜里头听从行军命令,号子一响,三分钟内必须穿戴好衣服冲到前面去。

那天晚上她就隐隐感觉肚子胀涩,心里顿时明白了三分,捂着肚子看着天色渐黑。她是最不待见这样的事情的,也鲜少会让人知道自己这样的事情。不是她看不起女人,而是她极其讨厌这样脆弱的时候——她一直就很痛恨自己女人的身份,这让她在很多时候诸如打架、行军、做体能训练的时候会产生亚于男人的想法。

她一直想让自己变强,那样才能衬得上三哥,能够做一个和他匹配的人,或者至少能够在她那无所不能的三哥面前有点儿面子。但女人的生理特征,就像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魅,会在每个月突如而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她半眯着眼,终于在半夜听见号响,利索穿戴好衣服后,一蹬下床,就觉得一股暖流自腹下一直蔓延下去,在这寒冷又迅疾的夜晚里,让人心里发寒。

她果断的扭头处理好再找到队伍站到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军令如山,压在身上,就不得不受处罚。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抱恙,那么什么样的处罚都难不倒她,只不过那天她的腹痛如铰,跑了校场几圈就再也起不来了。

后来呢?

叶胜岚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后来的事情发生得让人猝不及防。她的那个在军校里头低调得跟什么一样的大侄子,全年成绩好得不得了,让父亲大哥们交口称赞的大侄子,就在所有人面前,狠狠的把那连长给揍了一顿。

如果当时她能够跑出去解释一句,或者劝他一劝,那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事了。可她那个大侄子,就真的是一句话不说,把人往死里打,把那连长一条腿给打折了。

教官们把他资料一打开,名字一报上去,不得了,居然是叶家的人。父亲和大哥连夜就赶了过来,直接把大侄子绑在校场上,用皮带抽。

问他为什么打的人,他不肯说。鞭子再抽,问他为什么,就是死不开口。他那闷葫芦的品质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反正就是死死咬住嘴,一句话也没吭过。

那么多的人,就在那儿围观。这是某某某的孙子,叶家的长门长孙啊,谁谁的儿子,刚刚就在这里把人给打折了。

叶胜岚几乎可以想出父亲那时候生气的模样,她赶到的时候,对大侄子的严刑拷打已经过去了,只看见父亲把一根手指粗细的皮鞭给打成了两半。而大侄子已经挺不过去,直接晕掉了。

她跑过去,问,“为什么?”

父亲眼皮也没抬,声音显得很疲惫,“就冲着他的名字,他是叶家的人,就不能在外头和别人有区别对待。”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父亲搞了一辈子的阶级斗争,戎马半生。他最恨别人拿着叶家的旗帜在外头耀武扬威,就二叔在工作的地方喊了几声我是谁谁的儿子,也被训得老惨。

那夜之后大侄子被架着去了医院,躺在医院里头生不如死治了两三个月才好。但从此之后,也就没有再在外头犯过事了。唯一的一次,也不过是因为她。

往事和月光一样搅得胜岚的心里发麻,和着水声,在心里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她在心里默默的问着自己,要不是因为曾经发生那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今天的情况,她是不是也会和刚才一样,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他是她的大侄子,是叶家的人。

但她那刚硬的心绪就被往事的柔情冲淡了,在这样温和的月光下,她突然发现对他的排斥也没有那么重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默默的被冲淡。

她抬头,才听见他在浴室里头喊她。

“小姑,我伤口进水了,挺麻烦的……能进来帮忙吗?”声音明显有着犹豫和踟蹰。

“不……”她开口,其实她的大侄子很少开口求人,想起以前的事情,心又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忽而改口,“……我说,大侄子,你就不能给我长进点儿吗?”

长腿一跨,就朝浴室走去。

后来,她才知道,她就他妈的不应该在这病房里头待那么久,她那大侄子,不仅不长进,而且还不安分。

第36节 第36章

叶胜岚记得的没错,梧阳几乎就没有开口求过人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错了什么药,洗手盆的水流大得惊人,水声哗啦啦的响,胜岚推开门,走上前,眼明手快的把水龙头关了,就看见梧阳气急败坏站在洗手盆前,衣袖上都沾湿了水,衣领前也喷了零星的水汽,脸上写着不悦。他的手上包了绑带,为了避免手上伤口再次沾到水,此时颇为狼狈。

胜岚似乎叹了口气,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身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什么性格简直闭着眼都能猜出来。现在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赌气。

眼看他手臂上的纱布隐隐见了殷红,还有一点被泼湿的水渍,她低着头,顺势把他的袖子向上挽了挽。

一时之间,就好像又回到少时亲密无间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她还是扛着枪在大院里头横行霸道的叶胜岚,他还是像年画娃娃一样跟在她后头打架的呆头呆脑的大侄子。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她三岁的时候,他才出世,往后他拖着长长的鼻涕,看见她就咯咯笑着。她很少抱过他,他也从不粘人。全身软绵绵的,抱起来像个金元宝一样圆润,脸庞也是圆乎乎的,直到长大了,才开始有棱有角。

其实他一直都在隐忍,他的性格根本就不像他所隐藏起来的那样。层层剥开,他终于露出他身上的刺。

他们两个人互相躲着,又互相防着,谁也不肯卸下来,就这么死扛着。或许应该说,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太过相像的缘故?

她笑,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臆想很没意思,想着想着又抿着嘴角笑起来,却突然警觉头顶有一大片阴影覆盖上来,掠人的气息阵阵逼过来。

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差的不多,她的额头刚好在他鼻翼处,可以感觉到他喷发出来的轻轻浅浅的气息。

她屏住呼吸,用眼神撇了眼,就像狮子护住自己的领地,语带不爽的说,“大侄子,你干什么?”

梧阳没说话,全神贯注只是盯着她的眉毛她的眼,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他们有多久没有这么靠近过了?有多久没有带着敌意互相试探了?

心底的一处渐渐放软,却接触到她似结冰的眼神,还有冷冰冰的话语,问他想干嘛。

他有些气结,不过温情了些许,本来以为快要打破僵局,她又筑起厚厚的冰墙把两个人隔绝开来。

是不是两个人,这么走下去,会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结果?这么一想,他心里就隐隐有些绝望的念头。

偏偏这个世界这么大,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是他想要的。

他本来就是在地狱里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往上浮沉。但是如果连她也不接受自己呢,她是必然,也不肯和他在一起沉沦的,那么他一个人一直走这条路,走到尽头,是有多么孤独。

他被这样的想法打垮了,瞬间像少了力气,差点就要耷拉在她肩膀上,嘴唇只是从她的额头至太阳穴边,轻轻划过,带着一丝不忍和怨怼。

他说,“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

她像被他所蛊惑,发出来的声音连她自己也不能辨明,“什么?”

他再重复了一遍,“我……我不是林斐济说的那样,或许你不知道,但我不是那样的人……”他试图辩白,却发觉语气苍白无力。

叶胜岚觉得莫名其妙,摆了摆手,“没事瞎解释个什么劲。”她又不爱理他在外头的这些桃色新闻,对她来说,只要他不在外头惹是生非胡乱打架给别人添乱就成了,倒不指望他能够怎么个清清白白。

况且,她自己也不清白呀,哪能以己度人呢。

他语气重,看着她,“可那对我很重要……”嘴角浮现起一缕若隐若现笑纹,“可是,很明显的,你根本就不在意,是吧?”

“这个……”叶胜岚皱了皱眉头,这大侄子今晚估计是吃错药了,非要在这么一个问题上瞎闹腾,闹腾个什么劲呢,她又不指望他在外头怎么安分守己。

“我还真不在乎。”她很轻巧的说了一句。

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砰——”梧阳极愤怒的用腿吧门撞到一边,咔嗒一声,门扣到了锁,自动关上了。

他整个人伏在她肩膀上,深深吸气,再吐气。

“可是,你知道吗……”

他咄咄逼人的逼近了她,两人越靠越近,就差睫毛碰到睫毛了,“我他妈就指望你在乎!”

叶胜岚心里又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些她觉得是自己偶尔喝多了,才会出现的细碎的片段。

她原本只以为,她的大侄子只是想要猎奇,想要满足不同的**才会盯上她的身体。她眨眨眼,只觉得眼里泛出一些奇异的情绪。然而她的身体又算得上是什么呢,不过只是叶家收留回来的一具躯体罢了。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气疯了吧,因为想要表达自己的潇洒洒脱,所以才会疯了一样,想要和全世界为敌,在外头败坏叶家的声誉,怎么混乱怎么来,甚至男的女的都不忌口,甚至疯魔到在相亲的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去,差点活活气死叶家老头子。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毫无所惧的。但那一天,当她真正的走出叶家大门的时候,她突然害怕了。

像剥离了最原始的,原先的起点,变得没有方向,没有追求,再也走不回那条路。

行尸走肉,在她知道她的身世之后,的确有过一段很叛逆和颓废的日子。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走出来的,现在大抵也忘记了,再想起来,脑就涨得要命,回想起来的,不过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晚上,那个靡靡如香的晚上,像弓一般的身体,像箭一样的穿刺……

那个让人惧怕的梦魇,生生盘桓着,挥之不去。

她以为她能忘记,醉生梦死,她连三哥的事情都可以挥洒自如,却独独只有这一件,记得牢不可破。

她甚至想要诅咒自己那么牢固的记忆力,那让她觉得自己十分恶心。

她往后退了几步,想要摆脱开,那人却更加紧密的贴合上来,身体抵着她的,声音略带低沉,“你永远就只在乎三叔一个人!”

他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她的冷淡的脾性,对其他人其他事都置之度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他也不顾自己身上还有伤口,就这样把她护在门边,抵着她,将两个人之间的罅隙空间全部挤压掉。她折着身体,双目炯炯的看着他。

洗手间里的灯光是橘色的,在那样温和的光线里,他的目光尖锐暴戾,刺破了光的祥和。

她闭上眼,又睁开,却觉得他的目光如影随形,像芒刺在背,刺得人浑身都不舒畅。

骤然被他提起三哥,她眉头锁着,却不动声色,两个人僵持着,谁也没有多动一下,却在背地里较着劲。

他双臂扣住她的手,低头,小心翼翼想要亲吻她的眉心,她却先他一步歪过头去,张嘴便咬他的肩膀。

她很少咬人,现在这么一咬上去,就是用了十分的力。他哪里被打伤,她就故意咬哪里,像是他让她痛上一分,她就要他痛上十倍似的。

梧阳是受伤了的,当然不是小姑的对手,坚忍了很久,就在快要败下阵来的时候,病房的门却突然被人扣了扣。

有人在门外喊着,“梧阳,你在里面吗?”

病房的灯亮如白昼,梧阳用腿把洗手间的门关上,身体还抵着小姑的,脸上却轻轻皱眉头,朝着外头,“谁?”

外面有人怯生生说着,“是我,程若秋。”

这么晚了……梧阳看了小姑一眼,想要说什么,谁知外面那人更快说了一句,“刚刚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医院里,让我过来,我还以为是骗人的……梧阳,梧阳?那个……我能进来吗?”

那个该死的林斐济……除了他,还有谁半夜没事让人跑医院的。梧阳差点要咒骂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间隙,小姑突然走过去,想要扭开洗手间的门,梧阳眼明手快按住了她,用嘴型说着,“你想干什么?”

“开门。”

梧阳的脸色很快就暗沉了下来,双手罩着她的,“不行。”

叶胜岚停下来,有那么一瞬间,眼睛眯起来,“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梧阳已经接了她刮过去的拳风,生生受了她一拳。

他脑袋里有些不清楚,但身体还是死死压着她的不肯放手,像冥顽的老学究,抓着她的肩膀,固执又坚持己见的,“先不理她……我们的事情呢?”

回答他的又是一记漂亮的拳头,叶胜岚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她一次又一次用武力提醒着他,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似乎自己的身体就真的是打不死的,随便她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怎么揍就怎么揍。

她又不是第一次揍他。但下手还是很重。

他的双手都是冷的,接了她的拳风,双眼却炯炯,只一直看着她,看到她头皮发麻,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制着双手,他也不管自己的疼痛,只把她双手都握住了,高高举起,空出一只手,轻巧的钻进她的衣摆。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像来自炼狱最恐怖的魔鬼,“那我们的事情呢……你是不是忘记了……”

她的身体都是热的,接触到他的手指,泛出凉意,吓得鸡皮疙瘩都上来了,她不经意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太灵活,皮肤冷冽,像蛇,就那样嗖的钻了进去,让人猝不及防。

她挣扎,无奈手被他高高举到头顶,使不上力气。她的力气本来就大,奈何他的力气惊人,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本来就不在一个度量上。她怒视他,眼里快要喷出火气来,“叶梧阳,你再乱来我就喊人了。”

他的手像会认路一样,轻易的就识路而上,来到某个温软的地方,他两只手指只轻轻一握,眼里邪魅得想要让人一脚踹死。

他豁出去了,反而不在意了,对她说,“你叫吧,让别人都知道,叶家长门长孙,和他的小姑勾搭在一起。你想让他们都知道的话,就叫吧……小姑。”

第37节 第37章

浴室里本来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忽然水声大作,哗啦啦开得很响,遮挡掉所有其他的声音。本是夜阑静寂,却被这忽然来的声音搅破了原有的静谧。

好像有什么,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只觉得蹊跷。

程若秋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却是坐立不安,私自踏进病房是她不对,但她一直告诉自己,那是出于对他的关心。时钟上的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在这个时候来访,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有点狐疑。虽然说是临时收到一个不明号码的电话让她赶快赶到医院,却没有说明是什么事情,只是“叶梧阳出事”这几个字明显让她心惊肉跳,她在家里迟疑了好一会,才胡乱收拾了下打的赶到医院。

夜里很冷,虽然披了大衣,还是让人感到骤然沉重的寒气,说话都会有雾气。下车的时候,她哆嗦着手付款,的士司机看她慌乱的眼神,还打趣她道,“半夜三更的还去医院,是不是小两口闹矛盾了?”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会在半夜稀里糊涂的跑到医院来。眼皮子快要耷拉下来,一直打架,她又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下。距离她踏进病房的门已经有十多分钟了,里面好久都没有声响,隔着薄薄的门板,她又犹豫着,敲了敲浴室的门。

过了一阵之后,只有叶梧阳从里面喊出来的零碎几个字,“谁?若秋?”

“……”程若秋点了点头,却发现在里面的梧阳根本就看不见她。

“你还没走?”里面的声音好像在不耐烦,支吾了几句,却没来由的说一句,“你等等,我洗个澡。”

接着便是开水龙头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家医院的**病房里头水声大得惊人,隔着氱氜的水汽,似乎有什么被掩盖在里面了,叶梧阳的声音压抑着幽幽然让人听不真切,好像还带着沉重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夜里,带着一丝怪异的情愫。程若秋在病房的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又拿着遥控器随便选了选台,沙发上的花纹还有淡淡的花色,她的指甲留得长,就在上面不由自主的划圈圈,再划着圈圈。

她选这个时候来看他,是不是,来错了呢?要不然他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半夜洗澡呢?但他还能够洗澡,就说明伤的应该不是很重,或许他只是觉得身上伤着睡得不舒心,才会半夜起来洗澡吧……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直到这个时候,叶胜岚才感觉到这八个字的厉害。从小到大,似乎她从来没有领教过这八个字的滋味,还有这咄咄又骇人的气势。

让人意向不到的是,这样勃发的气势,居然是从她那从小内敛得不得了的大侄子身上发出的,这让她有一种被人戏弄了的感觉。转念又想,这又不是他头一回发疯,其实他比她还可怕,在发起疯来的时候,他甚至比她更加六亲不认。

更何况,他有承认过她是他的亲人吗?在公共场合里,他压根就不肯承认自己是他的小姑。要让他服服帖帖叫一句小姑,比登天还难。所以有的时候,她都用武力和他对话。——但明显到了这个时候,武力已经解决不了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他们之间,有更加棘手的,比如现在这个形势。

她的手还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隔着他烫贴呼出的气体,她被他紧紧压在墙角,身体动弹不得。男人和女人的力气相比之下,还是有一段差距,她深诘此道,每每和人打架,总是会取长补短,用更灵活的身体去打败比她更加强大的对手。但这招显然已经被她的大侄子识破,现在他已经清楚明白应该怎么制擎住她:在身手难以发挥的逼仄地方,她灵活的身手施展不开的地方,简直就是她的死穴。

他对于她的死穴,屡试不爽。

她其实内心已经气得爆炸,过了临界点,反而处变不惊。他的手已经漫过她用白色绷带所包裹的柔软,攻城略池,像会认路一样,直接攻占中心,并且随着手劲的大小轻挑慢拢,逼出她口腔里所有紧闭的气息。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乱了,心跳比平常快了半拍。

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魔鬼,沙沙的哑哑的,蛊惑人心,慢条斯理的说,“你叫吧,让别人都知道,叶家长门长孙,和他的小姑勾搭在一起。你想让他们都知道的话,就叫吧……小姑。”

她仿似被钉死在原地,半天挪不开脚步,好像一瞬之间被抽走所有力气,像极头顶上吊着的吊灯般垂死。

他不过仗着是她的侄子,就可以随意拿着他们之间这种亲密关系任意的挑逗她玩弄她,她再气不过,却憋了一肚子气,只淡淡说,“大侄子,你这是在威胁我?怎么,难道你会觉得,我叶胜岚会没有这个胆子去叫人?”

两个人对峙着,梧阳却是从容的笑了,依在她头侧,声音像蛊惑的风,吹入她的耳畔,搅起一湖春水。

“不不,小姑,我怎么敢威胁你呢……相反的,我还好怕你不敢叫呢。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从你口中说出这件事,让别人知道我们俩个有过怎样的关系呢……小姑,你就叫吧,我倒是想知道,你会喊出什么来。”

梧阳一口气说完这些,没等小姑反应过来,自己倒先笑了。他其实很少笑,特别是在这么凝重的时候,其实他的眉宇很大气,很少做出这样阴暗的事情,但对于他的小姑,他没有办法,既然使出浑身解数都没有办法把她留在身边,那么他不会制止自己做一些更阴暗的事情来。

比如强迫她,又比如,反其道而行。

他的小姑心气比他还高,从不被人威胁,但在这个时候,没想到激将法帮了他的忙。换句话来说,他求她喊,她就真的会由着自己的心气,不去喊。

看着小姑怔忪了一会的眼神,他知道,他这步险棋,算是走对了。

他的手已经游曳到她的西裤边,随着紧致的皮肤一路下滑。甫接触到他的手指,她像是不经意打了一个寒颤,身体哆嗦了一回,他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呢喃,“……胜岚,我很想你。”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

叶胜岚想也没有想到,她的大侄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事情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变化,从而到达这样的程度?

她的身体像不受控制一样,拳头握紧了,再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是打他一顿泄愤,还是任由他这样肆意在自己身上开采?

她拿不定主意,主意的原因还是他说的那句话,让她所有的想法都像按了停止键,随着他的那句话而灰飞烟灭。

她不是不敢喊人,对她而言,面子算个什么,里子又算个什么,事到如今,被他欺压成这样,就是拼了她叶胜岚三个字,把眼前这个混世魔法打发成个残疾,父亲和大哥又能拿她怎么样。

但终究,她还是有避忌的。“都是叶家的人”这句就如同一句魔咒,她纠缠在彼此的关系里,无法自拔。

如果自己真的喊人来,事态就会越加不可发展下去。最麻烦的就是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这还是从她自己口中喊出来的话。总之她现在是在自己的大侄子那里栽跟头了,还是栽的一大跟头,他挖了一个陷阱,让她不得不往里面跳。

“好吧,既然你想撩拨我,想和我玩,我们就来看看谁会比较吃亏。”

第38节 第38章

梧阳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程若秋早已在外面等了很久。梧阳湿漉漉走出来,就看见她低垂着头,手指还在不经意的抠着沙发上的底纹花卉,默默的坐着发呆,看见梧阳出来,这才恍惚的回过神来,“洗好了?”

梧阳艰难开口,眼睛却望向了别处。

这被程若秋误解成她是不速之客的意思,她低着头,试图向他解释,“刚刚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医院里,让我过来……”

“我知道。”梧阳显是累了,从浴室出来后,只径自瘫在病房中配备的沙发上,两只手撑在沙发边揉着太阳穴。

程若秋狐疑的看着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刚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人神色有多么不自然。平常受惯叶家严明家风的人,居然是赤脚走出来的,鼻尖还涔着薄汗,手上的伤口也裂开了,包扎着的地方渗着微弱的猩红色。

面前这个人大概是这个医院里最不合作的病人了,程若秋本来就觉得奇怪,大半夜的打架进了医院,包扎好了伤口,怎么还会劳师动众跑进去浴室里淋浴,水声开的老大,里头的声音古怪得不得了,隔了很久也才见到他出来,却搞得好像异常狼狈的样子。

程若秋还是知趣的按了铃让护士过来换药,也许是药效的作用,梧阳闭着眼就着沙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眼睫毛还在轻轻的煽着,嘴唇很薄。程若秋不好意思看他,眼神一闪,便盯在了浴室的门框上。

偏偏在一旁的护士还要笑得讳莫如深,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叶先生也是的,刚包扎完,怎么还跑去淋浴,你看你看,伤口又裂开了。”还用深不可测的眼神掠过若秋,看得她心里一惊一乍,好像害他爆线的人是她似的。

程若秋咽下喉咙底陡然升腾的沮丧,她应该说什么好?说她只不过夜间来探病,却不晓得碰上病人正在淋浴?

梧阳正闭着眼睛闭目养神,自然察觉不到护士“关怀”备切的目光,程若秋面子薄,只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尴尬干咳几声,咕哝着,“我去下洗手间。”

她刚说完,就看见梧阳下颚一紧,仿佛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他睁开眼想要说什么,程若秋却是早他一步,哗啦一声把门关了,隔绝掉梧阳诧异又所有所思的目光,身影消失在门后。

洗手间和浴室相连,程若秋眼珠转转,看看周围,不免咂舌,显然这个病房的洗手间装修得都比普通病房都要好。

浴室隔为一间,地上还湿漉漉的没有擦干净,都是水。刚才的雾气还没散开,整个浴室还凝着一股微微的血腥的味道。

程若秋四下打量了一小会,这才注意到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寒风徐徐的向浴室里吹进来——几乎就要把浴室里的温暖和湿气带走一样。

风就那么随意刮着,带起冷色的窗帘,只觉得连窗帘都像是人穿着翩诀的衣角,在风里胡乱翻飞。

程若秋抱着臂膀走过去,才发觉浴室的一扇窗户大开着,她走近,凉气就循着鼻尖吹过来,不由得还打了个寒颤。

外面这么冷。她朝着窗户往外探了探头。

这里并不高,住院部和急诊室划分开,在夜里很安静。夜里挂急诊的不少,但这里似乎有意和乱糟糟的急诊分开,四周还有遮天蔽日的大树。

程若秋皱了皱眉。

树下还停了一辆车子,里面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楚是谁,但有一点点猩红的火光在里头若隐若现。

应该是烟。

好巧不巧的,下楼的时候,程若秋看见刚才那辆路虎还停在那里。车子在静谧的夜里蛰伏,只有尾气轻轻吐烟,车里的人还在。

刚才程若秋坐的士来的时候,车子就被严令禁止不得开进患者住宿的医院大楼,现在这辆车子倒是很威武的停在这里,出于好奇,她顺带往车里头张望了一回。

她一眼认出车里那人,却真是一点也没料到居然会是叶胜岚。

她的形象大致如此,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依旧是短发,衬衫长裤,褐色军衣外套,整个人衬得干练整洁玉树临风,今天晚上坐在车子阴影里,神色却无比的悲凉。

叶胜岚拿着烟的姿势很久都没没有变,直到被程若秋看了好几秒,才嗖然惊醒。

程若秋留意到叶胜岚捏着烟应该好久,这个梧阳厉害的小姑,她从未在这个人面上看过如此苍凉的神情。

像是含着凉薄的不欲人知的心事,像山底无端吹过来的悄无声息的风。

这个优秀的女人,连藏着心事都如此好看。悲伤也悲伤的不一般。

程若秋打从心里佩服,在这个时候她想的是,如果叶胜岚真是个男的,她大概会打从心里爱上她。

程若秋只是微笑点头,叶胜岚也认出这个当时在马场见过的大侄子的女朋友,她很快把烟扔掉,又把副驾驶位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声音清冽,朝车外那清冷的身形说着:“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一程?”

胜岚再仔细端详程若秋的脸,这才发觉她长得和程某人着实有些相像。

程家追溯到祖上三代,其实很有来头,程家老爷子在遗老里有点儿声势,做人也硬朗派直,到了程若秋父亲那代,本来不过是依照着她爷爷的庇荫做了个小官,前阵子走了东风,依靠着圈地捞了一笔,如今家中也有不少旁枝末节的人在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她父亲的仕途在近几年也好了许多,程家渐渐的又有了些声势,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程若秋若要真做她侄子的女朋友,这个身份衬上他们家,倒也算般配。

他们这些人,始终是在圈子里,不过是混的深和混的浅的区别。在报纸和网络上埋伏得很深,鲜少会有人探得他们的新闻,一旦有人抓住他们的花边新闻,很容易被弹压。只有圈子里的人会互相认识知照。像林斐济那样的公子哥儿,时不时的参加活动见个报,在他们圈子里,倒还算是个异类。

其实叶胜岚很少会关心时事,也很少看电视,关于他们圈子里,她也只留心自己的那一部分,其他的一概不理。对于大侄子的女朋友,她是压根就不认识的。不过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她是谈不上讨厌或者喜欢的。

甫坐上车,程若秋怔忪良久,倒是叶胜岚口气轻巧,“来医院看望病人?”

程若秋恍惚的点点头,一上车,车里的感觉就让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至于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直到叶胜岚转过头过问她是否有晕车症状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里面到底是有着什么奇怪的地方。

叶胜岚身上,似乎有一股浅浅的,不仔细闻都不会发觉的古龙水香味和血腥味。古龙水味,和刚刚侧身坐在她身边的叶梧阳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很是相近。

车外的灯火流水般闪过,叶胜岚仔细的开车,眉目很淡。和刚才拿着烟火冷峻又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同。

程若秋心里乱成一团,所有线索却像毛线团裹在一起,区分不了方向。有什么乱糟糟的在脑海里,心乱如麻。

刚刚在浴室里的所见所闻,梧阳不对劲的神色,还有他很奇怪的在浴室里的声响……还有那翩诀飞舞的窗帘,一样的古龙水香味……一定,一定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还有这个特别的女人的神色,程若秋几乎就要怀疑,这个专注在开车的女人,是不是刚刚就出现在梧阳的病房里。

程若秋唏嘘,她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这样的夜晚里,原来看的都是同一个病人。

只不过她竟然在车子里坐了那样久……为什么,是不想上去吗,还是已经下来了,可是她上楼的时候,也并没有看见她的车子停放在那里……

凭借着她的巧思,她几乎就要断定一个事实,程若秋转过头,用很自然的口吻问她,“为什么去了医院又没上楼?小姑是不是和梧阳吵架了?”

很明显她并不知道叶胜岚的年纪,便只跟着梧阳喊做“小姑”。

叫这个称呼的时候,连程若秋自己都觉得奇怪,老是觉得唇齿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脑海里居然会浮现出“姑姑”和“过儿”这样的微妙想法来,让自己彪出不少冷汗。

叶胜岚抿着唇,看不出是开心或者不开心,但显然没有想要回答的想法。

程若秋试图为梧阳开脱,“他那个人,有的时候脾气是倔了点,但人不坏……”

叶胜岚却是一副淡淡然的神色,“不,我们很少吵架,都是直接打架。”

程若秋噗嗤一声就笑了。她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说的绝对不是玩笑话,她是真的敢和梧阳真刀真枪的打架的。在这点上,梧阳的小姑可以撂倒一堆人,让人不服气都不行。

这个女人,是真的明朗,真的让人佩服至深,可是她自己偏偏就没有办法成为这样的人,明知道她很特别,像个特别的存在,像光一样让人想要亲近,别人却拢总没有办法成为这样一个她。

程若秋犹豫之中开口,“梧阳也说过,小姑是很特别的呢……”话音未落,身子却向前猛扎过去。还好只是一个轻微的向前的惯性,车子的刹车来得及时,说明性能优越。

叶胜岚的脚还踩在刹车上,刚刚险象环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车速越来越快,快到冲了几个红灯她自己都恍若未觉。

在刹车的恍惚里,脑海一闪而逝出现的却是刚刚浴室里的那人的脸还有他瞳孔里沉迷不能救赎的自己。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这样不能控制自我行为的自己。

回过头,在初春的夜里,她的声音说的波澜不惊。

“别和我提起他。”

第39节 第39章

自那天之后胜岚几乎就没有见到大侄子了,不知道是她故意回避,还是她没有去留意的缘故。本来是一直如影随形的一个人,好像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不经意撞见,在马场,在会所,在某个忽如其来的地方,看见他呼朋引伴众星拱月,又或者是偶然遇见的一瞥,互相也不过是打了个照面,但是这样的机会好像越来越少,到最后消逝不见。

身边的事情又杂又多,直到她意识到那张脸很久都没有盘桓在眼前,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是好多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她送他的朋友回去,脸色并没有多好看,程若秋见她不愿多说,只以为她和叶梧阳又闹翻了,讪讪的也不敢再多话。

一路无话,不过夜里阑珊落在车窗的鬼魅般的影子,程若秋静静的坐在车上,有几缕头发沿着耳际落下来,胜岚转过头看了一眼,看见她轻轻的用手把余出来的头发拨到耳后,手指纤细,手腕圆润,手上还戴了银色链子。胜岚心里就咯噔一响。

大概只有这样温婉如水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女孩子吧。从小在男孩堆里成长,见多了和父亲一样铁骨铮铮的军人战士,她差点都要忘记,什么是水做的女人了。

不是夜场里香水味和眼影浓重的女人,而是这样静静的,自在的,灵动又知趣的女孩子,或许才最适合她的大侄子?

独自驾车回家后,天已渐渐吐了鱼肚白,胜岚才发现手上多了几处浅浅的青紫色,大概是在争执的时候被大侄子用力过度捏出来的痕迹。这才感叹无论她的腿脚功夫多好,始终敌不过悬殊男女力气的悬殊。

更何况她心里知道,在打架的时候,大侄子是不敢真正用力的,他一直在默默无闻的让着她。

这让她的心里十分不好受。

后来几个月也就渐渐忘了那事,直到那天晚上,照例巡视场子,却在会所里遇见她的三哥叶柏笙。

牌室里洗牌声大得惊人,一推开门,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胜岚也没注意看场子里有什么人,不过是三哥一个旧相识抬头见到她,立马打招呼:“哟,刚才还念叨着你们家五妹呢,这不一会功夫,人就在这儿了?”

三哥抬头扫了她一眼,拿火机点了根烟,倒是不慌不忙笑着说:“在我们家,五妹和我最亲。”

屋子里的几个人挤眉弄眼,还有人不时笑话她的三哥,“连你老婆都没有你五妹面子大,在这儿的人谁不知道你叶家老三一晚上净念叨着你五妹呢,摸个二筒叫五筒,摸个白板也叫五筒。”

“三哥。”骤然听见这么一句,叶胜岚顿时有些慌,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搁,旁边已经有人起身让了座。

灯光开得强,照得她的脸上好像有些烫,“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让人通知一声。”

叶家的人都知道,她叶胜岚在外面排场就是再大,面子就是再大,一见到三哥,那准是这副耗子见到猫的德性。

在叶家,也只有大哥和三哥能得她几分的敬重。但是对于三哥,她的姿态要更低一些。

却很少人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三哥把手搭在她的椅子边上,只是顺势越过她的肩膀,“哪里需要那么麻烦,不过约了几个旧友打牌,顺便过来看看你。”

在场都是三哥旧年的好友,胜岚也都是认识的,哪里是顺便过来看她呢,她顺势瞄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就知道今晚这牌打得极大。

叶柏笙一晚上心浮气躁,看见胜岚来,手气竟是出奇的好,连续胡了几把,疼得牌桌上几个人叫苦不迭,纷纷对着胜岚挤眉弄眼,“我说五妹啊,不如今晚上就让你三哥退位让贤吧,我看这么下去,我们这几个要输得连裤衩都没了啊。”

这几个人是叶柏笙的旧熟,本是开惯玩笑的,说话也不带计较,叶柏笙听他们这么一说,不怒反笑,“我五妹在这里,你们嘴巴可都给我放干净点啊。”

牌桌上都是叶柏笙从小到大的好友,自然和胜岚也有见面点头的交情,见今晚气氛这么熟络了,也便开开小差闹着道:“我说叶三啊,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怎么我看你是场场皆得意,这不明摆着坑人嘛。”

话虽然这样说,但胜岚知道其实这些人输了钱一点不心疼,反而更加的高兴,看他们个个输了钱还要替三哥数钱的样子,她就打从心里觉得乐呵——大概牌局过后,三哥又要被他们狠狠的敲上一笔竹杠了。反正这些人的鬼心思层出不穷,有的时候连她也想不到的新鲜事,全指望这些人的脑子了。

再打了几盘,三哥也还是小赢了几把,便有人叫苦道,“不玩了不玩了,我家那口子催了好几次了,再玩下去我是情场失意赌场也失意了。”

旁边的人笑骂了几句,连叶柏笙也忍不住要揶揄他。

就这样散了牌桌,几个人又换了场子接着玩,叶柏笙也便刚好有和胜岚在吧台上坐下来喝酒的时间。

叶柏笙是完全的生意人架子,喝酒的时候也是端着酒杯,细细的闻细细的品,手指摩挲着杯沿,眼睛狭长,只偶尔抿一口,神态却有说不出来的慵懒。

三哥的年纪也不小了,足足比梧阳大出一轮有余,两个人站在一起,却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的血气。胜岚不得不承认,岁月还是太优厚于男人,让他们在这个年纪散发出另一种和年轻人相比更加独特的魅力。

如果说梧阳是面向太阳的阳面,三哥就是在他对立着的阴面,内敛成熟,一点不拖泥带水,梧阳刚强,三哥韧忍。在生意场上杀人于无形,不显山不露水,足足是一只藏着尾巴的老狐狸。

三哥很随性,在年轻的时候比梧阳和胜岚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就是有办法在外面把生意搞得有声有色,在叶家丝毫不被人诟病,并且让老爷子对他另眼相看。在这一点上,胜岚是很佩服三哥的。

自三哥结婚以来,胜岚也鲜少见到他,无非是在哪个场子上见面点个头而已。正如她所料,三哥结婚之后,就不是只宠爱她一个人的三哥了。

然而这些怪异的感情始终难以启齿,胜岚摩挲着酒杯,几次三番想开口,却欲言又止,不知道要和三哥说什么好了。

三哥倒是把她的神情看在眼底,“怎么,最近手头紧?”话没说完,倒是很爽快的把兜里的钱拿了一沓出来,塞在她手心里。

胜岚一味的推拒,只觉得手心里头腻得慌,连忙搁下酒杯,摇摇头,“哪里需要这些钱呢,没有的事。”

“我记得你好久都没开口和我要钱花了。”叶柏笙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苦涩的笑,却也没有把钱塞回去了,只径自压在桌子上当酒钱,复又自嘲般的说,“三哥以前还能给你点儿小钱花,现在倒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难得听见三哥这样的口吻。三哥的赚钱能力,其实并不是开小会所的胜岚可以比拟的。她只记得三叔办公室里养着一缸矜贵的鱼,每天光帮他打理那几条鱼,就要专门请两个人来打理。

用三哥的话来说,是那些鱼难养得很。但是胜岚很清楚,要三哥再养多几十个她又如何,不过和专门雇人养几条鱼一样的道理而已。

但是她不想这样,在明白了某些事情之后,她开始想要自力更生。

胜岚啜了口酒,一时很是默默,对于他们来说,有的时候不说话比说话妥当。她何尝不是这样,良久才说,“三哥不要开玩笑了,其实以前是我不懂事。”

她这么一说,叶柏笙脸色立刻暗淡下来,聪明如他,不会不知道胜岚这句话里头的意味是什么。

只不过一句话,已经将他们两个人隔阂开来。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端着酒杯子默默无话得很,脸色比猪肝还要难看三分。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胜岚端着酒杯,有些怔忪。如果不是今天晚上喝了些薄酒,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多了。可是她还是记得很清楚,就在她那时赌气离家的时候,父亲断了她所有的经济来源。

那时她花钱大手笔得很,虽然说在外面有些赚钱的门路,但入不敷出,其实还是一直伸手和家里要钱的。但自从和父亲吵架闹翻离家出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老爷子要钱了。开销花费顿时成为一个天大的问题。

饱汉不知饿汉饥,以前花钱花习惯了,要她勤俭,实在困难。那个时候,她几乎每隔几天就找三哥拿钱。三哥也豪爽,对钱从不疙疙瘩瘩。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三哥那阵子很忙,有的时候赶不及拿钱给她,就交代身边的人。后来她和他身边的人都混得很熟,就是这么来的。

他几乎成了她专属的atm机,更荒谬的时候,她懒得去向三哥拿钱,自己开通了几张银行卡,轮流刷着玩,欠了一大堆账单。账单递到三哥面前,他眉头都不皱,二话不说直接帮她填满卡数,还在卡里存了好大一笔钱……

想起这些事情,胜岚就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有什么事萦绕在心里,又挥之不去,让她十分不舒坦。

以前拿三哥的好处,似乎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在她脑海里,三哥就理所应当对她好。她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甚至房子都是他找好了让人给她搬家具进去的,她享受着所有三哥对她的好,却浑然忘记,其实三哥也是需要自己组织一个家庭,对自己的老婆负责的。

她不能仗着三哥对她好,就占着扒拉在他身上不放手。

三哥好久都说不上来话,期间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没有去接。旁边的人瞥了几眼过去,这才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嘿嘿,叶三,太晚不归家,老婆打电话催你咯!”

三哥却依旧没有接电话,不过仰头喝了那一杯酒,拍拍她的肩膀,“一个人在外面当心点,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看顾着你。”

胜岚默默无言的笑,并且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空瓶子,“我知道。”

声色犬马里,似乎三哥注定要在她身边旁落,成为别人的。循着他的背影,她却突然想起,他的新娶的老婆,也不过和她一样大小的年纪,却幸福得可以被他捧在掌心。

酒气在喉咙里四溢,明明是上好的酒,却突然觉得苦涩得不得了,腻在舌尖,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三哥走的时候,她没有回头。三哥披上外套,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过头与她说,“对了,梧阳退学了,你知道他跑去哪里了吗?”

那天晚上胜岚真的喝多了,连回家都是坐的别人的车回去的。天隐隐发亮,青色的天空布幕隔着微微的雾气,只觉得越发冷了,连手都要被冻僵了。

从车里下来,酒气还没散,踉跄了几步,才发现来的是自己之前向三哥借用的公寓。

狡兔三窟,胜岚也从不例外。这临江的公寓她很少来了,连打扫都是雇了人每天一次过来,刚才在车里估计说不清楚,糊里糊涂报了这里的地址。反正随便睡一觉,睡在哪里,她也压根就不在乎。

就这样跌跌撞撞上了电梯,在拿钥匙的时候,声控灯却迟迟没有亮起来。胜岚暴躁的咒骂了一声,在黑暗里掏出钥匙来开门。

钥匙太多太重,一时又分不清楚到底是哪根。她靠在门板边没有动弹,过了一会才发现自己睡着了,鼻尖处有湿润的水汽,不免笑了起来,又端详着手里的钥匙,摸索着开了门。

不过是清晨,走廊却陡然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却有人在她背后,先一步的,把门打开。下一步,她被人反锁在门板和对方的罅隙里。

隔着微弱的光线,她看不清楚来人,但更快的反应已经做出来。她很快的把身子伏地,用膝盖在那个人腰际处踢了一小下。

那本来是防身的动作,却被她发挥得行云流水,并且力道不小。

对方被她压得低下了身,手上却没停着,还是把她的额头结结实实的压在了下巴那儿,热气便全喷发在她睫毛上。

她喝高了,反应迟钝不少,再想要动手,却被人牢牢箍在身下。也许是动作太大,声控灯夭折般闪了两下,终于亮了。

待看清来人是谁,她还有些不清不楚,瞪着迷蒙的眼,嘴上还有些迷糊。

“大侄子,怎么是你?!”

第40节 第40章

胜岚喝高了,陡然见到来人,还有些反应不来。走廊清冷,大侄子似乎在走火通道的楼梯处坐了很久,隔着斑驳的灯火,都可以看见不远处走廊边上星星点点的烟灰。

胜岚皱眉,夜晚温度骤降,连她都冻得打颤,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力促使他坐在这里抽了那么多根烟?

他究竟在这里坐了有多久?

这些她都毫不知情。

他身上的烟味清冽,烟草味呛得她从醉酒里揪出一点清醒来。

她终于冷冷开口,“大侄子,怎么是你?”

他本来浑身就阴翳,因为身形高大,手撑在门边落下阴影来,罩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侧身,声控灯的光源通过他秀气的眉笔挺的鼻投了影子在门板上,就像一个完美的剪影。

胜岚还以为大侄子又要大发脾气,她还怕他突然愤怒发疯,手抵在门锁上,就等他一时不察觉闪身进去。没想到他竟只是僵硬片刻,却扯开嘴勾起不自然的弧度,晒笑道:“没什么,路过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没停顿,又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火星芒芒,她在橘色的那一小团火光中打量他的侧脸,才发觉她的这个大侄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露出一些疲惫感来。

下巴长了青青的渣子,也不知道在过道那儿坐了有多久,裤子的边角线起了褶皱。这就是她那养尊处优不可一世的大侄子吗?

不过才几个礼拜没见面,他就明显瘦了一圈,拿烟的手指骨头都出来了,下巴清癯可见,也不知道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了,眼眶下还有淡淡的青色,剑眉下的一双眼睛也仿佛失去了往时的生气。

她本来就是斜对着他的,默默无言的看着他静静把烟抽完,看着星芒子,脑里头酒气又泛上来,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仿佛今晚上去了新会所,又见到了三哥……还和三哥说了好些话……

她低头,一抬眼又见到他。

一双眸子灰蒙蒙的见不到边,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在想些什么,很快把烟熄灭了,忽略掉她审视的目光,双手往裤袋里一插,自嘲的笑笑,“好了,没什么事,你进去吧。”

她的手心里还掐着一串钥匙,刚刚见到他,竟失魂落魄到什么也忘记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几点了,天气好冷,冷的走一步都要提不起那厚重的靴子。

心里咕咚一声疑问,他是要走了么?

她回过头,睥了他一眼。

因为她好久没动,他手上新点的烟差点又燃到尽头,烟上的灰积了厚厚一管,风一吹,就四散飞到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梧阳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门咔哒一声,小姑还是开了门,他在她背后涩然苦笑,果然还是不行,神情勉然压榨出镇定,眼里的神色却透露出微微的苦楚。

怎么会这样子,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他心里苦笑不已,无论怎么样,自己怎么躲,却还是在夜半人静寂的时候,偷偷来到她的住所。

好像……就为了能够看她一眼?却不料她醉醺醺的回来,看见他,也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梧阳双手还插在裤袋里,低着头,却久久没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几乎是同一瞬间的抬起头,发觉小姑迷离的眼瞅着他,居然不可思议的对他说着,“喂,大侄子,你晚饭吃了没?”

就在梧阳进门后不久,胜岚心里就在后悔了。几乎能算是最烂的借口了吧,其实她也想彻底把门关掉不管他生死的……但是……

她似乎就是没办法看着他那颓败的样子默不作声不闻不问,她那个大侄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以退为进的呢,她开始有些踟蹰刚才的冲动了。

就在她在心里懊悔的时候,大侄子已经把一个大箱子直接拉屋子里来了,仿佛对这房子自来熟似的,一进门就朝厨房走去,打开了冰箱的门大咧咧的找东西吃。

她盯着他的行李愣了愣,看样子倒真是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来。

梧阳进门的时候就脱掉鞋子,房子里有地暖,他连拖鞋也不穿直接赤脚踩在地板上,眉头紧锁着,像是仔细审视着冰箱里究竟有什么可以饱腹的,直到看见她那几乎空空如也的冰箱,他才咕哝着抗议了一句,“你这地方真有住人吗?”

胜岚双手抱臂,撇嘴笑笑,看着那么一个大男人在冰箱前捣鼓来捣鼓去,最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和一小袋起司,又从旮旯里翻出面包来。

胜岚冷冷看着他,“这里很少过来,都是请人料理,东西过期就扔了,没有再去买。”

梧阳看了一眼那漂亮得像样板间一样的厨房,不禁摇头,“我看是从没在这里煮过饭吧。”

“有的,上回拉奇过来,给他吃了一顿丰盛大餐。”

“拉奇?那是谁?”梧阳好像没有记得有谁是叫这个名字的。

胜岚想了一会,才说,“三哥养的狗。”

梧阳没再出声,默默拿着食材煮东西吃。不过是把面包蘸了蛋酱,煎起来竟是奇香无比。切碎的面包屑加上小番茄和其他零零星星的边角料烩上一大盆,淋上沙拉酱,又是一碟美味的水果蔬菜沙拉。

卖相很佳,但吃进肚子里却还是索然无味,只觉得饿,梧阳从未吃得这么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连一旁的胜岚看了,也大为吃惊,“怎么回事,真饿着了?”

胜岚自然难以置信,谁能饿得着她这位大侄子,就算他全身分文不带,也能在北京城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恩。赶下午的火车。”梧阳的脸从碟子移过来,嘴唇旁还沾着些沙拉酱,“中午太赶,来不及吃饭,火车上的东西又很难吃,下了火车都好晚了……”说到这里,又停住不说了。

胜岚很是奇怪,“坐火车?在哪里过来的?”

“西安,去找我以前的同学。”梧阳也不愿多说,只是胡乱敷衍了两句。

胜岚是很了解这位大侄子的,他从小养尊处优,就是去母亲江苏那边的老家,也从未试过这样舟车劳顿,让他从西安坐火车过来,肯定要不舒服的了。

她很是体贴的把玻璃杯挪到他面前,疑惑的,“怎么不坐飞机呢?”

梧阳僵着脸,似乎不愿透露,沉默良久,才吐出这么几个字,“登机会查到的。”

胜岚这才恍然大悟,连带结合早些时候三哥和她说的大侄子退学这么一件事,她才想起来要质问他,“对了,听说你退学了,是真的?”

其实她自己在学习上也是劣迹斑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榜样,但是基于小姑的本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要礼节性的问一问的。

梧阳眉眼低着,始终默不作声。

这下更坚定了她的猜测,“怎么回事?不是读的好好的,况且算起来,今年也该毕业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不读就不读了?”

梧阳微微皱了皱眉头,只说,“我不喜欢读了。”

“以前不是蛮喜欢的?”胜岚再也想不到什么说辞了,她其实是很了解梧阳的,他好强,爱斗,身体素质也好,其实是很适合在军校里继续深造的,不用父亲和大哥的人脉,就凭他自己的实力,也能够在军队里有一席之地,在这点上是绝对无需置疑他的能力的。

而且,他自己又不是不喜欢读书,也不是没有能力……她也只能往这个方向上想去,“在学校和人结梁子了?”

他静静的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语气轻描淡写,“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错。”

“我擦,既然不是受委屈,也没有结梁子,你读的好好的,干嘛说退就退了?”胜岚有些沉不住气了,其实梧阳是叶家的长门长孙,从小学习好,在军校里年年评优拿第一,在外头是很得脸面的,一旦退学了,父亲和大哥那边真不知道要怎么交代才好。

她脸色变了变,看过去,却看见大侄子眼波澄静,却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我以前说过,不喜欢在军校里立功拿奖,我想要像三叔一样,凭着自己的能力开公司置办企业。”

胜岚有些沉不住气了,“糊涂!叶家门楣就让你这么糟蹋了?父亲是军人,大哥是,四哥也是,怎么军人立功拿奖就让你那么看不起?在外头做商人尔虞我诈的有什么好?你是真糊涂了是不?”

梧阳幽幽的看着她,突然说,“像三叔那样不好吗?”

“你和他不一样……”这句话没说完,梧阳却是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倒叫胜岚有些措手不及。她忙乱中说出来的话,其实也代表了她心里的想法。大侄子和三哥不同,他们两个人压根就不是同一路的人,三哥洒脱,能够离家七年自己**生活,但是她大侄子呢,从小没有经过历练,而且家里已经帮他选好一条路了。她绝对不能让他像自己一样,在外面自生自灭。

说到底,她不过是叶家的养女,而他可是光明正大的长房长孙。

梧阳定定的看了胜岚好久,仿佛在等着她开口解释,等了许久,僵持不下,终于叹了口气,缓缓说,“三叔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生意没有什么好,但只有一样,那就是可以自由。”

他心里黯然,也不想再说什么,这么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思。一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弦外之音胜岚却听懂了。

她有些慌乱,“家里是不是逼你什么了?”

梧阳倒是轻轻笑了笑,眉眼舒展,“小姑,今晚上我睡哪个房?”

第41节 第41章

梧阳轻轻笑了笑,眉眼都舒展开,“小姑,今晚上我睡哪个房?”

看着他那样老实不客气的把别人家当自己家,胜岚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住这儿了?”

梧阳虽然疲惫,但仍穿着黑色西服,西装外套随手丢在客厅沙发上,白衬衫因为煮东西的缘故上头两颗纽扣没扣,袖子也高高挽起来。

听到她的话他陡然一惊,细密的眼风在她面前拂过,确认她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这才慵懒又失望的说,“这么说小姑是让我走了……”又适时的叹气,“你是不是很讨厌见到我?”

胜岚觉得好笑,这大侄子今天可是转性了,这么刚愎的一个人,难得有这么自省的一天。

她冷笑看了他一眼,“我可没那么说。”

他赫赫就笑了起来,勾起一缕弧度来,眼睛半眯着,“那么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你刚刚答应我的,不能反悔了。”

“叶梧阳你……还是三岁小孩子么?都多大了还来玩嘴皮子游戏……”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知道她叶胜岚偏偏吃软不吃硬,而且一言九鼎的脾性。

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上叶家给他们说去?”

没想到梧阳竟然没有生气,嘴角无声的弯起来,“小姑,如果是你说的,我就回去。”

叶胜岚在卫生间里单独待了很久,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像蒙太奇手法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才咬牙发觉自己被叶梧阳那小子给摆了一道!

这小子摆明了吃准她吃软不吃硬,就是想赖在这里不走了,如果和家里的人说,人是碾走了,但是也不知道这小子口无遮拦会乱说些什么,况且……也不知道叶家威胁他什么,让大侄子走投无路到要来投靠她的地步。

她本来是不想管的,但是真要赶他走吗?她洗了很久,莲蓬头滚烫的水流冲击下来,心里就隐隐作动,想想大哥大嫂从小对她的好处来,想想大侄子那惹事精从小到大在叶家挨过的不计其数的揍打(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她自己给打的),终于还是下不来这个狠心。

但是,当真要收留他吧,她又有些不放心了……

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有了小时候把动物当小犬养,凑活大了发现是一头狮子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被威胁过,就是三哥叶柏笙也不能。

从卫生间出来已经很晚了,夜凉如水,就算屋里开了地暖,也能感觉到窗户上扑着凉薄的雾气,连脚踏在地板上都觉得涔得慌。

胜岚去客厅倒水返回房间的时候,顺路走过安排给大侄子的那间房,门虚掩着,可以看见大侄子被子都没盖,大大咧咧躺在床上,呼吸平稳。

她恍惚了一下,推门进去。他的行李随意的铺陈在地上,显得凌乱,看得出这不是一场有意谋的出走,箱子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也不过几件薄薄的衬衣裤子,和他平常抽的烟而已,连厚实的衣服也没有准备。

他潦潦倒在床上,睡得不踏实,睡梦里额头都打结,形成一个曲曲折折的“川”字。嘴抿着,眉宇陷在窗户投下的淡淡光线里,衬得下颚的线条愈发坚毅,和大理石浮雕一样完美无瑕。

她迎着光看了他好一会,才想起来要帮他把被子拉上来,光晕扫在他的睫毛上,她移开眼,讪讪掏出来电话,坐在床边,拨通了三哥的内线电话,任由那边的忙音流淌在耳边。

窗户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江户灯火,阑珊热闹,一如她现在起伏不定的心绪。电话等待的铃声在耳边响着,无端让人烦躁,她转过脸,却看见大侄子的头微倚在枕头一边,手攒着被角,嘴唇扇动,无声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在对谁说对不起?胜岚迷茫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把电话给掐断了。

夜依旧不动声色,从楼上看下去,景致极佳。

尽管如此,自梧阳在她屋里住下之后,胜岚的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如她所言,她在那公寓里住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不过一个月里头偶尔去个两三回,往往是上去换一下衣服就走,或者是上去休憩一下,连过夜都极少。自从接连开了新会所之后,她要顾及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有的时候睡觉都睡不好,所以她和大侄子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

大侄子也没有和她提过什么,甚至她都不知道他在她家里面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再也不回去叶家了,她都没有再去关心过他。直到有一次,偶尔路过公寓楼下,看着上面还亮着灯,索性把车停在楼下,咬牙就上了楼。

走廊的声控灯这时候亮得及时,掏钥匙也掏得利索,门开了,屋里和之前显然没有什么两样。

连门口的拖鞋都摆放得齐齐整整的。

胜岚皱眉,敢情是出去了?又顺道开了过道的灯,直到走到大侄子房门口,这才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保洁工人。

胜岚鲜少在这里居住,只知道保洁一个星期会过来一次,却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段,保洁工人见到她是极其客气的,还特地解释了今天晚上为什么会这么晚过来打扫的原因。

胜岚只盯着墙上的一副画瞧,大概是大侄子闲得慌,也不知道上哪儿买了这么一幅画来挂着,想着想着失了神,这才留意保洁从厨房的垃圾桶里拎出来一个包装得很完整的忌廉水果蛋糕,盒子做得精致,盒上还印着某个如雷贯耳的饼家的名字。胜岚很少吃甜食,但对这家人还是有点印象的。

“这家老字号平常排队排得老长的呢……”工人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的问她,“请问……这个蛋糕,是要丢掉吗?”

胜岚下楼的时候有点心慌意乱,直到走到楼道口,才有勇气把皮夹子打开,掏出里面的身份证出来瞄一瞄。

出生的年份是作假了的,大概是当初叶家抱养的时候做了手脚,但月份和日期应该不会出错。

她瞥了一眼,轻轻念着,十一月十三号,十一月十三号,捏着身份证的手心不由自主的在出汗。

刚好走到楼道管理员身边,她猝不及防,抬头便问,“今天是几号?”

对方被她一唬,本来还记得清的日期也哆哆嗦嗦说不完整,又抬手看了看手表,才说,“好像是十一月十四号。”

心跳不知道怎么就漏了一拍,她好像是昨天生日呢,可是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家里的人也忘记了。

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只有他……

大侄子……

车子没开出几里路,手机却是响了。

胜岚拿的是自己内线的手机,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外人能够联系上的,也不过是她身边的几个秘书而已。

想到这里她就要冷嘲自己,怎么又学着三哥的臭脾气,硬是给自己整出几个人模狗样的秘书出来了?

没想到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不停闪烁两个大字:三哥。

接,还是不接?赶紧找个地方停车,按了免提,抬起头,只觉得疏星朗月,却很荒凉。

三哥醇厚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大抵是得意非凡,连语气都是神采飞扬,“五妹,如果说有一个人在纽约忙到昏天暗地,刚刚坐完夜机回来,饿得不得了,不知道你会不会赏面,陪三哥一起吃顿饭呢?”

三哥很久前就把业务扩展到国外去了,接连做空中飞人,难得他肯请客,胜岚自然要狠敲一笔竹杠。

地点也定得近,就在离公寓不远的江边。

胜岚落座不久就把皮手套脱了,再望一眼落地玻璃窗外,江风吹起水面的涟漪,在室内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映着两边的灯火,水波闪闪烁烁,十分粼粼。

三哥人还没到,就提前把整个场子都给包起来了。服务生都站得很远,偌大的大厅里了无人烟,只有这么一张桌子点着蜡烛,映出白茫茫的光来。

十点多的餐厅里,没有了往昔的觥筹交错衣裳鬓影,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倒显得寂寥,暖气开得极大,却只有瑟瑟的凉意。

坐了不久三哥就到了,大概是从机场风尘仆仆赶来的,看着很是疲惫。大概是因为飞机上吃的不好,落座之后丝毫没有迟疑就点了一大堆的东西。

胜岚偷偷往餐牌上看了看,几乎全是她小时候爱吃的东西。

三哥和当时刚回叶家时候的他又不大一样了,当时他是在离家出走的情况下,很是干了事业才回的家,之后得到父亲的承认,事业蒸蒸日上,合着父亲的影响力和人脉,企业已不可同日而语,现下已经是在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了,眉目里神采飞扬,又比之前多了一分沉稳,胜岚面对他的时候,不免觉得心慌。

之前自己一直把三哥当成目标,想要能够和他一样,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父亲的认可,变得强大。可是这个目标,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里,又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

胜岚已经很久没有和三哥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了,两个人隔着的距离不远,却没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彼此客气而疏离的对话,三哥意犹未尽的和她说着在纽约的公司,她客气的回着话。一问一答,十分沉闷。

不一会就上菜了,冷盘,主菜,甜点,流水般送上来,却都是掐着时候端上来的,不会让人觉得吃得太饱,也不会一溜烟铺在桌上。一道退了,再上一道。

在军队里训练唯一的好处就是吃饭很少说话,胜岚肚子不饿,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埋着头,就是不管不顾的吃起东西来。再抬起头,却见三哥并没有和自己一样急着吃东西,不过是慢悠悠拿起打火机,点了根烟,拿在指间,任由香烟自己燃烧,目光看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胜岚放下手中的筷子,“可是纽约公司那边有什么问题?”

“没有的事,一切都很顺利。”三哥这下放下烟,想要和以前一样用手刮她的鼻子,却讪讪的放下手,交叉放在桌前,转而疏离的笑,“难道说五妹终于想开了,想要来我公司里帮忙?”

胜岚咽下一口官燕,把筷子往碗里一搁,随意的笑笑,“好啊,只是不知道报酬要怎么算?”

“还是算了吧。”叶柏笙哑然失笑,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所思的说了这么一句,“五妹,三哥知道困不住你。”

只这么一句话,胜岚刚捏在手里的小勺子就颓然掉在地上,还好地上铺的是地毯,倒还没发出什么大的动静,她似笑非笑,苦笑着,“三哥公司的人才济济,每年人力资源部拿简历拿到手抽筋,我才不赶去凑热闹。”

很快有人拿过来新的勺子,她低下头,重新咽了一口水果捞官燕,却觉得嘴里发苦。

困不住你,困不住你……这句话听起来,突然让人心里发凉。再一摸胸口,原来却是三哥之前送的玉佩,在那里晃荡来晃荡去,搁在胸口上,咯的人心里渗得慌。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三哥回老家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还很叛逆,三哥刚刚回到叶家,视她如珠如宝,连回老家度假,也只带了她一个人去。

那大概是她和三哥过的最美好平和的日子了吧。她还记得当时她和三哥经常去老家旁边的水塘钓鱼,水塘是自家的,鱼也是自家里养的。她穿着一式军装,反倒是三哥穿的休闲无比,两个人撑着鱼竿坐在岸边,闲得无趣了,就仰卧着睡在岸边,很是自在写意。

彼时胜岚气性大,年轻气盛总是坐不住,但三哥和她不同,每每能从晨暮时分坐到日落西山,无论钓到钓不到,都是沉着淡定的。鱼上钩了,也面不改容,看不出有多兴奋,没钓上吧,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胜岚受不了这样无聊的时光,便会想着法子逃过这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天气好的时候她甚至学会开船,在水塘里开得欢畅。有一次她自己登上船,在船上偷偷给水里撒诱饵,惹得水里的鱼扑通扑通往上挤,胜岚笑得开怀,却见三哥在岸上对着她吹鼻子瞪眼睛,直说她荒唐。

还有一次,她嫌无聊,学着拿了一个老式相机去拍照。买的旧胶卷,底片都有发黄的颜色,拍出来别有一番意思。那天什么景色她都拍的腻烦了,看见三哥优哉游哉的样子,却是突然玩心大起,对着正在垂钓的三哥,快门一闪。

卡擦。

相机的声音一响,三哥的眼神像飞刀一样飘过来。

她拿着相机比划,“来,三哥,笑一个。”

三哥穿着休闲的衣服,裤腿都不修边幅的卷起来,坐在遮阳伞下,半靠着钓鱼椅,活像个名门公子哥儿,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在公司的样子,但是就是很好玩。于是她忍不住要按下快门。

三哥却皱眉头,戴着钓鱼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别拍了,我笑起来不好看。”

三哥从来就是叱咤商界,哪里有拍过这样的照片,而且他的相片鲜少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莫说报纸杂志,就连主流报刊或者电视节目都难以发掘到他的消息。

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们的消息才更要隐藏起来。胜岚深诘此道,却也不恼,只是笑笑打发着,“用这个角度拍,我镜头不对着你,就自然一点好了。”她把镜头对着风景,实则偷偷把三哥拍在了上面。

后来照片洗出来,就看见风和日丽,三哥穿着休闲的衣服,卷起了裤腿,坐在遮阳伞下,半靠着钓鱼椅,优哉游哉的钓鱼。眼里神采飞扬,有细碎的阳光撒在脸上,他的眼睛逆着光,却比光还要耀眼。

胜岚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他,却看花了眼,想要再看,却仿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第42节 第42章

自此之后,再没有那时好玩好动鬼灵精的她,也再没有那时闲逸的三哥了。

想起旧时往事,胜岚不免有些唏嘘感叹,感叹之余,又觉得眼睛涩得睁不开。

三哥仿佛知道她心事一样,也没开口,不过从背后拿出来一个袋子,“看看喜不喜欢?”

她瞄了一眼,也没拆开,客气的说,“哪里需要三哥破费了。”

“不拆开来看看?”三哥话里说的轻巧,语气却不容置疑。

胜岚小心翼翼的拆开盒子,原来是一罐浅蓝色香水瓶子,瓶身很干净,牌子鎏金印在卡片上,却是一行小小的字体,印着“happy birthday”。

像是被点亮的萤火,突然有了飞行的方向,胜岚顿时来了兴致,把瓶子扭开,往手背上喷了一点。

三哥挑眉,“如何?”

“恩,挺好的。”她笑笑收下了礼物。

三哥想也不想的,却是点头道,“喜欢就好,让秘书给买的,难得你会喜欢。”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吃惊。仿佛从前很久的时候,三哥替她买礼物回来,哪怕是再微小的物件,他也从不假手于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呢。她所想的还是不假,三哥果然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只是她一个人的三哥了呢。

胜岚突然感觉这顿饭索然无味,再吃,也是味如嚼蜡,看着三哥探寻的眼光,她只是笑着,端起酒杯,和他面前的玻璃瓶子碰了一下,再歉意的笑笑,“谢了,三哥。”

三哥也才笑起来,释然道,“不过一个香水瓶子,倒是高兴成这样。”

她于是就朝着他开心的笑起来,像是没心没肺一样,在红酒的酒香里微微荡漾。是谁还会记得那些陈年旧事呢,三哥陪着她的日子固然美好,但那已经不再是专属于她,只疼爱她一个人的三哥了,一件小事已经见真章,她又怎么好霸占着对她这么好的三哥呢。

于是吃完立刻起身走人,胜岚从来没有这么匆忙失措过,差点碰倒了一个酒杯。踉跄走出餐厅外,风还循着水波潋滟不止,终于酒醒了,她在栏杆旁顺着落地玻璃望过去,却见三哥看着面前的玻璃杯,沉思不已。

那片灰色的影子,就在她的心里,形成一个光圈,却越来越浅,越走越远。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自己对三哥的感情。但那又有什么所谓,不过困兽之斗而已。

她迟早会把自己心里这头小兽给杀死的,她相信。

胜岚走后很久,叶柏笙都坐着发呆,手里摩挲着红酒杯子,摇晃着杯脚,闻闻,却发觉酒味已经走了大半。

果然没有人一起喝的酒,是太过苦涩的酒。

再尝一口,秘书已经冷不防的从一旁递过来一个手机,“叶先生,叶太太已经打了第三个电话,问是不是飞机晚点了,您什么时候回家。”

良久,他才把红酒杯子搁下,起身套起外套,“行了,回去吧。”

秘书是才刚刚培训升上来的,大抵是不熟悉他的脾性。太过沉不住气,才走了几步,就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声。

“叶先生,刚那礼物明明就是您自己挑的,怎么……”

他向前走的脚步停了停,还特别转头提醒着秘书,“不该问的问题,不要太过好奇。”

秘书低头不语,他却盯着墙上的画出了一会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想起刚刚她失望又受伤的神情。其实她不过微微皱眉,他却硬是要把她想做是失望又受伤,叶柏笙不免又自嘲一遍,本来不过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生日礼物,怎么自己又会说不出口呢。说不出“是三哥给你买的”这几个字,也说不出生日快乐。

他为自己觉得好笑,明明回来已经很累,在纽约公司为着上市合并赶了三个通宵,回来却还是忍不住让秘书订了桌子,包了场子,回来后,也只联系了她一个人。没有想到还是生分了,再也回不到以前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时候了。

以前他们一起度过很多时候都很沉默,但从不像今天这样尴尬陌生。她的眉眼里,处处藏着心事,远不如以前心无城府。是真正长大了,历练了,要从他的目光里走出去了吗。

她这几年过的怎么样,他心里自然清楚,自从她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叶家一步,把父亲气得够呛。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她还是他的五妹。他包容她,给她房子给她金钱,给她所有她想要的,最后她却什么都不想要,只是离他越来越远。

是自己已经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了吗?她的样子那么强势,也许从来没有人想要保护过她吧。但充其量,她也不过是一个单薄的人而已。

叶柏笙表面平静,心里却起伏不定,再想起当初收留她的情景,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辜负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再缓缓走几步,才看见江面岸上仿佛站着一个颇似她的身影,有风吹起她细碎的头发,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机,有羸弱的光在闪动着。她却只是玩着火机,啪嗒啪嗒合上了,又打开。火光一时明灭不定,摇曳着,再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身后,有个黑影,越走越近,手插着裤袋,那个身形,像极了一个人。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梧阳?!”

第43节 第43章

胜岚一怔。

梧阳却早几步挪过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色,声音在皎洁的月光下变得诡魅,“原来你在这里……”眼角余光却向着另一边波光潋滟的地方望去。

迷离夜色下的酒店外壁倒映出细碎的光泽,隔着落地玻璃,还可以很清晰的看见里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轻轻握着杯子,又像若有思索,目光也不知是看向哪里。

有细碎的光折射进眼睛里,胜岚几乎要看不真切了。酒店里坐着的人是三哥?他怎么还没走?

梧阳却是眯了眯眼,只消看一眼,就可以知道隔着薄薄的落地玻璃的另一头坐着谁,午夜小聚?刚回国就赶不及的来叙旧?抑或是别的?他心内忖度着,此起彼伏的。

面对三叔,他并不是最果敢的,心里头翻江倒海的,却怎么也出不来一个头绪。

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比他更慌,自他从车里步行出来,在边上看见她侧脸的阴影,就知道她心里压着重重心事。

他从来没见过她那样迷茫的神色,比夜更冷冽。

程柏笙手里还握着手机,却是抛到另一边的秘书手里,假装不在意的说,“给我备车。”目光再斜着向上,就可以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他的五妹身前,正抬着头,远远的回视着他。

两个叶家的男人显然都认出了彼此,但都是抿着嘴,谁都没有出声。似乎连一旁的胜岚都感受到低气压一样的气氛,想要再抬头看,却见到面前这男人大手一挥,已经眼疾手快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很快披在了她身上。

“想脱下来,就直接扔掉好了。”梧阳知道小姑爱面子,在外头是从不示弱,也从不承情的,所以直接抛下这么一句。激的胜岚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天气很冷,他们站着的这块地儿不是在室内,所以特别的冷。再看看她的大侄子,穿着的长袖薄衬衫,她几乎要打寒颤了。

知道她的意思,梧阳也丝毫不客气的,似乎是同一时间的悄然握住西装外套的袖子,间接在她的手臂上用力,“我们回去吧。”

胜岚有些愕然,刚刚大侄子斜刺出来的手她几乎就要出招挡了,却没想到他是想握着她的手,后来想是感受到她的防备,改而用握的……

“我坐别人车来的,还不快走。”梧阳走在前面,几乎是头也不回的说,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如果小姑你不想让我冻死在这里的话。”

他的突然强势,听得胜岚呼吸一窒。在走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如果不是方才在江边吹多了风的缘故,她应该趁早就把眼前这个男人放倒。

“咦,叶先生,那个人不是……大少爷……”就连刚新来的秘书也终于后知后觉的认出了梧阳,最近叶家发动了不少人去找他,却是石沉大海。几乎所有叶家的人以及和叶家产业相关的人,都知道叶家这位大少和家里头闹脾气,甚至连学校也没去了,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大老板叶柏笙现在倒竟是不骄不躁。

本来发散了人手去找侄子的他,现在却只是微眯起眼,看着不远处那两个越走越远的身影,手指微微摩挲着婚戒,沉默良久,直到那两个人都走到车库里,再看不见人影了,才回过头来,顿了顿,转身上车。

叶柏笙的车子在暗夜里停了很久,甚至都没有发动的声音。

车库里终于缓慢开出来一辆黑色路虎,叶柏笙靠在座位上,目送那辆车子离开。

许久,才回过神来,开口道,“我想知道他们这几天的行踪,给我想办法跟着……还有,别让他们发现。”

心里要说没有丝毫震动是假的,那个让父亲和大哥气得炸毛的小子,终于还是露面了。藏着他的人居然是他的五妹……

叶柏笙沉默,直到很久,才发觉车子已经驶出了好远,在夜幕四合下四处张望,却再也看不见那辆黑色路虎了。

叶柏笙理解自己大侄子的性格,他从来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特别成熟懂事,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也难为他担着叶家长房长孙的架子,在外头要拿第一,在家里也不能输了面子。

这回他离家,家里头谁都瞒着,也没给过谁消息。现在却竟然跟五妹混在一块了……

五妹居然也瞒着,这倒是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叶柏笙突然觉得自己精打细算的东西好像有些旁落了。

车子缓慢驶出江边的车库,夜凉如水。

梧阳坐在副驾驶位上,闷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再侧过脸,看着和他一样一言不发的小姑。

该怎么理解今天晚上的举动呢?甚至连梧阳自己都说不清楚了。其实为着找小姑,他是四处奔走了的,但是她肯定一点也不知道,他走过了多少地方?她经常出没的场子,有她出资的酒吧餐厅,甚至她以前去过的地方,他都去了,一无所获。

最后是朋友恰好载着他路过,看见在江边怔忪的她,他才仿佛不可置信般的跳下车,让朋友先行离开。

虽然他一直住在她的公寓里,但他们几乎是见不着面的。

梧阳试图打破这样的僵局,眉眼一抬,却见车子后座上懒散的放着一个包装盒子。像是刚才小姑随手开车门扔进去的。

他浅浅勾着嘴角,大手一捞,直接把礼物盒子捏在掌心,好奇道,“这是什么?三叔送你的礼物?”

胜岚一声不吭,却是直接把手从方向盘里抽出来,语气生硬,“别碰。”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他的,他已经灵活的把盒子转到右手了,很灵敏的打开,“不介意我拆开看看吧?三叔的品味?”

尽管嘴里这么问,实际礼物盒是拆开的,隔着缝隙就可以看出来是什么。

梧阳眉眼动了动,“香水?”又在开口处摁了摁,香味撒满了车里整个密闭的空间。

胜岚眼里直冒火,却是很快的开了车窗,让那浓重的气味随着风溢出车外。梧阳假装很用力的嗅了嗅,却是满不在乎说着,“三叔的品味,也不过如此。”又很随意的把盒子扔在后座。

车子过了一个红灯口,她抬眼看他,又给撇了一眼,“我喜欢,不用你管。”

他失笑,却是恶作剧的快感,“是吗?好吧……但那样的味道其实不适合你。”

他的眉眼都张弛开,其实笑的很好看,眼睛转过去,望出了窗外,嘴是勾起来的,笑意却随着风,越来越浅,声音亦是。

“不过,也难为他还记得……”

他原以为只有他记得,怎么就让人捷足先登了呢。

第44节 第44章

梧阳坐在车里好久没动,一直保持着看向车外的动作。车里随着浮水流灯不停的变换着昼白和黑暗,胜岚左手攀着方向盘,也不过是刚好转弯的间隙才抬起眉看一眼,却见大侄子沉在光影里头的侧脸,似足浮雕的轮廓。

不过是恍惚了一下,后面的车灯就刷刷的赶超上来,景色往后掉,车窗上跳跃纵横着江灯渔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江面的缘故,所以觉得格外的遥远。

到公寓后,已是午夜,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胜岚拿着钥匙走在前面,梧阳亦步亦趋走在后面。走到大厦管理处,才被通知电梯坏了,正在临时抢修。

保安一直在说着抱歉的话,胜岚索性摆手,不再多说,在这个时候也不愿多等了,径自就走楼梯上去,梧阳在后头不紧不慢的跟着。

公寓在31层楼,看上去却真叫人望而生畏,胜岚本就在江边吹了风,走的筋疲力尽,却不想在大侄子面前示弱,脚步一直都没有慢下来,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渐渐亮起来,又熄灭。楼梯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走着,时不时回响着声控灯啪嗒一声打响,又啪嗒灭了的声音。

不过也就31层楼,却好像走了很久,走到过道的时候明显有穿堂风吹过,伴随着空荡零落的脚步声,直吹到人心里去,只觉得冷。

大侄子的脚步声比她慢一点,步子比她大,却更沉稳,她的响起不久,他的就跟在后头,她的影子拉得长了,隔着旋转的楼梯,两人的身影重叠,很容易把两个人看成一个人。

走到17层楼的时候,她就靠在扶手上微微喘气,突然就记起前阵子去香港时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面的矮胖富商,雍容华贵的身形,却听闻曾经为了女朋友在半夜爬三十层楼送宵夜。当时也不过引为一个谈资,却在这夜半爬楼梯的时候陡然想起来,再一怔,大侄子已经越过了两层楼梯,直接踩在上一层的阶梯上,啪的一声,把声控灯震响了。

她循着光亮望上去,正好看见他胸前的扣子,他站在光源之下,想要向她伸出手,她眼里生出踟蹰,就在他的手向着她手臂划过的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循着他的脚步,侧身躲过了他的搀扶,很快转身,上楼,走的比刚开始还要快。

身后梧阳顿了顿,眉间高高拢起,心里明白这个女人的纠结,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走着,眼眸静默如海。

这么一段由楼梯构成的路途,好像很近,近得那人就在咫尺,却没有力气再去搀扶一把;又仿佛很远,似乎她的身影都飘扬在灯火阑珊里,没有尽头。

有时候他似乎一转身,就又弄丢了她,再在下一个转口里看见急促喘气的她,很快又消失在阶梯尽头,再快走几步,又见到她……倒像是故意赌气在避着他一般。梧阳冷笑,至于吗,不就是在车上嘲讽了三叔的品味几句吗?

一路由楼梯隔间走到公寓门口,不过短短十几分钟,胜岚却莫名觉得忐忑。来不及去细究,大侄子已经抢先她一步走到门口。

她走到腿酸,一低头扭动钥匙,大侄子的声音空幽幽从耳后传过来,手竟搭上她肩膀,戏谑地说,“怎么样,昨天晚上玩得开心吧?”

昨天晚上?胜岚没有回答,脑海里却是闪过一点昨天的蛋糕。而后一声不吭直接进屋把外套搁在沙发上,连鞋子也没拖,甚至连不经意把羊绒地毯踩出了墨黑的鞋印也没留意。

大侄子就站在眼前不远处,身形像大理石雕刻出来一样分明,却真是瘦了。

她揉了揉眼角,只觉得眼睛酸胀,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再控制不了自己心里的涌动,话一说出口,就变得淡漠无比,“我想了想,觉得你还是不适合再住在我这里了。今晚上你收拾一下,明儿就走。”

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去看着他,好像在心里规避着什么,不想看见他失望受伤的神情,钥匙还攥在手心里,似乎是漫无目的的,拿着不停的剐着沙发外套,一下,又一下,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梧阳却没有回避,只一味看着她,想了好一会,突然轻笑出声,恍然大悟的说,“原来小姑很不乐意见到我?”

她转过头,才发觉自己被他望得耳后跟发热发烫,“不是这样的原因。”

“不是这样的原因?那你告诉我你今晚上去了哪里?不就是和三叔吃了顿饭吗,回来就要赶我走?”梧阳再也淡定不了了,在地毯上来回的走,差点就要踹坏茶几。

胜岚好整以暇的等待他的反应,却真是料到了,会这样气急败坏,她了解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她开口,语气尖锐,“那么你这阵子书都不读是去了哪里,离家出走?你够有勇气有谋略的啊,还想怎么着了,学我一样耷拉着脸皮不要叶家身份的做人吗?”

“是不是三叔和你说什么了?”他望着她不说话,走过一步,差点踉跄。良久,才冷冷溢出一句,“你就不怕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们?”

胜岚只是埋首,从烟盒里抽出来一根烟,点着了,眯起眼看他,“……我无所谓了。”当初一时心软才让他住进来,现在他倒是登堂入室了,还自作主张替她张罗什么了。

她只是觉得心乱,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再让他这么荒谬下去。是的,荒谬,她得让他走回以前的路,而不是和她一样和叶家闹翻,在外面浪荡漂泊,一个人无所依傍。

她明知道他应该去做什么,现在应该在哪儿的,却还是放任他一个人自作主张,真是胡闹。

梧阳不知道她怎样想,听见她那么说,就恨不得掐死她,他最后的赌注全压在她身上,她却说自己无所谓,真的是无所谓。

他气得扑过沙发,想要捻住她的喉咙,却被她反手一扑,差点儿磕倒在地,他随手把她的胳膊一拉,她没有防备,居然被他从沙发上拽下来。

他斗红了眼,唯一喃喃着的,居然是:“叶胜岚,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就偏让人这么讨厌吗?

他的手就搁在她脖子边上,她坚持不再看他,他的手捏住她的脖子,手指的皮肤冷冽钻进她衣领里,她的声音莫名抖了三抖,“大侄子,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了。”

忽而一阵拳风刮过,缓缓拂过她的脸,却只是一瞬,再下一秒,便是直接打在侧面的墙上。内嵌的玻璃碎了一地,她看见他的手指血迹斑斑。

猝不及防的冷淡让他失去了自持,几乎是笨拙的问着她,一次又一次,苦楚的,“为什么?”

她凝视他的目光里漠然一片,“为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从四年前开始,你就没停止过……”

她顿了顿,再反过来看着他,“大侄子,玩弄小姑就这么好玩吗?”

“不是这样的……”他霍的起身,撞到桌角也没哼哼一声,眼睛盯着她的,嘴唇轻轻扇动,直接叫她的名字:“叶胜岚,那是因为,我爱你啊……”

他生平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只觉得连带着心肝脾肺肾,全部都要软化起来,只为着眼前这个女人,他便可以什么都不要。终是说出口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她鄙夷也好,遗弃也好,他却还是终于将这样不堪的话说出来了。

梧阳只觉得像放掉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从未有过的轻松。背着她,却不敢再回头望,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连看她一眼都是奢求。

自小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努力追逐她的脚步,自知的,不自知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对自已而言是这么特殊的人。

她已经嵌进他的心里,那么多年,挥之不去。

那年,她住进叶家,他才刚刚学会走路,再大些,她拿着爷爷的枪在大院里耀武扬威,逮到背着书包从学校放学回来的他,就是一顿扭打。他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是女人,却在年少时,让她误会自己那么深……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宁愿,那晚的一切,这些一起过来的那么多年,都不要再经历过。

她却似受了很大的触动。一地狼藉中,似乎连话都堵在胸口里,她也笑,不可抑制的笑,“你爱我?叶梧阳,你是一时冲动,还是贪图新鲜?”

一时冲动,还是贪图新鲜,无论是这两个中的哪一个,她都不会绕过他。既然他都能够这么正大光明的提起了,她也不能不把那件已经从记忆里抹走的事情想起来。

她以为他一直是和她一样做戏,却没有想到,他入戏的时候,比她还认真,差点就要让她信服了。

和叶梧阳谈真感情?

她摇了摇头,表示绝对不可能。

第45节 第45章

“一时冲动,还是贪图新鲜?”梧阳不禁噤声,微一扬眉,终于嗤笑出声,“如果我说……都不是呢?”

几乎是同时的,胜岚无奈笑笑。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都不是,那么只能是逢场作戏了。

今晚从回来到出去吃饭,直至走楼梯上来,不知怎的,却突然发觉比之前十几年来所受过的训练都要累,她试图从沙发上爬起来,径自在橱柜里找吃的,又用勺子把摩卡倒出来,倒得满台都是黑糊糊的粉末,看在眼里,只觉得荒唐。

彼此之间相隔几步,却犹如隔了很远很远,大侄子由厅间步入,向着她跨进一步,直挺挺的看着她,目光如炬,直看得她汗毛竖起,不知道要作何应对。

她一点也不想再问他心里的想法,他却好像步步为营,一点一滴想要撬开她的防线,知道她心里所想。

这让她感觉非常没有安全感,恐怖得如同《2012》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一样。这个眼神如同鹰一样的男人,比三哥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她太低估了他,才会让他一次又一次的登堂入室,把她的家看成是他自己的家。

见她没有反应一般搅拌着眼前的勺子,梧阳咬了咬牙,从齿间溢出不情愿的称呼,“……小姑?”

她一抬眸就看见他紧紧盯着自己,仿佛随时随地会扑过来打架互相撕扯一般。

他却仿佛没有表情,陡然欺近,伸手想要按住她的肩膀,却被她察觉,身子灵活得像只豹,只是一个转身,已经冷冷把他的掌风躲开。

“我这座小庙还是容不下你这座大佛。”她低头,看着他笔直的腿落在地板上的剪影,悻悻的说,“你要玩心跳,玩暧昧,玩离家出走,都和我毫无干系。”

她摞下狠话,他听得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睛冷冽的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连呼吸都没有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眼神一字一顿说:“我不是在开玩笑的。”

“我是认真的……”他简直要窒息了,灯光打在他脸上,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像要爆炸开。从来没有这般努力过,在她的面前剖白,像幼时的孩子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尽管他从不觉得这是错的。

说到最后,几乎说不成声,言辞太过苍白,他近乎是残酷而认真的刮着脑袋想了一遍又一遍,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爱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

她的声音冷淡得像窗边的罅隙里忽而吹进来的风,吹到人心里去,只觉得透过骨头都觉得冷。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在追逐。”她还不忘补上一句,“自打小时候开始,你做事学习就很认真努力,凡事总要争第一,追求一样东西的时候,也是认真的在追逐,从不假手于人,也不畏惧困难。但我并不是像你所有想要追逐的东西一样,最终都会让你获得成功。”

她的笑容明丽,和她相识那么久,却难得见到她笑。然而真见到她笑了,内心却困涩得犹如见到她哭一般,在那个时候,他是真那么想着的。

她于是就真的笑着对他说,“叶梧阳,我现在宣布,这场追逐的游戏结束了。game over。”

她起身把摩卡粉全部倒进垃圾桶里去,像扫落身上的尘埃似的拍了拍手。

他觉得心中坚持着的什么在这一瞬间坍塌颐尽,陡然欺身上去,想要和她说什么,嘴唇抖了抖,却发觉说什么都是无益的。甚至连他自己都要搞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南柯一梦,梦醒了,才发觉就是一场无谓的追逐。

不是因为什么名义上的小姑侄子,而是她早就把自己看得如此不堪,并且在他还没有厘清的时候,就先发制人洞察了他。

他像死守的狼,一直在树桩旁等,却不料兔子早就知道他的想法,并且暗地里笑话他的傻。除了一头撞死在树桩上,他别无他法。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心里一瞬间已经全然被她无情碾碎。所有的希冀,所有平凡的期望,年少时就存在的儿女情长,被击打得粉碎,片甲不留,一片虚无之中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呐喊,“叶梧阳,你之前怎么就能那么对她,让她对你丧失所有信心……所有的信任……”

“大侄子,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你也都忘了吧。”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没等他开口,就已经把他的后路全部斩断了。

她似乎像在哄着他,目光游离在他脸上,观察他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就当做是一场梦,你也没有强迫我,我也不是不情愿。你不用再放在心上。”

他全身上下好像被撕裂一样,只觉得筋扯着骨,骨拉着皮,痛得七晕八素,只想要中途有一个人跳出来直接把他打晕打进医院那就好了,就不用再在她面前装壮士断腕那样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表情来。

“不要再说了。”他霍的起身,差点踢翻了旁边的小茶几,震得放在上面的玻璃杯子掉落下来,哐啷一声,玻璃渣渣就那样四处飞溅,还好碎的不是很厉害,但他没有穿鞋子,还是不小心踩到了几片,杯子边缘还有晶莹的水珠,挂在脚边只觉得钻心的冷。

有细微的血腥味在脚底蔓延,他视若无睹,只是很淡的,和她告别,“你不用担心我,我今晚就走,马上就走。”

她抬眼,余光之中,只看见他站在一地狼藉的碎片中,脚底已经潺潺流着血,而他就那样不管不顾自己的伤口,面无表情决然离去。

她觉得站得脚酸,背坐在厨房凳子上,突然感觉后悔。

这几天雨雪不断,就几句话的工夫,外头已经利落的下了几场鹅毛大雪,眼见他衣服单薄的走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怎样。

她忽然觉得地上的玻璃碎片十分刺眼,不晓得扫把和簸箕藏在哪里,只是蹲下身子,一点一点的把剩下的碎片捡起来放在掌心。

玻璃碎片上还残留有刺目的猩红,定然是刚从他着急走的时候被划伤的。

她有些不忍,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想起来往时的小事。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她却依然记得那个时候他的决绝与倔强的神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他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但也不是人人所艳羡的那般快活。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背负的压力却只是他的九牛一毛。

她深诘他是叶家长门长孙,即便是在外面露脸,那也关乎叶家的颜面。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的童年时候过的并不开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知道他是不开心的呢?她摊开手,只觉得掌心殷红,就好像最疼他的奶奶过世一般让人感觉凄怆。

出殡的事情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却只是记得在那个傍晚,下山回来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大院里头,任凭众人劝说也不肯离去的样子。

大院里头的人都知道,叶家奶奶最疼的人就是叶家大孙子,他做错了事情,受了挨打,头一个上去解围的就是奶奶,最心疼他的也是奶奶。

那时候她很是孤高清冷,看见他坐在大院里冷得哆嗦的样子,终是熬不住,跑过去问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那时他不过半大的孩子,身上稚气未脱,还带着些娃娃音,却还是执拗的坐在那里,抬眼看她,“我怕奶奶不认识回家的路,我得坐在门口等她。



她当时不置可否,想想,却是没有劝说他离开的必要,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呆愣着站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年画娃娃一样稚嫩的脸。

她仔细端详他,才发觉他的眼眶发红,手里攒着一枚沉甸甸的子弹。

他发觉她在看他,不自觉摆弄着手里的子弹,这才不好意思的说,“她要看我拿学校射击比赛的冠军,她说她会来看的……她答应过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这名少年就红了眼眶。她觉得稀奇,从奶奶过世一直到出殡之后,都没有人看见奶奶生前最疼的大孙子哭过一次鼻子,却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他湿润的眼。像一只受伤的兽,十分衰弱的躲在一角,不愿让人看见他的哀伤。

她颇有些动容,突然就被他抓住衣摆的一角。

他把子弹头捏在掌心里藏好了,这才抬起头看她,眼神让人动容,“你会陪我在这里等吗?”

胜岚蹲在地上,一片一片的把碎片渣渣捡起来放在手心,才发觉自己魔障得可笑,怎么连那么久远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仿佛是历历在目,就好像有一个少年,睁着眼,怯懦的望着你,问你可不可以陪他一起等待。

那么炙热又坚定的目光,让她踟蹰。

她蹲得头晕腿软,从来没有像今晚那样感觉虚弱,陡然站起来,却差点一脚踩空,右手撑着登角站起来,却仿佛从背后俯冲过来一个力量,差点把她撞得踉跄。她还没来得及留意,肩胛就被人抱得生疼。

有一双手,就那么在她背后,延展出来,圈着她的身子,把她整个人纳在怀里,抱得严严实实,不肯放开。

这么短暂又熟悉的体温,差点让她晕眩,她的身体被站在后面的人抱得生疼,这才隐隐察觉到,那人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居然在默默的颤抖。有一瞬间的错觉让她以为有着什么,让人感觉失而复得。

第46节 第46章

梧阳把牙齿紧紧咬住,才抑制住自己不要颤抖。

他刚才震怒,霍的起身,差点想一脚把旁边的小茶几踹飞,不过是忍住了,却没料到玻璃杯会哐啷一声掉下来,跌得粉碎。

直至走出屋子的门,他才想起自己没穿鞋,却是因为愤怒,也感觉不到自己是在踩着什么,再想套上鞋子,才发觉脚上横七竖八倒插了一些透明的玻璃渣碎,抬起脚一看,淋淋的红色,就那样沿着脚底一路蜿蜒。

连他都忘记自己是怎样光着脚踹翻了杯子,再走出来。就那样失神的看着自己的脚底,不知道怎么鼓足勇气,去看了她最后一眼。

尽管在心底里一直有一把声音,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心里有两个小人头在交战,最后他把那个说不能回去的小人给打死了。

隔着门缝,他看见她蹲在地上,刚长到耳朵边的头发沿着耳际垂下来,看不清楚她的眉眼。她的头低着,蹲在地上,只是很认真的捡着碎片。

她在女人堆里头不算矮了,经常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来,这么蹲着,他却觉得她很瘦小无助。看她蹲着,再起身,因为蹲的久了,差点一脚踩空。

这让他萌生出一股冲动,一股想要冲过去,一把把她抱住的念头。不去想在这背后,会有多少的狂风骤雨,或者电闪雷鸣。

就算被她一把推开也好,被她永世看不起也好,就想抱着她,一起沉溺到最深处去。

他这么想着,并且也这么做了。他不管不顾冲进去,她刚刚直起身,估计是有点眩晕,身体踉跄了几下,就被他从背后狠狠一把抱住,像想要把她嵌入身体里去一样,把她牢牢靠靠的拥在胸前。

他第一次使劲全力将人拥紧,像是要掐断他的手她的肩。他咬着自己的下颚,下巴和喉结在无可抑制的颤抖,颤抖到整个人将近痉挛。

她从慌乱中惊醒,才发觉他就站在背后,双手圈紧了她,紧的仿佛可以听见骨骼间的执拗。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过,她看不见他的脸,但源于从小学习的防身术,她还是第一时间的,几乎是没下意识的,就要格开他的身体——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或许她还会再对他来一个下勾拳和一记漂亮的侧踢腿。

他很快辨识了她的意图,并且伸手挡住她的小腿。

她别过头,看见他干净的侧脸,一脚顺势踩在他的赤足上。“唔……”他吃痛,却是紧紧的环住她,卯足了劲儿不松手。

两个人的姿势就着客厅的橘黄色灯光恰如其分打下来,胜岚刚好别过头,就看见两个剪影大喇喇的抱作一堆,仿佛要和年少时的记忆重叠起来。

她的眉头就要皱起来,年少的时候……年少的时候,谁又能拒绝真正明眸皓齿的少年,拒绝那坚定又炙热的目光。

那个时候,她就真的陪他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夜晚落寞。他双手攒着子弹,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叶家的人担心的不得了,却也只有她陪他那样傻坐了一个晚上,夜凉薄,也无话。

他比她年幼,早就支持不住眼皮四处打架,不一会就打盹睡着了。她一个人待坐在夜里,却没有想走开的意识,大院仿佛把星星都围起来,只在昼夜的间隙开放。

有微弱的月光,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身躯上,她低头看了看,发觉是两个层叠着的身影。

她从小顽劣,也倔强,从不曾和人靠的那么近,她侧过脸去,只看见他的眼睫毛遮住他的眼,俏生生的,就像个泥塑的年画娃娃。

他睡的沉了,啪嗒一声,手里捏着的子弹就一溜烟掉在地上。她伸手去捡起来,惊醒了他。

她看他,他却展眉,扒拉她的肩膀,“喏,奶奶回来了……”再一翻衣兜,在她面前挥舞双手,“你看,她把我的子弹带走了。”

她点头,只是把手心里的子弹头捏的更紧,生怕它再次掉落。

不知道为什么又会想起儿时的片段,这叫胜岚突然生出烦躁来,他到底是不肯放过她了,是真的不肯松手?

她咬牙直接给了他一记漂亮的后空翻,再想把膝盖折起来,把他的手臂在膝盖头那儿点了一点,他滑溜得像蛇,却也是重重的摔了一记,再在地上错愕得抬不起眼来。

她突然发狠,再受不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将断未断,整个人扑在他身上,雨点一样密集的拳头散落在他身上。他一开始是拿手去挡,再后来直接就给她来了一个熊抱,把她从腰部以上的部位都拦截起来,抱住她的肩胛骨咬牙磨骨啃起来。

他知道她恨不得打折他,打断他的手手脚脚,他没办法对付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抱住她,用了力气咬她,咬得牙齿都战战兢兢隐隐作痛,却没有松口。他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架,她也是。刚刚揍他就用掉不少力气,再被他用尽全力抱紧了咬,胜岚忍不住锤他,低声咒骂:“痛——!”

他眼底恨意开始积聚,搁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了她的脖颈间,大拇指来回滑动着,按压在她的颈动脉上,哑声问她,“叶胜岚,你他妈也知道痛了?!?”

他凶恶的压住她,手指在一寸一寸的收紧了力气,她直勾勾看着他,呼吸滞在喉间,看他红了眼,像一只被人逼到墙角却又受伤不停流血的狮子。

他望着她不说话,高大的身形笼罩在她身上,见她没有反抗,终于松了手,低头,恶狠狠的咬她的唇齿,“叶胜岚,你存心这样对我?”

因为暂时失去氧气又被他压在身下的缘故,胜岚有点眩晕,她怕自己这回真的打击不了对手,再也爬不起来,眼睛快睁不开的时候,只觉得唇上一阵湿热。

有呼吸,夹杂着温凉的唇,贴上她的,却是急促的,不容置疑的掠过所有她的唇舌,舔咬,用力的撕拉,像要把她整个人吞噬下去一样可怖。

她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解开,却是酸痛不已,她摇头,说是,又点头,说不是。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湿漉漉的一片,像在下雨。

第47节 第47章

黑夜无边无尽,也无法窥视在这小小的房屋里,莫大的动静。

他的力气很大,撞击得她四肢骨骼好像都要散架,他还不死心,卯了劲儿一会深一会浅的折磨她。

她愣是没发出一个音节,咬着嘴唇,却也没有感觉到应该有的不甘和绝望,只是渐渐升腾起一种游离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快意,将身体里剩余的意识都冲刷得干干净净,焚烧过后,没办法再去分辨眼前是非对错。

在无边的起伏过后,他抱住她,又将两个人的位置挪了窝,她被挤在沙发靠左上,身体被他压的极低。

他仍不肯放过她,压盖在她身后,双手从背后圈过来,湿漉漉的额头贴合着她的肌肤,烫得她口渴得要命,只想喝水。

胜岚厌烦了这样无底洞般的索求,狠狠向后踹了他一脚。梧阳反倒又扑上来,再恶狠狠的压在她身上,手指在她身上游走,又嗖然吮去她的呼吸。

她眼睛向下撇了一眼,陡然看见他脚底绽开的血糊糊的花朵,冷不丁推开他,踉跄起身找绷带,却没发觉他在背后意味深长的目光。

梳洗干净躺在床上的时候,胜岚犹未从刚才的错愕中惊醒过来。好像只是发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梦,但身上的痕迹和气味又提示着她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大侄子和她分开在各自的房间里梳洗好,却又裹着湿漉漉的毛巾进了她的房间。

因为刚刚扎破脚的缘故,虽然穿了绵羊毛拖鞋,走路还是一颠一颠,看起来很不自然。她用余光撇了他一眼,逐客令的味道不言自明。

他也没说话,倒是借着脚伤顺势假扮无赖。躺倒在她床上,占了大半个身位。

刚洗好的头发还滴着水,一点一点落在白色枕头上,她微眯着眼,兀然一撇,就见他顺势又掀开被子挤进来,把她捞进怀里。

他不怀好意抱着她,她用手肘推开他,他却搂得更紧,**在空气里的皮肤温柔,烫贴在她的皮肤上,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保持的冷漠都要被烫化了。

她差点就要用脚去踹,因为他的脚伤,又留出几分不愿来。他却依旧不依不挠的在她身后,加紧了手上的力气将她抱的严实,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伸手将她耳畔的头发掠到后面去,再在她的耳边吹气,“……小姑,我很累,不要赶我走。”

就这么一句,足以让她全身燥热。

他从来都忌讳叫她小姑的,现在却在她面前拿这个称呼开玩笑。她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又要抓着他大打一架,忌惮于他在她身后,手圈在她腰间,双脚大大咧咧架过来,和她的长腿箱交缠着——这样旖旎的风光,要是真让别人看见,她叶胜岚估计也要变成叶败岚了。

她气急败坏,也不管他穿着单薄,就把被子悉数卷到自己身上,像蜗牛一样背负着重重的壳,只想不要再去面对他。

他竟然也不怕冷,隔了被子像刚才一样抱住她,在她背后,轻轻拥住她,方巧见到她颈脖后面有方寸的肌肤,他对着那块地方,细细的吹气。

他整个人就那样贴在她的背后,她仿佛可以听见他扑腾扑腾挑动的心。他一直很镇定,即便是在大场合里,也没有如此无法自持过。

他说话,声音里有着约莫的梗咽味道,仿佛是很轻飘的,“……对不起。”

她还以为自己蒙在被子里听错了,却见他越来越清晰的重复着那三个字,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尘埃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的断续,说到动情处,又吸了鼻子,再继续说下去,边说,边亲她耳后不经意露出来的地方,热气吹在她耳廓上,她差点要窒息了。

叶家最自负的叶大少,此刻也会在她身后,和她说对不起。她像骤然被敌人击落的战机,丧失了所有斗志。

或者说,在那一瞬间,她已然不想再斗什么。

她心里一阵又一阵的荒凉,只觉得脑里头乱糟糟的,理不出来一个头绪,手背贴着眼睑,疲惫的闭上眼睛——如果可以在此刻睡着就好了,胜岚幽幽的想。

两个人贴合着的身体,梧阳在背后微微发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紧眼前这个仿佛要用所有堡垒积在面前的女人。她伤害他,却又害怕他受伤,她身手敏捷,可以以一敌十,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的脆弱。

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软弱。

他却残忍的想要把她一层一层拨开来,撕开她的伪装,让她除去无知无畏的外表,露出最内里最真实的叶胜岚。

此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也许是因为已经斗过了,斗得太狠了,又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对彼此的身体都太熟悉,都懒得再挪动自己的位置。他枕得手麻了,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将环在她腰间的手绕到她面前,轻轻掰开她的手,十指相扣。

她想是受到电击般,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会,但也只有一会,很快又回复平静。他就那样扣着她的手,用最放松的姿势搂着她,手指在她的掌心里划过,声音迷离。

“就这样……就这样让我抱着,就抱你一会就好……好不好?小姑……胜岚,胜岚。”他低头,贴上她的发顶,“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能这样一起抱着睡觉,就好像在梦中。”

他抽气,“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要和你拉近距离,却又把你推的更远……”细细想想,他叶梧阳,从小到大,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个女朋友,每一个在他面前都是顺顺当当听听话话的,他应付她们游刃有余,但是一旦在小姑面前,他就会惊慌失措,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仿佛每动一寸心思,都会被她识破,连打架都不是她的对手。

在她面前,他仿佛永远都是小时候那个叶梧阳,断层在那个乳臭未干的时候。所以他不愿,用尽一切办法,让她接受他已经长大的事实,却不知道已经深深的伤害了她。

曾经他以为,她是铜墙铁壁,秉承了爷爷的军人性格,是什么东西都不能把她打垮的一个铁人。就算他恶狠狠的把她拿下,她也不过云淡风轻的说一句,哦,不外如是而已。于是,他就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还要在外人面前,低她三分的叫上一声小姑。

她从小看着他长大,和他说的话,却远没有今天晚上这么多。她的大侄子从小就是一块不吭声的硬石头,喜欢什么,也只会凭自己的力量去把那东西夺回来。

却从来不会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光。

她和他打过架,斗过狠,一起爬墙爬树掏过鸟蛋,也一起抗过枪在部队里做蝇营狗苟的事情,她还记得小时候陪他看过月光,淌过河,还曾经一起匍匐在泥泞的地上,一趴就是四五个钟头,就算在模拟战斗中翻越各种障碍,在枪林弹雨之下,他也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的仓皇。

“他们让我娶程若秋,可我不愿。”他迟疑了一会,说,“这一次我不想再放开,我想证明我们两个人是有可能的。”

她冷哼哼,“你胡扯,不可能。”

“是的,我在胡扯……”他抚在她肩膀上的手突然顿住,笑笑,“我在做梦,我又怎么能够奢望,你和我上、床,是因为爱我?”

他那么说,她倒是没有错愕,他到底是纠缠着她了,他们两被这么一种关系捆绑着,束缚着,没有办法彼此相爱,只能相杀相斗,互相伤害,再在伤害里彼此救赎,越沉越深。

她靠在床头沉默很久,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明天,敢和我去练枪场吗?”

第48节 第48章

梧阳愣了愣:练枪场?

眼前的女人眼不红心不跳,连梧阳都要佩服她超强的心里素质了,普天之下,除了叶胜岚,估计再没有人能够如此镇定说出这么大煞风景的一句话。

他笑,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第二天,虽然是小姑随口搪塞他的一句话,他也还是如约去了练枪场。因为伤到的右脚不容易用力,开车的时候还大费周章以免碰到伤口再引起撕裂。

去到练枪场的时候,她已经进了枪房,他接过耳塞,低头擦了擦自己存放在枪房好几个月的枪,再抬头,便是在水晶屏幕上看见她右手拿枪,一副很果敢的样子。

他有些怔忪,估计没有哪个女人拿枪的姿势有比她更好看的了。练枪场是会员制并且对枪支和子弹管理非常严格,曾经他们都是这家练枪场的常客,闲时偶尔会结伴来练枪,还有过比试的时候,但是那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候了。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在泥地上翻滚面对障碍物的打击感,要比在这四四方方的死物里头玩耍要有趣得多。

她的余光瞥到他的身影,似乎对于他的到来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像往常一样,没有一丝波澜,继续平静无波的低头整理好自己的护腕,安子弹上膛。

即便如此,梧阳还是看见她按着的指头,在微微颤抖。

她那样神情专注,他反而没有了练枪的兴致,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的看她。

无形的压迫感笼罩着胜岚,两个人站着,互相都没有说话。

胜岚又举起手,瞄准靶心,呼吸凝滞了。

只听见嗖的一声,却是把两个人都给震住了。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叶胜岚沉默良久,直到发现匣子里没有子弹,才陡然一惊。她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神,发了空枪。

梧阳挣扎了一会,仿佛在猜想要不要给她台阶下,彼此认识了这么久,他自然知道她此时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胜岚有些挫败,很快又调整过来,略显冷静的看着他,眼里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声音里也是。

“我们来比试一场吧,你输了,就听我的话,回家去。”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如果我输了,就听你的。”

梧阳一怔。

一直到把这句话说出口,胜岚都觉得心里很忐忑。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几天心里发生了很古怪的转变,却来不及去细究这古怪的心境。

对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一直采取的是能躲就躲,然后对着大侄子连消带打的政策,本以为对他不闻不问,就可以让这种奇怪的关系胎死腹中,但是放任的后果是他越来越像牛皮糖一样搅合进自己的生活中。

她的耳边又回响起昨天他说的突兀的话……

“这一次我不想再放开,我想证明我们两个人是有可能的。”

“我在做梦,我又怎么能够奢望,你和我上、床,是因为爱我?”

一想起这些话她就忍不住想要把他抓起来狠狠揍上一顿。放在以前,她是想都没有想过,和自己的大侄子有将来,但是现在……

自他一次又一次逾距,她发现如果再不去遏制的话,连她自己都难以预计以后会是怎样的。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绝望。在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有了计较,如果他真是沉沦在苦海里无法自拔,那么她只能,做最后的赌注了,拉他一把,抑或是,和他一起,深深下沉。

“小姑真是这样想的?”梧阳挑了眉,他希望她不是一时冲动。

她憋了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话:“但凡有难以解决的问题,武力是最好的办法,愿赌服输不是吗?”

梧阳看她一身戒备的样子,却不知道把他们的感情,用来当比枪的赌注,是不是太过高明了些。

他勾着嘴角轻轻的靠近她,带着苦笑渐渐逼近她,“小姑终于想要听我的了?”

她猝不及防就用膝盖点了他的脚,拉扯到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

她闷声哼哼,“毛病!”

他反倒笑了,看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伤口被她踢的生疼,他劈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人拉过身边,一转身就把她扣在胸前,“怎么,小姑生气了?”

胜岚憋着一口怒气,正愁无处发泄,她就是讨厌他对着她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那温柔的语调,那炯炯的两眼,都教她很想恶狠狠的教训他一番。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是一拳,却恰好被他防住了。她气得要死,偏偏这个时候枪室里又有人敲门进来,不卑不亢的说道,“叶先生,外面有您的电话。”

梧阳几乎就要偷笑了。他不敢打她,次次都只有挨打的份,这次眼看着都要被她教训了,却突然来这么一手。

也不知道打电话给他的人是谁。如果是平时,估计他也不会想听,但是在今天,他却鬼使神差的,走出了练枪室。

比起刚刚的低气压,枪室外的空气明显要好一点,梧阳跟着侍者左转右转,才发觉不对劲,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他趁着对方不注意,直接一个劈砍把他撂倒,刚刚就很憋屈了,现在正好气不打一处来,“想糊弄我?”

侍者被他兜头兜脸问得脸都快憋红,培训出来的礼仪差点全数忘了,到最后也只能吐出来几个字,“不、不是的……是有一位客人要见您……”

梧阳几乎要以为这侍者把他当小学生了,再要出手,却堪堪被一个人阻止,有人制止住他,他抬头,对上漆墨的眼。

“梧阳,是我。”三叔叶柏笙看着他,示意他住手。

眼前的两杯咖啡静静的放在桌子上,对峙的两个人却都没有要喝的意思。

梧阳心里焦急,小姑还在等着他,但是三叔又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想必知道小姑也在了,却单独把他叫出来?这些问题搅在一起,让他坐不安生。

他是知道三叔在外头的手段的,在心计上,他们两个对比起来显然就不是一个层次,如果三叔真的要逼他做出什么事来,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一直以为三叔不会出面阻止,至少在自己的自由上,三叔干涉的还不够多。

两个人皆是怀着心事,却又沉默。

轻易就相信别人,是一个致命伤,作为一个商人,叶柏笙觉得自己也很有必要给侄子提个醒。

同居、交往过密……他甚至不敢把这样的词往自己亲密的亲人身上套。一个是自己的五妹,一个是侄子。这样畸形的关系让他无从下手。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五妹?

自昨晚叫了人盯紧了五妹和侄子,他居然翻来覆去睡不着,睡醒之后,又急急找了人来询问他们的事情。对于这个小辈,他颇有些头痛,不知道是因为起床太早,还是因为过来太赶,他不停的翻搅着手中的咖啡,直到它开始变冷。

要怎么开口说好,他啜了一口咖啡,手指敲打着桌子边缘,“作为一个长辈,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提个醒,你小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知肚明,我不希望你也和她一样,在外头混混过日子。”

看着眼前三叔一副笃定又胜券在握的样子,梧阳决定先发制人,“三叔,这次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

叶柏笙却依然不急不躁,原本就不是想吓唬他,自己也不点破,依旧是对着咖啡,“不急,喝了咖啡再走。”

看来三叔显然是要留他在这里品咖啡了,梧阳不是害怕他,离家这么久,三叔看见他这么一副模样,也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第49节 第49章

“……”梧阳低头沉思,他早知道,叶家的人不会放过自己。在这样的关头,即便自己再怎么逃,也走不出叶家长辈翻云覆雨的手掌。

但如果不是做了决绝的决定,他又怎么会让自己逃离那该死的樊笼?

如果不争取,如果他不拼命争取,他又怎么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可能。她好不容易才松口,肯真正面临他的感情,并且下了极大的赌注……他连枪都没比,又怎么可以逃离。

叶柏笙心里也很着急,一方面是自己挚爱的五妹,另一方面是叶家的大房长孙,两个都是他不愿去伤害的人。

但是他是商场上没有败过的鹰,一旦出手,就不会白着手回去。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一天,要用手段,去逼迫叶家的人。

但是梧阳……和五妹,这怎么可能?又怎么能让他相信?他甚至差点把跟踪他们的人打伤,在听到一些不堪入目的事情之后,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控制自己的愤怒。

他知道五妹在外头的胡作非为,但是今天,他终于不得不出手了。他不能再让这件事蔓延下去,至少叶家里头,他、梧阳、五妹,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后果。

梧阳先是把双手放在桌上,而后把背脊挺直,他想,是时候说明了,他对她的感情,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叶柏笙一直在打量坐在对面的人,对于他来说,这是商场上的惯性:梧阳不停变换大拇指,说明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很是煎熬。

“三叔,我今天想说的是……”梧阳顿了顿,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有这么大的勇气,能够去陈述这样一个事实,和叶家的长辈摊牌。

他深吸一口气,“我爱她,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她。”

叶柏笙沉默,窗外景色迷人,刚好可以看见环生的绿叶一耦,但是他无暇去欣赏。

跟踪他们的人回来报告他们的行踪的时候,他还不信,亲眼看见他们上楼,他只以为侄子不过是和家里闹别扭,过几天就会回来。

这本不是属于他的事,但他执意要管,不管不顾的插手进来。

不单单是因为这事和叶家有关,更甚者是关系到他的五妹,天底下他最疼爱的五妹。无论如何,他都要保障五妹不受到伤害。可是眼前的侄子,他能保证吗?他甚至不过刚刚要从军校毕业出来,连自己的羽翼都没丰满,谈何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要爱她。说起对她的爱护,能越过了他去吗?

叶柏笙对梧阳的表述,嗤之以鼻。但他压抑着自己,他得控制这次谈判的主导,他不能急躁,不能太过慌忙。他在伺机而动。而梧阳,不过是最慌张失措,像足做错事的孩子在不断刨根究底,直视内心。

梧阳叹了口气,试图说服眼前的人,也在说服自己,如果要和她一起,那么叶家的阻力不可谓不大。他一直以为三叔是叶家里头最通达的人。

如果能说服三叔,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三叔,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很是荒唐。我甚至想过去阻止,……但我没有办法。”梧阳急切的想要和三叔说明自己的情感与众不同,话到嘴边,却觉得连自己都感觉很荒谬。

她像一个扩张得越来越厉害的黑洞,把他给吸进去,连他自己也知道进去后会万劫不复,但是他没有办法,也只能如此。

那是一种怎样神奇的感觉,他身边从来不乏女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有吸引力,和她在一起,自己会感觉到压迫感,而且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她是生长在聚光灯下的女人,他追随她,至死不渝。

他没有办法让自己挣脱这样的情感,只能坠下去,再试图,把她也拉下水。只有这样,他才有生存的可能。

他忽而发觉自己狭隘得可怕,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原来,竟是自己一直在要求她,为着自己的感情而做出改变。

叶柏笙终于礼貌而唐突的打断他,“说到底,你们终究是不可能的。就冲着你们的辈分,我也绝不允许。”

三叔一句话简短,却有力,梧阳无可驳辩。

他苦笑,“那又怎样,她只不过是抱养来的……”

“抱养来的就能让你给打去主意了不成?”说到这里,叶柏笙显然也是动气了的,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的侄子会爱上自己的妹妹,“别说是我,就是她也绝对不会同意。”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不同意?”

“简直就是荒唐!她同意,叶家的长辈们能同意吗?叶梧阳,你不要忘记,你是叶家长房长孙,你爷爷现在还在医院里,过几天就要去做心脏搭桥手术!”叶柏笙动怒了,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隐忍,在梧阳一寸一寸的进退中被击得溃败。

他绝对不能容忍,叶家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他下了最后通牒:“就当是维护叶家的尊严和面子,你也绝对不能这么做。……你想让叶家的人,被外头的人嘲笑吗?叶家的长门长孙,爱上他的小姑?你还嫌弃外头的纷争不够多?”

三叔所说,句句都击中梧阳的内心。

他沉默的对峙着,无论如何,小姑是他唯一的退路,他不能让步,也无法让步。

屋子里静寂着,两个人爆发后都有些窒息的沉闷感,梧阳甚至把领带都给扯开了,他低头沉默,许久才说,“三叔,对不起。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自愿放弃我在叶家的身份……”

叶柏笙愣怔片刻。梧阳的反应,他想都不敢想。

梧阳却是笑了,“即便是她因为任何原因而拒绝我,我也没有办法放弃她了。”

四年前,曾经因为他的一时鲁莽,而失去了她,在四年之后,他正视自己的感情,接近她,努力让她爱上他。他知道她不羁放荡,她能够一晌贪欢,但是他不可以……

“很好,看来三叔低估了你的感情。”叶柏笙暗暗惊异于梧阳的感情,另一边,他还有着自己的盘算。儿女的情愫,一旦被点燃,则万劫不复,他深知这样的感情,但是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他会扑灭他们的火苗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让叶家从此蒙灰,也不能让五妹在这件事上受辱。

他顿了顿,幽幽叹气,“但是,正因为如此,你就更加不能和她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你的长辈,更重要的是……”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你的长辈,更重要的是,我们叶家,就是杀害她父母的凶手。”

很久都没有动静,连叶柏笙也好像陷入了那段回忆里,他也不想揭开那段久远的伤疤。回忆起来,连他自己都要触目惊心。

梧阳倒吸一口冷气,很快,他支吾着,“不可能……怎么可能……”声音很低,透露着难以置信,更多像是自己的低声呢喃。

“那件事情,知道的人,都离世或封口了,我也是在去孤儿院领回她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那是在很多年前的事了,某天父亲突然叫我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女娃娃,说从此她就是我们叶家的人了。那时我也不过和你差不多大,父亲突然之间下了这样的决定,口气又说的坚忍,我觉得蹊跷,再三追问之下,父亲才失口说出她是因为我们叶家才成为孤儿的……”

叶柏笙甚至想要去宽慰他,但是他还有一丝冷静,他慢慢的讲述那件几十年前的事情,就像不含感情一样。

“我怎么都不信,父亲无奈之下拿出了他那时候签的内部决议。”叶柏笙看了梧阳一眼,继续说道,“其实你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吧?她的父亲是一位很伟大的科学家,在当时国内有一项科研,我们非常想要得到,但技术还不过关,上头研究下来的结果,很冒险激进。于是父亲迟迟不肯定下做实验的科学家名单。”

“五妹的亲生父亲,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居然自动请求去做这项实验。于是就真的让他去了……第一天穿着防护衣平安出来了,第二天也没事……直到第三天,就再没出来了。但他的实验结果,还是前进了一大步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很是伤心,虽然是五妹的亲生父亲自己要求去,但在上头签字做出决定的,却是父亲。这等于是,他亲手把那位科学家给推出去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但是五妹的亲生母亲,却因为受不住打击,在当天夜里自杀了。事情发生的时候,五妹才几岁大,一夜之间,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被安置在孤儿院后,父亲偷偷去看过她几次,决定把她带回来叶家。在随后的那么多年里,父亲也真正做到了爱护她宠爱她,甚至比我们任何一个兄弟都要疼爱她。”

“梧阳,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今天我告诉你,就是想要你为了她的幸福,不要再为难她。”叶柏笙点燃了一只烟,啪的一声把火机扣在手中,陷入深深的思索里,“当年她被我们隐瞒多年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时候,已经难过得离家出走,如今她成了叶家人,如果当年旧事被她知道,又或者她当真要接受你,叶家对她父母做过的事情,都必然成为你们之间的隐患……”

梧阳顿住,很久都没有发出过声音。三叔今天给他的打击,比数十年来他受过的都要大。

他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痴心妄想是最大的问题。他们之间的阻隔原来隔着血海仇深。假若有一天,她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样看待叶家,怎样看他。

“我和她……”

三叔的话冷静得不含一丝感情,“梧阳,在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后,你又应该怎么去面对她,怎么去爱她?”

梧阳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冷,牙根紧咬着。

“……那么说,我和她之间,再没有可能了是吗?”

“如果你不想为难她,就放了她。”叶柏笙正要舒一口气,却见梧阳手上因为捏得紧而长久绷着的青筋,他靠近,看他咬紧嘴巴不说话,顿了顿,又下了一剂猛药,“如果你还要坚持,那么我只能选择把事情告诉她。”

“三叔!你……”梧阳不住摇头,她对叶家感情很深,他知道那样对她有多残忍,对她的打击连他自己都无法设想。

三叔沉默不语。

梧阳回过神来,试图说服他,“你一向最疼爱她,又怎么忍心……”接下来的话,他再说不出口。

“你错了。”叶柏笙敲了敲桌子,一字一句的说,“我那是为着她好。”他不能眼看五妹和侄子在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将他们在一起的所有可能性,通通除去,为着如此,就算是牺牲掉她对叶家的感情,他也在所不惜。

他坚定的认为,这一定是对她最好的决定。他的五妹,值得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一个和自己一样优秀的人。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能。

第50节 第50章

“叶先生走了。”

叶胜岚在枪室里等了好一会,才有侍者打开vip室的门,十分抱歉的对她说。

她沉默了一会,盯着窗外发了会呆,把垂到耳边的头发拨过去,才兀自笑了,犹如自说自话般:“是吗?”

侍者碰巧在帮叶先生收回枪支,看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也只能陪笑脸,也不知道这几位叶家人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位叶先生指使他来找小叶先生,然后又要他来回话给叶小姐说小叶先生走了……本来刚刚就差点被揍已经很悲催了,回来还要对着叶小姐陪笑脸。

胜岚自然不知道侍者心里想的事情,只是觉得迷茫。他说他走了?刚刚还打赌着呢,怎么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她不是傻子,想也知道那个电话大概是来自于叶家。叶家人查到他的行踪了所以让他回家的把戏么,她的嘴里浮起清冽的笑意。

她没有很快就回家,而是在枪场的更衣室里洗了个澡,围着毛巾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松了一口气。那个麻烦的侄子……说来的时候,就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走的时候,却也不露痕迹。他居然就这么回去了么?正这么想着,就撇见枪场的橱窗里陈设的近几届枪支管理协会举办的射击比赛,玻璃反着光,却能清晰看见近几届冠军的得主——剪得齐整的头发,但眼耳口鼻都很精神,眼睛里闪着耀目的光华。就是那个刚刚跟她打赌要比赛射击的人,如果他不先走,她有把握能赢他么?

她再无暇在这里待下去,换了身衣服就朝车库走去。

刚洗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刚才也不过用毛巾擦了擦。恰巧是冬天的末尾,雪花将融未融之时,走出去还透着些凉意。树木长得狰狞,穿着靴子走在薄薄的雪地里,踩得树枝卡啦一声。

冬雪要融了,但还是冷。

开车启动的时候,暖气尽数喷发在车窗上,她觉得闷,又把车窗开到最大,在快踩油门时,看见车窗玻璃上有一团雾气包围着的字,差点没踩错了刹车,整个人由于惯性往前扑了一小下。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把车窗按上来,就着模糊的暖气眯眼看那行字,不知道是谁有意写上去的,覆盖在薄薄的雾气里,如果她没有在温差过大的时候看见,估计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却是这样被看见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就写在车窗上,不大也不小,很飘逸的三个小楷。

“对不起。”

像被人击打到脖颈处,她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记忆嗖乎飘到很远,仿佛还是那零星年岁的时候。

小时候,她很野,总是不老实,在大院里抗枪爬树,玩泥巴下河掏鱼,不是她带领的,就总有她一份子。而且做了坏事,别人被家里人拎走了,就她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也不会受处罚。

整个大院都知道叶家最疼的就是排行第四的叶胜岚,就连叶家那几个小伙子加起来,也没有她得到的宠爱和宽容多。

大哥比她年长许多,结婚后大嫂生下叶家长门长孙,父亲和大哥说不疼他也不会,但就是严。比她的三个哥哥都要严厉许多,大侄子的童年和她的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他也不过比她小了三岁,但她在玩耍和小朋友打游击战的时候,她在后门假山上看见他在安静的练字,脸上似乎还带着倔强的神情。

不过是摔碎了家里的一个古董花瓶,大哥就要求他描摹厚厚的一沓纸,美其名曰锻炼心智,挫挫他的脾气。但她知道,那些小楷字,弯来弯去像蚯蚓一样,描摹起来简直要死人,而且是在燥热的天,隔开树荫下的凉爽,就那么大喇喇坐在那里。她头一次觉得做叶家长门长孙很不划算。

尽管她这样想,他还是很有韧性的,最终不仅没有焦躁,还拜了个书法名师,把一手的字给练了起来。

他写的字后来都获得了不俗的成绩,但他很是默默,鲜少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但她还是认得他的字的,特别是那行云流水的小楷,写的很有他师傅的风骨。

回忆在脑海里支离破碎,隔着玻璃,她能认出那三个小楷是谁的字。

只是,为什么?她想不通,如果要走,可以大大方方的说离开,却是用这样云淡风轻的方式,让她有点接受不来。

胜岚怔忪之间,却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辆停在原地的车,轻轻的摇下了车窗。

看见五妹失神的样子,叶柏笙有点始料未及。

她的手掐着一根烟,点了好几次点不上,终于点燃了,却夹在指间,任由那点星芒燃着,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

这样怅然若失的五妹,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他犹记得甫见她时的样子,她很安静,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画画,阴影遮住她瘦削的身体,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尽管孤儿院负责人在旁边告诉他,这个孩子自从进来后就很少说话,他还是觉得想要去靠近她,听听她的声音。

在来之前,就有人告诉他,这个孩子估计受了惊吓,因为她亲眼看见自己母亲上吊的遗体,放在别的孩子身上,估计会哭得昏天暗地,但谁也没猜到,这个年仅三岁的小孩,能够自己打开门去向邻居求救。虽然如此,但还是晚了,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在同一天里,接连失去父母,成为孤儿,会是怎样的心情。

叶柏笙走近她,她很警觉,才发现有生人行近,就从画上抬起了头,他有点错愕,再然后看见她清冷的眸子。

很干净,也很冷清,像是没有生气的玻璃人,但眼睛里还有隐隐的傲气。她没有吵闹,但用她的眼睛对陌生人表明了警惕。

他对她微笑,竭力表示他的亲近,并且在她没有进一步的厌恶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只是睁着眼睛看他。看着这个陌生的突如其来的人。她进入孤儿院没多久,但已经隐隐明白趋炎附势的情形。孤儿院的负责人和老师在那人身后点头哈腰,他有着好看的衣服和谈吐……她有点明白为什么在他来之前,孤儿院的老师要专门替她穿上新衣服。

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陌生高大的男人么,她幽幽的想。

“让我看看,你在画什么?”他低下头去,却被她的画唬了一跳。

小孩子努力画的一双腿。

看见他很仔细打量她的画,她突然开口说话,对他解释道,“我午睡时的梦。”

她抬头看着他,他心里一阵发凉,是否当时她看见自己母亲遗体的时候,也是这样努力的抬着头,想要看清楚那双腿主人的脸,却再也看不到了,于是她只能画她的脚。

后来他很快就把她带走了,她显然很明白孤儿院的安排,跟他走的时候,很干净利落,一点东西也没落下。他悲哀的发现,她在孤儿院的行李,只有两件穿旧了的衣服。

她在孤儿院里得到什么待遇,他从不知道,但从她老师们讨好的眼神里,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回去的路上,他把她抱在腿上,轻轻拥着她,“我们回家好不好?”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显然很不适应和陌生人的接触,但对于他,却有着莫名的亲近。连带到了叶家,也是他紧紧拽了她的手,带她四处参观。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到了叶家几年后,他发现她渐渐忘记小时候的事,也很少再做恶梦了。叶家竭尽所能的对她好,父亲就真的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成为叶柏笙心里无法抹去的阴影,随时告诉他,有这样一个小女孩,是他亲手从孤儿院带回来的,由他亲口告诉她,“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

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环境,要让她得到最大的幸福,叶家的人只知道他宠溺她,却不知道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里面。

也许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心里暗暗藏了对父亲的不满,在十几岁时爆发出来,和父亲决裂,而后离家。苦苦经营公司七年之后,他风风光光回叶家,那时她已经长得婷婷,却也晓得像他一样,和叶家决裂了……他只离家了七年,很多事情就又变了。

叶柏笙闭着眼,想起旧时的事情,只觉得喉咙酸涩,再回头看,四妹的车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陡然回神,却发觉她已经和他走得那样远了。她不再是紧紧拽着他手的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他也没有办法把她禁锢在自己的一方天空里。

回到住处胜岚就把自己缩能看见的大侄子的东西全扔了,其实也不多,就是一柜子的西装、衬衫、领带。抽屉里还放着零散的领带夹,袖扣什么的。她想让工人把他的东西全部收拾掉,在路过他房间的时候,又突然觉得房子空荡不少。

本来房子不算大,一个人住也还宽敞,但是自从大侄子搬来住之后,莫名的就有了些许人气在里头,三天两头的有人来和她作对和吵架,惹她不高兴,他走之后,她又觉得这房子大得惊人了。

他的睡衣还扔在盥洗室的框里,她觉得碍眼,也给抛出去了。床很大又软,但她睁着眼睛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他认真的神情,一瞬间仿佛他还在她背后,笑嘻嘻的想和她抢被。

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这让她觉得窝火,莫名想对自己的好记性发脾气。

她又怎么能相信他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而不是在和朋友谈笑间开的玩笑下的赌注又或者是他兴起而至想要扮演一回离家出走的戏码再回家去好好做他的长门长孙,维持他的好形象。她突然恍然大悟,方觉得自己被戏弄一番,好不懊恼。

她靠在厨房的料理台间,又点了一只烟,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居然吸第一口就呛住了。

她在烟雾袅袅间听见不属于自己手机的铃声,在他的房间里响着。

循着声音,她找到他的手机,也不知道是怎么落下在这里的,听着铃声,她有些踌躇,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听,再一看,发觉电话上显示的是“西山马场”。

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抱歉,“叶先生,真不好意思,您的路西法在夜间突发疾病,抢救不了,已经离世……”

她始料不及是这样的消息,路西法,路西法,是他自己挑选的马匹。几个月前他们还在马场遇见过,那匹马还好好的,在他身下跑得飞快。

她还亲手驯过那匹马,那马的性格,和他如出一辙。

她觉得颓唐,把电话按掉,却不知道胡乱按到哪个键,就看见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一张彩色照片。

是她熟睡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在照片下面,写着:叶胜岚,我爱你。

“啪”的一声,她反手把手机给扔到地上,电池飞散出来,手机的屏幕很快失去光亮。

第51节 第51章

那日之后,就真的没有再见面了。梧阳如同曜日下被蒸发得无影无踪的水珠,胜岚依旧像往常一样白天在监狱里上班,晚上在不同住处流连。

聪明如叶胜岚,心里还是知道一点什么的,比如当你想看见一个人的时候,你是会使尽所有手段竭尽所能的去接近她,见面亦然;如果不想,那大概就真的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叶梧阳仍然是叶家长门长孙叶梧阳,不会因为有任何行差踏错而使人生留下污渍。而叶胜岚,也依旧是独来独往的叶胜岚。不过她有一个老毛病—一旦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总是会花钱去买他个痛快。

自从心里有了憋屈,她的这个老毛病便又犯了。每天闲暇的时候,兜里揣上几张卡,就往能刷卡的地方去,每天刷掉的数目,就连旁人也为之咋舌。

记得在她刚离开叶家不久,还没能自己丰衣足食的时候,曾经刷爆好多张卡,最后卡数套卡数,没有现金就又申请一张卡接着刷。到最后不得已才去求救于三哥,勉强把数目还清。

三哥对叶家的人从来就阔绰,遑论是她。在那之后,三哥还会时不时的往她的卡里充钱,她也随性,从不去在意卡里的钱,究竟有几个零。把三哥的钱当成自己的钱花,刷卡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在三哥结婚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便推辞三哥的好意,虽然三哥一直坚持,她还是雷打不动把三哥的钱统统打回去。

如果不是那一天,偶然去了趟家具城,又看上了貌似普通大方的地板,她也不会糊里糊涂的买了意大利进口的listonegiordano和一整套厨具,赠品多到送货人员搬得手软。

账单到达手上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的数了数后头有几个零。本以为这次又要把卡给刷爆了,在不经意查卡帐的时候,发现里面无缘无故多出一笔款项。

数目不是一般的大。

让银行相熟的人查了下,很快查出款项来自于三哥公司的vip账户。

查出来后她给三哥打了电话,他那端说笑声、洗牌声,人声鼎沸。一听见是五妹的声音,叶柏笙啪的一声就把牌给推了,起身走向安静点的地方,“五妹?”

旁人看见了,一时觉得奇怪,也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知道,叶柏笙究竟是有多宝贝他的这个五妹。

听见电话旁边的声音渐渐停了,胜岚有点莫名,连带脑袋里轰隆隆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怔怔然的就问:“三哥,你现在在哪?”

“呵呵,五妹终于想起你三哥来了。”叶柏笙大概听出她的意味,却高深的不去点破,只是漫不经心道:“听说你住处附近刚巧开了间饭馆,要不中午一起吃个饭?”

“不了。”胜岚只是叹气,突兀的就说,“三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那笔钱待会我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哦?什么钱?”叶柏笙心里隐隐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压制住,一边逗她,“五妹赚了钱想给三哥分一杯羹?我没记得有参股你的会所呀。”

“你自己心里有数。”胜岚突然有点灰心,无论她想怎样拨清自己和三哥的关系,总是雾沉沉一样,没有办法厘清,“三哥,现在我自己有能力,不需要花你的钱了。”

“怎么不需要了?”叶柏笙对于她的这个理论有点嗤之以鼻,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却突然有一股气就这么急匆匆窜上来,攻得他气急败坏。

他还记得,她之前刚刚逃离叶家的时候,狡兔三穴的轮着在朋友家住,到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来找他帮忙;还有没钱刷爆卡的时候,虽然她不提,但他就是挂心着她,没有办法不让人紧紧盯着她……什么开始,小丫头就长大了,并且羽翼更丰满了,可以离开他的目光了?

她不要他的钱了,也不想要他的宠爱了。这让他有点歇斯底里。

一想到这里,他就难免气急败坏,反手就摔坏茶杯。旁人一时有些惊慌,赫然看见他的衣领已经被茶渍泼溅到,有零星的茶汁顺着他的衣角漓漓往下滴。一向是最体面的叶三少,此刻却真的不从容了。

听见那边电话的慌乱,胜岚有点吃惊,似乎被吓了一跳,“三哥,怎么了?”

“没事,这里发生了些小状况。”叶柏笙像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心情忽而变得很愉悦。

末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和她说,“五妹,你想怎么都听你的,不过这星期叶家的家庭聚会挺重要的,你必须得过来一趟。”

捧着花,一脸拘谨的站在叶家大门口,程若秋再努力的把衣服整理妥当,才进门,向叶家长辈们问好。

自从上个月开始,就听闻梧阳突然退学的消息,她屡次来叶家打听消息,却也是一问三不知。直到近日,梧阳的三叔打电话告诉她,梧阳不过是身体不爽,出外散心,言语间的意思,是让她多来叶家陪陪他的大侄子,至此,她才隐约知道他的近况。

她如约而至,距离上次见到他,已经数月有余。

提起自己这个儿子,叶阿姨显然也扼腕,偷偷对着她说,“一回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说也不听,为着此,也不知道得了他父亲多少顿罚。这孩子我是教不了了,你……就开解开解他吧。”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里也惶惶然。

阿姨引她到楼上,她还没曾踏足过他的房间,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硕大无比的液晶电视,嵌在墙上,却不知道正播到哪个段落。

真正看电视的人却大喇喇横躺在地毯上,身后压着软绵绵的枕头,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看见是她来,不过是好整以暇的调整了一下睡姿,又昏昏然闭着眼神游去了。仿佛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似的。

她也不搭理他,在他桌子上找到一个笔筒,把笔全数倒出来,径自把鲜花插在里面,又把窗帘全部拉开,有阳光倾倒在室里,循着花香,骤然像换了一个世界。

她再低头,却发现笔砚旁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横七竖八的狂草,也不知道是写着什么字,再俯下身看,貌似是写着狂乱的,“山风”。

梧阳昨晚微醺,又随意拿了碟片播放,不知觉睡着了,连来了人也不知道。直到眯着眼,才发现阳光照到地毯上,还有一丝丝甜腻的花香味。

他再一瞥,发觉那人正在专心致志的看自己昨晚上喝醉了乱写一气的宣纸,还把自己的笔筒拿来插瓶。他气不打一处来,踉跄站起身,就要去推开她。

程若秋正瞅着纸,对于梧阳一连串的动作始料未及,他的体格大,力气也大,她一不留神,骤然就被他推倒在地,她有点愕然,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喉咙却微微发酸。

山风,山风……不就是岚字吗?她依稀记得,他有个小姑,名字里也带着这个字的。

梧阳把桌子上的宣纸抖擞了,才发觉不小心被自己推倒在地的程若秋。她本来眼睛就大,现在里头像晕染开来,又映衬着阳光,很是熠熠。

他不由得有些颓唐,赶紧俯身去扶她,她睁着大眼睛,嘴巴微微翘起,“叶梧阳,我算是看清你了,你就是个大尾巴狼,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终于酒醒,摸摸头,却不知作何解释,只得晒笑,嬉皮笑脸道:“程大小姐,我不知道你来……真是抱歉。”/>

她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脚是光着的,身上的衬衫敞开一小半,扣子却还扣错了,衣角一长一短的,不免有点心疼,却还要装着生气的样子,作势捶了他几下。

梧阳抓头,“我道歉,道歉还不成?”对她突然发作的这个小性子,他有点错愕。

若秋想起三叔的嘱托,电光火石间,与梧阳开了口,“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叶梧阳,我要你给我赔礼,成不?”

程若秋开口,还当真不留情,午饭过后,就让梧阳驱车和她一同出来挑选礼品。看着她擦破皮又红肿的手腕,梧阳心里也过意不去,两人很快来到珠宝店。

正挑选礼品的时候,销售小姐也是认得叶梧阳的,一看见他带着女伴来,立刻就为他们做着介绍,哪款是新近的来货,哪一款的成色最美……看着林岚满目的珠宝,程若秋心里发酸,却还要装腔作势:“叶梧阳,你就不怕我买穷了你去?”

梧阳双手抱着,不免觉得好笑,“你尽管开口,要是不够,我人给你压在这儿,成不?”

她被他逗笑,却有些踟蹰,手指指向一条重量最轻的项链,肯定的说,“就要它了。“

“开什么玩笑?”梧阳在后头眯了眯眼,“程若秋,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吧?”选这么一丁点大的,她肯定是想让他在这里糗死,背后被那班兄弟爷们给笑死。

若秋眼睛瞥到一处,看见一枚戒指,心里隐隐所动,似不经意的说,“那……如果我想买那个呢?可不可以?”

戒指……梧阳若有所思,鉴于自己有过错,扯出来一个笑,对销售小姐说,“拿出来给她试试。”

此刻,胜岚在这间商场的另一角,漫无目的的逛着。

因为上次打款的事情,和三哥闹的有点不开心,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多余,但还是坚持着让人把钱退给三哥。三哥拿回了钱,却提出要带她去买礼物的要求。

她向来就是作中性打扮,连头发也剪的短,从不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身上,三哥的这个要求,她却拒绝不来,于是趁着中午下班休憩的时候,来到三哥公司楼下逛商店。

三哥还没下来,她便先自己逛逛,正看着一款袖扣,一抬头,就在玻璃窗上看见两个叠影,正巧就是在隔壁珠宝店里。

珠宝的光华耀目,直逼得人睁不开眼去。那两个人的欢乐,像要感染旁边的每一个人。

她以为自己看错,转过头,便看见他似低头,十分虔诚的说,“拿出来给她试试。”

销售小姐诚惶诚恐,连忙从橱窗里拿出一枚晶明透亮的戒指来。虽然小巧,却可以看出制作人精明的用心来。这么一枚有诚意的戒指,肯定是想要给情侣间带去最美好的祝愿。

胜岚没有做声,只是把自己的脚步放得更缓慢,那两人的行为举止,便浇筑在她眼里。

眼看着她笑意款款的戴上戒指,再抬头看他,仿佛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他也低头回应她……历历在目,心里便像是急促的,被人给拧了一把,让人喘不过来气。

胜岚仓皇逃去洗手间,不停的俯下身子拿水龙头冲洗着自己的口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过是看见他带人去试戴戒指罢了……水声充斥鼻间,让她有一瞬间的窒息感和沉溺感,误以为自己将将要爱上他,爱上那个被自己称作为大侄子的男人。

只是,这怎么可能?

她抬头,看向镜子里被水渍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脸,恍然间怕是连自己都要认不出自己了。她不停的对自己说,叶胜岚,你是叶家收养来的女儿,他是叶家的长子长孙,你难道会喜欢上他?

不可能。

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她回头,看见程若秋笑意盈然的脸,以及她手指上耀目的戒指。

“小姑,你在这里?”程若秋自然认得眼前的这个人,是梧阳的小姑,在马场就见过的彪悍无比的女人。

她的心里就咕咚一声,很好很好,她也学着他,叫她小姑了。

她没有接过她的纸,摆手拒绝她的好意,在她将要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程若秋的一句话却叫她差点愣在原地。

那是叶家三叔嘱托程若秋一定要向叶胜岚透露的消息,也是使梧阳和他小姑切断关系的重要砝码,她不能不去冒这个险。

程若秋拿纸揩了揩脸,心里却扑通不停,对着胜岚的背影,她急促要告诉她,“小姑,这个礼拜叶家有个很重要的聚会,你会去的吧?”

第52节 第52章

礼拜天的天空,呈现在叶家大院里,却是诡云密布。

叶家鲜少像今天这样热闹,一大家人济济一堂,叶老爷子甫从医院出来,气色尚好,又看见大孙子带了朋友程若秋来,显然更是高兴,见着谁都是精神矍铄。

梧阳下楼乍然看见程若秋,还是有点吃惊的,但看见爷爷一直对程若秋赞不绝口,又不好开口。直到问到若秋家的门第,谈起程家的长辈们,爷爷更是欣喜,一拍大腿,连声说着,“好!好!如果我叶家还可以和程家结上一门亲事,我就没其他指望的了。”

叶老爷子骤然说出这么一句,梧阳心里顿时就有点惶恐。他自然知道爷爷说这么一句话有着莫大的渊源。始于几十年前,爷爷想让父亲娶程家女儿,却遭到父亲的反对,坚持娶了母亲。爷爷对此事一直很是郁郁。

在座的人都对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了,却没有人敢去点破。

在客厅里,大伙儿众星捧月般的,对着叶老爷子说些好听的话,梧阳觉得气闷,刚想跑去阳台透气,却不知道是谁陡然发现了程若秋手上的戒指,刁难问她是谁送的。

程若秋支支吾吾,又看了看梧阳,本想遮掩过去,言辞的闪烁却更加的让人信服:这枚戒指肯定是梧阳送给她的。

梧阳想争辩,母亲却先她一步拉过程若秋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亲切道,“样式很大方,真是好孩子。”

梧阳气不打一处来,竭力争辩:“哪里大方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东西罢了。”

叶老爷子远远瞅着,却是哈哈大笑,“梧阳说的对头,那样子我看着还不够稳重,下次再让梧阳那小子带你去挑挑。”

亲戚们哄堂大笑,接着又是说说笑笑,七嘴八舌讨老爷子高兴,之后便有人前后拥着叶老爷子上座吃饭。

饭桌上,梧阳和程若秋坐在一起,梧阳左眼眨,右眼眨,使劲全力给程若秋颜色,程若秋呢,连筷子都来不及动上一动,碗间就堆着众人夹的菜了。

“若秋啊,你看起来还太瘦,该补补!”

“若秋,你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更夸张的还有,“好孩子,别客气,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

谨慎如程若秋,大概也不会想到,外头防守严密的叶家,长辈们却是如此热情。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梧阳的脸色,却发现他手里拿着筷子,却是没有动,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眼看就要发作。

她有些犹豫,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今天戴着这个来,她并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叶家老爷子喜欢她,其他人的便顺着他的口,把自己当成是梧阳带回家的女朋友……她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梧阳,吃菜吧。”程若秋瞅着梧阳的表情,只觉得阴晴不定。

梧阳坐在桌上没有动,程若秋还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想了又想,才发现全桌子的人,目光都在看着他们。

她知道梧阳对于她自作主张不乐意了,但是长辈们在又都不好发作,她再深想一层,手心里密密的都是汗。

还好二叔站起来打了个圆场,说了一堆祝贺词,这个尴尬的局面就过去了。众人也不好再把焦点放在他们这,只当是小情侣闹了别扭,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

只要不是提起梧阳的小姑。

不知道又是哪个远方的姨姥姥,喝了点酒,对比起今天若秋的表现,又说起以前叶家给胜岚安排的相亲大会的情景,直到说到她还带着女朋友来的时候,就有人嘟囔着,“哎,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瞧瞧是谁来了?”

众人侧目,才发现叶家的五小姐程若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气定神闲站在门口,两手插着裤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胜岚手插在裤兜里,很是休闲的打扮,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让人不得不随着她的方向,看着她,目光追随着她。

胜岚刚进大厅,就听见有人在绘声绘色的嚼自己的故事,不免觉得好笑,再气定神闲在门口听了一阵,才缓缓走进去,对着那人笑道,“四姨姥姥,许久不见。”

自上回贺叶老爷子的寿礼至今,她很少回来,但对这里还是十分清楚。桌子上的人,她都很熟悉,唯独是坐在席间的大侄子,他的身边又比往时多出一个人来。

叶老爷子没想到胜岚会来,喜出望外,连声道,“胜岚,是胜岚来了。快快,过来我身边坐。”又连忙吩咐旁人去做她爱吃的菜来,弄得众人人仰马翻。

胜岚边走,边笑,笑得自己都不自在,“今天叶家这么热闹,是因为什么喜事,怎么没人说给我听?”

叶柏笙适时的插上一句,“你回家,老爷子高兴,如果你每天都能回来,父亲就更加高兴了。”

此话不假,惹得叶老爷子唏嘘不已,拉着胜岚的手不愿放开。

听见三哥这么说,胜岚就笑了,“三哥别开玩笑,我如果不来,父亲的病会恢复的更好。”又转过头,看着梧阳和若秋,深深吸一口气,却假装云淡风轻,“这位是?”

梧阳来不及去解释,爷爷已经迫不及待在小姑耳边说起程家和叶家私底下的交情,程若秋的爷爷当年是叶家的兵,跟着爷爷东征西讨,之后建立功勋,其实爷爷的功劳,程家也功不可没,诸如此类。

胜岚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点在梧阳和若秋身上,起了浅浅的雾气。她端着酒杯,起身走向他们。

“大侄子,小姑恭喜你了。”

梧阳急着起身,差点磕到了膝盖,看着她走来,失声,“小姑……”

她仰头把酒喝了,一字一句念着,“我祝你们,和和乐乐,永远幸福。”

如果时间只停留在这刻,那么谁也猜不到,事情的走向会是如此。

如果有人能够猜透叶胜岚,那么她也就不再是叶胜岚。

说完祝酒词,胜岚抿嘴笑,却在后面的一刻,甩手把酒杯扔到地上。

众人哗然。梧阳更是全身僵住。

酒杯应声而碎,她也选择毫不犹豫拔腿就走。

碎掉的杯片刺破了梧阳的眼睛,他很快推开凳子,追上去,大声喊着,“胜岚!”

事情的发展太快,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却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掉。

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孙子这样一前一后走掉,叶老爷子锤心顿足,“有没有人给我说是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好的家宴就这么给搅坏,其余的人不知怎样收场。

叶柏笙本是闷然的低头喝酒,被他们这么一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抽一抽的疼。妻子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妥,他却只一味拿手捂着胃,脸色铁青。

;他一向对自己的筹谋很有信心,但是这次,他料不到五妹竟然会对侄子的事情,这么上心。

他知道,让他们之间斩断关系的希望是落空了,而且,让这件事情,更加的难以收场。

直到酒杯碎了的那刻,梧阳使劲摇了一下头,仿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只犹豫了几秒钟,他就拔腿狂追出去。

那声在长辈们前面的“胜岚”,是发自于内心。

他从来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心乱如麻,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追上她,一定要追上她。

胜岚本来腿就长,尽管走得快,却在叶家楼梯口被他截住。他先她一步拦住她,抓住她的手腕,很干脆的把她按在墙上,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会过来?

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要摔掉酒杯?

为什么要走?

他心里有太多疑问,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一个出口,脑海里只如轰然打了个响雷,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跟着她走,追着她跑。他追得嘴干舌燥,急于寻找她的嘴唇。

她不肯就范,倔强如狮子,膝盖一点,刚好踢到他的小腿。

他思想跟不上,动作更加的慢,眼看着她推开他,打开车门,找钥匙想要启动车子。

“胜岚!”他着急了,追上去拍打车门,“胜岚!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他从来没有这样心慌意乱,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是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激怒他,打他,无视他,都会使他心里乱撞,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是他无法掌控的人,只想讨她高兴,让她可以再看一眼他。

她锁了车门,就真的狠心的不再看他一眼,径自启动车子,踩下油门。

车是好车,很快就向大门驶去,他紧紧跟着,边跑边喊,她却一味的置若罔闻,只是看向前方,把他关在门外。心里想的是,他带着程若秋回家了,他们是要订婚了吧,她和家里的人相处那么融洽,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叶家的人,自己回来,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思,今天却像是疯了一般,只因她觉得自己像被人摆了一道,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笑话,于是她不忿,赶过来破坏他们的好事。

好笑至极,她居然在心里把他们当成了奸夫****,这让她觉得自己的认知十分有病。

她本来就是驾车长驱直入,现在要走,也是很快就把速度加上就走。车子呼啸,很快没有了踪影。

梧阳见状,很快跳上自己的车,紧踩油门跟了上去。

他不想再让她误会自己了。

两辆车子开出叶家,速度越来越快,开出大路,胜岚很快就上了高速,再看看后视镜,却发现后头跟着一辆车,车上的人显然就是跟着她出来的大侄子。

他八成也疯了,丢下叶家的人,应该怎么和长辈们解释,他全然不理,眼下只有前面的车,和车里的人。

从高速下来,胜岚又拐上了山路,蜿蜒曲折,一圈圈绕上来,层层的盘山路……路上的车渐渐少了,只可以看见两边的路灯飞一般闪过,偶尔路过高大的建筑物,瞬间又被抛在车窗后……车速是越来越快了。

胜岚自然不用说,但梧阳本来就没有开快车的习惯,今天是拼了命出来的,情绪不稳定,开着车子也是左右乱拐,有好几次差点都撞到了人,他知道自己这样驾车不对,但就是咬着前面的车不放手。

他看着前面,仿佛有点恍惚,似乎四周很安静,他隐隐觉得还是开慢一点好,但是又不能停止自己再一次的加快速度……直到他感觉天昏地暗。

在脑部失去知觉的那刻,他似乎看见前面的车有停下来的趋势,他想着,这样也好,这样就能追上她了。

第53节 第53章

在事情发生的好几个月后,若秋才有勇气去面对。

医院四楼是梧阳的专属病房,花圈堆了一条道,她在医院病房外徘徊好久,没想到遇到他刚从楼下散步回来。

“若秋,怎么不进来坐坐?”看见她的拘谨,梧阳边推门,边故作轻松的说。

若秋胡乱嗯了一声,却不敢去看他的脸。他却极好客,偏要请她泡茶吃水果,还夸耀医院食堂比学校食堂做的饭菜要好吃得多。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其实他哪里需要吃到医院的伙食,不过是在努力制造话题罢了。两人搜肠刮肚,直到再无话题可说,只看着窗外,均是默默。

窗外云卷云舒,庭院中还有一株长势喷薄的树,若秋望出去,只觉得树的阴影投掷在心里,连记忆也要被照成灰色的了。

那天叶家家宴过后,听闻梧阳驱车追了小姑一路,事后因为超速被交警开了数十张罚单。若秋是知道梧阳的性格的,也明白他开车的习性,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开车开成这样。

她看着他的腿,“腿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我不想回家住,只能长住医院,今天我在楼下散步,听见他们说医院床位不足,想着什么时候该挪窝了。大概过几天,我会去加州找个地方居住,你知道那里的蓝天白云,空气也很清新。还有,我姐也在那里读书,我顺便呢,也能看看她,听说她最近和个老外打得火热,我得去好好观察观察她才行。不然老爷子又要再气一回了。”梧阳说着风趣,其实若秋知道他内心十分心酸,他不想回叶家住,是因为那天之后,叶老爷子就病倒了,在医院治疗的时候,梧阳又不顾自己的脚伤,在他面前哭着陈述自己和小姑的事。

若秋不知道当时叶老爷子的表情如何,但她知道那时的梧阳,肯定是带着被叶家逐出家门的信念,去和叶老爷子摊牌的。

他得到的结果很简单,就是叶老爷子心脏病发,兼且向叶家长辈声明:不准叶梧阳再靠近叶胜岚一步,如果他们两个再有什么瓜葛,就是要他老爷子魂归西天。

梧阳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换做是以前的他,大概早就要觉得无趣另寻他处了,这回却是很尊医嘱。为了打发时间,床前还放着几本武侠小说,还有笔记本电脑什么的。

正发呆,梧阳便开玩笑似的和她说,“若秋,去找个真正疼你的人吧。”又打哈哈的说笑,“我似乎不大能行。”

若秋粲然一笑,她知道梧阳在心里是知道自己打的算盘的,那天的事情,她也要担一部分的责任,如果不是自己花尽心思,想要博取叶家长辈的好感,如果不是自己贪心想要那枚戒指……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而他也不会为了追赶她,开车撞向栏杆,酿成车祸。她知道自己泥足深陷,现在终于找到方向爬上来。现在只希望他能释怀,并且原谅他。

她点头,“你太拙劣,都不能明白女孩子的心思,我才不敢要你。”

梧阳打趣,“谁说的,我现在就能猜透你的心思,你不信?把头伸过来。”

若秋向他吐舌头,但还是乖乖听话。

梧阳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像教父般,宣誓,“现在我宽恕你所有的罪。”

若秋低头一瞥,就想起儿时看过的武侠小说里,不知道为什么,岳灵珊就是不爱大师兄,而对林平之情有独钟。而任大小姐,在千百瓢里,却只独娶一瓢饮。

一直到认识了叶梧阳,才知道,原来喜欢就是这个样子,没有道理,也没有任何办法。遑论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怎么个样子,反正只喜欢他一个人。

大抵爱得情深,动情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再也没有别的空间,去容纳另一个人了吧。

可惜他已经旁落,眼里是别人的影子。她再怎么努力,也不过为他人润色。

她觉得死心,但也重获希望,擦了擦眼角,“叶梧阳,你这么装神弄鬼,走的那天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

其实梧阳走的那天,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过在到达加州的时候,打了一通电话,告知自己的平安。

还好出院的时候,便有人告知爷爷手术进展顺利,现在已经能在病房行走,虽然嘴上还对他骂骂咧咧的,梧阳觉得安心,于是漂洋过海,去寻找内心的平静。

之后,便是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他去加州找过自己的姐姐叶梧雅,她还在读书,经常被一大堆医学专用名词弄得焦头烂额,她有一名很有趣的邻居,家里的儿子女儿人小鬼大,拉着他们要打中国麻将,却连筒花都分不出来,常常闹出笑话。

姐姐梧雅有很多人追,身家丰厚的成熟教授,还有同年岁的外国同学,她苦恼着不知道上哪找一名长相端正的亚洲人。

在南加州之后,他又陆续去了一些小国,最后在法国北部一个小镇停留,那边的白云蓝天和他心里所想的很接近,河岸是橘黄色的,还有穿不同颜色衣服的妇女儿童,都留给他浓墨重彩的印象。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给一个地址投递明信片,但永远不写自己的名字。只是告诉那个她,这里的天气如何如何的蓝,气候的温和。

他其实很暴戾,却在这段日子的行走里抛弃所有棱角。住青年旅馆,喝廉价酒,甚至在山上露宿。

有一天,他在奔波里看见报纸里,一截小小的信息,外国的报纸,总是会对国内不良的消息作扩大化的报道,虽然如此,但在看见诸如这样的一则通讯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点惊讶的。

通讯上这样说,国内首都一所看守严防的监狱在昨日早晨发现有人越狱,作案者数人,全是判决无期以上的经济犯罪者,并且已经在路上枪杀一名狱警云云。

这样的一份翻译得不清楚的报道,他端详了许久,才想起来要打电话回国。在这座小镇,越洋电话却让人等得莫名烦躁。没有办法,他又让姐姐叶梧雅想办法,得到她确认那座监狱是小姑所在的监狱之后,他毅然决定买当下的机票回国。

在飞机上,还遇到洋流,颠簸的时候,他从睡梦惊醒,睁开眼睛,却仿佛看见年少时候的他和她。

那时她才刚刚读小学,而他跟在她后头,想学着她的样子扛枪,却被父亲训斥,他看着她的背影,只想着,自己也要成为她,或者比她更强壮的人。

他要替她担起全世界的重量。

胜岚,你等着。

等我回来。

叶梧雅放下电话的时候,她新叫的男朋友jason正绑着围裙向她表示抗议。

“你教我包的饺子嘴巴合不上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让他们闭嘴。”他用蹩脚的中文话艰难的表达,引得她哈哈大笑。

jason一脸无辜站在她后面,诺诺道,“我刚刚想请教你的,但是你在讲电话……对了,你弟弟打电话来?”

梧雅边熄火,边把围裙系在自己身上,快来想要靠她的老外男朋友吃一顿中国餐,比去中国城买还凄凉。

“他来问我小姑的事。”

“小姑?你小姑怎么了?”

“她的工作单位出了点麻烦。还好她没有什么大碍。”

jason不解,问她,“没大碍就是没事吗?那你为什么和你弟弟说她可能有事情呢?”

叶梧雅眨眨眼,“这个嘛,说起来比你包饺子还困难啊……”

胜岚连续工作了两天,眼皮子都快要合不上了,因为工作上同事的失误,让某些人钻了空子,穿了警服逃出去,为了补这个失误,他们调集了警力,好不容易才把人制服,却牺牲了几名同志。

忙碌完了,接下来便是要办烈士的追悼会,以及向上面通报的报告等等。如今牺牲的同志已经找人安置好,但怎么通知家属,让家属控制情绪,不要太难过却还是个问题。

正想着,便有人来通知说有一名家属十分奇怪,抱着爆炸了烧伤的尸体不肯放手,并且神情激动,一直在喃喃喊着她的名字,看起来十分悲伤。

她觉得蹊跷,跟随同事来到现场。

有一个人,身影看起来很熟悉,但她不敢肯定是他。自上次车祸之后,她便不敢再去面对他,那是揭他的伤疤,也是在揭自己的。

他为了她开车撞上栏杆,脚骨骨裂;为了她,和家人决裂;再为了她,远走他乡,她却不敢,再去见他。

她怀抱着双手,悄悄的走近他,就听见他低声的,时高时低的呼喊她的名字。

“胜岚,胜岚……小姑,小姑,我叫你小姑好不好,我不走了好不好,你回来吧……我再也不走了,也不赶再追你了……叶胜岚,你他妈给我回来……”

周围同事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但他却依旧故我。

她每走近一步,就觉得呼吸困难。她想起无数个日夜,想起他强迫她的事,也想起自己对他的坚持所做的伤害……所有种种,却在这几步里面,历历在目。

世界上,大概也只有唯一这么一个人,会这么傻气,又傻气得这么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他。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和他一同沉沦,深深沉溺在不伦之海里,要她十世不能轮回,抛却所有身世,和他面对世俗以及叛变家人,又有什么不可?

她觉得可气又可笑,慌忙擦了擦眼,对着那个人的背影,问他,“叶梧阳,你到底叫够了没有?”

第54节 第54章 番外一

她在驱车踩油门的时候,从后视镜上看见他蹙着的眉头。他的眼眉很深,看起来焦急和忧虑像是涌流不息的河川。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疯魔了,在那一刻,一股气往上涌,却没有一丝停顿。

油门直踩到底。德国出产的汽车此时印证了它良好的加速性能和稳定性能。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要急切的摆脱一个人。

再看后视镜,他追了上来,车子紧紧贴着她的,但又不敢超车。

两辆汽车像飞机一样疾驰出去。她知道他开车很稳健,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开的那么快。她开始犹豫。

却听得耳边重重的一记撞击声,响彻云霄。连车窗都似乎听见那声巨响,随着微微震动。

她转过头去,在后视镜中,已经没有办法看见他焦急的“川”字眉眼。

她失了准信,一脚踏空,车子在前方空移了十几米才停下来。她下意识要去踩刹车,车子的惯性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磕,脑袋就重重的砸在方向盘上。

视觉有点模糊,她拉开车门,向着他的方向拔腿狂奔。

大侄子,大侄子……

她想要叫喊,却发觉自己失去了声音,张开嘴巴,喉咙干涩,有一种酸涩的东西不停的涌上来,她张口,却叫不出声音来。

身处郊区荒野,方圆几十米,就只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车,和几株破落的树。

他的车撞在栏杆上,栏杆和车头已经损毁,露出可怕的破败的钢铁形状。他趴在方向盘上,头发垂在眉眼上,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伤势如何。

她跑向他的车门,不知道为什么,在奔跑的一路,心已经定了下来。因为太过在乎,反而强装镇定,在车子左右绕了一圈,来不及去看清楚损毁的情况,发现汽油没有泄露,不致有引爆的危险。

车门被反锁了,她双手成拳,雨点一样打在车窗上,车门强悍,丝毫没有撼动的迹象。她拍门,口型一直是“梧阳、梧阳”,他听不见,闭眼沉睡。

她想再不能让他这么沉睡下去,她总要为他想些办法。她跑去自己的车上拖出工具盒,钳子,千斤顶,锤子……在拿工具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在不可抑制的颤抖。

“砰!砰!砰!”拿来的工具对车窗一点用也没有,她再跑去拿车头锁,闭眼抛物线扔进去,车窗破开了。

车头凹陷,他被压在车前,腿被夹住,她不敢去移动他,这才记起要赶紧打120。

“你好这里是120,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

“我这里发生了车祸,你们赶紧过来!”

“地点是?”

她抬眼四望,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

有一辆汽车远远驶过来,她慌张招手,待得车子停的金了,对方摇下车窗,她居然上前把他从车子里拽出来,“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快说,快说!”

那人八成觉得她是疯魔了,对着手机,左右看看,“哎,哎,你别抓我呀,我说,我说还不成么……”

几分钟后,救护车长鸣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医生护士忙做一堆,终于把他从车里给半撬半扶出来。

“大概是骨头断了,脊椎骨应该没有事,具体的还得去医院做检查。”白大褂安慰她。

她长呼一口气,再低头看自己,才发现衣服上沾满了玻璃碎,手也破了。只是看见他的脸,却觉得一点不疼,只是心悸。

在某一刻,她突然有种要失去他的恐惧。他还活着,真好。

在医院的时候,很多叶家的人都去了。她很识趣的没有露面,只是把他送到医院就要走。

三哥在医院侧门发现了她,看了看她手上的血渍,他抓了她的手肘,语气颇有些生气,“怎么那么不小心,也不让他看看。”

她抬头看他的下巴,胡子有点长,扎得她的脸有点疼。

这个男人离她这么近,她又忽然觉得他离的很远。

她曾经深深迷恋过眼前这个儒雅从容、举止有度的男人。

时至今日,她还很清晰的记得,他回家后,曾经带她回去江苏老家一趟。

缠绵水乡,曲径通幽,全是他记忆里温柔的颜色。但她不是,她不是在江苏过的童年。她的童年有阴影,不知在哪天开始,全数遗忘。父亲说是她小时候受了惊吓,从此忘记前事,抹掉重过。

她也一度认为如此,直到看见他归家。

他摸她的头,笑笑,“于是这就是五妹了,好久不见,我竟差点认不出来。”

七年过去,他的轮廓依旧,她似乎还可以看见他往时青葱样子。貌似有一个模糊的回忆,一种模糊的印记,像是他引导着她来到这里。

她急切想弄清楚这种感觉的来源,却不得门而入。只是总会莫名烦躁,而又总在看见他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清凉。

像是只要有他,心就会稳当的感觉。

在江南水乡,他们划舟而过,在水平面上划起波澜。她想,无论力气多大,舟过水流,波澜总会有平息的一天。

她始终记得那天他穿着白色衬衫,白衣****,将她融在暖暖春意里。

她还记得他结婚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只觉得心里崩掉一角,再也无法修复。

三哥,三哥……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她曾经以为,这就是爱了,也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再爱上谁……直到她遇见叶梧阳。

有一把声音,一直存留在她心里,从小时候,就一直陪伴她。

少时,他一句不情愿的,“明明我们两个差不多大,凭什么我就要叫你小姑。……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你的名字,胜岚,胜岚。”

他小时候挺孤僻,不太爱和陌生人说明,但她明明听见他和书法班的同学这么介绍着,“我很喜欢岚这个字,山风,山风,看起来就好像有风自山间不停的吹上来。”

她一直将他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直到今天,她才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原来他一直就在她的心里,不曾远离。

她闭上眼,心里一阵清明。 鼻子里萦绕着腐烂的尸臭,抱着被烧成炭的身体,那副平常柔软无骨又倔强得跟什么样的躯体,此刻像枯树昏鸦,整个世界莫名失去了呼吸,只有他和她。

梧阳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柴火一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小姑联想起来,尽管工作人员已经事先告诉他尸体惨状十分可怖,他还是拼了命一样来到事发现场。

手段太过残忍,他恨不得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也恨自己,为何不能来早一步,将她救下。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走,逃亡到天涯海角,只为了给她自由呼吸的空气。

如果不是听到那把熟悉得浸入骨髓的声音,他其实就想在这一刻和她一起被毁灭,直至消亡。

却真的在神智清明的时刻,听见她的声音,带着笑,又带着不确定,她似乎在说:“叶梧阳,你到底叫够了没有?”

他才陡然像被雷电击打,回过头去,她就在他几步之外。

看着抱着尸体说话都哆嗦的侄子,胜岚真是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发笑,没顾得上怎么和同事解释,就拉他飞奔回去员工宿舍洗澡消毒。

员工宿舍是配齐的,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一间**公寓,尽管她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但还是每天都会有专人过来打扫卫生,因此一点灰尘都没有落下。

进屋后她二话不说推搡他进去浴室梳洗,又拿了沐浴露香水扔进浴室里,就怕他洗不干净,差点没给他扔84消毒水。

梧阳有些错愕,还没从刚刚的震动中恢复过来,但看见小姑拿过来的84消毒水,还是嗤一声笑了:“次氯酸钠消毒液!?小姑,你想要烧死我啊?”

她砰一声把门关了,刚刚把他整个人拉过来的时候,她就高声吼过他,监狱里的同事看见他们两都给吓个半死,以为她又抓来什么犯人,却是径直拉着往公寓去了。

那时她的声音几乎是用吼的:“尸体里夹带多少细菌你知不知道!怎么可以直接用手去碰触!如果手上有伤口怎么办!你要大哥大嫂急死吗?”

他看着她却哭笑不得,看她吼他,又傻笑,自言自语像个傻瓜:“该死的,我刚刚以为就要失去你了。哈哈哈哈,叶梧阳,你真是个傻瓜,她连你都可以打倒,又怎么可能被那些人打败……”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他眼中微红,就像一只濒死的小兽,被人抢走他最心爱的东西。当看见的那刻,她一股气血就脑门上涌,只想把他从众人眼里给推走,再不给旁人看上一眼。

开玩笑,她叶胜岚的男人,怎么可以给人看见这么糗的事情。

浴室里头水流哗啦啦,有水喷发在脸上,分不清是水流还是眼泪。如果说刚刚在现场抱着尸体只是干嚎的话,现在梧阳才能够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小兽悲伤到痛极发出的声音。 他把身上刷洗了无数次,直到洗得皮肤发红,感觉到疼痛,他才感觉到这一切真的不是做梦。 围着毛巾出来的时候,她没有走,正站在落地窗下,兀自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踟蹰一会,赤脚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的就从后面抱住她。

她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几乎是顺从的被他抱着。

因为太过懂得,所以更加没有言语。

时间流逝,两个人却都站着默然不动,也没开口,仿佛只要说一句话,这样的感觉就会自动自觉的飘走。

而这种感觉又太过矜贵。在抱着眼前这个曾经倔强无比的女人的时候,梧阳就在想,如果用他的全部来换取今天的一切,也算值得。

直到他轻轻的,用手在她的肩胛上游移,却居然没有摸索到她原先戴在身上的寸步不离的坠子。

那个三叔送给她的坠子。

是真的尽数遗忘了吗,那个她试图仰望、想要和他同等高度的男人。

梧阳声音酸涩,“对不起。”话说在她唇边,说得她陡然一紧,还没有开口,嘴上已经被他封住,再发不出声音来。

“有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

“……”她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指控般看着他。

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他的沉重呼吸还带着呜咽,有惨痛的回忆,他还来不及去告诉她。

而她有权应该要知道。

他低声的,像叙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向她和盘托出:“知道吗,其实害死你亲生父母的真凶,是……”

室内开了暖气,但是还是冷,两个人****相见,连同他们的过往,也一同被扒光着呈现在各自眼前。

有凉气乘着窗口的罅隙吹进来,吹得她的思维从混沌变到澄清,她坐起来,试图理清头绪——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儿,在将近忘记自己的孤儿身份的时候,又有人跳出来对她说:害她成为孤儿的人,恰恰就是养育她成长的人。

这个世界多么奇妙。

她看了他几秒,竟然就问他:“都说完了?”

梧阳没敢说话,怕再说话会牵扯到所有疼痛。他不忍心揭她的伤疤,但是如果从他口中说出来,会比其他人说来得更好。

他宁愿自己能够迟钝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被一点一点的凌迟,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他竭力想挤出来一丝笑,却又觉得这比让他哭都来得奢望。

胜岚没有说话,他欲言又止,这屋子里一阵沉寂。

她却突然坐起来,他害怕,迅速趴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你想要干什么?”

她的眼里是茫然,和空洞,她开口:“能不能告诉我一个问题?”

他点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他以为她误解什么,又想对她解释:“当年爷爷也是不知情,他也不想的……”

她摇头。

他又说:“你不要这样……”

时间像凝滞,她又笑,脸色惨然:“如果你是带着赎罪的心情,那大可不必……”

梧阳犹豫片刻,才说:“不久之前,三叔告诉我的。”

她的眉头一簇,喉咙发酸,片刻之后,才无奈的笑出声来:“三哥……”

三哥,隐瞒所有事情的人,居然是他。时隔多年,她终于记起来了,当初带她来叶家的人,就是他。凡事都有始有终,她只知道过程,却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扬州三月的时候……他跑在她前方,一直跑在她前面,她竭力追赶,却还是看不见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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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第55章 番外二

鼻子里萦绕着腐烂的尸臭,抱着被烧成炭的身体,那副平常柔软无骨又倔强得跟什么样的躯体,此刻像枯树昏鸦,整个世界莫名失去了呼吸,只有他和她。

梧阳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柴火一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小姑联想起来,尽管工作人员已经事先告诉他尸体惨状十分可怖,他还是拼了命一样来到事发现场。

手段太过残忍,他恨不得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也恨自己,为何不能来早一步,将她救下。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走,逃亡到天涯海角,只为了给她自由呼吸的空气。

如果不是听到那把熟悉得浸入骨髓的声音,他其实就想在这一刻和她一起被毁灭,直至消亡。

却真的在神智清明的时刻,听见她的声音,带着笑,又带着不确定,她似乎在说:“叶梧阳,你到底叫够了没有?”

他才陡然像被雷电击打,回过头去,她就在他几步之外。

看着抱着尸体说话都哆嗦的侄子,胜岚真是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发笑,没顾得上怎么和同事解释,就拉他飞奔回去员工宿舍洗澡消毒。

员工宿舍是配齐的,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一间**公寓,尽管她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但还是每天都会有专人过来打扫卫生,因此一点灰尘都没有落下。

进屋后她二话不说推搡他进去浴室梳洗,又拿了沐浴露香水扔进浴室里,就怕他洗不干净,差点没给他扔84消毒水。

梧阳有些错愕,还没从刚刚的震动中恢复过来,但看见小姑拿过来的84消毒水,还是嗤一声笑了:“次氯酸钠消毒液!?小姑,你想要烧死我啊?”

她砰一声把门关了,刚刚把他整个人拉过来的时候,她就高声吼过他,监狱里的同事看见他们两都给吓个半死,以为她又抓来什么犯人,却是径直拉着往公寓去了。

那时她的声音几乎是用吼的:“尸体里夹带多少细菌你知不知道!怎么可以直接用手去碰触!如果手上有伤口怎么办!你要大哥大嫂急死吗?”

他看着她却哭笑不得,看她吼他,又傻笑,自言自语像个傻瓜:“该死的,我刚刚以为就要失去你了。哈哈哈哈,叶梧阳,你真是个傻瓜,她连你都可以打倒,又怎么可能被那些人打败……”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他眼中微红,就像一只濒死的小兽,被人抢走他最心爱的东西。当看见的那刻,她一股气血就脑门上涌,只想把他从众人眼里给推走,再不给旁人看上一眼。

开玩笑,她叶胜岚的男人,怎么可以给人看见这么糗的事情。

浴室里头水流哗啦啦,有水喷发在脸上,分不清是水流还是眼泪。如果说刚刚在现场抱着尸体只是干嚎的话,现在梧阳才能够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小兽悲伤到痛极发出的声音。 他把身上刷洗了无数次,直到洗得皮肤发红,感觉到疼痛,他才感觉到这一切真的不是做梦。 围着毛巾出来的时候,她没有走,正站在落地窗下,兀自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踟蹰一会,赤脚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的就从后面抱住她。

她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几乎是顺从的被他抱着。

因为太过懂得,所以更加没有言语。

时间流逝,两个人却都站着默然不动,也没开口,仿佛只要说一句话,这样的感觉就会自动自觉的飘走。

而这种感觉又太过矜贵。在抱着眼前这个曾经倔强无比的女人的时候,梧阳就在想,如果用他的全部来换取今天的一切,也算值得。

直到他轻轻的,用手在她的肩胛上游移,却居然没有摸索到她原先戴在身上的寸步不离的坠子。

那个三叔送给她的坠子。

是真的尽数遗忘了吗,那个她试图仰望、想要和他同等高度的男人。

梧阳声音酸涩,“对不起。”话说在她唇边,说得她陡然一紧,还没有开口,嘴上已经被他封住,再发不出声音来。

“有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

“……”她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指控般看着他。

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他的沉重呼吸还带着呜咽,有惨痛的回忆,他还来不及去告诉她。

而她有权应该要知道。

他低声的,像叙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向她和盘托出:“知道吗,其实害死你亲生父母的真凶,是……”

室内开了暖气,但是还是冷,两个人****相见,连同他们的过往,也一同被扒光着呈现在各自眼前。

有凉气乘着窗口的罅隙吹进来,吹得她的思维从混沌变到澄清,她坐起来,试图理清头绪——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儿,在将近忘记自己的孤儿身份的时候,又有人跳出来对她说:害她成为孤儿的人,恰恰就是养育她成长的人。

这个世界多么奇妙。

她看了他几秒,竟然就问他:“都说完了?”

梧阳没敢说话,怕再说话会牵扯到所有疼痛。他不忍心揭她的伤疤,但是如果从他口中说出来,会比其他人说来得更好。

他宁愿自己能够迟钝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被一点一点的凌迟,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他竭力想挤出来一丝笑,却又觉得这比让他哭都来得奢望。

胜岚没有说话,他欲言又止,这屋子里一阵沉寂。

她却突然坐起来,他害怕,迅速趴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你想要干什么?”

她的眼里是茫然,和空洞,她开口:“能不能告诉我一个问题?”

他点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他以为她误解什么,又想对她解释:“当年爷爷也是不知情,他也不想的……”

她摇头。

他又说:“你不要这样……”

时间像凝滞,她又笑,脸色惨然:“如果你是带着赎罪的心情,那大可不必……”

梧阳犹豫片刻,才说:“不久之前,三叔告诉我的。”

她的眉头一簇,喉咙发酸,片刻之后,才无奈的笑出声来:“三哥……”

三哥,隐瞒所有事情的人,居然是他。时隔多年,她终于记起来了,当初带她来叶家的人,就是他。凡事都有始有终,她只知道过程,却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扬州三月的时候……他跑在她前方,一直跑在她前面,她竭力追赶,却还是看不见他的影子。

一直追不到他,她总以为世间万物拢总会有一个理由,就像春天为什么开花,雷声过后才有雨滴。

而今,她终于明白了所有,明白了自己对他追逐的理由。带给她最快乐时光的,是他;带给她最残酷伤痛的,也是他。一个半圆,终于被圈起来,有始,有终。

她差点就要咬到自己的舌头,再下一秒,他已经抱住她。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她却笑,闭上眼又没有了笑容:“叶梧阳,你以后敢不对我好点?!”

第56节 第566章 番外三

叶焕臻小朋友平生最痛恨,一是鲥鱼多刺,二是外语难背,三是叶家称谓。

鲥鱼是个老好吃的东西,爷爷家里的厨子老王叔叔做得可好吃了,但是鱼里多刺,叶焕臻小朋友曾经有过卡到鱼骨半夜去医院挂急诊的病历,从此吃什么鱼都觉得不香,此乃一恨;

好不容易读幼儿园大班,无奈爷爷奶奶偏要让他读那个什么外国语学校,门牌号还是用外语写的十足十一只只丑陋的蚯蚓。每天上学老师总爱用英语和他们对答,可是叶焕臻从小就受太爷爷和叶家祖训,所以对英语实在兴趣缺缺,此乃二恨;

至于叶家的称谓,实在让叶焕臻小朋友抓狂,其中最复杂不过是,爸爸是妈妈的侄子,妈妈是爸爸的小姑,爸爸的爸爸是妈妈的大哥,妈妈的爸爸是爸爸的爷爷……

叶焕臻就在这样绕口令似的称谓中被强烈打击自信心,因为在称呼人的时候,说什么他都觉得和在学校里老师教的不对。

此乃叶焕臻小朋友的第三恨。

今天叶焕臻小朋友又愤愤不平的从幼儿园回家。因为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打架,对方几人伤得惨兮兮,叶焕臻也挂了点彩,全身酸痛,导致在吃饭的时候不想下楼去,避免被爸妈看到……但是,叶焕臻小朋友今天实在太过倒霉,因为不仅爸妈都准时无误的出现在饭厅里,甚至连很少机会出现的三爷爷一家包括叶璇子也出现在饭桌上。

在保姆阿姨上去催了数十遍之后,叶焕臻小朋友才耷拉着脑袋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要数在叶家叶焕臻小朋友最讨厌的人,就数叶璇子一人。

其实叶璇子和叶焕臻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最恨不过是因为,两个小朋友的年纪相仿,叶焕臻却要喊叶璇子叫小姑姑。

太爷爷说,叶焕臻的爸爸是叶家的长门长孙,叶璇子的爸爸是焕臻爸爸的三叔叔,所以这句小姑姑,其实在辈分上没有什么不妥。

但叶焕臻明明听见自己妈妈叫三爷爷作三哥的……这么说来,他不就和叶璇子是同个辈分嘛?

反正叶家的称谓问题,永远是叶焕臻小朋友搞不清楚的玩意儿。

他愤愤不平的下楼了,还不忘遮挡自己额上的伤痕。叶家家规甚严,如果只有爸妈在还好,但是三爷爷也在……下了楼,他又得一个一个喊着:“三爷爷,三奶奶,三……姑姑……”

尽管他自己也是乳臭未干一小孩,反正要让他叫奶味十足的叶璇子做姑姑,他就十分不自在。其实就连焕臻小朋友自己也搞不懂,明明四奶奶的年纪就和妈妈一样大,为什么她们会相差那么多呢?

看来还是因为自己的妈妈比较漂亮的缘故。想到这一层,叶焕臻小朋友又不自觉挺直了腰杆。

但也是因为腰杆太过挺直的缘故,好不容易用头发遮住的伤又暴露了出来,以至于被三爷爷看见了他头上挂的彩。爸爸也看见了,皱了皱眉头,还是严厉问他:“你头上怎么来的?”

反正妈妈从小灌输他一些诸如“打架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千百万倍的打回来,就算是别人家来向咱们家讨医药费,也好过咱们去向别人讨”的观念,所以叶焕臻小朋友对于打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大方方说道:“和小朋友打架,他们三个人,还不及我一个人力气大!”

他叉着腰,自以为很勇猛,而事实上,他的确秉承他爹和叶家传统,并且以此发扬光大。

如果在平时,爸爸恐吓他几句也就过去了,但是今天三爷爷也在,叶梧阳不得不在儿子面前装腔作势一把,把筷子放下,径直问他:“你给说说,今天怎么会打的架?”

平时爸爸宠他还来不及,没想到居然又凶他,叶焕臻小朋友瘪着嘴,老大不情愿说了一句,“他们说……我的妈妈是爸爸的小姑,所以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傻子……”

“焕臻是个乖孩子,来给三爷爷说说,今天的情况是怎样的?”叶柏笙素来就喜欢这个叶家小辈,于是纵容的不行,甚至容许他在自己养的金鱼缸里撒野,把金鱼全弄得半死不活的事。

要知道那可都是价值千金的玩意儿。以此可见,他真是宠这个孩子宠到不像话。

得到三爷爷的鼓励,叶焕臻小朋友自然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了,于是啪的把碗筷抛在桌上,脱了拖鞋,不顾爸爸的目光,在饭桌上,眉飞色舞的给三爷爷说起今天的事迹:“今天老师让我们说说自己的爸爸妈妈,我就说爸爸是妈妈的大侄子,结果放学后他们就来找我碴,骂我是小傻子,我就用妈妈教我的防身术,把他们一个一个打得屁股开花。”

小家伙于是又在饭桌前舞起来,打得虎虎生风,叶柏笙直拍手叫好,又招呼他快点回桌吃饭。

“哇,小侄子好棒!”作为姑姑的叶璇子还忍不住喝彩。

叶焕臻小朋友老大不乐意,嘴巴快翘到天上去:“谁是你小侄子!谁是你小侄子!”

“就是就是!”叶璇子自幼娇蛮,在叶家又得人喜欢,除了这个小侄子,还没什么人敢和她叫板。

叶胜岚倒是很冷静,从容不迫的给自己儿子夹了一块他最喜欢的咕噜肉,以此表扬他的英勇表现,又拍了拍他的头,“你才不是傻子。”

这时叶梧阳才开口,问儿子:“是谁家小朋友骂的你?”

“爸爸又要去找他们爸爸谈话了吗?”叶焕臻小朋友战战兢兢的问,咽下一口咕噜肉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说:“可不可以不要?不然他们都不敢陪我玩了。”

“小孩子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叶胜岚倒是开口了,“况且他又不是打不赢他们,用拳脚说话,十分公平。”

周末叶焕臻小朋友又得陪着爸爸妈妈去叶家大宅见太爷爷。

叶焕臻小朋友心里始终很纳闷的是,为什么其他人都十分敬畏的太爷爷,在他面前,却是一个和小朋友一样喜欢耍赖的人呢?

太爷爷经常在叶焕臻面前说话不算话,比如要求他陪他走长城,却又只走一小段,又比如答应他在他散打比赛的时候会去观看,届时又没有去……虽然妈妈告诉他,太爷爷老了,记性不好了,但他还是觉得太爷爷始终很有威严,因为太爷爷身边的人都很怕他,连爸妈都是。

这次周末,叶焕臻小朋友自然不会错过在太爷爷面前表现自己身手的机会了,于是又在太爷爷面前吹嘘自己怎么在被三个小朋友包围的情况下,以一敌三,最后把他们通通打垮的英明事迹,直到太爷爷拍手叫好,太爷爷又说,小焕臻也有你爸爸当初的风采了。

叶焕臻小朋友得了夸奖,自然想要有奖赏,他的要求很简单,不过是希望以后不再叫叶璇子为姑姑。

太爷爷摇了摇头,老骨头都快被这个曾孙子闹得散架,偏偏自己还是没办法不去疼他——胜岚和梧阳的儿子,继承了他们各自大半优点,实在讨喜得让人喜欢。

有时候叶家老头子又会在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胜岚有了身孕,那么叶家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他们?

看着曾孙子依依的请求,老头子又是假扮迷糊,捏指一算,“璇子的爸爸是老三,你的爷爷是老大,怎么算都是她大你一辈。”

“太爷爷老糊涂了……”整个叶家,估计只有叶焕臻小朋友有这样大的勇气,敢和太爷爷叫板,但太爷爷也就不计较,任他去说。

“明明我妈妈就是老五嘛!我明明听见三爷爷叫她五妹的!”叶焕臻小朋友可怜兮兮据理力争。

“噢!让太爷爷想一想,你刚刚叫璇子爸爸什么?”

“……三爷爷。”

叶老头子一拍手,“那不就对了。”

结果直到晚上回家,叶焕臻小朋友还在纠结,不停对爸爸叫嚣:“我不管!我不管!反正爸爸妈妈就是要再生一个弟弟妹妹出来!”

叶梧阳简直被自己这个儿子闹得头大,捏起他稚嫩脸庞,连唬带哄,“今天太爷爷这么对你说的?”

“才不是!”叶焕臻小朋友自己其实心里打着算盘,啪啪作响,“今天和太爷爷的谈判失败了,所以我在想,如果有了一个弟弟妹妹,和我一样叫璇子做姑姑,我也就不那么寂寞孤独了……”

天哪,这个儿子!叶梧阳简直要吐血了。眼看他还巴巴望着自己,希望能再添一个弟弟妹妹,他只有眨眨眼,对他说实话,“那个,只有爸爸的努力是不行的,还得看你妈妈怎么想……”

叶焕臻小朋友又喋喋不休,“妈妈很好搞定嘛……爸爸你太差劲了!”

“恩,那是爸爸让着妈妈?”

“才不是呢!上次我明明看见爸爸扛着妈妈,从走廊走进房间的……显然爸爸的力气要比妈妈大嘛!”

“叶梧阳!”胜岚刚刚好接完儿子幼儿园打来的电话,就听见父子间的对话,气不打一处来,在安顿好儿子之后,才拉着梧阳,到走廊里质问他,“儿子幼儿园打电话来,说他强行抱着女同学的腰……还说要和小朋友相亲相爱的话,问是不是我们教的?!”

叶胜岚自问自己可没教过儿子这样的东西,叶梧阳忍俊不禁,只得打横抱着胜岚,在她耳边慢慢哄着:“还不是我们那儿子模仿能力太强,我也没办法啊……以免他再学习模仿,我们不如回去房间慢慢再聊?”

“”叶胜岚这才噤声,任由他抱着。

叶梧阳又像想起什么来,在她耳边喃喃,“对了,焕臻说想要再有一个伴了……”

“休想!”

“试试嘛……上次不也是莫名其妙的就有了?”梧阳低头摸索她的唇,轻轻摩挲着。

上次,上次有叶焕臻那个小捣蛋鬼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父亲和爷爷知道的时候,他差点就被他们打死了,还好,还好自己挺过来了,不然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应该怎么办?

“大侄子!哼哼,你能打赢我再说吧!”胜岚勾着他的脖子,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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