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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向麦海的果实》


正文 推荐文 在记忆的缺口折出一个青春故事

<small>所谓的故事或许就是这样,许多其他的故事加入它,令它本身也在不知不觉中日渐成长。也许,这正是一个故事应有的姿态。</small>

<h3>◎故事,从不存在开始</h3>

是恩田陆第十部作品,也是她继、《球形的季节》后,又一以校园为主题的重要代表作。本书取材自她一九九七年出版的连作小说中的最后一篇《旋转木马》,将原本三线叙述中的绿之丘校园故事,发展成更复杂且神秘的长篇。

在《旋转木马》中,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恩田陆本人、第三人称的旅行女作家与水野理濑三人为叙述上体,分别呈现恩田陆构思的概念与思考路径、女作家(有可能也是恩田陆)在松江与出云一带旅行的所见所思、还有理濑在绿之丘遭逢的一连串神秘与恐怖事件。除了恩田陆在小说中刻意采用的后设手法以外,三条故事线形成米兰·昆德拉所谓“复调”,成为一种互相补充、对位、但又生产意义的结构,因此互为指涉的意义极为浓厚。

也因此,恩田陆在中,不只沿用了(旋转木马)中的绿之丘故事,其实是把整个互文的复杂结构,甚至是书中书所代表的隐喻,全盘挪移到这本书中,而形成多重意义的指涉。

在恩田陆的小说中,书中书既是角色们的梦想之书,也是充满神秘谜团的传说之书,它涵涉人们对好故事的渴望,同时代表好故事的希望(无穷的可能性),但也同时是绝望(因为不可得)。它既是所有谜团的真相,也是生命的一切可能。

同样的概念也被援引入。在本作中,再度出现,它原本是单纯记载某个学校的书籍,却引发了绿之丘创办人以其为蓝本建造校园的决心,也可说是记载了绿之丘历史的重要文献,却从图书馆中无故消失。到了后半段,它被意外地发现,引爆丽子等人的消失之谜,甚至是小说中最关键的,关于谜样女主角理濑的生命真相。

然而,虽然这多重文本之间有概念上的相连,但恩田陆并不只满足于将一个短篇故事写成长篇,在许多情节的发展上,她利用读者对《旋转木马》情节的“既视感”,加以沿用、扭曲或完全改造,让读者穿梭于那些熟悉但又略带陌生的记忆光影,而在突如其来的意外发展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阅读满足。

<h3>◎旧时光的召唤术</h3>

恩田陆在日本有“怀旧的魔术师”的称号,不仅在于她善于书写青春时代的题材,更重要的是她总是能以丰富的想象力,透过文学的手法重塑其实与想象的界线,营造出庞大的奇幻氛围,在故事中创造出独特的青春/时间感。

如的三月之国一样,那样优雅但又神秘的校园只是一个想象的孤岛,在现实中几乎不可得。但读者仍能在阅读时,产生莫名的熟悉感,而在那些课桌椅的场景中,图书馆的午后慵懒氛围里,青少年男女的情绪悲喜伏线上,感受到强烈的“既视感”。

那正是因为恩田陆所营造出来的青春图景,虽然有着幻想的形状,但并不是完全的架空。小说里仍是存在许多真实的断片,而透过这些断片,读者得以去回顾、拼凑、揣想自己的青春时期:对于每个不同的读者来说,他们当然有各自的人生经验,但校园的某些场景与角落、青涩的气味与情感、成长的不安与悸动,却是青春共同的图像。

在这样的基础上,读者透过文本中某些具有青春隐喻的物件、场景、事件,各自去寻找他们记忆中的过去,也许是分手的那场大雨、一个嫩红的吻痕、白色情人节的手工巧克力、夏夜的烟火与海浪声,那些年轻时才能够恣意的青春、欢喜与哀伤,一一都因此而被唤醒。

而这也正说明了,何以在阅读恩田陆小说的过程中,读者心中总被一种带着蒙胧、暧昧的光影所笼罩,产生某些酸甜气味的违和感,其实正是来自于这种青春的既视感。因为那些都是读者曾经拥有,但在社会化之后被遗弃的过往记忆,所以小说里角色的情绪、青春时代独有的思维模式、各种无疾而终的爱恋,或是友情的温暖,都构成这些既视感强烈的轨迹,透过文本情节的各种展现,引发读者的高度共鸣。

恩田陆这种既视感的运用,不仅只在于青春时期的记忆,甚至扩及具有青春隐喻的文本,在中,最引人入胜的,便是小说情节与童话的对位。

(以下内容涉及谜底,为避免破坏阅读乐趣,建议先行阅毕全书。)

<h3>◎来到三月之国的爱丽丝</h3>

恩田陆对于运用“他文本”在小说中形构特殊的隐喻,尤有所好。像在中运用《白雪公主》、《糖果屋》等童话故事作为人物原型的隐喻;而在的《旋转木马》中,则也运用了法籣西丝·霍森·柏纳中的著名情节。在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路易斯·凯洛的两部以爱丽丝为主角的童话经典。

虽然在小说中,女主角理濑自言相较于,她更喜欢《镜中奇缘》;但阅毕全书之后,却发现恩田陆对于故事世界的设定,其实与中的纸牌王国设定,有着更复杂的隐喻关系。

小说中,理濑所就读位于绿之丘的校园,之所以被称为“三月之国”,是因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只能够在三月入学和毕业,理濑之所以受到侧目,是因为她于二月的最后一天入学,引燃校园中流传已久的谣言:“三月以外入学的学生,将会带来这个学校的毁灭。”

无独有偶的,里著名的场景“疯狂的茶会”中,出现了得罪了时间的“三月兔”与“帽商”,他们因为涉及谋杀时间的罪刑,被惩罚永远停留住六点钟的下午茶时间。所以自茶会/下午茶时间“之前”而来,具有的“过去”隐喻的爱丽丝,闯入了这个只能沿圆桌换位置,如旋转木马般循环,但在时间上被定格的茶会;而在最后的审判中,忍无可忍的爱丽丝,最后指出国王、王后等王权身体的真相——纸牌,而结束(毁灭?)了这场梦境。

而纸牌王国中国王权力的虚弱化,与红心王后女身男相的性别异态,也让人不禁联想到三月之国那虚幻的理事长,以及喜欢在性别身体暧昧化的校长。而不可思议王国存在的幻境,它为爱丽丝而生,也毁灭于爱丽丝之手,正如三月之国对理濑生命的意义,她是这个王国的继承者,这个王国所设计出来的一切死亡,都只是为了唤“醒”她停滞的记忆时间,也就是说,这个王国的存在,全系乎理濑一人。

<h3>◎恩田陆的小说美学</h3>

恩田陆在首篇《引颈等待的人们》的最后写道:“不管对谁来说,一个新的故事就是一个梦想。就算阖上书,故事也会像地平线一样,在书本之外展开,或像风吹拂到每个角落。只要闭上眼,那闪闪发亮、有如马赛克的片段,便会如残像般复苏。”

不论是利用读者先行阅读的《旋转木马》,或是童年时可能都曾阅读过的童话故事,甚至是高中时期的校园经验,这些可能在意识中淡了足迹的记忆;恩田陆透过她情节的建构,诱发我们的“既视感”,搭配她文字中浓厚的时间隐喻,召唤出我们的乡愁,虽然不至于无止境地陷溺于怀旧当中,却能在那阅读的过程中,让一颗颗沉没于麦海的记忆果实浮起,让我们再次审视自己的生命。

想要来一趟特别的怀旧之旅吗?恩田陆独树一格的叙事魅力与小说美学,绝对能让你和你尘封已久的记忆,在麦海的某个浪花里,再次邂逅。

(本文作者为作家与推理文学评论者)

正文 序章

<er top">01</h3>

这是直到我拿回旧皮箱为止的故事。

记忆有如缓缓旋转的螺旋梯,即使走了很久,过往时光仍停留在脚下,只要探出身,洒下花,花瓣就会落在过去的影子上。

我还记得刺向冰冷月亮的枯槁树影,水鸟划过如镜水面的白色双翼,浮现在浓雾中的青翠草原,但这些都是我的记忆,也或许是喜欢做白日梦的我,曾经做过的一个荒诞、长久的梦。我常常不自觉地将自己创作的故事编织成记忆的一部分。举例来说,我以为自己小时候住过巴黎,脑海中时常浮现成排的西洋栗树,塞纳河上的古桥,穿过小巷的长阶梯,那时,我深信这些景色都是有人带我去看过的。然而,每当与奶奶提及此事,她总是笑说家里没人去过巴黎,既然如此,这些记忆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在某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找到了答案。当时我正在书房探险,发现母亲留下的一本过期《生活手帖》杂志,里面某张粒子粗糙的泛黄彩页上,有一道穿过狭窄小巷的陡急石阶就这么延伸至我的记忆。

那么,那个山丘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过去是修道院、漂浮在野生麦海上的绿之丘?还有忧理细长的双眼、蜂蜜红茶、坐在图书馆窗台眺望沼泽湿地的他——这些或许全是梦境,有谁能保证这些并非幼时在雨后的庭院水洼旁,看着捏好的泥城所作的幻想?

至今我还记得那山丘,还能忆起最初的情景——车站冷冽的空气、皮箱的触感、充满孤独与不安的心跳声——因为这些都是我的故事,是我为何遗失皮箱,又如何拿回来的故事。

<er h3">02 车站</h3>

窗子上染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外尽是在灰色山坡上绵延不绝的针叶林,一直凝视这片单调景色,睡意便缓缓袭来,才觉得渐渐滑入睡眠,下个瞬间,头便敲到冷冷的玻璃窗。

少女倏地惊醒,坐起来张望四周。

对了,是在电车上!

脚底传来柴油引擎低沉的喀喀声,窗外还是一片灰蒙蒙。仔细一看,冬天阴沉的天空溶于灰浊的大海,一成不变的海浪像在独白似的涌上绵延的海岸。

少女发现膝上的书本掉在地上,慌忙拾起,书名是《爱丽丝镜中奇缘》。不知为何,宿舍规定初次报到的住宿生只能带五本书,她花了一整天选书,还为此半夜醒来好几回,烦恼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她喜欢《爱丽丝镜中奇缘》更甚,因为比起为了追兔子而跑进黑暗洞穴,前者凝视房里的镜子而融入镜中的故事开端更吸引她。

少女穿着又重又长的黑色大衣,深深靠坐在蓝色天鹅绒的椅背上,车内过强的暖气让她的白皙肌肤泛起红潮,齐眉的刘海显得天真可爱,那双黑眸透露出她是个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的人。不过,如今少女既紧张又极度不安,一想到正要前往的地方与未知的将来,不论何者,最后都变成一只可怕的怪兽啃食她的心。她喜欢的古今东西名作绘本中,有太多故事都告诉她从远方来到未知之地的孩子们会过着如何悲惨的生活,寒冷昏暗的走廊,硬得与石头没两样的面包,稀淡无味的汤汁,每夜在鞭打中惊醒,拿刷子默默刷洗地板……有谁能保证这些悲惨遭遇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少女独自坐在蓝色天鹅绒座椅的包厢内,一直强忍心中的恐惧,但恐惧就像乌云愈来愈来大,弥漫至整节老旧摇晃的车厢。

冷静点,没人会对我怎么样的。

少女压下内心的恐慌,看向雾茫茫的窗外。几片乌云在玻璃窗上形成歪斜的风景,有如因苦闷而哭泣的脸庞。

“理濑。”有人轻声唤她。

少女吓了一跳,环视四周。少女的座位在最后一节车厢,附近没有乘客,远处的座位有个秃头男子的背影。

“理濑。”又唤了一次。是小女孩的声音,嘶哑微弱。

“是谁?”少女出声轻唤,抬头望天花板,直起靠在椅背的身体。柴油引擎断断续续地发出喀喀声。

“理濑。”声音愈来愈嘶哑。

少女突然低头看向脚边。

座椅下方有一只纤细的、血淋淋的手,手指痛苦地蠕动,掌心向上,手腕满是细小伤痕。

少女倒抽了一口气,无法动弹。那只纤细的手微抖,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

“理濑,不是约好一起去采野草莓吗?你说要采春天最好吃的野草莓给我,理濑——”

心脏开始急遽跳动。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做过那种约定。心跳声愈来愈大,砰咚砰咚地响个不停,仿佛用力击打太鼓的声音。细语声转为低声的啜泣。

“理濑——不是约好了吗——”引擎声变大,还有呜呜的警笛声,以及愈来愈强的风声。

电车进入隧道,没入一片漆黑。

至此,这些已与我的记忆混为一体。最初是少女醒来的时候,那时她连“绿之丘”都还没见过,更别说那些她认识的女孩们。与麻理衣的约定是后来的事,而麻理衣惨死在那法式庭园则是更后来的事——所以不可能会听见麻理衣的声音。

当时的我确实非常混乱,可说是陷入了窘境。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努力集中精神、力持镇定的十四岁少女,究竟能留住多少记忆?譬如那片湿地光景,那到底是何时的记忆?我曾在那个绿之丘生活过吗?

<er h3">03 湿地</h3>

湿地上没有风,天空是清一色的灰。

灰褐色的地平线那端是一整排有如黑色裂缝的茂密灌木丛。

一头栗色头发的少年在那灰色的舞台上跳舞。

在没有生气、无声无色的世界里,只有少年轻快地独舞,领口上的黑色缎带轻轻飞扬。

少年笑了,踏着枯草转圈跳舞,同时吟唱《Let's dance》的旋律。

“不要跳了!像个笨蛋似的!回来!快回来!回来啊!”

少女站在木栈道上放声大喊。她竭尽全力拼命想叫回他,却也害怕自己会跌入湿地里。这身重量跌进去后,根本就别想爬上来,届时两人只为成为彼此的负担,沉入无底深渊。

“拜托你快回来!那里很危险!”

少女大声疾呼。再这样下去,少女或许就要崩溃了。

少年在一片壮阔景色中继续舞动,有时还会露出闪亮如宝石的白色牙齿。

“放心!我会一个人好好谢幕的。”

少年的凛然声音如枪声回响在天际。

“再见了,各位!再见了,姐姐!”

少年用力挥手,屈膝行了一个谢幕礼。

优雅地行礼。

少年的身影突然一个摇晃,空气晃动。

下一个瞬间,少年消失了。

世界悄悄恢复原来的无声无色,广阔的灰色绒毯没有任何晃动的身影。

湿地上没半个人。

少女睁大眼,猛搔头,喉咙深处发出如野兽般的呻吟。

这是真的发生的事吗?我真的看到一个人陷入湿地溺死了?我在回溯过去的同时,这些记忆也从天花板纷纷剥落,堆叠成为灰色凄惨的层层碎片。记忆总是呈螺旋状旋转——太多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一次遇到许多人,又与许多人离别。讨厌的记忆有如成串的念珠,随时间逝去而无情地推进。即使一切全都结束了,那时的记忆仍令我不安、后悔得喘不过气。

没有其他记忆了吗?甜美的、温柔的、难忘的记忆?

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扇长形窗扉。

那是图书馆二楼的凸窗。窗扉敞开,刚进入短暂夏日的湿地上有白鸟飞翔。有个人坐在窗边,及肩的长发随湿地吹来的风轻轻扬起,冷漠的侧脸轮廓,随意敞开的衣襟,还有平稳低沉的嗓音……

没错,就是这个声音,好怀念!是他!为什么我会忘了令自己如此怀念又心痛的人?

<er h3">04 窗台</h3>

“以前一定也有人像我这样,不满地坐在窗前,眺望同一片景色吧!”

百科全书“や”的部分夹了一张便条纸。

纸张泛黄,钢笔书写的文字已快模糊不清。

上面写了像“诗”般的东西,笔迹充满力道与个性,看得出作者很努力地拣选适当字词,但字里行间仍充满青涩与孤独。

“既然喜欢就拿走啊!”少女狐疑地抬头看少年。

“不用了,还是夹在这里比较好,也许过几年会有其他人发现它。”少年微笑。

“你确定要这样?”

“嗯。我已经记住了,想看的时候再来这里看就可以了。”

“那好吧!”

之后,他不时会喃喃自语地低诵它,仿佛那是不能忘记的咒语。

没错,就是那首诗,那首作者不详、夹在图书馆的百科全书里、也是黎二念给我听的诗。那首诗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到后来,我都会在心中跟着黎二的声音默念。那首诗吟咏我们的故事;那首诗就是我们。那是一首青涩拙劣的诗,但我至今仍记得它,还有黎二的声音、昏暗的窗边、从外面吹进来的风,以及泛黄纸张的触感。

也许,故事就是从这首诗开始的。以奢华的虚拟与缓慢的绝望为装饰的那些日子,只是为了再次构筑我的记忆与妄想之城。

就请黎二用其低沉平静的声音,为我们朗读这首诗作为开场吧!

可以吗?黎二,麻烦你了。

黎二的声音传来。

<small></small>

<small>我们无声地漂浮在仿佛中场休息的昏暗波浪间。</small>

<small>来到敞开的窗前,便能看到我们登上架在云与地平线之间的梯子,</small>

<small>在陆上,再次沉入时间的花瓣。</small>

<small>在空中,再次撒下时间的花瓣。</small>

正文 第一章

<er top">01 车站</h3>

窗子上染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外尽是在灰色山坡上绵延不绝的针叶林,一直凝视这片单调景色,睡意便缓缓袭来,才觉得渐渐滑入了睡眠,下个瞬间,头便敲到冷冷的玻璃窗。

水野理濑倏地惊醒,坐起来张望四周。

对了,是在电车上!

原来是做梦。

理濑揉揉眼,看向脚边的老旧大皮箱。虽然十四岁少女拿这种东西稍嫌老气,理濑却很喜欢这种触感。

梦中,理濑提着这只皮箱走着。

她梦到自己要离开即将就读的新学校,朋友们正为她送行。梦中的她穿着大衣,提起大皮箱,正要走出门口。朋友们向她挥手,口中不知在喊什么,似乎不舍与她分离。理濑记得这股寂寞,也记得自己在这所学校过得多么充实,她沉浸在这两种对比鲜明的感觉中,转身离开。梦中提起皮箱、迈开步伐时感到的沉重感,如今还残留在手中。

为什么会做那种梦?果然是打从心底不想去新学校吧!

理濑察觉膝上的书快掉了,赶紧拿起书坐正,翻开那本薄薄的《爱丽丝镜中奇缘》。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好几遍,比起,她更喜欢这本书。追着看表的兔子而跳入黑暗洞穴的情节很精彩,但穿越镜子来到另一个国度则更富魅力。她家的庭院没有兔穴,但镜子家里很多。对她而言,不论是地下室、衣橱的门,或是天花板某一块脏污的木板,都是通往另一个国度的入口。

理濑以指尖稍微抹了抹窗子,凝视外面灰色的风景。

啊!是海!

仔细一看,那颜色如铁锈的波浪正不悦地忽然涌近岸边,而后倏地退去。水平线溶于阴郁的苍穹,波浪仿佛是从世界尽头涌来。

理濑突然失了兴致,不想再看这令人忧郁的景色,转而从侧背小包包取出一张折好的纸。

<small>◎宿舍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尽量别带私人物品。</small>

<small>◎除了紧急状况外,原则上不能与外界联络。</small>

<small>◎两人一房,每半年能申请更换室友。</small>

寄来的通知单上只冷淡地写了几行说明,反而令人不安。她已反复看了数次,早就会背了。

列车已经摇晃了四个小时,书看完了,也不想再打盹,理濑无奈地再次看向窗外,放任思绪不着边际地游走。

来自远方的孩子们,总是要经历失去亲人、惨遭欺凌、恐惧战栗地从命运漩涡中解放的过程,就像的玛丽与《清秀佳人》的安——因为从以前开始,这个世界就给孩子们各种严苛的试炼。

理濑第一次读到时,对主角的坏脾气感到十分诧异。以前看过的绘本主角都有天使般的个性,因此任性的玛丽着实令她耳目一新。而且,她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坏脾气的玛丽产生了移情作用,从那时起,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个性或许与玛丽很像。

此外,她不怎么喜欢《清秀佳人》。女孩子大多分为喜欢《清秀佳人》与喜欢《小妇人》两派,理濑属于后者,因为她受不了安喋喋不休的个性。喜欢《清秀佳人》的女孩多半个性烂漫,喜欢可爱的东西,成群行动,与一群好友买同样的蝴蝶结;喜欢《小妇人》的女孩——就像自己——偏好独来独往,只要有一、两个知己就好。这些女孩绝大部分都喜欢次女乔,因为乔的言行引起她们很大的共鸣,也都能体会乔那种不想输给男孩子,又希望被某人守护的摇摆不定心情。安与乔都想成为小说家,两人的写作风格不太一样,就个性上而言,理濑比较欣赏乔的作品,但老实说,安的写作技巧较上乘,更富文采。

车窗外面是无边无际的灰色平原。

是一片沼泽湿地。

除了偶尔出现的低矮树木,其余是一望无垠的平地,到处都有大大的椭圆形黑色水洼。

电车默默行驶在国内最广阔的湿地中。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此寂寥之处的遥远前方竟然有一间学校。

那间学校听说原本是一间小修道院,最初是由十二个人打通湿地中的天然岩山建成,后来以之为基础,在四十年前打造成如今的校园。这所学校采国高中一贯教育以及全校住宿制,学费昂贵,但学生素质很好,然而,因为某些事情,世人几乎不太知道这所学校的存在。

啵地一声,列车内响起简短的广播,理濑想起自己应该在这一站下车,并突然想去厕所,不过,下车后再去车站的厕所会比较好吧?但那里冷得要死……

理濑最后决定去列车的厕所。

她踉跄地走在摇晃的列车里,并想到一道计算题,如果她以时速五公里的速度走在时速五十公里的列车中,她的速度会有多快?应该多少会快一点吧!

理濑站在车厢之间眺望窗外的湿地。她将手贴在玻璃窗上,被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吓了一跳。隔着一扇冰冷的玻璃,窗外是无尽延伸、没有真实感的湿地。

这是一片奇妙的景色,没有任何颜色,却也不令人讨厌。她总觉得在这片湿地的对面还有另一个国度,是她从孩提时代便常梦见、在镜子另一边、在衣橱深处的异世界。

理濑一出厕所就看见一个头戴黑帽、身穿褐色大衣的顺长男子提着褐色皮箱走过。

好高大的人。

男子打开门,消失于隔壁车厢。

理濑回到位子上,眺望开始出现民家的窗外景色。就快到站了。

广播声悠然响起,列车滑进单调萧条的车站。

一踩上无风却冷得刺骨的月台的瞬间,理濑发觉一件很糟糕的事——

皮箱不见了!

理濑愕然——没有,真的不见了!方才从厕所回来时,皮箱就不在位子上了,为什么那时没发现?明明是那么大的行李!自己怎么这么笨?

同一时间,理濑脑海里也浮现头戴黑帽、提着一只大皮箱的颀长男子。

就是那个!那是我的皮箱!它被偷走了!

全身血液顿时冲上脑门。发车铃声响起。

电车要开了!我的皮箱还在车上!

然而,理濑只是愣愣地背对电车,站在月台上。背后的车门咻地一声关上,列车发动。理濑脑中一片空白,面无血色地目送红豆色列车在灰色天空下缓缓驶离,速度慢到仿佛伸手便能触及,而且好像在对她说:“喂!你不阻止我吗?”

理濑仍旧一动也不动,默默看着列车逐渐从眼前消失,然后独自留在月台上。

幸好车票还在身上,文件与钱也放在随身包包里,还有那本《爱丽丝镜中奇缘》。

理濑终于踉踉跄跄地迈开步伐。

这个车站的建筑像被人用木炭随手涂黑似的。一名男子站在剪票口。

他是个身材结实、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双凹陷的浅灰色眼眸让人感觉难以亲近。那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看样子应该是来接理濑的校方人员。

“怎么了?晕车吗?”看理濑面色惨白,男子发出沉稳的声音问。

“我的皮箱被偷了——”听见这与外表不太相称的声音,理濑突然很想掉泪。

“贵重物品呢?”男子有些惊讶,但仍冷静地问。

“没被偷,文件和钱都带在身上。”理濑摇头。

“或许还找得回来,通常歹徒发现没钱就会把东西丢掉,我们去向站务员报备一声吧!”

男子拉住收下理濑的车票正要离开的站务员,向他说明事情经过,理濑则向他详述戴黑帽的男子与褐色皮箱的样子,以及里面装的东西。

“放心,那里什么日常用品都有。如果找到你的皮箱,他们会兴学校联络的。”

男子一脸沉稳地带领理濑走向停在石板圆环一角的黑色轿车旁。理濑的心情在向站务员报备后,显得开朗许多。

某处传来一首熟悉的老歌,应该是从收音机传出来的,叫做《珍珠项链》。

位在街道北边的车站何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是什么呢?

理濑钻进车里时,脑中还不断思索。车子开动一会儿后,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雪的味道。

<er h3">02 绿之丘</h3>

不一会儿,一般民房从眼前消失,笔直的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湿地。

厚厚的云层开始飘下雪花。虽然靠太平洋这边的雪不会积得太深,但还是相当冷。

周遭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就连男子谨慎驾驶的背影也几乎一动也不动,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为自动人偶。理濑觉得很不安,如果伸手触摸,会不会才发现男子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纸糊的人形——

她听见咻咻的细微声音。是远方的风声吗?萧飒、寂寥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尽头,吹向神话之国的风声。

车子突然停下。

映在后视镜上的灰眸看向理濑,让她吓了一跳。

“要不要下去看看?第一次看到这么广大的湿地吧?”

男子以平稳的声音说完,随即下车帮理濑打开车门,雪的味道与冷冽空气吹入车内。

那是一望无际的壮阔风景。

理濑与站姿有如黑色墓碑的男子并肩而立,内心蒙上一股恐惧——他会不会突然掏枪杀掉我?最近电视上的黑白电影就有这一幕……不,不可能的,这只是我的妄想——理濑拼命压抑心中的恐慌,转移心思注视一片灰蒙蒙的景色。

如果天气好,应该能看得更远吧!现在的视线不佳,只能看到成排的电线杆沿没铺柏油的路而消失于地午线彼端。苍穹深处响起嗡地一声,仿佛卷起漩涡的声音。那是一种似乎能唤起遥远记忆的奇异声音。

“你一定觉得来到了世界尽头吧?”男子似乎知道理濑在想什么,“不过,这里的生态比起其他地方都要丰富,很多生物只有这里才有,夏天时,这里会因虫鸣鸟叫变得很热闹,每天的景色也都不一样。”

“也会开花吗?”

“嗯,晚春初夏时会开满一大片的花——这里六千年前是一片海洋,大概在三千年前才形成现在的湿地。”

“三千年——”无法想象的时间。

“这个给你。”男子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比手枪还小巧的黑色物品给理濑。

是一个有波斯风藤蔓花纹雕刻的古董望远镜,沉甸甸的,雕工非常精美。

“真的可以吗?看起来好像很昂贵。”

“你一定会用得到它的。”说完,男子慢慢走回车子。

理濑跟在他后面,却突然停了下来。

有什么声音。

理濑怀疑自己听错,更专注地倾听。

没错,的确有什么声音,从远方传来的歌声,似乎是女子尖声高歌的声音。

是。

男子神情平静地钻进车里。

“那、那声音是……”理濑无措地问。

“那是风声,是风吹过绿之丘的高塔时发出的声音。初次听到的人都会吓一跳,因为听起来很像女子的声音。”男子看向她,一脸了然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有我听到。”

男子微笑坐上车。确认不是幻听后,理濑松了口气,跟着上车,耳边还听得见微微风声。

再度下车,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的景色,却一反常态地鲜明,仿佛记忆的底片将这片灰色画布一张张地烙印在脑海。或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唤起她沉寂在内心深处的幻想与回忆。

人一旦被关进漆黑无声的房间,就会渐渐产生幻听与幻觉,譬如听到用力敲门的咚咚声、他人的说话声,更甚者是失去感温能力,明明室温不变,却时而觉得热到冒汗,时而感到冷得发抖。

理濑再度感到不安。如果住在这里,不会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吗?不行!她快被这种不安淹没了。她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行。

前方是蒙眬平缓的山丘,原本笔直的道路开始蜿蜒,回绕山丘的道路深处有个孤立的黑色三角形。渐渐地,三角形愈来愈大,慢慢露出全貌——是一座庞大的岩山,覆满茂密森林,矗立着四座尖塔的人造山。这让理濑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位在法国海边的修道院。一旦满潮,整间修道院就成了一座孤岛,是个有名的观光景点。

真的好绿,与其说它是山丘,不如说它更像一座山。

迎面左侧是有点陡峭的三角形,迎面右侧是沿平缓棱线生长的广大森林,整体看来是沉郁的墨绿色,不论是石造建筑或尖塔,都与这座山融为一体,橘色的灯火有如散落的宝石点缀其上,令这座山看起来生气蓬勃,美丽异常。愈接近后才发现,山丘四周被湿地形成的巨大池子围绕,宛如陆上的孤岛,湿地中的要塞。

理濑为这苍翠的生命体深深着迷,有一种迷失在童话世界的感觉。

这座山就像漂浮在海上的城堡,也像小型港口都市,让那些在海上旅行数月的船只停泊,在此开一场嘉年华会。

理濑对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的同时,也有一种似会相识的奇妙感觉——

这是我从小就一直在寻找的另一个国度,另一个世界。

如今,我就站在那个世界的入口,即将进入。

<er h3">03 绿之馆</h3>

车子叩咚叩咚地行驶在宽广的木栈道上,终于停下。

眼前就是“绿之丘”,一大片蓊郁针叶林在深黑池水的对面扩展开来。

木栈道在池子上方结束,再过去约十公尺的池子对岸有一座吊桥,吊桥尽头是一扇由铁与岩石打造的巨大门扉。这扇门目前紧紧关闭。

男子下车,走向木栈道一隅的小电话亭,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

不久,一阵悲鸣似的叽叽声响起,被从未见过的粗大锁链吊起的吊桥缓缓降下,接上木栈道。同一时间,铁门也响起轧轧声,往左右打开。车子经过吊桥,穿越铁门。

铁门后是有如恐龙骨头般并列的巨大石拱门。车子从其底下穿过,缓缓爬上石坡,来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后,湿地风貌尽收眼底,流入池里的黑色河川极其蜿蜒地消失于地平线彼端。

车子停下。

“在这里下车,打开那扇木门,爬上去就能到校长的家。”男子指向窗外,坡道途中有一道很高的树篱,正中央是一扇附有黄铜门把的厚实木门,“门把很冰,不要直接用手摸。”

理濑轻轻行个礼后下车。车子继续往上开,转个弯就看不到了。

被独自留下的理濑站在小木门前。鲜艳的常绿树篱上开满红色山茶花。

这种地方竟然也有山茶花,最北不是只分布到青森吗?而且还开得这么艳丽——

理濑出神凝望那鲜艳色泽,直到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触到红花,才有远道而来的真实感。

转动门把,走入。

理濑不禁停下脚步,一片异样光景在眼前展开。

她起初以为那是一些散乱的残骸,仔细看才发现不是。斜坡上是一片有如吃剩的葡萄梗、只剩枯黑枝干的树林,许多高约一公尺的石像错落其中。这些石像似乎都是天使像,有持弓、捧心、或坐或跃等各种姿势,奇怪的是,每座石像都没有头,不,本来似乎有,却都从脖子碎裂落下。然而,地上并没看到任何掉下的头,因此可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理濑约略算了一下,冷静思索,这里至少有四十座石像,为什么它们会以这样子摆在这里?抑或原本就是无头雕像?不过,从脖子的断面与肩上的裂痕看来,应该是有人拿槌子大力破坏才是。

理濑冷不防打了个寒颤,看似墓地的斜坡上,有一道石阶往上延伸。

那个人叫我往上爬。

理濑战战兢兢地登上石阶。她静静走着,不安地四处张望,总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这些石像的关系?

突然,一座石像后面冒出一张惨白的脸。

理濑微微惊叫出声。

那惨白的脸直瞅着她,两人视线相交。

对方是个身材娇小的俊美少年,穿着制服,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长得很俊秀,但那双出神凝视理濑的眼睛却不带任何感情。

他在看我吗?

理濑对他的空虚神情充满狐疑。

少年倏地别过脸,跑进树林深处。

紧张不已的理濑松了口气,加快脚步爬到石阶尽头。

红砖屋的四周尽是高大树木,仿佛被森林包围其中,房子外面覆满常春藤,小小的双层窗户流泻出温暖灯光。里的汉赛与葛丽特站在糖果屋前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理濑按下门铃,听到对讲机传来“哪位?”的小声回应。

为什么她觉得这声音不太对劲?

“我是来报到的水野。”理濑不自觉地近为警戒,向对讲机回答。

“门没锁,进来吧!在正面的房间。”

声音听起来既理智又年轻,但为什么还是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理濑纳闷地打开门。屋内温暖舒适,一些日用品与和式家具都和这栋洋房十分搭调,屋主应该是很有品味的人。挑高的玄关大厅垂挂一个油灯状的铁制照明灯具,左侧走廊里有一扇房门半掩。理濑脱下外套,折好挂在手臂上,轻轻敲了敲那扇门。

“请进。”很清晰的声音。

“打扰了。”

一打开门,一片华丽的空间随之在眼前展开。或许是因为三面墙上的窗户都挂上鲜艳青翠的绿色窗帘,但坐在房间中央大书桌后方的女子则令这房内的华美气氛更盛。

今天一打开门令人惊讶的事还真多!

女子的年龄看不太出来,大概四十出头吧!本以为能当上校长的肯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想到会这么年轻。她那轮廓分明的端正五官与红色口红十分相称,一头蓬松卷发令她更显成熟妩媚。白色丝质衬衫搭上珍珠项链,肩上披着质地柔软的浅绿色针织外套。

理濑愣愣地看了那女子好一会儿才猛地回神,走入房间。令人晕眩的紧张感从脚底窜升。

校长专注地凝视面前的理濑,那眼神既认真又充满好奇,大大的黑眸透露出微微的兴奋。

理濑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而且,刚才在玄关感觉到的那种不对劲又出现了。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怪怪的?

“大老远过来辛苦了。很冷吧?请坐。”

语气豪爽,声音略微沙哑。

理濑有些犹豫地说出皮箱被偷一事。

“没关系,反正你已经先寄些东西过来了。”校长只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轻轻挥手。

什么?理濑看着校长。

“在这里,你不是水野理濑,而是‘理濑’。这里所有人都是一家人,你不是哪里的谁,只是一个叫‘理濑’的十四岁女孩,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知道吗?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慢慢会懂的。还好你看起来很聪明,我最讨厌笨小孩了,这次因为出差没能好好面试你,本来还有点担心,这下总算放心了。”校长微笑,露出美丽的牙齿。

她的美充满了压迫感,让理濑怎么也无法放松。

“真期待!其他学生会有什么反应呢?你很有引人注目的特质呢!对了,你的室友还没决定,在这之前,先一个人住吧!”

校长的好心情反而让理濑更不安。

“而且你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的,光这一点就很不得了了,不过无妨,反正这是理事长的决定。”

二月的最后一天?什么意思?

校长美丽的眼睛看向理濑,似乎对她困惑的样子感到很有趣。

理濑将视线转到自己的黑皮鞋上,心想:校长似乎是那种会使坏心眼的人。

不知是否察觉了理濑的想法,校长以吟唱似的语调继续说:

“尽情享受这里的生活吧!这里是最适合专注心力的地方。你很喜欢看书吧!这里有很棒的图书馆,想看什么书就尽量看,只要遵守规则,想做什么都可以。对了;我最讨厌任性和缺乏上进心的孩子,你要牢记这一点。”

最后一句话给人无比沉重的压力。

校长拉开椅子,优雅地站起,此时理濑才发现她的个头颇为高大,坐着时感觉完全感觉不出来,自己也不禁跟着起身。

“我送你到‘大房子’那儿吧!你的家族在那里等你。”

校长整了整灰色合身裙的裙摆,黑色高跟鞋发出喀喀声响,率先走出,并拿起放在走廊的鲜红外套。理濑看着校长穿上外套的背影,很难想象自己十年后是否也会穿上高跟鞋。

校长回头一瞥,理濑赶紧摊开自己的外套。只见校长倏地伸手拿过理濑的外套,撑开两边肩头,方便她穿上。

理濑将手臂穿过外套袖子,点头道谢。忽然,一双美丽的大手映入眼帘。手指很长,还戴了一只醒目的珍珠戒指。

然后校长迅速迈步前行,理濑赶紧跟上。

两人爬上与方才上来的斜坡不同方向的石阶,四周依旧是寂寥的杂木林。

理濑随即面临校长连珠炮似的询问,喜欢的科目、擅长的运动、曾参加过什么社团、以后想进什么社团、将来的梦想、兴趣、喜欢的音乐、喜欢的花、喜欢的颜色……

两人一问一答。校长一会儿轻轻点头、一会儿用人颔首地专注倾听,随即又丢出下一个问题。理濑觉得自己在回答的同时,也渐渐被引出至今从未发现的自我,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杂木林再过去是一栋巍峨的方形石造建筑。

看样子那里就是目的地了。理濑听见少男少女们的叫喊声传来,有种似乎很久没听到嘈杂人声的感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紧张。

校长悠然地大步走入那栋建筑。

正中央是挑高三层楼的客厅,里面有沙发与桌子,布置得宛如饭店大厅。穿着制服的学生们各据一方谈笑,大概已经下课了吧!穿着鲜红色外套的高大校长一走进,学生们的目光顿时全往这儿聚集,一起低头行礼,大喊:“校长好!”

理濑像是想将自己藏起来似的跟在校长后面,众多的视线刺得她很痛。学生们的目光在理濑身上短暂停留后,充满好奇的窃窃私语随之响起。

“大家好——广湖?光湖在吗?”校长高声喊道。

“在——”客厅里而走出一位长发少女应道。

她的亚麻色头发吸引了理濑的目光,就连瞳孔也是浅褐色。是日本人吗?

理濑盯着少女。少女神情沉稳地嫣然一笑,理濑则回以生硬的微笑。

“这位是今天报到的理濑,要加入你们的家族。你帮忙介绍一下,然后带她去宿舍。”

“是的——大家都在等你喔!走吧,理濑!”

“理濑,好好加油!下次来参加茶会吧!”

校长拍了拍理濑的肩头。理濑微微笑了笑,跟在光湖后面离开。

“你是二年级吧!不过很快就会变三年级了。”

“你呢?”

“我马上要升四年级。lilai,好怪的名字,怎么写啊?我是guanghu,发光的湖。”

“我的名字是理科的理,濑户内海的濑。”

“在这里讲话不用这么拘谨,校长没说吗?”

“嗯,好像有——不过,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校长这么年轻,而且又漂亮,又高,总觉得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理濑回头看,低声喃喃。

校长周围聚集了一群学生,有说有笑的。好耀眼的人,看来她很受学生欢迎。

“校长似乎很喜欢你喔!”光湖瞥了理濑一眼,轻轻窃笑,“我懂了,原来那个人喜欢长得漂亮、有气质又内向的人。”

“是吗?”

“你没发现吗?”

“什么?”

“那个人是男的。”

<er h3">04 家族</h3>

理濑张大嘴,跟在光湖后面走在走廊上。

男的?校长?

脑子里一片混乱。虽然很难相信,但确实有迹可寻。听到校长的声音与看到他时产生的违和感,高大的身材,帮自己穿上外套的那种气氛,还有那双大手……但是,为什么?

光湖似乎在等理濑消化这个冲击,继续说:

“校长会依心情变男变女,他穿男装时很帅哦!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兴趣,他对事物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个很有包容力的人。做事手腕一流,又聪明绝顶,所以大家都很尊敬他。就算真的是双性人又如何?他还蛮适合的啊!你不觉得他是个很完美的人吗?”

光湖滔滔不绝,理濑只有听的份。

“校长办的茶会也很有趣,他博学多闻,口才绝佳,大家都很期待被他钦点呢!”

理濑被这有着高挺鼻梁的女孩的气势压倒,不过,她发现有一个对方不对劲!她的长相太成熟了!看她深邃的五官、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很明显是个混血儿。

“觉得我的头发很稀奇吗?”光湖察觉理濑的视线,笑了笑,“别这么惊讶,这间学校多的是外国人、混血儿、王子公主,或私生子之类的人,不过,理濑,别忘了校长的叮咛。这里的人都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大家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才来这里,所以别谈论家庭或家族的事,你自己应该也不希望别人提起这些话题,对吧?”

光湖的口气平淡,听起来像在给理濑忠告。理濑点点头。

“我们要去哪里?”看着光湖穿过巍峨建筑,走入蜿蜒在杂木林中的回廍,理濑问。

“我们家族比较孤僻,都不喜欢去‘大房子’。现在大家都在图书馆中庭。不好意思,那里比较远,还有点冷,但我想以后应该会常在那里聚会。”光湖快步走下寒冷的回廊阶梯。

“这里好大,好像很容易迷路。”理濑环视回廊四周的广大苍郁树林,低声喃喃。

“是真的很大,真的会迷路啰!特地建造这么迂回的长廊连接各建筑,应该是不想让学生摸清整个校区吧!光是在宿舍与教室之间往返就很累了,天气不好时就更别说了。”

看这里这么多的坡道与楼梯,确实很令人提不起劲来。

坡面的树林问有一些看似废弃的凉亭与雕像。

“石像好多,听说这里以前是修道院?”理濑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无头天使石像。

“几乎成为遗迹了。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人住在这里。你是基督徒吗?”

“不是。”

“学校会作礼拜,不过没有硬性规定参加。”

回廊深处并列了数根粗大的柱子。

“那里就是图书馆。”光湖说。

那是一栋很像神殿的建筑,五根灰色粗大的石柱伫立在正面台阶上。

“好像舞台。”

“哇!你还真清楚。音乐会与戏剧表演的确都是在这里举行。这间学校有很多音乐家的小孩,他们整天练习,几乎都见不到人,所以音乐会的水准可是一流的!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

“会什么乐器?”

“一直都有学钢琴,不过弹得不是很好。”

“要练弹的话,登记一下就可以了。这里的师资不错。”

图书馆内是井然有序的知识堡垒。走道两旁是与天花板齐高的书架,直直延伸至最里面。大木桌散置走道各处,许多学生正专心地看书或读参考书,主要以高中部的学生居多。

光看一眼就知道这里藏书丰富。不足五百人的师生使用这样的图书馆,有点奢侈,也很幸运,晚一点再慢慢逛吧!

“太好了,你也喜欢看书!”看到理濑兴奋的表情,光湖笑说,“我们家族的人都是推理迷,虽然有点难搞,不过还算好相处。”

光湖穿过书架之间,打开角落一扇不起眼的门。

这里与其说是中庭,还不如说是无意间形成的空间。

两棵无花的绿色灌木丛地面呈放射状生长,形成一个屏障。一穿过两树之间,就能看到他们。里面是一个被石壁包同、地上铺以石板、大小约六叠榻榻米的房间。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大木桌与几张木椅,桌上有保温瓶、点心、茶壶与杯子,几个少年少女就悠闲地坐在椅子上。

两人一走进,他们便倏地抬起头,看向理濑的目光充满好奇,让她不自觉地垂下眼。

“久等了,我带来了新的家族成员!”光湖刻意大叫,一片掌声瞬间响起,“这是理濑。理科的理,濑户内海的濑。”

“大家好。”理濑行了个礼,与光湖并肩坐下。

“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光湖催促坐在最旁边的少年。

简单说,“家族”是将国中部与高中部六个年级纵向分割,分别由六个女生与六个男生组成的团体。然而,连同理濑在内,日前这里只有七个人,而且其中一名少年还坐在离大家有点远的地方倚墙看书——他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吗?

“其实一个家族应该要有十二个人。”光湖瞥见理濑算人数的目光,主动说明,“但我们是由各年级多出来的人组成的家族,所以只有六人,多亏有你,现在有七个人了。”

“原来如此。”理濑总算明白。

“理濑,欢迎加入。我是圣,马上要升六年级。”一名深具领导风范的少年沉稳地向理濑打招呼。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看起来很聪明。

“学的成绩很优秀,读的是前段班,而且已经推荐上国外的M工科大学,课业上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他。”光湖补充说明。

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接着是看起来充满活力的可爱双人组。

“欢迎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到这里。”

“真让人惊讶呢!我们是俊市和薰,是堂兄妹,俊市今年升三年级,我升二年级。”

茶发的少年与少女,果然有血缘关系,长得很像。

——而且你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的。

理濑回礼的同时,心中也想起校长说的那句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的确是二月的最后一天,那又如何?

“你好,理濑。我是宽,今年升五年级。”感觉很有气度又有包容力的高大少年微笑说。

“俊市与薰长得很像吧!他们立志成为职业网球选手,很厉害哦!不过常因为比赛而没办法上课。宽想当指挥家,没错吧?他日前正准备考音大。”光湖适时补充介绍。

然后,大家小约而同地看向最后一个人。

少年埋头看书,没察觉大家的视线。

“黎二!换你自我介绍了!”

一听光湖这么说,少年啪地阖上书,看向理濑。

两人的眼神撞个正着,理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虽然及肩的凌乱长发遮住少年脸孔上半部,但他的锐利眼神令人印象深刻,仿佛会划伤人似的、极具挑衅意味。他端正脸孔的轮廓透出其倔强,没系领结的敞开衣襟也泄漏了他不愿受拘束的个性。

“你为什么在这时候来?”黎二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其他人立刻僵在原地。

“这时候?”理濑困惑地回问。

“你好像还不清楚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吧!”黎二冷冷地哼了一声,“算了,反正你八成也是被钱太多的父母或亲戚送进来的。真可怜,虽然我不知道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不过,一旦进来这里,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毕竟你父母在这里撒了大把金钱,而且,不论如何,这里可是三月之国。”

“黎二!”圣低声打岔,“没必要这样吧!不要让转学生感到不安!”

“反正她迟早都会知道啊!”黎二噗哧一笑,“对了,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们家族人数会这么少的原因好了——因为消失了。半年来已经消失了两个人,这是个被诅咒的家族喔!”

“黎二,我明白你的心情,别再说了!”圣的声音更加低沉。

他们两人视线相交,似乎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动。

最先移开视线的是黎二。

“丽子不见还不到三个月呢!”抛下这句话后,黎二起身快步走出中庭。

一片尴尬的沉默降临。

“抱歉,理濑。吓到你了,他只是说话很直,人并不坏。他叫黎二,今年升四年级。”光湖充满歉意地说。

然而,光湖的声音却无法进入理濑耳里,因为刚才那个人的话正在她脑海中回荡不已。

这里是三月之国,我踏进了三月之国这个恐怖的地方……

她还没察觉自己内心已感觉到一股深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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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er top">01 室友</h3>

听到“宿舍”这个词会让人联想到大型建筑,没想到实际上竟那么小巧。一个年级一栋,六栋宿舍静静地分别矗立在离校舍有段距离的半山腰。

每栋宿舍都是四方形的砖造建筑,只有一个入口。此外,还有一栋像传达室的小屋子,那里依年级分别设有六扇门,以回廊连接各栋宿舍,并有对讲机可以联络所有房间。传达室墙上有一整面的学生名牌,想找谁,只要看这个人的名牌有没有反过来,就知道人在不在,还有,邮件也都是送到这里来的。

与这里同样设计的男生宿舍听说还得走一小段路才能到。

理濑找到写上自己名字的崭新名牌,房号是3110。名牌正面是红色,反面为黄色,红色表示人在房间,黄色代表外出。现在,写着“理濑”两字的名牌是翻到红色那面。

宿舍里没半个人,大家好像还没回来。

理濑觉得很累,因为大老远过来,又一次与很多人见面,神经始终绷得很紧。虽然很在意黎二的话,而且又有很多必须处理的琐事,但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休息。

打开写上数字3的门,理濑走入熟悉的狭长回廊。这些回廊真的很长,全部加起来会有几公里呢?这样或许也算一种很好的运动吧!

打开宿舍门,里面竟意外地采用温馨的家庭式装潢,她本以为会是个很像监狱的地方。墙上挂有几幅小画,还放了一些小花当装饰,或许是女生宿舍的关系,天花板似乎有点低。两层楼的宿舍每层各有十间房间,隔一道走廊两两相对,全部共有二十间;每层楼都有厕所、淋浴问、茶水间和交谊厅。

理濑掏出系上房间名牌的钥匙,打开一楼最里面的房间。

这是一间雅致又舒适的房间。床与书桌靠墙左右对称而置,小型衣柜与书架遮在床前,不至于一进门就看到床。房间正中央有一面能拉动的帘子,帘子现在是拉开的,并摆置了一张小咖啡桌。正对门口的是一扇凸窗,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灰色湿地。

一看到那片湿地,心中便涌起一股哀伤。

我终究到了这里。虽然刚才那男子说湿地生态丰富,但对现在的我来说,竟是如此寂寥。

理濑像被吸引似的走至窗边。

夕阳渐渐沉入单调空旷的地平线彼端,明明现在才四点。

理濑的手搁在窗沿上,出神地眺望那片忧郁的景色。

有个轻微的咻咻声。

应该是吹过湿地的风声,但总觉得那声音就近在身边,可能是从哪个缝隙吹入的风吧!

理濑抬头看向凸窗的大花板,是那种老式的隔板,风似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她随意地碰了碰隔板,它竟轻易地喀地一声动了。

有东西。

理濑的手上感觉到重量,这块隔板上有东西。

好像是书。

就在此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响起。理濑赶紧将隔板恢复原状,心脏像要迸出来似的。

“哪位?”她装出平静的声音问。

“我要开门了!”门外传来很有活力的声音,门也应声开启。

理濑吃惊地张大眼,门外是一位身材修长,很有型的美丽少女,腋下还抱着一件大行李。

“哎呀!对不起,你在想家吗?”

这女孩有一头短发、细致的皮肤、姣好的眉毛与红唇,还有展现强烈自我的明亮双眸,俏丽得有如偶像歌手,不过,从那双唇吐出的声音与话语,却与其容貌有极大的出入。

“请问你是……”理濑惊讶地问。

“啊!抱歉,我是忧理。忧心天理之意,很不错的名字吧!和你有一个字一样呢!请多指教,理濑。”这位叫忧理的少女将行李扔到床上,伸出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人家都知道啊!每个人都闲得发慌,对这时候来的转学生也格外好奇,所以你要随时小心隔墙有耳喔!”

“那个行李是……”理濑战战兢兢地问准备打开行李的忧理。

“什么?这个一看就知道了吧!我要住这儿,是你的室友,有问题吗?”

“没、没什么,可是,校长说,过一阵子才会决定我的室友。”

“你说那个校长?小心那个人,那家伙是个彻底的疯子,不论是男是女都让人觉得恐怖。不过,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任谁多少都会变得怪怪的。那个人也是这里的毕业生,别看他那样子,他可是很有一套,用这间学校赚了不少钱,总之,别和那个人作对比较好。不过,他除了疯狂点,其他地方倒还好。像我,在这里才待半年,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了。你应该知道每半年可以换一次房间的事吧?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真想让你看看我之前的室友,你相信吗?她一天要点两次臭死人的薰香,弄得制服、头发全是那味道,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对她说,这样我很困扰,没想到她居然一脸认真地说,因为和我在一起压力很大,所以得点香来放松心情。真是气死我了!算了!反正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室友!”

理濑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少女,对她的伶牙俐齿产生莫名好感。

“我本来还担心室友会是什么样的人。太好了,请多指教,忧理。”理濑笑说。

忧理突然害羞了起来。

“我刚才进来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要从窗户跳下去。”

“不是啦!看起来像那样吗?”

“嗯,之前就曾有人跳下去过,也是在转进来的那一天。注意到了吗?窗外嵌了两根粗铁棒。这里是边间,可以看见一整片湿地。如果是懦弱一点的人,一进来就看到这片仿佛世界末日的晦暗景色,会因此对人生感到绝望而跳下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藏在天花板上的书。

理濑想起刚才隔板上的重量。那本书是谁藏的?会是那个学生吗?不对,那个人转来第一天就跳下去了,不可能有心思藏东西。

“放心,我虽然胆小,不过还蛮坚强的。”理濑微笑。

忧理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不同于她说话的口吻,意外地是个体贴的女孩。

“理濑,要喝咖啡吗?我奶奶寄来好吃的巧克力饼干。”

“好啊!”

忧理拿着小保温瓶去装热水。

知道忧理是自己的室友后(虽然不确定是否可以这样),理濑稍稍放松了心情,如果能与室友相处融洽,学校生活就不用太担心了。理濑将少少的行李放进抽屉,再次环视房内,考虑要不要拆下那片隔板,最后决定今天先放弃,并暂时瞒着忧理这件事。

床边的墙上挂了一幅小素描画,画中人是个娇小的少年,似乎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黑色制服与领结,和现在叠放在床上的制服一模一样。

素描技巧不错,绘者应该很喜欢画画。会不会是这里的学生画的?

突然想到好像在哪儿见过画中的少年,是在哪儿——

“久等了。”忧理回到房内,将保温瓶摆在咖啡桌上,从行李拿出即溶咖啡与饼干,粗暴地扯开饼干盒,“理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是摇篮?训练中心?还是坟场?”

“什么意思?”理濑不解地问。

“这所学校有三种人,一种是父母保护过度,想让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成长而被送进来的人,叫做‘摇篮’。其中也有与父母来日本做短暂停留的归国子女,不过这是少数。第二种是‘训练中心’,指的是想从事特殊职业而进来的家伙。普通学校开口闭口都是义务教育、教程规范什么的,啰嗦得要死,所以那些立志成为运动选手、音乐家之类的人都选择在这里就读,好专心培养自身的技艺。他们都有各自的家教施以专门教育,这是外面那些学校办不到的。”

“哇——”

“第三种是‘坟场’,大部分的人都属于这一种。他们的存在不被期待,并因为许多家庭因素而被丢进这里,像我就是。你呢?你看不太出来属于哪一类。”

“这个……”理濑思索了一会儿后说,“应该都不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

“什么意思?”忧理一脸不可思议。

“呃……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抱歉,忧理,你能等一下吗?让我想想要怎么说才好。”

“真是个怪人。没关系,你不想说就别说了。”忧理耸耸肩,然后倏地换上认真的神情低声说,“理濑,千万不能习惯这里!”

“什么?”

“如果习惯了,这里真的会成为‘坟场’。实际上,有很多人已经让这里成为自己的‘坟场’,他们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非常自我。如果习惯这里,你就和废人没两样了。没错,这学校表面上提供最好的环境,什么事都帮你处理得好好的,如果想学胡琴,他们明天就会从中国空运来一流名师教你,但你应该多少也有感觉到,这里很怪,有什么被扭曲了,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囚犯。会将孩子送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希望他们回去。听好,理濑,千万别成为温水里的青蛙。”

看到忧理闪烁又带点不安的眼神,理濑刚到这里时感到的那股不安再度涌起。温水里的青蛙——没发现温度一点一点地上升,最后被热水烫死的青蛙。

某处传来卡当、卡当的沉稳钟声。

“那是晚餐的钟声。走吧,理濑!这里的菜色还不错,只是餐厅在‘大房子’那边,有点远,所以每次去吃饭感觉上就像去野餐。”

理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换上制服。

<er h3">02 餐厅</h3>

位在地下室的餐厅聚集了数百位学生,人声鼎沸。餐厅的一部分肯定是由旧建筑改建。天花板是修道院特有的拱形,柱子从几何图案的间隙中往下延伸。橘色照明酝酿出宛如欧洲酒吧的气氛,如果没有众多坐在桌子之间、穿着制服的少年少女,也许真会误以为自己走错地方。

排在好几列队伍最后面的理濑接过餐盘。

“喂!你看到丽子了吗?”排在理濑后而的女孩突然拍拍她的肩膀。

“咦?”理濑回头,后面是个身材娇小,一头自然卷头发随风飘动的小女孩。她的白皙肌肤上有些雀斑,眼睛下方有黑眼圈。

“我今天也有见到丽子,我没骗你。”少女轻轻摇头,深怕别人不信似的认真说。

理濑有些困惑,心想,她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麻理衣,她是转学生,没看过丽子。”在理濑前面的忧理很自然地从中打岔。

“啊!是吗?什么嘛!”少女立刻走开,不悦地面向一旁呆站。

理濑看着少女,然后与忧理一起走向水果吧。

“那女孩才一年级,但个性敏感纤细,八成无法适应这里的特殊环境,所以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

理濑听着忧理冷静的声音,同时观察。

“听说她是××××的女儿,会来这里似乎也是家庭环境的关系。”

忧理说的是现任某大臣的名字。

“原来如此——”

理濑从少女方才畏怯的眼神,多少能猜得出她在什么环境下长大,她应该属于“坟场”一族吧!此时,理濑才真的体会到,每个人都是因为各种理由才来这儿,因此,只喊名字的规定也许是一种体贴学生的作法。

忧理与理濑坐在餐厅角落柱子的后面,边聊边用餐。忽然,有人在她而前坐下。

“如何,理濑?还习惯这里吗?”

是校长,仍是刚才那副装扮。他一手拿咖啡杯,脸上依旧挂着艳丽的笑容。

理濑觉得很紧张,暗暗观察校长的脸、喉头和手,脑袋一片混乱——果然是男人,但是,却又这么具有女人味……

“嗯,图书馆很棒。”

“那就好,这身制服很适合你。”校长微笑说。

面对那像会将人吸进去的笑容,理濑勉强扯出微笑。

“校长,我要搬去理濑那里。”忧理往前倾,一鼓作气地说。

“忧理,这次换寝室的申请时间已经结束了喔!”

“昨天莉莎对我说,和我同寝让她压力很大。这种话都出口了,怎么还可能继续当室友,而且我也被她的薰香搞得快发疯。”忧理似乎对校长颇为反感。

“哎呀!哎呀!这可伤脑筋了,其实也有人拜托我让她和理濑同住。”

“我的行李已经搬过去了,理濑也说我可以和她住。”

“还是得抽签才行吧?”

校长的喃喃自语让忧理既期待又焦急。

“校长,我也愿意和忧理一起住,我们很谈得来。”理濑也帮忙说情,或许此举会惹校长不快,但她实在不愿意换室友。

“好吧!那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喔!”校长面带微笑地来回看向她们。

理濑再度感到困惑——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人,虽然光湖对校长推崇备至,但她总觉得校长一定是个爱使坏心眼的人。

“——校长。”又一位不速之客落座在校长旁边。

是黎二,还是一脸不层。

“今天来的都是些让我意外的孩子哪——有事吗,黎二。”校长拿起咖啡,啜了一口。

“一样的问题,丽子去哪里了?还有功,校长,你应该知道吧!”黎二低声说。

“要说几遍才懂呢?他们都回家了,至于回哪里,我不能说。”校长神态自若地答。

丽子——是黎二白天提到的名字,刚才那女孩也有提到,他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

“不可能,他们两人和父母早就没联络了,而且,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离开不是很奇怪吗?他们一定是失踪了!”黎二愈说愈激动。

“黎二,你应该很清楚,会来这里的学生个个都有难言之隐。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好,但你应该也不清楚他们家里的事吧!别再胡思乱想,甚至影响到他人了。你看,你的新家人也在这里,忘了离开的人,多照顾新生与转学生。”

校长给理濑一个亲切的微笑,理濑苦恼着不知该回以何种表情。

“——黎二,就算再怎么喜欢丽子,你这样也未免太过固执了吧!我明白你很气她不告而别,但也不应该将校长视为箭靶!”一个体格壮硕的少年出现在黎二后面,用力按住黎二的肩膀,他的左右两边还有两个高大少年。

“喂!这样很热!”黎二愤怒似的挥开他的手。

少年一脸痞笑,眼神却毫无笑意。一瞬间,黎二与少年之间迸发一股杀气,就在双方一触即发时,黎二却倏地起身,仿佛被这群少年逼退似的离开。

“真是的,别乱来嘛,修司。”校长叹了口气说。

少年耸耸肩,仍是一脸痞笑地回到自己的位子。

“对了,我想到一件好事。”校长对一旁的理濑与忧理若无其事地开朗道,“忧理,我打算在下礼拜开个茶会,请你与理濑一定要赏光。我记得你还没参加过我的茶会吧?一想到我们能尽情聊天就好期待!这样你与理濑同房也好,我会发邀请函给你们的,务必出席喔!”

校长以吟唱似的声音说完,对忧理抛了个媚眼,便拿起杯子起身离去。

理濑默默地凝视忧理僵硬的神情。

<er h3">03 天使之梦</h3>

“看到了吧!那些人。”

“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忧理,一钻进被窝便朝着天花板低声喃喃。

“校长的亲卫队。刚才不是对黎二很不客气吗?”

“亲卫队?只是几个男孩子吧?”

“校长这个人有男的亲卫队也有女的亲卫队。他很会收买人心,简直与恶魔没两样,而这些人就协助校长管理整合学校的秩序。”

“真的吗?真厉害。不过,他凝视人的眼神的确很具吸引力。”

“怎么连你都这么说?不要被他骗了。”

现在已是熄灯时间,床边的台灯在天花板上蒙眬地映出一个憜圆的影子。

“刚才黎二说的那女孩——那个叫丽子的人——到底怎么了?”

“失踪。”

“但校长不是说她已经回家——”

“才怪,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只要看了那个情况,任谁都这么认为,大家其实都心里有数。”

“什么情况?”

“去问你们家族的人吧!”

“他们会告诉我吗?”

“这个嘛……去找黎二问问看。”

“他好像很讨厌我。”

“没这回事,他虽然不是很坦率,但还算正直,至少没被这里同化。”

“嗯……”不知不觉间,理濑睡着了。

理濑梦见自己在湿地上飞翔。她轻飘飘地飞过蜿蜒的壮阔河川,季节好像是夏季,各种色彩缤纷的花朵盛开。

的确如你所说,夏天的湿地真的很棒——理濑在梦中对那男子说。

突然,理濑发现身边有许多天使石像与她一起飞舞,而且每一尊果然都没有头。算了,没头也照样能飞。就这样,理濑与石天使们在湿地上不断盘旋嬉戏,当她飞累了回头一看,后面跟着唯一一尊有头的天使像。

黑发、白皙端正的脸孔,好像在哪儿看过——

理濑在梦中大叫。

想起来了!是挂在床边墙上的画中少年——那是她去校长家时,突然从破碎的雕像群中出现的少年。

正文 第三章

<er top">01 三月一日</h3>

睁开眼的瞬间,冷不防听到忧理的声音。

“早,睡得好吗?”已穿好制服的忧理正坐在书桌前啜饮咖啡。

“啊!”理濑慌忙起身,抓起枕边的手表,十点,“不会吧?怎么办?忧理,迟到了!”理濑脸色铁青,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制服。

“你在慌什么?今天放假呀!”忧理吃惊地说。

“咦?”准备脱掉睡衣的理濑看向忧理。

“昨天不是拿到行事历了吗?今天早上是毕业典礼,下午是开学典礼,所以不用上课。下午是‘Family Day’,庆祝家族成员毕业并欢迎新生。”

“开学典礼……是三月一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里就是这样,新学期从三月一日开始。”忧理喝了一口咖啡,“看你睡得那么熟,我想你大概很累,所以不忍心叫醒你。要喝杯咖啡吗?”

理濑在床上坐好,轻轻点头……你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的……这里是三月之国……校长与黎二的话在理濑脑海里交错浮现。

“好像有一个男的转学生,听说长得不错。”

“还有其他转学生?”

“嗯,每年这时候都会有。”

“但我是昨天来的。”

“你是特例,一般都是三月才来。”

“为什么?”

“不晓得,茶会时再问校长好了。”忧理将热水倒进理濑的杯子,然后将一个粉红色信封抛向理濑,“哼!动作还真快,今天早上就收到茶会的邀请函了。你也去看看你的信箱,里面一定也有邀请函。校长上办的茶会,星期六晚上。”

“茶会要做什么?”

“校长会准备茶水与点心招待自己喜欢的学生,大多都是那些讨人厌的亲卫队。不过有时他也会改变心意,招待像我这类的怪学生。”

“你至今都没参加过吗?”

“有被找过几次,但我都用肚子痛或发烧之类的理由拒绝了,所以那些亲卫队看我很不顺眼,觉得我太过傲慢,竟然拒绝这种天大的荣幸。不过,校长那家伙这次大概是想利用你,如果我不去,他八成真会叫别人来当你的室友。”忧理皱眉说。

“什么?我不要!”

“我也不想啊!所以这次我会去。”

“谢谢。”

“不用谢啦,我也是为了自己。理濑,我得先去准备我家族的毕业生欢送派对,先走了。你知道你家族的集合地点吧?”

“嗯,别担心我,你快去吧!”

“一起吃晚饭吧!我大概六点回来。”

“好,我知道了。”

忧理轻轻挥手,走出房间。理濑叹了口气站起来,看了一眼桌上那张以。印制的行事历,的确,三月一日放假。家族聚会是下午两点,应该还是在那个中庭吧!其实她不怎么饿,去商店买个面包当午餐就好了。虽然有很多想去探险的地方,不过,就先去最想去的吧!

<er h3">02 图书馆的少年</h3>

天空依旧阴沉,空气冷冽刺骨。针叶树的树梢不悦地搔弄灰色的天空。

放假时的学生显得一派悠闲。不知是否已习惯寒冷,回廊外的凉亭与石凳上有许多或看书或聊天的学生。

其实理濑还无法习惯日后将过着团体生活的事实,她知道大家表面上都装作不在意,但仍不时会偷瞄她。而且,她心中还有一股莫名的焦躁。

理濑走在回廊上,不时四处张望。终于,她发现自己会焦躁是因为抓不到方向感。回廊蜿蜒曲折,不时有墙壁、大树或茂密灌木挡在奇怪的地方,致使前方景色无法一览无遗,总是有部分视野被遮住,也形成很多隐蔽处,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在绕远路。同时,理濑也发现自己到这里后还没看过校园地图之类的东西,路旁也没有任何指示路标。

忽然,一个念头浮现——不如每天到处走走,画出这里的地图吧!似乎蛮有趣的。

缓步走到了图书馆,一进去,发现里面只有寥寥数人,可能都忙着准备派对吧!家族聚会是下午,过中午后再去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好了。

柜台里面的房间有几个职员正说说笑笑的。这间学校的行政人员很多,每个看起来都很有气质与教养,听忧理说,这里的优渥薪水让他们全都打算在此工作一辈子。

不过,理濑很快就忘了这些事,转而被书架上一排排的藏书深深吸引——如果在她以前学校的图书馆,比较抢手的书根本借不到——更迅速到柜台办好借书证(一次可以借三本),她决定先从最前面开始,大致浏览过所有的书架。

这里有很多知名作家的诗文选或全集,而且不是改编给青少年看的版本,是原版,这令理濑十分高兴。此外,艺术类的画册与写真集也很丰富,以及走道两旁随处都有书桌与椅子的设计,在在都让她感到很愉快。

理濑找了个位子坐下,悠闲地翻阅的画册,来到这里后,她第一次有种幸福感。

眼角瞥见前面书架后方有颗黑黑的头闪过。

理濑不在意地继续翻阅画册,此时,她突然感到一丝不对劲,一回头便发现一双黑眸。

她吓了一跳。身后书架的后面,有个人正盯着自己。

昨晚的梦苏醒,那个飞在自己后面的天使——

理濑全身紧绷,没错,那确实是昨天去校长家途中遇见的少年,那对冷然无波的眼睛。

理濑想也不想地放下画册,飞快逃离。她能感觉到身后的少年也随之动作。

追来了!

理濑感到背脊发麻。她弓身在书架之间奔跑,尽可能压低声音,在脚上灌注所有力量,背脊仿佛被恐惧焚烧,传来阵阵刺痛。

如对镜般排列的书架,现在却像一道道隐匿追赶者的无情墙壁。

理濑屏息躲在莎士比亚全集的后面,从成排的书本缝隙间窥看四周。

只有少数几个学生走来走去,大家都穿同样的制服,而且只能看到制服的部分,完全分辨不出谁是那少年。

怎么办?先离开图书馆好了。

但理濑迷路了。图书馆是个狭长型的建筑,她愈走愈里面。

那个人究竟是谁?看起来像国中部的——要回头问他追我的理由吗?

虽然这么想,但理濑明白自己并没有勇气面对那张脸。一想到那对没有情绪起伏的冷漠双眼,她就觉得背脊发凉。

那幅挂在房里的画就是在画他吗?是之前住在那间房的人画的?

突然感觉到什么。

往旁边一看,正中央走道对面的书架最里面,有个少年正看着自己。明明两人隔了五十公尺远,却仍能感受那对冰冷眼神散发的压迫感。

不自觉地咽下喉咙深处发出的悲鸣,理濑飞也似的逃离。不论如何,总之要离那少年愈远愈好。她拼命跑,直奔书城的最深处。

理濑上气不接下气、冷汗直冒地蹲在一辆小推车后面,推车上是一堆整理中的杂乱书籍。除了自己的喘气声与心跳声外,理濑听不见其他声音,她能感觉到那少年就在附近,那对冷冽眼神仿佛随时会突然出现。

冷不防地听到一声“喀”的脚步声,理濑不禁发出惨叫,连忙捂住嘴巴。

“你在这里干嘛?”

熟悉的无礼嗓音传来。

抱着书的黎二满脸惊讶地站在那儿。昨天让她感到害怕的脸,如今却像个天使,理濑不禁全身虚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有个奇怪的人在追我。”

“什么?”黎二脸色骤变,“是昨晚在餐厅找我麻烦的那群家伙吗?”

“不是,我不认识他,是个脸色苍白,头发有点长的男孩。”

黎二沉思一会儿,努努下巴示意,“跟我来。”

理濑依言跟在黎二后面,只见他灵活地穿梭在书架间,转入尽头一堆书山的后面,一个小小的螺旋梯就出现在旧书架后。黎二迅速爬上楼梯,理濑也静静跟上。

那是个有点像楼中楼的奇妙空间,书架上尽是老旧的百科全书与字典,光线从细长的凸窗照入,凸窗对面是一个足以俯瞰整间图书馆的小露台。

“去那里看看那家伙还在不在。”黎二悄声说。

两人跪在地上,从露台的石栏杆间怯怯地俯瞰馆内,有如梳齿般的整齐书架之间没有任何人。理濑仔细地张望,想找出那个眼神冷漠的少年究竟藏身何处——还是没有任何人。

理濑难掩失望,因为她一心想证明那少年确实存在。

“没有,他不见了。”

“那就好。”黎二站起来,坐在凸窗的窗台上。

“这里是哪里?”理濑卸下紧张感,环视这个小空间。

“谁知道,只是个多余的空间吧!这是我的秘密场所,别告诉任何人。”黎二意兴阑珊地倚窗翻开书本。

“那个……谢谢你。”理濑诚恳地说。

“赶快离开这里。”

黎二的声音带点不悦,但理濑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怕他了。她发觉刚才二话不说就带她来这里的黎二其实是个乐于助人的人。

“忧理也说同样的话。”

“忧理?那个恐怖的女人?她昨天也在场吧!她也是个麻烦人物,搞不好比我还难缠,说不定哪一天也会被弄走。”

“弄走?”

“没错,不遵守‘三月之国’规定的学生都会消失。”

“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你昨晚也听到校长是怎么说的吧?什么回家或转学的,或许真有人是这样,但我才不相信。”

“弄走之后呢?那些人去哪儿了?”

“我不想说。”

窗子喀嚏喀嚏地响,好像起风了。阴郁的云层飘向玻璃窗另一端的四方形天空。

“天气老是这样吗?”理濑坐在黎二脚边。

“因为是冬天吧!不过,春天到夏天这段时间的景色很美,整片湿地会开满淡紫色与黄色的花。我虽然很讨厌这所学校,却没那么讨厌这片湿地。”

“我也不讨厌这片景色,百看不厌,让人心情平静。”

两人眺望窗外,成群水鸟低飞掠过。

“丽子是谁?”看见黎二瞬间震了一下,理濑慌了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们家族的一员,去年年底不见了。”黎二低声回道。

“不见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是陆上孤岛,你来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要从这里逃出去并没那么容易。”

“四周被池子围绕,确实有点困难——不过总有办法越过水池的,不是吗?”

“你曾经走在湿地中吗?”

“没有。”

“那片湿地比想象中来得危险,有很多暗流与无数暗坑。”

“暗坑?”

“就是积水的深坑。四周都是草,根本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一旦陷入就难以脱身,有些坑洞甚至深达十公尺以上,就连卡车或一般轿车都会掉进去。”

“这么深?”

“我想,应该有不少人已沉入了这片湿地。”

理濑悚然一惊,想起被无声湿地吞噬的少女,她脸上的神情既惊愕又恐惧,双手不停在空中挥舞,最后就连如海绵般浮散在水面上的头发也缓缓沉入——咦?少女?不是少年吗?

“谁会做这种事?”

“天晓得。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奇怪。那些人在某天突然消失,虽然老师会告诉我们,他们的行踪,但也仅此而已。可怕的是,大家竟然渐渐习惯有人消失的事,完全不想探究。”

理濑俯视底下那片宽广诡异的湿地。

“为什么二月来是很不得了的事?不只大家,我第一次见到校长时,他也这么说。”

黎二兴致盎然地看向理濑。她这才发现,黎二昨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双眸,竟是带了暖意的褐色。

“看你一副老实样,没想到竟然是个好奇宝宝。”

“谁叫大家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都不肯明说。”

黎二噗哧一笑,转头望向窗外,笑声旋即消失,玻璃窗旁的锐利侧脸浮现一抹冷漠。

“这间学校只在三月招生。”

“似乎是如此,听说今天是开学典礼。”

“开学与毕业都在三月,这就是这里的规矩。”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听说如果有人在三月以外的时间入学,那么,那个人将会让学校走向毁灭。”

“什么!”理濑不禁大叫。

“只是个谣传,别放在心上。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大家的想象力都太过丰富,很容易将小事夸大,好打发时间。”黎二嗤笑,不屑地说。

“可是……”

就是因为这个传说,所以大家才老是将“二月的最后一天”挂在嘴边?那自己会被指指点点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风又吹得玻璃喀嚏喀嚏作响。

“喂、那真的没什么啦!”黎二发现理濑有些沮丧,慌忙说,“昨天真抱歉,看到大家故装清高的样子,我就一肚子火,明明半年内有两个人连续失踪,他们居然还能若无其事。”

“两个人?还有其他人也不见了?”

“嗯,是功。他在去年夏天失踪。”

“到底怎么回事?”理濑问。

“关于这件事——”黎二拿着书站起,理濑也跟着起身。接着黎二缓缓步下螺旋梯,“八成会在今天的派对上提到吧!”

<er h3">03 派对的话题</h3>

七人聚集在图书馆中庭。

光湖周到地准备红茶,不知是谁,还体贴地为大家切好起士蛋糕。

“先报告一下,我们家族没有新生加入,也没人毕业,维持现状。”圣开口。

“咦?为什么?”

“今年新生不到七十人。”

“但其他家族明明至少都有十个人……”

“可能因为我们人数少,认为我们无法照顾新生吧!”

“这有什么不好,落得轻松啊!”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聊了起来。

“好了好了。”圣苦笑地从中调停。

“今天要怎么庆祝?不是理濑的欢迎会吗?”俊市环视众人道。

“没错,而且她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吧!再加上最近我们之间也有些隔阂,不如就来回顾我们家族的过去,如何?”

圣若无其事的发言仿佛在众人之间投下一颗炸弹,大家都是满脸惊讶。

“家族的过去?什么意思?”光湖双臂交叉放在桌上,面有愠色地问。

“对了,问个问题。黎二,你认为功与丽子发生了什么事?”圣缓缓摘下眼镜,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拭。

“我才想问呢!你对他们不见的事有何看法?”黎二将双手放在椅背上,反问。

其他五人专注地观察他们的一来一往。

“我?那我就坦白说了。我认为功应该是回家,丽子则是死了。”

众人惊讶地变了脸色,黎二也神情不变,将身子往桌子探出。

“死了?”

“没错,你不也认为他们两人都死了?”圣戴上眼镜,冷静地继续说,“虽然功与父母一直没联络,但那时他父亲的亲信找上了他,要他回家,因为他父亲病危。而我当时刚好在场,所以知道这件事。寄给功的信件上,寄件人虽然署名他父亲属下的名字,不过,那附上车钱的信封却是他父亲公司的。”

所有成员还是初次听闻此事,大伙儿面面相觑。

“也许吧!但还是很诡异,功的离开太不自然了——丽子呢?”黎二十分平静。

“我想丽子是自杀,或近似自杀之类的情形。你应该很清楚丽子的精神状况,若非如此,校长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将她送到别的地方。”圣推了推眼镜,看向黎二。

“我的看法不一样。”黎二露出一抹浅笑说。

“怎么说?”

“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死于他杀。”

席间鸦雀无声。

“怎么说?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才是吧!何不先说明功不见时的情形?”

“可以,反正我本来就想以这个作为今日聚会的主题。好了,各位,一起去现场勘验吧!”

圣与黎二率先站起,其他成员也陆续起身。

<er h3">04 第一起失踪事件</h3>

两名少年快步率先走在绵长弯曲的回廊。其他家族的成员都一脸愉悦地前往“大房子”,只有他们七人逆流似的步上通往山中的寂寥林道。

寒风刺骨。穿过几个小隧道后,眼前出现一座岩山。刻满几何图样的四座尖塔给人一种仿佛迫在眼前的异样感觉。这是什么时代的建筑呢?真是奇妙的设计,说它是哥德式建筑,却给人质朴的感觉,若要说它简洁,却又不全然如此。而且,仰望这座岩山时,感觉就像仰望一尊栩栩如生的大佛。

“这个塔可以爬上去吗?”理濑问光湖。

“上面有钟楼。应该可以。”

“钟楼……”

风从有如巨人手指般的四座尖塔之间呼啸而过,上面的风势似乎相当强劲。从这里是否也能听到刚来时、初次听到的那种有如女高音的风声呢?

理濑凝神倾听,可能因为风向不同,声音也不一样。

凿刻于岩山的阶梯在平滑的凹陷处起伏延伸。

“到了,这里就是事件的舞台。”

圣的声音响起,眼前出现一个开放式的场地。

这里是个半钵状的岩石剧场,阶梯式的客席可容纳约百人,底下有个椭圆石台,那里应该就是舞台了。舞台的背景是大自然,夏天的日暮景致应是美不胜收吧!现在这种寒冷萧瑟的气氛倒适合演出悬疑紧张的心理剧。

“那天是夏季已近尾声之时。”

圣站在舞台上张开双手,黎二则交抱双臂站在一旁,两人仿佛在演戏。石制舞台有如行驶在灰色湿地上的船之船首。

“那时是举办什么的演奏会?”

“大提琴与双簧管。”

“还蛮好听的。”

“不过旋律太美,我后来睡着了。”黎二耸耸肩说,引起一片笑声。

“听众有二十人,除了薰与功,我们家族的人都坐在一起,其他人则随意分散而坐。功就坐在最后面、最高的观众席上,就是那里,离入口最近的地方。”

圣倏地指向理濑背后,理濑想也不想地回头,一排高出一阶的观众席映入眼帘。

“音乐会结束后,功第一个离开,从这里。”圣指向这个空中剧场唯一出入口所在的狭窄走道,然后竖起食指,对理濑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薰在走道上。她有严重的惧高症,不敢从观众席眺望后面的湿地,所以就待在通道中段的平台欣赏演奏会,顺便帮忙看顾两位演奏者的乐器盒。通往剧场的路只有一条,因此她那时曾遇到从上面走下来、打算离开的功,而且还听到功说:‘啊!忘了!’然后折返。”

薰颔首。

“后来,薰不经意地清点起人数,你们猜有全部几个人——只有二十一个。”

众人沉默地听圣说明。

“很奇怪,不是吗?这只是很简单的算数,一开始有听众二十人,演奏者两人,共计二十二人,但散场时竟只有二十一人,其中一人莫名消失。没有人看到功同到观众席。也就是说,功在走道上突然消失,之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这是第一起失踪事件,理濑,你认为如何?”

圣像在演戏似的凝视理濑。

理濑脑中浮现方才走过的走道,途中没有任何岔路,只有陡急的山坡与岩壁,中段有个类似平台的小小四方形空间,坐在那里确实看不到湿地,也没那么恐怖。

“——所以,你是认为这条走道上发生了杀人事件?”圣回头看向黎二。

“也只能这么想了,譬如突然被谁推落之类的。”

“这么说来,凶手就是当时在场的人之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圣责难似的说。

“我觉得——”理濑战战兢兢地举起手,舞台上的圣与黎二同时看过来,然后,她怯怯地说,“不一定是失踪事件,不是吗?”

<er h3">05 另一种解答</h3>

“什么意思?”黎二讶异地问。

“呃、我是说大概……会不会根本就没发生什么?”理濑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

“你说说看吧!”圣笑了笑。

“我也有一点点怕高,如果要坐在那平台,我肯定会尽可能地选择较低的位子背对岩石而坐,可以的话,还希望能有个东西遮住视线所及的山崖边,那时正好有个东西能派上用场——就是装大提琴的箱子。那箱子很大,有它遮着比较能安心。然后功走到这里时,说了句‘啊!忘了’,听到的人会以为他有东西忘在观众席。但这句话也能有很多解释,譬如忘了锁门、忘了写作业等等,不见得是有东西忘在这里,所以功可能不是折返观众席,而是急忙走下阶梯,不是吗?”

薰不由自主地捂上嘴,拼命回想。

大家投射过来的视线让理濑觉得不太舒服,但她仍继续说:

“所以,坐在大提琴箱后面的薰并没发觉急忙下楼的功,但光凭这些并不足以断定她确实看到功折返。我想,薰那时应该是用眼角余光瞥向走道,因为她怕高,而且走道另一边就是崖边,所以才无法一直看那里。那么,坐在平台的薰究竟看到了什么呢?简单说,她看到的是某个人的背影。”

圣微笑点头,似乎颇认同理濑的推论。有了这个表情的鼓励,理濑接若又说:

“听到‘忘了’这句话,又看到通道上有人折返的背影,误会便阴错阳差地产生了。其实那不是有人折返的背影,而是下楼的背影。”理濑舔舔唇说,“步下陡急的楼梯时,身体前倾很危险,所以会本能地微微后仰。这个人更是必须如此,因为他手上抱着大提琴之类的大型乐器,下陡急楼梯时,若看不见脚边会非常危险,自然就会抱着乐器、看着脚边、不时往后看、一步步走下楼。因此,薰看见的应该是大提琴演奏者的背影。”理濑不安地环视众人,担心自己会不会太自以为是,“嗯……所以,我觉得这并非失踪。”

四周随即响起一片惊叹声与掌声,就连圣也在拍手,黎二则愣在一旁。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想不到我们的新成员脑袋这么灵光。服气了吧?黎二?”圣微笑地拍拍黎二的肩膀。

“话是没错……”黎二虽然嘴上嘟囔,倒也挺服气似的。

“太好了,那接下来去参观第二现场吧!”

七人喧哗地走下楼梯。

<er h3">06 第二起失踪事件</h3>

“第二起事件说不可解,还真的很难解,但我倒觉得没有解谜的必要。”与黎二并肩走着的圣,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

“是吗?但理濑或许又会找出我们想不到的答案。”

理濑松了口气,黎二似乎接纳了自己刚才的说法。

这次要去哪儿?沿回廊不断往下走,感觉已经来到山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暖和许多。经过仓库与行政大楼前,沿狭长的砖墙之间前行,不一会儿,砖墙变成高大的树墙,这片树墙明显受到细心整理,美丽青翠。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开阔的地方,那是一座井然有序得令人惊艳、呈几何状的广阔庭院,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座庭院有如一座岛,庭院后方即是陡峭断崖,上方是校舍,脚下这条在树墙间的石板路便是唯一的出入口,其余三方则有池子围绕。

前方地面铺以四方形地砖,几张铁椅与桌子摆置其上,再过去一点有道宽广的楼梯直直延伸至池中。湿地就近在眼前,芦草与蓑衣草等灰色植物仿佛触手可及。

话说回来,穿过狭窄地方后,眼前竟意外出现一片广阔空间,是这间学校最诱人之处,总觉得很像江户川乱步的《帕诺拉玛岛奇谈》。

“那里是什么地方?”理濑指着庭院深处一片小小的树篱。

“那是迷宫,用蔷薇花墙做成的迷宫。”

“啊!欧洲的风景照里常有这种东西。”

“每年花季一到,就会飘出浓郁的蔷薇花香,还会在这里举行初夏花园派对喔!”光湖似是想起了花香,微笑说。

“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薰勾着理濑的手说。

本以为刚才直指薰判断错误一事可能会让她感到不悦,没想到她却崇拜地紧黏着自己,反而令理濑有些无措。

“丽子是去年圣诞派对时不见的。”圣将众人拉回原来的主题,朗声道,“当时的天气虽冷,但这里点了很多蜡烛,整个气氛非常热闹。老实说,丽子的个性有点闭塞又很敏感,那时——不、没什么,总之她那时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好几个人看到丽子独自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池水。然后,派对结束后,丽子就不见了。”

“哇!好冰!”圣将手放在岸边的铁椅上,随即慌忙拿开,“我说明一下——看也知道,我们刚才进来的路是庭院对外的唯一出入口,而且还装上一道铁门。那天铁门一直是锁上的。因为去年进行校地整建工程时,曾放下吊桥一段时闲,结果让许多野狗跑了进来,晚上只要闻到食物香味就会聚集过去,如果让它们进到这个庭院,学生就无处可逃了,因此派对期间至最后收拾完毕前,铁门一直维持从里面上锁的状态。我们发现丽子不见时,铁门仍锁得好好的,保管钥匙的两位老师也说不曾开过门。换言之,只有丽子一人从这里凭空消失。”语毕,圣注视着黎二说,“你说是他杀,所以是被谁推落的?”

黎二没回应,圣扬起手继续道:

“那么,凶手为何要刻意选在人群聚集之处下手?校内偏僻地方多的是,不是吗?挑这种地方杀人简直再愚蠢不过,因此,这件事可以推断是一起意外,或许丽子一个人偷偷下水,却在只顾玩乐的我们不注意时,一声不吭地沉入沼泽,就这层意义而言,丽子的死或许可说是他杀,但这么一来,黎二,当时在场的你也算是凶手之一,不是吗?”

说到最后,圣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笑容,何黎二仍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黎二,你是个人道主义者,喜欢探究人类行为的动机,追求世事的道理,只可惜现实并非如此,尤其在你口中的三月之国。一味地在单纯的意外中探究原因,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圣回头面向理濑说:

“就是这么回事,理濑。怕了吗?这就是我们家族被诅咒的历史,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hr />

注释:

正文 第四章

<er top">01 邀请函</h3>

这所学校的课程难度较高,如果没有确实预习或复习,就会赶不上进度,但师资阵容十分优秀,上起课来很有趣,要进这所学校毕竟得有两把刷子才行。

课程内容依个人需求可有不同选择,看来校长那句“喜欢上进的小孩”并非说说。有人选择一对一的法文或中文教学,也有人选择与经验老道的家具师父一起学做椅子,而像圣那样接受全能英才教育的人,光是数学一科就有多名专任教师授课。理濑因为梦想能阅读外文书,因此还另外参加了英文课辅班。

这里的学生都依各自的步调生活,校规大致上很弹性,只要不造成别人的困扰,校方不会多加干涉,不过,其中也有绝对禁止的事项,亦即兴外界联络以及外出。可以写信,但不能打电话,因此校内当然没有公用电话;基本上不能外出,就算放长假,回家的学生也极少。

理濑很快就适应了以忧理为中心的生活,活动范围不外乎图书馆与家族聚会的中庭。她后来还是没看到任何校园地图,本来想自己画一张,但适逢寒流来袭,提不起劲行动。另外,她也很在意寝室墙上的画,但还不至于想撕下来。虽然她觉得画中人很像那少年,可是又觉得还好,而且,自图书馆那次之后,她就没再看过那少年了。

抽屉里有一封信,是校长同时寄给忧理与自己的茶会邀请函,里面注明茶会在星期六晚上八点开始,大理石花纹的淡紫色便笺上还沁出一股浓郁的甜香,让人联想到校长的声音。

忧理告诉她,千万别对其他人提及受邀参加茶会的事,如果被校长的亲卫队知道,一定会惹祸上身。忧理是个直肠子、个性率直的人,似乎早被校长的亲卫队视为眼中钉,看到忧理不时做出的激烈举动,理濑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另一方面,忧理的个性也很喜欢照顾别人,让她赢得不少人缘。

忧理曾对理濑说:“我要当一个舞台剧演员。”理濑觉得这条路很适合忧理,而且她又是某知名歌舞伎演员的私生女——虽然校规规定不能探究他人隐私,但谣言就如湿地中的暗流,早在学生之间广为流传,而且很可能是事实——理濑虽然有点好奇别人是怎么说自己的,却也没那么在意。

星期六上午是学生的课外活动时间,校内却弥漫一股迥异于平时上课日的气氛。

下午,理濑去观赏忧理与其同好组成的四人剧团——她称之为“Rose Bad”——演出的默剧。忧理的课外活动是默剧表演与踢踏舞,就连理濑这种门外汉,也能从忧理的举手投足间,看出她与生俱来的惊人才华。

那天演出的是名为《三月》的原创默剧,叙述四个彷徨的人寻求人生出口的故事。

直到剧终,理濑才发觉这出默剧连同剧名,其实具有双重意义,是一出以冷峻观点审视自我现状的作品,这是谁的作品呢?是忧理吗?

理濑拼命鼓掌,脑中清醒的一隅仍在思索这个问题。

<er h3">02 四位客人</h3>

吃过晚餐,忧理与理濑在房间稍事休息,虽然没说出口,但她们知道彼此都很紧张。虽然校内也有部分像忧理这类比较叛逆的学生,但校长的影响力遍布整座校园,总觉得到哪儿都能感觉到校长的视线、听到校长的声音,而且,有这种感觉的不只理濑一个。

七点半一过,两人穿上外套准备赴宴。因为怕两人一起出门太引人注意,所以忧理先假装外出散步,十分钟后,理濑也步出房间。

忧理在不远处的无人凉亭踱步,等待理濑。

“好冷。”

“校长果然不安好心。”

两人以手电筒照路,口吐白烟,快步疾走。

夜晚的校园一片漆黑。走在长廊上,感觉有如徘徊在没有尽头的海底,充满不安。

“咦?好像有人跟在后面。”理濑敏锐地察觉后方树林中,隐约闪现类似手电筒的亮光。

“这么晚了,会是谁?”

漆黑夜幕里出现一闪一闪晃动的圆形亮光,确实有人从他们后面走来。两人看着彼此。

“怎么办?”

“要逃吗?”

“再观察一下吧!”

两人紧靠着等待那光源靠近,对方应该也发现她们了。果然,光源迅速地朝她们靠近。

“咦?”走来的是穿着外套的黎二。

黑暗中,三个光源聚集成的球形空间中,浮现黎二惊讶万分的脸。

“黎二?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呢,你们要去哪儿?”

“你该不会是要去参加校长的茶会吧?”

“你们也是?”

“真难得。”

“你们还不是一样。”

看来黎二也在受邀者之列。三人冷得牙齿打颤,边抱怨边往前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理濑更确定黎二是与她们站在同一边的伙伴。

“居然会邀我们三个,还真怪!该不会只有我们吧?以前都邀几个人?”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听说顶多七、八个人。”

“哦……”

口中呼出的白气在黑暗中更为显眼。终于,前方杂木林深处透出校长家那明亮的橘色灯光。

“喔喔!魔女之家。”黎二喃喃自语。

三人朝杂木林中的灯光前进。好不容易走到玄关时,全身早就变得冷冰冰的。

忧理向对讲机那头打招呼,接着,对讲机传出“进来”的简短回应。

一进到温暖的玄关,要挂上外套时,随即发现衣帽架上已有一件应该是学生穿的深绿色海军外套。看来已经有人先到了,而且似乎只有一位。

“咦?这件外套有点眼熟。”黎二低声说。

“欢迎欢迎。”校长从里面的房间探出头。

果然,今晚的校长也充满“女人味”。橘色高领毛衣搭配苏格兰纹百褶裙。光是探出头,周围便充满华丽的气氛。

简短地打声招呼后,三人走进里面的房间,一眼就看到圣翘着脚占了一席位子。

“怎么搞的,原来是你,难怪那件外套好像在哪儿看过。”黎二一屁股坐在圣旁边。

“啧!还是老面孔,难得我这么期待。”圣也同以不层的口吻。

桌子四周整齐地摆放五张椅子,看来今晚的人都到齐了。

铺上白色桌巾的圆桌中央放了一盆美丽的花。明明正值寒冬,去哪儿弄来这些花?茶具是一整套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黑底金线与各种鲜艳小花的装饰应该是采中国风的设计。银碟里盛放了饼干、巧克力,还有小司康饼等。

校长依序将红茶倒入每个人的杯子,随着冒热气的杯子一个个增加,有种举行什么仪式般的紧张感也缓缓升起,席间鸦雀无声。

校长噗哧一笑,“哎呀!大家放轻松点嘛!平常不是感情不错吗?这样好像我要拷问你们什么似的。”

只有校长一人显得兴致高昂。理濑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校长牵着鼻子走了。

真厉害,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这么一站,只让人觉得校长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虽然身边行对校长反感的忧理与黎二作伴,但理濑总觉得,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连身边的两火也会一起被校长吞掉。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人正努力试图不被校长左右,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圣呢?

理濑凝视他与往常一样气定神闲的侧脸。圣似乎不受校长影响,自在地坐着。圣是怎么看校长的?从他平时的言行看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好恶。为什么校长要邀请我们四个人?

校长泡的红茶比平时喝到的美味太多了。奶茶缓缓流入理濑冻僵的身体里。

校长闲适地在椅子坐下,以询问圣的近况为开场,两人谈了些留学的事,专任教师出的作业等话题,看得出校长对自然科学颇有涉猎。而圣也因为校长十分了解自己的学习内容而显得非常高兴,愉快地聊个不停。

忧理与黎二则一脸严肃地吃着点心。

校长的视线投向理濑,“理濑,如何?有什么困扰的事吗?或是想知道什么?”

被那充满魔力的视线一看,理濑紧张得下意识脱口而出,“请问,为什么新学期是从三月开始?”

这问题似乎问得很唐突,只见校长微微抿起嘴,其他三人也看向理濑。

“嗯……这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哪!”校长兀自颔首低喃,啜了一口红茶后,静静地开口,“这是因为我,不,应该说是我父亲的个人决定,起因是一本书。”

<er h3">03 书名</h3>

校长开始娓娓道出原由,沙哑的嗓音与说话速度形成完美搭配。

“这所学校是我父亲创立的。我家从祖父那一代起便经营过各种生意,而且都做得有声有色,然而,我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开办一间学校,创校后,这个规矩便被订了下来。其实我也是从这里毕业的,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小时候也问过父亲:‘为什么新学期是从三月开始?’那时学校刚成立不久,各种设施不像现在这么齐全,到处都还在施工。父亲听到我的问题,什么都没回答,只是带我去刚盖好的图书馆——”

校长的语气没了平时的咄咄逼人,眼中也流露出温柔的神情。他凝视着红茶冒出的热气,似乎沉醉在过往的回忆中。在座的众人也受其影响。

“那时的藏书量没现在这么丰富,书架空荡荡的。我在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自己经营这所学校,并让书架上排满各种书籍——父亲带我到图书馆最里面,拿出一本书,是一本红色封面、设计简单的书。”

校长突然伸出手,仿佛那本书就放在眼前的桌上。

“那是一本自费出版,很像外行人设计的书。我问父亲:‘这本书怎么了吗?’父亲说:‘这是我朋友写的书。’接着又说,‘我就是因为看了这本书才想创办学校。’然后将那本书借给我。读完后,我才了解父亲的心情。这本书是关于一个一年从三月开始起算、不可思议的学园王国的故事。它与世隔绝,既封闭又优渥,而且教育方式不受世间规范束缚,里面的学生则来自各个不同的背景。我父亲创校就是为了重现小说中的世界。听起来很不真实,对吧?不过,他的决心相当坚定,如你们所见,他的确办到了,而我则继承他的决心——这世上不时会出现将他人卷入自己幻想的人,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我很感谢他这么做。或许,我现在就是活在他的幻想世界、那本书的书中世界里——如何,理濑?这样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简单说,以三月为新学期的开始并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理由,只是为了实现那个书中世界。”校长仿佛从梦中醒来,抬头微笑地注视理濑。

“那本书现在还在图书馆吗?”理濑对那本书很感兴趣。

“没有,已经不见了。”校长摇摇头说,“似乎是被某个毕业生拿走了。我当上校长后,才发现这件事,从此再也没见过那本书了。”

“那是有关学校创立的重要资料,为什么您不将它收在身边呢?”理濑惋惜地低声说。

“看来我们的想法一致呢!”校长微笑,“我也曾对我父亲说,应该要好好收藏那本书,他却告诉我,正因为与学校的创立有关,所以更要公开,让学生得以阅读。想想看,如果有人无意间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惊讶地发现自己生活的校园就是书中描述的世界,那不是很有趣吗?而且也很刺激吧?我很羡慕那些看了这本书而被迷惑的学生,常常在想,如果换成我,我会有什么反应。老实说,我也想过这对那些学生或许是不怎么好的体验,但我还是很希望这本书能继续躺在图书馆某处,不断带给学生们意外与惊奇。”

校长的话深深打动了四人。

理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心想,如果自己哪天在图书馆发现这本书,一定会觉得很有趣、很兴奋,而且很惊讶。

“那本书真的不见了吗?图书馆的书那么多,或许是放到别处去了。”圣狐疑地说。

“或许吧!”校长轻轻颔首,“其实我一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猜想它会不会在尚未整理的箱子里,等图书馆员有空整理时,就会将它放回书架,所以曾特别叮咛馆长多加留意。不过,虽然我们的图书馆员都很优秀,却还是没发现那本书。如果你们有谁发现了,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会重重答谢你们的。”

“那本书的书名是什么?”忧理突然问。

“‘三月的红色深渊’。”校长一脸怀念的表情,“红色封面,开本小了点,上面没有作者的名字。”

理濑在脑海里反复念着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书名。

“各位,要不要再喝一点茶?”校长拿起茶壶站起来说。

众人纷纷表示还想续杯,一等校长离开房间,紧张感顿时解除。

与预期中相反,茶会的进行意外平静,忧理与黎二似乎多少卸除了些防备。

“真奇妙,意思是我们全成了书中世界的角色?”黎二似乎也被刚才那些话挑起兴致,一脸坦率地对圣说。

“真想看看那本书。”圣也附和。

校长拿着茶壶回到房间,重新添满大家的杯子。

气氛比起刚才显得轻松不少,忧理也露出了笑容。

“也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校长冷不防冒出的话立即引来谈笑中的四个人的视线。他脸上浮现平时的艳丽笑容,缓缓环视四人,一瞬间,紧张感再度攀升。“理濑,听说你对功失踪的事做出了很棒的推理,对吗?果然很了不起,让你加入这个家族真是明智的决定。”

理濑吓了一跳——为什么校长会知道这件事?对了,忧理曾说过光湖是校长的支持者,虽然不是亲卫队,却是众多崇拜者之一。所以是光湖说的?校长的情报网甚至已深入我们的日常对话?一想到这里,理濑只觉得行脊发凉。

圣与黎二面面相觑,他们大概也有同样想法。黎二一脸警戒,忧理则讶异地注视理濑。

“还有,你们两人认为丽子已经死了,不相信我所说的,对吗?”校长看着黎二与圣说。

两人沉默,接着,黎二缓缓开口。

“那种状况下,要说丽子回家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请问丽子是如何从等同密室的地方出去的?不,还有更好的方式,如果丽子真的回家了,请告诉我,她的联络方式。听到她的声音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

“我不晓得什么密室,或许是你们误会了什么。当时我不在现场,只知道丽子已经回到她父母身边。基于保护学生隐私的义务,我不能告诉你丽子在哪里。”校长理直气壮地回应。

“那就没办法了,永远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圣叹了口气。

“你们两人都坚信丽子已死,对吧?”校长又问。

两人沉默以对。房间瞬间笼罩在一股尴尬的氛围中。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校长轻轻闭上眼睛微笑。

四人注视校长。

“如果丽子已经不在人世……”校长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理濑凝视校长的橘色嘴唇,心想,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应该可以召唤吧!”

“召唤?”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意思?”忧理面露愠色。

“——丽子的灵魂。”校长回以忧理戏谑的眼神。

“别开玩笑了!”黎二冲动地站起来,“丽子的灵魂?什么跟什么?开什么玩笑!我是真的想知道丽子的行踪!”

“坐下,黎二。”

校长的冷峻声音形成一股无形的迫力,令黎二吓了一跳。

“你若真的想知道丽子的行踪。”校长以冰冷的声音重复黎二刚才的话,“那你就坐下!你想见丽子,却又认为她已死,这也就是说,你想见死者,不是吗?所以我今天才会找你,还有你们过来,因为丽子生前与你们的感情最好。”

校长的声音宛如长鞭,抽勤的声响令我们的内心震撼不已。

“来试试看吧!我可是很有兴趣呢!”校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缓缓环视众人,“我是认真的,而且,这种奇怪的谣言如果在校内流传开来,也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既然有勇气散播流书,那就证明给我看,将丽子的灵魂召唤过来——圣,你认为丽子沉入湿地了,对吗?”校长交抱双臂,倏地站起,拉开房间一角的窗帘,打开小窗,冷得冻人的寒气顿时灌入房内,“那个方向就是庭院——就是你们认为丽子沉入的那片湿地。”校长回头看他们,“好了,降灵会开始,帮忙收拾一下桌子。”

“这太扯了!如果我或圣假装被丽子附身呢?你会承认丽子死了吗?”黎二铁青着脸反问。

圣颔首,看来也在想同样的事。

“放心,我要理濑当灵媒。”校长若无其事地说。

“我?”理濑吓了一跳。

“是的。你有这方面的资质,而且学生里只有你不认识丽子,所以才邀请你来。丽子在去年年底离开,照你们的说法,如果丽子沉入湿地,这么严寒的天气里,尸体应该还没腐坏。如果丽子的灵魂出现,请她告诉我们,她的尸体沉在何处,只有找出她的尸体才能证明她已死。如果她愿意说出地方,我们保证一定会拼命搜索,如何?”

四人仿佛被校长紧紧勒住脖子,有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动也不动。

他是认真的,这个人真的打算进行降灵会!

理濑觉得背脊发凉,恐惧逐渐增加。

“如何?这场赌局对你们比较有利,不是吗?如果丽子没出现,就表示我是对的,我也不会将今天的事说出去,毕竟这样只会让人质疑我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我们就将此事当作余兴节目忘了吧!青春期的小孩本来就对这种神鬼之事很感兴趣,你们不也曾在放学后,躲在教室玩笔仙什么的吗?或许因为今晚提到了往事,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回到年少时期——相反地,如果丽子的灵魂出现,你们就赢了。难道这样不值得你们赌一把吗?”

校长的愉悦嗓音有如巨浪般向他们逼近。看到校长如此冷静,理濑感到极度恐惧。

四人觉悟到,这种情况下,除了照办别无他法,只好乖乖站起,帮忙收拾桌子。

房里愈来愈冷了。

“还是穿上外套比较好,这么冷会无法集中精神。”校长从容地将红蜡烛摆在收拾干净的桌子正中央,点起烛火。

学生们一语不发,刻意回避彼此视线地去拿回外套,慢慢穿上。

“好了,请坐下,牵起隔壁的手。”

理濑绝望地坐下。

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了样?

理濑伸出颤抖的左手,碰触到忧理冰冷的手后,彼此紧握,有如要确认彼此的不安。接着她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随即被黎二又大又暖的手温柔包覆,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大家缓缓地吸气——吐气——闭上眼睛。”

校长低沉的嗓音在房里响起,屋内灯光瞬间消失,只余微弱的烛火轻轻摇曳。

然后,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降临。

<er h3">04 从黑暗传来的声音</h3>

一个高大的少年在黑暗中快步行走。

运动员般精悍的脸抵挡不住夜晚的寒冷而微微发抖。毛衣外加了一件运动夹克,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循着照亮脚边的手电筒灯光,默默地以规律的步伐走在石板路上。

浓重的黑夜。少年从夹克口袋掏出一封信。

淡紫色的大理石花纹信封。

为什么这么晚还叫我过去?

少年狐疑地将信封塞回口袋。

周遭只有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以及自己呼吸的声音。

没什么人会在晚上出来,所以校内没什么照明。

夜晚的校园在手电筒的微弱灯光撷取下,忽隐忽现。按捺下仿佛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人的不安,少年抬起头,瞥了一眼被云层遮去星光的夜空,觉得世界仿佛被静谧的漆黑空间淹没。

今晚好冷啊!

少年打了个寒颤,察觉肩膀愈来愈冷。

脑海里浮现温暖的房间与冒着热气的红茶,还有早就准备好的美味点心。

少年加快脚步。

卡嚓——好像有什么声音。

少年立刻停下来,用手电筒往四周巡视,修剪过的常绿树枝叶微微摇晃。是什么夜行动物吗?但四周一片寂静。

大概是错觉吧!

少年继续往前走,愈走愈快。不可否认地,他觉得自己正逐渐被恐惧吞噬。该不会……该不会有人跟在后面吧?这片黑暗中除了自己还有谁?黑暗的深沉迫使他的脚步愈来愈快。

少年开始小跑步。

呼!呼!脑子里全是自己喘息声。

冷静。冷静点!这是错觉,根本没有人在后面,一切只是自己愚蠢的幻想。

终于,前方出现橘色灯光。

少年不自觉地拍了拍胸口。他不再跑,慢慢走向玄关。

终于到了。

就在那一瞬间,耳边传来干哑的嗫语。

“欢迎参加茶会。”

<er h3">05 出现的是……</h3>

房间急遽变冷。

虽然无风,寒气却不断从敞开的窗子灌入,空气变得愈来愈沉重,整个房间仿佛快沉入冰冷的空气中。

昏暗房里的每个人都像结冻似的动也不动。

彼此紧握的手仿佛即将融化,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大家呼唤丽子吧!在内心专注地呼唤。”校长低沉的声音渗入黑暗,以及每个人体内。

丽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理濑闭着眼,想象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

她是留着一头长发?还是短发?

黑暗中的少女有一头好长的头发,又黑又亮。

神经质的少女……精神状况有点失常的少女……一定是那种白皙、瘦弱、纤细得有如玻璃般的女孩……黎二喜欢的女孩……在图书馆见到的那双充满兴味的褐色眼眸。他就是用那温柔的褐色眼睛凝视她的吧?想到这里,心就莫名地隐隐作痛。

黎二温暖的大手突然握紧理濑的手,让她吓了一跳,却也让她回过神来,意识到黎二与忧理就在她身旁。黎二的手有点湿,可能是因为紧张吧!忧理则轻咳了一声。

理濑觉得意识逐渐涣散,脚也渐渐地不觉得冷了。

五人紧握彼此的手,仿佛在房里做出了一个光环。

“丽子!”仿佛来自黄泉之国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听得见我吗?大家都在这里,你最想念的人都在这里呼唤你!如果你听到了,就过来这里吧!让我们听听你的声音,告诉我们你的身体现在究竟在哪里。丽子,现身吧!告诉我们你在哪里!”

充满压迫感的声音。该不会校长也不知道丽子在哪,所以才利用黎二与圣开这个降灵会?

莫非校长也认为丽子死了?

疑惑在心中一成形,至今未曾有过的恐惧感便一鼓作气地袭来。

也许,她真的会来。

一思及此,理濑突然觉得敞开的窗子很可怕。

敞开的窗连接外面一望无际的黑暗。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进来了,进来与坐在这里、毫无防备的我呼吸同样的空气。窗子敞开。向着那片黑暗的窗子已被打开。

理濑陷入极度恐慌,不知不觉间已全身僵硬。

黎二与忧理发现理濑不太对劲,也跟着不安起来。

好恐怖。背部、肩膀、脚边全却毫无防备。后颈的汗毛竖起,有种什么东西将缠上背脊的感觉。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是因为窗户!

“窗子——”理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关上窗子。”

“理濑。”忧理想安抚她。

“好恐怖!关上窗子,会进来的!”理濑哭出声,忍不住张开眼睛。

刹那间,桌子正中央的烛焰突然变大。

理濑瞪大了眼——那是什么?天花板上有东西呼啸而过,五人的椅子与桌子都喀地一声弹了一下。

“哇啊!”大家发出惨叫。

“不能睁开眼!手握紧!”

校长大叫,但大家早已张开眼。黑暗中,理濑与忧理互望,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房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涨大的烛焰这次窜向了天花板,变得又细又长。

“在天花板!”忧理大叫。

那里有东西!黑色的块状物!看起来很像一个人穿上制服的背影——

惊愕的同时,理濑也发觉那不明物体猛地落至自己身上。

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剧烈摇晃。

好诡异的感觉,全身仿佛涨大一倍,所有毛发也像遇到静电般倒竖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我,我在看着自己。有两个我重叠,就像被一个等身大的玩偶覆盖的瞬间,意识转移到玩偶上那样。

“理濑!”忧理悲鸣,吓得快站起来了。

‘这里是?’一个仿佛从体内被拉出来、不属于理濑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我在哪里?’

其他四人全瞪大眼注视理濑。

理濑发现她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但也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还留在体内一隅,冷静地观察其他四人的表情。

校长哑然无语,脸上是强烈的诧异;圣与黎二半是错愕、半是恐惧,一脸不敢置信;忧理的眼中则充满压倒性的恐惧。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理濑在心中对忧理说。

‘……我得去爸爸那里才行……爸爸病危了,我得赶过去……对了,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下,我就掉下去了……’

那个声音径自脱口而出,口气平淡却有点语无伦次。

‘沉在冷冷的沼泽底……好黑……没错……我被杀死了……就在下山的时候……’

声音逐渐变成哭泣声,终至歇斯底里。

“这……”圣咽下一口唾液,隔烛火与黎二对望,“不是丽子!”

房内响起咻的一声。

理濑全身猛地往后曲起,长发在空中飞舞。

“来这里的人是功!”圣瞪大了眼。

“沉在沼泽里的,是功?”黎二低声喃喃,“功?你现在在哪里?功?你沉在哪里?”

理濑口中发出长长的尖叫声,那是少年的悲鸣。

沉闷的地鸣声响起,家具与桌子再度瞬间浮起。

理濑的身体像断了线似的瘫在椅子上。

一阵暖风倏地掠过蜡烛上方,下一瞬间,房内再度笼罩在一股令人刺痛的沉默中。

紧张感解除。

四人大大地吐了一口气,重新坐正。

“走了。”黎二站起来,抬头望向昏暗的天花板。

只余一片空虚、寒冷的黑暗。

“你还好吗?理濑?”忧理铁青着脸注视理濑。

理濑呈现虚脱状态,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

房间里面明明这么冷,全身却被汗水给濡湿。

“这是怎么回事?死的人是功?那丽子呢?”圣手指交插,放在桌上。

校长缓缓站起,走近墙壁,正要按下墙上电灯开关的瞬间——

一声惨叫响彻整栋屋子,五个人立刻全身僵硬。

“是谁?”

“从哪儿传来的?”

校长打开灯。屋内啪的一声,瞬间充满光亮。理濑本能地以手遮住眼睛。好温暖、好明亮的房间,几分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个短暂的梦。

“这是真的惨叫声!”

“在外面!”

“应该是玄关那边!”

“总觉得那声音在哪儿听过……”

仿佛僵硬被解除,所有人纷纷往走廊移动。

“等等,我先出去。”校长声音凛然地阻止学生们的行动。他从口袋掏出钥匙,迅速插入大小柜的钥匙孔,打开门,从里面取出一把擦得发亮的猎枪。

学生们被吓了一跳,校长则是一脸的从容不迫,动作却利落熟练地装填子弹,拿好枪。

真适合!理濑在心中悄悄喟叹。校长的强韧与美丽,与那把黑褐色的武器简直是完美组合——虽然他也很适合拿黄色茶膏的样子,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我有狩猎执照,放心吧!”校长微笑说。

再也没有比校长更可靠的伙伴了,就连讨厌他的黎二与忧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校长没有丝毫犹疑地托起枪进入走廊。他的后而跟着战战兢兢的四个人。

走廊似乎变得好长。正前方就是沐浴在垂吊于天花板的铁制灯具微弱照明中的玄关门。

校长挥手示意我们后退,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隐身门后,缓缓打开门。

长方形的黑暗逐渐扩大,同时,玄关的灯光也在屋外的石阶上形成橘色的网状图样。

“啊!”忧理发出小声惨叫。

有人俯卧在石阶上。

“那是……”

校长注意了一下四周,大概是在确认周遭有没有人,接着将门整个开启,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地上,于冷冽夜色中喀喀作响。在往外延伸的橘光中,校长持枪俯视躺在面前的少年,看来像在确认自己打中的猎物。

“——已经死了。”校长发出一声低哑的干咳,冷静地看向学生。

“那是谁?”忧理疑惑地问。

“修司。”校长简短回答。

“修司?”黎二迅速靠过去,被校长瞪了一眼,但他又瞪了回去。

“还是别看的好,幸好脸没朝上。”

但是,其他三人像没听到校长的话似的,纷纷围过去。

穿深蓝色运动外套的背上插了一把刀。应该是当场断气吧!难以言喻的重量压倒五人。

“看样子是从他后面刺杀他。”校长蹲在尸体旁低语。

“为什么会在这里?”圣看着黎二。

理濑凑近一看,发现死者就是前天在食堂挑衅黎二的少年。

他是校长的亲卫队,是因为得知眼中钉黎二受邀参加茶会,打算来破坏的吗?

理濑靠向忧理,忧理也向她凑近。

在这个被黑暗包围的世界中,为什么我们如此毫无防备?背脊感到阵阵凉意,绝不止周遭的寒冷空气所致。

黎二与圣从外套口袋掏出手电筒,为检查修司尸体的校长提供照明。

校长的视线被什么吸引过去了——运动夹克口袋露出某个方形的白色物体。

校长戴上手套,捏住方形物体的边缘,自口袋里抽出。

是个信封。看起来与校长发送的茶会邀请函一模一样。

“我的天啊!”

校长低呼,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白纸,而且不是与信封成套的便笺。

迅速打开对折的便笺,在手电筒的橘色光圈中,浮现了几个字。

“看样子,他就是被这东西骗出来的。我今晚并没有邀请修司啊!”校长清楚地说,将便笺收入信封。

“也就是说,修司是被那家伙……”黎二的话只说了一半。

“大概是吧!”校长接口。

理濑直直盯着倒卧的尸体,恐惧感早已消失,现在的她只觉得疑惑。

那把刀子,总觉得似曾相识……

理濑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插在修司背上的刀子。

古老的刀子,刀柄刻有饰纹。理濑拼命回想,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刀柄?可是,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看过这东西?

校长缓缓站起,好像在思考什么。

“你们赶快回去,要结伴同行。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一切由我处理。”校长来回看着四人说。

“警察……得快点报警!”理濑突然回神,抬头说。

“报警?是呀!不过得视情况而定。”校长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视情况而定?”理濑错愕地看向忧理,忧理回以一个死心又无奈的表情,黎二与圣也以同样的眼神注视自己。她觉得自己就像迷失在陌生城镇的小孩,慌得语无伦次,“为什么?这是杀人事件吧?要是不快点报警,他的家人也会——”

校长以学校经营者的面孔直视理濑。

忠告?管教?威赫?校长的表情是哪一种意思?

“理濑,今晚的事绝不能说出去。我想其他三人也很明白,一定要尽可能避免影响到其他学生,听清楚了吗?我知道要你们这些好奇心旺盛的人乖乖听话很难,但我会一定会向你们交待事情经过,所以请你们务必安分,千万别打草惊蛇。这里是三月之国,三月的王国,王国内自有一套规则。好了,快点回去吧!晚安。祝你们好梦!”

正文 第五章

<er top">01 绿之丘的过去</h3>

习惯一早醒来,先拉开窗帘眺望凸窗外的风景。

从那窗户看到的世界,总令理濑心中涌起莫名的乡愁。才十四岁就感到满腹“乡愁”,虽然理濑每天都试图以其他字藻来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的字典里只有“乡愁”两字。

多云色浊的天空日复一日,一望无际又湿稠的沼泽风光连接灰色的天与地,无尽延伸,瘦小的水鸟成群掠过蜿蜒的黑色流水。这个景象总是令她有些忧郁,还有些恍惚。

她注意到嵌在旧窗上的两根铁栅,相较于窗边的老旧砖瓦,铁栅显得较新,不免令人联想到过去是否曾发生过什么意外。

在这闭塞的学园王国里,她变得更喜欢做梦,每次出神地眺望窗外时,她都会觉得自己就像被囚禁的公主。生活虽然舒适,仍无法改变这里根本有如牢笼的事实。她谨记忧理的忠告,却也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

从参加校长的茶会以来,转眼已过了两个礼拜。

虽然有人被杀的事实带来强烈冲击,但因为四人对此事守口如瓶,校内气氛仍旧如常,再加上事情发生在深夜,现场离宿舍与校舍也有点距离,无人知情自是当然。就连理濑与忧理自那夜以来,也有默契地避谈此事。仔细观察,圣与黎二似乎也是如此。

校长如何处理修司的尸体?还有凶手。凶手应该就在校内,校长打算如何解决这件事?

一开始想就停不下来。

在日复一日的规律校园生活中,就像从前曾作过的恶梦,目睹少年尸体的经历也被尘封至记忆深处。然而,她始终觉得它们正蠢蠢欲动,一有空隙便会再度浮现,因而那股缠绕背脊的紧张感一直挥之不去。

“理濑,你来这里之前会见过校长吗?”

“没有。”

周末午后,正在读剧本的忧理突然出声询问。

“那家伙为什么知道你有灵媒的特质?”忧理注视理濑的脸。

理濑阖上书,在椅子上坐正。她知道是时候谈那件事了,忧理应该也在等待这个时候。

两人隔小咖啡桌,面对面坐着。

忧理在马克杯里放入比平常多量的咖啡粉,理濑也学她放了同样分量。忧理拿来架子上的保温瓶,将热水注入两只杯子。

“要进这所学校必须先经过校长面试,你没有吗?”忧理眼神认真地问。

被一双黑白分叫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任谁都会有点退缩吧!

“校长说他因为出差,所以没时间面试我。”理濑大大颔首说。

“出差吗?我不这么认为。你也听到他之前说的,这里是他的王国——三月之国。那家伙自诩为这里的国王,我们都是王国的成员,也就是他的所有物,所以他绝不可能省去面试的过程。不过,你很符合他的喜好也是事实,真奇怪……搞不好他早就暗中调查过你了。”忧理不停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要你二月来?”

又来了。胸中那块大石再度出现,理濑感到厌烦不已。

疏离感——二月的最后一天来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第一次见到黎二时,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去见家族时,一路上来自学生们看怪物般的眼神,这些都让她觉得很难过——在被世间疏离的“坟场”中,她仍是个异端者。

“不知道,我也只是依规定的日期来报到,又不是我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我根本没听过什么三月之国——忧理,你不也一样?你也被这个王国的规则牢牢绑住,不是吗?”

“对不起,理濑。都怪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或许是发觉理濑压抑在话里的焦躁,忧理苦笑说,“不过,这里确实是他的王国。他对这一点很执着,所以绝不容许有人破坏王国的和平。”

“那个传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听黎二说,如果有人在非三月的时间入学,就会将学校带往灭亡之路。这则传说是谁说的?”理濑将身体倾向前问。

忧理别过视线,沉默不语。

“告诉我,忧理。大家都在背地里悄悄讨论,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理濑更往前倾,催促忧理。忧理似乎下定了决心,啜了一口咖啡。

“虽然你也快上到那门课了,不过……这里有一门授课时间只有一小时的特殊课程,在入学三个月后才上,你猜是什么?”

决定讲明一切的忧理却突然丢出一个问题,令理濑有些意外。

“这个嘛……只有一个小时?”

“是的。”

“与宗教有关吗?”

“不是,简单说就是‘校史’,这所学校的历史。”

“校史?”

“是的,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这里的历史,也就是‘绿之丘’的历史。”

“为什么要上这种课?”

“或许是想让大家了解这里的历史,或许只是校长爱护学校的表现。此外,这堂课还是由校长亲自授课。”

“是吗?然后呢?”理濑捧着马克杯,兴味盎然地问。

“你应该多少也听说了吧!这里以前是修道院,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创立时间可追溯至西元一千八百年左右,比函馆的还早,但并不清楚它属于哪一个教派。当时世界各地的宗教都经由函馆传入日本,结果那个教派不知怎地传到了这里,搞不好是那些被视为邪端异教而逃出来的宗教吧!”忧理托腮,娓娓道来,“不过,这座‘绿之丘’的存在更为久远。这里曾发现非常古老的遗迹,证明很早以前就有人在这里生活。而在地形上,这里会出现孤立在湿地中的山丘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此外,在修道院出现之前,这里还因为具行象征性而被前人敬畏。”

“原来如此。这种地形只能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第一次看到时,内心大为震撼,还以为这是天然要塞或城堡。”

理濑想起当时不安地坐在行驶于湿地道路上的车里的事。

当浮于湿地之海的锥状绿色山丘跃入眼帘的瞬间,她竟感到似曾相识与极度恐惧。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然而,当忧理再度开口,那记忆便被拉回理濑的意识深处。

“这座山丘融合东西两方的各种民间传说,听说曾发生过各种奇妙的现象,譬如有神明或恶魔寄居于此,或山丘在发生灾害前会变色等等,真假难办的传说很多,唯一确定的是,能常常看见‘火’。”

“火?”

“没错。听过圣艾尔摩之火吗?出现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埋在地底的瓦斯或不安定的大气等多种条件综合,在空中引发放电现象,而这里的地理环境似乎很容易引起这种现象。当地人称这种放电现象为‘神之火’,而‘绿之丘’过去也因此多次遭遇大火。”

“哇!”突然聊起那么久以前的事,理濑虽然有些困惑,仍对内容充满好奇。

“而且不知为何都发生在二月。”

“二月?”

“嗯。第一场大火发生在修道院时期,似乎是落雷引起的。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不论过去或现在,这里始终都吹着风,如果在刮强风的口子发生大火,火势绝对一发不可收拾。听说那时整座山丘瞬间被烧成焦土,远远就看到一个火红的三角形。”

“是吗?”理濑的脑海浮现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山丘。天气好的时候,要接近已经不容易了,更遑论以前消防设备不够周全时。直到火势完全熄灭,肯定连着几天都是漫天的烈焰与浓烟,那些僧侣很可能根本无处可逃,就算逃出火场,二月的严寒又是另一项考验。

“大火之所以都发生在二月,也许是因为刚好遇到空气干燥加上强风吹拂的季节。不过,也因为火灾都发生在二月,所以才有这种传说吧!”忧理说到这里,喝了一大口咖啡,看样子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理濑也一口气喝光咖啡,“再来一杯吧!”

忧理伸手拿起咖啡罐。

理濑感到不安与紧张,视线移向插在桌上小花瓶中的猫柳,凝视猫柳前端毛茸茸的灰绒,心想,这太没真实感了,这个三月之国是人为的,而自己正从如此美丽聪颖的少女口中听到过去的真实故事。理濑突然感到晕眩,那是一种有如将被吸入对镜深处那昏暗陷阱中的晕眩感。

忧理交抱双臂,望着咖啡冒出的热气,再度开口,“修道院那段时期的纪录几乎没有保存下来,除了当时一些重大事件的纪录外,而其中有一半是记载那次大火的经过——你知道那间修道院一开始只有十二个人的事吧?”

“嗯,知道。”

“这十二个人开垦山丘,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那场大火发生的几天前,听说有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一个人到这种地方?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宗教人士或流浪汉,留下的纪录里完全没有那个人的身世背景。总之,在那个人到修道院几天后,‘绿之丘’便发生大火,火灾过后,那个人却不见了。当时牺牲了四名僧侣才扑灭修道院的火势,守住圣堂。理濑,你不觉得很诡异吗?第十二个人一出现,灾祸便降临,我猜那个人可能是因为宗教纷争、被派来消灭异端者的刺客。”

忧理自信地滔滔不绝,看样子她似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推理迷。

“第十二个人……”理濑神情忧郁地低喃,这个传说竟然可溯及至如此久远以前。

“这是其中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月访客的关系,总之这个时期经常发生火灾。”

“什么?还有?”理濑抬头。

“当然。虽然这学校没那么旧,但这种古老传说可是一直流传至今呢!”忧理耸耸肩说。

不知为何,理濑觉得背上窜过一阵恶寒。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前任校长——也就是校长的父亲——刚创立这所学校时也曾发生火灾,而且也是因为落雷打到树木,火势波及校舍,虽不至于烧个精光,却无一幸免。幸好大火发生在傍晚,学生都待在宿舍,所以无人伤亡。”

“然后呢?那时应该也有人来吧?”理濑无奈地说。

“答对了。”忧理苦笑说,“就如那晚校长说的,前任校长将开学与毕业都订在三月,但那时的规定没那么严格,有时会视学生情况,接受其他时间入学的转学生或新生,而其中就有一个二月入学的特例。”

“男的?女的?”理濑咽了一口口水。

“不清楚,结果,几天后果然发生火灾。”

“那个学生顺利毕业了吗?”

“没有,半年后就转学了。”

“什么嘛!也没怎样嘛!”理濑松了口气。

“不过……”忧理这句话如针般刺耳,“奇怪的是,火灾过后的废墟里发现一具身份不明的焦尸。”

“焦尸?你不是说无人伤亡?”

“没错,在校生与教职员全部平安无事,然而,却仍发现一具焦尸。最后因为无法验明身份,便被当作无名尸,安葬在某间寺庙。”

理濑哑口无言。真令人毛骨悚然,她依稀感觉到自己就站在这恐怖话题延伸的方向上,而忧理那具备冲击性的发言正向她逼近。

“真令人丧气。所以呢?大家都认为我会放火烧学校?”理濑叹了口气,低声说。

“确实有人放火。”

“咦?”看到忧理非常认真地点头,理濑惊骇不已,“真的?”

“没错,而且是最近的事,大概是五年前吧!也许现在的高年级还有人记得。”

“这么近?”

“嗯。”

“所以,那个人也是二月——”理濑提心吊胆地问。

“嗯,也是在二月最后一天来报到,听说是发生突发状况之类的。”忧理点点头说,“那时学校已经变成校长的王国了。他坚持开学典礼一定要在三月举行,学校愿意负担住宿费用,请学生家长带孩子到钏路市的饭店住个两天。但在总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家长眼中,校长这种要求实在太奇怪也太不合理。结果因为他们的行程怎么也无法配合,硬是在二月最后一天将孩子送来,然后又匆匆赶去机场。这种情况下,学校当然非收不可,所以就变成二月来的转学生。”

理濑的脑海中浮现当时的情景——被父母丢在校门口的小孩疑惑地地仰望“绿之丘”,背后是一辆疾驶而去、扬起漫天沙尘的高级轿车。

“转进来的是一对姐弟,放火的是弟弟。他是个身材瘦弱、个性纤细的孩子,一进来就对大家充满敌意,和谁都处不来。”

被丢弃的小孩。无人的灰色景致。

“还不满一个月,他就在平常上课的校舍里放火。那时正吹着强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无人死亡,但有很多学生和教职员受伤。”

“太可恶了!”比起同情,理濑更觉得愤怒,这分明就是滥杀无辜!她大概猜得出结果会是什么了,“那孩子后来呢?”

“自杀了。”忧理答得很干脆,“听说放火后便踉踉跄跄地走入湿地,投水自杀,可是没找到遗体,他姐姐后来也立刻转学。”

“原来我被讨厌是有理由的,早知道就不问了。”理濑叹气,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

“所以我才不想说。”

“不过,还是问清楚比较好,而且我很高兴是你告诉我。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勇气,愿意当我的室友。”理濑一脸感慨地注视忧理。

“拜托!理濑,这两者根本没关系。”忧理有些惊讶,“我关心的是个性合不合,你怎么看都比那些大小姐好相处多了。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传说归传说,你只是不幸地刚好符合而已。不过,你好像很在意校长的事。那个人其实是个现实主义者,降灵会八成只是他的兴趣,只要一谈到生意,他马上换了一张严肃的脸。他这种个性应该不会刻意让学生感到不安,不然就不会让你在二月进来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晓得,我也想不透。”忧理摇头。

两人对望,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迷惑与恐惧。

“啊!已经三点了!”忧理看了一眼手表,惊呼出声。

“怎么了?要排练吗?”

“不是,你也一起来。”

“什么事?”

“我和圣与黎二约好了。”忧理起身说,“他们也很关心那件事的进展与真相,想说四人一起讨论看看。”

<er h3">02 温室</h3>

理濑跟在忧理后面步出房间。

天空还是一片灰。来到这里后,还没见过蔚蓝的晴空。

“要去哪?”

“温室。像我和黎二这种叛逆分子凑在一起得小心点,所以要约在秘密场所。”忧理往体育馆的方向走去。

她们步下夹在成排黝黑树林中的石阶。

望着前方走在笔直树林中的忧理,理濑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铁栅中,心慌地抬头望向树林上方咧开嘴的天空。她不讨厌满布云层的天空,对喜欢做梦的她来说,这种可以明显感受到云朵变化的天空,反而让她更容易进入天马行空的世界。或许,目光追逐云层变化的行为,就像追逐内心某种情感的流动。

可是,这里的天空……

理濑叹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白得吓人。至少动一下也好,每天都顶着覆满厚重云层的天空,连阳光是什么颜色都快忘了。

石阶中途会经过一座老旧的凉亭,里面有石椅与石制屋顶,如果是盛夏时节,这里绝对是最佳的乘凉处,但现在这么寒冷,连碰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忧理停下脚步。

凉亭后面是一片石壁,上面凿开许多莫名其妙的圆洞。

理濑注视石壁,猜想,是星座吗?

“……在这座凉亭后面?”理濑问正在探看石壁后面的忧理。

“找到了!理濑,过来吧!”

“咦?”

忧理消失在石壁后面。

“忧理!”

理濑慌忙探头至石壁后方。

“啊!”

石壁后面有一条半圆形的隧道,似乎是很久以前打造的。忧理的背影消失在隧道深处。

“等等我!忧理。”

理濑踏入黑暗。

空气比想象中干燥,应该是一条风道,而且比外面温暖。眨了几次眼,视线习惯黑暗后,隧道内部才隐约可见。前方约五公尺处有一面以石头堆积而成的墙壁,没看到忧理的人,看样子前面应该有个转角。

理濑回过头。隧道入口被凉亭的石壁巧妙遮掩,如果只是信步至凉亭小坐,应该不会发现这条隧道。理濑低头在隧道中前进,弯过转角,前方十公尺处有微弱的光线,以及一道似乎通往地表的铁制螺旋梯。她听见铿铿的沉闷脚步声,看到正在爬楼梯的忧理下半身。

理濑也急忙扶着生锈的扶手爬上楼梯。

一来到空旷处,一个巨大的绿色物体突然跃入眼帘。

“理濑,这里!”忧理从那绿色物体的另一边探出头。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巨蛋型温室,生锈的铁制骨架之间嵌以带点脏污的玻璃,形成几何状的图案。这间温室没有维护得很好,感觉像废弃了一阵子。不过,里面依旧有空调,比外面温暖许多。

棕树与椰子树的叶子呈放射状伸展,没有照料得很好,泥地里长满蕨类与杂草,充满植物特有的腥臭与腐败等象征生命活动的味道。

“这是旅人蕉喔!”

“我听过,就是这个吗?”

理濑仰视往温室圆顶伸展的巨大植物,这植物看起来像被剥下扇面的绿色团扇,扁平如扇骨的方形叶子呈扇状朝天空展开。

“听说叶鞘的部分有水,可以取出来喝喔!不过我没试过就是了。”

“哇!真的吗?不过,晚上看到就有点恐怖了。”理濑提心吊胆地穿过热带植物区。

在有如另一个世界的浓密绿荫中,四张没有椅背的黑色折叠椅散置在铁裂圆桌周围,圣与黎二就坐在其中两张椅子上。

“嗨!好久不见。”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同一个家族吗?应该常见面吧!”忧理惊讶地说。

“是没错,但总不能在聚会时讨论修司尸体如何处置吧?只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了。”圣轻声说,手里正在擦拭脏污的眼镜。

“也是——对了,那家伙的班上与家族的人,难道都没怀疑他出了什么事吗?”忧理双手插腰,站在两人面前。

“好了好了,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先坐下吧!理濑也是。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圣轻轻挥手,示意她们坐下。

“我还带了这东西。”黎二从桌子下拿出一瓶葡萄酒,另一只手拿了两只酒杯。

“真是服了你们。从哪儿弄来的?”忧理双手交臂,一屁股坐上椅子。

“从青木厨师那里偷来的,反正是料理用的,没关系啦!”黎二将酒瓶举到眼前,歪歪头说,“这是不是开瓶后放了一段时间啊?酒精全挥发掉了。”

“真狡猾,我也要喝!”忧理抢过黎二手中的杯子。

“真凶!”语毕,黎二将酒倒入杯里。

“真棒!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从下面根本看不到这里。”理濑也坐下,频频张望四周。

刚才那条路不论再走几次,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会将温室盖在这里,肯定就是因为是视线上的死角。

“几年前,这里八成有个立志当园艺家的有钱学生吧!虽然现在几近荒废,但这温室仍具备基本机能,没什么人知道这里。”黎二回应。

“对了,看得到星星吗?”理濑看向天花板。

“谁知道?真的很黑的夜晚应该看得到吧!不过得先将上面玻璃的灰尘擦干净才行。”黎二也抬头望向天花板。

对话中断,四人的视线无预警地过上。

“他们说修司因为亲戚过世,得暂时回家奔丧。”圣一脸大梦初醒的样了,开启话题。

“老套!也不想点新鲜的!”黎二托腮,不层地哼道,“八成一个礼拜后,就会说他因为家里的事要转学了。”

“也太多人转学了吧?不过,搞不好哪天也轮到我‘被转学’。”忧理将杯子抵在嘴边,以干哑的声音说。

“这种事很常见吗?”理濑问,下意识地玩着手指。

“嗯。包括真的转出去的人,一年就有十几个。”

“这样真的很多。”

“不过,会来念这所学校的人,大多都是些个性怪异的家伙,我蛮好奇其中有多少人是非自愿离开的。”

“那他……他的尸体后来怎么了?”理濑的眼神带有畏怯。

“那家伙是‘坟场’的人,也是被丢来这里的。校长很擅长处理这种事,只要付点钱,就会帮忙伪造意外死亡的证明书,听说一次的代价是五万。”

“喂,他真的死了吗?”忧理看向圣,轻声道。

“你不会以为那是演出来的吧?”圣意外地说,“他没必要这么做吧!而且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见?”

“嗯,但我总觉得是这样。我们看到尸体的时间只有一下子,当时四周那么暗,确认他已死的人是校长,赶我们走的也是他,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就像在做梦。”

“不,修司的确死了。”黎二反驳,“尸体与活生生的人体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已经死了。问题是,杀死修司究竟有什么好处?”

“应该没有,不过,我总觉得校长的行为很诡异,也很难懂。在理濑这件事上也是。”忧理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酒,皱起脸,“搞什么?这根本变成葡萄醋了!”

“果然,没喝是对的。”

“可恶!你也给我喝!”

“好痛!”

忧理似乎捏了黎二的手臂。

“办那场茶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圣低语。

“咦?”三人令看向圣。

“为什么找我们去?又为什么突然进行降灵会?”

“为什么?这不是他的兴趣吗?他从以前就要我与黎二参加茶会,我们都不理他。但这次实在太卑鄙了,居然拿理濑来威胁我。”忧理从口袋拿出牛奶糖分给大家,似乎为了盖掉口中的酸味。

“他果真很喜欢长得漂亮的人,一直用色咪咪的眼神注视黎二与忧理。”

“别说了!怪恶心的!”

“不过,我还蛮讶异他居然会对超自然的事有兴趣,你们不觉得那场降灵会很唐突吗?”圣的目光刺探似的看向其他三人。

三人露出不安的神情。

“他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应该不会相信算命或幽灵之类的事,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需要算命,与其相信毫无根据的占星术,不如靠自己的脑袋计算思索还比较快。”

圣的声音带点畏怯,三人沉默地注视他。

“至今为止,我曾接受过好几种不同的智力测验,不是针对小学生那种程度,而是让美军研究人员做的测验,而且还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做完。我在这间学校也曾接受过相当正式的智力测验,大概是哪里的研究机关委托办理的吧!至今为止,我的测验结果都在全国前百分之五以内,本来还以为自己应该是这间学校智商最高的人,没想到一次从主考官那里意外得知,我其实是学校历届学生中的第二名,猜猜第一名是谁?就是校长。”

平时只以为圣的个性沉稳,没想到他还是个天才。更令人讶异的是,校长居然在他之上。

“俗语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不认为吗?”黎二嘲弄地打岔。

“那家伙是怪物。”圣摇摇头说,“他根本不像个地处偏僻的私立学校校长,如果去当学者或商人,一定都很有成就。茶会的时候也是,他能和我讨论老师出的习题,如果不是没有几把刷子,不可能谈到那么深入。”圣将牛奶糖塞进嘴里,脸上微微露出败北的神情。

“我们都知道校长那个人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那时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梦吧!你们应该也看到了天花板的影子,感觉到桌椅震动,不是吗?”忧理双手一摊道。

“降灵会会不会只是校长的一个幌子?”圣交抱双臂,神情严肃地说。

顿时齐声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理濑不满地问。

黎二与忧理一脸尴尬,圣则面无表情地直视理濑,聪颖慧黠的眼神与理濑对个正着。

“理濑,别生气,我是说有这个可能,而且这也能进一步说明校长的目的。更何况,我也没说你说谎啊!我想,你或许是潜意识被操控了。校长在操控人心上很有一套,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经常对学生做这种事。理濑,你觉得呢?你很容易被暗示吗?”

理濑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清楚,我不认为自己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难不成我被校长催眠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催眠术,但那么暗的房间再加上点起的蜡烛,不只你,我们也陷入容易接受暗示的状态。我很在意校长开窗的举动,举行降灵会有必要开窗吗?”

“开窗?”

“什么意思?”

“这点我还不是很清楚。”圣思索道,“可能在红茶里掺入一些不易察觉又能立刻见效的药物,让我们陷入幻觉,而打开窗户是必要步骤之一。搞不好校长和修司根本是一伙的,他叫修司从外面将某种迷药熏入屋内,让我们产生幻觉,然后再自己除去修司。”

“不会吧!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而且成功机率又低,何必特地给自己找麻烦?”黎二一笑置之。

忧理与理濑也觉得圣的话荒唐无稽,以为他在开玩笑而轻声窃笑。

然而,圣却一脸正经,“不论如何,我都认为校长开窗的举动很奇怪。”

窗子?窗子到底怎么了?

理濑想起校长开窗的样子——迅速灌入的寒气、内心的焦躁不安、敞开的窗子……

“如果我们真的中了圈套,产生幻觉,校长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吓我们?”

忧理说话时仍面带笑容,嘴里嚼着已变软的牛奶糖。圣冷冷地注视忧理,她立刻停止咀嚼。

“那时,那家伙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不是说要阻止丽子已死的谣言到处散播,所以要证明丽子是否已死吗?”

“嗯,然而出现的却是功。也就是说,我们猜错了,死掉的人是功,而且——”

“丽子还活着,是吗?”黎二接着圣的话说。

“没错。”圣露出一抹浅笑。

“总觉得脑子一片混乱——也就是说,校长为了让我们相信丽子还活着,所以才办这场茶会?”忧理语带挑衅,斜睨着圣。

“我只说也许。是有这种可能性。”圣不为所动地答。

“不过,若是这样也有点奇怪。理濑没见过功,为什么会说出只有功才知道的事?”

理濑想起自己那时变成两个人的感觉。

那是幻觉吗?但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我确实看见那贴在天花板上的背影,而且那物体重重地落至身上的冲击,以及躲在体内的感觉,绝对不是假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这些事不一定只有本人才知道。还记得那时理濑说了什么吗?‘父亲病危得赶回去,但下山时被人推落’,只有这样。理濑之前就听我们说过,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功时,他正好得知父亲病危一事——对了,我将家族受诅咒的历史告诉理濑时,忧理并不在场——校长也说过,他想听听理濑如何推理功离开山顶的野外剧场后,突然失踪的真相。理濑具有超乎自己想象的敏锐观察力与直觉,她能理解功不安的心情,想象当时的状况,而她的推理只是说出自己的想象,所以校长只要再给理濑下个‘功会现身’的暗示就行了。他也早已看出理濑的不凡观察力与直觉。”

“可是——”理濑怯怯地开口,“校长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应该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不是吗?如果要对我下暗示,给个‘没有人会现身’的暗示不是更好?就算要让我们认为丽子还活着,也没必要刻意引出功的亡灵呀!这样不是自找麻烦吗?毕竟我们不曾对功的离开起疑。假设这是为了保护学校而布置的诡计,最后如果不能证明两人都活着,不就失去意义了?”

“说得也是。相反地,如果这是校长设计好的,不就可以证明丽子已死?因为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说服认为丽子还活着的我们。”

“假设论点一样。”黎二注视忧理,继续说,“不论如何,功都已经死了。谎称还活着的功已死,对校长与学校并没有好处,不过,就算功真的死了,也没什么差别——等等,莫非校长的目的是功?没错,如果忧理的说法正确,丽子或许已经死了,而且校长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功的情况?”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忧理搔搔头说。

“也就是说,校长知道丽子怎么了,却不知道功的下落。”

“什么?”

“所以功一定失踪了。校长要找的其实是功,他要我们帮他找到在校内失踪的功。”

啪嚓一声,天花板摇晃。似乎是鸟儿撞到了玻璃,有羽毛散落。鸟儿啪啪地振翅站起,再次消失于灰色天空。

四人铁青着脸,默默地仰望天花板。

“我不懂……”圣喃喃自语,“这实在很不合理,那场降灵会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目的是什么?丽子与功到底是生是死?如果功死了,又是谁下的毒手?”

“只有一件事很清楚。”忧理冷笑,“这所学校里有个拿刀从背后刺杀别人的凶手。”

理濑猛然抬头,温室玻璃外,成群的鸟儿正划过天际。

鸟儿在天际飞翔,哪儿都能去,我们却无法逃出这座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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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er top">01 春天气息</h3>

尽管如此,春神还是悄悄造访此地。

一进入四月,总算能从变薄的云隙间隐约看到阳光。

春天的空气有种独特的骚动感。湿地开始融化,冬季时打进地面的坚固楔子正摇摇晃晃地露出地面。

理濑停下翻书的手,出神地眺望窗外。

不知不觉间,她已习惯坐在图书馆的这个位置。

遇见黑发少年的记忆犹新。一抬头便看见前方正在工作的图书馆馆员,如果那少年再度出现,她可以立刻跑到馆员那里。她后面有一根大柱子,倾斜式的书桌就在墙壁凹陷处,位置隐蔽得令人安心。左边细长的窗外,山丘斜坡与有如纸牌图案般的天空各占了一半空间。

不过,为何从那以后就没再遇见那个少年了?每天来往校园内,大概所有学生的脸都记得了,就是没见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难不成他是校外的人?但他明明穿着制服,在校内自由进出啊……

山丘上的树林也悄悄透露大地回春的讯息。随季节变换方向的风摇晃森林,吹动天空的云朵,一瞬间,云层倏地散开,日光斜射而出。

只是看到那刺眼阳光,胸中便有种奇异的骚动。

莫非,很久以前,我就曾坐在这里眺望这片景色?或许我会永远坐在这里,偶尔检视自己的过往,或做着未来的梦。

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理濑立刻回神。因为今天最后一堂的体育课练习短跑,搞得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找忧理一起吃饭吧!理濑阖上书,离开座位。

为了五月庆典,忧理的“Rose Bad”剧团将挑战演出推理剧。虽然她频频抱怨台词太多,却仍认真锻炼体力,从发声练习到背剧本,每天努力到很晚。

这间学校的活动很多。说是活动,其实多是纸牌游戏大会或网球比赛,而且没有强制性,不过学生们都像有教养的少爷小姐,每次都会礼貌性地参加,好让活动顺利进行。学生们习惯与他人保持距离,互不干涉,抱持适度的关心与礼貌,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虽然这样很好,却与理濑前一所学校的学生大不相同。他们不会造成混乱,就算发生冲突也不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可以说,这些学生都世故得不像个孩子。毕竟一整年都会碰头,自然而然地便养成这种生活态度。每个人都很聪明,却又对某些事显得意兴阑珊。

我看起来也是这样吗?

理濑抱着书慢慢地穿过走道,向一个在大书桌前摊开书阅读的女孩点头打招呼。

就在此时,她冷不防地撞到了人。

“啊!”

纸张散得一地都是,都是些旧乐谱。

“哇!”

对方发出惊叫。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

理濑慌忙蹲下,捡拾乐谱。

“不,都怪我不小心。”

对方也蹲下来,眼前出现一双修长的大手。

“啊!你是——”

理濑一抬头,随即对上一对镶在白皙脸庞上的茶色眼睛。对方有一头比栗子色还浅的轻柔头发,似乎混有日耳曼血统。

理濑专注地凝视少年的脸,想着他叫什么,少年因此脸泛红潮,移开视线。理濑发现自己的冒失,也红了脸颊。

“对不起,一直盯着你看。呃、你是……”理濑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

“我是约翰,你是理濑吧?”俊美的少年慌张地挥手,露出亲切笑容自我介绍,“我比你高一个年级,比你晚一天转进来。”

“啊!原来是你。”

还蛮可爱的,是女孩子喜欢的型——忧理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原来是他。的确没错,有别于忧理与黎二那种有如聪颖小动物的美感,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巨星风采,人见人爱,一点都不引人反感。他应该属于“摇篮”一族吧!但看这叠乐谱又应是“训练所”的人。在这里生活的期间,理濑发现这两种人与“坟场”一族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而且,她虽然属于“坟场”一族,却觉得自己不存在于任何一边。眼前的少年是那种总是站在光芒中的人,被他吸引的同时,肯定也会因他的光芒而感到自惭形秽。

明明只差一天,我却是二月转入,他则是三月转入:我被视为异端分子,而他则不然,这其中难道真的有什么理由?校长肯定曾与约翰见过面。

理濑拼命压抑满腹委屈,低头默默拾起掉在地上的乐谱。然而,理濑察觉约翰似乎很想与自己聊天,无奈地抬头,随即对上约翰稚气的笑容与酒窝,看着那笑容,理濑不禁苦笑地想,这笑容真令人无法抵挡。他一定对谁都露出这种微笑,真是个有教养的人,他应该有个慈爱的母亲吧!也理所当然地在亲情呵护下长大。

“你转进这里之前,有接受校长的面试吗?”理濑整理好心绪,开门问。

“嗯,有见过一面,在札幌的饭店。”约翰有些诧异,但仍据实回答,“他这人真是处处令人吃惊,我当初见到他时,他怎么看都是个男人。”

“真的?我还没看过他穿男装的样子。”

“听说校长外出时是男装打扮,在校内就穿女装。毕竟校长还那么年轻,对外的场合还是男装打扮比较方便。”

他的声音意外地清晰洪亮,若不看外表,或许会觉得他是个非常世故的人。

“那时他的打扮是如何?”理濑好奇地问。

“这个嘛……”约翰抬头望天花板,思索道,“我记得他穿一套三件式的苏格兰呢西装,感觉像很有经营手腕的商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眼睛一亮,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看他一眼。就连我父母都被他的气势压倒了。”语毕,约翰不知为何嗤笑出声,并将散落的乐谱按号码依序放在地上,嘴里哼着歌。

“啊!这是穆索斯基的吧?”

只见约翰随即一脸欣喜,他哼的是其中一段《Promenade》。

“理濑,你喜欢哪一段曲子?”

“吧!不过有点晦暗就是了。”

“原来如此。我觉得每一首都很有趣,但我最喜欢《市场》。这首曲子十分与众不同,不知为何,总会让我联想到爵士摇滚的《Cherokee》。因为《市场》的拍子比较快,我总觉得若用小喇叭演奏,一定会很有趣,而且最后一段还蛮即兴的。”

理濑没听过《Cherokee》,只能含糊地点点头。约翰察觉这一点,随即体贴地改变话题。

“我对这所学校向往已久,特地转到这里就读。我之前听一个音乐界的朋友说,日本有一所非音乐教学的学校,却收藏了许多珍贵乐谱。所以虽然无法在日本久待,我还是为了这些乐谱特地转学进来。这里的收藏真的很惊人!如果全部卖掉,肯定值不少钱!”

看约翰兴奋的样子,可以想见那笔金额确实不小。虽然可以赚钱,但要每个学生分别拿出这么一笔钱,可能吗?理濑脑袋里想着一些事不关己的事,她本来就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女,从她这里应该得不到什么好处吧?

“我的家族里,有人想成为指挥家喔!”

“你是说宽吗?那家伙很不错,对音乐非常热情,又很有实力,能认识他实在太好了。”

“你弹奏什么乐器呢?”

两人在柜台登记借书,仍继续聊着。

“大致上都会一点。”约翰搔搔头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立志要成为作曲家的。这里的乐器齐全得吓人,而且调音之类的保养也做得很完善,一般学校的乐器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水准。”

“好厉害!那么,你一看到乐谱,脑子里就会有音乐响起吗?”

“嗯。”

“真是无法想象!如果哪天你做的曲子能由宽指挥就好了。”

“其实我们已经约好了,将来我的曲子的第一次演出就要由宽来指挥。坦白说,我到这里以后已经写了好几首曲子,因为这座山丘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让人无法忘怀,所以我写了一首曲子,名为《三月的绿之交响曲》。”

“真棒!”

从约翰兴致高昂的声音听来,他肯定还不晓得关于二月转学生的传说。如果他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有教养的他,就算觉得不可思议也不会在意这种事吧!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看在旁人眼里,明明不同年级也不同家族的两人,着实是一对意外组合。对一向不擅长与男孩子相处的理濑而言,约翰就像亲人般给她温暖窝心的感觉。

在通往忧理排练处的小径上,理濑向约翰挥手道别,约翰却一动也不动地凝视自己,理濑疑惑地注视他。

约翰换了一种口吻,开口:“其实,我因为与你同期进来,对你感觉特别亲切,一直很想和你说话,只是苦无机会,所以今天真的很高兴。而且男孩们私下都在谈论你的事喔!”

明知约翰说的是赞美,理濑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谈论我的事。谈论我这个二月入学的人——沉重的不安涌上心头,大家都在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的。

“我还会来图书馆,那时可以再找你聊天吗?”

理濑有些困惑地点头,约翰松了口气似的,再度露出有如天使的笑容,挥挥手便走了。那令人难以抗拒的天真笑容,如今却令理濑倍感沉重。

<er h3">02 练习华尔兹</h3>

老旧的收音机流泻出旋律优美的音乐。

一旁却传来光湖严厉的声音,理濑冷汗直冒地拼命移动双脚。

“理濑,不要一直盯着脚!不是记住舞步了吗?只要配合对方的动作就好了。”

光湖领着摇摇晃晃的理濑跳舞,但理濑的脚根本不听使唤,脑子里的舞步早已乱成一团。

“啊!没办法,我的脚不听使唤。”

听到理濑可怜兮兮的哀求,其他家族成员发出爽朗笑声。

光湖不禁叹了口气,停下来,然后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理濑,你太紧张了!要再放松一点。离五月庆典只剩三个礼拜,再这样下去,可没男生肯邀你跳舞哦!”总算收起笑容的光湖,双手插腰地斜睨理濑道。

“话是这么说,但我就是没办法嘛!我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理濑涨红着脸反驳。

“你太放不开了,看别人跳时都会,怎么轮到自己就不好意思了。放轻松点嘛!理濑,你只要笑着看对方,对方就会想办法带你跳的。”薰笑说。

“华尔兹是最难学的。”

“我们从一年级就开始跳了,最初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呢!”

大家纷纷拿起水喝。

光湖叹了口气,“好了,那就休息一下吧!等会儿多跳几遍就会熟了。”

“还要跳啊!”理濑无力地瘫坐在椅上。

得知五月庆典有舞会时,理濑根本没想太多,直到知道要跳正式的社交舞。

历来的传统似乎都是由家族成员教舞,虽然有大家的热心指导是一件好事,但理濑只会跳上风舞,华尔兹的舞步不但难,而且还要与别人牵手跳舞,让她感到极度不自在。她的眼睛到底要看哪里?要如何才能集中心神?一想到这些,她的头与脚就配合不起来。

比起刚到这里时,图书馆中庭已变得暖和许多。就连那些细如铁丝的树木也发出了新芽。

“看到理濑的样子,就觉得社交舞果然是欧洲人发明的。”圣心有所感地喃喃。

“为什么?”黎二从书中抬头问。

“日本没有面对面跳的舞,不是吗?像阿波舞、盂兰盆舞都是一群人朝同一个方向一起跳舞,根本不会有两个人面对面的机会。结婚仪式也是,男女双方并肩而坐,直到最后,两人的眼神都没有交会,就连举杯也是各自面向前方接受祝福。”

“呵呵。”

“社交舞显然是注重个人与自我的社会所创造的。共舞的两人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在那里只有对方与自己,面对面一起动作,却不会互相干扰。而且,将自己的胸腹面向对方的姿势是最无防备的,如果不信任对方——换句话说,双方若没有达成一定共识,便很难共舞。”

“你的意思是说,理濑是典型的日本人?”

“应该是。”

“日本人确实没有个人的观念。总而言之,我们得赶快让理濑学会跳华尔兹,不然可是会被校长骂的。”

这话说得理濑更觉畏怯。不过,圣居然将不会跳华尔兹与日本人的民族性牵扯在一起,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

“你顾虑太多了,别想些有的没的。”黎二对理濑说,脸上的表情带点轻蔑。

“这句话出自个性乖僻的你口中,还真是没说服力。”光湖戏谑地打岔。

“哼!不过是华尔兹罢了,有什么难的。”

“这么说来,我倒真的没看你跳过,因为你每次都不参加五月庆典。你真的会吗?”圣突然道。

“什么?你没看过我的华丽舞姿?行,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宽,eon!”黎二不满地反驳,起身向宽招手。

“什么?我吗?”宽瞪大了眼,指着自己。

“没错,比我高的人只有你,我来跳女的部分。看好了,理濑。”

“是吗?那大家来唱《花之华尔兹》吧!”宽兴致高昂地站起来。

“拜托!哪有两个男的一起跳的?”

“熙所谓啦!跳吧!跳吧!”

大伙儿纷纷起哄。

宽大声地唱起《花之华尔兹》,与黎二共舞。高大的宽与黎二光是手牵手就很滑稽了,再加上两人一脸认真,更显得诡异万分。

中庭立即被笑声包围,原本愣住的理濑也忍不住笑出来。

“哇!可恶!黎二真的好会跳,竟然比我还厉害。”光湖佩服地低语。

笑着的理濑最后也看得出神。

黎二的动作流畅优美,或许是刻意学女孩子跳舞,他的身体线条极为优雅,散发一种莫名的娇媚。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理濑心想,或许这才是原本的黎二,平时的挑衅态度可能只是他的一种自我防卫吧!

“理濑,你还得赶快决定舞伴,要不要拜托黎二?虽然他每年都不参加,不过如果是你开口邀约,他应该会答应喔!”光湖看向理濑说。

“嗯……”

虽然不决定舞伴不行,但理濑真的无法习惯这学校的西式作风,她没办法像外国电影演的那样,将男女两个人在一起当作很自然的行为,不只因为学的话,理濑也认为自己很保守。

对理濑而言,男孩子就像住在国界彼端的未知世界之人,而情人与夫妇这种概念,对目前的她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事。然而,理濑却无法向光湖清楚说明心中的困惑。

“那光湖和谁?”

“虽然大致确定了,但我还是最想与校长跳,和他共舞真的很棒!”光湖干脆地答。

校长。理濑想象着校长与约翰会面时的男装扮相(虽然校长本来就是男的)。对她而言,校长也是未知世界的象征。

“校长没有家人吗?”

理濑将心中突然涌起的疑问脱口而出,只见光湖一脸扫兴地摇头。

“还是单身。他实在太完美了,大概不需要别人陪伴吧!”

“喔。那理事长是谁?”

“就是前任校长,也就是校长的父亲。理事长人不在这里,他早已将校务全交给校长,现在几乎只是挂名的理事长。我至今也都还没见过他。”光湖在夸耀自己的事似的说。

不过,这些话刺激了理濑的记忆深处。

理事长。

对了,第一次见面时,校长曾提到了理事长。

——而且你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的,光这一点就很不得了了,不过无妨,反正这是理事长的决定。

校长的口吻听起来好像他不是主事者,所以,决定让我二月入学的人是理事长?如果是这样,理事长应该还握有相当的决定权才是。真是愈来愈搞不清楚了。

看着黎二优雅从容地跳着华尔兹的侧脸,理濑心中再次涌起莫名的不安。

<er h3">03 庆典的准备</h3>

这里每年从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五日为连续休假,约有三成的学生会返家省亲。为了那些因家庭因素不便回家的学生着想,校方于是开始了五月庆典的例行活动,连续三天举办些电影放映会、音乐会、茶会等活动,让学生尽情享乐,而且随着每年活动的增多,“训练所”的学生的发表机会也变多了。这三天没有宵禁,有些人甚至通宵达旦地狂欢。

“我看到了!那两人曾短暂地交谈过,不论怎么看都觉得她们很亲密。嗯,不像不认识的样子,倒像久未碰面的朋友。年纪啊?差不多吧,两人看来都三十岁左右,而且都给人很干练的感觉。她们都留长发,一个是直的,一个是卷的,直发那个很像当红的那个女明星M。我在等花店的人包花时,瞥见她们两人不知在讲什么,因为她们就站在广场中央,一眼就看到了。一开始气氛还算平和,两人客气地打招呼,后来那个卷发女人突然大吼:‘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当时广场的所有人全都看向她们,因为她真的吼得蛮大声的。声音如何?嗯,感觉蛮愤怒的样子,之后情形就变得不太对劲——”忧理比手画脚地喋喋不休,突然却舌头打结似的大叫,“啊!可恶!完全不行!”忧理仰天大叫,像一只焦躁的熊在狭窄的房里来回跺步。

“没这回事,比之前更好了。”躺在床上写英文作业的理濑说。

“不行!不行!我就是觉得不太自然!”忧理咬牙切齿地一屁股坐在床上。

平常看似不拘小节、个性大剌剌的忧理,随着演出的日期愈来愈接近,竟意外地露出神经质、讲求完美的一面。一开始,理濑对紧张焦躁的忧理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尽力安抚,渐渐习惯后,她已找到一个最好的相处之道,那就是放任忧理发牢骚,别太在意。

“我每天听你练习,几乎都快把你的台词背下来了,我本来还很期待正式演出的,这样就不有趣了。”理濑起身坐在床上。

“你放心吧!光听我的台词是没办法掌握整出戏的,剧情还蛮复杂的。”忧理难得装腔作势地说。

理濑深吸口气,“——没错,后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变得一触即发,声音也愈来愈大,根本就已经吵起来了。她们争执的内容出现了好几次‘聪志’这个名字。我想这个男的一定就是她们争吵的导火线,然后,事情就发生了,直发女人突然从包包掏出一把刀子,刺向面前那个女人的腹部——因为太过突然,我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当场傻眼的人应该不只有我,不论是刺人或被刺的一方,全都瞪大了眼,一脸错愕。”

忧理惊愕地张嘴看着理濑,看样子真的被吓到了。

“就是这样啰!”理濑微笑说。

在理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每一天、甚至一天里有好几个小时,忧理就像念咒似的,将台词灌入她的脑中,自然而然地就记起来了。然而,令忧理倍感讶异的,似乎不是理濑能背出台词一事。

“太厉害了,理濑!你很有当演员的潜力呢!真是让人惊奇不断!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快点,你再说一递!”

“可是,我是无意间说出来的,不可能再来一次啦!”理濑大声地说。

“拜托!我知道你会的!求你!”忧理激动地紧抓理濑的肩膀。

“真的没办法。”理濑固执地摇头。

“小气!算了,也许你真的是无意间脱口而出的,不过……那感觉真的很不错。”忧理忘情地在脑海重温理濑方才念台词的感觉,再次喃喃地练习起来。

“我去倒茶了。”理濑叹口气,拿起保温瓶站起来。

忧理真的很喜欢演戏呢——理濑将热水注入保温瓶,羡慕地想着。

一回到房间,忧理的练习似乎已经告一段落,整个人倒在床上。

“忧理,这出戏到底在讲什么?反正我都知道你的台词了,你就告诉我嘛!”理濑将杯子递给忧理,自己也坐在床上。

“也好,我都吵了你这么久,就干脆告诉你吧!简单地说,这是一出很像现代版的的戏,剧名叫作《广场的证词》。”忧理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只印出部分台词,有点旧的剧本,“有两个女子站在镇上的广场说话,其中一人拿刀刺杀另一人,虽然广场上有很多目击者,但每个人的证词都不一样。有人说广场上的两人都是年轻女子,有人则说一人是老婆婆,另一人是中年妇女。另外,有人说两人看来很亲密,也有人说她们只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整出戏几乎都在叙述各目击者的证词,但真相究竟为何——这就是这整出戏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的故事,蛮有趣的。”

“是啊!但我可惨了,得一人分饰三角,四个人得分摊十一个角色。”

“那结局呢?”

“连结局都告诉你就不好玩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最后是以重显广场发生的事划下句点。两位女子登场,让观众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落幕。”

听到后来,不知为何,理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为什么听到剧情梗概会如此不安?然而,她硬是压下心中的骚动。

“很棒的故事,是谁写的?上次那出默剧也很让人感动。是你写的吗?还是‘Rose Bad’合力完成的?”

理濑不经意的提问,令忧理的神情突然变得不太对劲。

“不是啦!我和作者约好,不能说的。”忧理勉强挤出笑容,露出不便回答的表情。

“是我认识的人吗?”

“这个嘛……”

理濑想继续问下去,忧理却只是耸肩,她自然也不好再问了。

“对了,理濑,听说你和那个可爱的转学生感情很好?”忧理突然想到似的窃笑说。

“什么?”话题的突然改变令理濑有些无措。

“我不是说过了,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人家的眼睛。你们的事现在可是最热门的话题。你们很配呀!他这个人似乎还不错。”

“哪有!我们只是偶尔在图书馆聊天而已。”理濑苦笑。看来真的不能大意。自第一次遇见后,她与约翰也不过聊了三、四次,而且还是在图书馆的角落。到底是谁在散播这种谣言?看样子,这里的八卦网络似乎比想象中来得缜密。

“你太天真了。别看大家都很有气质的样子,其实他们都很爱听八卦。理濑,那个像天使的人是不是——呃、他叫什么名字?”

“约翰。”

“约翰,这名字和他蛮相称的,他是不是邀你在五月庆典时常他的舞伴?”

“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知道?”

“果然。因为约翰与宽的交情不错啊!他好像很喜欢你,还明白地对宽说,希望你能当他的舞伴。”

“怎么连这种事都……”理濑叹了口气。这样她根本没有隐私可言。大家表面上都装出很有教养、很有礼貌的样子,私底下却都喜欢道人长短,让人感觉很不好。

“你答应他了吗?”忧理将手绕到后脑勺交叠。

“还不知道。”

“拜托,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我到现在还是跳得乱七八糟的。光湖好严格,那些华尔兹的舞步都快让我精神错乱了。最近就连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在跳舞,但双脚都不听使唤,最后因为跌倒而惊醒。”

“我明白。我曾路过你们练习的地方,看到你们练习的情形。”忧理叹了口气说,“光湖那家伙还真是恐怖,虽然很热心,但你明明就怕得要死,她这样教,就算你想学也学不好吧!总之,这是教练的问题。”

面对怎么教都教不会的笨学生,难怪光湖最近心情不好。

“忧理,你不参加舞会吗?”

“哼!我才不想和那些做作的千金大小姐搅和,光是演戏就够让我头大了,总之我是不会去的。”

“你与黎二一样。对了,黎二与宽有一起跳华尔兹给我们看喔!我吓了一跳,他跳得真的很棒!”

“是吗?黎二他……”忧理的表情先是惊讶,接着又突然陷入沉思,“至少他变得比较开朗了。自从丽子失踪后,他对任何人都浑身带刺。”

理濑脑海里浮现黎二认真地跳华尔兹的身影,接着又想起黎二杀气腾腾、一副快吃了校长的脸,还有,丽子到底在哪儿?

“忧理,丽子是个怎么样的人?一定长得很可爱吧!”理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你很在意?”忧理一针见血地问。

“也不能这么说……”理濑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只是进来后就一直听到她的名字。”

忧理倒没打算继续挖苦下去,“她长得很漂亮,纤细得仿佛一捏就碎,因此,为了掩饰脆弱,她总是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乍见之下,会觉得她是个很冷漠的人。”

“哦……”

“不过,理濑,我希望你别误会,黎二的确喜欢丽子,但不是那种喜欢,要怎么说才好,嗯……”忧理一脸苦恼,思索着该用什么字眼解释。

“不是那种喜欢,那是怎样的喜欢呢?而且,黎二的样子就给人那种感觉,不是吗?”

“是没错,他是打从心底担心她,不过……总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啦!真是的!为什么我得向你解释这种事?你直接问黎二不就得了!”忧理说到最后有点恼羞成怒。

“对不起啦。”理濑先摆出低姿态求和。

“对了!理濑,你的礼服呢?”忧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

虽然这所学校规定尽量别带私人物品进来,但这规定为了舞会多少还是有些弹性。在派对上,便服就是正式服装,反而不能穿制服出席。这应该是喜好华丽派对的校长订出的办法吧!当然女孩子们也都兴高采烈地挑选服装,有人请家里寄来,也有人特地订制或购买。每到这时都会有好几家业者抱着一大堆衣服来学校,就算不买,也可以用借的。

“应该会用借的。反正也没什么机会穿,用买的太浪费了。”理濑淡淡地答。

忧理一脸错愕,“亏你还是个美少女,竟然这么无所谓。礼服当然要用买的啊!置装费就包含在学费里,而且那些厂商都是从东京来的,带来的全是些高级品,更何况,以后如果不穿了,还能转卖出去赚一笔,怎么算都是用买的比较划算!”

“那好麻烦,用借的话,只要让那些厂商帮我选就好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校长可是会评比的。”

“咦?为什么?”

“这是那家伙的兴趣。他肯定很期待你那天如何打扮。”忧理戏谑地笑说。

“这样根本就是把人当洋娃娃了。”理濑也小声笑道。

“理濑,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听到理濑的笑声,忧理突然神情严肃地说,“我很喜欢你,可是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有时傻傻的,有时却又很敏锐,好像什么事都不在意,却又对一些事很敏感,而且似乎连你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好像有很复杂的双重性格。或许,你比我还适合演戏。”

“我?不会吧!”

理濑笑着,忧理却仍一脸认真,没多久便露出笑容,站了起来。

“好了,该睡觉了!我明天一早还得去排练呢!”

忧理拿起牙刷与漱口杯走出去,她一带上房门,方才那股不好的预感再度浮上理濑心中。

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听到剧情梗概时的焦虑,还有忧理刚才说的双重性格——我有双重性格。

理濑一直注视着关上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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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即取材自此。</a>

正文 第七章

<er top">01 礼物</h3>

五月庆典的三天前,理濑被叫至办公室领取一个大盒子。

“这是校长给你的。”年轻职员简扼地说,将盒子递给理濑。

理濑惊讶地接过绑着粉红色缎带的盒子,抱着它回到宿舍。

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美丽的珍珠色洋装,黑色绒面缎带、黑色鞣质皮鞋、珍珠项链,以及水蓝色蔷薇胸花,居然还有一双丝袜。

理濑一脸错愕,最后发现盒底有一封大理石花纹的信封。

<small>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不必还我,穿戴它们出席舞会吧!祝你玩得愉快。</small>

是校长的笔迹。

虽然看到礼物的瞬间真的很高兴,但这些东西很明显都是非常昂贵的高级品,尤其是那一串珍珠项链,应该是真品。理濑很烦恼,虽然校长这么说,但这么昂贵的东西不还好吗?

正当理濑出神地凝视项链时,忧理回来了。

“哇啊!这是校长送你的?连你穿几号鞋都查到了?果然是个色老头。天哪!居然连丝袜也有准备,真是太周到了,一般只有女人才会这么细心吧!”忧理佩服地查看这些礼物,“虽然很不甘心,但那老头确实眼光一流,每样东西都很适合你。既然他说不用还,你就大方地收下吧!反正他有的是钱。真好!我也想穿上漂亮的礼服,干脆去买一件好了。”

“忧理,你也出席舞会嘛!和我一起跳华尔兹。”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一直被你踩呢!对了,有进步吗?”

理濑无力地摇头。

“我就知道,你应该没什么跳社交舞的天分。”忧理窃笑道,“放心,天使约翰对你很着迷,被你踩到或许会很高兴,搞不好连另一只脚也会伸出来让你踩。”

“拜托!别把他说得跟耶稣一样。”

“好啦!我决定了,演完戏后再去舞会。理濑,我们一起玩个够吧!”

忧理的舞台剧在最后一天。舞会从最后一天的下午开始,期间舞台剧刚好上演,还有可以尽情吃喝的派对。

五月庆典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校园处处都以花为装饰,平时冷清的凉亭桌子也铺上颜色鲜艳的桌巾,就连平常看不出来有什么喜怒哀乐的学生们也变得活泼许多,空气里弥漫一股热闹的气氛。另一方面,要回家的学生们也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陆续离校,临行前的简短告别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那些不参加舞会的学生都去哪里了?”理濑问,同时心不甘情不愿地试穿洋装。

“哇!好适合你——他们各有安排,有人干脆窝在宿舍,也有径自去练习的‘训练所’一族,至于圣与黎二,他们八成会去温室,而且一定又会带酒去小酌一番。反正教职员一定会买些酒放着。”

“原来如此。”

“对了,理濑,我听到不太好的传言。”忧理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的约翰好像很受高年级学姐的欢迎,所以她们很嫉妒你。”

“他不是‘我的’约翰。”理濑苦笑,“为什么要嫉妒我?”

“好像有几个学姐邀约翰一起出席舞会,结果那个笨蛋要拒绝也不会拒绝得高明点,竟然很高兴地对她们说:‘我已经和理濑约好了。’更糟的是,那些人都是校长的亲卫队。她们本来就想找约翰加入亲卫队,而你因为与我、黎二走得近,早就被她们视为反校长派的人,如今反校长派的人得到约翰,当然让她们气个半死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该怎么办?”心中的阴郁不安迅速扩大,理濑慢吞吞地脱下洋装。

“沉着点,别和那些人起冲突。问题在于那个天真的约翰,他或许是你的瘟神。”忧理交抱双臂,鼓励地大声说。

“感觉真不好,我还是不要参加好了。”

“你可以趁她们缠住约翰时,赶快逃离会场。啊!还有一个更好的挡箭牌。只要紧跟着校长就行了,谅她们不敢出手整人。”

“真是麻烦。”

“你不也见识过她们的恶形恶状?看她们怎么对我的就知道。算了,别太在意。啊!但你千万别说那件洋装是校长送的,让她们知道的话,等于是火上加油。”

理濑叹气,将洋装挂好。

<er h3">02 庆典开始</h3>

庆典的第一天下雨。

然而,一踏进校内,却到处都是音乐声与边吃茶点边谈笑的爽朗笑声。由文化部主办的西洋棋与桥牌等竞赛正进行中,还有英语舞台剧、现代舞等表演活动。

理濑从忧理的彩排中离开,一个人独自逛校园。

俊市与薰在室内练习场担任网球教练,理濑去找他们打球。平常没机会看他们练习,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着实令理濑惊讶不已,以致她后来离开时,脚步还有点踉跄。

餐厅的桌椅全移到墙边,改采站着取用的自助式用餐。一到傍晚,学生都回到这里,气氛非常热闹。可能是大家都穿便服的关系,感觉比较亲切,其中也有迫不及待地穿上礼服亮相的女孩,而换上便服的高年级学生就像大人似的十分显眼。行政人员早已大口啊起啤酒或红酒,其中也有偷偷与他们混在一起当起酒友的学生。

即使天已黑,山丘仍笼罩在热闹的气氛中。理濑与班上的女同学一直聊到很晚才回宿舍,钻进被窝时,声音已略微沙哑,而忧理早已熟睡,大概是为了保持体力到最后一天吧!

翌日,天空多云。理濑第二天已经很习惯这种庆典特有的热闹感觉。

上午是电影放映会,下午则是学生的音乐会,每个人的演出水准都令人惊艳。约翰与宽表演钢琴联弹,合奏约翰创作的曲子。约翰一出场,会场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可见他有多受欢迎,然而,这却令理濑苦恼不已。

这其中也有忧理说的那些人吗?

理濑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四处张望。

傍晚,理濑与结束最后一次彩排的忧理会合后,两个女孩便兴奋地聊个不停。每个人都兴致高昂,连忧理也变得比平常多话,但她为了隔天的演出,还是得早点回宿舍休息,于是理濑也跟着回去。

“忧理,你会紧张吗?”理濑钻进被窝时,悄声问。

“有一点,我会努力的。”忧理望着天花板。

“加油。”

“嗯,你也是。”

“我也是?”

“对我们而言,明天是超级战斗日呀!”

“说得也是,我也得战斗才行。”

理濑关掉灯。

<er h3">03 最后一天的早晨</h3>

早上醒来,忧理刚好慢跑回来。

窗外是蔚蓝的晴空。

“哇!我第一次看到!湿地居然放晴了。”

“好久没看到晴朗的天空了。”

理濑用毛巾擦着脸,走到敞开的窗边,忧理也凑上前窥看。

原本给人阴郁印象的湿地完全变了个样,充满生气活力,露出明亮的浅绿色,和煦暖风朝气蓬勃地吹过晴空。

“真美。”

“好!加油!”忧理握拳提振精神。

“我很期待你的演出。”

“包在我身上!”

目送忧理去彩排后,理濑开始准备舞会的事。走廊各处传来少女们的喧闹声。等不及盛装赴宴的女孩们正互夸彼此的服装。

“果然是女孩子。”语毕,理濑想起自己也是女孩子,不禁苦笑。

为什么我会这么排斥打扮?明明同龄的女孩都热衷于装扮自己,难道我是自我意识过剩?

理濑从小就很讨厌缀有蕾丝与缎带的衣服,也许是因为这类衣服总被人贴上“可爱女孩”的标签,当然,她也很抗拒在头上扎蝴蝶结。但大人一看到理濑,必定都会挑她最讨厌的这类衣服,她一说不喜欢,每个人便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且,刻意穿这样让别人认为自己很可爱,也让理濑觉得很心虚,浑身不对劲。

小理濑知道自己长得很可爱,她有自信不用特别打扮,大家还是会这么称赞她,所以才穿得比较男孩子气,总是一身裤子与素色衣服的打扮。好像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有个女孩对这样的理濑大声说,她块头那么大,实在很碍眼。

那时的理濑受到双重打击。一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给人这种印象,二是察觉自己内心深处确实有这种想法。

将水蓝色蔷薇胸花别在领口,看着镜中完美的“女孩”,理濑莫名地感到忧郁。

约翰看到她这身打扮一定很高兴吧!在约翰眼中,自己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孩,但他从没发觉,这种事有时会刺伤她,或是让她感到空虚。因此,约翰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憎恨约翰看自己的眼神。

全部都弄好后,理濑也没心情待在房里看书,她想去买些东西,顺便先填肚子。但一走出房间,大家便全围了上来,纷纷赞美,理濑配合地装出对她们的衣服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她其实对流行时尚根本不感兴趣,但她明白大家肯定不相信,为了避免麻烦,只好做做样子。

一走到室外,脸颊便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已经好久没这种感觉了,心情总算轻松不少。盛装打扮的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各自兴奋聊天,提早来接女伴的少年们也慎重装扮过,一身西装、领带,站着交谈。

将这股喧闹的气氛抛在身后,理濑悄悄地迅速远离。

突然,理濑看到在远处走着的黎二。他要去温室吗?看他一身牛仔裤与毛衣,腋下还夹着一本书,完全无视周遭的喧闹气氛,仍是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黎二!”理濑不由得出声大喊。

黎二惊讶地看过来。看他那错愕的表情,理濑发觉黎二认不出自己。

“你要去温室吗?”

等理濑走近,黎二才认出她来,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迷惑,随即恢复平时那种讽刺的神情。

“因为那里比较安静。每个人都心浮气躁的,连在宿舍与图书馆都不得安宁——我被你吓了一大跳,突然有一个白衣女子走过来,害我以为是那个世界的人要来接我了。”

“你讲话真毒。你今天也会一直待在温室吗?”

“可能吧!”

“一起去看忧理演戏吧!她很认真练习,一定也很希望黎二去捧场。那是一出推理剧,很有趣喔!而且忧理还一人分饰三角。”理濑热情地邀请黎二。

“我再考虑看看。”黎二不冷不热地答。

远处传来呼喊理濑的声音。

“四点开演,你一定要来!我们约好了!”理濑再三叮嘱后,随即迅速跑开。

一个水蓝色的东西掉在地上。

“咦?喂——”黎二出声想叫住理濑,但她已与在路上遇到的少女们聊了起来。他默默注视理濑的背影,轻轻拾起落在脚边的胸花。

<er h3">04 开幕</h3>

理濑买了三明治回到房间时,才发现胸花不翼而飞。她慌忙沿路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理濑吃着三明治,拼命回想胸花到底掉在哪里。要是校长问起该怎么办?东西戴在身上还不到一小时,她就搞丢了。理濑心情郁闷地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到舞会时间。

“理濑,约翰来接你了!”

不知是谁的叫声。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理濑一到玄关,随即见到穿着各色服装的少年少女们热闹地喧嚷,四周被迥异于平时的缤纷色彩层层包围。

约翰被一群女孩围在中间,笑容满面地与她们闲聊。真是佩服他那与生俱来的魅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周遭的空气就会立刻变得很活泼。

理濑怯怯走上前,约翰立刻看过来,绽放一贯的灿烂笑容。然而,围在约翰身侧的女孩们却露出嫉妒的神色,令理濑不禁打了个冷颤,脑中响起忧理的声音:“他或许是你的瘟神。”

约翰迅速走近。他一身深蓝色细纹西装,搭配柠檬黄衬衫与绿色领带,整个人俊美无畴,令人忍不住看得入迷。

“这套白色礼服与你的乌黑秀发真的很合适!”

一如预料,约翰的心情很好,赞美的同时也体贴地牵着自己走向会场。理濑不可思议地注视约翰。

难不成,这个人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么得天独厚?他不明白自己长得有多俊美吗?是太天真烂漫?还是——在盘算什么?

这么一想,理濑不禁对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警戒心惊讶不已。

我在怀疑什么?自从来到这里,总觉得心中充满一堆疑问,是因为这个环境的关系吗?

礼堂前的广场聚集了许多盛装打扮的学生,好不热闹。不一会儿,礼堂内传来管弦乐团的调音声,广场的喧闹逐渐沉寂。

“太棒了!是现场演奏!这学校果然大手笔!”

约翰兴奋地大叫,理濑却不自觉感到害怕。

广场安静下来后,华尔兹的旋律静静地流泻而出,大门同时敞开,学生们仿佛被乐声吸引似的鱼贯入内。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这个管弦乐团真的很有职业水准。只为了两个小时的活动,竟然请来一整个乐团伴奏,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真是奢侈的享受!”随着队伍徐徐前进,同时聆听乐声的约翰兴奋得双颊泛红。

“约翰,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相形之下,理濑却为别的事而忐忑不安。

“嗯?什么?”约翰将耳朵凑近理濑嘴边。

“我跳得很烂。”

听到这怯懦的声音,约翰顿时愣住,随即却愉快地笑了出来。

“别担心,其实我也跳得不怎么样。这所学校的作风真的很特别,竟然要全校学生一起跳华尔兹。放心吧!这么多人一起跳,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真的,你只要面带笑容地跟着我转圈圈就好了。”语毕,约翰很自然地执起理濑的手,“好了,我们也来转圈圈吧!”

在明亮的照明灯下,缤纷的色彩有如万花筒般不停旋转。

进入礼堂的一瞬间,仿佛便迷失在某个不知名的国度。

在体内响起的音符与众人踩踏舞步的声音,有如心跳般撼动全身。

不可思议的国度,既封闭又优渥的环境——校长的话言犹在耳。

转圈圈这个动作令人头昏眼花,理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

什么叫跳得不怎么样,根本只是谦逊之词。约翰大方地领着理濑,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理濑惊讶地发现,原来被高手带舞的感觉这么美妙,没想到跳舞会变得这么简单,连原本不听使唤的双脚也能轻松地踩着舞步,身体轻盈得有如羽毛。虽然这么说对光湖很不好意思,但问题确实是出在教练身上,她的指导方式只会让人对华尔兹心生畏惧。

一曲结束,掌声四起。最初的紧张感不再,宽阔的礼堂里人声鼎沸。

“你其实跳得不错嘛!”约翰露出促狭的微笑说。

“约翰,你骗人。你根本就很厉害,看你跳得那么轻松!”

“我没骗你,这种程度只是普通啊!”

下一首曲子响起,缤纷色彩再度旋转。空气中弥漫一股轻松的气氛,理濑发现自己已能乐在其中。

“对了,约翰。”已不再紧张的理濑,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什么?”

“这所学校……很奇怪吧?”

“嗯,很奇怪。”约翰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直直盯着理濑,语气很平静。

理濑觉得意外,她本以为约翰只专注在作曲上,不会在意周遭事物。

“这是一所为了特殊目的而建造的特殊学校。”

“特殊目的?也就是说,是为了‘坟场’或‘训练所’的学生而建的吗?”

“嗯?啊!是啊,也可以这么说。”约翰没再说下去。

“还有其他目的吗?”理濑偷觑约翰的脸。

“这里有很多诡异的事,不是吗?譬如,办这场盛大活动的庞大资金从何而来?虽然我们的学费与学校得到的捐款都有相当数字,但仍有疑点存在。”约翰的语气平淡,与平常的他不太一样。

“还有呢?”

“学生的进出人数多得不太寻常。”约翰爽快地答。

“你知道?”理濑吓了一跳。

“当然。”约翰微笑,“在这封闭的环境待久了,人家都变得很爱听八卦。听说你的朋友对同侪失踪的事表现得很冷漠,不过,我却认为他们很可能是故意装作漠不关心,刻意让别人产生这种印象。”

理濑愈来愈惊讶,没想到约翰居然连忧理与黎二的做法都知道。

约翰的清明双眼环视周遭正愉快跳舞的学生们。

“我刚到这里时,就觉得大家的心里似乎在恐惧什么。”

“恐惧?”

“嗯,总觉得他们拼命不去在意心中的恐惧。”

“约翰,你好像变了一个人。”理濑看约翰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所学校不像外表看起来的样子,内部其实到处都是高科技产品。你的朋友讲话应该更小心点,在我看来,这里处处隔墙有耳。”约翰轻笑。

理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学校窃听学生的一举一动?

“不会吧?”

“就是这样啰!”约翰微微耸肩说,“这里不是发生了好几次火灾吗?或许校方就是借这几次机会在校内做了些手脚,不过,反过来说,也有可能是为了做这些手脚才引起火灾。”

“那你连二月的访客也……”理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随即低下头。

“嗯,知道了。”约翰颔首,“虽然是个无聊的传说,但我总觉得它别有含意,但不是理濑在意的那样。”

“别有含意?”

“嗯,但我目前还不清楚。”

两人陷入沉默,暂时放任身体随旋律与舞步摆动。

理濑的脑袋陷入一团混乱。眼前的少年似乎变成了一头豹子,她发觉自己刚才对他产生戒备是正确的。一想到有如天使的约翰只是演出来的,理濑不免对相信他是个天真少年的自己感到羞耻。真正的约翰并非如他外表所见,而是个非常聪颖,能掌握对方所有心思的人。理濑渐渐感到害怕,难不成,从两人认识至今,他早已看穿自己的所有想法?

约翰为什么要接近我?难道图书馆的碰撞是他故意的?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眼前的少年完全变了个人。她感到他的手劲变强。

第二首曲子结束,掌声再度响起。学生们开始各自移动,也有人走到墙边休息。接下来约莫两小时的舞会中,陆陆续续有许多对学生加入或离开舞池。

“如何?要休息一下吗?”

约翰观察理濑的表情,她轻轻点头。

“理濑,你果然与我想的一样,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不过,请你相信,我会约你真的只是为了与你多聊聊。你等一下,我去拿点喝的,很快回来。”说先,约翰便迅速走向身后那排围满人的桌子。

被看穿了。

理濑再次受到打击,竟然连最后这一、两分钟怀疑他的事也被识破。

“理濑,你跳得很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心慌的理濑惊讶地回头。她后而站了一位身穿淡灰色西装的高大男子,一头长发往后扎起,露出精悍的眼神。

理濑愣了一下,终于发现这名“男子”原来是校长。

“唉呀!她怎么傻愣愣的?”

“该不会是被校长迷住了吧?”

周遭突然冒出女孩们充满恶意的笑声。校长后面跟了四、五名少女,每个人都既成熟又美丽,看向理濑的眼神却充满嫌恶。理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亲卫队吧!不过,比起这些,看到“男”校长的惊讶其实胜过了一切。

“喜欢吗?”

校长微笑地俯视理濑。理濑不自觉地打量起校长,那声音、眼神,还有姿态,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男子,真令人难以置信。

“啊、嗯,我很喜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的很谢谢您。”理濑语无伦次地低头行礼。

“哎呀!别这么客气。我对自己的眼光可是很有自信的。”

听到校长这句话,理濑心想,完了。

她看到校长后面那群亲卫队如电流般的眼神便明白,校长亲自挑选衣服送她的事曝光了。理濑在心中暗暗皱眉,自我安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情况下总得向校长道谢才行呀!然而,这点小小的安慰却在抬头看到那些亲卫队时,彻底瓦解。她们依旧露骨地以充满敌意的眼神斜睨理濑。

“理濑,喝柳澄汁好吗?”

就在此时,约翰回来了。理濑更加畏缩,她的精神实在受不了再多的刺激,只能尽量移到看不见她们表情的位置。

“原来理濑的舞伴是约翰,约翰也很出色呢!”校长颇觉有趣地说。

“哇!校长,你好帅!”约翰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校长,发自内心地赞美。

亲卫队那些人随即扬起娇媚笑声。理濑不禁在心底抱怨,差别真大。

“呃,其实我还不太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校长,但两个都很好看。”约翰羞赧地搔头说。

“两种打扮我都喜欢,因为两个都是我。”校长大方地笑答。

理濑内心暗暗惊叹,约翰又变回平常那个纯真的天使了。相较之下,跳舞时交谈的约翰简直就像另一个人。

“真好喝。理濑,要再跳一会儿吗?”约翰与校长和那些亲卫队寒暄过后,一口气喝光手上的饮料,笑着问理濑。

“嗯。”理濑解脱似的点了点头。

“理濑,能不能也与我跳一首呢?”

一听到校长这么说,亲卫队霎时纷纷出声,企图阻止校长。

“校长,先和人家跳嘛!”

“我们等了好久!”

理濑见状,慌忙离去。

“理濑,你还真能忍。那些家伙都一副恨不得把你吃掉的样子。”约翰将空杯放在一旁桌上,一脸厌烦地低声说。

“你看出来了?”理濑一脸倦色地问。

“太明显了。那些人死黏着校长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我最讨厌搞小团体的女人。”

约翰轻蔑地回头瞥了一眼。他那打从心底显露的不层,令理濑第三次打了个冷颤。

“话说回来,我真不懂校长在想什么,只有他,我完全看不透。”约翰以指抵唇深思。

理濑内心反刍着约翰那句“只有校长”,这是表示,他能看穿校长以外的所有人心思吗?

<er h3">05 树林中的人影</h3>

黎二瞄了一眼手表,“我去一下图书馆。”

“嗯。”

圣从早上就一直在纸上不知道在计算什么,所以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他常会像这样集中精神好几个小时,只有这时的他才会给人“他是天才少年”的真实感。

这家伙该不会连我离开了都没发现吧?

黎二无奈地瞥了一眼正伏案专心计算的圣,来到通往温室外面的那道螺旋梯。

好久没放晴了,温室变得十分暖和,让人直想脱掉毛衣打个小盹,但一出隧道,天气还是偏冷。拿出毛衣往头部套下,衬衫口袋却突然发出沙沙声。

黎二从中拿出一朵水蓝色胸花。

要拿去还她吗?搞不好她正在找这个,不过舞会也快结束了。和她跳舞一定很累,依她那笨拙到不行的舞步,搞不好还会扭伤脚。

黎二曾在图书馆看到理濑与约翰在一起,两人看起来就像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是一对抢眼的组合。黎二对约翰的印象,简单说就是有如人偶的少爷。其实,约翰刚转来时,黎二曾听过有关他出身的传闻,而且很令人难以置信,但那谣言一下子就没了,可能是有人因嫉妒而随意捏造的吧!

黎二走在人烟稀少的林中小径。

树林里好像有什么正闪着光。

黎二停下凝神细看。

咦?好像有谁在那里?

黎二加快脚步。

错不了,树林里行人正在移动。会是谁?五月庆典还在进行中,会是没去参加的人吗?但又为什么在邢种地方溜达?黎二安静地保持一定距离尾随对方。那家伙确实穿着学校的制服,问题是,这段期间大家明明都穿便服啊!

黎二集中全副心神,专注地盯着那个娇小的身影,仿佛狩猎中的野兽,紧跟在猎物后面。

<er h3">06 意外人物</h3>

礼堂里挤满人,空气混浊。再几首曲子后,舞会便结束,忧理的舞台剧即将登场。

理濑一走出礼堂,便到围绕礼堂的树林旁边做了几个深呼吸。

许久未见的晴空也渐渐被夕阳余晖笼罩。

脚好痛,应该是因为跳太多舞吧,双脚变得很僵硬,明天肯定更痛。不过,另一股疲劳感则不是因为跳舞,而是由各种紧张的情绪造成的。

约翰的人缘很好,走到哪都有人对他打招呼,大家果然都将他视为“天使般的少年”。理濑心想,舞伴的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了,便悄悄离开被女孩包围的约翰身边。

不过,才离开没多久,身后使传来嘲弄的声音。

“装得一副老实样,还真是有一套!”

“听说那身衣服好像是向校长硬要来的。”

“一般人不会这么厚脸皮吧?虽然念这里很花钱,但还不至于连件衣服都买不起才对。”

“可能比较喜欢人家送吧!”

“还挺有自信的嘛!”

理濑发现自己全身僵硬。身后的亲卫队喋喋不休,似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不能回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约翰的运气真不好,才刚转来不久就这样。”

“真可怜。”

“果然是二月入学的魔女。”

理濑拼命忍住全身的哆嗦,脑中不断响起忧理的声音——别和那些人起冲突。

“唉呀!还故意装不知道呢!”

“真是太厉害了,被说成这样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后面的声音愈来愈大,踩在草地上的沙沙脚步声走近。

“喂!就是在说你!”

声音就在自己后面,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嚓地断了。

一回头,随即有个冰凉的东西泼得自己满脸都是。

理濑愣住。

一片欢呼声响起。

冰凉的东西渗入胸前,并从下巴与裙摆啪嗒啪嗒地滴落。

“有种就再向校长讨衣服嘛!”

少女们发出尖锐的笑声跑远。

理濑脸色惨白,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缓缓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被可乐泼得满身都是。茶色水渍在纯白洋装上慢慢扩散。

这个突如其来的屈辱与打击令理濑一时之间无法动作,她实在不敢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某种熔岩似的红色物体在脑中狂乱地翻滚狂窜。

不停发抖的身体好不容易可以动了,理濑随即使尽全力跑到礼堂后面的饮水机旁,流着懊恼的泪水,胡乱地将清水泼到洋装上搓洗。水的冰凉随着夕暮的降临,缓缓渗进内心,却仍无法减缓急促的心跳,不甘心的泪水流个不停。

也许是因为衣服质料有防水性,可乐的痕渍竟意外地全数洗净,但整件洋装也无可避免地弄湿了。

礼堂内响起椅子挪动的声音。舞会结束,现在正准备舞台剧的演出。

理濑愣愣地听着这声音,双脚没有移动分毫,身体也渐渐变冷。继续这样站在这里,她肯定会感冒,但她就是无法跨出一步。

无所谓了,感冒就感冒吧!发烧也没关系,反正我是魔女——理濑自暴自弃地想着,抹去流下的泪水,一抬头,突然有个东西闯进她的视野,让她吓了一跳。

树林中有人!

理濑反射性地藏身在一旁的草丛后面。

是那个少年!

她没记错,是那个在图书馆见过的黑发少年。他穿着制服,正从林子里走来,而且仍旧是面无表情、脸色苍白。

没一会儿,理濑发现有人跟在少年后面。

是黎二。

理濑探身一看,立刻被黎二的诡异神情吓到。他也是脸色苍白,神情中混杂了惊讶与疑惑。

发生了什么事?

“丽子!”黎二突然大喊。

理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黎二刚才大叫什么?

走在前面的少年没有回头,但黎二明明是在喊他呀!

“等等我,丽子!”黎二又喊。

理濑咽了一口口水,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少年——那是丽子?

礼堂的钟声响起,偌大的声音宣告离舞台剧开演只剩五分钟。

<er h3">07 舞台上</h3>

那两人往礼堂的方向消失了。

理濑慌忙奔向礼堂入口,舞台剧好像已经开演了,里面一片静寂。她忘了一身湿黏的不快感,悄悄走进挂上黑色帷幕的入口。

礼堂里挤满了人,十分暖和。里面聚集了相当多观众,目测约有三百人左右。

设计简单的舞台上是一身白色大衣的忧理,以及身穿运劲服的男子。站在辨台上的忧理浑身散发优雅气息,认这的神情倏地映入理濑眼帘。

忧理十分沉稳,看样子应该没问题。

理濑松了口气,悄悄地环视四周观众。

他们在哪里?明明看到他们走进来了。理濑转头四处张望,突然发现也站在后方注视观众的黎二。即使离得很远,仍能看到他努力搜寻的眼神,看样子,他也跟丢了那少年。

那就是丽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理濑紧盯黎二的侧脸,想起他刚才的话。黎二确实是在叫那个少年,但不论怎么看,那都是男孩子——

此时,理濑的手突然被握住,她冷不防地悄声尖叫。

“怎么了?怎么站在这里?”

一个低沉冷静的嗓音在理濑头上响起,校长就站在她后面。

理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人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算再怎么专注在黎二身上,她怎么可能连这么高大的人靠近自己都没发现。

男装打扮的校长所散发的强烈存在感深深地震慑了理濑。她想起之前让校长帮她穿外套的情景,没错,站在这里的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成熟男子,但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变装就算了,居然连周遭气氛也能改变。

“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光线昏暗。校长仍发现理濑那身湿洋装。

理濑反射性地想转身背对校长,但校长不肯放开她的手,反而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为了逃离校长逼问的眼神,理濑神情僵硬,沉默地别过脸。然而,校长却立刻察觉一切,稍稍松手,露出苦笑。

“那些孩子可真是让人伤脑筋。”校长叹了口气,松开手,脱下上衣想帮理濑穿上,理濑却激动地挥手抗拒。校长蹙眉道,“会感冒的。”

“不行,如果被看到我穿着校长的上衣,我……”理濑想起方才的屈辱,不禁哽咽,慌忙转移话题,“我没事,等一下就会干了,但丽子她——”

“什么?”

校长眼中绽放的锐利眼神令理濑感到畏怯。

“我看到黎二追她到这里。请问,丽子是男的吗?”

虽然这是个蠢问题,但校长并没有笑。认出站在里面的黎二,确认一切状况后,校长看着理濑,神情僵硬地说:“丽子是女的,但她从小被当成男孩抚养长大,我想,她也认为自己是男的。”

理濑哑然,一时无法理解校长的意思……原来如此。原来她是因为这样才做那身打扮。

“所以她才会穿男生制服吗?我看过她好几次,她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所以,丽子果然还活着啰!”

“就像你看到的,丽子因为成长环境特殊,精神状况不太稳定,而且愈来愈糟。虽然将她隔离起来治疗,但有时她仍会溜出来在校内乱逛。”校长站在理濑旁边,像先前那样低声道。

“那么,那个降灵会呢?”

“本来应该什么也不会出现,但我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

听到校长如此冷淡的叙述口吻,理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就像圣说的,校长只是在大家面前演戏,这样的话,那究竟是什么?理濑想起天花板上的黑影,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校长悄悄走向黎二,凑在他耳边说了些话。黎二惊讶地看向校长,也对他说了些什么,并指着观众席的方向,可能是说丽子混进里面不见了。不久,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待命似的站在后面暗处,欣赏戏剧演出的同时,也在监视观众席的状况。

理濑则站在原地,心中仍有些许紧张,随眼前剧情的展开,慢慢被拉进舞台上的世界里。

她记得这出戏叫做《广场的证词》。

两名女子站在广场中心谈话,其中一人突然刺杀另一人。整出戏便是同在广场上的几位目击者之证词。

“没错,我看到了。一开始是高个子的长发女人叫住那个短发的女人。嗯,两个人看起来互相认识,而且很亲密,被叫住的短发女人还很高兴地向对方打招呼,感觉就像很久没见的朋友。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儿,但这时情况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两人的表情都变得很可怕,突然有一个人大吼:‘真是太过分了!’周围的人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们,两人立刻沉默,然后,说时迟那时快,没想到长发女人竟然从包包里出一把刀,迅速刺向短发女人的腹部,当时真的很突然。”

“嗯,我有看到。有两个女人,都有点年纪了,一个看起来为生活所苦,另一个看起来比较富裕。神情憔悴的女人捡起另一个女人掉的东西,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立刻出声叫住对方。有钱的女人看到憔悴的女人捡到自己的东西,不太高兴地伸出手,要她赶快递过来,但憔悴的女人拒绝归还,不悦地猛摇头。气氛开始变得有点诡异,两人似乎在谈什么,渐渐地,有钱女人的神情显得很焦躁,态度也愈来愈激动,接着就从包包里掏出刀子,冷不防地刺向对方。”

“是啊!我可是亲眼目睹。那两人好像是姐妹,我确实听到其中一个喊另一个‘姐姐’,虽然是不同类型的,但都畏得很漂亮。两人是一起来的,似乎在等谁,看她们那种心神不宁的样子,八成是在等男人。我想起来了,她们的对话常出现一个男人的名字,大概是与那男的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目击者个个自信满满地说明事情经过,但每个人的证词都不同,结果竟各自成了另一段故事。在他们的叙述中,两名女子拥有各种人生:爱上同一个男子的勾心斗角;满足自己境遇的女子与不满自己境遇的女子之间的诸多争执;被过去牵绊、停滞不前的两个人。目击者的叙述其实都是自己人生的投影。

每个人都演得很好,台词更是逼真写实,就连嗜读小说的理濑也觉得剧本写得相当好。

作者究竟是谁?脑海里浮现前几天问忧理时,她那吃惊的神情。

将众人不知不觉地吸引住的舞台,终于要迎向最高潮。

目击者的叙述结束,时间回溯,回到案发当时还原真相。

灯光转暗,舞台上有一女子背对观众伫立,穿着白色雨衣的忧理走出,出声招呼。

“咦?美奈子?你不是美奈子吗?”

女子一动也不动。

“是我,千鹤!”

忧理走向女子,却突然惊讶地停下脚步,一脸不可置信,张口结舌地往后退。

忧理的样子很奇怪,理濑目不转睛地注视忧理,那样子……应该不是演出来的。

观众席出现骚动,大家都察觉舞台上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忧理愣愣地站在原地,蠕动的双唇在说:“不会吧……”

背对众人的女子穿着米色外套,低头站着。原本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突然转了过来。

那是丽子。她眼神空虚地看向忧理。米色外套下的手握了一把沾满血的刀子,鲜血溅满她身上的制服衬衫。她的眼神空洞,毫无血色的秀丽面容上也布满点点血渍。

“丽子!”

忧理大叫的同时,观众席也发出惨叫,学生们纷纷站起。

“丽子,你到底……”

忧理才刚开口,丽子便高举刀子对着忧理,观众席处处响起尖叫与悲鸣。

“忧理!”

理濑一脸铁青地奔向舞台,学生们则是飞快地往外冲。黎二与校长也赶紧冲向舞台,舞台灯光倏地消失,陷入混乱的礼堂响起刺耳的尖叫。

“忧理!”

理濑大叫,一心想靠近舞台,往外冲的学生形成一道夹杂惨叫与怒吼、色彩缤纷的人潮,理濑则是其中被推挤的逆流。半掩的礼堂大门被这股人潮砰地撞开,学生们连滚带爬地被挤出去,一有人跌倒,后面的人就会跟着被绊倒,整个场面陷入一片空前混乱,理濑则在其中拼命地喊着忧理。

“理濑!危险!”

手腕不知被谁抓住,硬是被拉往外面,一回头,便见约翰铁青着脸。

“理濑,我到处找你,你跑哪去了?”

“忧理、忧理她……”理濑反拉住约翰的手。

“放心,交给校长处理吧!他稍后会向大家说明的。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走吧!”约翰口气沉稳,带理濑远离这群陷入恐慌的学生。

“这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约翰困惑地抬头仰望礼堂,围绕礼堂的林木枝桠在昏暗的天际诡异摇晃。

<er h3">08 欢宴过后</h3>

时间已过九点。

若照往例,五月庆典的最后一夜,餐厅里肯定挤满情绪依旧高昂的学生们,如今,情景依旧,兴奋之情却全被惶惶不安的嘈杂声取代。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每个人的脑海里都还烙着舞台上的少女(不,是少年吧?)握住沾满血的刀子的鲜明印象。

校长与学校职员并排站在正在用餐的学生面前。校长整了整衣装,仍不改其强势,开门见山地向众人说明。

“丽子因为精神状况不佳,校方特地将她安置在校内另一处接受隔离治疗,没想到她却逃出来并引起这场骚动。丽子目前已服药休息,今后对她的看管将更谨慎,甚至有可能将她送至校外就医。此外,被她刺伤脚的学生伤口不深,口前已无大碍,心情也已平复。这起事件还不至于麻烦警方处理,因此校方不打算报警。另一方面,管理人员虽然意外会发生这种事,但也有接受责难、承担责任的心理准备,并向各位致上最深的歉意,今后定会力求改善。如果有人觉得不安而想转学,校方将协助办理相关手续。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人提问,应该说,没有人敢反驳义正辞严的校长。虽然口头上说尊重大家的意愿,理濑却深刻体认到,想离开这里真的很难。其他学生似乎也是这么想,大家肯定都知道要离开这里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早已觉悟除了继续待在这里,自己其实无处可去。

“那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尽情享受九月庆典的最后一夜!”校长抛下这句铿锵行力的话后,随即离开。

校长的身影一消失,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大家确实都因为校长的事件结束宣言而松了口气,餐厅顿时淹没在一片嘈杂轻松的气氛中。杯子碰撞声与欢笑声纷纷响起,解放后的骚动逐渐高涨。然而,其中只有忧理与理濑愣愣地坐在餐厅一角。

忧理一身紫红色的削肩连身洋装,显得时髦美丽,但她脸上毫无生气,没了平时的光彩。理濑拿了些点心递给她,但两人其实都没什么食欲。理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是静静陪在忧理身旁。

约翰走近她们,分别递给她们一个杯子。

理濑没多想地接过,才发现杯子里似乎是葡萄酒,飘出一股酒香。

“谢谢,这应该不是葡萄醋吧!”忧理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约翰笑了笑,转身去拿自己的杯子。

“他人还不错嘛!”忧理低声对理濑说。

“什么嘛!你明明说他是瘟神。不过,我今天这的遇上很糟的事。”

理濑说出被亲卫队泼可乐的事,忧理立即面露愠色,就像平时的她一样,怒气全写在脸上。

“真是一群惹人厌的家伙!长得丑不闪远点就算了,竟然还嫉妒别人!”

“算了啦!事情都过去了,我的衣服也干了。”理濑慌忙安抚,并与忧理和回来的约翰一起干杯。啜了一口酒入喉,疲惫感顿时席卷而来。

“约翰,请别将理濑逼到窘境,校长的那些跟屁虫可都是些人格扭曲的家伙。”忧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斜睨约翰。

“她们一直想拉拢我加入,但我敬谢不敏,基本上,只要是男的都会选择理濑。对她们那种人,用暗示的根本行不通,得明白拒绝才行。”约翰悄皮地做了个鬼脸,耸耸肩说。

“啧啧!真是意外的发言,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可爱的天使。”

“你的话也挺毒的嘛!装出那种样子只是为了便宜行事。”

两人互相挖苦、拌嘴,似乎蛮合得来的。

“对了,那个人应该是女的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约翰一脸天真地问,脸上是全然的信任,认为我们一定会回答。

被约翰那张脸盯着,任谁都会坦白吧!

“听说她是被一个有钱女人收养,并当成男孩子养大。”忧理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说明,“那女人的儿子好像病死了,丽子刚好与她儿子长得很像,所以才会对丽子产生移情作用吧!不过,那女人竟然以丽子体弱为借口,将她与外界隔绝,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是男生。”

“真过分。不过……女孩子随着年纪增长,身体不是会产生一些变化吗?”约翰婉转地提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

“说到这个就更让人生气!”忧理忿忿地说,“那女人似乎每个月都会责备她,就是因为她是个半吊子的男孩才会变成那副德行。说那什么话啊!她自己好歹也是个女人吧!托那女人的福,丽子到这里时,为了保护自己总是面无表情,而且还深信自己是个男的,刚住进宿舍时还大闹说:‘为什么我要和女孩子住一起?’很过分吧?”

“嗯,这实在太离谱了。不过,她为什么会来念这里?”

“听说那女人后来车祸身亡,身为养女的丽子当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但因为她什么都不懂,最后就被那些觊觎庞大遗产的亲戚们送来这里。”忧理蹙眉,口气十分嫌恶地说,“她始终无法对别人敞开心扉。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打一开始就喜欢黎二了,当然,黎二也很照顾她。”

理濑发觉约翰那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瞥了自己一眼,心头一惊,双颊突然发热。

“黎二喜欢她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理濑心中竟莫名地隐隐作痛。她总觉得约翰是故意这么问的。

“嗯,应该吧!至少丽子是以女孩子的身份喜欢黎二的,而这件事或许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女孩子。”忧理仿佛沉浸在过往回忆中,双手撑在膝上,托腮低语,“但这也是悲剧的开端——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黎二对她似乎并非如此,他大概只将丽子当作男孩子般喜欢吧!”

“你是说,他有那种倾向?”

面对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频频提问的约翰,忧理微笑地摇摇手。

“不,我不是说他是同性恋,你应该也知道吧?有时对同性也会产生类似对异性的感情,但这并非那种对好朋友的感情,我觉得黎二的情况就是如此,而且这种‘类似对异性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对异性的爱情。所以,当丽子以女孩子的心情喜欢上黎二时,黎二才会手足无措得无法回应,却也因而造成丽子人格分裂,因为她第一次以女孩子的身份向喜欢的人告白却惨遭拒绝。我想,黎二一定为丽子的事感到很苦恼,就连她失踪时,他也感到非常自责。”

理濑缓缓啜了一口酒,脑海浮现黎二拼命追问校长丽子行踪时的表情,以及他在图书馆帮助自己时的眼睛。其实黎二是个很在乎别人的人,不过,这样的人愈是在乎,自己就愈痛苦。

“啊!说曹操,曹操就到。”忧理睁着微醺的双眸看向餐厅入口。

黎二面无表情地站在入口处,感觉与平时的他不太一样,一股冷冷的空虚感从他带刺的外壳中散发出来。接着,他离开入口,笔直地朝他们三人走来。

“怎么了?”忧理注视黎二,突然清醒似的出声询问。

“跟我来。”黎二凝视忧理的眼睛,平静地说。三人站起,黎二又接道,“丽子死了。”

<er h3">09 深夜的落幕</h3>

虽说是五月,但夜晚依旧寒冷。

四人在黑暗中走向校长家,谁都没有说话。理濑想起降灵会那个晚上的情景,那具背部插了一把刀的尸体。

对了,那时我好像发觉到什么。脑中突然闪过一段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前方有幢房子与灯光。校长与两名职员站在门口。

走近后才发现,他们前面有个被毛毯盖住的东西。四人猛地停下。

校长看了过来,他以威严锐利的眼神确认着我们四人,那个眼神格外刺眼。

“丽子?”忧理发出惨叫,忍不住冲上前,伸手欲掀开毛毯却被校长制止。

“别看比较好。她从窗户跳下,头破血流。”校长低声说。

毛毯下方露出乱糟糟的黑发与白皙纤瘦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忧理全身颤抖。

“她假装吃过药并装睡,趁我不注意时,突然……”站在校长身旁的年轻护士怯怯地说,惊恐地看向校长家二楼敞开的窗户。

“插在修司背上的刀子验出丽子的指纹。”校长环视理濑四人道。

不知道修司被杀一事的约翰一脸诧异,但其他三人也错愕不已。

“为什么叫我们来?”黎二瑟缩了一下,力持镇定地问。

校长挑衅地看向黎二,两人之间有某种冰冷的东西闪过。

“因为你们和她最熟,我想让你们作最后的道别。如果不让你们亲自看看,就算我说她是自杀,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校长以公式化的口吻道。

“就是啊!丽子死了,她那些亲戚肯定很高兴!该不会你也趁机捞了一笔吧?恭喜你又赚一票了!收拾我们一个人可以拿到多少?我呢?我值各少?他们给你多少钱解决我?”忧理歇斯底里地笑了出来,却又泪流不止,蹒跚地走向校长,揪住他的前襟。

“在死者面前请谨言慎行。”校长一动也不动,面不改色地俯视忧理,冷静地说。

忧理捶着校长的胸膛。

“对你来说,她也许只是商品,但她对我很重要啊!我也、我也很喜欢她啊!我深深地爱着美丽又惹人怜爱的她——”

校长任由忧理捶打发泄,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

理濑凝视黎二的双手。他紧握双拳,一动也不动。理濑想走上前,却被约翰捉住手制止。

不对。

此时,理濑心中突然浮现来此途中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疑惑与激烈的混乱席卷而来,而这混乱的事实让她陷入更杂乱无绪的处境。

好奇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理濑茫然地仰望二楼的窗户。

忧理痛彻心扉的哭泣被吸入冷冷的夜空。

正文 第八章

<er top">01 记忆深处</h3>

宛如吹弹可破的肌肤般轻软柔嫩的春天悄悄来临。

早晨的窗外,明亮的色彩逐渐覆上湿地。然而,相较于被晴空俯瞰的湿地,理濑觉得自己内心愈来愈阴郁。

早上起来,一看到窗外的爽朗天气,却愈觉得自己被关在一方狭窄之地。初到这里时,还曾有过浪漫幻想,以为自己是被囚禁的公主,如今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穿着灰色囚服的囚犯。

自五月庆典那晚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也未会有人提起舞台上的血腥事件。结果,我还是没与丽子说到话。

五月最后一个周六午后,理濑照例在窗边发呆,托腮远眺窗外。成群的白色水鸟优雅地在湿地上飞舞。看了一眼隔壁的空床,忧理今天也去排练了。

随着丽子的过世,忧理身上的某个部分也死了。虽然她看来没什么改变,说话仍旧毒辣犀利,但有时她的表情会突然沉下,一看就知道她又想起丽子的事。黎二也是,从那晚之后,他也有些改变。但根据忧理之前的话推测,丽子的死让黎二失去某部分的同时,也让他得到了解脱。黎二对丽子有太多责任感,那个悲惨的结局或许能打开某部分心结,使他稍稍得到救赎。

理濑记得很清楚,那天忧理坦白自己对丽子的爱意的情景。莫名地,她就是能理解黎二与忧理为什么会被丽子深深吸引。丽子在特殊环境中长大,是个纤细敏感的美少女,两个人都产生想守护她的心情,然而,他们真正想守护的,其实是自己敏感脆弱的灵魂,并透过对丽子的感情而得到些许慰藉。

为什么丽子要跟着我?

理濑觉得很奇怪。这代表她认识我,在图书馆时,也许就是因为认出我才会追过来。

而且,丽子为什么要杀修司?她的精神状况确实不稳定,但会特地在寒夜送信,并从后追上刺杀,应该是认识修司才对,而且还是经过缜密的计划。她为什么要杀修司?

自从来到这里后,丽子的影子就一直环绕在自己周遭。理濑觉得自己与丽子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如果现在举行降灵会,她会出现吗?

理濑紧握冷冷的铁栅。

校长说:“本来应该什么也不会出现,但我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他为什么要演那出戏?就算什么都没有出现,我们就会相信丽子已经死了吗?那功呢?我这的有灵媒体质吗?一旦开始思考,就觉得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内心也愈来愈不安。

窗外传来清澈高亢的声音,远方高处有个小黑点来回飞旋。

那是什么鸟?

理濑从各种角度仰望天际,就在那时,她突然想起刚来这所学校时得到的望远镜,那时一进到房间便收起来了。理濑打开抽屉翻找,在叠起的杜莫里埃与克莉丝蒂的两本书后而,发现了那个古董望远镜,拿在手上还有点沉。理濑想起送她这东西的男子,仔细想想,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难不成他是学校外部的职员?

理濑出神地凝视飞舞的水鸟好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盯着那个望远镜。

我看过它,但是在哪里?明明今天才第一次使用,却觉得上面的饰纹应该在哪儿见过……而且是来到这里后,在某处看过同样的花纹……脑中倏地浮现那晚茶会的景象:手持猎枪的校长、躺在校长脚边的修司,还有插在修司背上的刀子。

就是那把刀子!难怪当时会觉得刀柄的饰纹很眼熟,原来就是这个,波斯风的藤蔓刻纹。不过,会不会是自己想人多了?仉这怎么看都不像大量生产的物品,应该是特别订作的,而且已有相当的年代。将望远镜与那把刀子联想在一起,会不会太过牵强?

脑中突然浮现那名男子的大特写。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杀死修司的吗?能一刀刺死大块头的修司,凶手很可能是男的。校长是不是谎称丽子自杀好掩饰自己的罪行?毕竟他只说刀子上验出丽子的指纹,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第一天来到这里的记忆在脑中迅速播放:被偷走的旧皮箱、灰色的湿地,还有突然跑来说要当我室友的忧理。那时我什么都还不知道,也还没发生任何事……

理濑不经意抬头,目光落在凸窗的天花板上。

对了,第一次进到这房间时……

理濑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天花板,隔板动了,而且还有点重量,上面似乎放了什么东西。理濑心跳加剧,几秒后,她手上多了一本红色书皮的小书。

这是……

理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有些褪色的红布面上印着小小的书名,却没印上作者的名字,仔细看那书名——

理濑不禁紧张地左右张望,同时也讶异自己反应竟如此激动。

怎么办?这肯定是校长说的那本书。但为什么会放在那里?是以前住在这房间的学生藏起来的吗?理由是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本书在自己手上,理濑赶紧将这本书套上另一本书的黑皮书封。她抱着书花房里来回踱步,有种书本在怀中渐渐发热的错觉。理濑感到很困惑,不知如何处理这本书,要还给图书馆吗?还是直接交给校长?为什么她会觉得有罪恶感?而且,她直觉地认为,不论将书还给图书馆或拿给校长,她都不会有机会再看到这本书。这一点她十分确信。

理濑冷汗直冒,心中一直反复同一个念头:我得在这之前先读完这本书。

不过,这期间要藏在哪里好?就将它与桌上的辞典堆在一起好了,忧理绝不会乱碰别人的书桌。那么,要在哪里读这本书呢?

理濑抱着书认真地思索。

<er h3">02 约定</h3>

外面吹着搔弄人心的春风。

理濑走在冒出嫩叶的林中小径,找寻适合看书的地方。阳光穿透树梢,闪耀刺眼的光芒,吹过湿地的风则轻轻摇晃叶隙中透出的光线。这是个适合小眠的闲适午后,舒爽的季节终于来临,学生们在其中恣意生活。

脑海里突然净现一句话——这是一座假的乐园。

拥有一头飘逸长发的女孩,手舞足蹈地从树林深处走出,迎向自己。

那是以前在餐厅过过的女孩,应该是叫麻理衣。当时她曾问自己有没有见到丽子,看来,她那时一定是见到从疗养设施跑出来的丽子。

麻理衣对理濑笑了笑。虽然她看起来仍很瘦小,今天的气色却还不错。理濑也回以微笑。

“有找到野草莓吗?”

“咦?”

这个奇怪的问题令理濑感到很疑惑。虽然忧理曾说可以不用理会她,但面对麻理衣如此认真的眼神,理濑认为自己无法不理她。

“如果找到春天最棒的野草莓,就能去温暖的地方哦!”

“温暖的地方?”

“找不到吗?”看到理濑惊讶的表情,麻理衣显得有点失望。

“应该可以吧!”理濑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摘春天最棒的野草莓给我!”少女的脸倏地绽放光彩。

“嗯。”

少女伸出纤纤小指,虽然有点诧异,但理濑也伸出小指勾住那细瘦白皙的冰凉小指。

“我们已经打勾勾,说谎的人,校长会让你喝黑红茶哦!打勾勾了!”

理濑听她哼着稚气的顺口溜,思考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拜拜!理濑。”麻理衣挥挥手说。

理濑吓了一跳,目送少女愉快地蹦蹦跳跳离去的同时,也讶异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奇妙的顺口溜,“校长会让你喝黑红茶”是什么意思?是在暗讽校长的茶会吗?

对了,今天校长好像要开久违的茶会,听说这次约翰也是受邀者之一。如果是他,在校长面前应该能从容以对吧?那些亲卫队也会去吗?如果是,他一定也能像平常那样游刃有余。从五月庆典过后,她就没再去图书馆,自然不曾与约翰说过话,因为她很害怕面对校长与约翰,尤其是他们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充满自信的眼睛。

不,不只他们,其他人的眼神也很恐怖,因此她最近几乎都躲在房间,谁也不见。而且只要远远看见那些泼她可乐的人,她就会立刻绕道。明知这种鸵鸟心态很要不得,她却无法像忧理那么坚强。春风在室外徐缓吹拂,她明白畏缩的自己什么也办不到。

理濑的黑发随风摇曳,四处寻觅后,她决定在“绿之丘”半山腰一处采光良好的低凹处看书。那里的草地干爽舒适,低矮茂盛的衡木形成绝佳屏障,后面则是一片半颓圮的高墙。曾有人戏称这是“叹息墙”,因为这里以前是修道院,这片墙应该就是早期建筑物的遗迹。听说将耳朵贴在墙上,便能听到死在这座山丘上的亡灵哭声,当然,理濑没有尝试这么做。阳光照到墙上,便从堆叠的石头缝间消失,漫长岁月的轮廓则闲适地溶入地表。理濑心想,靠着这面墙看书,应该很舒服。

理濑在草地坐下,充满期待地翻开书封。

翻开的瞬间突然行种奇妙的感觉。虽然这本书的封面与纸张有点破旧磨损,却意外地比想像中新。真奇怪,校长不是说这本书从创校之初就有了吗?

理濑以指腹轻轻摩擦内页纸张,仔细端详整本书。

此时,远方似乎有个奇怪的声音传来。理濑侧耳倾听,那个声音仿佛从地底传出,十分微弱,很像有人在喊叫——莫非是“叹息墙”?

理濑害怕地抬头察看身后的墙壁,不安地将耳朵贴在墙上。

好远的感觉——从深远的地底传来哭泣的声音。

怎么可能!

理濑全身发冷,汗毛直竖,下意识地绷紧身上每一根神经。

有人!而且就在附近!

树丛另一边出现一个黑影。有人站在那里,他头部的影子被阳光映在地面上。

影子一动也不动。对方一定知道我在这里。

“是谁?”理濑缩起身体,怯怯地问。

“理濑?”一脸惊讶的约翰探出头。

“是你?真是的,吓死我了。”理濑用力地叹了口气。

“我也吓了一跳。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有时会跑来这里寻找作曲的灵感。”约翰指向矮树丛另一边,地上有写到一半的乐谱与铅笔。

“是吗?原来我才是不速之客。”理濑喃喃,刷白的脸慢慢恢复血色。感觉好像很久没看到约翰了,少年沐浴在阳光下的淡淡发色闪闪发光,宛如壁画中的天使。

“可以坐你旁边吗?”约翰轻声询问。他察觉自五月庆典后,理濑就刻意躲着自己。

“嗯,当然可以。对了,约翰,你试试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听看有没有哭声。”

“又是奇怪的传说吗?你该不会信以为真吧?”约翰笑着在理濑身边坐下,将耳朵贴墙,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后,露出思索的严肃表情。

“你也听到了吧?”理濑也将耳朵贴在墙上。

“不,这不是风的声音吗?听起来很像吹过四座塔之间的风声。”约翰沉着地说。

虽然理濑企图否定,但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应该是风声。刚才的哭声已经听不到了。可是,之前也是这个声音吗?难不成是她听错了?理濑拼命回想,但那声音早已散佚于记忆中。

“原来如此,是风声啊。”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不再贴墙听那声音。

接着,约翰拿出一封信。一见到大理石花纹的信封,理濑瑟缩了一下,没有接过。

“今晚一起参加茶会吧!这是校长要我转交给你的,或许是担心投到信箱会被别人发现,不想横生枝节。所以你可以放心。”

“我不想去。你可以帮我转告校长吗?前一阵子发生的那种事,我不想再来一次。”理濑不自觉地缩起身体,别过脸,呻吟似的低声说。在她眼中,这信封就代表带来厄运的使者。

“那种事?”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

“校长很担心你,我也是。你自五月庆典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而且都没去图书馆。你在怕什么?丽子已经死了,只要像平常那样生活,没有人会加害你的。我们可以趁今晚好好聊聊,或许可以消除你心中的不安。今晚校长只邀请三个人,我、你和圣。”

“圣?”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

校长其实还想邀请黎二与忧理吧?但他们应该不会再答应赴约了。理濑想起那时黎二握拳站立的背影,还有放声恸哭的忧理。

“七点半在宿舍外的蓝色凉亭碰面。没人会去注意那里,而且到那边的路还蛮亮的。”约翰不等理濑同应,硬将信塞到她手上,“不吵你看书了,我也要专心想这个。”说完,约翰翻身躺在草地上,专注在乐谱上面。

理濑既没翻开书,也没拆开那封信,只是凝视眼下一片广阔青翠的湿地。

<er h3">03 二度出席茶会</h3>

为什么又来了?

理濑心中充满自我厌恶与沉重的懊悔,一步步走在夜色中。总觉得自己一再被牵引至厄运那一边。今晚肯定又会有事发生,而且是讨厌的事……

出门前,我告诉因感冒而早早休息的忧理,说要去其他朋友的房间玩。我不想骗忧理,但她若知道我又去参加校长的茶会,大概会很生气。

理濑看见约翰站在树林前的凉亭朝自己挥手,然后一语不发地率先前行。

呼吸变得愈来愈困难了。那时的沉重空气又回来了,身体正渐渐变冷,好像又有什么侵入自己的体内。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在理濑心中逐渐膨胀。

远处浮现橘色的亮光。

仿佛一切正倒带回到那个夜晚。

可能察觉到理濑沉重的脚步,走在前面的约翰刻意放慢速度,与她并肩同行,然后若无其事地提问。约翰最擅长的就是利用问题,从别人口中得到想要的情报。

“上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了你大概也不会相信,有幽灵出现。”

“幽灵?”

“而且还附在我身上。”

“是谁?”

“一个叫功的男孩,是我们家族的人。但我没见过他,听说他失踪了。”

“嗯,是怎么出现的?”

“因为校长突然说要召开降灵会。”

“降灵会?”

“没错,他还说我行当灵媒的素质。”

“校长会做这种事?”约翰先是一脸狐疑,接着又换上深思的表情,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理濑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世故的表情,这个人真的很不可思议。

到了玄关,约翰按下门铃,传出校长应门的声音。

“今晚大概是男装打扮吧!自五月庆典后,校长几乎都以男装出现,或许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必须拿出校长的威严才行。而且夏天就快到了,衣服会变得比较轻薄,要扮女装也比较困难。”约翰轻轻耸肩,小声说。

理濑噗哧一笑。的确,校长的身材那么结实,不太适合穿上轻薄的女装。

门一开,一身粗棉衬衫搭上棉质长裤的校长随即探出头。他的长发往后扎起,比起校长这头衔,这身随性帅气的打扮令他看来更像摄影师。

“嗨!你们来啦!进来吧!”

走廊那端敞开的门缝中,流泻出命人怀念的音乐。

“是《Let's Dance》,真不错。”约翰眯起眼道。

理濑停下脚步,一股仿佛会令地表陷落的强烈乡愁袭上心头。

很久以前,她会在某处听过这旋律。

湿地的景色缓缓浮上脑海。飞翔的白鸟,不知是谁朝天空高举的手——纤细、白皙、穿着制服的手。

“理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有好好吃晚餐吗?”

一回神,眼前出现一对仿佛能看透自己的眼睛。

“啊,有。”理濑轻轻点头,进入走廊,温柔轻快的旋律持续流转。

门那头的气氛更加慵懒舒适,有怀旧的音乐、热腾腾的咖啡、司康饼与巧克力、叠在桌上的书本与散开的扑克牌,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威士忌与酒杯。此外,圣则一只脚放在沙发上,仍旧拿着笔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算式。理濑诧异地发现,圣竟然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埋头于算式中,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抽烟。一圈圈紫烟在橘色照明中缓缓上升。

“喂!别拿我的烟。”校长在举的头上敲了一记。

圣发出“噢”一声,干脆地将烟还给校长。

两人太过自然的互动,令理濑与约翰均一脸愕然。接着校长随性地坐在沙发上,交叠起双腿,深吸一口从圣那里拿来的烟。

“别露出那种表情,坐吧!”校长神情闲适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理濑与约翰,“聪明的你们应该明白,今晚的事,一离开这里就得忘了。做人偶尔也要放松一下,不然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对了,包括我的粗鲁举动也要一并忘掉。其实,今天最主要是让理濑能放松一下,吐吐心事。好了,最近没什么精神的理濑,你在烦恼什么呢?”语毕,校长叼着烟,拿起咖啡壶帮理濑与约翰倒杯咖啡。

虽然气氛与上次茶会不太一样,理濑却仍无法放开心胸。约翰则是来回看向校长与圣。

“啊!基本上,我是以家族家长的身份兴会,你们要将我当成旁听者也行,当然,需要我的话,我也会尽力协助。”圣抬头道。

“没事,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有一点闷。适应学校的生活后,我偶尔会这样,很快就会好了。”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随即被入口的咖啡烫到,皱起眉头。

校长一手勾在沙发椅背,一手挟着烟,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理濑。

一被那双眼睛盯上,所有平静尽数瓦解,理濑开始感到心神不宁。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好像我隐瞒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忧理还好吧?”校长突然丢出的问题令人有些诧异。

“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但其实自从丽子过世后,她就没什么精神。”

“是吗?”

校长面不改色地又吸了口烟,理濑想起那时他异于常人的冷静态度。

“啊!是!”约翰看到堆在桌上的某一本书,突然眼睛一亮。

“真令人意外,你竟然知道这个作家。”校长抽出那本书翻了翻,递给约翰。

“居然有这本书,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欢看日文小说,之前住在欧洲时,在日本的叔父常会寄书给我。我觉得日文字在视觉上很绚丽,汉字就像华丽的书,平假名则天真又性感。”

“到某个程度后的确如此,虽然那时不是只有汉字。”

“但汉字多确实比较容易阅读。特别是推理小说,用词最为华丽。”

校长将威士忌倒入小角怀。

“就像之前五月庆典的舞台剧……”约翰突如其来的低语令校长与圣稍稍变了表情,“那是很棒的一出戏,非常有趣。听说剧本是学生写的,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校长耸耸肩说,“其实那些孩子都是知名艺术家的子女,他们父母的名字说出来会让人吓一跳。就算他们的资质不及父母,也仍有一定的水准,那个剧本应该是他们边排练边创作的吧!”

“纯粹合作要想出那样的剧本很难,应该是有人先提出构思。”约翰塞了一颗巧克力到嘴里,“会不会是丽子写的?”

理濑看向约翰,圣也抬头注视他。

“何以见得?”校长喝了一口威士忌,问道。

“因为她显然知道那出戏的剧情。整出戏的最后是两名女子重现事发现场,而丽子就在此时抓准时机,持刀背对观众席登场。如果剧本是在排练期间写成,那么打从排练之初就被隔离的她,不可能知道剧情,也很难躲在舞台边推敲演出的内容,趁机出场。所以我认为剧本应该是她写的,然后大家照着演出。”约翰啜了口咖啡,以成熟的口吻淡淡地说,“所以,一定有谁在联系丽子。这个人不但告诉丽子她的剧本被搬上舞台,甚至连修司的事也是,通知丽子那天有茶会,还邀请了哪些人。或许,就是这个人唆使丽子做出这些事,若真如此,这就成了教唆杀人。”

“嗯……你这个人还真是有趣,给人的第一印象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但现在这样观察下来,我多少有点明白了。”圣颇感兴趣地注视约翰。

“什么传言?”约翰拿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浅色眼眸顿时变得冷漠,下一瞬间,锐利的眼神便对上圣的视线。

“抱歉,反正只是个无聊的传闻,没凭没据的,不听也罢。”圣苦笑地举起手。

“是吗?那就好。”约翰做作地笑了笑。

真是诡异。这三人随兴聊天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侄子们与身为败家子又极世故的叔父相会的情景。那我又扮演什么角色?侄子的同学?在放学路上巧遇心仪的同班同学,优秀的他邀请自己一起去找他那有趣的叔父,犹豫地跟来之后,却融不进那三人熟络的气氛,只好一个人坐在旁边——是像这样吗?

“理濑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明是个公认的美女,却总是一脸忧郁,要是表情能再开朗点就好了。”圣嘀咕,打从心底觉得奇怪。语毕,他向校长要了根烟,却被刻意漠视。

“这样才有神秘感,挺不错的啊!虽然这纯属个人观点,但我认为真正美丽的,是受过伤的女子。”约翰又拿起一颗巧克力。

“‘真正的’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长得美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很显眼、处处受人夸赞,却也容易被人嫉妒,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持第三者的超然立场看自己,不是吗?不论再怎么谦虚,也改变不了自己容貌比别人出色的事实,而这件事往往会伤害到朋友,此外,在出众容貌成为处世武器的同时,也成为被他人的妄想与先入为主的观念攻击的理由,渐渐地,这个人的心机就会愈来愈深沉,到了这个地步,记忆中不但没有好事,反而尽是让人厌恶的回忆。不过,对自己容貌自视甚高的女子完全不会感觉到这些事,我认为这种人根本称不上美丽。另一方面,我也不相信有什么清纯天真的美少女,我不相信她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迟钝到没发觉自己的优点,那如果不是演技,就是无知与怠慢。对我来说,不会被自己美貌伤害的粗线条之人,根本称不上是美女。”

“你这是在为理濑辩护吗?你认为理濑受到伤害?的确,忧理与丽子都称得上是美女,个性却都很乖僻。我的看法不太一样,像忧理那样豪爽又大剌剌的人,给人的感觉却还是百分之百的女人,但理濑就不同了,她有某部分的性格很男性化,当她心情不好时,给人的感觉不是‘漂亮’,而是‘漂亮的女人’。”语毕,圣从校长手中接过打火机,熟练地点上烟。

理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在圣眼中竟是这副模样。

“我想这种事无关男女,不论哪一边都很棒、很美,而且都很有趣。”微笑倾听的校长,缓缓道。

“这话出自校长口中具有说服力。校长,为什么您喜欢扮女装呢?”约翰一脸认真。

“因为我是个非常贪心的人,讨厌未知的事。”校长笑道。

“未知的事?”圣叼着烟,手肘抵在膝上,拄着脸颊反问。

“没错,未知的事。”校长也点了根烟,“人类对于未知会感到不安、愤怒、怀疑,以致变得心胸狭窄。譬如搭电车时,电车突然在两站中间停下,一动也不动的,你是不是会感到不安或愤怒?这就是面对未知的不安与愤怒。人会对异性产生不安与愤怒的感情,就是因为无法掌握对方、无法理解对方。为了消除这种未知,只能试着站在对方的立场,体验对方体验的一切,然后心胸就会变得宽广。我是那种非得拿到所有的牌,否则会很不甘心的人。”

“这是所谓完美主义者吗?”

“或许吧!那又如何?不能只是单纯享受当女人的乐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会想尝试未知的事也是人之常情。”

理濑倒了些咖啡在约翰与自己的杯子里。

“我记得有一则故事叫做《没有镜子的宫殿》。”校长注视袅袅上升的紫烟,喃喃自语似的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家的王族诞生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从小就长得非常漂亮,国王担心她会仗恃自己的美貌而变得傲慢,因此下令撤掉宫殿里所有的镜子,连会映出容貌的银餐具都不用,甚至填平花园里的水池,只为了不让公主看见自己的长相。但公主一天天长大,对自己的容貌愈来愈好奇,不过,每次她问旁人自己长得如何,他们总是说,你长得太丑了,还是别看比较好。于是,公主相信自己长得很丑,再也不想照镜子了。”

三人注视校长的脸,却无法从他的表情读取丝毫情感。

校长在透明玻璃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某天,一个化身成商人的魔女来到这个国家,进了宫殿,并送给公主很多礼物,有用温暖火焰做成的鞋子,藏有清凉喷泉的扇子,最后,她掏出藏在袖里的镜子递给公主。公主看到自己的脸,大吃一惊。魔女骗公主说,国王他们欺骗公主,要让她不幸。于是公主听信魔女的话,和她一起离开宫殿,但魔女后来竟将从未踏出宫殿的公主弃于深山之中。”

约翰的茶色瞳孔在橘色映照下,闪烁着近似琥珀色的光辉。他的表情看似正企图解谜,专注地盯着校长的脸,八成是想读出校长的心思。

“夕阳西下,四周愈来愈暗,也愈来愈冷。公主穿上魔女送的鞋子,鞋了却喷出烈火,燃及四周野草,公主慌忙拿出喷泉扇子,没想到却唤来强风大雨,结果淋成落汤鸡。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最后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响起魔女的笑声,镜子立刻粉碎。”

圣一脸讶异地听校长说故事。

“好了,你们觉得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校长兴致勃勃地环视三人。

“呃、这是小说吗?”约翰一脸愕然。

“不,只是则童话。”校长缓缓摇头。

“结局应该是——”圣率先开口,“公主绝望害怕地在满是妖怪的山里待了一晚。翌晨被前来搜寻的家臣发现时,公主已经因为过度恐惧而变成丑陋的老婆婆,她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丑陋面孔,便一生待在没有镜子的宫殿里。”

“果然很有圣的风格,充满醒世意味。”校长噗哧笑了出来。

“嗯,至于我的结局……”约翰思索道,“公主因为太过害怕,也太过绝望,最后竟然疯了。从此以后,公主就变成到处求人家借她镜子,让她看看自己的脸的疯女人。甚至还有谣传说,半夜独自揽镜自照的女孩,背后会出现公主的脸。”

“原来如此,变成了一则传说。”语毕,校长看向理濑。

“公主在山里边哭边走,然后来到一座池塘边。她想看看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于是整个人往前探,结果因为探得太出去,一个重心不稳,还没看到自己的脸就先溺死在池塘里。”

“好惨!”

“女孩子的想法可真狠。”

圣与约翰都一脸惊讶,而校长只是默默地注视理濑。

“结局真的是这样吗?”理濑问。

“镜子粉碎后,在山里绝望哭泣的公主面前——”校长将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拿起酒杯,“出现了一位年轻猎人。公主吓了一跳,因为那个猎人竟然长得比自己还好看。猎人问:‘你为什么哭泣?’公主答:‘因为镜子破掉了。’猎人又说:‘那我当你的镜子好了。’于是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此外,两人在位于森林中的住家柱子上,挂了一面小镜子,但公主因为忙着照顾小孩,根本没时间照镜子,这就是结局。”

“搞什么啊!”

“没想到竟然是幸福的结局。”

看着猛发牢骚的约翰与圣,理濑其实在思考校长为什么要说这则故事。莫非这个故事有什么深意?而且,他是要说给我们三人之中的谁听?

“屋子里都是烟味,要是留在头发上就不好了。”校长发现灯光下的袅袅白烟太多,站起来要开窗。

与功出现时同样的窗子——

一想到这里,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背脊窜上一股凉意。

“别开窗!”理濑突然大喊。

校长愣了一下,然后回头。

那是什么眼神,还有那个诡异的表情,那对像要穿透自己,仿佛识破一切的眼神。

窗子啪地打开,冷风迅速灌进。

脑中一片空白。又是那种感觉,眼皮变得好沉重,身体好像浮起来了。

房间开始膨胀,天花板歪斜,毛发倒竖……咦?我的脚呢?

其他三人察觉有异,纷纷站起。

“窗子……”

呜!说不出话来。

‘好痛苦……’理濑努力地硬挤出声音,伸手压住喉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脖子……有人勒住我的脖子……’

圣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约翰则是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

理濑陷入恐慌,‘好痛苦……痛苦……无法呼吸……被押往窗边……住手……窗子开着……要从窗子掉下去了——不要!’

理濑,不,是附在理濑身上的人在惨叫!

“丽子?现在来的是丽子吗?”圣大叫。

“谁?是谁勒住你?”校长冲过来抓住理濑的肩膀,用力摇晃。

是校长在眼前大叫。身髓不停被摇晃,连视野都在晃动。好痛苦……我无法呼吸……心脏像快爆开了。

“是谁?快想起来!理濑!”

仍是校长的声音,他在耳边吼叫。放开我!好痛!肩膀好痛!

仿佛关掉开关似的,理濑的意识在一瞬间消失,全身虚脱地往后倒下。约翰与校长赶紧扶住她,轻轻将她抱到沙发上。

“丽子并非自杀,对吧?”圣斜睨手撑在桌上的校长。

“护士说她是自杀,她自己跳下来的。”校长冷冷地看回去。

“恐怕是被谁推落的吧?”圣打断校长的话,喃喃自语,下意识地仰望天花板。

理濑刷白了脸,微微发抖地蜷缩在沙发上。

不寒而栗的沉默笼罩。

“求求你们,关上窗子。”仿佛快要消失的声音。

约翰一个箭步冲去关窗。

屋内变得十分寒冷。

“这所学校果然藏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约翰偏着头,声音沉稳。

房间里站着一个长发男子与两名少年,还有躺在沙发上不住发抖的少女。

暂时谁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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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er top">01 在百科全书里</h3>

云缓缓流动。短暂的夏季悄悄造访这片没有梅雨季节的北方大地。

偶尔,盛夏的刺眼阳光会洒落在这座要塞般的“绿之丘”。

“绿之丘”随着大自然的时序变化,逐渐染上宝石般缤纷的色彩。

眼下是一片广大湿地。再怎么看也看不腻。混杂深蓝与墨绿的蜿蜒河川令人联想到悠久的时间之河。清晰的湿地地平线接续连绵的山峰,蓬松轻柔的云朵像碎片似的浮在空中,留下天真的影子。

有时,会想象自己走在那上面。

飘浮在离地三十公分的高度,笔直走在湿地上的感觉会是如何?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彼端,如果有个像的欧兹王国般闪闪发亮的国度……

理濑从幻想中惊醒。

仔细想想,最近发呆的时间似乎愈来愈多了,忧理也很担心自己。

那个恶梦已经发生了第二次。那些画面在无意识中一再反复。降灵会、敞开的窗、校长的眼睛、两次的附身、功,还有丽子……难不成我病了?

一阵风迎面吹来,头发往后飞扬,制服上的蝴蝶结也轻轻地在空中飞舞。

抬头仰视太阳,一片白光瞬间闪过脑海,而后消失。

记忆突然开始同溯。

不论是明亮的早晨或慵懒的午后;不论是梳头时照着的镜子中,或餐厅梁柱的阴影处,都能见到那少年与少女的身影,错觉两人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他们两人真的是被杀害的吗?或许正因为死得冤枉,才会附身在理濑身上。若是如此,凶手就不只一人,至少有一人还在这座“绿之丘”。

也许,我也是个幽灵。

理濑慢慢穿过回廊,脑中不停思索。

或许已无人看得到我,因为我是已死的幽灵……

从树梢缝隙中泻下的日光十分耀眼,林荫处也变得更深浓。

一个有浅色头发、穿白色制服的人影出现在树林中。

那是……麻理衣?

她正张开嘴仰望天空,摇摇晃晃地走在自树梢间泻下的阳光中。

她最近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所以大家都躲着她,还有人低声窃语,不久后,她八成就会被带走。还来不及履行一起摘野草莓的约定,春天便在转眼间溜走,她找到野草莓了吗?

少女似乎很高兴。虽然她在校内总是一个人行动,但走在林中的她就像一幅画,既可爱又自然。她可能患了惧人症吧!只要周遭没人,她便显得很轻松。

自己竟然有一点羡慕她。

校长会让你喝黑红茶——突然脑中响起麻理衣哼的顺口溜。

校长的茶会肯定包含很多目的——从第二次茶会回来后,理濑更加确信——培养亲信、搜集校内情报、安抚不受教的叛逆学生、聆听学生的烦恼,必要的话,还会对棘手的问题学生出言恫吓。

理濑还忘不了那时肩膀被紧紧抓住、激烈摇晃的感觉。常时她甚至觉得整个人就快被校长的那双大手折断,然后从头到脚被啃得一干二净。

而为了这些目的,他挑选对象、乔装自己、改变房间气氛,甚至适时转换角色。这里就像他的王国,我们则是他的臣子,形成以他为顶端的金字塔。

理濑为拥有秘密而感到苦恼。

一是二度参加茶会的事。因为不能告诉忧理,所以第二次亡灵附体的记忆对她无疑是个恶梦。圣仍一如往常地冷漠,完全不对理濑提起关于茶会的只字片语。

另一个则是夹在腋下那本无意间发现、套上黑皮书封的书。她虽然很想、很想看,却没有勇气翻开。自茶会以后,她的恐惧便莫名加剧,总觉得如果读了这本书,将永远无法回头。

干脆就这么交给校长吧!将它投进校长的信箱,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心中却涌起不能交给校长的警告。

为了寻找适合阅读这本书的地方,理濑在校内徘徊了无数次。只要带着这本书,她的心就无法平静,总觉得读了就会发生更恐怖的事,于是这本书就这样躺在书桌上好几天,但事到如今,她却更无法放手。

理濑犹豫不决地走进图书馆。

从阳光普照的室外走进室内,更觉图书馆内昏暗。里面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冰凉的空气与散置的桌子。

突然想到那个凸窗看看。那是第一次到图书馆时,黎二带我去的地方。

理濑蹑手蹑脚地登上书架后面那道螺旋梯。

几乎被时间遗忘的这方空间依旧保持原样,被切割的明亮风景在凸窗外面延伸扩展。

一看到那片景色,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永远无法触摸、只能从牢笼内远眺的风景。

理濑几近瘫软地坐在窗台上,双臂环绕自己。

没有人发现我正缓慢地毁坏。在这个有如童话世界的遥远湿地城堡中,我正孤单、悄悄、缓慢地扭曲毁坏。而这片景色依旧不变,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我的记忆,直至我腐朽湮灭,仍是如此。有一股想大喊的冲动——

“我不是说过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吗?”

理濑吓了一跳,抬起头。

说话的人是正走上楼梯、只露出上半身的黎二。他一脸诧异,不知是不是发现理濑的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被谁欺负了吗?”

“对不起,我马上下去。”理濑慌忙别过脸,站起来。

“没关系啦!”黎二挡在楼梯口,不太高兴地抬头看理濑。

理濑愣愣地站在原地。

“你就留下来吧!”黎二粗鲁地摸摸理濑的头,然后按着她的头,示意她坐下。

理濑不敢反抗,乖乖抱膝坐下。黎二粗鲁地盘腿坐在窗台上,一如往常地径自看书。

理濑叹了一口大气,就这样将头埋在膝上好一会儿。

远处有成群鸟儿的鸣叫声。

时间缓慢宁静地流动。

理濑的内心慢慢恢复平静。所有方法中,似乎只有流泪最能让心情平复。

“你哭的时候还真安静。”黎二嘀咕。

理濑抬头,发现黎二的视线仍落在书上,窗上映出了他端正的侧脸。

好喜欢在这里看着黎二的侧脸。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这时的黎二看起来就像宗教画中的圣人,只是看着他,心里就会感到宁静与安详。

“一年最棒的季节到了,蔷薇花园的派对就要举行了。”黎二忽然抬头望向窗外,自言自语似的低喃,“这片风景好几千年都不曾变过,而我也这样活了十几年。很久以前,肯定也有人像我这样不满地坐在窗边,眺望同一片景色。”黎二啪地阖上书,看向理濑,“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

黎二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旧旧的百科全书,放在地上。他似乎经常翻阅这本书,熟练地翻到“や”条项的其中一页,那一页有好几张并排的世界山景照片,以及一张折起来的纸。

“这是什么?”

“好像是以前的学生夹在里面的。”黎二轻轻地摊开那张纸。

纸张已泛黄,钢笔书写的字迹已由黑转为稍稍晕开的褐色。

“是诗吗?”

“好像是,我偶尔会拿出来看看。”

“既然喜欢就拿走啊!”理濑疑惑地抬头看黎二。

“不用了,还是放在这里比较好。”黎二的侧脸露出微笑,“这么一来,也许过几年还会有人发现它。”

“你确定要这样?”

“嗯,我已经记住了,想看的时候再来这里看就行了。”

理濑看着那首诗,默念。

这首诗不算写得很好,感觉像是作者努力拣选适当字词,拼凑出一首像“诗”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满青涩与孤独感。

<small></small>

<small>我们无声地漂浮在仿佛中场休息的昏暗波浪间。</small>

<small>来到敞开的窗前,便能看到我们登上架在云与地平线之间的梯子,</small>

<small>在陆上,再次沉入时间的花瓣。</small>

<small>在空中,再次撒下时间的花瓣。</small>

耳边能听见黎二小声念诗的声音。看来他已读过好几次,不用看就能流畅地背诵出来。

这首诗肯定是这里的学生写的。那个人也许就坐在这里眺望湿地,同时吟咏这首诗。

“为什么你会喜欢这首诗?”

“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虽然不是写得很好,但很符合身在这里的心境。”

“你这么说也对。”

黎二将折起的纸张放回百科全书内,阖上书。

随着阖上书的声音响起,理濑觉得心情也轻松许多。

<er h3">02 蔷薇迷宫</h3>

一大片白蔷薇盛开的景象甚是壮观,绿叶仿佛沾上一团团轻飘飘的奶油。

柔和的晴空,暖和的天气,还有盛开的蔷薇花墙所散发的阵阵芬芳。一走入花墙,便不由得为蔷薇花香沉醉。

“理濑,点心会被拿光啦!快一点!”走在前面的忧理回头大喊。

“我光闻这花香就饱了。”理濑毫不在乎地回答。

“这话听起来虽然浪漫,但蔷薇无法填饱肚子吧!这场花园派对准备了很多好吃的点心,保证没吃到会后悔喔!”忧理露出充满活力的表情,回头说。

两人穿过花墙之间的小径来到宽阔的派对会场。

那里早已聚集一群闲适放松、嘻笑谈天的学生。

理濑想起那个寒冷的初春之日。那一天,她与圣他们来到这里,大家针对丽子的行踪纷纷提出各种臆测。如今,面向池塘的庭园既明亮又温暖,让人想不起那天的寒冷。

脑海中回想起大家的对话……这么说来,丽子是如何离开这座庭园的?

理濑凝视那扇通往庭园外的铁门。因为派对还没开始,那扇铁门仍是敞开的。虽然看起来很牢固,但因为上方是空的,所以可以从上面一跃而下,问题是,有可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办到吗?

理濑看到忧理迅速挟起一块块蛋糕放在盘里。

——百分之百的女人。

理濑想起圣的那些话,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那我是百分之多少?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吗?

音乐悄悄地开始流转,坐在最里面的弦乐四重奏开始演奏。约翰是指挥,这大概是他作的曲子吧!旋律十分轻快,很适合爽朗的初夏午后。

很难得地,理濑在人群中看到极少参加派对的圣与黎二,两人就坐在池畔的铁椅上。

“理濑,你怎么只拿这么一点?”

忧理拿着一整盘叠得像座山的点心回来,理濑的盘子却只有一块起士蛋糕与司康饼。

“我这样就够了。忧理,你吃得完这么多吗?”理濑看向忧理的盘子,担心地问。

“拜托!这才只是第一盘。我一下子装不了那么多,等一下还要再去拿。待会儿还有刚出炉的泡芙与冰淇淋蛋糕喔!对了,这个真的很好吃,理濑,一起吃吧!你如果没吃会后悔一辈子的。”

“了解!”理濑无奈地笑说。

“天气真好,好舒服。对了,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怎么了?”忧理若无其事地问。

“有吗?可能是习惯这里了,有点厌烦,总觉得心情有些闷。”理濑回答,心想,她果然注意到了。

“我能体会,不论环境多优渥,牢笼就是牢笼。我也常会这样,但我现在正试着将这段时间当成人生的过渡期,并专注在演戏上。你也可以试试,而且你又那么聪明。”忧理替理濑打气完,接着将千层派上的草莓塞进嘴里。

“你呢?你已经振作起来了吗?”理濑终于问了一直难以启齿的事。

“我一直都很有精神啊。”

“是吗?但自从丽子死后,你就有点变了,也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

忧理一时愣住,停下吃蛋糕的动作。等僵硬的表情稍稍缓下后,她沉稳地说:

“对我而言,那确实是一种打击。她不见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毕竟她本来就是与世俗脱节的人,只要想成她不晓得又跑去哪儿就好了。但是,当我看到她躺在毛毯下的瞬间,身体的某处就像被切断了。因为她是那么纯真又纯粹的人,不知不觉中,我便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她身上,因此那时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最美的一部分。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想通,这种结局对她或许比较好,她在外面根本活不下去,只会遇到一大堆痛苦。”

“是啊。”理濑简短地附和。

空气中传来自蔷薇的浓郁香气。

如果已不存在,不如就此忘却。

宜人的风在桌上轻拂而过,吹往池子的方向。

没错,人死了就不存在了,不只肉体没了,迎感情与希望也跟着消失。然后,当这个人最终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时,就是第二次的死亡。那么,黎二如何呢?他心中的丽子已经迎向第二次死亡了吗?

理濑悄悄地瞥看黎二,他那愉快的笑容映入眼帘。

一片嘈杂声正逐渐接近。

“校长来了。还是那么多人围着他。”忧理轻轻耸肩。

穿着淡蓝色麻质外套的校长走进庭园。如约翰所言,校长夏天都穿男装。他被四周群聚的学生团团围住,开心地咧嘴大笑。

“理濑,我从以前就怀疑一件事。”忧理的视线锁在校长身上,低声说。

“什么事?”

“你不是见过丽子几次吗?”

“嗯,但都只是匆匆一瞥。”理濑疑惑地看向忧理。

“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谁吗?”

“像谁?是哪个名人吗?”

“不是,是在这里的某个人。”

“咦?”

“像不像校长?”忧理低声说。

“不会吧!”

理濑与忧理对看一眼,然后一起转至校长身上。那个沐浴在初夏阳光中、对自身的美貌与能力有十足把握、尽情讴歌人生的男子,全身正散发十足自信的光彩。

“你觉得呢?”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像。”

“我觉得很像。实际上,从以前就有他的小孩也就读这间学校的传闻。”

“校长的孩子?他不是还没结婚?”

“那个人的确是抱持独身主义,但这不代表他不想有小孩。搞不好他还积极地到处制造自己的接班人呢!”忧理不层地说。

“接班人?”理濑愣愣地重复。

“没错。”忧理十分确信地颔首,“这里是他钟爱的王国,当然会想找个继承这一切的接班人。像他那种人,肯定会仔细挑选符合自己想法与喜好的小孩。丽子会被当成男孩养大,或许就是他的主意,只是刚好那女人也与他的目的一致。就像你看到的,那家伙的理想是两性皆备,而且他也实践得很彻底。不过,就算是校长的小孩,也不见得会与他一样,所以才会造成丽子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我不确定他是否承认丽子这个孩子,但我总觉得丽子早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才来不久的丽子会突然精神崩溃,搞不好是因为那家伙强迫丽子照他的意思生活,她却打从心底反抗,才会酿成悲剧。”忧理的叙述口吻清晰又有条理。

“可、可是……如果这是真的,看到亲生女儿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居然还能那么镇静、那么冷漠,这……这好像不太可能吧?”一想到她的话中含意,理濑不禁背脊发凉。

“因为丽子不够完美。对那家伙而言,丽子只是个瑕疵品,他不过是在处分瑕疵品。而且丽子并非他亲自扶养长大,充其量只是他挑选中的学生。”

——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主义者吗?

——我是那种非得拿到所有的牌,否则会很不甘心的人。

脑海里先后响起约翰与校长的声音。或许事情真是如此,但校长既然知道丽子是自己的亲骨肉,为什么还能如此镇静?

第二次茶会的情景再度浮现——圣、约翰、校长,还有丽子。明明只见过几次面,丽子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难道她是因为无法安息,才一直在我身旁徘徊吗?

理濑耳边传来细微的歌声。仔细一看,麻理衣正站在附近的桌边倒红茶。琥珀色的液体溅得茶碟湿答答的,她也毫不在意。

周遭的学生有人装作没看见,有人围过去偷偷观察她。

虽然理濑偶尔会遇见麻理衣,但现在近看才觉得她变得更瘦了。眼角僻见有个护士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监视她。看麻理衣那样子,她有好好地吃东西吗?另一方面,理濑也发现忧理露出心疼的神情注视麻理衣,或许忧理将她想成丽子了吧?

“唉呀!”麻理衣突然探头靠近茶杯,检查里面的东西,令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不是这个。不对,这不是黑红茶。”

黑红茶?是那时的顺口溜,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家要喝黑红茶!”麻理衣开始闹别扭。方才还愉快地哼着歌,一眨眼就换上严肃生气的表情,歇斯底里地将杯子往桌子另一侧用力推,杯子飞了起来,里面的红茶洒得满桌都是。

大家全都假装聊天,实际上却若无其事地观察麻理衣的举动。她的四周像被一条警戒线围起,警戒线外满是自众人身上散出的紧张感。

麻理衣东张西望,一脸旁若无人、毫不在乎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踉跄地离开桌边。她一离开,空气里便开始流动豁然解放与心虚内疚的气氛。

“她没事吧?最近好像连她家族的人也对她不理不睬的,再这样下去……”忧理喃喃,话只讲了一半。

理濑凝视麻理衣离去的身影,莫名地感到一股令全身起鸡皮疙瘩的不安。忧理的眼神也看向麻理衣的身影。突然,麻理衣似乎认出了校长,踉踉跄跄地走向他。

“校长,人家要喝茶,给我红茶。”麻理衣高声说。

校长与围着他的学生一起看向麻理衣。

“嗨!麻理衣,身体状况还好吗?”校长冷静地注视麻理衣,然后走向她。

“人家要喝红茶。”麻理衣睁着无神的双眼,很熟稔似的向校长直嚷嚷。

“红茶吗?我泡给你喝。”校长搂着麻理衣,将她带到一旁的桌边。

麻理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专注看着校长拿起杯盘、倒入红茶的手。

“来。”

“不是这个,我要喝黑红茶。”看了一眼校长递给她的茶杯,麻理衣摇头说。

一瞬间,校长露出了极为冷峻的眼神,虽然只有一下子,却令麻理衣不住颤抖,胆怯地看着校长。

“你指的是咖啡吧?麻理衣?”校长展露比平时更宽容的温暖笑容,声音听来十分威严。

但麻理衣仍无法平静,焦躁地不停舔唇,东张西望。

“我倒杯咖啡给你吧!”校长宣示似的说,拿起另一只茶壶。

此时,麻理衣却不知所措地直往后退,飞也似的奔进庭院一角以蔷薇花墙筑起的迷宫。

大伙全愣愣地注视麻理衣消失的那片花墙。

校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接着向负责监视麻理衣的护士招招手。护士赶紧上前,校长似乎下了什么指示,只见她频频点头。

总之,麻理衣已经走了。学生们的眼神透露自紧张中解放的轻松,再度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是这里的学生最擅长的演技。

护士打开放在庭园一角的医药箱,偷偷摸摸地拿出药品,大概是要替麻理衣注射镇静剂之类的东西吧!

“真令人担心,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忧理低声喃喃,走向麻理衣走人的那片花墙。

“我也要去。”理濑跟上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声又长又尖锐的诡异叫声划破初夏的天际。

庭园里的所有人全都吓了一跳,停下动作。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理濑有种奇妙的感觉——真奇怪,那声音好像在好远、好远的地方……

“麻理衣!”忧理大叫着往前奔。

“等一下,忧理!我走前面,柴田小姐,你也一起过来。”

忧理被严厉地喝止后,校长与护士随即越过忧理,奔进花墙。忧理与理濑则紧跟在后。

散发甜甜花香的花墙遮住了大部分视野,四人在弥漫浓郁花香的蜿蜒小径中狂奔。这个迷宫比想象中来得小,他们不停转弯,眼前是无数的白色蔷薇与一排排蔷薇花墙,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空间。

一座古老的大喷水池映入眼帘。干涸的水池中,孤零零地耸立两个高低不同的石制同心圆的喷水装置。

麻理衣仿佛被扔出去似的、软软地瘫靠在喷水装置旁。

散开的蓬松发丝、张开的无神双眼、愣愣开着的嘴巴、从头上留下的鲜血……

虽然这是早已预料得到的情景,但真正见到后,每个人都只是呆立原地,不发一语。很明显,他们迟了一步,麻理衣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即使如此,护士仍趋前诊脉,然后回头向校长无奈地摇摇头。

理濑与忧理紧靠彼此,凝视倒卧的少女。

修司、丽子、麻理衣。三人的尸体在理濑的脑海里交错出现。

“这是意外。”校长很果断地说,理濑与忧理看向他,他继续道,“应该是跌倒后,头撞到这里。”

没错,喷水装置的一角的确沾有血渍,以及一点点缺损的痕迹,而且这个血渍看起来并不像事后沾上的。理濑怯怯地觑看麻理衣的尸体,她的头发上也有石头碎片。

“可是那声惨叫……为什么只是跌倒会发出那么长的惨叫声?”理濑低声喃喃。

校长静静地回头看理濑,再度露出那个诡异的视线,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理濑的眼睛对上了校长那仿佛要将自己吸过去的视线。他的眼神究竟有什么含意?看得出来他现在感兴趣的已不是一旁的尸体,而是自己。

“嗯,确实很奇怪,或许她是叫着撞上喷水装置?”校长的目光回到喷水装置,淡淡说。

“拜托!怎么可能!”忧理愤怒地别过脸。

校长发觉其他学生正穿过小径走来,赶紧往回走,要大家回到庭园。

理濑与忧理仍呆站在原处。

冷不防地抬头,理濑从开满白蔷薇的高耸花墙上瞥见四方形的天空,一时之间竟哟自己正躺在棺木中望着天空的错觉。

正文 第十章

<er top">01 谁杀了少女</h3>

一个星期前才开过派对的庭园已经回复寂静,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

在这个季节里,这里通常是学生的聚集地,但也许是因为那件意外,也许是因为低气压逼近,庭院里静悄悄地没半个人。

灰色的天空下,微暖沉闷的风吹拂。池水的色泽变得深浓,偶尔还会激起不安的涟漪。

在多云的天空下,已过盛开期的白蔷薇在半凋零的花瓣衬托中闪闪发光。

一大片盛开的蔷薇十分壮观,但一大片开始凋零的蔷薇山别具颓废的魄力。半凋的花欲在散落前将自己燃烧殆尽的垂死挣扎,有如诅咒般从四处飘散而出。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在花墙那头看见麻理衣的尸体吧!

理濑仿佛在花墙另一侧的迷宫深处,看见拼命奔逃的少女身影。

“喂!要我们来这里,到底是想干嘛?”身旁的忧理交抱双臂,神情严肃,不满地问圣。

圣、黎二与约翰,三人站在空荡荡的庭园中央。

“没什么,只是好奇那时到底发生什么啊。”圣蛮不在乎地耸肩道。

“好奇?你还真好意思说!怎么不是因为担心还什么的跟进去看看?如果是你或黎二发现她就好了。”忧理不满地抱怨。

的确,如果看了麻理衣躺在那里的样子,根本就不会想再走进这里。圣说有事找我们谈,还约在这座庭园,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那时要是行进去就好了,毕竟我有很多事想亲眼确认。”圣丝毫不以为意地说。

看到圣这种态度,忧理沉着脸不发一语。

“为什么约翰也在这里?”理濑看向双手背在身后的约翰。

“不知道,我也是被圣叫来的。”约翰轻轻摇头说。

“因为约翰也是目击者之一。”圣转而看向池子那边。

“目击者?什么意思?”黎二双手插在口袋,冷冷地问。

“这起杀人事件……”圣转身面向池子,背对众人压低声音说。

“杀人事件?你是说麻理衣是遭人杀害?圣,虽然我能了解你一遇到出人命的事就想推理的心情,但这件事应该另当别论吧!”黎二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是吗?”圣别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黎二,黎二则是撇撇嘴同应。

“啊!原来如此。”约翰沉思了一会儿,露出了然的样子,“可是,圣,我赞成黎二的说法,这应该不可能是杀人事件,因为当时那个法式庭园呈现密室状态。你叫我来是想了解那时的情形吧?”

“果然一点就通,不愧是读过塔晶夫作品的人。”圣诡异地笑道。

“什么?约翰,你也是推理迷?”忧理不满地斜睨约翰。

“只是有点兴趣。”约翰双手一摊。

“对了,圣,你之前为什么知道丽子是从这里出去的?”理濑想起上个礼拜想到的疑问。

“啊!对啊,这么说来,那也是问题之一。看来这地方与密室事件还真有缘。”圣露出恍然醒悟的表情说。

“理濑,你们在说什么?”约翰问。

“五月庆典时,校长不是说丽子被安排在别处隔离疗养吗?其实,她最初是在这里从大家面前消失。”理濑向圣确认,并说明之前听闻的事。

“嗯,这还真奇怪。”约翰一脸认真地听着。

“简单说,就是一人凭空消失,一人身亡。”圣的语气显得兴致勃勃。

理濑突然怀疑,圣该不会只是想玩推理游戏,才找来我们四人满足他的乐趣吧?

“圣,你就伙点说出你的推理。我最讨厌那种登场人物都死了三分之二,却还在卖关子的侦探!”忧理不耐烦地猛发牢骚。

约翰听了放声大笑。

“这可不行。就推理小说而言,我是死忠的保守派,一切都得讲求循序渐进。”圣促狭地窃笑,“对了,理濑,那时校长也有开窗,对吧?”圣冷不防地看向理濑,害她吓了一跳。

“嗯?”理濑愣了一下,不明白圣为何突然提起第二次茶会的事。理濑偷偷看向忧理,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理濑有些不知所措,“这……这跟那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理濑,我都知道了。你和圣、约翰一起去参加茶会,对吧?”忧理很干脆地说。

“你怎么会……”

“我不是说过了,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立刻传开。其实我隔天就知道了,多亏你对我没什么戒心,而且我也不会介意这种事。对了,约翰,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但我还是要劝你多多提防亚沙美。她是个出了名的怪胎,有段时期对校长可是缠得很紧。”

忧理说的是校长亲卫队的其中一人,听说她最近死缠着约翰。

“原来如此,那时她也跟在后面。那女的真的很烦人,老是纠缠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已造成别人的困扰。她到底要怎样才会死心?”约翰蹙眉。

“你可真吃香,帅哥!”黎二幸灾乐祸地窃笑。

约翰见状,忿忿地瞪着黎二。

“那种女人只要对她稍微好一点,她立刻就会会错意。总之,你别对谁都那么亲切就不会有事。”忧理毫不同情地说。

“要是理濑肯跟我在一起就好了,这样那女的就会死心了。”约翰苦恼地看着理濑。

“这样的话,我肯定立刻遭过不测。”理濑敬谢不敏地挥挥手。

“为什么像这种情况,通常男人会杀情人,女人却会杀第三者?”圣疑惑地喃喃。

“因为男人觉得遭到背叛,所以会杀情人,女人却觉得被横刀夺爱,所以会杀第三者。”忧理果断明快地答。

“女演员的人生阅历果然丰富。”

“只是演过几个角色而已。”面对圣的恭维,忧理稍稍露出得意神情。

“忧理,那你也知道那件事了?”理濑怯怯地问,忧理连她被丽子附身的事也知道了吗?

“嗯,知道。听说她好像是被勒死的。”忧理回避理濑的视线说。

理濑回头看向黎二,他面无表情地交抱双臂,看他的眼神,他大概也知道所有的事。她悄悄叹了口气。事情究竟是如何传开的?他们对我的事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他们应该还不知道那本书在我这里吧?还是他们知道了,只是故意佯装不知?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背脊发凉,却也无法确定什么。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还记得吗?那时校长也有开窗。”圣再次询问。

“嗯,但那是因为满屋都是烟味才开窗。”理濑为难地颔首。

“那家伙应该不是为了抽烟才开窗的。”

“怎么说?”

“还不晓得,但我认为解谜的关键就在理濑身上。”

“我?因为功和丽子会附身在我身上?”

“也许,但又不完全是。算了,这个以后再说。总之,我想说的是,所有的事都照校长的期望进行。校内有一个杀人犯,除了修司以外,其他都不是直接杀害,一个是自杀,一个死于意外,而且死者都是精神状况不稳定的学生,你们不觉得很巧吗?现在,就让我们回想一下上周发生的意外,那时麻理衣是像这样踉跄地从校长面前逃走,独自跑进迷宫。”圣站在花墙迷宫入口,试着模拟当时麻理衣逃离现场的样子,“接着请大家移动到麻理衣进入迷宫时,个人所在的位置。”

虽然每个人都一脸不情愿,仍配合移动。黎二坐在池畔铁椅,理濑与忧理站在庭园中央,约翰往迷宫旁边走去。

“麻理衣进去后,还有谁进去了?”圣询问大家。

“没有。”理濑与忧理摇头。

“那时大家全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吸引住,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

“没错,我也看到了,但这片花墙的另一端还有一个出入口。”圣说。

“没错。”听到圣的话,约翰举起手说,“但若有人进出,从我这里可以看得到,而且我也一直站在这里指挥。”

理濑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约翰那时站在那里,所以圣也叫他过来。

“如约翰所言,现场呈密室状态。”圣颔首说,“除了麻理衣以外,没有人在这里进出。然后,麻理衣进去后,隔一会儿,校长叫护士过去,不晓得要做她什么。”

“我看见护士打开药箱找东西,大概是要喂给麻理衣的一些镇静剂。我很担心,想去看看麻理衣的情况,于是往那边走去。”忧理大剌剌地走向圣那边,理濑也跟上前。然后忧理突然停下来,犹豫不决地低声说,“走到这附近后,就听到那惨叫声……”

“是的,接着所有人就一起看向花墙那边。”约翰接着道。

“然后校长制止忧理,要护士与他一起先走进花墙。”圣走了进去,站在花墙那里招手,“忧理,回想一下你们大概隔了多久才跟着进去?”

“大概只有一下子,因为一进去还见得到护士的身影。”

忧理和理濑一起走着。那天的记忆再度苏醒。花墙上开满白蔷薇,甜甜的花香弥漫在走道中。走道狭窄,两人无法并肩同行,于是理濑闲着花香,走在忧理后面。越过忧理的背,理濑可以瞥见护士的背影,但没看到校长。她们就这样左弯右拐地前进。

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干涸的喷水池,理濑觉得麻理衣仿佛仍倒卧眼前。

“校长与护士走到这里时,我们也几乎同时到达。所以校长根本没时间搞鬼。”忧理说。

“校长一眼就断定是意外,虽然看起来也确实很像。照他的说法,麻理衣是因为跌倒,头撞到喷水装置,所以喷水装置上也沾到血渍。”接着,圣朝天空大喊,“约翰!黎二!到目前为止,外面有何异状吗?”

“没有!没人从对面走出来,也没人进去!”

“我这边也没有!”

是约翰与黎二的声音。

“如果是他杀……一定是有人扑向麻理衣,让她头部遭受撞击。凶手该不会是藏在另一边的出口到这座喷水池之间的通道,所以我们从这里根本看不到。”忧理喃喃,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抬起头,“对了!凶手一定是学生!校长之所以抢先进来,就是为了藏匿躲在另一边通道的某个学生,不是吗?”

此时,约翰与黎二一起走过来。

“另一边的通道?不可能。后来有几名职员从另一边走进来搬走尸体,如果这的有人躲在那里,应该会被发现,引起大骚动。”约翰听到了忧理那番话,反驳道。

“圣,你似乎很坚持这是一起杀人事件。那么,依你的推理,凶手是校长吗?”黎二一脸无趣地说。

“嗯,算是间接的。”圣很干脆地答。

“怎么说?”约翰问。

“你们不觉得那时有什么不对劲吗?”圣坐在喷水池边阀。

“不对劲?”

四人互看,似乎在征询彼此的答案。

“那声惨叫……麻理衣的惨叫声很奇怪。既然是跌倒撞到头,惨叫声会持续这么久吗?她的惨叫声既长又尖锐,还有一种愈来愈远的感觉。”理濑小声地说。

“你果然察觉到了,还有呢?”圣满意地注视理濑。

“麻理衣说过好几次想喝‘黑红茶’,当她向校长吵着要喝时,校长一瞬间曾露出可怕的眼神。”

“嗯,还有呢?”

理濑不由得歪着头思索,其他三人则沉默不语。

“当时麻理衣为什么要逃进这里?”圣将手肘撑在膝上托腮,来回环视每个人。

“咦?”四人一脸意外。

“为什么……”黎二自言自语,仿佛在咀嚼圣的语意。

“她发现自己触怒校长,所以害怕地逃离现场。当时她与校长站在离这迷宫有点距离的桌旁,如果想逃离校长,依她站的位置,当然是迅速走出庭园最快,而且庭园出口就在附近,然而,她却直直地跑进这座迷宫。就算她那时已经俺慌失措好了,又为什么会往这里逃?”

“说得也是。”约翰点点头。

“难不成只是因为这里有墙围起来,比较有安全感?不是有人说,待在狭窄的地方比较安心?”黎二爽快地抛出自己的看法。

“也许吧!不过,能确定的是,她是因为这里是可以安心的地方才逃进来的。”

“可以说明得简单点吗?”忧理不太高兴地说。

“忧理,你应该知道‘黑红茶’的意思吧?”圣倒也没不耐烦,反问。

忧理突然愣住。

“黎二,你应该也知道吧?”圣看向黎二说。

“嗯,大概知道。以前曾听说校长会喂学生喝什么东西。”

“喝什么东西?”理濑惊讶地问。

“就是药。似乎是什么有镇静作用的药物或麻药之类的。听说那家伙在接管这里前是个医生,当然很清楚药物种类与取得管道。”圣一脸平静地答,“然而,他是为了治疗?还是要废掉一个人呢?我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我知道,至少他的确挑了几个就算被变成废人也毫无怨一百的学生,至于情绪不太稳定、会扰乱学校规矩的学生则被邀请去参加茶会。”

“不会吧!我也是其中之一?”

理濑觉得很害怕,圣却呵呵地笑出声。

“你放心,我们喝的是普通的茶。不过,看麻理衣那样子,她恐怕已经上瘾了,所以才会一直吵着要喝。”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事……”

“是因为掺了药而使红茶看起来很混浊吗?虽然不清楚缘由,但‘黑红茶’这个词还真是意味深远。在这方面,约翰应该比较清楚,不是吗?”圣低声轻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约翰面无表情地回视圣。

“抱歉——理濑,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间学校的校地其实只是这广大腹地的一小部分。在我们活动范围以外的地方,譬如后山与地底下应该藏有占地相常宽广的秘密设施,而为了运送物资与人力,应该设有多处出入口才对。”圣站起来,缓缓绕着喷水池踱步,“这座喷水池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了,但我从没看过它喷水。”

大家愣愣地注视喷水池。

“喷水?那又如何?”

“该不会根本就不是喷不出水,而是一开始就没接上水管?”圣在说话时,仍低头看着脚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圣,你在干嘛?”忧理不耐烦地问。

“在找证据。”圣低着头答。

“证据?”

“搞不好这里就是通往秘密设施的入口之一。”

“这里?”四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们不觉得这想法很合理吗?在我看来,这座喷水池大概可以上下移动,并沉到地下,而且是相当深的地底,不然无法解释麻理衣的死。”

举抬头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绕喷水池走来走去。

“那声惨叫真的很诡异,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麻理衣平时肯定都是从这里进出秘密设施,所以她才会逃进这里,因为她知道让喷水池下降的方法,但惊慌失措的她竟跌落喷水池中——就是跌入正往地底下降的喷水池——所以才会发出那声惨叫。校长听到惨叫后,立刻知道发生什么事,而当时喷水池应该也随即回到原位才对,但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遥控器之类的吧!接着,等喷水池回到地面,头部遭受撞击而当场惨死的麻理衣就被发现了。”

突然,圣像发现什么似的又抬起头。

“这么一来,也能说明丽子是如何在这座庭园失去踪影。因为她也知道进出秘密设施的方法,知道如何让喷水池下降——喂!你们看!校长好像没注意到这里!”

大家被圣的话吸引,纷纷凑近,看向他所指的地方。

在喷水装置的台座与地面之间,挟着好几根发色很浅的头发。

那很像是麻理衣的头发。

<er h3">02 暴风雨的告发</h3>

低气压愈来愈近。这是让“绿之丘”笼罩于强风豪雨中的第一个夏季暴风雨。

自地理条件来推敲,这地方将直接迎向大自然的风雨摧残。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象征暴风雨前兆的小雨滴滴答答地敲击在凉亭与石阶上。

有人悄悄走进点着朦胧灯光的昏暗温室。

“圣?你在吗?”忧理不安地问。

仿佛回应她似的,暗处响起咻地擦火柴的声音,一簇小火焰倏地出现,火光中浮现圣那张端正的脸。

“搞什么,干嘛约在这种地方,乱恐怖的。都是这种鬼天气啦!风声吵得要死。不过,这里好像不会很吵,应该是离外面有段距离吧!”忧理仰望天花板雾雾的玻璃。那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又有一个人走进来。

“忧理?”

“咦?约翰,是你啊!还有谁会来?”

约翰拂去肩上的雨水走入,两人在黑暗中互望。

“全员到齐,就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还真是奇怪的组合,黎二呢?”

“我没叫黎二来。”

“喔。”

“理濑呢?”

“我出来时,她正在看书。那本书她看了好久,明明她看书很快的——我跟她说要出去讨论一下舞台剧的事。”

约翰与忧理坐在圣前面的椅子。

圣缓缓吸了一口烟,顺便点燃桌上的小蜡烛。

“所以呢?今天是为了什么找我们来?”约翰语气平静地问。

“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把黎二与理濑也叫来不是比较好?上次推理麻理衣的事件还挺有趣的。对了,今天要做什么?”忧理若无其事地问。她那如小动物般闪耀的眼睛映着烛光。

约翰一脸在等待什么的表情,直直盯着圣。烛光中的约翰就犹如中世纪壁画的人像。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想听听你们两个人的意见。”圣低声说,“不找黎二是因为那家伙喜欢理濑。”

“调查?该不会是指调查理濑吧?为什么?”忧理惊讶地大叫。

约翰瞥了圣一眼。

“我知道,其实你也喜欢理濑,但你比较冷静,也比较客观。虽然黎二人不错,就是太天真了点。”圣看向约翰说。

“你怀疑理濑什么?”忧理一脸戒备地盯着圣。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我不太了解理濑这个人,总觉得她很神秘、高深莫测,对她的印象也都只是零星的片段。因为不懂,所以才想弄明白。记得校长前阵子好像说过,人类无法容许未知事物的存在。”圣瞥了约翰一眼,笑了笑,立即恢复一脸认真,“我想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

“理濑的庐山真面目?”忧理露出不安的眼神,重复道。

“是的,如果没弄清楚,我会很不安。”

格外强烈的风声呼啸而过。温室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令人快要窒息。

高达天花板的棕榈树显得威严十足,仿佛在倾听他们的谈话。

“但是不探查他人隐私是这里的规定,不是吗?而且,真要说的话,我也不知道你与黎二的真面目。”忧理说。

“这是当然,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即使不主动查探,有些消息也会自然而然地传开,譬如,黎二是这样的家伙、忧理是那样的人、搞不好某个人的家里怎样又怎样的,诸如此类的事。然而,理濑却没有,她既漂亮又聪明,但给人的印象都很模糊,你们不觉得吗?你们与她很要好,应该有察觉到吧!”

面对圣的质问,忧理藏不住满肚子的疑惑。

“的确是这样没错。理濑确实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我总觉得她有双重性格,倒不是说她表里不一,只是就连她本人也不了解自己,我认为,她的个性比她想象中来得复杂。譬如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她到底属于‘摇篮’或‘坟场’,虽然问过她,但她自己也说不知道。通常只要相处一阵子,就会知道对方属于哪一族,但理濑真的让人摸不着头绪。她看来像来自备受宠爱的温暖家庭,但有时见她独自一人,又觉得她是在十分孤单的环境中长大。此外,对女孩子而言,她也是很有魅力的。”忧理思索着说。

圣与约翰听得津津有味。

“没错,就是这样。她在二月入学,光是这一点就很特别了,但她根本没有被传什么流言蜚语,这种情况真的很罕见。一般说来,转学生一进来,免不了就会有些谣言传开,虽然不知道那些八卦消息的来源,但听说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圣开口。

“原来如此,那么关于我的谣言也是?”约翰语带讽刺地打岔。

“没错,这种事只要上网查就知道了。”

“是什么样的谣言?”约翰颇感兴趣地问。

“听说你是欧洲某位重量级知名富豪的接班人,虽然还行其他几位兄弟一起竞争,但仍决定由你继承家业。”圣滔滔不绝地答。

“这回答还真得体。”约翰噗哧笑了,“算了,能被人这么谣传,也算是无上光荣吧!但老实说,我不希望有人再进一步探查我的隐私。”

“不会有人这么做,没人想当你的敌人,而且做那种事只会成为女性公敌吧!”

“过奖过奖,你太抬举我了。”

忧理察觉这一来一往的两人之间飘着一股微妙的紧张感。富豪的继承人?这种人在这里也不少。他也是私生子吗?但私生子这种身份在这里并不足为奇。而且,从几次交谈中,忧理发现约翰其实不如他的天使外貌单纯,依场合变脸的功夫也不比校长逊色。她这才明白,约翰那有如天使的纯真外貌可说是他的一大利器。

“在二月的最后一天入学,这件事也很诡异,校长为什么没有反对?我听理濑说,她来这里之前,根本没见过校长,这很奇怪,不是吗?照理说校长绝不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忧理自言自语似的说。

“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校长便将理濑当成异端分子。他确实对理濑很感兴趣,却也给她很大的压力。说穿了,那家伙搞不好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喜欢欺负单纯、惹人怜爱的孩子。同是转学生的约翰明明可以三月入学,理濑却硬是得提前一天。照理说,为了维护他的王国,他应该会先让她住在别的地方,而且就算她在二月入学,校长应该也不会向大家介绍她。其实,只要让理濑住他那儿几天就好,然而他却在二月的最后一天,亲自将理濑介绍给所有学生,配合上那一则不祥的传说,根本就是故意陷害理濑,让大家对她抱持偏见,光是这样就会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还有那个突然举行的降灵会,没想到这么实际的人居然会对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感兴趣,还说理濑有灵媒特质,这要叫听到的人不害怕恐怕很难。还对她说什么,你不是平凡人之类的话。对了,五月庆典时,理濑身上那件礼服就是校长送的。他不可能不知道簇拥他的那帮亲信个性有多恶劣,多爱吃醋,自然也能预料理濑将会遭受到的侮辱。但他竟当着她们的面,说出他送理濑东西一事,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圣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

“难不成那家伙要将理濑变成废人?对理濑如此穷追猛打,是要像收拾丽子与麻理衣那样收拾掉她吗?可恶!他到底收了别人多少钱啊?”忧理显得十分愤怒。

“即使如此,还是有些事无法解释。看校长的样子,其实感觉不出他有什么恶意,真要说的话,他似乎一直很注意理濑的事,但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你自己应该有想法吧?”一直在旁沉默倾听的约翰,静静地问。

烛火摇晃,有风吹了进来。

“是有一些,但不怎么样就是了。”圣将烟放在小碟子上捻熄。

“是什么?”忧理直盯着圣。

“他在监视理濑,想煽动理濑做些什么。”

“煽动理濑?要做什么事?”约翰一脸讶异。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理濑有这个能力,她有一种莫名又巨大的潜能,一旦引燃导火线,就会像发生大爆炸似的产生极大影响。也许,校长那家伙就是在等这一刻!”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忧理不悦地说。

“谁也说不准。”圣冷冷地回应。

“不是这样的。”

突然,有个低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三人一时愣住,随后望向声音来源。

黑暗中,理濑正一脸沉静、哀伤地凝望他们三人。

她的肩膀全湿透了,看样子外面正在下大雨。

“理濑……”

忧理面色铁青,约翰则是看向圣。

“你来得真是时候,理濑。”圣一脸平静地回头看理濑,“在别人背后说长道短果然心里会不太舒服。接下来还是请本人亲自解释一下吧!”

“你搞什么,圣!你从一开始就是要说给理濑听吗?你在耍我们吗?”忧理愤怒地大吼。

“理濑,我的推理如何?”圣凝视理濑。

理濑像幽灵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暗处,也不打算走向他们。

“不是的,圣,你的推论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没有什么庐山真面目,相反地,我还希望你们能告诉我这件事,因为我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理濑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理濑,你——”忧理一脸讶异,犹豫不决地开口。

但理濑径自继续说:“我一直隐瞒至今……其实……我一年前发生意外,丧失了记忆。”

正文 第十一章

<er top">01 告白</h3>

“虽说丧失记忆,却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和身世都忘了。我还记得小学之前的事,但意外前后的记忆,也就是刚念国中至遭遇意外的那段记忆,仿佛被吞噬似的全被抽离。不是有人说,十几岁是人格养成的关键时期吗?我因为无法将小学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顺利衔接,总觉得有种我不是我的感觉,一直感到很惶恐,做什么事都缺乏自信,没有可以清楚认定自我的凭据,内心不安得快无法忍受。”理濑凝视着濡湿地面的一点,一口气低声说完。

其他三人一动也不动,专注地听理濑述说。

“理濑,别站在那里,过来这里坐。”忧理猛地回神,向理濑招手。

“不用了,我站这里就好,请就这样听我说。”理濑低乖的头微微左右摇晃。

沉默瞬间被激烈的雨声掩盖。

“如果我能记得那起意外,至少我的记忆中还能有个分界点,然而我连这都不知道。听医生说,我好像是待在非常窒闷的地方,脑部一时陷入缺氧状态,但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有时心底会有什么稍稍浮现,但立刻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心跳急促。”

理濑压着太阳穴。

“我到底是属于‘摇篮’还是‘坟场’呢?我也搞不清楚。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意外身亡,但奶奶与两位哥哥都很疼爱我,呵护我长大,让我不会因为失去双亲而感到孤独。我来这里的事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但我不知道原因。大家只是说:‘这事早已决定。’也没告诉我任何相关详情,或许校长非常清楚这件事,还有关于我父母的事。他一直对于我丧失记忆一事感到不可置信,认为我应该记得意外发生前的事,可是,我真的忘了一切原本该记得的事呀!”

理濑的声音抖得愈来愈厉害,现在的她不像在说给别人听,倒像在自言自语。

“我说我没有心理准备,不想来这个陌生的地方,而且也很害怕。我哭着问他们,为什么我非得离家到这么远的学校念书,大家只是一脸困扰地摇头说,这是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

理濑愈说愈激动。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圣,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身上没有你要的答案,你还是直接去问校长比较快。我不知道的事、我以前应该知道的事,他全都了若指掌,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我什么也没做。我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引发什么事件。我很害怕,也畏惧每个人,总觉得自己无时无刻都被监视,毫无隐私可言。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与其伤害别人,我还不如独自沉入沼底。”

“理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圣的口气十分平静。他自刚才就一直以锐利的眼神观察理濑,与一旁担心理濑情绪失控的约翰与忧理形成强烈对比。

“照你这么说,你晚了一年入学?”

“嗯,从那之后一直是如此。”理濑缓缓颔首。

圣突然陷入沉思,不甚愉快的沉默被雨声敲破。

“理濑。”忧理大概耐不住沉默,突然站起。

“我先回去了。”理濑见状迅速后退。

“理濑!”

不理会忧理的叫喊,理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真是的!圣,你不觉得这么做太过分了吗?这样简直就是……”忧理叹气,颓然坐下。

“简直就是怎样?”圣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简直就是把理濑当成凶手!”忧理不悦地发牢骚。

“晚了一年……”圣不理会忧理说了些什么,径自喃喃。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一直在旁静静看他们两人对话的约翰低声问。

“意味可深远了。”圣露出一抹浅笑。

“所以她比我大?”约翰听了,一脸诧异。

“如何?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忧理搔搔头,看着圣说,“拜托别再这样耍我们了,真是受不了你。不过,没想到理濑居然遇到那种事,所以才会给人难以捉摸的感觉。”

“没错,这样很多事就说得通了,譬如她为何总是那么不安,也不愿意谈自己的事。她的内心一定相当痛苦。”约翰附和。

“失去记忆的神秘美少女……你们不觉得事情愈来愈有趣了吗?”圣不晓得在想什么,语带嘲讽地喃喃。他陶醉在自我的思绪中,丝毫没发现忧理与约翰责备的眼神。

倾盆大雨敲击温室,雨势愈来愈大。

<er h3">02 不安的夜晚</h3>

黑暗中,理濑坐在椅子上,凝视遭雨水敲打的窗子。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稍微亮一点。

穿过厚墙的风声忽远忽近,窗外还不时传来雨水弹打在窗上的声音,周遭有一种奇异的氛围,自己仿佛被放逐在麦海中轻轻浮沉。

好暗——在黑暗中漂浮。

理濑闭上眼,内心既苍凉又悲哀。

还是说出来了,明明下定决心绝不告诉任何人。

理濑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指尖。

她本来就不奢求有人能理解这样的自己,只求别人不会将自己当成病人就行,不是吗?

没想到一口气吐出深埋心中的秘密后,心底竟不断涌起羞耻与自我嫌恶,脸也变得好烫。

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这种焦急无奈、连安身立命之处都没有的不安实在难以言喻。从那场意外发生后,不论是奶奶或哥哥们,对我来说,他们就像外人。相对地,他们对我的改变似乎也感到无所适从。我问他们,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他们都语带保留,只说些“个性很积极”、“像个小大人”之类的回应,而且每次我这么问时,他们那种诡异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小学同学看到我,也都是一脸诧异地说些“理濑,你变了”、“以前不会这么畏畏缩缩的”。这么说来,以前的我应该是个性豪爽强势的人吧!然而,如今我的心中却找不到那样的我,那样的我到底在哪里?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这风声听来为何让人如此不快,仿佛会将人的魂魄带往彼方、既寂寥又恐怖的声音。

理濑抱着头。

好恐怖,待在这里仿佛会发生什么事,令人恐惧不已。虽然刚才那样告诉他们,但心中的不安正一天天扩大,担心自己哪一天真的做出不该做的事。总觉得在自己所不知道内心深处,有一股凶暴且异于常理的力量正缓缓酝酿。然后,某天因为某个引爆点而失控爆发——我真的很害怕会有这么一天。

发生那埸意外后,我真的变了个人吗?更糟糕的是,我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事。听奶奶说,我跑去一个已废弃的镀金工厂玩,结果昏倒在那里。但我不相信,因为我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不可能随便跑到废弃工厂这种地方。

敲门声响起。

理濑吓了一跳,抬起头,倾盆大雨仍不停敲打窗子。

黑暗中,理濑悄悄回头看向房门。是忧理回来了吗?为什么不进来?因为顾忌我?

理濑静静坐着,凝视房门。不知不觉中,浑身竟汗毛直属。她缓缓起身,慢慢走向房门。

门外没什么动静,也许是风声太大,所以什么也听不到。

她轻轻将耳朵贴住房门,屏息静听。

风声中有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确实有人在附近。

不一会儿,随着暴风雨的怒吼,脚步声杳然消失。

贴在冰冷门上的手心直冒汗。

静待一会儿后,理濑悄悄打开门。

一阵风呼地穿过长廊。虽说是坚固的石造建筑,风还是会从缝隙灌入。

湿冷的风拂过脸颊,令理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廊一片漆黑,常夜灯发出微弱灯光,宛如一大片黑色铜版画世界。

在笔直延伸的长廊尽头,有个人影迅速拐进转角,消失。

这种时候到底会是谁?

一回神,理濑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动了。

理濑在黑白世界里小跑步。狂风呼啸的声音掩去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让人觉得很没有真实感。平时在夜里,宿舍内静得连一个咳嗽声都让人觉得突兀而有所顾忌,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在这时间里,应该不会有谁有勇气独自追赶不明人物吧!

究竟是谁?让我如此惶惶不安?又为何来敲我的房门?

仿佛在黑白梦中奔跑。以前也曾做过这样的梦。不,应该是说在某一本小说中读过,应该是法国小说家安德烈·莫洛亚的书吧?女主角每晚在梦中造访同一栋房子,因为梦过太多次,她竟然相信自己与那房子肯定有什么渊源,于是她依循梦中的记忆,开始在现实中找寻那栋房子。她不停地寻找,某一天,她突然在原野中发现一条记忆中的小路。她确定自己会经来过这里,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地走上那条小路,结果在小路尽头发现那一栋在梦中一再出现的房子。女主角兴奋地敲门,只见应门的男子看到她便一脸惊愕。其实这男子是这户人家的管家,于是女主角向他央求与这户人家的主人见面。管家告诉她,家里每晚闹鬼,从前几天起,害怕不已的主人们使出门还没回来。女主角听了笑说:“真是的!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什么幽灵呢?”然而管家却紧盯着她的脸回答:“小姐,那个幽灵就是你。”

我觉得自己的境遇很像那个女主角——大家看到我,就像看到幽灵似的,好像只有我不晓得自己死掉、成为幽灵,还很疑惑大家为何视我为幽灵。

外头虽然刮着风,风势却意外微弱,可能离风口有段距离。混浊不稳定的空气缠绕全身。

然后,她看见遥远的前方有个人影。那应该是一名长发女子,小小的身影正踉跄地穿过林中回廊。

那人影走路的样子好像在梦游,好像麻理衣……

这么一想,忽然想起麻理衣早已不在世上,不由得背脊发凉。

赶快掉头回去——大脑里的另一个人警告自己——大半夜的住这种地方闲晃,肯定会被人家误以为在梦游。

然而,原本愣愣地钉在原地的理濑,却在下一个瞬间突然迈开步伐。

挟着豪雨的狂风咆哮,吹得黑暗中的树叶激烈摇晃。风在身后推着,使脚步变快。

我知道,如果忧理他们看到现在的我,肯定会觉得我很奇怪。但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敲我房门的人要去哪里。从那个人前往的方向判断,她应该是其他年级的学生。也许是讨厌我与忧理的亲卫队之一,也可能是死缠着约翰的那个女孩。只要确定那个人回到哪栋宿舍,我就会打道回府。

理濑这么告诉自己的同时,仍继续紧迫那人影。人影敏捷地往前走,本以为她经过宿舍管理中心后,就会转至通往其他年级宿舍的回廊,没想到竟是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还要去学校?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理濑拂去落在脸上的发丝,蹙眉思索。

而且,这条路的确是去……

那身影毫不迟疑地经过“大房子”,爬上一片漆黑的坡道。

那是通往尖塔的路,路的尽头就是宛如巨人手指的四座尖塔。

为什么要去那里?

一停下来,仿佛会吹痛脸颊的强风阵阵袭来。

黑暗中浮现那有如刀又般尖锐的四座尖塔的诡异翦影。

理濑失去继续跟踪的勇气。她不想与不知名的家伙两人一起待在漆黑的高塔中。

理濑进退两难,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就已消失在通往尖塔的小径深处。她再次强烈感受到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

只有一个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此时遭人袭击,谁都不会来救我。

理濑开始感到恐慌,自己是被骗出来的?

此时,心中突然涌起种种疑惑——

我竟然毫无防备地跟到这里,恐怕正中对方下怀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对我不利?还是有其他目的?

突然,尖塔上方亮起灯。那灯光在黑暗中太过醒目,瞬间直射至理濑眼中。

咦?

凝神细看,好像有什么被推出窗外。似乎是很重的东西,是谁丢的?

脚?

那个东西在黑暗中迅速坠落、消失。

有人站在窗边——因为逆光看不清楚长相——看那肩膀线条,总觉得应该是男的。

灯光突然消失,四周在一瞬间陷入黑暗,尖塔再次成为剪影。

理濑有一种影片放映到一半却突然中断的错觉。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身体不住打哆嗦,很想逃,双脚却不听使唤。

那个掉下来的、那是——那是一个人。

明知那是什么,心里却拒绝承认。

该怎么办?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没救了。还有,窗边的人影是谁?

黑暗中,有人从尖塔走出来。

理濑反射性地躲进一旁草丛。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她发上。

在这种距离下,对方应该不会发现自己。理濑屏息,缩起身体,一动也不动。

在雨中,一脸狰狞地走来的少年是——

黎二。

黑暗中,理濑不由得捂住口。

<er h3">03 深夜的房里</h3>

脑中一片混乱,不晓得该往哪儿去,一回神,理濑便发现主角站在房门前,雨水从头发与裙子淌落地上,她伸手转动门把。

“理濑?你跑去哪里了?怎么淋成这样?”忧理一脸担心,她一直在等理濑回来。

“嗯……有点事。”理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垂下眼走进房里。

与刚才所处的地方相比,温暖明亮的房间就像另一个世界。

忧理拿了一条毛巾披在理濑肩上。

“谢谢,忧理。”

“快点去换衣服,不然明天制服不会干。你该不会从那时就淋到现在吧?会感冒的!”忧理语气如常地絮絮叨念,并泡了一杯咖啡。

理濑慢慢换下衣服,看了一眼书桌,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

理濑没想那么多,一屁股坐在咖啡桌前。

“对不起,理濑。我们真的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忧理神情认真地道歉。

“我明白,那都是圣的意思,他从以前就一直在观察我。”理濑轻轻摇头。

“老实说,我真的很惊讶,但你就是你,不是吗?”

“谢谢。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想让别人对我有偏见。”

“也是啦!”

忧理已词穷,不知该如何安慰,但这样反而让理濑松了一口气。

忧理突然看向窗外,“好可怕的天气。”

“圣和约翰呢?”

“我离开时,他们还在那里。回来时发现房门开着,你却不在,害我吓了一跳。”

门开着?

理濑莫名地在意忧理这句话,下意识地回头看自己的书桌。

一瞬间,脑子里闪现刚才瞥见书桌时,会感到不对劲的原因。

那本书不见了。

理濑猛地站起。

“怎么了?”忧理吓了一跳。

理濑没回应忧理的问题,只是拼命在桌上翻找,在书桌下查看。

真的不见了!只有那一本不见,我记得它明明和其他书叠在一起!

“忧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理濑铁青着脸,回头看忧理。

“什么时候?大概二十分钟前吧!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大约二十分钟前?

我跑出去以后,到忧理回来为止,中间至少有十分钟空当,足以偷走那本书了。

这就是将我骗出去的目的。

理濑的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果然有人知道那本书在我这里,并在暗中等待机会,趁房里无人时潜入。

“理濑?”

有人在监视我,到底是谁?

“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先睡了。谢谢你的咖啡,杯子我明天再洗。”

光是对担心的忧理说这些话就耗去理濑所有精神。实际上,她全身发冷,头也开始一阵阵刺痛,几乎是踉跄地倒到床上。

呼啸的风声再次灌入耳朵,令她的不安加剧。

不只有一人——那个将我骗出去的女孩应该还有同伙。而且,那时被推落的是谁?是谁为了什么下此毒手?行凶与监视我的人,是不一样的人吗?黎二为什么会从那里出来?

脑海里浮现那时黎二的侧脸……那狰狞的神情……莫非黎二就是凶手?

不断涌出的苦涩疑惑仿佛混着暴风雨,逐渐侵蚀理濑的内心,她下意识地不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明明疲惫万分却无法入眠,苦闷了好久终于入睡,但梦中仍听得到风雨声。

理濑一再梦到自己被黎二从尖塔的窗子推下。

正文 第十二章

<er top">01 可疑的身影</h3>

翌晨,一醒来便觉得头好重。

坐起时便觉得好冷,一下床又发现全身各处疼痛不已,似乎是感冒了。

往窗外看,天空阴沉,但厚重云层倒已徐徐消散,看来暴风雨已歇。

昨夜的事有如一场梦,温室里的谈话、风雨中的回廊、尖塔上的人影,与那本不见的书。一想到这里,她无力地回头瞥了一眼书桌——那本书真的不见了。心情极度郁闷,脑海里甚至闪过怎样都好的气馁念头。想起之前为了藏那本书,以及该拿它怎么办等问题而伤神不已,如今,这本书从眼前消失或许反倒是好事。

关于那本书的内容,从校长口中听来,还是有很多令人纳闷的地方……

理濑脸色苍白地换衣服,准备出去吃早餐时,一向早起的忧理碰巧开门进来。

“忧理,昨晚真是抱歉,还丢给你收拾。我好像真的感冒了。”

正说着,理濑就被忧理紧绷的表情吓了一跳。

门外的走廊传来骚动的嘈杂声,气氛不太寻常。

“怎么了?”理濑担心地问。

“亚沙美死了。”忧理嗫嚅道。

“什么?”

忧理看了一眼走廊,将房门关上,认真地凝视理濑。

“似乎是昨晚从塔上摔落。一个早上去练网球的学生发现她的尸体卡在尖塔下方的岩石堆里。听说死状凄惨,全身骨折。”

亚沙美是死缠着约翰的那个女孩。

理濑顿时觉得全身气血逆冲,她想起尖塔灯光中浮现的人影、露出窗外的双脚,还有神情狰狞、匆忙离去的黎二。

“理濑,昨晚你是不是有去尖塔附近?”忧理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理濑的眼睛。

“我……”理濑愣住。

“有人看见你昨晚出现在尖塔附近。”

“看见我?是谁?”

“不晓得,校长的亲卫队遇到每个人都这么说。”

“怎么这样……”

是谁在那场暴风雨中看到我?那个人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外面徘徊?不过,那时我的确在尖塔附近,换句话说,那个人那时也在外面。

理濑觉得瞒不住忧理,决定据实以告。

“没错,我的确在那附近。”

理濑将昨晚发生的事全盘托出,包括看见黎二,以及好像有人侵入房内等,唯独没提到那本书被偷的事。

“理濑,你很可能中计了。”忧理专注地听完,蹙眉说,“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件啊。不用亲卫队那些人多嘴什么,只要说看见你出现在尖塔附近,结果就够你吃不消了。你应该也能想象大家会怎么想,可能有人会说因为亚沙美死缠着约翰,所以你愤而行凶之类胡诌的话。”

“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扯到我身上?”

“嘘!”忧理竖起食指抵着唇,瞄向门口,示意也许有人正在外面偷听,“总之,不论你听到什么都别理会。而且你既然不舒服,今天还是多休息比较好。要不要我向老师说一声?”忧理露出探询的眼神。

理濑无力地摇头,“如果请假休息,不晓得又会被说成什么样了。放心,我不会乱来。”

“说得也是,那就这样吧!”

“不过,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还是说,那根本是一场意外?”

“天晓得。总之,校内又要掀起一番波澜了。好了,我们去吃早餐吧!”

忧理在理濑之前走出房间,两人无视于那些在走廊上看着她们窃窃私语的人,迅速走出宿舍。光这样就够令人厌烦了,然而,当她们一定近餐厅,便有一群群学生围在附近指指点点。看样子,谣言比想象中传得更快、更夸张。

虽然没被人当面说些什么,但那混杂恶意与好奇的情感涟漪,仍借由嘈杂的人声与空气传递过来,渗入全身。

理濑垂着眼、紧紧抿唇走进餐厅。虽然忧理也毅然决定照往常那样与理濑聊天,但周遭的气氛似乎令她有些为难。理濑打从心底对忧理深感抱歉,也对这位坚强的朋友感激不已。

踏进宽广餐厅的瞬间,理濑发觉所有人的视线全一齐转向自己,全身顿时僵硬不已。

忧理与理濑迅速领了餐点,选了一处角落坐下,随即察觉亲卫队那些人刻意从远处的位子移到她们附近。

“好恐怖!她的死状好惨!”

“可惜她长得那么可爱……”

“听说还有鸟在伤口上拼命啄。”

听到这些刻意挑衅的书语,忧理不满地挑眉,理濑对她轻轻摇头,试图专心品尝面前这碗汤,却食不知味。

“听说她出现在尖塔附近?”

“嗯,有人亲眼看到。”

“听说是因为半夜肚子疼,去拿药时撞见的。”

“为什么那么晚了还跑出去?”

“就是啊!”

“果然真的和……”

“约翰他……”

“就是……那回事……”

头开始刺痛,理濑咬紧牙根。

不能听,不能在意,这件事与我无关。不过,头真的疼得很厉害,而且很想吐,但我得喝完这碗汤。今天这碗汤为什么特别烫?几乎要烫伤舌头了。

机械化地将汤往嘴里送,对面的忧理正拼命抑住满腔怒火。冷静点,冷静点,理濑!如果忧理在这时发飙,我又一脸狼狈的话,不就正中那些家伙的下怀了。头好痛,汤又好烫……

“理濑,走吧!这里的空气太糟了。”

忧理抛下这句话,随即端着托盘站起来。理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慌忙起身跟上。两人迅速走出餐厅,仿佛要斩断周遭紧追不舍的日光。

“那些人是什么意思!没看到别人在吃饭吗?而且对曾是她们一员的人,居然说得出那么残忍的话!”忧理满脸通红,声音颤抖地说。

“对不起,忧理。都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会这样。”理濑细声道歉,不禁哽咽。

“理濑,你不能认输!因为你没有错,今天一整天,不论谁说什么,你都当作没听到。”

理濑沉默地轻轻颔首。

<er h3">02 混乱</h3>

虽然明白忧理说得没错,但这一整天真的很难熬。加上感冒症状愈来愈严重,注意力无法集中,上课内容根本没听进去。每位老师都在开始上课前,简单告知昨晚有学生意外身亡,要大家一起默祷。每次理濑都会被不怀好意的视线刺伤,休息时间也被谣言伤得内心隐隐作痛。好不容易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早已身心俱疲的理濑,第一次发现能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是多么令人感激的事。然而,正当理濑拖着沉重脚步,准备回宿舍时,有个人挡在她面前。

“理濑,回去前可以聊一下吗?”

出现在面前的是穿黑衬衫、双臂交抱的校长。一看见他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理濑顿觉双脚瘫软无力。

“对不起,我好像感冒了,真的很不舒服,可不可以明天再说?”

“不行,首先你得说明一下感冒的理由。我拿点感冒药给你,跟我来。本来一早就想找你过来谈谈,但又想到要你翘课也不太好。”校长不待理濑回应,径自走向前方那栋房子。

理濑无奈地轻咳,踉跄地跟在校长后面。

又要去那房子了,讨厌的记忆一一苏醒。

扮成女子的校长、手持猎枪的校长、敞开的窗、昏暗的房间、背上插着刀子的修司、天花板上的黑影、二楼敞开的窗子、大叫的丽子、盖着毛毯倒卧在地的丽子、恸哭的忧理、抽烟的圣、没有镜子的宫殿、桌上的马克杯。

头抽痛着,理濑蹙眉,突然又觉得不太对劲。

真奇怪,总觉得怪怪的。这记忆好像混入了什么异物……

最近愈来愈不相信自己了,总觉得有个不是自己的东西正逐渐侵蚀自己。就像发高烧时,何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低气压完全远离,天空渐渐变得干净。

理濑机械地摆动双脚,出神地想,白昼已经变长,这里的景色与初见时完全不同。

砖造房屋矗立在澄澈晴空下的样子有如一幅古老风景画。

屋内也与初次看到的不同,换上了极富夏日气息的摆设,窗户挂上令人感觉凉爽的窗帘。

然而,坐在大书桌前的理濑却愈发感受到来白眼前男子的强烈压迫感。

“好了,昨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现在依序一件件告诉我。”

理濑无奈地全盘托出——被圣叫出去、比忧理晚到温室;回房后听到有人敲门,一路跟踪那个人,直到对方消失在通往尖塔的路上;因为不敢再跟,正打算回去却瞥见尖塔亮起灯,发现有人从窗户坠落,而且还有个人站在窗边。

“你没有登上尖塔?”校长神情严肃地确认。

“没有,根本没有靠近。”

“那么,有人从塔里出来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理濑一时愣住,别过头咳嗽,企图掩饰。

“没有,没看到。”

“是吗?”

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看到黎二?因为她认为黎二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才去那里,更何况,她不想被黎二得知自己看见他的事。

校长靠在椅背上,直直地注视理濑。

又是那种眼神,难不成他知道我说谎?

理濑移开视线,咳了几声。

“和圣他们在温室谈些什么?”

校长突然转换话题,令理濑一脸讶异。

“我想,我们的谈话内容与那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很私人的事。”

“有没有关系由我决定。说吧!我想知道。”校长突然站起来,端了一杯红茶过来。

理濑轻轻叹气,听这语气,看来她不说就别想回去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也许是问清楚一些事的好机会。

“圣似乎从很早以前就觉得我很奇怪,认为我是个让人摸不清的人。他一直质问忧理与约翰对我的看法,我那时在暗处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忧理与约翰都说不太了解我。圣对我的疑虑很深,还说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哦?”校长专心地听理濑述说,并在杯子里倒入红茶。

“圣还说……”理濑稍稍停顿,“校长是不是刻意做了些事,企图打压我。”语毕,她将视线移到叠在膝上的手。她知道校长正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然后呢?”

“什么?”

“你怎么回答?”

红茶的香味窜入鼻子里。好香的味道。

“然后我……”

敞开的窗。

“我开始说出自己的事。我告诉他们,我在一年前发生意外,导致意外前后的记忆完全丧失,并坦白因为无法将记忆中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连结起来,所以觉得混乱不已。他们听完都很吃惊,但圣对我似乎还有一些疑问。”

“哼!圣果然还是那副德性。”校长双臂交叠在桌面。

“校长,你知道在大家之间流传的谣言吗?”理濑看向前方低声说。

“你别在意,那是意外。”校长答得很干脆,并点了根烟。

“但你知道大家怎么说吗?他们一定都会说,都是因为那个二月来的女孩,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发生恐怖的事。”

心中有什么溃堤而出。理濑抬头看向校长。

“为什么是二月?为什么只有我在二月入学?约翰明明只差我一天,为什么他就可以在三月入学?”

脑中闪过各种影像——在雪中疾驶的列车、不见的旧皮箱、湿地中的少年、敞开的窗。

“我想回家。我不懂为什么我一定要来这里。大家都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让我觉得好累。我只要能一直和奶奶、哥哥们在一起就很满足了。都是我的错,现在居然连忧理也被人用那种眼光看待。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里。”

校长定定凝视理濑的脸。

那眼神,那乌黑的双眼,那黑暗栖宿其中的双眸——理濑冷不防地说: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真的有那么奇怪吗?我每次说话,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明白那种被人家说‘你不是理濑’、‘你不是我认识的理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理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无法压抑自己歇斯底里的声音。敞开的窗。没错、就是现在,有个秘密培育的邪恶东西就要从我体内飞出来,我明明不想这么做,也不能让那东西飞出来!

眼前敞开的窗变得好大,外面一片昏暗。

下一瞬间,眼冒金星,倏地回神。

校长神情严厉地高举着手。

理濑惊觉自己被甩了一个耳光。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理濑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没有任何一扇窗是开着的,外面是已近黄昏的天空。

“对不起,我、我……”理濑捂着被打的脸颊,垂下头。

“不,是我太粗鲁了,居然甩女孩子耳光,因为看你一时失控……”校长再次交抱双臂,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抱歉,你现在冷静点了吗?”

理濑全身虚脱似的轻轻点头。

“你来这里后,情绪一直很不稳定,这是拒绝我的表示?还是……”

理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讶异地注视校长。

“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校长也看着理濑。

“‘真的’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说谎吗?”理濑忿忿地反问。

“不,我没恶意。你还记不记得,你发生意外前,我们曾见过面?”

理濑听他这么一说,更觉不安。她拼命回想,仍找不到任何曾与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见过面的记忆。

“不,我想不起来。”

“是吗?会让你在二月入学确实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因为你很特别。”校长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

“特别?哪里特别?我明明什么才能都没有。”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只能说你很特别,希望你能相信这句话绝无恶意。”校长优雅地绕过书桌,然后坐在上面,视线与站着的理濑齐高,“你有很棒的素质。直到你自己察觉之前,我都不能让你离开。”

“素质?什么素质?”理濑以眼神诉说着她有多渴望知道答案,却发现校长的眼中浮现他现在绝不会说的决心。

“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发现。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总之,在你失去记忆前,我们会见过几次面。”

“那时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理濑好奇地问。

“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是有多重性格的女孩,所以你的朋友会觉得你变了,一点也不奇怪。”校长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多重性格?之前也有人也对我这么说过,是忧理吗?

“你奶奶也说,你很聪明,反应很快,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心思。”

“奶奶这么说过?”理濑惊讶地看着校长。

“她还说你从小就演技一流,常常被你骗呢!”校长轻轻颔首,以手背轻抚理濑变红的脸颊,“不论哪一种类型的女孩,你都能演。”

正文 第十三章

<er top">01 夏至午后</h3>

软绵绵的白云浮在蔚蓝晴空中。

“好舒服!”

“好像很好吃耶!”

干爽的风令人心情舒畅。

这是“绿之丘”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也是太阳在空中高挂最久的日子。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地处昼短夜长的北方大地,每年夏至这天都会放假,刚好就在暑假开始之前。每个人都照自己的步调,悠闲地度过这一天。

理濑与忧理选择带点心与书到“叹息墙”附近的草坡,看着眼前染上鲜绿色、生气勃勃的湿地,心情也变得开朗。

亚沙美的死照例被当成意外处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喧腾一时,但因为理濑的彻底无视,谣言也就立刻降温、止息。虽然难免仍会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但现在大致已算太平。

翻了个身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整个人仿佛被吸入那片穹苍。

理濑好久没这么轻松了,就连散在草地上的秀发仿佛都能感觉到阳光的照射。自亚沙美死后,理濑便为失眠所苦,不管多累就是无法熟睡。明明决定无视那些流言蜚语,却也明白自己敏感得无法不去在意,整个人就这样瘦了一圈,连裙子都得在腰际反折一次才穿得上。

这种有如身在牢狱中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还不能让你离开这里。

脑海浮现校长说过的话。理濑发现自己的人生竟掌握在这男子的手中。

——要靠你自己发现。

还有这句话,他要我发现什么?是失去的自我?

“好了,各位。宝物就藏在这里,在各位今晚落脚的这座广大城堡中——”

身旁是一如往常背诵台词的忧理。她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很旧的剧本。

“什么时候要演?”

“万圣节。”

“十月啊……”

“真是的!这间学校的活动可真多。就算知道大家的日子过得很无趣,但这些活动也未免太多了!”

“可以累积经验,多学一点啊!”

“还真是太感谢了。”

——不论哪一种类型的女孩,你都能演。

理濑凝视天空,耳边再度响起校长的声音。

真的吗?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若真是如此,这就能说明奶奶与哥哥们为什么会那样对我,还有校长那充满狐疑的眼神。我以前一定曾演过各种女孩欺骗他们,结果让他们觉得现在的我或许也是装出来的。真难相信自己竟有如此淘气的一面。不过问题是,现在的我根本没想过要演谁。

“啊!好累!这剧本也不是很糟,但实在没办法用。”忧理将老旧的剧本扔在草地上。

“真的很旧。”理濑翻着泛黄的剧本说。

“万学节的活动内容是很早以前就决定好的,举办化妆舞会,所有学生参与寻宝游戏,找出藏在各处的礼物。我们负责活动的筹备事宜,基本上不算演出,真正目的是在娱乐大家。”

“是吗?与万圣节相比,我觉得寻宝游戏比较像复活节会进行的活动。”

“可能是因为这里有来自各国的学生,所以活动内容也比较多样化吧!”忧理朝天空打了一个呵欠,接着大叫,“约翰!要不要过来这里喝茶?”

正在树丛另一边专心作曲的约翰,随即窸窸窣窣地往这儿移动。

“灵感一直没来,脑筋都快打结了。”约翰轻叹。

“唉呀!原来天才作曲家约翰也会有这称时候?”忧理戏谑地说,起身将带来的保温瓶放在三人正中央。

“只是一时不顺。”约翰一脸不悦。

“这又没什么不好,正所谓危机就是转机嘛!”忧理哈哈大笑。

如今的忧理与约翰相处得十分融洽。因为亚沙美的死,许多无中生有的谣言四起,约翰明白理濑得与自己保持距离,也贴心地不在人前对理濑做出太亲密的举动。

“理濑,你瘦了。”约翰若无其事地说。

理濑无奈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应。

“还不都是你害的,被万人迷喜欢上真惨。”忧理张大嘴,塞进了一个司康饼。

“别这么说嘛——喂,忧理,一般人吃司康饼时,都是撕成一小块吃的吧!”

约翰不屑地看着已将一大半的司康饼塞进嘴里的忧理。忧理毫不在意地大口咀嚼。

“真是的!到底是谁把她推下去的?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意外,那扇窗还蛮高的,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从那里掉下去,更何况亚沙美的个子又很娇小。”忧理拂去掉在裙子上的饼干层说。

“因为她一直死缠着我,我只是对她说,我讨厌太缠人的女孩子。”约翰笑着说。

“什么?”

忧理与理濑看向约翰。

他绽开天使般的笑容,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夏日阳光映得他的浅色头发闪闪发光,但不知为何,他也给人一种舞台转暗时的深浓黑暗的印象。

“是我推的。她掉下去时还一脸惊愕呢!”那双亲切的茶色眼眸十分沉稳。

忧理与理濑顿时面面相觑。

“本以为这样就能与理濑好好在一起了,没想到竟招来反效果,还真是讽刺!”约翰咬了一口司康饼,发出轻脆的啪嚓声。

一瞬间,似乎有一阵冷风吹过斜坡。

“喂!我开玩笑的,你们当真了?”约翰皱眉说。

忧理和理濑总算松了口气。

“真是的!别吓我们!”

“对啊!吓死人了。”

两人分别大叫,抚着胸口。

即使如此,理濑感到的那股窜上背脊的凉意仍挥之不去。为什么眼前的约翰会让自己感到如此恐惧?她几乎就要相信,如果是他,他真的能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将那女孩推下去……

“笨蛋!这一点都不好笑!”忧理啪地打了一下约翰的头。

“虽说死者为大,不要说死人的坏话,但我真的很讨厌她,不但让理濑瘦成那样,也让我不能接近理濑。”

“也许亚沙美真的是自杀。被你甩了之后,她心有不甘,想借此破坏你们,所以,现在这样也算达到目的了。那女孩是打从心底喜欢你,真的很嫉妒理濑。”忧理坏心地说。

“算了吧!”约翰耸耸肩,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要怎么过暑假?”

“哼!你居然问一个‘坟场’的人这个问题?”

“我没别的意思啦!”约翰慌张地挥挥手。

“为了专心创作剧本,我打算花一个礼拜去东京观赏舞台剧与电影。”忧理哼了一声说。

“理濑呢?”

“我想回家,可是……”理濑含糊地说。

“可是什么?”

“被校长挡下来。”忧理代她回答。

“啧?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提出暑期计划后,我就被校长叫去,说我不准回家。”理濑困惑地说。当被告知不准回家时,她其实非常错愕。

“又来了,他怎么这么奇怪?”约翰嫌恶地双手一摊。

理濑心想,因为校长知道,我如果回家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这里。对他而书,他应该会为此感到非常困扰,但理由我还不清楚。

“真的搞不懂那家伙都在想些什么。对了,约翰,你呢?”

“夏天是音乐祭的季节,我打算花一个月去一趟欧洲和美国。”

“真不亏是大富翁。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

忧理和理濑感叹不已。

“要不要一起去?宽也会去,有女孩子同行比较好玩。”

“说得倒简单,光交通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啊!旅费当然全数由我负责。”约翰仍旧若无其事地天真笑说。

“天啊!拜托,这样叫人家怎么敢轻易接受啊!”忧理忿忿地说。

“会吗?如果是亲卫队那群女孩子,应该都会尖叫着立刻答应吧!”约翰一脸不解。

“别拿我们跟那些没常识的女人比!”

理濑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唇枪舌战,叹了口气。

约翰家真的好有钱。

脑海里突然浮现圣冷嘲热讽时的脸,与约翰面无表情的脸。

圣曾说过约翰什么,好像不是很好的事……

“没关系啦!反正这种事也只能趁现在做。”约翰突然回神似的低喃。

“趁现在?”

“我家很复杂,我的敌人不少。”约翰顿时紧紧抿唇,望向湿地。

“敌人?”忧理诧异地问。

“争夺继承父亲事业的敌人。”

“嗯。”忧理与理濑点点头。

“我的同父异母手足多到两只手也数不完。我父亲有许多不同环境下长大的小孩,而且打算让他们进行一场激烈的生存竞争。奖品是一笔非常值得争取的财产,不过,只有一个人能得到一切,其他人什么都没有。我父亲认为,小孩在成年前,不论砸多少钱培养都在所不惜。而我喜欢作曲的事,在父亲眼中看来,只是不值一提的兴趣或消遣。”约翰淡淡地说。

“看来你父亲的心肠也不太好。”

“还好吧!毕竟要经营庞大事业的人得有一定的手腕才行。”约翰爽朗地笑说。

“天使般的约翰原来也有不为人知的辛酸事。那么,这间像牢狱般的学校岂不成了你的绿洲?”忧理也爽朗地回答。

“没错,但就算是再怎么封闭如牢笼般的环境,我认为学生生活就像人生的一段假期。”

“人生的一段假期?”理濑重复。她看向约翰,感觉好像很久没与他视线相交了。

“是啊!这种环境在人生中不可能出现第二次,不是吗?若不想比喻成假期,也可说是收音机上的暂停键吧!”

“原来如此。”忧理双肘撑在膝上,托腮颔首。

假期?

这种严苛的日子也算假期吗?还是说,日后回想起来,才会觉得这是假期?

头发被风吹得轻轻飞扬,阳光照得理濑眯细了眼。

<small>当我还是少女时,我们是浮在灰色之海的果实。</small>

脑中突然响起黎二念着那首诗的声音。

的确,我们总是无依无凭、轻轻地摇晃、漂浮,一不小心就会被鸟啄伤,还会在料想不到的地方被捞起践踏,然后就这样腐坏下沉。

“不过,这里真不可思议,和我所知道的地方都不一样。虽然有‘摇篮’、‘坟场’之类的称呼,但不论怎么看,这里根本就是个影子之国。”约翰的视线在天空与湿地间来回。

“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是住在光之国的人。”忧理反驳。

“光愈强,影子就愈深。”约翰脸上浮现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

忧理不解地睁大了眼。

“不是的……”理濑轻声喃喃。

其他两人似乎没听到理濑的话,径自吱吱喳喳地不晓得在聊什么。

没有光也没有影。这里就是三月之国,相会与别离的国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理濑俯瞰湿地,心中不断反复这些话。

<er h3">02 游戏方式</h3>

夏至这天的太阳开始缓缓西沉。在外面活动的学生也陆续返回校舍或宿舍。

夏至这天的夜晚,也就是结业式当天的夜晚。校内充满祥和气氛,学生们各自与家族成员聚在一起,回味这段日子以来的生活点滴,说穿了就是家族聚会。

夏夜充满轻松愉悦的气氛。当地平线渗入橘色,“绿之丘”就这样缓缓沉入清澈的天空。

挤满学生的餐厅非常热闹。将两张桌子并起就足以让十人左右的家族围坐,七嘴八舌地闲聊起来。今晚餐厅会配合开放到很晚,也准备了比平常更多的茶点。

理濑与忧理一走进餐厅,便看到坐在角落柱子旁的光湖向她们挥手。

“我过去了。”理濑向忧理道别,走向角落的桌了,心想,大家还是一样喜欢角落的位置。

理濑坐在光湖与宽的中间。好久没有全员到齐了,俊市与薰因比赛得暂时留在学校,宽也因为要参加甄选,正密集接受个别课程。不愧是家族,果真团结,没有人相信那毫无根据的谣言,这让理濑能安心地参与家族聚会。不过,理濑心里还惦念其他事——圣依旧用怀疑的眼神观察自己,而黎二……理濑偷瞄正在用餐的黎二。

最近几乎没与黎二说到话。虽然理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得找个机会向黎二问清楚暴风雨那天晚上的事,但她同时也行将一切深埋于心的强烈念头。

那天晚上,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谣言完全没扯上黎二一事便可证明,当晚除了理濑,没人见到黎二从塔里出来。

这七名家族成员的心中究竟隐藏多少这类没说出口的事?这间学校又隐瞒了多少秘密?

理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暑假前的解放感让大家都轻易地便打开话匣子,用餐的同时,也聊起彼此的暑假计划。不用说,俊市与薰仍得专心打球、参加集训及远征出赛;圣参加以留学为目标的暑期专门讲座;宽要与约翰来一趟音乐祭之旅;光湖要与在国外工作的双亲一起去轻井泽度假,结果家族中留下来的只有黎二与理濑。

理濑至今只有稍微耳闻黎二家里的事。听说他出身一个相当知名、颇有历史的大家族,家庭环境十分复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也就是说,他完全符合“坟场”一族的条件。

“那么,这次聚会算是揭开暑假的序幕吧!”宽悠哉地说。他正与圣坐在不晓得从哪儿弄来的折叠式棋盘前玩五子棋。

“圣,想个游戏来玩玩吧!让大家能围在这张桌子玩的游戏,最近大伙儿好久没聚在一块了。”俊市俏皮地看着圣。

圣是个能将游戏改变得非常有趣的高手。就算是一般市售的普通纸上游戏,只要改变部分游戏规则,加点新的条件,就变成一个全新的刺激游戏。

“嗯……”举拨弄棋子思索,突然隐约发觉他眼睛一亮。

大家或许都有察觉这个小变化,全露出期待的眼神看着圣。

“有人带手帕吗?最好是那种颜色深、质地厚,又不会透光的。”

光湖从口袋掏出一条蕾丝手帕——老实说,实在很透明。

“不太可能吧!这季节谁还会带质地较厚的手帕啊?”

“啊!那个如何?餐巾?”薰倏地起身,拿来一条叠放在一角、质地相当厚的绿色餐巾。

圣用那条餐巾盖住桌上的棋子,点点头,“嗯,这可以。”

“要做什么?”宽一脸兴致勃勃。

“每个人各拿一颗白子与黑子。”圣将棋子分配给大家,然后说,“有纸吗?小张一点的也没关系,我需要几张小纸条。”

“要做什么用?”宽疑惑地从制服口袋取出小记事本,“这大小可以吗?”

“可以,能撕下来吗?”

“请,全部用完也没关系。”

圣迅速撕下记事本后半部的空白页,大家直盯着圣的一举一动。

“你们在干嘛?”忧理拿着杯子,与约翰一起走过来。

大家好像都用完餐了,一群群的家族开始散去。学生们在餐厅走来走去,聊天的嘈杂声令气氛变得格外轻松。

“圣发明了新游戏。”薰向约翰露出腼腆的笑容说。

看样子,约翰对女孩子的致命吸引力果然名不虚传。

“哦!”忧理越过理濑的肩膀看向桌面。

“刚好,你们两个也来玩吧!只有家族的人,气氛或许会很僵,有你们两个加入或许会热闹一点。”

因为圣的邀约,大家挪了一下位子,加进了两张椅子。

“一共有九个人,一人两个问题,全部十八个,有点多呢!好了,一个人有两张纸,你们现在将平常心中想的事写在纸上,一张一个问题。还有,这是只回答YES或NO的问题。”

人家听着圣的说明,全都觉得有点诧异。

“这是心理测验吗?”忧理问。

“好了,快写吧!写好后将纸折好传给我。”圣微笑,开始动手写下问题。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动笔。大家神情认真,用手遮掩着在纸上写下问题,折好后传给圣。

“谢谢。”圣将收集来的纸条弄混,放至盛着咖啡杯的小碟子,“约翰,麻烦你了。”

约翰疑惑地抬头。

“请你负责念出问题,我们其他人只要看笔迹就知道是谁写的,你是我们当中最认不出其他人笔迹的人。”

约翰理解地接过小碟子。

“好了。”圣再次环视众人,大家有些紧张地注视他,“接下来就由约翰负责念出大家的问题,我们只要诚实地回答YES或NO就好。当然不是口头回答,而是用这东西回答。”圣抓起两颗棋子,“白是YES,黑是NO。”

等大家确认好后,圣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银碗,并盖上绿色餐巾。

“握紧代表答案的棋子,放进这个碗。我会摇摇碗,将棋子弄混,再掀开餐巾给大家看。这就是游戏规则,听懂了吗?”

大家一阵七嘴八舌。

“总觉得很恐怖。”薰嘀咕。

“你不觉得这游戏挺不入流的吗?”忧理交抱双臂,斜睨圣。

“还是会很好奇,会想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

理濑心头一惊,隐藏在心中的秘密……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环视众人,像这样同桌围坐在一起时,每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只有当大家丢出同样棋子时,才知道谁怎么回答,是吧?”黎二不层地看着圣。

“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不会搞得气氛很不愉快吗?”

“没想到你竟然会担心这种事。你不想玩吗?”圣说。

黎二耸耸肩。

“约翰与忧理也拿了棋子吧?好了,请约翰念问题。”圣催促道。

约翰一脸困惑地拿起小盘子上的纸条,“可以了吗?我要读了,‘我一年后就不在这所学校了’。”

骚动再起,大家彼此互看。

“好了,请将代表答案的棋子放进碗里。”

圣于桌下握好棋子,迅速将之塞进餐巾下,铿地一声,棋子落入碗内。

圣准备毕业后出国留学,答案当然是YES。

理濑心想,这个问题还真微妙,包含了各种意思。接着投入的是光湖与宽,其他人果然还是需要点时间思索。虽然她的心情有些晦暗,但还是想回答,于是投入白子。其他人也陆续将棋子投入碗内。

“大家都放进去了吧?”圣露出得意神情,将碗移近自己,就这样盖着餐巾摇了摇,然后倏地掀开。

大家的视线全被那个碗吸引。

白子有四个,黑子有五个。

“原来如此,有人会在毕业前就离开。”

“不会吧”、“真的假的”,大伙不禁议论纷纷,窥看彼此表情。虽然每个人都很想从他人的神情嗅出什么讯息,但每个人都故作镇定。

理濑心想,她不喜欢这个游戏。

碗内装的是每个人的真心话,有我们目前得面对的现实,或每个人不为人知的隐私。虽然围在桌前的都是谨守原则与礼节的伙伴,但碗内外的落差总让人有种苍凉的虚无感。

“好了,请将手中剩余的棋子放进来。”圣将餐巾盖在碗上,传给每个人。

大家又满脸疑惑地放进棋子。圣再次摇了摇银碗,发给每个人各两颗棋。确认大家放在桌下的手都握了棋子后,看向约翰。

约翰又拿起一张纸条,打开念:“‘我想去其他家族’。”

又是一阵喧哗,大家兴奋地嚷嚷。

“这个问题挺有爆炸性的。”

“在场有两个人不是我们家族的,幸好有约翰和忧理加入。”

“如果全是白子怎么办?”

“好了,快点放进去吧!”圣一催促,人家便红着脸一一投入棋子。

棋子接二连三地落入碗底。

圣摇摇碗,大家都紧盯着掀开餐巾的刹那。

全是黑子。

响起一阵欢呼。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讨厌自己的家族呢!”

“不过,写这问题的人其实想去别的家族,不是吗?”

抚着胸口,一股安心的气息在席间流动。如此一来,肯定更能提升众人对游戏的认同感。

人家开始期待下一个问题,帮忙将剩下的棋子迅速投入碗内,由圣重洗,再发给每个人。

约翰也熟练地打开下一张纸条,噗哧一笑,“这是什么啊?”

“请勿发表个人评论。”圣一脸认真。

“对不起。”约翰摇摇手,轻咳一下,“我要念了。‘校长其实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的双胞胎。’”

大伙都笑了,纷纷投进棋子。

“问这问题等于没问嘛!”

语毕,圣掀开餐中,黑子八颗,白子一颗。

立刻响起一阵爆笑。

“谁啊?还真是个正经的家伙。”

“一定是写这个问题的人啦!”

众人无不哈哈大笑。

理濑跟着大伙一起笑开的同时,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校长其实是两个人——为什么呢?

“继续。”圣板起脸孔,回收棋子。

约翰笑容满面地打开纸,却倏地愣住,求救似的看向圣。圣以眼神催促他快点念。

约翰显得有些犹豫,以生硬的声音念道:“‘丽子还活着’。”

大家的笑容瞬间冻结。每个人都一脸疑惑地偷偷互瞄。

理濑心想,真是奇怪的问题,这会是谁写的?亲眼目睹毛毯下的丽子尸体的人只有我、忧理、约翰与黎二。或许圣也知道她已死一事,所以应该不会是这五人写的,但其他人会问这种问题吗?基本上,校方表面上宣称,丽子因为发生伤害事件,目前正接受精神治疗中。所以,会是知道丽子已死的人故意写下这个问题吗?

看到大家有些迟疑地投入棋子,理濑冷不防地想到——该如何回答?若答NO,就承认见过尸体,但回答YES也很怪。虽然理濑一时之间有些迷惑,却仍投进黑子。

席间鸦雀无声,圣掀开桌巾。

白子五颗,黑子四颗。

大家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没人开口说话,圣也默默将碗推向大家,回收棋子。

有四个人答NO。也就是说,忧理、约翰、圣与黎二中,有人回答YES,而且也是那人写下的这道问题。

理濑突然想到,那时他们看到的只是盖着毛毯的女孩子,忧理想上前确认却遭校长制止。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没确认丽子是否真的死了。

所以,丽子还活着?

忧理面无表情,黎二则一脸认真,大家肯定都在进行各种推理,推测其他人的回答会是什么。稍早之前的轻松气氛已不复在,大家的神情全掺了点疑心生暗鬼的成分。

“请念下一个问题。”圣的口气颇为慎重。

约翰一脸委屈,为的是自己竟被指派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他战战兢兢地打开纸条,这次又是一脸惊愕。

“呃、这个……”约翰环视大家。

“怎么了?很难启齿的问题吗?”

“与其说是难以启齿,感觉更像中伤——‘校长是黎二的父亲’。”

大家全都一脸惊讶,心想,这问题到底是谁写的?

“开什么玩笑!丽子不也被传过这种谣言?反正只要家庭环境复杂,都会被说成校长的小孩。那家伙的孩子肯定很叛逆吧!”黎二不屑她说。

“好了,放进去,放进去。”

圣照例传递银碗,大家一脸无措地将棋子投进去。

掀开餐巾。

众人全都愣住。

白子三颗,黑子六颗。

这代表有三人这么认为,如果不算约翰与忧理,家族中至少有一个人这么认为。

“感谢大家帮我找了个好父亲。”黎二耸耸肩,双手一摊。

众人神情复杂地将棋子放回去。

“喂!这游戏还要继续下去吗?”光湖怯怯地问。

“还剩很多问题。”

圣答完,再度分发棋子。每个人都是一脸好奇心混杂后悔的矛盾神情。虽然很想知道大家的真心话,但总觉得这些棋子将会招来家族的分裂与不幸的预感。

约翰无奈地再次拿起纸条,一打开,神情就变得很可怕,旋即将纸条折好。

“我不想念。”

“给我看看。”圣伸出手,但约翰不想将纸条递给他,圣强硬地说,“主办这场游戏的人是我。”

约翰忿忿地将纸条交给圣。

圣打开纸条,面无表情地盯着上面的字。

大家一语不发地注视他。

圣终于开口,“‘杀死亚沙美的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理濑顿觉气血上涌,喉咙仿佛突然被一把冷泠的刀子刺入。

众人愀然,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理濑不敢看大家的脸,她知道大家也不会看她,因为此刻多余的举动只会伤害她。

果然。果然还是有人这么想,即使她如此信任的家族也是。

“把棋子放进来。”圣的声音毫无感情,将碗推向大家。

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投入棋子,理濑也慢吞吞地投进棋子。忧理担心地看着理濑。

掀开餐巾。

虽然不想看,但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白子二颗,黑子六颗。

理濑发觉白子看起来竟是如此刺眼。

“是谁没有放棋子进去?”圣高声问,环视众人。

“喂!你玩这游戏到底是为了什么?”黎二冷不防大吼。

圣毫不畏缩地斜睨黎二,交抱双臂的黎二也回瞪他。

“回收棋子。”圣倏地移开视线,传递银碗。

大家偷觑黎二表情的同时,也怯怯地将棋子放入碗里。大家都不晓得该怎么办,到底是要继续玩下去,还是就此收手?

“约翰,继续。”

约翰叹了口气,打开纸条,接着不悦地将纸条折好,交给圣。

圣静静接过,依旧面无表情地打开,黑色眼珠浮现一抹冷光。

“‘最近家族里还会死人’。”

理濑觉得两只手臂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众人一片哗然。

“不要太过分了!”

黎二铁青着脸站起来,将棋子重重地往桌上摔。

正文 第十四章

<er top">遥远的约定</h3>

突然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在书桌前打起盹来。

真是的,居然睡了那么久。

理濑揉着惺忪睡眼,瞧了眼手表,慌忙起身。

图书馆里只有零星几位学生,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在打瞌睡。

微暗的图书馆一片寂静。一到暑假,职员便采轮班制上班,所以十分冷清,学生人数也只剩平常的三分之一,校内一片寂静。自从忧理前往东京观赏舞台剧和电影后,今大又一整天没和人说话了。

虽说如此,但理濑并不觉得孤独,还蛮高兴又过了安稳的一天。

衰弱的神经已经一点一滴慢慢回复。之所以会如此,全因为那时家族聚会玩的游戏实在太伤神了。

千万别相信任何人,难道这就是教训?

理濑抱着书,办好借阅手续,便走到家族常用来聚会的中庭,平常总是有人坐的长椅,现在却是空荡荡的。

新学期开始后,和大家能再像以前一样相处吗?

理濑觉得有些忧郁,只要在这里待上一天,表面上就得过得一如往常。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坐上长椅,手托着腮撑在木桌上。

夏季天空在中庭上方呈四边扩展。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早上起床、用餐、做作业、读书、用餐、读书、睡觉,虽然并不会讨厌,但……

理濑深吸了一口气。

这股郁闷感与焦虑,以及总是沾附在背上的不安究竟为何?我也许永远都无法从这里出去了,校长或许根本就不打算让我出去。一想到直至高中毕业时,还得在这里熬四年,我就无法忍耐。难不成这也是约定之一?也许奶奶和哥哥们觉得我已经变了,不是以前的我,所以觉得我不回去也没关系。

一想到此,就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独处的时间一久,气力便开始无止尽地萎缩。

突然,黎二突然从小树丛另一边走入,看到理濑时只说了句:“啊,抱歉。”便转过身。

“等等!”理濑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住他。

“干嘛?”黎二愣住,一脸讶异地回头。

“呃、那个、要不要一起喝茶。”理濑不安地说。

黎二看着她,快步走过来将手上的书放在桌上。

“呃、那个……”

“你还在磨菇什么?不是要喝茶吗?”黎二利落地开始准备,快步走去茶水间拿热水。

“不好意思,我……”

“啰嗦!”黎二双手一次拿齐热水瓶和杯子,“坐下吧!你这家伙还是一副呆样。”

理濑红着脸坐在长椅上。话说回来,黎二的动作真的很灵巧,不论做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利落。那时跳舞的样子也是,相较于平日的粗鲁模样,舞姿竟意外地优雅温柔。

“黎二去当饭店接待人员一定能立刻胜任。”理濑边接过杯子说。

“被你这么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但有一技在身也不错。”

“黎二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吗?”黎二陷入沉思,“我没想过这事,可能当个业余小说家吧?”

“感觉很适合你。”

“被你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其实你还蛮适合当老师的。”

“我?我讨厌小孩子。”

“会吗?但你做事很有毅力,也很爱护弱小,不是吗?”

理濑低头看着杯子,黎二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没这回事,只是看到有人仗势欺人,我心里便会很生气。”

“意思不是一样吗?”

“才不一样。”黎二突然别过脸喝了口红茶。

黄昏时分的桥色阳光映照出黎二的侧面轮廓,看起来仿佛一幅宗教画。虽然约翰也很像宗教画上的天使,但黎二更多了点僧侣或殉教者般的圣洁感。虽然从平常的言行举止看不出来,但他真的很美。

“前阵子那个不关你的事。”脸依旧转向一旁的黎二突然说。

“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圣设计的那个讨人厌游戏。”

“哦,那个。是什么不关我的事。”理濑装作不以为意地问,心却隐隐作痛,那道伤口果然还没痊愈。

“就是‘杀死亚沙美的凶手就在我们之中’的问题,那时不是有两个人回答YES吗?他们并不是指你。”黎二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知道?”理濑脑中一片混乱。

“这不能说。”

“难道你知道凶手是谁?”理濑想起那时围坐在一起的人。虽然反复观察了众人的表情,但仍看不出谁是凶手。不知不觉间,潜藏于心的疑问竟脱口而出,“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从塔内走出来?”

黎二一脸惊愕,回头看着理濑,理濑也看向他。

“那天晚上,我……走到那附近。”

理濑依序说明事情经过。不知为何,她竟能当着黎二的面,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自己因为遭遇意外而丧失记忆,向圣他们告白、被诱骗出去、目击塔上发生的事,还有看见他从塔里走出来的事。

“原来如此。”黎二叹了口气,“我想我大概也被同一个家伙骗了。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对方约我在尖塔内碰面。”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我很惹人厌吧!以校长为首,有不少家伙看我不太顺眼。”黎二不层地说。“我待的是隔壁那座尖塔,突然听到惨叫,接着就看见有人从隔壁尖塔摔下去。”

“没看到有人站在窗边吗?”

“我站的位置看不见隔壁尖塔的窗内。我吓得全身僵硬,觉得很害怕便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如此。”理濑总算放心,累积在心中的郁闷吐出后,语气也变得轻松多了,“现在想想,骗我出去的人应该没想到我竟会走到尖塔那边。因为只要设法让我离开房间几分钟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

“我有一本书在那时被偷了。你还记得我们四人去校长家参加茶会时的事吗?校长不是说有一本关于学校创立的书?”

理濑道出自己发现那本书后暂时带在身边的经过,黎二颇感兴趣地听着。

“可能是之前的学生藏在那种地方的吧?但为什么要藏起来?而且,依校长所言,那本书应该蛮旧的,但我看到的并没有那么旧,顶多是二十几年前的书吧!因为是自制书,没有版权页,所以也不晓得是何时出版的。”

“内容呢?”

“内容也和校长说的有些出入,里面的确是描写这里的校园生活,但顶多只能算是枯燥乏味的日记,称不上是小说,不怎么吸引人,我是勉强撑着看完后半段的。”

“那就怪了。”黎二沉思片刻。

突然,从远处传来音乐声,不知是谁在屋外播放音乐。

“是华尔兹。”

理濑抬头,视线与黎二对个正着,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你那时有跳好吗?”

“你很没礼貌喔!我跳不好是因为光湖指导无方,和约翰跳时就很顺利。”理濑试图向一旁窃笑的黎二辩解。

“是吗?我又没看到,你该不会在吹牛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啊,那就来验收一下吧!”黎二倏地站起,伸出手。

理濑一时会意不过来,愣愣地看着黎二的手。

“你在帮我看手相吗?快点站起来。”黎二不耐地说。

理濑这才察觉黎二原来在邀自己跳舞。她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两人在中庭翩翩起舞。

好像在做梦,而且是如此美妙的梦。自己与黎二那线条优美的眉毛、沉稳的浅褐色眼睛竟然靠得这么近。这就是原本的黎二,温柔、体贴、风度翩翩。

然而,理濑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绝望。

夏至那天,与忧理、约翰一起在山坡时感受到的透明哀伤再度涌现。那一天是白昼最长的一日,随日子一天天过去,日照时间也会愈来愈短。那是一种处于顶点时,却能预见毁灭的预感。或许,这个瞬间是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中,最美好的时刻,之后等待我们的是……

“看来你真的没说谎。”

“看吧!”

“我和那家伙,谁比较厉害?”

“黎二吧。”

“你知道就好。”

两人脸上绽放笑颜。

“理濑,你最好别太轻易相信别人。”黎二突然很认真地说。

“我?”

“嗯。我们之中,最正直的人就是圣,其他都是很会说谎的家伙。”

“是吗?”

“没错。约翰、忧理,还有我都是。我们都很会说谎。”

“才没这回事。”

“不,你不明白,就像我的事,你根本就误会了。”

“误会?”

“我杀过人。”

“咦?”理濑抬头看黎二,发现他的眼睛正静静地看向某个远方。

“而且杀的是我母亲。”

黎二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理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是母亲,但我们几乎没一起生活过。我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从小就这边住,那边待地被他人推来推去,后来因为财产继承的关系,我母亲想利用我才收养我。我家真的很糟糕,虽然是有钱的名门望族,家里却是妻妾同住,此外还有来历不明的妓女、同父异母的孩子们等等,总之是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住在一起。对我而言,我至今仍不认为那女人是我母亲。但我有个同父异母,小我三岁的妹妹,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特别疼她,她也总是喜欢黏着我。”

理濑盯着黎二的下巴。

“但我母亲却虐待她,凶狠程度简直令人发指,所以妹妹身上总有很多瘀青。妹妹的生母是个酒鬼,虽然住在一起,却完全不关心她。我为了保护妹妹,与母亲的冲突愈演愈烈,她大概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居然护着别人的女儿吧!”

黎二的舞步不再轻快,声音也变得苦涩。

“那天,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放学回家,看到妹妹奄奄一息地被塞在厨房的塑胶桶,她的手臂骨折,肿起的脸上伤痕累累,喉头还插着一把裁缝用的尺……”

黎二握着理濑的手劲加重,让理濑不知所措。

“我颤抖拔出那把尺,立刻喷出好多血。妹妹在临终前,用尽全力喊了声‘哥哥’,然后就这样走了。”

黎二的声音微微发颤。

“接着,母亲咯咯大笑地从我后面走进来,我至今还无法忘记那时她说的话:‘这下可真的成了厨余呢!’于是我反射性地抓起放在砧板上的菜刀……”

不知不觉间,两人停了下来,华尔兹依旧缓缓流泻。

“……就是这么回事。”黎二深深地叹口气,“总之这是拥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望族丑闻,为了压下这件事,我于是被隔离、幽禁。因此,这样的我无法保护任何人。”

黎二想放开理濑的手,理濑却紧紧抓住不放。

黎二安慰似的拍拍理濑肩膀,轻轻从理濑手中挣脱。

“我知道自己身上背着罪恶,所以才会想为那家伙做点什么。”

理濑发现“那家伙”指的是丽子。

“但我终究还是保护不了。”

“黎二……”理濑鼓起勇气出声,却无法再吐出任何字句。

黎二转身离去。理濑凝视他的背影,却看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微微回头。

“理濑,那天你是不是掉了东西?”

“咦?”

“水蓝色的胸花。你在路上遇到我时,没察觉东西掉了便跑走了。”

“哦,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完全没注意到它掉了,还四处找了一下。”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努力以平常的语气回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迷糊。差点忘了告诉你,东西在我那里,下次再拿给你。”黎二微笑说完,转身离开。仿佛吃了败仗似的低垂着头,慢慢走远。

理濑一语不发地独自站在中庭。

华尔兹仿佛溶入了夕阳,持续流转。

正文 第十五章

<er top">01 秋日造访</h3>

一开始是慢慢地,然后渐渐加快速度,而后,秋天终于来临。

这股氛围始于感觉到风有些凉的时候。就像一扫疲惫神情的风,暖意渐渐褪去,湿地仿佛也配合其脚步跟着变色。色彩渐渐消失,湮没于单调沉默的景色中。

随着深秋到来,理濑愈来愈沉默寡言。虽然表面看来没什么异常。她与家族成员相处得很融洽,照样听着忧理努力地背诵台词,无形中也鞭策自己更加用功,另外也多亏参与了课外活动,慢慢地也比较能看懂外文书。但这一切都只是表面。实际上,理濑的内心正一点一点地萎缩,逐渐趋向死亡。她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倒还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事。

看着这样的她,有人的心里既着急又无奈。

不用说,几乎每天与理濑在一起的忧理,最能明显感受到她的改变。

“理濑,你到底怎么了?振作一点!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成为‘坟场’一族。”

然而,不论忧理如何叱责或激励,理濑都只是回以微笑,什么也没说。

忧理认为理濑会变成这样,暑假前家族聚会玩的游戏是直接原因,但理濑却委婉否认。

另外,虽然约翰想与理濑说话,却都无法如愿,因为他现在仍被校长的亲卫队死缠着,怕会为理濑带来麻烦。

“真受不了!真想将那些人全杀了!”

约翰频频向忧理发牢骚,忧理也只能苦笑以对。

黎二还没将胸花还给理濑,也很担心理濑的改变。黎二很后悔告诉理濑自己的过去,总觉得此事无形中在理濑心中扎根,在她体内种下什么似的。理濑有时发现黎二会苦着一张脸看自己,但她只能在心里对黎二说,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最焦急的人还是校长。

面对失了霸气的理濑,校长已掩藏不住内心的焦躁。

理濑每周一次接受校长的心理辅导,但不论聊什么或如何回溯记忆,她仍无法将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连接起来。她已经放弃做任何尝试了,现在就算前往校长家,或是校长打开窗户,她都再也不会焦虑不安。

这并不代表她的精神已经恢复,而是她心中曾经敞开的柔软部分又紧紧关起。虽然校长不死心地持续为她进行心理辅导,然而这份执着却引起反效果,校长愈想唤回理濑以前的自我,她就愈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无趣,愈将自己关在象牙塔中。

虽然目前陷入极度的绝望,然而理濑的日常生活却比以往更顺利。她的成绩提升,交友圈也扩大不少,看得出她愈来愈能融入大环境。

为了准备迎接冬季的庆典活动,校园内显得热闹异常。

节庆活动真是一种伟大的发明。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时间分秒流逝,情绪也跟着亢奋,也许因为身心都疲惫不堪,人们才得以充分入眠。因此,理濑才会热心参与制作万圣节的装饰品与服装,也帮了忧理不少忙。

其实理濑的失眠状况愈来愈严重。至今还是会焦虑直到天明,顶多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而今借由准备庆典活动,理濑终于能好睡一点,这令她更投入准备工作。

理濑已逼近一个临界点,她预感这个临界点将会于万圣节活动那天爆发。

其实不只她,周遭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也许那天就是所谓的命运之日,那天对理濑与学校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一日。

<er h3">02 十月是黄昏之国</h3>

天空清朗,是个舒爽的早晨。

“绿之丘”的短暂黄金色季节告了一个段落。湿地被染上一片金色与深褐色,宛如一块高级绒毯沉甸甸地覆住大地。

“天气好好。”

“幸好没刮风。”

理濑与忧理一起眺望窗外。

能像这样眺望窗外的日子还有多少?一想到此,理濑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从这里——从这称为学校的牢笼中:从这被称为“我”的栅栏中——眺望过冬天、春天与夏天的湿地。

“理濑,我先走了!等会儿要表演。”无视理濑的感慨,忧理匆忙地离开。

今天将有一场热闹无比,不拘礼节的盛会。不晓得是因为封闭的冬天即将到来,想多呼吸点室外的新鲜空气,还是想宣泄一下平常的郁闷不平,从一大早起,校园内便犹如蜜蜂筑巢般骚动不已。此外,到处还挂着橘色布条与南瓜图案的画,随处打上天际的烟火,随手挥洒的纸片,不断流泻的爵士乐。

仔细回想,那件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这个时候,不论对时间或对现实世界的感觉,或许都已麻痹。

明亮的色彩,擦身而过的笑脸,还村兴奋的娇嗔声。

各式各样的乔装与打扮纷纷出笼,每个造型看起来都是如此别出心裁,有人脸上画着歌舞伎风的妆;有人穿上布偶装、戴上绿色假发;有人扮成吸血鬼;有的一副重金属摇滚装扮,或穿中国旗袍,或和服,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个性人物。

职员也跟着玩起变装游戏,一早就开始喝酒,彻底解放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很高昂。

理濑没有特地费心装扮,黑色毛衣搭桥色迷你裙,黑色丝袜配上一双黑色靴子,另外戴了一顶手编橘色毛线帽,就只是这样。

学生们陆续聚集于图书馆外的广场。广场上满溢各种鲜艳色彩,充斥音乐声与喧嚷声。在这场大骚动中,另外还飘散着怪异的肃杀之气,就连理濑也难得如此亢奋。

“大家早!”穿着橘色小丑装的忧理现身舞台,声音嘹亮地高喊。

台下回应以地鸣似的欢呼声。

“不给糖果就捣蛋!今年万圣节照例也会举办这活动,我们早已为各位准备许多糖果点心和礼物。好,工作人员费尽苦心隐藏的宝物,究竟要到几点才能被全部发现呢?”

欢呼声响彻云霄,大家纷纷吹起口哨。

“今天可是准备了很多礼物。从保暖过多的袜子到南瓜布丁、卡式录音机,以及印第安毛衣。如何?这些好东西全藏在这只南瓜里——”

忧理高举塑胶制的南瓜造形容器,啪地打开盖子,开始说明。学生们兴奋地咚咚踏地,欢呼声不断响起。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将播放的二十张幻灯片是藏宝处的重点提示,每一张都是校园内某处场所的放大图或局部特写,大家要仔细看清楚了!”

图书馆的墙上映出偌大的影像。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讨论拍摄地点在哪里,时而传出有人悟出答案的兴奋叫声。照片一张张放映,有墙壁、窗台,形状特别的树枝等各式各样的照片。随影像转换,时而会传出夹杂悲鸣的欢声。等二十张幻灯片全部放完后,忧理高喊“准备好了吗”,台下却传出“还没”的声音。

“好,再让大家看一次。此外,校内的几个布告栏也会贴上同样照片,请仔细确认啰!”

二十张照片再放映一次。这次大家全都沉默专注地紧盯照片,理濑也拼命将那些图像输入脑中。

“如何?准备好了吗?那么,祝各位好运!”

忧理的声音一落,学生们全哗地一声散开,各自往不同方向奔去。理濑被周遭气势压倒,只能跟着互相推挤的众人辛苦地往外移动,还有一大堆纸片在晴空中飞舞。

“理濑!”扮成宫廷音乐家的约翰向理濑挥手。

广场外则聚集许多对寻宝游戏不感兴趣,只想享受美味茶点的学生。一身色彩鲜艳装扮、四处溜达的学生们成了一幅奇妙景象。

“扮成莫扎特吗?挺适合你的。”

“是吗?啊、是校长。”

顺着约翰的视线望去,一身鲜红衣服映入眼帘。

红色女王。

恐怕就是这副装扮让校长变身成艳光四射的高雅女性——头发藏起,穿着高领鲜红礼服,涂着艳红口红,五官深邃的脸画上亮丽的彩妆。

“哇!好漂亮!”

两人不禁张大嘴呆望。好久没见到女装的校长了。

“早啊!你们两个要不要来杯魔法茶?”校长发出娇媚的声音走近他们。

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像看到糖果屋的汉赛与葛莉特。

“约翰,这身打扮真适合你。理濑,心情如何?这杯特制的茶能提振精神哦!”校长将冒着热气的纸杯递给他们,杯里微微飘散一股甜甜香气。

好像很好喝,但这红茶怎么这么黑?

理濑欲暖手似的紧握纸杯,慢慢啜饮红茶。

胃变暖了,脑子里的某个部分有种倏地解放感。

但……总觉得怪怪的。

校长一直盯着我们,那双涂着眼影,黑白分明的眼瞳就这样深植我的脑海——

“尽情享受吧!”校长嫣然一笑,优雅地提起裙摆往其他学生那儿走去。

“呼!完全变了一个人。”约翰目送校长的背影说。

“约翰,看完那几张幻灯片,你有想到什么线索吗?”

“是有几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你发现了没?那个像星座般排列的石穴。”

“有,你果然也看到了,那就是温室入口的凉亭和石壁。”

“是吗?去看看吧!”

宫廷音乐家与一身黑与橘打扮的女孩,手牵手奔去。在这场盛大的变装大会中,男女牵手的行为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各种颜色的纸片飞舞。约翰与理濑抓起随处放置的笼中纸片挥洒,同时小跑步地前进。他们两人莫名笑着。红色与黄色的纸片一闪一闪地在漫无边际的晴空下飞舞。

理濑抬头看飞舞的闪亮纸片,心中涌起奇妙感觉。

好奇怪,如此闪闪发亮的纸片竟如此缓慢地飞舞。

时间犹如橡皮圈般被拉长往前延伸,身体仿佛离脚下的地面愈来愈远,迈开一步得花费更长的时间。

现在,一片片的纸张就像慢动作般在蔚蓝晴空中移动。

好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很开心,就像坐云霄飞车般刺激。

啊!好想纵声大笑。

奔跑中的自己,那随风摇曳的黑发反射柔亮光芒。

旁边一起跑着的约翰,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大。他就像天使、宛如天使般的笑容。

被约翰用天使般的微笑杀死。

约翰温暖的茶色眼睛靠近。

喂、理濑。

脑中响起约翰温柔的声音。

<small>理濑,你忘了我吗?虽然听过你的告白,但尚未向校长确认前,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与校长一起和你见面,我对你一见钟情,不只我,校长也是。你那美丽、神秘的冷漠让我无法移转视线。理濑,忘了吗?我、我父母与校长一起在札幌饭店与你碰面时的事?</small>

约翰到底在说什么?这声音究竟从哪儿传来的?约翰,作曲家也能利用脑波传达声音吗?

理濑感觉自己与约翰一起在回廊上奔跑。

跑啊!跑啊!身体变得好轻盈,总觉得曾梦过这光景。浮在湿地上奔跑的我,用全身承受拂过浮地上的风,不停跑着。

就像用慢速拍摄的影像,脚下的地面不停往前推移。

约翰的声音持续响起。

<small>理濑,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有婚约呀!我父母非常赞成这件婚事。日本市场颇具潜力,而且,如果我成了继承人,就能开拓更广大的市场。</small>

回廊各处挂着橘色窗帘。

理濑与约翰拨开窗帘往温室的方向走去。突然,前面出现一群戴面具,身披黑斗篷的人,两人吓了一跳,呆站在原地。

“约翰,别跟这女的在一起。”

“你还不明白吗?那女的是个魔女!”

充满杀意的声音。看来八成是校长的亲卫队,大概是戴上面具,连胆子也变大了。

“她是二月最后一天来的不祥之人!”

“用甜言蜜语诱惑约翰,还对校长频送秋波的不要脸女人!”

“住口!”

戴面具的女子们围住约翰,其他人则将理濑推倒在地。

她的脸掩到地面,世界上下颠倒。理濑被棍棒痛殴,被这些人踹踢侧腹,她痛得发出惨叫呻吟。

好痛、好痛!为什么我非得受此无妄之灾?

胃被踢中,身体反射性地蜷缩起来。沉甸甸的鞋子落在头上,只能任凭这些人欺负践踏。

好痛、头好痛。为什么?为何我得被你们这般凌辱?真是太无礼了!这里可是我的王国!

屈辱与愤怒让全身突然变热。理濑一把抓住踩在自己头上的脚踝,往旁边一拉。

“啊!”

对方一个重心不稳,响起巨大碰撞声。

“痛!”

“搞什么啊!”

“这家伙!”

理濑赶紧起身逃走。亲卫队那些人被自己的斗篷绊住,来不及追过来。

“理濑!”

虽然听见约翰的叫声,但理濑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拼命往前跑,就这样胡乱冲进那群找到宝物——也就是南瓜造型盒子——的人群里。

脑中响起如钟声般的剧烈痛楚。

刚才那情绪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像自己的激烈情感不晓得从哪儿爆发。

橘色窗帘,南瓜图案,在晴空中飞舞的纸片,还有书包嘴大叔路易士,阿姆斯壮的小喇叭乐声。

到底我会变得如何?失眠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理濑脚步踉跄地徘徊在骚动的人群中。

飞舞的纸片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形成圆圈,卷起一道漩涡。

好奇怪,自己有点不太对劲。

一回神,瞥见矗立远处的“叹息墙”,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里。

有人站在“叹息墙”前。就像拍摄时将镜头拉近,那影像以极快速度迫近眼前。

那是忧理与丽子?

一身橘色小丑装扮的忧理,与穿着黑色雨衣的丽子并肩站着。

局部放大忧理的脸,她脸颊上绘着一颗橘色泪滴。再放大。那橘色泪滴就近在眼前。

<small>理濑,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也是照校长说的一切去做。我之所以不请自来地要当你的室友,就是为了拿回丽子藏在天花板上的书,因为丽子之前就住在那房间。但你已经发现那本书了,因此让我倍感棘手,而且你还读了它……</small>

忧理的声音让理濑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丽子还活着。

耳边响起游戏进行时,约翰念纸条的声音。

写下那个问题的人就是忧理。

<small>没错。校长制止我上前确认丽子尸体时,我就怀疑丽子还活着。仔细想想,校长怎么可能让丽子这么简单地死掉。再怎么说,她也是校长手中优秀的杀人机器,只是让她收拾修司未免可惜。今后只要校长一声令下,她便能悄悄从秘密设施出来杀掉任何人。丽子,可怜的丽子。只要校长喜欢,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了继承校长的一切,甚至连手足都不放过。</small>

忧理也是靠脑波传达意思,实在太厉害了,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世界还真是一片祥和!彼此能传达心意,真是太好了。

<small>对不起,理濑。一切的一切你全被蒙在鼓里,我真的不想让你痛苦!</small>

理濑瞥见忧理脸颊淌下的橘色泪滴,发现一旁的丽子正瞪着自己。那充满杀气、恐怖的双眼愈来愈大,往自己逼近。那青色火焰,冷冷地、仿佛已冻结的火焰般的漆黑眼瞳。

<small>你想干什么?你想捣乱吗?这里是我的,这里是我的王国。</small>

<small>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没想到你却逃过一劫,又活了过来。我以为你那时已经断气了。这里是我的,我绝不让给你。黎二也是我的,别靠近黎二,黎二会守护我。这里是我的王国!黎二是我的,是我的!</small>

丽子从雨衣下抽出一把刀。就在这时,从她面对那片“叹息墙”上突然伸出手,一双涂着艳红指甲油的大手抓着墙壁。

红色女王。

校长那双大眼突然从对面那面墙冒出。他举起双手,身影愈来愈大,比“叹息墙”还大得多。站在墙前的忧理与丽子看起来就像小人偶。校长愈变愈大,红色礼服裙摆也愈来愈扩展。

<small>是的,丽子藏起来的那本书是我高中写的日记。那本书不是我父亲看过的那一本,其实是这所学校的历届负责人传承撰写的小说,而你拿到的则是我的日记。真正的我正准备着手撰写呢!我想将校园历史点缀些爱情成分。那天晚上,我派人将你骗出房间,再骗黎二前往尖塔赴约,好让忧理从你桌上偷走那本书。你完全没发现是吧!那本书明明就立在忧理的书架上。</small>

<small>对了,亚沙美还真是喜欢死缠烂打,碍眼死了。要是可以,我早就想收拾她了,但其实收拾掉她的是……</small>

晴空中响起充满活力的爵士乐。

单簧管、小喇叭、无意义狂喊乱叫的嘶吼声,地面不停地回转着。

我到底在哪里?声音又是从哪儿传来的?

理濑发觉有一双穿着缀有白色蕾丝衣袖的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原来是露出如天使笑容的约翰追上来了。

<small>没事了。让理濑痛苦的那些女人已经全被我收拾掉了。我真的很讨厌死缠烂打的女孩,亚沙美就是一个。我抱起她,她一下子就摔下去了。哼!她肯定误会我抱她的用意,还笑着跑向我呢!那家伙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这样坠落。我那时不是说了吗?她掉下去时还一脸错愕呢!</small>

也就是说,玩那游戏时,“杀死亚沙美的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指的就是约翰,而且有人知道这件事。

蔚蓝晴空下,巨大的橘色窗帘层层飘扬。

刺眼阳光趁着窗帘飘扬之际射了进来。

多么巨大的窗帘啊!几乎包围整座“绿之丘”呢!

啊!我该如何是好?我真的错乱了,这次再也恢复不了,也无法再见到奶奶了。

那时一阵雷鸣般的声音从我身后扬起。

“理濑!振作一点!丽子在你后面!你被校长下了药,刚才你不是喝下他拿来的那杯红茶吗?就是那东西让你产生幻觉。”

那瞬间,世界突然又回复原样。

风声、阳光、就连双手双脚也回复平常的感觉。

理濑像刚睡醒似的,怯怯地看着四周风景。

不知不觉间,自己到底是如何爬上这座位于尖塔附近、小小岩场上的剧场?眼下是一大片庄严神圣的巨大黄金色湿地,上方是被耀眼阳光支配的晴空。

理濑回头。

丽子那双充满杀气的黑暗双眼逼近。

“住手!丽子!”黎二大叫。

眼前冲出一道黑影遮住视线,接着感受到一个沉钝的冲击。

瞬间,世界静止。

刹那已成永恒。

理濑恐惧地睁开眼,眼前是黎二的背,那宽广的背正剧烈摇晃。与他相对的是丽子那张睁着犹如黑暗洞穴般双眼的脸孔。

“我的黎二。”丽子睁着眼喃喃自语。

发生什么事了?理濑心中拒绝理解这一切。

理濑不由自主地全身剧烈颤抖,寂静中,脚底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缓缓低头看脚下,发现似乎能听到自己眼球转动的声音。

红色物体滴落在眼前的黎二与和他面对面的丽子之间。

那红色物体一点一滴地在地面缓缓扩散开来。

黎二含笑地微微回过头。

下一秒,黎二往前倒下。

抱着丽子,慢慢地从理濑的视线中消失。

蔚蓝晴空占据整个视野。

“啊——”

理濑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顾不得膝上沾了血,往悬崖边爬去。

眼下是一大片广阔美丽的湿地。两人叠着倒在岩场正下方。仰躺在地、人已气绝的丽子身旁,是侧躺的黎二,他的腹部被刺了一刀,衬衫染成一片鲜红。

黎二看起来还在笑。

有个蓝色物体从他口袋掉了出来。

理濑惊愕地凝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喉咙深处才发出金属声般的呜咽。

那是一朵小小的水蓝色蔷薇胸花。

骗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理濑死命呼喊,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理濑趴倒在崖上,发出崩溃似的凄厉哭喊。触着砂子的手好痛,但她顾不得疼痛,脸就这样磨蹭崖边,不停号泣。

“——好了,这样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肩膀,扶了起来。

抬头一看,耀眼的阳光直射双眼,理濑不由得闭上眼。

逆光中有个黑影在低语。

“都已经有人牺牲成这样了,你还不明白自己的职责?”

理濑抬起那满是泪水与砂子的脸,愣愣地看着那黑影。

一双手勒住脖子,慢慢地施力。

“一年前,你就是在那房子里被丽子这样勒死的!”

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光块爆开。

<er h3">03 黎明</h3>

一阵白光后,漫长深沉的黑暗降临。

深海鱼沉睡于偌大的幽暗海底。

理濑从漫长的睡眠中缓缓地、缓缓地浮上。

为了让身体能适应,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让意识从深海往水面浮起,虽然过程不太顺利,但仍缓缓往明亮处趋近。

在一片单调色彩中,理濑慢慢漂往色泽较淡的部分。

原本被极端重力压住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

然后,理濑终于醒来。

却身处在另一处黑暗。

一瞬间,理濑无法掌握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能确定自己躺在床上,并慢慢转动头部研判周遭状况。

黑暗中响起啜泣声。

理濑看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一身小丑装扮的忧理正趴在桌上呻吟似的哭泣。

啊,黎二与丽子真的死了。

如冰块般的悲伤重重地积在心底深处。

理濑缓缓从床上坐起,全身疼痛不已,脸好像肿了起来,胃袋则空空地想吐。

理濑悄悄看向窗外。

虽然天色还很昏暗,但似乎已近黎明。在黑暗深处感觉得到有微光从远处悄悄接近。

留下哭泣的忧理,理濑忍着身体疼痛,慢慢走出房间。

世界一片静寂,空气冷冽刺人。

理濑蹒跚地走在昏暗走廊上。

一走出外面,发现天已微亮,传来阵阵鸟鸣。

理濑在那像是一波波涌来的碎浪似的鸟啭中,看着四处残留的布和碎纸片,慢慢走着。

世界实在太黑暗了。

啪嚏啪嚏地沿回廊往前走,穿过一片树林。

尽管全身发冷,感到疲劳,想发出呻吟,但理濑还是保持一定步伐往前走。

那栋红砖屋终于出现在眼前,身后泛白的天空开始静静膨胀。

理濑缓缓登上山坡,没敲门便打开玄关门,门没上锁,一下便开了。

进了玄关,理濑毫不迟疑地沿走廊往前走。

走廊正面那扇门流泻出光线。

果然起来了。

理濑敲门。

“请进。”门里的人以沉稳的声音回应。

理濑开门。

椅子一转,身穿一套三件式的苏格兰呢西装、打着领带的校长看向自己,脸上堆满笑容。

“想起来了吗?”

脚步蹒跚的理濑一走进房间便紧紧搂住校长。

校长也紧抱着她。

理濑抬头看校长,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

“嗯,爸爸,我全都想起来了。”

正文 终终章

<er top">01</h3>

我收拾好行李。原本就没什么行李,就算清扫房间也花不到一小时。昨天已向老师们一一道别过,也和死党好友开过饯别会,该做的事都做了,再来只剩离开这里。

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吓一跳,内心完全没浮现一丝感慨。

一到父亲家,祖父前来迎接。那个从寒冷车站送我来此的男子就是这所学校的理事长,也是我的祖父。

“这个。”

爷爷冷冷地用下巴示意放在地上的东西。

我看见那东西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我的皮箱。

爷爷替我保管的皮箱。看到那皮箱,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复杂的情感。

那是两年前的事。我初到这里时,虽然屡被告知不能带私人用品,但还是偷偷在皮箱里塞了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但爷爷在电车中检查过我的行李,拿走装着全都不能带进去的东西的皮箱。虽然我拼命辩解那些都是必需品,但爷爷说规矩不能改变,还是不肯让步。于是我不停发牢骚,直至到站为止。恐怕爷爷还记着这事吧!这就是去年失去记忆的我再次来到这里时,爷爷会和我搭乘同班电车,拿走我放在座位上的皮箱,交给在车内待命的属下,一下电车,将因为丢了行李而茫然无措的我独自留在车站月台,然后走出剪票口等我的理由。虽然爷爷期望能借由这件事唤醒我的记忆,但我还是完全没察觉,令他非常失望。

现在,那只皮箱隔了两年终于又回到我手上。

“好怀念喔!可以换件衣服吗?”

“要赶电车,动作得快一点。我已经备好车了。”

我拖着皮箱走进隔壁房间,拿出那套好久不见,我最喜欢的咖啡色裤装。已经厌烦将近一年都是穿裙子的日子。

我赶紧换上,有种重生的舒畅感,果然还是穿这样比较舒服。

“对不起,久等了。”

父亲回头对我笑了笑。

“终于又变回理濑原本的样子了。不过那套白洋装也很适合你。”

“什么珍珠、高跟鞋的,对我而言还早得很。起码现在还用不到。”

“我很期待呢!好了,要好好念书哦!”

我轻轻握起父亲的手,对他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皮箱。

“理濑。”

突然听到他奇妙的叫声,我回头。

“至今我有时还会这么想,搞不好你从头到尾都是装的,不论是丧失记忆,畏怯传说的少女,或许都是你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许你很享受这一切……”父亲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有些困惑,只能回以暧昧的笑容。

父亲回过神似的看着我,轻轻摇手,“对不起,这只是我的无聊妄想。”

我走出家门,抬头望向二楼。这里真的有很多回忆。

两年前那晚——

<er h3">02</h3>

“我终于也来到这间学校了。一想到这么一来,我也有继承这间学校的资格,我就觉得好兴奋!”

那时不只我一人。我丝毫未察觉丽子那沉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情感,我真是太愚蠢了。

丽子凝视着每触摸一项父亲家里的摆饰就发出欢声的我。我脱掉外套在二楼休息,一直觉得房内暖气太强,有些闷热。现在回想起来,那肯定是丽子为了让我主动开窗,偷偷将暖气温度调高的吧!

于是我照她期望地打开窗。夜晚沁凉的空气拂上脸颊,非常舒服。我的心情亢奋,对于即将开始的校园生活充满期待。

我实在太缺乏戒心了。问题是,有谁料想得到那天晚上丽子会袭击我?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变成那样。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眺望湿地,一起度过愉快的童年。

等我察觉她的杀意时,已经太迟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我最后见到的是窗外的黑暗,与她充满憎恨的双眼。脖子被她紧紧勒住,从窗子坠落的瞬间,意识已远——

<er h3">03</h3>

我抬头直盯着二楼的窗子。

现在想想,父亲为了唤回我的记忆,好几次特地开窗的事实在滑稽。也许我自己也在无意识间,一点一滴地恢复记忆。每次一踏进这房子,便想起窗外的一片黑暗,还有丽子的咒骂,所以才会那么害怕,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令人不舒服。

《没有镜子的宫殿》。那晚父亲也对我与丽子讲了这则故事。他很喜欢这则故事包含的寓意,关于美丑、自尊心和价值观等。没有镜子的宫殿就像这间学校。活在看不见自己的脸,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世界,那种渴切想知道自己长相的苦闷不断持续。

结果镜子破了,我又得重新寻找一面新镜子。

虽然感觉像绕了一大段路,但这两年绝没有白过。

我往回走。

走下玄关前的石阶,前来送行的忧理与约翰就站在前方斜坡。

还有身为父亲亲卫队的那些女孩也成群站在那里。没想到最后还要看到她们的脸。她们一见到我,便哼地抬高下巴,对我投以鄙视的眼神。

我还记得那股疲劳与悲哀感,这些女孩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至今对她们有多宽大。

<er h3">04</h3>

待在“绿之丘”的最后几天,我努力集中心神将过去与现在的自己连结起来。本来这就是我自己的工作,因此尽量不想让别人察觉我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以免徒增他人困扰。就连忧理也是,她应该只是觉得我稍稍不太一样。掩埋自己内心断线的部分是件相当有趣的作业,虽然偶尔会有一股想显露过去自我个性的冲动,但仅止于在父亲与约翰面前。圣似乎依旧对我的来历抱持怀疑,但我努力不露出狐狸尾巴,尽量避免沾染那些会引起无谓争端的事。

与亲卫队那群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人故意踹了我的皮箱一脚,另一人则嘲弄似的故意凑近我耳边低语:“二月进来,二月离开,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

面对这些挑衅举动,我实在忍俊不禁地窃笑起来。

那些亲卫队像被吓到似的回过头。

我向她们报以微笑,以天真的心注入纯粹的爱。

我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现在无法让她们了解我有多爱她们实在很可惜,那是一种称为慈爱的情感。她们是构成这世界的成员,创作一出关于三月世界,想象无远弗届的连续戏的棋子。就像喜爱精美象牙雕刻的棋子般,我打从心底爱着身为表演者的她们。

少女们面面相觑,露出嫌恶表情,快步朝父亲家走去。

我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下了斜坡,走向忧理与约翰。

“怎么了?理濑,她们又找你麻烦吗?”忧理蹙眉问。

“没什么,只是稍微撞到皮箱。”

“是吗?”忧理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我们三人慢慢走下斜坡。

二月进来,二月离开。

我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

是啊,那是父亲粗暴的治疗法,也是两年前我所期望的事。我有个野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这所学校,那本上的一页。丽子肯定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藏起那本书。

我想成为一则传说,却从没想到自己会因这份野心在去年以那种形式自食恶果。虽然是一段十分难受的体验,却也让我成了货真价实的女主角。

看见祖父的黑色轿车等在前面。

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突然,内心涌起一股真实感。痛苦地待在这里的一年,害怕自己内心黑影的一年。

猛地想起一年前在电车上做的梦。一大群学生朝走出这里的我大声吼叫——听起来像是喝彩声——而今我回头却没半个人,总觉得那个梦好像在预言什么。那时在梦中听到的喝彩,难道不是目前在此,今后也将存在于此的所有学生们发出的吗?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忧理,真的很谢谢你。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我望向前方说。

忧理也没看我,只是盯着前方听我说。

“忧理,谢谢你。下次放假一定要来我家玩。”我再次向她道谢。

对忧理,我有无尽谢意。虽说她是为了拿回那本书才接近我,但若没有她一路陪在身旁,我也无法克服那段痛苦的时期。

“我一定会去的,你要保重。”忧理简短回应。

我偷瞄她一眼,只见她神情落寞。我知道她在思念丽子。丽子死了,我也离开了,想到要留下她独自一人就觉得难过。

与丽子的两次死别令忧理痛苦万分。过去曾遭丽子杀害的我,如今则要重新展开人生,这听起来是多么讽刺!丽子与我明明从小就像亲姐妹般要好——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是亲姐妹。

“也很谢谢你,保重啰!要努力作曲哦!”我向约翰笑了笑。

“嗯。”

我们的视线相交,露出共犯者的微笑,那是拥有同样世界的人才明白的黑暗笑容。约翰的眼中有着美好未来。

“那我走了。谢谢你们来送我。”我看向他们两个,钻进车内,“走吧!”

祖父发动车子。两人挥手的身影一下子就变得好遥远。

我缓缓将身子靠在后座上。

此刻的我正要离开“绿之丘”,迎向外面的世界。下坡、过桥、穿过小河,离“绿之丘”已愈来愈远。我知道,现在回头还能看到已成小三角形的“绿之丘”,但我不会回头,反正,总有一天,那一切都将属于我。

脑海里浮现湿地的景色。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还小,有时会与丽子一起去父亲家玩。那起惨剧就发生在他带我们参观校园时。那时有个转学生放火,然后投水自杀。我们离开正忙着处理事情的父亲,跟在那少年后面。大家拼命追他,他姐姐也死命地想将他拉回来,然而,他却像只白色的鸟儿般翩然飞舞,消失在湿地上。

传说中的少年,二月来的访客。

那件事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也希望有一天能变成那样。传说中的少女将君临这间学校,成为统治者。

我仿佛看见那少年有如鸟儿在湿地上飞舞。

我赢了丽子吗?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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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子真的死了吗?

我突然有此疑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是没救了。但那时被下药的人只有我吗?那真的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吗?

这么一想,我旋即收起刚才那种想哼歌的愉悦心情。

还不能大意,因为还不晓得哪儿有伏兵,今后又将出现什么样的对手——我顿时觉得很厌烦。

父亲的确很棒。他是一位能力一流的经营家,总是充满自信,且神采飞扬。可是,他创造出太多无奈的孩子了,不断制造点燃未来的火种。虽说他一直追求“完美的继承人”,却从未让自己的心歇息过。直到被杀之前,我都不知道丽子是那么想成为父亲的继承人,多想消灭所有对手。修司真是父亲的孩子吗?虽然丽子这么认为,但他太过粗野,我不认为他是。反正,不论是修司或丽子,他们的情绪都太不稳定,太容易动摇不安,都不适合成为继承人。没有镜子的宫殿,只有敢于直视镜中自我的人才能得到世界——那人是男,也是女。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疑问,我下意识地开口。

“爷爷。”我凝视映在后视镜上的爷爷双眼,见到他瞥了我一眼,“要是您知道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黎二是我哥哥吗?”

顿时,爷爷面无表情地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地望向前方。

我也不再追问,重新坐直身子,凝视前方。

只要是父亲的小孩,一定要进那儿一次。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对手,我至今仍摸不若头绪。

父亲的继承人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不,不单是成为继承人。

我感觉心中那股不断翻腾的野心又冒出来了。

爷爷很支持我,父亲似乎也视我为第一人选。若非如此,何必那么费心费力地帮我唤回记忆?不过,父亲现在对我还是有些疑惑,怀疑我是否真的比他想象中来得有能力。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后究竟会如何发展。或许,我将来还会与他作对。他希望我当个乖顺的继承人吗?也许到那时,他又会寻找新的后补人选。我似乎多少能了解约翰的苦处了,我浅浅一笑,与约翰比起来,我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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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空无一物的湿地绵延扩展。灰色、沉睡中的湿地。一瞬间,我顿时有一种正准备前往“绿之丘”的错觉。我仿佛看到身穿三件式苏格兰呢裤装,头发抹上发油梳拢,目前还没能力将“绿之丘”纳为己有的自己,现在就像重叠曝光的影像般坐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之感。

是的,到外面学商的我,总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就在不远的将来。

想起约翰从欧洲寄来的乐器中塞满火药一事,那手法可真是高明。才花了几天时间,便轻松将那些火药带进这荒僻之地,不愧是执欧洲三分之一牛耳的暴力组织之继承人。只要他顺利继承一切,我们将来肯定是最佳拍档。

“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稍微玩点火吧!为了替二月离开的理濑传说增添色彩,我打算放个烟火庆贺一下。因为你不在以后,我会很无聊。要玩游戏,一个人是玩不起来的。虽然还没决定要怎么用这些东西,但若有牺牲者,大概就是亲卫队那些人吧——”

眼前浮现约翰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虽然很感谢你将我视为传说中的少女,但还是拜托你手下留情,别太过破坏这美丽校园,不然我就伤脑筋了。我可是很喜欢那古色占香的旧建筑。

还有,我要开始着手书写自己的新故事。

我从也包中掏出一小本红色封面的书。

父亲已经拿回那本旧的,这本是我仿那本的封面亲手做的。虽然内页还是一片空白,但总有一天,我会将自己架构的新世界封存至书中。到那天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突然,手触到外套胸前口袋。

莫名的沙沙声响起。一瞬间,痛苦贯穿全身。

我轻轻取出放在口袋里的东西。

沾血的水蓝色胸花,还有一张折好的纸。

——沉向麦海的果实。

那张鲜明的侧脸在脑海中苏醒。风吹着那张如殉教者的侧脸。

他一直坐在那儿,坐在那看得见湿地的窗台上。

脑中响起他背诵的声音。

仿佛能感受到窗外吹入的微风正轻拂过脸颊,心底涌起哭泣的冲动。

是的,我们都漂浮在灰色的海上,漂浮在不确定的未来中,与无法相信一切的自我所组成的波浪间。

我闭上眼。黎二,这首诗是你写的吧?你念自己写的诗给我听,对吗?

我张开眼,凝视那张纸好一会儿。他的笔迹真是令人怀念。

轻轻地将纸折好,再次夹进那本红色封面、还蛮新的书。

——总有一天,会有人像我一样读着这首诗。

是的,一定还会有谁坐在那窗前,然后对某个人温柔地低吟那首诗。

手上还留着那朵已褪色的水蓝色蔷薇。

我决定不再沉溺过去。

伸手摇下车窗。

——沉向麦海的果实。

耳边听见黎二的声音。

那令人怀念的声音,我曾爱过的人的声音。

我将胸花拿到窗外,剥去一片片水蓝色的花瓣,让它随吹过湿地的风散去。

那水蓝色的纷飞花瓣从指缝间往灰色湿地飘散而去。

——沉向麦海的果实。

耳边听见黎二的声音。

再见了,黎二。是你一直守护我到最后。

不久,手心突然变得空空的。

——然后,当季花瓣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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